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唤醒 我生活在未来,以过去的我。 我的意思是,我是在过去的某一天安然睡去,然后被唤醒在未来——或者说,他们这个时代——的人。 阿丁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这里统称为“过去的人”。她言语间把我们归为一类,可后来我才知道:“过去的人”来自各个时代,是从各个时间点上被拎来这里,我们并不是朋友,或者邻居;甚至我们互相之间的陌生感,比我们各自和这个时代的更大。 对我的唤醒是在医院,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他们叫“唤醒中心”。我只看到那里东西很少,而且井井有条。 阿丁是我被唤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但她其实不叫阿丁。 她自我介绍时说了一串很长、包含了汉字和符号的东西,很复杂,像我在我的时代注册网站时被迫设置的密码串。听完后,我只记住“阿”和“丁”这两个并不连贯的汉字,于是下一次不得已叫她时便用了这个组合。 第一次听到我这么叫她,阿丁有点茫然。 我以为冒犯到她,想要道歉,可那时她的脸色已经转为喜欢——那是面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带来的。她说这个组合很妙,她不介意。之后又强调说,作为我的引导者,她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陪伴我,所以我尽可以用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叫她。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引导,但很快她就带我去做唤醒者的测试。 测试很复杂,包括但不限于体检,涉及生理和精神两个范畴。我机械地接受阿丁给我安排的测试日程,表现出的服从令她一度震惊。她向我承认,说鲜少有唤醒者如此安静。 我明白她的意思。 面对这种超出常识和认知的所谓“唤醒”,正常人都会经历怀疑、恐惧、不知所措等等情绪。而我之所以安静,并非我心理多么强大或者智力多么超群,而纯粹是,我的内里已经死去。 我在我的时代沉睡的那个晚上,曾服用了一整盒的安眠药。但我没告诉阿丁这些,或者他们已经知道。总之,我给阿丁的解释是:内向。 内向到无力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在我们那个时代,是很多人的常态,虽然常常被人轻视,但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理由。 对此,阿丁表示理解,并因此对我更加温柔耐心,仿佛我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脆弱瓷器。由她的这种态度里,我看到跨越时代而未能改变的对内向者的误解。这种细小的熟悉感竟给了我安慰。在我吃安眠药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想,唤醒也未必全然是坏事,至少在陌生的时代里,我多了这样一份乐趣。而最难得的是,它确实给我以“乐”和“趣”的感觉。虽然很细微,像在五升装矿泉水桶里放一粒盐那么细微。 这里的医生——或者研究人员——水平不错,虽然没有在我的性格栏烙印“内向”,却在建议栏填了“适合独居”四个字。我想他这个词比内向更合适,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实在睿智。 然而所有测试做完,我却并没有收到类似体检报告的东西——也许是给了阿丁,他们只通知我可以回家了。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我原来世界里那个狭仄的出租房。 我在那里生活了五年,直至溺死在抑郁症里了无生意。但其实早在搬到那里之前,抑郁症就陪了我很久,很多年,直如它带来的窒息感。它剥夺了我的一切,让我只剩下它。 恍惚中,阿丁把我带到一所房子前,指着院子里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测试里我仿佛说过最喜欢的植物是海棠之类的话——说,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得承认,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前院长着粗大的海棠,后院有整理好的田埂。房子的外观是天蓝色的,下半截更深一些,虽然只有一层,但是带一间阁楼,很突兀。 “可以在上面够到海棠树的中段,采到更娇嫩的海棠花。” 这一句是阿丁说的,她以为我喜欢海棠花,就会也喜欢把它采下来,放在这样或者那样的地方。但是并不是。我只是喜欢它们开得茂盛,不像我。 但我没把这些话告诉阿丁,因为无论作为内向者,还是抑郁症患者,都不太有力气把心里话告诉给别人。那是一件很累,而且不见得会有收获的事情。 为了弥补我的寡言,阿丁通常会说很多话。这次也不例外。她不经我问,主动说他们研究过我所生活的时代,知道我们许多人一生蝇营狗苟,所求不过这样一所房子。她说得没错,我不会反驳。其实即便她说错,我也不会。一个吞安眠药的人,不会有反驳这种欲望。 之后她又说,他们就是结合了我来的时代和对我个人的测试,所以才特意做了这样一所房子,送给我当居所。 “做?” 这是我看到房子后说的第一个字。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用这个字。不同于“选”或者“建造”,“做”这个字既显出对我的重视,同时又透出做一所房子这件事在他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所谓“做”一所房子,宛如做一道菜,或者做一张贺卡。原来房子,已经是这么容易做出来的东西了么? 我的没见识让阿丁宽和一笑,然后略带调皮地冲我说,以后会慢慢给我知道。 我猜她是在吊我的胃口。在我的那个时代,人们在得知抑郁症是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和欲望之后,也常对我使这招。但他们都失败了。阿丁也不会成功。 当天傍晚,我在墙外看到一个男人,清清瘦瘦,正对着海棠花发呆。 但他看到我之后马上就消失了。这让我立刻陷入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视。我曾有过解离的症状,幻视和幻听就是它的产物。那时候,我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心里想:她好可怜。 第二天中午阿丁来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她。但这并非出于分享的目的,而是阿丁曾告诉我,在这所房子里,我将不用与任何我不想见的人打照面。 阿丁听了我的描述后说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可能是那个男人攻击了我的保护界。 意外地,我听懂了“保护界”这个名词,也许是因为它和我们那个时代的“结界”一词太相像。那是带点神话和妖气味道的,应该并不适用于未来。 但,见我没有表现不懂,阿丁于是也没有特意向我解释其间的工作原理,只是匆匆离开,说会帮我处理。 但是傍晚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男人来看花。 02婴所 他很安静,看起来目的纯良,只是来看花。然后同样在我出现在窗口的那一刻,立即消失。我想他对海棠花的兴趣远甚于我,但我不知道他看海棠花的心情,与我看海棠花时是否一致。但总之,阿丁第二天问我他有没有再来过时,我撒谎说没有。 于是这件事成了我在未来的第一个秘密。 之后他常来,每天都来。但只要我在窗口出现,他就会消失,哪怕是不经意。 后来我想,也许他跟我一样,并不喜欢人类。人类当然是很好的,我知道。可是人类也会造成伤害,有时候是不可逆的。他们说是我心思太重,不会开解,所以才走不出来。我承认是我软弱,我接受这个说法,只要他们能远离我。 阿丁要带我去参观未来,我是说,他们的世界。 我不明白此举的意义,既然已经允许我独居,且有保护界。可阿丁说,总归我来到新世界,就算还是不想融入,也总该在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以后再做决定。“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她这样说,语气中有某种隐秘的乐观。 我想这大概就是引导者的任务,引导我认识和接受这个世界。那么就如她所愿吧,毕竟从来不是我不接受世界,我只是不以为世界会接受我。 我曾孤独地生活在世界边缘的夹缝里,日思夜想,都是盼他们遗忘我。遗忘这个动作,对遗忘者并不难,毕竟管好自己就行了。但对希望被遗忘的人,他要面临的遗忘者是那么多,而人类的记忆并不总是很差,所以难免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谁做得不够彻底,以致在某个眼神相交时又激起对方的回忆。 我们去的第一站是婴所。 阿丁说,这是这里的所有人,也即非“过去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我想你有兴趣见识。因此我想到妇幼医院,或者托儿所一类的地方。想到过去电视上女人生孩子时的大呼小叫。即便在我那个时代,医学已足够昌明,每年还是有人因生孩子而死。而即便不死,生产痛也是各大论坛常年讨论的话题。有人直言不讳就是痛,有人说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所有痛都抵消了。然后总难免延伸到爱情,婚姻,甚至男女之争。 那种纷杂的吵嚷声,几欲从文字中挣出,每每令我耳膜嗡嗡,然后就陷入到我为什么要看他们吵架的疑惑里。逃避。我总能想起来我是想从自己的窒息感里暂逃一刻,所以才去看他们人间的吵嚷。但吵嚷并没能让我得以呼吸。我只记住生孩子是如此艰难。 我做好迎接那些吵嚷的准备,但我们去的第一站鸦雀无声。 也许说鸦雀无声并不合适,因为那里虽然没有任何吵嚷,但仍有宛如白噪音一般的机器运转声,以及婴儿,不,胎儿们的呼吸声。 就是这样,我被婴所这个名字误导了,误以为是出生时或出生后的婴儿。但实际上,这里是子宫孕育期的胎儿。只是,它们不在女人的身体里,而是如科幻电影一般,各自在一个透明的茧囊里。那一间屋子里,大概有一百个那么多,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工厂里等待结出的果子。 我知道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工厂里结不出果子。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那整个房间就像工厂,有各种机器、管子,和穿着洁净服的工作人来往来穿梭,检查并记录每一个茧囊里的情况。茧囊里的小人蜷着,直如一个个待熟的果子。 阿丁满足地看着我的表情,这大概算是她的一大乐趣。 “你可以凑近去看。”她含笑鼓舞我。 我却回首问她:“这真是人类的孩子?” 她说是。那么我以为是克隆。以前看过的科幻电影里常有类似题材。可阿丁说不是,她向我强调,这就是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类胎儿。然后我们走近,小人们大小不一,发育阶段也不同。茧囊亦可作屏幕,呈现出胎儿的个体特征,性别、孕育天数、基因类型等等。可惜大部分的文字我已很难看懂,阿丁一一向我解释。 我还是疑惑:“难道不再用女人生孩子了吗?” 阿丁点头,说在你们的时代大概还需要女人。可那种方式,她微微蹙眉,显出很难理解的样子,反问我:“不恶心吗?” 我从没想过女人生孩子是不是恶心这个问题。毕竟除了人类,其他动物也都有母亲这种生物,即便有胎卵之别,孩子也都是在母亲体内孕育而出。于是我问阿丁:“是人类改做卵生了吗?” 阿丁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我还挺幽默。 看到我被她笑得局促,阿丁才收敛大笑,但眼尾仍带一丝笑纹,指着离我最近的一个茧囊说:“这也是子宫啊,孩子们在这里头长大,跟在女人体内是一样的,只不过好处更多,比如方便监测,也更健康,不用因为母体个体的生理疾病差异而怠损子宫期的生长。” 我注意到她没有使用孕期这个词。不过,胎儿既然是以这种方式孕育,那孕这个字本身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怀疑他们的语言里是否还有这个字。 “那么女人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在疑惑中这样问道。阿丁看我的眼神立马显出奇怪,反问我:“难道女人只能用来生孩子?” 我一愣。阿丁却并没有结束,她像教育小朋友一样对我说:“且不说我现在正在工作,即便在你来的那个时代,女人们不也是各司其职,在担负生孩子任务的同时还要做各种体力和脑力的劳动,以换取养家糊口的薪水?” 我为我的狭隘难堪,这本是一句无心感慨,并没有上升到攻击女性的意思,何况我自己就是女人。 阿丁也注意到我的局促,表情和语气都不再那么严肃,反而冲我眨眨眼睛,以一副难以理解的口吻说:“说起来,把生孩子和养孩子两份这么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一个人,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呢。” “不可思议?” “当然。” 阿丁的口吻仿佛我才是那个突破常识的人,但随即我想到自己正身在他们的世界,我的常识不再是常识,而变成老古董的愚昧偏见。 阿丁是个很尽责的引导者,耐心解答我每一个疑惑:“这个时代,凡跟孩子相关的工作都是薪水最高的,当然也是最难的,单一个资格证就要人废寝忘食学习许多年才有可能考过。” “资格证?”我又不懂,“那么父母呢?” “父母?” 阿丁对这个词的陌生感令我恐惧,如果父母都不再是父母,那么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 03育师 “你是说,”阿丁向我确认,“提供卵子和精子的大人?” 她直白的解释令我无语,毕竟在我的常识里,除此之外,父母还肩负养育的职责。但我还是向她点头,想先听她讲然后再补充疑问。我向来计较口舌的辛苦。 “父母并不重要,”阿丁这样说,“如果只是提供卵子和精子的话,除非是那种申请做家庭养育的,那种父母才有些意义。可是那种申请的资格,远比我上面提到过的所有最难的工作还要难上许多倍。因为除了养育孩子的知识,还需要有持续的爱和理智。你知道,那是很难的。” 我到底还是不懂,于是在接下来的引导中一点点询问,终于揭开这个时代所谓父母的面纱。 阿丁所谓父母,第一种,即仅提供卵子和精子的。这是这个时代每一位公民不可推卸的义务,自生殖成熟至完全衰败,每年两次,向政府缴纳生殖细胞。至于是否取用,如何配对,那就是政府的事了。他们会选出基因最匹配的卵子和精子,人工授精,试管培育,然后移植到我们刚才所见的人工子宫内,统一孵育。而后将所有未入选或已使用过的销毁。 “这是为了我们的信息安全。”阿丁说,“毕竟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跟基因挂钩,比如医疗、教育、工作甚至银行存款。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到,会很危险。” 我艰难地理解着这一概念,问她提供精子和卵子的人自此就和孩子无关了吗?他们不能知道谁是自己的孩子吗? 阿丁说当然不是,任何人想知道自己生殖细胞的下落都可以申请,但鉴于对孩子的保护,政府会先对你做程序复杂的审查,确认你不会对孩子和社会产生威胁才会告知。 “像我曾经就出于好奇申请过,但审查程序实在太多,而且不是一次做完,之后我犯懒,没有配合审查,所以就被视为自动放弃了。”她说。 我觉得这个规定不近人情,可阿丁却反问我:“你真的关心一个细胞的下落吗?你身体里每天死那么多细胞,你关心过吗?何况大部分人对孩子并不感冒,你的还是他的,有什么关系呢?” “那难道不会造成混乱的……” “男女关系?” 阿丁俏皮地抢走我的话,说这种荒唐的问题她以前也听过。可是在政府控制之外,根本不会有人自己生孩子,所以怎样都没关系。 我大受惊吓。 阿丁看够了我的表情,才又笑着解释,说:“不是的,大部分情况下,你的基因匹配器会将你的基因亲族排除掉,你们极少有可能坠入爱河。” 她把爱河这个词念得很重,有觉得滑稽因而故意调侃的意思,大概这是她从其他“过去的人”那里学来的,而且并不认同。很显然,在这样的时代,并不需要持久的爱,天荒地老的爱在这里是要受到嘲讽的。 我不再纠结暂时难以体会的概念,而继续问她:“那么另一种,所谓家庭养育的父母呢?” “那种极少。”阿丁直接下结论。 然后她说,虽然任何人,无论男女,无论以个体还是组合的形式都可以向政府申请,在家养育一个或多个孩子。但是,一来资格很难,二来养育中要接受严格的考评,一旦失职就会终生剥夺资格,且视对被养育孩子造成的伤害接受相应的惩罚。 “总之,好处很少,风险很高。”阿丁总结道。 然后又对我道:“我不建议你尝试,实在想养什么的话,宠物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向她摇头,表示我对任何会动的生命都没有养育的欲望。然后想起她所谓每年两次的生殖细胞缴税,又很担心,便问她我是否也要入乡随俗。毕竟,这是每个公民不可推卸的义务。 “你不用。”阿丁爽朗道。 然后我得知,因为担心“过去的人”的基因混入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自从第一位“过去的人”到来,我们都是被禁止生育的。所以相应的,也就被免除了这项义务。 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的人真是英明。 阿丁看到我的反应,说不明白为什么每个“过去的人”都对生殖细胞纳税如此排斥。我嘴巴动动,想向她解释隐私的概念,但想到这个时代基因应用的无孔不入,以及对自己口才的信心匮乏,最后还是作罢。看到阿丁失望的表情,我有些抱歉,暗暗寄希望于被她引导的下一个“过去的人”是个睿智且能言善辩的人,能向她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微妙。 “既然父母的功能弱化至此,那么孩子们,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 从阿丁的表情上,我知道自己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她带笑等我说完,才故作神秘地说,这个问题就涉及到我们参观的下一站了,然后便带我离开婴所。但还没等到下一站,她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吐露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育师。” 育师,顾名思义,是同时担负养和育的人。阿丁说,这是一个统称,囊括自胎儿离开人工子宫后所有负责抚养和教育的人,甚至包括专门负责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医生。 “这些都是最难,同时薪水也最高的工作,我就是因为没有考上,才做的引导者。”说完阿丁还朝我一笑,好像怕我为她沮丧似的,补充道:“不过好在我很喜欢接触‘过去的人’。我觉得,了解你们在过去的生活,对我,是比丰厚薪水更令人愉悦的回报。” “那么我也需要工作吗?” 毕竟一来就被馈赠了那样一所漂亮的房子,谁知道需要我拿什么来交换?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晓得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 但不同于我的阴暗,阿丁仍坦荡道:“暂时不用。毕竟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政府还养得起。但之后如果你愿意,可能也会被要求承担一些向孩子们分享过去生活的工作。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她一再强调,但我还是对自己未卜的命运悬心。因为之前接受测试时,我曾听一位严肃可怕的测试师说,在这里,自杀也是要申请的。 04仿宠 结束婴所的参观后,我请了一天假。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说法。阿丁说身为我的引导者,她的职责是尽可能引导我认识这个世界,但进度依我而定,所以并不用请假。可我还是郑重向她告假,以免她被她的领导(如果有的话)苛责。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因为唤醒才成了这个世界与众不同但同时也格格不入的人,我不想因为我连累任何人受难。 放假这一天,我哪里也没去——事实上,我也去不了。我对这个世界知之还太少,任何两个地点间的移动都要靠阿丁,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出行。 好在我也不需要。 我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海棠花。 这一天悠长而浪漫,天光由薄到厚,中间一度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我始终没有变换位置,海棠花一日之内的微小变化尽收眼底。 然后转瞬即忘。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抑郁症会侵蚀人的记忆。我曾向一位朋友描述,那感觉就像脑袋里生了虫,类似面缸里的面虫,米缸里的米虫,我的脑袋里也生了虫。它们吃我的神经元,吃得多了,好多事我便记不住,勉强记住的也很快忘记。被虫啃吃过的大脑一片狼藉,一片混沌,倘若死后送去解剖,大概可见满目虫眼。 总之,我在院中坐了一天,看海棠花,也想我连日来的遭遇。 阿丁的世界跟我的很不一样,我见识了婴所和育师,这些都超出我的想象,但又不能说不好。我只是还不理解:在婴所和育师制度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没有孩子作为纽带,家庭便没了纵深,而变成扁平的、两个人的结构。也可能是群居,或者独居。但不管怎样,每个人都只有每个人自己,除了短暂的荷尔蒙纠缠,谁跟谁都没有、也不必有更深的联系。 这好像是更适合我的时代。 毕竟在原先那个谁跟谁都有深深羁绊的世界,我总像角落孤独的旁观者。我不介意独自孤独。但如果整个社会都变成那样,那我到底是生病,还是正常呢? 我想不通,便又觉得,也许我已经死掉了。那天晚上的安眠药发挥了它的效用,将一个孤独无助的抑郁症患者杀死在阴暗出租房里那张爬着臭虫的床上。而眼前所见不过是死后的世界。所谓阿丁,也许只是接我去见阎王的黑白无常。可能过不了多久,她还会端出一碗汤给我,说喝吧,喝了就都忘了。 我这样想着,也觉得合乎逻辑。只是中间停顿的时候,忽然觉得很悲伤,因为:如果不能跟终结划等号,死亡不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吗? 我理想的、所求的死亡,是万籁归于俱寂,没有往生,没有来生。是死掉的那一刻身体停止运转,灵魂归于幻灭,没有可能,无法后悔。是彻底的,永远的,消失。 后来天边染上粉色,太阳摇摇欲坠,我才知道已经到了傍晚。然后我又想起,那个男人今天一直没来。也许是我坐在这里搅扰了他,打断了他与海棠花的相会。那么,他会恨我吗? 我感到身体像打湿的羽毛,无比沉重,但还是艰难地起身,拖着我搬来的那把椅子,回屋里去了。海棠花不是我的,它理应有其他的观赏者。 我坐在屋里,盼着那个男人来,一时说不清是替海棠花,还是我自己。 第二天,阿丁一早就来了,手上捧着一个盒子,兴奋地要我猜是什么。我猜不出,也完全没有期待。可她还是把盒子放到地上,仿佛敲了一下,然后我只看到盒子变成了绸子,缘着她的手腕缠了一圈,最后又变成镯子。我知道这可以用科学解释,但我与这个时代的差异实在太大,在我眼里,那更像法术。 “这里。”阿丁将我的视线引回地面。 我才看到那里正站着一只两三个月大的米色拉布拉多犬。好多年前,我曾极度渴望拥有这样一只拉布拉多犬。我总觉得它们圆圆的脸看起来很善良,应该不致嫌弃我这样的人。可后来我总也定不下来,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每一次都更远离世界和人群。于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养它。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有什么权力去祸害狗? 我这样想着,拼命压抑自己心中的欲望。到后来,终于不再想它。我接受了自己无法与其他生灵相伴的命运。我对自己说:人也好,狗也好,谁在我身边,都会受连累,都会被我拖入无底深渊;而那,是不对的。 现在,一只真正的拉布拉多犬站在我面前,它柔软圆胖的身体微微瑟缩,晶亮湿润的眼睛无助寻觅。这场景令我心中一动,那种多年前深埋在心底至深处的渴望蠢蠢欲动。 可我只是无情抬头,向阿丁道:“我不要。” 阿丁问我为什么。她甚至把它抱起来,意图用它的爪子蹭我的手。我逃开了,非常勉强地向她笑,以示我的话是出自理智和真心。 “会臭。”我违心地说。 阿丁哈哈大笑。那奶犬就在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怀里拱来拱去,看得我心痒难耐。 “可是,这并不是真的狗啊。”笑完以后,阿丁这样说,“这只是一只仿宠。如果你喜欢,你大可以关闭它的进食和排泄系统。但它还是会长大,只要你愿意。” 在阿丁的话里,我仿佛也能变成拥有法术的神。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仿宠?” 阿丁向我做了详细的解释,她尽量不用我以后的时代新生的词汇,可讲到旧世界里没有的概念,还是无法避免。我用心听了,并逐渐形成自己的理解: 仿生宠物。 它们虽然拥有真的宠物的外观和行为模式,甚至也能长大和死去,但他们却并非真的生物,也不是在它妈妈的子宫,或者这个世界的人造子宫里出生,而是在工厂被制作出来。 这么说来,也许叫AI宠物更合适。 我最终还是接受了它。阿丁问我给它取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拉拉。”阿丁笑我,说拉布拉多犬就叫拉拉,那要养个宠物人,是不是就得叫人人? 我被“宠物人”这个概念吓到,于是也就忘了告诉她:拉拉这个名字,是我早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想好了的。 05极乐 因为我对死亡表现出的极大兴趣,阿丁决定调整参观顺序,把本该最后一站参观的极乐大幅提前。 我对极乐这个名字很意外。因为不同于婴所、育师等非常直白的名字,极乐一词不仅含蓄,还透出古早社会人类对于死亡的究极幻想。我还以为,在人类可以跨越时间被唤醒,而出生也不再是以折磨母体为代价才能完成的时代,死亡的神话色彩会大幅消减。 在我表达出这个疑问之后,阿丁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自豪或者爽朗地解释,反而脸上透出一种疲惫,一种无可奈何,甚至一丝不忿。她没好气地反问我:“这词就这么好听吗?” 因为她的态度,我没敢直接说好听。但如果说难听,又实在违心。尤其前面那样夸过。于是我默然不语。但应算作默认,只是心中多些惶恐,担心阿丁的坏心情是因我所致。虽然对于诸事乏力的抑郁症患者来说难度不小,但,我总是倾向于讨好人的。 好在阿丁的坏情绪转瞬即逝。 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什么情绪都是转瞬而来转瞬即逝。虽才认识短短几天,我已十分羡慕她。我想她的心中一定没有垃圾。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应是很快乐的。即便偶尔不开心,也只是提供用来度量开心的情绪坐标。 我羡慕她。 在无数个,身体里的抑郁不断涌出如深潭,淹没并几乎溺死我的绝望深夜里,我一直羡慕这样的人。我宁愿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的人,也不愿做一个深刻的抑郁症患者。我以为,快乐才是所有天赋里最值得羡慕的东西,远甚才华。 就在我以为阿丁坏心情离去,马上要对我解释极乐的高深含义时,她却只是简单地总结:“都是广告商的诡计。” 广告商? 难道是火葬场或者殡葬业者取的名字? 阿丁却不深入解释,而只看着我微睁的眼睛说:“在这里,死亡是一门生意。” 她尽量说得轻松,但眼角没来得及收敛的苦笑和声音里透出的嘲讽仍让我觉得不简单。 然而不及我再开口,她又说:“你看到就知道了。”于是我没有再问,随她去那个名叫极乐的死亡之所。 踏进极乐之前,我提醒自己不能用旧世界里的临终医院、火葬场、灵堂等等概念来想象。但刨除这些之后,我的大脑一片混沌。最后是一样东西让我找到了支点——尸体。 我想死亡既然还是死亡,那尸体就是唯一不可缺少的要素。我脑袋里一时充满旧世界电视和亲眼看过的所有尸体,面如死灰,身体冰冷。我是说尸体。 然而当我终于走进极乐,看到的却是一片眼花缭乱。 这里,按我的理解,或许用商场顶楼的电玩中心加漫展游戏展这一组合才可形容。穿着各色古怪服装的年轻男女分列两旁,你每走一步,都有人向你热情招手,或者开门见山地介绍他家产品的精妙绝伦和性价比之高。甚至,有个打扮成古代书生的青年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用他发出幽幽蓝光的眼睛看着我说:“相信我,这里才是最适合你这种复古型姑娘的选择。” 虽然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也正因如此,我吓了一跳,一边从他怀里挣脱,一边惶恐地拒绝:“我不玩游戏。” 然后马上招致现场一片哄堂大笑。书生兴致尤为高涨,指着我向众人喊道:“这是我的生意,谁都别跟我抢!”结果又引来一波起哄。 阿丁适时现身,与我站到一起。 我不知道别人是认识她,还是认识她身上的制服。总之她一出现,那些人立刻恍然大悟,纷纷念叨:“原来是‘过去的人’啊。”随即招徕生意的热情大减。但我仍能感觉到身上扯着许多目光。甚至等我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那书生意犹未尽地嘱咐:“时候到了来找我啊姑娘,我给你打折!” 阿丁说,他们只是好奇,让我不用怕。 可我怎么可能不怕呢?那些黏人的目光不知道跨越了多少个世纪,一直从旧世界追到这个时代来,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我跟着阿丁,一路战战兢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走到的极乐深处都不知道。反正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丁已经指着满室的幽蓝微光向我解释:“这里是极乐深处,脑室。” 然后我才发现,那些幽蓝微光是电流穿过某团柔软跳动的物体时发出的,后者被装在透明的盒子里,温度很低。而那个东西,我并不陌生,那是—— 人类的大脑。 随后灯大亮,那屋子一如我在婴所看到的格局,一个个人类大脑,宛如一个个人类胎儿,后者被装在人体子宫里,连着各种线;而前者则盛在透明盒子里,也连着各种线。 脑室,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即便经历过婴所的洗礼,人体器官的大规模陈列仍难让我轻易接受。我的面前一团团白汽正不停呼出,但却始终无法模糊掉视线。眼睛像是被抓来受刑的,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免不了受惊吓。 “它们很开心。”阿丁说。随即调出某颗大脑前面的屏幕,那上面正上演激烈的枪战,玩家一直奋勇争先,每一枪都至少杀死两个人。 “它……在玩游戏?” 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一度纠结在主语该用“他”还是“它”上。屏幕里那个人的肖像是如此逼真,宛如活着的某一个人类。 “他死了。”阿丁平静地说,视线依次扫过脑室里其他发蓝光的大脑,一块块屏幕随即出现,上面正进行各种类型、各种品质的游戏,果真如来时那推销员所说,精彩绝伦。 “这些就是极乐的最深处,镜界。” 我听见阿丁这样说。她的脸在幽蓝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极端克制的美,但我心中的恐惧自动将她推开千万里远。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06镜界 这个名字远不如极乐响亮,但阿丁说这才是极乐的最大卖点。到这里,我才明白她所谓“死亡是一门生意”的意思。 对于很多人来说,极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实现了它名字中所赋予死亡的美好。千百年来世人无不畏惧死亡,通过极乐,这种畏惧终于得以解决。我想,这的确是件伟大的发明。 只是,这也是需要钱的吗? “当然。”阿丁没好气地说,“你来的时候不是看到?有多少钱,就决定着你能进入怎样的镜界,以及在你自己选择的镜界里能待多久。极乐,就是把最后一件众生平等的事毁了啊。” 我终于明白她对极乐的不满来自何处。她并非觉得这种方式不好,而单纯对极乐需要拿钱交换这个事实不满。 “可是,这些设备的维持也是需要成本的吧?”我揣度着说,谨小慎微。 阿丁看着我说:“那又怎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我被她说服。是啊,不公平就是不公平,等价交换也改变不了死亡不再公平这一事实。钱多的人可以获得更好的死亡体验,而钱少的,却只能迎接最贫瘠阴暗的死后世界。 “还有连这也享受不了的,”阿丁说,“有的人连买最劣等镜界的钱也拿不出,所以死亡对于他们,仍然是嘎嘣利落脆的死。” 我想要的那种死。 “那也未必不好。” 我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可阿丁还是听到,不由分说往我脑袋上套了一顶帽盔样的东西,我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头上却感觉不到丝毫重量。 “亲自体验过后,才有资格说孰优孰劣。” 阿丁的声音从混沌外模糊地传来。随即混沌内亮起屏幕,给我重新选择生命的机会。它问我,要富有才华美貌,还是贫穷愚笨丑陋。我看到的当下就觉得好笑,心想这两个组合并列,傻子才会选第二种吧。 这想法还没从我脑中移到嘴巴或者指尖,系统已代我做出选择。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玩意儿是连着我的大脑的,所以根本不必形成语言或者动作。 在这个镜界里,我是至尊至贵的人,而且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和才华。 我心里觉得这种设定滑稽得可笑,可这个宛如真实世界一般的镜界让人不自觉沉沦。每一个人都喜欢你,每一句赞美都涌向你,每一张遥不可及的美丽面庞都为你倾倒;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而讨厌的则自动远离,或者如你所愿地接受命运毫不留情的惩罚…… 这实在是,无法拒绝的极乐世界。 阿丁猛地取走头盔,而我则像从美梦中被硬生生踹醒的人,那一秒的愤恨和失落难以形容。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是拼命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梦境。 “那是我此生做过最美的梦。” 我这样向阿丁描述,撞进耳朵的声音里竟带有对她中断我美梦的不满。这是超出我想象的,绝然陌生的。我为这种陌生的不满恐惧无比,眼睛不自觉望向脑室的出口。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 冷静之后,我开始为自己的失态寻找借口。但倘若我能坦然一点,就会发现刚才的失态并非我性格软弱的表现,而实在是,所有人类贪图美好的共性。虽然不玩游戏,但我敢说:这里的镜界,是我那个时代所有最好玩的游戏加在一起都不及的。那种真实感,甚至已经让人忘了你正身处镜界,而真的以为人生重来,你可以拥有一切,或者,你就是一切。 “这就是镜界的妙处。” 阿丁很淡定地说,显然她已看过许多“过去的人”在此失态。所谓镜,她告诉我,其实就是镜像人生的意思,只不过它所能提供的,早已远超真实世界。在镜界里,你可以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极端美好的,或者极端困难的。而且,不止一次。你可以反反复复重来,也可以每次都换一个设定,换一个世界。总之,一切归你选择。 说话间,她关掉了所有的屏幕和灯光。于是这房间又只剩幽蓝的微光。我将视线安定在眼前的这颗大脑上,它每一次轻微的跳动都伴随无数道蓝光的出现和消逝,每一次,不停地,如烟花绽放时滑落的火线,令人有许愿的冲动。 我惊讶于自己情绪的转变。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恐惧,短暂体验后却成了它的俘虏,以致开始替眼前这颗大脑里曾经存在过的那个生命,那个人,欣慰。 我甚至不无幽默地想:他虽然没能得到安息,却得到了永恒的快乐,这难道不是让死亡得以升华的最伟大发明吗? “这个人,”阿丁向我介绍,“一共活了一百五十五年。从二十岁工作开始,一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天,没有休过一次假,没有爱好,也没有享乐,一百三十五年里挣到的所有钱都存进银行。以这种代价,”她严肃地看着我说,“他才成为这间脑室里最长久的存在。” 我的愕然为阿丁的讲述更添几分魔幻。但随后她冷冷道:“然后他成了极乐制度的最佳代言人。你不知道在他之后,有多少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就为了死后能多得几年的享乐。” 我默然无语。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极乐一词,本就来自宗教。而此处的用法,虽是商业行为,但事实上鼓励的正是以今生的孜孜不倦为死后谋福祉,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应该就算是宗教了。只不过,这种宗教求的神,更为真实,乃是镜界这种活着时就可提前感受到的绝妙体验。 我只是不懂:既然有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死了才能享受? 阿丁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说:“一旦进入这种地方,活着跟死了还有区别吗?” 我恍然:既然活着和死掉都能享受,那自然是生前多多挣钱,以在死后多多享乐了。又或者,当你自以为挣到足够多的钱时,就可以申请去死了吧。 我这样想时,唤醒中心那个面容严肃且可怕的测试医生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在这里,自杀也是要申请的。 07销毁 第二天,阿丁没来,于是我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极乐存在的意义。 很显然,它将死亡变得不再可怕。人们通过科技的手段,真真切切实现了肉体归于尘土,灵魂去往极乐。虽然未必是永恒,但搭建在存在和虚无之间的这个桥梁,至少缓解了可表达阶段的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 只是这样一来,极乐里的那些大脑,以及大脑里的意识和生命,它们是依然活着,还是死掉了呢? 按这个世界的定义,它们应该是已经死了。可是跟那些钱花光被迫离开极乐,或者根本就没进入过极乐的人相比,它们显然不能算死,至少死得并不彻底。 可是死这个字,并不是延续性的。虽然有“正在死去”这种说法,但那只是用来表达生命的衰减,跟真正的死亡并不一样。死亡是一种状态,而死是一瞬间的事。哪怕在死前的最后一微秒,只要那个人还没有断气,任何人也只能说他快死了,而不能说他已经死了。 这些想法充斥在我的大脑里,让我很混乱。 我是个平庸的人,并不擅长进行哲学或者人生意义的思考,所以没坚持多久,就向这团混乱缴械投降了。在那之前,我得出的唯一肯定结论是: 极乐的存在,消解了生和死的界限。 所以阿丁指给我看的那个“极乐招牌”才会穷极一百五十五年的生命,全为死后的极乐服务。在阿丁的语境里,他显然是被广告商欺骗而浪费了生命的可怜人。可也许在他自己,或者极乐的其他许多拥趸眼里,那正是他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呢。 作为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我无意参与他们的争论。 之后我跟拉拉——阿丁送我的那只仿宠——玩起来。看着拉拉在我两手间跑来跑去,并不断发出小奶狗特有的温柔叫声,我决定把仿宠这个词抛诸脑后。拉拉就是一只拉布拉多犬,我唯一养过的拉布拉多犬。它米色的毛发柔软有光泽,毛发底下的皮肉顺着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那种温软带来的慰藉令我的手指轻轻颤抖,并沿着血管一直延伸到心脏。那瞬间我想大哭一场,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么美好的东西。 与此同时我想到来看海棠花的男人。我很好奇他会不会也用看海棠花的眼神看拉拉。 但他一直没来。 事实上,从那天被我打断之后,他就没再来过。 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曾经深感焦虑,并热切期望阿丁能快点帮我修好保护界。我很害怕那种被关注的感觉。不管是光明正大的,还是默默无闻的。只要一想到有人的眼睛正盯在我身上,就会让我坐立难安,恨不得把自己全身涂成黑色,然后掩在最深最暗的夜色里永不出来。 可是这几天他真的不来,想象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并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他每回来都只盯着海棠花看,那种专注,就好像海棠花是他要致力一生研究的课题。而我并不存在。 可正是那种不存在解放了我,让我从被观察者变成了观察者。并且在那种观察中我获得了安全感,甚至是安宁感,那是前所未有的。 傍晚的时候,阿丁来了。 她很生气,一进来就问我要水喝,像是来之前刚跟人大吵了一架,吵到口干舌燥却没来得及喝一口水。我把水递给她的时候,也一道把绚烂如海棠花的晚霞指给她看。可阿丁却毫不在意,她只是向我抱怨:“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句抱怨并不是冲着晚霞,因为她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她正在烦恼耽误了她一天时间的事。而据她所说,每引导一个“过去的人”,她都会被这样非难一次。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提前了。 “因为极乐?”我试探着问。 阿丁承认了,并说每次带“过去的人”参观完最后一站,她都会因为对极乐的消极言论,也即“它会改变许多人生存的意义,令他们沦为极乐的工作机器”而受到责难。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阿丁气呼呼地说,“他们最讨厌的,其实是我说‘极乐是广告商的诡计’这句。” “可我没有说错!”她倔强地扬起下巴——因为生气,脸颊和眼睛周围都显得很紧致,眼睛也更亮了。 “极乐就像……” 她停顿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推磨驴前面的那根胡萝卜!” 她用了这样一个古老的比喻,我听得很亲切。她也在我脸上的亲切感中知道我能听懂,并随即笑开,向我解释:“这是我从一位老先生那里学到的,他也是‘过去的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我也是。”我附和她。 阿丁的怒气在这句来自旧时代的比喻中烟消云散。然后她像从来没生过气一样,俯身逗弄拉拉。拉拉也很喜欢她。我看着他们,心中无比羡慕,无论是阿丁生气时脸颊的红,还是因一句老话就阴转晴的能力,总之,我觉得她就像院子里的海棠花和脚下的拉拉一样,是真正活着的生命。我很羡慕他们。 阿丁陪拉拉玩了一会,起身的时候眼神扫过窗外的海棠树,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回那家伙可来不了,它要被销毁了。” 没有语境,没有前因后果,我却马上知道她说的就是那个来看海棠花的男人。而令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她话里使用的那个词。 “销毁?”我不无恐惧地反问。 “当然。”阿丁丝毫没有感觉到异常。她的语气就好像我那个时代把不用的东西扔到垃圾桶里,或者把垃圾集中到垃圾站统一焚毁一样正常。 “它的主人死了,没有人想要它,只好送去销毁,何况那是个坏掉的……” “我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两个字急于钻出喉咙争抢语序造成的声带异常振动。当然也不乏对他们真的会将那个男人销毁的恐惧,以及某种莫名的……情愫。 08机仆 他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送来的。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海棠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欢迎它们的这位欣赏者。而他也不负海棠花的期望,第一眼望向的正是它们,于是阳光洒在他脸上,像敷了一层薄金。 就这样,在房子、海棠树和拉布拉多犬拉拉之后,我又拥有了一名机仆。 早在阿丁用“销毁”这个词时,我就知道他并非人类。事实上,他跟拉拉一样,是在工厂里被生产出来,用以服务人类的机器人仆从。阿丁说,我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他都得服从,除非那命令是伤害我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不会袖手旁观。 阿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于是我确然知道我的自杀在这个世界并非秘密。但我并未因此退缩,我坦言那不是我收留他的目的。阿丁没有问我目的是什么——在这个时代,为人类服务就是机仆存在的唯一目的,而人类拥有机仆,却并不需要提供理由。 “哪怕是‘过去的人’。”阿丁这样说,声音忽然兴奋起来,“事实上,机仆在‘过去的人’里非常受欢迎,所以通常在入住之前,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机仆就已经在房子里候命了。要不是你的测试结果为‘适合独居’,你早就拥有自己的机仆了,而不用收留这样一个残次品、别人用过的二手货……” 我看着院子里抬头欣赏海棠花的男人——阿丁口里的“残次品”、“二手货”,到底无法建立起机仆的概念。他在我眼里,活生生就是一个人类。 阿丁看到我的样子,声音转为担忧:“你不会还以为他是人吧?” 我收回目光,看向阿丁,赠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阿丁随即嚷道:“怪不得医生要在你的独居建议里备注上‘包括机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分不清虚拟现实、真真假假!我敢说,在这方面,三岁小孩都能给你们当老师!” 阿丁很担心我,不仅因为我的无法分清现实,还因为我选中的这个机仆曾完整地跟过一个主人。那个人生在这个时代,据说是个名人,生前就在极乐交付有大笔定金。可惜他死于纵酒过度引起的脑出血,还没等送到医院,大脑就因为损伤过度彻底死亡。于是他连一秒钟的镜界都没有享受过,就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消亡了。 “那个人生前是个神话,死后却成了笑话。”阿丁戏谑地说,然后指着海棠树下的男人警告我:“它的前主人跟你是截然相反的人,我可不觉得他能伺候好你。” “我不需要人伺候。” 我意识到我今天的语气格外肯定,不同于前些日的唯唯诺诺。阿丁也注意到了,她面带错愕地看了我两秒钟,最后还是压制住想说些什么的冲动,而改为按部就班地介绍注意事项。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始终在院子里看海棠的男人身上。 阿丁最后无奈地说:“算了,只要你不给他取名叫人人,其他的就随你吧。” 我才回过神来,想起那日收到拉拉时阿丁开的玩笑,便冲她笑出来。阿丁对着我的笑直摇头,说只是一个机仆,至于吗?然后便摇着头离开。 经过男人的时候,她冲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到。但男人听完便往我这边看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要记住我,所以我猜阿丁是在向他交代我会成为他的新主人之类的。 随后他向我走过来,问我需要他做什么。 我很不适应这种角色的转变,慌忙间摆手说不用。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仍站在原地,也仍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没收到指令的茫然。 于是我稍定心神,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看海棠花。 这个时候我也想清楚:我向阿丁要他,一方面固然是我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被销毁;另一方面,我就是很迷恋他看海棠花的样子,那种令我产生前所未有的安宁感的样子,才是我把他要来身边的主要原因。 可他却只说出一个煞风景的答案:“假的。” 我大失所望,同时深感背叛。海棠树不是我主动要的,是这个时代的人强行给我的。我满怀真心地看了它那么多天,却原来都是假的。那些令我无比感动的勃勃生机,原来连生命都算不上。这种欺骗感令我如坠寒潭。 我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再逗弄拉拉。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运回卧室的床上,躺下来,看天花板。那里原是雪白的,此刻我却看到正荡着水波,厚重地压下来。我又不能呼吸了。 我想世界并没有意义,不管是我过去那个到处都是人和吵嚷的旧世界,还是现在这个连孩子都不用自己生的新世界。我只想赶紧死掉,像阿丁口里那个脑出血的倒霉名人一样,连脑子都一起死掉,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在未来,我第一次发作“假死”。 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不知道医学上怎么称呼,但每次我这样发作时,都像是在经历一场死亡,所有的感官全部关闭,我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这种状态会一连持续好几天,然后我像大梦初醒,拖着饥渴交困的身体重新活过来。每一次我都很失望,怨恨没有真的死去。 不过这一次,夜里我就醒了。 我是被从天而降的雨柱浇醒的。那时拉拉正在院子里跳来跳去,雨只打在我脸上。而男人,机仆则正守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他没有一丝惊喜,只指着天空那片落雨对我说:“真的。” 他说他把我的保护界撕开一条口子,所以外面的雨才能下进来,淋湿我。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反问他为什么不全部打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包围整所房子的保护界全部打开。 那瞬间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豆大的雨簌簌地落到我脸上、身上,很疼,也很冷,但我却感到一种真实的喜悦感,泪水顺颊而下。 生活在未来的第十日,我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场夜雨,那是机仆赐予我的。 09拟象 新世界对我的欺骗令我倍感受伤,以致第二天阿丁来时,我“因病无法起迎”。 我所有的不适,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疼痛、无力或者情绪失调,都是真的。那是抑郁症真真切切造成的,而并非像我那个时代很多无知者诋毁的那样,出自我的伪装。抑郁症之所以是病,就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就像你不会要求感冒者不要流涕,肺炎者不要咳嗽,心脏停止跳动的人不要去死…… 这些都是真的,唯独那句话,是我故意。 我故意让机仆这样传话给她,无疑表示我对这种欺骗的不满。虽然幼稚又无理,就像小孩子吃不到糖所以故意往地上一瘫,撇嘴嚎说讨厌你。我无助惯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正常的途径表达不满,因而本能采取这种令成年人无语的治气方式。 我想一般人都顾不到这背后的别扭情绪,可阿丁不愧是优秀的引导者,她一眼看透我的矫情,和它所想要表达的不满,没有计较我的无礼,反而径直走进来告诉我:“那不是欺骗,是拟象。” “拟象?” 这个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像对“育师”那样顾名思义。可阿丁的解释很快让我找到可以理解的类比:虚拟现实。 简单来说,海棠花,和连日来的晴天,都是将虚拟的物象叠加在现实的空间环境上形成的。 “甚至这院子里,所有看起来春日静好的东西都是拟象,”阿丁说,“因为事实上,真实的自然里正在过夏天。” 我对昨夜那场暴雨记忆犹新,可对海棠花和春光潋滟同样,于是生疑:“就算阳光是假的,可海棠花,我确实摸到、也闻到了,难道我的视觉、触觉和嗅觉同时欺骗了我?” 阿丁善良地一笑,反问我:“所以,它们伤害你了吗?” 当然没有。事实上,海棠花和连日来的春光潋滟令我心情大好,我甚至在机仆对海棠花的格外关注里收获了安宁,那是我那个时代任何一个伟大的医生或者药物都无法做到的。 “我知道。”阿丁说,“这些原本就是我要引导你去认识的,只是你自己先发现了,而情绪处理能力又比别人差那么一些,所以才觉得被欺骗。” 她将我的大惊小怪说得很委婉,为我留足了面子。我觉得羞愧,然后又问:“那么什么是真的?” 我有些无措,现在才意识到:无法分清虚拟和现实确实是我这个“过去的人”的缺点,因为这让我动辄惊慌失措,给她,以及她身后的人造成无数麻烦。而这并非我的初衷,甚至是我一直竭力避免的。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不想连累任何人受难。 “你,我,拉拉,还有它,”她指着一旁安静侍立的机仆,“这些都是真的。还有你脚下的土地,以及这房子的一部分——至于哪些部分我无法说清,可能你得问拟象师。哦对了,后院的田埂是真的,那是为你做这个房子的拟象师的个人标记,他的恶趣味。” 阿丁故意把这段话说得很有趣,竭力想逗我笑。我虽然没笑,但确实扭头去看窗外的田埂,那跟海棠花比起来毫不起眼的、黑乎乎的田埂,此刻显得无比亲切。 “在这个时代生活,纠结真假并没有意义。”阿丁的话在我脑后响起,这次是意味深长、谆谆教诲的语气,“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把所有眼见都认作真,那不会伤害你,只会让你活得更开心。科技是服务人的,不是伤害。”她再次强调。 我的情绪逐渐平复,我想我终将接受她的说法,毕竟我是个意志力软弱的人。我活了二十五年,在所有我能控制的范围里,也即事关抑郁症以外,鲜少不被说服。 之后阿丁带我去拟象师工坊。 她跟为我做房子的那名拟象师约好,要对我做一对一展示。于是我毫无期待地随她走进那名自号归农的拟象师的工坊。在我的想象里,他会像我那个时代的码农,对着一块或者两三块屏幕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可事实上,工坊的外观更像工厂,只是更简陋。 可等我走进,却只剩目瞪口呆。 该怎么形容呢?在经历过婴所和极乐之后,我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震撼我到如此地步。可当高山云海、峡谷激流、摩天大厦乃至宇宙飞船同时闯进我眼帘的时候,我也只剩僵如木偶。 原来拟象师是做这种工作,我心里这样想,亲眼看着他上下翻飞,雕琢一根羽毛的细微,也描摹日月星辰的大气。在这里,九天银河近在咫尺,细如发丝的微精结构里也别有洞天。 我知道我的描述很混乱,事实上这正是我当时的感受。我目不暇接地看着那一切,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什么拟象师的工坊,而是造物主的。甚至有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造物主。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拟象师归农正站在我面前。那是个大胡子的青年男人,眼神清亮,还很有激情。 彼时他看着我,像是刚问了我问题,正等我回答。可我却不知道他问了什么,只好局促地看向阿丁求助。阿丁说:“他问你,喜不喜欢那块田埂。” 我对田埂本来并没有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级别的感情,可面对拟象师的期待眼神,我还是说:“喜欢。”然后又补充:“谢谢。” 这并非出自礼貌,而是我性格中的劣性——讨好。 拟象师归农果然开心。他说他叫归农就是因为喜欢远古时期的田园生活,所以才会以田埂作为个人标记,并尽可能安排进每一个出自他手的拟象作品。“除非被明令删除。” 他向我眨眨眼睛,阿丁也跟着笑。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不错,且是同一类真诚善良的人。 我觉得他们很好,并由衷表达对他这份比同造物主工作的喜爱。归农很高兴,一跃到天上——拟象的天上——摘了颗星星送给我。我说谢谢,然后把那句“田归农是金庸笔下最卑鄙无耻的大反派真小人”默默按下。 此间的归农,是不一样的,我想。 10田园 我想我已经接受了拟象,就像阿丁说的,那是发明出来让人活得更好、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会伤害谁,对吧? 之后作为奖赏——是我自嘲,在阿丁只是凑巧——总之,她带我去见“过去的人”中的前辈,是拟象师归农推荐的。据说那是出生在北宋时期的一位宦官,被唤醒时已五十三岁,上个月刚刚在这里度过百岁大寿。阿丁说,他生命的半数都在这个世界,可他的生活方式,却固执保守如他出生的那个时代。 这时归农插话,说田园才是人类的终极方向,那老头只是比大多数人都更能认清这一点,返璞归真罢了。 阿丁没有当面反驳他,但一走出工坊就冲我吐舌头,说归农是典型的田园派,我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她还说田园派就是向往土地和田园的人,归农是,我们去看望的那位前辈更是。 一位生活在未来的北宋时期的宦官,这种反差,令我不自觉想象他被唤醒时的无措和茫然。当然,脑海里套用的是我那个时代电视剧里的宦官角色。以电视剧的演法,他应该会夸张地张大眼睛和嘴巴,一边大声叫嚷,一边挥舞手臂,以试图阻止靠近他的“妖怪们”。 我被自己的想象逗笑,阿丁说她第一次看到我笑。我不承认,我很会礼貌和讨好地笑,我练习过很久。阿丁于是改口,说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地笑。 我沉默,避免与她讨论笑。对一个抑郁症患者,那未免太讽刺。 我们到的时候,老头正在田里挥锄。 他没有使用保护界,毒辣的日头未经过滤地晒在他头上、身上、脚下的泥土和手里的锄头上。他就像电视剧里的古代农夫,戴草帽,穿穷人灰暗的短打,打补丁,袖子和裤腿高高挽起。不穿鞋,脚上裹一层泥。他腰背微偻,挥舞锄头的样子令人感动。之后他回头,草帽底下露出的半张脸黝黑干瘦,没有一根胡须。 阿丁害怕日头,不肯出保护界,我一个人走过去。他在凉棚里接待我。 那时候他已经摘下草帽,蹲在小桌旁,用边沿缺了一块的粗瓷碗喝水。我仔细打量他。他很瘦,很黑,皮肤粗糙有沟壑,牙齿还在,但是眉毛稀疏,且跟头发一样花白。没有胡子。 “你也从过去来?”他任给我看,一边喝水流汗,一边这样问我。 “是。”我点头,随后想起他的年代,便补充说:“可能在您之后一千年?”我的历史不好,记不住朝代和年份,仅有的历史知识都是从电视里学来,所以没法说得肯定。 好在老人并不计较,或者说,不关心。他喝完水,把草帽当蒲扇,上下摇摆着扇风。于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为什么不用保护界?” 有一秒我甚至想向他解释什么是保护界,可看到他气定神闲的表情我才反应过来:在这里,他是先我近五十年的前辈。我懂的他都懂,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我来是向他请教,而非指教。 我口舌的迟钝阻拦了我的出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但我估计,如同对我拙劣历史知识的态度,他不会在意。他是个百岁老人,历经了相去甚远的两个时代,早就见怪不怪、云淡风轻。事实上,他确实有云淡风轻的气质。若真换上宽袍大袖,再加一把胡子,确然是画上修道的老仙人。 为什么要加胡子? 我为我的狭隘脸红。我比他晚出生一千年,却还因为他的身份对他产生这种偏见。这真令人羞愧。可随即我想到在这个时代我也只是个刻板守旧的“过去的人”,心里又释然。我想人类的脸皮——至少我的——是真的厚,总倾向于为自己的丑陋描眉敷粉找借口。 我内心的这点变化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那双看过一百多年风云变幻的眼睛。可他还是施施然摇着草帽,云淡风轻地问我都看过哪些地方。我回答婴所和极乐。他才转头赐我一眼,含笑说:“一生一死。” 并没有更多评论,我不知道他的态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默然低头。 然后听到他问:“你不喜欢这里?” “不,”我马上抬头否认。 事实上,我对这个时代没有偏见。这个时代或者我的时代都一样,我没有不喜欢它们,我只是在生病,一种让我不能喜欢上任何东西的病。 我以为老人一定不能理解。可我再次忘了:他先我近五十年来到这里,无论知识还是见识,都比我丰富得多。而且确实,他用一种包含大智慧的方式表达他的理解,同时回答我的问题:“我喜欢活着。” 他说话的时候看向外面的日头,和被日头烤得焦灼虚浮的空气。田里新锄的土因水分流失正在结块,被掘出根的杂草在日头下蔫软死去。但谁也不能否认:一场雨过后,它们会重新攀附土壤,继续往下扎根,往上生长。 我仿佛看到归农口里人类发展的终极方向——田园。或者说,生命力。 可惜那是我最欠缺的东西。我再次为拖了人类后腿感到抱歉。于是我破罐破摔,故意问老人我最关心的那个话题:“您怎么看极乐?” 尽管扇着风,老人脸上的汗还是不停冒出,滚过他粗糙但光洁的下巴,啪嗒落入土里。地面瞬间阴了一块。老人依然不在意,只是嘴角含笑,有些戏谑地反问我:“那个招牌还在吗?” 我点头,他就笑了,眼角的褶皱很深,藏着很多智慧的样子。 可我没得到答案,所以不甘心,又问:“您为什么喜欢活着?” 他不答,却向我讲起了故事:“我爹是东京城外的农户,有一年闹饥荒,他拿我换了半袋小米,还说我以后会过好日子,吃香喝辣,还能见到皇帝和娘娘。然后我就进了宫,洗了四十多年的马桶。一直到被唤醒,我还在梦里洗马桶。所以后来人家问我,皇帝和娘娘长什么样,我就回他们:马桶样呗!” 说完他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笑,但是并不懂。 他见我笑,就转过头来问我:“你那个世界,长什么样?” 11影书 “我那个世界,长什么样?” 当阿丁问我都跟老头聊些什么时,我把这个问题告诉她,只是换了主语。我想我正在问自己,因为我始终没能回答上来:我那个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当老头那么问我时,我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我发作假死时天花板上的那潭水,那种水波荡漾令人窒息的样子。然后我眼前出现很多张脸,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每一个的嘴巴都在动,于是我的耳朵里全是吵嚷。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听,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的烦恼感染了阿丁。 她颇为愁苦了一阵,然后忽然一拍脑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找答案。我问哪里。她说影书馆。我刚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体贴地解释:“就像你们世界的图书馆。”我方知道是影书这两个字,于是再次发挥顾名思义的本领,问她是不是电影加图书的意思。 “电影,图书,这些古籍对我们来说都很困难,但你应该不会。”她冲我一笑,狡黠地眨两下眼睛,得意地说:“但这些都不是主角,影书馆嘛,最多的当然是影书!” 从她的表情里,我猜到那一定是新的书籍形式,或者叫知识载体。果然,当我跨进那个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的影书馆时,立刻眼前一阔,知道自己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所谓影书,就是把故事或者知识以影像的方式记载。但不同于我那个时代的电影,影书是打破了第四维的存在。看书的人可以代入书中的任何一个角色,或者角度,亲历一遍那里的故事。并且,你可以在任何的时刻和节点暂停,反复,或者无限深入地观察和体会。当然,全然作为局外人也是可以的。但我还是要强调:即便如此,那也跟我记忆里的电影并不相同。 比如,阿丁帮我找到一部《红楼梦》的影书版。 之后我们一起进入书中,去看林妹妹初入贾府的那一回。每个人物的穿着打扮,我们都可以仔细辨认,乃至试穿试用。更妙的是,我们可以钻进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或者心灵,去体会他/她看到和听到的世界,还能感受他们的情绪。每一个细节都到位,凡书里写的,全部还原到极致。我大开眼界。 结束之后,阿丁问我感受,我答不上来,因为还在目瞪口呆。 她便笑,说这就是全沉浸式的影书,跟拟象一样,细节无限丰富,感受极其美妙。 我承认,但脑袋里同时浮现一个问题:在细节无限丰富的同时,影书是不是也在挤压读者个体的想象力? 阿丁没听明白,于是我尝试着向她解释:“影书,它用制作者个人理解的细节,一步到位地充塞进读者的眼睛和耳朵,甚至情绪感受。于是读者在阅读影书时,收获的只是制作者个人的体验,而不是他们原本能获得的,属于他们每个人自己的阅读体验。” 阿丁皱着眉头,做出努力理解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起来了,你这个问题,我大学时曾听一个研究古籍的教授讲过。当时大家都说,影书是对图书和电影的升级。可那个教授不同意,他说即便在古代,电影和书籍也不是同时出现的,而且从来也没有被看作过同一种东西,或者谁对谁的升级。我记得他说,那是不同的载体形式,影书也只是这个大家族里的一员,而不是对谁的升级。” 她努力回忆完这一段——看得出很吃力,之后才松了口气似的总结道:“虽然他没有提到细节和想象力,但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我点头,算是同意。 阿丁随之彻底放松,恢复了平常那种活泼爽朗的样子,说:“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都只能看得懂影书。你真拿一部电影给他,他多半要睡着,更不用说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古书了!” 我想起在我的那个时代,已经开始出现视频风头劲过文字的迹象,便觉很能理解他们这代人的为难。于是我就着她的轻松语气,想赶快度过有关细节和想象力的讨论。 可阿丁反而停下,有些害羞地向我透漏:私下里,她偶尔会避开影书,选一部电影来看。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沦为催眠工具,”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眼睛开始发亮,有一些闪光的东西,动情地说:“很偶尔的时候,我真的看进去了,然后也觉得,那种完全置身事外的体验不同寻常,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听到她用“置身事外”表达好的观影体验,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并很不善良地猜测:被她夸的那些电影的导演,一定很想撞墙而死。 但我能理解阿丁。 就好像归农送我那颗拟象的星,形状、颜色和亮度都几近完美,可我还是想念夜里吹着凉风遥遥仰望的星空。比起来手里那颗会发亮的所谓星星,我觉得,天上那些微小黯淡且遥不可及的,更美。它们美就美在遥不可及。那并非单纯因为“得不到的更好”。而是,距离产生未知,未知激发想象,想象有无限可能。可能很美,无限更美。 我这样理解“距离产生美”。 晚上在浴缸泡水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件事,并且一不小心把水泡凉了。那时候,我听到后院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拉拉奶声奶气的叫声,没有攻击性。我将百叶窗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窗外是拟象师归农奉为个人标记的田埂。 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里的好笑之处:一个拟象师,喜欢在自己的拟象作品里安插一块真实的田埂!这就好像,所有华丽的都是假的,唯有最朴素不起眼的才是真的。这难道不就是人生吗? 突然间我觉得归农是个哲学家,嗯,拟象为生的田园派哲学家。 但我当时并没有笑,因为我看到机仆正伺候那块田埂,他弯曲的背影很像那个宋朝来的老宦官。于是我又想起他留给我的那个问题:你的那个世界,长什么样? 我忽然明白:那并非是问题,而就是我去找他的答案—— 世界并不重要,你最要紧。 12和旨 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我还没能从凉掉的洗澡水里出来。 水已经很凉,令我的皮肤紧绷,已进入起鸡皮疙瘩的前奏。可这句一出来,我身体里突然开始灼烧,像寒夜里被点燃的油木篝火,熊熊燃烧,并不断爆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在那之中,我听到一个最细微但也最坚定的: 活! 无数次的失望累积成绝望,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想法。 但这一次,我感觉,尽管失望过无数次,绝望了许多年,但我身体里好像又生出从抑郁症手中活下来的勇气。 我这样鼓励自己:我吃过安眠药,但我没死。相反,我被唤醒来这里,他们给我房子,送我拉拉,还有一个机仆。我好像,一瞬间就集齐了之前二十五年都没有过的东西。更不用说,在这里,我因为身份的差异被奉为上宾,他们不仅照顾我的生活,还关心我的情绪,容忍我的矫情,带我去看望来自宋朝的那位百岁老人,鼓励我活下来…… 我心潮起伏,难以安定。 后院,拉拉还在边跑边叫。它太小了,以致跑就像跳,兴奋地围着那个机仆,发出惹人怜爱的奶声奶气的叫声。而机仆,那个看海棠花的男人,此刻正弯着腰,心无旁骛地翻土。他把那块田埂扩大了,整理出一片面积不小的田地,并且还在继续。 之前看他看海棠花的那种心情突然又回来一些。我意识到:他总是能激发出我前所未有的心情。无论是前次的安宁感,还是今晚的求生欲,他带给我的,实非任何一个普通机仆所能做到。虽然我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一个普通机仆都能做到什么。 我突然生出兴趣,想跟他聊一聊。 之后我从浴缸里出来,穿好衣服,来到后院。拉拉率先迎接我,我蹲下来揉它的颈子,同时问那个机仆:“你叫什么?” “和旨。”他说,停下来看着我。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所以仍问他:“什么?” “和平的和,圣旨的旨,和旨。”他这样解释,然后看到我仍一脸迷惘,便又进一步道:“这是一个汉语词汇,出自《诗经小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意思是酒醇和而甘美……” 然而我的迷惘或者说震惊并没有因此消失,我甚至都忘了继续揉拉拉。因为这一刻,令我迷惘的不再是那两个字,而是他说话的方式,以及一个机仆竟然会被这样命名的事实。我原本期望的,是如阿丁一样复杂的符串,或者数字编码一样的东西。而他给出的答案显然超出我的期望太多,所以我一时搞不清楚:被唤醒到别人时代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也是一款酒的名字。”他这样结尾。 迷糊中,我问他:“好喝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机械地答道:“和旨,白酒,酱香型,酒精浓度53%,配料:高粱、小麦、水,酒味醇和而甘美……” 我笑出声。拉拉受惊,躲了一下,之后又开始蹦蹦跳跳,围着我的脚脖子转圈,一遍一遍地蹭我的手,软软地叫。 他也停下,不解地看着我。 “你什么都知道?”我问。 他答:“理论上,这个世界累积到现在的所有知识,我都可以查到,所以你也可以说:我什么都知道。” 毫不谦虚。 我撇撇嘴,看到他手里锄头,又问:“也什么都会做?” “我的体格不是最优款,但无论体形、力气还是协调度,都比90%的人类优秀。而且我不需要练习,只要调出教程,一遍就能学会,误差极小,可以保证在0.05%以内……” “也就是不会进步。”我故意这样打击他。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提供的数据都生硬无比,令我很不舒服。 可他却老实回:“是。” 没有解释,也没有生气。 “所以,”我站起来,不满地看着他,“你没有情绪,不会高兴和难过?” “我的原始设计中有情绪功能,但是被前主人关闭了。他说他买机仆是用来提供服务的,有眼色就够了,不需要脸色,所以……” “那你打开吧。” 我生硬地命令他,语气有些不好。我说我是“过去的人”,不习惯对着一个冷冰冰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机器人。 “已打开,主人。”他说,脸上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仿佛那就是差别。 可我还是被主人这个称呼膈应到。在我们那个年代,机器人还没有大行其道,叫主人不会令人联想到科技的发达,而只是不平等和压迫等旧时代的糟粕,并不是会让人舒服的称呼。 “我不叫主人,”我说,“我叫叶乘舟,你可以叫我叶小姐,或者乘舟都没关系,但请以后不要再叫我主人。” “乘舟?”他重复。 “李白乘舟将欲行的乘舟。”我解释,想起他对自己名字的解释,忍不住轻提嘴角。“李白很喜欢喝酒,这你肯定知道。” 他点头,随即又要背出一段对李白的解释,我赶紧抬手拦住。 那场雨之后,我没有让他还原保护界。事实上,用不用保护界,最大的差别就是温度。我这所房子地处一片野地,周围苍茫茫什么也没有——阿丁说,不是没有,是别人用保护界隔开了,所以我看不到。但不管怎样,我没有再用过保护界,白天的骄阳和夜晚的凉风我都欣然接纳。何况这里又没有蚊子——自然也是科技的功劳。 我们聊天到绝境的时候,一股凉风吹来,我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往下滴水,脚下的土地很快就湿了一片。他看到了,对我说:“你应该把头发弄干,乘舟。” “哦。”我装作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对他的学习速度之快很欣慰。随后我指着地上他挖过的土说:“你要种什么?” “海棠。”他这样答。 我的心忽然怦怦跳,仿佛被什么击中。可我只装作若无其事,视线扫着他挖过的大片土地,不露声色地说:“一棵海棠树而已,要不了这么大地方。” 他也回头看自己挖过的地,露清晰的下颌线给我,说:“我打算种一片。” 13教授 中间隔了一个周末,阿丁再来的时候有些不安,一进来就开始训斥机仆和旨。 她说机仆的首要任务是服务,而服务的重中之重是保护。可和旨不用保护界,等于是将它的主人——也就是我——置于危险之中。她语气严厉地说,这在机仆是不可原谅的,尤其是被回收利用的和旨。 被训斥的和旨垂首听着,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最后是我听不下去,主动站出来说是我不让他用保护界。“我喜欢夏天,”我这样跟阿丁说,“夏天只是热,不是危险。” 阿丁嘴巴动动——她在竭力收敛训斥和旨时的厉色——等到终于平静,才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对我说:“异常的空间温度对人体无益,会造成流汗、烦躁、胃口不佳等等症状……” “可我喜欢夏天。”我再次强调,并且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貌地等她说完。 阿丁一脸错愕,显然没有料到我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不自觉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顿时心软,觉得对不起她,便恢复了平常软和的语气向她解释:“在所有四个季节里,夏天是最浓烈的,它给人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一种蓬勃的生机,不管人还是动物,或者花草树木,目之所及的所有生命都在热烈并且疯狂地生长……” 而那种生命力,是我所没有的,所以我喜欢,就像被困在崖底寒潭里的一条鱼,仰望悬崖顶上开得正盛、在风里微微晃动的一株小粉花似的那么喜欢。 我压下血管里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向她解释:“我喜欢那种浓烈,所以才喜欢夏天,就像喜欢海棠花那样。” 阿丁知道海棠花对我的意义,所以她马上听懂我在说什么。 但意外的,她并没有对我表示赞同或者理解,而是明显松了口气,问我道:“你喜欢热烈?那么,如果有个大学教授邀请你去他的课堂上做交流,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我一怔,好像走进自己刚挖好的坑里,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阿丁讨好的语气更甚,“可这不是值得害怕的场合,惟克教授——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研究古籍的教授——他听了你对影书的看法后很感兴趣,想邀请你去分享一下你们那个时代的阅读体验……” “我没读过很多书。”我本能地拒绝。 阿丁着急地摆手,向我保证:“不需要读过很多书,你只需要说一说你们是怎么阅读的,或者……教授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开口,就在课堂上看一会儿书也行,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想象她说的那个场景,在众目睽睽下看书?好像有点奇怪。 看我不表态,阿丁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怜巴巴地说:“惟克教授是个很好的人,拒绝他并不礼貌,所以我才……”她偷偷看我,“其实大学这站,本来就是今天要去的……” 阿丁竭力想说服我,因为着急,鬓边开始流汗,脸也有些潮红。 我想起那天去看宋朝那位前辈,阿丁宁死不肯出保护界一步,所以此刻于她,一定很不容易。而更可贵的是,从始至终,她都没用此事要挟过我。她知道我的心软,假若她当面指出我对她的残忍,我一定无法拒绝。 可她没有,这正是她的善良之处。善良的人理应得到回报,于是我勉为其难答应了她。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并因此而立时开始紧张。 阿丁很兴奋,出于感激,大学这站她讲解得格外仔细。可惜我一直在担心那个课堂交流,除了一堆半眼生半眼熟的奇怪建筑,什么也没记住。 之后我们去见惟克教授。 如阿丁所说,教授有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他头发花白,脸也开始衰老,但是很有精神,还有种让人安心交付的力量。所以当他伸出手来时,我没有拒绝。我向来是不愿意握手的,但我握了他的——一只黑色金属材质的机械手。 我的目光不太礼貌地停留了过久,但惟克教授并没有介意,还很贴心地向我解释它的由来。 他说他小时候跟一位女士长大——就是阿丁曾说过的极难申请的家庭抚养。那位女士对他很好,他至今念念不忘。可惜的是,家里的机仆出了故障,对他的手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所以他才得到这个礼物。 “机仆?”我想起和旨垂首挨阿丁骂的样子,觉得难以想象。 教授言简意赅地说:“是安全漏洞。” 我不大理解,正要再请教,阿丁忽然插嘴:“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会、也绝不可能再发生那样的事,机仆是绝对安全的。尤其你家那只,”她看着我,故意当着教授的面说,“假若你不任性关闭保护界的话。” 被告了这样一状,我有些尴尬。 教授善解人意地一笑,向我作证阿丁说得没错,保护界很有必要,而机仆的安全性能也确实大大提高。 教授说:“事实上,就算在当年,那也称得上是一场罕见的意外。可惜家庭抚养不接受意外,所以他们还是夺去了我的母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可那不是她造成的。”我替那位陌生的女士辩解。 阿丁撇撇嘴,以一种局外人的不知轻重的口吻说道:“可她确实监护失职了呀,并不冤枉。” 我想阿丁果然是这个时代长大的孩子,并不知道父母之于儿女的意义,所以才会说出这样冒犯的话。要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 我自觉将阿丁归为我的同伴,眼神中流露出对教授的抱歉。 可教授脸上却无丝毫愠色,反而以过来人的宽容温和地说:“医生说可以将我的手修复如初,但我拒绝了。” 说这话时,他大方地向我展示那只机械手,黑色的金属手指灵活舞动,一度令我自愧弗如。 “我留下它,并不是心怀怨恨,而是要记住有母亲的感觉。”他微笑着说,眼里闪着爱意的光,“而这,正是我对过去那些时代的兴趣源头,也是促使我走上古籍研究的力量源泉。” 最后他看着我,用一种满怀向往的热切口吻说:“在你们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对吗?” 14母姓 相比于惟克教授的态度,我想我应该会被称为冷漠。尽管我自己觉得那只是冷静和客观。可是他的向往太过热切,我虽然极力想让他满意,却始终调动不出亢奋,我没有那种热情。 我小心把持着我的回答和我自己之间的距离。我说的确,那个时代的人都是经由父母出生到这个世界的,所以对父母的情感定义应该跟这里不一样。 我避免说我,因为我害怕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害怕谈话会进行到需要捍卫我个人的经历和感受的地步。惟克教授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愿意让他失望。可事关我的过去,我不想向任何人做交代。我不愿意对他们说:父母之于我的最好体验,止于我的名字。 大概是觉察出我的防备,惟克教授并没有深问。他当然失望了一下,但得益于性格和阅历的关系,那失望很快就被他自己收起。那之后,他面对我的,是一张比阿丁还显淡定温和的脸。 我很感激,暗暗下决心要在他的课堂上好好表现。 可踏进教室的时候,我还是手抖到不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声音之响,使我根本没有办法听到教授的介绍和学生们的欢迎。满堂黑压压的人吓到我了。尽管他们衣着奇怪,发型奇特,眼神和表情满满的异域感,令我有一种看电影的错觉。 后来阿丁用胳膊肘拱我,我下意识地开口:“你们好。” 那是我练习了很久的、我们那个时代惯用的开场白。但其实开口时我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谁刚说过什么。总之阿丁撞了我,而下面的人都在看着我,所以我开口说出那三个字。我想这总不会出错。 的确没有出错,只是还不够。阿丁小声提醒我:“名字,教授让你介绍自己的名字。” 我于是又张嘴:“我叫叶乘舟,姓叶,名乘舟。” 我看到底下普遍露出茫然的眼神,好多人还挠起了头。 惟克教授适时地开口,说我生活的那个时代还是以家庭为单位,所以有代表家族出身的姓,“一般是随父亲。” 他这样解释,然后求证似的看向我。但眼神和笑容都很自信,显示他的求证只是出于对我的善意,或者鼓励。 面对他的自信,我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叶是母姓。” 惟克教授有些意外,但我以为最难堪的还是我。我深信这四个字足以解释我早先回答他问题时的冷漠和防备,而他一定看出来了。 好在他再次善解人意地佯装不知。而底下那些学生,因为时代的原因,他们对于随父姓还是母姓的差别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体会不到我那句话背后的心酸。他们只是肤浅地做出“哦,原来如此”的表情,仿佛真的听懂了似的。 学生们的无知给了我一些安慰。 从这种跨越时代的距离感中,我不仅拾获安全感,还由此认识到:距离产生美不仅是因为它能激发出那些潜在的可能性,还在于它同时也可以将危险阻拦在外。 之后的分享,虽然我的表现依然称不上好,但已远远超过我自己的期待。我甚至还为他们现场朗读了一段。并且出于习惯,在读到某个别出心裁的词时,我下意识找笔想在那底下划线。我当然没有找到笔,他们这个时代已经不生产用墨水的笔了。但当我解释过我那一刻的想法和想做的事之后,学生的反应极其夸张,他们甚至激动地鼓起了掌。 老实说我觉得莫名其妙。 我想:他们就像生活在真空里什么都没见过的人,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觉得新奇有趣,都会给出超出我想象的夸张反应。 但同时我又想:我觉得他们滑稽,可他们看我,未必不也如是。因为本质上,我们是被阻隔在遥远时空的陌生人,距离产生美,也产生滑稽。 但不管怎样,课堂交流的效果很好,惟克教授相当满意。 我感到欣慰,觉得自己没有太过辜负他的期望,并因此对之前那个不令人满意的回答稍稍宽心。 结束的时候,教授很客气地向我致谢,并把演示用的那本书——那本古籍——送给了我。 一直到离开的路上,我才终于从惴惴不安中解脱。阿丁夸我做得很好,并鼓励我以后要多做这样的事。 我没太在意她的话,因为那时候我的注意力正被来时就觉察到的奇怪建筑捕获。那些建筑各种风格都有,古今中外。当然也包括地外风格的。我因此意识到这个时代人类的活动轨迹或许已经不再局限于地球。 但当时最令我震撼的,其实不是那些地外风格的建筑,而是大批精致且极其典雅的古代建筑。我记得我一路看,一路想起《阿房宫赋》里那句:“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阿丁说那叫飞檐,是这个时代回古思潮下流行起来的一种建筑风格。然后她以一种显而易见的语气向我说:“这里是古代研究学院嘛,当然最流行这种风格了。” 从她的语气里我知道她的心情很好,那种从早上就开始弥漫的不安已经消散。 受她的感染,我的心情也开始好转。并且一直到洗完澡坐在书桌前看书,我都还沉浸在那种愉悦的情绪中,直到机仆和旨突然抓住我的右手手腕。 我很意外,并在想起惟克教授的经历时有一瞬间的恐惧。 好在和旨并没有用力,我的手腕并不疼,而他也只是以一贯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你不能伤害自己。” 我当时正在看书,连自残的想法都没有,所以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随后他示意我看向自己的食指,我才发现指尖上沾着两根眉毛。我有看书时揪眉毛的习惯,但这显然不是自残。我向和旨解释,他不能理解,我只好保证不会再那么做。他放开了我的手,但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又转向我湿漉漉的头发,说:“你应该把它弄干。” 我笑了,同样做出保证。 他好像很信任我,听完我的保证就准备离开,我叫他:“和旨。” 他停住,等我的命令,面色平静,不急不躁地看着我。 我突然心慌,因为我并没有命令要发出。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他。面对他等待的眼神,我只好说:“你也觉得,夏天难以忍耐吗?” 15服务 第二天阿丁来时,我告诉她我已经让和旨重新用起保护界。只不过,这次保护界圈起的世界,不再是春日烂漫,而是浓烈并热烈的夏天。 阿丁尽管还是不能适应这里的温度和持续流汗的感觉,但她很意外,也很兴奋。她拉着我的手说我救了她,说我不知道“过去的人”对他们有多么重要,基本等同于国宝级别。所以尽管不能对当事人强调以免吓坏我们,但任何的安全漏洞都是无法容忍的。而因为我坚持不肯用保护界,她已经被降级过一次,假若今天我还坚持,很可能她的工作都要保不住。 对我说这些话时,阿丁一直在笑。她把这些当笑话,有一种危机化解后的狂喜。 我一直听着,才知道竟给她添了这样大麻烦,心中愧疚不已。并在愧疚中生出对阿丁人品的佩服。我想起她前一日那样训斥和旨,但对我说话时却一直友善。她从没将她遭受的威胁和不公转嫁到我头上,尽管那就是我给她造成的。我再一次相信:阿丁是个很善良的人。并再一次下决心:一定要对阿丁好。 “你能想通可真是太好了。”她一遍遍地这样说,言语间满是对我的感激。 我愧于接受并不属于我的感谢,说如果她要谢,那也应该是感谢机仆和旨。阿丁一脸意外,满屋子寻找和旨,并在看到角落侍立的他时仍难反应过来,口不走心地反问:“感谢它?” 我说了前一天晚上与和旨的谈话。 当然很简单,不可能事无巨细,每一句都转述给她。 但就在这样大略的告诉中,我忽然意识到我以后还会与和旨发生很多类似的谈话,而那些同样也很难为外人所知。它们会成为我和和旨之间的事,是秘密。这种设想令我自耳下到咽喉生出一种微酸,一直向下蔓延到胸腔和胃里。这种酸的膨胀让我不忍开口,生怕打破或者吓退它。我愿意一个人品味,这只属于我的体验。 前一晚,我问和旨是不是也讨厌夏天。 他说他虽然有温度感知系统,但同时也有自调系统,就像我们人类,他的核心部件和外周皮肤也一直保持在恒温状态。所以夏天还是冬天,对他的影响只是耗电量的差别。 “可是,你不会难受吗?” 我不知道机仆的边界在哪里,只能这样蠢笨直白地询问。 他说不会,机仆虽然设计有感知功能,但那只是用来更好地为人类提供服务。知道温度对人类是否合适,才能提前设定和调节。“机仆的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人类。” 只有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才确切感觉到他是一个机仆,而非人类。可他又确实以一个人类的形象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对于来自过去的我来说,实在很难随时记得他并非人类的事实。 “我会搞混。”我嘟囔着,有些烦恼。 机仆和旨也没有应对“过去的人”的经验,但从他在云端学到的知识,“有83%的‘过去的人’最后都能自如与机仆相处,就像这个时代的人类一样,利用机仆的服务,优化自己的生活品质。” “那另17%呢?” 和旨眨了一下眼睛——他在读取云端的数据——说:“5%的人自始至终不能接受机仆,他们一生拒绝使用机仆。9%的人对机仆抱有敌意,会攻击他看到的任何一个机仆。而另外3%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会爱上机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自然地反问:“爱上机仆?那是什么意思?把他们当成人类那样爱上吗?那被爱上的机仆会怎么做?也会爱上他们的主人吗?” “机仆不会爱任何人,”和旨冷冰冰地说,“它们是被设计来服务人类的。” 我一下子冷静下来,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那么冷静,嘲讽说:“所以这服务里并不包括爱情?” 和旨说:“爱情是人类个体之间相爱的感情……” “谁说的?”我打断他,“动物就不能相爱吗?”当时拉拉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于是我指着它,“拉拉就不能有爱情吗?万一它哪天爱上了别的狗呢?” 和旨仍站在原地,机械地说:“拉拉是仿宠。”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拉拉是仿宠这件事一直被我自己刻意忽略。可再怎么忽略,也无法反驳它并非真的拉布拉多犬的事实。原本,这所房子里除了我,以及后院那几株刚种下的海棠树苗,这之外其他的生命,都是人造的。或者,并不能称他们为生命。 我有点混乱,头很疼,轻轻握拳捶它。 和旨看到了,马上走过来为我按摩。他站在我身后,从额角的头维穴一直按到脑后的天柱穴,手法精湛,力道恰好,还有他指间的温度。 我在他的指下不自觉闭上眼睛,但脑海里想的仍然是:这不就是人类吗? 和旨仿佛看穿我的想法,又或许只是延续之前的话题,总之他一边按,一边用温和的声音安慰我:“不用担心,你会适应的,乘舟。” 我不知道,我心里说。即便在过去的世界,我也是个蠢笨到跟不上时代的人,难不成来了这里,我反而能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 后来和旨请我重新启用保护界,并提供了保留夏天的方案。我答应了。因为本来我的诉求也只是夏天,保护界对我是一个屏蔽夏天的东西。既然他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对我就不再是问题。 之后我请他背一首他前主人的诗。“我想看看,有没有诗仙李白的好。”我说。 可和旨却拒绝了,他说他的前主人没写过诗。我大吃一惊,回头问他说:“他不是诗人吗?阿丁说他是个名人,他又能给你取出‘和旨’这种名字,难道不是诗人或者文豪吗?” 和旨轻轻摇头,笑道:“他是御风手。” “御风手?那是什么?” 和旨想了一下,也可能是在搜索,总之,他停顿之后这样向我解释:“大概类似于你们那个时代的赛车手。” 我半懂,但趁着阿丁的好心情,我向她提出:“我想去看御风比赛。” 16御风 阿丁马上就答应了,并且对我主动说出这个世界的新名词深感欣慰。她看着和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看来二手货也有二手货的好处。” 但我却很难对她的这个玩笑做出反应。按照我在旧世界的经验,“二手货”这个词,以及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本身就是很严重的人格侮辱。这让我很不舒服。可是阿丁却浑然不觉,因为在她的语境和世界里,和旨,确确实实是一件商品,二手商品。 我担心和旨会受到伤害。但我看他时,他仍然垂首立着,面上没一点难过或者不开心的表情,跟那天挨阿丁骂时一模一样。 这让我更难过了。我感觉,就算在维护他这件事上,和旨也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他跟阿丁一样,接受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价值观,而我却是一个外来的异见持有者。这让我有些沮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周末,阿丁践约带我去看御风比赛时,我的兴致仍然不太高涨。可是阿丁却很兴奋,对于即将看到的这场比赛,我感觉她比我还要期待。 票是提前买好的,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票,哪怕电子票我也没看到,自然也没有人检票。她只是大喇喇带我入场,像回家一样直线找到我们的座位,然后一屁股跌进去,再也不想起来。 我那时候还在看人,周围已经落座的、还在移动的都有,很多人。我预感到这会是一场精彩的比赛。但那个时候我还顾不上期待比赛,光是场地已经叫我目不暇接了。 我只能说,现场跟我印象里任何形式的赛车场地都不一样,相较起来,那更像天文馆的天象厅。观众也像天象厅里一样被集中在正中穹顶之下。穹顶很高,用拟象做出许多璀璨星辰——我已经能分辨拟象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那些璀璨已超出真实自然界里会有的。 阿丁拽着我跌进座位。 椅子极舒服,落定的那刻有种入土的安定感。我体验到一种被包裹的满足感,心想难怪阿丁不愿意起来。 更神奇的是,我一坐下,就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叶乘舟女士,晚上好,客服A33诚挚欢迎您的到来!” 我很震惊,立刻张着嘴向阿丁招呼:“它叫我叶乘舟!” 我惊喜地说。在这里,大家都有名无姓,就连和旨也一直叫我乘舟。可这把椅子,它竟然知道应该叫我的全名。 阿丁含笑欣赏我的大惊小怪——如她所说,这正是她做引导者的乐趣。 “买票的时候,你的身份信息已经锁定,它当然知道该怎么样称呼你才最合适。”阿丁语气里有一丝炫耀的不以为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其实它连你是‘过去的人’都知道,不信你问它。” 我将信将疑地在椅子上找麦克风——当然没有找到。但阿丁因此笑得前仰后合,她探头过来,声音进入我的区域:“A33,请告诉我的朋友,她从哪里来。” “您好,客服A33为您服务。”椅子跟阿丁打招呼,还叫出她的名字。随后那声音开始环绕我:“叶乘舟女士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过去的人’,唤醒前,她生活在公元2020年。那一年,人类世界最重要的大事是一种肺炎病毒的大流行。” 我目瞪口呆,再次被折服。 阿丁笑得愈发得意。 之后我竖耳听其他人的座位上是否也有类似的声音,却被她泼冷水:“你听不到的。在这里,每个观众的隐私都被严格保护。我要不是跟你一起,也听不到你的客服音。” 可是周围的确很嘈杂,有大赛现场特有的那种热烈气氛。我不死心,又听了一会,果然如阿丁所说,什么也没听到。之后我学她躺进椅子,客服A33便问我要不要按摩。 我扭头看阿丁,她已闭上眼睛享受,而我并没有听到她的椅子问她这个问题。所以我猜正常状态下的客服音只有坐椅子上的人才能听到。 我轻轻点头,随后才意识到需要开口,可是按摩已经开始。我再次震惊:客服A33,就像正面对面看着我一样。 这椅子可比以前电影院里的那种舒服多了,我昏昏沉沉如坠梦乡。但精神又一直兴奋,眼前轮番流转璀璨的日月星辰。我又想起在拟象师工坊里的所见,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比赛将于二十分钟后开始,现在为您介绍参赛选手。” A33的声音轻柔响起时,我仿佛沉睡过一觉,做过一段美梦,但又好像一直清醒着享受。总之那是一段相当美妙的体验。 我坐起——椅子也跟着我立起。 阿丁正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好玩吗?喜欢吗?” 我同样用眼神回应她。 她指着穹顶对我说:“现在介绍参赛选手,你好好看,选一个最喜欢的。” “选了干嘛?”我懵懂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阿丁卖关子,“总之你好好选。” 穹顶上开始呈现每个参赛选手的信息。也有声音介绍,但是看不到主持人。声音和音乐配合着每个选手的风格,给人一种很亢奋的感觉。 我看着穹顶上选手们巨大的全息影像,觉得很有压迫感,但同时也因为他们每个人不同的外形、语言风格而眼花缭乱,参与感极强。 在介绍选手的同时,主持人还热情洋溢地描述选手们的乘具,也就是车。 那些东西突破了我对车的认知,每一辆都花里胡哨,完全看不出来是车。我只勉强认出一辆鹤形的,翅膀很大,喙一张开全是细尖牙齿,很吓人。还流涎,因为太过逼真我一度抬手挡。 之后A33要我选支持的选手,我因为只记得那只鹤,便选了它。 选定之后才发现那位选手身上全是纹身,连脸上都覆满了,除了一双凶狠的眼睛,其他四官都辨不出来。 我有点后悔。尤其阿丁看到后笑着冲我竖大拇指,我更后悔了。 我正要开口,身体突然被颠了一下,之后整个椅子开始颤抖,同时A33华丽的声音响起:“亲爱的叶乘舟女士,选手流马已经就位,请您坐稳扶好,比赛马上开始!” 17流马 我东张西望,现场一片摩拳擦掌,兴奋又激动。可我并没有看到选手,甚至赛道,只有头顶的巨型天幕上还在播放华丽又狂野的全息影像。 “野鹤入场!” 在A33亢奋的声音中,我茫然地扭回头,然后便被喷了一脸口水! 之后我强忍恶心睁眼,却发现凶手正是我选中的那只鹤,且还在呲牙对我逞凶。它眼睛血红,两排细尖牙颗颗锃亮,牙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涎,很臭。 我很恶心,手却自作主张伸过去摸它。 鹤先是不情愿,不客气地咬我的手。我想缩回来,但是并没有。我感到手在鹤嘴里,被它的牙齿尖刮过,触感硬且锋利,还有一点微微的疼。之后鹤开始俯下头蹭我的手心——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那只手上满布纹身! 也就是说,那不是我的手。 我闭上眼睛,鹤和手都消失了。我用双手摸索,结果发现我的手还是我的手,脸上没有涎,而我也依然坐在椅子里,身前并没有一只凶猛流涎的鹤。 “这叫意识叠加,”客服A33以一种轻柔的语气向我解释,“也就是把选手的意识叠加到您身上,让您能够看到、听到、感受到他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从而获得最好的观赛体验。意识叠加不会对您造成任何伤害。” 我才又睁开眼睛。 我——野鹤——正缘着鹤伸展到地面的翅膀向它背上走去。攀上鹤背之后,他没有急于坐下,而是高高站着,环顾周围。选手们大多在检视乘具,或者如野鹤一样,以一种鄙夷的眼神扫视其他人。 鹤站直时相当高大,翅膀开合如芭蕉扇会带起狂风,我站不稳,但野鹤立得很稳,像钉子一样锚住我。而被风吹到的其他选手则非常不忿,尤其旁边那位驾驶光滑扁球体乘具的选手。 那是个年轻女孩,小圆脸,银色短发刚能扎住,两侧耳下各一个,发尾整齐,跟她本人一样利落。她眼神嫌弃,只朝这边皱了一下眉,便翻身跳入扁球体,身手也极利落。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看到她,我想选她。尤其在选手野鹤恶狠狠往旁边吐了一口浓痰之后,我更想跳票了。 可没有机会,比赛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开始了。鹤突然起飞,我则跨坐在它背上,呼呼的风声擦过耳朵,衣服鼓囊囊地灌进大风,头皮一阵凉爽。 我惊异地往脚下看,真的在飞! 我很兴奋,虽然大风吹得我脸疼,眼睛一度睁不开——野鹤戴上防风眼镜之后好很多。我不停往下看,下面有山川河流,和一闪而过的发亮屋顶。 每次超过别人时,空气摩擦的声音就特别响,一侧脸感受到的风也总比另外一侧强。野鹤会对被超过的人竖中指。而我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游客,频频左顾右看。 我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里,整个世界都隐藏在大大小小的保护界之下,只有在进入其中时,你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个东西。比如婴所和极乐,又或者拟象师归农的工坊,影书馆,和惟克教授所在的古代研究学院。我只看过这么几个地方,都是阿丁带我去的。而且乘坐的也不是这种形式的交通工具。 不,乘坐这个词并不合适,应该叫传输。 因为我们确像数据一样,是从一个地方瞬间被传输到另一个地方的,速度之快,简直跟魔法世界里的闪现一样。也正因如此,我一直没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事实上,对这个世界,我根本没能建立起空间感,它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些游移的点:大学、工坊、婴所、极乐、影书馆,还有我住的房子,以及其他我尚不知道的地方。 没有东南西北,也不区分远近。 可此刻我能看到一些,树,房子,河流,远处的山脉,又红又大的落日,金色的街道,还有其他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物象。我不能确定哪些是真的,很有可能全部都是拟象。 我出神良久,回到御风比赛时,周围只剩扁球体。 女孩把扁球体驾驶得出神入化,并且借助它光滑的表面,不断将阳光反射到野鹤的眼睛里。 野鹤很愤怒,因为虽然戴着遮光防风的眼镜,但那种倏忽闪现的光还是令他难以招架。每次被闪到眼睛,他都会疯狂挥翅,像是要把女孩扇飞一样。然后才驾鹤飞到扁球体上方,往下扎猛子,借助飞行的速度,用尖牙攻击扁球体,留下一片小坑。之后涎在坑里咕嘟咕嘟冒泡,没多久,坑就腐穿成洞。 但是女孩并没有示弱。 事实上,她很强势,不停抢夺能利用太阳光的位置。而在处于劣势时,也一直积极躲避。可是随着扁球体上的洞越来越多,她的追逐也渐显乏力。 这种差异在飞入穹顶时到达顶峰。 现场的观众开始鼓噪。因为在穹顶正中,一道全息投影做出的彩色圆门开始显现,那是本场比赛的终点,谁先跨过那道门,谁就是冠军。 野鹤的呼声很高,因为他已经领先女孩一个身位。 观众们纷纷起身,呼喊野鹤的名字。但野鹤意犹未尽,他觉得这样赢太没意思了。他想最后表演一招,让胜利来得更好看些。于是不顾前方即是终点,高速冲向身后的扁球体—— 扁球体被击中左翼,像陀螺一样高速侧转着坠落! 观众席一片惊呼,野鹤洋洋得意。 我也离开座位,抬头寻找坠落的女孩,却见视野之中:扁球体旋转着划出一道抛物线,先是向下向后,之后向上向前,像一个发亮的棒球,一路旋转着从野鹤头顶飞过。 野鹤后知后觉,再要转向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千疮百孔的扁球体穿过那道荣誉之门! 现场一片死寂。 A33充满感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遗憾,您喜欢的选手夺冠失败,本次比赛的冠军是……” 她的声音淹没在现场突然爆发的呼喊中,但我却清楚听到冠军的名字: “流马!流马!流马!” 18噩梦 选手流马夺冠的这场御风比赛精彩无比,但当晚我却做了噩梦。 那是一个折磨了我快二十年的噩梦,但在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兴奋,或者连日来的积极向上过了头,抑郁之神终于还是不想放过我,所以派它来提醒。我不知道,我只是于熟睡中突然骇竦。 就是那种……你知道在做梦,但是仿若惊醒,却动不了的状态。 最先是一阵脚步,并不急促,也不算响,就只是“咚——咚——咚——咚”踩得很重的上楼声。每一步的震颤都通过水泥楼板,通过木质床和旧床垫传递到你身上,像踩在你心口。你跟自己说放松别怕,可是心口揪得越来越紧,你引颈等着最后的“当!” 随着心脏一疼,他开门甩门完成进来的动作。再然后,悄无声息。 周围像死了一样,连空气都不再流动,可我知道他在。 他正站在床边,俯身看我。他穿着黑的衣服,完美地融进夜色,就算睁开眼睛也未必能瞧见。可我知道他在。我也并不敢睁开眼睛。我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我怕惊到、看到他的眼睛。我知道,就算在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可只要我睁眼,一定能正对上他的! 我感觉得到:他正俯身对着我的脸,等我睁眼。 我宁愿死去,也难忍此刻的恐惧一秒。 可我已经忍受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的噩梦,就算意志再坚定,身心再健康,也足以崩溃、生病、活体腐朽。所以请让我死去,最痛苦的死法也可以,我不…… “乘舟。” 光!那个声音像一道光,将黑暗里的那个人一刀劈碎! 我睁开眼睛看到和旨的脸,他那么干净整洁,而我则满身大汗、抖若筛糠。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惊魂未定地看他的脸,仿佛那就是世上最安全安稳的地方。 “没事,”他说。 嗯,没事。我在心里学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噩梦,醒了就好了。” 他扶我坐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他握着。他用另一只端来一杯水,喂到我嘴边。我就着杯口喝了,像年龄尚幼的小猫小狗,像忘了自己还长着手。 喝完水,我也才活过来。“你也做噩梦吗?”我问他。 他对我笑笑,像大人对小孩,被冒犯了也不计较。“机仆不会做梦。” 机仆?这个词像第一次被我听见,我反应了两秒钟,才难过地低下头。我不是为他不会做梦难过,而是,我老记不住他是机仆,并非人类。 他松开我的手向外走,我反手抓住,用双手,可怜巴巴地看他。 “我开门让拉拉进来。”他还是很温柔地解释,把我的目光带到门边。半掩的门扇边,拉拉正探头看我。它侧歪着头,身体肥软,眼神疑惑。 我松开和旨,可是补充:“你不能走。” 他点头,微笑着走到门边,双手捧起拉拉,送到我怀里。拉拉的身体一碰到我的手指,我整个人就安定了下来,就好像一直提着的什么东西,终于到家落地。但我仍然往旁边挪,留出完整的床沿,对和旨说:“你坐。” 他拿出古代人对公主的态度,顺从地坐到我让给他的地方。同时眼神极温柔安定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看,我在这呢。” 我低头对着拉拉,小声替自己辩解:“我生病了。” 其实是想告诉他:我的麻烦和难缠只是因为生病,我并不是天生就这么讨人厌的。 但也许天生就是,我并不能确定。我只是很不好意思,也很怕被人觉得麻烦,所以习惯把一切都推给抑郁症。可能我天生就是个很讨人嫌的家伙呢。 和旨说:“嗯。”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浪费口舌的安慰。但我却觉得这样就好,就好像他知道,并且理解,而且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在我,实在是最没有负担的应对。我很感激。 作为回报,我向他说起白天的御风比赛,说那个叫流马的女孩怎样反败为胜,说现场掌声雷动,说野鹤输了比赛痛哭流涕。 和旨只是笑,安静地听我讲,直到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更精彩的?”他仍然笑着说:“我没看过。” 不是没看过更精彩的,而是从来没看过任何一场御风比赛。 我很惊讶,说你的前主人不是有名的御风手吗,怎么会一场也没看过。 这个时候和旨才微敛一点笑意,但仍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告诉我:“没有人会为一个机仆花钱买票。” 我皱眉,说我会给你买。 然后我想起来自己没有钱。在这个世界,我虽然衣食无忧,但并没有一分钱。我甚至连挣钱的资格也没有。 和旨看到我为难的样子,笑着说没关系。 可我却想起来:“我可以跟阿丁借!” 虽然不知道怎么还她因而极有可能是有借无还,但我觉得以阿丁的善良,她一定会借给我。 和旨笑了,他拍拍我的头说:“乘舟真好。” 那一瞬间我面红耳赤。 我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才意识到我刚才的举动和说辞有多幼稚,难怪他将我当小孩一样哄。可是,我想给他买御风比赛门票的事是真的,我真的会跟阿丁借钱。 和旨还是那样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让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后来我打哈欠,他让我睡觉,要带拉拉走。我拉住他的手,请他把拉拉留下。可他把拉拉还给我之后,我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手。他并没有不悦,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说,我怎样任性都可以,他作为机仆,会满足我所有无理的要求。 所以我鼓起勇气,问他:“在你说的服务中,包不包括……陪睡?” 和旨对我笑一下,“包括,”他说。 没有疑问,也没有解释,仿佛那很自然并不需要多费口舌似的。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但我依稀记得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曾握着他的手说:“我真的会给你买票,和旨。” 19裸日 第二天是周日,可阿丁一早就出现在客厅。 我从房间出来见她,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脸也肿着。和旨跟在后面。阿丁一看见我们就大口吃惊,随即拍掌笑道:“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没想到连睡机仆都学会了!” 我瞬间脸红,摆手说不是,是我昨晚做噩梦。 可阿丁根本不信,满脸坏笑,眼睛轮番在我和和旨脸上打量。打量够了,便以手拈颌,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难怪你点名要他,原来是早就看上了。” 我有口难辩,既尴尬,又羞耻,还有种无力感——我向来嘴笨,不擅与人争辩,尤其面对阿丁这种自己脑补出前因后果的。 可尽管如此,基于旧时代对个人清白的本能维护,我还是指着和旨,坚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他。” 阿丁转向和旨——可是并不相信,所以眼神玩味,抿嘴憋笑,像等我出更大糗,而无半点对和旨能还我清白的期待。我几近绝望,只盼着她能相信她口里并非人类的机仆。 一片期待中,和旨仍轻轻笑着,道:“确实。” 结果阿丁当场笑出声。我也尴尬到没顶,只恨这时代的房子做得太好,地上连道缝也没有,否则我一定钻进去。 和旨不大明白地看着我们,浑然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我很尴尬,却不能怪他,因为他确实没有说谎。当然问题也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是语气,那种他一贯采用的轻柔语气——平常当然没什么不妥,但此时就未免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仿佛在帮我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所以阿丁才会笑出声,而我也彻底说不清。 更糟糕的是,阿丁直接将这事盖棺定论,转而进入下一议题:解决我的心理负担。 她将我的尴尬理解为我的心理负担,极认真向我科普,说这就是机仆所能提供的众多服务中的普通一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为了安慰我,她更直言好多人都会这么做,无论是这个时代的人,还是来自过去的人,所以我完全不必觉得难堪,更不需要自责,甚至自轻自贱。 我无辜忍受她的科普,心累到一句话都不想说。 结果阿丁以为我顽固,不肯接受她的劝慰。于是搬出近在眼前的例子,指着一旁同样无辜的和旨对我说:“它的前主人喜欢办宴会,男男女女的客人它接待过一大堆,我敢打赌这种事它做过不止一次。” 之后她更搬出我的句式,理直气壮道:“不信你问它。” 到这里我已经目瞪口呆,不自觉转向和旨。结果和旨仍淡淡笑,以实际反应坐实阿丁的“科普”。我更觉脑袋嗡嗡响,对他们描述给我的这个时代生出极大的拒绝。 “我不想听了。”我摆手,生硬地拦住阿丁,并反问她:“你大周日的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我知道她对周末极看重,绝不愿意浪费在工作上。 果然,阿丁的注意力被转移。她拍拍脑门,才回过神来一样,大步走到长餐桌前,扶着桌角的一摞书道:“这是惟克教授托我送来给你的,是你那个时代的,他说可以帮你缓解思乡之苦。” 我皱眉,心中持续排斥。 这种情绪的由来,一方面是我并没有思乡之苦,至少现在没有。而最主要的是,我并不喜欢被人惦着。 一般我不在人前表现,因为怕被人记住,逢年过节时收到问候,甚至被强邀出去参加饭局。我很害怕。无论是热情洋溢不知道怎么回的信息,还是要一直说话一直笑的饭局,我都害怕。所以我从源头上拒绝被记住。实在不行,就以极不礼貌的方式主动切断联系。 就比如此刻,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哦对了,还有支笔。”阿丁浑然不察,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把一支签字笔亲自交到我手里,好奇道:“我从来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你用它来写字吗?” 我点头,拔下笔帽在手背上写下“是”这个字给她看。 阿丁觉得很神奇,从我下笔第一划咂嘴到最后一笔写完提起。“我的天哪,你竟然能用这玩意儿写字?还这么整整齐齐!”她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你手上是装了什么机关吗?怎么能用一根棍写出字来呢?” 对于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也很奇怪。因为这个时代仍然有文字,所以写字也不该是已经消亡了的动作才对。 于是阿丁告诉我:得益于技术的高速发展,他们的写字,更多的是屏端的输入,比如语音或者脑意识的直接文字化。而就算要用到手,也多是直接用手指完成,根本没有笔的用武之地,更遑论在传统的纸上写字了。 “那作画呢?”我问。 “也用手啊!”阿丁答得理所当然,“输入和显示在同一块屏上完成,你想要什么颜色和笔触都调得出来,为什么非得再拿根棍呢?” “应该不一样吧。”我说。 我们那个时代也有电子屏,也可以直接用手指或者语音操作完成输入。可我一直觉得,那跟用笔在纸上写字作画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也不可能将后者简单取代。 阿丁耸耸肩,“我又不是画家。” 因为周末的原因,她对工作的热情不高,不仅没有像平时那样热心为我介绍这个时代的书写,反而对我写字的动作持续关注,更提出让我也在她的手上写字的要求。我写了“阿丁”两个字,她眉开眼笑地研究,一会儿对着光看,一会儿又小心捂起来,像小孩得了宝,怕被人抢走,也怕被光晒脱。 我没看过她这样,忍不住轻笑。 阿丁见我笑,才收敛些,说:“一高兴把正事忘了,我是要跟你说裸日集市开放,你可以去逛逛。” “裸日集市?” 集市我懂,可是裸日集市是什么? 阿丁说,裸日就是大家都不用保护界的日子。本来只有一天,可每年都有人提前撤下保护界,享受这种新奇刺激的感觉。于是发展到现在,就有了“裸日狂欢周”的概念,也就是一天扩展成一周,同时伴随各种狂欢活动,裸日集市就是其中一项。 “集市不集市的不重要,”阿丁冲我眨眼睛,笑说,“重要的是,你终于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真正面目了!” 20叠城 因为这句话,我对裸日集市生出一点兴趣。可我知道阿丁不会在周末工作。 果然,还没等我问,她就指着和旨说:“你现在也是有机仆的人了,让它陪你去吧。”然后她就消失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没反应过来,和旨过来说那是影讯,类似我那个时代的打电话。也就是说,刚才跟我说了半天话还送来书和笔的,并非阿丁本人,而是她的影分身。 我不能理解:既然这个时代都能做到瞬移了,还有必要打电话?和旨就轻轻地笑,说总有不想真身示人的时刻。 他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刚才阿丁跟我科普,说和旨前主人的宴会,以及他招待那些男客女客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笑,没有反驳,也就是承认阿丁说的都是真的。 突然间我心口闷闷的。 我问他集市上都有什么,他说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告诉你,但那远不如你亲自经历。我想了想,说好,然后等他传输。可和旨不动,问我:“乘舟你要不要整理一下?” 我想起在极乐和大学见过的那些光鲜亮丽的男女,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糟糕。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长期的抑郁症令我脸色晦暗,眼神黯淡。我倾向于躲避人们的视线,所以含胸低头,长久下来,仪态也很成问题。 我闷闷不乐地走进浴室,洗了一个走程序的澡,在镜子前站够五秒。 那块空间同时也是用来干体的,也就是和旨两次提醒我弄干头发的设备。我搞不懂原理,只知道在那里站定五秒,体表的水就会消失,身体则恢复干爽舒适。此外,和旨还告诉我,如果不想沾水,可以直接站在镜子前,身体也会得到清洁。可我是来自旧时代的“过去的人”,不沾水的洗澡在我就如不张嘴的吃饭,我还不能接受。 镜子只有一面,可我能看到前后左右上下各个视角的自己。一个病人,我这样给自己下定义。 我很少在镜子前研究自己,但今天顺延干体的时间,我把正面的视角放大,看我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点光,即便我已经决定要活下去。 这发现令我心如坠石,一股酸怅自下而上涌出,继而化作眼泪,顺颊流下。我想我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明明吞了安眠药却没死?又为什么会被唤醒在陌生遥远的未来?我多么不值一提,又多么丑陋,他们到底为什么选中我?难道是要研究人类的差劣下限吗? 我在浴室待得有点久,久到和旨在外面敲门。 我说好了,抹去眼泪,换好衣服开门出来。 和旨手上拎着一套白色连体衣。他说现在是夏天,没有保护界的地方会很晒很热,而那件衣服可以帮我调节体表温度,又能防晒。“大家都这样穿,不至于引入注意。” 他看着我身上旧时代款式的衣服,仿佛不经意地那么说。于是我马上被说服,因为我最看重的,从来都是隐于人群,不被发现。 他并没有一步到位把我传输到集市,而是带我走出大门,像旧时代出门逛街一样将我引到街头。我才发现:原来我那所房子周围并非荒地,而是四面八方都有人,有建筑。路面不宽敞,因为不用行车,取而代之以各种体积庞大的植物,颜色也艳丽。 植物后面才是建筑。 和旨说,我住的这条街是居民街,所以周围住的都是个体公民,当然有聚居的。但总体而言,房子都不是很大,风格各异,尤其还有开放式的。我不太能理解。和旨解释说既然有保护界,就没必要再加一层墙和天花板。我勉强接受,走着走着却又发现上面也有。 我的意思是,上下都没有支撑,平白悬在空中。 和旨说:“这叫叠城。” 所谓叠城,就是指城市是立体的。此立体不指地势的起伏,而在于人们可以向上利用地表以上的空间,同样也可以向下利用地表以下的。而我所看到的,无论是悬在半空,还是悬在地下,都只是视觉效果,其实都有支撑结构。只不过所用的材料和利用的能量,并不能被肉眼看到罢了。 我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实在比我过去看过和想象过的所有场景都更魔幻。我想如果有一天他们把我送回去,我把我看到的告诉我那个时代的人,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我有疯的前兆,也许好多人确实在等我疯。疯狂,然后毁灭。这也可以是我的结局。 我看到人们缘着巨大植物上上下下,身上的白色连体衣映出五彩斑斓的图案。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种衣服确有调节温度和防晒的功能,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炎热和烈日。可这不免也让夏天失色。和旨帮我调低衣服的功能,我身上顿时黏腻,脸颊也觉得发烫。和旨说,如果我想变换衣服的颜色和图案,也可以。我于是请他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他对我有求必应,而这则加重了我的魔幻感。 后来我们经过一所公园,和旨建议我进去看看。 公园将叠城的风格发挥到极致,不光是建筑分地表、地上、地下,就连植物也是。我惊奇地看着那些长在半空中的植物,悬在头顶的岛,不自觉想起了宫崎骏的电影《天空之城》。 和旨说,如果我愿意,也可以住在空中。 我马上记起我为拟象纠结时,阿丁曾说至少房子和那片土地是真的。难怪她会那样强调。亲眼看到叠城异象的此刻,我才体会到她当时话里的玄机。由此我想,也许我跟这个时代的每个人的交谈,都只能收获我能理解的部分。那些超出我时代局限性的东西,即便他们面对面告诉我,我也还是不能领会。 这就是时代差异,大到无法觉察。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被禁锢在时间轴上的蚂蚁,碌碌一生,不过爬出几十年。而像我这样,莫名被唤醒在未来的“过去的人”,竟有机会跨越时代,一梦千年,何其有幸。 只是,为什么是我呢? 21集市 后来我们来到集市。 我立刻觉得集市这个名字非常合适,因为这里确实就像旧时代的自由市场。人们在户外摆摊,天光烤着每一个人。只是,这里的人并不都穿我身上的衣服。事实上,商贩们打扮各异,卖的东西也各异,各自都很有年代感,有我的时代以前的,自然也有以后的。 我跟着和旨的脚步,眼花缭乱地看各个时代的商贩们向我招徕。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好像时间坏掉,绝不可能交汇的在此交汇。 就比如,我看到西周的钟鸣大鼎,始皇的万里长城,汉朝的漆器和青铜灯,三国时人们骑的马,隋朝的运河和唐时的波斯商人…… 当然也有我那个时代以后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新东西——看到它们时,我才又想起我是被唤醒的“过去的人”。在这里,我看到手机被取代,一步步发展成早上才见识到的影讯。机器人进入人们的生活,最开始做简单的体力劳动,后来才有情感陪伴。再后来,所有能想到想不到的场景里都有它们。它们照顾病人,照顾老人,照顾小孩,照顾男人和女人,方方面面。 我又想起阿丁早上的科普,原来这真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还没来得及为这个验证默哀两秒,我又被做美食的小贩吸引。他的广告词非常直白,说的是:“食色性也,千万万年过去,这两样也不会变。” 我觉得很有道理,便驻足多看两眼。 他马上抓住我这个客人,热情邀我试吃。我很好奇,因为我来到这里后吃的食物都很单一,是唤醒中心的人照我身体的需求搭配出的,并不难吃,但也说不上好吃。而这里的却很香,颜色也丰富。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而他说的是试吃。 他给了我一块炸鱼一样的东西,一放进嘴里就消失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嘴巴里突然多出条鱼,游来游去。我先是很怕,但怕马上就转为惊喜。因为那条鱼游过之处,所有味蕾便被激活,烟花一样爆开。那种惊艳是前所未有的,一万个好吃也无法形容,但我只说得出好吃来。 我让和旨也去试。 他吞了一口,但脸上并没有惊艳或者惊讶之色。然后我想到他是机仆,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未见他吃过东西,于是便很忐忑,问他是否不能消化人类的食物。和旨说没事,他有类同人类的消化器官,可以处理食物,只是不能将那些能量转为己用,但并不会造成故障。 “对不起。”我还是自责,低着头向他道歉。 和旨很温柔地说没关系,“人类不用向机仆道歉,任何时候都不用。”他这样安慰我,但我却只感到身为人类和他之间的巨大鸿沟。 “就算我伤害你,也不用道歉吗?” “人类不会伤害机仆……” “怎么不会?如果我拆了你呢?”我用了这样暴力的词汇。 和旨还是心平气和地安慰我:“人类不会伤害机仆,如果乘舟想拆和旨,那就拆。但那只是拆,并不是伤害。” 我皱眉,不解。 卖小鱼美食的摊主瞧出我的生疏,插话道:“机仆是机器,人类要拆机器,机器难道能反抗吗?” “不反抗就代表人类对吗?” 摊主惊诧地看着我,随后脸色缓和,用对小孩说话的语气对我说:“你是‘过去的人’吧?如果你来的那个时代没有机仆,一时适应不了倒是可以理解。可是本质上,机仆就跟我做食物用的锅一样,都是为人类服务。我可以用锅对食材做各样处理,或者丢掉它。你也可以对机仆随心使用,或者拆掉,既然是你自己的财产,何来对不对?” 我哑口无言,刚好天开始下雨,我就往前走,假装寻找可以避雨的树。 可是走了一段才发现,雨并没有淋到我身上。而周围也鲜少有人像我这样因为下雨暴走。我停下来,听和旨解释衣服的避雨功能,不是衣服避开雨,而是雨避开衣服。 “可我想淋雨。”我闹别扭,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找茬。 和旨帮我关了衣服的调控功能。于是风和雨都打到我身上,那种清凉也随之袭来。我感到从早上开始的那种闷闷的感觉好了很多。然后索性连树也不找,继续在集市里野逛。 我看到许多人都在淋雨,心想难怪和旨不拦,大概这也是裸日特色。 就这样淋着雨,我们走到御风体验摊前。摊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看到我靠近就热情招呼:“环城飞行,自在驾驶,一朝回到两百年前!” 我心中发笑:对我那个时代来说还无法想象的御风飞行,在这个时代,竟然已经是两个世纪之前的老古董了。那我,岂不是比老古董还老的老老古董? “来吗?”摊主道问。 我摇头,“没钱。” 正要后退,被他虚虚在腕上一卡,随即他眉开眼笑,谄媚道:“原来是‘过去的人’啊,那您还怕没钱?” 我不懂,摊主于是告诉我:所有“过去的人”都由政府赡养,所产生的开销自然也由政府消化。所以理论上,我们这种人是最不愁没钱花的。 闻言我立刻转向和旨求证,得了他肯定回答后,马上又把腕子递给摊主:“两位。” 摊主看看和旨,挠头为难道:“‘过去的人’我们当然热烈欢迎,但是机仆……”他故意停下。 我马上问:“机仆怎样?” 摊主清清喉咙,道:“机仆是机器,御风乘具也是,而且都是老古董。你知道的,以前的东西,质量都一般,我怕机仆上去,会有电磁干扰……” “所以机仆不能坐?”我刚被美食摊主教训过,眼下又要被御风摊主拒绝,闷闷的心情卷土重来。 可摊主见我要走,马上又提高音量说:“不是不能坐,就是……” “就是怎样?” 他讪笑:“要做电磁保护,价格不菲。” 原来是钱的问题,我马上把手伸出,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可和旨却拦道:“为机仆不值。乘舟想坐,明天请引导者陪同即可。” 我坚持。摊主也力劝,说他家乘具是古董,只此一家,别处可没这体验。 正僵持,一个声音响起:“坐我的,免费!” 22培风 那个声音尚带稚气,但很强势。 我回头,看到说话者是个银发双扎的女孩,小圆脸,正是上次御风比赛大出风头的流马。 流马的眼神还是上次那般利落,被避掉的雨在她周身形成一圈水雾,勾勒出的形状也很利落。见我和和旨不动,她主动拍拍身侧的扁球体乘具,用眼神示意我们过去,随后就翻身跳进扁球体,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又潇洒。 我小声告诉和旨,说这就是上次遭野鹤暗算却反败为胜的那个御风手。和旨轻轻点头,同我一起向流马走去。 随着我们走近,扁球体的灰色表面则亮起一度,成了银灰色,大概是已经发动。流马一手攀在扁球体上,探出头来对我们说:“上来吧。” 我动作笨拙,在和旨与流马的一垫一接中才勉强进入扁球体。但送我上来后,和旨却没动。我站在扁球体里看他,有点不安。 和旨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刚皱眉,流马就指着我道:“你不怕我卖了她?” 我直勾勾看着和旨,心想他如果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和旨终于扛不住我和流马两个人的眼神,单手往扁球体上一搭,轻松跃进来,落地无声,不愧是超过90%人类的体格。余光里,御风摊主正默默送来酸橙子一样的眼神,我忍不住向流马确认:“电磁干扰……” 流马言简意赅道:“他想讹你。” 果然。 我放下心来,同和旨一道落座。 扁球体从外面看并不大,大概也就我那个时代两厢轿车的尺寸,但里面却很宽敞,可能跟座位分布有关系。这里的座位不像以前的车,分前后左右,而直接利用扁球体的形状设置成环形座位区。环形中心,也即扁球体的最中心,是核心组件岛,流马管它叫核岛。 我们三人背向环坐,脸朝外。 流马的驾驶区只比我们多一些操作杆键。她摁了什么之后,先是头顶的门关闭,之后扁球体的侧面,也就是我们视线正前方的那一圈变成透明窗户,可以清晰无遮地看到外面。 外面,雨线正不断撞上来。 我觉得惊奇,正要探身去看就被流马叫回,随后安全带和帽就扣下来,不太能动弹。 再然后,扁球体离地,而坐着我们仨的环形座位区也开始旋转。窗外的景象像一道流光,我马上头晕,和旨适时地握住我的手…… 就在我觉得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座位停止旋转。可我的意识还没有,天旋地转,恶心的感觉也不断涌上来。 流马从窗户的倒影里看我,不以为然地说:“‘过去的人’体格都这么差吗?” 我眼前还在转,几乎找不到她的位置,只能向头顶回道:“只有我。” 流马不再说话。 我晕了一会儿,逐渐缓过来。之后看到窗户外壁上横的水痕,才知道刚才旋转的不只我们,还有扁球体本身,只是方向速度与座位区不同,所以我才晕得那么厉害。 “谢谢你。”缓过来之后,我先向流马道谢。毕竟免费供我们搭载。 流马仍是不以为意的态度:“没什么,我刚好要试飞。” 稍顿之后,又道:“再说我也不是为你。” 她说话的时候目视前方,全程都很淡定。但我马上转头去看和旨。今天上她乘具的只有我和和旨,不是为我,那就是和旨了。和旨是机仆,阿丁对他的态度无时无刻不对我强调这一点。再加上刚才那两个摊主的话,更让我觉得机仆在这个时代是极没地位的。可流马,这么厉害的一个御风手,竟然会为机仆出手。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吃惊。 我问她:“你认识和旨?” 流马说:“我认识老酒瓶子。” 和旨向我解释,老酒瓶子就是他的前主人。 我马上想到他们的御风手身份,便觉得理所当然。但不幸的,紧接着又想起阿丁口中老酒瓶子那些男女同乐的宴会,于是忍不住怀疑流马同和旨的交情。 好在流马主动解释:“他帮过我。” 然后又哂道:“虽然那只是机仆的设定。” 流马惜字如金,我只好求助和旨。和旨直接给我看了一段影片,是那种超过4D或者5D而直接身临其境的影片。然后我才知道:流马曾在老酒瓶子的宴会上遭人挑衅,对方借体格优势对她施暴。和旨身为机仆,一大原则就是不能看到人类受伤害而不作为,所以他主动上前帮流马。然后就挨了对方的打。 我闭上眼睛,从那段情景里退出,问和旨:“你为什么不还手?” 闻言,流马微抬眼睫,从窗户里看我,道:“他还手当下就会被销毁。” 和旨也道:“机仆不能伤害人类。” 我想起阿丁跟我说过这些。当时我觉得能理解,可刚刚亲临了和旨挨的那顿打,却忍不住替他憋屈。更想起美食摊前的对话,便进一步明白:不光是我拆他和旨不能有意见,就算是街上突然冒出一个坏人,当场拆了他,他也不能反抗。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 扁球体内的气氛,因为我的这句抱怨而显得有些尴尬,好久没人说话。 后来雨停,阳光重新照耀大地,雨水洗过的城市晶晶亮,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我的注意力再次被这座城市的奇幻外表吸引:那些巨大的植物就像魔法世界里长出来的,而层叠的建筑也不似人间。我又觉得我已经死掉了。 “真厉害。”我眼睛看着窗外,不断呢喃出这样的感慨。 仿佛有意要震撼我,流马的飞行渐趋繁复。扁球体在她手里乖得像个鼠标,各种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堪称完美。我和和旨转来转去,眼前的景象也不停变换,直如是自己在飞。 “真厉害。”我再次感慨,但这次夸的却是流马同她的银灰色扁球体。 流马听出我夸赞的对象,很满意,但嘴角的笑极收敛。“它叫培风。” 她把夸奖都归于扁球体,不无骄傲地介绍:“虽然没有御风赛场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家伙抢眼,但培风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它可以隐形。我的意思是——” 她强调:“字面意义上的隐形。” 但我的关注点却没在她强调的隐形上,而是:“你刚才说,战场?” 23热爱 流马抬起眼皮,从窗户里看我一眼,反问:“不然呢?” 我知道她没明白我的意思,便又道:“你是说,在这个时代,还有战争?” “哪个时代没有?” 这下流马连眼皮也不抬了,以一种理所当然人人都应该知道的口吻说:“只要人类还在,战争就不会停,和平从来都只是战争的夹缝。” 我很震惊,但不是对她说的话——这种理论在我那个时代也很有市场。真正令我意外的,是流马说这句话的口吻。她看着也就十几二十岁,可是说起战争的话题竟如此淡定,反倒让我对这个时代繁花似锦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心生怀疑。 可能是见我不说话,流马不放心地又从窗户里看我一眼,确认没事,才又似安慰又似调侃地说道:“恭喜你啊,从一个夹缝来到另一个夹缝。”但语气轻蔑,好像在嘲笑我贪生怕死。 我觉得很好笑: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竟然也有被人嘲笑贪生怕死的时候。 但我没在这上面纠结,只是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从夹缝里来?” 这次她没看我,但说话的语气比前几次都更自信:“从战争中来的人不是你这样。我不是夸你,”她直白地说,“你有你的问题。我只是说,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有一种破碎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我被流马逗笑了,没有恶意,只是有种看小孩说大人话的感觉。 我很怕我的笑会冒犯到她,所以努力遮掩。但流马还是看到了,但她并没有生气,而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不在意,问我:“你们那个时代,难道没有人类与战争这门课吗?” “我不是文科专业……” “跟哪个专业有什么关系?这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必修课啊。” 我只好老实承认:“我们不学。” 同时意识到流马侃侃而谈战争的资本来自何处。对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我学的东西,大概都是过时而没用的淘汰货。甚至我本人,大概也是过时到连正常谈话都很成问题的。 就在我自卑的时候,流马的态度突然好起来,可能是觉得我的无知都源于时代,而非我本人,所以她决定对我好一些。我听她像哄小孩一样对我说:“我让培风隐身给你看。” 没等我答应,眼前的窗户上已经出现从外面看培风的多视角影像。但随着她一通操作,培风的银灰色越来越淡,并最终消融在巨大的绿色植物背景中。 “这是全隐身态。” 流马自豪地说,但语气中又有些烦恼,觉得美中不足似的,慨叹道:“坐在培风里面感受没那么强烈,应该让你先出去我再隐身给你看的。” 但我已经很震惊。我问她:“既然培风可以隐形,人类是不是也可以?” “可以啊。”流马云淡风轻地说,“但个体随意隐形会造成很多法律问题,所以视觉隐形技术只被允许用在军事还有星际探索等少数几个领域。” “星际探索?” 想到叠城里出现的众多地外风格的建筑,我忍不住开始兴奋。毕竟在我的那个时代,地外文明的探索还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人类对于浩渺宇宙的认知基本还只能靠想象。 流马看出我的兴奋,毫不留情地泼冷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外星生物。” 一句话扼杀我所有想象。 “那那些建筑?” “哪些?” “那些外星风格的。”我指着培风刚刚掠过的一座星式塔楼。 流马瞟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那哪是外星风格啊。”之后怕我啰嗦,更是一句话终结:“就算有,也是人类自己的想象。地球以外,没有生物——这就是星际学的最新进展。” 我觉得泄气,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流马主动问我:“你来了多久?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尴尬地说没多久,只跟着引导者看过有限的几个地方。 流马撇嘴:“好吧。” 顿了一下,又呢喃:“可能他们就没打算……” 忽然她看向和旨,对我说:“你对机仆不错,这是‘过去的人’仅有的优点,可惜变脸太快。希望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看看和旨,向她道:“我以为你会说这是缺点。” 之前,无论阿丁还是我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两个摊主,都觉得我对和旨的态度不对。 但流马却有不同意见:“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从小就生活在有机仆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就麻木了。可是机仆毕竟不同于普通的机器,值得人类对它们好一点。” “你这么说,”我试探道,“是因为和旨帮过你?” “嗯。”流马直言不讳地说,“我还没有自己的机仆,等以后有了,我也会对它好。” “你没有?” 我不大明白,阿丁说这时代的每个公民都可以拥有至少一名机仆,这算基本国民福利,跟教育、医保差不多。 流马不自然地说:“因为我还没毕业。” “毕业,是要二十岁?” 我想到极乐那块“招牌”,那个人就是从二十岁开始进入社会工作的。所以我推断:二十岁之前,都属于他们的义务教育阶段,也就是归育师们照顾不能独立生活的未成年期。 “嗯。”流马的回答逐渐敷衍。 我又问:“所以你还不到二十岁?” “快了。”她回答得更含糊,语气也开始不耐烦。 我没敢再在年龄上烦她,转而聊起御风:“他们说御风是两个世纪以前的交通方式,所以你是因为喜欢飞行才选择做御风选手的吗?” “培风。” “什么?” “我说我是因为培风才决定做御风手。学校里没有人比我驾驶得更好,而我也不想把它让给赛场上那些野蛮人,所以我就把自己训练成御风手,继续陪伴培风。” 流马眼睛晶亮,闪着喜爱的光。 “学校到了,我要回去了。” 她将培风停在空中一座悬岛上,请我和和旨下来。我有种搭计程车被半路撵出的感觉,可心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传输技术,令流马根本没有要送我们到哪的概念。 临走,流马又探出银色脑袋,冲我道:“下次再去看比赛,要选培风。” 我笑着点头,看培风飞走,隐身,心想:如果我也能有那么热爱的东西,可能活着对我,就不会是需要反复下决心、不停巩固才能做到的事。 24智齿 这之后的几天,阿丁一直带我参观此间的风土人情,各种新奇的东西令我目不暇接。但每晚歇在床上,抛开白日的花团锦簇,幽然找来的,总还是流马那些话。她说她喜爱培风,喜欢到自己要去做御风手陪伴它的地步。 我是个丧到极致的人,但也正因如此,我深知热爱的力量。每天晚上,在清醒与睡眠交接的时候,我总在想: 我呢,我热爱什么? 这个问题很可怕,它常将睡眠击退,令我在翻来覆去间陷入茫然和惶恐。我意识到:我没有热爱的东西,没有想要的东西,不知道做什么,也没有梦想。 我想起周星驰电影里那句: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我想这就是我的问题。 我之前的求死并非想死,而是不知道为什么活。我短暂的一生充满痛苦,而且没有能让我热爱到甘愿为它忍受那些痛苦的东西。我现在决定要活下来,是因为宋朝那位老先生的话。不,不是他嘴里说的那些,而是他和和旨共同激发我的那句:世界不重要,我最要紧。 可我现在又忍不住怀疑:如果我真那么要紧,为什么会连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活着,应该不只是吃饭睡觉吧?总得要做些什么,就算不为留下痕迹,总得做些什么吧。不然一天跟一天,昨天跟今天,今天跟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我很害怕,比我确知想死的时候还要害怕,因为我觉得自己迷失了。我本就在一个未知的时代,周围的一切满是陌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算死而复生还是穿越时空。我没有任务,没有危机,就只有麻木而茫然地活着。吃饭,睡觉,去看裸日的叠城…… 可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做噩梦,脸也继续肿,身上好多地方都疼。各处的疼痛让我还活着这一事实尤为清楚,可同时也更加重我的茫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痛楚。活着对我,到底算什么? 阿丁瞧出我的丧,于是更加生动地向我展示和介绍这城市的迷人、新奇。可我的热情却一天天减退,及至终于连听的耐心也没有,面对面问她:“我要做什么?” 阿丁连忙摆手,说你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人”什么也不用做,政府会好好养着。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过去的人’啊。” 阿丁茫然地看着我说,好像“过去的人”这四个字是某种未名的神秘符码,能解释和解决一切。 可是,为什么? 我的追究让阿丁心生惶恐。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看出来,她并不知道这题的答案。她是引导者,但也只是引导者,从来没有深究过为什么“过去的人”可以享受政府的奉养,甚至,为什么要唤醒我们这些“过去的人”。 我的询问中断在那周的后段,但并非因为收获答案,而是——智齿。 是的,我长智齿了。 连日来的高频噩梦和全身酸疼,尤其是脸颊的肿痛,以及夜里的惊厥和盗汗都是因为智齿。两边,四颗。即便在我的那个时代也鲜少有人长智齿长得如此有效率。只是方向横七扭八,所以才痛得格外厉害,肿得格外醒目。 去医院那天,我腮帮比额头还宽,宛如一颗鸭梨。 医生很惊喜——立即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的那种惊喜,他跑到诊室外的走廊上,高声喊:“智齿!智齿!真的是智齿!” 我躺在诊室的治疗床上,嘴巴被扩张器撑成O形,口水横流,莫名其妙。 阿丁和和旨都在诊室陪我,但是他俩也目瞪口呆,显然对医生的惊喜无法感同身受。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和旨开口:“智齿,是早期人类用于咀嚼粗食纤维,比如树根树皮的第三磨牙。但随着人类进化,食物日渐精细,这一功能不再必需,智齿开始退化。人类历史上智齿的最后记录,在距今1462年前,那也是人类智齿完全退化的标志。” 我坐起来,拿掉扩张器,嘴巴僵硬地说:“这时代不是唤醒过许多‘过去的人’吗,他们不长智齿吗?” 阿丁挠着头说:“‘过去的人’本就是少数,来自1462年以前的更少,所以即使长智齿也不多见。反正我没见过。” 之前喊着“智齿”跑出去的医生回来,身后跟了一堆人,个个都很兴奋,一进来就对我说:“你真是个活化石!” 我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恭维”。后来还是脸颊的抽痛提醒了我,让我不顾委婉,直接问出:“你会拔吗?” 一阵安静。 我意识到:他们不会。 最先认出智齿的那个医生说,他们这些人还没有机会见识智齿,更遑论治疗了。而这个时代的人,因为育师制度,基本在学校阶段完成矫治。而之后的维护又极到位,所以就连临床拔牙也不多见。 我越听头越大。 要知道,我同时萌出四颗智齿。这种情况,即便在我们那个时代也是很难处理的。在以前,拔四颗牙,至少要分两次,一次一侧,否则极难恢复。 我不怀疑这个时代的术后护理,可是他们连智齿都没见过,而我那四颗又长得极诡异,他们能拔得好吗? 我的担忧显示在脸上。医生马上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让机仆来拔。” 我看向和旨,他倒很淡定。 医生告诉我,机仆的学习效率很高,哪怕是第一次,完成的质量也非常好,远甚他们这些连智齿都没见过的医生。 我相信和旨,但还是不太放心,便向医生问了个大问题:“既然这时代机仆可以干医生的活,那大夫们做什么?” 我自以为冒犯,但医生却乐观道:“机仆再智能也是机器,医学进步,说到底还是要人来完成的。当然,”他冲我笑笑,“手术属于操作层面,机器人可以完成得更好。” 我点头,又听他道:“医学是人类的阵地,即便机器人能做到,甚至更好,人类也还是应该坚守到底。” 这次的语气就有些严肃,令我瞬间意识到:在利用它们的同时,人类对机器人的提防,一刻也没有松懈。 25飞天 我的智齿到底还是和旨拔的。 拔牙那天,我昏死如猪,什么都不知道,只在昏之前做好了肿成猪头的自觉。但出乎意料的是,我醒来的时候天光正好,脸轻松得就像刚做过spa。唯一的不适是牙齿交叠时的绵软,但那种程度也几乎可以忽略。 我不知道该感谢这时代的医学,还是和旨的手法,就把它们全夸了个遍。 和旨倒没说什么,只是像平常那样对我笑,温柔又轻淡,丝毫想象不到是他刚从我嘴里拔了四颗牙出来。 阿丁就很夸张了,嘴巴一直合不拢,说:“我第一次看到智齿哎!” 她的兴奋久久不散,我只好回道:“我也是第一次长智齿。” 她这才笑了,但仍信誓旦旦说我那四颗智齿会进博物馆,还力邀我届时和她一起去参观。我想象那个场景,觉得好笑,但嘴上还是答应她。 不过,并没等到真的进博物馆,我们就又跟那四颗智齿重逢了。 是在裸日狂欢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裸日当天的飞天表演上。 所谓飞天表演,更确切是花车游行。只不过没有花车,也不在地面,而真如敦煌壁画那样,飞天。 早在古代研究学院,我就见识过一种名为飞檐的建筑风格——阿丁当时说那是受回古思潮影响。那么这个飞天,更应是这时代人类崇古的铁证。但阿丁不十分同意。她说飞天,或曰飞仙,是人类自古以来就对外太空充满向往的意思。所以裸日的飞天表演,传达的是这时代人们对星际探索的不懈追求,是人类对宇宙的终极幻想。 “虽然一直没找到地外文明。” 这句就有些泄气,阿丁说时明显眼神一暗。但她很快调整过来,重新露明朗的笑脸给我,调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泄气?我引导过的好多‘过去的人’听说没有外星人都觉得泄气。” 我承认我有些失望。 不,很失望。 我那个时代,人类已经开始向宇宙探索,也有在努力接受外界信号。但直到我被唤醒之前,始终没有找到外星生物存在的证据。 我看过很多我那个时代的科幻小说,也不止一次地幻想外星人的世界。在最幽暗的时候,那一度成为我的星火微光。因为我觉得,如果浩渺宇宙真的嘈杂磅礴,那我,还有我的那些抑郁噩梦也就真的能不值一提。那么微渺的一点烦恼,跟宇宙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尽管我的二十五年都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但我想,我愿意跟它们同归于尽,来换这世界的热烈和丰富。 拥有普通烦恼和快乐的人可能不知道:如我这样缺乏生机的人,其实更愿意看世界浓烈而美好。哪怕跟自己没关系。哪怕再怎么努力也染不上。还是愿意。我们希望这个世界更美好,就像从地狱仰望天堂——那是绝望之人的最后微光,尽管照不到自己。 好在此刻的飞天我是确确实实看到了。 我没有去过敦煌,但敦煌壁画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尤其此刻,那些漂亮的男男女女,穿着豪放飘逸却不轻浮、颜色灿烂而不造作的彩衣,手执琵琶、箜篌、筚篥、法螺等等乐器,一面奏响飘飘仙乐,一面在云缠雾绕中轻缓飞舞……当真如画上的仙子,丰圆秀修,各有所美! 而那音乐——最初我极力想分辨那些乐器的声音,但很快就将这种努力抛之脑后,专心沉醉在仙子们静雅清肃的乐声中。我想那果然是天上的仙乐,我看着,听着,灵魂跟着乘风飞起,他们去哪,我也去哪,忘生,忘死,忘我…… 这种状态最后被和旨打破。 起因是我听得、看得入迷,就如同所有其他观众一样,不自觉往前——这期间和旨一直护着我,但最后是我快要撞上别人,他没办法,只好出手拦我。 回过神来的我看到广大入迷的人群,还有仍翘首跟随的阿丁,忍不住会心地笑。不管阿丁口里人类探索外太空的追求与我对外星人的幻想是否一致,但至少此刻,我看到人类对美的追求依然未变——参照自然是我来的那个时代。我确信:向往美好,是人的天性。 “这是我看过最好的表演。”我这样跟和旨夸赞。 他点头,却不发表意见。于是我好奇,问他机仆是否也能欣赏这些美。和旨说他可以从音乐美术等角度进行技术指标的分析,打分的话,会排进前2%。 然后我就笑了,说我以为美是不能打分的。因为美不光属于表演者,还需要我们这些观众一起完成。我对和旨说,无论是那些绮象还是仙乐,只有激发了观众的心旌神摇,才能完成美的最终态。 和旨看着我,说机仆不会心旌神摇。 在万千心旌神摇的人中,他看着我这样说,眼神无辜又清澈,令我忍不住替他难过。可我想他应该也并没有难过这种感情。当然他可以通过代码完成嘴角下垂、眼神哀怨。但那只是机仆反馈给人类的表象,不是和旨他自己的感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感受,因为他是机仆。 我再次强烈感受到机仆非人这一事实。我想我就快要适应了。 又或者,我看着和旨看我的眼睛,想:我从没躲避过他的眼神,也从没在他靠近时后退——那是我通常会对人做出的反应,类似于应激。可我的应激反应在和旨身上失效了,这是不是说明:在我潜意识里,一直知道他并非人类,所以才能卸下防备,安心依赖?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阿丁忽然兴奋地拉我。经她提醒,我看到其中一个仙子手上捧的,乃是我刚刚拔掉的四颗智齿。它们被装在透明的水晶样盒子里,以仍在我口腔的姿态,悬空而立。 我特别震惊。 尤叫我震惊的是那仙子的态度。他斜飞着,姿态仍飘逸潇洒,衣袂翩翩,遗世独立,表情也淡定,仿佛那四颗牙齿本就是神迹的一部分。他的淡定和观众的陶醉令我明白: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在飞天绮象中掺入四颗人类智齿,有多么滑稽。 这时,那位医生的话再次响起:“你真是个活化石。” 我哭笑不得。 26图腾 阿丁很兴奋,说她单想到那四颗牙齿会进博物馆,没想到还能进飞天表演里。“简直就是图腾!”她这样感慨。 我体会不到她的兴奋,只好打趣:“明明是标本。” 没想到阿丁很严肃,她认真转过头来看我,说:“就是图腾。” 我害怕跟阿丁对视,也害怕她的严肃,便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明我们对图腾的理解可能不一样。 没想到阿丁看穿我,直接道:“我知道图腾是徽号,是标记,我没说错,你们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徽号和标记!” 我想我的眼睛在睁大,可阿丁却没有停的意思。 “自从最后一场战争结束,保护界就成了拿不掉的东西。我们生活在拟象里,每天看到的都是绚烂和美好。但每个人都知道,是‘过去的人’的到来,和你们安享恬静生活的状态,才是真正给予我们和平认知的符号。你们不害怕,我们才能不害怕,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老实说,阿丁的这通表白让我一头雾水。在我的认知里,这是一个科技昌明、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在这里,共产主义都能实现了。所以我不明白,她所谓“我们不害怕,这个时代的人才能不害怕”是什么意思?战争吗?可是如集市那日摊贩和流马告诉我的,上一场战争已经是五百年前了,所以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阿丁皱着眉头,显然她对我的不明白也有些不明白。闷了好一会儿,她才这样解释:“可能你们那个时代的战争跟我们的不一样,所以你想象不到我们的有多可怕。” “多可怕?” 我希望阿丁能详细告诉我。可她见我产生兴趣,突然不安起来——映衬着飞天游行的盛世歌舞,尤为明显。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让‘过去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是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的愿望。请你一定不要多想,也不要再提战争的话题,否则我一定会被开除。” 我感觉我触到了繁花锦衣之下,这个时代真正的东西。 可我不能问,因为我害怕真如阿丁所说,我的好奇会导致她被开除。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不愿意连累任何人受苦。何况是阿丁这样,一直对我这么好的,善良的姑娘。 “‘过去的人’的唯一任务就是开开心心地活着。”阿丁不放心地向我强调,“所以你上次问我你要做什么,那个答案就是什么都不用做,政府会尽一切努力保障你的生活,并且让你开心。如果你一定要做什么的话,那就以这个为目标吧,哪怕跟蒋有财学种地呢。” “谁?” “蒋有财!就是北宋那个老宦官!” 阿丁这才重新笑出来。我也跟着笑出来。好歹跑去看了人家老先生一趟,结果连名字也没问。不过说实话,老先生鹤发鸡皮,浑身仙气,真跟“蒋有财”这个名字贴不上。 阿丁怂恿我:“你在这里活久了,你也可以有仙气!” 终于将这一周送走,晚上我却失眠了。但并非噩梦,也不是因为阿丁的话,至少当时不是。我是想起了那几颗牙,觉得好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得多了,就开始觉得牙床空空的,甚而又开始想拔完牙的洞,是黑咕隆咚一片呢,还是深不见底一粒呢? 于是我起来照镜子。 卧室没有镜子——我总觉得它们会在黑暗中映出可怕的东西,加剧我的噩梦。我也不想被浴室那面再来一次洁体,所以来到客厅,照进门那块。 光明来到,门和窗也就开了,夜风吹得甚清凉。 拉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围着我的脚转圈,低低地叫。我对着镜子使劲看,嘴巴张得尽可能大——但还是看不到。我刚开始有些急,就听见和旨的声音问我:“疼吗?” 我摇头,还是对着镜子看。 于是和旨走近,一手捧起我的脸,一手扶住我的下巴,替我检查。“没有异常,不应该疼才对。”我张着嘴,含糊不清地说:“不疼,就是有点空。” “空?”他不放心,拇指探进来,小心试探。 他的手指触到最深处的牙床,轻柔缓慢,还有微微的凉意。我的脸被他的手抬起一些角度,于是更能看清他脸上的关切,和眼睛里的认真。都是代码,我想,都是代码。结果越想越觉得好笑,没忍住笑出来,牙齿磕到他的手指。 他拿回手指,停在我嘴角,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心动的。在一遍遍念着他是代码的那一刻,看着他的眼睛,心动的。 夜风吹乱我的头发,令他手指带出沾在我嘴角的口水凉了一度,于是我的心乱了一丝,热了一度。我想我一定脸红了,因为我的脸很热,而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很响。 “你想我亲你吗?” 他忽然这样说,我更无地自容,赶紧挣脱他的手,捂着脸躲到一边。拉拉跟着我退,晕头转向,莫名其妙。 “你的表情是想让我亲你,我有这样的经验,应该不会出错。”他有些尴尬,有些无辜,还有些霸道地说。 我又觉得好笑了,脸上的红热退去,一边蹲下逗弄拉拉,一边问他:“所以你那次亲了吗?” “除非人类要求。”他竟然没有直接回答。 我抬头,歪着看他,“那她要求了吗?” “有三次人类提出要求,另两次没有。”他答得极大方。 我眉毛上挑:“五次?” “三次。”他强调,语气像对上课走神的学生。 我抬手,挡住笑的脸。但我想他一定能看到,而且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为了转移话题,我只好假装正经说:“阿丁告诉我,我的牙会被做成标本送进博物馆,那你说,以后我死了,我这个人是不是也要被做成标本?” 和旨正要答,我果断抱拉拉起身,抢先道:“我要去睡觉了。”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向卧室走去。拉拉冲他发出“呜呜”的叫声。 临关门,我一手抱着拉拉,一手握着门把手,又叫他:“和旨。” 他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听见我叫才走过来。 “我想请你亲我一下。”我扶着门说。 他一怔,然后俯身在我额头轻印一记。我感到一种安心。 “晚安,乘舟。”再抬头的时候他这么说,脸上微微带笑,眼睛很温柔。 “你也是。”我回他,然后关门扶着心口笑,仿佛那一吻不是吻在额头而是我心上,极熨帖。 拉拉肯定也这样想,所以微微地拱,不大有诚意。 27继武 节后第一个工作日,阿丁小心翼翼,问我是否还是想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我说让和旨喜欢我。阿丁眉头皱得厉害,一脸担忧,半晌才道:“你说真的?” 我不置可否。 阿丁遂又道:“你知道的,它是机仆。机仆就是机器人,是机器,不是人,就跟你们以前的冰箱电视一样,你喜欢就喜欢了,但让它喜欢你,是很滑稽而且绝不可能的。” 她尽量平静地向我解释,但从心里觉到的荒唐还是无法遮掩,因而一再向我强调:“很滑稽,而且绝不可能。” “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她努力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解释我心中的想法:“测试中心的医生说你性格孤僻,在此前的世界也一直未能建立起有效的亲密关系,是极度缺乏爱和安全感、求生意志也极低的典型。所以现在面对机仆,一个日夜相伴有求必应、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机仆,你迷惑了,沉沦了,误把它当成人那样喜欢。” 她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可是机仆就是机仆,不是人,它对你的照顾不是出自喜欢,而是指令、代码,就像冰箱制冷、电视播放节目一样,只是功能,不是喜欢。” 这些话说得相当冷静,而且无情。 我想阿丁一定是想在我身上引起当头一棒的效果,可违她心意的是:这些话我早就知道,道理也早就明白,所以才说想让和旨喜欢我,而不是感激他喜欢我。 那只是一句类似许愿一样的玩笑,因为知道不可能,才敢大方说出来。哪知道阿丁会当真,长篇大论地劝我,阻止我,斩断那根本不是想法的想法。 我觉得好笑,只好承认我在开玩笑,“我逗你的,”我说。 阿丁将信将疑地打量我,研究我——大概不相信我这种人也会开玩笑。但好在,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我这个说法,虽然仍认真盯我许久,语气也仍不放松:“你想怎样对机仆都行,它也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只除了感情回报。在这时代生活,你得记得,永远别想从机仆身上得到那种东西,那是奢望,是到头来只会伤害你自己的无用奢望。” 我点头,表示自己是个受教的好学生,然后问她:“那么这时代的人已经不需要情感羁绊了吗?” “当然需要!”阿丁欣然答道,“我们也是人啊,是人都需要那东西。我的意思是,你想谈恋爱没关系,但得找准对象,去找人谈,谈多少都可以,只别在机仆身上浪费心思,害自己伤心。” 然后她对我道:“你认识的人还太少,所以才会有这种迷乱。但这只是一时的,等住得久了,认识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心仪的。到那时候,自然而然也就顾不上机仆了。” 她眨眨眼睛,带一丝好事者的狡笑,说:“你知道,‘过去的人’是很受欢迎的。” “嗯。”我跟着她笑,表示自己对她所说的以后很感兴趣,但其实只是想赶紧从这个话题翻篇。因为我二十五岁,不是十五岁,对她口里“谈恋爱”并没有那样大兴趣。 事实上,就算十五岁时,我也对恋爱毫无兴趣。我一直孤零零长大,封闭在世界边缘、人群外围,没有过春心萌动,也没有小鹿乱撞。我从小心里就在过冬天,小鹿即使有也都躲起来过冬呢,乱撞什么乱撞?而至于和旨…… 对和旨,我想,应是在那些感情以外的,因为知道他非人,所以才敢安心托付。 我确实喜欢他,但不是少女的枝头绽放那种喜欢,而是混着泥土的踏实贴地感。我没奢求过回报。人类就是因为会礼尚往来才让我害怕。我敢一意孤行喜欢和旨,就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回报。那是在安全线以上的。因为在以上,所以不会出格,也不会伤害,仅此而已。 所以想让和旨喜欢我那句,确实是在开玩笑。嗯,只是玩笑。 我们那天去学校,流马所在的学校——继武。 流马事先并不知道我来,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总之看到我时,她比我还要紧张。在学校以外,她是个酷酷的御风手;但在这里,则只是个有些安静的学生,而且一直避免与我有眼神交流。虽然每次我不看她时,她又会偷偷看我。但我能读懂她的意思,即她并不想让我当众叫她,以令其他人知道她认识我。 我没叫她。 这之后,她看我的眼神才重新自然起来,视线也敢在我身上落得久一点。甚至在老师介绍完我的身份,要为我找学生引导者时,她还出乎我意料地举了手。 阿丁不知道我和流马的交情,只对我说这是继武的习俗,以让学生有与“过去的人”深入交流的机会,然后便将我交给流马,安心放我们去参观。 流马介绍得马马虎虎,但好在我已有过古代研究学院的经历,所以对学校的建筑、课堂形式都没觉得十分陌生。后来,大概流马见我一直不说话,意识到失职,便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 对学校和学生们,我都没什么疑问。犹豫之后,我提出反复出现在阿丁和此地老师们口里的一个词——继武。 流马说那是学校的名字,然后看着我说:“学校也像人一样,总得有个名字,有什么不能理解?” 我点头,说当然。只是,继武在我的印象里,是继续前人事业的意思,只不知道用在此处,继承的是什么事业。 流马皱眉,大概并没深入想过此节,敷衍道:“学校总是这样啊,教书育人,继往开来,说起来都是大道理,但具体哪些大道理,谁知道?” 我猜流马并不算优秀学生,而且年纪尚小,耐心不比阿丁,何况对我出现在这里也相当不满。考虑到这种种,我本不愿烦她,只是想起飞天那日阿丁的有所保留,到底不安,终于还是问出:“继武,是只有继往,没有开来?” 我的意思是,学生总是代表未来的,即便这个时代的技术已经发展到我那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想象的地步,但对人类而言,进无止境,总不至于就此自满,停滞不前。所以继武此地,到底继的什么武,值得抛掉开来特特强调? 流马挠着头说:“你这样想啊。” 28天伦 流马没能解释我的疑惑,只把我带到某间课室,说是与等候在那里的低年级同学做交流。 这是我第一次跟这里的孩子打交道。他们,在我那个年代,应才是小学生的年纪,眼里还有好奇的光,朝气蓬勃。因为统一养育的关系,都很相熟,养得也好,身量舒展,满脸奶光。 “要交流什么?”我心中紧张,低声问流马——阿丁事先没告诉我此节。 流马道:“他们问什么你答就行了。” 我忐忑等着,流马略略向孩子们介绍我来的年代和背景,之后便是提问。 初时他们不怎么问,只是转圈盯着我打量,像研究动物园里一只猴子。只不过更淡定,大概我并非来到他们面前的第一个“过去的人”。之后开始提问,多是我那个时代有什么,没有什么,比如: “出门要花很长时间?” “是。” “没有保护界,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 “没有机仆,什么事都要自己做?” “是。” “没有婴所,孩子们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 “不是肚子,是子宫。” “你也生过吗?” “没有。” “天伦之乐是什么?” 有个孩子忽然这样问,大家便一起安静下来,等我回答。“天伦之乐,”我重复一遍,解释说,“就是家庭喜乐。” “什么是家庭?” “父母子女,一起生活。” “非得是父母子女吗?我们也一起生活,也喜乐,算是家庭、是天伦之乐吗?” 我摇头,“大概不是。” “为什么不?”他们马上追问,“难道那时人人都有父母子女?” “当然不是,像我就没有子女。” “但你有父母?” “嗯。” “父母很爱你?” 我梗住,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流马在很远的地方抱臂看我——自从进到这里,哄孩子们霸占我,她便名正言顺置身事外。 顿了许久,我说:“在我的那个时代,虽然每个人都是经由父母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父母的爱,只有那些足够幸运的人才行。” 我这个说法很现实,对于看世界不过十来年的小孩,甚至残酷。但既然说出口,我也就没有退缩,安静看孩子们脸上的惊诧。他们之中有人做出不解的样子,高声道:“那怎么之前来的‘过去的人’,都说父母爱子女是本能?” 我平静地看着他,想起这种讨论自我那个时代便已开始。反驳这种说法的一个观点便是:父母之爱子女并非本能,相反,子女爱父母才是本能。本能在小孩子身上最多体现,成年人已包了一层油皮,鲜少放本能出来活动。而爱,无疑是这其中最深刻的本能。 于是我说:“爱和身份之间并无等号,不是拥有身份便能同时拥有爱。” 孩子们愣住,流马却遥遥地鼓起掌来。初时还有些突兀,后来孩子们也开始跟着鼓,突兀的便只有我。我自知不配这样的掌声,便尴尬着,鞠躬退出。 后来流马跟出,态度大大不同。 她说社会上对“过去的人”很欢迎,甚至喜爱,但在学校,学生们另有想法。因为近年来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无一例外地会被带到学校,与学生交流,谈过去的生活,和被唤醒后受到的冲击。 “不好吗?”我揣测着问。 流马撇嘴道:“每个到学校来的‘过去的人’都是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说这时代怎样先进,他们那时代怎样落后。只唯独到父母家庭,忽而一百八十度转弯,吹捧自己,瞧不上我们,说这样残缺、非人。每次都这样,真的讨厌。” 她毫不掩饰地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父母家庭才不残缺,以及,为什么一定要用肚子养小孩才不叫非人?” 我强调,是子宫,不是肚子。 流马不耐烦地说她知道,可毕竟是在人身体里。“以损害身体为代价来繁衍相续,既原始又野蛮,而且效率极低,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吹捧的。” 我想我同意流马的观点,但也知道:世人对生育的吹捧,或曰歌颂,正是因为这种代价。 人类来到世上,从生到死,每一个过程都血淋淋。再用歌颂包裹,也依旧是血淋淋。这一点永远无法遮掩。只是歌颂得多了,有人便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不做便不容于世。可是说到底,代价就是代价,牺牲就是牺牲,如果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未免太过卑鄙。 我终于知道,流马此前对我的不耐烦源自何处。 那不是对我,是对“过去的人”,以及他们所颂扬的生育伦理的生理排斥。她不愿意承认认识我,其实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是我“过去的人”的身份。所以在我说出对“天伦”大不敬的话之后,她便认为我与其他“过去的人”不同,于是才开始接受我,对我友好。 但我到底该怎么告诉她:本质上,我依然是“过去的人”,像今天的小小叛逆,绝不是我的意识有多先进,观点有多进步,而只是——我对自己的父母家庭并无好感。 我想对流马说:“在婴所长大,未必不如父母身边。”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听来总像“过去的人”对现代人的讨好。所以我犹豫良久,到底没有开口。 参观结束,流马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没再提任何有关学校的,而是问她下次御风比赛是什么时候。流马说周末。我说好,到时我会带和旨同去。 她眼睛略大,欲言又止,但终于没说话,默默把我交还给阿丁,重新变回那个安静的学生。 在校门口吹风的时候,我跟阿丁说我想走回去。 阿丁绝无可能同我走路,于是把和旨叫来,让他接我回家。和旨一来,她便催他把一条软带贴到我腕上。那东西好像一块透明塑料,但是凉软滑腻,一贴皮肤便不见。阿丁说那是机仆的令皮,有了它,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对机仆发号施令,比如让它立即现身。 我摸着腕上已经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的令皮,向和旨道:“这算不算,你的卖身契?” 29寻芳 和旨没说什么,只是陪我走路回家。 城市和街道都被覆盖着,我们走在保护界底下。街上没什么人——这时代的人都可传输来传输去,鲜少有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走路上。可对我而言,走路不只是走路,在脚步的叠动中,脑袋是最自由不过的,而胸中郁结也可如流烟一样,自脚底排出。所以我才跟阿丁说想走路。可她是这时代的典型,不喜欢没有保护界,也不喜欢走路。当然,也没有郁结。 好在和旨是个很好的路伴,安安静静,不多话。 回家这一途颇远,我们把天光都走暗了,保护界内亮起两排小灯,微微的,像两排星。而且,总在我们将要靠近时亮起,走过后便又依次熄灭。我走得很慢,除了偶尔抬头看灯,看树,看奇形怪状的房子,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或者视线迷离,不知道看哪里。 和旨也不问。只在我走得累极停下喘息时,他才一并停下,问我要不要背——他没有说要不要传输回去,而是问我要不要背。那一刻我觉得他懂我。虽然他是机仆,不是人类,可他比过去和现在所有的人类加起来还要懂我。 于是我爬到他背上,他背起我,仍不紧不慢地走。头上的星近了,我有种做梦误入的恍惚感,伏在和旨背上,轻轻说:“他们以为,我父母很爱我。” “那是因为你善良,他们希望你好。”他这样说。 但我马上反驳,夹一丝冷笑:“善良?我才不善良,我是杀人犯的孩子。” 他没太多震惊,不像以前那些知道我身世的人。但这反而让我无措,我知道怎么应对人们的震惊,却不知道该拿他们的无动无衷怎么办。尤其和旨还说:“你是你爸妈的孩子,不是杀人犯的。”语调认真,但并不夸张。 我只好下意识反驳:“可我爸就是杀人犯,他杀了我妈。” 也许还想杀我。 也许已经杀我。 我心绪起伏,不得不从和旨背上滑下,看着他说:“我就是杀人犯的孩子,就算逃到这里,还是,永远都是。” “乘舟,”他轻轻唤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逃到这里,是这里需要你,请你来的。” “需要一个杀人犯的孩子?” “需要乘舟,你这个人。” “过来当吉祥物?” 我想起阿丁有关图腾的说法,但她的意思,其实更像吉祥物。可是不管图腾还是吉祥物,都得开心又强大不是吗?可我,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病人,明明跟这两点都没丝毫关系,为什么会被选中?我哪配得上? “乘舟,”他上来拉我的手,眼睛里有心疼的意思,“后院的海棠树苗发新芽了。” 他这么说,是一句跟目前形势无关的话,但我却突然眼眶潮润,觉到一种汹涌的委屈正争夺喉头。 “你想让我抱你吗?”他问,仍然心疼,但又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于是破涕为笑,喉头未来得及涌出的委屈也一半转泪一半转笑。我说:“想。”他便对我伸开双手,于是我钻进他怀里,一半泪一半笑地抱他,也让他抱。后院的海棠树苗发新芽了,我想,我确是在一个新世界,一个有和旨,会给我亲吻和拥抱的和旨的世界。 “下次如果我哭,你就直接抱我,不要问好不好?” 我用重新活过来的声音,请求他。他说好,然后伏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他不仅可以帮我拔牙,也可以做心理医生,医治我的童年旧疾。 “你要记得我是机仆,是你的机仆,什么都可以帮你做到。” “我记得,”我说,“和旨是我的。” 第二天阿丁一直没来,于是我同和旨一道,给海棠树苗浇水、施肥、晒太阳。一直忙到傍晚,阿丁突然驾到,看到我们两个脏兮兮,又是汗又是泥的,当下大叫:“哎呀这可怎么行?快去洗澡,我们晚上要去好地方呢!” “什么好地方?”我擦着额头的汗问她,结果又在脸上新添了一道泥痕。 阿丁嫌弃地拨开粘在我脸上的头发,卖关子道:“就是你一直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不解,“我想要什么?” “怎么还反倒问我?”阿丁笑,“你别管了,去了就知道。快去洗澡!” 我乖乖去洗澡,干完体出来,阿丁已替我备好衣服,是件黑色缀金线的吊带裙礼服,不管款式还是布料,都是八竿子跟我打不着的那种隆重。 “宴会?”我本能地害怕。 阿丁却不管,催着我换好衣服,然后又掏出一瓶什么东西,照着我上上下下一喷。我闭着眼睛躲。阿丁却已经喷完,高兴道:“这下好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包你满意!” 我睁开眼睛,人已经被她拉到门口的高镜前。 “好不好看?”阿丁兴奋道,却不是问我,而是旁边侍立的和旨。和旨微微笑着,轻声道:“好看。” 这两个字从来也没跟我沾上过关系,所以我认定他们是恭维。可是,镜子里的人确实不一样了。那件衣服很合身,包裹得身体曲线玲珑,露出的肩膀微微有瓷光。那光一直笼罩到脸上。头发乌黑如云,散堆在脑后,更衬得脸上容光焕发,映着黑裙上的隐隐金线,熠熠生辉。 “这不是我。”我摇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摇头。 阿丁扶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开,笑道:“这就是你,只不过是用了容光喷雾之后的你。” “容光喷雾是什么?” “就是令你容光焕发,比平时多出十二分魅力的东西啊!”她把刚才那瓶喷雾给我,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在瞧不出什么奥秘。 阿丁见我懵懵懂懂,索性夺回去在自己周身喷了一圈,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她也容光焕发,仿若带了最精致的妆。“这可真省事了。”我恍然道。 “就是这样,”阿丁笑着将容光喷雾扔给和旨,重新揽我的肩膀,“不然怎么去寻芳呢?” 30桃源 我才知道,阿丁把我打扮成这样,不是去参加什么宴会,而是去酒吧猎艳——但她不叫酒吧,而是管那地方叫桃源,桃花源头的桃源。 本来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阿丁使劲劝我,说如果我不喜欢,她会马上送我回来。或者,如果她玩得疯了,顾不上我了,就让我通过手腕的令皮,叫和旨去接我。“有它在,嗖一下就能把你带回来。”她是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的这句,我一听就笑了。和旨在旁边点头,佐证她的话。之后阿丁就对着镜子很惋惜地说:“打扮都打扮了,不去多亏啊。” 我摸着自己的手腕,觉得可以去见识一下,就答应她了。 我没去过我那个世界的酒吧,但在电视里看过,左不过是灯红酒绿,俊男美女。桃源也差不多,只不过更绚烂,男的女的打扮得都很精致,灯也从天花板延伸到人们身上头上。衣服上有流光溢彩这点我在裸日就见识过,可有趣的是,这里好多人头上也悬着灯,像海里的安康鱼,微微一点,昏暗中又像萤火虫。 阿丁说,那是求偶的意思。 此间的审美并不单一,不管男的女的,有纤弱的,也有健壮的,或者圆润的。但不管哪种,大家都是一副生机勃勃、容光焕发的样子,很好看。我猜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容光喷雾的功劳。多亏了容光喷雾,我混在其中,竟然没有拖后腿。 “你本来就好看。”阿丁说。 我不信她。在我自己的记忆里,始终是那个面容暗淡、身形颓唐的样子。至于镜子里那个浑身瓷光的窈窕人物,不过是容光喷雾制造出来的幻影,单为骗人用的。 确有人被骗到,言笑晏晏地过来搭讪。而一旦在我的退缩和结巴中,发现我“过去的人”的身份,便更加兴奋,更加锲而不舍。我吓得拉紧阿丁,唯恐她撇下我不管。阿丁笑得眼睛都快不见,打趣我:“我就说你好看。”由是我更尴尬。 在这样的尴尬中,我还是看到好多人熄掉头上的灯,同他们新找到的伙伴一起离开。也许只是一夜露水夫妻。但阿丁说,也有人会长久相伴,甚至追求婚姻那样的形式主义。 “这时代还有婚姻?”我诧异。 阿丁点头,说婚姻制度虽然式微,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在法律上,还是有结婚离婚这样的程序。只不过,既然跟孩子松绑,好多人也就不再局限于此罢了。“除非上头。”她打趣道,把这当成一种可供玩笑的情景,之后又反问我:“这是不是你要的情感羁绊?” 我自然摇头,一个被家庭伤透安全感全线崩溃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寻求婚姻和家庭? 阿丁确是不能理解如我这样的“过去的人”,虽然她做着跟我们打交道最多的引导者的工作。我想,任何在这个时代出生长大的人,都无法理解家庭父母对一个孩子所能造成的影响。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这在他们的理解甚至想象范围以外。 “并非所有人。”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回头,正对上他致歉的笑容:“对不起,不小心读了下你的心。” “读心?”我下意识捂住胸口。 结果那人又笑,春风拂面似的,尽力展现友好。“我是心理医生,在测试中心工作,跟阿丁算同事。”他大方做自我介绍,用的还是“阿丁”这个名字,进一步证实他的可读心。 我也自然愈发恐慌。正常人谁愿意站在这种人面前,给他白纸一样看透? “职业习惯,对不起,”他又道歉,递来杯酒给我,“现在不会了。” 我没接他的酒,也没接他的话,转身去找阿丁。可是阿丁不知道去哪。我只好往外挤,期间撞到好多人,连带他们头上的灯都跟着晃。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阿丁,她正向酒保讨酒,身边围着好几位俊男美女。我硬着头皮钻进去,跟阿丁说我想回家。 阿丁却喝得兴起,更往我面前也推来一杯。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想一个人逃走。可这里,连出入口都没有。阿丁拍拍我的手,一边说没事,一边敲着酒杯告诉我:“桃源,是这里的招牌,和旨调的。” “什么?” “和旨酒调的。”她一笑,脸颊绯红若桃花,眼神迷离,显然已经喝过不少。“你试一颗,若还是不喜欢,我就送你回去。” 我听到她说的是“一颗”,低头向酒杯瞧,才发现杯子里发着光的不是液体,而是一颗颗球状发光体。里头的光是流动的,像装了一杯子璀璨星辰。 我不想尝试,但是想回家,看到阿丁迷糊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了一颗。 那东西有点像果冻,很弹,冰冰的。之后我用牙齿咬碎,就有很多烟雾向里向外流出。从唇齿间逸出的,发着光,有迸裂的烟花的即视感,可是冰冰的,又像梦境。反而流向喉咙的有种绵软的辛辣感,激得我连连呼气,于是更多发光的烟雾涌出,视线也愈发迷离。 再然后,忽然松懈下来。 先是头皮、肩膀、膝盖,然后周身每一个毛孔和每一道骨缝都松懈下来,人有一种下沉的舒适感,很放松。目外的东西也开始缓慢,满目的安康鱼,漂亮的安康鱼,游来游去。 我又从杯子里抓起一颗,但没吃,而是攥在手里。 “怎么样?”阿丁凑到我耳边,笑盈盈问。我终于知道她那种慵懒来自何处。 “有个你的同事,”我对她说,“他会读心。” “他啊,”阿丁远远冲他招手,同时附在我耳边说,“会的可不止读心呢。” 于是那个人向我们走来,同时上空开始有人跳舞,悬空、自在地跳舞。我正吃惊,忽被阿丁推出去,失重一样飘了好远,正撞进那个人怀里。 “就是失重。”他笑着对我说,然后拉着我的手要一起跳舞。 我吓死了,想逃又无法借力。阿丁也已腾空,不知道跟什么人跳到一起。那个人还一直要带我进节奏。我只好凑到手腕上念:“和旨,快带我回去!” 31碎叶 和旨是我的保护界。 这一点,在我从冷透的澡水中醒来,耳听和旨一边轻轻敲门,一边在浴室外叫我“乘舟”时尤为明显。他不是人类,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会像阿丁那样,不顾我的不愿意把我推给陌生人。和旨不会,永远不会。他只会在我呼唤他时第一时间出现,然后不需要一句解释便把我带走。他只执行我的指令,不打折,也不问为什么。 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 自被阿丁推出,我就一直找不回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安全感,也在那一刻被打破。她做出推的那个动作,于她只是推,并无恶意。但在我,却是碎成一片片漂浮在那域没有重力的空间,怎么都拢不回来。 我妄图用洗澡水粘合,结果却是,在氤氲的蒸气中我解离了。 我确信我没有睡着,但直到和旨在门外叫我,泡澡直至澡水变凉的那一段记忆没有了。我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被落在失重的那域空间收拢碎片,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之后我就不肯放和旨走,哪怕他说去拿毛巾帮我擦头发——我不敢用干体机,我怕它把我的灵魂吸走,它才刚被和旨叫回来,不堪一点点刺激。于是和旨一直握着我的手,像牵着生病烧糊涂的小朋友,不离不弃。 我说:“我想把你偷走。” 和旨就笑,腾出一只手来摸我的头,说:“我本来就是你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害怕他被别人偷走,就像他原本就不属于我,未来也可能又不属于我。 和旨说不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乘舟是我的最后一个主人,如果我离开你,就只能是被销毁,但那会在你死了以后。” 最后那句他跟得很紧,仿佛知道说慢了我会不安。 他给我擦头发,用一只手,因为另一只被我牵着。我用双手抓他的手,只愿头发永远也擦不干。但他说头发太长分岔了的时候,我也跟着说太长了。 于是他帮我剪头发。 因为我不肯用干体机,这次剪发便格外复古。他找了件套头圆衫给我,像我那个时代一样,把脖子那里收紧,一点点剪。那时候我的知觉才渐次回来,我感觉到他的手指,他手指的温度,和它们移动时带起的骚痒和酥麻。然而我一动不动,像课堂上最乖的小学生。 阿丁是第二天下午来的。 她好像哭过,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不像往常那样整齐光洁。“对不起。”一来她就这么说,一连说了好多次。“我只是想帮你,十医生说可以用现实的人填补你的空虚。对不起。” 阿丁的道歉让我很惶恐。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自认比她的责任大。 因为,我知道阿丁的善良,从我被唤醒第一眼看到她,阿丁始终是对我最好、与我最亲近的人。虽然引导和照顾我只是她的工作,但善良却是份外的。尤其她还乐观、热情,一如夏天和海棠花。她的生机是最初让我沉下来并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东西。阿丁也许不知道,但对我而言,她这个人本身,远比她领我看的婴所、极乐等等东西的意义都更大。 何况,阿丁只是用她所能想到的标准方式帮我,错不在她,在我不够标准。 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很难相处,常害得别人谨小慎微。阿丁只不过是又一个受害者。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阿丁,我只是担心她,担心她被我连累,心里累积负能量。 阿丁始终不相信我不怪她,而我贫于解释,只好对着她笑。我的笑并不好看,但笑这个动作,是哪怕跨越时代也能被人类看懂的友好符号。不管是从女人肚子,还是人工子宫里出生的人类,都能明白。我庆幸这一点。这是我少数还能掌握的人类技能。 那一周我都没有出门,直到周末的御风比赛。 票是一早就买好的,但那天还是出了插曲。原因是赛务方拒绝为机仆提供服务,可票确确实实是他们同意订的。赛方的解释是,机仆代主人订票的事常有,但他们没料到真的会有机仆来观赛。 这个说法我不能接受,如阿丁上次所说,订票的时候,观赛人的身份信息后台就已经知道,所以才有客服精准叫出客人名字,提供一对一个性化服务的条件。所以既然订票的时候接受了和旨的机仆身份,又怎能在观赛的时候拒绝为他服务呢? 我那天的态度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强硬,赛方不敢得罪我这个“过去的人”,只好把我请到贵宾室协商。那屋子布置得如夏夜银河一样怡人,但我只是气鼓鼓坐着,无论如何不能妥协。 由是我知道:和旨不仅是我的保护界,还是我的底线。 最后赛方带来一个人,是阿丁叫做“十医生”的那个同事,也即在桃源吓到我魂飞魄散的那个会读心的心理医生。 “碎叶。”他一进来就说这个词。 我不明白。 他解释说:“碎叶,是诗人李白的出生地,李白的诗是你名字的由来。而在经过桃源那夜之后,你感觉自己灵魂破碎,大概刚好可用‘碎叶’形容。” 我听到他这样牵强附会,觉得这个人难以理喻。 而他马上读到我的想法,抱歉——但并不真的觉得抱歉地伪笑道:“对不起,我古文学得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至今日,他是新世界最让我不耐烦的人。 他知道,可还是不轻不重地说:“让我研究你,报酬是我会帮你。” “研究我?” “嗯,我是心理医生,专攻‘过去的人’的心理状态。” “那你挺失败的。”我听到自己的攻击性前所未有的大。 “还好。”他大言不惭,近乎厚颜无耻,“作为心理医生,哪怕是失败的,也不想错过你这样一个研究对象,尤其当他的课题是‘父母家庭与人格养成’。” 我本该拒绝,但耳际他那句“会帮你”突然再度浮响,终于按下坚拒之词,转而向他确认:“你会帮我?” “是。”他点头,之后眸光一闪,极精明补充:“任何事。” 32二手 他帮我的第一个忙,是解决当务之急的票务问题,然后便消失于我视线之外。 我并没有答应他,而是直接提出这个要求。我确定他会答应我,他果然就范,甚至都没有要理由。本来我已准备好告诉他:有个会读心的人在旁,会影响观赛体验。但他没问,我也就没机会说,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面对一个会读心的人,说不说,差别并不大。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供着我的人,而我却觉得可以掌控他。 这种心情来自哪里我不知道,可能是他的研究,那个名为“父母家庭与人格养成”的所谓课题;也可能是他心理医生的身份。我恍惚意识到: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唯一交往起来游刃有余的,就是心理医生。 这事大约有些讽刺,但总之我处理得极好,该按下就按下,然后心无旁骛观赛。 流马在赛场上一如既往的酷,鲜少说话,看人时眼神极利落,操作也绝无拖泥带水。我和和旨都选了她,并在她的带领下身临其境体验了一场冠军之赛。赛后听主持人介绍,才知道这是流马第二次夺冠,也是她第二次参赛。这个事实令我相当惊讶,上次比赛她就完成得精美绝伦,我还以为她是老手。 本来我想同和旨悄悄走的,哪知道被流马叫住。 她还没从培风里出来,就通过意识叠加找到我,告诉我等她。初时我不确定她是对我说,向和旨确认后才敢肯定,但不知道去哪等她,只好原地坐在椅子上,看周围人猝然消失——他们在传输,三三两两,忽然没有,场面极其震撼,精彩程度,不亚于御风比赛。 流马是冉冉新星,从完赛到重获自由颇费时间,期间我问起和旨的感受。 我知道他是机仆,不会有感受;以及他只有电信号、后台程序,未见得能完成意识叠加。但我还是想知道。和旨是被我拉来的,我自然想知道。他大略向我解释了一番,我没听懂。最后他只好说:“我学习了观赏御风比赛,知道了乘舟为什么喜欢,这很好。” 其实我还是不懂,但我很欣慰他不厌烦、不排斥我分享喜欢的东西给他。 后来流马将我们带到选手室,是类于以前修理厂的地方,有很多零件。我印象最深的,是数款语音系统。流马说她想给培风装一个,但选来选去,总觉得音色不对。她请我和和旨听,我们听了,也觉得不合适。流马说过,培风是上过战场的,且名字又是取自《逍遥游》这样类神的篇章,平常音色都不配它,太浅则流于轻浮,重又过于痴笨,总之没有合适。 之后话题从培风转到我那天的学校之旅,以及我对天伦的惊世之语。 “惊世?” 我严重怀疑流马用错了成语,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在一个婴孩不由母体,而是人工子宫出生的时代,不将父母家庭奉为天伦便是惊世? 流马承认她的夸张,但随即又道:“这时代对古代家庭秩序的高抬你无法想象。虽然实际生活中人人都自动选轻易简便,但口头上谁也不肯落后。这大概已经成为,”她皱眉,“一种时尚。” 一顿之后,又揣测道:“可能是越缺什么,越要什么,类似于人云亦云,精神崇拜。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崇拜什么。” 我点头,隐约觉得知道她在说什么,便附和着问出:“想必这时尚里,也包括对‘过去的人’的唤醒?” 流马一愣,随即点头承认:“回古思潮。”她笑答。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正经解释,比阿丁的吞吞吐吐好很多。但这也让我清楚:流马并不清楚内在的原因;阿丁可能知道,但碍于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限制,不能告诉我。于是我早先对十医生的有所保留便显得格外重要,因为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告诉我真相的人。 一般来说,我并不是执着于真相的人。尤其事关世界这样宏大的主题。 可由于之前感佩于流马对培风的热爱,以及阿丁对我想做什么的担忧,再加上桃源事件,我反而知道自己的想活着是非得由做些什么来同步奠基的。因为我虽然想活,但目前只是没死。没死并不等于活着,这其间的差异,大概非居于其中的人不能体会。 我把十医生的事告诉流马,并告诉她我想从他那里,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选中并唤醒来到这里的真相。 ——这就是我决定要做的事,可惜不能给阿丁知道,否则一定会连累她。 “但你告诉我?”流马挑眉。 我才意识到,我就这样将一件类似机密的事告诉给了流马——一个尚未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孩,且在校内校外对我两副态度的小孩。 “可能因为,是你激发了我要做些什么的想法。”我揣测着自己的心意说,并随即补充:“而且在我所有认识的人里,只有你对和旨不同。” 她忽然怔忡,回避看和旨,不自然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让我想活,而你是启示我如何活的人,你们两个,都对我很重要。”我终于理清自己的想法,以前所未有的肯定口吻说。 流马却相当不给面子,嘲笑我:“你可真够矫情的!” 我有些脸热,但并没有退缩:“我知道。” 我真的知道。抑郁症的人常被视作矫情,因为他们的好多想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于是呈现出来的,就总是各种不成形的东西,混杂着情绪——事实上就是情绪。人们习惯于表现情绪,而不是表达,于是表达情绪就成了矫情。这大概是抑郁者的原罪。 “但你若真想知道,何不从他开始?”损完我之后,流马突然这样说,矛头直指和旨。 我不解。 流马遂道:“我从没见过一个二手机仆,就连课堂上,老师也说二手机仆容易产生安全漏洞,所以并不鼓励。可唯独配给你的是二手的,且他在老酒瓶子家的记忆并未被删除。” 她用有意生事的口吻,眉间含笑地看着我说:“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 33记忆 流马的话提醒了我,但我从未想过怀疑和旨。 和旨是我的安全界,因而也在那些雄心壮志以外。甚至于,他才是我一切雄心壮志的根本,倘若根本倒塌,那我的求活也将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和旨不能动摇。 我这样打算,但由十医生激起的斗志在夜幕降临时却轰然无存。我又变成那个无能软弱、被噩梦纠缠、被抑郁折磨的脸色晦暗的可怜虫。 我知道,对抑郁症患者而言,我的斗志一如我的求胜欲,总是来得艰难去得容易。但去得这样干净,还是令我措手不及。 我赤脚去看后院的海棠树苗,期望提前收获一点能量。但如压路机一样的反复徘徊,并没能减低我的焦虑,反而让我如上了发条的钟表、望见胡萝卜的驴,停不下来。我像喝多了咖啡那样心悸,手脚发抖,只能不停走路来发泄。 但毫无用处。 我清醒看到自己的微末,于是不免自轻:竟妄图与科技高度发达时代会读心的心理医生斗智斗勇,甚至窥测文明背后的所谓真相,叶乘舟啊叶乘舟,比蚍蜉还不如的叶乘舟,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种荒唐和羞耻令我无地自容,即便没人看到。 我有自残的冲动,也有吃土的实操。这一切都是抑郁症爆发时的症状,但在我当时只是灭顶的、迫切的自毁渴望。我想如果我是机仆,彼时就正在执行自毁程序。 但没有成功,因为和旨阻止了我。 他适时出现,既没有拂落我手里嘴里的土,也没有说“不要这样”、“理智一点”。他只是把我揽进怀里,让我感受他臂上的用力,然后同那用力一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错,是抑郁症。抑郁症者的每一步向前都伴随无尽的反噬,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乘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和旨确可以成为最好的心理医生。 而且是我最忠心的伙伴。 他说他要将他之所以成为二手机仆的经过告诉我。我没有勇气听,可他说与我有关。于是我被迫鼓起勇气进入他共享给我的记忆,以主视角了解一切。 老酒瓶子是个满脸胡子的胖人,年纪并不大,可是长得沧桑,于是被冠以“老”这样的形容词。据说他是这时代前无古人的御风手,御风风格同他的饮酒风格一样,肆意妄为,不计后果,有末日狂欢之风,于是成为这精致时代的异类偶像,拥趸甚众。 如上次见过的野鹤等人,便是受他影响。而流马的出乎寻常则不在此列。 总之,老酒瓶子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狂人,赛场上如此,生活中亦然。他有很多宴会,整日纸醉金迷,几可比拟远古时代的酒池肉林。因此最后死得其所,并不冤枉。 和旨只是他众多机仆中的一个,在老酒瓶子死后,本该同其他机仆一起被销毁。但彼时一位操作员却反常在他们的记忆盘中注入一段记忆,之后就放他们离开——也就是那时,和旨开始闯入我的保护界,进入我的眼帘。 由此看来,重要的是那段记忆。 但那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画面,像从科幻大片里剪出来的片段,只内容过于刺激——核爆。 画面很短,一闪而过,但很清晰,先是核爆,然后一片焦土。也足够震撼——我暗自比较,公道说,比我看过的任何科幻电影都更恐怖真实。 “那是什么?”我问和旨。 和旨摇头,“不知。” “他为什么给你们注入这段记忆?” 和旨仍摇头,“不知。” 我不解。和旨说,伴随那段记忆,还有一道指令,就是把那画面给人看到,越多越好。 “他要散播恐怖?” “不知。” 和旨一再说这两个字。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便改变方向,问他:“所以你最初找我,是想给我看这段记忆?” 和旨点头。 “为什么是我?” “你的保护界有漏洞。” “这么随机的吗?”我莞尔。 和旨无法回答。 “所以是你选中我,而非我选中你。”我笑。 和旨不语。 我继续问:“那么,为什么当时没告诉我,而延到现在?” “时机。”他这样说。 “时机?”我不大懂,只播送一段记忆,需要什么时机? 和旨说:“机仆的第一原则,是不能伤害人类。” 我恍然:以那时的状态,若他果真向我播送这样一段记忆,只怕会立时送走我。至少以人之常情来看是如此。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我的语气已没刚才那么沉重,尽管这问题很严肃,毕竟刚才焦虑到吃土,总不能算好状态。 和旨答说:“只有告诉你真相,才不致郁闷成结,加重不爽。” “好吧,”我笑道。 “不过和旨,”笑完以后我认真说,“就算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已决定相信你,所以不管你怎样做,做什么,我都接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结果我也打算自己承受。”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但略茫然,之后这样强调:“我是你的机仆。” “我知道,”我抿嘴,“所以我选择相信你,并接受这相信的一切后果。” 他好像还是不能理解,于是我加重语气对他说:“不理解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怪你,不管你做什么,之前或以后。” 和旨不是人类,但我决定像相信人类那样相信他。这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已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目下正决定要把求生欲一并寄托在他那里。就算他是机仆,或者说正因为他是机仆,所以我才这样做。 我是长久陷于无望的人,最知道人活着需要哪些条件,比如最最初,一个立得住的人格。 我没有,一直没有,早在那个噩梦最初就没能建立起来。但现在,在被唤醒到这里以后,我决定给自己建一个,并以之活下去。而那东西,我想放在和旨那。他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他不好,我就回复破碎。但这并非因为我已爱他到同生共死的地步,而是我只能如此—— 由崖底向上爬的人,并没太多选择。 34读脑 和旨有太多东西不知道,所以我与阿丁之间势必得有一场谈话——我并不想为难她,但事已至此,我有权知道涉及到我的这场阴谋。 但我没想到阿丁会把十医生也带来,且后者俨然以主客自居。 我当即黑脸,绝不接受除阿丁、和旨以外的任何人进入我的地盘。这简直是一场袭击,是对我精神和灵魂的肆意践踏。我感受到的惶恐和因之而来的敌意无法掩藏,全身紧绷,每一根汗毛都奓成刺,近乎木僵地站在门外,誓死不肯与他共处一室。 阿丁被我吓坏,和旨也没预料到,只有十医生那家伙勾着得逞的笑,一边假装大方告诉阿丁另换地方,一边对我露出满意的笑,说我果然是个极难得的研究对象。 我特别想吐,仿佛除此之外无法冲刷他闯入造成的伤害。还特别想拿杀虫喷雾喷掉他,然后让清洁工人把他套上垃圾袋送去焚化,这期间连和旨都要远离,免得被他荼毒。 我知道这很神经,但我本来就是个精神病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精神病人都有这么强的领地意识,但我就是这样。外面我控制不了,我的地方绝对不行。所谓我的地方,就是我放心崩溃和安心疗伤的地方,所有的不设防和混乱都在这里。外人闯入,绝不只是撕破一个口子那么简单,而更像散播病毒,无处不在的病毒。我得全部清洗,然后消毒,使劲消毒,拼了命的那种。 可毁了就是毁了。 我知道这种感觉一般人很难理解,如果打比方,那就是这样:你非常讨厌老鼠,然后有一天你发现老鼠从你的床上爬过,那么你会否有把被子连同床一起扔掉的想法?更甚者,那个房间你也不想进了,哪怕大扫除、消过毒、东西全部换过,可心里还是膈应,是不是?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那之上百十千倍,头皮都要炸掉。 更可恶的是,十医生知道我会这样。他知道还这么做,难道不值一个千刀万剐? 后来换到一间类似会议室的地方,可能是他们的办公楼。居中一张大桌子,很宽,把人远远地隔开。他和阿丁坐一侧,我同和旨坐另一侧。 我一直紧皱眉头,恶狠狠瞪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他先开口,轻描淡写的语气。 我马上说:“因为你一再侵入我的安全距离。” 语速快而肯定,唯恐被他误会我有陪他绕弯子的闲心。 阿丁对这样的我很陌生,坐在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出。我顾不上她,始终盯着十医生,像提防他随时越界。 “难道不是对心理医生?” 他自信地抬起下巴,脸上仍挂着那种讨人厌的笑,就是那种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穿的表情——我最讨厌的样子。 “我知道,在你那个时代,对人脑的认识还远不像现在,技术上也做不到读心——其实应该叫读脑,就是把大脑的神经冲动通过电位解读直接翻译成语言、动作或者文字的技术……” 我无意听他做科学解释,不耐烦地打断:“既然能读大脑,那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他丝毫没有被我打断的不悦,仍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你的引导者有没有告诉你,极乐就是通过这种技术实现的。” 被提到的阿丁略紧张,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但十医生并没问她,而仍对我说:“当然,这种技术无疑会侵犯个体的隐私权,在伦理和法律上都受到严格约束,所以除了死人,就只有在监狱、刑侦,还有诸如我们这样的心理治疗机构可以使用。” 他侃侃而谈,丝毫不顾及我愿不愿意听。 “你知道,‘过去的人’在这里受到万千拥戴和热爱,政府致力于在各个方面确保你们的健康舒适,当然也包括心理上的,所以——” 他故作停顿,有意在我脸上寻找他想要的表情。 我自然严阵以待,绝不肯让他如愿。 他盯了我一阵,实在等不来我的好奇疑问,便不以为意地摇头笑了一下,继续说:“在‘过去的人’的大脑皮层植入读脑芯片,是政府允许的。但你放心,”他快道,“只有语言中枢等小部分范围有,为的是了解一些你们说不出口的想法。你知道,语言进化得很快。” “放心?”我挑他话里的刺,冷笑讽刺,“还真是让人放心呢。” 他好像乐于见到我愤怒和不配合,笑说:“我知道你这种态度不是针对我,而是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正如我之前所说,你们那个时代的心理研究很不成熟,所谓的心理治疗也近乎半蒙半猜。你是病人,长久处在那种治疗环境下,对心理医生不信任、没有好感、抱有敌意都很正常,我能理解。” 我不领情,他这些话术——“很正常”、“能理解”之类的,全是心理医生的套路,只不过他比以前那些都更讨厌,连装也懒得装的那种讨厌。 “让病人信赖和信任自己,是心理医生的基本素养。但在信任之后,却提供不了实质性的帮助,这对病人无异于背叛和二次伤害。所以你倒戈厌恶甚至憎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老实坐在这里听他说了大半天。 十医生大言不惭道:“想劝你同意做我的研究对象,不是一早就对你说过吗?” “我不同意!” 我厌恶地盯着他,“何况不是有读脑芯片吗,何必多此一举问我?” “那不够。”他突然开始兴奋,手舞足蹈,“我不是要治疗你,只是研究你。人的心理状态是瞬息万变的,有些感受和情绪,包括造成你疾病的童年创伤,都需要你亲自讲述给我听……” 我起身,向和旨道:“我要回去。” 十医生早就兴奋站起,闻言更立即出手拦我,虽然隔着桌子。 “记忆的事你不问了?” 他好事者的脸上长着两撇小胡子,跟眉毛一起耸动,“我说过我会帮你。“ 35解药 “是你搞的?”我停下,盯住他问。 “搞?”他笑,随即否认,“不是我,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我不信。 十医生抿嘴一笑,不予解释,只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要唤醒‘过去的人’,并好吃好喝地供着吗?” 他停下来,等我问。 我偏不,宁死不肯如他意。 他自讨无趣,却厚脸皮用卖关子得逞的语气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然后请我入座,我仍不动。 他也没坚持,双手插兜,刻意做出一副潇洒姿态,口吻也显得云淡风轻:“那段记忆你看过了,感想如何?” “那个操作员呢?”我不按他的节奏,主动提问,“他在哪里?” “消失了。”他站定,双手插兜,说这句时的表情意味深长。 我当然怀疑:“被消失?” 阿丁眼睛大睁——明明她也是政府工作人员,却一副被排斥在外、什么都不知道的路人脸,比我还不如。 十医生耸肩道:“是个意外。” 意外…… 再听到这词,我忍不住冷笑,反唇讥道:“连意外怀孕都没有的地方,你让我相信这一切是意外?” 十医生苦笑,摇头,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仍对我做请的手势,同时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意外怀孕,你知道人工子宫为什么会大规模应用吗?” 我懒得猜。 他笑道:“一般‘过去的人’,包括这时代的很多人,尤其女性,”他余光有意无意掠过阿丁,“都觉得人工子宫的发明是为了解放女性——当然初衷可能确实如此。但发展到大规模应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同意吗?” 他这种口吻很讨厌,我没理他。 于是他自己道:“我认为是效率。” 我仍没动,阿丁却挑眉,反应令他很满意,嘴角含笑,自信解释:“人类生出的孩子,怎么比得过人工子宫?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在长达九个月二百六十六天的妊娠期始终保持精准、稳定的子宫状态——这一点,除了人工子宫,谁也做不到。更何况,在出生率上,人工子宫也一骑绝尘,功不可挡。” “出生率?” 我意识到他又要转向。 果然,他点头道:“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教育和科技水平的持续提高,生育这件事的性价比越来越低,而当生孩子变成赔本买卖的时候,出生率就会不可逆转地下降。” 我想到我那个时代的类似讨论。 他接着说:“人类个体越理性,就越不会生育,如果没有人工子宫,人口锐减的速度会非常快,也许等不到现在人类就已经灭绝了。” 这个“也许”太反社会,我没出声。 他继续说:“但就算出生率的问题解决,人类就不会有新的生存危机吗?最简单的,自有人类始,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如果你冷静地看,就会发现人类简直就是一群疯子,而且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自己玩死的那种。” 我想到那段核爆画面。 十医生随即停住,双眼盯住我——盯得我极不自在——用心理医生特有的、极具催眠力的声音缓慢道:“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会是人类的未来?” “未来?”我一震,“你是说,世界毁灭,人类灭绝?” 他点头,继续引导我:“人类社会愈发展,个体愈理智,群体则愈疯狂,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熵增。” 他略一抿嘴,但并未详做解释,只道:“等在终点的,只有毁灭。” 我摇头,他马上说:“你不相信?还是不在意?觉得自己无意活,所以也不在意人类会怎么样?” “不是,”我不悦地否认,“我只是不相信。” “不相信?” 他眉毛一挑,看向阿丁,露出某种将我排除在外的会心的笑,随即指着后者道:“要不你问问她,问问她那些所谓的回古思潮、田园派都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大家都看到这样的结局,知道前路无望,所以才回头向以前找,妄图通过回归田园、消解生产力来破解人类的必亡命运?” 我看向阿丁——她面色忧戚,看来很相信十医生所说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 他继续说:“你大可继续觉得我夸张,但问题在于人们真的相信。他们相信‘人类必亡’,就像相信太阳会死,虽然遥不可及,但那一天早晚会来。” 我皱眉,心想可以这样类比吗? 他却没有停下:“虽然在那之前,一切都只是相信,但相信的力量……” 他忽然一停,看着我的眼睛,极严肃问我:“自我实现预言你知道吗?” 我点头。 这是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意思是:假如你相信某件事会发生,你的潜意识就会充分调动起来,让事情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于是它真的发生的概率就会大大提高,看起来就像预言实现。 我以前的心理医生总这样引导我,让我相信自己会好。可惜我的潜意识太执拗,从来信的都是我不会好、我会死,结果…… 这么说来,这个理论已被我验证。 “一旦人们相信人类终将灭亡,就会像要完成某种伟大事业一样全力以赴——而这,才是最可怕的。” 十医生的情绪起伏不大,但也正因此,他的话更有可信度。阿丁面色戚戚,和旨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机器人——那种不动声色的样子,仿佛在以他机器人的完美逻辑佐证十医生的话。 十医生遂又道:“你看吧,可怕的从来不是未来,而是人们相信。” 我开始理解他的担心,于是问道:“那田园、回古……” “那只是逃避,就像极乐。” 这句很严肃,随即更毫不留情驳斥:“就像极乐无法阻止死亡,人类也根本无法回到过去,那么这疫病”——他用疫病这个词,显然是想突出它的严重性——“就不会消失!” “那就无解了吗?” “解药就是‘过去的人’!” 他斩钉截铁说:“‘过去的人’没有‘人类必亡’这种情绪,来到这里后,更对未来充满信心。信心,在你们那个时代是贵比黄金的东西,而在这里则比生命还要宝贵。这就是政府之所以厚待每一个‘过去的人’的原因,为的就是用你们的信心,来对抗此间的‘相信’!” “这是唯一的解药。” 一直沉默的阿丁终于开口,语气坚定:“除非找到外星人。” 36智库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十医生便用我自己的话反驳我:“你自己说‘不相信’,不是吗?” “是。”我承认,但马上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把‘过去的人’养成米虫,怎么就能拯救你们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十医生纠正,“人类是一个整体,‘过去的人’也是其中一部分。” “随便。”我不在乎,继续发问:“而且既然有唤醒这种技术,难道不应该去唤醒历史上有名的科学家、政治家等等厉害的人物?你们想要寻求帮助,他们才是能给你们帮助的人不是吗?要我们,要我这种将死的废物做什么?就算我不相信人类会灭亡,那又怎么能给你们信心了?更何况我只是不相信你推论出来的人类灭亡,未见得——” 我脑袋忽似一撞,停住,看向十医生道:“如果我相信,我是说,如果我没有你所谓‘过去的人’的信心或者希望、乐观——随便你叫它什么——总之如果我没有那种东西,你们要拿我怎么办?人道主义毁灭?” 这是我在十医生,甚至阿丁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但是逻辑混乱,显示出我无法消化和理解他们告诉我的‘过去的人’的真相而导致的思绪泥淖。 阿丁一脸担忧——我今天的表现一直令她意外且心惊。十医生则一副典型心理医生看病人的那种假装出来的关心和包容,只眼底一抹戏谑是真的。 他道:“我们不会‘人道主义毁灭’任何人。” “包括那个操作员?”我问。 他笑而不语,阿丁也不说话,屋内顿时陷入尴尬沉默。我想他是在等我冷静,或是通过这种无言向我传达某些信息:比如那个操作员是反政府者,以散播灭亡思想来制造恐慌;或者就是灭亡思想的深度受害者,忍无可忍,所以想同大家一起毁灭。 我不知道。 我的智慧不足以厘清这些猜测。我又不是伟大的科学家、政治家,或者任何与伟大这个词沾边的角色。我只是个又蠢又笨还患有重度抑郁症、精神分裂的病人,莫名其妙被唤醒到未来,牵扯进这样重要的事业里。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他们找错人了。 “唤醒不会失误。”十医生道。 我正要为他偷窥我的想法气恼,他马上道:“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价值,大人物自然也有大人物不能来的理由。” “什么理由?” “这个世界已经够疯狂了,不需要再多点疯子来加速毁灭。” 他像是开了个玩笑,我应该是听懂了,但并不觉得好笑。 和旨不笑,阿丁也没有心情笑,于是十医生自己笑了笑——毫不觉得尴尬,继续道:“我是说真的,什么时代都不缺聪明的科学家和政治家,他们确能做出平常人千百年也做不出的成绩。但人类进步从来不是靠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群体的智慧才是最重要的。” 正当我以为这就是他的理论,也是这时代不唤醒伟人的原因时,他却眉毛一挑,急转话锋道:“你相信这个的吧?但是真相并不如此,历史虽然有其规律,但转折和进步往往由偶然造就,而偶然则是由少数人手造。如此说来,”他得意一笑,“人们对历史的贡献并不平均,伟人之所以为伟人,就是因为他们造就了这些转折和进步。” “那不正应该唤醒他们?” 他又拐弯:“但是伟大是与其时代息息相关、相辅相成的,谁都不能保证他们到了这个时代继续伟大,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我不耐烦,他才不再七拐八绕:“如果他们确乎能继续伟大,也不能保证他们伟大的方向是我们想要的,万一加速人类毁灭呢?你知道,伟人的能量是很大的。” 我皱眉,他是在担心唤醒聪明人反会加速人类毁灭?所以就连他们也相信人类必将毁灭? 十医生继续道:“而且那样的人一般问题很多,让他们接受我们的安排,如现在的许多‘过去的人’一样恬居,或者其他,总之让他们听话的代价太大。这在我们的推演中得到证实。” “什么推演?” “她没跟你说?”十医生诧异看向阿丁——后者紧张道:“我不知道能说。” 十医生不理她,向我道:“除了心理医生,我还是唤醒中心的智库人员,也就是设计唤醒计划的。自人类必亡这个情绪产生,我们总共进行过两万七千五百八十六次推演,很不幸,在所有推演中,人类灭亡都是唯一结局。” 所以他所谓这个智库才是人类必亡论的最坚定信众。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但置之不理,继续道:“如前所说,要克服这种情绪,信心是唯一法宝,所以我们求助唤醒。唤醒不是一定能解决问题,”他谨慎道,“但有一定概率能赢。所以我们得万千小心,宁愿求助如蒋有财这样岌岌无名的小人物,也绝不去惹那些疯狂的伟人。” 难怪我被选中。 他继续道:“因此我们不被允许使用技术手段去改变哪怕影响你们的想法和生活状态,即便是你想求死。” “那读脑……” “客观记录。” “那那段记忆呢?不是说不能改变我想法?” “那确实是意外。”十医生一笑,但看不出情绪,“我们没料到你能活这么久,以及状态好到令机仆做出给你知道也不致造成伤害的判断。否则绝不会给你二手机仆,甚而又不做修复。” 我琢磨着这句有些绕口的话,反问:“所以是我的错?” “怎么会?”他马上摇头,“想活下去又不是错。” 我没说话。 他看着我,用研究者的表情,“但这确是我想研究你的真实原因,所谓‘父母家庭与人格养成’不过是幌子,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机仆对人类的影响上限。” 我突然警惕:“你是说和旨?” “是。”他点头,语气渐趋兴奋,“就算为了它,你也得答应我。” “不然?” “不然?对人类造成安全威胁的机仆一定会被销毁,何况还是二手货。” 他悠悠道,挑明威胁。 37火锅 人类真的会灭亡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现想的话,——也不大相信。 又或者是不愿意相信。 本来,知道没有外星人于我已是极大的失望:宇宙那么大,人类却始终孤独。可能孤独就是人类的宿命,那也罢了。可现在的问题是:连这孤独也要被彻底剥夺? 人类孤零零在宇宙角落活过几十万年,难道最终的命运却是毁灭?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去,实在是全世界——不,全宇宙最悲哀不过的事。 因此我常发呆。 主要是想那天的话。没有十医生在跟前蛊惑,我越想,越觉得不能理解他所谓“以‘过去的人’的信心破解这时代‘人类必亡’情绪”的逻辑。尤其他们口里“智库”、“推演”、“解药”等等的词,现在回想,总觉得听了一场阴谋诡计,事关这个时代以及“过去的人”的阴谋诡计。只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阴谋诡计。于是不仅没豁然开朗,反而更糊涂了。 那天,因为怕他真的祸害和旨,我答应了十医生做他的研究对象,尽管并不甘心。但以我的直觉,他是个野心很大,也极会运用政治手腕,且没什么道德下限的人。我是个女人,死过一次的女人,我相信我的直觉胜过相信他。 但他并没催我立时按他说的做,所以我才有好久的时间发呆。 我想他乐于记录我现在的所思所想,我的迷惘和怀疑都是他的快乐。 一想到这些,我就很不自在,常告诫自己不要东想西扯,如他的意。尤其不要想和旨的事。可艰难的是,自己脑子想什么,根本控制不了——生抑郁症的人尤其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控制不住想和旨的事。 我想我再怎样把他当人,但他到底不是。十医生用来对付他的法子,实在比对付我要简单直接得多。就不要说销毁,单改改任务、删删记忆我就受不了。我被唤醒到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与和旨共同经历的事也不多,但假若十医生把那些记忆删除,而让我和一个全新的和旨——比如恢复出厂设置的和旨从头相处,那简直是要我命。 一如换心理医生。 我心里藏那些过去的事,就好像插一把带倒刺的戟,每次说与人听,就需把它拔出一次,带出破肉模糊,血滴乱洒。所以历来我最怕的不是医生有多差,而是他/她要我换。我的精神本就破碎不堪,实在不耐这种反复。 如今我把自己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寄托在和旨身上,倘或他一朝忘了,那我还能提起吗?我实在没力气更没勇气再去拔那把戟。对比起来,反而是答应十医生的事更堪忍受。但前提也是和旨好好的。他好好的,我即便是碎了,也总能找到重新粘合的力气。 我觉得自己是寄生虫,寄托在代码驱动的硅基机仆和旨身上的碳基人类! ——这实在可笑。可这正是我的现实,而且不能也不愿意更改。 和旨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淡,以致虽然我日日想着他,却时常忘了正与他在同一屋檐下——倘或有屋檐的话。 他唯一惹出动静那次是叫我吃火锅。 我没在这里见过人吃火锅。这里的食物都很寡淡,至少我吃的如此。虽然也有裸日集市那日的丰富味道,但日常的,大多都是食材本真的味道。对于我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实在是寡淡过头。但我从来没跟和旨说过,不知道他怎么会弄出火锅来,且是浓油重辣的、对这时代人宛若毒药的红汤锅底。 我的情绪总是迟钝,倒是身体更诚实,本能地被锅里沸腾出的香气和缭绕氤氲的白雾吸引,舌底自觉分泌出涎来,内里有种被唤醒的感觉。 尤其他还拿出酒来。 我马上想到那日在桃源酒吧吃过的那颗桃源酒,和旨酒调的。我记得我当日特留了一颗,原打算给和旨的,后来被十医生一搅弄,不知道丢哪里去了。结果此刻正垫在他手里,一如那日新鲜,包裹一团流光,映着他脸上笑说:“你需要放松一下,乘舟。” 我歪头盯他,问:“引诱主人喝酒,不违背你那些规则吗?” “哪那么多规则!” 这话里有咂嘴的口水音,不是和旨说的,而是突然来到的阿丁。 她今日没穿制服,一身松快打扮,表情较往日更显放松,边推我向大桌走边道:“它做出这个判断,自然是觉得你现在需要它。我们上头的人还想给你吃药呢,是我说吃药哪有吃酒好。” 我看着桌上冒热气的沸腾火锅,和起泡的冰酒,反问:“这是你的主意?” “那可不!” 阿丁回复一开始的调皮和乐观,仿佛全然忘了上次发生过什么,以及她那日的忐忑不安,只一味邀功道:“我可是翻了许多古籍才想到这个法子,不是你们那时代的人说:‘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顿!’” 好吧,确是我们说的。 “所以啊!”阿丁按着我坐下——我屁股刚一挨椅子,它就自己变成承托我的枝芽来接,和旨曾告诉我,这叫流形椅,会根据人的坐姿调整形状。 她陪坐在我对面,指着锅里滚沸红油道:“这不就是地狱里刀山油锅的‘油锅’,怎么吃?” 我以为她要我教,刚要张嘴,她便摆手拒绝道:“我是不敢碰的,所以只能陪你喝酒。”然后便豪爽拿起桌上冰酒,要与我碰杯。 我勉强同她碰了,见她仰头喝水那样痛饮,没敢动。 这冰酒与那叫“桃源”的颗状酒不同,仍是液体,淡橘色,有许多气泡自下往上涌,与玻璃杯外的水珠相映成趣,也同杯口的白色冷雾照应,大概就是冰过的起泡酒,配火锅正好。 “你怎么不喝?”她一口气喝完五寸高玻璃杯里冰酒,见我不动,讨伐道。 我刚从锅里捞出片嫩牛肉,正在料碟里裹香油蒜泥,见问便推到她面前,说:“你敢吃它我就喝。” 那牛肉里外裹了两层油,更衬得肉娇嫩,颜色可口,令人望之生涎。 阿丁却一脸如临大敌,只鼻头不自觉耸动,大概正被香味攻陷。 我举杯,逗她:“敬火锅。” 38毕业 “真香!” 我一直以为阿丁是绝不肯接受过去事物的这时代年轻人的典型,但没想到——我原是逗她,没料到她不仅真的吃,更嚼得满口生香、双眼放光。 “不辣吗?”我看着她嘴角的油和鼻尖的汗,不无担心地问。 阿丁满脸红光,正摆手要说大话,忽然一滞,随之猛吐舌头并抬手扇风。我忙推手边冰酒,被她半路劫去仰头干了,又缓好半天,方泪珠盈睫地说:“这就是火锅啊。” 锅里红汤仍沸腾,她的表情已变成喜中杂怕。 我只好说:“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勉强。” 她嘿嘿一笑,表情可爱。我继续道:“谢谢你阿丁,我没关系。” 阿丁摇头,手握长筷,伸向锅里翻腾的肉片,脸上露出跃跃欲试又犹豫不定的表情,有一搭没一搭道:“倒不全是为了你。毕竟我是引导者,事主这么久不出门,引导者可是有责任的。” “你是说引导还没结束?” 眼见阿丁的筷子到底伸进锅里,我只好请和旨续冰酒。阿丁的注意力全在筷尖,回答我的语气机械得像背课文:“引导的目的是帮助‘过去的人’认识并融入我们这个时代,但最终目的是让你们找到理想的方式以安心生活,从而两不烦恼。” “两?” “当然是这里的人和‘过去的人’了!”说话间,她已开始给肉片裹香油,手法笨拙,但极豪放,仿佛全没刚才被辣到飙泪的记忆。 “十医生是上级,他的事我控制不了,但除此之外,”她用略着急的语气向我解释,眼神也足够诚恳,“我都是向着你的!” “向着我?”我无法判断她这句的用意。 “你不相信?”阿丁听出我的怀疑,顿时搁下筷子抬头看我,眼神受伤。 我摇头,双手叠握在桌子边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阿丁叹气道:“工作是工作,但工作之外,我还是个人啊,又不是机仆,怎总不会没感情。” 这更令我疑惑了。 阿丁娓娓道:“我喜欢做引导者,除了薪水优渥外,更重要是能接触到‘过去的人’,听到说过去的事。我觉得那些都很有意思,‘过去的人’也都很真诚,不像……不像我们这里,每天按部就班,谁跟谁都仿佛隔着一层,有点……” 她停下来,像不知道怎么形容,反问我:“你明白吗?” “你想要朋友?”我问。 “朋友……”阿丁沉吟着,忽而眼睛一亮,兴奋道:“没错,就是朋友!” “可我不会给人当朋友。” 看到阿丁露出失望表情,我心中不忍,软些语气,解释说:“我是说我没有资格,因为我性格不好,情绪也不稳定,不够善解人意更没有大智慧……” 她笑着打断我:“我又不是要出家找老师父。”有调侃的味道。 我尴尬停下,觉得自己实在无趣,更不解阿丁为何要跟我做朋友。想来想去,觉得可能就是我这些问题和毛病,令她觉得新鲜少见,所以有兴趣见识。 要不就是为后面那件事打出的感情牌,也即次日继武的毕业典礼——阿丁说那也是引导的一节,让我非去不可。 因为是继武,我答应得很顺遂。相较之下令阿丁前面那些铺垫反倒显得很小气,因此她脸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她是个很爽朗的人,只不好意思了一下,马上就拉着我吃肉喝酒。 于是第二天毕业典礼上,她脸色极不好,一问才知是肠胃遭了大罪。 阿丁说,虽然这时代有许多对我来说算灵丹妙药的东西,要去除症状简单得很,但她觉得机会难得,还是忍痛体验了一回。“更重要是,”她低声对我说,“好朋友就要有难同当嘛。” 我告诉她我肠胃结实,并没这等遭遇。 “没有?”阿丁不信,“怎么可能没有?难道你不是人类?” 结果被旁边一人听去,凑过来说:“我想是进化的锅,又或者是你的身体一时接受不了辣椒素的杀伤力,多来几次就好了。” 那是个颇有年纪感的团脸男人,不像学生,我正要猜他是这里的老师,就听阿丁叫他“崔博士”。随即崔博士向我伸手,要与我握手。 我问:“你是‘过去的人’?” 他点头。阿丁便主动介绍,说他被唤醒以前是个霉运蒙头、英年早逝的家伙,博士是来到这里之后才读的,惟克教授的学生。火锅也是他教给阿丁的。 “不是说翻了很多古籍?” “翻了翻了!”见说漏嘴,阿丁大笑找补,“古籍也确实翻了很多,但这法儿确实是人家教我的。” 她笑得生动,虽然难堪,但并没遮掩——这也是她的优点,诚实,坦荡。 我没计较,然后才又知道崔博士是来帮母校做招生工作的。 他告诉我,得益于育师制度,公民在二十岁之前都住在学校。一旦年满二十周岁,即告毕业,政府会发放一笔钱,用于由学生到社会人的过渡。也即无论是去大学读书还是直接工作,都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而毕业——因为每个学生的生日都不同,所以毕业其实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在发生的、离散的、单个的事件,并不是只在今天进行。因此所谓毕业典礼,不过就是个仪式,或者说节日,在好多学校是等同于校庆日的。 “那么你说招生……” “那自然不只这一日的功夫!”崔博士笑道,“但既然是典礼耍热闹,就少不了咱们这样‘过去的人’嘛!” 见我面露疑惑,他马上解释:“可不只学校,现在就连好多企业也请‘过去的人’做招生招聘门面。你应该知道的呀,这里的人最喜欢咱们‘过去的人’!” 我想起阿丁所谓图腾其实是吉祥物的解释,马上理解,但还是说:“可我听说,对‘过去的人’,学生们并不如社会上那样感冒。” 他挑眉喜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然后与阿丁交换眼神,向我竖大拇指道:“这么说来,你并不像她担心的那样置身事外,还是很关心这个时代的嘛!” 39声音 他讨论我置身事外,我却好奇他以“过去的人”的身份,竟能融入至此。 本来我猜到他是“过去的人”,是因为他有姓。但越认识越发现,崔博士其人,除了姓,言谈举止都是这时代的做派,完全看不出半点“过去的人”的来历——如果他没逢人便说,名片一样发派的话。我想到阿丁所说“过去的人”的种种好处,很能理解他的行为。 阿丁似乎很欣赏他,仔细寒暄完了才告诉我:今日带我来,表面是看毕业典礼,其实是见识各色“过去的人”。因为崔博士所说的原因,毕业典礼上的“过去的人”是很密集的,而且都是相当能融入这时代的“积极乐观者”,与蒋老头那样“偏安一隅的老古董”不同。 阿丁的意思,是叫我多看看“过去的人”如何在这时代安居乐业,好叫我或学崔博士“积极乐观”,或跟蒋老头“偏安一隅”,总之是放下抵触,安心接纳,不闹情绪。 我感激她的用心,但并不十分领情。左右我已答应十医生做他的研究对象,脑子又在他们监控下,抵触不抵触,安心不安心,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何必还管我闹不闹情绪? 说实话,本来阿丁不带我来,我还不能想清楚。今天既见了这个场面,便顿悟之前所谓想做些什么的热血想法简直可笑。细想想,一个大活人,被米虫一样养着,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监控中,还说要你积极乐观——本质上,可不就跟养猫儿狗儿蟋蟀蛐蛐取乐一样? 只不过挂个拯救人类的大招牌。 偏我还不信。 现在看来,只好死了心做十医生的研究对象。 我想明白了:人家不解剖我已经是人道主义,身为“过去的人”,是不能反抗的。不仅不能反抗,还得高高兴兴、自愿接受。就算他再怎么拿和旨威胁我,我也只能自愿接受。不然怎么办呢?他们舍得下和旨,我却不行。 何况从我被唤醒,脑子里被植入读脑的鬼东西时,我“研究对象”的身份便已经坐实,十医生所谓“请我答应”,不过是面子上的话。根本上,我没有同他谈判的筹码。 于是又联想到“过去的人”的本质。 表面上,在备受尊崇、无上荣光之外,“过去的人”还确有这样的自由:如蒋有财之挥汗世外桃源,崔博士之经营利路名场。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或曰条件,就是要给出符合这时代人所期待的“信心”,对未来的信心。没了这个,“过去的人”毫无意义。 可是,有舍有得,等价交换,公平得很,对吗?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阿丁先前所谓想跟我交朋友的说法很滑稽。毕竟我到这时代来原是建立在一场交易上的,既是交易,还谈什么朋友?我想我跟这时代任一个人都交不了朋友。 但我可以做他们的交易。至少这个阶段还可以。如果以后哪天我也信了人类必亡,这交易便自然而然散了。总之信心这等事,我丁点儿也伪装不出。 我想多看看和旨——在那之前,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我的无精打采很明显。阿丁没料到事与愿违,很快惶恐起来。她正开口问要不要送我回去时,流马突然出现。她是特意找来,不顾阿丁在场,直接问我:“请你帮个忙成不成?” “什么忙?” 我直接问,两个人都没半点客套。这种熟稔令阿丁吃了一惊,她还不知道我跟流马的交情。也或许知道,只没料到是这种掐头去尾的风格。 其实我也不知道流马找我帮什么忙,只是按部就班应对而已。 流马说:“培风的语音系统我挑了很久,总没有称心的,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不发一言等她往下说。哪知道流马忽然闭嘴,扭捏起来,看看阿丁,又看看周围人,许久才低声道:“我想用和旨的。” “用和旨的声音?” “嗯。”流马红着脸点头,随即镇定下来,大方道:“所以得你同意。” “不问和旨吗?” 流马皱眉:“你不愿意?” “不是,”我摇头说,“我的意思是,既然要用和旨的声音,那不得问他愿不愿意?我不能代他做决定。” 阿丁笑道:“它是你的机仆,你当然能代它做决定。” 我看看阿丁,又看看流马。阿丁脸上带笑,是那种常有的、觉得我把机仆当人很天真好玩的意思。流马则略显低沉,头微低,眼低垂——我晓得她知道我的意思。 于是我抬腕凑到唇边,请和旨过来。 他立马到了,还是那副随时待命的状态。我情绪不好,勉强撑着叫流马自己问他。和旨没主意,看我。阿丁一副“你看吧”的表情。流马很失望。 我不忍看她失望,可还是不想替和旨做这种决定。尽管在她们看来,我确有这个权力。可才刚想明白所谓“过去的人”的事,我心里本也烦闷有气,此刻只不想违拗自己,于是一言不发。 阿丁没料到是这种局面,眼看气氛凝滞,越来越冷,便主动打圆场向流马道:“只是一个声音,追根溯源还是老酒瓶子向机仆工厂定制来的,你想要,找工厂定制部翻底码也是一样的。” 流马却道:“我不要了。”然后便转身走了。 她的身影融进金色的夕阳里,越来越小,两根银辫子像一对不高兴。阿丁抱怨说:“只是一个声音,有什么好生气?怎么御风手脾气都这么古怪?” 然后又回头问我:“你真的爱上机仆,连个声音也舍不得?” 我看向和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一脸无辜。 我想:倒也未必是爱。一开始,我只是猜到流马的心思,不想替她或者和旨做决定。再后来和旨来,等我拿主意的样子惹到了我,前愁加后恼,突然令我生出占有欲——就是人类最恶劣、和旨永远也不会懂的占有欲。 我觉得自己很丑陋,但并不后悔,更大言不惭说:“我不想把他给人,一星一点也不想,所以你们别动和旨,一星一点也别动。” 40爸爸 虽然得罪了人,阿丁却没立让我走。但也没再说什么闹情绪安心之类的话,而仍尽责带我参观毕业典礼兼校庆日的各色活动。论典礼,看过裸日狂欢周上的飞天表演,其他就都不新鲜了。 倒是学生们的活动还更有些看头。 这里学生也结社,就如流马所在的御风社。只我刚得罪了她,就没打算近前。但还是看到她——她正跟人说话,眼睛虽不往我这边瞧,音量却渐高:“御风是战争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常要深入敌域,最危险不过,因此御风手向来非机敏、多智又不怕死的人不能胜任。可这几百年并没战争,御风才没落了。多亏政府唤醒许多‘过去的人’,又常来咱们学校里演讲,还说咱们比他们那时萎靡了,柔软了,体格大大不如了,这才才激起许多不肯服输的,重新把御风一道发扬光大。” 我向和旨说:“她上次不是说喜欢培风才做御风手,怎么今天又有这么多大道理?” 和旨还没开口,阿丁已先笑出来:“还不是被你气得?” 我辩解:“我可没说过你们‘萎靡、柔软、体格不如’的话。” 阿丁不理,笑着拉我走开——隔好远还能听到流马的声音飒飒传来,跟她赛场上的惜字如金判若两人。那边夕阳如金,天光绯红,我且走且顾,不小心脚下趟着一个孩子——其实也没趟上,有和旨一把把我拽住。底下阿丁便将那小孩扶起,问他:“你哭什么?” 我才看到那孩子四五岁年纪,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身上也脏兮兮有抓挠痕迹,像是刚跟人打过架。 见阿丁和善,他也不回她的话,而是仰着鼻涕泪的花猫脸,抽抽噎噎地问:“你能不能当我爸爸妈妈?” 把阿丁吓了一跳,忙松开他摇头:“不行!” 等悟到反应太大,怕吓着小孩而要再宽慰两句时,那孩子已弃了她,改凑到我面前,抱腿问我:“你能不能当我爸爸妈妈?” 我虽没有像阿丁那样大吓一跳,但心里比她更局促僵硬,只是借着壳子木,才没全显出来,而是低头反问他:“我一个人怎么做你爸爸妈妈?” 他看到和旨牵扯我,便吸着鼻子说:“你们不是有两个人吗?” 阿丁指和旨道:“它是机仆。” 那孩子看看她,又看看和旨,最后仍瞧到我脸上来,说:“那你只给我当爸爸也行,我再另找一个妈妈。” 看他连爸爸妈妈都没分清,我和阿丁对视一眼,双双忍俊不禁。又因被抱着腿,我没敢太放肆笑,只是扶着他肩膀,哄着松开我腿,蹲下与他眼睛一边高了,才问:“你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吗?” 小家伙眼睛漆黑,泛着泪光用力点头,说:“就是能保护我的人。” 总结得还挺到位。于是我继续问他:“怎么保护?” “帮我打架!”他理直气壮地答。 我突然很佩服他,我小时候可没这种勇气,到处央人帮我打架。于是我想了想,说:“我打架不厉害,要不你问问他?”同时反手指着身后和旨。 哪晓得那孩子看也不看和旨,马上愤然道:“它是机仆!” “机仆怎么了?” “机仆不能跟人类打架!”男孩气呼呼叉腰瞪我,大概以为我故意耍他。 阿丁在一旁笑,见我招架不了,伸手将那孩子牵走,安抚说会帮他找育师之类的。 我在一旁看着,被这时代连小孩都能对机仆有这等清醒认知折服。但见和旨面色浅淡,心中又不大服气,故意向那孩子说:“机仆不能跟人类打架,可他能保护人类啊。而且,他可以教你打架,保管比你们老师教得都好。” 那孩子果然被我吸引,嘟囔道:“我们老师又不教打架……” 忽而又打量和旨。 我凑到和旨耳边,说有什么厉害功夫教程,让他现学一套演练来看看。和旨是绝不会跟人类动手的,更何况小孩。可我嘱咐他的事,并不会威胁到人类安全,与他的原则没半分违背。所以和旨很听话,略停顿了一下,马上退开几步,抱拳向我们示意。 那小孩哪见过这阵仗?别说他,就连阿丁也是目瞪口呆,哑然失语。更兼周围路过的学生,也都露出一样的表情,驻足观看。 于是和旨就在这众围观者中摆弄了一套。 他是机器人,身材挺拔,体格优异,腾挪跳跃不仅轻松,更显潇洒。再加上他神情淡定,极少做夸张表情,眉眼没有奇怪走向,也不像电视里频频发出怪声,因此既不觉吃力,也看不出冒进。于是这种种都使他的演练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落,映着背后熔金落日,更有摄人魂魄的效果。不止我,现场好多人都移不开眼。 随着和旨演完,人群中不断爆开叫好喝彩声,掌声亦不断。我也于此间体会到一种虚荣感,只还没得及感受,就被小孩搅散。“好!”他说,“就你了!” 我拦在和旨前面,反问:“就他什么?” “教我打架啊!” “你想好了?”我仍护着和旨,对小孩说:“他可是机仆呢。” “那不管!”小孩兴奋道,“只要能教好我打架,管它是不是机仆呢!” 我冲他点头,说:“那好吧。”然后侧身让开,令他正对着和旨,才道:“叫爸爸。” “啊?”这下不只小孩,连阿丁也掉了下巴。后者更上来拉我,说这可不成,哪有管机仆叫爸爸的。 小男孩不甚明白爸爸的确切含义,但也知道爸妈只有人类当得,因此只是踟躇看着阿丁跟我交涉,并不张嘴。 我于是哄他说:“你要他教你打架,那不就是认他做师父?师你已经有了,可巧要找个爸爸,正好认他。” 阿丁仍劝我,说这不是玩的,让我不要欺负小孩。还说从来只听说父母爱护教养子女,哪有教人打架的爸爸,那是连初试都通不过的。我说怎么没有,别说打架,连教杀人的都有。 正僵持间,那孩子忽然上前抱住和旨大腿,仰头便唤:“爸爸!” 41血泊 “你给那机仆认了个儿子?” 雪洞一样秃旷的治疗室,十医生倚壁插兜,翘着两撇小胡子这样问我。 “不是,”我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流形椅上,纠正说,“是给那孩子找了个爸爸。” 他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且不说申请为人父母的流程,就单资格你也过不了审……” 我打断他:“我没想申请。” “那你……”他略一疑惑,随即明白过来道:“你哄他?那不过是个五岁孩子,你就算再气我们,也没必要欺负小孩。” “我没欺负他!”我拍着椅子扶手说,“是他自愿叫的爸爸,而且和旨确实替他出了头。” 我的意思是,和旨确实教了他些打架的东西,而我又壮了他的胆子,叫他在被人欺负的时候既不用抱头鼠窜也不致吃太多亏,仅此而已。 “报复我?”十医生微露笑意,用探究的语气说。 “报复你什么?” 这样自作多情真叫人嫌恶。 “报复我问你父母的事。”他眼里流露出揭人旧疤并肆意撒盐的快感。见我不出声,更自作主张分析起我的想法:“你自觉深受父母所害,对父母家庭这一套深恶痛绝,所以前有在继武对天伦大放厥词,后又诱导那孩子于大庭广众之下管机仆叫爸爸,以此来挑衅家庭抚育制度,对吗?” 他很自信,偏我说:“不对。” 他马上问:“怎么不对?” 我说:“父母家庭,这些在我们那年代根本没得选。你既然认定我深恶痛之,反推过来,不正该赞你们这时代由孩子挑选父母很好?或者再极端些,更会觉得完全摒弃父母只靠育师来养赞绝!” “你这样想?”他挑眉。 我又摇头:“不是。” “那是怎样?”他不再倚墙,手也从兜里拿出。 我冷笑,反问:“不是可以读脑?为什么还问我?” 他略展眉,笑道:“你放心,现在我并没戴着翻译终端。在这间治疗室里,我只用传统的手段,”他摇头强调他的话,“不会读你的想法。” “你是说,不现在读,出了房间再读?” 我打听清楚,继续嘲讽:“假模假式。” 他笑笑,并不计较,只改了话题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十医生’吗?” “不知道。”而且没兴趣。 可他强行解释:“因为我想研究够十个‘过去的人’。” “哦。” “你是第十个。” “恭喜。” “我的工作很重要,到目前为止,我想研究的人,还没有一个做不到。历来他们配合,上面也重视,所以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可能躲掉。何况你是最重要的第十个。” 末了,又道:“你明白了吧?” “哦。” 我的语气仍是不好,于是他又笑说:“还是不愿意?” 我开始不耐烦,手在扶手上乱敲,答他:“我那天不就答应过了吗,哪有不愿意?你要问什么就赶快问,哪那么多废话?我已经被你惹的很不耐烦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怎么是我惹的?明明是你自己敌意太大,满腔愤怒。”他好整以暇说。 我很无语,抬手揉太阳穴,压着火气说:“我对你们的制度没有任何意见,也无意挑衅什么。至于我自己,你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可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父亲姓李,母亲姓叶,所以下面我会用李某和叶某来称呼他们……” “为什么不是爸爸妈妈?” 我早料到他有此问,背课文一样撂出无数次回答心理医生的话:“因为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对我造成过莫大伤害,我不愿意再自戕一次,所以用这两个称呼来拉开距离,自我保护,可以吗?” 这话在普通人听来极度冷漠,但对心理医生却是最有效率的。 他果然点头。于是我道:“李某和叶某闹离婚分居过一阵,那时我跟叶某睡一张床。一天晚上我正做梦,忽然听到脚步声,先是上楼的,然后是开门进门的,再然后是刀插皮肉的。叶某被李某刺中心脏,就在我旁边,她的手挨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但是李某没走,他一直没走。我能感觉到他低头看我,等着我睁眼。我没有。一直到早上,不知道谁先进来的,蒙着我的眼睛把我抱走。听说我在血泊中躺了一晚上,叶某就死在我旁边。” 这段话极生硬,像简述报纸上读来的社会新闻,我已可以不大动感情地说完。又因为语速的关系,十医生一直没能打断我,因此我得以一气说完。这不免令我内心感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不是对别人,而是对我自己——自戕、报复自己的快感。 “你是说,”他看定我,“你父亲杀了你母亲,而当时你就在旁边?” 重复患者的话是心理医生常用的伎俩,为的是在对方心中激起点什么,以加深认知和感受。奈何我早被这招驯出茧子,当下只漠然道:“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目前为止,十医生给我造成的还只是紧张和厌恶,除读脑外,在招数上并无出奇,我不怕他。 “你躺在你母亲身边,她的手贴着你的身体,所以你能感觉到她在变凉,死掉?” “对。”我说,尽量让内心不起丝毫波澜。我自信可以应付他,还有他那狗屁破研究。 “在这期间,你父亲却没有离开。他杀了你母亲,却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救你。而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等你睁眼睛,为什么?” “想连我一起杀了呗!” 说这话的同时我故意报以一丝冷笑,以示没有被伤害到。 “可他没有杀你。他甚至没有动你。他手里拿着刀,已经置你母亲于死地,血流满床,说不定还滴滴答答往地上淌。在这种情况下,他拿着刀,既不走,也不动你……” 我已觉察到他的敌意。 果然,他问:“你觉得合理吗?” 我马上说:“他是个变态杀妻犯,做什么轮得到我裁定合不合理?” “可你是他女儿!”他打断我,“作为变态杀妻犯的女儿,躺在自己母亲的血泊中一整夜,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这合理吗?”他问。 42抽筋 我像中了雷,僵在椅子上,可他却继续咄咄逼人:“你一直退缩犹豫,到底是把自己当受害人,还是加害者?你母亲至死没有得到你一句安慰,这对她是不是比那把刀更大的伤害?叶乘舟,你为什么改母姓?是担心有个杀妻犯的父亲影响前途,还是出于对母亲的抱憾而意图弥补?又或者,你害怕自己继承你父亲的杀性吗?” “闭嘴!” 我吼,身体因激动而发抖。流形椅变形的频率因而极高,看起来就像它在跟我一起发抖——那场面一定很滑稽。但我顾不上,我只死死盯着十医生。我不相信他没有读脑,没有读脑的人不可能知道我在想这些。 “你后悔吗?” 他不停,一步步逼近,意图逼近我内心最隐秘阴暗的那些角落。 “你后悔没有救你母亲吗?” 他强行用他的质问照进那些角落,像用十二千瓦的灯泡扫射,由是那隐暗无处躲藏,包括那些不敢对人言的秘密、从来也没想清楚的动机、还有那上面的蛛网尘灰…… “我恨你!”我说。 “哦。”他一定在报复,所以故意学我的语气同样用轻描淡写的这个字来回答我,以让我自己也感受感受被人轻蔑和无视的滋味。这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早看出来。 我受够了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被审视和评判,于是站起,视线与他齐平,语气强硬,又不乏玩味地挑衅:“所以你现在是在审判我?目的是用你们的法律处死我,送我早登极乐?” 他才笑了,摇头说法律不审判人性,何况是被拘禁在脑子里的想法。 “你是极为难得的研究对象,一方面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摧毁了安全感,以致你的人格支离破碎东躲西藏;而另一方面,你不认同别人给你安定的受害者的身份,内心总怀疑自己是加害者,且继承了你父亲的杀性。你觉得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所以你逃避,拼命压抑自己,不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并打算在你想象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先杀死自己。” “这我就不懂了。” 我站在椅子后面,抱着胳膊说。 “哪里不懂?”他问,自信理解分析得透彻。“若你需要,我可以出份完整报告,还可以佐以你的脑活动记录。” “那倒不用。”我拒绝,“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唤醒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分析,我都不可能给你们乐观希望不是吗?如果那才是你们想从‘过去的人’身上得到的。所以,为什么是我?” “要盖房子,除了平地,最合适的就是废墟了,对吗?”他狡黠地问,脸上不无得意。 我想到他所谓真正关心的课题是机仆对人类的影响上限,便问:“所以和旨是带着任务来,特意选定给我?” “那倒不是,事实上,我们选中你,和你选中它——或者说它选中你,都只是巧合而已。我的兴趣是在这之后才来的,所以你不用对它心存芥蒂,” 他用怂恿的语气说:“就当作你们之间的缘分。古时的人不是最信这个?” 我还要问,被他一句话终结:“总之,唤醒不会失误。” 当天晚上我又做起那个梦,但这次不同的是,我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后才发现我手里握着那把刀,就是插进过我母亲心口的那把刀。我全身浸在血里,我母亲的血里,手上握着杀死她的那把刀。——这就是被十医生说破的我内心真正隐秘的担心了。 我大哭,觉得自己被推入绝境。 是真正的绝境。从今以后再无可以掩藏的东西和退走的角落。因为十医生,我的人生被摊开来晒看,所有的阴暗和害怕都成为待指点的妖恶。我真正成为一无是处的、破泥烂瓦的人了。 和旨进来的时候,我哭着对他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 他初时没说话,只把水递给我,看着我喝下去,才说:“你是你自己。” 我那时候并没懂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他认真却并不过分慎重的语气给了我安慰,我从那里面读出一种没关系。也即,杀人犯的女儿也罢,受害人的孩子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他那种语气,甚至让我觉得:别说杀人犯的女儿,就算我是杀人犯本身,也没关系。 于是我问他:“机仆有道德观吗?” 和旨说,机仆是被生产来为人类提供服务的,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任何能被程序判断出来可能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不会被实施。“可是人类有很多诡计,机仆并不总能识别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它们也许就成为坏人的帮凶。就比如我把那段记忆播给你看。” 他说,语气中不乏自责。 “可那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你只是被设定了那种任务。” “所以不睁开眼睛也不是你的错,”他学我道,“因为生存是人类的第一本能。” 我突然失语,只觉眼前的和旨熟悉又陌生,他这种举一反三、诱我上钩的话术,跟他素来老实淡和的机仆形象不符,而更像他口里有许多诡计的人类。 我看了他半晌,可他一点也不心虚。半晌之后,我只好说:“和旨,你变狡猾了。” “那我也还是你的机仆,”他毫不心虚地说,“为你提供服务始终是我的第一任务。” “我想喝酒。”我于是说,特别应景。他很听话倒了酒来给我,是绵甜的果酒,带点子气泡,喝下去会从鼻腔冲上泪花,然后骨头松软,眼神懒怠。 “喝了酒好好睡觉。”他嘱咐。 我拉着他手说:“你喜欢那个孩子吗,叫你爸爸的那个?” “机仆不会爱……” “我说的是喜欢。” 他微怔着眼睛看我,像是不明白这其间的差别。 我说:“喜欢就像海面上的波光粼粼,你想给他看。而爱则是幽暗深海里的无声暗涌,有吞鲨食鲸的力量,但你得拼命压抑,才不致搅动海面上那一方粼粼波光,以免吓着他。” 那时他的手指忽然跳了一下,极细微仿若抽筋,而我和他都知道: 机仆不会抽筋。 43家访 次日,又有客来访。 我没料到自己竟如此抢手,不免十分地不适应。但人是阿丁带来的,且说是从继武来的,我非见不可。由是我猜到是毕业典礼的风波后续,只好就范。 来的果是位育师——女性,面相极佳,显见是物质生活无忧、社会地位也不低的那种。她举手投足间甚是坚定,自信非常。只眼神不悦,带十分敌意。 “叶乘舟是吧?” 她开门见山地问,语气相当不客气。阿丁一劲在她身后使眼色,叫我不要顶撞。我于是安静听那位女士训:“我不管你是过去的人还是未来的人,玩笑或者恶意,总之请你不要招惹继武的孩子!” 她语气十分严厉,瞬间唤起我小时候与同学起争执被对方家长训的记忆,于是不用刻意伪装,自然而然便回到那时低眉垂手、不发一语的状态。 大概我的样子激起阿丁的同情,她第一时间为我辩解:“她刚来,还不明白……” “她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 育师丝毫不给阿丁面子,甚至都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劈头盖脸训起来。而阿丁却并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受她训,还不停点头哈腰赔不是。我才知道育师的地位如此高。 训到阿丁不敢再出言维护,她才重新把矛头转向我,严肃地说:“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你们那时代的抚育和教养方式如何,但既然来了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她瞟了阿丁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你们‘过去的人’地位尊崇,社会上其他人,尤其引导者向来都是哄着供着,所以可能给你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可以任性胡来,不守规矩……” 我见她没有停的意思,便知道还没到我说话的时候。但阿丁或许是听到对她纵容和拍马的指控,耐不住要解释。结果刚一张口又被育师拦住,继续批判道:“外面我管不着,但学校里我们的孩子们还是统归我们管!平日听父母天伦那些破话已经大有妨碍,你如今还敢哄他喊‘爸爸’!还是对一个机仆!” 她瞪向我身后同样垂首站立不发一言的和旨,眼内几欲喷火。 “请你无论如何记住,”她发狠道,“教养孩子的事,不光你没资格,就连你的引导者或者她上头的人也没权力!更轮不到一个机仆!” 说到机仆,她气到冷笑:“简直可笑!” 我回头看和旨,他还是一贯的顺从,并没什么受委屈的表情。只是我回头被他看到,他便也微微抬头看我,脸上倒有些替我担心的意思。我于是对他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育师看到我们的动作,又不高兴,提高音量重复:“简直可笑!” 我回过头来,仍做毕恭毕敬的态度,问她:“233没事吧?” 233就是叫和旨爸爸的那个小孩。按说他们那个年纪的小孩,还没到自己取定名字的时候,本身只有从婴所随下来的一个编号。但他不知听哪个“过去的人”说“233代表开心快乐”,于是一意孤行要用这个名字,哪怕被取笑、挨打也还是不肯改。 之后私下里,阿丁说那小孩死心眼,难成大器。我却不同意。我认为233既有主见,又能坚持,还有维护的勇气和寻求帮助的智谋,以后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阿丁对此嗤之以鼻,说他了不了得我不知道,你的了不得可是要来了。 这话没错,如今可不就来了吗? 我自觉这问题问得没毛病,育师却又一脸不满,说我:“你到底明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他好好一个孩子,被你调唆管机仆叫‘爸爸’,这本身就是事!不然我来这干吗?” 看到她急得上火、五官几乎变形,我很抱歉,可还是放不下233的后续,只好更恭敬道:“他说想找能保护他的人,所以才令我得逞骗他管和旨叫‘爸爸’,又跟他学打架……” 听我自陈罪行,育师只管生气,阿丁一脸担心。 我说:“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跟同学打架,输了还是赢……” “你!” 育师突然抬手,我以为她要打我,吓了一跳,脑袋往后躲出去好远,差点扭了腰,还好被和旨从后面接住。站定才发现,她只是指我骂:“劣性难驯!” 阿丁忙打圆场:“她只是担心223,没别的意思,顶多是嘴笨!” 一边又叫我闭嘴。 我望向和旨,不明白育师为什么发那样大火。和旨微微摇头,也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只好乖乖闭嘴,之后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那话在对方听来并非真心认错,追问233打架的输赢更有与育师作对的嫌疑——即便无意也会被归为朽木不可雕一类,而举凡做老师的,都最讨厌这样人。 可事实上,我单纯是觉得带累233,所以想知道他的麻烦解决没有。不然一难未平一难又起,我的过错岂不更大? 哄他喊和旨爸爸,原是我那天心情不好,刻意找事。老实说,我当然知道喊机仆爸爸在这时代人的观感里很滑稽,所以才觉得此举必定会让他们大大不爽。但我没料到在育师眼里竟是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会让她追到家里来训我,更连阿丁都一起挨训。233虽小,想来也免不了一顿教育。 如果说当时哄233叫和旨爸爸又跟他学打架是有意找事,此刻关心233,却是十足十的真心实意。 只可惜育师不领情,只当我跟她对着干。 我知道我来的日子不多,得罪的人却不少。这原是我性格的问题,到哪里都处不好,我无话可说。只是,在我的角度,唯一一个令我发自真心想跟他对着干的,只有十医生。 我讨厌那个人,偏他最卑鄙,拿和旨威胁我,一步步逼我入套就范,成为他手里尽他拿捏的小笨鸟,这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除他之外,对其他人,哪怕我得罪了,冒犯过,但在心里,却从来没有讨厌和憎恶过的。这是真心话。 不过可能我的真心话并不值钱,所以育师走前只恶狠狠警告我:“你以后再不许去继武!” 44神迹 次日又有消息,由那日在继武见过的崔博士带来,说惟克教授知道了我和233的事,也听说我被育师上门批评,因此利用他教授的身份,上陈建议,准许我做233的荣誉父母。 我和阿丁都很意外,没料到惟克教授会出手这样帮我。我又没求他。 阿丁谢过崔博士,又向我说,需得当面去向惟克教授道谢,感激他出手。我也正有此意,但并非是感谢,而是向他说明我无意做233的母亲,因此只好请他收回好心。 只没成想,惟克教授办公室已汇集一批人,身份不明,但满场的喜气。座中更有233和前日刚把我和阿丁训到头都抬不起来的育师——此刻竟也满脸喜气,看到我进来,还带头同其他人一起鼓掌!我脑袋缺氧,转身就往回走,被阿丁和崔博士左右夹击推到惟克教授面前。他老人家仍一脸慈祥,冲我伸出那只机械右手。 四周掌声不断,眼神热切,我却只感到一种被催逼的下不来台,心内忍不住埋怨:这惟克教授也未免太过乐于助人了吧。怎么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把我逼上台面,还搞这么大场面。又连233和他那育师也叫来,再哄我来,简直请羔羊入瓮待宰嘛! 见我发愣,惟克教授大方收回手解释:“这不只是为你——当然你母亲在你生命中的缺席,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更主要是,233希望如此,那我认为不妨让你们以荣誉母子的方式相处,也算是折中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实现他的愿望,也弥补你的遗憾!” 那育师也上来说:“既然你是真心关心233,那我昨天针对你的那些哈就可以暂时收回。”更又推233上来,让他立时立地地叫我“妈妈”。众人于是又鼓掌,惟克教授、崔博士等皆是一脸坐看团圆戏的喜气。233懵懵懂懂,刚要张口,被我果断伸手拦住。 大概我脸色十分不好,惟克教授伸出他黑色金属制的机械手来搀我。我躲开了,借口说头疼便往外走,结果还没出房间就弯腰吐了出来。阿丁快速过来扶我。其他人却原地不动地看向惟克教授,虽然没再鼓掌也没再笑,但气氛反更古怪。 我真的开始头疼,还伴有强烈的恶心,吐得收不住。他们没办法,只好放我回家。后来阿丁才告诉我:那些其他人是文宣的,政府原要将“过去的人”给继武小孩做荣誉母亲的事大肆宣传,做正面例子,以进一步亲和这时代人与“过去的人”的关系。 我很震惊,一来完全不觉惟克教授是这样的人。 二来,这时代既然早已放弃血缘家庭,再宣传荣誉母子岂不搞笑?不等于逆自己、打自己脸?时代总是向前的,血缘家庭制既然被淘汰,也许确有它被抛弃的道理。现世科技发达,思想解放,明明比以前先进开化,且也明白说这些“过去的人”类比吉祥物,所以又何苦方方面面地全盘回古? 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和不真实感,一度怀疑这个时代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这其实都是幻觉或梦境?要不就是如同镜界和拟象那样的幻境?是某年某月某公司开发的一款游戏,我是莫名被选中来测试的倒霉鬼? 阿丁劝解了很多话,我一概听不进去,把她撵走了。之后便开始那种颠三倒四的失重感,一时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头朝下脚在上;一时又没有上下左右前后的概念,身轻如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一时又觉得空气稀薄呼吸不畅几欲窒息;一时又如身处氧海无穷无尽。 总之,很怪诞。 后来安稳一些,便觉得身在水上,窝在一叶小舟里,左飘右晃,对着看和旨。晃晃悠悠中,我开始怀疑他也是假的。因为他总任我看,任我摆布,而我前半生从没遇过这样的人。即便不跟真实的人比,那些冰箱电视笔记本,也常出些故障给我。和旨却不。 “我觉得我被骗了,这世界是假的。”晃晃悠悠里,我这样对和旨说。 他没有着急解释,也没有一味顺从,只是问我:“如果真是假的,你怎样做?” 他问住我了。我虽然不满十医生、惟克教授等人对我的摆布,以致开始怀疑这世界的真实性,但实话实话,我并没想过怎样做。我不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前半生所有的热情都用在抑郁和寻死上。现在他问我怎样做,这确实不是我的专业。 “我不知道。”我说。 和旨便笑了,还是以前那样清浅,但脸上映着水面的波纹,看得人也晕乎乎。我还没晕完,就听他问我:“你想不想看大海?就是你那天说的那种?” “我说的?”我想不起来,“哪种?” 他又笑了,但没说话,只想我伸出一只手来。我会意牵上去——他的手微微凉,很俭省用电的样子。我正在想电的事,忽而身体飘起来,不,是游起来,像鱼那样,往下扎猛子。我不会游泳,肺活量也很差,面对满眼满脸的水,心想这下可完蛋了。哪知道并没觉到憋闷,也还是照常呼吸,甚或又感觉不到呼吸。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鱼。 水下清波晃荡,各色的鱼都有,五彩斑斓。 和旨带着我一直往下,看过成群结队的,也追隐秘而细小的,躲避庞大的,擦身绚烂的。我们钻那些隐秘的沙洞,又从庞大的尸架中穿梭,惊起一丛丛、一片片。直到好深好深的地方,忽然定不住,游不稳,鱼虾们惊慌失措,眼前面排山倒海,和旨才说:“到了。” 是海底的暗潮,像地震,又想龙卷风,那么巨大,转眼就将我们吞噬! 我怕过一阵子,但发觉自己没死,也没跟和旨冲散后便只剩激动了。就像在天文馆的球幕大厅里,看那种外星系星云星球排着队快速靠近又远离的小电影。因为太过震撼,内心直想喊;但也因为太过震撼,竟然喊不出。何况此刻我们又正置身其中! 我抓紧和旨的手,也感觉到他施加在我手上的力量,觉得此刻的体验突破了人类的所有想象,是可朝闻道夕死的那种。但我没死,而是一直随着暗潮涌动,后来不知怎么到了一群巨鲸身边。随着鲸的游动,那涌渐退渐小。直到碧波荡漾,天空和白云都透在眼里,巨鲸们冲破碧波,凌空翻转并再次跃入水中时,那涌才彻底地退了—— 只余巨鲸们苍凉空灵的叫声。 夹着咕咚咕咚的水声,有空旷而悠远的感觉,像穿越过时空,从几千几万年以前传来的。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命运,忍不住泪如雨下。人类总是疏忽,时间原是这样伟大的东西。而生命,不拘人类的生命,在这浩渺博大的宇宙中,尽管孤独,但确实最富奇迹和美感的东西。 我忍不住想:如果宇宙是神,这就是神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