墙外人 第一章 穷山僻壤出刁民 这地方叫真领域,有个江湖,江湖有本天书,还有个繁荣昌盛的大夏王朝。 大夏是举世闻名的富足之国,大夏尚武,又歌舞升平,市民村民间往往各自相安无事。 此国民不与官斗、官不与富斗、富不于兵斗,兵也不欺善。打架斗殴欺男霸女的几乎没有,当然,暗地里亡命天涯的江湖混子、以及犄角旮旯里民风彪悍的刁民除外。。 穷山恶水,往往出刁民。 十里街便是远近闻名的刁民村。 十里街没有州市里宽阔的街道、刺眼街灯,繁华高楼,更没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相反十里街十分冷清落败。 一旦太阳落了下去,若是刚好遇着阴天月亮露不出来脸,除了那一家孤零零亮着泛黄老灯的张记杂货铺,四周便一片黑乎乎。 白天老娘们喜欢坐在张记杂货铺树底下道东家长西家短,老爷们便在铺里摆上几桌,三五成群翘着二郎腿,各自表演吹破牛皮的本事。 十里街这一带的人下午都爱坐着喝茶,一喝,便是一下午。 阿财也常来喝茶。 阿财十分可爱。 在街上,看到街坊圈在树下的狗,总得搬起石头一通乱砸;看到邻居散在路边的鸡,免不了拾起棍子追着打;若难得见到一回马车停在路旁,卸轮子的事也不少干。更甚者若有个别孩童比他小的,就顺便踹两脚,如同大人们踹他一般。 家里头饭菜被大人抢光,常常吃不饱,因此阿财很喜欢从大人们桌上摸口点心,去别人家柜子里翻块肉,或者从孩童手里抢个饼干......只是阿财没太理解,这些天经地义的勾当,为何总要遭毒打。 阿财便是啥事没干,光着脚从道上路过,也如过街老鼠,大人们挤眉弄眼呵斥,小孩成群结队喊打。 村里有个刘大娘,儿子两岁了,没事便往自己身上尿,大人们看到都会发笑,阿财看着好玩,也撑开小鸟往刘大娘儿子身上尿着玩……他口里门牙就是被刘大娘一巴掌扇没的。 早些年阿财他娘还没离家出走,他常能看到爷爷抱着娘,嘴上亲,手从胸口摸到裤裆……阿财觉好玩,也抱着村里李大娘四岁女儿亲捏。他背上伤疤就是被李大娘一脚踹的。 成人小孩都讨厌阿财。 不过阿财感觉张记杂货铺的老板娘,也就是陈大娘不讨厌他。 陈大娘见谁都会笑着脸打招呼,看到孩子也会温柔摸摸头。 虽然常被小孩子追着打,但他不怕,因为阿财他爷爷可不会放过他们。但阿财却怕大人,大人们一旦踢他一脚、打一巴掌更甚者往他身上吐个口水,坚决不会有人出头。 但奇妙阿财常常会冲着陈大娘傻傻地笑,小小鸡蛋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被大人一巴掌甩没的门牙。 这会又是白天,阿财蜷在张记杂货铺的角落里。 阿财又在在看着陈大娘。 但阿财不看陈大娘的脸,而是后者没喝完的茶、桌子上的点心……中午没饭吃,如今接近黄昏,他还在饿着肚子。 “嘿……这傻子,又要过来偷吃的了!” “一家子没脑子的。这爬灰爬出来的种,也不是个玩意!” 大人们都在笑,陈大娘也转过脸去笑了,就连阿财也裂开了嘴痴痴地笑。 陈大娘一走,阿财边飞快从桌子底下钻出,熟练抓起几个点心,撒开脚丫跑。 “小杂种。又来偷,给钱没。” 左脚刚迈开,转身便撞了一个小胖子满怀,这胖子手里抓着根鸡腿往嘴里塞,满面油水。 这胖子是陈大娘的儿子张则,。 阿财不怕小屁孩,凭着那一股狠劲,一般孩子打架起来不是他对手……他却怕张则。张则他爹五大三粗有点凶,一次他不过踹了张则一脚,张则他爹后脚扛着刀就追上来。找不到他,就把家里家具全砸光了。 那一天全十里街的人都来看热闹,平常对他很凶的父亲、常揍他的小叔,这时候却只敢光瞪眼不敢放屁,就连他爷爷也只敢放屁。 阿财家门前那颗成年人腰粗的大树,也被张则他爹一刀轻松下去之后,树干哗啦断成两半,轰隆倒下。张则他爹张虎则气不喘,脸不红,刀口不卷。 因此阿财自此很怕张则,只得弱弱了瞄了一眼这小胖子,好不容易昂起脑袋叫,“你娘吃得!我就吃不得!” 小胖子张则抢走阿财手里偷来的点心,扭头就走。 大人们哄堂大笑,阿财却很委屈。 阿财不知道大人们在笑什么,更不知道为啥别人吃得,他却吃不得……他只知道肚子饿得很,浑身都没点力气。 更可气的,他乍一眼回过头来,却发现张则把点心给了莫小河。 阿财怕张则,因为张则的父亲厉害,但他却不怕莫小河。 莫小河是张则的邻居,没爹没娘的孩子,年纪比他小,人也比他矮比他瘦,最重要的是莫小河家里只有一个姐姐。 虽然没见过莫小河的姐姐,因为莫小河的姐姐一年到头都只待在家里,从不出门。但在印象里,阿财的爹和爷爷与这莫小河姐姐关系很好,因为常听到父亲和爷爷在家里叨叨,说是啥时候能把莫小河姐姐弄过来玩一玩,那可酸爽多了。 既然可以玩一玩,那关系必定是很好的。 但阿财不理解为何莫小河也冷落他。 找不着吃的,又奈何不得莫小河旁边的胖子张则,阿财无聊拖起棍子,低着脑袋转圈,不知何时便到了莫小河与张则身前。 “傻子!离我们远点!”从小便像皇帝一样的张则昂头开骂。 阿财默不作声,小身板越转越快,棍子也随之舞到空中。 最后阿财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里棍子狠狠甩出去。 那根有三四个手指大的棍子,狠狠敲在莫小河的脑袋上。 莫小河应声倒在地上,手里吃到一半的点心撒落半空。 阿财弯腰,伸手,熟练捡起地上点心,和红沙子混在一起,全部倒进了嘴里,野狗一般往家里狂奔。 肚子饿了,打人抢吃的事情,不新鲜。 吃到嘴里的东西也甭管有几口是泥,几口是沙子。 啪得一声。 有一双脚揣他背上。 本来重心不稳的阿财往前直直扑地,下巴刚好磕到了石头。 小阿财瘫在地上。 血、红泥沙、没吃完的点心,齐齐从嘴里吐出,他脸上嫩皮也破了大半,左眼眼角裂了开,一张血红的眼皮垂在空中,瘦弱的小身板上只有胸口一起一伏,浑身抽搐。 “哎呀!出人命啦!” 张记杂货铺里传来一声惊呼。 墙外人 第二章 人小鬼大莫小河 十里街这一带民风淳朴,淳朴就意味着简单,简单便意味着粗暴。 在这种简单粗暴的地方,哪一家成年男子多,战斗力强,哪一家的威望就比人高一等,所以哪一家要是生不出男子来,那可是要被人欺负、瞧不起的。 在十里街这地方,谁的拳头硬、谁不怕死、谁手里翻庄稼的锄头更会翻人,那谁就是爷。要说天理,天理倒也有……但是谁闲着没事打架输了就喊天理?这鬼地方谁知道天理是啥? 拳头就是天理。 谁见过屁大点孩子在学堂约架,约架输了还要找先生评理的?那就别想混下去了。用熊孩子世界的来解释十里街这一带人,最合适不过了。 所以说,十里街这一带人很忌惮这么一家子,那就是莫小河家的隔壁的隔壁,也就是张记杂货铺这一家三口的邻居,老成家。 老成家这一辈有有四个儿子,各个魁梧而强壮,尤其是老成家的大哥老虾,人高马大,由于常年在外跋山涉水透偷鸡摸狗,太阳把他整个脸给抹得锅底一般黑。 老虾每次右手扛着那杆老烟枪,左手背起来往家门口一站,壮硕的身躯配合上黑溜溜的皮肤、满脸的胡茬子,还有额头下不知何时何地被人一刀给斩下而断开的眉毛、留下的伤疤,能把孩子们吓在十米之外不敢靠近,就连阿财也只敢躲在远处观察。 说来也奇,这个凶残恶煞的江湖混子,家中却有一个贤惠妻子。 其妻姓田名花,不爱见人,每日除了沏茶做饭,便是打理家中的菜园子。在菜园里种满野果野菜、还种满了桃花。 每每到了桃花季,老虾菜园里姹紫嫣红,老虾妻子田花沏茶起火,也不知看不看得懂,手里总揣着本书在装着看。 这时候,老虾便会舞弄起他双手里百斤重斧子,闲下手来时,就将一旁装满水的几百斤大水缸从延边抓起,一手一个,与肩持平,吆喝一声便走,大气不踹,步履生风。 菜园子里桃花开,孔勇汉子舞斧子,这在鸟不拉屎的十里街,倒常常成为一个惊人景象。 小孩子们怕老虾,大人们也怕。 因为老成家的从不种庄稼,也从不养鸡养鸭,但他们顿顿有肉吃,从不缺钱花……而且镇上的捕快们三天两头就往老成家里跑,一会儿带走老虾的二弟,或者三弟四弟。 但捕头们从来带不走老虾,更耐人寻味的,若老虾每次回来发现家里人不见了,就把斧头从家里扛到镇衙门里,不到一会儿,老虾家里人都会完好的出来。 这架势,长点脑子的都知道这老虾有点能耐。 莫小河虽然才四岁,但也多少懂点事,而长在这样一种淳朴粗暴的地方,莫小河常常心里很怕。 莫小河常常听到又是谁家的地被谁占了,然后又是谁又过去把谁的腿捅了个窟窿眼;又是哪家的小子又和人干架了,十里街的男子又是多少人冲出去,干倒了对方多少人。 十里街这一带的人好战,宗派观念也强,村里的人咋闹都没事,但村外人没事最好别来哔哔。你敢来?老娘们手里切菜的菜刀都会举起来剁你。 就连在老娘们的脑子里都是这样的观念的:打架打不赢别人的男人,简直不是男人,裤裆简直就是白吊了一个把子。 “打死算喔!打死算喔!”你听听,老娘们吓唬自己不听话的孩子,往往都是这句话,是你你怕不怕? 莫小河当然最怕。 毕竟他家里没有成年的男子,也没有亲戚、他一出生父母亲便没了、只有一个姐姐,姐姐也还只有十六岁;最可怕的莫小河不是本地人。 听十里街的老娘们说起来也奇怪,她们都说莫小河这对姐弟是突然出现的……因为莫小河现在住的这房子,以前是个绝了户,没儿没女的一老光棍住的,老光棍死了之后,那屋子便空了几年。 空了几年的屋子,就在一天清晨,莫小颜突然抱着嗷嗷待哺的莫小河出现了。 然而从没有人听说过屋子的老光棍有过啥亲戚,十里街这一带十里八乡也没人见过这对姐弟。 当然十里街的这一带的人虽然排外,但也不会闲着没事去找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弟的麻烦……况且那是死人住过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晦气。 所以莫小河虽然害怕,但活了四岁,也没见真正有谁找过他的麻烦。 只不过常听十里街的人这么形容自己和姐姐,莫小河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因为就连莫小河也从未见过自己姐姐白天出过门。 他姐姐一天到晚,便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在房间里要么刺绣,要么写对联,刺的绣永远都是一只凤凰。 莫小河也从来没见过姐姐笑,也从没见过姐姐生气,甚至没见过姐姐皱过眉头,他姐姐就连说话也只是短短那几个字:小河子、睡觉、起床、吃饭、洗澡、不要调皮……那语气冷得像冰一般。 莫小河的姐姐莫小颜白天躲在房门里刺凤凰,到了晚上没人时候才会出来,然后把自己写的对联和刺的凤凰挂在家门外头,也不怕偷,就只在门上标上几个笔锋婉转的大字:“统统十铜板,从窗户投进来,不找零” 这清秀的字配上这干净利落的语气,实在不像黄花大闺女的手笔。 这不负责的态度配上冷漠的言语,这生意说起来实在也红不起来。 但奈何莫小颜刺的绣是真好,细布上凤凰通体鲜红、双翅大展、口吐涅槃火、栩栩如生;写的字也是真的美,一笔一划形神具备……当然这么形容是不对的,因为在十里街的人眼里只懂两个字,那就是好看,如果再加上几个字,那就是真的好看。 因为好看,真的好看,又恰好十里街处于十字路口地段,过客旅人居多,所以莫小河家这种干净利落的生意也算红红火火,姐弟两日子也算殷实。 说起来,有偷字偷绣这种不干净心思的人也有,但外村人一般人是不敢来十里街找麻烦的,自古以来,从来只有十里街的人找别人麻烦的份。 当然村里的人也不敢来偷莫小颜的字画,因为张记杂货铺的陈大娘是个有心人,看到这姐弟两不容易,会帮忙看着。 而且即使陈大娘说话不好使,陈大娘的丈夫,也就是张则的父亲张虎可不好惹,那可是镇上的捕头,一手大刀耍得虎虎生风。 再说到底,就算张则的父亲张虎说话也不好使,但莫小河的又一邻居英大娘说话可不得不好使。 英大娘英大爷是莫小河的西边的邻居……这两口子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所以在当地算来也是绝户。 绝了户的老人,最是爱小男孩了,尤其是莫小河这种没爹没娘的、还自动送上隔壁的小男孩。 因此英大娘和英大爷格外疼爱莫小河,就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亲孙子般,有啥吃的,第一个给莫小河端来,不许别的孩子碰;有啥玩的,第一个给莫小河拿来,谁也别想抢;逢年过节啥的,都会给莫小河封个大红包。 话说当地人看不起绝了户的人,但是这两老口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英大爷几十年前上过战场,无论是西北方的雪族、东北方的漠人、还是西南方的盛人、东南方的苏人……统统有一堆死在他的剑下,因此谁也不敢惹他,毕竟谁也不会闲着没事用身体试一下刀刃,看看宝刀老没老。 而这英大娘早些时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试问三十年前,说起十里街的阿岚英,十里八乡谁不赞一句好脸蛋、好身材、好风骚、好凶。 这还只是在这小城镇,早些年英大娘要是长在县里,秀才们肯定会给她封上一句好诗:长得沉鱼落雁、骚得倾国倾城、凶得巾帼不让须眉。 因此有陈大娘和英大娘两大家的庇护,莫小河家里还算安稳……敢来找麻烦的人,一般都是那些没脑子的人。 不过十里街倒也不缺没脑子的人,比如阿财一家子里头就有五个:阿财、阿财的叔叔、不知道是爷爷还是爹的阿财的爹、不知道是爹还是爷爷的阿财的爷爷、阿财的奶奶。 阿财这一家子也是不种庄稼不养牲畜的,虽然是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屋子破败的屋子里,但人家依旧有钱花,这一切都是拜阿财的奶奶阿兰所赐。 阿财的奶奶四十好几的人,不像普通农家妇女的做派,她长发飘飘、短裙很风骚、肩上若再背个小花包,用十里街的人话说,那就是阿岚英再世! 因此,几乎每天都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阿财家的门口,晚上接阿财的奶奶,清晨再接回来。 光阿财家就有这么多没脑子的人,找莫小河两姐弟麻烦的人,自然就不缺了。 白天还好,人多,西边英大娘,还有东边陈大娘两大门神护着,没人敢来,晚上就不敢说了。 几乎每天晚上,莫小河都会听见有人捅他姐姐卧室窗户纸,低声叫娘子出来、娘子给相公两玩一玩、骚娘们出来。 不知道那两人口中的娘子是谁,但他听声音认得出是阿财的爹、阿财的爷爷……还好莫小河的姐姐很淡定,到了晚间便睡得很熟、像啥也没发生一般。 如今又到了晚上,四下静悄悄的,除了昆虫的鸣叫和鸟啼,便也只有月亮在外头走动了,就连张记杂货铺都关了门。 莫小河把自己裹在被子,一不敢睡。 他到现在仍记得黄昏时候他发起火来,一脚揣在阿财背上的样子……大人们火急火燎的把阿财送进了大夫那。 一切都好像这么过去了,他姐姐也依旧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小河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总感觉阿财的爷爷和父亲回来找他。 要来了,阿财的爷爷一棒子敲死他,谁给他出头,将来谁保护他姐姐。 墙外人 第三章 自古英雄配美人 “小河子。” 莫小河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是莫小颜走了进来。 莫小颜白天把自己关在卧室,天天如此,只有到了饭点或者休息点、抑或是晚上才会出来,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给莫小河买一堆的衣服。 自莫小河记事以来,莫小颜对他很冷,冷得简直不像自己的姐姐,但今晚莫小颜出奇地来到了莫小河卧室。 她走路轻声细语的,站得很笔直,长发已经垂到了下腰,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把少女初长成的苗条身材都显露了出来。 莫小颜进来之后叫了一声小河子,便不再说话,两只手捏着一张旧帕子,工整地放在肚子前,似乎没理会莫小河意外的神色,伸出手开始摸莫小河的脑袋。 莫小河像只受宠的花猫,往莫小颜身边挪了挪。 黄昏时候啊财为了抢吃的,一棍子重重轮在莫小河的太阳穴上,虽然小孩子家家力气小,没给一棍子打出血,但也抡出一个脓包。。 就这样,弟弟像只温顺的狗狗看着自己姐姐的脸,姐姐认真地看着弟弟的额头。 这景象不像姐弟,反而像是一个下凡的冰冷仙女,一时同情心泛滥,救济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毕竟是四岁的孩子,被人在头上狠狠轮了一个棍子,是很疼的,但莫小河不哭,也没找人去诉苦。 他向谁哭去?向隔壁的邻居吧,人家和你不沾亲不带故的,谁理你? 向他的姐姐哭去……也不太行,虽然莫小河虽然才四岁,但毕竟也懂得一些道理。你再怎么冲着一个美丽的雕像哭,雕像也不会说话。 夜已深,月光如薄雾,凉风微寒。 门外传来几声零碎狗吠。 紧接着轰隆一声,似乎有一道充满力量的脚板,狠狠踹在莫小河家的大门上。 莫小河所在的房子本是个老房子,门外的人一脚下来,丝丝灰尘从横梁上洒落,漫天风雨。可他呆呆望向大门的方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姐姐没有反应。 莫小颜没有说话,也没有爱护地抱住自己的弟弟,即使漫天灰尘撒在她及腰的柔发上,撒在脸颊上,她眉头一眨不眨。 她转过脸,瞄了一眼大门方向,又转过脸来,冷冷地瞪着莫小河的额头,用那张帕子不紧不慢地给莫小河洗伤口。 轰! 大门又给人踹了一脚。 “外乡的婊子、野种,给老子滚出来!” 门外传来一声男人粗狂的呼喝。 这时候莫小颜动了……她似乎并不是因为自己家门被人踹,她害怕、她生气而动,而仅仅就是她给弟弟洗伤口洗完了。 莫小颜缓缓收起手中帕子,不急不躁站起身,慢悠悠向外走去。 她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大门的方向,摇了摇头。 然后她又望向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莫小河,再次摇了摇头。 最后她低下头来,走出门口。 “小河子,睡觉。” 关了门,莫小颜正式望向自己家被踹的大门,扬起自己的长发,左手翻起刘海,头一歪,眉毛一撇,像个调皮的小女孩,也像个历经风雨不惧苍海沧田的妇人,“门不要了,厉害的,撞进来吧。” “两个外乡来的野种,祖坟也找不到的贱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到十里街耍威风!” “再不出来!老子踢翻你这破落户的房门,白刀子进去,给你两个不要脸的姐弟都捅个窟窿眼!” 门外的叫骂声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整个十里街的居民给搅醒。 没有时间给莫小河思考对策,轰一声大门被撞了开。 随着大门的倒地,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开始从屋外往屋内蔓延。 也在同时间,莫小河随手拽起自己的宝剑,冲出门外,跑进自己姐姐的卧室。 莫小河横着剑,像书中的小战士一般,站在莫小颜卧室的门口……看这架势,似乎只要有人冲进来,莫小河就会毫不犹豫地向敌人一剑刺去。 这柄宝剑,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英大爷用竹子给他比划出来的。 莫小颜的房间里凌凌乱乱地摆满了密密麻麻刺完的凤凰、还有没写完的对联,烛台还在发着光,被子和传单就像白天一般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一点褶皱的痕迹没有,看样子长年没人动过。 莫小颜此刻正坐在桌子上,坐得很笔直,长发自然而然地垂落着。 她一直手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横在肚子前,像个守着活寡的妇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里微微发亮的灯光。 片刻后,她仰起头冲着屋外,声音还是慢条斯理的,“别费劲了,进来吧,钱和命,都少不了你的。” 门外脚步声就在这一瞬间加快了,然后砰一声门被推了开,是阿财的爷爷冲了进来。 阿财的爷爷啊南是个四十多岁的光头中年人,脸蛋几乎和阿财长得一模一样,是个长长鸡蛋脸。 他瞄了一眼横着木剑的莫小河之后,便把目光停留在莫小颜身上。 阿南瞬间换了一张半笑的脸,因为笑,露出里头发黑的老牙。 他眯着眼睛,在莫小颜身上来回扫视了几遍。 “嘿嘿嘿……” 阿南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嘿嘿笑着:“我说小姑娘,我看你模样这么俊俏,怎么教不好弟弟呢?把我家阿财打成那样!” 莫小河举起手中竹剑指向阿南。 莫小颜充耳不闻。 阿南则继续说道,“姑娘,哥哥也不是怪你……咱邻里邻居的,有啥话都能好好说不是嘛?” “你看这么成不成?陪哥哥睡一觉,当一当哥哥小的,成了一家人,哥哥也就不计较了。” 阿南说着,裂开嘴痴痴地笑着,露出一口沾满不明固体的黄牙,半眨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到手的肉马上要入嘴了,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都说英雄配美人。” “妹子你绝对是个美人。” “哥哥虽然长得差了些,但毕竟也算半个英雄嘛不是?” 阿南说着,不自觉把脸靠近了莫小颜,摸着下巴笑嘻嘻道,“哥哥这英雄,都想妹妹这个美人多少个日夜了呢。” “你就成全了哥哥吧?” 墙外人 第四章 万夫莫开阿南 十里街地方虽不大,但奇人倒是不少。 比如啊南这一家全是奇人。 这一点我想不止十里街的人不会否定,哪怕整个十里镇都会赞同。 啊南的父亲在世时候是个木匠,标准的老实人,娶得媳妇虽然不聪明,但基本的生活还是可以自理的……只是多少有点奇异,生下的后辈,都不像啊南父亲母亲那样普通。 啊南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大哥前些年给人砍树,从树上掉了下来,地上的木头把心脏给戳穿了,白眼一翻便这么去了。 大哥死的时候,侄女二十多、侄子也十八了,可难得童心依旧,两人还在家里因为斗了嘴在打架。侄子还好,看到父亲被戳死还会张开嘴巴哭一哭;侄女就不同寻常了,指着自己父亲的尸体直言怎么被戳成这幅德行,好玩。 阿南的姐姐就不谈了,早早便嫁到了远方,不知死活。 至于啊南的弟弟老吴,是个有趣的人,反正他是大爷,家里的活用不着他,所以他比谁都潇洒悠闲。 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每天中午吃完饭,老吴总会准时出现在张记杂货铺,坐最显眼的中间桌子,穿着那件万年不换的老长衫,龇牙咧嘴得笑着,淡看世事沧田。 村民们也乐意和他玩,每次看到老吴,都会笑嘻嘻地抓着他问:“老吴啊!一只牛……几只脚啊?!” 而这时候老吴就会学他哥哥阿南,冲着村民龇牙咧嘴低笑,露出一口因为长年不梳洗黏满了深黄色不明物体的黄牙,接着把他两只手举起来,手掌全部撑开,露出十个又厚又黑的灰指甲。 “嘿嘿嘿……九、九、九个!”做完这那几个动作,老吴才会嘻嘻的笑道。 然后问他的村民会拿出几根老烟,塞到他嘴里,一齐点开了。老吴也豪爽,一点不客气,眯着眼睛便开始吞云吐雾……就凭着点,他省了不少烟草钱。 老吴是个很悠闲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只是生活不太能自理。 老吴也是个在乎精神不在乎物质的人,就连一两银子值几个铜板,他也不知道。 所以看看啊南这一辈这几个孩子,只有他才能当顶梁柱了。 啊南倒挺会精打细算,这年头大财主们爱土地,土地价钱涨了不少,他便乘着这个劲头,把他死去老爹打拼几十年的土地,从他没死的老娘手里全整过来,卖了个精光,赚了不少钱。 啊南也比很多人要淡定不少,他老娘生病在床要死的时候,别人问他啊南啊,你老娘生病成模样了,你咋不去看看啊? 啊南跟你搞这个东西?他跟去你看老娘?他可是淡定得很,如同一个站在九霄之巅,看淡生离死别的老神仙,二郎腿一翘,吹出一口烟来,哼一声,“呵!老了,死了罢了。” 啊南也会把女人,你看他老婆,四十好几了,照样风韵犹存,每天有豪华马车接送,有男人送钱,可以养活啊南整个家……但你别以为啊南是个小白脸,是个纯靠老婆养的软蛋男人。 他也是会挣钱的。 记得前些年,他老婆迷人风韵没发挥出效果的时候,整个家都是啊南撑起来的……十里街这一带东家的鸡、西家的鸭、北家的牛、还有张记杂货铺的钱柜子,他都去鼓捣过,就靠这一招死死养活了全家人,一般人可做不到。 在啊南家里,啊南的老婆是啊南的女人,打儿子媳妇也是啊南的女人,大儿子都不敢和他争……这可是啊南在喝茶时自己说的。 他家的儿媳妇,他给几两银子肯上他炕,就这么给着给着……有一天啊南的家底给完了,没啥给的了,儿媳妇便闹呗,闹到镇里的捕快都来了,结果没能把啊南给咋着,只是儿媳妇被撵走了。 就这样,所以不知道阿财是啊南的儿子,还是啊南的孙子,就看着年纪大,随便叫一句爷爷。 啊南风流归风流,倒也是个有担当的人。 啊南常常在张记杂货铺里向居民发话:谁敢欺负我?别看我有痛风在身,要真把我惹急了,我一刀就能砍一个!那谁谁家的孩子,别老动我家阿财……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我一刀就砍你一个! 当然,这些话是没人听的。这不,就在黄昏便出事了,他孙子阿财被人一脚给踹踹成了重伤……踹的要是别人他或许也就忍了,可竟是那从外地来的野种,这他能忍? 这不,孙子伤都没好,他便火急火燎地过来了,还特地选在没人出来的晚上,婊子野种的一顿乱骂,还把这对姐弟家的门给一脚接一脚地踢开了,多威风。 然而就在踢开门看到这对姐弟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啊南两个女人,儿媳妇走了,老婆是属于别人的,他手里头没点银子逛不了窑子,好久都不开荤了。 又常常听说这莫小河的姐姐是个黄花大闺女,人才身材都没得说,又没个父亲哥哥给他做主的,因此他早就计算好了,要把这他眼中的骚蹄子给抬回去当小的。 如今见到这莫小颜,啊南心里早就谢了自己的孙子阿财一百遍,要不是他孙子被人给踢残了,他哪来的勇气踹开人家的大门? 如今见这莫小颜,果然是年轻、漂亮、那身材、那脸蛋、白白嫩嫩的,要是抱回去暖被窝,没得说。 所以啊南那股邪火蹭地一下冒了起来,顺口又说来一句,“妹妹,给哥哥抱回去,当个小的多好?本是邻居邻居,再来给亲上加亲嘛!” 莫小河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宝剑。 莫小颜无动于衷,脸上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眼睛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屋子的烛光上。 “不反对?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 阿南说着,便要往往莫小颜扑去。 “要点脸不!” 可他前脚刚一迈开,莫小河那柄竹剑刚要往他裤裆上刺过去,后面便传来一声霹雳,“爬儿媳妇炕的贱人,满口老牙掉光的臭老头,往一个大闺女房里闯,恶不恶心!” 啊南正上着火,居然听到这么败火的话,气得猛跺脚板,猛地转身,眯着眼睛准备顶回去,然二看到半黑不亮里的身影,嘴里头的话硬是憋不出来,只是生硬地裂开笑了一下,“哟!英大娘啊!乡里乡亲的,这不过来看看咱妹子吗!” 来的人自然是这英大娘。 英大年六十多岁的人,早没了当年姑娘家媳妇家时候的模样,如今发了福,身材壮得抵得上两个啊南。 英大娘两只手掌翻过来,顶着腰,眼珠子朝上翻,眼眶欲裂地盯着啊南。 身为莫小河的邻居,英大娘当然知道啊财的事,阿南脑子里那点不正当的心思她也看得一清二楚……毕竟这大娘早年间也是风流过的,这种男人心里想啥,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英大娘慢慢悠悠地挪着厚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阿南,“识趣的,赶紧滚回去,你那贱孙子的贱命之几个钱,老娘赔你!” 说着,英大娘看向了躲在姐姐身边的莫小河,“可你要想打这两姐弟的坏注意,老娘把命给你!” 阿南的神色阴晴不定。 他孙子的命是条狗命还是鸡命鸭命,他不在乎,但是要他不要动莫小颜的心思?这能行,要知道啊南思念莫小颜思念了多少个日夜,连左右手都快想废了。 人家都说英大娘有点能耐,他就不信了……这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老女人,能有多少能耐。 啊南的神色顿时像只狼。 墙外人 第五章 猫和老鼠老夫妻 啊南整个身子稍稍往后歪了点,泛黄的小眼睛努力地睁得奇大,通体打量着一个顶他两的英大娘。 啊南虽个猥琐卑劣的家伙,但打起架来倒也是个狠角色,尤其是打自己儿子、还有打女人的时候,都会无比凶残,更别说是那种没人出头的女人……而在啊南火气涌上来的时候,在他脑子里所有将要被他打的女人,都是那种打了没人出头的。 “你再说?”啊南蹭地吼出了声,“有本事再说一句?!你个老女人!欺负人还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十里街这一带十里八乡都知道,风骚的美人阿岚英向来吃软不吃硬。 英大娘哼了声,右手食指逼近啊南的鼻尖,大嗓门响了起来,“老娘老!你就不会老么!” “你个扒灰的畜生!爬灰儿媳妇的杂种!见不得人的贼子!下三滥的瘪三!” “嘴里黄牙都掉光了!掉茅坑一样臭!倒也敢打人家大闺女的注意?!” “你个破落户!迟早要遭雷劈!迟早要遭天谴!迟早喝水也呛死你!” “迟早被人挑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扔到十八层地狱里喂狗!” “你想咋地老娘!你能咋地老娘!你又敢咋地老娘!” 英大娘伸出的食指紧紧贴近了啊南的鼻子,嘴巴连续不断地吐出一堆污言秽语来,就像她口里吐出的横飞的不明液体般,全都雨淋一样。喷在啊南一黑一青的脸上。 啊南僵住了。 他任然保持着先前霸气的姿势,脖子耿直着,身子往后稍稍歪着,一双青筋暴起的双手不自然的半垂着,小眼睛睁得奇大。 英大娘词多,这些污言秽语不带重复、不带喘气、不带停顿的骂出来,那股带着刺鼻味道的口水,还不断喷阿南在脸上,关键嗓门还极大,后者竟是一句话也回不过来。 啊南只能呆呆愣住,眼皮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闪烁着,似乎思考他一拳头轮出去的后果。 比如会不会将英大娘给砸死,毕竟打伤了事小,打死了就是人命关天。 再比如英大娘的老伴英大爷会不会扛着剑就会冲过来,再上演一次他家里家具全被砸光的闹剧;再比如他会被一剑刺死,毕竟英大爷早年可是个军人,宝刀老不老没人试过。 更比如英大娘的大女婿会不会从镇上带一帮人下来把他架住,毕竟英大娘的大女婿可是镇上的商人,有的是钱。 啊南就这样犹豫着很僵硬,英大娘就这样骂着很痛快。 这时候英大娘的嗓门已经吸引了很多乡里乡亲,不少老娘们挤在门外,把脖子伸得如鸭子一般长,像是在欣赏一部生动戏剧。 很多大老爷们被这样吵着,也睡不着了,三五成群地站着莫小河门外,扛着大烟枪,眯着眼睛吹着夜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多么淡定,多么看不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打戏。 倒是事中人莫小颜置身于事外,也不知她累不累,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坐姿……不嗔不喜不语。 莫小河把竹剑贴近了阿南的裤裆,随时准备刺过去。这招是英大爷教他的,猴子偷桃。 莫小河看得明白,英大娘就是仗着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老女人,凶点而已,没什么本事,啊南要是发起疯来一脚踹下去,或者一拳砸下去,英大娘也不能咋地。 上次就不是,英大娘也是这样骂老虾的,老虾急了火,都没出手打人,只是抓住地上的鸡屎猪屎,混到一块,一股脑地往英大娘身上使劲撒去,英大娘便乖乖住了嘴,回家慢慢洗去了,再不敢惹老虾。 莫小河倒是希望英大爷能出来,他见英大爷耍过剑,一剑下去,一人大的石头啪啦碎开,厉害得不得了。 但是这不太可能。 英大爷和英大娘就像猫和老鼠一般,见面就要互掐,而且英大爷一般啥事都不管。 这两人生了大女儿之后,便分了居,至于二女儿是咋生出来的,英大爷不管,也就没人管。 英大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会坐在家门口的太师椅上,身子深深靠着,一只脚抬起来搭着椅子,天气多冷都好,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袖,光着脚,手里还老捏着一把老扇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轻轻摇,万年不变。 有时候英大娘会出屋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扯着嗓子,没名没姓的喊着英大爷:“喂!喂!喂!”……英大娘喊的声音倒是挺大,就连隔壁人声鼎沸的张记杂货铺都听得见,但英大爷是决计不会回一声。 很神奇,英大娘每次叫到第四声喂,英大爷才会缓缓停下手中摇动的扇子,转过一张皱纹交错的老脸,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或者像看着一个傻子般,盯着英大爷,如同他当年和敌人厮杀一样,一鼓作气吼出来:“干甚!” 喊完那句干甚之后,英大爷才会回过头来,继续摇着扇子,怎么叫都不会理你了……然后张记杂货铺的隔壁,就会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绝对不会用重复的、杀猪一样的骂声,而且一骂就是一整天。 张记杂货铺为啥生意这么好,和这两个老人估计是离不开的。 英大爷和敌人厮杀惨斗过、和艰苦环境斗智斗勇过、经历全军战死仅剩其一人的绝望过、世事变迁苍海沧田也感受过的。 他是将人世间所有一切所谓苦难和烦恼、将所有人情和事故都视为儿戏的过来人。 因为英大爷不仅不管自己的媳妇,不管自己头上带过几顶绿帽子,便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会管。 英大爷老家不是在西门县,更不是在十里镇,而是在很远的东门县……很久以前因为战争,到处饥荒,他的母亲没钱养得起两个儿子,便把英大爷给送了人。 然而英大爷养母养父不久也死了,他只好跟着别人放牛,放到十岁,就跟着队伍出去打仗了……战争结束后才被放到这西门县,来到十里镇十里街当了倒插门,嫁给了英大娘。 在多年以后,英大爷的侄子曾不远千里,从东门县来到西门县十里街找他,大侄子苦口婆心苦劝,“大伯啊大伯,你好狠心啊!奶奶活了一百多岁都没过世,临死前还不断念叨你的名字,说她还有个大儿子大英多年未见!” “这么多年了,你咋不回家看看奶奶啊!那是你娘啊!” 而这时候,英大爷真的是把那种见过大生大死、大悲大难的人物的淡定和从容,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依旧搭着脚,扇着扇子,一双老眼睛没有焦点,像看待游戏一般扫视着远方的不远方,云淡风轻,“那她都不理我!我能理她啊!” 所以这样子的英大也爷,不管有多厉害,在莫小河看来是决计不会过来帮忙的。 隔壁张记杂货铺的陈大娘倒是个热心人,但毕竟是个女人,来了不顶事……他丈夫张虎倒是镇里的捕头,整个十里镇都由他管,一刀便可将一人粗的树干一分为二,但莫小河从未见过他插手十里街的事,不管事闹得多大。 而其他的人就更不会过来帮忙了。 如若真没人出来管管,待会英大娘要被一巴掌给拍下去了……也只能白吃苦。 英大娘倒是把白天骂英大爷的本事给发挥出来了,骂得凶,骂得狠,骂得句句不重复。 但啊南毕竟是个有血性的大老爷们,再加上给这么多人看着笑话,面子上也挂不住。 啊南的神色越蹦越紧。 狠狠地擦了擦脸上不断在更新的口水,啪的一声震响,啊南一巴掌挥了出去。 墙外人 第六章 公道有我老虾 阿南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莫小颜卧室的门上。 他跳了起来,脖子耿直着,眼睛瞪大了……一双手也舞动起来,整个人后退一步,看着围在外头的乡里乡亲,开始叫骂,“你听听!你听听!” “大老爷们老大娘们都听听!” “当了半辈子的同乡人了!” “这个给自己老伴带了无数顶绿帽子的老肥婆,如今胳膊肘要往外拐了!” 啊南扭过头,像看着一只狗般看向莫小河,“这小野种,把我孙子眼睛差点刺瞎了,没人出头吗?没有一个人主持公道吗!” 屋外的邻里邻居们自然是没人听他的。 但英大娘可不会不听,和别人骂了这么多年的架了,就没输过。 英大娘整张老脸爆红,也蹭地一跳,只是身子太重,没能跳起来,只有硕大身躯上的老肥肉一弹一弹,像只发疯的母猪、 “老娘是偷人!” “老娘偷人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你倒是也出去偷啊?瘪三的东西只敢偷自己儿媳妇?!” “你个靠着媳妇出去偷人才能养活自己的臭老屌!” “一辈子被人戳你脊梁骨!” 英大娘骂着,竖起的中指怼住阿南的鼻子使劲戳,“我戳!我戳!我戳死你个不要脸的臭老叼!” 啪! 然后在英大娘精彩绝伦的骂声中,响起一道突兀的巴掌声。 毫无征兆地,就这样响起了巴掌以极快速度亲吻脸颊的清脆鸣叫声。 啊南健壮有力的手掌。重重抡过在英大娘肥硕的脸上。 英大娘嘴角出了污血,大脑袋撞在莫小颜屋子的墙壁上,硕大身躯整个倒在了湿凉地板下,撞翻了莫小颜的桌子,那些字画随之撒在漫天。 顿时间砰锵丁玲咚隆,就像响起了一阵乱而有序的音乐声。 见这英大娘趴在地上,头发乱得东一坨西一坨,像只倒下的母猪挣扎不起,阿南莫名自信地扫视着围在屋外的看客。 他甩过脸来,捏小鸡仔般,从领口拎起了拿根木剑不断戳他的莫小河。 乡里乡亲们自然听说了莫小河打人的事,说起来是有点狠过了头,实属理亏……而且就算不是理亏,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出来主持没这理由的公道。 十里街的人有一条至理:只要不是外村人来惹事,村里人咋闹都没事。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莫小颜并没有跟着出来,不出意料的话,她还在屋里,凝视永远也凝视不腻的灯光。 像扔垃圾一般,啊南把莫小河随手一丢,然后撕纸般。撕拉一声撕开莫小河的上衣,露出莫小河瘦不拉几半个身子,还有背上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胎记。 此凤凰通体鲜红、双翅大展、口吐涅槃火、栩栩如生,与其莫小颜刺绣刺的那只凤凰如出一辙。 只是在生死攸关的混乱关头,倒无人注意莫小河后背此惊艳景象。 也或许是不小心砸到了地上尖刺的石头,莫小河手臂和后背破了几处皮,满是鲜血,他背上的凤凰胎记,也被涂得模糊不清。 四岁的莫小河反抗不得发育成熟的健壮中年男子,但也不哭不闹,也不喊,只是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使劲挣扎。 人都会有无助的时候,身为四岁的小孩子,我想莫小河这时候是最无助的了。 然而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莫小河本来就傻,在眼珠里没有看到晶莹剔透的泪珠,也没有看到无助和委屈。。 那双眼神却像是刚睡醒的人在没有精神地扫描地一处美景,或者更像是老师在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的学生。 只是混乱关头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 “这兔崽子!” 啊南似乎一辈子都没这么威风过,双手也插起腰来,声音很有底气,“今天!我阿南要为我们整个十里街主持一回公道!” 说着,啊南还不忘了吹捧吹捧十里街,“向来只有我们十里街欺负别人的份,没有我们被人欺负的理!” “今天我啊南便要把野小子腿给打折了!为我孙子争口气!” 说着,他抬起的大脚板,便要往莫小河膝盖上踩。 “等着!” 人群中冷不丁地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立刻死了一般,再没有半点声音。 先前还是热热闹闹的,顿时间,只剩下飕飕的夜风,咕咕的鸟叫,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便是如今风光无限的啊南也愣住了。。 人群中慢悠悠走出一道鹤立鸡群的高大影子。 来人光着身子,满身疤痕,身上腱子肉油光发亮,手臂比棵树干还粗。 这人左手膀子扛着一根老烟枪,右手背在身后,锅底一般的皮肤完全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是那满脸的胡茬子、不知何时何地被何人一刀给劈下而留下的断眉和刀疤,皇帝老爷一般吓人。 这自然铺快带不走,几百斤水缸一手一个、大人小孩都怕的老虾。 周遭的居民都很纳罕。 这老虾没人招惹,因为招惹他的人一般都在家里养伤,或者养老去了; 这老虾一般也不会理会这乡里乡亲的小打小闹,而且这老虾虽然是个狠角色,倒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使自己的儿子被同年人干趴下了,他都只会看着笑笑。 因而没人知道老虾为何会来,也没人敢问。 啊南哆嗦了一下,愣愣收起了要踩下去的大脚板,只是笑着迎合道,“老虾啊!我这不给咱十里街出气嘛?” 说着,阿南做了个请的动作,“要不这一脚你来踹?” 老虾瞄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是扫视了一眼莫小河背上的凤凰胎记,从脚板上把后者拎了起来,嘴里咕哝着,“何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周围自然是没人敢说话的。 可怜莫小河整个脑袋被反了过来,吊在半空中,手臂和背上的鲜血倒流过瘦弱身子,流过脸颊和鼻子。 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一股莫名力量给吸取回流了一般,莫小河的脸被涂满涂料般通红。 但他也不哭,也不闹,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此刻莫小颜也没出来,英大娘已经被一巴掌扇晕,英大爷这会估计还在睡觉啥都不知道。 毫无反抗能力的莫小河就这样被拎进了老虾家里。 这夜估计难眠。 墙外人 第七章 虎虎生风张虎 从啊南第一脚揣上他隔壁莫小河家大的门,张虎便从睡梦中醒了。 身为十里街衙门的捕头,张虎多年习武,常在外头抓贼,他不用打开大门迈出步子,不用隔着窗户偷偷看,更不用把耳朵贴到自身墙壁上偷偷听,便能清楚的知道外头是谁在干啥在说啥,甚至外头一道风声往哪儿吹他都能判断出来。 但只要不出人命,就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张虎就不会管。 他老婆陈大娘是个热心人,一直隔着窗户偷偷瞧着。 从一开始陈大娘便劝张虎出去吓一吓这欺软怕硬的啊南,帮帮这对姐姐有点傻,弟弟又还小的姐弟,但张虎的心肠和军爷英大爷有得一比,窝在被子里动也不动。 然而一听到老虾的声音,张虎鞋也不穿就跳了出去。 老虾出手,必有人命。 老虾家的房子同这十里街所有居民的一样,用土砖土瓦切起来的,不够透亮的油灯照射在这原始的黄墙黄地板上,整个屋子泛黄昏暗。 老虾把莫小河扔在了自己的土炕上。 风吹得冷,莫小河双手不停瞧着肚子,手脚和小身板有点抽搐,白嫩的脸蛋被鲜血刷红,在昏暗油灯照射着,就像一个索命小鬼。 老虾坐在自己的床延,双手抱在胸前,一双剑眼观察着宝贝般扫视着莫小河,没有安慰,也不说话 十里街的这一带的人四肢不算发达,头脑也很简单,说话直来直去,谁要拐弯抹角让谁听得不痛快了,那就操起家伙干一仗。 但不知为何,这时间现场变得很微妙很怪异起来……如同故事书里风度翩翩、武艺高强、满腹经纶的剑客在对决中对峙一样。 张虎踱着步子,像个高人一样一会看看莫小河,一会看看老虾。 老虾也扛起了老烟枪抽了起来,如同神秘的军人一般,一会看看莫小河,一会又看看张虎。 围观的居民们见两最有威望的两人都来了,自觉事情闹不大,都乖乖自觉散了去。 啊南也不敢再闹腾了……生怕老虾生生撕开他,张虎抓了他。 只有莫小颜仍然纹丝不动坐在卧室的桌子旁,瞪着隔壁家的方向,好像能透过层层墙壁,看到自己可怜的弟弟在被人审视一般,时不时眨眨眼、摇摇头。 谁也不知道莫小颜在干嘛,当然有些隔着窗户偷看的老娘们发现了……这空长了一身好皮囊的大闺女莫小颜,原来是个傻子,只会笑只会摇头的傻子。 这两个犄角旮旯里不知天高地厚装高人的张虎和老虾似乎也装累了……老虾猛地吸了口烟之后,终究沉不住气发话了,“看来你是想凑一回热闹。” 老虾半笑着,额头上剑一般的眉毛立起,脸上古井不波。但光着的上身露出的油光发亮般腱子肉,满身的伤痕,额头上的断眉和刀疤,依然在暗淡灯光下反射出一道道杀气。 张虎没有接茬,他坐了下来,视线从老虾的脸上移望向了低矮的横梁,“要管,好多年前我就开始管了。” “那你来这是逛街吗?我可没好烟好酒招待你。”老虾仍旧干净利落。 张虎似笑非笑,“这孩子没爹没娘,也没亲戚,姐姐又是个光好看的傻子,怪可怜。放了他吧。” “你倒好意思说可怜。知道可怜,你早时候不出来管?” 老虾用那双剑眉剑眼侧瞄着张虎,冷冷笑道,“你比谁都精,你眼里只有你那顶乌纱帽!你个老妖精!” “你说的早时候。”张虎不喜不怒,只是那双充满精神的眼睛却逐渐暗淡了下来,“是指四年前的早时候。还是今日的早时候。” “是不是如果你见不到他背上的凤凰,就不会出事?” 老虾摸了摸口袋里的烟草,不紧不慢塞到烟枪里点开,抽了一口,冷笑道,“四年前时候不算早,今晚时候也不算晚。” “那不一样。四年前我是管不了,今晚似乎是管得晚了。” 张虎说完,老虾便不接茬了。 他一只手抽着烟,一双手往背后摸,摸着摸到了裤腰带,然后猛地抽出一柄匕首。 这匕首似乎经久不用,匕身长满了锈迹,只有匕尖依然明亮,还沾着晚饭生吃野猪而留下的猪血。 匕首向着角落里的莫小河扎了过去。 角落里先前按兵不动的莫小河也顿时活了过来。 他揣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何时抓了一张木板,挡在自己的胸前。 木板是块老木板,浑身乌黑,还露出一块块蛀虫的镂空。 霎时间张虎就地上步,又快又准又稳,死死抓住了老虾的手腕,挡住老虾刺出的匕首,然后整个身子往外狠狠一掰。 老虾便噗通趴在了地上。 莫小河蹭地站起来往自己家里跑。 老虾滚在地上猛劲挣扎,可他力气虽大,毕竟也比不上一身武底子的张虎,挣扎了半天愣是站不起身子来。 就像一只被人摁在地上的母猪,他越挣扎越狠,嘴里杀猪一般吼,“你敢管!老子让你头顶的乌纱帽没得更快!” “姓张的!你知道老子是谁!不松开老子的手,老子让你老婆孩子通通都没了!” 张虎也急了起来,往老虾脸上狠狠踩下去。 一双大脚板踩踏了老虾的鼻子,鲜血噗嗤从里头喷出,刺鼻鲜血味和张虎的脚臭味混夹杂一起,直往老虾鼻子里钻。 老虾一阵猛咳。 直到老虾一动不动,张虎才松了手,冷声骂道,“我有老婆孩子,你就没得?!” 张虎蹲了下来,凑近了在地上打滚的老虾,没咬牙切齿以示威严,也没装腔作势以吓唬人,就像是看着一个端着竹剑就敢耀武扬威的孩子,声音淡淡,“你都隐退江湖了吗,有必要吗?” “都已经过去了四年,你也回了乡下,有了儿子,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行吗?非要赶尽杀绝?” “老虾?或者说西门县黑侠?” 张虎抬起头来望了望窗外,继续说道,“你兄弟符老板都不在意了。你何必再认真?” 他踩在老虾脸上的大脚板再次狠狠摁了摁,又戳了戳,见到只剩下大口进出气,才收回回来。 张虎没有像收拾了一个大恶贼般,很有成就感地大摇大摆走出去;更没有像那些打赢了架的流氓般很满足很威风地痞气地走出去。 张虎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下的灰尘,以一个很轻松的姿势走出去,然后坐在了自家的门口,观望着十里街的街口、观望着徐徐清风。 事情还没完。 西门县黑侠出手,必有后手。 四年不出匕首,匕首不会老。 墙外人 第八章 悍不畏死莫小颜 十里街民风淳朴,谁拳头硬谁就是爷爷。打架打不赢的男人,在老娘们眼里,都不是男人, 因而往往男人们抡起锄头镰刀干仗的时候,自家婆娘一般都会站在一旁摇旗呐喊,男人打赢了,婆娘们往往会扯着大嗓子骂对方孬种,厉害点的还会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张虎的妻子陈氏在外头也观察动向很久了,但她一直没有嚷嚷自己丈夫别去管这种动辄丢性命的事。 如今丈夫胜利归来,她也没有像泼妇一般夸自己丈夫真能干仗,然后去嘲讽一番敌人。 陈氏就站在自己家半开的大门里,隔着门缝静静地看,不吭一声, 三下五除二,轻松干翻了十里街甚至是整个十里镇的地头蛇,在张虎眼里好像与眼前的清风明月并无大异,他就这样轻松坐在自家的门口,没有看自己妻子一眼。 妻子陈氏跑进了家门,不过一会便出来了,左手多了一杆烟枪,右手艰难地拖着一柄大刀,大刀似乎很重....陈氏整个身子佝偻着,很艰难地一步一摇,往张虎身边挪。 张虎顺手接过大刀,扛在肩上,然后拿起烟枪,点起来眯着眼睛抽。 张虎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啥事都放不在心上,啥事他都不在乎。 昂天的壮烈长啸、高举大刀面向敌人时勇猛的呐喊、老夫老妻见面时温情的寒暄、临死前绝望的恐惧和嗷嚎,困难前张开胸膛的豪言壮语,悲伤时无声的低泣……等等等等,在他眼里好像都是很矫情的事。 但张虎并不是什么经历了大灾大难的大人物,他仅仅是这大世界里小地方的捕头而已。 各家各户如今大门紧闭,大路上除了打架的小猫小狗,栖在暗处怪叫的寒鸦和夜鹰,只剩下朗朗清风。 随着几声狗吠传来。 十里街的街口出现了约莫十几道火把,火把逐渐接近张虎的家门...是十几个扛着尖刀的年轻小伙子,将坐在门口的张虎团团围住。 这群小伙子们都很壮硕,有的蓬松着头发;有的光着身板,纹龙画凤;有的还叼着烟,努力装出一副很愤怒、要干仗。 看这个样子,似乎不把自己弄得和别人不一样,就显示不出威风。 一小伙子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这个年轻人个子高高,光着身子叼着烟,油腻腻的肚子上纹着一只青色九头龙、头还是仰着头……好了,社会人该有的样子他都有了,所有他是这群人中的老大。 “惹黑屁股的大哥老虾,你想死么?”这小伙子横起刀,立起眼珠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张虎,戳里戳气的说道。 这人口中的黑屁股,便是老虾的四弟。 张虎充耳不闻这伙子的话,只是抽了口烟,把嘴里要喊出的“西门县黑侠”一词憋了回去,歪过头朝着老虾屋里心不在焉的喊,“老虾,你难得啊。” “当年威震八方,铁当当的汉子一条,居然把你弟弟黑屁股也搬了出来。”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杀人了。” 张虎嘴角微动,似乎还想说一句“难得一见西门县黑侠不带面具杀人是什么模样”,但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去你娘!老子说话你听不见么!”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对张虎的态度很不满,雄赳赳开始骂,“你他娘信不信我砍死你?” 张虎不怒不笑,挑了挑眉毛,猛地吸了口烟之后,把烟枪朝随手一扔,才抬起头望向了那小伙子。 “想要砍死我没问题啊。” “不过你得问问我手里这把刀同不同意。”,张虎只手将手中刀轮了一圈,语气漫不经心。 眼前年轻人骤然眉毛微皱,嘴角抽动。 十里镇这一带,新出来混的小子或许认不出张虎,但多少认得出张虎手里的刀。 这把刀早已做成雕像,立在十里镇衙门的大门外。 这群人眼神开始摇摆。 虽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但敢不敢砍人,是不知道了。 这群小伙子依然围在张虎身前,也围住了张虎家的大门,十几把明明亮亮的刀在张虎面前晃来晃去。 张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还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但张虎也不敢动,毕竟把人逼急了,刀可不长眼,虽然人都怕死,但难免有些意气上头的傻子,老是忘了人是会死的。 而且就算张虎能干趴这群孩子,也无法同时保护自己的妻子,还有屋里睡的孩子,更无法同时保护莫小河和莫小颜。 “厉害的,爬进来吧。” “钱和命,都少不了你的。” 突然间从莫小河的家里传来一道有些尖细的声音。 这道声音是莫小颜传来的声音,声音尖细中带着一丝柔软,淡淡的,很好听,就像是怀春的少女在对自己的情郎撒娇。 但传到张虎骨膜里似乎有些刺耳,这还真是悍不惧死的傻闺女莫小颜。 没料错的话,这肯定是老虾的三个兄弟搞得鬼,想从莫小河家后门冲进去。 张虎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手中的烟枪也丢了出去,立起眼睛。 只要他守着前门,前面的十几人就一个也别想动,因为动一个倒一个。 但如若真的有人把莫小河家后门踢开,他没有胆子冲进去……毕竟要两面夹击起来,对方若是围而不攻,战斗僵持住了,他没法保证自己家媳妇和儿子的安全。 还有一种方法,是他要在莫小河家后门被撞开前,迅速解决掉前方的十几位年轻小伙子……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双拳难敌四腿。 而他衙门里的手下远在十里镇……派出去的信鸽或许才刚到,短时间内不会有援兵。 这些青年是老虾弟弟黑屁股带来的,在十里街的人眼里,充其量就是打架打不过了喊亲戚,就是一场内斗,因此不会出来。 今天的这场闹剧要想保证张虎在乎的人都不流血,除非是佛门的佛祖显灵、道门的吴道子发了疯癫,大夏的夏真人良心发现,或者出现这多年来黑夜里的传说,。 但都是不可能的。 张虎虽是个捕头,但只负责抓人,不负责破案,而且他也仅仅是个武夫,不擅长思考,只懂得用力量去解决问题。 所以张虎没有思考,也不懂如何去分析哪头轻哪头重,张虎只是在挣扎,在等。 在等着在最后的时刻,他脑子里的那一个弦会被触动,然后拉扯断开,爆炸出来。 墙外人 第九章 黑夜里有传说 老虾还有三个亲弟弟,和老虾一个样子,身材高大, 学着老虾常年在外偷鸡摸狗、抽刀砍人,一身腱子肉很怵人。 老虾的三弟人称黑屁股。 听这称呼就知道这人最皮,虽说没像他大哥一样凶神恶煞,往那一站便有威慑八方的气势,也没有一手一个几百斤水缸的气力,但也是身材壮硕,长年在外头风里雨里躲避捕快、脸被太阳照得乌几麻黑。 这三兄弟长得都有点痞气,有一种说干你,绝不会不干的感觉。 乘着张虎被拖住的时候,三兄弟已经爬过围墙,进入了莫小河家后院。 莫小河如今就站在莫小颜卧室里,手中紧握竹剑,澄澈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恐惧,死死盯着大门方向。 而莫小仍旧坐在椅子上,无聊地刺起了绣。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了,莫小颜是个傻子。 傻人确实是有傻福的,大难临头云淡风轻。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屋后头的动静,莫小颜就像先前挑衅啊南一样,挑衅着后院的三人,声音冷冷的,“撞进来吧。” “命两条,钱有的是。” 老虾二弟提着把菜刀,三弟拽着柄镰刀,黑屁股扛着一道木头……个个有都比正常男人大出一圈,这阵仗鬼都怕。 但奇怪的是,随着莫小颜的声音落下,这三兄弟却站在莫小河家的后院里,不动了。 通往莫小河家大厅的后门,早已被长年日晒和雨淋腐蚀得破落不堪,别说经不住黑屁股一撞,估计经不住小孩子一推。 只不过后院不远处不远处有块青石板,乘着还有点月色,隐隐约约可见上头坐着一个人影。 看得不太清,只能约莫看见那人身材不高,身子深深靠在墙上,一只脚还搭在青石板上,手里还捏着把扇子轻轻摇,只穿着一件大裤衩。 黑屁股三兄弟虽然是走惯了夜路的人,但是在这大黑夜里见着这景象,心里犯怵……毕竟十里街这一带黑夜里的传说,他们从小便都听过,心里多少很忌惮这邪乎的玩意。 再者在莫小颜两姐弟没来之前,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因为死过人也没人敢进来……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鬼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人影。 鬼知道这摇着扇子光着身子的影子,是不是屋子的前任老光棍主人,鬼知道老光棍临死前有没有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摇扇子的习惯。 而黑屁股三兄弟有重要事情在身,还是提着胆子,拽紧手中的家伙事,慢慢摸了过去。 这三兄弟借着朦胧夜色,紧紧瞪着青石板上的人影,一步一步往前摸,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话不敢说,一点脚步声不敢出,呼吸也不敢有半点大意,就连要吓出来的屁,也紧紧憋在肚子里头生怕漏了出来。 走得越近这三兄弟越觉得诡异,因为那道影子从头到尾就是那个样子,除了他手上的扇子一直在有频率地轻轻摇动,其他地方一点没动。 而且自始至终,这影子也从未转过头望向三兄弟一眼。 这三兄弟也还真怕这人影转过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骷髅脸、或者一张布满了爬虫和蛆的人脸、抑或是一张伸着长舌头的鬼脸。 更可怕是看到了这死去多年的老光棍! 静得可怕,除了这飕飕的风,邪得吓人的乌鸦叫,便只剩下三兄弟彼此捏得很紧的呼吸……这风冷人背脊发凉,这鸦叫冷人头皮发麻。 忽然间,也就是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更是在冷不丁之间。 那道影子莫名以极快速度,蹭的转过脸来。 “干甚!”这影子的主人瞪着三兄弟吼了出来。 三兄弟齐齐一个大跳,吓出一声虚火。 三人定神一看……却被虚了一身冷汗,这影子不是别人,竟是那隔壁的英大爷! 英大爷像白天坐在家门前一样。 他身子深靠着,一只脚搭着,扇子在手里捏着,脑袋就望着一个方向不转了,然后不停地扇扇子。 如今大半夜的,英大爷更是浑身只有一条裤衩,鞋子都没穿,露出一身都已经褶皱下垂的老肉。 但这老肉纵横、手里也只有一把扇子的英大爷看着三个高大强壮、凶神恶煞、手里都有家伙事的中年男子,就像看着一场笑话一样。 “大半夜的!干甚!”英大爷又是一声冷冷吼着愣住的三兄弟。 黑屁股三人刚从惊悚中恢复过来,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黑屁股低着头瞪着英大爷便开始骂,“我倒想问问你干甚!大半夜的,你个老东西不睡觉跑来这干啥?!想他娘的吓死人啊!还不快滚回去睡觉!” 黑屁股气力足,吼声如雷。 但英大爷依旧一只脚搭在青石上,手里的扇子横在脚板上,脖子耿直着,眼睛瞪着,嘴巴张着,说话干净利落,“我吹风!关你们甚事!” 黑屁股三兄弟常常在张记杂货铺喝茶,所以当然知道一天到晚不理儿子、不理媳妇、更不管娘的英大爷有点傻、有点魔怔。 老虾二弟拉过还要继续和英大爷吵的黑屁股,嘴里骂咧着,“别和这傻老头吵了,抓紧把门撞开,把那小子给办了!” 说着,阿东把黑屁股手里木头抓了过来,身子往后缩,便要往门上撞! 英大爷这会儿也不继续坐着只干瞪眼睛耿脖子吓人了。 这老头呼一声站起,蹲起一个马步,皮松肉赘的瘦弱手臂往腰上一立,斯拉一声大嘴巴子呼过去,狠狠拍中了后者手上木头桩子。 英大爷矮了不止阿东一个头,因为上了年纪,大嘴巴子扇出去的时,候身子还随着跳动,然后身上的老肉像装满水的气球,左蹦右跳,好像随时就会掉下一块来。 但就是这幅身材,却把老虾二弟手里的木头给拍得飞了出去,后者踉跄退了好几大步,倒在地上了,捂着肚子哀嚎打滚。 老虾三弟见情况不对,抬起手上的镰刀,便要往英大爷头上劈。 而手上的镰刀刚举起来,老当益壮的英大爷蹭一下,像个影子般钻到了老虾三弟底下,双手狠狠一抓,老虾三弟便萎了,手也使不上力气来,滚在地上杀猪一样叫。 黑屁股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英大爷,犹豫不决。 英大爷站起身来,两条老腿撑开,双手插着腰,身子往后斜着,脖子也耿直着,像一个豪爽的拉尿姿势,冷冷盯着黑屁股,“干甚?还想干甚!” 黑屁股举着菜刀躬着腰,楞是不敢上,最后竟然连自己的两个哥哥都不顾,拍拍黑屁股一瘸一拐,便翻围墙溜了。 英大爷不看一眼躺着地上的老虾家兄弟,他就像早晨刚起床那般,伸伸懒腰……然后又像中午那般,往旁边青石板上一坐,一只脚搭起来,身子靠起来,随便找了一个方向不动地看起来,最后扇子摇起来。 啥事都没发生一样。 墙外人 第十章 十里街口老祖宗 英大爷成功狙击了黑屁股三兄弟的翻墙袭击之后,昨晚的那一场闹剧也结束了。 屋前头剩下那十几个青年,张虎都用不着出手,他举起手中的刀只不过挥了挥,人便全都跑光了。毕竟真正办事的是老虾一家,那几个扛刀来的,充起量不过来助助阵。 最重要的,他们的目的是干掉莫小河姐弟,而不是要张虎的命……张虎的命,还没人敢要。 老虾的二弟被英大爷一巴掌给拍残了,三弟被英大爷的猴子偷桃也挠得半废了……如今都躺在床上起不来。 老虾四弟黑屁股性子很野,没媳妇没孩子,长年走在外……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被英大爷这么一下,拍拍黑屁股也不知道走去了哪。 至于在十里街横行多年、无人敢招惹得罪、常常被老娘们用来吓唬自家孩子的老虾,则蹲到了大狱……蹲大狱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袭击衙门捕头张虎。 老虾这一家子,便就这么散了。 老虾有三个儿子,二弟有两个儿子,三弟只有一个女儿……年纪都不大,于是三个老娘们孤苦伶仃的,当然会来英大爷家、张虎家闹,不过闹也没用。 英大爷家当然是闹不起来的……英大爷这脾气,会理你?再说两句,他会扇人的。 而有英大娘在……只要不打她,别说三个娘们的,就是再多三个娘们,吵架也吵不过她。何况老虾曾经用猪粪招呼过英大娘,和这家子人吵架,英大娘糟蹋自己再多口水也不嫌浪费。 至于张虎家吧,那也闹不起来……毕竟张虎再怎么说也是个捕头,你去闹也没用,衙门的监狱又不是没蹲过女人。 再者能嫁个老虾家这几个弟兄的女人,也都不是什么好水,有一口吃的便不会再想别的……张虎的妻子陈氏也挺会做人的,给她们赔了点钱,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奇怪,唯有老虾的妻子田花不曾来闹,也不哭不吵。她的生活依旧八百年不变,每日挑水砍菜做饭、打理菜园子、然后种下桃花,闲时仍然揣着一本书装着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丈夫入了监狱是大事。 这样子,十里街的刁民也总以为这田花与莫小颜无异,是个傻子。 只有啊南是最惨的,那晚一巴掌把英大娘扇晕了之后,英大叔虽不管,但英大娘的两个女儿和女婿都蹦回来了……大女婿从镇里请了一群打手,,把啊南给折腾得够呛。 最惨还不是被折腾……而是被英大娘骂。 如今啊南这家子几乎在十里街混不下去了……英大娘闲着没事就在家门口坐着,和英大叔并列一排,然后一看到啊南家的人便开始骂,不看到也要骂。就是阿南那一个头牛九只脚的傻弟弟老吴也不敢来。 反正两个老人家闲着没事,吃饱了一个扇扇子,一个就负责骂人呗。 那天的事情那么大,居民们多少也知道了一点动静……但没人知道老虾为啥要杀莫小河。 毕竟两姐弟是中间搬来的,还住在绝户里,还没人看到过、甚至没人听过她两。 所以老虾和莫小河的恩怨,就变得很奇妙了,中间曲折故事传来方圆几百里,只有一个最令人信服:那就是老虾要娶傻子莫小颜,莫小颜不答应。 毕竟除了这个原因,十里街这破落地方,天天只有东家的房子西家的地,南家孩子北家亲戚……没人见过世面,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至于英大爷,那就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 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头,邋里邋遢,无论天气冷暖、风大雨狂,整日便只会坐在门外,光着脚光上身、摇着扇子,啥事不在乎。 而就这么个老头,却突然在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莫小河家后院,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把老虾三个身材高大、手里还有家伙事的壮年弟弟给治服了……想不出名也难。 有人传说英大爷是个绝世高人。 有人说英大爷早年在军队里是个将军,立了赫赫战功,之后才来十里街隐居的。 有人说英大爷是被佛门的佛祖相中的人,他像佛祖立在寺庙一样立在自己的家门口,谁家家出事了,佛祖就会上他身,保护十里街的人……有人还直接说英大爷就是佛,隐居在十里街。 更有人说英大爷是被十里街人的祖宗相中的人,一有事,祖宗就会上英大爷的身,救苦救难。 总之传得乱七八糟稀奇古怪。 但还真就有人信。 想让孩子学点拳脚的,会带孩子过来找英大爷; 县上一些写书的文人墨客,也会来上门访英大爷; 想知道当年战争一些奇事的,也来找英大爷。 荒唐的,哪些拜佛拜祖宗的人,也会带着点心和纸钱过来,直接当着英大爷的面,给英大爷上香烧纸钱、三叩九拜,求祖宗佛祖保佑。 当然这些人来了都是不讨好的,因为英大爷统统不管。 这老头的日子,依旧八百年不变,吃饱了就会出来,不穿鞋、也不穿上衣,然后坐到自家门前的太师椅上,一只脚搭起来,身子靠起来,随便找了一个方向不动地看起来,最后扇子摇起来。 那些来拜佛的、拜祖宗的、带孩子来学拳脚、来慰问英大爷的人来时,往往都是这种场景……他们带好点心水果、带好要孝敬的钱,然后一看到门口的张大爷便开始毕恭毕敬的。 “大爷您吃饭没?” “干甚!” “大爷我给您带了水果点心,您拿回去尝尝?” “干甚!” “大爷您别生气,小的早就听过大爷您的威名,小的今天来,就是想……” “干甚!” 三句干甚过后,英大爷转过头,继续扇扇子,再怎么也不理人了……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英大娘等不到啊南家的人来给她骂,顺便骂骂客人。 然而奇怪的是,英大爷谁都不理,但就是爱搭理莫小河。 那晚上过后,莫小河大抵也知道了自己姐姐脑子有问题……所以从第二天开始,做饭做菜洗衣服、扫地擦地板、甚至财务大权的事,莫小河都自动包揽。 小鬼当家,家里还有个长得漂漂亮亮、正值青春年少的黄花大闺女傻姐姐,十里八乡之内自然有人上来提亲的,但莫小河也统统不理……莫小河不理,自然也没人敢强来。 毕竟莫小河家左边,有巡抚房的捕头张虎在坐镇;右边有又是佛祖、又是祖宗、又是绝世高人的英大叔坐镇……是你你敢来捣乱? 于是莫小河在十里街,便也就这么安顺下来了。 墙外人 第十一章 “豆蔻年华”莫小河 十里街这屁大点地方,日子实在是翻不出什么味道来的。 莫小河每早起来,便到姐姐的卧室里把昨一天买卖钱全收到自己囊中,然后妥善保管。 真别说,因为左邻居是出名的英大爷,右邻居是人多的张记杂货铺,门前是条十字的大公路,再加上她姐姐刺凤凰和写对联的手艺的确很有门路。 所以莫小河家一天的收成还真不少。我想整个十里街,除了张记杂货铺一家子,没人比得过莫小河家底厚实了。 但不知是不是小孩子天生占有欲够强,还是莫小河偷偷和谁学的……这小鬼抠门得很,贼会精打细算。 每天早上,他把卖对联和卖刺绣的银子一沓一沓的往自己卧室里搬,然后撅着屁股钻到自己床铺下,全藏在自己挖的大坑里,只留一点当生活费。便是炒菜的盐,他也是一粒一粒的放, 把钱埋好后,就把姐姐写好的对联,刺好的凤凰全搬到门前卖。 然后开始上街买菜、买姐姐晚上刺绣和写对联需要的材料……这样倒好,他姐姐现在除了洗澡上厕所吃饭,连卧室门都用不着出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没人家的孩子,不得不当家。 每天清晨在十里街通往十里镇的道路上……人们都会看到一个身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扛着一大袋东西、躬着身子喘着大气、挪一步歇一步、使出吃奶力气般苦着脸的小小莫小河。 安排好家里的家务之后,莫小河闲着没事就会跑到姐姐卧室里,有模有样的学着姐姐的模样刺点绣,写个字,她姐姐虽然傻,但奇怪的是倒也愿意教。 或者莫小河闲着没事就会找英大爷唠嗑,听听早些年军旅的故事,不爱理人的英大爷每每说得口沫横飞,每每莫小河也听得满腔热血。 当然更多的时候,莫小河还是会跟隔壁家陈大娘的儿子张则混在一起,因为两家离得近,陈大年对待莫小河也热心,所以小胖子张则对待莫小河有种莫名的亲切。 生活毕竟不是故事书,它本身就是真实而无聊的,除了重复每天平淡的吃喝拉撒睡玩,实在没啥可说了。 而且十里街这屁大点地方,更是无趣。劳苦的人们便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会享受点生活的人便是早上朝黄土和天,下午朝着张记杂货铺,晚上朝着媳妇孩子和被窝。 虽然打打杀杀,吵吵闹闹的事还是会有,但毕竟淳朴,也没啥大事。 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就这样莫小河慢慢年纪大了,不仅仅是去找英大爷说故事了,而是开始缠着英大爷教他点拳脚和剑了……英大爷当然也愿意教。 英大爷不止愿意教莫小河拳脚和剑,还会教莫小河射箭,顺便教莫小河怎么去弄熟那些箭射下来的猎物,最后和莫小河一起吃。 张则越长大越胖,从衙门回来的张虎也开始教他怎么拿刀砍人了,莫小河当然也一起学。 日子就怎么过着,莫小河便这样子长到了十四岁。 或许是父母的基因好,长大了的莫小河身材很匀称,模样也俊俏得很,再加上自小习武,往哪儿一站,颇有一种非城池之物的感觉……只是或许是因为那双手学姐姐刺绣刺多了,很细长。 这十年如一日,对莫小颜来说,真的是如一日般。 因为她一点都没变,每一天除了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便关着门开始刺绣,刺的绣还是凤凰。而且奇怪她还是十六岁左右的模样,一点没老……得亏十里街再没人见过她,不然真还觉得她是个怪物。 莫小河十四岁了,也开始想探探自己姐姐的口风,比如问问他们俩原本家在哪里,父母是干什么的哪儿去了,为什么父母不要他姐弟俩,他姐弟俩又是怎么到十里街来的…… 很多都想问,但是莫小颜便只会刺着绣,冲他摇下头,问再多次她也只会摇两下头。 这样莫小河也总算看明白了,她姐姐除了年纪不长、模样不长,脑子也不长,真的有点傻,或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莫小河十四岁,是娶媳妇的年纪了。 十里街和他同年的许多孩子,男的很多娶了,女的也嫁了,老虾几个弟弟的孩子,也都娶了媳妇,并且孩子都四五岁了。 就连陈大娘也张罗着给张则娶媳妇,只不过张则死活不答应。张则长大像他爹,壮得很,虽然不比莫小河高,但是那胳膊那大腿,顶得上莫小河两个。 日子就是这么真实的。 莫小河十四岁了,英大爷和英大娘人也老了。 从前的日子,吃完饭的英大爷若不是教莫小河拳脚和剑去了,都会准时出现在家门口,以他万年不变的姿势坐下来摇扇子,别人一烦他,便一口一个干甚地喊……但是现在已经鲜能听到那句干甚了。 虽然英大爷吃完饭还是会准时坐在自己门口,但是已经变了很多。 他头顶上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成了地中海,没掉的头发也白成雪了,倒成了雪中海了。 他也不会光着身子光着脚了,每天鞋子和袜子子是必备的。天气好些就穿长袖长裤,天气冷些便加上一件外套,两件裤子,然后带起一顶貂毛军帽,只露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还有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 而且英大爷坐下来的时候,坐姿也变了,一只腿不搭起来了,身子靠得不深了,脑袋看着一个方向不会不动了,就连手里摇的扇子也没了。 别人喊他的时候,英大爷再也不会耿直脖子,瞪起眼睛朝人大吼干甚了,而是反应慢了半拍般,听到人喊他,他脑袋便慢慢地转过去,低垂的眼眉朝着人讷讷地望了一眼,然后便转回来,再不理人了。 倒是英大娘精神越来越好,长得越来越胖了。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那么喜欢骂人,而且竟越来越喜欢看那些风花雪月的书籍,看着一会笑一会哭,荒唐的是没事还会找到莫小河陪她一块看。 十年过去了,啊南家的人还是不敢出现在张记杂货铺,因为英大娘还是会骂。 十年过去了,啊财十五岁了。 长大后的阿财和啊南很像,鸡蛋脸,小眼睛,贼眉鼠眼……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倒没学他爷爷那样,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反而啊财很老实。 啊财喜欢把自己整个头发留得长长的,学着县里那些人染成了黄色,然后耳边打个耳钉,因为小眼睛小鼻子,人们老逗他怎么不去做花魁……这时候阿财也只是眯着那张眼睛,像个女孩子一样扭着腰、手捂着嘴巴妖艳地娇笑,标致极了。 啊财来张记杂货铺,英大娘祖宗招呼他祖宗十八代,他依旧还是笑。 因为脾气好,阿财和莫小河及张则也处得来,对十年前的事,阿财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阿财常说他在外头有十几个干爹,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这些干爹一人分点银子给他花; 阿财还说他在外头打滚这么多年,连西门县都出过,认识不少人……不过没人当回事,阿财这些年的确常在外头走动,但口里说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十年过去了,莫小河十四岁了,懂了很多事,也开始想着找个方法谋生了……毕竟男的上了年纪,便找个正经事讨生活,然后盖房子,最后准备彩礼娶媳妇,这是八百年不变的。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的……十里街的人田野倒是见得多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是诗、不知道什么是远方、不知道什么是苟且,狗屎倒是知道不少。 更不要说什么人生要丰富多彩、内心要饱满、生活要向上这种话。 十里街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只会起床、吃饭、喝茶、唠嗑、洗澡、睡觉……没那么多屁事,他们靠双手劳动,吃饱了啥也不想,啥也不觉得缺,谁惹烦了自己就抄家伙出去干。 干不赢别人就哭,哭累了就睡觉。 简单粗暴,也快乐,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寂寞空虚孤独冷,心里头也就没有这些东西。 莫小河十四岁了,也简单除暴,和十里街的人没啥不一样。 莫小河十四岁了,十里街有很多不一样了。 莫小河十四岁了,蹲大狱的老虾回来了。 墙外人 第十二章 十年风云波澜不惊 夜里的十里街,很冷清。 今晚天空挺晴朗,漫天的星星零零点点排在天上,只是奇怪看不到月亮…… 除了那点风吹着树叶摇摇动动,除了些鸟儿和昆虫时不时飞窜,大马路上已经鲜有了人影的走动。 如照常一样,除了张记杂货铺门口的泛黄老灯还亮着,其他人家为了省点火省点油,都黑乎乎的一片了……十里街的人就是这么奇怪。 十里街的人舍得吃、舍得玩、但就是舍不得出钱盖房子、舍不得买家里的家具。你看看,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可为了在睡前没那么无聊,仍有许多邻里邻居聚集在张记杂货铺里。 打麻将的聚一卓、打牌的凑一桌、唠唠嗑的凑一桌、说话声、笑声、喊声、骂声、婴儿的哭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叠碰撞。 十里街的人不爱干活,就爱吃爱玩,他们在玩的时候,是容不得半点打扰的,打扰也没有用。 但今儿奇怪,随着一道身影出现在张记杂货铺的门口,玩的时候雷也打不动的十里街乡亲突然安静了,瞬间安静了、马上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道身影自然就是老虾。 因为天气热,老虾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衣也不穿,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来吗,配合这他身上一道道吓人的刀疤,他往张记杂货铺的门口背着双手一站,威慑八方。 不过仔细看起来,十年来老虾老了不少,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那些皱纹和他眉目间的那一道刀疤圆满的融合在了一起。 监狱里不见天日,在里头蹲了十年的老虾如今出来,少了许多的锐气……因为晒不着太阳,他原本黝黑的皮肤如今白了不少,少了很多血气,看起来苍白无力,那双原本看人十分锐利的剑眉星目,如今看起来貌似多了许多疲倦。 但是谁也忘不了捕快带不走、扛着几百斤大水缸步履生风的老虾,即使十年大狱,威名不去。 因此现场犹如停顿了一般,所有人都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十里街的居民还是忘不了十年前那晚发生的事......所以人们不知道向来心狠手辣的老虾如今出现在他仇人的门口,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老虾手里没有扛着他闹事时候专用的斧头,他也没有像十年前一般,张口便要向得罪他的人怒吼。 老虾也并没有因为所有人在向他行注目礼而尴尬,他同样扫视着人群,用他那双看起来很疲惫的剑眼,以那种不是挑衅的眼神、不是带着怒气的眼神、更不是懦弱没有自信的游离的眼神扫视着人群。 老虾在扫视着人群,就好像在扫视他没见过的一件物品……几秒之后,老虾笑了起来。 这种笑看起来是微笑,至少嘴巴裂开了,只不过嘴唇依然是闭合他的,牙齿半点没露出来,他脸上的肉没动,眉毛也没动,只是嘴角的肉动了……表情看起来很僵硬,又没有丝毫给人僵硬的感觉。 “好久不见、” 老虾冲着里头的人打招呼,话很热情,但他说得一点感情都没有,听不出殷切的热情、听不出久违之后的亲昵。 这些话好像就只是小孩子在漫不经心的读书一般。 人们开始唠些有的没的。 而对于十年前的事、监狱里的事,乡亲们都不敢提、不敢问,大家都有意无意的避开。 老虾聊起天来云淡风轻、神采飞扬的,似乎早就忘了是这家店的主人张虎把他丢进了监狱,似乎早就忘了隔壁莫小河是他拼了命也要杀的人,似乎早就忘了隔壁的英大爷在十年前一巴掌拍废了他两亲弟。 更似乎老虾自己都忘了,在他来张记杂货铺之前,刚跪在后院,上着香,朝天三叩九拜,扬言要报个仇、雪个恨。 张虎的妻子陈大娘是个聪明人,见大家都不提那些事,她也当真不在乎,然后系着围裙、提着水壶和拿着杯子,端到老虾眼前给老虾倒水。 “吃什么茶?要什么点心?”陈大娘歪着头,如同在对待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客人。  老虾没回陈氏的话,他把椅子往墙上一靠,二郎腿一翘,眯着眼睛抿了抿被子里的水,用打量了这老娘们一会,才佯问道,“老张没在家么?” 一口老张很亲昵,犹如老虾和张虎是多年至交。 生活不是故事里的江湖,很少会有人对自己的仇人如此云淡风轻。 陈大娘依旧当做啥都没发生一样,好像他家里客人说话声音突然变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陈大娘边拿着手里的帕子给老虾擦桌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地刻意提高了起来,“我们家老张在里头。” 陈大娘说着还把手指向了里头的窗户,“他刚唠叨好些年不见你,说不知道你在里头过得咋样。你到里头和他坐坐吧” 张记杂货铺里的街坊有些胆子小的被吓得吐舌。。 好多人已经偷偷走了。 老虾也不矫情,站起身来便往里头走。 张虎就在二房里喝茶,其所在的桌子已经摆好了椅子。 他的衣服整整齐齐,一点褶皱没有,像刚换的;头发也梳得很好看,一缕一缕的顺下来,像刚梳的;茶壶里的茶还是满的热的,似乎一点都没喝过。 张虎毕竟是捕头,虽然充其量只是一个武夫,但也读过书,多少讲点礼数。。 所以他至少看起来人模狗样,坐下来的时候一只腿轻轻搭着一只腿,以致于身体半斜着,脸上也没有表情,眼睛看人很澄澈,看起来很有教养。 “监狱里头的日子,不好过吧?”虽然有教养,但张虎骨子里也是个粗人,不学那些酸腐读书人拐弯抹角的阴阳怪气,他抿了口茶,问道。 “不好过。”老虾把眼神从张虎脸上移开,低下头来,“狱长把我单独关了起来,手脚都被人拷着,监狱屋子又小,窗子也没有,长年累月见不到太阳,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老虾看起来总有些垂头丧气。 墙外人 第十三章 生生死死全是笑话 老虾虽然是垂头丧气着的,但由于他脸黑,长年横行霸道惯了脸上总带凶气,所以从他话里从他脸上,听不出看不出有委屈。 似乎老虾自己也不觉得这有啥委屈,他只是在不带任何感情地,描述一段他吃尽苦头的事实。 张虎认真听着,没有理他。 老虾又开口了,“就连我也不知道如何渡过这十年的。十年间整天闻着自己的屎,连出来时候,也都是从自己拉的屎堆里爬出来。” “是挺不容易。”张虎认真地看着老虾的脸,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出来,“而这么些年,符老板就没去过监狱里找你” “除了过来送馊饭的狱卒进来没事踢我两脚,我没见过什么符老板。” 老虾说这些的话的时候,特意转过了脸去,努力的摇头摆手……似乎他已经被十年的监狱生涯给折腾得没了脾气、认了命。 张虎却知道老虾心里很恨。 终年不见天日,吃喝拉撒睡玩都在一个屋子里,一过就是十年……身为捕头,张虎见过这么被折磨的人,所以张虎能想象出那样的日子。 不由得张虎说话,老虾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十年间。除了一片黑暗,我看不到任何阳光,除了到点送残羹过来顺便踢我两脚的狱卒,也见不到任何人,不能和任何人交流,说话也不会有任何听到、任何人理。” 老虾断眉之下的剑眼逐渐迷离,只是生死不如的牢狱之灾,在其嘴里毫无波澜,“吃饭、睡觉、闲坐,陪着我的都是肮脏屎尿。” “刚开始我还会因为无事可做、无人可陪而无聊,因为睡得不舒服、吃得不香而烦躁、因为见不到家人而想念、因为看到的、碰到的、闻到的都是自己肮脏的排泄物而呕吐、因为走动不开而劳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便连情绪都没有了。” “不知道什么是无聊、不知道什么是时间、不知道什么是舒服、不知道什么是恶心、不知道什么是想念,慢慢不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说到苦处,老虾无奈一笑,“最后,我就像一堆行尸走肉一般,陪着我只有自己的心中的念想。就靠一个执念给活了下来。” 张虎没问老虾的执念是什么,不敢问。 如此孤独的日子,别说十年,便只是短短三月,大多人也会疯掉……而经历了这些十年没有倒下的人,是不可能是折服的。 “当年隐蔽追踪暗杀能力冠绝西门县的面具黑侠。”良久之后,张虎轻言,“恐怕没人想得到,也会有如此下场” 西门县黑侠,纵横西门县多年,鲜有人见过其真面目,更鲜有人见过戴面具的黑侠。 因为见过戴面具黑侠的人,一般都死了。若不是张虎是其隔壁邻居,恐怕也绝不知道老虾真实身份。 “冠绝天下不敢说,冠绝西门县还是没问题的。”老虾揉了揉断眉之下的剑眼,笑得十分戏谑,“知道西门县面具黑侠真实身份的人。除了你,也不超过三人。” “所以十四年前唐永昌一家老小的惨案,除了我,也不会超过三人知道。”张虎直视着老虾的眼睛,“因此你不必赶尽杀绝。” “我曾也以为事情过了这么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他背上那一道栩栩如生的凤凰胎记巧好撞上了我,不杀他,我害怕稍后死的就是我的子子孙孙了,因此实在忍不住下了杀手。只可惜当时我犹豫了。” 老虾摇了摇头,把话撇开,“她姐姐莫小颜是不是真的傻?” “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也没想到这孩子就出现在十里街。他如今十四岁了,个子高高的,这些年跟着我和英大爷学了不少武艺……劝你别动他手了,你家男的一起上也弄不过他。”张虎话语之中并没有提到莫小颜,似乎也默认了莫小颜就是个傻子。 “英大爷?”老虾恍然大悟般,“就是前些年,把我两个弟弟给打废了的,隔壁那英大爷?” 老虾没有因为张虎说他全家男人一起弄不过莫小河生气,相反,他好像把十年前他拼命要杀的莫小河给遗忘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无关紧要的英大爷身上。 张虎也没有去揣测老虾是不是真的把莫小河给遗忘了,因为对于老虾这种人,揣测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张虎只是往英大爷家的方向指了指,点了点头。 看起来不像是张虎亲手把的老虾送进监狱,还遭了如此多的罪,不像是张虎和老虾两人有过生死的纠葛。 反而很像是两人是至交好友多年未见,而在欢快的聊天中,说道了兴奋高潮处了一般……在听到英大爷的时候,老虾狠狠地拍了拍大腿。 “这老头了不得。”老虾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只是输了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而遗憾一般,“真是小看他了” 一句话将似乎无关紧要的英大爷带过,老虾继续问道,“对了,莫小颜是不是真的傻?这个闺女我倒是真没见过。” “成天不出门,只会刺绣写对联,弟弟被打不知道哭,看来是真的傻。应该只是唐老板的家奴。”张虎摸了下巴,似乎不想再和老虾浪费时间,“你这次回来,我想不是唠唠嗑这么简单,是想一雪前耻吧,报个仇?” “报仇?要报仇也应该是找你们一起报。”老虾拍了拍胸膛,说的很淡然,“莫小河知不知道我要杀他?” 老虾心大,把生死恩怨情仇爱恨说得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笑话,张虎也淡定,从头到尾要不保持微笑,要不就是面无表情。 “我没告诉他”张虎抿了抿口茶,“要不我现在去告诉他?” “没这个必要。”老虾回道“倒是想和他道个歉。” “你当年提着刀子,便要往四岁的他身上扎!道歉恐怕没那么简单。” 老虾笑了起来,用一种试探的语气,“就告诉他说是我当年喝醉酒发了羊癫疯不行?就说我认错人了不行?或者就说我知道错了不行?” 两人都是直人,说话直来直往的,谁也不去拐弯抹角。 张虎瞪着老虾“你没羊癫疯,你也没知道错,你没认错人,我也没认错人。” 老虾愣了愣,然后再次拍了拍胸膛,说的很认真:“我的仇恨目前不在这小孩子的身上。” “蹲了十年的大狱,人也老了,再和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较劲,实在也犯不着。” 张虎很认真低听着老虾的话,再次点了点头,“你这样的人我见过,接下来很有可能你会杀了全十里街的人,甚至连符老板一起杀。你有这个心。” 西门县下辖十里镇,有很多姓符的老板。但在十里镇,哪怕是在上辖整个西门县,也只有一个符老板。 西门县有三大势力。 钱莱和钱燕两兄弟是西门县最为权威的人物,哥哥钱莱手作为西门县守备,座下两位御林军,翻手便是云,覆手便为雨; 弟弟钱燕包揽了整个西门县几乎所有酒楼的生意,坐拥黄金无数。 钱家两兄弟加起来是西门县最有权威的,而符老板则是西门县最有钱的,也是最黑的。 符老板是个大人物。他有个简单的名字,姓符,名老板。 符老板名字叫老板,也是个实至名归方的大老板,他掌管了西门县大部分黑道赌坊、盐访和码头,官府也鲜敢于和其对着干。 阎王要你三更死,你活不过五更。 符老板要你三更死,在二更你就已经死了,并且你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老虾却对张虎言中要杀了符老板一事,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继续喝着茶。 墙外人 第十四章 一老一小都有意思 因为自小跟着英大爷和张虎习武,莫小河如今长得很高、身子骨看起来很壮实。 虽然才十四岁,但脸上菱角分明,长得很老成,那双尖角椭圆的整齐眼睛很澄澈、很灵明,所以看起来他不像个少年,倒像个二十岁的大小伙。 或者习惯了从小便要自己打理一切,从小便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保护自己的姐姐。莫小河的性格变得很谨慎,话很少,那张菱角分明还有些清秀的脸上,很少看到笑意,即使是笑,也是那种缄默的笑,不显羞涩,也不带活泼。 莫小河没爹也没娘,只有一个终日不出门的姐姐,没什么靠山了,但这村里的孩子,乃至这整个十里街的许多孩子,都不敢欺负他。 在莫小河小些时候,每天早上都会用那小身板拖着一大袋买回来的东西,拖一步挪一步,小脸扭得像个苦瓜。 看到屁大点莫小河这么寒酸,大人们还好,孩子们就不得了。 皮点的孩子,会抓起地上的石子往莫小河身上一通乱砸,或者在莫小河扛东西的时候往莫小河脸上、头上、甚至在莫小河小鸟上摸摸碰碰,更甚者臭骂一声乞丐、孤儿、挤眉弄眼嘲笑一翻。 那时的莫小河当然会生气,但小小身板,手里还拖着一大袋他心疼不得了的家底,他生气的时候顶多停下来瞪瞪眼睛,龇牙咧嘴,拿人没办法……只不过瞪人瞪多了,搞得现在只要他的眼珠子一动,总有一种在威慑别人的感觉。 莫小河年纪再大些时候,因为在英大爷和张虎那学了点武,孩子们再敢皮点,他便要动手了。 而且他动起手来从来不分轻重,十里街的孩子们、乃至这十里镇的好多孩子,都是被他揍过来的。 揍人揍多了,总会碰到一些超级护犊子的父母来到家里闹,闹的时候还不讲道理,一来便野孩子、没爹没娘没人养的一顿臭骂。 这时候的莫小河也不怕,也不生气,被人骂也不回口……他只会挺直了身板,站在自己家门口一立,双手搭在腰上,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人别人,像个小战士般,随时准备搏命。 莫小河的姐姐莫小颜也是好玩的,莫小河被骂的时候,她也照常一句话不回,只是静静坐在自己卧室里,刺她绣写她对联,充耳不闻。 大人们也不敢过分。 实在过分了,有点傻的莫小颜便从窗户里扔出几块铜板来,声音淡淡的,每次都是那句话,“拿去!滚开!” 莫小颜骂完之后,接下就是英大娘了,她会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屁股一扭一扭的出来,把刚才别人骂过的话十倍还回去。 如果那些闹事的人还是不肯退步。 这时候坐在自己家门口扇扇子的英大爷就会出手要,他脖子就会耿起来,眼睛就会瞪起来,最后那一句出名的干甚也会喊起来。 闹事的人便再怎么不敢动了。 反正,十里街的人吵架就比比谁更不讲道理。 不过莫小河已经鲜听到英大爷喊那句不讲道理的干甚了。 十年过去了,英大爷老了,喊不出干甚了;莫小河也大了,自己的威名也打了出来,再没人惹他,英大爷也再没机会喊那句干甚了。 如今英大爷日落而息,日出也是在息……老两口如今就连吃的饭、没洗的衣服、总之家里的各种家务,都是莫小河一手给包揽的。英大爷干不动了,英大娘虽然嘴皮子还是很虎,但手脚多少也不利索。 莫小河当然听过别人对英大爷的很多传说,说他是佛祖上身、祖宗上身、绝世高人、退隐将军啥的……其实英大爷什么都不是。 英大爷就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战士。 英大爷从小母亲养不起,便不要他了,养父死了之后他便给人放牛,十二岁就跟着出征的队伍打仗去。 从十二岁开始,多年时间英大爷都是在战场上、在军营里渡过的。 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全军死得只剩下他自己。 他经历的都是艰难困苦、大生大死、大爱大恨、大喜大悲、大别大离……他只是个剑客,一个被遗弃的剑客。 那些纵马江湖的声音已在远去的荒野中陨落,手中残破之剑再也沾不了生锈的血……他右手松开了剑,左手再也握不住今生,再也看不懂这世俗人间小家子的人情世故。 他或许依稀只记得当年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时,纵马高歌,与敌人狭路狭缝高举手中长剑,呐喊一句何人!干甚!拿命来! 他上半生的血是热的、沸腾的,如今冷了,便凝固了,再也没什么能燃起他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英大爷,一个生在在小村庄,没文化、不懂人情,土得不能再土的、普通的英大爷。 莫小河很怀念那几年和英大爷学剑、和英大爷胡闹、听英大爷讲故事时,英大爷那种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练剑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也喜欢他那种样子。 可现在英大爷把他的剑送给了莫小河,自己却日落而息,日出也在息。 莫小河很怀念气盛时候的英大爷,比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比如现在。 现在就是黑夜。 黑夜里的张记杂货铺里很热闹,缄默的莫小河很却少去凑热闹,他在莫小颜的卧室里,同莫小颜并肩坐着,一人写一人的对联、一人刺一人的凤凰,谁都不打扰谁。 莫小颜刺得很认真,澄澈的眼睛里好像没有半点杂质;莫小河也写得很认真,但是莫小河却把一部分的精力集中到了隔壁的张记杂货铺。 因为莫小河知道那个人回来了。 五岁前的孩子,一般是没有记忆的,可莫小河对于自己四岁时发生的那件事,记得很清楚。 依然记得那人高高大大的,皮肤很黝黑,剑眉星目的很吓人,尤其是眉目上的那道伤疤,尤其是那人从莫小河脚上把他提起时,此人眼中的凶锐杀气、还有藏在此人腰上那柄亮堂堂得刀子,尤其此人用亮堂堂的要往莫小河身体上扎进去的时候。 那人就是老虾。 莫小河知道老虾肯定会回来,他也准备好了这一天,准备好了让英大爷给他的剑再沾点血。 英大爷已经老了,他得出头了。 在莫小河思考的时候,有一道身影从莫小河的围墙上跳了过来,那道身影很胖,手中还扛着一柄大刀。 墙外人 第十五章 无敌老痞小胖子 要论十里街的孩子们最怕谁,那指定是莫小河……因为莫小河一天到晚在家忙,很少和十里街的孩子接触。 而且莫小河和孩子们接触的方式很独特,往往用的不是他整天抡墙的拳头,就是用他整天踢树的脚,被他接触过的孩子鼻青脸肿一顿是少不了的。 而要论十里街谁是孩子王是谁,那指定是张则。 毕竟张则的老爹是个捕头,用十里街的人来说,那就是捕快中的老大、扛把子,一手大刀耍得虎虎生风。 张虎虽然从来不理会十里街那些蛮人的小打小闹,但前提是十里街的人别来闹自己的儿子,谁闹都不行。 张虎是出了名的护犊子,护起犊子来他最看重的官位都不要,命就不算什么了。 要惹他儿子,他管你是谁,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先上去踢一脚骂一顿再说,实在不行拿刀剁,剁不到人就随便剁剁。 你家的大门也好、门槛也好、桌子也好、椅子也好、锅也好碗也好、甚至那些鸡鸭鹅牛羊都好,反正他手里四五十斤的大砍刀能剁得下去的东西,他都随便剁剁……剁完之后还要跺跺脚再走。 你就想想,那几年闯遍东西南北、贯融黑白两道、在十里街甚至在十里镇横行不了八道至少也有七道、连衙门都敢闹的老虾也被张虎差点给剁了,谁不怕。 稍微有点胆子的人都会害怕 所以有这样的牛逼哄哄还无脑护犊子的老爹给自己撑腰,张则想不横都难……横起来了,孩子们自然就会服他。 现在的张则也十四岁了,遗传了他爹他娘的基因,长得出奇的壮,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看张则的胳膊就拧得过莫小河好几个大腿……但奇怪,张则出奇怕莫小河。 张则身材上遗传了他爹他娘,但性格却没遗传……没他爹张虎那么稳重,也没他娘陈氏那么实诚,都是被惯出来的,皮得很、狂得很,无法无天得很。 自从张则长大到五六岁左右的时候,张虎家便很少来亲戚朋友来了,因为张则实在皮。 不管老小,见到女他就的揪头发,男的也揪; 看到别人手上有他喜欢的东西就要抢,不管是不是他的,反正都是他的; 谁吓唬他一下他便上去拳打脚踢,管打不打得过,反正别人要敢还手,他爹会上。 张虎夫妇从来都是护着他,不骂,也不打,甚至摸一下都要量一量自己手上的温度对于张则来说舒不舒服。 所以张则终于被惯成了这幅德性,你看他走路就知道了。 张则走起路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夹着脖子,双脚走着微型的八字步以至于身子左晃右颠,脑袋也永远朝左上扬、眼睛也从来朝天上看、就连胖出来的双下巴都要面向太阳……只有看人的时候眼珠之才会往下瞄。 这个造型很酷,很帅,很欠揍……有的时候要是他嘴里叼着根烟,眼睛眯着,那么走在路上就有一种挑衅全世界人民的孤独求败之感。 人们都说张虎夫妇一辈子都很低调,因为他们的高调和骄傲,全长在了自己儿子张则身上。 这不,这天晚上张则一看到自己老爹的仇人老虾来了,便扛着他爹四五十斤的大刀,一副要打死人的样子从后门走了,还从莫小河家后墙上一跳飞了过去。 张则长得胖,身上还扛着一把大刀,两百多斤的重量从高空中砸下莫小河家后院的地板……确实有点像地震了。 但莫小河姐弟两根本不慌,他俩淡定的确是个原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习惯了。 “活着不打架,那活着就没鸟意思。”张则扛着大刀,以他特有的炫酷的走路姿势走到莫小颜卧室的门口,说话漫不经心,一副叫你去打架,你就得去的模样,“小河子你走不走,陪我打架去!” 莫小河瞄了一眼,不理他。 莫小颜当他不存在。 以张则那风风火火天地老爷都不服的个性,若是一般人的敢这么对他,估计他手中的大刀便要学他爹到处剁了,但是碰到莫小河姐弟,他不敢。 张则怕莫小河。 最怕莫小颜。 张则怕莫小河,但最多不敢惹莫小河,而对于莫小颜,他偷看一下都要憋紧心跳。 莫小河姐弟俩都不鸟他,张则也不敢啃声。 敢于挑衅全世界人民的张则躬着腰,放下手中的大刀,轻手轻脚的走进莫小颜的房间,开始轻轻拉着莫小河的衣服。 而似乎张则就像是在一樽女雕像面前,拉扯着一个男雕像一样,男女雕像都不理他。 再拉一下,还是没理。 继续拉,还是没人理。 张则边拉着莫小河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莫小颜手里刺的凤凰。 他总感觉那条凤凰死活的,甚至满屋子的凤凰都是活着,这些凤凰会在张则接近的时候,飞天而起,惊若翩鸿,口喷涅槃火,将他吞噬而下。 所以当拉到底三下时候,玩世不恭的张则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了。 张则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了莫小河的衣服第四下,莫小河终于动了。 莫小河家后院有个青石板,当年英大爷就是坐在这块青石板上,喝退了举兵来犯的老虾家三兄弟。 今天晚上,则由莫小河和张则守护在这块青石板上。 张则把大刀立在地上,地痞一般把上衣的衣服撩起来,露出那长满肥肉的白花花的大肚,然后学着这十里街男人普遍的尿性,二郎腿翘起来,点起一根烟便开始抽。 “我早上起来一根烟,刷完牙一个烟。” “饭前一根烟,饭后也一根烟。” “拉屎也抽烟。” “只是啊。拉屎抽烟容易便秘,拉屎不抽烟有感觉人生无趣。”不过十四岁的张则叼着烟,痞里痞气的喊。 莫小河默不作声。 莫小河不抽烟,倒不是因为他觉悟高,知道自己年纪小所以不抽,也不是因为没钱。 这几年莫小河胆子大了,前不久挖地挖了好几个三尺,把他藏在床底下的铜板都挖了出来,一车一车地往外运,到钱庄换了不少银票,有钱得很……但他就是扣,别说抽烟花钱了,就是炒菜放的盐也是一粒一粒的放,生怕浪费了。 莫小河跟英大爷学惯了,坐姿也像英大爷,身子深靠着,一只脚搭着,很豪放,和他那张菱角分明有些俊秀的脸蛋搭配起来,总有些别扭 “烟抽烟了,砍老虾去啊?”张则把手里烟头狠狠一丢,慢条斯理的喊,似乎砍人和抽烟没啥区别。 跟英大爷风格很像的莫小河,当然没理他。 “十年前他拿刀子要扎你,我爹把他抓到监狱。”张则把脸转了过去,眯着眼睛,“如今他回来,肯定要报仇。那不得干翻他?” 莫小河只是用他澄澈的眼神,望着眼前的清风明月。 “这么干等着,就和拉屎拉不出来,想抽烟却死活找不到一样,”张则抓起手中的刀,便要拉着莫小河走,“憋屈得很。” “砍他娘的去啊!你去不去啊?” 被张则拉着手臂,莫小河终于动了,不过只是眼珠子动了。 因为莫小河小时候常常在来回十里街的路上常被欺负,那会儿他打不过别人,便只能干瞪眼,瞪人瞪多了,于是如今眼珠子一动便很像在威慑别人。 所以张则不敢动了,乖乖坐回了青石板上,挠头抓耳,活活像只胖猴子。 “等着,出了事就上!”莫小河瞄了一会张则,说话语气和他姐一模一样,淡淡的,品不出半点味道。 好像等着去砍人或者等着被砍,和等着吃饭没什么区别。 墙外人 第十六章 民间高人张老三 这一晚上老虾家的人没有过来。 所以这一场在所有的人认为中,都会的发生一场腥风血雨般流血故事,在莫小河与张则的等待中匆忙结束,在老虾与张虎的彻夜长谈中消失。 十里街上吵吵闹闹、又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故事,还在安逸的继续。 不过莫小河的生活看起来不太安逸。 莫小河这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就连每早就街买东西的习惯都改了,托了张则这胖子去帮他买。 然后他便宅在家了,还把英大爷给他的剑搬到了莫小颜卧室,好像在准备着随时和老虾家的人大战。 莫小河就在家门口蹲着,观望着十里街人的是是非非。 十里街的人大多清苦,房子都是土瓦土墙堆起来的,就连张记杂货铺门前的大路,也不过是石子黄土铺起来的泥路。 夏天来了,中午时候的大太阳像个挂在头顶的生火大灶,也把生长在十里街周遭的大树小树,给烧得苍苍郁郁。 这天气,对于老爷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就是穿着短裤,踏着拖鞋,光着膀子在张记杂货铺里喝着茶吃点点心,然后指天画地口沫横飞……把那些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人、没听过的事情说得的好像亲身经历一样。 老娘们便三五成群的各自找颗大树,搬个凳子,嗑个瓜子或者把家里没干完的针线活拿出来缝缝补补。 有的时候几辆马车从张记杂货铺门前呼啸而过,和这徐徐的清风一起配合,把这黄土地上的泥沙给搅得四处飞散,沙尘暴一般。 热闹得很。 只可惜如今啊财家的人不来了,十里街少了许多乐趣,但是对于老娘们来说,还是有东西可看的,也是有东西可玩的,毕竟在这种地方,啥人都有。 离莫小河家不远处就有个张老三,这老大爷就挺好看的,对于大老爷们来说好看,对于老娘们来说,那就更好看了。 张老三的父亲同英大爷一样,也是个军人,早些年去打仗性命丢了,省下的骨头不知埋到了哪个旮旯里。 他母亲把他和他姐姐养大后,就请了个算命先生,说也神奇,这先生不知怎么找的,便找到了张老三家门后头的那个坟墓,说这里头躺着的人就是他爹,于是张老三他娘,也是张老娘便在这盖了处房子,一住几十年。 这些年张老娘老了,张老三便辞掉了在西门县的工作,专职回来照顾他娘,生活费便由他在县里有正经事的媳妇和姐姐出。 张老三五十多岁的人,带一副眼镜,天冷的时候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像是个书生……可一到夏天,他比谁都奔放。 生在十里街的老爷们,要论粗鲁,没人比得过,可夏天时候他们最多光膀子。 而张老三可不同寻常,他连下身都光,只穿一条宽松的大裤衩,然后躺在他家门前的秋千上,双腿分开得大大地,把裤裆下头藏着的黑东西也露了出来晒太阳吹风,实在别致得很。 这场景,结了婚的大媳妇老娘们不过看着偷笑,而黄花大闺女们,往往是被堵在家里不敢出来的。 这张老三毕竟是接受过教育、有点学问的人,至少看起来像。 毕竟他带着眼镜,手里还捧着本书看得有滋有味,看到入迷处时,他会狂笑一声、或者自娱自乐飙起一段戏曲来、甚至还会隔着空气吹几声口哨。 只不过那笑、那戏曲、那口哨,配合起他的躺姿,就像是在勾引老娘们一样。 似乎是晒太阳晒累了,张老三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扶了扶眼睛,便走到莫小河家门前,只穿个裤衩拖鞋,挺着大肚脑,却像个欣赏艺术的艺术家,在莫小颜写的对联前踱着步子慢慢看, 时不时点点头,还会啧啧称奇地赞一句好字好字,了不起了不起,好像他很喜欢很懂的样子。 此时的莫小河就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张老三走路的时候双腿也打开得大大大,张老三有时候就停在莫小河眼前,把自己裤裆挡住莫小河的视线,一停就会好久……但是两人都是很淡定的人,虽然谁都知道谁,又是邻居邻居,但谁都不理谁。 这会张老三又用裤裆把莫小河视线挡住了,挡了好久一会,莫小河当然还是不理他。 张老三没挡住他的时候,莫小河的眼里只有花草阳光清风与人来人往,挡住的时候,莫小河眼里便只有张老三的裤裆,眼睛一眨都不带眨的,神情半点不会变的,这就是跟英大爷学的。 终于还是张老三沉不住气了。 张老三背着双手,双腿还是撑开得大大的,头垂得很低,这姿势就像是一个站着小便的孩子在观察自己的小弟弟。 “这些字是谁写的?”张老三说话了。 莫小河没有理他。 “你姐写的字,很不错,平生从未见过。”张老三又说话了。 莫小河还是没理他。 “你认得字吗?”张老三还是在说。 莫小河依旧不理他。。 “你不懂,我就懂。”张老三不厌其烦。 莫小河仍然不理他。 “西门县上便有个宝先生,他一字值千金。不过这样一看起来,好像宝先生和你姐写的一比,便显得横七竖八不堪入目了。”张老三文绉绉了起来。 莫小河充耳不闻。 “知不知道不堪入目这词是几个意思?”张老三没打算放弃。 莫小河当然还是不理他。 张老三冲着莫小河摇了摇头,也不管莫小河理不理,便在莫小河身旁坐了下来,口若悬河。 “汝当然认不得字。” “此乃穷山僻壤之地,刁民居多,皆为无礼亦无理之蛮人,何来识字之卧龙者?” 张老三眼睛朝着天使劲想,似乎是想不出古文了,“对了你姐不是个傻子么?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字?” 莫小河不理他,是实在懒得理,不过他不允许别人骂他姐是傻子,一骂他是要打人的。 所以莫小河这会终于理他了。 他猛地微微抬头,眼珠子往上一翻。 墙外人 第十七章 碎碎语生死 莫小河只要眼珠子一动,那便就是在瞪人了。 “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来,你姐肯定不是傻子……而且必定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不得了不得。”十里街的人都知道莫小河喜欢打人,张老三当然也知道,于是莫小河眼珠子这么一动,张老三随即改口了。 “傻子,字我写的。”莫小河声音很淡。 “哦?”,坐在莫小河身旁的张老三好像是伯乐找到了千里马般,“你认得字?” 莫小河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能碰到写这一手好字的少年?比宝先生写得还好!不简单,不简单!”张老三得啧啧摇头,继续口若悬河了。 “你认得字,那你肯定上过学堂?那你肯定去过西门县?出没出过西门县?” “西门县以外的世界,很精彩……不像这小旮旯里,不是朝着黄土就是朝着青天。” “这鬼地方,吃个小土豆便成了最好的三餐。三餐饱了便没事干,看不到戏曲,见不到高楼大厦,听不到乐器鸣奏,没有名胜古迹和美景,更没有花枝招展坦胸乳乳的漂亮姑娘……除了睡觉便只是干坐着,实在没鸟意思。” “人这一辈子,若这幅德性,吃饱了啥事没了,啥也不懂,啥也没见过,那和只猪没有半点区别。” “你认得字,那你就没想过去西门县里混一混?” “宝先生一副对联就卖几千两银子!你写得这么好,一定能卖更好的价钱!” 张老三口若悬河,莫小河无动于衷。 “宝先生的字能卖,别人的却很难”这句话不是莫小河说的,而是旁边一人说的。 “谁说的?艺术这东西,你懂什么!”张老三下意识回了一句,然而在他看到那人的脸时,神采飞扬的张老三匆忙走开。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虾。 老虾正站在莫小河的家门屋檐下,背过双手,扛着他那根老烟枪在抽着。 莫小河的抬起了头,看向老虾。 没有如同面临大敌一般,坐立不安抑或蠢蠢欲动;也没有如同见到仇人般,面色如铁或者跃跃欲上……虽然这些年来老虾一直都是莫小河心中的大敌和仇人。 莫小河看了看老虾,但只是看看而已。 “不过张老三说得倒也没错。去西门县卖字的话,三年后你就可以扬名立万,腰缠万贯。”老虾看着莫小河的脸,说得很认真,“还能左拥右抱、一手遮天。” 对待敌人、对待仇人、对待陌生人、对待亲人、对待朋友,莫小河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那就是能不理尽量不理。 莫小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张老三的话乃至老虾的话,对他来说内心多少有些触动……毕竟何人没有好奇心、何人没有野心、何人没有欲望,说得雅致一点文艺一点高深一点,这就是梦想。 年仅十四岁,对世界还一片懵懂的莫小河当然也有梦想。 只不过莫小河老觉得,多大个人了,谁整天无聊把梦想挂在嘴边。 莫小河没理老虾的话,因为懒得理。 闻讯赶来的张则也不理老虾的话,不知道宝先生是谁。 这会儿张虎还在衙门,到来的张则肩上扛着是他家里切木头的斧头,还摆着他特有姿势: 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紧夹着脖子,身子半斜着,嘴里还叼着根烟,脑袋朝天,胖出来的双下巴也朝天,只有那双盯着老虾的眼睛是往下瞄的。 十里街的人都知道,张则这几年仗着自己爹是当官的,还有点武底子,家里还又有点钱,砍过不少人。 你看他摆的架势就知道,是标准要干人的架势……但是这屁点大的张则敢不敢砍老虾,没人知道。 陈大娘疼张则,舍不得让他哭,舍不得让他被打……而对于张则要砍人还是要打人,陈大娘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前提是张则打架别打输了。 这不,这会儿自己丈夫不在,陈大娘自己上了。 她把家里切菜用的菜刀捏在手里,站在张则身旁,好像时刻准备上去剁老虾。 眼下离莫小河与老虾近的,除了张则母子,便只有终年都会在家外头坐着的英大爷了。 英大爷虽然不光膀子不光脚,连扇子都不摇了……但他那性子和十年前一样。 他坐得离这群拿着刀要打架的人很近,他有些慵懒泛黄的老人眼却根本不看这几个人,更不看那些远观围观的人。 虽然英大爷或许扇子真的摇不动了,真的怕冷了,真的耿不直脖子,真的瞪不了人了,也喊不出干甚了……但总之只要英大爷还在这门口坐一天,这十里街所有这种过家家的把戏,便全都是笑话。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的家里的家务活有别人帮你干,你家里的姐姐有别人帮你照顾。你挥一挥手,便有千人万人为你出手,你一出手便有千人万人为你叫好,无论你出手得好不好。” 或许老虾不清楚英大爷还能不能喊出那句干甚,也或许老虾四弟黑屁股还没回来,更或许老虾害怕干不过这两孩子。 但老虾终究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搭在自己双肩上,与坐着的莫小河平行相望,说话轻声细语,像爹对儿子说话。 莫小河没有理他。 但张则有些动了心。 先前扛着大刀摆出一副舍我其谁,谁惹我就要砍谁的姿势的张则,也蹲了下来,把肩上斧头扔在了地上,那张胖脸呆呆地望着老虾。 就连陈大娘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老娘们,也学起了张则的动作。 儿子蹲下要砍人,老娘蹲着陪你,实在是精致的景象。 “瞎说,谁家闲着没事帮你砍人?”张则冲着老虾傻傻地问。 “丢人。把斧头拿起来。”,莫小河先开口了,他瞪了一眼张则,一副嫌弃的样子,“咱打架,用不着别人帮忙。” 老虾摆出一很瞧不上张则的样子,“张虎这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不信你回去把你全家银子都搬出来,不说走远,就在十里镇上喊一句谁要砍我银子归谁,你看看有没有人拿刀来帮你砍人?” 老虾的笑永远都是干笑……脸上除了嘴巴动了,眉头却没动,脸上的肉也没动,甚至牙齿都没有露出半点来。 张则似乎听不懂老虾的意思,大老娘们陈大娘似乎也不懂,莫小河半懂不懂。 懂的一半是他从他姐平常写的字里头认识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懂的一半是看不清为何老虾要对他说这些……毕竟他剑都准备好。 “英大爷,你说这傻子在干甚?”莫小河想了想,把头转向了坐在一边的英大爷。 墙外人 第十八章 我不怕死,你别怕我 “你管他要干甚,抽刀子,砍他。” 回答莫小河的不是英大爷,而是猫在卧室里头的莫小颜。她声音很温柔、语气很淡,听起来,仿佛砍人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莫小河回过头来,望着自己姐姐的方向,那张菱角分明又带点青涩的脸上,笑了,笑得很缄默,不显羞涩,不带活泼。 很明显这周围的人并不对莫小颜的喊声感到惊讶,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有点傻气的莫小颜总会在有人来闹事的时候,莫名喊上一句。 莫小河那双尖角椭圆的整齐眼睛认真地盯着老虾……他不是无聊的想在与老虾的对峙中用眼神取得气势上的胜利,也不是闲着无聊看看老虾有多帅,他只是简单地在审视老虾。 他不知道老虾要干什么……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一切,不知道老虾当时为何要抽刀子杀一个还四岁、还毫无还手能力的自己,蹲了十年大狱回来之后又要这般令人摸不著头脑。 在十里街长大的人,一般都是直肠子,不服了便抽刀子砍……莫小河也是如此,因此老虾这种莫名其妙令人看不懂原由的举动,让他很纳罕、不知所以,当然也觉得很烦,很无聊,他已经受够了。 莫小河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所有人都知道莫小河不是一个怕事避战的人,所以包括老虾在内,所有现场的人都在默默等着。 等莫小河出来的时候。 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把剑。 这是英大爷给他的剑。 这柄剑上沾过不少人的血,也饱经风霜多年……但如今剑身依旧完好无缺,光滑完美,在太阳的照射下,光芒刺眼,不可直视。 不少十里街居民在看到这柄剑的时候都惊呼,惊呼剑的惊艳,也惊呼今日有可能会出的人命。 莫小河举起剑,架到了老虾的脖子上。 同时间张则也拿出斧头,警戒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老虾家男人。 陈大娘双手紧紧握着自己切菜用的菜刀,放到了自己胸前,眼神迷离,手里的刀也有点颤抖。 老虾却没有动。 他依然蹲着,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伸直,一只手扛着老烟枪在抽着,像一个蹲坑的姿势。 然后老虾抬起头来,以便让自己的脖子与莫小河的剑尖出完美地接触在一起,以便让他的眼睛更好的观察到眼前的莫小河。 就像故事书里的大侠般,莫小河侧身而立,站得十分笔直,笔直得他的脚、他的身子、他的脖子以及他的脑袋,成为了条完美无瑕的直线。 “刺进来。”老虾用他的剑眉星目很认真地看着莫小河,那张漆黑锅底的脸上却露出一股笑,依旧是那种干笑,除了嘴巴,浑身没有动的地方。 说着,老虾把脖子往前顶了顶,与莫小河的剑尖交接在一起。 鲜血从老虾的脖子处往外流,流到老虾的身子,然后顺着老虾的身子流到老虾的脚板上,最后一滴一滴地流向黄土地里。 除了那些围观的那些怕事之人的尖叫……老虾的眉头没有皱,莫小河的剑也没退一步,眼睛半点不眨。 “无聊的傻子!” “你以为是故事书么?整这么多幺蛾子。” 最后还是莫小河退步了。 莫小河望着老虾那张认真的黑脸,淡淡说了一句傻子,然后把他手中的剑收回到身后。 “傻子。” 莫小河再次说了一句傻子。 然后他抬起脚板,冲着老虾的昂起来的脑袋,踹了过去。 老虾被踹得很狼狈。 但他和这十里街小旮旯里头的人很不一样……这里的人,一般疼了就哭,身上脏了就擦,生气了就砍人,被踹伤了便捂着惨叫,看到有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便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道道。 但老虾不同,他很要面子。 即使他被踹了一个四脚朝天,整个人翻在了地上,像个球一般滚到了自己的鲜血中……以至于他头发上,脸上,身子上衣服上,都沾满了血和黄土。 甚至他的鼻子用肉眼都可见已经被莫小河一脚给踩塌了半边,鲜血不断地涌着。 但没有用手去擦自己鼻子上、脖子上流出来的血,也没有看向周围围观的人去笑以掩饰自己被揍得如此狼狈的尴尬。 老虾只是慢悠悠地站起来,慢悠悠地捡起自己的掉在了地下的老烟枪……最后老虾不紧不慢地摆好了自己很帅的姿势:一只手背着,一只手看着老烟枪,双腿岔开,那张剑眼认真地看着莫小河。 “力气倒挺大。”老虾说话了,点起了老烟枪里头的烟,烟雾吸进了嘴里,从他半塌的鼻子同浓稠的鲜血一起冒出。 老虾转了一圈,很有君子风度地、很自信地扫视着周围一片呆滞的人群,最后望向了他眼前的莫小河,那双剑眼立了起来,像要砍人的剑一般犀利,沙哑的声音变得有点狠,“我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我干嘛?” 老虾本身长得就高大,自带一种煞气,如今浑身沾满鲜血,被打得如此狼狈却还如此淡然……这样不要命的老虾、又以这样的眼神盯着人,还以这样狠的语气说话,其实是很吓人。 但莫小河没有理他,而是望向了坐在一旁只看清风与闲云的英大爷。 英大爷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着一种坐姿,即使老虾的脖子被他的剑刺到了,即使老虾被莫小河一脚踹翻了,他也看都不看一眼。 而这时候英大爷似乎注意到了莫小河的目光,便慢悠悠的转过头来,那种皱纹交错的脸上,眼眉低垂毫无生气的泛黄眼睛看着威慑力十足的老虾,就像看着一只在他面前拼命摇头摆脑想讨好主人的小狗。 “有病!” 英大爷骂了出来,骂的时候那张老脸还抖啊抖得,语气很难听,像骂一个真的傻子一般。骂完再转过脸去,继续浏览其实那些并不怎么好看的朗朗乾坤。 “英大爷都说你有病!”莫小河缄默地笑了,然后把剑立在一边,坐了下来,以一种他少有的、不耐烦的眼光看着老虾,说话慢条斯理的,“你到底想干啥。” 老虾如此不要命的保持自己的君子风度,英大爷和莫小河却始终将他的君子风度视为笑话,其实是一件很尴尬的,很让人拉不下脸的一件事。 但老虾也不生气,也不尴尬,即使他早已差不多成为了一个被喷着血的血人了,还是抽着烟,很有风度,“到底是半大的孩子。打架打输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战战兢兢的,成不了气候。” “我就来你家看看,不行么。” 莫小河没回答老虾的话。 倒是先前站在一旁没机会出风头的张则有反应了。 墙外人 第十九章 温柔寂寞难得一回 张则与莫小河不同,莫小河自小没人帮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来,还要照顾自己的姐姐、还有英大爷和英大娘,更者还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不被受欺负,所以如今心很大。 张则却是家里的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他不喜欢的人还可以毫无顾忌的随便去抽,便是天下的太阳让他不耐烦,他都可以指着天大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张则没见过骨子这么硬的老虾。 他没见过有人敢于用自己的脖子去顶别人的剑,也没见过有人鼻梁被踹塌了眉头都不眨。 因此张则此刻很佩服老虾。 不过张则虽然佩服老虾,但他还是摆着他很霸气的姿势,双腿岔开着,一只脚撑着一只脚以至于身子斜了一边,一只手插裤袋里、双肩紧紧夹着自己的脖子,脑袋朝左上角歪着,胖出的双下巴也朝着大太阳,只有那双眼珠子朝着右下角瞄着老虾。 “有什么好看的?”张则实在有些欠揍,说着话脑袋还抖啊抖着,姿势很拽很酷很帅很狂。 姿势帅得老虾都看着他发呆……不过老虾只是看看而已。 在老虾眼里无论张则姿势怎么帅,永远都上不了台面。 老虾没理张则,而是望了眼莫小河,然后点起老烟枪抽了起来。 他=像扫描一群他养的鸡鸭鹅般,扫描着四周的人群,说话肆无忌惮,“这鸟地方是没什么好看的。” “到处坑坑洼洼还没车没路,天一黑便只能在被窝里闲得蛋疼,一下雨便浑身都成了泥人了,是没什么意思。” 老虾再次指了指四周的人,“再看看这些鸟人,吃饱了啥也不能去想,啥也不懂,还觉得自己很牛逼天下无敌,没什么用。” 老虾的声音变得很大声起来,丝毫不在意四周的人如何看待他,“他们把自己关在一个鸟地方里当一群鸟人,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鸟东西。” “你还年轻。”最后老虾望向了莫小河,“倒也能甘心在这种地方混一辈子?然后让你姐卖对联卖刺绣给你娶媳妇?” 莫小河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老虾扛着老烟枪走了,只留下他身上血渗在了黄土地上。 其腰间那柄明知打不过,因此不出鞘的刀,闪闪发亮。 …… …… 十里街的人很淳朴,生活简单又普通,这一场看似腥风血雨般的争端,也并不能对这个小村庄影响多大。 毕竟事不关己,不高高挂起,还能怎么着。自己的事,还能影响了别人多大了不成。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穷成傻子了,不独善其身你还想着兼济这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的天下吗?因此那场争端,不过让十里街的人嘴下多了点好玩的故事而已。 但当事人莫小河心里多少有点不一样。 人长大了,总会喜欢琢磨别人,顺便琢磨自己……老虾看起来似乎很了解莫小河的前世今生,这是莫小河最感兴趣的点。 况且莫小河自己也多少有点不甘心,守着自己不说话的姐姐,照顾两老还有一傻子,谁心里不会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憔悴。 最重要的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能让姐姐卖对联给自己挣生活费娶媳妇吧? 这两点其实让莫小河很乐意于接触老虾。 莫小河心里有些事的时候,便喜欢找自己的姐姐和英大爷谈谈,虽然这两人都是不说话的,但有人去说,总比没人去说好。 莫小河心里明白得很,除了他姐姐和英大爷,其实他没亲人。 英大娘虽说对他也是够好的,但是英大娘那脾气,自己只要稍稍不注意便会让她不乐意,轻则英大娘在他背后唠叨,动辄就要受到英大娘一阵吐槽……莫小河不知道被她骂过几回了。 张则那一家,别看张虎和陈大娘挺乐意帮助他的……但毕竟是外人,虽然不可否认这一家人不错,他们也是好人,但毕竟自家才能过自家日子。 陈大娘背后不让张则和莫小河来往,说莫小河来路不清,往后必定会捅出大篓子来,莫小河不是不知道……这样子,张则自己本身再怎么仗义,莫小河有啥事也不能让他掺和了。 人不都是如此嘛。 “姐,我想出去走走?”夜又深了,百无聊赖的莫小河坐在莫小颜的桌子上,手托腮,头半歪,脸紧邹。 莫小颜雕像一般刺着凤凰。 莫小河幽幽地望着昏暗中低矮沾满灰尘的横梁,横梁没有说话; 他又望向一闪一闪的孱弱烛光,烛光没有理他; 他侧着耳朵,仔细听着隔壁张记杂货铺里的嘈杂,没人说起他。 走出后门,坐到那块经久不变的青石板,看着月光轻泻在黄土地,微风四处侵袭,树木摇曳不止,可于他无关。 这偌大的房子,除了他那雕像一般不说话的姐姐,实在没啥活物了。 “姐,你说,我以后要娶了媳妇,谁照顾你?” 莫小颜纹丝不动。 “姐,你说,咱爹娘会是啥样子的?为啥不要咱了,你是怎么把我带到这地方来的?” 莫小河轻轻拉着莫小颜黄裙子上的袖子,略显青涩的脸上眉头紧皱。 当莫小河这样子的时候,说明他的内心已经很焦虑,已经蠢蠢欲动十分不安了。 莫小颜终于停下手中没绣完的一只凤凰,轻轻地抬起头,不嗔不喜不怒地望着莫小河,那张清秀上五官分明,很好看,却依旧没有说话。 莫小河不知道姐姐是生气了还是咋了。 但他知道姐姐永远不会理他的。 他站起了身,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努力让这间屋子继续保持自己原本的寂静。 因为独自一人停留在被打破的寂静里,是一件很空旷的事。 收拾好一切,安置好没卖完的绣和对联,莫小河回到了自己卧室。 四下已无声,唯有人在独倚; 品一口热茶,蒸热冷冷空气; 莫小河很难得地点起一根烟,飘满寂静寝室 这浮沉的天地,万变的人事,看不懂的色相,似乎随时随刻在演绎。 没干系,莫小河没有忧伤,寂寞也没有生起,念想便这样沉在了心里 关了灯,莫小河躺下,翻来覆去。 这遭透了的没有半点意思的生活,还得要继续,可谁承受得起。 莫小河像他姐姐,也像英大爷,但毕竟他不是傻子莫小颜,也不是奇人英大爷,他只是个十四岁,没爹没娘,也没人照顾的半大孩子。 这偌大的房子,实在孤寂得很,随着莫小河的躺下,便没有半点声音了。 “哒哒,哒哒,哒哒。” 可却有一道很轻的很有节奏的脚步声,在这房子里响了起来, 脚步声开始蔓延,往莫小河的卧室蔓延,最后停留在莫小河的床头。 有一只手,搭在了莫小河的平头上,开始轻轻摩挲。 这只手很细,很凉,很温柔。 这是莫小颜的手。 莫小河从来没被一只手这样摩挲过。 “小河子。”  - “你想出去,就去吧。” 语毕,莫小颜起身离开。 有几点泪不小心从莫小河眼里漏了出来。 墙外人 第二十章 人生无需道别 20.没有道别 午后的天空永远是那么晴朗,太阳火辣辣地,张记杂货铺里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帮英大爷老两口打理好家务,吃过饭,买好莫小颜需要的许多杂物之后,莫小河今天一天哪也不去,便在自己家的门口外坐着,看起来像在防备什么大敌人。 老虾如今就在隔壁张记杂货铺里,看来昨日莫小河踹的那一脚不重,刺的那一剑也不深,老虾只不过把鼻子和脖子处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看起来便没啥大碍了。 陈大娘依旧是老虾上茶上点心还是正常上,老虾该吃吃该喝喝,似乎昨日的两家人拔刀相向要死要活,与今日的笑脸相迎共饮清茶醉生梦死,并非是一件有冲突的事情。 张老三今日不穿着裤衩荡秋千了,而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带回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小孩子来,住在他家里头。 张老三他娘刚就在张记杂货铺里吹嘘,说他儿子有些许魅力,不仅是老婆,哪家的姑娘都对他儿子好。 可这张老娘后脚刚走,张记杂货铺里那些个大腹便便,一看便是经久风月的老大叔们便说了……嘿,这张老三带回的那是啥姑娘,去他奶奶,那是隔壁永坡镇的一只老花魁!那谁谁谁都玩过,不值钱! 这是真是假莫小河可不管,这张老三带回的大婶有多丑莫小河也不管,莫小河只知道张老三带回的那老娘们的儿子,皮得很。 那孩子心也大,不知道才见过张老三几回,张口闭门便喊张老三爹,喊得更亲爹一样;这小孩动不动就往莫小河家放的对联和刺绣上面勾勾画画……陈大娘赶不走,英大娘骂不走,张老三叨叨不走,她妈撵不走。 刚被莫小河踹了一脚,才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走了。 不过这小孩子看起来有报复心理,猫他在家里头贼头贼脑的,时不时从张老三家里像个侦查兵一般探探脑袋,估计莫小河一走他还要来。 莫小河也守得累了,转过脑袋去,朝着英大爷喊道,“英大爷,我要走了!” 英大爷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半眯着眼睛点点头,竟也看不出来是否见莫小河说的话。 莫小河苦笑。 临离的道别,重逢的叙旧,人世间千万种喜悦和悲伤,在英大爷脑海里都是一件上不算动情的事,甚至连煽情与矫情都不算不上。 莫小河差点忘了英大爷是一个被遗弃的剑客。 他所有的热血都撒在了遍地悲欢离合的疆场,如今又还有什么能让他动容……他就是真实的被疆场和厮杀遗弃的剑客,不被人世间所收留。 这种剑客,比故事书里那些能文能武,看起来能敌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更真实。 莫小河站起身子,像个路人般走过英大爷前头,慢悠悠走进英大爷家里。 老两口的生活在莫小河的打理下,看起来很悠哉,家里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乃至天花板一尘不染……如今英大娘正拖着肥大的身子坐在自家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本“孔雀东南飞”看得津津有味。 这本是莫小河也看过好几遍了,是英大娘拖着他一块看的。 里头讲的是两个痴情的男女风花雪月故事,把英大娘看得老泪纵横过,也把莫小河看得内心柔软过……但如今莫小河看看门口的英大爷,又想想故事书里的事,总觉得没意思。 两个人情情爱爱的,一会为了点屁大的事哭哭啼啼要去死,一会儿为了屁大的事欢欢喜喜要活,麻烦得很,哭笑和生死谁不会呢……不就是两人好好过日子么?不知哪来那么些无聊事。 不过写这种书的人还真的是会写才能写出来,看这种书的人至少也是有点闲情别致的、懂爱的人才能看下去。 比如英大娘就很懂爱,六七十岁了依然看这种书,年轻时候还有过十几个她爱过的人,了不起。 你就说吧,在英大爷的爱下,英大娘生了大女儿之后,便觉得英大爷不够懂、也不够爱他,便和英大爷分了居。分居之后英大娘又不知道和谁爱得死去活来的,把二女儿给爱出来了。 陈大娘不老唠叨么,英大娘的二女儿,和他堂哥像得很,这恐怕十里街的人都知道……要不是英大娘老在她堂哥相亲的时候,便提着花篮子上她家里闹,陈大娘堂哥,也就是张虎堂哥不至于到死也依然打着光棍。 思考着英大娘的传奇故事,莫小河低着腰来,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道,“英大娘,我要走了!” “啊?”英大娘似乎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皱纹交错的老脸不知是老了的皱纹,还是她看了爱情书而皱起的眉头,嘴里还高声喊着,“你走哪去?!快来看看,这主角快要死了!这女主没人爱了!” 莫小河看着身子肥胖的英大娘,抿着嘴巴缄默地笑了。他学着高声喊,“没事,会有人爱她的……我要去到县里找份活干。” 看着英大娘那张苦着的脸,莫小河赶紧说完走了、 因为他实在不想看一个老女人因为看了爱情书而哭哭啼啼的模样,不理她不礼貌,理她了胃不舒服。 倒也不是说老了不能追求爱,只是莫小河有点儿不理解。 英大娘年轻时候爱了十几个人了,现在年纪大了,都有了两个爱他的人了,还各自和她爱出来的两个女儿了,还有啥没爱够的。 莫小河又在自己家门口上坐着……行李都收拾完了,去和莫小颜道个别似乎没必要了,去和陈大娘道别似乎也没必要,要不然张则听到了吵着要跟他走不好。 混得似乎有点惨,这十里街的孩子这么多,而除了张则、阿财,便没有任何人莫小河熟了。其他的要不就是被莫小河揍怕的,要么就是和莫小河没说过一句话的。 莫小河不就是没爹没娘、不就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么、不就是只有个傻姐姐么……莫小河自己都觉得没啥,而这里的好多人家看到他总会挤眉弄眼、背后热潮热讽,莫小河也就不和他们说话了。 然后就这样不说了。 过分的被莫小河揍了,揍的也就这样过了。 现在想想老虾说的话,似乎有点道理,这屁大点地方的鸟人最可怕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鸟人……他们如同自己很牛逼般要求所有人和他们一样,不一样的要统统被他们斩杀在外,他们带着有色眼镜在到处观察别人,有时候连自己人也会相互之间自相残杀,可怕得很。 莫小河突然觉得不止是十里街的人这般,恐怕这整个大陆的人都这般。 自嘲的笑了笑,莫小河起身,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墙外人 第二十一章 西门河边有强盗 啊财目前有五口人,都挤在四十平方的低矮小房子里,生活很歉意。 啊南看起来老了不少,嘴里的老牙掉了许多,只剩下零零散散几颗也是被烟熏得极黑的。 阿财的奶奶如今五十多了,依然风骚,穿着一身短连衣裙,大白腿该露的地方都露了出来。即使搁在家里,她也是拎着一个挎包,头上肩上手上甚至脚上都装满了挂饰,说起话来装模作样的,真不像是穷得发疯的小乡村妇女。 阿财的老爹和叔叔如今还打着光棍,估计他们俩这些年带回来的姑娘,都被啊南滋润跑了。 虽然十年前莫小河和这家人互怼得挺凶,英大娘骂得他们现如今还不敢走进英大娘的火力圈,不过陈年旧事,大家也都不怎么在意,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别人骂两句命也丢不了。 这两年来莫小河觉得这阿财人还不错,因此和这家人走动不少,还算挺熟。 但是不知咋地,莫小河一进入这家人的房子,就觉得一阵阵的反胃,尤其是看到啊南那副老来依然猥琐的模样,不自觉地想到他压着他们家儿媳妇在炕上……于是赶紧把阿财给拉了出来。 阿财如今长得高高瘦瘦的,不知从那学的,把他那一头盖住半边脸的头发染成了骚气的黄色,左边耳朵还了红色的耳钉,穿的衣服花花绿绿,再加上那张小小鹅蛋,猥琐的小眼睛,像极了某个风月之地的男头牌。 莫小河向来不和他矫情,他往阿财家门口上边的青石上翘起二郎腿一坐,开门见山:“早就和你谈过了,在西门县里头给我找到正经事了没?” “……嘿嘿嘿……”阿财看着莫小河那认真的神色看,然后腰、屁股、头都一起狂扭了起来,学着那些花枝招展娇软的娘们模样一阵娇笑,直笑到莫小河一身鸡皮疙瘩,才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不在自家当老板。真的个要去县里当店小二?” 啪。 莫小河阿财头上狠狠一拍,那双尖叫椭圆的整齐眼睛上整齐眉毛立了起来,菱角分明的秀气脸蛋不怒自威,“少他娘跟我装娘们……我回头租一辆马车,下午就走。” 莫小河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一来他没在县里的学堂读过书,连十里镇都没出过,活了十四年了一只窝在家里,没见识没能耐没本事,什么鸟老板……因此莫小河一巴掌拍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阿财虽然在那种不伦不类的家长大,自小手脚都不干净,但做起事情来还是靠谱的,脾气也好,这点莫小河还是信得过。 …… 太阳慢慢往下落。 颇有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孤寂与壮阔。 四轮子的马车跑了起来,烟尘随之在原始的黄土路上一路滚动,飞走石飞沙,飞马的嘶鸣在这小村庄里响起,声音清脆悠远。 莫小河提着马鞭子,迎面扑来的风如此凉爽,大路延边的白杨如此英姿飒爽,这山清水秀之地的景色如此心旷神怡。 莫小河却没有升起纵马高歌快意人生之豪迈感慨,更没有对这大县城里歌舞升平的景象有多少欢愉的期待,他只知道他离背后贫穷淳朴简单粗暴的小村庄越来越远。 不说话有点傻气的莫小河,冷漠只会晒太阳的英大爷,身子肥胖骂人爽利老来依然期待爱情的英大娘,老成持重却无脑护犊子的张虎,热心善良有爱心的陈大娘。 这些人都会理莫小河越来越远。 离别的时候莫小河只和英大爷老两口简单交待了几句,英大爷自然没啥反应,英大娘看起来有点不开心,走出家门的时候莫小河还隐隐听见英大娘小声骂了他一句没良心。 莫小颜则依旧像平常一样,刺着她手中永远也刺不完的凤凰,写她手中永远也写不完的对联,莫小河只喊了一句姐我走了,然后往他自家的门上在挂上先前的几个笔锋婉转的大字,“统统十铜板,从窗户投进来,不找零。” 最后就这样关上了家门,看样子莫小河不回来,家门不会开了。 跟陈大娘道别的时候,陈大娘没抽出空来理她……因为张老三不知咋地了,四五十岁的人了,只穿着大裤衩、挺着大肚子躲在陈大娘家里一把鼻涕一般泪哭哭啼啼,哽咽说他带回来的女人不要他了,看张老三哭的样子,约莫是动了真情。 只是奇怪今儿个看不到胖子张则,这小子虽然狂,但说实话还讲义气。 穷乡僻壤之处,交通不发达,这马车也得要跑个好几天才能到县城里,如今一去,莫小河也摸不清自己啥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这人们口口相传里到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西门县是什么样。 阿财像个大姑娘家怕晒太阳,猫在马车里头死死不肯露脸,嘴巴却一直叫个不停,也不知道真假,一直吹牛说他在县里有好几个干爹,分分钟就能给莫小河找一份好活,还能给莫小河介绍不少姑娘家。 要说姑娘家,十里街里头倒是不少,但莫小河都看不上,毕竟一个个灰头灰脸的,和他姐姐莫小颜比起来,没有天壤之别也有云泥之别。 出了十里镇后便接近黄昏了,眼前的大路越来越宽阔,背后的十里街却早已看不到了踪迹。 约莫估计如今十里街上的居民都已经各回各家,张记杂货铺里也收了摊. 远处生起的袅袅炊烟不知道是不是莫小颜在煮饭。 不远处那条西门河越发宽阔了,流水潺潺的很平静,这条河听说可以出西门县一直漫延到十里街。 西门河带给了莫小河,乃至十里街这一带的孩子好多童年的记忆,莫小河小些时候就老和张则光着屁股在里头摸鱼打滚,常常小胖子张则裤子还没脱,便远远听见生意都不做的陈大娘提着一根棍子扯着嗓子喊,“兔崽子跑来玩水!打死喔!打死喔!” 这些悠远的记忆想起来倒还是有些愁人的。 虽然说时光一去不复返那是矫情的废话,老是回忆小时的旧事而伤感也未免伤情……但远离一个久居的老地方,远离了亲人,谁心里都会多少有点舍不得。 日落了,英大娘英大爷该歇息了吧? 好像英大爷还有些故事没讲完,英大娘骂人的词应该还会有些新鲜的。 小胖子张则还会不会偷偷叫英大娘舅妈? 莫小河狠狠抽着马屁股,大喊一声驾,古道上西风瘦马再次疾驰。 “站住!站住!” 这时候却不知马车被谁在后面给拦住了,粗狂的声音在后头歇斯底里的喊,像打劫的强盗。 墙外人 第二十二章 小云又哭了 西门县比莫小河想象中的要大。 大得莫小河摸不清方向。 这有青门大街,那有小巷胡同,这座高楼看不到顶,那座大厦找不到路,街上到处是短裙飘飘马尾摇摇胭脂妖娆、香水能让人闻掉鼻毛、露胸又露肩的姑娘,那又有提着篮子便能骂街的大妈……到处车水马龙。 阿财是司空见惯了,而莫小河本来就淡定,没什么反应。 张则这胖子就不一样了,快乐得像一只小鸟,走到哪都要摸一摸看一看,听一听闻一闻,然后哇哇的大惊小怪。 莫小河出发那天张则原来是躲陈大娘去了,早早便在半路蹲着,把他老爹的大刀也偷偷扛了过来,像个强盗在半路蹲着阿财两人。 初生牛犊果然是不怕虎,大城市里头鱼龙混杂的,张则也不怕。 大街上人们个个着装整齐,张则却光着膀子,穿个露大腿的短裤,脚踏人字拖,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夹着昂起来的脖子,脑袋昂着,胖出来的下巴也昂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走着微型八字步,身子左右晃动,如入无人之地。 这样子的张则被莫小河拍打了几次脑袋之后才收敛了些……当然莫小河拍打狂拽酷帅的张则并不是因为怕事,也不是因为在这城里像个土鳖般他嫌丢人,只是因为莫小河不想让张则耽误自己的正事。 莫小河进西门县,是找事情干养活自己的。 阿财带两人买了些好看的衣服鞋子,把头发和脸弄一弄,本来就高大的莫小河与张则,一打理整齐便看着很精神。 尤其是莫小河,由于长相俊美,所过之处,少不了一些怀春少女们偷偷瞄几眼,便连有了家室的妇人们也少不得称赞一句美男子。若不是莫小河身旁跟着一个痞气无敌似乎一言不合就会抬脚踹人的张则,恐怕一些胆子大的女子便要抱上来了。 啊财有个干爹姓钱,名叫钱燕,在西门县上开了间大酒楼,叫有钱酒楼,在阿财的介绍下莫小河在里头当了个店小二。 至于阿财便跑到县里厮混去了,张则自小便野,不是干活的料,也跟着阿财整天到处跑,莫小河也没搭理他,身为一个从小吃喝不愁高枕无忧的殷食人家公子,张则估计把他从陈大娘那偷来的钱花完就会走人。 有钱酒楼生意很好,没日没夜的开门接客,而且永远座无虚席。 莫小河一整天都在忙活,只有到了晚上才会闲下来、因为这会儿店里的一写蒙着纱巾的姑娘会抱着琴棋书画,在酒楼的大堂里搔首弄姿的舞一段,或抚琴一曲。 这时候一些穿着长衫带着眼睛的文人墨客,手腰着傻子风度飘飘的富家公子,闲来无事的仙人野客都会聚在酒楼的大堂,喝酒聊天戏弄姑娘,或者高谈阔论卖弄文章……莫小河也才能忙里偷闲。 不过莫小河有些看不懂这些城里人咋会那么爱大惊小怪,咋会那么没见过世面。 有时候一些文人墨客掏出自己写的一些字来,或者一些小姐掏出自己刺的绣来,明明写的字刺的绣比他姐姐莫小颜差远了,甚至比莫小河都差远了……但客人们都会拍手叫绝,卖弄精神的搬出名家之作、文武精神、巧夺天工等等一堆词来使劲夸。 更荒唐的是,有些字和绣会在酒楼里拍卖,莫名其妙卖出一千两银子来,比莫小河姐弟十多年来的积蓄还多……莫小河有时候都在怀疑,要是这般模样,那么把他姐姐刺的绣和写得字搬到这来卖,他不分分钟成为富豪了? 酒楼里还有位小姐,叫做小云,每次出来的时候客人们都会欢呼……在莫小河看来或许是因为这小云衣服穿得最少,露的胸、大腿和肚子最多,跳舞的时候屁股扭得最骚。 当然作为半大的从小村庄里从来的乡巴佬,莫小河倒是觉得小云弹的琵琶挺新鲜,听起来不错,比较悦耳。 但莫小河还是不明白,这名叫小云的小姐有时候弹的琵琶一会低一会高、咿咿呀呀,听着令人很难受,弹着弹着小云便哭了,那些傻子一样的客人也跟着哭。 这不,今天晚上歌舞升平的有钱酒楼再次进入鸦雀无声的压抑之中,全体静坐,好像是在举行一场肃穆的葬礼。 因为小云又弹琴了,而且又弹哭了。 “琵琶声低沉不失悠扬、舒缓不失婉转,完美表达了作曲者百折千回的自身故事、完美体现了弹琴者超群的技艺以及对琴艺的深刻理解和深沉的自身感受,更完美勾起了赏琴者无限的思绪和感伤!” “在下佩服,佩服啊!” 接下里就是那个大胡子说话了。 这位大胡子人们都叫他宝先生,或许就是前几日张老三和老虾嘴里提过的宝先生。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的人,每次都穿着一件整齐的长衫,带着一副眼镜,走起路来身子很笔直,双手自然下垂整齐摇摆,双目平视堂堂正正,看起来温文尔雅。 听琴的时候宝先生会把眼睛闭上,双手勾住自己搭起来的双腿,身子半斜着,耳朵会面向小云姑娘弹琴的方向……听着听着宝先生一会摇头、一会点头、一会眉头皱紧、一会眉头又舒展开来。 好像陷入某种痛苦的思忆之中。 听完琴之后宝先生会把眼睛缓缓得摘下,捋一捋头发,眯着眼睛望着客人开始一番点评……每次用的都是完美、厉害、了不起、超凡脱俗、高雅之类的词,总之在莫小河的理解里这些词就是牛逼、屌爆了、太他娘强了这样的意思。 而且每次宝先生说话的时候客人们都乖得像一群得了瘟疫的鸡,全体行注目礼,没一个敢插嘴的。 宝先生点评之后,带着一双含泪目的小云姑娘便抱着琴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冲着宝先生半蹲着,说话的声音酥得雪都要化了,“小女子不才,宝先生言过了。” 这些场景其实在莫小河看来实在是无聊得很的。 莫小河很怀疑这小云姑娘是不是身世很可怜以至于自卑不敢见人。 比如刚出生父母全死、五岁被卖当丫鬟、十岁被恶霸强行夺身、十一岁生孩子没屁股、十二岁去妓院被人选、十三岁嫁给乞丐、十四岁丈夫死了孩子被狼叼了到处被人嫌弃……等等。 要不然到底是啥东西,弹个琴还能让她哭?又到底是为啥她总是蒙着面纱自卑不敢见人?是咋样便咋样不挺好么?更到底是为啥她说话总那么自卑要点头哈腰低声下气? 莫小河更不理解那个宝先生。 听琴就听,总是眯着眼睛摇头摆尾像只猫咪是啥意思?说话就说,不好好说总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还会抑扬顿挫的口口称称把自己叫做在下是想干啥……还真以为别人听不懂?或者是别人听不懂了才是好话? 我就是我、老子就是老子,老是说在下在下的,听得别扭得很! 那些客人最是奇妙。 好好吃你的喝你的,这么认真地听一个老头讲废话,是不是脑子被驴给踢了还是被脑子门给夹了? 而听琴就听琴。哭什么?有那么矫情那么爱哭么?好听就是好听,不好听就是不好听,搞那么多门路干啥? 莫小河明明注意到有些听了之后没反应,更有些听的时候把难受得把耳朵捂住了,但琴声一落,他们都会装出一副好像很忧郁的神色出来……搞得如同别人听了哭你不哭,你就是不懂琴一样。 百无聊赖的莫小河自然而然将目光移到有钱酒楼的某个小角落里,眼睛半眨不眨。 其目光所至并非是某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小姐,而是一个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身穿一条白色长衫,腰间配一把精致小刀,独自坐在一个最角落的角落里,神情若是冷酷起来,俊逸非凡。 这两日莫小河常常能见到他。 这人似乎与有钱酒楼其他人大有不同,这里头的纨绔子弟抑或大家闺秀,还是妖娆花魁、大商富凯,权重官宦,大抵都有风骨。坐有坐样,站有站姿,即便听琴或观舞到了精彩之处,最多喝彩一句,活泼但绝不放肆。 这男子长得倒是好看,至少莫小河也不由得赞叹其比自己的姐姐要美,但你看他成什么样。他不看舞,也不听宝先生的君子言论,更不听琴,神色里头更不把这有钱酒楼里权重或钱多的人物放在眼里,至少看起来他对这些人和事很不在乎。。 他就光顾着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然后一杯一杯地喝酒,时不时翘起脚,时不时还干脆把双鞋双袜全脱了,双脚全部搭在椅子上,往后一趟,抓耳挠腮,活像一只绝美的臭猴子。 最过分的时候,这男子若是瞧着没人瞅他,还会把站在一旁花魁一把搂在怀里,乘着没人见着,上下其手一顿乱摸。 与他这幅漂亮的皮囊与精致打扮,与有钱酒楼这里头谦谦公子贤淑闺秀们比在一起,的确不太符,因而很像是一个锦衣玉食龙袍加身的万人之上皇帝不批奏折,改玩泥巴。 而在此时全体噤声的寂落时刻,在全部目光集中在宝先生身上的肃穆时刻,这不安分的男子又把他一旁的花魁给搂在怀里了,然后不老实的手从领口深入双峰之中,另一只手放在腰上。这花魁貌若也习惯了男子的动作,不知道不敢反抗还是不想反抗,只涨得满脸通红。 腰上佩刀的俊逸男子似乎察觉到莫小河的目光,撇过脸来,恰好四目相对,尴尬时刻两人都不尴尬。这男子还眯起眼来,冲着莫小河咧嘴一笑,露出两边冷酷的梨涡,绝美。 不雅还真不雅,但和有钱酒楼哪些低声细语的人比起来,莫小河倒是觉得这样的人有意思,和十里街的张老三有得一比。 “注意了,宝先生要拿出他写的字了!好好看!”莫小河的思绪正飞着,便被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干活的伙伴给拉了一下衣袖。 莫小河只觉得很胡扯,比角落里那位偷偷揩油的俊逸男子都要胡扯。 那些字用宝先生自己说是下笔如有神、名家之作、入木三分、活灵活现、形神俱到……真的是会扯。 那些字,在莫小河看来自己写的都甩他好几条街,更别说自己的姐姐莫小颜写的。 莫小河还真有些忍不住要自己上去写给他瞧瞧,然后伸出手来指着字告诉这所谓宝先生,这才叫做好字! 墙外人 第二十三章 西门县有个宝先生 不止是西门县,哪怕是在西门县之上的整个河内郡,说起一句宝先生,只要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称赞一句大师? 谁不赞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别说是西门县,哪怕是河内郡最大、最权贵的人物郡主,都奉宝先生为上宾,赞其为旷世之奇才。 不过宝先生有自知之明,要论书法的技艺造诣,天下之大,总有人比得上他。 宝先生也知道奇人或许就在自己的身边,也知道一定会有比他强的人。 甚至是一些不比他强的人,也会在他拿出字给世人欣赏时,骂他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太难看、太做作之类的词。 但是宝先生从来不怕这,也从来不把这当一回事……他始终相信一句话:光有才能,并不能让一个人成为大师,大师除了有才能之外,做人也要正直。 所以出来见人时,宝先生会穿着整齐的长衫,因为他认为穿戴整齐,是一个正直的人对人最基本礼貌。 宝先生就连走起路来身子也很正直,双手自然下垂,整齐摇摆,双目平视,堂堂正正。 而宝先生认为大师除了这两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贡献。 天下都知,天书之中蕴含了人类无数年来无上的智慧,整个大陆之人都将其奉为神书,天文地理算术奇学医学建筑学……种种所有的真理,都藏在天书之中。 写字好的人、书法造诣比宝先生高的人、做人也正直的人,很多。 然而有谁曾十年不出家门、十年不洗澡、十年不知日夜黑白、就藏在自己家中?然后将天书之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字用整齐的、形神俱到、入木三分的笔法全部抄写出来,以方便无数读书人研学? 有谁能有这样的意志力、有谁有这样的魄力,这样耐得住这等寂寞,有谁经得起此等考验? 有宝先生。 因此外行之人再如何骂宝先生都好,再如何不理解宝先生为何只是写个字,便能有这么高的地位都好,宝先生都不在乎……他知道自己的难得。 而和大多数人一样,宝先生也喜欢被众人簇拥着仰望、并且尊敬的感觉,宝先生也喜欢这种荣耀和地位,也喜欢在众人膜拜自己的时候保,持自己的谦虚。 但更多的时候宝先生不过是按自己的本分,做自己喜欢的事。 宝先生不止喜欢书法,哪怕是琴棋书画、茶道花艺,甚至是女孩子家家的刺绣,宝先生都能玩的有模有样。 宝先生很喜欢写字。 因为宝先生知道写字并不是提起笔勾勾画画那么简单……而是要精确到一笔一划,都掌握在毫厘的差距之中,而是要在下笔之后,心中想象的字能完美的呈现纸上,不差半分……这需要长年累月坚持刻苦的训练。 宝先生也很喜欢琴。 因为宝先生知道十指连心,更清楚知道练琴之人在达到一个高造诣之前,将要磨破多少根手指,会疼到吃饭的碗也端不住、筷子握不稳。 因为宝先生亲眼见过琴声能让一个在经历百炼之后痛不欲生的人,得到内心片刻的安宁;因为宝先生深深知道琴声能勾起每一个内心深处,都不能缺少的柔软。 宝先生喜欢一切能陶冶情操的高雅的东西……这不是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解决生理需求便不懂得理解别人、不懂得理解其他事物,却还会在背后对人事心生不满。并指指点点的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的。 能够陶冶情操,内心才能够安宁,内心安宁才能够理解并包容别人的对与错、是与非、才能正确看待付出和收获、平等面对权贵和平凡、才能够在喜欢阳春白雪之同时并不会抵触和排斥下里巴人。 才能够用一颗干净、理解和包容的内心看待世间的人事,并保持内心力量的昂扬和向上,并让自己不会在受挫痛苦之时在恶习中沉沦。 所以宝先生的生活很有规律很健康。 宝先生每天太阳升起便起床,刷牙洗脸、并且练习些拳法套路以强身健体。 即使他很有钱,生活完全可以在仆人的照顾下悠然自得……但他会亲自动手,挑水、砍材、起火并弄三餐,早饭里头只会有一颗鸡蛋,并略加些点心和烫;午饭里不会有油腻伤身的山珍海味,晚饭会喝点补身体的鸡汤。 每天的黄昏,若无亲友拜访,宝先生都会准时出现在有钱酒楼的门口……他喜欢这里的姑娘,喜欢这里的姑娘们的琴棋书画、喜欢这里的茶,喜欢这里活泼却不放肆的人。 宝先生最是喜欢小云姑娘弹的琵琶。 每次听的时候,宝先生都会情不自禁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身子斜着、并且用双手勾住自己的双腿,这样是他感觉最放松的姿势,放松之后才能洗耳恭听。 西门县里弹琴的人不少,但弹得大多潦草,琴之声断断续续而不够连贯,呕哑嘲哳,只有小云的姑娘的琴声是如此一气呵成,高低起伏之间衔接是如此自然而又韵味,听着舒服,听着悦耳,听着动人。 宝先生能从琴声里听出小云姑娘高超的琴艺,并听出小云姑娘弹琴的用情和用心,听出作曲之人难得的创作天赋和百折千回的人生积累。 所以每次听完小云姑娘的琴,都会勾起宝先生对于自身满满的回忆,让自己的情绪和琴声融为一体……因此宝先生会习惯性地摘下带着有些疲劳的眼镜,还沉浸在先前听琴的意境之中便情不自禁对弹琴之人和作曲之人一番赞美。 宝先生单纯只是情不自禁的赞美。 宝先生知道自己有爱赞美别人的臭毛病。 他也知道别人会把自己的赞美当成点评,而且还有可能认为这是倚老卖老、不懂装懂的点评。 更知道自己在赞美别人时候一定会有人认为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爱出风头、什么事都要参与、矫情和卖弄。 但宝先生不想改掉自己这个臭毛病。 因为宝先生知道,在别人表演之过后盛情的、真诚的赞美别人一句,是对表演者最基本的尊重,也是一种成全。 在看到别人弹的琴得到了肯定和认可、得到了赞美和理解、得到了传播……这时候宝先生也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书法、并且书法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喜欢。 宝先生是个清高的人,但也是个明白的人,他明白相对于有意义有内涵的事,更多人会喜欢有意思的事,而最多人喜欢有价值的事……并且衡量一件事的价值,往往就看这件事值多少钱。 所以宝先生拿出了自己字准备拍卖,然后他会把卖的钱全部捐给西门县的仓库以救济劳苦人民。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在两位姑娘的帮助下,将宝先生他的字展现在有钱酒楼的客人们面前,并声情并茂将其朗读而出。 有钱酒楼立马鸦雀无声,全体人都毕恭毕敬都望向宝先生,没有半点的声音,静如死水。 这时候,哪怕是多有钱多有势的达官贵人,哪怕是西门县的县长乃至河内郡郡主,都不会打断宝先生的话。 “这写得啥东西!” “真的难看!” 可却有一道声音如很突兀地喊了起来。 墙外人 第二十四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钱酒楼的确很有钱。 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开门,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全大陆各地有名有特色的美酒,豪华的住宿……应有尽有。 晚间有钱酒楼里还会请来身材脸蛋好、衣服穿得少、舞还跳得骚的舞姬,以及蒙着面琴弹得好、歌唱的妙的歌姬,定期还会举行盛大的拍卖会。 腰缠万贯的大商富凯,有钱人家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有点才华想卖弄风骚的艺人读书人,有才艺长得好看心里怀春的大姑娘家,甚至是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总之是社会上层的有点消费能力的人士,都会在有钱酒楼聚集。 所以不管你是想泡妞也好、喝酒也好、吃饭也好、住宿也好、见世面也好、出名也好、认识点贵人也好……有钱酒楼都是个绝好的去处。 身为有钱酒楼老板钱燕的大公子,钱踆也绝对是在西门县认识最多大佬的人。 而如今在阿财的带领上,张则便和钱踆认识上了。 阿财本身便是钱踆他老爹钱燕的干儿子,张则又是阿财的发小,本身也还有点儿武力,前几日一碰面,张则便把钱踆的贴身保镖给干趴下了,学他爹一样八面玲珑的钱踆顺势便把张则带到身边。 毕竟身边有一个走路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双肩夹着脖子,脑袋半歪朝着天,胖出来的双下巴朝太阳,走着微型八字步以至身子左晃……姿势如此狂拽酷,嘴里叼根烟便能挑战全世界,打架说上就上的人物在身旁当保镖,谁心里都会多点安全感。 今晚钱踆便带着很有安全感的张则和阿财来到了有钱酒楼。 然后一跨入有钱酒楼的大门,狂拽酷帅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则便惹了事。 在被西门县县长,甚至是河内郡郡主当为上宾的宝先生展现自己的字画之时、在有钱酒楼内无数有钱有势之人都憋紧心跳不敢说话之时,在一片肃穆寂静没有半点嘈杂之时。 在宝先生读完自己的字之后。 刚进门的张则拽拽地看着穿长衫的宝先生,嫌弃地哼了一声冷笑,喊了出来。 “这写的啥东西!” “真的难看!” 张则本是粗犷之人,说话声音如雷,在这全场肃静如死的有钱酒楼炸开,好像把里头所有人都给炸死了一般。 就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身上。 宝先生所有的动作,也在这刹那之间全部停止,然后像只呆头鹅般愣愣地望向张则,半饷没有任何反应。 尤其是张则身旁还跟着有钱酒楼的大公子钱踆,因此就连安保们也不敢动。 人们都以为是碰到了什么神秘的大咖……比如是河内郡郡主的儿子、皇帝老儿的亲外孙什么什么的。 宝先生思考了半天,呆了半天,实在思考不出这年轻小伙子在哪儿见过……当然宝先生也不是什么以权贵压人的鼠辈,更不是自己作品被人指责就满腔怒火的俗人。 宝先生只不过略微扶了扶眼镜,说话彬彬有礼,“这位公子难道有什么指教?” 有钱酒楼的大公子钱踆当然认识赫赫有名的宝先生,更知道宝先生是什么地位,然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事情本身也太过突兀,一向行事严谨不透风的他,竟也做不出半点反应来。 阿财虽说是有钱酒楼老板钱燕的干儿子,但那只是干的,没什么用,他也自知之明得很,他阿财是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孑然一身轻的穷小子……和这里头各大界的大老板比起来,他屁都不是,因此也不敢说话。 张则是初生牛犊,是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刁民,在十里镇横行霸道惯了,就只知道别人让他不爽就打别人,打不过拿刀砍,砍不过就跑然后半夜再扛刀过来随便砍。 比如砍别人家里家具、比如砍别人孩子或者老父老母甚至砍人家七大姑大大姨。 实在砍不过了,再喊他爹张虎和他娘陈氏一起砍。 所以一腔热血、或者说没吃过苦头便觉得没人能让自己吃苦头的张则,一直认为只要敢砍人、只要不要命,别人就不敢砍你,不敢要你命。 这钱踆家里不还开酒楼,身边不还有保镖么……有什么用?那保镖前几日调侃张则走路太拽,然后被张则一脚踢废了。 后来怎么着?后来保镖的主人钱踆亲自请他喝酒,和他称兄道弟。 再加上你看看这酒楼里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穿得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张则只不过大声喊了一句,就没一个人敢发屁了。 唯一那个穿着长衫、带着一副眼镜、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人是说话了,但那说的话比放屁声音还温柔,又阴阳怪气的。 因此这下之张则越发觉得城里人都是娘们一样,都是不敢打架的傻子,越发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张则点起一根烟来,叼在嘴里头,一只手插裤袋里,一直脚斜着一只脚直着以至于身子也斜着,然后眼睛半眯着脑袋昂起来,说话时候像个痞子老大,头颅抖啊抖着、 “什么鸡毛公子母子!什么鸡毛指教!说你写字很难看,听不懂了还?” 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痞气或者说粗暴的一面,然而聪明人都会文明的摒弃粗暴的一面, 聪明人也更懂得,其实那些敢于在文明人面前依然很粗暴的人,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可以藐视全世界人的高人。 这里头的人都是聪明人,所以看着把钱踆带在身旁的张则,敢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宝先生这么说话张则……越发觉得,这肯定是个什么山外山的人外人,简单来说就是吊炸天的人,因此不敢惹张则,不敢说话。 当事人宝先生自出了名之后,也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心里正咂舌,更有些恼火下不来台。 然而宝先生毕竟是宝先生,他没有手足无措地喊酒楼的保镖,也没有发飙,也没有吓到拉尿。 “既然说我写的字难看……那么你能否上来试一试?” 宝先生既清高也聪明,没有学着对方说话粗里粗气,也没有继续保持自己说话的文理文气,更没有因为对方太拽他怕而低声下气……他说话简单而明了,十分周全。 总之话里所有的意思和韵味就是,觉得老子写字不行,那他娘你上来写啊,老子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管你是什么大鸟,有招的使劲给我使出来。 张则倒没有立即回他,而是狠狠抽了一口烟,把嘴里的烟头往这有钱酒楼里一层不染的土地上随意一扔,便摆出了他特有的霸气的姿势: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夹着脖子,脑袋朝左上扬、胖出来的双下巴也面向老天爷,只有那双眼睛往下瞄着宝先生。 “我写?傻子啊!我不会写我写个鸡毛啊我写!” 张则用眼睛往下扫描了一眼酒楼里所有人,说话时候脑袋又抖啊抖的,然后他用手指向了酒楼里的一个方向。 “他会写!他就比你写的好看多了!” 墙外人 第二十五章 众矢之的莫小河 有钱酒楼里几百号人齐齐向张则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目光集中之地,是一位店小二,这店小二虽穿着有钱酒楼宽松黑色店袍,也遮不住修长匀称的身材,以及那张漂亮俊秀脸蛋上,整齐的尖角椭圆眼。 几百道目光集中所在的店小二,正是莫小河。 被这么多目光聚集着,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很难受的事,莫小河也有些不自在。 所以他先前靠拢的双腿慢慢撑开,笔直身子也慢慢倾斜,紧贴着大腿的双手开始放松下垂起来。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秀脸蛋上上,整齐的尖角椭圆眼睛开始扫视盯着他的人群。 张则冲着这群城里傻子发飙的模样很霸气,但他生气张则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他只想来找份活干赚钱,没想过像个娘们样过来写几个字……这些字有啥好写,他随手写几个都比那个穿着长衫的娘们写的好看得多。 他生气张则,更生气这群人……这群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穿得倒挺整齐,坐有坐样站有站姿势,说话总是那么酸气,说话时候装的表情他都替他们难受……总之这些人怎么麻烦怎么来,这已经很让他反胃了。 如今再看看这群人盯着他看时目光呆呆愣愣傻傻的……像是一群看着一个傻子。 他一直觉得这里头的人是傻子,但很不想被傻子当成傻子一样看……他是来这里打工赚钱的,不是来被人盯着看的;他虽只是个店小二而已,但他可不能忍受被人不善的盯着。 所以一股无名的火,从他胸间冒了出来。 最后他伸出右手,捋了捋头上很短的头发,左边牙齿开始紧要,下巴抬了起来,语气有些慢条斯理又有些不耐烦,“看看看!看鸟蛋么!” 他伸出手指,慢悠悠的指向人群,“傻子一群。有啥好看的?” 一时噤若寒蝉。 人们可以理解流氓一样的张则嚣张。 毕竟张则身边跟着有钱酒楼的公子爷钱踆,而且钱踆也没有说话。 这说明张则或许真的非城池之物,毕竟当一些人物权势凌驾于别人之上太多,别人的目光和言语就和他没半点关系,那么文明和粗暴、嚣张也低调,他也就不放在眼里,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是这有钱酒楼的人无法理解为何张则把手指指向了一个社会最下层、上不了台面的店小二莫小河。 荒唐的是这莫小河骂人的时候语气漫不经心,像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皇帝一般。 难道长得帅就可以嚣张么? 有钱酒楼这里头的人,有些是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大老板,谁见到都要毕恭毕敬叫声爷。 有些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官场大佬,随口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人的一辈子前途甚至是一条命。 有些是名家人的小姐,不说倾国倾城迷倒万千少男大叔,但至少但凡是个男的,也要绅士的喊声美女。 还有些是在黑道里一手遮天的老大哥,多拽多狂多酷的人,都不敢在其面前放肆。 总之这些人都是有点钱和势、或者有些名望的……他们都难碰到有人对他们这么狂的,尤其是不认识的。 但就在今天,他们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少年当着他们的面,给连他们看到都要敬三分的宝先生一个下马威。 更耐人寻味的被一个屎都不如的店小二指着骂了一句傻子。 有钱酒楼的公子爷钱踆没想到自己收了张则这么一个愣子,然后这个愣子把他家店里最有名望的人宝先生给惹了。可怕的这个愣子还莫名拉上了他们家一个店小二,把他家所有的客人都给惹了。 所以钱踆懵了。 酒楼的安保看着自己店里的小老板站在一旁没反应,所以不敢反应。 阿财知道莫小河与张则很虎,但是不知道他们这么虎,谁都敢骂,因此阿财很茫然。 客人们不明所以然,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作何反应。 人都会有生气的时候,宝先生也是人,所以宝先生很生气……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宝先生的情绪和思绪苦和辣都一齐集中在一起。 他可以忍受别人说他写的字很难看,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他无法忍受一个人莫名其妙骂他傻子,无论是谁,谁都不可以,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而且更无法忍受一个小小店小二骂他为傻子,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宝先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自大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并且对谁都可以言语和举止上的尊重……但他不喜欢一个社会地位比他低的人,主动把自己放到和他同等的位置上。 和所有人一样,宝先生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就是为了可以保护自己的自尊和维护自己的自尊,但最好是有人来帮他维护他的自尊。 但是今天有两个少年这样的侮辱他了,他很生气,他想指着对方的鼻子骂。 骂一句艹你娘,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你很厉害吗很强吗很屌吗?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堂堂宝先生!用十年时间把天书整齐抄了一遍做了巨大贡献的人物!是被河内郡主都尊敬为上宾的人物!你两个算个什么鸟东西过来骂老子!是不是想死! 当然宝先生更希望有人帮他骂,因为他是宝先生,他是有教养有涵养的人,即使是他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也不能爆粗话,即使爆粗话骂人有时候是很解气很舒服,但他必须要注意别人的目光保持自己的风度和大度。 大度和风度的人被骂的时候,回的话应该是这样的:你好小伙子,怎么可以这样子骂人,骂人是不对的。对人的尊重和用语的文明,是做一个人就基本的素质。你可以藐视我笔下的字,但要尊重我的人格。 这样想起来宝先生又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啥也没干,就是写一行字传扬书法,而且卖的钱是为了捐出去做好事……为啥平白无故被人骂?骂了还要让自己去讲好话? 宝先生又很无奈,所以他看着张则想骂,看向莫小河也想骂,一看看酒楼里的人似乎想让人帮他们骂……但他骂不出来,好话也讲不出来,更没人帮他骂。 宝先生最后把目光移向了有钱酒楼的大公子钱踆……因为宝先生憋得满脸通红,而且眼睛又瞪着,所以宝先生看起来像是一只发了毛准备和人决斗的公鸡。 钱踆被这只公鸡给瞪得一个哆嗦,混乱之中他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来人!把这两个闹事的瘪三给我架出去!送到衙门里!”钱踆慌忙高声喊道。 钱公子喝声一落,酒楼里紧接着便骚乱了起来,不过打手们反应也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出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分别往张则与莫小河围了过去。 张则从没出过十里街,在简单粗暴的十里街他碰到不爽的事就打架,而且打架从来只有让别人吃亏的份。 但那只是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而已……顶多扇两嘴巴子踹一脚骂一顿完事。 没吃过亏就觉得没人能让自己吃亏……然后如今看着这十几个身材和他一般壮的、穿着紧身衣露着一身结实肌肉、目露凶光的彪形大汉,张则隐隐有些觉得今儿个能让自己吃亏的人似乎来了。 张则虽说一巴掌扇过去能扇碎好几个砖头,一脚踢过去能踢倒几百斤的大胖子,一拳抡过去能把一棵树打出一个坑来。 但看着这十几个成年男子的架势……似乎是打不死不会停手的,张则突然明白了,原来城里人也有敢打架的,莫名的张则心里有点虚。 不过心里虚归虚,嘴里叼着一根烟便敢挑战全世界的张则也没有灭了自己的气势。 这回从小他父亲教的什么拳脚套路全都忘了光光。 张则慌忙从身旁抓起一个板凳拽在手里,举起左手指着那十几个赤手空拳的大汉,脚微微蹲着,头颅高高仰着,便像个小江湖里要打架的瘪三般开始痞里痞气的喊,“想干仗么?” “来来来!不怕死的都给老子上来!” 张则喊得倒是挺霸气的,但那些穿着紧身衣的打手根本不理他,直愣愣便往前走。 有钱酒楼里的人看着张则这副德行,便知道了原来不过是个不怕死的乡巴佬闲着没事过来砸场子。 这里头有的是好勇斗狠不怕事的人,哪忍受得了这么狂的张则,于是就连客人们也喊了起来。 “打!给我用力打!打坏了我负责!” “把这乡巴佬给弄出去!” …… 紧接着喊声一片接着一片。 被几百人冲着自己喊打喊杀,张则还真没见过这阵仗。 但张则依旧没有服软,他把手里的板凳拽得更紧了,下巴依旧还是高高抬着,左手高举着,冲酒楼的人挨个指了个遍。 “喊喊喊!喊什么?有本事全都给老子一起上!” 即使头发和衣服被自己的汗水给打湿,张则还是头很铁的冲着里头的人叫喝。 只是他边喊着,眼珠子边往四周瞄,步子也边往门口退,而且撤回的脚步比他说话的声音要快得多。 还没等打手们近身,张则一眨眼便退到了有钱酒楼之外。 “艹!一群不敢打架的娘们!有本事出来打!” 最后喊完一声,张则把手里板凳霸气一扔,戳了戳手里的冷汗,消失在了人群里。 墙外人 第二十六章 也就随便砍砍 莫小河毕竟不是张则。 张则顶多以为别人不敢动他手,所以装个样子唬唬人,唬不住人自己便跑了……而莫小河从出口骂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了。 莫小河听着有钱酒楼里的嘈杂,望着张则那副屌屌的凶样……觉得实在没意思,便慢悠悠地以一种标准的蹲坑姿势蹲了下来,那张整齐的尖叫椭圆眼睛静静地看着冲他围过来的成年男子。 张则跑出去的时候,莫小河刚好被这十几个壮汉给围住了。 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蹲着的莫小河身上。 这里头的大佬们看着这场景都有点呆。 他们从没想过,一个小小的店小二、没权势没背景的底层人物,竟敢在一群有钱有势有台面的人物面前放肆,更没想过这个店小二敢骂他们傻子。 骂完傻子之后被几百号人喊打喊杀,被十几个杀气腾腾的壮汉围住,他却一点都不慌……反而像蹲坑一样轻松地蹲了下来。 而且你看看这店小二蹲下来时候看向有钱酒楼几百号人和和十几个壮汉的眼神……就像是一头牛在看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兔子。 难道这个少年人就不知道这十几壮汉可以轻松把他打成废人吗? 难打这个少年就不知道把他丢到衙门里去,衙门里头的人能让他生死不如吗? 难道这个少年就不知道得罪了这个酒楼里几百号人,他所有前程都会毁掉、干各行各业都会碰壁、会被像捏蚂蚁一样轻松捏死甚至全家都会被捏死吗? 难道这个少年就不怕吗?还是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不用被打? 要说是派来专门找有钱酒楼麻烦的人情况也存在……然而这两个少年不仅得罪了有钱酒楼,是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 各种各样的疑问涌进所有人的脑海,人们反而对这个少年感兴趣了起来。 然而作为有钱酒楼的公子爷,钱踆可不会有那么多疑问……精明的钱踆只知道今日这个少年得罪了他所有的客户,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今日的影响减到最小。 “把这傻子给我打出去!丢都衙门里!”钱踆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冲着打手们高声喊。 “等着!”却有一道声音打断了钱踆,打断了有钱酒楼里的嘈杂。 说话的人是宝先生。 如今看到有这么多人为自己出头,看到有钱酒楼的公子亲自出手赶跑了张则,还要抽打一顿莫小河,宝先生又重新找到一种高高在上受众人尊重的优越感。 在这种优越感的加持之下,宝先生对此刻莫小河的兴趣消退了对莫小河的怒火。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一个民间的艺人产生了兴趣,就像是一只苍鹰发现了一只蚂蚁的与众不同。 不仅是是宝先生,有钱酒楼里所有的客人,现今都以一种大人在观察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的神色,打量着莫小河。 “听说你字写得好?”宝先生很优雅的走到蹲着的莫小河面前,以一种长辈的语气问道。 以蹲坑姿势蹲着的莫小河充耳不闻。 “要不你来试一下?”大人逗小孩子的时候,是需要耐心的,而宝先生的此时心理与一个大人在逗一个婴儿没啥区别,所以宝先生很有耐心。 莫小河则不吭一声。 “怎么了小伙子?没信心?”宝先生依然兴致勃勃,好像他认为此刻邀请莫小河上去写点字,充分展现了他的爱心。 莫小河也终于动了,不过只是眼珠子动了……而只要他眼珠子一动,便有一种威慑别人的感觉,因此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莫小河在威慑宝先生。 然而宝先生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也不仅是宝先生,酒楼里所有的客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为如今莫小河瞪人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出生几月的婴儿被人逗笑而呆萌可爱滑稽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绵羊被一头狮子给惹怒而拼命抬起羊角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像一个小丑被皇帝惹怒而龇牙咧嘴想吓吓唬皇帝的样子。 酒楼里笑声如雷,而蹲着的莫小河仍然没有反应。 莫小河自小和姐姐学了不少字,也在英大娘那看了不少书,自小啥事都要自个来并且还要照顾姐姐、两个老人的生活……让莫小河懂了不少道理,也锻炼了他很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也造成了他比较孤僻的性格。 而在十里街那种简答粗暴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地方,更让莫小河养成十分暴力的性子。 因此莫小河不想去理会这酒楼里的傻子为何上一刻怒火冲天,下一刻又突然友好如今还要哈哈大笑。 莫小河也不想去写什么破字,这些心里头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这不代表莫小河可以随便被他们指挥支配……换句话说就是你让老子写老子就写?你算个什么东西! 莫小河想的是如果待会儿出手,他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个几个壮汉击倒,击倒之后他要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把这酒楼里最值钱的东西统统打烂,然后再怎样以最完美的方式跑到住寝把英大爷给他的剑拿到手。 至于捕快们会不会来;他最后将要面对多少敌人这些敌人有多厉害;他会是生是死,抑或是被关到监狱里生死不如……这些他都不想,也不想去想。 他只知道大不了跑回十里街,守着他家的大门,来一个敌人砍一个,能砍几个是几个。 十里街的人普遍认为对付敌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砍,莫小河是十里街土生土长的。 不过如今看这有钱酒楼里的傻子们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莫小河也懒得和他们再纠缠。 此处不留爷,不一定会再有留爷处,但爷就是拽,你留不留跟爷没多大关系。 江湖之大,或许无处为家,但爷不要家。 他慢悠悠的起身,伸了伸懒,把身上的穿的有钱酒楼店小二的标配衣服随手一扔,在几百人的瞩目下推开了围在他身前的壮汉,慢悠悠的往酒楼处走。 然而钱踆怎么会轻易让他走开。 有钱酒楼老板做生意做到了大江南北,在黑白两道都深有交情,要弄死一个人是分分钟的事,要不然这么大场子的酒楼他们也撑不起。 管你是傻子也好疯子也好、奴隶也好乞丐也好、孩子也好婴儿也好、甚至老板也好大官也好,谁都别想再有钱酒楼来去自由。 再则钱踆待人待物虽一向很友好,见个人都会给他点面子,不会狗眼看人低……比如那张则把他保镖打了,他都可以不弃前嫌把张则留在身边,但这不代表他好欺负。 当着他有钱酒楼的大公子的面,砸他们有钱酒楼的场子,如果让莫小河完好无缺的走出去,别说他钱踆还混不混得下去,这有钱酒楼的金字招牌都得没。 这客人们这会儿笑话这个有意思的傻子,过了这段就得笑有钱酒楼没意思了。 钱踆没有高声喊站住,因为一个小小蝼蚁一样的莫小河还不值得他喊站住……他只不过摆了摆手,十几个壮汉便呼一声往莫小河冲了过去。 他们动得快,莫小河动得也快。 但是莫小河没有反手去打那些打手们……而是刷一声,像道影子般蹿到了背着双手、站直身子、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少将的钱踆面前。 然后莫小河高高抬起那双他常常踢树踢人的大脚板,准确无误的往钱踆的大鼻子上一脚踹了过去。 娇生惯养的钱踆哪能受得住蛮牛一样的莫小河这么一脚,只听到哎呀一声,他便倒在了血泊里,生死不明。 这下子全乱了。 怕事的姑娘们顾不得举止了,拖着裙子便跑;没打过架的文人书生们也没时间矫情感慨场面之凄惨了,捂着面便溜;没人敢惹的大老板、大官、黑道老大知道这是有钱酒楼自己的事,所以知道今儿个有热闹看了。 毕竟打打杀杀的死人场面,一般人是没见过的。 一时间哭声、喊声、骂声尖叫声、椅子摔声、碗破声踩踏声……全都响了起来,用一句鸡飞狗跳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 “小河子!接着剑!学我爹!随便砍砍!” 慌乱之中只见张则从有钱酒楼外头冲了进来 张则不知道何时换了身衣服……如今光着上身,穿着拖鞋,拖着身上白花花的肥肉,手里扛着他爹的宝刀,姿势很拽,还把英大爷给莫小河的剑丢给了莫小河。 有钱酒楼是个高级场所,不是个小流氓混混跷二郎腿喝酒吹牛,一言不合便动手干仗的地方。 因此这里头的客人,乃至这里头的打手,手里都是没刀没剑的。 这下子,手里有家伙事的张则与莫小河更狂了起来,一人扛刀一人举剑,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刀剑不长眼的,不说万一不小心被砍死,就是被磕着碰着,也要躺上好几天……这里头的大官、大老板、黑道老大们不怕事,但却怕死也怕疼,而他们身价高了,越发娇贵,因此不敢看了,争先恐后的往后跑。 有钱酒楼的打手们都涌了出来,将莫小河与张则围着,但他们赤手空拳的,都不敢上。 所以莫小河与张则就真的随便剁剁。 有钱酒楼的椅子凳子,那都是高超艺术家们用稀少金贵的土木精致雕成的;杯具碗盘也是玉雕的;酒都是从天南地北买来的珍贵上好美酒;一些放着准备拍卖的书画、刺绣,都是名流流刺的写的……等等都很值钱。 莫小河与张则就偏偏喜欢剁这些值钱的东西。 现场群魔乱舞一般。 衣服鞋子、椅子凳子、锅碗瓢盆、笔墨纸砚如天女散花,漫天飞舞。 “轰隆!” 这时候却如同地震了一般,整个有钱酒楼的地板,都微微震动了起来。 隆!隆!隆! 地底的震动往远处在增强着,在往远处漫延着,而震动的中心,似乎正在往有钱酒楼逼近。 紧接着这不止是有钱酒楼,甚至是外头的行人、小贩们,都先恐后四处奔走。 最后整个西门县都开始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手里扛刀,小步快跑的捕快们在西门城中高呼搜寻。 如同敌军压城,几十米高的城楼紧闭,不许任何不明身份之人出入。 披坚执锐,骑着高头大马的御林军,如蚂蚁一般浩浩荡荡涌上了街头,甲光向日金鳞开。 在人群的拥挤、踩踏嘈杂与混乱之中。 一双手,分别拉住了莫小河与张则,走进了西门县街道中人群里。 墙外人 第二十七章 是仓生不是苍生 仓生有个不普通的容颜,却有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叫仓生,而不是苍生。 要论见识,除了没事就到真领域尽头看看有没有裂缝的大夏真人徒弟光神子,便非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仓生莫属了。 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仓生此人容貌绝世,行事却低调非凡,走过大江南北,但从未宣扬而留下过自己的名声足迹,至少好名声是没留下过。 他走过佛性的大西北雪族,和雪族的女族长上过几天坑。走过尚武的大东北漠族,和漠族最权势的长老打过架也喝过酒;走过尚文而富有文化的东南苏族,差一点就上了苏族女皇的床;也去过神秘的大西南盛族,也揩过他们无数妖媚女子的油。 此次出行,从真灵域最西边器灵国出发,一路向东,至今仓生游厉大夏一年有余,揪过大夏赵皇帝的胡子。也和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夏真人讲过道理,虽说讲不赢,但到底讲过。 讲完道理便觉人间了无生趣,在大夏腹地河内郡俯瞰天下,思考人生,忽而看到这河内郡下辖西门县却有两只凤凰,一公一母,二话不说驾云而来。 仓生华衣佩刀,华衣是花白的长衫,刀身不过一米长,刀名小二郎。名字取自他儿时在别处听过的一首戏曲,“小嘛小二郎,背着个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 仓生就以一个豪放姿态坐在西门县有钱酒楼的最角落里。 无论有钱酒楼的舞姬舞起如何灵动美艳的舞姿,歌姬引吭起如何空灵的天籁,抑或花魁们穿得如何清凉花哨,仓生除了喝酒揩油统统不理。 这个角落的位置外人看来或许不好,但仓生偏偏喜欢此地妙处,东望窗外,是座座拔地而起整齐高楼,街道上玲琅满目;西望而去便是有钱酒楼,人生百态尽在其中。 最妙不过是当仓生在此处百无聊赖起来楷油花魁小姐们,或者摆出如何豪放奔流的姿态时,鲜有人会注意到。 不过仓生不太满意。这两日有一位少年,没事老往他这里偷偷瞅。当仓生楼起一旁花魁,直入胸口握住满手丰腴,便和少年四目相对,这雏子少年倒也不尴尬。 少年不过是店里头的小二,不过这小二和别的小二有些不同,他不端茶,也不给客人倒水,更不点头哈腰给来客请安,也不听招呼使唤,他只管搬酒搬茶干杂活,力气倒是蛮大,装满酒的几百斤大酒缸,一肩一个,吆喝一声只身抬起便走,处若泰山。 这少年身材修长匀称,长着一双整齐的尖角椭圆眼,那眼神十分平静,细看来却是冷酷非凡。这容貌,仓生倒认为有自己的九分姿色。 仓生自认自己为天下最美的男子,也是最最完美的人。他仓生不完美,还有谁是完美的? 当然要论打架,仓生自认打不过菩提树下的金身老祖,但他也打不到自己;要论讲道理,的确也讲不赢大夏的夏真人,但他也说服不了自己;要论疯癫,仓生承认武当上的吴道子是天下第一;要论速度,仓生也懒得和那个闲着没事便去真领域尽头的夏真人徒弟光神子去比。 不过要论风流,仓生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寻花问柳起来,不说了么,雪族的女族长够牛掰了吧?几百年的老处子了。依旧和她上过几天坑。 要论游手好闲,仓生要在自己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山上,饭自有烧一手好菜的第十女徒做,碗有二徒弟去刷,衣服有奴仆洗,钱财也是富可敌国。 虽然洗衣做饭刷碗此等琐屑并不是徒弟们自愿帮他做的,但至少有人帮。毕竟挨几脚踢被或砸个枕头也不影响瘫在床上的舒服自在不是? 他每天也就是坐着看自己的十三个徒弟出去打架,然后指手画脚。到了晚上,一群老友涮牛肉,大碗喝酒,醉了就出去和容貌极品的女子一夜风流,盖上被上舒舒服服睡个天昏地暗。 衣食无忧不说,美人不缺,况且他自认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谁来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这不是就是神仙般的美日子?不就是完美的人才能有的惬意么? 最狠的一点要论姿色,天下须眉哪怕是天下巾帼,有谁比得上他仓生?便连能和他平分秋色的美人,都是他的小女徒弟。 天下人的容貌,仓生统统以其为标准进行打分,不够自己六分美皆为歪瓜裂枣;六分刚好看了不吐,七分算还可以,八分算是精品,九分就是罕见极品了。只有仓生小女徒得过满分,因此仓生自称自己天下第一美男,其小女徒为天下第一美人。 因此和完美的仓生比起来,这少年有自己的九分姿色,很不赖了。 在仓生看来这少年还是有点意思的,悠扬的琵琶声、娇俏的骚娘们、和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胡子宝先生的字、彪形大汉的怒目冲锋,竟不能引起其半点动容。 那个脚踏人字拖狂拽酷的满身肥肉胖子,倒也不差,比起平时所见小家子过生活,西边房子东边瓦,圆滑世故的市侩,这瘪三的胖子也算有趣。 宝先生勉强算是个了不起的人,大夏人所研习《天书》,上头都是他的字。字倒是一般般,只是难得这片情怀。 有钱酒楼的公子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宝先生善良,也算个君子,喜欢阳春白雪也不排斥下里巴人;有钱酒楼也不是卑劣,不过只是满身铜臭味而已;而这有自己九分美的少年和那满身油肉的胖子,则是完完全全不知天高地厚,粗鲁至极,一言不合便用拳头决定一切。 这四人都是不坏人。 只是入世之人和两个粗鲁的出世之人相遇,难免打一架,毕竟有谁和他仓生一样完美不是? 不过仓生总是忍不住觉得觉得俊美少年踹在有钱酒楼公子脸上的那一脚,不错。还有这有钱酒楼所有值钱玩意漫天飞舞的景象,挺美。 仓生望着这两个一胖一瘦的少年砸完东西逃跑的样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大女徒弟余彤每每出去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只好枕头被子往自己身上砸,然后这时候剩余十二徒弟脑袋趴在椅子上慢慢看的景象,不由得哈哈一声大笑。 酒饱上头了,是时候了。 仓生将绝美的脸一撇,一眼瞅见混乱之中的小云,然后推开自己怀里七分美的花魁,身形一闪,便搂住了花容失色的弹琵琶姑娘。 酒足饭饱了,是时候贪图美色了不是?不然多浪费了自己的绝世容颜?多凉了怀春少女们的心呐? 墙外人 第二十八章 生生死死都随命 已深的夜很冷清。 晴空之上满是天星,月光如水,轻轻撒在黄土之上。 一片青草苍树之中,一座座低矮破落的土屋零零散散排列着,坑坑洼洼的原始土路上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人烟。 唯有清风阵阵,带着清凉清新的空气、搅动的烟尘、孤寂的鸟啼漫无目四处席卷。 距离莫小河与张则离开已近半月,十里街这旮旯地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穷,……白天倒还热闹,夜里便人迹罕绝了。 这阵子老虾家的人都鲜出来走动,也没人见过老虾,不知道去了哪。 张记杂货铺里这会关了门,屋里灯也亮着,陈大娘如往常一般躺在张虎怀里,夫妻两眼睛已经干枯无水。 陈大娘睡不着,因为不知道张则在哪、在干些什么;张虎也睡不着,因为知道张则干了什么。 而啊南家人依旧不敢来张记杂货铺,因为这阵子英大娘家里没有莫小河帮忙料理,她心情特别不好、脸常常黑着,骂人也比往常更凶。 英大爷就经常因为家里家务没人做、卫生不太整洁而被英大娘骂。 张老三的娘前些时候死了……老人死得挺安详,死了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块肉,肉没咽下,便了绝气。 张老三到底是读书人,把繁琐的葬礼、以及生老病死看得很透彻……他没哭,也不伤心,不过随便找了张席子,把他娘卷起来挖个坑给埋了,自己便整天不着家,和那他带回来的老女人厮混去了。 莫小颜又恢复了莫小河四岁以前的状态……白天时候家门不开了,紧闭着,然后她自己躲在家里头,还是写对联,然后刺绣,刺的还是凤凰,不到睡觉之前是绝不出来的。 很多时候莫小颜常常会在夜里、烛光下,望着西门县的方向发呆,时不时摇头叹气……好像她知道西门县在哪,又好像她能透过千山与万水,看到远方的莫小河正在做什么。 这会夜深人静的,莫小颜又开始望向西门县的方向了。 很巧合,往她看的方向绵延数百里,正是莫小河与张则此时所在的地方。 张则与莫小河此时正猫在西门河的河边。 河水潺潺,清风习习,青草漫塑,虫鸣阵阵,鸟啼清脆,满天繁星,月光温柔。 张则与莫小河没睡。 睡不着不是因为白日的阵仗太大,他被吓得阴影而不敢睡;也不是是周遭的景色太美,他们一时穷酸命大发而诗意盎然……他们这种粗人不知道啥是后怕,更不知道啥是诗意。 今日西门城里满城风雨,浩浩荡荡披坚执锐杀气腾腾的御林军如临大敌,满城的捕快全军出动地毯式搜捕,带着两人画像的追杀令一日之内布满了整个西门县。 莫小河与张则似乎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惹了怎样的庞然大物;不知道他们随时随地有可能被逮捕。 他们不知道他们往有钱酒楼里这么骂了一大把人,有一天他们走在大街上,就会或许莫名出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比有钱酒楼还要厉害的人物来。 他们更不知道,今日里若不是走惯了夜路、在西门县里拼打多年的老虾带着他们从密道里逃走……他们插翅难飞,恐怕如今早已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生死不如。 他们不知道他们今日是多么凶险,而他们是多么幸运,更不知道他们得罪了西门县的这片天下。。 张则穿着短裤,光着大脚板,把他爹的宝刀往地上随手一扔,双手枕着肥大的脑袋,二郎腿翘着,嘴里叼着一片草,望着星空百无聊赖的咀嚼。 莫小河一屁股坐在绵绵的草地上,把宝剑立在一旁,双手搭在自己蜷着的双腿上,面无表情地观看着清风明月。 “小河子,你说今天老虾为啥要帮咱们?”张则似乎是咀嚼嘴里草咀嚼腻了,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即使作为一无所有的小子,他今儿个捅了个许多大人物都不敢捅的马蜂窝,在许多人眼里他厉害得很了,但他说的话还是那些粗俗的白话。 “鬼知道。”莫小河不以为意。 张则学着莫小河姿势坐了起来,习惯性地摆着他很酷的姿势,说话痞里痞气,“老虾至少还不错,你看那阿财,他奶奶的……咱两被一堆人追着砍,他也不知道躲在哪” “懒得知道老虾想干啥……至于阿财,也别怪人家,人家凭啥帮咱砍人。” “说得也是……不过这小子以后要打架,就别想老子帮他。” 张则摸着脑袋,像个四岁的天真孩子,朝着天呆萌地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般,“你说你写的字比那穿着长衫的老匹夫好看多了,今天咋不上去写?那几个破落小字卖那么多钱!” 莫小河张尖叫椭圆的整齐眼睛像看个傻子一般看着张则,默不作声。 他写的字是好看,也确信比那穿长衫的老匹夫宝先生写得好看得多……而且一步就登天,一抓就是一把钱,一挥手便有千军万马为你出头的日子谁都想。 但你没钱没势没名气,写得字再好看,也顶多去街头卖对联一次卖几个铜板,谁会闲着无聊去把一个穷酸小子的字捧上天。 再者你一个穷酸小子上去没原没故写字,写得再好看人家顶多把你当成傻子,最多就是一把你当成个有点意思的傻子而已……就比如今儿个莫小河瞪宝先生时候,那些人看着莫小河的眼神,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莫小河虽说是个从乡下出来的莽夫,但这点人性和道理他还是懂的……所以莫小河更喜欢简答粗暴点,出手便打。 张则躺了下了,很快便响起了呼噜声。 莫小河没睡。 他坐着,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凉风,听着乱七八糟的虫鸣鸟啼,莫小河居然犯了十四岁少年们多少都会犯的病……开始思考人生。 比如思考他为什么要活着,他父母是谁为什么不要他,他的未来将是什么样子,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是不是得向钱看,争取着赚个大钱,像故事书里那样,当个大老板,千金随手散尽,张手就还复来。 或者当个将军,挥手千军万马,摆手美酒佳人。 或者当个大官,翻手是云,覆手是雨。 再或者爬上黑道顶端,风云随口叱咤。 但莫小河又都觉得那没意思,他手里提着剑,坐下骑着马,兜里揣着钱,想去哪就去哪,想砍啥就砍啥……这似乎更快活一些。 莫小河忽而望向十里街的方向,怔怔出神。 他想回家。 有钱酒楼的人轻易间调动了西门县所有力量,他不显得明日御林军是否会浩浩荡荡踏平十里街。 莫小河看向旁边打着呼噜、不断流口水的张则……心理有些不是滋味,张则其实只是个傻孩子而已。 莫小河突然怀疑起来自己那么喜欢打人对不对。 但若不打那群傻子,恐怕现在他更不舒服。 打了又如何?后果其实也大不到哪去。 莫小河转而又觉得不对……若是动不动便打,下辈子都在刀光剑影里了? 索性不想那么多了。 生死由命,怎么舒服怎么来,是最舒服的事。 他手里有钱又有剑,就是一种有权有势,没人奈何得了他。 莫小河再次望向西门县的方向,想起了傻傻的莫小颜,总感觉不怎么爽快。 真的是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狠狠咬了咬牙,握了握拳头。 他提起剑。 然后将这几年间存下的几百票银票揣到张则口袋。 然后在西门河的延边,他健步如飞疾驰。 墙外人 第二十九章 马鸣风萧萧 当第一道日光冲破地平线,鸟儿们开始寻食,十里街的人开始一天的悠闲简单的日子。 不止是十里街十里镇,哪怕是整个西门县的人都如此,民风彪悍。 小村庄还好,要是人口多点的大村庄,衙门里头的人要是找不到充分确凿的理由,一般是不敢进去抓人的。 十里街便是一个大村庄,约莫有几百号人口……进来抓人的捕快,一般都会掂量掂量,要不不小心说错了啥话,刁民会造反。 西门县衙门从城里派来了三十多位捕快前来抓捕莫小河与张则。 但这些人只敢在距离十里街大约十里左右的地方待命,不敢进去。 十里镇本地衙门的捕头张虎今儿个也出了猫腻,称病在家,当地的捕快们也没人敢出来带路。 都是一个地区的捕快,互相都认识,所以西门县来的捕快大抵都知道张虎是个护犊子起来命都不要的狠人,如今提刀进去抓他儿子,没人知道他会发起什么疯来,因此更不敢去了。 但不敢进去不代表不抓人。 因为西门县城里派来的五百守城御林军已经在路上。 负责带领这五百御林军的是老将军程飞。 西门县上属河内郡,河内郡深处于大夏王朝的腹地,常年安逸,这边的军队基本上也都是被养着的,没打过仗,身上少了许多军人该有的血气方刚。 但老将军程飞不同,他是近些日子才调过来的。 老将军程飞往年的岁月都在镇守大夏王朝的边疆,而大夏王朝这些年与其他王朝虽明里不宣战,但暗里依旧不和,战事不断,双方士兵一见面就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因此长年镇守在这种地方的程飞也算上是个戎马半身的铁血将军了。 老将军程飞年事已高,六十多了,依旧容光焕发。 他头戴着一定银白色的头盔,脚踏银色战靴,身穿银色盔甲,坐在有银色战甲护身的高头大马上…… 浑身便只露出一道老来泛黄、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来。 生气的时候老将军若眼睛一瞪,便有一种在大漠边疆与敌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之时,要搏命的铁血之感。 五百训练有素、武装到牙齿的御林军在程将军的率领之下,在黄土黄泥铺成的土路上飞驰,激起浓尘滚滚,两旁草木皆惊,牛羊皆惧,一里之内无任何彪悍刁民敢靠近。 这下子钱家人的确是出了大阵仗,莫小河与张则插翅也难飞,十里街的人想要帮忙也只有一起受死的份.。 吁! 终于,这五百骑着战马势不可挡的御林军在一道御马之声落下之后,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没有战马再接着嘶鸣,没有士兵再接着呐喊。 在滚滚的浓烟之中,御林军有条不紊的四处散开,枪兵举起手中长枪,刀盾兵立起手中之盾,骑射兵手中之弓快速上弦,人与马皆如临大敌般,于寂静中四处戒备。 停下不是因为已经到了十里街。 而是因为有人挡住了前方的路。 挡路不是一大队人,不是一群人,只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穿着拖鞋和有些老旧的短裤短袖,坐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双脚撑着略微前屈的身子……姿势十分悠闲,若不是手中握着一柄立在地上的剑,倒像是一晨耕歇息的农夫。 这人转过脑袋来,露出一种棱角分明又显青涩的脸,那双整齐的尖叫椭圆眼睛像看一群在他身旁路过的牲畜一般,打量着他身旁在滚滚浓烟中威风凛凛的五百御林军。 少年正是莫小河。 五百御林军中快速地骑出一前锋兵来,手中的长枪指向莫小河,有模有样地喊,“钱守备座下程将军在此,前方何人?!” 莫小河身子慢慢立了起来,二郎腿也翘了起来,双手像搭着枕头般搭在剑柄上,然后望了一眼冲他喊话的前锋兵,又像打量着一群傻子般打量着前方人数众多的军队。 莫小河有些不明白,他只是一个人……而这群穿着花花绿绿、把自己包得像个水桶般只剩下一双眼睛、手里又扛刀又举枪还架起弓箭的人到底在紧张什么,摆出这鬼架势来? “别废话了,我就是莫小河。” 莫小河回答得慢条斯理,倒是他前方的前锋兵被吓得浑身一抖,眼睛闪烁不定。 背后的五百御林军也有些骚动了起来,机警的眼神更加一丝不苟地扫视着前方的大路和两边的丛林树木……好像这稀疏的树林、淹没不了脚底的草地、一马平川的土路会随时杀出一队穿着草鞋、带着草帽、扛着锄头和镰刀的刁民来。 这河内郡的军队深处大夏王朝的腹地,没打过仗,胆子当然是小了些,但是这穷山僻壤的刁民们抄着割草的镰刀割军人的例子不是没有过。 最重要的,一个小小少年像面对一群装备精良的军队,就像面对一群过路的鸭子,若没有点后手,谁信? 戎马半生的老将军程飞果然是老当益壮,不嗔不慌。他面如土色,没有表情地盯着莫小河,他的眼睛看不出喜怒。 老将军将手中的剑一立,御林军中冲出一队枪兵来,将莫小河围住。 莫小河没有动。他仍然保持那种很悠闲的姿势,二郎腿的翘着,双手很放松地搭在剑柄上。 因为动是没有用。 不说这后方几百位军队,不说这已经把闪闪发亮的枪头将在自己脖子前的御林军,不说这御林军的战甲他手中的剑很难砍进去。 就是这围在他前头的战马们一人给他踢上一脚也吃不消。 也不说什么大丈夫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 莫小河只是觉得他没有任何理由让十里街的人为他遭殃,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张则一家子替自己去和别人拼命,也找不出能让自己亡命天涯的理由。 所以莫小河自己一个人挡住了军队们的去路……至于即将面对自己的是生还是死,就先让他手中的剑沾点血再说。 哐! 莫小河手中的剑出鞘了。 而就在他手中之剑出鞘的一瞬间,围在他前方的十几位御林军整齐有力嗖一声将手里的长枪顶近了莫小河的脖子。寒芒在前,枪尖似乎随时就会捅进来。 莫小河将身子站得很笔直,左手背在后头,对于自己顶在自己脖子前的钢枪视而不见。 他侧身面向了老将军程飞,举起手中的剑,“想抓我还是想杀我?” “散!”老将军程飞声音浑厚有力,铿锵威人。 大夏王朝的士兵毕竟训练有素,声音一落,围在莫小河前方的御林军十几人如一人,十几匹战马如一匹。 动作简单有力,一步到位。 十几道长枪整齐从莫小河脖子上撤出,十几匹战马整齐散开,围成扇形。 老将军程飞与莫小河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障碍物。 程将军努力地往前伸着脖子,那张泛黄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不远处的莫小河,似乎想把莫小河看个通透。 莫小河将剑归鞘,认真地观察着老将军的眼睛……在这十里镇乃至西门县的旮旯地方,除了自己的姐姐与英大爷,莫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的眼睛。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种自信的、无所畏惧的、将人世间一切看做笑话的眼睛,换句话说,就是那种啥也不在乎的傻子或者狂徒的眼睛。 莫小河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 就这样,莫小河盯着程将军,程将军盯着莫小河,周遭的五百御林军和五百战马却纹丝不动,唯有晨风微凉而萧瑟、晨曦微温而孱弱。 在这如同两军对垒,双方两员大将即将抽出手中武器一决高下的蓄势待发的时刻。 老将军却笑了……就像看着自己可爱的孙子般笑了。 老将军程飞戎马半生,他手中的武器所斩的都是真正的外敌。 比如西北方大雪纷飞里的手举着弯刀嗷嗷叫的雪族人、西北方大漠胡杨里痛饮马血的漠人、西南方茂密雨林里神出鬼没的盛人,东南方光着膀子驾着战船扛大刀的苏人。 老将军不认为自己是大英雄,但老将军的心毕竟也是肉长的。所以身为大夏王朝的军人,他不会无聊到抽出自己的武器去面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夏人。 身为大夏王朝的铁血军人,被下军令去到村庄之中围堵一群农夫,甚至去面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这是大夏的失败,也是身为大夏军人的无奈。 老将军程飞更没见过这样一位少年……他自认为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没有勇气手中拿着一柄剑、穿着草鞋便敢如此无惧地与五百杀气腾腾的军队面对面,更做不到像看一群牲畜般看向这一群军队。 “你打得过我们?”程老将军不喜不怒。 “打不过。”莫小河瞄了一眼眼前的千军万马,摇摇头,云淡风轻,“但你们多少会死几个人。”。 老将军呵呵冷笑,“你不怕死?或者你村里的人真敢扛锄头和我们对砍?” 老将军浑厚的声音吓飞了不远处蹲在草丛之中偷偷生崽的孤鹫,一声犀利鸣叫在寒风嗖嗖之中凄惨而悠扬。 几百众将士不禁打起了精神,众数刀刀枪剑戟寒气森森。 然后莫小河翘起了二郎腿。 他如同抱着一根木头般,将手中的宝剑优哉游哉抱在膝盖上。 “废话真多。”莫小河有些不耐烦,“简单点,一对一打一架,谁输谁儿子。” 众肃穆将士乍然一惊。 老将军哈哈大笑。 “学故事书里的情节倒也可以。” 老将军捋了捋长须,调皮道,“你要有胆子,就陪我到钱家里走一趟,认那两个一身铜臭味的钱家兄弟当儿子,这才精彩。” 众将士紧紧皱眉。 草丛里传来两声嘎嘎的滑稽鸭叫。 莫小河扬起那张俊秀的脸,把手中的剑狠狠插入大地之中,,“你这老头对我的胃口!” 一时马鸣风萧萧。 墙外人 第三十章 察言观色是军人否 钱家大院今早很热闹,赶得上闹市里头的街道了。 莫小河大闹有钱酒楼那一日,西门县不少有脸面的人物在场,大家都见识了这位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像个傻子一样的乡巴佬……在这些人物的传扬下,又有不少人对莫小河多少有点好奇。 对于重未见过的新鲜的自己做不到的事物,谁都会好奇。 所以今天西门县的守城御林军统领钱莱、便是钱燕的亲哥派出的五百御林军已经将莫小河捉拿在手的消息一传出,不少人物都来了。 看热闹的有,对莫小河好奇的有……总之人们大多都想知道,这位将西门县如此大县城闹得满城风雨的小小少年,今日到底又会咋样。 钱莱和钱燕坐在家里大堂中央,一天到晚闲出屁来所以情调高得上头的宝先生则作为上宾,坐在两位家主的右侧。 钱莱和钱燕两兄弟可以说是西门县最为权威的人物,哥哥钱莱手里有权有兵力;弟弟钱燕包揽了整个西门县几乎所有酒楼的生意,手里有钱也有势。 钱莱动用了自己西门县所有的捕快,甚至动用自己手里守城的军队,一是为了出口恶气,也是为了给莫小河背后的人看看,西门县到目前为止还是他们钱家人的天下,谁来都不好使。 钱莱本以为他弄出的阵仗够大了,但是没想到,莫小河的面子更大,大到许多西门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为他而来。 在这一群大佬的等待下,莫小河终于被人带进了钱家大院的家门。 钱莱两兄弟顶多以为打钱踆的莫小河不过是和他们钱家有仇的人派来的一个下三滥的、不怕死的狠辣地痞流氓。 一些只闻其名不见过其人的大佬则以为将整个西门县闹得满城风雨的莫小河会是一个武艺高强、五大三粗、模样唬人、心狠手辣的江湖刺客。 却没想到竟是一个穿着破旧拖鞋和老旧短袖的清秀俊美少年。 钱家两兄弟以为莫小河一定会在铁血老将军程飞的霸气之下收敛锐气,然后被三大邦五大邦的押进来。 但是看这架势,这莫小河倒像是被请进来的。 因为莫小河手中还拿着剑,程飞老将军和二十多个举着刀盾的御林军却乖乖的跟在他后头。 钱家两兄弟以为地痞莫小河一定会在进入钱家大院之后看到这么大的阵仗,被吓得屁股尿流,乖乖就范,跪地求饶。 然而看看莫小河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的气势,你看莫小河挺直的腰板、脸上的锐气,你看看莫小河俊秀的脸蛋上那双整齐尖角椭圆的漂亮眼睛浏览人时的莫名自信……哪里有半点怕的意思。 因此从莫小河进门直到走到钱江两兄弟的近前。 钱家的家丁庸人们都在呆着,这倒像是钱家请来了哪个绝世高人;钱家的宾客们也看呆了,因为无法理解为啥钱将军没下了莫小河手里的剑、而且还不把他绑起来。 难道钱将军就不知道这个傻子随时随地会动手打人、而且还会砸东西吗? 钱家两兄弟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场面,咂舌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说啥。 宝先生在有钱酒楼的时候则以为莫小河不过是个人蓄无害的可爱孩子,所以当时还调侃调侃莫小河,但是见识了莫小河打人的样子之后,对莫小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地位很高的宝先生现在不敢说话,毕竟这么近距离之下,莫小河要向踹他一脚没人拦得住。 “哈哈哈!” 在这尴尬的气氛之中有一人先笑了。 笑的人是符老板。 钱家两兄弟加起来是西门县最有威望的,而符老板则是西门县最有钱的。 符老板控制了西门县几乎所有的黑道,垄断了西门县几乎所有盐、赌坊的生意,而且许多码头和地下的生意他都有份。 符老板是个中年人了、,头上已成地中海,仅有的几个头发也立了起来,露出了比常人高出一倍的发亮额头……他大腹便便的深靠在太师椅上,身子把椅子给挤满,因此他哈哈大笑的样子,很像个弥勒佛。 私底下符老板和钱家两兄弟其实不怎么合。 钱莱坐上西门县守备的位置之后,钱燕也野心大涨,不再拘泥于酒楼和风月之地的生意,反而想从符老板的盐、赌坊生意,甚至码头和地下生意里分一杯羹,因此隔三差五也去找符老板的麻烦,只是这层窗户纸谁也没捅开。 钱燕是个精明的商人,白手起家,当初从一个小小店小二做到老板,又靠着自己的头脑垄断了西门县酒楼的生意。 但他不像别的一些有钱人,并不认为自己拥有的资源就必须给自己的儿子,因此对于钱踆他一向是放养,长成什么样全靠造化。 所以自己儿子被人踹两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作为父亲,自己儿子被打必定生气,再者他也怕是背后有人来砸自己的场子,比如眼前这位符老板……所以弄出大阵仗,扬一扬他们钱家的威名。 然而谁想到就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作为这么大人物,若还是计较,真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么,大同小异,大恶大奸心中冷如冰的人还在少数……而且即使是大恶大奸的人也还是讲人情的,否则顶多只是小恶小奸。 有点头脑的大人物都不会拉下脸和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 这尴尬的场面中符老板的笑声,引起了不少人的笑声。符老板的笑,是告诉钱家两兄弟自己不会无聊到雇佣一个半大孩子来闹一个不出半点波澜的场子。 就连钱燕也转过脸去,忍不住半笑佯问以掩尴尬,“老符为什么笑?” “我笑这孩子,看他这神色,总觉得好玩,没见过这样的。” 符老板捋了捋头上的几个毛发,把脸望向了钱莱,开玩笑道,“钱守备,我看这孩子是个军人的料子,不如你收了他吧。小孩子小打小闹的,何必闹这么大的阵仗。” 钱莱是个军人,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小士兵爬上了西门县守备的位置,一向血气方刚,性情中人,如今他看这莫小河这冷峻的面孔、淡定的神色、匀称的身材、健壮的手臂、步履生风孔勇有力……倒还真是个军人料子。 因此被这么一说钱莱倒还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出动了自己用来守城的五百军队去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说不过去了。 “程老将军你怎么看?”程飞没有理会符老板,而是看向了莫小河背后的程将军,“我知道你还在因为我动用军队抓人而生气……但如果是你侄子被打了呢?恐怕你也会扛着剑上去拼命。” 一般情况下若是作为上级的钱守备这么和下级说话,下级一定会连忙鞠躬行礼,然后抱着拳头毕恭毕敬地来上这么一句:“钱守备言过了,将军您英明神武,在下何敢生钱将军的气。” 但程将军毕竟不同。 他大半辈子都守在边疆,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他脑海的神经已经习惯了紧绷着,也习惯了刀光剑影、水里来火里去的生涯,而不习惯作为军人却身处安逸,更不懂那么市侩的东西。 所以程将军的确是生着钱莱的气。 程将军也一直认为自己侄子被打是该生气,但生气的时候顶多自己上……不应该派出军队。军队是被国家养的,是为疆土而战的,是守护一方百胜的,不是因为一己之私便派出去对付农夫的。 程将军是个直肠子,上前答道:“在老夫看来,莫小河冷静而孔勇,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的确适合当军人!” 就连大架子的闺秀们也被吓得口吐兰舌。 比在场所有人都有气势?这似乎包括了程将军本身,更包括了钱守备在内了。 钱守备的话,是个傻子都听得懂。 莫小河是个半大孩子,钱莱和钱燕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去抓人,的确丢人。 莫小河也的确有点意思,很难得,的确有种但军人的气势。 但再怎么有气势的好,那是莫小河自己的事。 他把钱莱的侄子给打了,钱莱还能因为他有气势就把他收入自己的军队之中?他钱莱不是那么坏的人,但也不是什么烂好人,更没那么无聊。 他钱莱是个性情中人,但也是个人,是个人就要对自己好点。 而钱莱他手上的军队不需要打仗,所以他需要的仅仅是听话的人,而不是什么狗屁人才,更不是桀骜不驯的脱缰野马一样的需要培养的人才,也更不是把自己的侄子给乱打一通的人才。 面对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对符老板的所说的把莫小河收入军队之中……钱莱只不过想让程将军帮他拒绝,好让他一个台阶下去而已。 对程将军说那么客气的话,钱莱也只不过想在众多人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大度而已,敬重军中长辈而已。 钱莱哪就料到几十岁的程将军这么没眼力劲? 然而没有任何背景,靠自己便能一步一个脚印爬上一个县城守备的人,也不是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的确,这孩子血气方刚,有那么一种气势,我也佩服。” 钱莱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说话密不透风,“不过军令如山,军人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意气用事……这孩子还需要训一训才行。” 钱莱佯装思索片刻,半眯着眼睛说道,“况且……理归理,法归法,大夏律例违不了。” 钱莱摆了摆手,停顿之后一锤定音,“这孩子打人毕竟有罪。程将军,你把他送到衙门关些日子,放出来之后再把他接到军队里来。” 程将军惜才如命,一听很不开心。 一直静静站在一边听这些人胡扯的莫小河耐不住了。 “你凭啥啊?”莫小河上前一步,盯着钱守备问道。 墙外人 第三十一章 不值得同情心泛滥 那天在有钱酒楼见识过的人都清楚,这个健壮又俊美的少年莫小河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过莫小河只不过照着自己的想法说自己的话。 只是莫小河懂,一说话他就输了,他只能任人摆布才行,没有说话的份。 对于莫小河来说,乖乖听话,被拉到大狱里关一阵子,事情也就这么了了……总比为了争口气被人打了杀了不是? 当莫小河并非是为了争口气,也不想变聪明……他只是想舒服点。至于有没有舒服的资本?管他那么多呢。 这里头的人,都是和莫小河差了不止一个档次的人物,他们就是把莫小河当成一个与众不同孩子,过来看看寻开心,仅仅而已。 钱家两兄弟随便说句话就可以让莫小河现在就被打入监狱中,生死都没人知。甚至这里头任何一个人的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亡命天涯。 猫看到一只有意思的老鼠,会多玩几下,因为老鼠再怎么也逃不出猫的爪子;行走江湖的仗义大侠一般会要点气度,也不会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乞丐动手,怕丢人。 莫小河现在在别人眼中就是一有意思的老鼠、乞丐。 这老鼠曾经咬了猫一口,这乞丐曾经踢了大侠一脚……如今这老鼠被猫逮到了,被大侠抓住了,却还想和猫谈条件,还想和大侠讨价还价。 老鼠再怎么有意思,猫也是会没耐心的,只会一口吃掉。大侠怎么有气度,也没再多和你这乞丐纠缠的,只会一剑劈开。 “你打了人,把你抓进衙门你还不服了?”钱莱显然失去了耐心,冷笑了一声。 莫小河很想反问钱莱一句,你说我打人,为什么不问我为啥打人?我不想在那待了,脱下你们家店小二的衣服走也不让我走,你家傻侄子非得要叫人要抓我,不打他我打谁? 不过莫小河没有问。 因为在这种人面前说这种话,只能像是一个懦弱者的诉苦,他们也根本不会听。他们有钱有势,为了抓一个莫小河连军队都能动用,说再多也无用,说再多也无聊。 但是不说就只能等着被抓,被抓莫小河指定是不愿意不服的,那就只能打,打起来的话他们又有那么多人……他们把城门一关,成群结队的御林军披坚执锐的,莫小河再能砍,也砍不了那么多人。 被权势压着,莫小河非常不舒服。 这会要是在十里街,他姐姐莫小颜指定会从房间里扔出一堆铜板来,冷冷骂一句:“钱有的是,拿去!想打架的,冲进来!” 而英大娘则会拖着肥胖的身子,双手架着腰招呼他们祖宗十八代。 英大爷的脖子也会耿起来,眼睛瞪起来,那一句出名的干甚喊起来,实在不行就打起来。 但现场也没有人为莫小河说话,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钱莱已经动了气,若为一个莫小河得罪了钱莱……那么这同情心就泛滥得不值了。 莫小河把手中的剑悄悄握紧,他现在的想法就像小时候他打了人,被人家家长上门挑事时的想法一样……别人只要敢动手,就一剑劈了。 “钱守备。” 在莫小河思绪飞扬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话了, 说话的人是老将军程飞,只是姿势和语气没有莫小颜、英大爷、英大娘那么霸气……他双手抱着拳,毕恭毕敬,“老夫想知道,这孩子为何打人?” 程老将军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不懂那些市井之徒的拐弯抹角的疯言疯言,他把莫小河看做一个值得培养成一位军人的好人才,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并非仅仅有些与众不同的阿猫阿狗。 但守备在上,这么多有脸面的人物在此,哪有一个小小将军说话的份,而且说的还是违守备之心的话。 钱莱把两腿搭了起来,身子略微歪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胸前,定了定神……如同给自己犯了错的孩子施威般,盯着满脸白髯的老将军。 “为何打人,那是衙门说了算。”钱莱的声音很冷,“别啰嗦,把他给我押金衙门里去。懂不懂?” “既是对铺公堂,那么令侄是否也应该一块去?” 在一片人的惊讶于唏嘘之中,钱莱的脸色再次黑了半圈,神色凶狠,“我命令你将这小子带到衙门,这是军令!” 老将军哪能是懂得看人脸色的人,又哪能是肯看人脸色的人。 要不然,就凭他大半辈子在边疆大漠里砍下的无数颗外敌脑袋,就凭他当年一骑当先率领座下一百将士拖住几千漠人的壮举,就他凭立下的赫赫战功身上的无数伤疤……如今坐在守备位置上的人就是他了。 这些在歌舞升平的大夏腹地之中享尽荣华富贵、专会溜须拍马、坐在高位上只会摆架子,为了一己之私便可私自出动大夏军队的人模狗样儿市井小人…且不说他们的安逸是边疆血土之上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就是真把他们拉到塞外边疆练一练。哪一个成了孙子乖乖就范?哪一个不是哭爹喊娘?哪一个不是见敌军列队成方浩荡冲来便吓破了胆? 程老将军眼睛立了起来,同样盯着钱莱那张凶狠的脸。 边疆沙场,于几十万人的沙场冲锋陷阱,战鼓擂擂如雷破,厮杀惨叫如炼狱,鲜血流淌可成河……程将军也不曾怕,又如何怕这居安却不知道思危的小白脸钱莱! 程将军一辈子都活在刀尖之上,无数次险将醉卧沙场不曾怕……如今要是怕了,他所有的峥嵘岁月便都白峥嵘了一场。 程将军冷哼了一声,当然不让的前一步,飘扬白髯之上的眉毛立起,死死瞪着钱莱的眼睛,声音铿锵有力,“根据大夏律例,对铺公堂需被告原告皆上,将军可懂?” 在普通的大人世界里,有时候面子比起里子,要重要得多。 如今被自己的下属当着这多人的面掉自己的面子,违自己的军令,钱莱又如何忍得住。 钱莱狠拍座椅,在一片压抑之中怒喝,“来人!把这打人的小流氓压到衙门里!” 当然钱莱毕竟不敢动程飞的手,怒火再大也只敢抓莫小河……钱莱狠清楚,程将军从军这些年来,抽刀砍上司最后仅仅只是被降级的例子其实还挺多。 对于老将军这种不合时宜的人,就不能和他对这干。 “都不许动!大夏律例里,那里有军队抓犯人的例子!”就在御林军们准备动手,莫小河准备抽刀砍了钱莱这两兄弟的时候,程将军也喊了出来。 身为征战疆场这么多年的老将军,他当然有自己的威慑力……御林军们也不敢动了,犹犹豫豫地瞄着老将军和钱莱,不知该抓还是不该抓。 而那些见识过莫小河打人样子的宾客们偷偷溜了好几位,……宝先生跑得最快,一点大师的气度都没了。 见这样子钱莱两兄弟是知道场面收不住了。 钱莱已经是怒火攻心,钱燕也憋不住了。 “把这老匹夫和小地痞都给我押走!”两兄弟一齐吼了出来,很霸气。 “我看谁敢动!” 哐一声,程老将军拔出了手中的剑,向空中高举而去。 两边这么一喊,场面顿时失了控制。 钱莱口中的别动指的是御林军别动,钱燕口中的来人指的是钱家大院里的家丁、和他的打手保镖们。 钱家人看来早有准备,家里豪奴和打手们手里都是带刀带棍的,几十号人蜂拥而上,便往莫小河冲。 屋里屋外的御林军还在犹豫。 撕拉一声,莫小河已经冲了上去。 和上次有钱酒楼里是一样的,莫小河已经一脚踹上了钱莱的门面……踹得钱莱四脚朝天、摧枯拉朽般倒在了破碎的椅子、杯具上。 如狗血临头,钱莱被茶具里洒出的茶水喷了一脸,头发乱成一团。狼狈至极,再也没有半点将军的气质。 这下不得了,钱燕哪里想得到屁大点莫小河真连大人也敢打,而他的打手家丁们还没赶到……吓得心里咯噔一下,钱燕狼狈的从椅子爬起来,翘着屁股就想跑,。 刚好,莫小河一脚蹬到他屁股上,踹得了个狗抢食。 顿时钱燕脸、鼻子、脚、手在地板上摩擦,擦出一身子的血来,疼得滚在地上要死一般嚎叫。 踢完之后莫小河抽出宝剑,开始往钱家的家丁打手们冲去。 程将军在一边高高举着剑为莫小河助威,“打!让他打!谁也别动!谁动老夫剁了谁!” 砰的一声。 一顿乱糟糟中,从钱家大院的围墙上,跳进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子。 这胖子蓬头垢面、光着一身满是泥巴的大脚板,身上脸上沾满了黑乎乎的脏东西,活生生像个身为分文的逃难难民。 然而这难民双手居然握着一把大刀,进来就冲着人群高喊,“小河子!打死这群丫的!打完跟着我跑!” 于是莫小河从里头开始砍,胖子从外头开始砍。 一时间像小社会里的两股下三滥流氓打架一般,桌子椅子板凳、美酒好茶凉白开、呐喊助威和哀嚎、哭声尖叫和嚷嚷,在钱家大院里满天的飞。 莫小河和张则毕竟是从小便开始练拳脚和刀剑的人物,钱家大院里那些打手们那里是他们的对手,两人三下五除二,一阵摧枯拉朽的把这些人打得鼻青脸肿。 接着仗着那些训练有素手执利器的御林军被程将军给唬住了,两人接着把钱家大院里能砸的东西全给一顿稀里哗啦的砸了。 砸完了就跑,一人扛刀一人举剑,像流氓一样横冲直撞在大街上,跑到密道里一道烟儿不见了人影。 墙外人 第三十二章 老来风流英大娘 张则与莫小河密道出逃,骑上张则提前备好的马,一路尘土飞扬。 回到十里街的时候,已是黄昏。 夕阳已红,洒下红光,落在十里街人家低矮破落的屋檐……各家各户房门已闭,一道道炊烟冉冉升起,直上云天。 暮光之下,天苍苍,野茫茫,水秀山青,风吹草低可见牛羊。 张则光着满是泥泞的脚、光着油腻腻肉乎乎的上身、蓬头垢面,早已无当年的威风八面。 一进入十里街的土地,张则便趴在了马背上,把手中大刀当成扫把地上拖着,有气无力的喊,“娘!娘!娘!” 做了一天的生意的陈大娘正打扫屋子,恍惚听到这鬼一样的惨叫,还当自己儿子的魂魄来叫她。 光影昏暗中,陈大娘隐隐约约见到在马背之上张则一身狼狈,声音有气无力,还当是自己儿子被人砍了个半死,吓得哎哟一声尖叫出来,“他爹啊!快出来!你家儿子被人砍死了!” 在民风彪悍的十里街一带,好勇斗狠的毛头小子们出去和别人打架,被砍得满身血然后让马拖回来,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十里街的人仗着人多势重,往往都会扛刀打回去。 陈大娘这么一喊,把十里街的村民都给喊了出来,男的但凡拿得动刀,手里都拖拖着几十公尺的刀涌了出来。 张虎也给吓得鞋都不穿就跳了出来。 张虎是这一带闻名的硬汉捕头,也是出了名的宠儿子。 小些时候,常常看得见屁大点的顽皮张则骑在他爹头上拉屎拉尿、还像骑马般拍着自己老子屁股大声喊驾!驾!驾!……张虎别说是舍不得打张则,他就是被张则给打了,也舍不得对张则皱一下眉头。 张虎虽然给不了张则天上的月亮,但是给张则做牛做马,给张则自己的命,还是给得起的。 大抵是这几日托关系找了许久找不到张则,这几日又听闻张则在县城那么大地方闹出了满城风雨,还是壮年的张虎忽然间头上多出了不少白发,人也憔悴了不少。 如今看到自己儿子趴在马背上半死不活的状态,张虎心肝一般疼,这五大三粗的硬汉子眼泪哗哗流了出来,跟着陈大娘一起哭。 张虎把张则从马上扛了下来,当宝贝一样背着,他光着脚板、便往自己家里小跑,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白髯和白发在风里凌乱。 “儿啊!谁打得你!叫你爹帮你给打回去,娘在后头摇旗呐喊助威!” 陈大娘跟在屁股后头,在张则满是泥巴的胖脸上亲又摸。 老娘们心软,看着揪心,眼泪汪汪的也往外流。这年头,谁养大个儿子都不容易,谁舍得在外头被人打成这德性呢。 张虎把张则放到自家床上,好心的邻居们给这苦心的夫妻俩备好热水、毛巾,一群老娘们开始在张则身上擦洗。 “娘你能别戳了么!让我睡会!” 就在乡里乡亲们都以为要出了人命,一片焦急和揪心的时候,大胖子张则一声叫了出来,闭上眼睛又接着睡。 周围的人顿时眼神呆滞。 陈大娘喜极而泣,把心里吓出来的苦水哭完,便开始大怒。 她真想狠狠在自己儿子脸上拍一巴掌,骂他这么就这么不懂事,离家出走也不说一声,你可知你爹你娘多少个日夜睡不好安稳觉、找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就差被急死。 陈大娘伸出手想打,但看着张则肉嘟嘟的脸,心又软了下来。 “儿啊!你几天没吃好的啦!你看都瘦了不少!”陈大娘拍着张则满是肥肉的大肚子,像哄婴儿一般哄,“快起来,娘给你做碗面吃!” “再不吃!就长不大!将来怎么祸害别人家黄花大闺女去!” 乡里的老娘们只好悻悻然了无生趣的走了。 张虎摸了摸眼睛,才发现自己掉了泪水出了洋相,赶忙走出去给村里老爷们发烟,嘴里骂骂咧咧的,“这小兔崽子,可真不省心!醒来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骂着骂着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哎哟!几天没睡好觉真困!” 揉了揉眼睛,张虎偷偷瞄了一眼张则,就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听到自个骂他。 …… 莫小河与张则一块回来的。 但这十里街人注意力全都在装死的张则身上。 英大爷英大娘家的门如今已经紧闭,自家的门口看来是未曾有人打理,沾满了灰尘与蜘蛛网,刺的封航和对联卖得差不多了,横七竖八在屋檐下摆放着。 莫小河敲了半天,他姐姐才开了门。 莫小颜千年不变,穿着那一身白色碎花罗裙,模样还是十六岁少女的模样,长年不见天光让其皮肤很白皙,但看起来并不缺少血色。 低矮的家里头,只有莫小颜屋里燃着一盏烛光,莫小河的卧室门紧紧闭着,看来这半个月没人进去过。 莫小河总觉得莫小颜傻归傻,但总该知道自己是他弟吧。半月不见,说长不长,思念如江水决堤不敢说,碰一面便相拥而泣无语凝噎也犯不着;但说短也不短,总得有个寒暄,至少给个安心的眼神吧? 但莫小颜开了门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也没叫莫小河进门,依旧是古井不波,或者说冷若寒霜。 姐弟相依为命十多年了,似乎有没有自己,姐姐莫小颜都会是那个样,。 听着屋外头的嘈杂,听着陈大娘心肝宝贝的喊着张则,再看看自己黄黑泛黄的家,惜字如金的姐姐,莫小河总觉得心里不是个事。 在外头,他再怎么沉着冷静,一马当先仗剑天涯无所无惧……但在家里头他总该是个十四岁的弟弟吧?自己的姐姐傻得连弟弟都认不出了,某一天被谁拐走了都不知道。 莫小河骑了一天的马,颠簸劳累,肚子有点饿,去翻翻锅里的,半粒米也没有……他自己懒得去倒腾,索性马马虎虎洗了澡,门一关,躲在卧室蒙头盖脸,昏天暗地睡了起来。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一天清晨,莫小河在一阵嘈杂的敲门声中醒了来。 家门屋檐下已经摆好了新的刺绣和对联,看来莫小颜今日早早起打理好了。 晨曦已爬上了半空,十里街尘土飞扬下人来人往,肥胖的英大娘手里端着一大碗饭笑嘻嘻的,“小河子?听说你昨儿个回来啦?大娘给你做了好吃的。” 饭里头加了根鸡腿,一个鸡蛋,外加青菜炒土豆……这对于贫苦的乡里人来说,是大过年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 整整一天不食人间烟火的莫小河饿得两眼昏黑,顾不得形象,也不洗漱了,道了声谢便端到屋里头吃。 “县里头是个怎样的光景?城里的姑娘骚不骚,屁股圆不圆?”城大娘拖着肥胖的身子,大脑袋逼近莫小河,眉毛一翻,“我想大抵是比不上英大娘我年轻些时候吧?” 莫小河光顾着吃,默不作声。 “你是不知道!大娘我年轻时候,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美人!”陈大娘也不管莫小河听不听,说得口沫横飞,“三十年前!十里镇这一带哪一个公子哥见了老娘我不流口水,喊一声美人阿岚英?” 莫小河看着老来依旧风骚的臃肿英大娘,紧紧皱眉。 英大娘这些几百年破事,他听了不下十遍。 “如今你也是去过县城见过世面的人物了!”英大娘越说越上头,“给大娘评评理!城里头那些满是胭脂水粉臭味的娘们比不比大娘美?” 英大娘说着还指了指莫小河屋外头,那是英大爷长年晒太阳的方向,“再给大娘评评理!屋外那个半死不死的遭老头,配不配得上大娘这这身气质?!” 莫小河想笑不敢笑,只有把饭和鸡腿塞满嘴巴,也不咽下去,身子一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嘴里的饭和嘴里的话一齐喷了出来,“配不上!” 话声一落,顿时地动山摇,莫小河家屋檐上,道道灰尘从天上散落。 传来风萧马鸣。 十里街村民蜂拥从屋子里跑出来,个个伸长脖子往大路远方望去……只见烟尘浓滚,牛羊四散,两边垂柳震动,而不见人烟。 也只有西门县几百御林军才弄得出这么大动静。 莫小河赶紧把最后一碗饭吃完。 墙外人 第三十三章 穷山恶水全是刁民 西门县守备钱莱座下两万御林军,程飞只不过是其中一小小将军,虽说其从军多年,难说在上头有没有人……但即便有人,顶多也是在外头镇守边境的,能在这大夏腹地的河内翻出什么大浪? 钱莱肯因一个小小的莫小河便惊动县中所有捕快,甚至不惜派出自己座下五百御林军,可见其睚眦必报、仗势不饶人的程度。 如今在自己无数下属和宾客的眼皮底下,被一个从乡下来的野小子踹一个四脚朝天,闹得肃穆满堂的钱家大院乌烟瘴气,可想而知他心里憋了多大一股气。 当天晚上他便将程老将军革了职,便连与莫小河有关系的张则,他老爹张虎也被卸去的十里镇衙门捕头的身份。 钱莱派出了其亲信李将军,率领五百御林军轻骑,直奔十里镇下十里街。 金戈铁马,把莫小河的家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五百将士,此时严阵以待,听不见半声窃窃私语、哪怕是半声咳嗽与屁响都没有。 十里街民风彪悍,一言不合便要动刀动枪……但彼此都是乡巴佬,没人见过武装到牙齿的御林军,都只敢在远远处偷偷看。 张老三不亏是读过书、在县城里见过世面的人……即便五百将士挤满了十里街算不上街的小道,甲光向日金鳞开,马蹄践踏浓尘四起,颇有一阵毁天灭地的气势。 但张老三仍在大早只穿大裤衩,挺着大肚脑,大脚板撑着地面一屈一直晃荡着秋千,像看一场笑话般云淡风轻地看着五百壮士。 坐在自家门口的英大爷佝偻的身子好不容易地直了起来,双手撑着太师椅,低垂眼眉下老气横秋的双眼也泛起了一道金光……貌若思绪飞到无数年前大漠边疆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时,于千万铁骑之中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的峥嵘岁月。 英大娘倒是被这五百精兵的气势给整得心神不宁,猫在莫小河家里头,缩着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打量。 莫小河刚起,脸没洗牙没刷,一手拾着英大爷的剑,一手拽着英大娘给的鸡腿往嘴里塞,一屁股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像吃饭的无聊小屁孩在看一群鸭子般,看着眼前气吞山河的五百将士。 李将军立在马上,半眯着眼睛观察着晚起不梳的莫小河,一会又观察着莫小河家门外头放的刺绣和对联。 这村里头所有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走得远远了。 把西门县最有权威的一家钱家人都打了一遍的乡巴佬莫小河,除了这神头鬼脸吃鸡腿的毛头小子,还会有谁? 他家门口难得一见的精美刺绣和笔锋婉转极具神韵的毛笔字,就是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弄出来的?这穷得鸟也不拉屎的地方还真有写字比笔宝先生更博人眼球的才人? 还有那门口坐着的满脸褶皱老人眼冒金光,那不远处穿着大裤衩的四眼佬风轻云淡,莫不是不怕死?还是其座下五百壮士威慑力不够? 这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子拿着手里还拿着一把剑的莫小河,莫不成今儿个这五百将士都要被他那比女人还白嫩的脚板揣上一遍? “抽刀!” 李将军沉声喊道。 嗖的一声,训练有素的五百将士动作整齐有力,如出一辙。 清一色的制式军刀在晨曦之下,金光凛凛,刺眼难当。 李将军高喊一声抽刀,并不是真要让五百御林军拿出刀剑与这莫小河对砍上一阵,而不过是有意弄出这气吞山河的气势来,给这莫小河与这乡下的刁民一个下马威。 “暴徒莫小河?还不快快放下武器,与本将军走一趟!”李将军喝道。 莫小河默不作声,把身子坐正,那柄宝剑横在自己的膝盖上,那双整齐漂亮的尖角椭圆眼睛,慵懒地看着李将军。 英大娘从屋里头露出半张脑袋来,看着高头大马上的李将军小心翼翼的喊,“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你要把我家小河子带到哪去啊?” 李将军倒没想过这穷乡僻壤处的刁民们还真有胆子与自己一个带领千军万马的大人物搭话,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就不怕自己一刀给砍了他们脑袋吗? 李将军心里有些不耐烦,他可不想与这群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说太多屁话,小手轻轻一摆,五百御林军中三十刀盾兵下了马,朝莫小河稳稳逼了过去。 莫小河当做没看到。 嚣张惯了的英大娘见这李将军还没理他,还招呼一群精壮小伙拿刀带盾的往莫小河围了过来,一时心中没好气。 英大娘虽然一辈子没出过十里镇,但也不是傻子……这骑着搞头大马又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人模狗样儿,跟自己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女人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何苦? 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民,你来到民处,和我搭个腔又怎地了?要嫌和我这老不死女人搭腔丢你的脸,你何苦来这黄土地?再者,我美人阿岚英,要放在三十年前,想和我搭腔的大公子从这头排到那头,还轮不到你呢。 最重要的,这群人莫不是要把莫小河架走?这哪成? 英大娘不知从哪里身处的底气,拖着圆滚滚的肥胖身子,从莫小河家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来,站在莫小河前头挡住了三十御林军。 英大娘不信,这群吃着官粮的精壮小伙真有脸从自己身上跨过去。 果不其然,三十个刀盾御林军呆呆止步了,转过头望着大马上的李将军,茫然失措。 虽说钱守备座下两万御林军没打过仗,没与敌人呐喊厮杀过,但身为军人,谁不知在军队里头整天练习的骑马砍杀是用在外敌身上的? 今日大动干戈,举兵来犯一个只不过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已是丢了他们七尺男儿堂堂丈夫的脸,如今难不成还要让他们把手中的刀盾用在一个农耕的老妇人身上么? 谁敢这般?谁能这般?大夏王朝的严明军纪,不是吃素的。堂堂军人的热血,也不是臭的。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人心也是肉长的。 李将军一时也皱起了眉头。 大夏王朝幅员辽阔,占地面积是其他四个王朝总和的两倍有多,在赵皇帝的治理下,虽不敢说路不拾遗无盗无娼,但繁荣昌盛天下太平还是说得过去的。 而这一切都是拜大夏军人所赐。 大夏军人的血统也是一脉相承,虽不敢说个个顶天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哪一个进了军队的人不是被训练得血气方刚?哪一个不是在耳濡目染之下成了所谓威武之师、礼仪之师? 但是看着眼前这位胖乎乎的老大娘?杀还不杀?绑还是不绑? 不杀不绑,军任难成。杀了绑了,自己的命估计就别想要了,毕竟在大夏,军人杀绑妇孺是大忌,要不然大夏难有广阔土地下的万民安康。 “莫小子!你连钱守备钱大商人都敢打!如今却只会躲着一个老女人身后不敢冒头?有本事出来!”李将军一时左右为难,居然性急说了这么一句令人冒冷汗的话来。 李将军一说完自己也后悔了……因为你看看这一群神头鬼脸的刁民们在干啥? 在远处偷偷看的十里街居民们男的大多都光着上身,露出黑不溜秋的身子和瘦骨头、女的个个灰头灰脸、草鞋破布,头发不梳就随意一卷……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什么模样。 然而在听到李将军说那句话时,居然都在偷笑?缺门牙的、流口水的,啥都有,人模鬼样。堂堂大将军,岂能被一群衣不蔽体的穷酸刁民嘲笑? 十里街的人大多也不知道这钱守备和钱大商人是何许人也,但从将军口中说出来,肯定是比这将军架子还要大的,莫小河刚出十里街半月便做出这么的壮举了?了不起。 莫小河家隔壁,张则也把他爹的大砍刀扛在肩上走了出来。 他一只手插裤兜里,双肩夹着脖子,下巴朝着天,脑袋朝着天,只有那双眼睛往下瞄着李将军,他走着微型八字步以致于身子左右颠晃动,笑呵呵地以致于脑袋一抖一抖……像在嘲讽一个被他打赢的毛头小子般军。 陈大娘也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上了岁数的老大娘了,她却把双臂撑开得大大的,双腿微蹲着,眼神警戒……像小孩子玩老鹰捉小子时候的老母鸡,把张则死死护在自己身后。 连莫小河也难得地轻微一笑,从英大娘肥胖身子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调皮眨了眨眼睛……意思告诉李将军,我这不冒头了?你能咋地。 便是那在不远处荡秋千的张老三也走了过来。 他只穿一条裤衩,光着脚丫,站在李将军的高头大马前,双手背在后头,胯下老鸟和大肚腩顶在前头,昂着脑袋冲李将军痴痴地问,“座下两万御林军的钱莱钱守备,还有一手遮天的钱燕钱大官人,被这小子给打了?” 张老三是读书人,知道大夏军纪,所以了解这五百御林军充其量只是唬人,果断不敢和刁民动手,所以他不怕这些人。 英大娘见这李将军这般说话,看样子果真是不敢动他……不敢动他也就算了,这李将军还敢骂他老女人? 她美人胚子阿岚英是老了,那你这当将军的见过世面的人,就看不见老娘如今风韵犹存?就不懂得怜香惜玉? “老女人!啊呸!我还想骂你是老男人呢!你胯下老鸟都生锈了吧!” 英大娘挽起袖子开始骂。 墙外人 第三十四章 蹩脚良民张老三 李将军顿时脸色很难看。 这一方小村庄的小村民,能有这么虎了? 那只穿着大裤衩撑着大肚脑还要装文人的四眼佬就这么敢站在自己马下,像在搭讪一个市井小民般和自己搭话?是无知还是有恃无恐? 那小少年模样的小胖子,居然还摆出扛着大刀、摆出一副欠打的姿势来如此肆无忌惮的嘲笑自己?呵……他家老母还摆出一副护犊子母鸡的架势? 还有这站在莫小河身前的老肥婆……还竟然敢当着这么多热的面大骂自己老男人?胯下老鸟生锈了? 自己堂堂大将军,领兵不说上万也有上千,铠衣怒马之时,多少彪悍的刁民,还多少行事狠辣的江湖混子,见到自己不都得乖乖如猫不敢说话! 此时竟被人如此污言秽语的辱骂!如此狂妄的嘲笑!如此不加尊重的随意搭腔! 成何体统! “大胆刁婆!” “本将军奉命捉拿凶手归案!” “你成心搅乱包庇暴徒不说!还竟敢辱骂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李将军冲着英大娘怒喝。 毕竟是身披铠衣手里举剑的,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有几百将士的将军,一小小妇人英大娘被这么一喝,被吓着了,乖乖不敢动。 但她那浑身是肉的身子依旧挡在莫小河前头,手立在腰间,没有走开的意思。 “哦?负责看城门御林军什么时候成了朝廷命官了?” “还有你这大将军当得也忒不成气候了。侮辱朝廷命你该当何罪?该当何罪你还不知道吗,何苦学着故事书里酸楚的台词。” 莫小河当然没有躲在英大娘身后,他刚想说话,却被只穿着大裤衩的张老三抢在前头了。 张老三站在李将军马上一步距离,背过双手,一副打死也要凑一回热闹的架势,“还有这小子到底犯了啥事?衙门不来抓,倒由你们军队来抓了?” 李将军瞪了他一眼,摆出一副瞧不上他的样子,没好气的说道,“朝廷的案子,要你管?” 张老三眯起了眼睛,把脑袋往前伸了伸,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竟是朝廷的案子,你个守城门的来凑什么热闹!” 李将军脸绿了。 这些年来,御林军下村庄拿人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那些个穷乡僻壤的刁民们,看到气吞山河的威武御林军,那一个不是躲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出一个? 这十里街的人,敢把自己说成看城门的?要是少了个城字,是不是就成了看门狗? 吼也吼过了,摆阵仗吓也吓过了,奈何他们不怕? 还真要抽出刀把他们砍了?或者三五大绑一起抓了? 但看这群二愣子的架势,这鞋子裤子都没得穿的四眼仔,这典型骂人不带喘气的泼妇肥婆,还有个扛着一把刀笑得东倒西歪的小子和他那摆出一副护犊子老母鸡架势的老娘。 别说砍他们绑他们了。 就是抽出刀吓一吓他们,估计这群人也会一屁股做到黄土地上狂蹬脚丫哭爹喊娘,高声叫御林军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夫农妇了,天理何在苍天何在、佛祖何在菩萨何在。 要真是这般,叫他一世威武的大将军怎办?身为军人,一辈子没在战场上呐喊厮杀也就算了,难不成真要和这群足不出户的老妇人、下三滥的瘪三四眼仔较劲? 丢人也就算了。要真的这群人不要命死磕,一路告上河内,往紫禁城外跪下磕头高喊一声冤枉冤屈,估计他这大将军命也要丢了。 大夏圣上是出了名的爱民如子,幅员辽阔的大夏虽与其他四国一直摩拳擦掌、战事不断,而大夏几百年来仍旧歌舞升平,便是这么来的。 再说这四眼仔貌似读过书,说得没错,衙门是衙门、御林军是御林军,泾渭分明,衙门的事还真由不得御林军来插足。 但是今日这档子事要怎么办? 怪就怪在一世英明的钱守备下错了这盘棋……太平之盛世,御林军碰上一群光脚的刁民,尤其是那种稍微有点文化天不怕地不怕的刁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李将军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站在远处远远围观的村民们貌似懂了。这看起来煞气威严的大将军不过色厉内荏,中看不中用,所以一些胆大的开始从远处走近,细心观察起这一群御林军来。 在家门口装酷装够的张则干脆从家里搬出了张凳子来,翘起二郎腿慢慢看……陈大娘也是个好玩的,也般了张椅子坐在自己儿子前头,愣愣地看,嘴巴都忘了合上了。 英大娘看起来不服气,但再也不敢骂出声了,只敢眼睛半眨不眨地盯着李将军,低声叨叨,不知道嘴里又出现了多少精彩绝伦的好词好句。 “将军?你不是来抓贼的吗?想啥呢?” 张老三弓起腰来,半歪着头努力靠近李将军打量着,“刚才那老娘们骂你胯下老鸟生锈了,要不我帮你打她?” “混账!” 李将军瞪起眼睛大骂,光屁股的四眼佬,胆子肥了连将军都敢调戏! 张老三不怒反大笑,“的确的确!此话的确混账话了!军人胯下之枪是真正的钢枪!怎会生锈!?” 李将军看出来了这下三滥光脚不怕穿鞋的瘪三今儿个是铁了心要哗众取宠,自个越是生气他越开心……干脆转过了脸去,不再看他一眼。 身为堂堂军人,怎能成为一落魄四眼佬的开心果? “莫小河!你殴打朝廷命官,罪大恶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躲在一个妇人后头算什么男人?”李将军如今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小河能够再天不怕地不怕一回,从这老肥婆背后滚出来。 这么败脸色的话再次引起张则与周遭村民一阵大笑。 “这黄毛小子毛都没长齐呢,本来就不算男人!”莫小河还没搭话,李将军马前的张老三又插嘴了,“将军您是男人!何苦来找一个不是男人的小子晦气?” “朝廷命官身板子值几个钱?拿去!滚开!”接着张老三的话,莫小河家的窗户有几个铜板丢了出来,传出一声娇柔的的喊声,“要想打架的!冲进来!” 不用想,这是莫小河姐姐莫小颜喊出来的声音。 李将军眉头紧皱,脸色有些铁青,沉思片刻,只好灰头灰脸带着五百御林军整齐踏马而去,尘土满天飞扬之下,传来十里街居民的一声声喝彩,英大娘的一阵阵骂声。 御林军们刚走,十里街饭还没吃的刁民们便蜂拥围了上来。 这种事,这种大阵仗,谁不好奇?好好再琢磨一番,保管能让他们吹嘘上一辈子。 张老三今日可谓难得出尽了风头,敢在几百凶神恶煞的铁骑门前如此肆无忌惮的如此猖狂,不禁让十里街的悍民们刮目相看。 张则也不差,开始叼着烟,眉飞色舞地形容着他当初多么威武如何在有钱酒楼里撒酒疯,又是如何与莫小河两人将钱家大院翻了个遍,少不了一阵阵喝彩。 稍后有手脚伶俐的十里街小伙通风报信,御林大军已在距此地五里处安营扎寨。 张老三毛遂自荐,自动为张则出谋划策,扬言御林军们不敢动农夫农妇的手,下次他们再敢来,十里街的居民大可将他们围起来。 这下子,足不出户,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十里街悍民们对军队的到来从恐惧变成了期待……要真有个本身一村人把威风凛凛的御林军给包围唬走了,还不得光宗耀祖? 一片欢笑之中,只有今日不去衙门的张虎有些闷闷不乐。 五百御林军在不远处安营扎寨了?他们白天不敢来,不代表晚上不敢来。自己儿子连同莫小河,把西门县最有势力的钱家两辈人都锤了一遍,这事很小?光一群刁民就能解决了? 钱守备算错了一盘棋,小看了十里街军民的彪炳,明刀明抢是不敢来了……但这就真代表高高在上的有钱有势人动不了穷苦人的手了? 要真是这样,这天下不成了穷人的天下?大伙都别想升官发财了,好好当穷人。 知道除去中州大夏、西南雪族、东北大漠、西南大盛、东南苏族,还有超脱于五国之外的隐秘国度器灵国吗? 上了年纪的张虎竟有些痛恨为何自己也要当个不肯低头的人。 墙外人 第三十五章 温婉贤良陈大娘 这一日的晚上十里街的居民全体进入高昂的情绪之中。 张记杂货铺了今晚挤满了人,小孩子来,老娘们老大爷来,就连一些长年足不出户的大闺女、走不动路的老头老太太也来。 五百御林军铁马金戈,气吞山河长驱直入小小十里街,却被裤子都不穿的张老三三言两语、张则的昂天长笑、英大娘的迎头痛骂给整走了。 这对于常年坐井观天没见过世面的十里街人来说,是多大的威风?这绝对够他们吹一辈子的牛皮,这绝对会让方圆几百里之内的许多村庄大赞一句十里街牛逼……就差光宗耀祖。 张老三的地位立马一蹦三尺水涨船高,一整晚都在眉飞色舞没完没了地讲述这么多年来他在外头行走见过的诸多奇人异事。 张则便是站在了自家的椅子上,挽起手臂吹起这半月来他与莫小河两人是多么威风,是如何把西门县里鲜衣怒马却不敢打架的城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要放在往常,说出来指定没人信……但如今场面这么大的御林军都被他们赶走,只敢在十里街五里开外扎营而不敢踏入半步,还有谁不服。 今日十里街的人群情愤慨,一直玩乐到大半夜,一个个才意犹未尽的悻悻离开。 只有张虎两夫妇闷闷不乐,夫妻俩一整夜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儿子张则是完好无损的从西门县回来的……但却把西门县里头最有权势的一家人给惹了,张虎衙门里头的官位,也丢了。 大半生贤淑善良,本本分分相夫教子的陈大娘如何能受得住此等打击。 陈大娘的娘家不在西门县,而是远在运昌县,是个穷苦人家走出来的孩子,没去过县里头读过书,但陈大娘的爹早先写是个书生,老来得女,便把陈大娘当成儿子一般养。 陈大娘也借此机会认得一些字,读过一些书,道理勉勉强强也能讲几个。 陈大娘活到十岁的时候父亲便没了,与母亲相依为命,再过几年连母亲都没了……剩下还是个大闺女的她,便也没人做主了。 运昌县民风虽说也淳朴,但没有西门县这般的简单彪悍,村民们都是老老实实当庄稼人、勤快,所以整体来说运昌县比起只会吃喝玩乐打架斗殴的西门县富裕不少。 起码来说运昌县衙的路不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是平阔舒坦的官道;房子也不是随便捡路边的石头堆起来的低矮土房子,倒也是瓦屋少许、窗明几净;村民更非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好勇斗狠的刁民,而温和热心的良民。 那几年张虎已经是个捕头,巧好被调到了运昌县陈大娘所在的镇里,和陈大娘家离得近。 比陈大娘大上了七八岁的张虎见那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的陈大娘温文尔雅长得秀气,又只是大闺女一个人,没个哥哥父亲做主……早就没爹没娘,家里穷得叮当响供不起牛、盖不起新房、活了二十好久还没混上媳妇的张虎便打起了坏主意。 张虎那几年没事便往陈大娘家里跑,挑水劈柴、养猪养鸡,重活累活脏活,他都帮着干……还厚着脸皮骗陈大娘说这是衙门里大人命令下帮忙的,还骗陈大娘他家里头房子比陈大娘家的要好、父母了养了不少牲畜、置了不少地,富足有余。 陈大娘那会毕竟是个娇羞的闺女,没个好人家对她好,见这张虎长得五大三粗手脚快、又是个当官了,便信了……于是张虎骗着骗着,便把陈大娘骗上了坑,最终骗到了民风彪悍的十里镇。 结婚当天,张虎托着关系,从十里镇上东家借个敞亮房子、西家借来舒坦新床、从南家借来锅碗瓢盆、从北家借来马车……更不要脸骗陈大娘说他爹娘仗着这几年收成好,去到他嫁到河内大商人的姐姐那了,姐姐生意忙,便都回不来。 可他哪有爹娘?哪有什么姐姐?张虎就是光棍一个。 第二天陈大娘看着家具全被人搬走、只剩下四壁还不是属于自己的家、看着到处坑坑洼洼、房子破落低矮、大老爷们全体光上身抠脚丫的十里街,流了好几盆的泪。 不过好歹陈大娘算得上是半个书香门第的子女,虽犯不上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但也是小家碧玉温良贤秀。要换上别的悍妇,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陈大娘又能咋办?身子给了张虎,肚子里也怀了张则,还能跑了不成? 从自己老父亲那读了不少圣人书、看了好几遍烈女传的陈大娘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这言语甚少、缄默稳重的张虎,谁看得出他肚子里有这么多坏水? 张虎虽是个官,但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这么多来村里的事他一贯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民风彪悍宗派观念强的人十里街岁虽忌惮他,但也瞧不上他。 陈大娘也并不是个精明于世道的妇道人,但良心好、有热心、待人实诚,能好好相夫教子,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别人家里头要有个啥事她乐意帮,看到可怜的人会施个善,看到可恨的人自己不会多讲。 陈大娘一直都是十里街人的闺音,倍受十里街男女老少的尊重……只要是女的,从老到小,但凡有啥事都喜欢找陈大娘谈谈。 借着自己媳妇,张虎才与邻里邻居把关系搞好了点。 张虎是个安于现状的闲散人,做完捕头的事,回到家里便翘起二郎腿、指手画脚让陈大娘给他端茶倒水。 十里街接近十里镇,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这十里街吃饱喝足便啥事都不想的笨人不懂利用这机会……好歹陈大娘读过书,有点头脑,心中有文章,便在十里街开了个杂货铺,收入比张虎一年到头领的那点死官粮多多了。 有了聪明伶俐的陈大娘,张虎家的条件才慢慢好了起来。盖了新的大房子、买了马车、日子红红火火。 陈大娘自小过惯了穷日子,知道穷日子的可怕,因此爱子如命,爱夫也如命……虽做不到老古董那一套举案齐眉,但安分守己、勤奋能干、尊夫敬夫还是做得到的。 陈大娘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儿子张则光宗耀祖……但凡能够健健康康无灾无病、娶个懂事聪明的媳妇也就够了。 但如今这算什么事? 不要张则这小崽子和莫小河来往偏偏不听……虽然陈大娘也可怜没爹没娘的莫小河,然而这莫小河身世不明、有个稀奇古怪的姐姐,并且路子那么黑的老虾还要杀他?苍蝇不叮无缝蛋这道理谁都懂。 如今张虎好好的捕头身份没了,张则惹了大人物连官兵都来了。好不容易打理出来的安稳饮食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哪知道日后还会惹出啥事来? 陈大娘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钻进不知何时已经睡下的张虎怀中,始终没有睡意。 夜已深,人已静,有几道风声从窗外袭过,吹着窗帘沙沙作响,吹进了林海。林海里传来几声夜鸦的低鸣、猫头鹰的咕叫,屋顶上有几只发情的母猫在哀嚎。 深巷里传来了一声狗吠。 一声。 两声。 三声。 狗吠声慢慢间响遍了四面八方。 似乎全村的狗都在狗吠。 就连陈大娘家后院里的大黄狗也紧张地吠了起来。。 陈大娘家是个杂货铺,每日人来人往,陈大娘家的大黄狗见惯了人,性子也像陈大娘,很温和,见到谁都会摆摆尾摇摇头,鲜少狂叫,但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癫疯。 陈大娘胆小,心里头咯噔一下,四肢有点无力。 莫不是村里头又来些外村里不怕死的盗贼?或者心怀不轨走夜路的人?更甚者歌舞升平的大夏再次有了烧杀抢掠的匪徒? 十里街,这年头打死过不少来村里偷鸡摸狗的鼠辈,今日莫不成又要出人命了? 陈大娘立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一丝不苟等着自家窗外。 只见窗户外闪过一丝火光……接着两丝,三丝,似乎有万道火把举在陈大娘家的窗前,一时灯火通明。 陈大娘脸色顿时苍白。 墙外人 第三十六章 刀风剑雨难眠夜 乌压压一片的火把高举在空中 ,顿时将十里街原本狭窄的土路照得如白昼般通明。 密密麻麻约莫有几十号人,聚集在莫小河家门口,不像是市井上普通好勇斗狠的小混混鸡贼猥琐,乱而无章。 他们穿着整齐一致的黑衣,拿着整齐的制式大刀,他们像是一群冷血的杀手,没有任何犹豫 轰隆! 随着莫小河家大门被撞开。 十里街夜晚的安详,被打破了。 老旧木门撞击地板的声音如霹雳,横梁之下丝丝灰尘簌簌落下……一道剑光于低矮房檐下灰尘雨中闪过。 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金属划破长空嘶吼鸣声、长剑弯刀的撞击声,在平静十里街上不平静的响起。 黑衣人不断往莫小河家中冲锋,然后不断倒下。 莫小颜卧室的大门依然紧闭,如若空无一人。 刀光剑影里,黑衣人的鲜血染红了如水月光下莫小河的白衣。 听不到半声的惨叫与厮杀的呐喊。 一颗黑衣人的脑袋从莫小河的剑上滑落,如高空坠落的椰子砸向地面……这颗带着黑色面具脑袋的眼睛,依旧眼眶欲裂的的睁开,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孤寂的死亡。 一柄刀尖插进了莫小河的左肩。 莫小河闷哼一声,俊秀脸庞上那双漂亮的整齐尖角椭圆眼睛露出一股坚毅。 莫小河疾退一步,插进其左肩的刀尖随着喷涌的鲜血喷溅而出。 从不同方向,往莫小河眼睛、手脚、身体扎来的几柄刀尖与莫小河近在咫尺。 霎时间一道肥硕的身体挡在了莫小河身前,这道身体的主人手上扛着扇木门,木门上插满了黑衣人的扎来的刀尖。 这胖子是张则。 张则望着这些黑衣人的眼睛,心里有些怵。 “抓强盗啊!” 同时间隔壁传来陈大娘沙哑、颤抖的尖叫声,如临死之人最后时刻歇斯底里的呐喊。 声音落下,漆黑一片的十里街,顿时亮起万家灯火。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们,二十上下的青年们,三十而立的壮年们,四十以上的老大爷们,各个手扛大刀,夺门而出,往陈大娘声音所在方向疾步而去。 这几年风调雨顺还好,前些年大夏与四国干仗期间,娼盗四起,进村里头偷鸡摸狗或烧杀抢掠,是常有的事。 不过向来人多势重的十里街,从来没受过外村人欺负的十里街老爷们,不受被欺负的气。 便是系着围裙烧傻的悍妇们,也敢举着菜刀和带把男人对砍。 冲来的男人们望着几十个蒙面黑衣人的与莫小河、张则抽刀对砍,纷纷向前冲去。 十里街是十里八乡这一带鲜有的大村庄,人多,势众,外村人半夜蒙着面过来寻仇、那些个不懂事举把锄头就敢来的抢劫的人,甚至骑着狗头大马的强盗,倒也有过。 可来找事的人,哪一些不是被十里街这群光着上衣、拖着大刀、人不人鬼不鬼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十里街汉子吓得跑得比狗还快?有哪一个敢还手的? 冲来的十里街男人这次依旧认为来人不敢还手。 有一些心比天大的老大娘也穿着睡衣,躲在远处漫不经心的看;便是那七八岁的小屁孩们,也光着屁股,露出瘦不拉几黑不溜秋的身体,伸长了脑袋笑着看。 十里街这么多人,谁会想到自己的人会被人打败? 便是那猥琐卑劣的阿南,如今也光着裤衩,拖着那一米长刀,露出嘴里沾满了污秽的黑牙来,装腔作势的喊,“哪有贼!老子砍死他!胆子肥了敢到我们十里街惹事?” 喊完他便一动不动了。 他的嘴巴依旧张得奇大,高举在空的长刀似乎在耀武扬威,眼睛里布满了热血。 脖颈处却布满了鲜血。 因为有一柄长刀贯穿了阿南的咽喉,鲜红的血从其脖颈处悄无声息蔓延而出,静静淌入大地。 同一时间已经有不下十位十里街的男人们倒下了。 他们的家人就在远远处事不关己地笑着看着,似乎在笑黑衣人们胆子肥了敢来十里街惹事。 只是一道道麻木的笑容瞬间凝固。 阿南的大儿子呆呆看着眼前被杀死的父亲,转身便跑。 稍微有些血性的十里街汉子高喊一声,继续冲锋。 一些柔弱的妇女昏厥在地。 悍妇们转身回家拿起家里的菜刀,般披头撒发冲入战场。 陈大娘蜷缩在自家角落里,浑身颤抖,发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偏偏闭不上。 她的男人张虎的大刀已经出鞘了,砍下了一颗黑衣人的脑袋。 英大娘躲在自己被窝里,立起耳朵偷偷地听,始终不敢出去。 英大爷有气无力地爬出被子,揉揉浑浊的老眼后,连续咳嗽了三声,才好不容易长吸一口气跳过围墙,巧好一掌拍中一位黑人的胸口。 却有两道刀尖向这位年迈的剑客扎来。 英大爷就势一蹲,似乎想像年轻时候一样跳起躲过,可脚下却使不出劲来,踉跄倒在地上。 一柄往英大爷身上扎来的刀被冲来的张则给挡住了,插入了张则满是肥肉白花花的肚子。 另一柄扎入了英大爷的胸口,险些入了心脏。 张则一拳挥晕了拿刀扎他的黑衣人,咬牙切齿,似乎想骂一句干你娘。 英大爷脸色不变,咳了一声,双手狠狠抽出插在自己胸口的刀,脸上褶皱的老皮随着他猛地立起的身子一摇一摇,如被风吹起的柳叶。 英大爷一掌拍晕了拿刀捅他的黑衣人。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耿直了脖子,撑开了双腿,摆起了十年前他一人干翻老虾三个弟弟的架势,似乎想喊一句干甚。 却只喷出一口脓血来。 英雄迟暮的英大爷如一道腐朽的木头,轻轻倒在了地上。 地上已经倒下了不少十里街的男人。 可远处还有不少十里街的男女老少前仆后继的冲锋。 冲锋的人中也有莫小河与张虎。 十里街的人红了眼。 黑衣人开始有退意。 黑衣人扛起了受伤在地的张则,开始急速逃跑。 明知打不过,可十里街的人依旧在后头疯狗一样追。 黑衣人骑上了马。 十里街的马早已被全屠。 追赶持续了几个钟头。 满是泥泞的土路上,倒着一位位累绝的十里街村民。 还有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一道道风声。 一夜无眠。 墙外人 第三十七章 滚打亲爹不孝子 小胖子张则如今早已没了当年没有鲜衣怒马、单靠一身痞气便能威风八面的光彩。 他的手脚都被人拷着,浑身衣服被扒光只留一条大裤衩,身上白花花的肥肉沾满了血痕,似乎东破了一块、西掉了一块,就连肚脑上也给人用一块染红了鲜血的布给缠着。 啪。 站着他身前凶神恶煞的捕快又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鞭子。 小胖子张则的身上肉很有弹性,鞭子抽下去,像是抽在了牛皮上,蹭一下弹了起来。 披头撒发的张则艰难地抬起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如同垂死状态下艰难想喝一口水的老牛,他伸出舌头用力舔了舔嘴边的伤口,望着眼前人痴痴地笑。 他的眼前人便是钱踆。 似乎是被折腾怕了,如今即使张则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手脚也都被人烤着,钱踆也依旧躲得远远的,还被一群下手死死护在身边。 “呵呵呵...” 小胖子张则重重垂下了头,只有那双眼睛像看一只鸡般看着钱踆,语气漫不经心“儿子来看你爹了?” 啪一声。 旁边的捕快又是一鞭子往他脸上抽了下去。 张则白花花的肥肉上立马出现一条清晰的血痕,皮开了,所以里头沾满鲜血的肥肉如花绽放。 疼,实在是真疼,入骨的疼,小胖子张则很没风度地昂着头,杀猪一样哀嚎……如同烈火焚身。。 叫得累了,小胖子张则如同没了骨头,整个人彻底萎靡,身上的一块块肥肉也像装满水的气球,蔫了下去。 不够敞亮的地下牢房里,围在张则身前的捕快打手们终于松开了捂着的耳朵。 手摇扶扇、鲜衣怒马、风度翩翩的钱踆也敢走到了张则身前。 钱踆踱着步子,像逗一直温顺的狗。他捏了捏张则身上白嫩嫩的肥肉,云淡风轻,“胖子,疼得舒服吧。叫得这么惨烈。” 小胖子张则难得默不作声,心里却在臭骂把你打得皮开肉绽你不疼? 钱踆像逗一只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猫,佯问道,“不说话就是被打得舒服了?要不再来几下?” 小胖子张则可不是死脑筋吃骨头的人,他滑稽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还是别打了。 钱踆从张则的头发上揪起他的脸,凑近了问,“怕打?要不你写封信让莫小河来替你?” 小胖子呆呆地瞪着钱踆望了好一会,就像是久旱的人逢着甘霖。 但最后张则还是落寞地把脸侧了过去。 最后他往前挪了挪,装出一副求打的鬼样,没好气的低吟,“这样我劝你还是多打几下。反正你打,也是打你爹。” 钱踆不怒反呵呵一笑,他用扇子往张则垂下的脑袋上啪啪敲了几下,然后一脚往张则布满了伤口的大腿上全力踹了过去。 最后钱踆才笑道,“骨头这么硬么?” 那一脚刚好踹中了张则破开的伤口,鲜血从白嫩的肥肉,混杂着钱踆鞋子上的泥巴哗哗流出。 张则已经没了惨叫的力气。 钱踆慢慢转过身去,望着他身边的打手和捕快,像一个打赢了一场商战的奸商,呵呵大笑,“我伯父钱莱座下两万御林军,父亲钱燕富甲一方,好歹是个贵家子弟,可鲜有权势压人。” “看你有些许本事,留在身旁当个打手,你还真就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和我是平等的?大字不识的粗鄙小人!” “大闹有钱酒楼?大闹钱家大院?打我?打我父亲?很威风?” 说着说着,钱踆忽然一个转身,大嘴巴往张则脸上反手一抽。神色狠了下来,怒喝道,“现在呢?现在怎么就不威风了?” “小贱胖子!村庄都被屠杀大半了!这都是你害!惹我钱家他们就该死!” 免不了引来他的跟班们一阵麻木的哄堂大笑。 钱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抬起胖子张则下巴,直视张则的眼睛。 张则同样直视着钱踆的眼神。 实质上张则很愤怒。 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踏一脚整个十里镇能抖三抖、甚至看到自己老爹不爽也能踹一脚的张则没这么狼狈过。 他张则走的路是如入无人之地的微型八字步、头颅永远往上抬、双手永远插裤兜、只有看人的眼睛会时不时往下瞄。 娘嘞,如今栽在这破落户钱踆手中被这么折腾,而且一向生活简朴的十里街男人昨晚也被人给砍杀了大半。 他张则能不生气么?能不心有余悸么? 他很想狠狠地大骂这人模狗样的钱踆一句干你娘,骂他和自己一样就是个靠爹的怂货,告诉他老子一个打你十个,告诉他别说是你,即使碰到天王老子,老子依旧把他当个娘们看! 不过张则没有骂,因为他清楚自己越是愤怒越显得外强中干,越显得没用,越让钱踆有在玩弄一只疯狗的快感。 不能让敌人流血流泪的愤怒,就是庸人弄出的矫情笑话。 钱踆似乎很讨厌张则这副臭石头一样值得玩味的表情,他的神色变得很狰狞,“你知不知道,当初没有让人废了你,我很后悔。” 小胖子张则不怒反笑,“当初干你娘把你给生了出来,我也很后悔。” 啪一声。 气急败坏的钱踆捡起身旁一根鞭子,在张则身上脸上腿上,一顿乱抽。 最后钱踆实在没有力气再打了,才停了下来。 抽下的鞭子在张则脸上划了一道道白花花的口子,鲜血从张则的鼻子、眼睛、皮肤,随着张则眼里因为疼痛而不自主流下的眼泪哗哗流出。 因为头发上、脸上如今都沾满了鲜血,如今大抵看不清曾经意气风发的张则大抵是什么表情,只能从他紧闭的眼睛、扭曲的脸上、无力的身体上看出来他很痛苦。 “乡巴佬还是乡巴佬,这回知道疼了吧?” 钱踆终于开心地笑了,“好好呆在你的十里街当你的乡巴佬不就得了?我们钱家那是你惹得起的?” 钱踆挽起袖,似乎怕弄脏自己的羽翼,他小心翼翼的揪起张则的头发,扬起了张则的脸,在张则的胖脸上啪啪打了几下,说话漫不经心,“是不是很愤怒?是不是很想打我?当然有时候愤怒也是一种武器,可是乞丐碰上皇帝,愤怒只能是简单的愤怒!” 张则血肉模糊的脸上,突然睁开了一只眼。 噗。 他吐了一道口水。 口水同他嘴里的鲜血混在一起,巧好射进了正在说话的钱踆嘴里。 钱踆有点犯呕,蹲在地上抓狂打咳,狂吐不止。 小胖子张则调皮的说道,“是不是很愤怒?是不是很想打我?当然有时候愤怒也是一种武器,可是儿子碰上爹,愤怒只能是简单的愤怒!” 哐当一声。 一道棒槌在张则的大天灵盖上重重一抽。。 血流不止的张则转过脸,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没心没肺的说道,“我儿不成器,拿根棒槌敲在你爹身上,像挠痒痒。” “得嘞,等你爹睡醒了,再陪儿子你玩。” 语毕,张则垂下头颅,昏死过去。 墙外人 第三十八章 重出江湖黑老虾 天气出奇闷热,温风如已故之人的死气,在十里街一道道排开。 浩浩荡荡好几百号人口的十里街,一夜之间被屠杀大半,遍地血迹。在十里街通往西门县大道上,尸体零零散散排列。 没有哭声、听不到呐喊声,只有一张张麻木生无可恋的落寞神情、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干嚎。 曾经简单吵闹充满欢声的十里街,没了。 这一群活在一个朴实环境的乡下人,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局,无人得知。 莫小河躺在通往西门县的路上,西门河河边。他没有穿鞋,身上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头发胡乱散在草丛。 莫小河脸颊和破碎的衣裳上满是干枯的血,精壮左肩被划开了一道口、露出里头发黑的骨肉,还有叮咬的蚁虫。 他没有清洗,似乎身上伤也没有让他感疼痛……他就这样四肢撑开,像睡觉一样平躺着,身上唯一还澄澈的眼睛瞪着天下的太阳,怔怔出神。 看起来不知疲惫,不知饥饿。 依稀记得十四间年,日出日落、寒月初升又东去,十里街日夜生龙活虎,嬉笑怒骂不断,人烟鼎盛。 而西门河边的林海,常有一老一小,小的打猎烤火,老的只管吃。 “英大爷,你去过东南那边的苏族,那你见过大海不?” “那肯定。大海一望无际,与天连在一起。” “呀好厉害。第一次看海,这场景波澜壮阔。你激动得跳起来了吧?” 这老的便深靠着树干,一脚曲一脚直,如若四岁的孩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仿佛无数没啥了不起的回忆涌上心头,“激动倒是激动,不过跳起来倒不至于,因为我之前预料的完全没错。” “大爷你预料到啥了?” “这大海啊,果然好多水。” “小河子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大爷我年轻时候也倜傥风流过,有个女子一直忘不了我。” “哪个女子啊?有名字吗?” 不穿鞋的老头总会脖子一耿直,眼睛一瞪,“当时死去活来爱得太深,就忘了把名字记下了。 只是我始终忘不了她临走前对我说,做鬼也不会忘了我。” “英大爷,这天气还没晚,多说点故事再走不成吗?” 老头子万年不变扇扇子,“小河子啊,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你再烤一只鸡,我倒可以多吃会。” “英大爷,你每天坐在家门口扇扇子,看清风明月看得不腻吗?” 老头子一声嗤笑,“瞎说。我只是在看哪个老娘们的屁股更圆,这不腻。” 莫小河不去想被抓去的张则和他爹他娘,还有被屠的乡亲,更不去思念死去的英大爷。 然而英大爷老当益壮直至英雄迟暮的一幕幕才下眉头,转眼间又如一道道尖刀直入心脏,又如无数只蛇虫撕咬胸口,痛痒难耐。 人就这么没了么?似乎都是因为自己。 眼泪不小心漏出来后,莫小河猛然起身。 他右手拖着受了伤的左肩,左手紧握着拖在地上的失了神的剑,眼睛望着毫无尽头道路,不敢回头,踉踉跄跄只往前走。 …… 大夏腹地河内郡,下辖西门县,一座府邸前。 府邸门前两座大石狮,大门敞开,只露一道山水屏风。府邸围墙极高,约三米,雕梁画栋,自有一种恢弘气派。 府邸深处闹市中,门庭若市,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吵架还价声此起彼伏。一些孩童聚集在府邸门前驻足观赏,评头论足,便连些下商贩与行人也忙中偷闲举目望来,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并非府邸有多好看。而是府邸门前正中站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站着的人是老虾。 不吃不喝,任凭雨淋风吹,日晒月洒,老虾站在此府邸前已一夜有余。 哪怕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老虾身上腱子肉已有松弛,但一夜一动不动之下,其黑脸之上、断眉之下一双泛黄老眼半眨不眨,俨然精神而煞气十足,拒人于十步之内不敢靠近。 良久之后,一位管家将老虾领进大堂。 大堂中央,一位头顶中秃的壮年将身子挤满了太师椅。这秃头胖子,便是西门县最有钱的一位老板,姓符,名老板,世人便称符老板。其身前围着五个彪形大汉。 五个彪形大汉身材和老虾一样高大,站得笔直挺立,双目平视前方,却找不到其眼神焦点,其眼神如同死去之人般孤寂干枯。 老虾认定是符老板从器灵国雇来的打手。真领域有五国,西北大雪纷飞中雪族,东北一往无际大漠中漠族,西南无尽深林中盛族,以及东南水乡苏族,唯有中州大夏王朝一家为大,占地面积为其余四国两倍有余,并且土壤肥沃。 然而还有一国独立于五国之外,占地面积又是大夏两倍有余,这便是器灵国。器灵国位于真领域最西边,东接大夏,北接西北雪族,南接西南大盛。 器灵国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此地的土著民寿命无限延长,并且此地的土著民彼此之间可将对方祭炼为奴仆,奴仆终其一生对主人的话唯命是从,死无所惧。 昨夜里屠杀十里街居民的,恐怕也是钱莱钱燕从器灵国雇来的。只不过这两兄弟雇来的奴仆见不得光。大夏律例如铁,一旦入身行伍,本人及直系家属便不得雇佣器灵国奴仆,这就是钱家人比不得符老板的地方。 符老板被五个彪形大汉死护着,富态慵懒,只顾眯着眼喝茶,不看眼前老虾一眼,自说自话,“世人都说喝茶一杯为品,两杯为饮,三杯就是胡吃海喝的肮脏蠢货。我这都喝了五杯了,所以别人都喊我胖大海。” 老虾扫了一眼符老板身边站着一位花白头发中老年,此人姓陈,绰号老六,十多年前和乔龙,以及老虾一起,都是心腹兄弟。乔龙如今不在,或许也是自立门庭或者同自己一样养老去了。 头发花白的陈老六朝老虾使了个眼色,后者才不亢不卑平静回道,“符老板说笑了,世人不敢称你为胖大海。” “听说你被十里镇的监狱关了十年,这十年间我也没抽出空去看你。生意忙,又让你不吃不喝在府邸前白站了一夜 。” 自称胖大海的符老板驱散了围在自己身前的大汉,对老虾半敬不敬的言语不屑一顾,呵呵一笑,“老虾啊。你恨不恨我?” 墙外人 第三十九章 只手遮天符老板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十多年前陪着符老板一起打江山,其实赢了。只是老虾身隐人退,便和寇没有区别了。 “十四年前被他侥幸逃了,也就罢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已,没必要放心上。这江湖已经大不如从前。”符老板不等老虾回答,“十年前大夏开放国门,有钱人都可以从器灵国雇佣奴仆了,一个孩子能翻出什么天来?” “其实巧合也在十年前,我有杀他的机会,只不过当时犹豫了。”老虾只是小声呢喃,“也没料到这孩子,长成了一个真人。” “嗯。这孩子和三十多年前的我很像。”符老板嗯了一声,仿佛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会白马镇上一家大户公子,把我十四岁的妹妹给糟蹋了,我扛着一把斧头就敢从乡上冲上门去把他给剁了。” 符老板喝了一口茶,刀光剑影血肉模糊的景象在他语气里,似乎稀松平常,“镇上那大户人家江湖习气也重,不报官。只是当天便带人手冲到我家里来。” “好在我们长官村人口虽少,但几个伙伴都讲义气,扛起锄头镰刀就敢翻他娘的这些畜生。和我从小一起玩的二狗子替我被人砍了整整二十六刀,浑身筋骨都断了,满身是血,只剩下一双眼睛勉强能咕噜打转,眼皮使出吃奶力气还能动动。” 说到这,符老板不自觉双手勾住硕大双腿,眼神迷离,“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空有热血了。毕竟只是空有一腔热血和情义,除了感动自己,这天也不会塌,地也不会陷,仇人依旧逍遥自在不是?伤的可不就是自己和身边人吗?” 认识符老板三十多年有余,这些陈年旧事老虾听了无数遍,虽然不知其口中空有热血指的是救他一条命的陈二狗,还是他自己,不得而知。只是如今突然提起,恐怕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符老板要让老虾知道,他不怕这孩子,无需动手。 老虾想让其帮忙,得有代价,这个代价,不小。至少三十年的情义和当年的两人的峥嵘热血生涯,在他眼里,如同其话中之意,屁也不是,因此不够。 “这孩子如今是个真人,和他有任何仇的人,他都会抽刀便砍”老虾依旧只是轻轻说道。 “真人嘛,其实比空有热血更悲哀。”符老板不以为意,紧握椅子扶手,盯着老虾的黑脸,“这等傻子都喜欢故事书里头的狗血情节,仗剑天涯、气节为重。不入世、不爱钱,不爱势,更不爱权。不怕打,不怕骂,更不怕死。” “靠我自己杀不了这孩子。”老虾断眉下的剑眼惊现出一股落寞,“他又喜欢打打杀杀的,凡是任何让他不舒服的事,他便会动刀动剑,某一天把我砍了倒没关系。” 先前话很多的符老板难得沉默以对。 老虾偷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三个儿子,我二弟两个儿子,三弟一个女儿。我怕到时候这孩子看着我的子孙辈们觉得不舒服,一齐给砍了。他只要觉得不舒服,就会打打杀杀。” “然后呢?”符老板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茶壶盖子,不知道在问谁。 “听说符老板这几年与钱家两兄弟不合?” 老虾答非所问。 符老板猛然抬头。 老虾下意识扫视了四周。 符老板摆手表示无妨,老虾采才继续张嘴,“十年前,钱莱坐上西门县守备位置之后,钱燕便不再拘泥于酒和风月之地的生意,隔三差五便来找你的小麻烦。” “虽然不能伤及根基,不过倒也让你的生意,再不及巅峰时期红红火火。” 符老板仿佛没有在听老虾的话,只是下意识撇嘴一笑,“继续说,这和要杀死莫小河有何关系。” 关系自然是有关系,老虾自然也知道符老板明白其中关系。 大夏固国多年之后,举国天下太平,国力强盛无匹,才于十年前开放国门,与器灵国有所来往,的富甲一方的符老板也可雇佣众多器灵国奴仆,因此对小人物也再无所惧,再无需情义与忠诚。话中两者厉害关系,也自然需要老虾亲自说出口。 老虾十多年前曾救过符老板一命的脸上断眉不经意间一皱,转而云淡风轻,“昨夜里十里街众多居民被屠大半,死伤百余人,这对承平已久的大夏而言,是惊奇大案,也是不可破解的谜案。” 器灵国奴仆对主人唯命是从,而且武艺高强训练有素,无惧生死。屠杀手拽锄头的农夫如同切瓜砍菜,杀完之后,主人将奴仆往秘处一藏,或者令其亡命天涯,即便被官兵找到,这奴仆便切腹自尽,谁也找不出其中凶手。 这也是稍微有点胆子有点见识的人,都不敢轻易招惹富贵人家的原因。当然,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便天不怕地不怕的蹩脚刁民除外,比如十里街足不出户的彪悍村夫村妇。 “只是对于大夏而言是谜案,对我来说却不是。”老虾继续说道,“我跟随符老板你三十多年,你也知道我老虾打斗能力虽并非很强,隐蔽追踪暗杀放在整个西门县却是无人可比。” “昨晚三十奴仆屠杀完十里街居民之后,我一路隐蔽跟踪,知道他们的藏身之所。若能活抓其中一个奴仆,便可破此大案。接下来,西门县便是你只手遮天。” 不动声色的符老板突然哈哈大笑,“然后需要我做什么?” “给我十个一品奴仆,我需要这些奴仆在十日之内必须完全听我的话,不受任何人干扰。” 天书上言,人乃万物之灵,潜力无穷,通过有效训练,力量可无穷,强过猛兽。 天下武夫分九品。九品武夫已异于常人,力达五百斤,在武道一徒算是初出茅庐。至此之上每升一品,力便增五百斤,一品武夫,强过狮虎,接近龙象之力。 老虾滚打摸爬习武多年,不过三品,在民间已是非常罕见。张虎张则莫小河等人,经过多年有效训练,才是一品。 因此花大价钱于器灵国雇来的一品奴仆,异常珍贵。 “还有哪些,一齐说出来。”老虾张口便要十个一品奴仆,符老板却不置可否。 老虾耸了耸曾代符老板挡过一刀的左肩,“三天后的晚上,符老板需带我一起,去探望关在监狱的一个小胖子。” “相信符老板的消息一定比我更灵敏。相信符老板你知道,一旦活抓其中一个奴仆,定可破此大案。钱家两兄弟,必被扳倒。” 符老板轻揉眉心,眼睛一闭,又张开,接着他两拍手掌,大厅屏风之后,走出十个眼神迷离的大汉来。 符老板望着眼前大汉,指着老虾说道,“从此刻开始,你们成为此人的奴仆,日期十日。期间你们以此人的话为最大命令,并且放弃以我的话为最大命令此条准则,期间我说的任何话都不算数,直到十日结束。日期结束之后,自觉回到此处来。” 十名眼神迷离的壮汉听完言语,突然眼神为之一震,接着转身,齐齐望向老虾,眼神再次变得迷惘无焦点。 说完话的符老板将双腿敲在桌子上,嘴角微笑,眼神戏谑,“你可以验验货。” “给我杀了这胖子。”老虾伸出手指向符老板,丝毫不客气。 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陈老六头皮发麻。 墙外人 第四十章 商场老手也怕死 十个器灵奴仆顺着老虾所指方向望向符老板,迷离的眼神瞬间变得充满杀气,续而转身、抬步,冲向符老板。 翘起高脚一副悠然的符老板轻喊一声住手,亦不能令其停下脚步。 第一时间,符老板身旁五名眼睛无神的壮汉眼神瞬间坚定,上前一步,挡在符老板身前。 “停下。”符老板和老虾一起发令。 剑拔弩张的十五名奴仆立刻停下脚步,站于原地茫然无措,如同刚出生的婴儿。 “验货完毕,三天之后的晚上,抑或是哪天的晚上,还望符老板带我一同探望监狱的一个胖子。”老虾轻声说道。 符老板放下翘起的双脚,并未因老虾的无理过分举动而生气,眼神温和,语气稀松平常,“十名一品奴仆,哪怕五十名一品奴仆,对我来说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事。只要是钱的事,那都不是事。” “你要杀死莫小河,我要扳倒钱家两兄弟,都并非大事。你的计划即使不成功,对我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符老板突然一改先前的随性姿态,眼神凶狠,“不过你若敢耍半点花样,我想你应该明白,纵使你我三十年的交情,也救不了你。” 曾经与符老板拜天地结为兄弟、三十年间与后者风里雨里摸爬滚打、危难之间曾救后者无数条命、令西门县无数豪强恶霸英雄好汉闻风丧胆的面具黑侠。 如今在高高在上的符老板眼里,真的是一条狗啊? 老虾曾替符老板骂过无数人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依旧平静,也不置可否,只是转身,带着身后十名奴仆缓缓离开。 符老板支开了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敢发、背后一身冷汗的苍发陈老六后,深靠在椅子上,慵懒地思考起人生。 犄角旮旯之地十里街,能出老虾这样一个人才,已是难得。武道修为有三品,老来依旧健壮,十年不见天光大狱出来,锐气依旧,追踪隐蔽暗杀能力不减当年,倒也不赖。 还有一个张虎,难得武道修为居然有一品。更别说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胖子张则,以及十四年前被侥幸逃脱的莫小河,小小年纪真是了不得,武道修为居然也有一品。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用?他们的任何信息不是被他符老板了如指掌? 这些井底之蛙不知天地的小人啊。凭着一股子没头没脑的热血就敢跑来西门县耍横?武道修为一品很高吗?不怕死就很厉害吗? 殊不知在这小小西门县之外,还有上辖河内郡,乃至整个大夏?更别说大夏之外的四国,以及神秘不可测的器灵国,还有无边无际的整个真灵域。 至于武道修为一品,又算得了什么。天书上三千大道,包含人类建筑艺术军事经济武道方方面面,武道修为只是到了一品便达颠覆这般简单?如此说来,浩浩汤汤大夏纵土只是放屁。 武道一品之上,少不了一指翻江倒海,一脚驾云覆雨,只身上天入地,飞剑杀人于万里之外,一言逆天改命的神秘大能者。 只不过大夏赵皇帝复国之后,于百年之前成立一个神秘组织,神阁。武道修为一品之上后,或者武道天赋极为出众者达到十六岁后,便被强行加入神阁。就连天书上武道一篇也是残本,这是大夏独有的手笔。 神阁将一品之上的武道强者与普通人完全隔开,这才少了诸多肉弱强食草菅人命,赢得天下太平马盛兵强。时过境迁,大夏普通人也慢慢淡忘了动辄仙人天上地底满是,一拳山河破碎的纳罕景象。 他符老板年轻时候胆子大,走南闯北,见多也识广。这不是鼠目寸光只在乎那点钱和势,不谙世事的钱家两兄弟可比的。地下的生意水里深火里热,走的那一步棋都是如履薄冰。 知道得多了,胆子也就小了,自己一个小小西门县首富,顶着天也只能在这弹丸之地求个富贵安稳。 便连自己的妻子和一儿一女,符老板也不掺和生意上的事,更别说杀人放火。至于往后儿女他们富贵与否看天,但是生死不能随命,毕竟老来得子实在珍贵。 人还是怕死点好。不然像到了自己这年纪,每每想起早些年的经历,符老板就怕得要死。 老虾胆子还是依旧大,以扳倒钱家两兄弟为筹码,来换自己的奴仆杀掉莫小河,这没问题,他符老板即便失败也失败得起。这西门县说大不大,信息还是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那个正义凛然的老将军程飞,那个看似伪君子的、号称为河内郡主座上宾的宝先生,这两人符老板都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 这步棋,走起来或许赚不来,但永远不亏。 符老板放下手里的茶杯,双手轻拍。 大堂屏风之后,再次走出五十多位眼睛无神的魁梧壮汉。 轻拍双手,符老板娓娓道来。 五十多位魁梧壮汉眼神从茫然变为坚定,呆呆点头。 世人都知道器灵国乃是被诅咒之国,此地原住民寿命无限延长,只有生老,没有病死,若无意外,万年永存。并且互相之间可将彼此祭炼为奴仆,奴仆终其一生对主人唯命是从, 但一般人哪里知道奴仆以主人的话为最大命令,即便在主人不下命令的时候,他们虽然眼神无措如孩童不知所从,但他们在被祭炼之前,也是人。是人,便是有智慧的。 有智慧的奴仆对主人唯命是从,主人便不会轻易放弃奴仆,在任何的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一手。何况这主人不是别人,是在死亡边缘徘徊过无数次的符老板。 符老板嘴角微微一笑,臃肿的身材不失灵活,猛地起身。 “灵儿质儿,字写得怎么样了?” “学不会就别学了,来给老爹拔拔白发?” 走过大堂,再过二堂三堂,来到清净的符家后院,符老板身上商场老手、黑道老大的煞气气质一扫而光,此刻俨然是一个慈祥的老父亲,满脸天伦之乐。 除了那几个空有志气的蹩脚刁民,谁都想安稳,谁都怕死不是。 墙外人 第四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西门县并非其下辖十里镇下的十里街,一旦太阳下山,便乌黑一片。反而即便已至深夜,街道之上路灯依然明亮,诸多酒楼与风月场所,夜夜笙歌。 闲来无事深夜买醉的酒鬼,腰缠万贯无所事事的纨绔风流公子,躲避家里老娘们只有夜里才可出来觅食的官宦,向来只喜欢在黑暗里行动的赌鬼,抑或行事浪荡的登徒子,等等些人在西门县毕竟并不在少数。 哪怕是西门县原本应该肃穆的的监狱,也有几个狱卒遭不住夜深寂寞与内心躁动,巧好今日有个探狱的贵人赏他们几口酒肉,便点起篝火,围成一圈,吃着肉,喝着酒,聊得酣畅淋漓。 大夏举国如今歌舞升平,见多识广的市民不如穷乡刁民那般好勇斗狠,距离御林军下乡缉回小胖子已过一些时日,不见风吹与草动,况且西门县大狱西边五百米便是捕快大营,东边五百米便是御林军驻扎地。 暴徒小胖子张则已经被缉拿归案,于后天之午时,发配到东北渭城充军,守护与大东北漠族遥遥相对的边疆。西门县县令也放出了缉捕令捉拿另一暴徒莫小河,只是多日不见消息,看来也已经是被种种事件吓破了胆,逃之夭夭。 因此狱卒们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大夏王朝腹地之内承平已久,歌舞升平,虽偶然有盗有娼,却无匪无战。暗地里倒也有些古惑小仔小打小闹,或有些热血少年一言不合互相拳打脚踢,不过也无伤大雅。 至于大多数大夏人虽都尚武,但大多也是过世面的大多淳朴良民,不与贵人争,不和官人争。 所以前些日子近百不知名村庄农夫被屠事件,是难得一遇的大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河内郡主。 郡主从河内郡派来特使,查出原是一帮江湖亡命之徒与村民有了些许矛盾,民风彪悍的村民不服江湖混混的心狠手辣,因此双方抽刀厮杀,酿成惨案。至少西门县守备与县令传出消息是如此,民间传言也是如此。 西门县令与钱莱钱守备还亲自出马,将那帮屠杀良民的江湖混子打入监狱。 尤其是座下两万御林军的钱守备,愤慨不已,其前日高站于城门之上,执剑问天,壮怀激烈,“我钱莱坐上西门守备十年有余,虽不敢说在我治理之下万民富足有余,但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灭绝人性的惨案!天理何容!” “我钱莱在此放言,某日我必将赤膊上阵,将这帮无视律法、毫无人性可言的畜生亲自斩于午门之外!” “我钱莱在此发誓,至少在我在任之内,绝不容许在有此等惨案!若有,我将卸下西门县守备一职,自行发配边疆十年!” “我钱莱决不允许我座下子民再遭受任何不公待遇!天不行、地不行、天地不行!” 其豪言壮语倒是成为西门县乃至临近几个县的美谈,至少在普通市民村民嘴里是美谈。 毕竟事实如此,大夏近几十年来,人民安居乐业,的确鲜有人无端暴毙。而且大夏军马历来从不仗势欺民,便是一逢旱灾抑或水灾,大夏子民水深火热之时,都是大夏军马亲自到家门救济帮衬,任劳任怨。 况且自古以来当官的有几个不是高高在上只顾自己乌纱帽的人模狗样儿。这钱莱如今放下身段,站上城门高喊,为了大夏子民而歇斯底里,亲自出马捉拿凶贼,最可敬可佩的还要亲自赤膊上阵斩凶手。 这份担当,难得啊。 因此十里街村民被屠一事也就这般过去了。至少不亲自逢此事件、远在十里街十里镇之外的人眼里,是过去了。 只是可怜十里街人民,如今凄凉遍野,实在不敢看。 也可怜十里街临近几个村,怕鬼,人都不敢往那边去。 此时已是二更,西门县街上街灯依然通明,不过除了些风月场所,街上已鲜有人走动。 西门县牢狱深处西门县中央,西边五百米是捕快大营,东边五百米是御林军驻扎地,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池,因此若有来探亲的贵人顺便赏狱卒们几口酒吃,县令与守备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十个守门的狱卒酒足饭饱、将这几日的破事聊完之后,索然无味,睡的睡,倒的倒,便是如今负责值守的两人,也摇摇欲坠。 四下昏暗无声。 嗖嗖。 两道拇指大小的石字划破夜空,恰好砸中两个守门狱卒的太阳穴,已是摇摇欲坠的两人,轰然倒地。 黑暗中从围墙翩然跳出十个壮汉,眼神迷离。 随后跳出两道身影,一壮年一少年。壮年是一夜之间满头苍发的张虎,少年是草鞋破布满身疲惫的莫小河。 刁民出身的两人难得忍耐了近七日有余,一个势必要救儿,一个估摸要屠城。 两人齐齐走向其中一个牢门,抬起脚板,一脚踹开。 牢狱之中灯火暗淡,隐约中地上倒着三五个狱卒,只有三人遥遥矗立,一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负手而立,断眉之下剑眼满是煞气。 另一个是个臃肿大胖子,头顶中秃,身子挤满了太师椅,富态慵懒。其身旁笔直站立一位彪形大汉,眼神迷离。 大胖子和断眉汉子齐齐撇过脸来。 莫小河定住笔直身躯,与两人平视相对。 三人都不曾开口说话。 西门县监狱里牢门巨多,这只是其中一个牢门,单独关押着小胖子张则。 小胖子如今手脚依然被人镣铐着,绑在牢房里,披头散发、头颅无力低垂、四肢瘫痪般被锁链拷着。他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身子,满血泥泞与血迹。 早已无了狂拽酷的逆天气息。 若不是身上的肥肉松弛下坠抵得上一头猪,还真应了那句话,被打得他爹他娘都不认得了。 不过四十几,却满头苍发的张虎扑通一声跪在儿子身下,哇哇大哭。 “天杀的!我的儿啊!” 顾不得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连绵往下流,张虎满是老茧的双手不断抚摸张则满是疤痕血迹的脸,声音无力沙哑,“儿啊,被打得为父都差不点认不出了啊!” “是那个该死的把我家儿子打成这个德性啊!” “我张虎若不剁了你,我家媳妇和儿子哪会饶了我啊!” 太师椅上的符老板目光呆滞。 莫小河只顾盯着符老板的脸。 老虾撇过脸来偷偷瞄着父子背影,似乎有些想笑。 张虎三十好几才骗了陈氏生了张则,在十里街哪怕十里镇一带是出了名的爱子如命。对张则宠溺到近乎疯狂的程度,看在眼里的外人丝毫不怀疑,张则要若张虎的心肝去泡酒,张虎绝对眉头不带眨一下。 便是每每猪一般壮的张则刮了块皮,张虎都要心肝疼半天。 如今被揍得和猪头没什么两样,何尝不是要了张虎的命。 “儿啊,你可千万别死啊。快跟爹回家去。不然死的可就是你爹了啊。”张虎也顾不得有外人在了,摸着张则没断气,才砍断锁链抱了起来,边往外小跑边哭边喊。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监狱之外停着我的马车,你驾回去吧。” 太师椅上的符老板望着张虎本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背影,却是佝偻阑珊,沉声喊道。 莫小河突然眉头紧皱。 墙外人 第四十二章 情谊三十年 “这就是你的计谋么?”观察到莫小河眉头的紧锁,符老板望向一旁呆呆矗立的老虾,“倒也难得,倔强的少年居然能被你忽悠来监狱。” 不算宽敞的牢狱在张虎父子离开后,莫名燃气一道血腥味。 老虾举头望向天花板,满脸不关我事。 莫小河悄悄握紧手中长剑。 “老虾啊,看你这个架势,到底是要杀他?”符老板富态慵懒,面无表情,“还是要杀我啊?” 生生生死,平平常常。 老虾纹丝不动。 莫小河置若罔闻。 “莫小河,原名唐永。大夏河内郡西门县人。” 符老板面无表情地望向莫小河,“父亲唐元昌,几十年前远近闻名的大商人,西门县首富,一手遮天。父亲韩氏,贫苦人家出身,却长相貌美,才华横溢。” “父亲唐元昌与母亲韩氏恩爱如鸳鸯,三十六岁才得一子,取名唐永。不料分娩当天,举家遭到西门县西门县黑侠暗杀,儿子唐永侥幸跳脱。此事幕后黑手,西门县符老板,也正是我。” 符老板望着莫小河的脸,十分戏谑地笑着,“这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想来你身边的西门县黑侠,也就是这老虾,应该已经告知你了。” 心怀深仇大恨的莫小河依旧按兵不动。 “有烟么?”老虾却眯着眼问道。 “计划之中,原本应该是在我的辅佐之下,莫小河一步步登上西门县的舞台,慢慢蚕食你手下所有生意,最后在你伤心欲绝的时候,给你一刀。” 老虾接过符老板扔过来的烟,点开后望着缭绕的烟雾,语气平静,“不料啊,这孩子不爱钱不爱财不爱势,偏偏只爱打打杀杀,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收场了。” “你还是喜欢按以前的老一套方法解决问题,打打杀杀。”符老板看着老虾,就像看着一个说着天真笑话的三四岁的孩子,“几十年前不太平,大夏四面楚歌,导致娼盗四起,天下满是不惧生死的亡命匪徒。” 符老板语气里充满了嫌弃,“然而你以为大夏还是以前的大夏吗?如今天下天平、律例严明,便是十里街一群腹不裹食衣不蔽体的穷酸刁民死了,都要闹得满城风雨,谁和你打打杀杀?” 老虾背过双手,眼神里满是“你又以为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西门县黑侠就只会打打杀杀这么这点伎俩”,只是并未说出口。 符老板转而望向一旁的莫小河,“杀死你父母的,老虾是才是第一凶手,你干嘛偏偏就只杀我?” “都要杀。”莫小河干脆席地而坐,身子靠在墙壁之上,一脚曲一脚直,双手撑着剑,如同看一场笑话,话语淡漠如寒冰,“能杀便行,对我来说无所谓。” “有点意思。”符老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莫小河,不为眼前少年此等空有热血的狂妄言语而生气,反呵呵笑道,“你就不怕这老虾反手给你一个瓮中捉鳖,你怎么逃?” “都是一样的。”,莫小河那双整齐漂亮的尖叫椭圆眼不嗔不喜,语气和她姐姐莫小颜的一模一样,“抽刀子,砍就完了。” 按莫小河的方式,冲进符老板家院子一路砍到他面前,然后将其头颅一刀剁下;抑或按老虾这种故事书里阴谋诡计的方式搞突袭;更或者遭到老虾暗算莫小河反手抽刀子砍。 都是差不多的,一样打,一样杀,一样的打打杀杀。 十里街此等穷山恶水走出来的刁民,一样的简单粗暴。 “少年就是少年,真的有意思。”符老板突然哈哈大笑,望着眼前要杀他的莫小河,就像望着自己的一个小辈,“当年我和老虾、乔龙、陈老六等四人也是如此,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就敢砍对方上百人马。” “不过我们和你不同。”符老板眼神柔和的望着莫小河,“我们杀了人,便要抢对面的地盘、钱财和女人。我手底下的码头和赌场、甚至以前兵荒马乱时候的山寨,都是这么来的。你杀人却只求一个痛快。” “我只杀那些让我不舒服的人。”莫小河举起剑指向了符老板,“你就让我很不舒服。” “你要杀我,我是丝毫不奇怪的,毕竟你爹你娘都是我害死的。”符老板望着莫小河手中那柄指向他的闪闪的剑,眼神如同雨后的天空,无云无风,一片晴朗。 “只是我很不明白,老虾你居然也要杀我。”忽而符老板望向老虾,眼神瞬间变得凛冽,“十四年前你干完那一票,要走,我也没拦着,还给了你上千两银子,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老虾嗯了一声,“对的,这钱银子,倒是让我在十里街过着蛮滋味的日子,十分闲适。” “所以你不好好和你那做鸡老婆享受天伦,你来凑什么热闹?”符老板指着老虾,冷冷笑道,“非要动这个小子干嘛?然后动不了这小子,便要来动我?” 符老板突然冷冷一声大喝,“你他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符老板如雷的爆喝声在不够宽敞的牢狱里回响不绝,也不能让老虾半点动容,老虾只是眨眨眼,“他爹他娘是我杀的,不斩草除根,我这心里不安啊。” “现在他就站在你面前,你去杀啊?!”符老板顿然间口沫横飞,扶着太师椅眼看就要站起来,“闲着没事来杀我?你他娘有病吧?!” “我是有病,病得还不轻。” 老虾脸上再次露出他独有的干笑,黯淡灯火下,寒气森森的脸突然一转画风,“老符啊,最后喊你一声大哥,跟了你三十年了。” “你刚才口中咱们四人战百人的乌龙山那一战,我替你挡了三四刀,不然你已经死了。”老虾撕拉一声撕开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腱子肉和一身伤疤,“这一身累累伤痕,也是拜你所赐。” “还这脸上的断眉,也是在打西门县龙门码头时候替你挡下一道飞镖留下的。”老虾没有再看符老板的脸,只是望向天花板,头颅轻轻摇,“记得当时我背着昏迷的你。一人挡住眼前几十人,身中数箭,拔出,再战。倒下,站起再战。” 老虾断眉之下的剑眼豪迈无匹,“我立于码头之上,浑身是血,高喊一句何人再敢向前,便无人再敢动。” 说到这里,老虾伸出手举向符老板,就像是指向一只小狗,更像是指向一个乞丐。“第二天,龙门码头便是你这个胖大海的了。” “胖大海,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你么?” 被喊为胖大海的符老板,手中茶杯轰然炸裂。 牢狱门外,毅然冲出一群精壮大汉来。 箭在弦上。 墙外人 第四十三章 义字当头少女心思 老虾原名成开,老虾此绰号由来因年代已久,不可考察。 十三岁之时老虾父母便双双暴毙。父亲是在外与人斗殴被打死的,成寡妇的母亲耐不得寂寞,熬不过父亲头七,便驾车远去西门县入了风尘,被豪强恶霸轮流玩弄致死。 从此老虾便一头当爹,一头当娘,担起了养育三个弟弟的重任。 老虾从那时起,就从山中匪窝里退了下来,改头换面,当上了良民。白天时候乖乖给豪强打短工,由于天生力气极大,手脚也利落,因此倒也能勉强养活三个不成器的弟弟。 到了夜里便偷偷习武。对自己十分狠辣,照着天书上的招式,棍敲自己,刀剁自己,火拷自己,等等非人的手段都用过,而且一天只让自己睡三个小时,倒是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暗杀跟踪功夫,听声辨位能力简直出神。 常年累月坚持下来,天赋原本不差的老虾到了十八岁时候,勉强成了个三品武夫。 有了一身武艺的老虾不再满足于弹丸之地十里街,远去西门县,从此结识了符老板、陈老六、乔龙等人,并结拜为兄弟,符老板排老大,老虾排老二。 老虾此人义气极重,跟随符老板三十年来,任劳任怨,无数次犯险救下后者,不过老虾结识了了东门县风月之地的鸡女田花,与田花生下儿女之后,便回到了十里街。 西门县黑侠的名号,从此也在江湖销声匿迹。 因此和老虾共风雨三十年的符老板,万万想不到老虾居然想杀了他。 因此符老板往前眼前杀气横生的老虾,以及其背后十个器灵奴仆,脸色丝毫不变,倒是悄悄叹了口气,“我承认你救过我多次,然而我救你的次数很少么? “共风共雨三十年不假。可这三十年来,我待你不薄,你可承认?” “打下唐永昌一家之后,西门县便是我们的了,你还是要走。你自己不想要,却要怪我独享?” 符老板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把手,脸色深沉,“这些到了最后,还成为了你要杀我的理由?荒唐至极。” “我承认你待我不薄。”望着符老板的脸,一向深沉的老虾难得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并未正面回答符老板的话,“打死我爹的土匪,玷污我娘的几个豪强,都是你陪着我把他们剁了。” “十三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亡,满心仇恨的我转而下死力学武,过了五年生不如死的生活,报仇之后再无所求,便乖乖跟了你。” “那时候年纪小,报了仇了,执念没了,弟弟们也慢慢长大了,啥事也不多想。只要有架打、有人杀、有酒喝、有娘们可以睡,钱不钱的都无所谓。” “虽然咱们这号人小心思太多犯了矫情病,细水长流温柔细腻总觉得恶心。可换做谁,不都想心里话有个着落嘛?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听,都不至于第二清早起来心里总觉得少了点意思。” 怀念起年少时悠悠的岁月,断眉剑目往往折射悉数煞气的老虾,露出满脸温和,如同一个慈祥的垂暮老人,“因此那时候每次杀完人喝完酒,都会醉醺醺架着马连夜奔去东门县找小花。那会我三十多了,她才十五,多晚都会接待我。” “完事之后,她不同那些不解风情的粗俗女大侠,也不同那些久经风月满口嗲语的风骚娘们,更不同那些心高气傲只在乎自己的所谓大家闺秀。” “她每次只乖乖躺我怀里。听着我爹只会喝完酒打我娘,找不到我娘就大冬天里把我扒光晾在大院喊娘的故事,然后摸摸我的头。听到我一人一斧头砍杀上几十人的故事,就会紧张把我搂紧,眨眨眼。” “我跟她说,以后哪个客人来她都不许接,只许接我,她便乖乖点点头。从此即便当地豪强来了,她也不愿意接,最后被人扒光了头发,也不哭不闹,更不给我托信,就乖乖等我来给她出头。最后那家豪强全家不论男女老少,不管干活的还是打杂的,都被我屠了个精光。那年惊动河内的惨案。可不就是我这西门县黑侠干的。” “我爹我娘都没文化,我也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一个,学不来那些感人肺腑的风花雪月,可有个姑娘信着你等着你,有个姑娘愿意听我这些鸡毛蒜皮不入流的小家子故事,有个姑娘信你敬你,愿意给你举案齐眉满眼是你,心里不就是暖和么?” “年轻时候就爱纵横四海,可不就是遇到的姑娘都不让自己甘心么?你年轻时候争强好强,一直不肯娶,也不就是这小子他娘韩渔看不上你么?” 说着说着,老虾望着天花板笑了,不是那种满脸只有嘴皮在动的干笑,这回眼睛眉毛都眯了起来,像极了四月怀春的少女,与他那副充满恶相的脸十分不搭噶,“我就比你幸福。田花就能让我很甘心。” 一脸富态的符老板摆出一副想吐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真的想吐了,语气沉了下来,“嘚叻。这些事情我倒还真没听过,虽然是够恶心的,但和你要杀我这事,好像没啥关系啊。你扯远了啊。” 坐在地上的莫小河神情憨憨。说起来听完这些风花雪月之后再去杀人,怎么算都不亏,因此倒也愿意多听一些。 “再听我多讲一些吧老符,年轻时候你不爱听。待会你要死了,想再听就没机会了。” 老虾继续娓娓道来,“我有了小花,一个让我甘心的人,甘心守着这片天地的人,就不怎么爱打打杀杀了。更后来小花有了身孕,躺我怀里眼巴巴的说以后别打架了,咱回家吧,那会我就心软想走了。” “只是你跪下来求着我杀了唐永一家再走,碍于兄弟情面,我答应了,完事就彻底退隐了。你还给了我上千两银子,富足有余。之后白天闲着待着,有花儿陪着,晚上媳妇孩子热坑头,日子要多美有多美。。” “我不干活不养牲畜,照样顿顿有肉吃,村里的蹩脚刁民瞧着眼红,背地里偷偷说我肯定偷鸡摸狗。要换做几十年前,那不得扛起斧头翻他娘的?我老虾需要偷鸡摸狗?好男儿只会正大光明打家劫舍,便是打劫到了皇帝老儿,再跪地认怂就是了。” “我吃我的饭,养我的儿,睡我的坑,疼我的媳妇,其他人只要不惹着家里人,爱怎么哔哔怎么哔哔。腰缠万贯是挺牛掰,可吃饭不就一张嘴,睡觉也最多一张床,陪着自己的也就那几个人不是?过日子嘛,比得不就是谁更舒心么。” “哪像你这个胖大海,七老八十了,依然不要脸的因为韩渔心里不痛快。” 老虾突然望向伸手就能够着的天花板,神情落寞,“只可惜我也被你的风流债折磨了。这死不了的小子鬼使神差搬到了我家隔壁,没办法,我也只能杀了求个安稳。但那会犹豫了,没能杀着,反倒让自己进了牢狱蹲了十年。” “十年监狱啊。”老虾整个人突然神色扭曲,眉头紧锁,貌若无数毒虫撕咬着五脏六腑,貌若思绪起痛不欲生的非人待遇,“十年间我每天都在默念,我要杀了符老板。” “我要杀了符老板这个畜生。” 符老板不怒不惊,反哈哈大笑,“所以终于讲到正文了么?” 笑声很爽朗。 杀气阵阵回响。 墙外人 第四十四章 你娘被狗吃了 “进监狱的初几天,我倒是一点不慌不忙。”站着累了,老虾学着莫小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视线从天花板移向了别处。 老虾半眯着断眉下的剑眼,“毕竟西门县只手遮天的符老板,和我可是三十多过命交情的兄弟,两人也就分开了四年。因此再怎么着,他也得花点钱救我不是?” “可是啊,什么都没有,只有送饭的狱卒。我不服啊,我可是当年的西门县黑侠。” 太师椅上的符老板不为所动,“所以你知道有钱的好处了?没有钱,你连进了个监狱出不来。蠢了吧?” “是挺蠢的。”老虾揉了揉眼,脸色平静无常,看起来不像觉得自己蠢,“为了兄弟所谓兄弟情谊命都不要,可才分开了四年,兄弟就翻脸不认人了。” “卖命时候才是兄弟,不卖命了,还是钱重要些。何况那年巧好大夏开放了国门,可以从器灵国雇佣奴仆了,有没有人卖命也就不重要了。便连乔龙也被我打发走了,只有陈老六聪明些,死皮赖脸跟着我。” 符老板抿了口茶,把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壮举,说得天经地义,“虽然咱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富豪,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倒也懂一些。” 不知是恼羞成怒的生气、还是心中恨意无处发泄的痛恨、或者是扼腕叹息的无奈、更抑或是悲凉人生的感慨,老虾皮笑肉不笑、声笑意不笑的冷冷呵呵两声,“所以啊,我就慢慢从希望,到失望,最后成了绝望。” “狱卒们不让亲友探望,这些崽子过来送饭的时候,就随意对我踢上两脚,打上几拳,开始我还会装腔作势唬两句,后来被打怂了,就习惯了。” “我所在的牢狱,窗户也没有,黑灯瞎火,让我很烦躁。手脚被烤着,大便小便也脱不了裤子,开始还会很恶心。地板上又硬又冰冷,睡得让我很不舒服。有话说没人听,我就对着黑夜数羊。” “但我多少还是带着希望的。毕竟西门县首富符老板与我兄弟几十年,毕竟我救下过符老板无数条命,毕竟我替符老板打下了半壁江山,毕竟当初符老板跪下来求过我杀了唐永一家,毕竟符老板曾信誓旦旦对我说。老虾啊,符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可是啊,当我慢慢习惯了脏屎脏尿。慢慢习惯了对着黑暗数羊,慢慢习惯了无人说话,慢慢习惯了地板太硬太冷,还是没有人来。” “四周封闭,和一堆屎尿一起吃吃喝喝,空气太差,慢慢肚子发炎,呼吸道也发炎。喝一口水,得一滴一滴往下咽,吃一口饭,就像一道火焰穿过了身体。那种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老虾的语速越来越慢,痛不欲生的非人待遇在他语气里,越来越平常,“绝望了啊。我想死了啊,可是又不能死,又不甘心死。于是为了活下去,呼吸的时候我都会要紧牙关,吃饭的喝水的时候,我便狠狠咬住自己的胳膊,闷哼一声拼了命往下咽。” 老虾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这个牙印,和刀疤棍伤搅在一起,可不就是自己咬的么。” “饭吃完人也心力衰竭了,没力气去痛,也没力气嫌屎太臭,更没力气想东想西了,也就是昏迷过去了。” “可是醒来的时候还是会难受,还是会疼啊,于是没办法,我只能全身四肢摊开,嘴里只顾着念叨我要杀了符老板这畜生几个字。只管念,爱哪痛哪痛吧,不管了,只要痛我不死,那就让全身痛去吧。” “也不知时间长短,也不知白天黑夜,反正就这样念叨着我要杀了符老板,然后饿了就吃,吃完也就昏迷了。” 老虾突然望向了符老板,“所以狱卒开门把我丢出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年,不自己到底喊了要杀你几个字几遍。” 老虾的眼神很平静,似乎不像在看着一个自己执念十年要杀的仇人,反而像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可就是这个眼神,符老板只觉得全身汗毛立起。他符老板,可是历经刀风剑雨、生离死别、如今只手遮天的。 但面对的可是疯子。可是要不所不用其极的,不死不休的。 便连莫小河也龇牙啧啧啧感叹怵人。 “我只知道你是个变态。” 符老板稳了稳神,喃喃道,“以前杀人的时候,别的刽子手往往喜欢一刀解决,你偏偏喜欢鞭尸。” “别人玩女人,都是玩完就完事,你是但凡玩了之后觉得不爽的,便割掉胸,或者割掉下体,或者毁了人家的容。” 符老板不自觉间皱紧眉头,“可我实在没想到你这么变态。” “没办法,不变态也活不下来。”老虾依旧只是皮笑肉不笑呵呵道,“不过其实我还是心蛮软的。” “和你兄弟三十年,出狱之后,一切过去了,开始还是会觉得我肯定下不了手杀你的。哪怕你十年间不救我。” “虎毒不食子,内心多狠的人,面对自己的以前朝夕相处、你侬我侬的人,手里的刀也愣是砍不下去不是?” 就如同自己想拼命阻止的事,最后没能阻止成功,老虾悠悠然道,“可是啊。当我十年监狱归来,站在你家门口一天一夜你也没给我开门。见到你时,丝毫没有如故的感觉。三十年同生共死啊,才多久就没么得了。反而把我当条狗一样。” “唉。没办法啊,所以想想还是应了我十年执念,杀了你得了。”老虾的语气里似乎还带着诸多无奈。 “说得好像我想杀就能杀一样,那你就来吧。”符老板抿了口茶,眼睛闭上,又睁开,“本来我也不想杀你的,走了谁也不欠谁的。但你要杀我,那我也没办法了。” “老符啊。你还是自以为一切都能在你的掌控之中。” 老虾再次点起一根烟,伸出一只手指向符老板身旁那位站立的大汉,眼神飘飘然,冷不丁喊道“给我杀了这个胖子。” 老虾狠下声音,“杀了他!” “速度!立刻!马上!” “分了这胖子的尸!” 身后十名奴仆猛地冲出。 莫小河慵懒起身,揉揉腿腰,举剑慢吞吞向前走去。故事听完了,该杀人。毕竟是他的仇人,他得自己杀。 杀气凛然。 然后符老板翘起了二郎腿。 “两个傻子,仍以为江湖还像从前。” “你娘被狗吃了。” 符老板轻声喊道。 墙外人 第四十五章 杀人要诛心 “从此刻开始,你们成为此人的奴仆,日期十日。期间你们以此人的话为最大命令,并且放弃以我的话为最大命令此条准则,期间我说的任何话都不算数,直到十日结束。日期结束之后,自觉回到此处来。” 这是符老板在将这十个奴仆给老虾时,亲自说过的话。并且老虾当场便验证了奴仆乃是真货。 既然日期未到,期间原本主人说的任何话都不作数,此局原本主人如何破得了? 器灵奴仆不是对主人的话唯命是从吗?如若不听不是要当场暴毙吗?原本主人遭到奴仆杀害的例子不是很多吗? 难道这是假的器灵奴仆吗?不应该啊,这几日期间老虾做过无数验证,命令过这些奴仆一夜不许睡觉不许眨眼、甚至还命令这群奴仆割掉过自己的皮、这些奴仆也眉头不眨一下。 望着冲锋过去的奴仆在听到你娘被狗吃了此话之后,便立马呆呆站立眼神茫然,老虾心中暗叫不妙。 “给我杀了这胖子!杀了他!”老虾指着符老板,再一次大声喝道。 眼神茫然的十名奴仆再次冲锋。 “给我废了这两人!”来不及老虾叹气,符老板戏谑一笑,将双手指向莫小河与老虾。 情况突然逆转。 十名奴仆轰然停步,分作两队,一队杀向莫小河,一队杀向老虾。 天下武夫分九品。九品武夫已异于常人,力达五百斤,在武道一徒算是初出茅庐。至此之上每升一品,力便增五百斤,一品武夫,强过狮虎,接近龙象之力。 这十位奴仆乃是一品,力大无穷,离老虾本来又近,嗖一声已冲到老虾近前,抽刀便砍,速度极快。 慌乱之中老虾悍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挡住刺于头颅一刀。 却有四刀扔向身前极快砍来。 暗叫不好,骤然后退,但武道修为不过三品的老虾速度明显不够快,两边胳膊撕拉一声断下,落向半空。双腿齐齐离开身子。 没有如同故事书里所写,当年闻名西门县的黑侠老虾一刀一个奴仆,抑或身子飘飘然与奴仆酣畅淋雨大战三百回合,更不济写着面具黑侠身中数刀死而不倒,眼望天下。 只是简简单单的,老虾轰然倒塌,身子前趴,血流成河,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如索命饿狼,死死盯着符老板。 “停手,废了这少年!”符老板再次指向莫小河。 另一边莫小河已经与另外五名奴仆厮杀到一块。 虽然这些奴仆武道修为有一品,但毕竟是奴仆,只顾一昧往前冲,出刀不看距离,劈砍精确度不够,还不懂抓契机,充其量只是力气大、速度快、又不怕死。 而莫小河不仅修为达一品,多年来手中长剑也已练得炉火纯青。便是高空飞来的一滴水、便是疾如风的一道箭,莫小河也能瞬息出刀准确无误斩成两半。 噗嗤一下,莫小河准确无误砍下奴仆一颗脑袋,极快转身,一剑刺向太师椅上的符老板。 望着眼前长剑,符老板脸色不变。 咣。 有两只手指夹住莫小河手中之剑。距符老板不过一根头发距离的剑,便无论如何不能向前半分。 夹住莫小河手中之剑的,一直守护在符老板身前的高大奴仆。 这奴仆一脚踹去,正中莫小河胸口。后者被踹飞后退,撞到牢狱中的柱子,如胳膊粗的柱子朽木一般咯吱断成两半,莫小河轰隆倒地。 “停手。”符老板语气阴沉。 莫小河一手扶地,踉踉跄跄以剑撑地站起,脸色爆红,却只喷出一口脓血。 奴仆这一脚,已经伤了莫小河五脏六腑。 “毕竟只是孩子啊。”符老板望着脸色苍白的莫小河,语气慢条斯理,“再次证明了我先前说的话是对的。空有一身热血,是一件很没用的事。” “好好的一个人,好好的一身皮囊,好好的一身武底子,偏偏不爱财不爱势不爱权,却要喜欢那些纵马江湖的快意恩仇与天马行空的自由自在。可惜了。” “你和你爹很像,孔勇有力,勇猛无匹,当年若不是空有一腔情谊轻信了我,中了毒,老虾也暗杀不死。你和你娘也很像,长很美,当年不选择有勇有谋的我,非要和你那有勇无谋的爹长相厮守至死不渝。” “你出现在钱家大院,一人面对众多有钱有势的人之时,我就差不多认出你来了,你们一家子都挺像,都挺活该的。” 莫小河以剑撑地,身子半躬。我娘很美么?我爹很勇敢么?都很活该么? 自小在穷山僻壤简单粗暴十里街长大的莫小河,脸色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丝怒气。 打不过、骂不了、奈何不得的时候才会有生气。 这便是苍白脸色上空有一腔怒气。 符老板望着怒气冲冲的莫小河,并未选择如同钱家兄弟一般的做法,斗赢了别人便要耀武扬威嘲讽一翻,高喊你个破落流浪狗一样的人也配和我斗,乞丐一样的东西也配和高高在上的我逞能,我符老板一方富凯哪是你惹得起的。 符老板并未这样做,他只是脸色平静,语气毫无波澜。 “被我杀了全家,你要报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家国家国,家承上,国承下。和你年纪相仿的时候,我也敢单枪匹马一人便把玷污我妹妹的大户人家给剁了。冲这点我倒也很欣赏你。” “不过如今太平盛世,你穷得叮当响。拿什么和有钱有势的人斗?这大夏的天下全然不如从前,毕竟乱世里才可人人都可成英雄不是?” “宝先生一字值千金,你写得再好,也只能在有钱酒楼被人当成小丑不是?” “一个小小的西门县守备,一个开酒楼的人,都能把你全村屠了不是?你也只能干瞪眼无能为力不是?” “你若是个虚伪小人,好好听老虾的话,好好听大人们的话,好好当条狗,别人说什么你就乖乖做什么,入了军队或入了尘世、再不济学那个宝先生好好写字,一步步往上爬,倒还有一点点的希望可以打败我。” “可你非要单枪匹马来杀我?”符老板摊开双手,露出一副他也很无奈的表情,“蠢了不是?比你爹还蠢了不是?” 莫小河猛然抬头,苍白无力脸上上,眼神微眯。 直接一刀斩了我或许还要痛快些。 杀了人,还要诛心么? 蠢,比我爹还蠢么? 当条狗,别人说什么都要好好去做的狗么? 纵使一股剧痛袭满全身,一呼一吸都如同五脏之内爬满了撕咬的毒虫。 呸。 莫小河还是喷出了一口血,闷喝一声猛地站起,抬头,举剑,再次冲锋。 轰。 一柄刀背重重击在莫小河后脑勺之处。 莫小河再次轰然倒地,昏迷不起,只是干净漂亮的脸蛋之上,依然眉头紧锁,如心怀巨恨的恶鬼。 “韩渔啊韩渔,当年我追你追了整整十年,写了无数封情书、站在你家门口守了无数个日夜,可你偏偏选择那个蠢货唐永昌,还偏偏生了这么个傻儿子。” “活该啊,活该。” 符老板望着倒地不起的莫小河,悄悄叹气,“罢了罢了,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一家蠢货胡闹了。时间到了。” “有人劫狱啊!”符老板身边的壮汉奴仆一声巨吼,声音撕破黑夜,传向八方。 ...... ...... 伸手不见五指黑夜中,一袭白衣的佩刀绝美男子呆呆望着西门县监狱的方向,一大口酒咕噜下肚,喃喃自语,“谁说乱世才能出英雄?谁说无钱无势便不可与贵人斗?” “我就挺穷的,身上就只有一把刀。可谁敢惹我?也不就是一刀的事么?” 白衣佩刀男子转而眯眼吹风,满脸欢愉。 “这话似乎有些差了吧?” “毕竟有谁和我仓生一样完美??” 墙外人 第四十六章 聪明如我钱老板 望着再无半点声响的牢狱,符老板望着眼前的奴仆,说出了老虾似乎到死也想不出的话。 “在将你们指派给某人当奴仆之前。我会说这么一句话:从此刻开始,你们成为某人的奴仆,日期为几年几月几日。期间,你们便唯某人的话为最大命令,放弃以我的话为最大命令此条准则,并且期间我说的任何话都不算数,直到雇佣期结束,你们便自觉回到家里来。” “但这个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在雇佣期间,你们的确是唯某人的话为最大命令,并且可以放弃以我的话为最大命令此条准则。” “假的一半在与一旦我说了:你娘被狗吃了,这六字的一句话。此后你们依旧还是可以听某人的话,但是此刻开始,一旦我说话,就是以我的话为最大命令了,懂否?” 符老板撇过脑袋,意气风发,轻轻道,“老虾啊老虾。这你就不懂了吧。奴仆违背了我下的第一道命令,那才叫违背命令。可惜你就要死了。” “呵呵呵.” 声音刚落,狭窄的监狱便传来几声鬼一般的笑声。 原来是那半死不死的的老虾睁开了眼。由于双腿双手齐齐断了下,只剩下上半身的老虾前趴着,黑脸之上满是披散下的头发,还有鲜红浓稠的鲜血,隐约只见断眉下剑眼睁得奇大。此模样与森林中蠕动出的恶鬼如出一辙。 符老板不自觉眯起了双眼,嘴角微抽,转过了脸去不敢看,声音有些颤抖“你真牛批。你居然还没死” “谁都知道,你年轻时候最爱自己。” “现在老了,最爱儿女。” “所以我干嘛要杀你。” “只有活着才会痛苦” 油尽灯枯的老虾,其声音沙哑又疲惫,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些话。 语毕,老虾下巴重重撞地,头颅垂下,脸蛋如死透了的猪一般,再无半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仍旧盯着符老板。 那双眼睛如同在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死了,剩下的一切留给你自己吧。 然后老虾死了。 然后轰隆一声,天花板砸碎开来,掉下三具尸体。 一女子,两小儿。 正是符老板的妻子,和一儿一女。 看尸体,浑身漆白。尤其是两小儿,嘴巴和眼珠子都睁得奇大,看来临死前是受了某种催命的恐惧。 都是死绝的了。 符老板先是瞳孔睁大,木然呆住。 他小看了老虾。 老虾暗杀能力无解,自然知道他妻儿住所。 干嘛非要十个奴仆和他正面刚。让他们带上毒药,偷偷潜入院子杀了他妻儿,不就完了。那可是十个一品奴仆啊,符老板的大批奴仆高手,都在准备着和钱家兄弟大战。 这真是个疯子,无所不用其极,不死不休的疯子。 符老板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老了没力气,也没多大欲望了。没了多大欲望和精力的人,与死人无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一儿一女富贵看天,生死不能由命,好好当西门县首富,过个小富即安的生活。 完了,怎么算都是输了。 符老板突然想起自己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十岁。两人总喜欢没事就黏着自己。 自己的女儿很可爱,扎两个小辫子,脸上白嫩嫩、肉嘟嘟的,没事就喜欢趴在自己背上,用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脸,一口一个爹的喊。一口一个爹的说,爹,你怎么才回来,灵儿想你了。 儿子无法无天了些,但也才十岁,总喜欢给自己拔白发,一根一两银子。可每次自己一有心事,总能被这小天使看出来,然后这小子就会过来搂住自己,拍着自己脑袋和肩膀,嘴里一声声喊着爹、爹。 可怎么就都这样了。 符老板突然四肢无力摊开,头颅瘫痪般后仰。他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想喊,但勉强只能发出咩咩咩,像羊叫一样的沙哑声。眼珠子也一动不动低盯着不明处,有几点泪在里头徘徊,可始终掉不下来。 ... ... ... 符老板手下奴仆那一声“有人劫狱啊”的孤嚎,撕破了大半个西门县黑夜的宁静,也让钱莱与钱燕于睡梦中惊醒。 兄弟两个如同约好一般,齐齐猛地起身,尤其是西门县守备钱莱,便连盔甲与披肩也顾不得穿,招呼好人手,便往监狱方向猛跑。 只有小少爷钱踆骂骂咧咧,谁他娘的扰他钱少爷的好梦,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惹他钱家?这年头浪荡混子都不怕死? 纨绔少年钱踆第一时间想亲自出马兜兜威风,但想着穿衣洗漱太麻烦,还是睡觉舒服,因此翻了个身便继续躺下。这种事,交给他老子和大伯去做得了。 倒是有人劫狱一事,完全出乎了钱莱的预料。 钱莱不过比钱燕大一岁,生钱燕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剩下个老实耕田的父亲勉强把他们养大,也撒手人寰。 钱莱性子直,力气大,吃得苦,便入了行伍。钱燕则性子活些,脑袋也好使,便进了江湖。 这兄弟两虽说是从小乡里来的,倒也不是一般人。钱燕从酒店里店小二干起,古灵精怪,鬼点子多、专会溜须拍马阴谋诡计,因此慢慢上位,到最后垄断了西门县几乎所有酒楼、风月场所的生意。 钱莱在军营,一路靠自己的蛮力往上爬,从一个小杂兵,干到了西门县的守备。不过由于有断袖之癖,膝下无子,因此对自己侄儿钱踆爱护有加。 屠杀十里街众人的惨案,自是鬼灵精怪钱燕出的主意。 站在西门城楼振臂一呼掷地发声,自然也是钱燕写的稿子。 虽说更多人幻想希翼的,的确是未来的事物、以及美好的事物。但小家子过生活,不都求个安稳么?更在乎的不是眼前切身实际的经历、内心的真实感受、以及有可能不断变换的想法么? 比如今天的饭菜合不合口、衣服穿出去美不美,妻子身子香不香、丈夫铁枪硬不硬、干活回到家要跑多远、儿子听不听话、女儿漂不漂亮。 谁会闲着没事,整天就想着十里街的刁民们日子过得难不难受? 承平已久的大夏偶尔来个大杀特杀,也给眼下只有东边房子西瓦的良民们多点吹牛用的题材。这种大事件百年一遇,降临不到自己身上就没多大问题。 吃着喝着玩着乐着,慢慢也就忘了,动不到自己的奶酪,便用不着发飙。 况且河内郡特使不都调查过了么,那就是蹩脚刁民和江湖浪荡混子火拼的闹剧,和官府关系不大,以后多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而如今居然有人劫狱?牢狱的小砸碎们还被吓得大吼大叫? 十里街的刁民们被屠了大半,空有一腔正义无处使的程老将军被严密监控在家,还有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和官府作对? 西门县两万御林军可是吃素的?大夏严明例律可是闹着玩着?这是铁定要掉脑袋,躲到天尽头地深处也逃不掉的。 如此想着,钱莱钱燕逐渐心安了下来。 劫狱这种傻事,想来也只有这几天亡命天涯的小砸碎莫小河在干了,用不着慌。 墙外人 第四十七章 繁华凋零,与君入尘土 老虾的媳妇原是东门县风月楼一名花魁。 相识那年他三十五,她十五。 那一晚他喝了酒,似乎还杀了人。 他身材高大,抵得上两个她;黝黑皮肤上伤痕累累,断眉下剑眼炯炯有神。 她吓得瘫于床上,不敢反抗。 完事之后,他并未就此离开,只是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同时天涯沦落人;原来但凡交谈,便若相识已久。 她姓田名花,名字由来自己不得而知。家中重男轻女,一出生,便被贱卖给了江湖混子。 养父是个十足的浪荡散人,田花不过四岁之时,便被拳打脚踢,被逼着洗碗扫地;六岁之时,就被逼着烧菜挑柴;八岁之时,便要包揽家中全部琐事。 她和他一样,父亲白天不着家,到了晚上才会回来,然后喝酒,一喝便是酩酊大醉。因此白天只能挨饿,晚上只得遭毒打。 养父勉强将她养到十五岁,便二次转手,卖入青楼。 然后遇到了他。 他是她此生第一客人,也是唯一客人,更是唯一男人。 她前十五年,不经世事,不知人间冷暖,不知生离死别,只知有一生性凶残的养父,因此更不知何为爱。 直到他说,以后你只许接我,别人来都不行,可好。 他看似凶神恶煞,语气却很温柔,于是望着这个魁梧的男子,她点了点头。 然后第二天,她便被得不到自己身体的豪强,扒光了头发。 所有酒楼的姐妹,包括奶妈子,都来劝她,可她都不曾听。 从那日开始,每天醒来,她便画好妆容,坐在窗前,静静看着山上的桃花,静静的等。 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他。 或许她只是喜欢看远处漫山遍野的桃花,无论乌云密布,抑或万里晴空,无论风吹雨落、抑或雷鸣电闪,只要有光,总能姹紫嫣红。 若是雨后天边架起彩虹,吹过一道道微风,争相辉映的桃花此起彼伏,如流动的花海,追寻着天尽头,追寻着天尽头的彩虹。 十五年不曾美过的她,如今束起妆容,也或许不是为了给他看。 只是待桃花落了,他没来,她便带着红妆与桃花共入尘土,那时桃花笑,她也能笑。 可惜直到那一季的桃落满了山腰,她也并不能如愿。 因为他来了。 他破布旧衣,魁梧腰身微微佝偻,并非骑着白马的翩翩公子,反如晨耕早歇的农夫。 桃花没笑,她笑了。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笑,比桃花更甜。 她并未说起自己被恶霸扒光头发的委屈。或许对于从不知人情冷暖,也不知人间险恶的她来说,这也不是委屈。 只是待他看到她头上零星的伤痕,勃然大怒。 只在当晚,曾经扒光她头发的林姓恶霸,举家不论老小、不论男女,六十七口人,全部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她也并未紧张、也不去阻拦、算不上生气、也犯不着悲伤。在她看不见,也听不着的远方里,他喜欢的事,便由着他去。 但凡每周能见到他二三次微微倚楼的高大身影,能静静躺在他怀里,听他讲纵马江湖的刀风剑雨、或者鸡毛蒜皮的小家子故事,她心里便如赏桃花时一般,不悲也不喜; 心跳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增也不减。 心思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多也不少。 静静看着他的脸,便如春季溪水漫过脚丫,夏日微风拂过脸颊、秋日黄叶落入手掌、冬季飞雪飘满长发。 有诗这般云: ——— 北方的雪 落进了南方的风里 你走进了我的故事 不好、不美、也不奇妙 我从未吵,你从未闹 舍不得让你哭,也不爱看你笑 手托腮 看得见你 怎样的样子 都刚刚好 你指尖发丝 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唇间翘起 是你爱看的微笑 不香、不帅、不怎么被看好 不阐述山盟,海誓也很少被提到 只是说过的,或者没说过的 并不是说说而已,都记得很牢 并不美​ 只是刚刚好 ——— 一切都如诗般,刚刚就好。 如今,换作是他躺于她的怀中。 由于双手双脚齐齐断下,他刚刚好只剩下上半身,她力气刚刚好将他扶起,也能刚刚好将他身子楼入自己怀里。 她素面朝天,皮肤白皙,长发漫过腰身,一席破布包裹着不胖不瘦的身子,岁月在其脸上勾勒的皱纹浅浅,与寻常市井人妻并无大异。 只不过如今看着丈夫血流成河,尸首不全,她却并不同寻常市井悍妇,嚎啕大哭指天骂地。 自己的仇人符老板就在眼前,也并未披头散发哭爹喊娘要生要死。 她只是面无表情,静静抚摸着他的脸。 “十五岁前,我认识的人,也只有一个不把我当人的养父。酸甜苦辣、生生死死、酸甜苦辣的,我总没啥概念。” “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天打理好我的菜园子,种上几颗桃花,闲时看点书,看着桃花和青菜入土、发芽、结果开花,然后再次零落入土,便觉得人一生也就这样了。” “养父把我卖入了青楼,我总想着,就这么着吧,若有一天不想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算了。” “只可惜死不成,月下楼远处的山上,满是桃花。月下楼里,还来了你” “可你每周也只来个两三回,为了能天天见着你,那晚我便没喝奶妈给我的凉药。” “对不起啊老成,这事我瞒了你。” “回了家,我烧菜做饭、你打马涉水;我沏茶看书,你喝茶舞斧;院子里我种满青菜和桃花,你起武。” “从小没爹没娘,养父也只会打骂,可与你相濡以沫,膝下有子,人生也无憾了。” “你以前总爱杀人放火,我每晚总担惊受怕。怕你磕着碰着,怕你不好好吃饭,怕你衣服总是没洗,怕你会死。” “回了十里街,终于不再怕你死了,可也不敢让你教儿子们习武弄棒。可你自己却进了监狱,我只得养好儿,巴巴等你。” “你回了,我原以为又能回归安逸。哪知你又要开始打打杀杀。可这回不同了,这回我不仅怕你死,我也怕我自己会死。” “老成,对不起啊,我又不听话了。你以前做什么,我不过问,也不跟着你,可这次我偷偷跟着来了。” “可惜你死了。” “正好这个时节,也是桃花凋落的时节。” 姓名田花的妇女喃喃自语,语气很平常,语言很朴实。 “桃花落了,我陪你去死。” 语毕,她从怀里揣出一柄尖刀,轻轻的插入胸口。 老虾死在她怀里,她死在老虾身上。 至此,她没有看身边的仇人符老板哪怕一眼。 墙外人 第四十八章 不为钱死,只为钱疯 西门县监狱,姗姗来迟的钱莱钱燕望着一片狼藉,陷入深深沉思。 田花和老虾这对夫妻已经死绝,站于原地的十个奴仆眼神茫然。曾经与钱莱兄弟平分秋色秋色的符老板,再无半点大佬风采。 他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死死抱着自己一儿一女,时哭时笑。哭时无泪,笑时无声,似乎咽喉紧闭,几声不连贯的呵呵声不带任何色彩,像从胸腔震动出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钱燕学着符老板的样子,望着钱莱呵呵笑道。 “省了不少事。”身材魁梧的钱莱收起手中的长剑,不忘了伸伸懒腰,“这毛头小子莫小河如今也落网了,就是不知道这只剩下上半身的断眉是谁。” “西门县黑侠。”钱燕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懒道,“哥哥你是不知道,这人便是符老板的结拜兄弟,来无影去无踪,从来只带一副面具,曾让无数人闻风丧胆。这人十四年不曾在江湖出现了,今晚难得啊,哈哈哈。” “能让符老板这么生无可恋,恐怕也只有他了。”钱莱望着符老板泣不成声的背影,啧啧称奇,“当年让唐元昌唐老板一家无端暴毙的,恐怕也是这个西门县黑侠的手笔吧。” “可不是。莫小河这小子我暗中查过,其实就是唐元昌的儿子,不知怎地和自己两个杀父仇人混一块了。” “我当年和唐元昌倒喝过几次酒,这人光明磊落,豪爽耿直,雷厉风行说走就走,卷腿挽袖说干就干,是条汉子。”西门县万人之上的钱守备话语豪迈无匹,声音却是懒散至极,自有一种军人漫不经心的真情真意。 “当年若不是这西门县黑侠把唐元昌一家给屠了,西门县地下的生意早就是咱两的了。”钱燕偷偷撇过眼珠子,瞄了一眼符老板,如带着闺怨的小媳妇,“哪像这个胖大海,又胖又硬,难对付得很。” “一场兄弟反目的闹剧而已,没什么意思,不如在家睡大觉。”钱守备钱莱似乎对弟弟钱燕的铜臭味提不起兴趣,又是深夜刚醒,看样子困顿难当,深深打了个哈欠,“把莫小河关起来,明日再去十里街抓住小胖子和他爹,这胖大海干脆借机杀了吧。” “这胖大海明里暗里和我斗了十多年,难得啊。”钱燕看样子意犹未尽,依旧拿着虎落平阳的符老板开刀,“我派过多少高手去过龙门码头,都被他默默杀了。” “喂!胖大海!醒醒啊!”钱燕冲着符老板愣愣地喊,“不就是死了儿子和女儿么,又不是韩渔给你生的,何必伤心。” 披头散发的符老板只顾把胖头塞进自己儿女尸体中间,充耳不闻。 “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挣点钱财,多带点小弟出去兜威风耍风流,多浪费啊。” “你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还年轻着叻,儿女死了,再抢个民女风流几夜不就成了?” 钱燕突然嗤笑道,“莫不是胯下老鸟不行了啊?也学起江湖年少的傻子不爱财不爱权不爱势,偏偏只会宠儿溺女?” 胖大海符老板埋在儿女身下的脸微微抬起,如同没了骨血的死人,又猛地重重垂下。 “咦哟,瞧这副伤心样。”钱燕捏着鼻子,摆出一幅扼腕惋惜的模样,“真是让人心都碎了。” “何苦呢?你可是与我平起平坐的西门县符老板啊?!” “想当年,你可是连我哥的话都敢插嘴啊?!” “想当年,我多少派出去的兄弟都暗暗死在你手里啊?!” “想当年....想当年还有啥?哦对了,想当年,你可是唯一敢在我有钱酒楼白吃白喝的人!你可是唯一一敢在我钱家大院给莫小河求情的人啊!” “再想一下当年,我哥没坐上西门县守备之时,你可连正眼都没瞧过我呀!” 钱燕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模样叹息着,“我哥钱莱,还有我钱燕都还没出手,你就被自己兄弟给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惜了啊。” “可惜了我想出的无数妙招啊。想着还能让你知道知道,你胖大海不配和我斗,西门县是钱家的西门县,可你就自己完犊子了。” 钱燕看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老符啊,或者说胖大海胖兄,你这样垂头丧气生无可恋的,别人瞅见了还当真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赶紧地振作起来,你暗地里还有无数赌场在生钱,还有无数码头在运盐,还有无数妓院无数美妞,都是白花花的肉体、白花花的银子,羡煞旁人啊。” 钱燕满脸意气风发,·突然弓下腰,表情玩味,像是闲着无聊,去安慰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喂!你不要,我可要了啊。” 钱莱不像弟弟钱燕那么多欲望,他偏爱男人,偏爱军旅的痛快。他一直背着身子,望着老门之外负手而立,不去阻止,也不去迎合,仍由着自己的弟弟发疯。 “哈哈哈哈....”钱燕越来越肆无忌惮,忽然间他抬头仰天长笑,又癫又狂,和穷得发疯的乞丐忽然见到金山银山,和三天三夜没喝着水的旅人突然见着溪流湖海,并无什么两样。 “权利、银子、女人、地位,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钱燕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狂,笑声越来越肆虐,“想想整个西门县,以后都是老子的了!” “我一个纯爷们。多年来我吃过男人鸟,陪过男人睡,舔过男人菊花,擦过男人屁股,也被男人爆过菊,不都是为了这些么!” 他癫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如今近在眼前,唾手可就得到了!” “你这一儿一女都像你,丑得很,死了便死了吧,不可惜啊。” 符老板忽然猛地抬头,满脸无血色,只是散乱头发下露出的通红眼睛,眼眶欲裂。 “钱老儿,拿命来!” 牢门之外,传出一声巨吼。 轰隆一声,大门悍然倒地。 黑夜之内,一人一刀,发疯一般,直往钱燕钱莱冲杀而来。 墙外人 第四十九章 惹我天使,要你狗命 至情至性、敢爱敢恨、敢打敢拼、敢生敢死的人,往往不是一般人,是二般人。 比如张虎的人生就挺二。 至少和老虾、莫小河、田花、英大爷等人一般无二。 他和他老爹也有二般同,二般不同。 一同便是同姓张,一不同是他名虎,他爹名凤。二同,是同为老来得子,二不同是他老爹得他时,比他得张则时更老,六十二了。 倒不是他老爹傻,而是他老爹憨,年轻时为了隔壁村一女子,偏偏不肯娶。 说来,十里街民风彪炳,家里男人少,往往干仗不行,被人瞧不起。生不出带把的小子,乡里乡亲不把你放眼里。至于打光棍,那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这张凤读了几本圣人书,便憨憨把自己读成圣人,还偏偏让自己打了六十多年光棍,就差被同乡人刨祖坟了。 张凤生下张虎,本以为能扬眉吐气一翻,哪知已年老力衰,而虽读过点破书,奈何十里街偏偏不爱听道理,也只能任人宰割。 就这样,辛苦攒下的几亩田几亩地,张凤只能眼巴巴被人抢走。 张虎小些时候出去和熊孩子闹点别扭,被人家长扇几巴掌、碎几口唾沫、顺便冲上门来骂祖宗十八代的娘,张凤也只敢闭门放屁,不敢出去。 因此张虎自很小时候,便懂得了如何夹着尾巴做人,在外头从来不敢惹事,出了村从不敢说自己父母是谁,遭别的孩子甚至遭大人们一点冷眼,便学会了如何躲开。 很小的时候,张虎一看就是虎头虎脑的贱种。 每每不敢看人,如若实在逼不得要看一眼,那张虎也得要酝酿好心中诸多细腻心思才行。而且只看人一眼便要匆忙躲开。 每每见到别家孩子成群结队一起玩,张虎只敢躲在远处偷偷瞅,不敢走近。这熊孩子都皮,若要被人臭骂两句,自己忍不住干仗起来,那老不中用的张凤就要吃大亏了。 每每张虎都是深深低着头,微微嘟着嘴,呆滞脸的面无表情,而且向来独来独往,走人也从不看人,一脸丧丧的败样。可怕的是张虎经常拽上一颗石子,用这幅败像低头看地上蚂蚁搬家,能呆呆看一整天。 这性格就从小养成了,因此张虎直至成了十里镇捕头,也不爱理会十里街刁民们的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好在张虎能从老不中用的张凤嘴里学点字,从小便看尽人脸色、受尽人欺凌,致使性子也狠。 十二岁之时他就敢照着天书瞎练武。 人这一生有吃喝拉撒睡玩乐,而玩乐一词在张虎的字典里是没有的。因为除了吃喝拉撒睡,他便是习武。 好在张凤虽懦弱无能,圣人一般无用,但好歹读过点书,脑子与根骨并不差,生下的张虎自然不会是个白痴种。 加上张虎练武实在是不要命的勤快,练到十六岁之时,便达到了一品武夫的境地。天书之上到了一品武夫的境地之后,再无半点关于武道一途的知识,张虎只好作罢了。 也巧好在张虎十六岁那年,年老力衰的父母双双撒手人寰。 自小只读书习武不会耕田,再加上家中也无田地可耕的张虎,从此并没了生计,只好远走他乡。幸亏认识点字,有一身武底子和气力,二十岁便当上了镇捕头的职位。 只可惜性格遗传他老爹,也是个憨皮种,胸无大志,虽一身武底子,在十里镇哪怕在西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好身手,但愣是不肯往上爬。衣食无忧了,便想着混吃等死了。 这嘴皮子也憨,不会巴结老大爷老大娘,更不会讨好姑娘。可到底也是个吃官粮的,不少人上门提亲,可这张虎学他老爹也是个十足的贱种,就是不肯凑合过日子。 灰头土脸的丑姑娘不肯要,性子泼辣的悍妇不肯要,嘴皮子不利索的不肯要,嘴皮子太太利索的也不肯要,然而太国色天香的姑娘也瞧不上他。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因此三十多了,依然打着光棍。 然而可恨这张虎性子虽憨,看人的眼光却是不差,运气也还可以,遇到了陈大娘这种温婉贤秀的傻姑娘,偏偏让他软磨硬泡给骗上了炕,还骗来了十里街。 还把张则给骗了出来。 而张虎不爱理人,就是偏爱儿女。 当小张则瓜娃落地的那一刻,张虎望着小张则水嫩的皮肤,懵懂的眼神,弱小无半点力需要保护的躯体,一向冷峻的张虎竟哇哇大哭。 他当时就心里很暖,暖得差点生出火来。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可决不能让张则受半点苦了! 若自己穷困潦倒,任人宰割也就罢了,决不能连自己生的儿女,也要处处遭受欺凌欺压。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性子凉薄的张虎心头。 怎可知他小时候处处敏感有多酸楚? 怎可知他家门都不敢报的自卑有多痛楚? 怎可知他受到无数人不善的歧视眼光是有多苦楚? 这十里街的刁民算不上大奸大恶,而最可恨便是只知将自己关在一个小旮旯里,还认为自己有多天下无敌。 这些人到处用有色眼镜观察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统统冷眼相待,斩杀在外,怎不知其冷眼所折射的正是丑陋的自己? 苦了自己,也伤了天使的灵魂。 每一个敏感善良的孩子,其实都是天使,怎能让其吃尽人间酸楚。 所以啊。 张虎自那时起,便从心底发誓了。 绝他不让张则再遭受半点旁人冷眼,绝不让张则再遭受半点他人欺凌,绝不让张则再遭受半点尘世的冷暖。 谁敢?他张虎必定一刀剁碎他! 旁人爱干啥都无所谓,就是不能惹自己的小天使张则。虽然这天使胖了些,但好歹是自己生出来的。 张虎那时起就想了。便是张则拿自己的心肝去泡酒,张虎也绝对不会皱半点眉头。若是有幸被挖了心肝不死,张虎必定亲手给张则起火煮酒,温酒再炒盘肉。 可是啊。 可是你看看啊。 自己的小天使张则,如今竟被钱家人折腾成这个德性了啊。 这身上白花花的皮,布满了扎心的伤痕啊。 这身下留的血,都抵得上猪圈里的猪血了啊。 这身上张虎一把屎一把尿给喂出来的肥肉,掉了好几斤了啊。 张虎先是心疼,然后就是恨得咬牙切齿。 因此托着阿财把张则送回家后,他二话不说提刀而来。 非宰了这钱家人小不可! 惹我天使,我取你狗命! 墙外人 第五十章 断袖护弟狂魔 “钱老儿!” 本是壮年却一头苍发的张虎满眼通红,双手举着大刀,一路狂奔,一路高喊。 钱莱和钱燕齐齐撇过脸来,呆呆看着狂奔的张虎,一脸意外。 钱老儿?这喊的是钱莱,还是钱燕? 可意外归意外,两人并未惧意,这冲杀二来的张虎,在其眼里不过如同两岁孩童,伤不了自己半分。 “钱老儿!” “你欺我天使!我取你狗命!” 手举大刀的张虎声嘶力竭,似乎还想喊一句干你娘,可却是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嗖嗖嗖。 道道寒芒划破空气,密密麻麻的弓箭,如穿越夜空的流星,从四面八方往张虎突刺而去。 张虎虽是一品武夫强者,力大无穷,可也是凡夫俗体,不敢以身躯硬撼。他就地停下步子,单手提刀,将手中如风车般快速旋转,身子也跟着转动起来。 哐哐哐。 万道弓箭一近张虎的身,便簌簌落下。 此时的张虎便如同极快转动的陀螺,边转边稳稳向前,周身激荡起一层层粼粼波光。 “原来是个高手啊。”钱燕背过双手,望着眼前场景,难得情调高得上头,啧啧称奇,“哥哥你看这人有几品。” 似乎钱燕已经对暗杀此等事件习以为常,不好奇眼前是谁,也懒得去想眼前人是自己何时何地种下的因果,倒是对这惊人的战斗景象很有兴趣。 “二品之上,或许还要更高。”钱莱看起来仍旧提不起兴趣,回过头巴巴望了眼弟弟,“你以后还是少种些恶果吧,整日打打杀杀的,没啥意思。” “走了吧。”钱莱说着抬步便要走。 钱燕似乎意味犹尽,不过也只得呆呆跟着。 “杀了!” “把所有的奴仆、弟兄全都给我喊过来!” “这里的人,全给杀了!” 背后传来冷冷一声爆喝。 是那符老板发了癫疯,披头散发,抱着自己的一儿一女,扬头昂叫。 其身后的奴仆快速冲锋而去。只留一人守候在其身旁。 钱莱钱燕赶紧加快脚步,溜到了御林军身后,被重重保护了起来。 西门县钱守备座下两万御林军,个个披坚执锐,训练有素,不是闹着玩的。不大不小的监狱院子挤满了人,夜色之中满城尽带黄金甲,甲光向月金鳞开。 张虎已经被重重包围住,可毕竟是一品武夫,万斤蛮力,无穷无尽。手中大刀近四五十斤重,吹毛断发,杀人不沾血。 这御林军虽装备精良,武艺精湛,可毕竟是军队,适合列队成方排山倒海的对砍,单人作战哪比得上习武之人。 只见万军从中张虎浑身鲜血,不断挥舞着长刀,翩若惊鸿,几乎是一刀一个。 仍由鲜血溅射全身,仍由士兵白眼一翻乍然死去,张虎有时会停下脚步,向楼上钱莱钱燕投去恶毒目光,然后一声怒喝,手中长刀大开大合,披荆斩棘,士兵手中的甲胃、手中的盾牌,哪怕是远处射来的暗箭,统统在其刀下轰然碎开。 这两钱家人惹了自己的小天使,张虎只想让他们死! 符老板的九名奴仆也加入了战场。 奴仆毕竟是一品奴仆,虽脑子没张虎活、战斗技巧没战虎刁钻,但毕竟也是万斤巨力,摧枯拉朽般,御林军们一个个刀下。 牢狱里头的场景更是纳罕。 符老板的奴仆一人站在身前,万夫便莫开。 这奴仆似乎是铜皮铁骨,刀砍不入,箭射不透。士兵一旦近身,便被他如同撕纸一般,哗啦撕成两半。 血流成河,遍地哀嚎。 钱燕和钱莱两兄弟静静站于监狱的二楼。 哥哥钱莱似乎胆子要小些,转过了脸去,负手而立,似乎是不敢看这血肉模糊的景象。 弟弟钱燕胆子则要大些。即便眼前刀风剑雨,鲜血与人头漫天的飞;士兵临死的惨叫声嘶力竭,直入心魂。可钱燕也是眉头半点不皱,嘴角还微带笑意。自有一种看庭前花开花落的闲田信步,更有一种任天上云卷云舒的高雅情致。 “大夏承平已久,鲜有战斗。我这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更没入过行伍,连架也没打过。” “这十人战几百士兵的场景已是如此惊心动魄,不知在大漠之中长河落日之时,几十万军队摆开阵仗冲锋厮杀,又是如何的波澜壮阔啊。” 或许是心中真被震撼到了,没读过多少书,满身铜臭味的钱燕实在难得,竟也学起了文人的酸腐台词,说话文绉绉了起来。 钱燕紧握栏杆,冲着在人群厮杀的张虎和奴仆高声喊道,“大侠们可千万别倒下了啊,我兵力还多着呢,有两万。你们尽管砍,不然小的可看不过瘾啊。” “这景象真的是难得一见。” “震撼啊震撼。”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哥哥,你的兵如今是用对时候了啊!” 似乎是壮怀激烈,豪气难当,钱燕竟是连连感慨。 “可不是用在外敌身上,却用在了自己人身上。”钱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由于背过身子,也看不出其哀乐。 “哥哥何必如此,不就是死了几个人嘛。你座下还有两万兵马,干嘛伤心呢。”钱燕转过身来,一脸笑嘻嘻道。 “我坐上西门县守备的位置十年,不长也不短。”钱莱的生意依旧是懒懒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十年间无数士兵来了又走。” “同流血,共流汗,这份感情是很难得的。” 钱燕突然眼神呆滞,半饷无语。这些言语,似乎他从来没听哥哥钱莱说过。 “我以前有个心腹陆名,才十六岁便跟了我,虎头虎脑的。” “吃饭洗澡永远是慢悠悠的,闲下来的时候呆头鹅一般,只会发呆。偏偏只爱吃西红柿炒饭,别的菜一概不碰。不管做错没做错,总被我敲头打脸,他也只会愣愣摸头,很是可爱。” “可我每日每夜的吃喝拉撒,都是被这年仅十六,连自己的照顾不好的毛头小子给照顾的。” “我很多时候晚起,他也只会端着洗脸水和饭菜,一声不吭。若是大冬天里头,也会傻傻站在账外,手脚被冻得麻了筋骨,也眉头不眨。看我出来了,便会裂开嘴痴痴的笑。每次都叫他别等,可偏偏不懂听。” “手脚虽慢,却喜欢啥事都抢着干。” “可一次出行遭暗杀,他替我挡了一箭,白眼一翻便这么死了。真是个傻小子啊,那一箭其实不用他挡的。” 钱莱悄悄叹了口气,“死的时候小伙子才十七岁。他家老父老母就这么一个孩子,哀莫大过于心死,竟在我眼前吞金自尽了。” “从那时起,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便是要努力记住每个士兵的脸,不能让他们白白替我死。只可惜啊,我做不到。” 钱莱说完之后便站定了身子,望着夜空怔怔出神,再不说话。 一将功成,背后总有万道骨枯。 钱燕脸皮厚,才片刻便恢复了平静,舔着脸嘻嘻笑着,凑过去挽住钱莱的胳膊,“哥哥莫不是馋那陆名的身子香吧?” “怎么样?能有弟弟的香吗?能有弟弟活好吗?咱哥两可是几十年的感情啊。” 钱燕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显可见其眉头微皱,神色有些作呕,但还是咽气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钱莱仍旧负手望着天空,不言不语。 “哥哥别担心嘛,只要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管别的人作甚?”难得大老爷们钱燕挽着哥哥的手臂,像个撒娇的娘子般,摇啊摇。 “好不容易平息了杀死十里街那一群刁民的风波,如今也好不容易也将要杀了符老板。” “今后整个西门县便都是咱哥俩的了,所有钱财都是咱们的囊中物,哥哥喜欢的俊秀公子哥,也能请来更多。” “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我们一家人的地位,这不香吗?” 钱燕深吸了口气,然后壮着胃口,用自己的脸贴近钱莱的脸,像哄丈夫一般柔声道,“哥哥不要这样嘛。要不今儿个回去,再让哥哥尝尝弟弟口水和舌头的味道,如何?” 巍然不动的钱莱此时终于转过脸来,对着钱燕的脸,深深嗅了嗅。 “河内郡主军令到!” “其他人等一律让开!”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声有力的高喊。 隐约二人二马,在西门县街道上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