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醒 元康元年,六月初九。 夜已深,永宁王府星月阁烛火未熄,整室暖融融的。层层叠叠的垂幔,从浅黄到橘色,凝香烛映在床头,影影绰绰。 房间侧角,永宁王叶曜坐于书桌前,白衣挺拔,奏文堆叠如山,除了翻阅声,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走到床榻边,定定的看着榻上沉睡的少女,眸中具是担忧。 沉睡已将近一个月的少女是大雍公主、未来的永宁王妃叶星璨。在带她回到永宁王府前,叶曜便命人改造了王府主屋,扩成内外两间,外间只有一张简单的床铺和书桌,里间则是完全复制了叶星璨原来的闺房,暖暖的鹅黄为主色,夹杂着浅橘、蜜粉,温柔又可爱,依旧唤作“星月阁”。 斟酌两日后,叶曜又将自己的书桌搬进里间,放在侧角,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床榻上沉睡的少女。 本应在三日前醒来的叶星璨,似乎依旧整日沉浸在梦魇中,不停辗转,却无半点转醒迹象,叶曜的心也随着一起纠缠,一起痛。几乎每次走到床榻边,都可以看到叶星璨的泪水和挣扎,是不愿忘了那个人,还是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世界? “王爷,楚先生来了。”门外传来近卫霍跃的声音。 书房里,被霍跃称为楚先生的男子正在喝茶,身侧站着一个浅碧裙衫的少女,容色并不出众,看起来却是伶俐。 喝茶的男子面容俊美,堪称倾国倾城之貌,却有一种出尘的疏离感,整个人奇异的混合着少年的青葱、中年的沉静,深沉的眉眼却又似是历经沧桑,看不出真实年纪。 叶曜看着与叶星璨有着几丝相似的面容,即便不是第一次交手,威震一方的年轻王爷还是愣在了门口。 “阿璨还未醒来?”楚焱回头,语气森冷,眼中又是藏不住的关切。 “楚……”叶曜扯了扯嘴角,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男人,确是阿璨的外公,已经活了不知几轮甲子,但看着这个比起自己来毫不逊色的男人,终究是喊不出口,道了声,“楚先生”,便带前去星月阁。 走进房门,楚焱才发现这屋子看似不大,却是用了心思。外屋只有一张简单的床榻,素白和深灰为主,清冽的男人气息。内屋则是暖暖的鹅黄,称极了第一次见到叶星璨时,她的黄色衣衫,温柔恬静,又带着几丝慵懒,清凌凌,暖洋洋的。 中间的床榻上,帷幕层层,一个绝色少女依然沉睡,不时眉头紧锁,不知梦到了什么。 自从叶曜自洛渊带回叶星璨,每隔三日,便按照楚焱的嘱托,以内力辅助药物助她恢复。三日前,本应是叶星璨转醒的日子,叶曜早早备好了一切,换上少年时阿璨最喜欢的衣衫,却落得一场空,赶忙燃了楚焱所交予的纸蝶传信。 楚焱急急走到塌前,看着还在沉睡的叶星璨,有些恍惚,少女略显苍白的面容又清瘦了几分,与记忆中那个在洛渊嬉笑玩闹的女儿楚鱼慢慢重合。 他搭上少女的手腕,脉搏已渐有力,却是杂乱无章。 叶星璨的身体突然不住颤抖,像是挣扎着要醒来,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划过脸颊。叶曜急忙冲了过来,越过楚焱将少女揽入怀中,轻轻擦拭她脸颊的泪水,哼唱着不知哪里的歌谣,叶星璨慢慢恢复平静,再次沉睡。 “经常这样吗?” “之前还少,只是安静的睡着,近来次数越来越多,这两日似乎整日都将自己锁在梦中。”叶曜轻轻将叶星璨放回床榻,虽是在答话,眼睛却未离开半分。 楚焱看着叶曜,“若不是那人,半年前阿璨就已殒命,或者说两年前,根本无命出现在我面前,再问你一次,真的要这么做?” 叶曜眸子瞬间冷了起来,周身杀气弥漫,那个称霸西北,令北胤闻风丧胆的鬼罗刹似乎这才回到体内,那个十三岁随兵出征,十六岁袭爵,领兵三十余万,未尝败绩的永宁王又活了过来。 “楚先生,这半年,阿璨几次为了那人寻死……”叶曜冷冷地看着立在床侧的楚焱,冷冷迎着目光,再度开口,“十七年前,您没能救下楚鱼娘娘,阿璨是娘娘唯一的骨血,当年她以命换命这才救了回来,现下,您是要眼睁睁看着阿璨殉情而去吗?” 想到惨死皇宫的独女楚鱼,楚焱闭上了双眼,似是又看到那日,夜闯禁宫,却只看到血泊中的女儿和刚出生的外孙女,往事种种,撕心裂肺。 未再言语,楚焱将真气丝丝传入叶星璨体内,又抬手按向头顶,压下她内心的不甘与挣扎,生生洗去了她心里的人,洗去了两年来所有过往。 一切妥当,楚焱收回真气,告知叶曜,阿璨最晚明日便可醒来,留下被称作灵香的碧衣婢女,就要离去。 叶曜也不挽留,只是将一块凤佩交回楚焱手上,玉佩看起来很是古朴,一只凤凰正浴火飞天,只是却不知为何,凤凰的头上有一道裂纹,上面淡淡红丝,竟像鲜血在游走。 楚焱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似要不解,“这是阿璨母亲的遗物,你也不愿留在她身边吗?” “楚先生,龙凤双佩本是楚贵妃临死前交予我母妃手中,转送给我和阿璨的……既然龙佩已经随他冰冻凛川,凤佩也请一并带走吧。”叶曜再次将凤佩递出,“以后我会守在阿璨身侧,护她一世长安。” 楚焱接过玉佩,回头再看了一眼王府,“我不知鱼儿与你母亲有什么过往,当年是我没能护住鱼儿。今日,我尊重鱼儿生前定下的婚约,留阿璨在你身边,若是你有任何对她不起,就算远在洛渊,我也可以轻易取了你的性命,扔到凛川去。” 叶曜却是笑笑,喃喃道,你又怎知,我是多么希望现在冰冻凛川的人,是我啊……也不知已经不见踪影的楚焱是否听到。 ———————— 叶曜返回星月阁,靠在叶星璨床榻侧边,陷入沉思,又是那日,快马兼程,赶去桐临关,却只见关内外尸横遍野,鲜血成河,什么都没了。 其实只是半年前的事情,却总觉得发生在上一世,前尘往事如烟尘浩渺,仿若云散风去,岂有重来之日。 忽然,叶星璨睫毛微微动了动,仿佛心有灵犀,叶曜睁开双眼,抓住了少女微微抬起的纤手,连声唤着“阿璨,阿璨……”,声音低沉而轻柔。 叶曜不自禁地吻上了少女的眼眸,轻轻地,却像解开封印的咒语。叶星璨睁开了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眼波流转,明眸浅浅,轻轻开口:“哥哥……” 叶曜一边拥住叶星璨,就像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幸福的止不住颤抖,一边忙吩咐侍婢传唤王府医正。 “王爷,具微臣诊断,悯长(zhang)公主已无大碍,只是昏迷的久了些,加之是伤到头部,得多加调理一些日子,才能慢慢恢复。”细致问诊后,医正回给站在身后,聚精会神的永宁王。 床榻上的叶星璨有些愣怔,医正的话好像有些听不懂,蹙眉晃了晃头,便直接看向叶曜,“他为何称我悯长公主,父王何时赐了新封号?” 叶曜眉宇间闪过一抹犹疑之色,不过也只是瞬间闪过,旋即恢复了平静,沉思片刻,便直接道,“你父王已于四个月前驾崩,两位兄长,太子和泰王也先后去世。” 虽说叶星璨从小被送至永宁王府抚养,与父王道宗不甚亲近,更未见过两个哥哥,但毕竟血脉相连,父兄去世的消息还是让她愣住,泪珠填满了眼框,一滴滴落在叶曜掌间,尚未恢复的身体受不了如此噩耗,晕了过去。 叶曜思斟着,只是拣了重点讲,阿璨还是无法承受,心下担心如果让她记起过往,怕是无法应对。 想到这里,叶曜匆匆唤来霍跃,命他带着几个亲卫再和王府的侍卫奴仆们对一对一应细节,特别是楚先生离开时,留下来照顾阿璨的侍婢灵香,不能再说漏什么了。 两个时辰后,叶星璨再次转醒,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叶曜屏退侍婢,为她掖好被褥,自己便也脱掉鞋袜,靠在了床榻外侧。两人亲密地倚在一起,只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只是任谁都明白,就算洗尘缘可以洗掉她两年来的记忆,令她忘了痛,也忘了爱,但已早不复当初。 当年意气飞扬的少年郎脚下也满是白骨,他谋的是这江山,是这天下,那他舍的、他放下的又是什么? 惶惶三载,已如隔世,物是人非事事休…… 但若强行逆转呢? 叶曜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痛了起来,他怕极了孤身前行,怕极了回头满目皆空,便想拼命抓住身边的这丝温暖,就算拼了天下不要,只得她此生怨恨,也不愿再此失去。 不负自己不负卿,便只能负了兄弟,负了春阳光之战,留给秦墨的那行书信: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第二章 国变 一、 情缘 叶曜理了理思绪,思索着该如何开口,似是怕叶星璨再提起道宗之事,便问道,“阿璨,你记得的最近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叶星璨虽然诧异,还是认真想了想,突然面色一变,整个人气鼓鼓的,满身醋意瞪着叶曜,“我记得,安城公主说,就因着青梅竹马,你才一直当我是妹妹,没法子生出男女之情,你心里的人是她……”越说越气,满是委屈。 叶曜一愣,满心尴尬和懊恼,这话题虽是从道宗身上引开了,怎么偏偏安城公主这茬记忆没洗去,真是冤孽。 不等叶曜回答,叶星璨便推开了他,“安城说,哪来什么边关急事,你是为了她才刻意不参加我的及笄礼,父王也已经答应她重新赐婚……同样是公主,我母妃早逝,未满月就被送来永宁王府,她却是皇后独女,父王的掌上明珠……”叶星璨想起了姐姐安城,又到伤心处,咳嗽起来,竟是说不下去。 叶曜满是心疼,也顾不得如何解释,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叶星璨虽是气急,却觉得要有骨气,拼了力气挣扎,要推开身侧男子。 毕竟初醒,加之永宁王常年带兵戍边,岂能推开。 “阿璨,圣上没有重新赐婚,都是我的错,是我伤了你,管他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的公主,我的王妃,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就成婚。”叶曜收紧双臂,紧紧拢住怀中少女,似是生怕一不留神,就又不见了。 叶星璨却是不信,她分明记得,及笄礼前,哥哥以边疆军事紧急为由离开。 叶曜百口莫辩,只能如实说,当时确是得到消息,北胤调集兵马,当真是边疆有变。可又不知当年安城还对阿璨说了什么,也不知再从何解释,顿了顿,才道,“你也知永宁王不能出封地,我接近她是为了探听帝都消息,我有赶回及笄礼,为你插上了玉簪,牵你走上凤台”。 听着叶曜不迭赔罪,叶星璨眼中却是倔强,不愿再去面对他。冷不丁听到玉簪、凤台,头竟莫名痛了起来。 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只是无论如何努力,记忆丝丝缕缕,好像交织的丝线不停缠绕,交汇到眼前,却怎么也抓不到,一片空茫。 慢慢的,叶星璨眼前竟出现了一个男子身影,玄衣冷肃,手握一支白玉簪,簪头是一只凤凰凌翅欲飞。记忆中那人看向自己,温柔的笑着,眼中似盛满了星河,璀璨夺目,可是怎么都看不清他的样子。 突然间,周围都变了,空茫茫的天和地,到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冰层。那抹玄衣越走越远,无论怎么奔跑都追不上,自己不停地呼喊,却传不出一丝声音,跑着跑着,摔倒在冰棱上,痛的直哭。那人似是听到了哭声,竟停了下来,却未回头,须臾,又继续向前走去,明明满身冷意,却又莫名温暖,让人心安。 叶星璨痛不欲生,想哭,又哭不出来,挣扎着想要看清那人面容,眼前却又空茫一片,心口绞痛,再怎么努力,却是什么都没了。 “我看到了一人,一身玄衣,我无法靠近他,也看不清他的长相,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叶星璨睁大双眼,迷茫的看向叶曜,泪珠凝在眼眶中,却倔强的不想落下。 听到玄衣,叶曜身子忍不住颤抖,握着叶星璨的手也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开口却只是说,“月前王府遭了刺客,你遇袭伤到了头部,怕是患了癔症。” 二、 桐临关之战 醒来月余,叶星璨才慢慢恢复,也搞清楚了前因。两个月前,她遇袭伤到了头部,不知为何,昏睡一个月后,却忘记了近两年发生的所有事情,记忆被定格在了十五岁及笄礼前。 这两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但叶曜拣了重点,叙述的及其简单,只说及笄礼后不久,永宁王府老王爷杨素便因病去世,半年后安城公主和亲北胤。一年后,泰王去往雍北边境督战,中了敌军暗箭,未等回到帝都永宁,便不治身亡,之后不到三个月,一直说与叶星璨命中相克的太子也病重去世。 四个月前,楚璨二年,道宗病逝,惠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康。安城公主在漠北王庭听闻父王驾崩的消息,一病不起,同月便也去世了。短短两年,曾经带领大雍称霸北陆的道宗,竟然只剩下一个从小被放养到永宁王府的公主还活在世上。 只是,叶曜未曾提起,至道宗这一脉,大雍王氏已经凋零,最亲皇族只剩道宗堂弟惠王叶麟和韩王叶赫,再远就是赵王叶钦和永宁王叶曜了。 楚璨二年十一月,道宗还沉浸在连失两子的悲痛中,便被群臣逼宫,要求立其堂弟惠王为太子。 短短数日,天下兵将十之有四宣誓效忠惠王,道宗发现连御林卫都无法调动了,才反应过来,惠王布局之早、用心之深。 道宗于殿堂痛斥惠王居心叵测,满朝文武却无人响应,具是看戏一般。心力交瘁下身体更是不好,只好派亲卫连夜出城,下令各军“勤王救驾”,竟无将领接军符。 占了大雍军备力量近四成的永宁王府只是回到,遵祖训,永宁王不得出封地,世代戍为雍北边境。故所率三十万风骑、五万雪骑均按兵不动。 唯有常年戍守雍唐边境的秦朔将军在留下两万将士继续戍边后,毅然带着独子秦墨率麾下十万武陵军赶来帝都“清君侧、靖国难”。 武陵军从关外打到关内,一路血战,惠王亲自带领数倍兵马,竟也未能拖住武陵军。 最后一战是在桐临关,守卫帝都永宁的最后一道关口。史载桐临关之战,武陵军所剩兵力已经不足二三,在没有粮草补给的情况下,竟然向关口发起了十余次冲击,两天两夜,火光映红了天空。武陵军死战到底,少将军秦墨更是带领亲军“陷阵营”充当先锋,踩着累累尸体,一步步向桐临关推进。 然而破关在即,武陵军却遭副将叛变,被惠王兵马围困,秦墨带兵杀出了一条血路,自己却战死桐临关,尸骨无存。却无人知,身中数箭的少将军明明已经冲出关口,为何又返回了桐临关。 只是据说那日,桐临关守军都曾看到一个挥着银翼的少女,以血为咒,对天起誓,带着少将军尸体飞向了九天。之后数十日,在桐临关,总能听到一个女子痛哭,凄凄焉戚戚,悲痛欲绝。 少将军秦墨战死三日后,秦老将军接到了道宗自尽、永宁王拥惠王继帝位的消息。老将军仰天长呼,血泪横流,在得到惠王赦免武陵军剩余将士的旨意后,于帝陵自尽。 将军血染道宗棺木,以身殉君王,所剩武陵将士随之自尽者百余人,皆葬与道宗陵寝侧。 却不想,惠宗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颁布圣旨,定武陵军为叛军,绞杀剩余兵士。消息传到雍唐边境,两万戍边的武陵军旧部奋起抗击,皆亡于中唐国边军和永宁王风骑的夹击之下。 一时间,雍唐两国边境陈尸千里,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只闻天阴鬼哭,日久不散。自此,世代忠勇的武陵军,亡。 同月,北胤为表两国友好,送来道宗长女安城公主首级。惠宗以慈悲为意,竟还抹了几滴眼泪,随后下令永宁王出兵北胤,报其杀和亲公主之仇,杏雪铁骑主将杨传奉永宁王之命,带领十万风骑和杏雪铁骑出击,重创北胤。 同年,惠宗为向天下黎民表怀对先皇道宗的敬重,亦为拉拢永宁王,加封道宗唯一在世的女儿、未来的永宁王妃叶星璨为悯长公主。 三、 永宁王府 北陆一分为三,大雍占据中心版图,西北接北胤,东部临中唐,南部边界皆是密林与海岸线。 北胤是游牧民族建国,分分合合,直到百年前才女真族领主斡雷冽才仿照大雍,建立国家,称“北胤”,以漠北王庭为尊。中唐则占据着最富庶的东部,两年前大败于武陵军后,奉大雍为正朔,岁岁纳贡。 大雍王室一向人丁单薄,逼宫继位前,惠王只有一子一女,永熹郡主叶烟,后封永熹公主,年芳十六,小王爷叶炼,后封太子,也才不到六岁,据说身体也是不甚健壮。 大雍皇室人子嗣绵薄早已不是秘密。两百年前,叶氏先祖叶承打下江山,称雍太(tai)祖(zu),即位后身前却只留下一个公主,名唤茵儿。 古来女子不能继帝位,太(tai)祖(zu)虽然不舍皇权旁落,但为保女儿一世安稳,还是立了皇太弟为储君,是为雍太-宗并以帝都永宁为封号,封叶茵为“永宁公主”,愿她一世顺遂,万世安宁。 永宁公主叶茵嫁于镇北将军秦櫈,不称驸马,而封“永宁王”,秦櫈便是第一任异性永宁王,并将西北七郡作为永宁王府封地,王位世袭罔替。 为保后代世代平安,雍太-祖立下遗诏,将占当时军队三分之一的二十万风骑军划归西北,永宁王掌军印。立下规矩,王府以叶姓为遵,永宁公主后代若为男则继永宁王位,若无男丁长大成人,则由郡主继永宁公主封号,是为王府继承人,公主必以武将为驸马,为大雍永镇西北,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遗诏有理有据,有进有退。二十万铁骑镇西北,说是戍边,但也戍卫了太-祖后人,护卫了皇室血脉,永宁王永不出封地,是以让继任帝位的太-宗一脉能放下戒心,安稳坐帝位。 但也是奇怪,当年的永宁公主叶茵也只留下一个女儿。两百年间,永宁王府虽也有小王爷降生,却均未活过十岁。 也不是无人猜测,是否皇位上的人不愿叶姓永宁王长大成人,但又有谁敢置喙皇家之事。是以每任永宁公主选驸马都会震动朝野,满朝武将翘首以盼,百年来,大雍武将世家竟有六成入赘永宁王府。 到了道宗年间,永宁公主叶灀在独子叶曜十三岁那年便已去世,永宁王是为开国十将之一的杨猛将军后代杨素将军。而小王爷叶曜竟然打破永宁王府男丁活不过十岁的魔咒,长大成人,并于靖宁八年继永宁王位。 世人都传,叶曜是破军星入命,此曜入命者,杀戮无数,一生漂泊动荡,但能改天灭地。更有人传,大雍公主叶星璨便是七杀星入命,天香国色,足以乱世。 破军、七杀,再加上还未问世的贪狼,三星同时出现,天下必将易主。 但当年道宗听闻,却是笑笑,只说,哪有破军和七杀是皇家公主、驸马的。 第三章 公主 道宗幼女、大雍公主叶星璨便是与永宁王叶曜一道,在永宁王府长大成人。 虽然王爷和公主对她具是很好,但叶星璨偶尔还是会想起父王和早已去世的母妃,很是委屈。就因为司天监观星,说小公主与太子命盘相克,自己便被送到了永宁王府。 那时,楚贵妃难产去世,叶星璨还未出满月,便被送往千里之外的永宁王府。“星璨”二字还是映着当时已经5岁的小王爷单字那个“曜”,两年后,册封“星曜公主”,封号竟也连着叶曜名讳,倒是和大雍历朝公主封号相别甚远。 想起来,不算失去记忆的两年,叶星璨只见过父王两次,一次是八岁那年,发烧十几天,道宗连夜赶来建兴。 也是奇怪,自道宗进城,叶星璨的体温便开始降了下来。道宗不顾赶路辛劳,衣不解带的守了星曜公主两天两夜,直到病情稳定,才又赶回帝都。 叶星璨还记得大病初醒,看到一张憔悴的中年男人的面庞,陌生,又莫名亲切,虽然满是沧桑,也有了丝丝白发,却依旧英俊魁梧。 似是不知怎么面对从小便被送走的小公主,曾经横扫北陆的道宗,看着小女儿转醒,竟未多言语,又匆匆离开。 第二次便是叶曜继王位了。 按理说百年来,永宁王继位,圣上并不会亲自到场,永宁王不能离开封地,让皇上千里奔波也不合法度。但可能因着叶曜是两百年来第一个拥有皇族血脉的叶姓永宁王,道宗竟然特许永宁王杨素带着小王爷叶曜和两百亲卫来到桐临关,亲自为叶曜册封王位。 当然,一同前往的还有当朝星曜公主,未来的永宁王妃叶星璨。 在桐临关,十一岁的叶星璨和十六岁的新任永宁王叶曜一起跪拜在道宗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父王,道宗也未单独传唤公主,以叙父女之情。 那几日,叶星璨总是喜欢远远地偷看道宗,愣愣地发呆,好几次叶曜要带她去往皇帝身边,小姑娘却又怯怯地躲开,跑远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她想记住父王的相貌,想记住父王的身姿,想记住关于父王的一切。 也是在那个时候,安城公主随道宗一起来到桐临关,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玉面小王爷叶曜。虽然叶曜在后来一直解释,当年并未留意到安城公主,但安城却在三年后以养病为由来到建兴。 回到那年,安城公主揪住躲在旁边偷看道宗的叶星璨,看着这个粉嘟嘟,还未长开的小丫头,不由就生气,凭什么这个什么都没有,母妃还是妖怪的丫头竟然是未来的永宁王妃,分明自己和叶曜才最相配。 却不知,当年皇后深知永宁王府手握军权,威震西北,但历任帝王却也均猜防忌惮,又担心叶曜活不过十岁,怕安城公主落个“克夫”的名声,便回绝了赐婚。道宗这才顺理成章地指婚了当时楚贵妃刚刚降生的女婴。 谁料叶曜不但长大成人,继了王位,还生的这般英武俊逸,再想想自己未来夫婿那一副文弱样,安城更是怨顿。不由捏着叶星璨胳膊的手加了力气,痛的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不敢出声,怕惊来了道宗。 却不知怎么的,坐在台上与永宁王父子议事的道宗竟然走了过来,看着两个公主只是温和的笑了笑,便轻松的从安城手中“救”出了小星璨。 他摸着叶星璨的小脑袋,打量着这个穿着鹅黄色襦裙,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小丫头,很是温柔,之后又牵着叶星璨的小手来到桐临关城楼上。 指着大雍万里江山,说,“以前,父王也和你母妃一起站在这里,她总说,这山山水水有什么好看的,一晃眼,朕的小公主长这么大了啊,和你母妃一样好看,再大一些,一定倾国倾城,说不定还能倾了这天下”。 叶星璨一直记得父王笑着的样子。却未曾想到,一句说笑,却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 在叶曜眼里,五岁时,还搞不清楚王妃是做什么,叶星璨便被送来了王府。他看着小婴儿小小的、皮肤黄黄的、还没有自己胳膊大,不明白那个远在帝都的皇上送来这么个小婴儿做什么。 母妃说,这便是自己未来的王妃,一生一世,绝不能背弃。 其实那时的叶曜并不明白什么是一生一世,只觉得就是像父王和母妃这样吧,相敬如宾也好。母妃还拿出两块玉佩,一块刻着巨龙翔于九天,戴到了自己脖子上,另一块则是凤凰浴火重生,戴在了小婴儿脖子上。 就这样,叶曜看着叶星璨一点点长大,牵着她的小手走遍建兴,又骑马踏遍了西北边境,教骑术,带着习武,甚至琴棋书画也陪着。 少年时,总有一起玩闹的少年郎嘲笑叶曜,时刻带着个小媳妇,搅了大家兴致。叶曜倒是不恼,嘴上答应着以后不带了,下次出游,叶星璨的小脑袋还是从叶曜身后探出来,眨着眼睛冲大家笑。 腊雪铁骑主将周粟深的三小子周谈就总是念叨,堂堂永宁王还没开荤,就被这么个小丫头困住了,听说啊,不光白天带着,有时夜里打雷闪电的,还得去闺房侍寝。 每次念叨到这里,叶星璨就会害羞的跑开,可是跑不出十米,又准溜达回来,蹑手蹑脚的扯着叶曜衣角,再趾高气昂地瞅瞅周谈这帮狐朋狗友,满是小姑娘心性。 靖宁八年,叶曜十六岁,于桐临关继永宁王位,一回到建兴,还没喝盏茶,便被一帮兄弟扯出了王府,拉去万春院,直接拖进了最贵的暖香阁。 叶曜少年时期,虽说混账事也没少干,但因着母妃叶灀去世前的嘱托,一生一世只一王妃,不让叶星璨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即便也顺手来了几次英雄救美,惹得建兴的小姐姑娘们日日思春,但也从不招惹她们,这秦楼楚馆更是从未踏足。 这次被直接拉去,一进去,满屋子莺莺燕燕便直勾勾盯着新任永宁王,看的叶曜莫名紧张,深吸一口气,不等脚底抹油,周谈便把一个叫“颖娘”的花魁塞到了叶曜怀里。花魁之所以是花魁,必然除了最美之外,还有别的吸引人之处,这颖娘便是一身雪肌吹弹可破,据说还弹得一手好琴,吹得一嘴好萧,只是今日永宁王已然在侧,颍娘可不愿起身去那台前弹琴、吹箫,在王爷身边多好。 美人在侧,叶曜倒是满身不舒服,怎么着感觉都没带兵打仗有意思,又想着大晚上不回府,叶星璨必然一直等着,便借着出恭的由头想逃了。不想刚到门口,便被晚来的沈春逮了个正着,直说永宁王恋-童又惧内,要不怎么就被十一岁的小王妃“捆”住了。 这一激,叶曜倒来了精神,不但大步折回了暖香阁,直对着一屋兄弟和满室燕瘦环肥,揭了沈春老底,“都说大雍三大家‘江南柳,岭东王,西北沈’,沈老先生可是文坛巨纛,听听沈大哥的名字——沈秋白,秋之白华,白华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还刻意停顿道,“谁知道沈春这名字什么寓意?” 叶曜不等沈春扑过来,便对周谈使了个眼色,周谈一个猛虎扑食,两百斤砸过去,死死压住沈春。叶曜接着道,“其实吧,沈老先生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咱们小沈兄不是春天生的吗,老先生灵机一动,便给取了个,春花,哈哈哈……” 这下,满屋子“春花”、“春花”……叫着,气的沈春硬是从周谈身下挣脱出来,就要拼命,他哪里是叶曜对手,又被反剪压在了旁边。这下一来,沈春倒也不恼了,对着满屋姑娘吆喝:“咱们永宁王守身如玉十六年了,哥们好不容给你们请来了,还不快上! 这一撺掇,一屋子美人哪里还颖娘还在永宁王身侧,便都明目张胆的放电,换着方搔首弄姿,只差扑到叶曜身上了,叶小王爷虽说见过世面也不少,但还是有点吃不消,感觉着脸发热了,直接拿起桌上酒壶,干了下去。 这一闹腾就是半宿,等叶曜踉跄着回到王府,已是寅时,眼看再晚点太阳就要出来了,新任永宁王便打定主意不走正门了,直接绕到后院,一个鹞子翻身便落在了墙里。正打算回屋,却看到近旁凉亭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桌上,走近一看,果然是叶星璨在这里睡着了。 叶曜担心这丫头为等自己在这睡了半宿冻坏了,紧忙将叶星璨抱进怀里,脚下不觉带了功夫,往闺房“星月阁”奔去。小心地推开房门,免得惊动了睡在隔壁屋的翠儿,正准备将叶星璨放在床榻上,却看见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 叶曜笑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边帮她脱掉满是寒气的外衣,整个儿塞到被褥里,一边叮嘱她,以后自己要是再晚归,就早早睡觉,不准在凉亭里等了。 说罢便准备离开,可看着叶星璨亮晶晶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自己,小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拽着自己衣角,叶曜只好脱了外衣,躺在叶星璨旁边。小姑娘笑嘻嘻的往叶曜身边蹭了蹭,小声嘀咕着:“哥哥,万春院里的姐姐真的很好看吗?” 这一问,吓得叶曜差点翻下床,“谁告诉你我去了万春院?”。看着叶星璨耷拉着小脑袋不愿意回答的样子,又义正言辞地教育她,“不要听人乱讲,这万春院是书院,都是老夫子,哪来的女子。” 小姑娘显然不信,气鼓鼓的,“周谈哥哥说了,那里的花魁比仙女都好看,你肯定喜欢。” 叶曜一阵头大,一边想着回头怎么收拾周谈那帮损友,一边假装淡定的继续胡扯,“你见过仙女什么样?别听周谈瞎说,我就是和夫子们一起谈经论道,一高兴还喝了几口,不信明天带你去问问。” 听了叶曜的解释,又闻到淡淡酒香,叶星璨想着周谈老是骗她,可不能信,便枕着叶曜的胳膊睡着了。 第四章 隔阂 这日,叶曜连收三封加急军报,具是来自风骑军的骑兵主将聂谦将军,叶曜暗自诧异,雍北边境都是风骑驻守,今年三月杨传又带兵横扫北胤,怎生这么快又聚集了兵力。但又想到近一年,大雍帝位更迭,除了自己手握的风骑、雪骑未有损耗,境内各军在阻击武陵军时皆是元气大伤,据说惠宗登基前在封地攒了几十年的家底,几乎在桐临关之战打了精光。 加之原本驻守雍唐边界的两万武陵军哗变,新上任的韩王叶赫又抽调了号称二十万兵力去往东部边境,严防中唐异动。如果北胤再探知,之前端木璟叶带去雍唐边界,剿灭武陵军的三万风骑,并未回到西北,倒是真有可能大举来犯。 想到这里,叶曜虽不舍离开叶星璨,但考虑到她身体刚恢复,更舍不得带她去前线受苦,便留下霍跃保护叶星璨,带着暗卫杨俊出发苍戈城。 叶曜离开后,叶星璨竟觉得几分释然,也是奇怪,这次醒来,不知为什么对着一起长大,从小依恋的叶曜总有一丝陌生感,甚至有些畏惧。又发现王府多是生人,就连以前照顾自己的嬷嬷侍婢都不见了踪影,贴身侍婢也从翠儿换成了灵香。 有次叶星璨问及管家,他只说,老王爷去世后,永宁王感恩府中老人为王府尽忠了一辈子,就都放了自由身,赠了盘缠,允他们回乡。又说,两年前,星月阁原本的侍婢嬷嬷被安城公主收买,伤了王妃,也就是自己,全被王爷杖毙了,这才又换了一批。 两厢合在一起,便好像整个王府多是新人了。 再等叶星璨追问,当年发生了什么。管家却只说,当年王爷震怒,后来,竟硬是逼着圣上送安城公主去北胤和亲才罢休。 和亲,叶星璨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叶曜提到,自己及笄礼后不久,安城公主便和亲北胤,就觉得奇怪,又不知哪里有问题。现在想来,就是安城和亲北胤不合理,这才明白,原来是安城公主伤了自己,叶曜震怒,不但没让父王重新赐婚,还逼得父王和皇后把安城送去和亲。 可叶星璨明明记得当年叶曜对安城的好,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哥哥对安城下狠手,逼去北胤和亲才罢休。要知道,北胤地处漠北,条件最是不好,那北胤王已经六十余岁了,还娶了十几房胭脂,要和亲也该去中唐呀,风景秀丽又富庶,据说中唐王可是中唐第一才子,年纪也不大。 后来,叶星璨又小心翼翼地去问叶曜,他却和管家一样说辞,多问几句,就只说过去的事情忘了也好。 左右得不到答案,叶星璨闷闷地靠在燕飞湖边的观鱼亭,耷拉着脑袋,回忆起和安城公主的过往。 记得十五岁那年,父王将年号由靖宁改为楚璨,虽未言说理由,但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是父王为了纪念死去的母妃,楚鱼、叶星璨、楚璨。 是以那段时间,叶星璨总是很开心,一直到听闻安城公主要来建兴。安城临出嫁,原定的夫婿永昌侯府小侯爷却意外离世,便求旨来建兴永宁王府,说是养病散心,但江南大好美景,和煦旖旎不去,偏偏跑来西北,看大漠吗? 那年,叶曜十九岁,继永宁王位三年。将一直号称三十万骑,但实际骑军只占了三分之一的风骑军重新整编后,扩风骑,建雪骑。遵循永宁王府祖训,连年春夏出兵。 北胤以草原戈壁为主,冬日苦寒,生命活动都被压缩到了极限,开春万物开始复苏,动物们都会抓紧时间交-配,繁殖后代,到了夏天水草丰茂食物充足,后代存活率也最高,动物如此,北胤人就更是如此了,抓紧时间蓄积能量,迎接下一个寒冬。 永宁王府连年此时出兵,怀孕的北胤女人只好东躲西藏,最终不是堕胎就是因为战乱,孩子自然没了,新锐力量蹙减,不可谓不狠辣。等到叶曜年间,北胤已经很难再组织大规模进攻,愣是退出边境三百余里,当然,永宁王名震天下的不光是赫赫战功。 在西北,谁人不知王爷年轻俊逸,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决然似骄阳,剑眉下双眸璀璨如寒星,不但擅长带兵作战,更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整个大雍,更传说永宁王生的不世出的好相貌,鲜衣怒马,飞扬跳脱,明亮耀眼,列阵时,偏又一身杀气,白袍银枪,凌冽磅礴。 帝都哪家小姐不思慕,天下哪个姑娘不想嫁,可偏偏永宁王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又偏偏是个公主,谁也抢不得。姑娘小姐们又只得想着,做个侧妃、侍妾也好。 那年,安城公主叶娇刚满十七岁,虽说与叶星璨有着两分相似,但十四岁的阿璨长得慢,整日鹅黄色的衫子,如同一团毛茸茸的刺球花,还是半捂在花苞里,还未及绽放开来的刺球。 十七岁的安城却正是碧玉好年华,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带着公主特有的雍容和傲气,近看如牡丹华贵,远看却犹如盛放的罂粟花,让人一眼后,便舍不得离开。 三月初三,关外的红梅还在绽放,叶星璨换了身红边白袄,套着厚厚的锦裙,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小脑袋,乖乖的待在丫鬟翠儿身边,看起来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一双小手硬是推开冯嬷嬷送来的暖炉,甜甜笑着,颠颠地跑到叶曜身边,把冻得通红的小手塞到他手里。叶曜无奈的摇摇头,将穿的毛茸茸的叶星璨护在怀中,哈着气,给小兔子暖手。 昨夜,安城公主那边传信说,明日就要到建兴了。老王爷一大早便把叶曜叫回王府准备迎接,后来又想着安城是这两百年来,第一个来到建兴的公主,又推着叶曜带着亲卫军去城外候着,完全忘了叶星璨也是正正经经的小公主。 叶星璨自然不依,急急穿好外衣,便要随着叶曜一起出城,骑军中不得已加上了马车,速度也慢了下来。可是他们到了城外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叶星璨冻得直往叶曜怀里扑腾,却还是没见到安城公主的车队。又堪堪过了一个时辰,愣是叶曜也想发火了,不舍得再冻着叶星璨,便连哄带劝的把小兔子推进马车,让霍跃护送着先回王府。 是以,叶星璨并不知道叶曜见到安城公主时是什么情形,只记得那天晚些时候,叶曜带回了安城公主一行。安城公主穿着紫色的锦袍,还披着叶曜的斗篷,但在阿璨眼里,这样还是好冷的,只是好奇,叶曜竟然一点也没见恼火,陪着吃了晚宴,不但送回了闺房,第二天一早还带着安城公主去了王府背面的玉琦山。 记忆里最后的时光,总是少见叶曜,他不是陪着安城踏雪赏梅,就是一起游湖看景,甚至还一起去边防巡营。 ———————— 这边叶星璨想起过往不禁神伤。另一头叶曜赶到苍戈城,才得知,哪来什么紧急军情,也就是风西堡被袭,伤了两个守城的伍长,来犯的一小股北胤游击部队,倒是被风骑杀了几人,还捆了个队长,正在地牢里“伺候”着。 所谓风骑伤亡惨重,就是为了诳叶曜过来,谁叫他自从接回“永宁王妃”,就没离开过王府半步,兄弟们急了,死磨硬泡,央着聂谦将军写了军报。 闹归闹,假报军情,叶曜也是罚了带头的沈春、周谈好一顿。既然来了,王爷倒是也没闲着,除了推杯换盏、一顿海喝,顺道也查了趟边防守卫。只是没待几日,不顾兄弟们挽留,叶耀又赶回建兴,只说是叶星璨生日快到了。 永宁王府。还有一个多月,叶曜便放下手头军务,寿宴事宜,无论大小,一一过目。精细到让王府管家李迎都头疼,恨不得北胤再来边境搅一搅,好让这个整日扎在王府的永宁王再去军营待几天。 不同于叶曜的期盼和热切,叶星璨却对这个生日并无太多上心,似乎对叶曜也不甚亲近,和小时候那个天天黏在身边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叶曜知道她是恼了自己当年和安城公主的糊涂债,闹变扭。专程解释了好几回,还拉来一干人证,但无奈叶星璨只记得他们踏雪赏梅、一段佳话,偏不记得叶曜拒绝了安城。 叶曜不知道的是,自从醒来,叶星璨总是在做一个梦,一会是玄衣少年,一会又是英武将军,梦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映的睡梦里的叶星璨眼角嘴边都透着幸福。可是无论梦里多甜,醒来都会忘记,只剩下漫天血光,一个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剑就那样穿过他的身体,再去回忆,又都是充满天地间的寒冰,冷的让人发抖。 很多次,叶星璨都想问问叶曜是否知道些什么,梦里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失掉的记忆,却怕他又说是癔症,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好自个偷偷琢磨,问过道,也求过签,还听空明大师讲了一天佛法,得来的答案,无非是之前伤了脑袋的臆想;或者就说,梦已醒终是梦,何苦深究。 只是有次遇到建兴大名鼎鼎的才子沈秋白,他说回去研究了几天,后来回道,有时候梦也可能是预示着未来,吓得叶星璨买了一堆安神香,不敢再去做梦,再去寻找那人。 叶星璨生日前夕,沈秋白找到叶曜,把近来只关注这花怎么摆,那柱子要换个颜色的清闲王爷拉回府邸。进了书房,也不啰嗦,直接便讲了叶星璨询问自己的梦境。 看着叶曜恍然若失,便接着说,既然摆脱不了,也未尝是件坏事,不如正好利用了,如果如小公主所说,无论梦境里有什么,醒来却只记得漫天战火,挡剑相救,那干脆趁着圣上下令平北胤,找个合适的战场,演上一出。 虽知好友是为自己着想,叶曜还是生气,摔门而去,只留下一句,阿璨自出生便是我的王妃,当年弄丢她的人是我,现在追回她的也只能是我,堂堂正正,何须作假。做好你的将军,谋好这江山。 听到这里,沈秋白也懒得再送,坐回竹椅,对着书柜后面说道,“大军师,我就说这招不行,你出的馊主意,还偏让我去说,平白挨了一顿训。” 一个青衣中年男子从书柜后徐徐走出来,倒也不恼,直说,“你当那小子不知道我在书柜后面,你以为那江山是让你谋?这几年,小曜见多了肮脏事,手上沾满鲜血,难得还记得堂堂正正,这样的永宁王,谁还赢得了?” 沈秋白总算反映过来,还是嘴硬,“谁说没有,当年你那侄子秦墨,带武陵军精锐“陷阵营”来建兴合练,春阳关演武,六千武陵铁骑可是‘全歼’王爷亲手建起来的雪骑王牌——端雪铁骑,六千对一万,还赢得漂亮。想想当年那场对阵,我就激动,怪不得道宗说,秦墨和王爷是“大雍双璧”。” 喜穿青衫的永宁王府第一谋士秦兵弋却似乎有点晃神,许久才道,“王爷就输了那么一场,你倒记得清楚,那年北胤集结四十万军队,一路越过边境,佯攻巴达,实围苍戈,还想取了春阳关,还是这两个小子联手杀得北胤退回漠北王庭。” 第五章 失神 元康元年,八月初二,叶星璨十七岁生日。叶曜一早便安排妥当,不但叫了戏班,还招回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帮兄弟,也难为这些如今在风骑、雪骑独当一面的将领,放下军务,千里奔袭赶回建兴。 看着满屋子男人,叶曜才反应过来,阿璨在永宁王府十五年间,似乎没有什么女伴。 突然看到一抹红衣混在其中,还不及惊喜,定睛一看,竟是弓弩营主将沐严之女沐馨儿,心下有些犯怵。自从三年前阿璨离开王府,沐馨儿便总是追着年轻王爷,还逼得沐将军前来提亲,非要做什么永宁王侧妃。 叶曜这边还头疼着怎么把人弄走,不留神,沐馨儿已经与阿璨聊了起来,叶曜赶忙拉过一直对沐馨儿暗送秋波的风骑军弓弩营副将独孤云,想要插到两人中间。 走进了,叶曜才听闻沐馨儿是在讲年前和北胤的长谷之战,正说道自己身中两箭那。沐馨儿讲的生动形象,声泪俱下,连自己听了都不禁想要感叹一句铁骨好儿郎,更不用说阿璨了。虽然心里对叶曜还隔着两分亲近,可毕竟一起长大,是挂在心上的人,一听叶曜身中两箭,还在带兵冲锋,便急了,心里皱皱的,眼泪不住的流,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然越哭越厉害。 叶曜赶忙把泪人儿护到怀里,叶星璨抬头看到叶曜,也顾不得哭了,急忙问伤在哪里,可否都好了。 沐馨儿本来是想在叶星璨面前显摆下自己和王爷在战场出生入死、伉俪情深,结果还没等讲到为叶曜煎药,营帐里烛光绰绰、两两相伴,就被打断了。还平白看到王爷和阿璨秀恩爱,气的甩头而去,独孤云也赶紧跟了上去,陪着笑脸不知在讲什么。 知他箭伤已然恢复,又有叶曜哄着,小女儿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一起长大的少年郎难得聚在一起,叶星璨也是开心,想起几年前和叶曜一起埋在燕飞湖边的杜康酒,便拉了贴身侍婢灵香去取酒。 灵香按照指示位置,挖的起劲。 叶星璨觉得无聊,便坐在湖边观鱼亭,看着湖面碧光粼粼,小鱼儿游来荡去,起了玩性,索性脱了鞋袜,将脚沁进湖中。 这边,叶曜听闻,空了半年多的建兴少牧府来了新人,还是个没捂热和的新科状元郎,文弱书生一人竟敢直闯建兴,便生了兴趣,决定见上一见。 按理各级官员都是朝廷任命,建兴又是西北七郡首府,又是距北胤防线最近的重镇,更是重中之重。但偏偏永宁王府邸就在这里,自古任职官员多是出自西北系,当然也有擅长和稀泥的京官被派过来混日子。 几个月前,前任建兴少牧与风骑军校尉林啸起了冲突,怎么个原因虽不清楚,只闻50多岁的老少牧被揍了个半死,竟直接告老还乡了。帝都还传,这林啸是风骑步兵主将林淳风之子,永宁王护短,半分也未惩戒。 京中群臣听了更是忌惮,故而惠宗九请九推,愣是没人敢来接任这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的少牧一职。 不想还未等西北系举荐官员,新科状元郎就自请而来,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傻。 “小姐,请问这里是哪儿,正则厅怎么走,我好像是迷路了……”叶星璨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气。她收回还荡在湖中双脚,踩在观鱼台上,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一袭玄衣,龙章凤姿,挺拔如孤松独立,脸颊虽略显清瘦,却是生的十分好看。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叶星璨看着脸庞,竟似曾相识,不由流下眼泪,渐渐地,眼前人与梦中人合二为一。 不及多想,叶星璨便光着脚扑到男子怀中,贪婪地仰头看着他,泪水盈满眼眶却不敢擦去,生怕一个眨眼,眼前人便成虚幻,梦醒只剩战火连天。 柳清让呆立在湖边,只记得自己来永宁王府拜会王爷,等的久了出来转转,不想迷了路。看到一个鹅黄衣裙的少女在湖边嬉鱼,然后,就看到这个比九天仙女还要美上几分的少女回头看着自己,再然后,就到了怀里。 柳清让以为是梦,不禁咬了咬嘴唇,一丝血,甜甜的,生疼。再低头,怀中少女依旧在,泪水盈在眼眶,眼中似是含了万千依恋,盈盈地看着自己。 柳清让感觉时间好像静止了,脑子里空空的,却又好像满满全是眼前女子。 “小姐,你肯定是记错了地方,害我挖了三个大坑,这才在甘棠树左侧找到了,你可真是……砰……”话还没说完,灵香便看到了湖边相拥的两人,待看到男子面容,竟是惊的失手丢了刚挖出来酒。 听到人声,柳清让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放开怀中女子,后退了两步,行揖礼。 灵香深知不可能是那人,便稳了心神,赶紧扶住还未站稳的叶星璨,眼角再扫向对面男子,才发现,相比王府一干武将,男子很是文弱、清瘦,呆呆站在那里,竟有些傻气。再一细看,其实五官也不甚相似,最多与那人五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人如烈火燃烧、含了万千世界,眼前人却是干净到不染一丝尘埃…… 小姐是都不记得了,猛然见到一个玄衣男子,身姿面容又有些熟悉,便错乱了。 柳清让看着眼前两位女子,再次作揖,呐呐开口,“小生柳清让,江南人士,前来建兴接任少牧,特来拜会永宁王,不想在王府迷路,惊扰了小姐。” 句句传来,叶星璨却仿佛听不懂,喃喃开口,又不知要说什么,似是不受大脑控制,竟然脱口而出,“他们要辱我杀我,是你救了我,挡在我身前?” 柳清让愣在当场,咀嚼着这个问题,想不出头绪,只好答到,“小生在家塾长大,之后入了太学,不曾见过小姐,以及去挡什么剑。” 叶星璨定定的看着柳清让,许久似是回过神来,拉着灵香匆匆离开。 “小姐,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小姐,我就住在少牧府。”柳清让想追过去,又不知追上去了要做什么,只好木讷地站在湖边,失了心神。 半晌过后,王府随从寻到湖边,找到呆呆站在那里的新任少牧,这才把人带回正则厅,拜会永宁王。 —————————————————————— 柳清让随侍从回到正则厅,只见厅内桌椅装饰具为深色紫檀,没有繁杂的雕刻、镶嵌,素洁文雅,却是处处透着王府特有的大气和古朴。 柳清让往日便听闻不少永宁王的轶事,无比敬重,进厅还未抬头便是一拜,道,“新任建兴少牧柳清让拜见永宁王。” 却久未见回应,只好抬头,只见坐上之人着紫金王服,竟绣五爪龙纹,五官深邃,瞳深如夜,不怒而威,比传说中还要威严俊逸几分。 主坐之下,两侧还有六个席位,其中四人一看便是武将,虽年龄不一,但均威风凛凛,就算穿着常衣,也是身板挺直。余下两人,青衣男子居首位,柳清让见他一身干净布袍,偏瘦,50余岁,便猜测应是让太学祭酒王籍也心生赞叹的永宁王府第一谋士秦兵弋。只是剩下一人,看着与秦兵弋些许相像,只是年轻许多,生的一双桃花眼,却微微眯着,不多情反而寒星四射。 柳清让不知为何,感到了周遭愈来愈盛的……杀气?他不知这个词对不对,毕竟新科状元郎从小长于书院,遇到的多是书生士子,就算有人想要挥斥方遒,也不可能露出这般气场,身体竟然不可控的有些发抖。 柳清让稳了稳心神,竟昂然抬头,看着永宁王再度开口,新任建兴少牧柳清让拜见永宁王。 这次,却见永宁王冰块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抹失落,转瞬即逝,柳清让看不真切,只觉自己花了眼。 叶曜挥手让柳清让起身,沉声道,“建兴乃西北首府,驻军不少,还请柳先生多费心思。”便径直离去。 四下陪坐的人也都陆续散了,只留下那个生着桃花目的年轻人。柳清让见那人直直看着自己,生出些扭捏,只好后退一步,准备再次介绍。 却见那年轻人笑笑,直接开口,“秦延,风骑军影部统领,和你一样,刚上任。”不等柳清让反应,便又说,“看着这张脸竟然会脸红,我倒有些吃不消了,幸好只有几分相像,若是长得一模一样,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柳清让却是似懂非懂,只能拣着听懂的部分,回道“柳清让见过秦将军,记得少时读书时,夫子便曾提起过,秦家累世武将,世代忠良。” “世代忠良?”秦延不知想起什么,竟是嘲笑般看向柳清让,话锋却是一转,问道,“你与岭东王家什么关系?” 柳清让一愣,还是据实已告,“家母是王家幼女,但早已与母家断绝关系。” 秦延点头,“那就对了,你母亲应该是二十年前,王家那个私奔去柳家的女儿吧,都说大雍三大家,“江南柳,岭东王,西北沈”并称于世,这江南柳和岭东王却是世代不对付,王家长女嫁了前朝秦朔将军,小妹竟然与人私奔,还是个柳家庶子。” 听得秦延这般评说家母,柳清让倏地挺直身板,横眉一竖,狠狠看向来人,也不管对方是谁,怒气道,“前事你又知多少,有什么资格妄议家父家母。” 看着对方怒目,秦延反倒一点也不生气,竟然笑起来,“你这样倒是更像他了,”然后才道,“得罪之处秦某道歉,说来我也算秦朔将军远房堂侄,这样看,咱们也是亲戚,以后遇事可以找我。”说罢,便也离开了。 柳清让看着空荡荡的正则厅,竟然愣神了,这都是怎么一出啊,也只好随着侍从离开王府。 坐在马车里,年轻的建兴少牧,竟然又想起了湖边偶遇的少女,猜测她该是王府家眷,或者哪位将军家的小姐,今日来给王妃贺寿吧。想着想着竟又红了脸,思琢着,能否有机会再见。 第六章 传言 叶星璨心下烦乱,便回了闺房,可是回去了更是静不下来,心如乱絮,偏生梦中人的相貌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又是那般,无论梦里一起经历了多少,甜也好,泪也罢,醒来都是忘了,一片空茫,冰天雪地,再寻不到那人踪影。 只好又拉着灵香去了燕飞湖,却也寻不见那人踪影,一袭玄衣,桀桀独立,他是谁?梦中人又是谁? 灵香陪着叶星璨立在湖边,不知为何也是想起了伤痕累累冰封凛川的少将军,他还会醒来吗?若是醒了却发现拼死相护的心上人已经将他忘了干净,又该如何坚持? 灵香摇摇头,不会的,若是秦将军醒了,只消一眼,小姐便能想起一切;若是……若是终是醒不了,哎……那便是忘了好,至少还有一人能够幸福。 灵香思斟着,便见叶曜寻来,看着已经相处月余的王爷,心内暗暗比较两人,只觉得家主的决定总是对的,王爷俊逸英武,一样的少年将军,凌冽王霸之气却更盛,护小姐于乱世。哎,王爷也是不易,忘了,其实也是两个人的幸福…… 自见到柳清让,叶曜便是没来由的心慌,这才急急来寻阿璨,看着湖边不知愣了多久的人儿,面上如冰的王爷,只余叹气,只觉不让她遇到那状元郎便好。待看着叶星璨了,又是笑了起来,眉眼如春,和煦温暖。 叶星璨见着叶曜,只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惦念着外男,总是对他不起,便迅速收敛了心神,随着他回了前厅。只见一屋子贵妇热切地看着自己,小姐们却都羞涩的低着头,偶尔抬眼偷偷看向叶曜。 叶星璨认出这些多是建兴贵胄妻女,还有一些则是风骑、雪骑将领的家属,明白是来给自己贺生辰的,心下虽然还是有些恍惚,也只好强迫着不去乱想。 前厅暖阁曰“舒窈阁”,是叶曜继王位那年为她所建,其名取《诗经》: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阁里具是暖色,依旧以叶星璨最喜的鹅黄为主,层层叠叠,横梁上流苏习习,映着小女儿的娇憨明丽,随风摇曳,处处流转着温柔浪漫。 叶曜带着叶星璨坐上主位,客套了几句,便借着秦延来寻自己,一起离开了。永宁王刚走,一屋子姹紫嫣红倒像是活了过来,围着叶星璨叽叽喳喳。 建兴府郡守的女儿蔡嫣以前最是不喜叶星璨,只是这次再见,已是嫁给风骑校尉为妻,似是放下了对王爷的痴恋,倒是带头贺寿,“祝王妃娘娘一日美过一日,牢牢“捆住”王爷,省的某些莺莺燕燕借着家里有些资历,便往上扑。” 说罢看了身周几个小姐一眼,继续道,“王爷说王妃娘娘身体不好,这两年都在府里休养,现在看来总算是好了,竟比两年前还美上几分,怕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呢,有些人也不照照镜子,咱们王爷器宇轩昂,王妃端静姝美,哪有空子可钻。” 一席话,说的周围几位小姐悻悻,只道蔡嫣自己嫁了人,又是风骑军,只好绝了念想,便在公主面前赶着出风头。谁不知当年蔡府千金出嫁,哭的那叫一个惨,不是哭爹娘,反而一个劲的喊永宁王,羞的建兴郡守夫妇一个月,都不好意思出门。 听了蔡嫣言语,叶星璨倒未理会有人记惦永宁王这茬,只是被“王妃”两字羞红了脸,虽然小时候大家也会这般称呼,但这次醒来,再听这两个字,总是没来由的抗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谢过,赏了蔡嫣一只碧玉镯。 接着,一屋子人都拣好听好玩的说,逗得叶星璨也有了笑颜,倒是和乐融融。 突然一个声音压低了,故意道,“我听说啊,王妃可没生病,两年前是与人私奔了,也不知谁这么厉害,拐了永宁王妃。” 说罢,又有人直接否了私奔一说,说是还未走过门礼,未来的王妃便怀了身子,又有老王爷过世,再遇道宗驾崩,不好明说,只能待在王府休养,据说小王爷已经半岁了。 虽然说得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又偏让每个人都能听清。 叶星璨咀嚼着这“私奔”,“小王爷”,竟有些愣怔,不知该怎么解释。 有人议论,若是不驳斥,便以为是怕了、认了,怀着小心思的人们更是肆无忌惮,总想在这和美下戳出一个窟窿来。 更何况,永宁公主叶灀过世后,便是叶星璨以女主人之姿代为处理王府事宜,幼年时便时常随着叶曜抛头露面,及笄礼后,不但未成婚,两年多来,反倒再未出现在大家视线中,也难怪传言满天飞了。 特别是之前沐将军来为沐馨儿提亲,竟都未见叶星璨露面,加之道宗过世,厅中贵妇贵女多少也都明了,所谓道宗退位病逝之说,分明是逼供被害,只是当年,王爷不但未出兵勤王,未来的王妃、道宗亲女竟也从未出现。 要说两人之间没问题,谁肯信,就算不是与人私奔了,永宁王留着一个先皇之女,特别是被逼自杀退位的先皇之女做正妃,不合适,也不合理。 是以,建兴官吏、将门都在等着,哪家可以先把女儿送进王府,这口子便是撕开了,至于所谓永宁王与星耀公主,现在是悯长公主的婚约,又有几人当真? 身侧之人 ,说的愈发放恣,一言一语激在叶星璨本就恍惚的心间,竟无还手之力。 杨传将军的夫人温氏从小看着叶曜和叶星璨长大,怎生也听不下去了,站了起来,横眉看向最先开口的女子,原是建兴州牧的小女儿吴双双和风骑参将张闯的妹妹张青莲。 温氏拿出将军夫人的做派,一字一顿道,“王妃素来身子弱了些,皇家近年又多事,悲伤过度,病又重了一重(chong),一休养便是两年。有些人如此妄议王妃,不怕王爷废了你家爵位?”说罢又看向那两个女子。 那两人却是淡定,永宁王府女主人位置空悬已久,众人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一探虚实,即便是温夫人出手,张青莲也只是福了福身,“公主请见谅,小女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奇怪,这才脱口而出。” 西北女子,哪个春闺梦里不曾思过永宁王,吴双双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芳龄十六,正是“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永宁王妃做不得,侧妃总可以一拼,再奈何,侍妾也是够资格的,又是听闻了那些传言,更是觉得叶星璨配不上王爷,甚至还是个可能带来朝廷之怒的罪女,只觉得王爷是抹不下面子休了她,这才几年都不愿带出来见人。便更是大胆,直直看向叶星璨,笑的妩媚生姿,“为何如今还未成婚,王妃您……当真不知?” 这句“王妃”叫的百转千回,满是不屑。 叶星璨就这般坐在主位,听她们一方唱罢一方登场,不知为何,竟又恍惚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 看着自家小姐被人如此欺侮,竟还神游在外,便是心急,生于乡野,长于洛渊的侍女本就不拘礼节,更不会在意这些贵女身份,更何况,谁的背景能有王爷大,任她们如何搬弄是非,王爷对小姐的情谊,灵香最是清楚。便是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王爷心里只有我家小姐一人,岂容你们挑拨觊觎!” 只是,叶星璨本就恍惚着,又有谁会在意这个说话奇奇怪怪的陌生侍女,王府侍婢只用“公主”和“王妃”的称呼,“我家小姐”又是什么称呼?吴双双更是示意身侧侍女上边,推向灵香。 灵香岂是好欺负的,楚先生虽未教于侍女们太多功夫,但防身的本领还是有的,一个侧身便避了过去,又是一拽,本要将那侍女推出,抬头却见一袭紫金王服出现在门边,便是借着势,与那侍女一起摔向厅中,更是突然抹了眼泪,放声大哭,惊得众人一愣。 听得哭声,叶星璨也总算回过神来,见灵香被推倒在地,神色一正,娇俏温柔的眸子透露出肃杀之气,语调却是平淡,“谁人放肆!还需要本公主请你们跪下吗?” 第七章 阴阳眼 叶星璨终是拿出了王府女主人的气场,逼的那两人当场跪下,本预再次开口为灵香讨了公道,却见众人突然起身,面向门外,纷纷行大礼。这才看到,不知何时,叶曜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厅中所跪之人,未置一字,却吓得一屋众人不住发抖。 叶曜走到厅中,看着叶星璨满是心疼,将人揽到怀中,四目相对,只是轻轻一句“我在”,便是怒声道,“来人,将这两位小姐杖责二十,送回父兄处,就说本王要一个交代,其余人,除了温夫人,都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让家中主事的来领。” 不顾身后那两名女子的嚎啕哭泣声,便牵着她离开。 灵香一见此景,便是开心坏了,施施然起身,一脸傲气的看向厅中所跪众人,扬眉道,“让你们欺负我家小姐,哼!”。便是追了出去。 路上走着,叶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站定,掰回叶星璨的身子,两相对,这才问道,“若非灵香,你就这般被她们评说欺辱?你是不介意众人如何想你,还是不介意她们如何想我?” 叶星璨一愣,看着叶曜额间深蹙,眉眼具是悲伤,却不知该如何冲淡两人间的鸿沟,想要为他抚平额上深深的痕迹,抬手却终是放下。 叶曜就那般看着他,深深的眸子似要让人沉浸,末了似是释然,终是不再纠结叶星璨的答案,一手将她拥入怀中,“罢了,阿璨,我们该成婚了。”说罢便吻上叶星璨额头。 这些日子,见惯了王爷对王妃的宠溺,一干侍从迅速背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堪堪追过来的灵香也是一个急转弯,机智的向着侧旁拐去,嘴角却满是笑意,王爷不在意就好,其他人如何看又又谁人在乎呢? 夜里,叶星璨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一边想着如何可以再见到日间湖边所见男子,一边又想起叶曜的吻。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竟这般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了。 书房里,却一直亮着光,叶曜看着北胤密报,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回想起秦延白日所说,了然柳清让竟是秦墨表弟,怪不得有几分相像,早知就该阻止他来建兴上任。 想着便唤来暗卫杨俊,明命他找人守在少牧府,那人要是有什么异动,直接处理。又让他再去找文夫子问问,这都多久了,怎生还未算出吉时,再不给日子,干脆就下个月成婚,省的夜长梦多。 杨俊从小随着叶曜一起长大,想到王爷这两年受到苦,不免心疼,觉得还是早日成婚好,便匆匆骑马往城外去。不料刚出城,就突然下起大雨,电闪雷鸣。 少年侍卫一人一马一身雨,行至文夫子家,不等扣门,大门却是忽然打开,门厅昏黄烛光下,一位紫衣女子撑着一把竹伞,盈盈立于门前,雨幕中,杨俊竟是失神。 初次相见,却似故人重逢。从未笑过的暗卫不知为何,嘴角浮上了一丝温暖…… 听闻窗外电闪雷鸣,叶曜快步去往星月阁,推开门,便见叶星璨躲在灵香身后,不住发抖。二话不说,便将人护在怀里,又嘱咐灵香关好门窗,余下交给自己就好。 叶曜抱着叶星璨,不禁想到小时候,每到雷电夜,阿璨便说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得直哭,总是折腾一宿,雷电停了才能睡去。叶曜心疼,拢着叶星璨的胳膊又紧了几分。 叶星璨紧紧抱着叶曜,整个脑袋都蒙在他怀里,却怎么也忘不掉刚才所见。安城公主满身是血,竟笑着将头颅提在手中,那个孤零零的头,流着血泪,好像在说着什么,却史听不清楚,只记得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又笑。 叶星璨抬起头,看着叶曜,瑟瑟指着屋角,不住发抖,“我看到姐姐了,安城满身是血,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便再也说不下去。 叶曜一惊,看向叶星璨所指之处,空无一物。想起楚先生离开时曾说,阿璨生来阴阳眼,只是一出生就被楚贵妃封住了,只有特殊情境下才会看到一些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想到这里,叶曜慢慢起身,潋起一身杀气,挥掌砍向叶星璨所指之处。叶曜修的本就是王霸之术,这掌更是用了毕生功力,起势便是最为狠厉的“龙御”,加之又是王族,常年在外征战,带了一身杀伐气,掌风所到之处,神鬼俱灭。 叶星璨见叶曜挥掌,安城瞬间被撕成碎片,慢慢消失……便对叶曜轻轻摇头。 叶曜舒了口气,将叶星璨抱到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衣,躺在床榻外侧,轻轻拍着阿璨后背,哼着小调,哄她入睡。 叶星璨只觉恍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睡不着了,就跑去哥哥身边,逼着他讲故事,可怜叶曜从小被王爷王妃放养,哪里听过小孩子的故事,只能讲些战场上打打杀杀的事儿。 这样叶星璨就更睡不着了,最后,叶曜只能一边哼着从母妃那听来的小调,一边拍着她,哄着小王妃睡觉。 也怪不得周谈、沈春他们嘲笑叶曜,堂堂永宁王无视外面那么多美女,就守着个小王妃,也不知怎么想的。 雷电声渐小,叶曜看着叶星璨睡熟,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轻轻抽回了压在她身下的胳膊,掖好被褥,走出房门。 叶曜径直走到灵香屋前,不等敲门,便见灵香已经打开房门。 进到屋里,灵香也不迟疑,直接开口道,刚才,小姐说能看到安城公主,我不知这公主是谁,但应该是你们旧识。 叶曜点头,示意灵香继续。 灵香道,“家主,就是楚先生说过,他们翼族,不是妖,更不是神,只是天赋秉异,特定情况下,极少数人甚至可以凝出虚幻的银色羽翼,家主只有楚鱼小姐一个女儿,我不知两人是否可以凝出,但是阿璨小姐可以。” 叶曜沉思,“那日,我在泑山密林找到阿璨时,有看到过银翼,断了几处,隐隐都是血,已经几近透明。” 灵香继续道,那是小姐第一次展翼,就飞了太久,又带着秦将军,力竭而落,家主说,恐怕这辈子再也凝不出来了。 叶曜点点头,只说,这些不重要,便让灵香继续。 灵香想了想,才道,“家主可预见未来事,楚鱼小姐天生血液可解百毒,主医道,善毒也善解。家主曾说,王妃出生时楚鱼小姐已经身中剧毒,又被奸人断了命脉,发现女儿有阴阳眼,可与鬼怪想通后,担心她易染上阴气,活不长久,便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封了鬼眼,但也断了自己活路。这封印都有缝隙,所以在雷雨夜,借着雷电的力量,有时鬼眼可开,小姐便能看到一些阴间之物。” 叶曜点头,问道,“因为封印,所以即便雷雨夜,有时可见,但是阿璨还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无法与鬼言?” 灵香思斟片刻,说,这个家主没说过,但看今日情形,应该是的。又说道,家主要守护龙焰,无法长时间离开洛渊,担心外孙女也如女儿当年那般被害,这次把自己留在王府也是以防万一。 说罢,灵香拿出一支手镯,通体纯净,只在镯心有一丝红线游曳交给叶曜,只说是家主留下的,担心王妃初醒体弱,被阴物所扰。 叶曜接过手镯,看着镯中红线问是何物,灵香只道自己也不清楚。 收起手镯,叶曜回到星月阁,看着沉睡中的叶星璨和手镯,沉思良久,还是将镯子戴在叶星璨左手。 一瞬间,镯中红线渐渐展开成红波,不停荡漾,红光大盛后,渐渐温柔,将叶星璨笼在光中,似是要护她不受外界侵扰,末了又是慢慢退去,独留那一丝红线在镯心。 叶曜靠在床侧,定定出神。 第八章 纤纤 日间,杨俊从书院返回王府,将文夫子拟好的黄道吉日递给王爷。 叶曜展开信笺,竟是给了一年后的九月初九,气的叶曜直接掀了案上卷牍,下令杨俊带人去将这老父子带回。欺人太甚!定是这老夫子记仇,气不过他那之前任建兴少牧的棋友被林啸打了,便拟了这么个日子,给自己添堵。 向来泰山压顶而面不蹦的杨俊却是直直跪下,“请王爷三思!” 叶曜一愣,这文老夫子腐朽,日日与那些京城来的官眷混在一处,早该鞭打了,更何况,自己也有分寸,断不会太毁文人颜面,杨俊这是闹的哪一出? 怎么问,这小子也只说是敬重文老夫子学问,叶曜暗自摇头,上次掀了西北沈家马车的是谁?淋了一夜雨,突然敬重起文人了? 只是叶曜深知杨俊性格,若是不愿说,便是怎么也问不出来,便是放下这茬,又让他去找空明大师问问。不想回过来的吉日更晚,直接说到了来年年底。 不等叶曜上昭醍山找空明理论,惠宗便下了急令,让永宁王即日出兵北胤,荡平漠北。 叶曜看着军令,不禁冷笑,惠宗登基不到一年,就动起了平北胤的心思,不废一兵一卒,静等着永宁王府和北胤两败俱伤。话虽这么说,叶曜还是召回风骑雪骑将领,开始部署。 只是半月后便是八月十五,祭月礼耽误不得,边境怕是来不及去了,但苍戈城还是要去看看。 风云诡谲,天下将乱,既然坊间传闻“破军曜,天下易”,自己这个所谓破军入命的“闲散王爷”,也得前后打点下,毕竟未到起兵时。 因着叶曜忙于军事,看叶星璨一人在王府里也是无聊,便请温氏邀了阿璨一起游玉琦山,赏赏秋景。 八月的玉琦山,清风徐徐,温度正好,枫叶只染了红晕,红黄绿三色相间,很是迷人。两人走走停停,倒也是惬意,温氏谈起叶星璨和王爷小时候的趣事,笑声涟涟。 叶星璨装作不经意的问起当年安城公主之事,温氏倒不避讳。说道,那年安城公主来了建兴,日常喜欢缠着王爷,又因着两人年龄相仿,不少人传闻,道宗要改赐婚事。 气的杨传将军与温氏的小女儿杨纤纤还为叶星璨抱不平,不过王爷倒是没有请旨重新赐婚。 温氏又道,叶星璨及笄礼后,老王爷原本预备年后便让两人成婚,却意外被刺身亡,王妃也被匪人掠走。 听闻老王爷是遇刺身亡,叶星璨心下难受,想着叶曜应该是怕自己伤心,才说是病逝。又问道,自己被劫是是做的,后来呢? 温氏也是摇头,只说王爷急坏了,也顾不上为老王爷入殓,便带着人疯了般翻了全城,就连一同从战场下来,满身是伤的秦将军也一起去寻了,还是他先找到您的呢? 秦将军?叶星璨笑笑,没想到这秦延还挺有良心啊。 温氏一惊,王妃不记得秦将军了吗?当年明明经常一处玩闹,纤纤性子直,为着王妃怼安城公主,但也常为着秦将军吃醋,说凭什人人都护着小王妃,却不知,偏生她自己最护。 温氏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再问,只说,那是年前从望海郡带着武陵军来演武的少将军秦墨,当时正逢北胤集结四十万军队来犯,王爷和秦将军一道在边境抗敌,听闻老王爷遇刺,王妃失踪,便八百里加急赶了回来,据说跑死了三匹马。 具体自己也不清楚,只听说王爷和秦将军兵分两路,秦将军先找到了王妃,过了段日子,安城公主也回了永宁,再就和亲北胤了。 又说,当年,武陵军来建兴,全城的姑娘都涌上街,等着看少将军秦墨。据说那日之后,便有一半少女换了怀春对象,日日跑去武陵军营地等着秦将军出来,还笑道,纤纤更是闹着非秦将军不嫁,还逼的杨将军亲自去提亲。 想到杨纤纤一副腼腆少女样,叶星璨便觉得好笑。 记得小时候,纤纤总是大姐姐般护着自己,每次被周谈他们嫌弃笑话,都是纤纤第一个冲出去,发怒的小狮子般样、和男孩子们打成一团,竟然少有败绩,在小阿璨眼中,纤纤就是保护神,也是最好的闺蜜。 虽然她也经常嫌弃自个柔柔弱弱,一副娇滴滴的小姐样,叶曜亲手教的功夫,竟是一分也未学到,百无一用就是小王妃么,但也绝不允许外人欺负阿璨。 记得那年,安城来了建兴,日日缠着哥哥,哥哥偏生也不拒绝,为了王府也罢,为了大业也好,终究是助长了安城的气焰,哥哥一不在,便是明里暗里耀武扬威,嘲笑自己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配不上永宁王,当不起王妃的名号。 踏春时,更是当着一众建兴官家小姐的面以永宁王妃自居,恼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就想偷偷溜回家,小乌龟般躲着便好,只会冲着哥哥发脾气的窝里横,偏生每次对着哥哥,安城又是那般温柔纯净,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是在无理取闹了。 那日,又是纤纤扬起长鞭,直直挥向安城,那句“这里是我永宁地界,谁敢冒犯王妃,先看我手中鞭子依是不依!”吓得安城脸都白了,那日后,对着自己,也是收敛了几分。若是没有纤纤,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想起往事,叶星璨满心暖意,又想到纤纤还曾揍得沈春满地打滚,更是嫌弃秦延绣花枕头一包草,连哥哥都是看不上眼,建兴那帮浪荡子们都嘲笑纤纤眼高于顶。 但叶星璨知道,她的心里有雄鹰翱翔,这西北儿郎怕是都入不了眼的。纤纤还说,长大就是去庵里当姑子,也不要嫁给这帮野蛮无趣之人。 不想她竟然也会有思慕之人,便急着问温夫人,这秦少将军有什么好的,能让纤纤这般看中,非卿不嫁? 温氏笑道,只说少将军相貌一等一的好,一身玄衣,腰间一把长刀,唤做“夜鸢”,总是冷着一张脸,不太说话,内敛深沉,和当年阳光耀眼的王爷很不一样。 又说道,那日春阳关演武,王爷领端雪铁骑对阵少将军的陷阵营,六千陷阵营兵将竟然胜了一万端雪铁骑,生生把端雪拉下神坛,王爷更是折了银枪,罚了端雪兵将三个月的俸禄给陷阵营买酒买肉。纤纤跑去围观,回来后就失了魂,闹着非秦将军不嫁。 端雪铁骑输了?还是以多败少! 叶星璨笑着摇头,这秦将军果然人物,自己怎生不认得?难不成当年就顾着和安城争风吃醋了,竟是错过了。 又想起少年时的叶曜,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占尽人间风流,输了便是折枪再战。再回想如今,虽然对着自己,还是一样的温柔,却似心累,很少笑了,总是眉头紧蹙,心事重重。只见每日议事厅人来人往,信鸽、鹰隼飞来一批又一批,便有些心疼。 叶星璨思绪飘回,这才突然想到,许久未见纤纤了,便问温夫人,纤纤去了哪里,难道是嫁了秦将军,去了望海郡? 温氏愣怔,王妃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许久才道,多半年前秦将军战死沙场,纤纤是个死脑筋,非绑了白绢,跑去寂普庵,说要为秦将军守孝三年。 叶星璨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那纤纤是为亡夫戴孝了。” 温氏却是摇头,喃喃道,“我们倒是去说了亲,秦将军未曾应允,这丫头……太任性了……” 叶星璨睁大眼睛一脸迷惑,待明白过来,只觉纤纤至情至性,有一女子如此痴情相对,秦墨将军也算是泉下有知了罢。 说到这,两人陷入沉默,便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时,杨府侍从来报,说杨老夫人身体不适,温氏便急忙赶了回去,临走时推荐南面枫林,说已经尽染霜红,风景不错,让叶星璨去看看。 第九章 偶遇 谁想,这边柳清让也来了玉祁山,寻道,赏景。 原来,柳清让自从接任了建兴少牧,便发现其实无事可做。跑去跟了几次衙门行事,发现西北虽然民风彪悍,但有永宁王府坐镇建兴,治安反倒好得很,一切井井有条,完全不需要自己插手。 知事们都说,真遇到难事了,驻城的雪骑就解决了,也不用府衙操心。 柳清让想来想去,又晃荡去了郡守府,蔡郡守倒还客气,陪着他聊了一个下午,细细评说西北的风土人情,又提点了几句为官之道,对着年轻状元郎还是惜才,也想他全须全尾的早日回帝都,也别耗在这建兴了。 临了,还让自家女婿,风气校尉赵统带着他去春阳关转转,赏赏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西北景致。 只是那赵统出自武将世家,从来都看不上这些文人墨客,即便被王爷训斥过几次,明着恭敬,背地里还是嫌弃嘲讽,是以这一路上两人相处并不融洽。 柳清让满心郁闷,本想速速赏景,速速回城。不想到了春阳关,却是被守军的热情惊到。 春阳关守将绕着柳清让转了两圈,确定不是秦将军回来后,这才松开,背过身去,五十多岁的老将军,竟是热泪横流。 想起当年再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与秦将军一起死守关口七日,生生拖住了北胤助力军。只是,春风度阳关,关还在,将军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待清楚了柳清让身份,得知他是秦将军表弟,便是不再管王爷忌讳,好酒好肉愣是拉着柳清让喝了三天三夜。 那几日,柳清让总是醉里梦里不知身在何处,一排排军士一个接一个的敬酒,人人都是满含热泪,看着自己,又像不是在看自己。 但终归是被此生也未曾遇到过的热情裹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临走,春阳关守军竟列队相送,兵器出鞘,战鼓雷鸣。 柳清让回身相望,多半将士竟都背过身去,不怕血不怕累的三万兵将竟然都是肩头耸动,男儿不言泪,但若情到深处,哭声压抑,却是撼山岳,哭那一战惨烈悲壮,哭那曾经相约喝酒吃肉的六千武陵男儿竟再也回不来了…… 红颜泪,兵将心,那兵将泪呢? 那一人一刀死守春阳关的少将军可曾魂归关口,可怨风骑军背信弃义?可还认这些死生弟兄? 柳清让不懂春阳关人为何对自己那般好,但也隐约感到,他们所敬之人并非自己,但心里,却默默把春阳关当做了另一个家,想着有空了,再去坐坐。 待回到建兴,柳清让必然继续无聊,又跑去了州牧府上,这州牧倒是敷衍许多,只说让他多看看书,没事可以去书院讲讲道。 越是清闲,柳清让就越是喜欢做梦,除了梦回春阳关,便是整日想着那日在王府遇到的仙女,却不知如何寻人。 浪荡了好几日,实在无事,柳清让便跑去书院找文夫子下棋,来来回回,竟然具是赢了,恼得文夫子转身就走,直说,要封棋一年。 无奈,柳清让只好以也不知道有或没有的“官威”压下来,拉着其他几位夫子论道,从远古神皇扯到第一位一统北陆的嬴国国君,再从开创大雍的太-祖叶承到现下继位的惠宗,旁征博引、谈古讽今,愣是侃了好几日。说的夫子们自愧不如,便他骗道,玉琦山上有前朝登仙的道长,让状元郎去山中待个两日,指不定就遇上了,也好寻寻禅,悟悟道。 柳清让想着既然无事,那就去碰碰运气罢,就带着干粮和酒壶,跑到玉琦山。独自溜达了半日,仙道未遇到,却是发现一处枫林,已然红透,便起了兴致,喝了点酒,对着枫林洋洋洒洒赋诗一首,然后摇摇晃晃的,寻了一处安静地,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半日,夕阳渐渐染上天边,柳清让才慢慢醒来,准备再往山上走走,怎么着也得寻到点什么。 忽然听到一阵铜铃般笑声,四处找了找,只见两个姑娘,披着雪白披风,在枫林里漫步,竟是美成了一幅画。 柳清让心想,莫不是遇见了林间仙子。便整了整衣衫,紧走两步,朗声道,“小生柳清让,江南人氏,初到西北,不想遇到仙子,不知可否有缘一见。” 叶星璨带着灵香边走边看,听灵香谈起外面的奇人异事,也是好玩,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便回过头来。 一看,不禁愣住,竟是那日在湖边遇到的玄衣男子,抬手施礼,风仪俊雅。 叶星璨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跃然又似怅惘,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竟是从未有过的滋味。 柳清让看清女子面容后,惊喜地呆在当地,脸也不禁红透。彳亍半天,才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行揖礼,“小姐,永宁王府一见,小生一直,一直惦念的心里,我,我一直在找你,左右打听不到,还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了。” 灵香见柳清让那副神情,又想起这书生与“封”在小姐心间的那人总归有几分相似,心下有些惴惴,便挡在前头,啐道,“你是何人,见到永宁王妃还不下跪。” 柳清让听到“王妃”二字,半晌回不过神来。 叶星璨看着眼前男子,不知为何,眼眶便是酸涩,神思不知晃到了哪里,只觉身周似是有花盛开,又似累累冰层裂了,心口似被填满,又似空空荡荡,说不出是心喜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灵香见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便拽了拽叶星璨衣袖,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小姐竟然看着眼前男子凄然垂泪。 灵香稳了稳心神,手上加了力气,使劲握住叶星璨手腕,小声道,“小姐,该回府了,要不王爷该着急了。” 叶星璨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看着手上泪水,也似茫然无措,不知自己为何会哭,看着眼前男子,轻声问,“你当真以前从未见过我?”却不知自己的声音不住颤抖。 柳清让定了定神,心下难过,好不容易找到了梦中仙子,竟然是永宁王未过门的王妃,觉得老天很是不公,听到女子再问之前是否见过,心下奇怪,却还是据实而言,“除了那日燕飞湖有缘一见,再未见过。”想了想,又补充道,“小生柳清让,是建兴新上任的少牧。” 叶星璨却似未闻,脚下一轻一重,踉跄着走到了他身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是你吗?你回来找我了?” 灵香不等柳清让反应,便冲上前去,将叶星璨拉了回来,“小姐,醒醒……小姐,我是灵香啊……” 叶星璨心内恍惚,抬眼看着灵香却是苦笑,“是我的癔症又重了吗?”便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和柳清让还了礼,慌忙间便准备离去。 柳清让心里着急,便追了上去,说是同路。 一路,柳清让起了无数话题,愣是一刻也没闲着,叶星璨却总是若有所思,虽然努力的答着,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看的灵香心惊。 好不容易挨到了王府,不想刚到门口,便见永宁王一身战袍,白衣银枪,纵马而出。 叶曜本就要赶往苍戈城巡视,突然接到前线急报,布在北胤的探子却失踪了十余人,便也等不及叶星璨回府,匆忙带着杨俊出发。 不想刚出府门,便见叶星璨和柳清让一起回来。 叶曜微微皱眉,急勒马绳,生生停了下来,一把将叶星璨捞到怀里,放在自己身前,道,“本王还有军事,就不招待少牧大人了,您请自便。”话闭,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柳清让看着马蹄扬起的飞尘,满心委屈,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少牧府走去。 叶曜一手勒紧鞍绳,一手揽在叶星璨腰间,下巴抵在她头上,柔声道,前线出了些事,我要离家几日,送我出城可好。 叶星璨似终于回过神来,只觉身后怀抱踏实温暖,想起长大后,两人许久没有一起骑马了,便往叶曜怀里缩了缩身子。轻轻点头,叮嘱他在外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 叶曜带着暗卫杨俊和一万端雪铁骑,日夜兼程,赶到苍戈城,只见军帐中众将已经就位。 叶曜抬眼,想到上次这么多人聚在苍戈城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北胤举兵四十万来犯,父王坐镇建兴,秦墨死守春阳关,而和自己一起站在苍戈城墙上的多是一众老将。 三年间,一代老将逝去,新人也不断冒出。杨俊、孔三、王霸、周谈,甚至现在驻守建兴的沈秋白、沈春兄弟,潜伏在北胤的影部首领秦延都是在那一战中展露头角,又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不断磨砺,逐渐走到了风骑、雪骑前台,领一枚印,率一城兵,护一方民。 见永宁王久未开口,众将也是陷入沉思,不禁都是想起了三年前的大战,数十万兵将埋骨黄土,三年内雍北再未开战。 第十章 算计 楚璨元年,八月初五。叶星璨及笄礼后三日,边疆传报,北胤集结了号称四十万兵力,在左威王斡雷拔的带领下,穿过芸江草原,直奔建兴而来。 军报送到永宁王府之日,与苍戈城一同构成西北第一道防线的风东、风南两堡均已被北胤骑兵攻下,不到半日军报再传,位于边境最东的兰陵城失守,西部的巴达城也已经陷入敌军包围,边境重镇苍戈城岌岌可危。 当日,老王爷杨素坐于正则厅,看向永宁王叶曜,只问:“北胤异动,大量调兵,王府既已得到线报,为何还是陷入如此境地?” 叶曜指向仿照雍北边界地形而建的微观沙盘,说道:“一个月前,潜伏在北胤的暗探送回消息,北胤可汗斡雷珩下令各部落首领集结军队,左威王斡雷拔也调兵往西部集结。我们预演了北胤行军路线,认为其将穿过拓哒戈壁,先夺巴达,再走天偃山西部缺口,直取建兴,便下令风骑军北军主将聂谦带领北军延巴达城布下防线,可挡北胤二十万大军冲击。” 叶曜默然扣紧帅杖,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继续道,“北胤为了避免背后受敌,还应夺取苍戈城,我已下令步兵主将林淳风带领步兵和弓弩营出发多日,应该已经快到苍戈了。苍戈历来由风骑驻守,依山而建、城墙坚固、武器齐备、粮草充足,即便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抵挡对方数倍兵力,坚守一个月也不是难事。北胤来军四十万,我们可动兵力应该只在二十万上下,需要死守苍戈城,拖足时间,以局部战场的优势一一击破北胤大军。” “只是,”叶曜看向老王爷,停顿到,“以现在的战局,他们似乎是想过兰陵,打春阳关。”说罢,看向站在身侧一直没有开口的秦墨。 秦墨立在桌前,负手沉默,一直低头推演行军路线,感受到叶曜看向自己,也不迟疑,直接道,“兰陵并不富饶,无法作为补给点,其后的春阳关虽然可以作为进攻建兴的主要路线,但北胤主力军在西部,绕道兰陵取春阳关,不但会增加行军时间,还易造成兵将长途奔袭,疲劳作战。同时,春阳关地势奇特,易守难攻不说,永宁王府历来在春阳关便布了重兵。如果是我,也会选择巴达,再集中力量拿下苍戈,派步兵守卫,以这两城作为补给点,其后的天偃山虽险,但空档多,比打春阳关容易。” 说罢看向叶曜,四目相对,皆是寒意凛冽,两人具是一惊,叶曜放下帅仗,双手撑在桌上,直接道,“所以,如果不是传来消息的暗探叛变,那就是我们被斡雷拔玩了,现在半数风骑陷在巴达,无法及时驰援春阳关,步兵又都冲去了苍戈城……那,现下的问题是,北胤准备投入春阳关的兵力究竟会有多少。” 老王爷起身,回看叶曜,却是摇头,只说,“这几年具是胜绩,你恐怕是太低估北胤这次蛰伏已久的出击了”。语声淡定,却是蓄满肃杀之意。 随后,手指却是点向苍戈城,继续道,“苍戈才是关键,斡雷拔一定在这里,等着你。” 不等叶曜反应,厅外传来隼鸣,秦延迅速走出大厅,一只白隼稳稳地落在他左臂,他取下脚环上的纸条,递给叶曜。 纸条来自苍戈城,只一句:斡雷拔现身,北胤来军至少十万。 叶曜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却是笑了起来,“这个左威王果然悍勇善斗还记仇,是想以自己为诱饵,引我去苍戈,在那里报我雪骑杀他妻儿之仇。看来,他是想让我在苍戈城和春阳关中二选一了。” 叶曜看向厅中众人,敲了敲沙盘,缓缓道,“北胤送大礼上门,本王怎能不收。” 听到叶曜这么说,王府谋士秦兵弋已然明了王爷布局,暗下思斟,若北胤大军真有四十万,风骑北军能陷在巴达,证明佯攻巴达的兵马应该不会太少,除去投入苍戈正面战场中的至少十万兵马,那么进攻春阳关的军队应该在二十万上下。 二十万人必然分为先遣、中军和后援,除了先锋,速度快不了,建兴距春阳关只有三日路程,昼夜兼程,两日应该就可以赶到,来得及驰援。 秦兵弋又算了一下永宁王府可用兵力,除去风骑北军,以及已经快到苍戈城的步兵主力和弓弩营,还得再除去留守建兴的守军,和因为不得不防备大雍,守在西北与瀚中线上的风骑南军。那么永宁王府三十五万风骑、雪骑,能守卫春阳关的,最多五万,算来竟然有四倍差距。 秦兵弋略一迟疑,看向叶曜道,“既然王爷要带着端雪铁骑驰援苍戈,将主力军摆在苍戈城,必然是想先拿下这局,但若北胤真是打算用苍戈困住王爷,老王爷又旧病复发,需要坐镇建兴。春阳关就只剩守将和风骑东军主将、副将,战力虽然不弱,但要说挡住对方少说二十万兵力,天方夜谭……” 还未说完,秦兵弋拢了拢袖子,如此战力悬殊的对战,王爷却是气定神闲,终是明白了他的谋算,也是摇了摇手间羽扇,看向未再开口的秦墨。 叶曜点头,却是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秦墨,眼中不掩明目张胆的算计,旋即微笑颔首。 武陵军驻守雍唐边境,两年前,十七岁的少将军秦墨更是带兵逼至中唐国都初阳城,所谓一把“夜鸢”刀斩中唐,自此中唐奉大雍为正朔,岁岁纳贡。 至此一战,秦墨更是与叶曜并称大雍“双璧”,虽说从未与北胤对阵,但不说中唐国战力如何,毕竟在雍唐边界,扎扎实实实打了七年。更不用说,武陵军素来重进攻,陷阵营又是其中精锐。 加之,两月前的春阳关演武,秦墨便是攻方,实地勘探关口周边地形,要说对春阳关的熟悉度,绝对不输守军。更重要的是,秦墨是帅才,他所见春阳关之地形优劣,绝对是以军事战略为主。 更何况,当初演武,为了战胜叶曜与端雪铁骑,秦墨演练过多种进攻模式,才得以以少胜多,说来,秦墨的存在,于永宁王府、于西北简直就是天助。 不用托大,叶曜也不觉得北胤带兵进攻春阳关的武将会是秦墨对手,更不用说路线和布阵了。北胤千算万算,却漏了这个领了大雍道宗特令,偷偷跑来演武的武陵军少将军。 看着永宁王府将自己算计的扎扎实实,秦墨不禁苦笑,只好抬手,点到春阳关,开口道,“好,我带陷阵营去春阳关,可也才不到六万兵力,春阳光虽说地形占优,但关口不善步兵作战,你那风骑军虽叫风骑,但建制里半数都是步兵,风骑东军真材实料的骑兵怕是不到三万,加上守军里的骑兵,就算我武陵男儿全部战死春阳关,怕是也填不了这个坑。” 听到这,厅中众人都已明了永宁王的谋算。 老王爷杨素虽是沉默,一双眼却是亮得灼人,想了想,开口道,“若是春阳关失手,建兴也没什么必要再守了,建兴守军和留守第三道防线的腊雪铁骑你都带去,再从苍戈分去一万弓弩手驰援,虽然会晚一天左右,但春阳关弓弩手本就不少,兵力补到十万。西北边军中,雪骑实力远胜风骑,腊雪铁骑虽然不比端雪,但人数有两万,就算对上北胤王庭的嫡系亲军,也有胜算。” 说着,便取出永宁虎符,郑重交给秦墨,“请秦将军接我永宁王府帅印,至此,除了陷在巴达的风骑军和小曜带去苍戈的亲军,西北境内全部兵力听你调遣。” 秦墨恭敬持军礼,接过虎符,心下略一沉思,北胤虽然总体兵力数目占优,但长途跋涉而来,又把占了半数的主力军队投在春阳关,单说苍戈局部战场,叶曜手握的战力其实是在北胤之上,别说取胜,就是给北胤军包饺子全吞了,也未尝不可。 便说好,又问叶曜,“我定拼死拖住北胤主军,你需要多久可以拿下斡雷拔?” 叶曜明了秦墨所想,只觉有种奇异的力量,令他觉得心安,“两日你便可以进驻春阳关,最快,四日我可以赶到苍戈,需你坚守春阳关七日。” 叶曜想了想,继续道,“等我吃了北胤十万兵马,解决了斡雷拔,主帅出了意外,进攻春阳关的北胤军队必会乱了阵脚,更何况北胤军来源复杂,除了王庭亲军,均由各个部落的私兵组成,军中种族派系多,组织度、服从度均是相对低下。唯一担心的是,不知这嫡系部队是放在了苍戈还是春阳关,亦或两者都有。” 秦墨却是未再接口,放在哪里又如何呢,如今可以投入苍戈和春阳关的兵力已然明了,王庭亲军在哪里又何妨,不过是一场死战罢了。 生,或者死,早已天定,何苦纠结。 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众人便迅速散去,集结兵马,准备连夜出发。 陷阵营接到主帅指令,未有一人拖延不愿参战,具是换上战袍。六千兵将,均是一身黑甲,左胸的山岳徽标在冷月下,闪着寒光。 秦墨只等建兴城守军集结完毕,便立即出发,一日后再与腊雪铁骑于天偃山脚下汇合。想到此去,前路未可知,不知不觉便走到星月阁前,心下又怕叶星璨担心,踟蹰未进。 不想叶星璨竟然走出闺房,两人相见,秦墨反倒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什么。 叶星璨晚间听说,北胤来犯,大军即将开拔,猜到哥哥要出征,心里担心,便急急出门,却不想在门口看到秦墨,竟也是一身戎装。 叶星璨有些奇怪,脸色都已吓白,怔怔望住他,只问,为何披甲? 北胤来犯,有风骑、雪骑,何需他上战场。 第十一章 夜谈(一) 秦墨看着眼前少女,鹅黄衣衫暖暖,眼眶却是红红的,知她心忧,一向沉默冰冷的少将军也是神色温柔,轻声言语,“阿璨,我一直好奇北胤作战方式,想去见识一下。” 叶星璨虽是天真烂漫,毕竟王府长大,自小见惯了叶曜带兵出征,怎会不知刀剑无眼,任谁上了战场,绝无全然平安之理,更知若需秦墨上阵,此次北胤来犯绝不简单。 不觉担心,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 秦墨将眼前的泪人儿轻轻拉入怀中,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任由她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阿璨,不会有事的,我……我们都会活着回来。” 叶星璨抬起眼眸,红红的眼眶,像极了初遇那日。 四月十三,刚到建兴,安顿妥当的少将军一人无聊,便在城中闲逛,无意走到了玉祁山,遇到了一只“小兔子”,当时的叶星璨一身鹅黄夹袄,虽是西北,但天气也早已转暖,她却穿的层层套套,生怕冻着自己,还好素净,要不看去就是一团锦绣球了。 “小兔子”一人靠在树下呜呜……哭个不停,哭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哭的泪眼朦胧,哭的人心疼。 当时秦墨就想,这女子真是水做的一般,哭起来没完没了,一向冷面冷心的少将军也不知为何,竟起了怜悯之心,小心翼翼地哄着小“小兔子”擦干了眼泪。 待她收拾干净了,一张素净未施粉黛的小脸抬起,却是惊着了见多识广的秦墨,眼前的“小兔子”竟美得穷尽了他的想象,甚至不觉此乃人间女子,翦水秋瞳,灼灼芳华,盈盈漾着水光,不动声色间俘获人心,花虽含苞,未开尽,却已是倾国倾城,倾人心。 自诩花丛间过,从未沾身的少年将竟傻傻愣怔了,不知为何,幼时所读描写女子容色的句子,一股脑飘了出来,所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所谓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原来就是这般啊。 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初到建兴演武的少将军就这样陪着未来的永宁王妃待了一下午,只是那时他不识她的身份,她也不知他来自何方,他总是静静听她讲那满腔的委屈,只觉得这姑娘的情郎怕是瞎了眼睛,这样的女子也相负。 之后,两人几乎日日在玉祁山相遇,叶星璨总有一堆委屈要说,日日哭的梨花带雨,哭的秦墨手忙脚乱。 不哭时,倒是乖巧许多,秦墨只消静静听着,虽是觉得幼稚好笑,但也不忍她落了下风,总是被欺负,有时也给出出招,只是磊落豪雄的少将军又何曾懂什么宅斗家斗,出手便是兵道,大开大合,放到家宅去,可不就是馊主意了。是也,叶星璨虽多了一个“狗头军师”,回王府对着安城,倒也未增胜绩,倒是慢慢的不太在乎安城所言了,日日盼着去寻秦墨。 这边,小王妃懵懵懂懂,另一头,铁树不曾开花的少将军,却是将自己一颗真心搭了进去。 再后来,小兔子说就要到及笄礼了,却是眼眶又红了,原是无人替她带上玉簪。秦墨自是知晓大雍古礼:女子十五及笄,一头长发,一根发笄,细心梳成秀美的发髻,由父兄或是已定婚事的情郎为其郑重簪上发笄,大户人家还会设凤台,寓意女子已经成人,可以许嫁。 秦墨不知她为何没有父兄,但想到情郎既然已经变心,也是再无资格为她簪上发笄,便说自己尚未娶妻,若是不介意,及笄那日,便去为她插上玉簪。为她贺十五岁生辰,还备了一份礼,一份日前飞鸽传书,拖母亲送来的一支琉璃镯,通体纯净,不然一丝尘埃,如心中少女一般。 小兔子开心的眼睛都笑没了,眼眸弯弯如新月,一对小酒窝更是甜甜似蜜糖,以前秦墨只是觉得叶星璨好看,这才发现,最好看的便是那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喜气洋洋的,好像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人儿。 只是未到及笄,秦墨便知晓了自己默默守护的“小兔子”是大雍公主叶星璨,是永宁王未过门的王妃,他的阿璨竟也是叶曜的阿璨。 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也不是没有纠结过,痛苦过,只是都败在了叶星璨朦胧的泪眼和甜甜的酒窝里,倾心不易,离心更难……这才拖到了如今境地。 秦墨也知,归期渐近,若退,那便快刀斩了乱麻,不再相见即可,只是惶惶一世,未来又该托与何人;若进,那便不得不与叶曜正面相争,圣上指婚,又是十五年相依相伴,自己又能有几分胜算。 午夜梦回,秦墨多少次祈盼叶曜当真变了心,求娶安城多好,只是,阿璨不懂,他却是看得出叶曜几分真几分假,即便一份真也是给了阿璨,……末了,终是释然,叶曜的抉择又如何,只要阿璨的心在自己,拼的一身污名,这亲也必抢定了! 念及此,秦墨轻轻为她擦干眼泪,柔声道,“记得你提起过,北胤经常来犯,永宁王府日间都可以应付,我去了,岂不是胜的更快。” 又是笑笑,“我还要带你回家,赏江南春光,观钱塘夏潮,品青梅秋酒,看望海冬景,我们那的山啊,不似西北磅礴大气,多是娇小葱郁,小溪潺潺而过,回去了,给你搭一间琉璃屋,夜里抬头便是星空,出门就可以看到小鹿在门口散步,我们再养一堆小兔子……”,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柔。 叶星璨笑着用力点头,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好容易恢复了精气神,想着秦墨描绘的未来,眼中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鼓着腮帮子定定看着他,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啊,待在这儿,日日看着安诚和哥哥一起,可要疯了。 四目相对,秦墨只觉,眼前女子的目光仿佛能容纳他一生的喜悲,只是她的一生真能系与自己? 虽是惧怕答案,却还是开口,问了不该问的,“阿璨,你心里的人可真是我,还是恼了叶曜,我又恰巧出现……” 叶星璨低下头,心里纷乱如麻,似是月光浸过般清冽明白,又似拢着一袭纱般朦胧恍惚,如何该是心里的人呢? 墨与哥哥,一样的英武俊逸,一样的将军年少,一样的对自己好,不一样,哥哥已经是安城的了,哪还记得自个还有一个小王妃啊……叶星璨抿了抿嘴唇,踮脚凑在他身前,急急道,“那日杨传将军找你,想把纤纤许给你,我心里难受极了,怕你……也不要我了。” “安城说我是小孩,不懂什么是爱,只会给哥哥惹麻烦,我想了想,其实我懂的,那日你将我护在身后,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心砰砰砰……直跳,就要跳出来了,我想和你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儿……”叶星璨着急解释,一边说话一边哈气,弄得秦墨耳边痒痒的。 秦墨一手拉过身前少女,将她的小手完完全全握在掌心,低低开口,似是平静如常,声音却骤急,“阿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何时娶妻,遇到你之后,我知你有了婚约,还是不愿放手,想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夺一个未来……其实我很怕,怕你有万般理由随我离开,但只要叶曜开口,还是会留在他身边,你和他有十五年的时光相伴成长,我该如何,才能战胜你们那么多的过往,才能完完全全得到你。” 叶星璨知他所想所患,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于他,也不知是怕面对自己,还是怕面对秦墨,只能轻轻抱住他,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秦墨叹了口气,反手将她紧紧搂住,这样便好,未来事未来了,此去生死未卜,还是有命回来再说吧。 两人依偎,静默无言,又似填满心间,唯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叶星璨不知,再待秦墨归来,她已是精神崩溃,瑟缩一角,除了叶曜,不识一人,待在洛渊清醒回神,才知哥哥已经为他们三人做了决定,也绝了自己的情路。 叶星璨埋首在秦墨怀中,心中乱絮,不知该如何面对,不想侧首却见哥哥立在星月阁前,白衣银甲,不知站了多久,心下顿时慌乱,还未反应过来,已然离开了秦墨怀中,怔怔站于当中。 叶曜却是苦笑,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旋即归于无形,只是对着叶星璨伸出双手,“阿璨,过来。” 叶星璨愣怔,不由自主地向着叶曜走去,却是一个趔趄被秦墨拽回身侧。 三人相对,空气似也流转不动,沉闷静谧。 叶曜冷笑,紧紧抓住叶星璨另一只胳膊,怒斥道,“秦墨,在我王府觊觎我的王妃,也只有你敢!” 第十二章 夜谈(二) 燕飞湖畔观鱼亭,叶曜与秦墨相对,冷月下,一白一黑,具是战前披甲。没了日间在正则厅的默契和豪气,也不再如在星月阁前的剑拔弩张,具是沉默。 秦墨双手合在一起,看着湖面,良久开口道,“之前玉祁山偶遇,我确不知阿璨是你未来的王妃。” 叶曜料到会说到这里,也不回避,只说,“我未想到,与安城之事,会如此伤她,”顿了顿又开口,“我总以为,阿璨是我的,只要回头,她便在哪里,笑盈盈的唤着‘哥哥’扑到我怀中……秦墨,我对安城公主是有想法,但绝非男女之情,我从未想过要背弃阿璨。永宁王不得出封地,若要多了解朝堂与道宗,只能出此下策。” 秦墨微微蹙眉,直直对叶曜双目,半晌方叹息一声,“我知道,那日阿璨及笄礼,你星夜兼程赶回建兴,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叶曜苦笑,未曾想到信他的竟然只有秦墨,要与他夺阿璨的秦墨,便是头疼的抚了抚额,惆怅极了,“你都能看出来,那丫头怎么就这么一根筋,不给我机会解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还不等他说完,便见秦墨一直藏于刀鞘的佩刀“夜鸢”跃出,直奔自己而来。 叶曜迅速回身,掠出三步才堪堪止住,还未回过神没来,便听秦墨开口道,“你还真当我是知心大哥了?以我对你的了解,对永宁王府的了解,永宁王必反,你让阿璨以后如何面对她的父兄?你现今所行已然多是诡道了,要坐上那个位置,双手怎能不沾满鲜血,你又让我如何放心留她在你身边?” 听到“反”字,叶曜却是淡定,好像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词,只是想到自己未来将走之路,眼前浮现出近几年背着阿璨所做之事,心里也是冷寒。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叶曜最是了解阿璨,她简单纯净的一眼便可以看到心底,心下知道就算没有安诚公主,依阿璨的心性,迟早也会恨了自己。但也不曾后悔,以前把她保护的太好,就好像她本就值得这世间一切美好,那些阴暗的、罪恶的、肮脏的,交给自己便是。 想开了,叶曜也不再纠结,反倒懒洋洋的伸手弹了下“夜鸢”,戏虐到,“虽然同年同月同日所生,我可早你两个时辰,秦将军是又想占本王便宜了。” 秦墨见叶曜并未直接回答,也便转了话题,只说这四个月来,很多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在自己控制之下,仗,他会去打,但是人,他也不会放手。 听到这,叶曜知道,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三人之事,更何况,在阿璨眼中,这可是四个人的纠葛,思及此,不禁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带领雪骑自大雍与西北七郡的边界瀚中线上相迎,初相遇便是花光四射,对战一场,赢得心服口服,也输得心服口服。 在那之后,少年把酒,鲜衣怒马,好一个“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春阳关演武,棋逢对手,败的痛快,又一场“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明日对战北胤四十万大军,守望相助,以命相酬,当真是“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蛮夷王”。 只是,为何他会遇到阿璨,好好的兄弟中四成了情敌,也罢,怕什么,各凭本事罢了。念至此,不由苦笑,沉默半晌,问出口却是另一事,“如有一日,我要带兵入永宁,你可否会拦?” 秦墨想到马上就要联手出征,生死未卜,见话题转开了,也不再纠缠,接上叶曜所问,沉声道,“武陵军世代忠勇,若有人要颠覆朝廷,必拼死不退,血战到底。” 叶曜抬头,看向天边的冷月,声音渐低,似是喃喃,秦墨却听的分明,“那你可知,为何两百年来,永宁王府男丁没有一人活过十岁,你又可知,如果不是阿璨母妃相救,两岁那年,这世上便没了‘叶曜’这个人。” 见秦墨未回答,叶曜突然笑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你会猜不到?难道整个大雍,就无人知道?只是大家都乐见罢了。” 秦墨叹了口气,也是动容,永宁王府的秘闻,自是知道一些,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叶曜倒是迅速敛了怒气,自嘲般,“也是奇怪,我跟你生什么气,又不是你干的。”好似刚才所问从未提及,淡然转了话题,“春阳关之险远胜苍戈,此去,谁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你就不怪我这般算计于你?” 听到叶曜所问,秦墨也是舒了一口气,竟然学着此前叶曜的样子,挑眉戏虐到,“本将军守关,甘愿赴死,必然不是为你。” 这个回答倒是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永宁王愣在当场,一脸惊诧地看向秦墨,“你不会对着阿璨就是这般模样,走的那什么对天下女子冰冷孤傲,只对她一人好的剧情吧,没看出来啊兄弟。” 却见秦墨眉宇越来越冷,心下感叹,真是无趣,玩笑也开不得,只好正色道,“我知你是为了阿璨,替我守关,战后也好开口要人。” 秦墨没有肯定,但也未否认,只是说,“若我是你,也会那般安排,你能直接说出来,便知道我不会拒绝。这一战,我一定拖住北胤,我信你,苍戈不但会赢,更要赢的北胤五年内再不敢犯我大雍寸土!” 叶曜也不客气,满身豪气与风流,只道,“本王自出生就不知这‘败’字如何写。只是,也怕只有你还觉得西北七郡是大雍国土,我永宁王是在替他皇家守国门,其他人都等着我们和北胤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 秦墨拍拍叶曜肩膀,眼中万丈豪情,与叶曜辉映,竟似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他朗声道,“此去征战千里,你我命系一处,若都能活着回来,他日北胤再犯,帝都若真夹击永宁王府,我必率武陵军万里驰援。” 只是秦墨未想到,两年后,他与武陵精锐战死沙场,永宁王府却与中唐同时出兵,雍唐边境,最后的两万武陵男儿命丧望海。 武陵军,亡。 第十三章 兄弟 不到寅时,建兴城内军队便已集结完毕,叶曜、秦墨带领军士,一并出城。 城内,永宁王叶曜白衣披甲,手侧银枪寒光闪闪,武陵军少将军秦墨玄衣覆黑甲,长刀“夜鸢”跨在腰间,身后便是三万建兴守军列队待发。 城外,一万端雪铁骑、六千陷阵营已经立于官道两侧,白甲雪骑对黑甲陷阵营,军容整肃,只等主帅发令,便各上战场。 叶曜飞身上马,凝目看着黑夜中整肃待发的军队,看着秦墨渐渐远去,突然不是滋味,朗声喊道,“你确实比我大了一个时辰,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来,我便叫你大哥!” 秦墨勒马,也不回头,只是高高举起右手,对着身后挥了下,除了面对叶星璨,甚少露出笑容的少将军,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叶曜看着秦墨背影,只是喃喃,如果你心中之人,不是阿璨该多好…… 两日后,秦墨带兵赶到春阳关,关外,大战已经持续四日,北胤大军昼夜不停的进攻,血火滔天;关内,守军拼死抵抗、几乎是踩着袍泽的尸体,一步不退。 秦墨迅速接下指挥权,依据先前与叶曜在春阳关摆阵所思,依关口地形,重新分配兵力,设下三道伏线。自己则带着陷阵营和腊雪铁骑守在第一道防线,几次深陷敌军包围,愣是靠着两翼骑军冲防,死守关口。 四日后,叶曜带着端雪铁骑驰援苍戈。城内指挥部灯火通明,守将呼延禅两日前,已下令打开南门,疏散城中民众,一日前,步兵主帅林淳风所带五万步兵和弓弩营也已经到位。 叶曜直接进了帅帐,了解情况后,便下令暗卫尽出,摸清斡雷拔纛帐所在。 两日来,每到夜间,叶曜便下令端雪铁骑依仗苍戈城外地形和风西堡掩护,从两侧侵扰,行踪飘忽,打了就跑,从不恋战。 白日,又命守将带领风骑冲锋,再加上弓弩营不停歇的火力投放,扰的北胤军不堪其烦。 北胤左威王斡雷拔以身为饵,想要诱使永宁王来苍戈一战。等真看到叶曜来了苍戈城,却是不敢相信,直到叶曜出城对阵,才放下心来,直觉得这次幸好听了帝师建议,声东击西,以苍戈城、巴达城为掩护,进军春阳关,只要春阳关胜了,便可以出其不意,拿下建兴。 斡雷拔靠在营帐中,心下大喜,自信心也上了几个台阶,想着父汗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才着急进攻大雍,这次既然对方已经上钩,不如一鼓作气,杀了永宁王,既可以为妻儿报仇,回去了也好有资本,争夺汗位。 斡雷拔心下盘算好了,便下令继续攻城,牵制住永宁王主力军,给带兵攻打春阳关的自在将军仆盛海拖延时间,同时引叶曜出城。 又过了一日,叶曜摸准斡雷拔王帐位置,夜间再次下令端雪铁骑出击,掩护风骑暗部一百余名杀手潜出城外,换了北胤军服,准备明日大战时再司机刺杀。 第二日申时,苍戈守将呼延禅带弓弩手和守军在城墙上布好火力,林淳风带领风骑军在苍戈城前列阵,拖足一个时辰,等到北胤军疲累了,叶曜才出了城门。 白衣白甲白马,手上一柄银枪寒光四溢,目光肃杀,却偏摆出一脸轻蔑,笑着看向北胤军队,只等斡雷拔现身。 斡雷拔看到叶曜如此出现在阵前,只觉竖子不足与谋,便不顾左右阻拦也站上攻城车。 斡雷拔看向叶曜,嘲讽道,“都说永宁王足智多谋,十三岁便随兵出征,未尝败绩,这次一见,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叶曜也是一笑,“左威王是以为我未猜到你们主攻春阳关的计划?这么多日了,你可否收到春阳关大胜的捷报?” 斡雷拔大惊,又想到,眼前如假包换的永宁王不可能分身两处,就算永宁王府还能抽出兵马去守春阳关,谁掌帅印?又能有多少兵将?怎么挡得住北胤二十万大军,更何况王庭亲军早已全部开赴春阳关。 叶曜猜到斡雷拔所想,似是逗他,只问道,“左威王可否听闻一人,两年前,雍唐边界,武陵军少将军秦墨一把“夜鸢”,刀斩中唐,自此自封君主国的中唐,奉大雍为尊,岁岁纳贡。” 不等左威王反应过来,叶曜大笑道,“那就回头问问你的残兵败将,春阳关口,秦将军战力如何!”,说罢,突然手持银枪,冲出阵营,一瞬间,风骑具出。 两军交手,战火滔天。 斡雷拔还在思索,日前听到的有关雍唐之战的传闻,便见叶曜一身白色铠甲,具是耀眼,已是冲向自己,北胤军队也不由自主的向那道白色身影围堵。 却未注意到身侧一个小兵如此陌生,不等斡雷拔深思哪里不对,那个小兵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刺斡雷拔心脏,又迅速消失在北胤军中,好像从未出现过。 这边,叶曜手握银枪,如尖刀插入北胤军中,于万军中冲杀,看似一身风流,实则已经满身血痕。又见对方将领一个大戟刺过来,险险闪了过去,感到力有不逮,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终于听到北胤后军大乱,有人高呼“左威王遇刺”,以身犯险,高调吸引敌军注意力和火力的叶曜迅速提起一口气,与从侧面插入的端雪铁骑汇合,撤出战圈。 苍戈一战,永宁王不但大败北胤,更是刺杀了左威王斡雷拔。 叶曜靠在帅帐,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复盘日间战事,猛然反应过来,此次在苍戈城“吃”了北胤十万边军,虽是不易,但除了前线冲防的端雪铁骑,损失并不算大。心下猜到,漠北王庭精锐多半是去了春阳关。 虽然斡雷拔战死,攻打春阳关的北胤军群龙无主,必然大乱,那些部落首领定是想第一时间撤军,保存实力。但传递消息还需要时间,如果十万王庭军又全在那里……一想到秦墨处境,叶曜也顾不得休息,命苍戈守将清点战俘,参将以上带回建兴,其余全部坑杀于苍戈城前,以煞北胤,便翻身上马,带着剩余骑兵迅速出城。 后人只知苍戈城之战,永宁王一人一马冲入北胤军中,不但吞下北胤十万边军,更斩杀左威王斡雷拔于城前;却无人知,那夜潜入敌军的一百余名暗卫,最终活着回来的只余三人,被西北军民奉为神的端雪铁骑只剩下不到三成;更不知,千里之外,武陵军少将军秦墨带兵直对北胤精锐,死守春阳关整整七日,带来演武的武陵男儿和腊雪铁骑十之存一,风骑东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那日,秦墨终于看到围堵春阳关的北胤军开始疯狂后撤,猜是苍戈大胜,这才放下心来,倚靠着“夜鸢”,颓然倒地,已是无力围追残军。 一日后,叶曜赶到春阳关,只见关口尸体堆叠成山,无数武陵军黑甲倒在战场,秦墨的战袍也满是血迹,就那样,靠在城墙侧,笑着看向自己。 叶曜一把抱住秦墨,竟是泣不成声。良久,两人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又具是大笑。 晚些时候,包扎妥当,叶曜来到秦墨军帐,递给他一封信笺,秦墨觉得好笑,不禁嘲讽道,又不是追姑娘,什么话不好当面说。 叶曜却是转身离开。 秦墨打开信笺,只一行: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不知为何,竟有泪水落在纸上,花了字迹。 第十四章 新将 “王爷,王爷……”叶曜回过神来,拉回两年前的思绪,看到身后风骑、雪骑将领具在,只等军令,便将进军北胤。 两百年来,永宁王府镇守西北,与北胤交锋数百次。雍北边境地广人稀,适合骑兵冲防,游牧民族善骑射,大雍骑兵却是软肋,所谓一开始划归到西北的二十万风骑军,名为风骑,但骑兵数也只有不到五万,败多胜少。 第三任永宁王霍醇将军更是战死沙场,头颅曾被悬在漠北王庭一月之久。但到老王爷杨素手中时,永宁王府连年春夏出兵的效果开始显现,北胤新锐力量蹙减,已经很难再组织大规模进攻,永宁王府转为胜多败少。 再到叶曜继王位,扩风骑、建雪骑,加之两年前北胤举四十万军队来犯,被叶曜、秦墨联手击退,撤回漠北王庭的军力已经只余二十万出头,王庭亲军更是被秦墨打的只剩下不到三成,还失了阵前主帅斡雷拔,只能主动与大雍和谈,求娶公主,北胤已难成气候。 史书记载:“风骑深入穷追百余年,北胤孕重惰㱩,罢极苦之。有欲和亲计。” 两年间,永宁王府也是老将换新人,叶曜锋芒毕露,年轻将领更是迅速崛起,给了风骑、雪骑源源不断的新生动力,影部的情报网、暗部的刺杀线,都让世人胆寒。 “永宁王是乃破军星入命,‘破军曜,天下易’”的传闻也是不断,北陆暗潮汹涌,似乎所有人都在蛰伏着,等待着…… 站在旋涡中心的叶曜,不断被推着前进,已经很少有时间再去思考,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时变成了杀伐狠厉的永宁王。夜里难眠时,他总会梦到坑杀于苍戈城前的数万亡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 是自从母妃去世,知悉了永宁王府两百年来,男丁接连早夭的真相吗?还是父王遇刺,解开了自己的身世,接下了历代王府积淀的家恨国仇? 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就像秦墨当年所说,沾满鲜血的双手、铺满尸骨的王城,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能在地狱添血,却不知何日可以再次见到阳光。 阳光,叶曜撇嘴笑笑,既然阿璨都可以再回到自己身边,那还怕什么?只要紧紧拥着这束“阳光”便好,再难再苦也可以走下去。 近来,前线事紧,叶曜却是一再晃神,生出一种暮年回首的苍凉。 叶曜摸出临行前,叶星璨所送香包,绣着燕飞湖畔那棵他们幼时一起种下的甘棠树,春吐白色花蕾,星散叶底;却不知还有多少载,才能看到秋呈橙色珍果,悬挂枝头。 叶曜将香包贴在额头处,淡淡的薄荷香也慢慢溢开,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专注看着桌前战报。 身侧站立的则是苍戈之战派出的一百多暗卫里,唯三活着的杨俊、孔三和当年还自称“八爷”的王霸,这三人现已均是一方将领,随时准备为永宁王府尽忠,古来哪个战场,不是将成万骨枯? 苍戈之战后,叶曜专门调查过这三人背景,杨俊自不必说,是永宁王暗卫,他本不司暗杀,只是杨俊担心永宁王阵前以身诱敌,太过危险,便也和暗部一起混进了北胤军营,想着若有机会得手,王爷好早点随雪骑撤离战场。 王霸现在是暗部副统领,出生便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自号“八爷”,幼时受的欺负不少,长大了却不想着救护弱小,反倒带着一群乞丐,又去欺负弱小,成了街头一霸,偷鸡摸狗的事更是没少干。 一次王霸带着一干“小兵”当街围堵一个小乞丐,偏巧遇到了当时在建兴街头想要找个机会英雄救美的叶曜和周谈一行人。不等叶曜出手,周谈一个翻身下马,肉球般就砸了过去,不想一阵拳脚,救出来的,竟然是个小乞丐,还是个小男孩…… 这个被周谈“英雄救美”救下来的男孩便是后来的杨俊。当年的杨峻衣衫破烂,满脸污脏,身上也满是新伤叠旧伤,一问家里,便是摇头,连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叶曜看这孩子瘦弱可怜,便顺手带回了王府,交给了管家李迎。 管家想着,几年来,小王爷带回来的孤苦小乞丐也不止这一个,也就打算随便养养,长大了做个杂役。不想被老王爷杨素遇到了,说来也是奇怪,杨素看着这孩子便心生喜欢,不但让人教他习武,连名字也是杨素取得,随了自己姓,说是看着清秀,赐了一个“俊”字。 杨俊刻苦,加上竟是个练武奇才,不出几年便展露头角,十五岁时,更是活捉了来王府行刺的歪眼秀才吕风清,这吕风清一直排在江湖武榜前三,更是据说曾经闯皇城如入无人之境,杨俊功夫可见一斑。 之后,杨俊便留在了叶曜身边,和霍跃一明一暗,护卫永宁王。 再说,当年救下杨俊后,叶曜直接把王霸在内的一众乞丐都扔去了暗部,风骑暗部其实是王府特设的刺客组织,一直秉承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宗旨,有江湖人士,也有街边的孤儿被暗部带回从小训练。 暗部之残酷,九死也未必有一生,王霸不但活了下来,还脱胎换骨。苍戈之战,王霸虽未能成功刺杀斡雷拔,但还是活着回到了军营,还顺回了北胤太子、左威王、右敦王内斗的消息,以及可汗斡雷珩得了奇病,似是求医未果。 那日杀了斡雷拔的则是孔三,新任端雪铁骑副将。据风骑统帅聂谦说,孔三应该是哪个大户的私生子,被扫地出门后,又被马贼掠上了山,关了好几个月,一次风骑路过,顺手剿匪时救了出来。 聂谦说,当时在地窖里看到孔三,衣不蔽体,那双眼睛,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珠,颜色很淡,直视着自己,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一种无惧生死的漠然,让久经沙场的风骑主帅也感到一丝寒意。聂谦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便送进了暗部训练。 叶曜收回思绪,下令王霸先行潜入北胤,对接风骑影部。再下令众将按照既定计划,各自领兵就位,只留下孔三一人。 帅帐中,杨俊隐在暗处,不见踪影。孔三立在叶曜面前,不敢抬头。 叶曜开口,“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不管马贼当年做了什么,这些年,该杀的也都杀干净了。我不过问你私事,但若再有传言,说你抢了良家少年入军帐,就别怪我不念这几年兄弟情!” 不等叶曜说完,孔三便跪在当地,只听“砰”的一声,对着叶曜便是深深一拜,“王爷对末将恩同再造,端雪铁骑便是末将的命,若再有此类消息传到您这,孔三就阉了自己。” 叶曜倒是没料到,这个令北胤军胆寒的新任端雪铁骑副将竟然这般回答,便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孔三回到军帐,却怎么也睡不着,过往岁月就像唱戏般从脑中划过。 孔三想到小时候,父亲去世不久,他和母亲便被主母赶出了门,孔明廷……明廷,只是这名字已经不准再用了。 他记得,通往家里的土路总是很长,两边都是腌臜的小屋子,阴暗潮湿,但即使穿的破旧,即使那时他还小,却也知道母亲是美的,和周围那些伏在地间的女人不一样。 也许是以前留下的习惯,尽管贫苦,母亲也会收拾的干干净净,每日清早,点了清水,把头发梳的光滑。 那时候,母亲没日没夜的做女工,孔三还是经常吃不饱,母亲总说不饿,把食物都留给孔三,自己却瘦弱的几次晕倒。 有段时间眼看着实在撑不住了,家里却是突然好了起来,有时有烧饼,有时还可以吃上一锅白饭,孔三高兴的以为要过年了。 直到一日夜里,坊里的女人们砸了家门,一堆女人揪着母亲头发,不停咒骂,骂得很难听,说她是婊-子,人尽可夫,孔三冲上去想要救回母亲,却也被打倒在地上…… 后来,他便和母亲离开了那里,去了另一个一样贫穷的坊子,为了养活自己,母亲做了暗-娼。 再然后,一日自己回家,发现母亲死在了家里,衣衫不整,满身的血……母亲没了,一个暗-娼没了,又有谁会在乎? 偏偏祸不单行,孔三穷到揭不开锅,只能外出找工,却是遇到了马贼,被掠上山,马贼见他……长得清秀,便……孔三不敢再想下去,那段记忆就像噩梦,即便已经杀光了当年欺侮自己的人,再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发抖。 后来被风骑军救了送去暗部,人人都惧怕暗部,残忍、血腥、恐怖……孔三反倒喜欢,只觉得那虽然还是什么都没有,但只要够努力、够强、够狠,就永远不会被抛弃,不怕被欺负。再到苍戈之战,孔三杀了斡雷拔,被王爷带到雪骑。 这几年,孔三在雪骑飞速晋升,他知道是王爷惜才,前日还不顾出身和传闻,提了自己做副将。端雪铁骑就是西北的神,从一个暗娼的儿子到万人之上的将军,孔三觉得就像梦一样。 只是,这个梦虽然充满了腥风血雨,却又那么让人不愿醒来。 第十五章 柳清让 自从知道了仙女便是悯长公主、永宁王未过门的王妃,可愁坏了柳清让,好不容易遇到了人,又找到了人,却连面都见不上。 又听闻王爷与公主青梅竹马,感情甚好,若不是当年老王爷杨俊过世和皇家接连出事,二人早已成婚,更觉得自己存的那丝妄念有些……龌龊,再一想到,自个心心念念的想要再见一次仙女,岂不是相当于私会王妃,于礼不和,于礼不和。 便只好收了心思,拿出郡守差人送来的“西北七郡乡野书院计划”,想要平心静气做点事,可又总是静不下心来。 后来翻书,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看到“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觉得他也就是想认识下公主罢了,也不做什么,更何况这所谓王妃还未过门,也没说不能交朋友吧。 “朋友”,柳清让就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然后便放下心来,挑了一堆觉得好玩的书,跑去王府,说要送给悯长公主。 不想大门都没进去。 柳清让琢磨着怎么进永宁王府,试了几种理由都被拒之门外。便是觉得永宁王也是小气,公主也才十七岁,天天圈在王府里也不见人,太可怜了。 也是各人有各法,柳清让日间在王府附近溜达,终是遇到了外出归来的叶星璨。 那日,叶星璨早间探望杨传将军的母亲杨老夫人,待回到王府门前,看到歪头盯着王府大门的柳清让,只觉得好玩,也蹑手蹑脚下了马车,站在柳清让身边,一起歪头看着。 柳清让回头,看着身边人,只觉恍然,差点栽倒当场。 叶星璨有了前两次认错人的经验,这次倒是没有再发愣,虽然看着这人还是觉得莫名心动,倒也不会再直接冲上去了,只是看着他,便不想移开眼睛,只觉得这样就好,一切都好。 王府守卫见叶星璨回来了,赶忙打开大门,就这样,柳清让也随之大摇大摆进了永宁王府。听闻柳清让来了多次都被守卫拦住了,便下令道,“柳大人若是再来,谁都不许拦着。” 柳清让以前总觉得公主柔柔弱弱,今天见了,才发觉她不发昏认错人的时候,竟有一丝可爱和洒脱,脑子里满是刚才她和自己一起歪着脑袋的样子,心里甜甜的。 待柳清让到了正则厅,看着坐在主位,高高在上的的叶星璨,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讲,可是又抬头看着,觉得尊卑有别,突然有种低到了尘埃里的感觉。 灵香见自家小姐就那样坐着,一转不转的看着柳状元,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只能叹气,便只好求助样看向立在门口的霍跃。 霍跃也是头疼,但想了想自家王爷,二话不说,顺手拎了门口的盆栽,直直朝柳清让走去,然后一个假到死的假摔,一盆花和泥就全倒在了柳清让衣服上,盆也碎了一地。 柳清让被这遭撞懵了。看着一身衣服满是泥土,衣襟上还有一朵小黄花,吞了口唾沫,呐呐不知该有什么反应,纵使在圣上面前也能巧舌如簧的状元郎,这下却不知如何应对。 叶星璨倒是被这一出惊回了神,命人带柳清让梳洗换衣,然后只似笑非笑看着霍跃,也不说话。 霍跃心里忐忑,直觉得王妃是不是恢复了记忆,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和秦将军一起来建兴求兵,离开时,看着王爷的神情,竟有一丝冷意。 叶星璨倒没想到霍跃这边百转千回,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一向老实持重的霍跃为何闹了这么一出,见他一副好赖认罚,也不愿解释的样子,便直接罚他去祠堂抄《女戒》,只说霍侍卫,走路不稳,该好好静静心,看看前朝女子都是怎么做的。 为这事,霍跃被王府众人嘲笑了足有一个月,听着《女戒》就发抖,看着花盆,便直躲。自己也是纳闷,当时怎么就提着花盆那般进去了,哎,还是太实诚。 待柳清让梳洗妥当,换好衣服,便被请到了舒窈阁,阁里具是暖融融的鹅黄色,温柔的阳光从竹窗洒进来,映的人心头姝静,头顶横梁上竟是一袭袭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处处流转着温婉细腻。 就如同第一次见到叶星璨时,她穿着鹅黄襦裙,赤脚清凌凌的走到自己面前。柳清让突然想到前人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也不知着“舒窈”二字是否出自这里,只能暗叹永宁王用心。 王府侍卫官服尚玄色,叶星璨看着柳清让换了这身玄衣,整个人竟挺拔了几分,眉眼也有了凛冽之气,与梦中人一分分重叠,又是傻傻呆愣,只觉得心中那人一步步走来,手上还是握着那只白玉簪。 这次倒是不用霍跃再砸盆栽,柳清让一步三颠的跑到叶星璨身前,又是行揖礼,又是一口一个“公主”,立马就把失神的悯长公主拉回了现实。 叶星璨想着自己真是得了癔症,这眼前人怎么看都与梦中人不甚相似,只能看着柳清让叹了气,恍然若失。 灵香看着两人又是这一出,想着霍跃已经栽了,只好挡在叶星璨身前,开口道,“柳大人,王爷近日不在府中,您若有要事要秉,请过几日再来。” 柳清让一听逐客令就急了,好不容意见到叶星璨,还没怎么说话呢,赶忙解释,自己是有要事来找王妃的,这“王妃”两字,说着真是心痛。 还好叶星璨笑笑,开口道,“柳大人,不用这么客气,唤我阿璨就可以了,以前听文夫子讲起过柳大人写的一手好文章,钦点三甲时,更是在圣上面前,舌战群儒,好是睿意霸气。” 柳清让欢欣雀跃,立马一口一个“阿璨”,叫的灵香直想撞墙,又听到叶星璨竟然听闻殿前钦点状元之事,就更是满心欢喜。 这一聊,便是半日,多半时间都是柳清让在说,叶星璨只是静静看着他,有时深思恍惚,有时又回过神来,听到好玩处,也会笑的不能自已,两个小酒窝甜甜的,似是要把人腻在其中。 灵香毕竟是叶星璨外祖父楚焱带来的,虽也知永宁王一片深情,但守在小姐身边,看着她一下午笑的,比醒来后一个月还要多,便觉得有这么个人在,也挺好。 有时,灵香也会跑神,想起当年秦将军带小姐回到洛渊医治,小姐恢复后,两人也总是这样坐在一起,只是多是小姐说个不停,秦将军就这样笑着看着她,满眼满心好像只能装下这一人。 这次陪小姐留在王府,看着她一日日沉默,除了对着永宁王还会应答几句,其余时间不是发呆就是莫名落泪,心下难受,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明明都忘了,却还是放不下。 待到饭时,叶星璨安排灵香前去准备,舒窈阁自然只余两人,依旧是柳清让兴奋的讲着。 讲到惠宗即位后,攘外又安内,还不忘下令年前中断的科举遴选继续,那是柳清让第一次参加科举,也不知自己竟然如此惊才绝艳,一路便到了殿试。 打开题目,何为国士无双? 他便以“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为引,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据说惠宗看后,很是推崇,当场钦便定了状元。 结果一堆文官却叨叨咻咻,非说柳母是王家私奔之女,未有官聘,不合父母之命,不符媒妁之言。柳清让那叫一个生气,当下便提起一口气,居中站定,凭一己之力一一驳斥,也就是文夫子讲给叶星璨的所谓舌战群儒了。 后来三甲游街,榜眼已是四十有三,早有妻女,探花郎虽说年轻,但一揭榜,便被礼部尚书招了婿。是以,永宁的姑娘小姐们,想看的都是年轻又俊秀,还未婚配的状元郎,那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城中花,好不风流得意。 叶星璨听到这,便是好奇,直问为何探花都有世家招婿,怎么就略过了状元郎。 此时,柳清让自然是觉得,缘分天定,他的缘分是在建兴,是在这儿。不过这是永宁王府,再怎么天真恣意,也知不能乱说,便依着当年缘由解释,一是确有世家招揽,自己不愿;二是因为江南柳家和岭东王家联合打压,王宰丞又是大雍首辅,没了他们提点,自己便永远是私奔之子。 叶星璨听了心中不忿,两人相爱,冲破世间枷锁,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家里不认也就罢了,竟然连后代子孙也这样不容。 听到公主为自己抱不平,状元郎瞬间觉得心里暖暖的,就好像从小受到的歧视委屈都消失了,只觉得一切都值得。急忙解释,惠宗知道自己处境,不但在老家凝州赐了状元府,还定了母亲为从三品诰命夫人,算是为他们一家正了名。 叶星璨点头,只说,这惠宗还不错,竟算明君?又问那后来呢,柳家和王家有没有再为难你? 柳清让思索这“明君”二字,也不知怎么评说,便略了过去,只说,“阿璨,后来啊,那帮人又想拉着我认祖归宗,当年在氏族祠堂除了我爹娘名字,现在又见风使舵,我虽然一介文人,但也有铮铮傲骨!” 第十六章 氏族 谈及江南柳,岭东王,柳清让便有一肚子的委屈不甘要诉。 叶星璨虽是王府长大,毕竟与之并称的西北沈氏就在建兴,从小与沈秋白、沈春一起长大,自然也是了解一些三大氏族的过往。 江南柳氏,源自前朝朔国,已有四百余年历史,一直是士族首领,历经朝代更迭不倒,更是叶氏建国功臣,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曾与皇室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足有百年。 柳氏一门,沉浮于朝纲宦海,虽有起伏,但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穷,是以近几十年虽见颓势,依旧深受天下仕人景仰,是为当朝第一望族。惠宗登基后,更是第一时间纳柳氏女为娴妃,钦定的第一个状元也是出自柳氏。 虽然柳清让不认宗祖,这姓氏却是板上钉钉,终是柳家儿郎。 自柳氏以下,便是与之并称的岭东王、西北沈,三大望族曾同为中流砥柱,其士族外戚在朝中权势不断扩张,鼎盛时几可与执掌皇权的叶氏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百年前,三大氏族内斗,沈氏败走西北,迁往建兴,柳氏、王氏则是世代为敌,在朝中争斗不休。 当然,又有传言,所谓败走均是权宜之计,沈氏眼光卓越,早已看中永宁王府实力,故以早早迁往西北,做那从龙之臣。 叶星璨想起三大氏族过往纠葛,再听柳清让愤愤然、戚戚然,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是想笑。百年大族,定是看中面子之事,虽不清楚当面柳母私奔缘由,不为家族所容也是自然。 若是换了他人,状元及第,柳氏、王氏又是给足台阶,自是急急下了。但状元郎天性纯良,加之生长环境过于温暖简单,或是对两大家存了太多怨念,反倒养成了如此耿直个性,这才闹出当殿之拒柳氏、王氏之举。 叶星璨不由一笑,面对两大氏族邀请,还能如此不留情面的,世上怕也只有这一人,果真比自己还要恣情任性啊,终究是羡慕这般人生,接着道,“不理便不理,王氏好歹还有个首辅撑门面,江南柳氏,我记得父王在位时就已见颓势,没了四品以上官员,柳氏见你受惠宗重视,自是想着揽你光耀门楣,毕竟掉下个状元郎……” 柳清让见阿璨看的通透,不住点头,众人都劝自己回柳家,就连父母双亲也不例外,只说多个后盾总比多个仇敌好些,也不想想,当年一家三口所受之苦。 柳家要的哪是他这个“子孙”,要的分明是状元头衔,今个终于遇到懂自己的人了,还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更是乐开了花。 不等柳清让表达知遇之情,叶星璨便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是沈老先生有眼光,百年前啊,便带着沈家迁徙至建兴,柳大人,你可见过沈家秋白哥哥和春哥儿?” 柳清让心里便有些难受,阿璨说沈家有眼光,不就是夸赞永宁王值得,永宁王叶曜……二十有二,清冷俊逸,一人可挡北胤万骑,文韬武略具是风流…… 情窦初开就对上了这般人物,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望啊。却未想到,百年前,沈氏迁徙之事,叶曜还未出生。 叶星璨见他也不回答,便自说自话,下次带你一起沈府,去讨几本好玩的,你定然会喜欢秋白哥哥。 柳清让听得一同出去,也未在意所谓沈氏,只盼着早日成行,又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往春阳关的经历,兴致勃勃的推荐到,“阿璨,你可曾去过春阳关,都据说这关口起源于千年前的嬴国长城,当年便有‘边郡之咽喉,京师之保障’之称,被誉为北陆第一关,西北第二道防线的重中之重。前几日我去了关口,你知道……” 叶星璨听得春阳关,却是神思恍惚,不知为何竟有泪滑入鬓角。 “阿璨,阿璨,你怎么了?”柳清让看着叶星璨眼神呆呆望向远处,泪眼朦胧,急急唤她。 “王妃!”霍跃听得阁内动静,着急冲了进来,看着眼前情景,也是不知所措。 叶星璨只觉耳侧军旗猎猎,战马疾驰,战鼓擂,万箭发……却有一人柔声低诉,“阿璨,那时,我真当就此埋骨黄沙了,与兄弟们魂归一处,也是好的……” “阿璨,他们随我自望海而来,却是马革裹尸,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了,我答应他们,定带百车青梅酒来,洒遍春阳关,以慰亡灵……” “阿璨,随我同去,可好?” “阿璨,阿璨……” 叶星璨似是终于回魂,呐呐看向无措的柳清让和焦急的霍跃,轻轻开口,“去春阳关看看……可好?” 霍跃一愣,跪倒在地,“王妃,这可使不得,请务必等王爷回府,回府再议。” 柳清让却是不依,春阳关明明是自个邀请的,干嘛非要等王爷回来啊,他若回来了,还有自己什么事,也不迟疑,“阿璨,我带你去!” 霍跃暗自咬牙,这状元郎真是个人才,从来不会看人脸色,只是他又是朝廷命官,也不好直接绑了扔出建兴。 叶星璨心头一酸,不等细想,便觉脑子记忆似被丝丝抽走,终是除了春阳关三字,再不记得其他,为什么想去春阳关呢?到底是为了什么? 夜里,月色融融,一架马车奔驰在官道上,直直朝向建兴城东北方的春阳关。 车内,叶星璨懒懒靠在围塌上,静静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柳清让,眸中婉转,却再不是少女心事,喟然一笑,眉宇间竟透出丝丝苍凉,“柳大人,我是不是很可笑,莫名就拉你一起逃了出来?” 两人离得太近,一向执拗天不怕地不怕的状元郎却是满脸通红,心下不断为自己打气,可不能再出丑了,又是想到日间自己一身土的模样,再看看现今还穿着的侍卫服,脸是更红了,“阿璨,叫我子沐便好,我……能与阿璨同游,心喜急了,只是时间太急,衣服也没来及更换,让阿璨,让你见笑了。” 叶星璨摇头笑着,眸光深深看向这袭玄衣,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阿璨,你可知,来了建兴我总觉得格格不入,但在春阳关,却是不一样,他们对我极好,特别好,格外好,临行时,春阳关守军竟列队相送,兵器出鞘,战鼓雷鸣。那时我便生了万丈豪情,想着能常驻春阳关就好了。”柳清让总觉得两人就这么静静待着,有些尴尬,想来想去,还是起了话头。 叶星璨听闻守军擂战鼓相送,也是心下震惊,西北尚武,春阳关守将竟会对着一届布衣状元郎抬出如此军礼,当真是有些奇怪了。 她也是好奇,这才想要细细看看眼前状元郎,抬眸与他灼灼目光相触,却见他紧张躲闪,只觉得这双眸子太过柔静羞涩,与梦中的倒是不太一样,“兵器出鞘,战鼓雷鸣,应是军队最高礼遇了,他们对你是存了真心,柳大人喜欢便好,只是若想常驻春阳关,怕是得投笔从戎了”,又是笑笑,“沈大哥便是弃文从武,做了建兴守将。” 似是同在一处时间久了点,柳清让也慢慢自在起来,面上红晕散去,目光也不再躲闪,久久凝望着眼前女子,只觉画中仙也不过如此,此时有此刻,便是值得,听及至高军礼,自己也是恍惚,“虽然未有人提及,我总觉得,他们那般礼遇的人不是我……他们心中敬重之人也不是我。” 只是听得弃文从武,却又是条件反射般摇头,“阿璨,氏族大家听闻沈氏嫡子沈秋白从军后,具是叹息,这沈家百年傲骨清誉怕是没了。” “你也这般看秋白哥哥和西北沈氏?”叶星璨自然知晓大雍百年来重文轻武。 但如今已非百年前,父王在世时,大雍已是被北胤与中唐时时滋扰,边患不断,若不是永宁王府世代镇守西北,曾经的武陵军又大胜中唐,哪还有如今惠宗所谓“盛世”。 何况,数十年的争斗下来,氏族大家早已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沈氏背靠永宁王府,文可泼墨洒千章,武可从戎战天下,难道不是所谓氏族所望而不可达吗? 柳清让却是认定了文人治国,崇尚“且治国在乎修德尔,四夷当置之度外”“兵革不用,乃圣人本心”之说,梦想着他日“白衣卿相”,为君王平天下。但也知阿璨长于西北,见惯了征战,永宁王府又素来重武将,不愿与她对着说,只好摇头,“沈氏如此选择自是有他们的道理,总比柳氏坦荡。” 却不知,柳家虽已败落,但氏族百年眼光还是精准,早已开始寻找可靠路子,以盼西迁,归于永宁王府。 第十七章 夜奔 城外黄沙漫卷,车马悠悠,一室融融。 星月阁,灵香扮作叶星璨隐于屋中,不想未到子时便被霍跃撞破,闹得王府鸡飞狗跳。 霍跃虽是懊恼,但也未乱了阵脚,命人看管灵香的同时,第一时间飞鸽传与王爷。又是发现少牧大人也是一同失踪,猜到两人往春阳关去,但路径繁多,又担心王妃为了避开追寻之人,绕路而行,便急报建兴守军沈秋白。 建兴城守军府灯火重重,沈秋白接到霍跃急报,自知事发紧急,亦不可宣扬,迅速挑选了几十亲卫,路过“福满堂”酒楼时,又拎出喝的半醉的沈春,跃马出城。 出了城便是领兵分开行事,沈氏兄弟一路,追出十里地,终是看到前方一驾马车悠悠然前行。 沈秋白拍马疾驰,稳稳挡在马车前方,翻身下马,对着车中人深深一拜,“请王妃与臣一道回府。” 车中人果然是叶星璨与柳清让,她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局,却是不知为何,懒得隐去行踪,择一僻静小路,还是沿着官道直直出发,似是要争这一次,却不知要争什么,又为何想去春阳关看看。 叶星璨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抬眸,“秋白哥哥,是我自己要去,无关柳大人的事。” 面对数十军士,柳清让神色中虽含了几丝畏惧,还是坚定的挡在叶星璨身前,不退半步,听得她唤了声秋白哥哥,猜到来人既是沈氏嫡子、建兴守将沈秋白,这个被朝中氏族耻笑,弃笔从戎的沈氏下一任掌舵者。 “阿璨,你这是与人私奔成瘾了?这个男人你见过几次?便与他同走,你置曜哥儿于何境地?”沈春看着挡在马车前的柳清让那熟悉的面容,想及过往与杨纤纤的感情纠葛,心如刀割,出口也是不客气。 沈秋白神色一凛,一把拽住口不择言的沈春,对着叶星璨再是一拜,“王妃莫要动怒,小春今夜喝了酒,还未醒。” 叶星璨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口莫名刺痛,“私奔”二字更是重锤于胸口,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沈二哥,不,沈将军,为何如此之说?我何时与人私奔?何来成瘾?怎生就得了如此罪名?” 沈春听得,似是突然酒醒,念及所言是有些重了,正待寻了借口圆了刚才所言,却是看到柳清让灼灼看向阿璨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关怀与热切,哪是人臣对公主,分明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又想到当年纤纤为了秦墨的痴狂和执意守孝三年,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更是生气,眸中寒光四起,一步上前,便将柳清让扯开,推在了一旁。 沈秋白一愣,不等补救,便见叶星璨一个箭步跳下马车,目光一分分冷了下去,护在柳清让身前,回转身,沉静地望向沈春,“若我未记错,沈大人该是六品武将,有什么资格如此对待朝廷亲派四品少牧?来人,给我拿下!” 听得叶星璨动怒,沈秋白眼看无法收场,急忙命人将沈春拿下,却忘了堵住那张借酒疯壮熊人胆的嘴,“叶星璨,你是疯了吗?为了这个男人,你让人绑我!两年前私奔而去,尚可以理解,这次又算什么,这个文弱书生哪里比得上曜哥儿,你当曜哥儿是什么!要伤他到何时!” “住手!”叶星璨虽是觉得此次偷偷溜出王府有些不合适,但沈春张口闭口一句“私奔”,却是说的她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两年前我与谁私奔而去,又如何伤了哥哥?” 听得叶星璨连环追问,沈春蓦然睁大了双眼,这下酒是彻底醒了,回想刚才所言,手脚冰冷,这次阿璨回到王府后,曜哥儿就拉了他们几人去,反复强调,不得提及过往之事,怎生糊涂了,都怪这状元郎,长得这般相像 ,还拐了阿璨,这才气急失言了。 沈秋白听得此时对话,也是一震,直后悔带了这憨子同来,本来不大的事怕是要酿成大祸了,心下百转千回,想着怎么圆了这遭。 风沙漫起,一行人却是相对无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柳清让听得一头雾水,私奔?自己与阿璨这是私奔?那感情好,也算人生值得走一遭了。 沈秋白思来想去,把能解释的理由都顺了一遍,还是决定扔了沈春出去,“阿璨,那小子喝了酒,脑子混成一锅粥,这才说错了话。你该记得他喜欢纤纤之事吧,巴巴追了十几年了,纤纤却是心中却是从来无他,当年与情郎一道出建兴城时,小春追了过去,就和今晚一样的情景,这才触景生情……”又是一脚踹向沈春,冲他直使眼色。 沈春虽是不愿提及杨纤纤,但此次祸从口出,要是圆不回来,指不定被叶曜扔去喂狼,这才咬牙接到,“阿璨,是我喝多了,看着你和柳大人,以为是当年纤纤与那……那人,这才口不择言,你与曜哥儿一起长大,又是真心互许,哪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叶星璨听来合理,又觉不合理,认错了不是该喊“杨纤纤”吗?春哥儿分明一字一顿喊得是自己名字,但若说是有问题,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只能顺着他们给出的思路,接着道,“春哥儿,当年纤纤心中之人是秦墨将军吧,温夫人提及过两人并未定亲,怎生又有私奔之说,又是为了什么?” 杨纤纤与秦墨? 阿璨竟然知道秦墨? 沈秋白与沈春同时看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和……崩溃,这接下来该如何圆啊。 倒是柳清让晃晃悠悠又插在了几人中间,傻乎乎的开口,“秦墨,是武陵军少将军吗?他是我表哥啊,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当年岭东王家将我母亲除名后,只有大姨母时时接济我们一家。之前我听母亲提起过,表哥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女子,还曾舍了陷阵营兵将,带着那个女子远去滇南,原来就是沈小将军的未婚妻啊。” 这一席话,竟然奇迹般的将一切圆了过来,只是可怜沈春追了杨纤纤十几年,一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然峰回路转,在这一刻有了未婚夫妻的身份。 沈春虽是觉得如此串联编排秦墨不甚道德,但毕竟是他当年带着阿璨一起离开,虽是曜哥儿同意了,当时两人也从未解除婚约,就是现在也未解除啊,这般说来,虽是女主角出了乌龙,但纤纤现下也不在建兴,这样解释总好过说漏嘴,被曜哥儿惩处。 想到此处,也不管大哥沈秋白如何打算,急忙接了状元郎话头,悻悻道,“柳大人果然机智,说实话,你与你表哥还有一点相像,我这喝了酒,刚才又一路疾驰,吹了点风,脑子发晕,才错乱是时间,认错了人,这才乱说一气,这边给您陪个不是。”说罢便是对着柳清让郑重行了军礼,吓得状元郎受宠若惊,急急后退。 沈秋白自是知道沈春对秦墨是含着恨意的,因着对纤纤的爱,也有对叶曜的敬。只是他沈秋白却是曾经与秦墨并肩战斗于春阳关,那噩梦般的七天七夜。 此刻,他静静凝视着春阳关方向,目光幽远,似是穿越了滚滚黄沙,又回到了两年前,狼烟过处,血流千里,如今想起都是冷汗涔涔。 他知,若是没有秦墨拼死守关,当年不等王爷拿下苍戈之战,北胤就已攻破建兴,若不是六千陷阵营打到只剩下六百余人,漫漫黄沙埋白骨,哪里还有如今的永宁王府。 每次站在建兴城墙上,他的眼前总会浮现秦墨背倚“夜鸢”的身影,清冷萧瑟,却是血色漫天。无人知,一年前建兴守军易服更帜,他为何如此坚持那身黑衣玄甲,想来,只为了那个人,为了那支悍不畏死的军队。 “阿璨,秦将军与纤纤并与太多纠葛,是小春当局者迷,这才错怪于他,当年纤纤放不下心中执念,追秦将军到了城外,被小春看到,这才误会了。”不知为何,沈秋白终是开口,所言虽也是真假相掺,却是为秦墨澄清了一段情债。 叶星璨听来,总觉得哪块漏了,听得沈秋白解释,这才反应过来,“那柳大人所言,秦将军带走的女子是谁?” 沈秋白似是早已想到这一问,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柳大人也说,与秦将军并无来往,怕是柳母记错了,也可能秦将军有了所爱之人,只是我们并不知晓罢了。” 沈春听得大哥如此维护秦墨,便是不满,只是今日之事,错在自己,话赶话,本就来不及编排仔细,令人人满意,现下也只能这样了,又想到自己这次闯祸,可千万不能让曜哥儿知晓,只盼尽快揭过这章…… 鸡鸣拂晓前,沈氏兄弟便将叶星璨送回了王府,也顺道“送”柳状元回了少牧府,似是一切如常,平静无事。 两日后,叶曜却在接到霍跃急报,得知阿璨与柳清让夜出建兴时,失了心神,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手中瓷杯尽碎,碎瓷扎到掌心,只见鲜血滴落,眸中渐渐深凉彻骨。 隐在暗处的杨俊几次想现身,却终是背身走出帅帐,留他一人,静默收拾心绪,等待鲜血干涸…… 第十八章 凶案 那一夜,所谓“私奔”之事就这般轻描淡写的抹了过去,王府除了加强守卫外,霍跃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叶星璨左右。 自然,灵香内应协助两人私自前往春阳关之事也无人再提及,只是主仆之间却是亲近了许多。很多次叶星璨也会奇怪,灵香明明是叶曜安排在自己身边之人,为何却是甘愿受罚也要帮着她与柳清让出逃王府。 连着几日,柳清让都没寻到理由去往王府,不想却在街上遇到,叶星璨身侧自然是形影不离的灵香,和严阵以待的霍跃。 霍跃看着这位少牧大人虽是郁闷,但也不好明着如何,四人一路行着,心内各异。叶星璨看着建兴街头好玩的,便给柳清让和灵香一一介绍,还买了一堆糖人给她玩。想起灵香说过老家是在南部,柳清让也是江南人氏,想来也该尽了地主之谊,就领了大家一起去往“福满堂”尝尝江南菜。 到了酒楼,上到二楼雅间,居窗而坐,等菜的间隙几乎都是柳清让在讲江南风俗。 吃吃聊聊也是不亦乐乎,却是听闻楼下吵嚷声渐大,低头便看到街上一帮人,往府衙汇聚,便遣了霍跃下去问问。 很快,霍跃又复返回,说是前几日,锦云楼戏子被杀,两日前抓到了凶手,就要公开审问,坊间传闻戏子与富家少爷有了私情,不知为何竟被情郎所杀,人么,都喜好窥探他人隐秘,桃色轶事总是比杀人越货吸引人,就都跑去围观了。 叶星璨听着也没什么兴趣,想起了过几日便是中秋,便问道江南都有哪些风俗。 灵香只说小时长在乡下,也没什么特殊的。柳清让倒是侃侃而谈,说在老家凝州,除了食月饼等糕点,最好玩的就是燃灯了。 中秋夜,家家都会把装有内燃烛的纸灯用绳索系于竹竿上,高高竖于瓦檐或露台上,称作‘树中秋’或‘竖中秋’。富贵人家所悬之灯,有的甚至高数丈,家人聚于灯下赏月祈福,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自取其乐,合家祈福,到了中秋夜,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叶星璨听着便觉好美,心生向往,又想到自己必是去不了,有些难过。 霍跃倒是听了柳状元介绍,插嘴道,我们建兴的中秋才是大气恢弘,每年都是由永宁王亲自行祭月礼,满城的人都会聚在地坛处。只是不知道今年,王爷能否及时赶回建兴。 叶星璨也是想着祭月礼之事,一晃神,听到柳清让继续在讲,前人有“一灯能破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的说法,民间也有用“灯灯相传,传灯无尽”来寓意传递智慧。燃灯的习俗,最早就是期望可以点亮众生心中的智慧之登,光明之灯…… 不等讲完,便听街上又是议论纷纷,人声传来,“据说那戏子是穿着戏服被勒死的,还是《白蛇传》中青蛇的妆发,看来是想给情郎单独演一出啊,也是可怜、可叹。” 叶星璨听着戏服,便让霍跃再去问问是哪天过世的,得知是八月初二夜里,心下一惊,拉了大家一起赶去府衙。 建兴本就少发案件,又是西北七郡首府,大点的事也轮不到府衙审理,这次突然出了一起凶杀案,府尹也是激动,追捕数日,好不容易在邻郡抓到了凶犯,便索性来了个公开审理。 叶星璨带上帷帽,随众人一起站在堂外,等着府尹升堂。 死者是戏班伶人银霜,跪在堂下,满身血痕的男子便是凶手,恒丰钱庄的少爷王骥,另一侧则是戏班班主和锦云楼作为证人的一干戏子。 王骥虽是满身血痕,却还是伏在堂前,大喊冤枉,直说自己是屈打成招,那日到达银霜房间时,房门未锁,推开门便发现人已经死了,这才被吓跑了,怕惹事才躲了起来。 案件倒是简单,有戏子指认案发夜里,王骥来了锦云楼住所,况且他本人也是认了。 第二日便发现银霜被勒死在房中,穿着戏服,尸体旁边还有一方鲛绡,戏班众人都记着,这块帕子是银霜的,绣着白素贞回眸远眺,据戏班人讲,应是绣了好几个月,之前却见到这鲛绡帕在王骥手中。 原告虽是喊冤,但证据确凿,似是没什么可审。 叶星璨却是看着王骥的双手发呆,虽说是少爷,养尊处优,但毕竟是男子,双手宽厚,加之可能喜吸大烟,手指焦黄。 叶星璨记得,八月初二是自己生日。那日夜里,突然下了瓢泼大雨,后半夜更是电闪雷鸣。在哥哥赶来之前,或者说当时和安城一起出现在眼前的还有一个穿着戏服化着戏妆的女子,她像是知道自己可看鬼物。 只是叶星璨听不到她的言语,只记得,那女子脖上还有一根绳索,但面色平静,不像横死之人该有的情形。大着胆子看向那女子时,见到她眼中映出一个影子,正时被勒死时,眼中最后所见,虽看不真切,但还是看的出勒着绳子的手很是白净秀气,是女子。 叶星璨想来,当时应该是银霜新死,不知怎的,幽魂飘到了王府,遇着了她。只是,当叶曜推开房门那刻,相比安城公主的满腔愤恨,银霜倒像是害怕什么,瞬间消失了。 这王骥虽然看起来不怎样,但定不是凶手,又看着他满身血痕,之前必是屈打成招。叶星璨走上前去,对着堂上主官开口,“府尹大人,杀害银霜的是女子,请您再查查。” 古往今来,哪个原告会心甘情愿认了罪行,人证物证具在,堂上堂下众人都觉是两人是因爱生恨,又听闻仵作上报,银霜腹中还有一个胎儿,更觉得是银霜想嫁入了王家,王骥不肯,争执中起了杀心。 明明罪证确凿,却突然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开口说凶手是女子,具是一惊。 府尹眼看有人堂而皇之质疑自己,心下自是气愤多于理智,下令衙役将叶星璨轰出去,却被霍跃挡在身前。 衙役怎是霍跃对手,人还未碰到,便被挡开,虽不知王妃为何如此说,霍跃还是尽忠职守的挡在前面,冷冷的看着府尹,将佩剑横在身前,冷肃道,“我看谁敢动手。” 柳清让本是想着戏文里那些郎情妾意、转身成空,甚至已经为惨死的银霜写了一出戏文,突然听到叶星璨开口,也是一片茫然。 只有灵香猛然想到,八月初二雷雨夜,再听小姐说的笃定,便偏头看着她,满眼疑问,叶星璨只是点头。 府尹见霍跃身手不凡,又一身正气,猜到来头不小,便请叶星璨进入衙堂内,问她如何知道,叶星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口咬定凶手定然是女子,让府尹不要急着判决。 联想到凶手杀一人再栽赃一人,便让查查是否有女子与银霜结仇,又同时与王骥有怨。 府尹见叶星璨没有证据,堂外众人又是议论纷纷,脸上更是挂不住了,想着若不是这个看似有点来头的男人在她身侧,早就将她轰出去了,便耐着性子道,“小姐,判案要讲究证据,现在认证物证具在,凶犯也已经招认,你无凭无据,还是请退下。”言语虽带请字,但语气冷硬,衙役看着府尹发话,也一齐围了过来,就要轰人。 只是不等霍跃出手,便见一个白色身影护在叶星璨身前。 叶星璨抬头,看着熟悉的背影,堂上堂下所有人皆是跪下,府尹撑着瑟瑟发抖的身躯,连连磕头,“卑职见过永宁王。” 来人确是永宁王叶曜,只见他浅笑着看向叶星璨,眼中满是温柔,“可有伤着?一回府便找不到你人,怎么跑来破案了?” 叶星璨看着叶曜眼中满是血丝,以及周身鞍马劳顿后的疲困,心里便是后悔,早就知道他要在近日赶回建兴,主持中秋祭月礼,便该留在府里。 现今还要叶曜满身疲惫的出来寻自己,便有些自责,却未想到叶曜是被醋意淋了整身,这才星夜兼程赶了回来。看着叶曜就这般护在身前,又觉得心上泛出丝丝甜蜜,好像小时候做了错事,总是哥哥挡在身前。 思绪又跑远了,叶星璨抿了抿嘴,决定还是先解决这个案子。便拉了拉叶曜衣袖,让他俯下身来,垫脚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那夜雷雨时,自己所见。 叶曜凝神思考,懊悔那夜自己未及时赶到阿璨身边,才让她被鬼物所扰,内疚不已,又看了看叶星璨腕上所带玛瑙镯,只能寄希望这镯子真的有用,不要再有下次意外发生。又见叶星璨满心期望的看着自己,便命众人平身,然后令府尹搬来两张罗圈椅,牵了叶星璨,一道坐在了府尹侧边。 不想抬头,却见前几日拐了阿璨的始作俑者也在堂前,胸中憋气,对着阿璨却又半分醋意也不能表现。只好冷冷看向柳清让,手指敲击在惊堂木上,似笑非笑,计划着回头再处理这个不知好歹的状元郎。 柳清让随众人跪在一侧,看着永宁王和阿璨站在一起,心里酸酸的,这王爷怎生这么快又回来了,真是世事弄人。抬头,又见两人耳鬓厮磨,更是难受。 第十九章 青蛇 府尹何曾这么近距离见过永宁王,吓得不住发抖,直请他坐到衙堂主位,叶曜淡漠看了一眼,说是凶案,那自然得由府尹来审,不能越俎代庖。 府尹只好端坐于堂上,只是更紧张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叶曜无奈,抬眼直直看向王骥,一问是否还与别的女子有私情,二问死者所赠鲛绡何时不见了踪迹,三问是否知晓死者已有身孕。 王骥看着永宁王,却是直哆嗦,瑟瑟不能言。 听得这三问,叶星璨倒是刮目相看,她只是简单说了那夜所见,哥哥竟快速整理出头绪,每一问都是直击要害,又见王骥嗫嚅着不敢开口,便接着道,“我知凶手不是你,据实招来,才好为你伸冤。” 王骥抬眼看向眼前带着帷帽的女子,白纱罩面,看不清面容,只觉声音甜净中带着清冽,很是好听,眼珠转了几转,似是想到什么,稳了稳心神答道,“回禀王爷、小姐,小人与银霜交好之前,曾与锦云楼当红角儿锦萱有过来往,不知这鲛绡何时不见的,也不知银霜有了身孕。” 叶曜看向王骥,知他所言应是不假,又看向戏班班主,“锦萱”在哪里。 班主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回道,“一日前,衙门传话已经抓到真凶,不再限制戏班众人行动,锦萱便为自己赎了身,昨日一早便已离开建兴,说是不愿留在这伤心地。” 叶星璨暗思,戏班一解封,立马赎了自由身离开,应是早已计划妥当,“伤心地”这三字怕是不假。 叶曜握住叶星璨双手,点了点头表明知晓她所想,下令府衙印制通缉令,又让霍跃传令,命邻近几郡守军协查,逮捕锦萱。 话毕,便带着叶星璨回了王府。 柳清让一头雾水,但也没法追上去,只好呐呐问道,阿璨,我还能去找你吗? 叶曜听到“阿璨”二字从柳清让口中喊出,满身都是不舒服,想到前几日两人夜奔之事,眼中冷光汇聚,握着佩剑的手也紧了几分。不等阿璨回答,便将人带上马,绝尘而去。 柳清让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只能摇头叹息,满心落寞。 王府,叶曜对着叶星璨,虽是尽力潋了醋意,带着一如往常的浅淡笑容,眸中却是愈发深不见底。 他负手立在星月阁前,长长的影子似将一切笼罩。两人近的可以触及彼此气息,却是无言。叶曜目光渐渐凌厉,他可以不问,却无法控制那丝介意。 叶星璨倒是并不闪避,平静地迎上他目光,深吸一口气,仰首含笑望着他,“哥哥,我总是莫名觉得柳大人亲近,那般看着他,便是心安。但我知晓,对着柳大人,绝不会生出男女之情,他与我心中之人,相去甚远。” 叶曜半启了唇,语声凝在了唇边,终究是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又似是不甘,开口问道,“那阿璨心中之人该是如何?” “身姿挺拔,气势勃然,就如书中言‘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叶星璨却是笑着,眼底沉沉,不知真假。 叶曜微微抬头,闭了双眸,终是放下对柳清让悬着的那颗心来,手腕一紧,将她拽回怀中,目中炽热如火,“兵刃所向,如惊电骤起;刀锋所至,如长河决堤。阿璨,那可是我?” 便是朗笑,不再纠结。 一日后,府衙传来消息,已将锦萱抓捕归案。府尹知道永宁王会来,便将公审改为堂内问审,也好摒弃闲杂人等。 叶星璨打量着堂下所跪女子,二十岁余岁,虽是穿了粗布衫子,依旧可见身段窈窕,风韵十足,眼中带有天然一丝娇媚。 也不用上刑,锦萱就全招了。 这王少爷本就是浪荡公子,几个月前,锦云楼来到建兴搭台唱戏,王少爷一见倾心,便舍了妓-馆相好,天天来听戏。 戏台上,笙弦锣鼓,好戏连台。戏台外,王骥出手阔绰,锦萱又是锦云楼红角,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私情,情到浓时,互许了终身。 只是落花真有意,流水却无情,王骥本就是觉得新鲜,真得到了,也就淡了,习惯了浪荡,怎能为一个戏子收手,更何况他也知晓家里不会同意迎娶戏子,从未想过要为锦萱负责。 锦萱虽未读过书,但早入江湖,已在戏文经历太多儿女情长,又有着一颗玲珑心,怎能不知情郎心已变。本也洒脱,却不想,看到了银霜所绣鲛绡帕在王骥手中,不等求证,一日傍晚便看到王骥从银霜屋中出来,她冲进去,只见银霜衣衫不整,满室香艳。 银霜从小跟着锦萱一起练功,两人既是师徒,更如姐妹,台下几乎形影不离。锦萱可以忍受情郎变心,却受不了银霜背叛。 便狠了心,在一次幽会时,偷得银霜赠与王骥的鲛绡,八月初二,又以银霜的名义约了王骥,赶在王骥到达前勒死银霜,留下鲛绡。 叶星璨听到最后,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叶曜感到她难受,便揽住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在身边。然后淡漠看向锦萱,缓缓道,“死者既着青蛇装,戏中你饰演白蛇?” 锦萱不知府尹侧边的男子是谁,只觉得这人生的好看,又满身凛冽之气,也不敢多看。 听得他问话,又见府尹未加制止,猜到身份不低,虽觉得这问的奇怪,也只是点头,俯首恭敬道,“民女一直饰演白蛇,银霜年纪小,一直排练的青蛇,两个多月才一起登台。” 叶曜抬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便让府尹读一下昨日王骥新录的证词。 这王骥知道已经洗脱嫌疑,自觉说的越清楚越是有利,也就不再隐瞒,说到与两女交往的细节处更是眉飞色舞,轻浮之至。 府尹毕竟读书人,那些淫-秽之词难以启齿,只捡了重点说。 之前的内容具是一样,几月前,戏楼看戏,王骥与锦萱芳心暗许,日日来捧彩头,戏园女子以为遇到了真爱,坠入了情郎的温柔梦,不想搭上了自己一生。 只是后面却是出入不小。那日,王骥又去寻锦萱快活,却是遇到了在后台练习身段的银霜,浪荡子见一人爱一人本就正常,便找人打听了银霜住所,夜里潜进去,一夜风流。 府尹读到这里,看着证词上的描述,也是觉得不堪,明了这所谓一夜风流,定式用强。锦萱听到此处,也是一愣,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府尹继续读到,王骥有个怪癖,欢-好后,喜欢留下女子贴身之物,这鲛绡便是一直被银霜贴身收着,后被王骥夺了去。 那夜后,银霜深觉愧对一直视为姐姐的锦萱,又因身份卑微,戏子与少爷,毁了清誉不说,又有几人会站在自己这边,更是不敢报案了,只能默默咽下所有屈辱。 不想,王骥发现银霜胆小怕事,却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追慕自己,竟对她更有兴趣,经常寻了机会骚扰。 那日接到传信,银霜约自己密会,觉得这女人终究是被征服了,未及多想,乐颠颠就去了。不想推门就看到银霜已死,三魂吓走了两魂,拔腿逃去了外地。 锦萱听到这里,又想到之前总见银霜红着眼眶,这才知道是被王骥那畜生欺负了,心里痛苦又自责,眼泪不住的流了下来,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曜看着悲痛欲绝的锦萱,淡淡开口,“你是否看过那鲛绡上所绣?你不奇怪,那夜,她为何穿着青蛇戏装?我猜,临死时她也没有过多挣扎吧?” 衙役呈上绣着戏文里白娘子的鲛绡,锦萱双手颤抖,轻轻抚上鲛绡,泪水不住流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是大哭,又突然笑起来,又哭又笑,后来竟然不顾衙役阻拦,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唱起了那出白蛇传说…… “听青儿塔外悲声唤,一番叙旧添悲恸,难为你一片痴心,连心贴己寸步相连……”整个人已是疯癫。 叶星璨想起那夜,见到的银霜面目平静柔和,不似冤死之人的狰狞,又看锦萱反应,也是明白了因果,呆愣在当场。 叶曜嘱咐行刑前,不要为难堂下已然疯癫的女子,便带着叶星璨回府。 燕飞湖畔观鱼台,叶星璨不顾叶曜阻拦,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水中,却是不愿开口说话。 叶曜看在眼里,心下难受,便也学她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一样将脚荡在水中,又轻轻揉揉了她的头发,柔声道,“阿璨,圣人说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你只能看到银霜着戏装而亡,想要抓住凶手为她申冤,再是自然不过,我们是无法揣测逝去之人所想的。” 叶星璨呐呐,只问,“那王骥明显不是东西,他以为女子便可以那般轻贱,那日他说不记得银霜所送鲛绡,我就该想到,他根本不在乎。我想着阴阳相见总是缘,便要抓了凶手为她报仇,却不知,死在自己最珍视的人手中,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叶曜听着叶星璨悔恨自责,更是心疼,只能继续开解她,“无论银霜是否甘愿赴死,她腹中胎儿具是无辜,也无论这王骥多么混账不堪,也自有律法定夺,锦萱轻易就取了两条人命行嫁祸之事已是大恶。不能因王骥做了错事,便要求他担了别人所做之恶,更不能因为死者释怀而放任凶犯逍遥法外,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毋需计较其他。你没错,错的是这世事人心。” 末了,向她伸出手来,“阿璨,过来。” 叶星璨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人心安。 叶星璨释然许多,心绪渐平,又想起日前锦萱所唱白蛇传说,只觉得一曲一殇一场叹,罢了。 叶曜看着她心状好转,便从湖中捞出她幼白双脚,脱下外衣,轻轻擦了干净,“阿璨,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这些你迟早会知晓,算不得什么。”他笑意淡定,拢了拢叶星璨散落的鬓发,“我已命府尹将王骥押在大牢,人虽不是他说杀,但务必落实奸-淫-之罪,从重从严惩处。就算天翻过来,都有我在。” 第二十章 秋祭月 《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叶家先祖建国大雍后,秋祭月便与春祭日、夏祭地、冬祭天相对,列入皇家祀典。 太-祖更是在帝都永宁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修建日坛、地坛、月坛、天坛,用以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典礼。 祭月”本是定在“秋分”,因着这一日未必有圆月。而祭月无月则大煞风景,是以后来就将“祭月节”由“秋分”改至中秋。 当年,第一任永宁公主叶茵来到建兴,太-祖特许永宁王府,可以亲王之礼进行四祭仪式,同时拜祭祖先。建兴四祭,以祭月最为盛大。 后来,为皇家所奉行的祭月礼仪,也逐渐流传至民间,尤以帝都为盛,虽不及皇家典礼庄重宏大,也别有一番趣味。 近几十年,每到中秋,永宁赏月之会,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年满十二三者,皆以成人之服饰登楼或在中庭拜月,各有所期:男子愿早步蟾官,高攀仙桂,女子则愿貌似嫦娥,颜如皓月。 祭月礼,古来多为皇室女子主持,但当今永宁王府无公主诞生,待到叶曜的母妃叶灀去世,年年的建兴祭月,便由永宁王叶曜主持,距今已有七年。 祭月礼前一日,了结了戏楼命案,叶星璨便随叶曜一同去往太乙坛,只见周边上百只祭羊已经摆放整齐,叶星璨想到,“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便是了然,直问叶曜祭祀结束,这些祭品还是送去给端雪铁骑开荤吗。 叶曜笑道,那帮小子已经等了大半年了。 叶星璨觉得,还是端雪铁骑命好,春天有祭牛吃,秋天又有祭羊送去,不禁说叶曜偏心。 叶曜也不反驳,直问她,今年可否陪自己一起完成祭月礼。 叶星璨不禁脸红,只说当年老王爷杨素也未和阿娘(永宁公主叶灀)一到,自己怎生好意思。 叶曜听着叶星璨将两人比作了父王母妃,心里便是开心,见她害羞,也不再强求,说道,“古来传承,这祭月礼本就应由皇家女子主持,待成婚后,还是交给你的好。” 叶星璨听着“成婚”二字,便是发呆,只觉得总有什么隔在这两字之前,却又说不清缘由,只好转过身去。 祭月本应在戌时,月出之时,但因戌时天已将黑,用以祭祀的太乙坛周边环境复杂,连年遇到刺杀,是以八十年前,永宁王府将祭月改到了巳时,只说心诚则以。 前一日,叶曜便沐浴更衣,甚至难得焚香,建兴大小官吏更是一一效仿,就连围观的民众也是,要求虽是不严,但也必须做到十二忌。 一忌意不诚笃,二忌仪度错乱,三忌器物不洁,四忌生气口角,五忌衣冠不整,六忌闲谈外事,七忌喜笑无度,八忌长幼无序,九忌投犬顿器,十忌刀勺声响,十一忌内祭未毕,不洁出屋,十二忌外祭未毕,不洁入屋。 第二日一早,叶曜着圣上所赐紫金蟒袍等在叶星璨闺阁外,虽叫蟒袍,却不同于普通亲王的四爪,是钦赐的五爪蟠龙纹章,被初升的朝阳染得粲然夺目。 叶曜暗思祭礼时阿璨身边侍卫人选排布,突然见“星月阁”房门打开,只见叶星璨为搭配紫金蟒袍,特意换了一袭淡紫色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又以金银丝绣着百鸟朝凤,每羽翟凤毛上具是细小而浑圆的珍珠和翠玉,紫衣外罩了金黄色的云烟衫,点缀连珠团花锦纹,腰间是细细的紫丝串珠流苏,优雅华贵。 再向上看,云髻峨峨,所戴着却只是一支素雅的白玉簪,真是十五岁及笄礼时,叶曜亲手为她带上的玉簪,簪上凤凰欲翔于九天。 脸颊也略施了粉黛,娇媚如月神,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叶曜自是知道阿璨的美,特别是这次回来,又长了两年,正是女子最美的时节,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日常习惯了她黄衫简装、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见到这般盛装打扮,竟是呆住了,直直的看着她,一眼也不愿错过。 叶星璨难得穿着如此正式,只觉得满身束缚,但想到祭月礼郑重威严,也只好忍着性子由着婢女们装扮。 出了房门,见到叶曜就立在门口,头戴鎏金白玉冠,身着紫金蟒袍,眉如刀削,杏眼冷亮却含情,因着战时习惯,背脊挺拔,薄唇紧抿,眉头依旧微蹙,冷肃威严,气度雍容,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气势。 叶星璨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叶曜被看得啼笑皆非,当着左右侍从又不便言笑,只能稳了稳神,淡淡道,又在琢磨什么? 叶星璨正色叹道,“老是冷着脸皱眉,可惜哥哥这般好相貌了也不知还有无女子暗暗仰慕啊?” 灵香默默退在一旁,闻言不禁掩口失笑,也是好奇地看向王爷。叶曜竟觉面上隐隐发热,重重咳了一声,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转过身去掩饰尴尬。 叶星璨却是不依,又绕到身前,笑着踮起脚,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你看,都抚不平了。”又是歪着脑袋,细细打量,“这身也好看,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当年父王赐的白金蟒袍,更显得哥哥长身如玉,清峻高华……” 不等夸完,便被叶曜揽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叶星璨头顶,声音愈加低沉迷醉,“阿璨,我的阿璨……你让我如何还能放手……” 叶星璨被揽得紧了,便有些喘不上气,听着耳边叶曜所言,脸上却是发烫,只觉小鹿乱撞,一颗心越跳越快。 跟在身后的祭祀眼看时间不早了,又不敢开口提醒,只好不住咳嗽,希望王爷记起还有正事。 叶曜不得已放开怀中人儿,两人携手出府,上了马车。 待到了太乙坛,建兴大小官吏早已列在祭坛两侧,大雍以左为尊,祭祀礼历来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但西北边境常年征战,建兴祭祀,则是武官在左,文官在右,可见仰重不同。 柳清让随文官列于右侧,离得远了些,看不真切,只觉得一身宫装的阿璨,温婉大气,雍容华贵,这才觉得,眼前之人不是落入凡间的仙子,真真就是当朝大雍公主。 又见只见永宁王和阿璨一起行至祭坛,两人皆是紫金装扮,很是登对,心里更是酸涩漫溢,不是滋味。 远处的建兴民众难得见到永宁王,今日,身边又是已经两年未曾现身的悯长公主,都是兴奋,待到平身后,不禁左右张望,只觉自家王爷和王妃真是龙凤相配,天作之合,地做之美。 叶曜安顿叶星璨坐于祭台左前方,便缓步走上祭坛,向西跪拜。祭月礼开始。 第一项是迎月神,燔柴炉内升烟火。在大雍子民看来,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燔祭时烟气升腾,直达高空,可以将人间敬意传于上天诸神。 第二项则是奠玉帛,即向月神进献玉、帛。行礼时由大祭祀导引叶曜盥洗后至神位前行三上香礼,再与月神牌位前行敬献礼仪,呈进玉帛。 第三个步骤是傩礼,也是建兴民众最喜观之礼。只见永宁王拿起祭祀呈上的白玉傩面,带于面上,礼乐起,十二个白衣祭祀也是带上傩面,步上祭坛。 叶曜居中而立,随着乐点踏歌而舞,用于祭祀的《九段锦》竟被永宁王舞的洗练硬朗,气势逼人。若不是身后十二祭祀跳的婆娑轻曼,单看叶曜,举手抬足英姿风发,干脆果断,竟是宛如军人阅兵。 明明台上十三人,却觉得这是一个人的舞,竟有马踏清秋的飒爽与雄劲,隐在面具后的双眼却是犀利如鹰,顾盼如同烈火交错,冽冽令人不敢逼视。 不光是台下群臣和民众,叶星璨也是看着呆了,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好像两年前的祭月礼,他还不曾踏歌而舞。 又似乎看到了这几年在战场厮杀的哥哥,狠厉却孤独,英雄铁血,踽踽独行……渐渐,步调减缓,叶星璨内心深处的痛却愈深,好像有什么一滴滴落在心口,只想看看面具后那张熟悉却陌生的面容,问他一句,如今,可好? 柳清让也是被台上踏歌而舞震惊,大张着嘴巴,回不过神来,僵在当场。又想起自己也曾有幸参加了惠宗继位后的第一次春朝祭日,皇家威仪、仪仗联排、大气磅礴,却没有此次震动人心,看着台上永宁王,又看台下西北众将、建兴民众,突然明白了永宁王府的坚守与稳固,于西北民众,皇天后土,皆是永宁王府。 正当众人沉浸在傩舞的恍惚中,叶曜却感觉到一丝凌厉的杀气激射而来,手腕一转,挥掌劈向虚空。身影如同电光般穿行,抬手接过杨俊抛来利剑,横封斜掠,斩向虚空。 这剑虽非叶曜佩剑,却在接手后,寒锋尽长,发出逼人剑气,对上对方所射箭羽,剑气对撞箭尖,光华四射。 十二个祭祀也早已摘下面具,持剑以对。 叶星璨心惊,不顾身后侍从阻拦,便扑上祭台,只见又有三箭射来,其中一箭直对叶曜脸上的白玉面具,刹那间,面具迸裂,叶曜却是一动不动,黑色的长发散开,面容肃杀,宛如战神。瞬间又向前一步,不退反进,一个侧身,将叶星璨挡到身后。 柳清让也被这出惊到,见到阿璨已经上了祭台,心里焦急,准备也冲上去,却被身侧官吏挡住,官吏很是淡定,只说这是祭礼的一部分,近几年都有,不用担心。 柳清让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兵士朝着对面角楼围剿,民众似是都很平静,不禁诧异,还能这么祭祀,是顺道刺杀演习吗? 又见箭羽不再射来,永宁王也带了叶星璨退下祭坛,进了马车,心里虽是纳闷,悬着的那颗心却也莫名放了下来。 ———————————————————————————————————————————————————————————————— 诗文备注: 《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 宋代金盈之《新编醉翁谈》记载:“中秋,京师赏月之会,异于他郡。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各有所期:男则愿早步蟾官,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颜如皓月。” 第二十一章 琉璃世间 马车上,叶曜左臂血流如注,叶星璨眸中泪光闪动,眸子里头泪珠滚动了两下,却未流出来,最是叫人心疼的模样。手下却是动作飞快,迅速扯下外袖,帮他包扎妥当。 车外,霍跃带领守卫随侍左右,皆是严阵以待,杨俊则继续隐在暗处,防备暗中偷袭。 叶曜看着包扎好的手臂,柔声道,“阿璨,以前母妃总说楚贵妃医术高明,便拉着你学医,没成想,医术没什么进展,包扎外伤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娴熟了。” 叶星璨仰头看着叶曜,眼眶通红,见他还是说笑,便背过身去,不再理睬。 叶曜知道这丫头是恼了,便做出一副痛苦难耐的样子来,吸着气喊疼。 叶星璨果然又急忙转过身来,检查是否还有别的伤口,再看看包好的左臂是否渗血,又叮嘱霍跃再快点,满满的心疼和焦急。 不想抬头却看到叶曜嘴角上扬,竟然笑的开心,才知道是被骗了,不等转过身去,便被叶曜揽到怀里,稍一挣扎,向来刀里来雨里去的永宁王便又是喊疼,叶星璨无奈,只好轻轻靠在他未受伤的右肩,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出现了刚才踏歌而舞的情形,无法忘怀。 叶曜占了便宜,也不再折腾,知道她心里尽是疑问,便一一解释。 永宁王府戒备森严,但还是挡不住一拨拨刺客来犯,有北胤派来的,也有来自不能说的地方,特别是叶曜日渐长大,第一任叶姓永宁王的出现,足以改变北陆格局。 七年前,阿娘去世,叶曜接掌四祭礼后,更多背后势力将行刺瞄准了太乙坛,日月天地不得不祭,叶曜又不愿封闭祭坛周边,断了与建兴百姓为数不多的牵连。 故每次祭礼便都派了重兵把守,又担心百姓紧张,只好命守军对外宣称,王府借着祭祀典礼演兵。 好在端雪铁骑专业过硬,基本可以排除带有扰乱性质或危及祭台下众臣和建兴民众的破坏事件,刺客又多是单独行事,目标也一致,是以叶曜反倒利用四祭来钓鱼,当然,鱼饵就是自己。 王府幕僚秦兵弋等人也不是没有劝过,叶曜也不在意,总觉得这些行刺都是小儿科,反不如放开了,让他们来,也给人家一个发泄的出口么,还能多抓几人,挖点信息。 近几年,敢明着刺的倒是越来越少。 两年前叶星璨还未及笄,无法一起参加祭礼,因着月神为女子,虽是围观了两次祭月礼,那时各方势力还没有那么急迫想取叶曜性命,是以从未遇到。 建兴众臣和百姓倒是常见,但具是以为自己见了多次祭礼演习罢了,是以满城皆是淡定,只觉得这次演习场面更宏大,永宁王面具碎裂时,更是“动人心魄”。 若按照以前的性子,叶曜并不预备将这些告知阿璨,一来是怕她总为自己担心,毕竟这样子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也还要继续很久;二来,从小永宁王府便是把世间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阿璨,若不是道宗去世之事太大,甚至连这个也想瞒下,只希望哪怕战火横流、浮尸千里,也要守住最后一方净土,护她一世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只是这次锦云楼命案后,叶曜发现阿璨并非那般不经风雨,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 自己总无法时刻守在她身边;又想到当年阿璨被安城掳走,回来时已然崩溃,若是有些事早些和她讲了,或许不会出现那般后果,也不必无奈之下,让秦墨带她去往洛渊寻找楚先生,更不会再有两年的生离,和生生橫在两人之间不敢触碰的鸿沟。 叶曜想着,便把能说的尽量合盘托出,不能说的,还是自己咽下。 马车一路疾驰,叶星璨听着叶曜所讲,总是心惊,从小她只觉得王府安宁温暖,却不知平静下的暗潮涌动。 待回到王府,为叶曜重新处理伤口时,见他身上刀伤、剑伤、箭伤交叠,竟比记忆中多了太多,泪珠便是吧嗒吧嗒往下落。 叶曜听着她哭,心里也很难受,抬手轻轻将她脸旁的乱发拢到了耳后,缓缓抚摸着她的侧脸,柔声道,“不疼,无碍的。”叶星璨听着却更是心疼。 夜里,叶曜不顾身上伤势,硬是拉了叶星璨出门,还特意嘱咐不用备车,也无需侍从婢女跟随,只说有礼物要送给她。 叶星璨担心他的身体,便说要不等伤好了再去看,不想叶曜竟直接抬手,就要把她扛起来,只说,不愿走着,那就扛过去…… 柳清让一人无聊,本想去永宁王府凑个热闹,但想到那日叶曜看向自己的眼神,冷冰冰的,当时就狠狠打了个寒噤。又想到白日所见永宁王祭月情形,再看看自己,更觉得自惭形秽了。 独自待着无聊,倒不如出去转转,不想一出府便是呆住了,整个建兴城竟然都执江南的中秋燃灯礼。 这才反应过来,祭月礼后返回,便看到守军正在府门口挂灯,想必西北民众都未见过燃灯,只能依着听来的仿照而制,竟统一了规格。虽与家乡的不甚相同,但胜在满城尽燃,就连自己这个从小见惯了燃灯的江南人氏,看着也是抑不住激动。 待到了主街,发现整个建兴百姓似乎都拖家带口的出街游玩,想必具是第一次见到满城燃灯,都是兴奋,街上熙熙攘攘,小孩子们更是开心的跑来跑去。 再看澄河两岸秦楼楚馆,除了守军统一竖起的纸灯,还特地挂了红色灯笼,河上一艘艘画舫,更是灯火辉煌。如此建兴,温柔起来不输秦淮半分。 街上熙攘,只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柳清让自是不好意思去那秦楼楚馆逛逛,便随着人流挤上了卢湾桥,不想抬眼,却看到永宁王与阿璨靠在河边围栏上,周边人声鼎沸,不愿听也躲不过。 “据说这燃灯是江南风俗,王爷听闻王妃喜欢,昨日便下令守军准备,一夜之间,挂满了建兴大街小巷,夜间看来,真是人间仙境啊。” “何止呢,据说守军唤了所有江南籍人氏去郡守府,一一描述中秋燃灯情形,还画了图样,又问了该怎么挂,我家伙计当年就是从凝州逃难过来的,回来激动地不得了,这辈子第一次进郡守府啊。” “对啊,对啊,都说女人最怕情话,咱们王爷这可是比说了一万句情话还用心,满城燃灯只为一人。” 柳清让听着周围言语,半天才反应过来,“王妃”指的便是阿璨,这段时间,也发现建兴百姓对永宁王爱戴有加,提起叶曜来,都是自家王爷,止不住的骄傲。 又想到那日自己提及家乡中秋燃灯盛景,见阿璨眼中满是艳羡,还忖度者明年中秋邀她同去,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才一日光景,永宁王便生生在建兴造出了这琉璃世间,不为祈愿,不为平安,不为智慧相传,他装扮这一城繁华,竟然只为阿璨想看。 柳青让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好像什么还未开始,便碎了,一地渣子,怎么也捡不起来了。 叶曜牵着叶星璨出了王府,走到澄河岸边,一路行来,阿璨就像只欢乐的小兔子,蹦来蹦去,惊喜到不知该说什么。 那日听柳清让讲了凝州中秋燃灯的风俗,便是心生羡慕,怎么也未想到,今日,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直问叶曜,是不是霍跃告诉他的。 叶曜却是笑笑,“据说有个小姑娘,听人家讲着,就直流哈喇子,为夫觉得甚是丢人,只好委屈建兴百姓,举城燃灯了。” 叶星璨羞涩不已,直说才没有呢,又听着“为夫”二字更是脸红,跑出几步,靠在澄河栏杆上,嘟着嘴,“本公主尚未出嫁,要是有人再污了本公主名讳,看我哥哥永宁王不修理他!” 不等说完,便见叶曜走了过来,两臂展开,双手搭在叶星璨身侧栏杆上,将某个害羞的小姑娘圈在怀中,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笑的温柔和煦。 天上月光融融,绵绵缠缠,地上叶曜笑弯了眼睛,叶星璨两个小酒窝就像浸在蜜中。 都说,这世上万两黄金、千斛珍珠、都不及心上人的情话; 却不知,情话万千又怎能及情郎的怀抱,耳鬓厮磨,呼吸缠绕。 一阵风吹过,叶星璨的发丝拂在叶曜脸颊,又轻又软又痒,他定定的看着怀中女子,觉得这琉璃世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纵世事万千,也不抵她的笑颜。 亥夜十分,建兴百姓依照白日里守军所嘱,同时解开了缠绕在杆上的红线,只见万千纸灯一盏盏升起,划破夜幕,飞上天际,就好像千万颗流星从地面掠过,竟然绘出了一片星空,华丽璀璨的令人炫目。 叶星璨仰望“星空”,只闻满城欢呼,有人看到了河岸边的永宁王和悯长公主,激动地叫喊起来,越来越多的民众汇聚而来,山呼“永宁王千岁千岁千千岁,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叶曜却未放开撑在叶星璨身侧的双手,只是回头,许了大家平身。不等众人散去,便是低头,手指勾住她鬓旁几缕散落的发丝。 漫天灯火辉煌下,永宁王目光缠绵迷离,轻声道,“阿璨,这就是我想送你的礼物,年年岁岁今朝,日日月月常伴。” 两人静静相依,眼中皆是彼此,无声已胜千言。 第二十二章 缘来 很多年后,建兴民众还记得那年中秋,永宁王为讨王妃欢心,满城燃灯,生生造了一个琉璃世间。 也是从那年起,只兴于江南的中秋燃灯风俗,开始在建兴扎根,甚至更加壮美、震撼。 特别是每年亥夜十分,燃灯抛开红线束缚飞向天际的盛景,若流萤渺渺,似繁星点点,竟称的那轮圆月也失了颜色。建兴燃灯也成了大雍八景之一,年年岁岁,万万世世。 那夜,回到王府,叶星璨幸福的总也睡不着,闭上双眼,竟都是夜间景象,以及叶曜抵在她耳畔,轻轻说出口的那句,“年年岁岁今朝,日日月月常伴。” 一连几日,看人具是酒窝盈盈,笑眼弯弯,看的霍跃都红了脸,惹得灵香感叹,自家小姐怕是醉在王爷的温柔里了。 叶曜心中欢喜安宁,只觉心中石头总算卸下一点,只期盼两人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久长,朝朝暮暮。 中秋后,天气渐凉,叶曜想到玉琦山的枫叶怕是已然红尽,便带着叶星璨一起出门,踏秋赏秋景。 玉祁山源自北陆五大山系之一的天偃山,是其绵延到建兴城的支脉,天偃山主脉高峻奇险,绵延数千里,一直作为永宁王府对抗北胤的天然屏障,和春阳关一道,构成了第二道防线。 支脉却多秀丽美景,澜沧山悬了大小九条瀑布,主瀑更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称;点翠山处处奇花异草,即便冬日也是绿荫如盖;玉琦山则端庄秀美,满谷枫林艳丽,每到秋日,引得才子墨客驻足吟对。 两人轻车简行,只带了霍跃和灵香随侍左右。故不见雪骑开路,只见叶曜骑马带着叶星璨行在前面,霍跃则赶着马车,车上只有灵香一人,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叶曜心情大好,觉得好久未曾如此轻松惬意,心情大好,满脸笑意隐都隐不住。 叶星璨看着霍跃,想到与他,一明一暗随侍永宁王左右的暗卫杨俊,已是好久未见,便问他是否就隐在周围,只是自己未察觉罢了。 秋风习习,叶曜觉得有些凉意了,便解下披风,罩在叶星璨身上,这才接着说,“那倒没有,前段时间,我发现那小子总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溜出去,跟去一看才知道,是与书院文夫子的孙女幽会,这次中秋祭月,杨俊好不容易跟着我从苍戈城回来,便放了他几日假。” 叶星璨一听,想到那个比现在的哥哥还要沉默寡言的杨俊,竟然有了心上女子,便是好奇,要去看看那家姑娘如何,可否配得上我们西北第一暗卫。 叶曜听她吵闹,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满腔温柔道,“杨俊面子薄,上次我也未点破,你啊,还是别瞎闹,让他自己慢慢来。”又说已经打听了,那姑娘性子温柔恬静,很是合适。 两人共骑,一路叽叽喳喳,倒是未停过。 到了玉祁山,一行四人沿着山路徐徐而上,看着满山红枫,叶星璨想起上次与温氏游山时,还红黄绿夹杂在一起,感叹大自然可真是神奇。 玉祁山本就不大,不多一会,便到了空明大师所任主持的灵塔寺,本欲进去坐坐,却见柳清让与一群书生一起出了寺门。 叶曜眼疾手快,一个回身,侧过身子揽住叶星璨,不想落花无情,流水有意。柳清让一眼便看到了俊逸倜傥的永宁王,赶前两步,行了揖礼,“建兴少牧柳清让,见过永宁王。” 叶曜皱眉,无奈叹了口气,又看到身前,几个书生见了自己,皆行大礼,便是抬手,让大家都起身。 叶星璨走的好好的,看到灵塔寺前一群青衫、白衫书生,还未细看,便被叶曜拉到怀里,又突然听到柳清让声音,也是惊讶,便从叶曜怀中拧了过来,探出头去。 众人刚平身,便见永宁王怀中女子回过身来,惊诧于那女子皓齿明眸、天香国色,盈盈漾着水光,不动声色间已俘获人心,都是呆住,还有人半张着嘴,口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柳清让看着了阿璨,更是开心,又见叶曜一张脸都要凝成万年寒冰了,回头看看身侧几人,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帮家伙太没见识了,见到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至于这么丢人么。 又一想,美人是多,但阿璨这个级别的还真是少见,怪不得永宁王要把她藏在府里。 等那些呆住的书生们都退下了,叶曜脸色这才好点。 不想一个书生走远了却又折返回来,对着叶曜再是一拜,然后看着叶星璨道,“姑娘想必便是悯长公主了,小生扶南见过公主,特此返回,只因前几日做梦,梦到一绝色女子,醒来作诗一首,今日见到姑娘,便觉只有姑娘这般容貌,才配得上那诗。” 说罢,也不理睬永宁王冷着一张冰脸又低了几度,竟然郎朗开口,“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柳清让也是愣住了,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更……更没眼色,竟敢如此无视永宁王,心里乐开了花,也跟着道,“阿璨,那日祭月礼,见你一身宫装,我为你也写了一首,可不是为了什么梦中女子。” 竟然向前一步,开口吟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然后巴巴的看着叶星璨。 叶曜双拳松开又放下,放下又握紧,看的身后霍跃紧张不已,就怕王爷控制不住,杀了眼前这两个卖弄文采的酸腐书生。 叶星璨看着眼前两人,倒是被逗笑了,回头看着身后哥哥面色如冰,一脸杀气,更是觉得好玩,记忆里好像还从未有人当着哥哥的面这般夸耀自己。 但见叶曜左手抬起,霍跃身上所背利剑竟然开始鸣动,叶星璨赶紧回身拉住他双手,轻轻踮脚,“世上诗文千千万,但阿璨只心喜一句,年年岁岁今朝,日日月月常伴。” 叶曜只觉柔柔的发丝轻轻拂在了自己脸颊,叶星璨呼吸清浅,热气缠绕在耳边,便是心动,脸色也缓了起来。定了定神,对面前二人道,“本王替王妃谢过了,都退下吧。” 霍跃赶忙拉起那个自称扶南的书生,亲自把人送出了山,对着柳清让却十没法子,毕竟堂堂建兴少牧,也不好动武。 不过刚才柳清让见叶星璨伏在永宁王耳边轻轻说了什么,王爷的冰块脸竟然有了笑意,倒是好奇,见阿璨在身边,也不怕王爷对自己怎么着,便大着胆子问是说了什么。 自从叶星璨放下了对状元郎的那层来自梦境若有若无的期待,真真实实看着这人,天然一段洒脱,很是心羡钦佩。见他好奇,便扯着叶曜胳膊,一边进了灵塔寺,一边说道,“我啊,告诉王爷,我只喜欢他作的诗。” 柳清让也跟着入了灵塔寺,只是他的重点倒不在“只喜欢”这几个字,反倒是,永宁王居然会作诗! 那兴奋劲,比自己得了状元还激动。 不等柳清让发挥,寺中僧人已迎了出来,双手合十,对着叶曜行了佛礼,道是空明大师日前远游四方,临行留了一张信笺给永宁王。 叶曜打开,只书了一行,“镜花水月,皆始于终”。 叶星璨好奇,抢了过来,看了又是迷茫,呐呐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世间都是虚幻的吗?皆始于终,就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还是一切结束于开始之前?” 叶曜眉头紧锁,却不回答,只是拿了信笺,收到衣衫中。 柳清让也跟着嘀咕,王爷,您这是批的什么啊,怎么感觉有点悲凉,都结束了还怎么开始,还有那镜花水月,是不是说一切都是一场梦啊。 叶曜心头一凛,暗暗咬住薄唇,硬是用眼神逼回了这没眼力见的状元郎的喋喋不休。 坐在寺里白塔旁,几人沉默,具是无言。 叶星璨看着叶曜面上未变,但眼中已经带了冰冷和肃杀之气,便晃了晃他,又唤来灵香,说要给两个异乡人讲讲这塔的来历。 刚才一众书生其实已经给少牧大人讲过一遍,但听着阿璨要说,柳清让还是开心的围了过去。 叶曜也是潋了潋神情,换了个姿势,自在的靠在树下。 叶星璨笑笑,语调轻柔,声音漫漫带了一丝甜腻慵懒,“这塔唤做‘缘来塔’,取自佛语,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是说这世上之事啊,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求也无益,盼也无用,有缘不推,无缘不求,顺其自然就好。” 灵香想了想,不住点头,接着道,“以前家主,啊,家父也说过,世上的事勉强不得,尽心尽力就好,原来就是‘有缘而来,无缘而去’啊。” 叶星璨轻轻点了灵香的脑袋,直说,孺子可教也。 叶曜早知“缘来塔”中“缘来”二字的由来,只是今日听阿璨讲起,却觉得这“有缘而来,无缘而去”似乎就是对自己道来,心下怆然。 但永宁王毕竟是永宁王,很快便想通了,世人都说永宁王府男丁活不过十岁,自己不是照样长大继了王位,哪有什么顺其自然,是我的便是我的,管他什么缘来缘去,缘去了,大不了就再抢回来,倒要看看,这世间,谁能拦,谁敢拦! 第二十三章 吃醋 几人用过斋饭,倒是不再纠结空明大师所留信笺,一起去了枫林谷赏秋景。 柳清让看着层林尽染,想起半月前,在这儿遇到了梦中仙女,多么心喜,再看现在,佳人是在侧,可永宁王也在侧,一腔苦水只能自己咽下。 一路行来,柳清让走的快了,担心回头发现只余自个一人独行,王爷带着阿璨换了别的路,再也遇不到;走得慢了,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永宁王牵着阿璨在前,酸溜溜的,心里不得劲;若是并排走,他不敢,确实不敢。 柳清让心下虽然纠结,到底秋高气爽,风景宜人,心情还是不错。觉得心内澎湃,诗意呼之欲出,叫住众人,说是感怀秋景,做了首诗。 还未等叶曜阻拦,说着便吟诵出来,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叶曜回头,看着这不知好歹又没眼力劲的状元郎,头疼不已,若是阿璨不在身边,早就给收拾妥当,扔出建兴了。只是现在,气也没处使,只能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又来了哪一出。 叶星璨倒是心生赞叹,怪不得当今圣上点了他做状元郎,果真厉害,出口成章,便是夸赞道,“秋叶催开春花,奇思妙想,我记得古书里有提到,百年前魏朝,有个王爷七步便可作诗,子沐也是不遑多让啊。” 叶曜听着这“子沐”二字便是不爽,叶星璨从小就是“哥哥,哥哥”的唤自己,以前不觉得,现在听来,怎么都没有男女之情,只剩兄妹之意了,琢磨着这称呼得改。 又白了柳清让一眼,真是糟蹋了这张与秦墨五分相似的面容,又庆幸这人是这般秉性,也省的自己挂心了,便悠悠开口,“状元郎,这里是有大江,还是竹林了?信口胡诌,还千尺浪,万竿斜。” 柳清让不服,强调这是意境,意境!但对着永宁王又不敢放肆反驳,突然想到之前叶星璨那句“永宁王会作诗”,便梗着脖子道,“都说永宁王文韬武略,文采风流,请王爷您也来一首吧。” 听到这,不光是叶星璨一头冷汗,想着怎么替叶曜挡上一档,就连霍跃都是扶额垂头,自家王爷那文采是不错,但仅限于与一帮武将较量,虽说过目不忘,到底没怎么在文学造诣上花过心思,要和状元比作诗,那可真是让将军绣花了。 叶曜倒是淡定,顺手拿过灵香手里团扇,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开口便是,“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惊得柳清让人长大了嘴巴,眼睛也是瞪地浑圆,只差掉出来了,不可置信。 叶星璨也是惊诧又纳闷,细细琢磨,总觉得这诗透着些怪异,不像出自捭阖千里,镇守边陲的王爷之口,反倒像极了是一个被剥夺了青春与自由的少女,在凄凉寂寞的深宫中,形孤影单、卧听宫漏的情景。便拉过叶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向他。 叶曜捉狭一笑,也是笑着眨眼,伏在叶星璨耳边轻轻说,这是小时候看到阿娘收的前朝宫妃轶事里的诗,不知是哪个被圣上冷落,深宫白头的宫娥所作,当时扫了一眼,平时也想不起来,今日倒是用上了。 柳清让见永宁王又与阿璨笑到一处,心里更是郁闷,细细品来,自己作的诗可是大气许多,哪像王爷那首,小情小爱的,还落了凄凄戚戚的结局。 便再是开口,“王爷是有才学,子沐短时间内虽再写不出一首,但想起了五百年前李唐王朝巨纛太白先生大作,想与王爷论上一论。”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 又接着道,“太白先生一生任侠豪气,不拘一格,小生最是欣赏歆羡。” 抬头却看到,除了灵香一脸茫然,其余三人竟然都是笑了起来,霍跃更是努力憋笑,涨的满脸通红。 要说作诗,叶曜不行,得偷偷摸摸从前人手里“借”上一首,还得是无人见过,柳清让未听过的,才瞒得住。但说以前人诗作来个应景斗诗,这世上怕是无人是永宁王对手了,毕竟某位王爷过目不忘,幼年时又调皮,天天在王府翻腾。 永宁王府藏书万千卷,叶曜除了熟读兵书、政卷,其他杂书也没少看,虽不求甚解,但几乎都过了一遍,若说让他讲讲前人诗赋,品品那意境,倒是难为王爷了,但说囫囵背书,绝对信手拈来。 柳清让哪里知道,世人都传,永宁王过目不忘,真不是吹嘘,自己对面就是一座书库,还是,皇家书库。 叶曜煞有介事的又摇了摇那团扇,开口便也是李太白的诗,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末了,还卖弄到,“相比诗作,本王更喜青莲居士的剑术,开合纵横,好是潇洒。更是大笔横扫狂飙突进,为李唐诗坛注入了一丝不羁与纯粹。” 叶星璨看着叶曜摇着那无比不相称的女子团扇,又一口一个青莲居士,就怕柳清让听不出自己学识渊博。 再听他那段评说,分明就是少年时,秦先生为两人授课时所讲,竟然一字不差的送给了柳清让。便觉得哥哥近来很是不一样,不光是有了生气,竟还起了幼稚之心,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阳光肆意的少年郎。 霍跃心里更是感慨,王爷十五岁时,母妃便去世,不得不扛起了永宁王府百年的秘密和野心,但那是王妃还伴在王爷身侧,老王爷也还在世,还能见到王爷与人笑闹。 十九岁时,老王爷遇刺辞世,王妃被掳,回来时受了刺激,已然崩溃,王爷内忧外患,深知前路必是狰狞崎岖,布满荆棘,不说尸山血海,也是危险重重。 眼看着王妃身体每况愈下,担心她受拖累,才狠了心,放了心中所爱,托秦将军带王妃去寻那无人听过的洛渊谷主医病,护她一世平安。 自那之后,王爷孤身三进北胤,两入永宁,他要守这西北万里疆土不丧于北胤铁蹄之下,要防大雍背后插刀暗刺夹击,要保风骑雪骑几十万将领身家性命,这帝位夺与不夺,天下都再容不下永宁王府独立于世。 此中艰辛,王爷不说,但那身上的刀疤剑痕,那再也不见笑容的寒冰面容,那坑杀北胤数万降兵的狠厉,那夜不能寐独自坐于屋顶的孤寂……世人都知永宁王野心,谁还在乎“破军曜,天下易”的谣言出自哪里,那手握棋子的棋手又是谁? 霍跃跟在叶曜身边,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近日,总算又看到王爷笑意,看着他也会戏虐,也会调笑,看着他与王妃躞蹀情深,看着他吃醋怒怼柳状元,却从未下令要了结此人性命。只觉得,当年那个火一样热烈,纵马踏遍西北,领着一群贵族儿郎鲜衣怒马的小王爷终是回来了,不禁背过身去,红了眼眶。 灵香出自洛渊,长于乡野,未有男女之教,便也不在意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看着霍跃忽然背过身去,也转了身去,见他眼眶通红,以为是秋风吹来眯了眼睛,便要踮脚,帮他吹吹。 霍跃从小跟在叶曜身边,除了日日可见的小王妃,哪里和女子亲近过,见灵香这般,瞬间红了脸,只说自己没事,恨不得马上逃了。 这边两人小动作怎么逃得过叶曜眼睛,虽然未看到霍跃红眼,但却看到他满脸涨红,害羞不已。便看着柳清让道,“少牧大人,本王再送你一首如何。”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妾羞不羞,倒是不知,霍跃却是脸更红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星璨听了这诗,却是愣住了。 小时候,第一次读到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春日游》,便是喜欢,直觉得说的就是自己和哥哥,还曾誊写下来,放在枕下,那时好不到十岁吧,被自己唤作“阿娘”的永宁公主叶灀看到了,还刮着自己鼻子说,我们家小阿璨也知思情郎了啊,等你及笄那年,便让那小子铺十里红妆,迎你过门。 再想到,阿娘已经过世多年,自己如今也十七岁了,却不知究竟是为何,及笄那年,未嫁与哥哥。 柳清让倒没注意霍跃脸红,只是纳闷永宁王这赏秋斗诗好好的,怎么来了首情诗,想着不能认输,看着叶星璨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叶曜惯来不拘小节,但对着叶星璨却是一百个在意,今日,先是浪荡子夸赞阿璨貌美,如今这状元郎竟然当着自己面,说起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便是心情再好,也忍不下去。 抬手凝掌,便是杀招“龙御”,本是直直劈向柳清让,但终究顾忌阿璨在侧,还是歪了一分,只见柳清让身侧,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枫树裂为两半。 叶星璨也听着这诗不妥,不等反应,便见叶曜出手,柳清让身侧瞬间树裂,生怕他再下狠手,便是一把抱住叶曜,对着霍跃忙使眼色。 旁的不论,那句“君知妾有夫”,霍跃还是懂的,见王妃暗示,冲过去拉起已经瘫软在地的状元郎就走。庆幸他只是吓得走不动道了,还知道随着自己的拖拽往前移。 第二十四章 懿旨 玉琦山枫林谷,叶星璨紧紧抱着叶曜,生怕一松手,他会再补一掌,便见柳清让身首异处了。见霍跃带人走了,这才放下心来,抬眼发现他依旧目视前方,眼中含冰,杀气蒸腾,覆千里。 叶星璨踮起脚,强迫叶曜看向自己,四目相对,却未言语,只是浅笑着抬起双手,轻轻覆住叶曜双眼。 叶曜只觉得眼前一热,未及反应,叶星璨又是划开双手,还自己配音“唰~”的一声,歪着脑袋看向他,酒窝盈盈,笑得甜蜜,“哥哥,睁开眼睛,我便在你身边,一直都在……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一起种在燕飞湖畔的甘棠树吗,只要你回家,它就在,我也在。” 叶曜愣住,低头看向身前女子,眼前枫林变换,幻成了燕飞湖,甘棠树就那样,一直伫立在那,似是守了十几年,也未有变化。 又拿出之前阿璨送予的荷包,定定看向所绣甘棠树,以前总觉得人家女子送给情郎的荷包上都是鸳鸯戏水,天鹅交颈,阿璨所绣却是甘棠树,以为她随手绣了一棵树,这才明白此中深意。 叶曜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合拢了,又好像心口播下许久的种子破土而出,一棵幼苗懒洋洋的冒着了绿芽,心里似是盛满了一种莫名的情愫,那种忐忑迷惘期待已久的幸福。 叶曜揽住叶星璨,直想将她揉进身体里,这样便只属于自己一人,谁也看不到,谁也不能觊觎,就这样两人在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叶星璨伏在叶曜怀中,只觉得怀抱越来越紧,直觉得要喘不上气了,但心里明白他所思所想,也未提醒他,反而用手指在他背上划着,轻轻写下一行字,将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的问,“哥哥,可能猜到我写了什么。” 叶曜的心随那一笔一划蜿蜒,待懂了此中意思,眼中竟然有水漫上,只能闭上双眼,稳了稳心神,这才徐徐开口,字字似万金,“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返程路上,两人都未再说话,默默无言,却觉得心有灵犀,整颗心满满的。 快到王府了,叶曜突然想起阿璨总是“哥哥~哥哥~”的称呼自己,一点也不亲昵,还没有“子沐”亲切,便让她换个称呼。 叶星璨眸中娇俏,拧着身子回头看他,“不唤‘哥哥’,那叫什么,王爷吗?” 叶曜也是头疼不已,自己不是文人,没那什么字啊号啊的,又转头想到当年阿璨唤秦墨的“墨哥哥”,但也不好开口,讨那句“曜哥哥”。 “小曜?”叶星璨突然想起了家里长辈都是这般称呼。 叶曜叹了口气,“是让我叫你阿璨姐姐吗?” 叶星璨听着好玩,忙是点头,闹着说也好呀。见叶曜又不说话,直觉得近来哥哥也是越来越小气了,刚才柳清让也就诵了首诗,虽说不太合适,但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啊,书生胆子本就小,哪经得住他劈掌就下。 现在又是闷闷不乐了,便伸手挠了挠叶曜腰间,痒得他笑起来了,这才红着脸,低声说,“那,唤哥哥,曜,可好?” 叶曜听来便是欢喜,满心的甜蜜,不禁吻上了叶星璨额头。 待返回王府,却见门口多了几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富丽堂皇。才知是宫里来人,带来了皇后懿旨,说是将为永熹公主叶烟办十六岁诞辰宴,请悯长公主回宫一聚。 屏退下人,叶星璨蹙眉看向叶曜,“圣上让你出兵北胤,又要我回宫,这是想诓了我做人质吧,不去”。 叶曜思索着,以往私下里虽也去过永宁,但具是易容后偷偷潜入。若此次阿璨进宫,倒也是个机会,届时寻个理由或是弄出点动静,也好以永宁王的身份去永宁探探虚实。 但又担心毕竟是帝都,群狼汇聚,危机四伏,此去又是人多嘴杂,两人好不容易互许了心意,成婚前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又听阿璨说不去,也觉得还是回绝了好。 不想两日后,府外竟又来了一队人马求见,领头的便是惠宗身边大宦臣刘双刘公公和御林军右统领王绍远,这次带来的是圣旨。 略去华丽的托词,简单说来便是皇家感念悯长公主孝心,一个月后恰是道宗生祭,想到公主思父之情,特派了一百御林卫远赴建兴迎回悯长公主。 叶曜不禁苦笑,看来这次,惠宗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便与叶星璨商量,既然不得不去,那该如何去了。 叶星璨听圣旨提到父王,虽也知是设了计谋,心里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听叶曜允了,便心事重重地回屋收拾整理。 叶曜下令霍跃和灵香一路上寸步不离的护在叶星璨身侧,又命新任端雪铁骑参将周谈领了两百端雪铁骑,随着王府护卫,一道去往永宁。 柳清让被霍跃拽回少牧府后,还是一阵后怕,回想着当时,也没见永宁王怎么动手,那么大一棵树,怎么就裂成了两半,要真是劈向自己,别说没命,连估计连全尸都留不下。 柳清让担心,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阿璨了。 左右还是老天垂怜,才过了两日,便接到了皇后懿旨。 叶曜叫来周谈,叮嘱他此次前来的御林军右统领王绍远就是当朝宰丞王智独子,来自岭东王家,让他一路多观察,小心行事。 自然,最重要的是保护好阿璨,不能让外人接近,更不能让任何人提起当年事,特别是道宗真实死因和有关秦墨的过往。 如今的周谈早已不是当年遛狗逗鹰的荒唐少爷,虽然两百斤的身子没见少肉,但三年战事磨砺,早已当得起兄弟一托。 两人提起从前,都是一笑。 道是三年前,周谈看上了泰安州牧新买的侍妾,夜里翻墙私会,两百斤砸下去,愣是惊醒了府里侍从,好一阵打斗,被州牧捆了起来,结果一查,这翻墙之人竟然是腊雪铁骑主将周粟深的第四子,吓得赶紧把人送到了周府。 周将军老来得子,对周谈一向纵容,但听到这出事,还是气的火冒三丈,又一听,私会的还不是州牧家小姐,竟是一个买来的侍妾,当即便绑了周谈,送到永宁王府,请叶曜发落。 当着周老将军,叶曜也不好太护,又知老将军是在气头上,便把周谈扔去了最西的巴达城,本打算让他跟着当地驻守的风骑混些日子,待周老将军气消了,再捞回来。不想遇到北胤来犯,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周谈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或是开窍了,竟然要求留在巴达守城,也算吃尽苦头,练出点本领。三年来,从伍长做起,刀里来剑里去,竟是屡立战功,前几日被叶曜提了端雪参将,也算对得起周家世代将门,以及那年雍北大战,周家战死沙场的三子。 不等周谈回话,霍跃又送来一封信,叶曜蹙眉,先是懿旨,再是圣旨,又来了一封信,这又是在搞什么,一个接一个。打开一看,他幽深的眸底暗沉,闪着阴鸷的寒光,竟气极站了起来。 周谈纳闷,什么事能让叶曜这般反应,总不能是那秦墨活过来又把阿璨拐跑了。便抢过信纸,一看不得了,笑的不能自已。 原来,这信倒不是来自宫里,而是出自建兴少牧柳清让,信里说是皇后娘娘也给他一道懿旨,说公主生日设宴,中唐国来贺,少不了在宴席上吟诗作赋,斗斗学问,便请他随悯长公主一道回永宁。 周谈不知那日夜奔之事,但也回想起叶星璨生日那日,好像是见到过这么一个人,与秦墨几分相似。 只是即便长得有点像,即便是状元郎,一介文弱书生与横闯千军万马,还能来去自如的武陵军少将军秦墨也是差了太多。便打趣叶曜,若是这点自信也无,不如自己去打断了状元郎的腿,看他怎么去永宁。 叶曜挥挥手,还是算了,只让周谈去敲打下柳清让,别让他提起当年之事。临末了,又加了一句,令所有随从路上都只能唤叶星璨“王妃”,把“未来”两字都给省了去。 一早,柳清让便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周谈的胖子,说是送王妃和自己去永宁的人,临走叮嘱道,之前皇家接连发生了太多事,王妃悲伤过度,千万不要再提起道宗之死以及当年桐临关之战。 柳清让还是觉得“王妃”两字听来碍耳,但看着眼前胖子凶神恶煞,也不敢再开口置喙,就怕这人也是一掌劈过来了结自己小命。 却不知,世上武人千万,论武学修养能与永宁王相提并论的也无几人,哪能人人抬手便可以隔空劈树啊。 柳清让回想这两年皇家之事,觉得叶星璨定是受不了当年父兄接连死去的噩耗,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不乱说话。 又过了两日,天还未亮,柳清让便被王府侍从叫醒,说是一个时辰后出发,让准备准备。 柳清让本就简单,几件秋衣,一箱书足以。先前从周谈处得知当真是与阿璨一道,更是兴奋地早早就收拾妥当,只等王府来唤。 临出门又想起,此次回永宁,长路漫漫,又特意找了几本前朝传奇揣在兜里,准备路上说与阿璨听。 第二十五章 送别 待柳清让到了永宁王府,只见门前数十王府护卫随立两侧,再往远看,便是两百白衣雪骑整装肃立,具是白马配白甲,只是领头却是足有两百斤的周谈,怎么看也和雪骑不搭。 柳清让暗自诽谤,这王府也忒阔气,都赶上仪仗队了。 等到灵香陪着叶星璨出来,看到立在门口的柳清让,想到叶曜近来对他颇是厌烦,也不好太过热络,只是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上了马车。 柳清让还准备再说两句,就被霍跃拦下,虽是笑着问,“柳少牧,您是骑马还是乘车?”却生生笑出了一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柳清让觉得两人交情也算不浅,前两日,可还有救命之交,怎么也不至于板着脸就不再搭理人了吧,便上赶着问他,“王爷在哪?”,想着也好提前躲一躲这煞星。 霍跃也未搭理,只是将人带到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旁,直接请上了车,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 后来,柳清让才知霍跃不单是永宁王亲卫,也是第三任永宁王霍醇将军养子的后代。从小在王府与王爷一起长大,感情甚好。虽然生得粗犷,但性格沉稳细腻,功夫一流,仅次于永宁王那个甚少露面的暗卫。 柳清让无聊,正从马车里探头探尾的看出去,忽感一阵风吹过,两百雪骑竟然同时翻身下马,每一下靴声都似震天响地,初升的朝阳也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凌冽寒意。 两百雪骑整齐划一,对着来人便是一跪,不用说,他也知道,永宁王到了。 再一看,王爷身后还有一马一骑,马上之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俊朗,脸上是健康的黝黑色,正是御林军右统领王绍远。 这人柳清让虽不熟悉,但也打过几次不怎么愉快的交道。面对这两个一向看自己不顺眼,又任一都对付不了的主,柳清让麻溜缩进了马车里。 叶曜与王绍远到了叶星璨马车前,才停住。还未等叶曜出声,叶星璨已经掀开帘子看向他。 叶曜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去。 王绍远看到悯长公主探出头来,心里一动,早闻悯长公主风华绝代,但公主长在西北,谁也未曾见过,以前只当是西北民众见识寡陋。前几日入府拜见,一见竟然愣住了,就那样痴痴的盯着公主看,竟未觉永宁王看向自己的视线越来越冰冷。 只是,他也知道,这位前朝公主再美,也不是自己可以觊觎的,她之所以还能活着,加封“长公主”封号,全因还有另一个身份,未来的永宁王妃。 当着永宁王,盯着公主一转不转,确实太过失礼。出身于岭东王家,却放了文路,靠军功立住脚,做了御林军右统领的王绍远岂会不知,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想什么又不该想。 只是那天夜里,回了城外军营,眼前竟然还是公主的影子,赶也赶不走,想起了那个传言,“永宁王是破军星入命,此曜入命者,杀戮无数,能改天灭地,悯长公主是七杀星入命,天香国色,足以乱世。” 拜会永宁王后,一起前来王府传旨的大太监刘双,一直都未言语,王绍远知刘公公是个人精,历经道宗、惠宗两朝而不倒,便问他如何看永宁王。 刘双沉思良久,终是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公主竟比当年楚贵妃还要美上几分。便准备先一步离开建兴,回京复命。 临走时,刘双想到王宰丞之前送予自己的前朝画卷,拉拢之意虽未必需要回报,想想,还是给王绍远留下了一句话,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王绍远苦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看来求而不得,竟比自己这般,还未开始,便失了求的机会幸福太多。 这次再见公主,倒是记得了刘公公提醒,头也未抬,沉声道,“御林军右统领王绍远见过悯长公主。” 叶曜一把拉起叶星璨,依旧两人并骑一马,对身后道了声“平身”,便跃马离开。 一路上,建兴城人头攒动,都等着围观王爷送王妃去往永宁的盛景,叶曜为躲清静,带着叶星璨从小路绕行出城。 车队徐徐而行,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的柳清让倒是被惊着了,掀开车帘,兴致勃勃地看向窗外。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出城官道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到主街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不想翘首以盼的姑娘小姐们没见着王爷,倒是看到队列中有人掀起帘子,露出半张脸。 有姑娘看清楚了,惊喜的大喊“秦将军!是秦将军!”,便有不少女子向着柳清让马车涌来。吓了他一跳,紧忙又缩了回去,感叹,西北可真是民风开放啊,又想这秦将军?难道之前遇到过的秦延也在队伍里,刚才怎么没见着啊。 车队出了城,便见一百御林卫整装列队在城外,金羽枪在太阳下刺的人晃眼。 叶曜本想将阿璨送到封地边界再离去。不想昨日,王府布在北胤的暗探“李花”传来密报,说有要事要面见自己,不得已只能送叶星璨出了城,便准备急急赶去边境。 为了多待一会,叶曜骑马带着叶星璨绕了一大圈,路上有太多要叮嘱的,特别是要离柳清让远点,还有那个御林卫统领,叶星璨只觉某人越来越唠叨,越来越爱吃飞醋了。 到了城门外,叶曜依依不舍地送叶星璨上了马车。却见她踟蹰半晌,又跑了回来,似乎犹豫很久,还是开口问道,“李花是女子吗?” 叶曜明了是昨夜杨俊送来密报时,她听到了,也不想瞒着,便是点头。 叶星璨抿住嘴唇,想了想,又问,“她美吗?” 叶曜依旧点头。 叶星璨眉头皱在了一起,再问道,“她喜欢你对吗?” 叶曜沉思片刻,继续点头。 叶星璨叹了口气,看似潇洒的笑笑,“没关系,我的王爷这般优秀,有女子喜欢你多正常啊,我更何况她还是很有用的暗探,我,我不在意的。”话毕,又冲叶曜莞尔一笑,却不知这笑比哭还委屈。 叶曜看着自家小姑娘心情越来越低落,还在大度的宽慰自己,便刮了刮她的鼻子,“阿璨,这些我都不会瞒你,她是北胤圣女,对王府很重要。但我向你保证,我必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末了坦然迎上叶星璨目光,继续道,“我的王妃不需要懂事,你在意,我才心安。” 叶星璨看向叶曜,整个儿都攀到了他身上,轻轻说道,“曜,我在意的。” 御林军和端雪铁骑就这样看着两人“亲昵话别”,具是自觉的背过身去,只有柳清让巴巴看着,又想到永宁王不能出封地,也不能一起去永宁,心里便是好受了许多。 看着叶星璨回到了马车里,叶曜又默默跟着车队行了几十里,眼看日头就要落下,才不得不离开,启程雍北边境。 出了建兴领地后,御林军打头,王府护卫紧跟在马车后,端雪铁骑则拉开了一段距离,远远吊在后面。 行了多半日后,周谈策马来到叶星璨马车侧边,敲了敲马车窗侧,问累不累。叶星璨只是摇头。 周谈还未离开,就见身着御林卫官服的王绍远策马而来,对着叶星璨行了礼,“末将见过悯长公主,此次进京,御林卫皆听我调遣,公主有事吩咐即可。” 叶星璨点头,示意一切都好,不用太过在意。 马车里,灵香见周谈和王绍远都退下了,才笑嘻嘻着看向自家小姐,“小姐,秦先生昨日说,这王统领是当朝宰相丞独子,帝都新贵,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林卫三把手。只是啊,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几日进府拜见的时候看到小姐,脸都红到脖子根了,王爷气急都要动手了。” 叶星璨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抬手就要拧向灵香胳膊,“瞎说,王统领那肤色,哪里看的出脸红不脸红,什么时候哥哥成暴君了。” 灵香知道小姐也不会真恼了,继续笑得开心,“咱们王爷可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何况,若真有人对小姐心怀不轨,我就不信王爷还能和和气气的,上次劈向柳状元的那一掌,真是太可怕了,他多宝贝我们家小姐啊。” 叶星璨竟被说红了脸,只好扭过头去,暗想是太惯着灵香这丫头了,没大没小的。 车队行着,便到了夜间,霍跃来报,前面就是泰安城,是否进城休整。 叶星璨原想着简单一点,赶路为主,又看灵香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必中午也没吃好,便说,进城休息吧。 为了避免引起城中民众恐慌,御林卫和端雪铁骑都歇在了城外,周谈、王绍远和王府侍卫一起随着叶星璨进城,包了家客栈。 客栈老板看着这一行人,非富即贵,不敢怠慢,拿出了看家绝活,菜是一道道的上。 厅堂里,灵香陪叶星璨坐于主桌,周谈、王绍远坐在左侧桌上,霍跃、柳清让则坐在右侧桌。当然柳清让是被周谈那杀人的眼神生生逼过去的。 第二十六章 说书 泰安城,尚来客栈。 一席人坐在堂内,静默吃饭,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客栈掌柜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叶星璨看大家具是莫名紧张,氛围也是奇奇怪怪的压抑,便招了招手,让一起坐过来。 周谈和叶星璨一起长大,以前也总是打闹,倒是没说什么便走了过来,因着身材肥胖,一人占了桌子一面。柳清让更是不用说,一下子就窜了过来。 御林卫右统领王绍远只觉得,听悯长公主开口,脸上不禁又是发热,便礼貌拒绝了,饮下桌上一壶热茶,稳了稳心神。 霍跃一向拘礼,自知是来做什么的,王妃客气,自己总不能蹬鼻子上脸,也是留在了原桌上,本想把柳清让也留下,结果柳状元窜的飞快,愣是没按住。 叶星璨倒也不强求,只说,“大家快吃饭吧,也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赶路。” 柳清让觉得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坐在一桌了,抬手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坐在身侧的叶星璨,半晌不动,直到周谈一筷子敲在头上,才反应过来。 周谈领了命来,自然不含糊,对着柳清让道,“少牧大人,虽说你未娶妻,但这么直勾勾盯着我们王妃看,怕是不妥,也不符合你们读书人的那什么规矩吧?” 柳清让不想被当面揭穿,脸都红了通透,呐呐道,“我哪有,”又说,“王爷和公主还未成亲,干嘛王妃来王妃去的。” 叶星璨听着周谈教育柳清让,觉得严重了,又见柳清让对上周谈可怜兮兮的,竟比对着哥哥还怯懦,忍着笑道,“小谈哥从小不拘小节,柳大人见谅,既然觉得王妃拗口,还是叫我阿璨就好。” 又看向周谈道,“小谈哥,这次听哥哥说让你来护送,还以为是为了路上陪着聊天解闷,怎生这么生疏了,一口一个王妃,以前可只有逗我时才这么叫的,今日,连着端雪铁骑两个校尉也是这么称呼了。” 周谈摸摸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王爷吃醋,下了命令,都以王妃尊称。又想了想,王爷也没单独提到自己也必须用“王妃”这个称呼,就点了点头。 柳清让倒是开心死了,又强调一次,叫自己“子沐”就可以了,然后,一口一个“阿璨”叫着,听得周谈暴躁不已。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周谈安排好守卫,张罗着早点休息,不想柳清让又杀了出来,说是前几天看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画本,是讲公主与将军的,问阿璨要不要听听,解解一路上的无聊。 叶星璨觉得新奇,便留在厅堂听画本,其余几人不得已也坐下一起听。 没想到柳清让科举考试是一把刷子,讲起画本来,也不比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差。只见他起身往桌后一站,又从包里掏出一把折扇,打手那么一挥,开开合合,甚是正式。 这边柳清让讲的龙飞凤舞,周谈却是越听越皱眉,握紧双拳,忍住想冲着柳清让后脑勺砸上去的冲动。 讲就讲吧,那么多画本,非挑了本公主和将军的,还从那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讲起,最后又是将军为了救公主战死沙场,公主独守枯城,等那人归来。 周谈边听边偷偷看向叶星璨,只见她听得入迷,泪眼潸潸,好在没什么特殊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子沐,你说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吗?还是说书人写出来赚世人眼泪的。”叶星璨一边抹眼泪,一边问道。 灵香也是跟着落泪,热切地看着柳清让,只希望他能点头,这般才觉得世间还有值得守候的真情。 王绍远却是听着无聊,觉得这些故事再怎么编的磅礴,也还是侠骨柔肠包裹下的儿女情长罢了,真与江山霸业比起来,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又想起圣上前几日给自己和武阳郡主赐婚便是头疼,家族联姻事大,哪里轮得上去找寻什么真爱之人。 想罢,又假装无意的看向叶星璨,猜测她与永宁王是父母之命多点,还是儿女私情重些,但又想到这与自己有何关系,不禁苦笑。 霍跃倒是直接想到了自家王爷,想他当年从北胤回来,一身的伤,还不等养好,便匆匆潜出封地,去追了王妃与秦将军。虽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回来时只见他一身落寞,又听杨俊说,王爷默默跟在两人身后,暗中保护了王妃一个多月,还差点死在了一个叫做泑山密林的地方。 后来秦将军战死桐临关,也是王爷冒着被朝廷发现的危险,带了杨俊和自己偷偷出了封地,千里驰援,才在关键时刻救了王妃。可当时,她只记得秦将军的以命相换,看着王爷,眼里竟只有漠然和仇恨,便是心疼。 厅中各人各有心思,又不好明说。 听了叶星璨这一问,周谈不由一身冷汗,怕了柳清让乱说,便直接开口道,“当然有了,曜哥儿不就是,要不是北胤战事紧急,永宁王又不能出封地,他定然陪你一起去永宁,近日担心你安危,人都消瘦了许多。” 柳清让平白被抢了话,也是急着开口,“阿璨,你听我说,这般爱情,世上当然有了”,又说,“据说啊,前朝武陵军秦墨将军战死,就有一个女子……”不等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柳清让便直直倒在了地上。 叶星璨呆呆看着周谈敲在柳清让脑后的手刀,灵香瞪大了眼睛,愣着不会动了,霍跃更是一个翻身,冲到了叶星璨身前,王绍远也是一惊,当即拔出武器,挡了过去。 周谈自己也是愣了,庆幸手比脑子快,看着众人如今架势,只能不断思索,该怎么解释这一出啊,总不能说是手抖了吧。 倒是叶星璨缓过神来,命霍跃快扶柳清让回屋休息,又让大家不要紧张,都收了兵器,才对周谈到,“小谈哥,你这是做什么,柳大人不会武功,还下手这么重。我知道他说的是纤纤,杨夫人提起过,秦墨将军战死后,纤纤扎了孝巾,去了姑子庵,说要为秦将军守孝三年。” 周谈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那丫头傻,与秦将军既无婚约,也未定情,就这么跑去守孝了,杨将军与夫人都心疼的紧,我们哥几个还去劝过,哎,这丫头谁的话都不听啊。”心里暗想,晚上得和那状元郎好好聊聊了。 听着周谈这么说,叶星璨又想到了小时候,便接着道,纤纤得一真心人,也是无憾罢,对了,沈二哥现在如何,当年他那么喜欢纤纤,上次提起也是怒气怨气不减。 周谈听着话题转过来了,不由感叹,阿璨该是以为秦墨与纤纤有一段情了,也好,也好。 暗自庆幸纤纤当年整了这么一出为“夫”守孝,才圆了状元郎那不把门的嘴,又听她问起沈春,一脸茫然,“沈春喜欢纤纤?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叶星璨见他那模样,是真不知道,也是哭笑不得,想着男子果真在感情上比较迟钝,便是点头,说别看小时候沈春老是欺负纤纤,其实他是不知该如何表达罢了,每次纤纤和人打架,都是沈春挡在前面,挨揍也要死扛着。 周谈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沈春从小长得瘦弱,又总是贫嘴,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但只要是杨纤纤出事,必然第一个冲出去,还为了她,和王爷干过一架。 又想到,当时杨纤纤跑去庵里为秦墨守孝,沈春连着在酒楼喝了好几日,日日大醉,当时哥几个竟然没反应过来,还要拉着他去万春院睡花魁。 原以为只有杨纤纤痴傻,其实沈春才是最可怜不过,作为兄弟,自己倒是太不称职了,这次回去了,绑也要把杨纤纤绑回来,守得什么孝,笑话才是。 王绍远听着两人提起武陵军秦墨,也想起了当年,自己带兵拦在桐临关的场景,不禁抚上左胸口,那还是第一日对战,被秦墨的配刀“夜鸢”所砍,深可见骨。 之后便被送回了永宁医治,是以也未见到最后一战的惨烈,只听说那人身重数箭,竟然还拼死杀回桐临关,从素有恶名的食色将军谢棕手中救下一名女子,难道就是那所谓杨纤纤? 又想到秦家满门忠烈,却与武陵军一道,被史书定了叛军,感慨一句成王败寇。当年秦家男子皆战死沙场,秦府主母,岭东王家嫡女,也是自己的姑母在收到消息后,也于秦家祠堂自尽身亡。 暗叹,幸好当年父亲跟对了人,这才保住了王家未受连累…… 那日夜里,柳清让缓缓转醒,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床边一个黑影,直直盯着自己,吓得大叫,却被来人捂住了嘴。 柳清让内心百转千回,想到自己还未功成拜相,便要这般不明不白死在异地,便吸了吸鼻子,却听周谈声音,“大男人,哭什么,给我憋回去。” 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周谈,心里便是气愤,大半夜,哪有如此吓人的。 周谈点了烛灯,看着柳清让,言辞凛冽,“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提武陵军?” 柳清让才被砍了一手刀,还有些晕乎,努力想了想,才回忆起刚才自己急着讲那人间真情,应是提到了秦将军,又想到当日对周谈的承诺,脸上有些挂不住,满面羞惭,垂着头说,“周将军,我错了,保证,以后再不会提阿璨的伤心事,引得她想起先帝了。” 第二十七章 柳家 这般走了半个月,一行人出了西北封地,只见风光大变样,即便秋日意浓,也是旖旎柔情。 周谈连声赞叹,“怪不得都说咱西北贫瘠,这一看,还真是,曜哥儿也是可怜,没个机会出来看看。” 柳清让自然也是知道永宁王不能出封地之说,也是感叹,皇家规矩忒多了,出来看看又如何。 就凭这句,周谈觉得这恼人的状元郎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对着柳清让脸色瞬间好了几分,吓得状元郎直躲,还是觉得周谈整日凶他,正常点好。 不多日,便到了状元郎老家凝州,柳清让日日叨念,大家伙一起回家坐坐。都被周谈拉着王绍远一起回绝了,只准他一人回家看看。 这日到了凝州城外,叶星璨想着柳清让自从去往永宁求学,也是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便下令,进凝州休整一晚。 雪骑和御林卫依旧留在城外。凝州郡守彭猛听说状元郎回来了,一早便带着一众亲信守在柳家门口,不想等来了被柳清让硬是拉着一起回家的叶星璨一行。 柳清让也未想到,还没进家门就遇到了郡守等人,想着自己与彭郡守从无交集,也不知这人来做什么。但也知悯长公主返京是大事,不想扰了阿璨,也不管这郡守大人要做什么,具是拦在了门外。 彭郡守本是听说状元郎要回来,想着柳清让是皇帝身边红人,此前又去了建兴拜见永宁王,想过来攀攀关系。 不想遇到了这么多人,虽未见过周谈等人,但彭郡守半年前在京城跑官时远远看到过王绍远一眼,又见居中女子美得不似世间人,身后一列卫兵整肃威严,猜测不会是此前入宫为嫔的柳家嫡女回来省亲。又觉得省亲也该回柳家老宅而不是来这另立了家门的状元府,心下不知这一行人都是什么来头,也是忐忑,吓得缩立在一侧。 幸好柳清让父亲及时出来,好言送走了郡守一行,这才带着叶星璨、周谈、王绍远等人进了府门,入了主厅。 听闻来人是悯长公主,柳家上下何曾见过皇亲国戚,紧张的跪了一地,叶星璨赶紧请大家平身,这才都站了起来,又是一阵寒暄,才都愿意坐下。 叶星璨看着柳家虽然人不多,府宅也不大,但是和和睦睦的,氛围很是舒服,听着柳清让介绍,“阿璨,这是我父亲,以前是凝州乡下的私塾先生,这是我母亲王氏。”又说家里人少,地方也小,委屈了大家。 周谈倒是不客气道,“知道家里小,还非拉着我们过来。” 柳清让虽然日常怕了周谈,但当着父母面,硬挺着不甘示弱,直说,“我只请了阿璨来,最多灵香姑娘和霍侍卫跟着就好,谁邀请你们了,临了还瞪了未曾开口的王绍远一眼。” 这边王绍远倒是依旧不多言语,也看不出情绪想法,周谈直想上去再给他一个暴栗,但想着好歹有长辈在,生生忍住了,但也不乐意再听这家伙念叨,就出了大厅,站在门外。 一路上,两人总是吵吵嚷嚷,一行人也是淡定,只是柳府不知内情,柳父心里紧张,急急差了让柳清让赶紧把人请回来。 门外柳清让对着周谈扭扭捏捏。厅内,王氏倒是看着悯长公主心生喜爱,不自觉话多了起来。 早间,叶星璨便听秦延提起过王氏当年私奔之事,当时秦延还不住感慨,聘为妻奔为妾,这岭东王家世代书香,大雍朝两百年,光是宰相就出了三位,王家幼女也是想不开,偏偏就和人跑了。 这次见到王氏,她眼角眉间虽有皱纹,但具是天真,只觉她定然嫁对了人,过得很是幸福。再看柳氏夫妇恩爱有加,便理解了柳清让长成如此率真肆意的原因。 叶星璨从小便没有母亲,永宁公主虽然待她极好,又以“阿娘”相称,但终归是公主,又是王府女主人,总是没有寻常人家母女亲昵,叶曜虽然也从小宠着她,但毕竟是个男孩,很多事也不好明说。 王氏倒是给了叶星璨不一样的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虽然不似第一次见到柳清让时失神,还是觉得莫名亲近。 里屋,王氏与叶星璨相谈甚欢。 屋外亭中,柳清让、周谈、王绍远坐在一起却是面面相觑。 王绍远看着周谈双手叉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怒容,柳清让又怂怂的想和解但不知如何开口,虽也与这状元郎有恩怨,但毕竟王家想着状元郎认祖归宗,还是得缓和关系。只好起了个话题,“木头,你与柳家恩怨暂且不提,王氏却未怎么着你们,整日躲着干嘛,回了两族,背靠岭东王江南柳不好么。” 柳清让白了王绍远一眼,吸吸鼻子,开口道,“你才是木头!当年你们把我父母赶出家门,直说有辱门楣,连族谱都销了,只当我们都健忘?我可不管王家、柳家有多大势力,不稀罕,也不需要。” 王绍远一愣,直说,赶你们出去的可是柳氏,关王氏什么事,小姑母出嫁,销了族谱有什么问题? 柳清让天真但也不傻,便问当年姨母嫁入秦家,怎么不见你们销了族谱,对了,秦家于武陵军以叛军定性后,撇的可真快,没过夜就销了名吧。 周谈听两人谈起族中事,这才反应过来,王绍远的父亲,当朝宰丞王智便是出自岭东王家三房,虽不是嫡房,但自从王家嫡长女的夫婿秦朔将军被惠宗一道圣旨,定了叛军,武陵军俱亡,大王氏便已自尽,嫡幼女又与人私奔,家中男儿也多不争气。 是以嫡房在大王氏自尽后,便让出了族中掌事之职,现在岭东王氏全仰仗着王宰丞了。 这么说来,柳清让和王绍远也是亲戚,只是柳清让一直刻意与王氏保持距离,即便惠宗从中斡旋,也没能让状元郎低头认祖,两人一路上也不亲近。再一想,这两人与秦墨关系也都不远,脑袋就开始疼,真是流年不利,遇到这么一群同路,可别出什么差错,当真担待不起了。 周谈跑神的功夫,便见一向温和不多言语的王绍远拂袖而去,再看柳清让气鼓鼓的站在亭中,竟似要落下泪来。 周谈虽然喜欢英雄救美,但对爱护男子没有半点兴趣,除了当年意外救下杨俊,从来不与男子多掺和,是以在军中最看不上孔三了。 这下看柳状元一副委屈样,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把人按在石凳上,又挠了挠头,开口道,“我说你这不认就不认,委屈个啥劲,当年在圣上面前的倔样去哪了,他王、柳两家再怎么厉害,现在还不是巴巴上赶着,想认了你这龙子风孙的。” 柳清让知道周谈是向着自己,看着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还得纠结着怎么安慰,心里很是感激,只道,自己明白,就是气不过,当年一家三口过得如过街老鼠,别说是世家后代,就连普通贫民也不如。 母亲一个不知油米为何物的千金小姐还要去做女红赚钱,父亲被族里打压,只能去乡下寻了一个私塾教书。现在自己是状元了,倒是都想让我们忘了曾经遭受的屈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凭什么。 柳清让越说越难受,俊秀的脸上满是倔强和愤恨,只说,若有一日,自己可以掌权,不说王氏如何,一定要让柳氏付出代价。 周谈看着身侧这个整日除了看书,便是花痴阿璨的布衣状元郎,心下突然有一丝理解,便握住了身侧配刀,说,“还等什么掌权,我听说柳氏老宅就在凝州城外蒹葭山,来,木头,哥哥带你去砸他个稀巴烂,我看谁敢挡我端雪铁骑!” 柳清让听着周谈所说,就连那句一直反感的称呼“木头”,也好听起来。周谈话虽糙,但听来心下满是温暖,这么多年来,看多了父母的忍让,突然有人要为家里出气,竟然还是整日吵闹的周谈,心里就更是感动,不自禁的、憋了半天的眼泪就全淌了下来。 看着柳清让竟然被安慰哭了,周谈也是疑惑,你心里有怨气,哥们帮你出气,这哭的什么劲。看着这张哭唧唧的小脸好笑,周小将军一向不拘小节,哪里带过绢帕,只能撕下衣角,递给柳清让,“哭什么,你谈哥我也没带那啥子帕子,你说你这样娇柔委屈的,我对男的也没兴趣啊,我喜欢女人,熟女,知道不,就是泰安州牧家那小娘子那样的,太够味了。” 听着周谈越说越没谱,柳清让急忙止住了哭声,赶紧说,自己也喜欢女子,阿璨那样的。 周谈看人终于不哭了,便一手拍在柳清让肩上,说这就对了嘛,大男人的,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你们王家可是出英雄的。 据说你那姨母听闻武陵军全军覆没,夫君和儿子俱是战死,竟然淡然的安顿好了秦府各事,遣散了家中仆役,然后一一摒去左右,梳洗打扮,着一身素缟,携一尺白绫,在秦家祖祠自尽。再看你母亲,为了心中所爱,放下荣华富贵,甘愿吃苦也一直追随你父亲,都是女中豪杰啊。 柳清让听周谈提起母亲和姨母,想起多半年前,母亲在家哭的不能自已,问了也不说,便是因为姨母自尽。 这些年来,最难的时候都是姨母偷偷接济,不然,哪有钱送自己去最好的私塾、去赶考、去太学。虽然从未相见,但柳清让眼里,姨母便是王家唯一的亲戚了,只是还未等自己金榜题名,去报恩,就去了。 又想起姨夫和表哥俱因为谋逆而死,心里虽不愿相信,但也别无他法,就更是难受。 周谈看柳清让又一副要哭的样子,就觉得头疼,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怎么一个大老爷们老是要哭。 柳清让不依,只说,长大后从未哭过,就算柳家逼上门来,他都敢拿着扫帚把人赶出去,什么爷爷、大爷的,与自己何关! 这一夜过后,叶星璨发现周谈和柳清让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吵吵嚷嚷,但总觉得,有爱多了。 第二十八章 投名状 行程渐紧,一行人本欲在第二日晌午后出发。 不想左等右等未见柳清让归来,周谈只好去柳府寻寻,又担心是否柳氏本族去找小状元麻烦,特意带了二十端雪铁骑一道,为他撑腰主事。 到了状元府,果然见到主厅内三方对质,气氛诡异。居中的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柳父和气鼓鼓的柳清让,左侧是昨晚就曾来过的凝州彭郡守一行人,右侧则是江南柳氏现任族长柳白枝。 柳清让一见周谈来了,腰杆立马挺直了,一下子便窜到了周谈身边,躲在那两百斤的庞大身躯后面,顿时觉得很有安全感。 端雪铁骑日常在西北便是“神”一般的存在,向来靠战功说话,习惯了不拘小节,直来直去。周谈只当柳清让真被欺负了,一挥手,二十雪骑立马把厅中众人围了,就差拿出银枪,直接对上了。 柳清让忙喊停,拉着周谈出去细说。 原来这厅里原本是两拨人两件事,但又明明暗暗扯在了一起。 昨夜,众人都回了客栈休息,柳清让毕竟是凝州人,便住在了家中,也好与父母再多叙叙。 不想一大早,彭郡守便又来了柳府,明里两件事,一是看上了柳清让在惠宗面前的那份“薄面”,想要结交,故请状元郎到郡守府一坐,以显两家深厚,二是为江南柳氏做说客,想着状元郎认祖归宗了,两方都会记着自己一份力,也好多座靠山。 暗里也是两件事,一是郡守之子今年过了乡试,想请状元郎多多指导。二么,则是说的隐晦,简单解释便是,世人皆发现这惠宗野心不小,但治国之能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当年武陵军以叛军论处,各个将门世家都颇有微词,上个月宛城又发生瘟疫,眼看控制不住了,竟然派了军队封城了事,惶惶十几万人命,便是不管了。 整个大雍人心惶惶,彭郡守估摸着这天下要变,便想打听打听永宁王府情况,借着状元郎寻条投诚之路。 周谈拍拍脑袋,就是笑,“竟然想投奔我们王府,木头,这郡守如何?” 柳清让哪知道啊,之前也就是状元返乡礼时见过一面,压根也不熟,更不晓得这郡守怎么就觉得两人有交情了。 柳清让心思耿直单纯,在人情世故上直来直去,根本不顾及官场上所谓迎来送往、同乡之谊之类的,彭郡守叽叽歪歪说了半天,也没捞到什么有用信息,再一提认祖柳家之事,更是碰了个硬钉子。 再加之,这彭郡守信息就不准确,想通过柳清让结交永宁王那是有点异想天开了,叶曜可是心心念念的要把他扔出建兴去。 至于柳家组长柳白枝,就更简单了,明了就一条,拉着彭郡守一道,给柳父柳母,特别是这个冥顽不灵的状元郎施加点压力,让他屈从族里的安排,早日认祖归宗。至于暗里其实和彭郡守差不多想法,只是郡守来得早,还有机会和柳清让掰扯掰扯。 到了柳白枝,柳清让是一个眼神也不想给,是以柳氏想要举族迁往建兴的投名状,也不知道递去哪里。 柳白枝见端雪铁骑来了人,虽不知这个胖胖的将军是谁,但好歹是条路子,也不管柳清让一张脸嫌弃到极致,还是放下江南柳氏族长的矜持跟了出来。 周谈因着昨夜柳清让的声声控诉,对与“西北沈”并称于世的“江南柳”家也没什么好感,但将门出身,历练多年,大事上绝不含糊,知道私怨于国不算什么,便派了两命侍从带着柳氏族长去阿璨那里,等她定夺。 这边周谈替柳清让搞定了家中之事,又刻意与这凝州郡守聊了两句,便看出这人,必是善于钻营之辈,回去又听王绍远说,上次见他便是去往帝都跑官,更是嫌弃,别说现在永宁王府不需要这样的人,就是王爷夺了天下,这种臣子也是第一波要拿下的。 周谈想着,便拿出一个小本本,记了下来。 柳清让看着诧异,这都多大人了,怎生随身带个小本做记录,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不说还好,一说,周谈就觉得小状元是活腻了,明着讽刺他脑子不够用,气的转身就走,临了还顺手拿起桌上糕点扔了过去。 柳清让只觉得膝后一疼,还没怎么反应便对着王绍远跪了下去,不等王统领反应,赶快“呲溜”爬了起来,对着周谈背影直跺脚,狠狠的说自己一定要报仇。 两人这两天好不容易结下的情谊,眼看是一笔勾销了。 待柳白枝到了客栈,见到大雍悯长公主、未来的永宁王妃,便被叶星璨的容貌震惊,未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容颜的女子,但也知眼前之人不可观更不可念,更何况自己一把年纪了……便是深深一拜,说明来意。 叶星璨对大雍之事知晓不多,但毕竟从小长在王府,叶曜近来也多和她讲了北陆三国局势,对哥哥的野心和谋划还是知道一二。 想到大雍三大家“江南柳,岭东王,西北沈”并称于世,江南柳氏一向排在第一位,虽然近些年势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只要柳氏的招牌出来,于永宁王府便是最好的招揽模子,天下文坛三甲,两甲归了西北,便是示意天下士子归心,明了哪里才是前程。 又想到,两百年间西北都是崇尚武力,基础学堂甚少,而沈氏但本就是三大氏族中最弱的,又加之西北的“土壤”确实不肥沃,就连沈家两兄弟沈秋白和沈春都从了军,其他就更不必说了。 如果柳氏迁入建兴,不说做王府的智囊,至少可以带给西北民众一个尚文的导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西北这水还不够大,得再加几个浪头鼓一鼓。 何况,教育非朝夕之事,利在千秋。 叶星璨沉思片刻,便问柳白枝,“先生是说合族西迁,敢问族中之人是否一心?” 这个问题,柳白枝早已考虑,退后一步,深深行了揖礼,坦然答道,“柳氏主族三百余士子,加上旁系,尚有一千余人,除了柳少牧与族中间隙较大,未曾表态,其余一千五百三十一人,具愿前往西北,助王爷……” 柳白枝虽想说助永宁王一举夺取天下,做那从龙之臣,但毕竟还是惠宗治下,惶惶王权,“谋逆”之事怎敢直接说出口,生生停了下来,顿了顿,郑重开口道,“江南柳氏,愿倾合族之力,助王爷兴西北教育之事。” 叶星璨抿住嘴唇,开始慎重沉思,子沐表不表态不重要,他本就是惠宗钦点的建兴少牧,只是担心柳氏举族迁徙,引来惠宗关注。 江南柳可不是一般氏族,现在应是还不到时候将北陆战事的旋涡引到永宁王府。柳氏明里如那沧海之一粟,但搅到了北陆这谭浑水里,偏偏可能翻开了这片一直遮掩的天地。 便对柳白枝道,“柳先生放心,柳氏所愿自会传到王爷处,待他定夺后,无论是否应允,皆会有人来寻你们。” 柳白枝出了客栈,一直琢磨公主之意,永宁王府究竟会不会接下柳氏这投名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赌对了,便回到族中祠堂,召集几家掌事,商量下一步如何行事。 这边叶星璨千里传书,等待叶曜决策。 叶曜则已为了探清北胤重重迷雾,深入漠北王庭三日。 半个月前,也就是叶星璨离开建兴的第五日,叶曜赶到苍戈城,于城外吹花小馆见到了千里奔波而来的李花,也就是北胤圣女央金。 当年老王爷杨素遇刺身亡,秦墨带着叶星璨去往洛渊求医,叶曜为摸清北胤局势潜入漠北王庭,不想遭到埋伏,差点丧命敌国,便是被央金所救。 圣女之说来自蛮族传统,供奉族中最美的女子为圣女,待到十三岁时,祭献给天神,至此便是神的“妻子”,圣女地位虽高,却要一辈子生活在神庙中,不婚不嫁,无儿无女。 但到了北胤建国,皇族权利滔天,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又怎能甘心将族中最美的女子敬献给神,是以将神庙从荒冢山搬到了皇宫侧边,圣女表面上是神的妻子,实则是北胤皇族的玩-物。 央金的母亲便是上一任圣女,不知怀了谁的孩子,生下央金后,被可汗以不洁之名赐死。央金便被作为新一任圣女抚养长大,还未成年便沦为皇族禁-脔,他们甚至怕央金如她母亲一般生下孩子,逼她喝了红花汤,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那日央金遇到叶曜,以为遇到了心心念念可以解救自己于水火的天神,她救了他,但在她心里,真正得到救赎的却是自己。那之后,央金成了永宁王府布的最深的棋子,成了“李花”。 李花记得,那日问他,为何不能用“蔷薇”、“茉莉”之类的代号,多好听啊,叶曜却说,“桃花争红色空深,李花浅白开自好”。 李花不懂大雍文字,更不懂这诗,却觉得这句话从叶曜口中说出是那般好听,便认真记了下来。 自那之后,北胤圣女独自一人时,只当自己是“李花”,属于永宁王叶曜的“李花”,她想了解他,得到他。 第二十九章 李花 叶曜推开桃夭筑暗门,便见李花斜倚在塌上,生出万般情思,娇艳诱人却断无风骚之态,天然一段风流。 李花看着叶曜进门坐定,觉得这男人又好看了几分,越发有魅力了,便盈盈起身,绕到背后,纤纤玉腕合拢,娇笑着揽住叶曜。 叶曜闻着身侧暗香越来越浓,感受到背后一片温柔,只觉得喉间干涩,叹了口气,也不见怎么发力,已经离开了李花的怀抱,坐到了对面。 李花也不生气,托腮坐在叶曜身侧,一双眉眼如丝般缠了上来,勾人又勾魂。 叶曜喝下桌上热茶,眸子已恢复日间的冰冷,用北胤语淡淡道,“失踪的暗探在哪里?” 李花却只是笑着,动也未动,依旧托腮痴痴看向叶曜,也不说话。 叶曜面上依旧冰冷,把刚才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倒是无愠恼之意。 李花却是转盼多情,挑起那双勾人射魄的凤眼,轻轻浅笑,未回答叶曜提问,反问道,“王爷,你何时娶我?” 叶曜一笑,“本王何曾说过要娶你?” 李花闭上双眸,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双手合十潋了半身妩媚,看起来竟然无辜又清纯,一双凤眼满是期盼,“那日,我救了王爷,你说可以允我一个愿望,我要你娶我。” 叶曜倒是没想到李花会这般讨要那个愿望,便是皱眉,一命换一个愿望,说来自己不亏,若是阿璨随着秦墨走了,别说娶了李花,再娶十个八个也不是问题,只要这个女人有用。 但现在,必然是不能了,也不啰嗦,直接让她换一个愿望。 李花却不,只说叶曜要不答应,就别想知道失踪的暗探发生了什么。 叶曜眉间略略一蹙,但辞气仍然温和,“我知你心中有恨,你把这些年欺辱过你的人都写下来,待永宁王府踏平北胤之日,千刀万剐,任你处置。” 李花低眉,再抬起头时,眼中却没了那份纯真,只剩下风流旖旎,揉身缠上叶曜,“王爷,这些人是该死,但李花不在乎过去,过去之事想起来也是折磨自己,让它随风不好吗?现在,就想问王爷讨一个未来。” 叶曜叹了口气,眉头紧锁,面色又冰了几分,“我会护你平安,如你想嫁人了,再为你寻一良人。” 李花却是目光坚定,分毫不让,说到最后,已是泪水涟涟“我的良人便是王爷,原来你也是嫌弃我的,什么北胤圣女,人尽可夫罢了……” 叶曜见她这般形容,又有些心软,递了绢帕,放缓了语调徐徐道,“李花,我怎会在意那些,只是我有妻子,承诺了一生只她一人,绝不背弃。” 李花一听,却是冷笑起来,笑中含泪,“王爷真会说笑,你还承诺了我一个愿望呢。谁人不知未来的永宁王妃是那大雍公主叶星璨,但一生一世一双人,王爷是逗我吗?你是北陆的王,只娶一人?那用什么给将被踏平的北胤、中唐氏族交代,历来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你以为我不知?” 叶曜也懒得再解释,只说,“我有能力荡平北陆,就有办法扛住天下的压力,我的后宫只她一人,信或不信,随你。” 说罢,也不管李花带来何种情报,便是起身,转身离开。 李花见叶曜真的动怒了,赶忙冲到门口,拦在暗门前,一把抱住叶曜,低声喃喃,你别走,我说。 叶曜轻轻拂开了李花怀抱,又坐回椅上。 李花缓缓开口,“影部队长“蔷薇”叛变,失踪的十余探子均是被其出卖,现幽居在‘乐康阁’。当然,重点是,影部叛变的高级暗探可能不止“蔷薇”一人,前几日,我已经按你所教,通知所有暗探转移了。” 叶曜一惊,‘蔷薇’叛变,还有谁? 永宁王府影部建立于百年前,是第三任永宁公主叶凌创立,女子喜花,是以都以花名为暗探代号。 影部一分为三,影部首领手握北胤谍报网,左使手中是大雍情报网,右使握的则是中唐情报网,三线并行,相互独立,除非必要,不相交叉。 传到叶曜手中,又多了一条暗线,独立于三张情报网外,线上只有四人,两人是母妃叶灀所留,一人是父王杨素安排,还有一人则是三年前救了叶曜一命的李花。 此次影部之变,只怕北胤谍报网已经从最中心裂开,一道道蔓延,足以反噬永宁王府百年基业。 叶曜深感大事不妙,便问李花如何得知,是否可靠。 李花却是笑了起来,手上缠绕着不知何时拨弄过来的叶曜发丝,懒洋洋开口,“还能从哪里,自然是床上了,斡雷珩亲口所说,又从太子那里印证了一次,不过,太子所知不多,只说桑格郡主要嫁人了,不是自家人。” 叶曜一愣,抓过李花胳膊,掀起衣袖,果然臂上累累血痕,眉头蹙的更深,“不是让你躲着那个变态吗?” 李花看着叶曜,清亮的眸中,有一些酸酸的、甜甜的的味道,觉得他还在乎就好,微微低头,硬生生逼回了眸中泪花,再次抬眼,依旧是柔媚的笑,软着腰肢又伏到了叶曜身上,浅浅开口,“王爷多虑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才爬上斡雷珩的床榻,李花本就是皇族玩物,谁的床没上过啊?顺耳听来罢了。” 叶曜也未接话,只待她起身后,才将一瓶药膏递到李花手中,想了想说道,不出一年,我便让那老儿归西。 李花一愣,知道叶曜所言之重,想到这些年斡雷珩的变态行径,心中已是重重一拜。她拿出一副图纸递给了叶曜,打开竟是北胤皇宫布局图,侧角便是叛变暗探所在的‘乐康阁’,竟然离李花所居神庙不远。 叶曜点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与任何暗探接触,如今那群放出去的“鹰”中早已人鬼不知。临走又问,这图是哪里来的? 李花倚在桌旁,笑的魅惑,“王庭守军总兵一直觊觎于我,但又不敢逾矩,前几日,我偷偷去了他府上,送他一夜春秋,便得来了,王爷是想听听我们是怎么玩的吗?” 叶曜见她说的云淡风轻,觉得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摇了摇头,嘱咐她,照顾好自己,能躲的就躲开,再有纠缠,便传信于自己,暗部会去处理。说罢离去。 李花看着那门开了又关,却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王爷说,若再被欺辱,便传信于他。 可李花知道,手中的情报除了来自床上塌间,还能从哪得来,除了这身子,还有什么有用之处?若是没了情报,又还能寻到什么理由再来见他。 这么多年,李花早已习惯了周旋在那些肮脏至极的男人间,当年撕心裂肺的痛和绝望已经随着时间冲淡,很多时候,她都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一夜夜的折磨吗? 直到那日遇到气息奄奄的永宁王,才知世上还有这般男儿,还可以有所盼,有所念,这一生,也是有点用处的。 更何况,若是欺辱自己的人都离奇死了,必然会引起王庭注意,也就不好再行动了。 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未给王爷传过一个名字。可他却知道,知道自己受的折磨,他要杀了斡雷珩了。 李花哭着又笑了,定定看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那是她趁着他沉思时,偷偷留下的,再将那根发丝与自己的缠绕在一起,郑重放进了身上腰包中。 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绣的奇奇怪怪的荷包,她听人说起,大雍女子会将亲手所绣荷包送与情郎,便偷偷绣了。只是毕竟无人教授,加之北胤女子生于草原,不善于女红,绣了好久,却都是不好看。 这次偷偷带了来,本想送给王爷,却见他腰间就悬了一个,温暖的鹅黄色,上面一棵大树郁郁松松,树下两个小人站在一起,再看看自己绣的的,是怎么也拿不出手了。 李花很想偷偷去往建兴,见见那个传说中美得不似人间女子的大雍公主,想知道永远冰冷的王爷对着她又是什么样子,可否会笑?会将她拥入怀中吗?会亲吻她的额头吗?会与她合欢美满,就像那大雍诗文里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李花笑笑,她就会两句诗,一句是“桃花争红色空深,李花浅白开自好”,王爷所说,她这名字的由来。 另一句便是十三岁时,斡雷珩嫌弃她不会伺候人,找了个来自大雍的妓-馆女子来教她魅人之术,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便是那女子所说,其实她不懂,这诗句描写的并非床榻之事。 李花不禁自嘲,北胤子民眼中最神圣纯洁的圣女,启蒙恩师竟是是个妓-馆女子,最擅长的竟然是床-上之术,真是可悲可笑。 其实叶曜怎会不懂李花所想,但如今懂了也只能装作未曾明白,他怜惜李花身世,愿意救她出苦海,却许不了她想要的。人生便是这般,即便是永宁王,也不敢说可以护住心中所珍视的一切,权衡左右,还是摘清了满身桃花,将整颗心给了叶星璨。 叶曜回到苍戈大营后,令杨俊熟悉北胤王庭地图,然后领了两名暗卫连夜出发,寻到前几日去往北胤的影部首领秦延,提醒他现今处境,一并摸清影部叛变情况。 第三十章 瘟疫 一行人在凝州虽是耽搁了两日,但与江南柳家所谋,也算是成了件大事。 那日一早便是启程。 叶星璨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越是前行,周围气息便越是奇怪,阴气习习,越行越冷。揭开车帘,却见艳阳高照,又见路途上衣衫褴褛,看似逃荒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队队官兵出没,便是奇怪,遣了霍跃前去看看。 不等霍跃返回,便有一队官兵冲进了王府车队,端雪铁骑远远坠在十几里之后,但王绍远的御林卫就在前面,第一时间折回,围了这队官兵。 一路行来,难民虽是越来越多,但谁都看得出这队人马来势显赫,都是躲着走。叶星璨突然听到前面吵吵嚷嚷,还有小孩子哭声,便带上帷帽,带着灵香,起身出了马车。 只见最外圈是金光闪闪的御林卫,中间是一队官兵,军服上一只飞鹰,是江南守军铁鹰军。被官兵用戈矛指着的则是一位老人和两个孩童,三人衣衫皆是脏污褴褛,老人似是染了病,不住咳嗽,两个孩子,大点的是个小姑娘,应有十二三岁,小的应该不足五岁,从装束看不出男女。 王绍远见公主来了,忙将人拦在外圈,喊了那队兵中领事的出来说话。 原来前面便是宛城,城虽不大,只设县丞,但有八州通衢之称,距帝都永宁仅两百余里。 宛城循苍江水道行进,可南下江南五郡,向西接澄河可通西北七郡,向北溯汉水而至豫秦,经兰阳湖东达湘桂,大雍建国初期,曾建建八个州府,故宛城有“八州通衢”之称。水陆交通便利,历来都有承东启西、沟通南北、维系四方的作用 。 月前,宛城突然爆发瘟疫,疫疾散播速度极其之快,阖县重疫者竟然十之一二,未来及医治已经死亡的更有上千人,不治立焚者也逾百人,至于已经染上疫症,但无症状可寻的更是不可计。 宛城县丞第一时间封了水路陆路,带人赶赴帝都,上报惠宗,但所报的十之一二,只是离城时的数字,离城之后紧赶慢赶两日才到帝都,为防一行人染了疫疾,又在太医署候查十日……及至现在,宛城疫情已经不敢深思。 听了宛城疫情,惠宗沉思良久,却是看向堂下众臣。 倒是旁系王爷,新封的赵王叶钦先是开口,“圣上体恤宛城之心,天地可鉴,然济之以医,起不了治本之效。宛城之危,危不在瘟疫,危在永宁。” 王绍远之父,王宰丞接过赵王所言,“自古以来,逢大疫便有大灾,依宛城县丞所言,此次瘟疫大作,朝发夕死。城中医馆不少,竟然无人识得疫种,至今找不到源头,具是束手无策,就算永宁倾太医署而出,济之以医,又怎知何时可奏效,何时可转安?” 王宰丞话锋一转,直直对上堂上众人,“宛城距永宁二百余里,一旦疾疫进了永宁……圣上,帝都危则大雍危,不可不防!不可不慎!” 惠宗长叹不语,又看向赵王。 赵王怎会不知惠宗所想,愣是开口胡扯,“宛城民不足万,既县丞离城前已经封城,臣请圣上派铁鹰军在宛城外自十里处,每隔两里设路障一处,设足三道,再命军队在城外搜寻已经出城之人,无论是否有症状,一律送去宛城外围小镇隋平侯查,不再放一人入城,亦不可放一人出城!” 言之凿凿的民不足万,却无一位人臣站起说出宛城实情:元康元年,惠宗继位时,应有一万三千三百七十一户,五万八千零五十二口。而这是一层层报上来的数字,具有延迟,实际户数口数都应该有增。 少说的五万余口,这一张一合间,就民不足万了。 王宰丞点头,也是继续道,“据那县丞所言,此次疾疫来势汹汹,青壮年都抗不了三日,老人孩子更是挨不过当晚,又不知疫起何处,是何因,和疫者相处过的是否也会染病,依臣看,宛城早已处处流毒,留它不得。” 大雍刚经历了帝位更迭,战事四起,国力大损,惠宗继位不久,一切百废待兴,哪有余力去应对大疫,想着舍了宛城一城,封城一劳永逸,但又怕背了这千古骂名。 听得赵王与王宰丞所言,便顺着下令江南守军铁鹰军开拔,封宛城。又担心被子民诟病,还是下令太医署派几人入宛城看看。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替宛城五万民众求一条生路。 那抓人的军官便是铁鹰军伍长,本是奉命驻守江南,上个月领命来了宛城,所幸未被分去设栅栏守城,只领了在周边城池抓人之事。 在路上见那行老人孩童行迹有异,猜测是从宛城逃出来的,便逼了过去,近了发现老人咳嗽不已,心下大惊,也顾不上身侧这队人马什么来头,冲了上去要抓人送去隋平镇,这才冲撞了叶星璨一行。 叶星璨听了宛城之事,便是心惊,哪有不医不治,直接封城的道理,惠宗所做,不啻于判了宛城死刑,任宛城五万百姓死绝,疫症自然得解。城是死的,里面数万民众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便令王绍远救下那老人和孩童,将他们送上最末尾的马车。 叶星璨医术虽不精湛,但自小医书也没少看,知道瘟疫大意不得,便命那辆马车远远行在最后,又令周围兵卒,采购药品,制作药巾蒙面。 知道来人是悯长公主和御林卫右统领,负责抓人的伍长也不好再做纠缠,任人被带走。 行至夜里,一行人在宛城不远处的泽新镇住下,预备明日绕城入永宁。 周谈安顿后端雪铁骑,这才赶来客栈,得知了日间发生的事情,便是对着王绍远破口大骂,“你这老爹和你们那皇上真是天生一对,都不是东西,几万人命就给判了死刑。还有那赵王,哪辈子的王族了,皇室血脉怕是稀的自己都寻不着了,竟然也分封上殿,真是好意思。” 普天之下,敢这么说妄议国事的估计也没几个人,王绍远虽是愤怒,但也觉得朝廷这做法太过残忍,自家老爹为了官位,也不甚地道,哪怕多派些医官,多送些药材也好。 据说太医署去往宛城的竟只有两人,还都是宛城出身,估计是准备以身殉了家乡吧。 叶星璨与灵香在房中,细细询问了所救老者近况,得知其确是从宛城沿河道逃出的,这两个孩子皆是他的孙子孙女,家中青壮年先是在县丞离城前被征去封城,后来全是染病,老者眼看再待下去都是一死,便赶在铁鹰军到达前,带着孙儿们逃了出来。 叶星璨心下一惊,这来人必是感染了瘟疫,一边派霍跃去请大夫,一边令人将两个孩童带到隔壁屋子,严禁他们再与老者接触。 又下令客栈将饭菜放在门口即可,未做防护措施的,一律不准进入老者和孩子的房间。 两个孩子,大的叫娟儿,小的是个男孩,唤做元宝,两人随着爷爷赶了十几天路,东躲西藏,终于有了安稳住处,都是开心不已,又想到日间救了自己的一行人。 第一次见到如此军容整洁,威武雄壮的军队,出现在面前时,金光闪闪,天神一般。又想到救人的姐姐真是好看,日间带着帷帽看不清楚,刚才见她卸下帽纱,比那隔壁的豆腐西施不知美了几百倍。 大夫看了老者,只说病入肺腑,已经时日无多,又去看了两个孩子,说是应未被感染,但还是嘱咐不要再和外人接触,多在房中侯查几日。 待人都走了,叶星璨才问老者,像他这样逃出宛城之人应有多少。 老人看着眼前救命恩人,也不隐瞒,据实道,县丞离城之时,封了城,大家虽然奇怪,但都知道是去了帝都求援,均乖乖待在家里等待。 不想等了十几日也不见有人进城援助,就连周边几个郡城也未再送来药物,这才慌了,也乱了,但守军森严,也无人可以出城。 待又过了两日,疯传军队要来,自家小子便是被征的守军之一,那时已经发病,但症状并不明显,守的是河界,得了消息,偷偷护送家中老小出城,现在估计早已身亡。 老人猜测,如他们这般逃出宛城的人应该不多,毕竟得有守军相助才有机会,大概百余人左右,近期铁鹰军又在方圆百里不断搜索,多数应该已经被抓去隋平镇了。 流落在外的不是已经死亡,就是未被感染吧。 叶星璨回了房中,思来想后,总觉得哪里奇怪,听得王绍远有事来报,便请他进来。 王绍远先是郑重一拜,便是开口,“末将猜想公主定是担心宛城疫情,便传令铁鹰军守将前来。据他所言,近期抓了三百余个从宛城出逃的民众,预计还有几百人散在周边郡城,已要求所有医馆详查近期求医之人。” 顿了顿,似是也觉得疑惑,“但蹊跷的是,流落在外的宛城流民,除了已经染病过世的,其他所抓之人病症竟然都不甚严重,还医好了不少,周边三郡七城也未再发生疫情。” 叶星璨一拍桌子,终于想来是哪里怪了,忙谢过王统领,说自己清楚了。 第三十一章 是毒 叶星璨默然看向窗外宛城防线,沉思谅解,又是看向灵香,问她懂不懂毒? 灵香一愣,心知论毒,这世上怕是没人是已经故去的洛渊少主楚鱼的对手,但关于母亲楚鱼,小姐知道本就不多,加上失掉了之前两年的记忆,那便是连同当时在洛渊的日子一并忘了,自然不会是想到了母亲。 灵香想来想去,也不知小姐所问何意,只说自己老家懂药懂毒的人不少。 叶星璨也未寄希望于灵香,接着道,“今日行在路上,我便感觉很是压抑,总觉得有股子怨气似有似无的绕在我身侧,阴森森的,太阳下都觉得冷。” 似乎又是冷意袭来,叶星璨竟然打了一个哆嗦,“灵香,你知我有时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总觉得今天绕在我身侧的是亡灵的怨气,而且越往前越重。入泽新镇前,我望向宛城,只觉得那里一片红光,那种浸在层层黑线中的红光,很是诡异。” 灵香一愣,今日天气很好,少见的艳阳高照,热的自己还换了薄衫,完全未觉有冷意,再说进镇子之前,也有随小姐望向远方,只是不知那是宛城方向,更未看到什么黑线红光。 灵香知道小姐血脉使然,就算腕间手镯可以封住阴阳之眼,但她对于阴间之物的感知却是常人百倍,既然她说有异,那宛城肯定是出了问题。 叶星璨看灵香点头,便继续道,“按理说,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瘟疫之灾,折的应是该死之人的寿命,断不会损了常人命数,不该怨气横生。除非死的不是命定该绝之人,大量无辜之人枉死,才会生出那弥天红光,隔着百里,就冷的我发抖。” 叶星璨只觉得越来越冷,便上床拥了被子在身,继续道,“和那老者聊完,我就觉得奇怪,宛城疫情如此严重,铁鹰军未到之前,这城封的也不是那么严密,必然有人出逃,为什么周边郡城未受影响。难道只瘟疫只针对宛城?还有王统领白日里说了朝堂上事,那县丞当着圣上的面说了,青壮年感染都抗不了三日,老人孩子更是挨不过当晚。这是金銮大殿面圣,县丞所言不会是假。但那老者出城已经数日了,如是在宛城感染的,早就应该去了,为何还能坚持到现在。” 灵香终于听懂了小姐所言,接口道,“刚才王统领也说,很是蹊跷,流落在外的宛城流民,除了病重过世的,竟然医好了不少,周边三郡七城也未再发生大疫。” 叶星璨点头,闭上双眸沉思,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道,“灵香,我猜测,这疫病会不会是人为所致,只是针对宛城,会不会是毒?” 灵香一惊,差点没有站稳,“可是,小姐,无论是那县丞还是周边百姓都说了,这病有传染性,整个宛城都陷了进去,什么毒有这般药性,还能传染健康之人?” 叶星璨蹙眉,觉得要想搞清楚,必须查清宛城疫病根源,想来只有王绍远有这个能力,便让灵香唤他过来。 王绍远自从绝了对叶星璨的念想,同行近二十日,具是眼观鼻鼻观心,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规矩行事,是以周谈日常防着柳清让折腾,倒没太过在意这位年纪轻轻的御林卫右统领。 听得灵香来唤,王绍远一颗心跳个不停,深吸一口气,才叩响了屋门。 进来不等寒暄,便直接请王绍远想办法,查清楚宛城疫病最重是在哪里,周围有无什么特殊的,又问可否有法子得知宛城现况。 王绍远自然知晓封城是父亲和赵王推动的,但更知这是圣上心意,悯长公主此间做法是为违逆之罪,但毕竟是公主第一次开口有所求,加之白日里,救的那两个小孩见了自己就叫“天神叔叔”,心下赧然,便领了命说会想办法。 第二日醒来,叶星璨竟然觉得血管里满是冰霜,似是血液都不再流动了,整个人冷的无法动弹,赶紧叫来霍跃去寻大夫,但世间医者可治千病,却解不了这阴气入骨。 灵香猜测小姐是被宛城怨气所伤,便将昨夜与小姐所思之事告诉霍跃,寻他拿主意。 霍跃跪请尽快出发,绕过宛城,离得远了应该就会好起来。 但叶星璨执意要弄清楚宛城之事,只说若宛城若真是被下了毒,那这丝丝怨气便是死去之人为了活着的人,在用自己的魂命向自己求救,不可不管。 霍跃只能命人在叶星璨房中生了暖炉,又给王爷传书宛城之事,以及王妃身子已然不行,竟还要入城救人。 灵香那夜也是未睡,又跑去看了那老者病情,细细判别,加之小姐提醒,这若是毒,那特性太过奇怪了,想来想去,只有家主或许可知一二,便点燃家主离开时所留纸蝶,说了宛城之事。 第二日晌午,灵香便收到回复。 楚焱来信简单,只说若宛城事真,倒真有可能是一种毒,叫天湮,是当年楚鱼所治,制成后试炼,觉得太过奇异霸道,便是毁了。又令灵香去寻了甘络花入药试试。 甘络花喜阴,生于东南雍唐边界,并不珍贵,武陵军两万兵卒惨死边界后,这花便生的更加旺盛了,小小的却是殷红如血,都说是长于死人骨的妖花。 但甘络花确是药材,多用于郁症,从未提过有解毒之效,镇中药馆就常备有。 灵香将甘络花入了前日大夫所开的日常防疫方子中,一日三服,不想只一日,那老者竟然不再咳嗽,恢复不少。 叶星璨大喜,命周谈大量采购甘络花,同时也全力购买其他防疫药材和纱巾,做好入城准备。 周谈本是担心阿璨此去宛城前路未卜,但见灵香医好了那病危的老者,又听他们说了宛城可能是被投毒之事。想到从小一起长大,阿璨看似恬静乖巧,实则倔得很,否则当年也不会因王爷与那安诚公主走的近了,也不等解释,便对王爷死了心。 再想到,无论是疫是毒,惠宗所做都是太寒人心,阿璨本就是永宁王未来的王妃,如果端雪铁骑再高调入宛城,救了这一城人命,岂不是为王爷竖了块大匾,上面直直书了四个大字“仁者天下”,也是好事。 便下令端雪铁骑散开,直扑周边郡城,将有用药材全部收了回来,又以重金聘了二十乡野大夫,预备一起进城。 王绍远为弄清那两个问题,直接驱马闯了城前三道防线,直接越到宛城最后一道拦截线,铁鹰军见御林卫那金灿灿的大旗,又是右统领亲自前来,以为是帝都有了新旨意,本就觉得眼看着一城百姓自生自灭太过残忍,便放了他一路行进,是已,关也不用闯,就见到了铁鹰军负责此次封城的参将。 夜间王绍远返回,再向叶星璨汇报,见她屋中点了炭火,更是拥了三床被褥缩在床上,吓了一跳,半晌才搞清楚情况,心疼不已。 叶星璨笑的风轻云淡,好似要冻成冰块的人不是她一般,只问王统领情况如何。 王绍远据实已告,对于宛城,铁鹰军所知也并不多,但听说最严重的是在城南霖沛山脚下,又说城中常有人想冲出城门,来不及焚化的死尸已经堆满驿站、医馆、寺庙,更别提义庄了…… 叶星璨让霍跃摊开宛城地图,指着霖沛山沉思,宛城西接澄河,北溯汉水,东边又是兰阳湖,只有这南边依山,饮用的应该是井水,难道毒是投在井中? 只是这疫情持续了已经快两个月,那得多大计量? 不对,灵香说家人传信,这毒奇异,入了人体,便会产生变化,不能直接毙命的人便成了移动的传染源,这才让大雍上下都以为是瘟疫。 叶星璨屏退众人,只留下灵香,问她可知这毒的来源。 灵香暗暗思琢,总不能说是小姐的母亲当年所制吧,又想到家主说了,这毒当年制出来就被毁了,又怎么会出现在了宛城?便说自己也不清楚,还要再传信问问族中长老。 叶星璨倒是好奇,灵香说家在江南,但从未说具体是在哪里,这与族人传信,一来一回竟然这般快捷,只是现在也没功夫关心这些,叮嘱她快些问问。 过了一日,灵香再去送药时,发现老者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又收到楚焱燃的纸蝶:若还有人懂得这毒,只能是楚鱼当年的侍女灵依,早已嫁与前任中唐王为妃,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 灵香略去楚鱼部分,其余均据实报给了叶星璨。 叶星璨揉着脑袋,只觉得这事干系颇大,不能与外人说,只让霍跃再给叶曜传信,讲了各种曲折,请他动用影部暗线,查查这灵依过往。 灵香看着小姐越来越冷,便是劝她绕行去往永宁,自己和周将军留下处理宛城事宜,却被她直接回绝了。只能默默希望王爷尽快收到书信,赶来护住小姐,但又一想,以王爷性子,怕是会耗着内力为小姐暖身,陪她一起入宛城吧。 第三十二章 宛城 两日后,一应物资已然备齐,叶星璨留下柳清让照顾前几日救下的老者和孩子,带着御林卫、端雪铁骑、以及王府护卫一道出发,入宛城。 对于这一安排,柳清让自然是不愿意的,奈何宛城情况不明,兵士还是多带的好,霍跃是贴身侍卫,灵香又能解毒,怎么看,自己都是最没用的一个。 临走,柳清让又去买回几件女子冬衣和厚实棉被,只说宛城疫情已经不短,也不知城内一切物资还否能用,还是带着好。 叶星璨看着那冬衣棉被,心里暖暖的,也不多说,便把一套冬衣套在了身上,手里也是一个燃的正旺的暖炉,灵香在马车里也多放了几个。只是即便周边具是暖阳阳的,身侧暖炉融融,她还是冷的发抖,随着车队向着宛城行进,更是唇色已经发白。 一路行来,周谈都是带着端雪铁骑换了寻常军服,坠了十几里,远远跟在马车之后。这次入宛城,是为永宁王府立“牌子”,便下令竖起“宁”字王旗,两百军士具是换上雪骑军服,白衣白甲配白马,再将银枪擦得雪亮。 叶星璨缓缓揭开车帘,看着紧跟在马车后的端雪铁骑,便是觉得心安,好像哥哥就在身侧。 灵香眼看小姐身体越来越差,想着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也能好过点,想了好久,生生硬是问道,“小姐,这雪骑为什么叫端雪啊?” 叶星璨正冷的瑟瑟,听得灵香打岔,也不管她是真的好奇还是随口一问,认真讲了起来。 “靖宁八年,哥哥继永宁王位,然而自风骑归西北,其中骑军数量就远是不足,战力也是参差不齐,便以当年跟随老王爷杨素将军从雍唐边境而来的杨家军为基础建立了雪骑军。” 灵香听到雍唐边境,脑子还未转过来,却已经开口问道,“小姐,雍唐边境驻军不是武陵军吗?”说罢,也是愣住,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生又提了不该提的。 叶星璨倒是没有特殊反应,接着道,“雍唐边境守军并非固定,几十年便会一转,应该是杨家军随老王爷来了永宁王府,武陵军才去戍边的吧。” 灵香庆幸武陵军这茬就这样过去了,也是跟着点头,只说,哪像咱们王府,永镇西北边境啊。 叶星璨似是想起了西北战事,以及两百年间永宁王府横流的鲜血,如今叶曜身上的道道伤痕,便是心疼,只希望有一天,将军无需马革裹尸,民安国泰,北陆再无战事。 眼见话题岔开了,叶星璨又是继续道,“西北苦寒,最冷冽的便是腊月、正月、二月,民间正月又称端月,二月则是杏月,便以这三个月为雪骑军命名。端月最是酷冷,是以端雪铁骑军力最强,由哥哥亲自率领,人数虽然只有一万,只是腊雪铁骑和杏雪铁骑的一半,但这一万兵力对上风骑五万兵士,都有胜算。” 说着便是挑眉,满脸傲气,“灵香,雪骑的名字还是我取得呢,那年哥哥十六岁,我才十一岁,大家都说五万雪骑由着一个小丫头定军旗是胡闹,哥哥却说我取得好,就用了。” 灵香听来,只觉得当年的王爷和小姐具是玲珑可爱,即便只是听来,都能感受到王爷的宠溺。再是回头,看向车后那两百端雪兵将,闻得马蹄阵阵,便觉得西风烈烈,竟有战鼓擂起的声势,心想若有一日可见一万端雪铁骑战场冲锋,该是怎样的壮观。 待到了距城十里处,王绍远下马,直对最外围路障,只见铁鹰军持刀挡在栅栏前,平地起瞭台,弓箭手辅于其上。 王绍远亮出御林令,只说悯长公主有医治瘟疫之法,带了药物要入宛城,刻意避开了惠宗旨意不谈。 铁鹰军守将也听说过朝堂之争,知道此次封宛城是王宰丞所提,来人既是御林军右统领,又是宰丞之子,岂有再拦之理。 再听闻悯长公主有办法医治宛城瘟疫,只觉得近一个月压在心头的愧疚终于卸了下来,只盼着公主快快入城,多救几人。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通过三道关卡,行至宛城城门之外,身后铁鹰军具是齐齐肃立,目送这行人,特别是曾经只闻其名,但从未见过的永宁王府端雪铁骑。军容肃整,雄悍恨勇,白骑袭来,竟有排山倒海之势。 那王旗以天偃山雪顶为底,鲜红的“宁”字书于旗中,竟似鲜血写就,在阳光下刺的人不敢直视。 铁鹰军也算大雍战力称强的军队,但与百战之士组成的端雪铁骑相比,单是气势便已见绌,生生低了一头。看着端雪铁骑背影,只能想到那首塞北诗篇:雪骑军马战无俦,压尽当年几列候,先辈有闻多散佚,后生谁识发潜幽。 全体军士药巾蒙面,入得宛城,路上竟无一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死寂诡异。 叶星璨心下一惊,命霍跃上城楼看看,霍跃攀上城楼,俯瞰全城,竟无一家举火有烟,难道,城中之人,都已经……死了? 霍跃返回城下,汇报所见,一行人心中瞬间重如千钧。 叶星璨下令,分头搜寻活人,同时命护卫去找找还能入住的客栈,将带来的大夫和药材护送过去。 之前在城外,她的睫毛已经开始结霜,自从进了宛城,阴气入骨的寒症竟莫名缓了不少,暗暗思琢,真是怨灵在引着自己前来。 王绍远带着御林卫在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才刚走了一段路,便见最前头的士兵骤然停下,抬手示意大家止步。 王绍远不停反进,紧走两步便到了那士兵处,目光所及,街角处竟然是一排尸体,一颗心如鼓样震擂,叫人心头发毛。 王绍远本想拦住公主,却是慢了一步,看着眼前惨状,叶星璨也是吃了一吓,整个人有点呆住,直让王绍远带人往霖沛山行进,自己则和周谈带了几个亲卫沿着主街直奔县丞府,看看还有没有主事的在。 沿着主街往内城走,愈走,恶臭腥气便是愈重,幸好有药巾蒙面,还能缓解一二,灵香又紧忙拿出提前做好的姜包,让叶星璨握在手中,实在受不了便闻两下。 又走了一段,突然听到人声,竟是到了一个药堂,只见十几个百姓簇拥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医者。 医馆众人见到有生人进城,都是一惊,又见一行人穿着华贵,居中的女子却是带着帷帽,却是一身冬装,怎么看都是奇怪。 那医者见了来人,又看周谈衣着,虽不知是哪里的将军,但威风凛凛,以为是圣上派了人来,便是跪下,大呼“吾皇万岁,皇恩浩荡”。 周围百姓见他跪下,便也都随着跪了一地。 周谈听着那句皇恩浩荡碍耳,大声道,“那捞什子皇上早就不管你们了,是王妃,永宁王妃带着我们端雪铁骑来救你们的。” 医者一听,竟是永宁王府来人,再看那白衣白甲,和传闻中一样。想到日前惠宗加封道宗之女星曜公主、也就是未来永宁王妃为悯长公主的事,对着叶星璨便是一拜,“太医署医正乔千里见过悯长公主。” 百姓们可不懂这公主和圣上有什么不同,反正是有人来救他们了,便是高兴。 叶星璨想到乔千里应该就是惠宗所派两名太医之一,便问另一人呢,乔千里漠然良久,道,几日前已经去了。随后便遣散百姓,讲起了宛城现状。 “公主,除了城南霖沛山一带几乎已经无活口,这城中其他地方疫况,比我们先前所想要好些,只是城中缺药缺医,未染疾疫之人又不知避防之法,这才不断有人病倒,有人逝去,如此下去宛城堪忧啊。” 叶星璨又问城中可还有主事之人? 乔千里只是摇头,能走的官员,便在铁鹰军到来之前都逃了,留下的多是好官,日日都在街头奔忙,寻找防疫之法,去的比寻常百姓还快。 宛城原有医馆十三家,如今,还有医者坐堂的只剩两家,其余,都已经离世了。现下,满城也就我一人主事了。” 叶星璨听闻不禁闭上双眼,帷帽之下,泪珠滴落。定了好久,才是问道,这里是否还有干净客栈或着酒楼,此番进城,带了二十医正和三百余兵力,都可用。 又道,当务之急是需要划拨区域,将重疫病者同其他人等分开,再是轻疫和无病症者,不可杂处一世,感染了无恙者。 乔千里点头道:“我知道哪里还可以用,一切但凭公主安排。” 计议既定,众人各领职责,分散行事。 宛城百姓自县丞弃城,铁鹰军封城之后便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无所依,一直祈求老天有人来救,眼见来的是位公主,还有永宁王府兵卒和御林卫,又听说带了药草和大夫,便是欢呼雀跃,不等周谈竖起王旗振臂一挥,已是满城追随了,更有孩童被那两百匹雪白战马吸引,围着雪骑奔跑。多年后,永宁王剑指大雍帝都永宁,前锋部队竟有中半数兵士来自宛城。 听得公主安排,哪有不乐意的?青壮劳力更是自发来到乔千里药铺,领了药巾,蒙上口鼻,争相领命,进行的竟是分外顺利。 第三十三章 燕儿 晚些时候,周谈将聘来的十五位医士分为十二组,进驻宛城已经空下来的药馆或药铺,开始坐诊,并留了二十王府护卫,临时充当药房伙计,辅助医士们拼配药单,以三天一个疗程,一一打包好。 医士们指导这批“临时伙计”分拣配搭之后,各家药馆即刻起灶熬制,锅灶不够了,便有百姓从家中拎出泥炉,直接在街侧生火,或是带走配好的药草,回家熬制,一时间,宛城烟雾缭绕,鼻尖所嗅,尽是药草甘苦之味,整个宛城像是苦尽甘来,活了过来。 再晚些,周谈将端雪铁骑分为三队,一队负责看顾作为重疫隔离区的宛城县丞府衙和征用的十余个酒家、客栈,甚至还有两座寺庙。 第二队则带着备好的药巾,以及剩余五位医者,由自愿赶来帮忙的百姓带路,为住的偏远的患者诊治,再区分重症、轻症,防止疫情蔓延。 第三队倒是简单,秉承着周谈那句话糙理不糙的军令,“早些找着人,救治的希望也大些”,敲着锣,竖着“宁”字王旗,走街串巷,通知宛城百姓永宁王府救兵已到,并用瓮坛装了药汤分发入户,顺道摸清瘟疫感染情况。 一时间,宛城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远点的百姓也听到动静,纷纷赶到各个医馆,带着盆碗,领了汤剂回去,路上间或见到蒙了药巾的白衣兵士,两人一组抬着担架匆匆而去,知是将重疫者抬往隔离区域,赶紧往边上闪避。再有身体健康者,还会主动上去帮把手。 王绍远则将御林卫分为两队,一队跟随自己拿着从县丞府上搜到的宛城地理图本,去往霖沛山一个井一个井的搜寻过去,追寻投毒线索和投毒之人。 另一队则是负责尸体清整,将路边尸体搬运至义庄,再是寻了死者家人,签了字,便在义庄附近的乱葬场清请了场地,架起篝火,焚烧尸体。 一批批处理死尸,具是苦事累事,也怪不得御林卫心生怨怼,光鲜亮丽的活儿都被端雪铁骑抢了,现在满城都知永宁王派了兵士来救城,却无几人知还有一百御林卫也在为了宛城百姓奔劳。 王绍远岂会不知御林卫心中不满,但只说,端雪铁骑对着都是活人,传染性更大,危险性也更强,总归宛城落到如今境地,也是朝廷所为,进城救人亦确是悯长公主和端雪铁骑领头,既然分了工,就齐心协力,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进城前,叶星璨想到端雪铁骑和王府护卫具是西北兵力,与宛城不相干,但御林卫不同,兵源广泛。便提前摸查御林军中宛城人氏,发现只有一人,提前叫了去,嘱托他无论家中情况如何,定不能乱了阵脚,当下解宛城之疫,才是大事。 待那兵士进了城,才发现一家老小皆亡,尸体还在屋中无人收敛,七尺男儿竟是嚎啕大哭,想到公主此前所说,只能忍痛签下火焚单子,亲手将家人送去焚烧。 但看着自己一身御林卫军服,再看一家老小惨状,心里哪能不恨,当晚便去寻了周谈,想要卸御林甲从雪骑军,为永宁王府效力,但被周谈拦下,只让他继续待在御林卫,需要时,会有人去帝都寻他。 夜里,叶星璨看着一切井然有序,终是放心不少。 又一想宛城瘟疫已近两月了,思琢这投毒之人必已经进驻宛城至少两月,亦或本就是宛城人氏,这样算来,月前才从永宁太医署而来的乔千里定不会是那贼人,想着他是现今最了解宛城疫情之人,便请乔医正过来一聊。 叶星璨也不啰嗦,直接拿出甘络花递给乔医正,又简明的给他讲了日前在城外遇到老者,用此花配合普通疫药,效果显著。 乔千里看着甘络花,只觉得奇怪,这花药性也是明了,应是与疫病无关,但竟然有、此奇效,见公主言之凿凿,也不好质疑。出于谨慎,还是迅速配好药物,送去隔壁一户重症家里试药。 等待药果之时,叶星璨问乔千里来了宛城这么久,是否觉得这疫症有些奇怪之处,或是不通常理的地方。 乔千里一直是连轴转,从未有时间细细思考,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直是摇头。 叶星璨想了想,又提醒道,“乔医正,是否注意到城南疫情尤为严重?” 这一问,乔千里倒是反应过来,日前有病人前来求医时便说,城南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到现今,已经十室九空。当时还奇怪,城南是在霖沛山下,按理说百姓经常上山,身体状况只会更好,怎生如此惨烈,但也没有时间过去查看。 叶星璨见从乔千里这里也得不出太多信息,只好同灵香拿出宛城地图,细细思索。 夜更深些,周谈是军士分批休整,确保重疫区时刻有人看顾。 那夜,已经半月未见火光的宛城灯火通明,各家医馆门口具是排起了领药的长队,雪骑也驻守在各个路口,分发药巾,教授百姓蒙好口鼻,避免感染。 王绍远返回城中时,看着宛城已然井井有条,便对叶星璨和端雪铁骑止不住的倾佩,只觉得永宁王得此贤内助,日后所谋必是马到功成。 这次随着王绍远一起返回的,还有城南仅存活下来的二十一人,亦或应该说是,活着同时依旧住在霖沛山下的二十一人。 其中十三人已经有了症状,被直接送去县丞府里医治,剩下八人,便是王绍远重点怀疑对象。 王绍远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公主,这次进城阵仗不小,应是惊动了投毒之人,幸好一早便赶去了霖沛山布防。晌午时,我们在山中一口井处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只是那人武功不弱,加之林中有暗箭射来,我们一没留意,便让那人跑了。” 似是觉得羞愧,王绍远对着叶星璨便是一跪,“末将失职,追了半日,那两人,却是都未找到。” 叶星璨虽想到了有人在霖沛山井中持续投毒,才让王绍远带人守着,但未料到,第一日便已经遭遇,愣怔之下只说,“请王统领起身,事发突然,对方又熟悉山林地形,未抓到也是正常,况且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人应是当地居民,否则如何把握时机,王统领已经把人带回了不是?辛苦御林卫了” 王绍远不觉辛苦,只是痛恨自己失了手,便马上命人将带回的八人带到大厅。 叶星璨移步客栈大厅,细细审视这八人:男子一大概二十余岁,只说是个樵夫,有些力气,男子二已经四十有余,年轻时是猎户,懂些拳脚,三个女子年纪十七到四十不等,都是在家操持家事,两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手脚已是不便,还有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女童。 除了这个小女孩,王绍远已经令人一一试了七人武功和脉力,都不像那个逃脱的高手,至于躲在林中放暗箭的那人,对气力要求不高,不好说。 叶星璨也不知该如何判断,只能将这八人都安排都附近客栈,日间监视起来。 王绍远正要将人带走,却见那女童怯怯地走上前来,扯着他的衣角,仰脸道:“大哥哥,刚才你救了我奶奶,带她去医病,我还……没感谢你呢。” 王绍远这才想起找到这家时,小姑娘的奶奶已经病重不省人事,当时小姑娘就说过,爹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家中只剩下一个奶奶。一路行来,小姑娘一直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 王绍远心中恻然,忍不住低下身子,拿出绢帕,伸手帮女童擦了擦已经污成花猫的小脸,又帮她拂了拂头发,温柔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见王绍远虽是药巾蒙面,但眉宇间温和可亲,一双黑眸锐利有神,对着自己笑起来,如春温暖,觉得有了依靠,忍不住伸手抱住王绍远大腿,泪光盈盈道:“燕儿。” 叶星璨听闻了燕儿家中情况,觉得这孩子也是可怜,又见她如此依赖王绍远,便让燕儿也一起住在这边,方便照料。 燕儿抬头看向那个带着帷帽的姐姐,知道她是主事的,不等王绍远开口,便是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叶星璨摘下帷帽,对着燕儿笑笑,只说快随大哥哥去吧。 燕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姐姐,发愣,怎么有人这么好看啊。 一路行来,王绍远已经习惯了男女老少看着叶星璨时的反应,便轻轻拉起燕儿的手,道:“别打扰公主了,我带你去休息吧。” 燕儿小小的手被王绍远的手包住,觉得温暖又幸福,人儿小步子也小,便蹦蹦跳跳跟着王绍远出了房门,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王绍远带燕儿到了二楼侧边的屋子,又命人去街上看看,还否有铺子开着,买几身小姑娘的换洗衣物。 燕儿站在身后,看王绍远忙前忙后,眼中却是一抹冷意,不过那也只是瞬间闪过,旋即恢复了一脸纯真。 待人都离去,叶星璨一人待在屋中,缓步慢踱,若有所思。 第三十三章 夜闯 自叶星璨一行进了宛城,铁鹰军参将第一时间派了快马赴京,上报宛城之变,再问问既然悯长公主和御林卫已经进城救人,是否还需要以军队继续封城。 这不报还好,朝堂上本以为无事可退的满朝文武听闻悯长公主进了宛城,皆是一愣,又听说是御林卫右统领王绍远负责开路和交涉,目光齐齐看向左侧居首的王宰丞,神色不一,却都是意味深长。 王宰丞尴尬的站在大殿上,那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煞是精彩,眉头更是深深蹙成一个川字,只想将那擅作主张和朝廷对着干的混小子拖回家去,杖择五十。 王宰丞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直接跪下代子请罪。 惠宗倒是未加理睬。 再听端雪铁骑自宛城百里外便竖旗换装,高调入城救人,惠宗震怒,这摆明了让天下之人看朝廷和自己的笑话,抬手便将身后御枕扔下殿去,再是深吸了口气,这才稳住了皇室威严,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堂下垂手而立的臣子。 “众卿觉得,永宁王府,这闹的是哪一出?悲天悯人之心吗?” 惠宗越说怒气越盛,“既然人已入城,给朕传令,继续封宛城,朕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还不等王宰丞松口气,堂下又是传来急报,说曹操便来了曹操,这急报竟然就是来自几十年也不上报一次的永宁王府。 御前大太监刘双接过急报,站在堂前,等待惠宗示下。 惠宗漠然的看着这急报,背过身去,表情不可见,半晌才对刘双道,“他要做什么,朕听听。” 刘双低头看向急报,洋洋洒洒一大篇,说白了就是永宁王听闻悯长公主入了宛城,心下担忧,请求圣上特令,出封地,救公主。 惠宗听毕,便是一笑,看不出是真是假是情是讽,也不说允还是不允。 堂下众臣也是喏喏,噤若寒蝉,无一人言。 “众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还是惠宗最先开口。 “臣以为”,与素日议事不同,御史台主官黄玉冰却是先开口,“圣上应允。几日前,民间便有传闻,永宁王听闻悯长公主入了疫情四溢的宛城,焦急万分,当即便从北胤撤兵,已经到了封地边界线,只待圣上旨意。今日一早,各地监丞也都传来消息,永宁王疼惜未来王妃,不顾自身安危,要入宛城救人,此情可鉴,感天动地。” 兵部尚书张铮也是一拜,“臣以为,永宁王用兵三十余万,与悯长公主又有婚约,青梅竹马,既然已经到了封地边线,再不允,恐怕天下议论之人会更多。” 惠宗听闻,神色愈发凝重,看似不经意地一提,“现今请旨出封地,下一步,便是入永宁了吧……” 话未尽,意已传,关键是有人解其意。能站在堂中之人,都不傻,所谓不语只是装傻罢了。 郁郁不得的王宰丞立刻若有所思状微微点头,动作幅度不大,只见惠宗一个肯定,便立刻立好了旗帜,“臣以为不妥。” 向着惠宗深深一拜,“日前,臣听闻永宁王已经灭了北胤三大部族中的两个,如今,不乘胜追击,反倒以情爱为由,要出封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哦?”惠宗合掌,语气也有了起伏,“宰丞之意?” “永宁王不可出封地,是祖制,请圣上三思!”王宰丞朗声道。堂下众臣立即附和。 惠宗点了点头,“既然众卿家都这么说,刘双拟旨,如此回复永宁王罢。” “喳——”刘双眼中却是变幻莫测。 宛城城外,铁鹰军得了圣旨,才知悯长公主和御林卫一行入城并非领了圣旨,而是擅做主张,参将自知犯了大罪,赶忙令军队打起精神,除了之前所设三道关卡,更是加派五千兵士,不间断的在宛城各边线巡逻布防,不能放出一人,更不能再放进一人。 也是那日夜里,一人一马,自西北边线,风驰电掣而来。距城十里处下马,隐在暗处,细细打探,看铁鹰军所设路障,刀兵手护枷栏,弓箭手暗藏于台上。 来人倒也不担心,竟然扬起嘴角,轻松的笑了笑。似是早已料到,伸手取出一支鸣镝,朝着宛城方向射出。 不到一刻钟,宛城城墙侧角便是爆炸又燃火。 刚才还在众将面前自夸此次布置周密的铁鹰军参将,见得此般情景,青筋都爆了起来,带着兵士立即往那边赶去。 果然,这话不能太满,圆不了场,甚是丢面。 城内,这几日因着甘络花药效显著,宛城瘟疫情况好转不少,更验证了宛城之疫,是人为投毒。 王绍远先是出城与铁鹰军了解了宛城封城情况,确定那日在霖沛山所遇两人不可能从任何途径逃出宛城后,便加派了兵力,继续搜山寻凶。 每日都是清晨出门,披星戴月,大晚上才回客栈休息。 这夜刚回来,便听见敲门声,于是勉强定定神,整了衣衫,就着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困倦疲怠之意总算是消了些。 打开门,见是公主带着燕儿,浅浅笑着看向自己。 原来是燕儿几日不见大哥哥,心里担心,便跑去找了公主寻人。 “王统领,这小姑娘也是有情有义,感恩你救了她奶奶,这几日天天去我那寻你,饭都不好好吃了,我说让霍跃带她去看看奶奶,也不乐意,只愿意跟着你去,赶明儿要是有空,你就带她去看看吧。”叶星璨倒是没有不耐烦,看着燕儿,反而笑的温柔。 王绍远没想到是这回事,看着怯怯站在门口的燕儿,失笑道,“末将领命。”又问燕儿,前几日送她的衣服可还合身。 燕儿看着大哥哥笑,也跟着腼腆的笑了起来,放开叶星璨牵着的小手,走到王绍远面前,不住点头,“合身呢,这是燕儿穿过最好看的衣服了,谢谢大哥哥。”说着便要跪下一拜。 忙被王绍远拉了起来。 叶星璨看着任务也完成了,便准备离去。才到门口,只听“轰——”的一声。 两人同时奔到窗口处,不远处城墙一角竟起了大火,火舌憧憧,映红了半边天际。 这城本就不大,客栈离起火处也不远,只感觉热浪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碎裂的城墙,燃烧的瓦石,夹杂着人声和越来越多的火把汇聚,半个宛城似乎都浸在了一片炙热中。 王绍远三步并做两步奔了出去,似乎又想起什么,赶忙回身,声音急促,神色却未见慌乱,多年行伍生涯还是让他迅速镇定下来,“公主,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请您马上回到房中,”顿了顿又道,“燕儿就拜托公主照顾了。”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燕儿像是被吓着了,紧紧抱着叶星璨不松手,整个人也不住发抖。 叶星璨想着毕竟还是孩子,这两月来,虽是见多了生死之事,但突然看着城破,还是吓呆了,准备带着燕儿一起回屋,静观其变。 不料燕儿却是突然跑开,只说要去看看奶奶可好,是否受了惊吓。 叶星璨忙唤霍跃去跟着,只是,突如其来的爆炸,宛城百姓都冲出了家门,往日空寂的街头,突然摩肩接踵起来,没走几步,霍跃便再看不到燕儿身影,只好赶去县丞府上,想着只能在燕儿奶奶身边等着了。 另一头,手忙脚乱的铁鹰军紧忙赶去城墙缺口,御林卫也是匆匆自城内奔向爆炸之处,只有端雪铁骑,虽也动了,但总有一种好整以暇的感觉,反倒先去街上疏散受到惊吓的百姓,将人都赶回家里去,说起来理由倒是以免群集传染。 爆炸只那一声,似乎只是为了引人注意。火虽还在烧,但幸好各方反应迅速,渐渐平息。 那放出鸣镝之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眼睛清亮,面容却是极为普通,没有一丝记忆点,放入人群中便可瞬间淹没。 只见他弃马后,趁着火光冲天,铁鹰军乱了阵脚,悄悄潜到了与起火段最远的一端城墙处。 又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向着四周远远进进扔了出去。 果然几个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四处搜寻,看不出端倪,又是转身离开。 那人似乎轻身功夫极好,眼见士兵离开,抽出箭簇射向城墙,一瞬间便是飞身而起,踩着还未落下的箭簇,攀上了城墙。进了城后,瞬间淹没于人群,不见踪影。 叶星璨看着满天火光渐渐熄灭,总觉得哪里奇怪,按理说,投毒之人就在城内,只要按兵不动,就是再加派人手,也很难抓住,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起火引兵。 但若说是城外同伙来救,只能是城内之人传出了消息,投毒之事已被识破,除非还留有后手,否则再闯进来又有何用? 更何况近两日,城外铁鹰军不知为何,加强了防守,城内又有御林卫和端雪铁骑,这时候硬闯,不合理,怎么都不合理…… 叶星璨轻轻摇头,那这起火之人是谁,闯城之人又是谁?这可不是一个人可以搞出的动静,况且这火烧的不大不小,爆炸威力也是拿捏准确,内应之人可不一般,怕是受过专业训练罢。 第三十五章 被劫 叶星璨倚在窗边,想的投入,却未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人着黑衣,正懒懒地靠在檐边,静静地看向她。 一身冷肃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眼中却是柔波暖暖,似乎不甘这般远远看着,几个飞身到了街角,再出现时,已然换上了小二衣着。 叶星璨听闻霍跃带着燕儿返回,便匆匆下楼,与一小二擦身而过,那人蒙着药巾,眼眸却是亮若晨星,那般温柔熟悉,便伸手将那人拦住。 叶星璨定定看着那小二,不知为何竟然紧张起来,只觉一颗心跳来跳去,蓦然间,那种期待又怕失望的情愫涌上心头,终是鼓起勇气,一把摘下了那人药巾,眼前却是一张陌生的、再普通不过的面容。 那小二看着叶星璨,眼中却是瞬间恢复了平静,好似一直这样般,恭敬一拜,声音也是再普通不过,“见过小姐,请问有何吩咐。” 叶星璨叹了口气,摆手让他离去,回过身却是喃喃道:“这眼睛,真是像啊……只是,他应该在北胤对敌才是。”轻吁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来越小女儿了,这时候了,还想着哥哥能来身边。” 却未见那小二听得她低语,默默浅笑,虽然一再暗自提醒不要回头,还是忍不住又看向叶星璨,见她虽是一身冬装依旧婀娜窈窕,心里默默打量,这是又瘦了。 叶星璨强迫自己忘掉心中所盼,匆忙下到一楼大厅,见霍跃带着燕儿坐在桌侧,便问是否见到了奶奶,状况如何。 燕儿一听,竟然“哇——”的哭出声来,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叶星璨猜到出了事,一颗心缓缓下沉,拿出绢帕,轻轻帮她擦拭,再看向霍跃。 霍跃脸色一暗,叹道,“我过去时,燕儿奶奶已经过世,也是奇怪,与她一同送去重症区的其他几人都好转了的。” 叶星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细细帮燕儿擦拭脸庞,温声细语,“想哭就哭吧,生老病死也是人生常事,你还太小,现在说来怕是不懂……” 未待说完,便见王绍远灰头土脸的回来了,燕儿一见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是“哗啦啦~”流了起来,冲过去抱着王绍远就是大哭。 王绍远刚配合城外铁鹰军灭了火势,正要回来向叶星璨回禀,便被燕儿撞了满怀,一问才知是奶奶病逝了。 王绍远一个大老爷们,还未娶妻,哪里知道如何安慰小姑娘,只能缓缓拍着她的后背,又吩咐御林卫去寻了尸体,好好安葬。 这边燕儿哭闹不止,另一头,周谈房中却是多了一人。 周谈一脸欲哭无泪,“曜哥儿,你这穿的什么玩意,这次换的这张脸也太普通了吧……要知道,为了你进宛城看媳妇,我老周可是亲自去放火烧了城墙……你可不知道啊,弄那炸药,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你可得好好补偿补偿我……” 被周谈一阵“哼哼唧唧”腻歪哭诉之人,便是易容换做店小二装扮的永宁王叶曜。 叶曜抬手敲了他一记,忍着笑道,“你的实力我最清楚,打仗未必顶得上去,杀人放火什么的,还是在行,绝对是我的左膀右臂。” “那倒是,本小爷当年……”周谈一听被夸了左膀右臂安,也是兴奋,正准备侃侃回顾这二十几年的光辉历史,猛然反应过来,怎么不对味啊,“曜哥儿,你这算是夸我?安慰我?还是损我?” 周谈虽是不服,但细细回想,迟钝地发现好象真是这样。 几日前,叶曜接到霍跃书信,担心叶星璨安危,便快马兼程,从雍北边境赶了过来,当然同时出了西北封地得还有那封呈给惠宗的急报。 只是这出封地的请旨未被应允,自己好不容易到了宛城外,竟然发现戒备森严,一人一马根本闯不进去,只好传信周谈折腾了这么一出。 这几日,累的够呛,也不再与周谈话家常,只将身后背囊递给周谈,让他随意编个瞎话,给阿璨送去。 周谈打开背囊,竟然是十二杯琉璃盏,每个里面都用冰块封着一朵天偃山雪顶的冰莲。 惊得周谈差点摔了琉璃盏,一脸幽怨地盯着叶曜,“曜哥儿,你这也太偏心了,就因为那丫头惧寒,竟然千里迢迢带了冰莲给她入药,你这肩膀还好吧,没冻坏吧?”说着就要上手去摸叶曜肩背,直接被打了开来。 周谈一脸嬉笑,“谁不知我们王爷练得霸道之术,听说体温都比我们这些常人高了几度,这都来了,应该去给小王妃暖被窝啊,小时候都是睡在一起的,怎么现在……” 周谈正说的兴起,便被叶曜直接打断,“瞎说什么,那是雷雨夜,阿璨害怕,我才去陪她,别毁了我家王妃清誉。” 周谈笑的更是厉害了,“都王妃了,还清誉什么啊,你这不是巴不得大雍上下都知道她是你的,要我说,送的什么冰莲啊,她那是阴气入骨,就算这药引再神奇,又能有多大功效,还是直接同房来的有用。” 叶曜苦笑,也是一叹气,心想若不是想给阿璨一个完美的大婚和初-夜,何苦一等再等啊。 只是这也不好与外人说,便把周谈赶出了房门,只说这屋子,今晚征用了。临了,又嘱咐周谈留心今晚跟着霍跃回来的小姑娘,具体也未明说。 叶星璨看着桌上排排站的十一朵封在琉璃盏中的冰莲,再看着桌上新熬的药汤,拦着周谈不让走,定要问出这冰莲哪里来的。 周谈也不敢说是叶曜送来的,只好瞎编是在县丞府上搜到的,估摸着是以前贪污的,便直接没收了。 叶星璨出生便是体弱,还未满月就被千里迢迢送到永宁王府,是以身子骨一直不甚好,也有跟着叶曜习武,但终究不是那份材料,老王爷和叶灀公主都疼惜她,也不舍得让她苦练。 后来听说天偃山雪顶冰莲药效神奇,叶曜便利用王府特权,每年命人采了冰莲给她吃,这冰莲虽只长在雪顶,但性温和煦,说来除了强身健体,也是最适合中和这阴气入骨之症。 叶星璨看着手中冰莲,只觉得哪有这般凑巧,再说县丞离开宛城已有一个多月,这冰莲却很是新鲜,想来是刚采下便连夜送了过来。才不听周谈鬼扯,堵着他问,是不是哥哥来了? 周谈心下打鼓,难道自己演技这么差?急中生智,只好有说是叶曜托人送进城的,又强调了一次永宁王不得出封地,让她别瞎想。 叶星璨一听也是,只是还是拦着周谈不放,再问,“那今晚炸城墙是你们干的?为了给我送药?” 周谈这下可是真惊了,这丫头这都能想到,也太聪明了,以后王爷可有苦受了,偷个腥指不定要被捉奸在床,倒也不想想自家王爷会不会去偷腥,就先比照自己,担心上了。 “瞎说,送个冰莲,又不需要有人进来,铁鹰军递一下就成了,是不王绍远那家伙告我们黑状。阿璨,街上那么多百姓涌出来,也不知道有无染上疫病,御林卫和铁鹰军都去救火了,我们不得负责稳定局势啊,群体传染了咋办?”周谈这次倒是回答的理直气壮,甚是有理有据。 叶星璨只好放他回去。这下周谈却是不依了,非要看着她把药喝下才走。 冰莲做药引,这幅温骨暖身的方子,药效增强不少,一碗下腹,叶星璨只觉得这几日难得的舒适,也不知是是冰莲作用大,还是近日城中怨灵少了的缘故。 待周谈走了,叶星璨托着腮,手指一下一下的拨着剩下的十一杯琉璃盏,只觉得满身满心暖暖的。 不等收拾入睡,又有人扣门,叶星璨想着是否周谈忘了说什么,便开了门,还未看清门口之人,已被迷晕。来人轻轻关上房门,打开窗户,背起叶星璨便从窗户掠了出去,朝着霖沛山方向飞奔。 叶曜虽是累及了,但睡下又总是不安稳,突然听到客栈外有奇怪声响,打开窗,便看到有人背着一人在屋顶上飞掠,只觉心里一紧张,也无时间弄清被劫之人是否是阿璨,便飞身跟了出去。 看那人背着一人,竟能身轻如燕般行动,单说这轻身功夫绝不在叶曜之下。 叶曜紧紧跟在他身后,直到出了主城才堪堪赶上去拦住。 那人看着眼前拦路的叶曜,二话不说,便是出手,招式简单,但招招搏命。 叶曜借着月色,这才看清,对方所背之人确是阿璨,心下虽急,但打斗起来,却怕伤着她,不得已,招招留手。是以两人竟然战成平手。 出手间,叶曜突然听到耳侧箭簇之声,明了是有人在林中放了暗箭,赶忙躲开,没想偷袭之人,竟是三箭齐发,躲了一二两箭,第三箭却是直直射到了上次祭月礼受伤之处。 叶曜也不管伤势如何,厉声一喝,抬掌便是那招绝杀“龙御”,一掌劈向林中,只听一个女子低声痛呼。 背着叶星璨之人也是一愣,看着叶曜所使掌法,便是大笑,“永宁王,你竟然是永宁王!” 说罢也不纠缠,扔下叶星璨便飞身离去,叶曜赶忙揽过叶星璨,也无暇去追那两人。 第三十六章 桐临关之战 叶曜揽着叶星璨,只觉怀中人身子骨又轻了些许,逾发冰冷,想起之前霍跃信中提到,投毒之地便是在这城南,又见这山幽幽散着寒气,猜是到了霖沛山。 回城必然要穿过山脚下已经空荡的村镇,此次瘟疫过后,曾经世代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十不存一,生还之人具已被王绍远救走。现下处处鬼气森森,只能轻轻放下阿璨靠在树下,去周围拣了柴木,预备生火取暖,待鸡鸣太阳出,阳气盛起来了再回城。 或是山中风大,亦或是刚才两人打斗,惊醒了晕厥的叶星璨,她缓缓睁开双眼,只是整个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看到身前一人,一袭黑衣,半隐在山雾中,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整颗心都在下坠,脑中闪过无数碎片,却又都瞬间湮灭,只留下一片空茫。 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你吗?是那梦中千百次救过我的人吗? 你是谁?又在哪里? 叶星璨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口丝丝绞痛,就好像有猛兽的利爪在将她整颗心掏空,肩膀不住起伏,无声却已经泪流满面。 似是感应到所护之人撕裂的、钻心的痛楚,叶星璨腕间手镯竟然发出了莹莹红光,暖融融的漾开,似是想要抚平她的伤痛。 叶曜只觉得身后声响,猜到是阿璨醒了,左手拿起刚收集的柴木,迅速转身走了回来。 山中夜间,薄雾渐渐转浓,叶星璨见那玄衣身影朝自己走来,左手一把“长刀”,身上似乎还有箭簇,心中沉寂已久的记忆似乎再次出现在眼前,血淋淋的刺向心间。 浓雾中,过往一幕幕展开,撕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桐临关尸横遍野,血水肆流,满地折断的旌旗沾满鲜血,玄色战旗早已染红,山岳图腾中心的“秦”字却依旧在风中猎猎飞舞。 叶星璨被惠宗手下大将谢棕捆绑在城墙上,只觉刮到脸上的风都是血腥的,腰间凤佩感应到主人危险,凤头滴血,声声催泪,似凤凰不断嘶鸣。 此前,遭到亲卫叛变,秦墨只得当机立断,带着残兵冲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杀了关口,却感到腰间龙佩异动,心中不安,冥冥中折返回去,不想到了关下,抬头便是看到了被缚在城墙上的叶星璨。 那谢棕竟然大笑道,“秦将军,这是你的女人吧,真是美啊,比天仙还好看,那叫什么,天生尤物,你要是再不回来领死,这女子今晚可就是大爷身下玩-物了!” 说罢,谢棕更是一脸猥琐的捏着叶星璨脸颊,强迫她看向桐临关城墙外的秦墨,再用那满脸胡须蹭来蹭去。 “不要,不要回来!” “快走,快走啊,墨,阿墨……” 叶星璨不住大喊,只是她喊得越痛苦,谢棕就越是兴奋,直接拽着叶星璨面向自己,当着城上兵士的面,便开始撕扯她的外衣,凤佩哀鸣,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桐临。 秦墨眼中滴血,嘱托身侧将领搭人盾,便不顾阻拦,提起“夜鸢”又杀回了桐临关。 叶星璨满面泪痕,被谢棕死死钳制住,眼中愤怒如火,看向城墙上的兵士,却无一人阻拦,她不住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那人的桎梏,挡不住外衣被层层撕裂,只恨自己无法挣脱,投城死去也好,也是为父王尽孝。 谢棕是员虎将,更是臭名昭著的恶人,喜怒无常,厚颜谄媚,劫掠良家女子无数,不征战时,便日日沉迷声色,荒-淫无度。 前两日,谢棕见到被手下绑回的叶星璨时,眼睛便已经呆了,恨不得就-地-办了,但这女子身边侍婢拼死相护,一口一个公主,扰的谢棕心里发毛。 世人皆知,星曜公主长在永宁王府,谢棕从未见过,也无从辨别。 但无论这女子是否是公主,都是秦墨的女人,只是若是公主,那就奇怪了,永宁王的未婚王妃与武陵军少将军有私情,看来还是私奔了,有意思。 只是谢棕倒不热衷于深宫秘闻,他首先考虑的是,这女子若真是公主,那就不单要顾及手握重兵步步紧逼的秦墨了,更可怕的是那尚未出兵的永宁王,无论他站在那一边,都不会允许自己名义上的王妃受辱。 谢棕混账但不傻,知道什么可以什么……至少,至少现下还不可以,既然身份未明,只好先忍着性子,等待时机。 这日,武陵军战败,惠王立下军令,得秦墨头颅者,赏万金赐封侯,谢棕想起前两日掠回的女子,本想等战事平息,送给惠王再去辨认身份,这下直接带上了城墙,只等秦墨自投罗网。 突然,一支铁枪被掷上城墙,带着磅礴杀气定在了谢棕身前,若是气力再重一分,便可直直插入谢棕身体,只是秦墨已然耗尽,再无多余气力支撑。 谢棕看到铁枪,未及反应,秦墨已经几个起身,飞掠上了城墙,周侧士兵皆是严阵以待,刀枪对准了已然满身血痕,肩背上还插着几支箭羽的敌军主将。 谢棕一把抓过衣衫凌乱的叶星璨挡在身前,大笑道,“秦将军好福气,我谢棕也算胯-下-女人无数,这般尤物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要再慢点,本将军可就等不及要在城墙上来一出活-春-宫了。”笑的更是下流卑鄙。 一刹间,大雨倾盆,滴滴落在叶星璨心间,看着眼前去而复返,满身是血的秦墨,叶星璨愣是将泪水吞了回去,紧咬的嘴唇鲜血滴落,大喊着,“走,快走!不要管我!” 秦墨一身玄衣玄甲早已被鲜血染得红透,眼神坚毅,心下却是悲痛欲绝,就那样看着叶星璨,心疼溢于言表,他恨自己疏忽,所托非人,才让她被缚,受尽屈辱。 左手“夜鸢”划在地上嘶嘶~作响,引出一道闪电自地面蜿蜒上升,秦墨眼中似盛满星辰,熠熠闪耀,像是怕吓着她,声音竟是温柔,“阿璨,别怕……我来了。” 不似在战场生死之别,倒是像及了那日初见,玉祁山上,红梅点点,梅瓣飘落空中,他笑的明朗,“小兔子啊。” 又如那日带这叶星璨去看搭好的琉璃屋,屋外落樱缤纷,秦墨低头吻上少女双唇,轻轻开口,“阿璨,嫁我可好?” 秦墨眼神温柔缱绻,手下却是狠冽,抬手便封了自己肩井穴,不再受满身刺痛所累,手执“夜鸢”直接杀了过来,竟全然不顾及身后空门,这一招是抱了必死的心,要鱼死网破。 谢棕一惊,第一反应便是把叶星璨推了出去,秦墨堪堪止住步伐,一个回身便将人护在怀中,只是身后刀剑已入背,为免刺穿身体后伤到怀中少女,他反手挥起“夜鸢”斩断身后刀剑。 秦墨拼劲最后一丝气力将叶星璨推下城墙,只见城外武陵军残兵已然撑起人盾,守在关外。 叶星璨只记得,最后一刻,她在他怀中,他还是那般温柔,轻轻笑着,“阿璨,忘了我……” 再抬头,“夜鸢”已经没入谢棕身体,谢棕利剑也刺向他心口…… 万世皆暗,一片空茫。 这世上,死生相随的秦将军只那一人,又要再去哪里寻回? 你生我相守,你死亦相随…… 叶星璨心如刀割,泪水流了满面,如刀一丝丝划过心口,痛到不能自已…… 叶曜返回,看到阿璨痛苦的缩在一团,赶忙扔了手中柴木冲了过去,将人揽在怀中,“阿璨,阿璨,是我,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 叶星璨听着眼前声音忽近忽远,努力睁开双眼,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之人那般熟悉,恍惚间紧紧抓住他拥住自己的双臂,又是泪又是笑,喃喃道,“墨,阿墨,你来寻我了……”便是晕倒过去。 墨…… 秦墨? 叶曜大惊,整个人都是僵住,瞳孔不断收缩,只觉身体不住颤抖,冷意一拨拨袭来,似是不敢相信刚才所听那句。 是?竟是想起来了吗? 怎么会,楚先生洗去记忆之时,分明说了,便是再刻骨铭心的过往,也抵不过洗尘缘那般生生抹去,怎么会这样? 叶曜紧紧抱住已然昏迷的叶星璨,生怕一松手,便再也不能相拥,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那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叶曜只觉怀中之人似是醒了。 这才怔怔低头,看向她,却不知是喜是忧,是否还有前路。 叶星璨缓缓转醒,抬眼便发现被一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大吃一惊,也不管身子还未恢复,拼了全力,单手撑地,出了那人怀抱。 叶曜却是忘了自己还是易容后的模样,见她醒了,还是愣愣的,呐呐开口,“阿璨,你可,你可还愿留在我身边?” 叶星璨晃了晃脑袋,细细看着眼前之人,这不是夜里遇到的店小二吗,还差点错认成了哥哥,听得他唤阿璨,那个声音又是那般熟悉,分明与夜间不同。 是,哥哥? 叶星璨心中惊喜,直问,你是谁? 叶曜这才反应过来,现今这张脸已经换过,阿璨应是不识,似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对着叶星璨一拜,“小姐,小人是客栈小二,小姐无事了便好。” 言罢迅速起身离去。 叶星璨一愣,怎么声音又变了,蹙着眉回想今夜之事,从宛城失火开始,一幕幕闪过脑际,总觉得哪里不对。 看着那人越走越远,背脊挺拔,虽自称小二,但身姿挺拔,气度从容不迫,身上清冽的气息,那般熟悉。 念及此,叶星璨突然反应过来,便是奔了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哥哥……”。 第三十七章 初吻 叶曜愣住,良久才慢慢回身,看着眼前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璨,是我。” 叶星璨眼睛弯弯,笑了起来 ,一对小酒窝也是甜甜腻腻的,“我就知道你会来,是不是霍跃去信言了我又瞎胡闹,非要进宛城,你这才不放心。今个夜里好端端的又是爆炸又是起火,我又遇到一个眼睛那般像你的店小二。” 叶星璨越说越是骄傲,竟未觉叶曜有些奇怪,“还有,还有周谈突然送来冰莲,只有哥哥,只有你才会一直惦记着,不远万里送来雪顶冰莲。” 叶曜总算回了心神,看她一派见到自己的心喜,猜想这次醒来,应是又忘了刚才想起的与秦墨的过往,这才放下心来,胸腔内郁积之气尽出,“阿璨,宛不宛城,我倒不在意,只是霍跃说你阴气入骨,冷的打颤还要去救人,怎么这般傻了。” 看她还是笑的如个孩子,也只好又顺着道,“我们家阿璨就是聪明,什么都能猜到。” 叶星璨只看着叶曜痴痴的笑,小脸皱成一只小兔子,兴奋好久才想起正事,继续道,“想来是怨灵知我可以感受到他们,这才找了我,自从来了宛城已经好多了,加上夜里你送来的冰莲做药引,已经不觉着冷了,哥哥,我没事的。” 又是伸手扯了扯叶曜附在脸上的那张面容,“太普通了,和我那玉树般俊逸的哥哥可是差远了,哎……” 一般人见到叶星璨总会被她的容颜吸引,若是细问哪里最好看,多说是眼睛,但叶曜却是喜欢刮阿璨的鼻子,因为这是他们二人才有的亲昵。 其实美人哪里都美,叶星璨的鼻子也是生的玲珑俊俏,下端微微地向上翘着,笑起来时便显得分外调皮。 叶曜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阿璨,刚才你叫我什么?” 叶星璨看着他便是欢喜,害羞极了,讷讷许久,才伏在他耳边轻轻道,“曜。” 想着他竟易容出封地,也就不再嫌弃这张太过普通的面容,只是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娇声又唤他,“曜,何时可以不再易容啊。” 叶曜也是苦笑,毕竟祖制还在,贸然出封地,于理于矩不合,更不要说会否引来大乱。此次阿璨入帝都,身边又还有王绍远这些御林军统领,更是不敢现出真身了。 叶曜看着她呐呐不欢的模样,便觉得可爱,只让她再等等,便背过身去,伸手揉搓耳侧,轻轻撕下一张惟妙惟肖的面具,不知是用什么制成,与人皮相当。 叶星璨待叶曜转过身来,看着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双目含情,溢彩流光,扑到了他怀中,晃着脑袋,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 叶曜只觉舒了口气,阿璨还是他的阿璨,便好。 又被蹭的心痒,直接揽住她的纤腰,靠在了身后树上,眼中炽烈如火,吻了上去。 叶星璨愣住,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眼眸,日前叶曜最多只是亲吻额头,这次只觉唇上一片温润炽热,总觉得周围都是变了,突然静寂没有一丝声音,也不冷了,似是有温热的气流环绕……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映,竟是发呆般直愣愣看着他。 其实论接吻,叶曜也不擅长,行伍十载,多是与兄弟们一起,出入妓馆都是被拉去逢场应付,建兴妓馆,谁人不知,永宁王不近女色啊;便是面对娇艳诱人的李花,也从未逾距,这才闹得,被那帮狐朋狗友传是否与孔三同好。 叶曜本就压抑太久,本计划,待登上帝位,为着皇权稳固,必然要广纳嫔妃,也就不太在意男女之事,一人这么多年也是习惯了。 此次阿璨失而复得,又终于解开隔阂,情到深处,对着心中所念,终是不再顾忌,伸手轻轻合上少女愣怔的双眼,吻得更是霸道,辗转厮磨,贪婪地所取那丝丝甘甜。 起先,叶曜吻得温柔,叶星璨心口小鹿乱撞,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这一颗心、和他在一处,脑子里竟是那夜中秋,建兴满城燃灯,百姓山呼千岁,灯火辉煌下,哥哥轻声道,年年岁岁今朝,日日月月常伴。 真好。 只是后来叶曜越吻越是霸道,攻城掠地般不留一丝缱绻,叶星璨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又不愿推他离开。快要窒息时,叶曜总算松开了双唇,脸色也是潮红,两人额头抵在一处,定定看向彼此。 叶星璨小脸微红,有些惊慌,躲避着他的眼神,低下头去……好久才说,“曜,你,是不是也不会接吻呀,画本里不是这般写的。” 叶曜一懵,本来自信发挥不错,怎么也是浪漫旖旎,未想到这丫头如此反应,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想了想只觉得好笑,便又是俯身,一手撑住身后大树,一手抚上她的发丝,眼睛倒是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像极了狐狸,一只狡黠的狐狸,良久才伏在她耳侧,耳鬓斯磨着缓缓开口,“那你说说,这画本都是怎么写的。” 叶星璨只觉一阵慌乱,睫毛也是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能让他白白看不起了,闭上双眼,鼓起勇气,竟然直直吻上了叶曜双唇。 夜凉如水,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令北胤闻风丧胆的永宁王傻愣了,就像是被毛茸茸的小爪子挠了一下 ,心脏漏了跳动。待反应过来,叶星璨双唇已经离开,耷拉着脑袋,羞成了小兔子,又是抬眼丝丝调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声道,“就是这般写的。” 说罢便推开他,跑到了三步之外。 叶曜抬手轻轻抚上嘴唇,只觉得阿璨的气息还在,也总算有点明白过来,那帮兵将凯旋,总是喜欢去找女人,腻在一起,原来是这般感觉。 叶星璨却是不知,一直以来,叶曜虽是情根深种,但毕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总是受了礼仪约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更进一步,困得堂堂永宁王苦闷不已。 刚才那一吻,轻轻地,就像一个咒语般,点醒了某位王爷,招惹了,便再也逃不开,叶曜眼中炙焰已经漫成烈火,不再克制,吻着她,从额头,到脸颊,再是吻上她的唇,然后,更深入地探索,香甜四溢。 …… 风也旖旎,人也娇柔,但总有人喜欢煞风景,比如夜半终于发现公主失踪,自家王爷也不见了的周谈。 周谈自知王爷身份特殊,又是易容偷偷出了封地,不能声张,便亲自带着霍跃和三两亲卫暗地里偷偷搜寻。 毕竟是没有线索,宛城也不小,寻了大半夜,这才顺着城南打斗痕迹,到了霖沛山。 寻到两人时,情正浓烈,周谈也知趣,本也想带人默默退了,只是不知是谁踩到了地上枯枝,“咔嚓~”一声,惊了这夜色。 叶曜听得身后声响,眸子瞬间转冷,一手护住叶星璨,还未转身便是对着身后一掌,众人一惊,纷纷拿出看家本领散开,这才躲过一劫。 周谈捂着胸口便是急了,“曜哥儿,就算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那也是担心你们遇着危险啊,你不知刚才看到林中还有鲜血,紧张的我啊,恨不得拿自己命换你平安……” 眼看叶曜神色越来越冰,周谈倒觉得自己委屈上了,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自己多不容易啊,便是哼哼唧唧,“你这出手就是‘龙御’,是要谋杀亲兄啊,我们这二十几年的感情啊……阿璨,你说你谈哥哥我多苦,这种男人太狠心,可要不得啊”说罢,还不忘对着叶星璨坏笑。 周围几人听着两百斤的周将军在那腻腻歪歪的撒娇,都是一脸黑线,不忍直视,只求王爷赶紧收了这厮。 叶曜听得周谈在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瞎扯,又听他劝阿璨,说什么要不得,便是微微移动一步,将阿璨挡在身后,佯怒到,“我若不知是你们,收了力,你还能有命在?周谈,你这可不是什么来的不是时候,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来人给我把周将军拖下去。” 其余几人具是一愣,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反应,拖也不是,不拖也不是。 周谈倒是淡定,郑重一跪,“王爷恕罪,末将知错了,就不该在您老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的时候,上赶着过来救人。” 只是这说的真是,让永宁王殿下红了一张脸,再继续动手又有点太过小心眼了,但不动手,实在是忍不下。 不过,某王爷向来经事不少,很快便又恢复了那一张冷脸,云淡风轻的一把便将叶星璨揽入怀中,淡定道,“怎么,还要看?” 叶星璨本就脸皮薄,见着周谈带人来了,早就羞红了脸,又听两人对话,更是躲在叶曜身后不敢见人,本想着怎么厚着脸皮把这茬忍过去,未想到某人这般幼稚,还要再来。 便是叹了口气,小鸡啄米般吻上叶曜,帮他赢了这轮,才算了结这一出“稚子之闹”。 叶曜一脸傲骄,但总算还记得正事,也不再折腾,简单说了阿璨被劫之事,让周谈回城设卡,再挨家挨户去寻一个受了内伤的女子,就准备回城休息了。 周谈一行也未带马车,马匹中又是自己坐骑最好,只好委屈巴巴让了出来给王爷和未来王妃娘娘。 一路上,叶曜知叶星璨畏寒,将外衣全裹在了她身上,又想到她是骨子里阴冷,便一手抚在她背后,缓缓注入内力。 叶星璨只觉得温暖自身后传来,氤氲到四肢,便觉得心安,一路上马匹不快不慢,困意袭来,竟慢慢靠在叶曜怀中睡去。 第三十八章 英雄救美 叶星璨醒来已回到房中,想到夜里先是被劫,又被哥哥救回,恍恍然,也不知是梦是醒,转头看到身侧合衣而眠的叶曜,才确定不是梦境,放下心来,轻轻枕着他的胳膊,再次睡去。 叶曜缓缓睁开双眼,眼角眉梢具是温暖,侧身静静看着身侧少女,温柔抚过她的发丝,看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便觉心安。待谁熟了,这才缓缓抽出胳膊,带上药巾出了房门。 相比较再次易容和捉拿投毒之人,叶曜更在意阿璨夜里在林间唤出的“秦墨”,即便确定再次忘去,依旧如鲠在喉。 灵香被敲门声惊醒,本就迷茫,待看到一个身着粗布衣,又以药巾蒙面的男子,以为是小二,有些迷惘,不知时间还早是要来做什么。 来人却是直接进了房间,开口便是,“灵香。” 灵香一愣,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赶紧将房门关上,跪下施礼,“王爷,您怎么来了。” 叶曜摘下药巾,抬手示意灵香不必多礼,缓缓开口道,“你曾说过,阿璨腕间的琉璃镯可以封住阴阳眼,她为何可以感觉到宛城怨灵,阴气入骨?” 问及此,灵香其实也是心生奇怪,日前去信问过家主,楚焱只是回复,体质血统使然,无解,除非阿璨打开阴阳眼,加以利用,凭借自身的强大,或许可以抵抗阴物之气,但也势必时时可见阴阳两世,交叉混乱,又可知太多人世秘密,未必可得平安。 灵香据实已告,叶曜再问,那手镯究竟是何来历,足以匹敌阿璨生母楚贵妃拼劲全力的封印。 灵香沉思良久,才慢慢道,“王爷,灵香确是不知,家主只说过,只得是至亲至爱才可封印,应是家主亲自动手吧。” 听得“至亲至爱”四字,叶曜却是蹙眉,阿璨的至亲便是生母楚贵妃和道宗,均已过世,外公楚先生自然也算,只是这至爱却是棘手,洛渊凛川冰层内,还有一人。 想来这个疑问除了楚先生无人可解,便不再追问,只让她传信楚先生,就说夜里阿璨似是忆起了过往,请他设法再洗一次。 灵香一愣,瞪大了双眼,“不可能的王爷,洗尘缘性烈且绝,怎可能还有记忆存留?” 叶曜冷笑,“阿璨对着我唤秦墨,还能弄错?” 灵香抬头,从来天真倔强的眸子却是泫而泪下,“求王爷开恩,放过小姐吧,灵香虽不太懂洗尘缘之理,也知这对人身伤害极大,再来一次,怕是醒来就要痴傻了。” 这点叶曜倒是不知,沉默半晌,目光却愈是坚定,言辞凛冽,“想比阿璨忆起前尘离了我,我倒情愿她痴傻了,留在我身边,没有忧愁,外界纷扰一概与她无关,不好吗?” 灵香听闻,“咚~”的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对着叶曜不住磕头,求他打消念头。 叶曜脸上阴晴不定,终是叹了口气,“起来吧,说笑罢了,我怎会那般自私。”又看了看灵香额头血迹,闭上了双眼,再睁眼,一切似乎已然如常,“如翠儿一样,忠心不二,阿璨有你守在身边,我也放心。” 叶曜离开后,灵香却是一身冷汗,倚着桌角滑了下去,想着王爷刚才所言,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思琢着是否传信家主。 叶曜回房又是换了一张面容,依旧是平常到在街边路角绝不会注意的那类人,还特意微微佝偻了身子,这才去了周谈屋中,讨了一身王府侍卫服换上,听他汇报宛城之疫。 周谈从叶星璨推测宛城是毒开始讲起,又细细说了宛城现状和霖沛山情形,再到柳清让被留在新泽镇照顾救回的老者和孩童时。 叶曜这才打断,只说了一个字,“好。” 周谈心中诽谤,王爷真是越活越幼稚了,连那么个木头书生的醋也吃,只是还后怕着夜里直直劈来的那一掌,面上倒是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继续道。 重点讲了从霖沛山周边带回的八人,叶曜听闻前夜遇到的霍跃身边小姑娘也是八人之一,陷入沉思。 周谈想起夜里王爷提醒,也懒得思考其中曲直,直接问道,“曜哥儿,你让我们留意的小女孩正是那日王绍远救回来的,叫燕儿,说是十一岁了,对王统领极为依赖,我们还说笑,让他带回去做个童养媳得了。对了,燕儿还有个奶奶,之前疫病较重,在县丞府上的重疫区医治,听说昨晚去世了。” “奶奶?”叶曜坐于桌前,双手交叠,暗暗推演,沉思半晌便让周谈带他先去看看那个已经故去的燕儿奶奶。 周谈奇怪王爷反应,但本身大老粗一个,别说破案了,让他多思斟几个弯弯绕绕都难。 当然除了对付女人上,想到女人,周谈心中便是一动,想起这几日被带回给暖床的宛城县丞之妻,虽已是徐娘半老,但仍风韵犹存,只觉意乱神迷,叹气昨日接到王爷要来的消息,才不得已将她送走,想来就是遗憾。 周谈收回了思绪,带着叶曜去了县丞府,发现燕儿的奶奶已经被御林卫带去焚烧安葬。叶曜只说,遭了。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义庄,还是晚了一步,人已经进了焚化炉。 叶曜蹙眉,“偌大宛城,别的不快,焚化尸体倒是挺快?” 周谈也很茫然,御林卫何时动作如此迅速了。知道王爷就算是易了容貌,也不好时时露面,赶忙跑去问情况,这才知,是燕儿哭了一夜,王绍远怕她太过伤心,才下令尽快处理老人尸体。 叶曜也未多说,只让周谈去问清楚燕儿奶奶体貌特征和过世时的情形,问清楚后,只是点头,便直接走了。 带两人返回客栈,叶星璨已经醒来,依旧是一身冬衣御寒,想到燕儿刚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直接去了燕儿房中,见小姑娘躺在床上,甚是虚弱,眼周也是红红的,似是哭了一夜,想到当年阿娘去世,自己和哥哥悲痛欲绝,感同身受,很是心疼。 未等多安慰两句,便见周谈带着侍从进门,紧跟在他身侧的是乔医正和一个陌生的王府侍卫,那人带着药巾,一身黑衣侍卫装,但叶星璨一见那双眼睛,便知是哥哥易容,知道隐藏身份的重要,只是眨了眨眼睛,也未表现出来。 叶曜也不觉得还能瞒过阿璨,对着她展颜一笑。 周谈坐在椅子上,努力温柔地看向燕儿,“听王统领说,燕儿小姑娘悲伤过度,本将军特意请了乔医正过来看看。” 燕儿一愣,眼睛睁的大大的,竟有一丝惊慌闪过,稍纵即逝。迅速缩到了床角,直摇头,说自己没事,外面那么多人需要医治,不麻烦乔医正了。 周谈却是直接上手按住,燕儿不住挣扎,大声喊着“公主姐姐救我,大哥哥救我……”,叶曜看着叶星璨震惊,也不过多解释,不等她搭救燕儿,便上前一步将她护到自己身后,乔千里也似有所准备,搭腕号脉一气呵成。 周谈眼看乔千里号完脉,正准备放开哭闹的燕儿,不想“砰~”的一声,王绍远踹门而入。 王绍远本要带御林卫出门查凶,听闻侍卫汇报,周谈一早去查问燕儿奶奶之死,又七七八八问了一堆,觉得奇怪便返回客栈,刚到二楼,就听得燕儿呼救,一脚踹开屋门。 王绍远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周谈一个大男人按住燕儿,乔医正站在身侧,也未留意屋子侧边的黑衣侍卫和叶星璨,气急拔剑,手下兵刃转动,对着周谈便是刺去。 周谈也不好惹,这一路上雪骑与御林卫面上虽是相安无事,但也并非没有冲突,御林卫更是看不惯雪骑宛城之行的高调,近几日,两边兵士私下交手数次,只是都不敢闹大罢了。 这次见王绍远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自己动手,也是恼了,上手全是狠招。周谈出身将门,又在边疆摸爬滚打三年,动作不见好看,但招招致命。 屋里打的热闹,叶曜倒是悠悠然拉着叶星璨躲了出去。两人对视,叶星璨心中满是疑问,叶曜却是示意她不要心急。 王绍远的功夫,好看是好看,但对上周谈却是吃亏,房间空间又小,不适合长剑,倒更适合近身搏击,几十招后,便只有回挡之势,周谈变掌为拳,对着王绍远心口就是一击。 叶星璨愣在当中,就要阻拦,却被叶曜拽回,不等反应,便见燕儿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直直挡在王绍远身前,功法清逸迅捷,手上匕首寒光灿灿,锋芒直指周谈腰腹。 周谈迅速收手,后移了几步,才大笑道,“果真厉害,昨夜受了一掌,竟然还能有如此身法,你当真只有十一岁?” 燕儿也知出手了,便再无回还余地,抬手不知名的药粉,对着周谈撒了过去,推开窗户,飞身掠出。不想被守在窗外的霍跃等人抓了正着。 待药粉散去,王绍远看着被霍跃带回的燕儿,看着这个依赖自己,整日唤着“大哥哥”的女童,疑问、愠恼、迷惘、悲痛、愤怒……万千情愫涌上心头。 第三十九章 鸾蔻宫 王绍远整个人已经懵住,定定看向燕儿,几次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未说出口。 燕儿扯住王绍远衣衫,泪眼朦胧,“大哥哥,我是怕他们伤你,才出手的,我是会点武功,都是家里人教了防身的……大哥哥,不要丢下我。” 她以手掩面,似是想要抑制哭泣声,但双肩仍是不住轻轻颤抖,片刻后,泪意稍止,依旧静静地注视着王绍远,却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女童,再道,“你说过的, 奶奶去了,你便是我的亲人,大哥哥,相信我……” 屋中众人各色,均是看着燕儿,却是不语,王绍远背过身去,缄默不答。 倒是周谈扯开了燕儿抓住王绍远的衣角,冷色道,“乔医正已经探了你的脉搏,很重的内伤,小姑娘啊,你刚才那身法,可不像随便学了防身的功夫。” 听得周谈如此说,王绍远回身看向燕儿,似是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破碎了,一脸痛苦,像是明白了前因后果,末了,竟是笑了,自嘲般,“枉我视你如妹,你接近我,便是为了好隐藏,继续在宛城下毒罢。”末了,对着叶星璨一拜,“末将有罪,先行告辞,日后任公主和周将军处置。”便是离去。 燕儿静静看着王绍远走出门去,哭声也渐渐止住,似是放弃了伪装,回身看向屋中其他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叶星璨身上,眸色深沉,眼中妖异,竟然笑出声来,那副面容,如何也不像一个十来岁的稚童,“叶星璨,楚璨,你可知,那人日日对着你的画像,痴痴看着,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叶星璨似是未听懂她的话,什么画像,二十年?不觉回身看向身后叶曜,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叶曜蹙眉,也不顾还是顶着一张寻常人面孔,揽住叶星璨肩膀,示意她冷静,再是换了嗓音开口道,“燕儿姑娘说笑了,长公主才十七岁,谁人能看她的画像二十年,姑娘是谁,来自哪里,说清楚了,宛城之事既往不咎。” 燕儿看向开口的叶曜,目光定在他揽在叶星璨的双肩上,苍白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若有若无的扯着嘴角,阴恻恻的,让人心惊,“世人皆传永宁王宠妻,果是真的,我可真想有机会看看,灯若星辰铺满夜空该是怎么美景,据说啊,那琉璃世间华丽璀璨的令人炫目,年年岁岁今朝,日日月月常伴……” 叶曜神色一变,凌冽肃杀,也不顾周边还有其他人在,一把抓住燕儿脖颈,手上力道再加,也顾不得伪装声音,声音冰冷似来自地狱,“你是谁,如何得知?” 燕儿只觉得脖颈处越来越紧,喘不上气,却笑得却更是肆意,“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叶曜再加了力气,直接抬手,单手将她拎起,再问一遍,“你是谁?” 燕儿只觉眼前一黑,再看不到一丝光线。 叶星璨忙晃着叶曜胳膊,让他快松手,待燕儿落到地上,便被周谈命人带走,直接送去府牢施刑。 屋中只剩三人,周谈看着王爷和阿璨,想了许久,才磨磨唧唧的开口,“曜哥儿,你有没有觉得这女童邪得慌,她那身手、神情……怎么可能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可她分明又是。” 叶曜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令周谈找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嬷嬷去验验燕儿身体,再让人请了乔医正过来。 待乔千里再次回来,周谈依叶曜安排,直接绑了他,出手将他按在地上,“老乔啊,咱们也是并肩战斗些日子了,也算那什么生死与共过,刚才你见到那小姑娘,明明脸色都变了,怎么就只暗示了她内伤未愈,这是瞒了什么,说道说道吧。” 乔千里就是个普通医正,在太医署也是在最底层仰人鼻息,这才被派来宛城意思意思,虽说他也是宛城出身,来了也是尽力,但太医署的院使、院判们,也未给过他第二个选择,这次若不是长公主带人及时赶到,多半已经和宛城百姓一起没了。再见周谈一脸杀气,下手也重,心里苦啊,只能对着长公主不住求饶,“公主,您饶了我吧,我说,我说……” 不等叶星璨发话,周谈已经松手,示意他快说。 乔千里深深呼吸一口,稳了心神,呐呐站于左侧,喘着粗气开口道,“大概半年前,惠宗传召太医署右院判宋大人去鸾蔻宫,正巧宋大人告假,院使说我通晓妇人之疾,便令我前去。” 叶曜听着便觉奇怪,虽未去过皇宫,但论对永宁皇宫的了解,却是比惠宗还要清楚,问道,“什么时候建了个鸾蔻宫?你所谓的宋大人是宋雷吗?” 乔千里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侍卫,不知他如何清楚宫中之事,见公主和周将军未阻拦,便是点头,“侍卫大人,您说的对,是宋雷大人,他是跟着惠宗自封地而来的,这鸾蔻宫,以前是没有,那日之前,我也未从听闻。” 似是想到了什么难言之事,叹了口气,继续道,“公主,下宫接下来所言请您务必保密。” 闻言周谈就是一个白眼,保不保密也要看是什么了,便催促乔千里继续,“这鸾蔻宫就在离惠宗寝宫最近的椒房宫背后,一片梧桐林中,曲径通幽,下官去时是夜里,那里确是守备森严,门口,门口些许可以听到,听到女童的哭声……” 叶曜、周谈面面相覷,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似验证了什么,不等乔千里继续,叶曜便是对着叶星璨开口道,“长公主,末将斗胆请您去王统领那一坐,问问他是否还知道些什么,或是想起了之前未留意的怪异之处。” 叶星璨正听的兴起,不明白叶曜为何这般安排,只觉得他奇怪,猜想接下来的内容怕是不想让自己知晓,但总觉得接下来路途渺渺,所遇之事只会更多,真能一辈子躲在哥哥身后不成,便是摇头,表示自己要听下去。 叶曜无奈,也知有些事情,避无可避,示意乔千里继续。 乔千里眼中,长公主便是菩萨转世,不但生的美,更是聪慧善良,救了宛城百姓和自己一命,也不愿将那夜所见说与她听,总觉得会污了公主耳朵,但见她坚持,也是无法,不停搓着双手,思考如何措辞,“那夜,我进了宫门,发现那里与各宫娘娘们的居所不同,似是被隔成了小间,一眼看过去,有十余扇小门,带路的宦官很凶,直接带我进了左边一扇小门,我还记得门上写着两个字‘蚂蚁’,隔壁门上是‘螳螂’,还有“蜗牛”,其他就未看见了。” 屋中三人面面相视,有人懂了,有人却更是迷茫,不知所谓。 乔千里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住摇头,接着道,“那屋里点着烛灯,甚是简陋,床角缩着一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光景,脸蛋红扑扑的,身子不住发抖,见到带路的宦官,竟然吓得将头埋进被中,颤抖的更加厉害。那宦官说,这小女孩就是生病之人,让我看看,七天内必须痊愈,便是直接回避出了门,临走厉声威胁道,只管治病,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周谈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带着一种漠然的嘲讽,“那女孩是否受到虐待,一身伤痕?” 乔千里点头,“周将军说的对,后来我才知那小女孩只有九岁,已经被圈禁两年了,几个月前,鸾蔻宫建好,便入了皇宫,只是这孩子并不知道已经从惠宗封地朔阳到了帝都永宁,更不知已经身在皇宫。” 似是觉得扯远了,他又说回那夜,“那女孩应是很久未见过阳光,烛光下,肤色白到透明,嘴角青紫,眼角流血,身上很多鞭痕,新旧叠加,大腿根处一直流血不止……” 乔千里终是停住,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叶星璨手中杯盏落地,碎瓷声清脆,她睁大双眼,愣怔的看向叶曜,似是不明白周谈所言。 叶曜也不再顾忌乔千里还在,轻轻按住她单薄的双肩,声音低沉温暖,却是说着最可怕的事情,“阿璨,我曾听闻惠宗在封地时便好圈养幼女取乐,过了十三岁,失了无兴趣的就直接处理掉。” 叶星璨伏在叶曜怀中,不住颤抖,再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那小小的女孩该是受了多少苦。 饶是习惯了战场血腥的叶曜也是恻然,虽然暗探早已报过惠宗癖好,但哪有乔千里描述的这般具体残忍。 周谈抬手砸在桌上,嘴角一扯,狠狠道,“真他妈畜生,小女娃也不放过,难不成整个鸾蔻宫,你看到的那十多个小屋子,都住着这样的女孩?” 乔千里点头,又摇头,眼看周谈又要发火,赶紧接着道,“下官都是夜间去医病,虽总能听到女童哭声,但其他屋门都是紧闭,真不清楚啊。只有一次,正医着病,那宦官冲了进来,把我带到了鸾蔻宫主屋,只见塌上两个小女孩,相互拥着缩在塌角,满身血痕……一个不住的哭泣,另一个却是冷冷的看着我,眼眸冰冷漠然,现在想来那个眼神,我都害怕。” 周谈怒道,“两个?真是好兴致,曜哥儿,咱们这就回建兴,点兵杀进永宁,我给你做马前卒,这玩意有什么资格做帝位!” 叶曜沉静的目光忽射芒刺,又瞬间熄灭,也未提醒周谈注意言辞,只问道“那冷冷看着你的女孩,便是燕儿?” 第四十章 心意相通 听清所问后,乔千里惊得一抖。看着身侧黑衣侍卫,虽不多言语,但字字都点到了关键之处,又与公主甚是亲密,想到周将军刚才那句“曜哥儿”,心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是不敢再想下去。只好拉回思绪,恭恭敬敬的回道,“其实我也不能完全确定,确是很像。” 叶曜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似是想不明白,便是摆手,让乔千里退下,待他出了房门,又是唤了进来,容色依旧冰冷,“你觉得那燕儿年龄几何?” 乔千里倒是不明白这一问,燕儿分明就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只好据实而言。 叶曜点头,再是笑笑,“看来乔医正确实精通女子病症,否则,宋雷回来后,惠宗就该赐死你了。” 乔千里闻言,脚下一软,竟然摔倒在地,半晌才爬起来告退。 屋中灯火重重,叶星璨心中惊跳,双手绞在一起,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叶曜却未再像之前那般将她护在身后,直视她的双眼,问如何看待乔医正所言。 叶星璨抿住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清澈透底的眸子渐渐染上了暗色,“我只觉奇怪,哪里都透着奇怪,若乔医正在鸾蔻宫中所见女孩就是燕儿,那她是如何来到这里?逃出来?不可能,皇宫戒备森严,怎会如此容易,又怎会有毒药?” 叶曜镇定地回望着她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滑向罪恶边缘的恶魔,引导她继续深思,“不对,不对……哥哥,你们说她功夫不错,怎会轻易被惠宗圈禁,被……被欺辱,她的同伙是谁?当初为何不救她脱离苦海,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惠宗所派,那他究竟要做什么?这一系列太不合常理了” 一叠问题砸来,叶曜却不心急,只是摇头,“你想的这些,我也不知,这个女孩哪哪都透着怪异,我现在最怕的倒是,这女孩究竟多大,她的身手、谋略都不可能只有十一岁,更不可能是被圈禁长大,可以学到的。” 不是十一岁? 叶星璨听到这句,才想起周谈和哥哥都反复提起过这个疑问,眼前又出现了满脸泪痕的燕儿和妖异冷笑的燕儿,两张面孔不停交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太可怕了…… 周谈一个个思考着阿璨所提问题,脑子里混成了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听到王爷再提到这女孩年龄,便是想到了什么,急急说道,“曜哥儿,我戍边时,曾听人讲起过,有一种怪症,所得之人长不大,而且不同于侏儒病症,是会停留在某个年龄,一直是孩童模样。” 叶星璨听闻,眼睛瞬间睁大,手指无意识地反握叶曜双手,慌忙道,“除了是病症,也可能是用药,哥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阿娘给了我好多医书,有几本是我母妃过世后,从宫中送来的,里面好像提到过。” 叶曜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沉敛,闭目不语,良久才唤霍跃进来,令他传信风骑军医顾念,请他速来宛城,为燕儿摸骨。 那一夜,叶星璨闭目仰靠在软榻,满脑子都是乔医正所言,想着那些被困在宫闱中的幼女,怎么也睡不着,泪水涟涟。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自己也不会这般高高在上,接受众人仰慕,是否也会命如草芥,这倾国倾城的容颜又该带来多大的灾难。 甚至若不是背靠永宁王府,自己早已如安城那般命丧王朝更迭之下,惶惶乱世将至,能救多少人于水火,甚至又该如何自保? 自己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永宁王妃”的身份罢了。 神思恍惚,竟已至夜半,终是等到敲门声,叶星璨跳了起来,赤脚散发奔到门口,打开屋门,也不需再看,直接扑到了来人怀中。 叶曜苦笑,早猜到这丫头怕是睡不着了,只是还有太多事务急需处理,宛城之变先不论,北胤传来的军报却是拖不得了,一直到如今,这才有空过来。 叶曜牵着她回到屋中,轻轻擦拭满脸泪水,待坐回塌上,捧起她双脚细心擦洗干净,摸着冷透了,又是揣到怀中暖着。 叶星璨侧头靠在他肩上,千般话语不知如何说起,末了,嗫嚅着问道,这惠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叶曜怔住,半晌才道,不是好人,也不是明君。 “曜,那……那,你……”叶星璨毕竟还是大雍公主,又已忘了当年惠宗逼死父王,夺取帝位的真相,自是说不出那般大逆不道之话,到了嘴边,如何也问不出口。 叶曜却是握住她的双手,轻轻点头,又似觉得不够郑重,开口道,“会。”声音冰冷沉静。 两人相依,静默无语。 待第一声鸡鸣起,叶星璨突然抬头迎上叶曜目光,似是终于想通了,用力咬住唇,鼓起勇气开口道,“征伐既起,大乱将至,请哥哥为国为民,护我叶氏江山,阿璨虽不愿你疆场杀伐,血染北陆,但更不愿大雍子民生活在水生火热中,这江山本就是太-祖的,便该是哥哥的。” 不等叶曜回答,她深吸一口气,灼灼目光摄人心魄,“阿璨不愿一生一世藏于哥哥荫庇之下,安享清平。前路漫漫死生未可知,江山为伴我为伴,一道前行,可好?” 叶曜凝视着她,深凉如冰的眸中燃起了烈火,似是早已猜到阿璨会如此说,又似被震慑,扬眉大笑,“好!阿璨,这才是我的阿璨!” 心意相通,叶曜便觉再无畏惧,即便前路荆棘,尸山血海,也似是已幻作春花烂漫,缓缓归矣即可。 到了日间,派去检查燕儿身体的嬷嬷来报,燕儿身子果然已破,身体隐蔽处也多是伤口结痂或伤愈后的疤痕,鞭痕更是层层叠叠布满后背。 叶星璨听闻,不顾叶曜阻拦,便要出发去牢中见见燕儿。 叶曜只好再次易容,陪着同去,不等到了县丞牢房,便见前面兵将慌乱,奔了过来,见到长公主,当即跪下,一问才知,燕儿竟然失踪了,从戒备森严的牢房失踪了。 叶曜倒是淡定,下令传唤王绍远,回客栈说道说道。 周谈屋中,叶星璨正襟坐于桌后,叶曜着侍卫装立于她身后,周谈坐在左侧首,绍远则在右侧入座。 依旧周谈先开口,直接对上王绍远,也不客气,“王统领,我是该说你悲天悯人,忠奸不分呢,还是色令智昏,胆大妄为?宛城一万余百姓丧身这场所谓‘瘟疫’,你二话不说,就把罪首放了?” 听着如此严厉的指控,王绍远却似早已料到,面色未变,只是对着叶星璨跪下,深深一拜,“确是末将所为。” 周谈见他也不辩解,直接认了,也是不知再说什么,冷冷道,“她是给你看了身上伤痕,还是讲了惠宗所建鸾蔻宫的秘密?” 前夜,王绍远终是受不了内心折磨,私自去探望了燕儿,也见了她身上旧伤斑驳,这才心生怜悯,偷偷放了她,听得周谈所言,本欲点头,但听到后半句却是愣住。 惠宗?鸾蔻宫?这都是什么? 周谈见王绍远定在当场,才知他竟然不知道这些,就把人放了,感叹老狐狸王宰丞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铁憨儿子,只看到那一身伤痕,就枉顾国法,私放重犯,不住摇头叹息。 叶曜知王绍远算是惠宗心腹一系,便示意周谈将惠宗与鸾蔻宫之事细细说来,更传令乔千里进屋,将昨日所说再讲了一遍。 王绍远听罢,怔怔无言,脸色却是发白,眼中惊慌迷茫,良久,只是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圣上不会如此,你们是何目的如此编造……”冲出门去。 周谈摇头,对着叶曜低声言语,这惠宗可比咱们三儿狠多了,再说了,孔三也是被命运所迫,干的虽也不道德,还算情有可原。 叶星璨听得,便问道,孔将军是做了什么,小谈哥竟将他与惠宗相较? 叶曜不愿将那些龌龊事讲与她听,更何况,孔三也是自己一手提拔,放任纵容之责怎么也逃不掉,便换了话题,问周谈,派去跟着燕儿的人,是否已经回报? 叶星璨这才明白,燕儿逃离本就在哥哥计划之中,王绍远本着拳拳之心放了燕儿,也算歪打正着,这么一出,倒是让她放下心来,不疑有诈。 周谈摇头,只说卯时接到传信还说,紧跟在身后,未有异动,也未见人接应,再到现在就没消息传来了。 叶曜抬眼看向窗外圆日,竟已至正中,午时已到,风骑暗卫纪律森严,执行紧急险重任务时,必携带鹰隼,两个时辰一报,竟还未接到回信,担心出事,便派人手沿着之前所报路线,追踪过去。 果然,在宛城郊外的苍江水道侧发现了三名暗卫尸体,死于毒杀。 叶曜扼腕,明知对手之一身手不凡,上次和自己过招,百招内竟未落下风,宛城又是因毒起疫,便应该想到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人可能精于用毒,这次是大意了,白白损了暗卫性命。 天下之大,要再寻着这两人,怕是难了。 第四十一章 杀破狼(一) 燕儿的线既然断了,只好另扯他线,叶曜唤来灵香,细细说与这毒的来源。 灵香对着自家小姐,不好直接说了楚贵妃和洛渊之事,半隐半假,对着王爷却无需再瞒,从此毒名曰“天湮”讲起。详述了这毒与侍女灵依,以及与中唐的关系。 叶曜暗思,此事蹊跷,若说这燕儿是惠宗所派,宛城投毒的目的太过奇怪,这城虽不大,毕竟历来有“八州通衢”之称,距帝都永宁又只有两百余里,水陆交通便利,历来都有承东启西、沟通南北、维系四方的作用。而阿璨此次解了宛城之疫应不在谋局者计划之中,那么,宛城尽毁究竟有什么好处? 叶曜百思不得其解,待到中唐情报网传来暗信,除了证实了楚鱼婢女灵依确曾为前任中唐王的妃嫔之外,也未有更多线索,且那女子十几年前已经过世,未曾留下子嗣,据传也是失了恩宠,锁于深宫,郁郁而终。 叶曜手指点桌,一下一下敲着,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却是怎么也连不起这两条线,无奈陷入僵局。 直到叶星璨捧来宛城县志,翻阅古籍,这才反应过来,若以北陆为星盘,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正四方。 东方青龙甲乙木,南方朱雀丙丁火,西方白虎庚辛金,北方玄武壬癸水,中央戊己土,阳土勾陈,阴土腾蛇。 这星宿的中央为紫微垣,紫微垣是三垣的中垣,居于北天中央,杀破狼则是紫微垣命格中最狠厉的一局,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中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 代表动荡与变化,动中得降福,乱中谋天下,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而宛城便是这北陆中央,紫薇垣之所在,难道是有人在以宛城之变,动天下格局。 这般而言,欲夺天下者,皆有毁宛城之由。 叶曜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抬眸,“这都是上古箴言,千年来也未曾应验,哪有什么杀破狼之说,江山霸业从来都是靠兵刃所得,摆个阵就可以动天下?无稽之谈!” 叶星璨抬首,怔怔地望着叶曜,一双流波妙目,似是迷茫不解,“哥哥,你不就是破军吗?” 叶曜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这传言是何时由何人传出,好像一夜间这般谣言传遍了北陆。不得已,我也命人依照上古祭典,合了命格,除非我出生的时辰有误,否则我确不是什么破军,真正命格破军之人,大半年前已经殒命。” “破军已经陨落?他是谁?”叶星璨脱口而出,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内心不安,丝丝抽痛。 “故人。”叶曜沉默半晌,默然叹息,重新闭上双目,才是低声开口,“兄弟,患难与共,刎颈之交。” 叶星璨见他神情不对,心中的不安被对叶曜的担心压了下去,便轻轻抓住他的双手,不再提及。 叶曜握紧掌中纤手,良久又道,“若是以命格论,我应是七杀,将星,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冒险犯难。” “七杀?不是乱世之贼吗?倾国容颜,祸乱世间。”叶星璨想起幼时所闻,更何况,世人都将七杀按在了自己头上,哥哥所言怎会有如此出入。 叶曜眼底笑意莫测,却无温度,许久才扯出一抹似笑非笑来,淡淡道,“世人所传应就是那人故意放出的谣言,破军的“破”代表破坏,七杀的“杀”代表冲劲,贪狼的“贪”字,则是欲望。若是真有命斗之说,破军殒命之时,以守为破,已经搅动了这乱世,那幕后布局之人千算万算,必定未曾料想,真正的破军在“星曜”之前,竟然以命换命,为了救……” 叶曜想到秦墨之死,终是无法再说下去,只道,“破军命陨,紫薇星斗已经残缺,北陆局势,早已改写,未来何去何踪,这盘棋,倒是真的开始好玩起来了。” 叶星璨听他讲到一半,却是停了,对真正的破军心生好奇,只缠着叶曜问道,以命换命,他是谁,换了谁的命? 叶曜却不回答,静静望着阿璨,幽远目光似是穿越了时空,看向了不知何处,半启了唇,却凝在了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未置一词。 想了想,又是回到了宛城,继续道,“阿璨,我想,若宛城之疫是那布局人所造,目标应是大雍,亦或是整个北陆,他要以万人为祭,乱了这世间,毁了上古传说的北陆之脉。但若是听闻了我是‘破军’传言的人所为,目标或许是我,万人祭,北斗倒置,破军亡,三星乱。又或许,两者皆有,只是,所谓玄学,已被弃了千年,装神弄鬼罢了。” 叶星璨听着他所言,以手指点了茶水,画出北陆地图,勾勒了这繁华江山,静静看去,还是不甚明白,听到“万人为祭”,手上轻颤,盏中茶水泼溅,桌上的北陆瞬间湮灭,竟是乱了。 两人看着桌上乱世之图渐渐干涸,消失……静默相对,眼中却是惊诧,似有灵犀,具是无言。 同一时刻,苍江水道尽头,现出两个身影,均是一袭黑衣,男子左脸自耳侧划过一道长疤,二十余岁,身材精瘦,似是少见阳光,脸色苍白虚弱。 女子则正是燕儿,身量纤弱,面色竟然比那男子更加白净透亮,细小血管似乎都可见,面容稚嫩,却是红唇请启,媚眼如丝,不似在宛城的天真无邪。 两人也未寒暄,相视一眼,一悲戚一漠然,一东一西,迅速散去。 男子看着远去的燕儿,想起幼时比武场景,那年自己也才十五岁,好不容易杀到最后一关,胜者便可摆脱奴籍,此生为主人所用,族人荣华富贵取之不竭。 刺客生于鱼盏,修罗场生死局,胜则鱼跃龙门。 不想,那日鱼盏,与自己对决的却是一个十一岁的女童,那女童容颜清丽,眸色阴冷,那一战诡谲至极,虽终是自己赢了,却不知为何手下留情,留下了她的性命,也记住了那个对阵的小女孩。 那般狠厉,倨傲,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只是后来追随在主人身侧,却再未见到那个未知姓名的小女孩。 直到两个月前,来宛城执行任务,竟然见到了她,十年岁月,她竟不曾长大半分,一如当年,只是眸子愈加阴寒。 他不知,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些什么,只是见她扮作女童样,对着御林卫统领撒娇时,心里却是痛的,再到那日隐在窗外,听闻那医正所言,知她遭遇,那一刻,恨不得杀入大雍皇宫,砍了那狗皇帝。 见到燕儿时,他第一次开始质疑主人的决定,再到看着宛城万人因毒疫而亡,无战乱,却是尸横遍野。 他是杀手,冷血无情,但他终究还有一颗跳动的心,看着那些如他幼时一般可怜的孩子失去父母亲人,最终小小的身躯也倒在了瘟疫之下,只觉得迷茫,自己所行,真是对的吗? 好儿郎当在战场决一生死,而不是残杀平民,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人如蝼蚁,却是何罪之有? 他看着燕儿十年来未再长大的背影,黯然神伤,如此,当真……值得? 下毒之人已离开,宛城之灾却是不得不平息。 叶曜命人依上古祭典,摆十四场法事,合八荒六合之意,超度亡灵,平抚生灵,只愿善之意绵绵不息,解宛城万人祭的恶果。 风萧萧兮云瑟瑟,宛城上万民众,对着城中心的法坛跪拜,泪水如流,天悲地恸,似是整座城池在哀鸣,嘶嘶戚戚。 待到第十四场法事,黑云压城,大雨绵延数日,雨滴落在地上,竟是黑色,似是无数亡魂呜咽。 叶星璨满身皆寒,犹如冰封,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中。 无论叶曜如何以内力相护,只待他内力稍弱,她身周冰层像是活了般,自胸前晕染开来,结成薄薄一片。吓得叶曜一时一刻也不敢离开,愣是睁着双目,死死撑了三日。 待到第三日,叶曜胸口骤疼,源源不断的内力也是渐渐枯竭,如河水干涸,力有不继之势,叶星璨腕间琉璃镯却是红光大盛,一丝丝逼退了她身周寒冰。 叶曜哀恸沙哑的声音让叶星璨心口抽痛,竭力挣脱暗夜的泥沼,睁开了双眼,却见周遭一片荒芜,无数冤死的魂魄浮在半空,缠绕上来,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就在她要坠入那片虚茫中时,却见一片红色光晕,一双血红的眸子,似欲滴血。叶星璨不禁颤抖,挣扎着睁开双眸,只见叶曜脸色苍白,眼中具是红丝,紧紧抱着她,满目悲伤绝望。 她合上眼,终是缓缓睁开眼眸,泪水潸然滚落,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面容,阴阳鬼事都离她渐渐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叶曜温暖坚实的怀抱。 看着眼前女子终是转醒,叶曜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 那日,叶星璨挣扎着来到法阵,面朝祭坛,深深跪拜,叨念往生咒为祭亡灵,她划破右手,以手指天立下血誓,必让幕后摆阵者,血债血偿。 宛城上空瞬间放晴,连绵黑雨后,万物复苏,生生不息。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大难后的宛城,历经风雨,走了千年,也需掩了这悲伤,继续前行。 第四十二章 北陆之眼 叶曜命人依上古祭典,将宛城重新排布展开搜寻,月中子时,一轮圆月悬于天际,宛城以南却是突然有金光闪耀,叶曜带人寻去,竟直接依光挖开霖沛山一处古墓,掘墓开棺,黑曜石棺中却无尸骨,只有一块玉玺,对着冷月发出淡淡光芒,似是在吸收天地灵气。 细看才知,这是千年前,北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一统王朝嬴国的传国玉玺。 叶曜看着那处并不起眼的古墓,细细打量与冷月交相辉映的玉玺,难道真是万人之血唤醒了传说中的北陆之眼? 那一夜,叶星璨一寸寸抚摸这块历经千年的古石,竟觉千军万马犹在耳侧奔腾,整个人心神涣散,摇摇坠坠,似要陷入梦中。叶曜大惊,一把揽住她,无意中,双手交叠,竟也看到了千年前的古战场。 旌旗飘扬,烈烈如火,万马嘶鸣,奔腾如雷……震得二人跌倒在地,叶星璨慌乱下将玉玺掷出,竟然轻易摔做两半,石中金光闪耀,一瞬间分为两道光芒,绕着二人不断盘桓缠绕,一瞬间,她左腕间的玛瑙手镯红光大晕,似是要阻止那道金光,却终是败了下来。 叶曜只觉心口刺痛,胸中万般豪气涌出,再看怀中,阿璨已经抚心晕倒,便是小心抱起她回到床榻,又传唤了乔医正。这才有空看向那摔成两半的玉玺。 竟是齐齐从正中裂开,好似本该就是两块般,再看裂口处,左侧绘着勾陈,昂首扬蹄,右侧则是腾蛇,乘雾摇曳。 不知为何,叶曜脑中又想起了那段,“中间戊己土,阳土勾陈,阴土腾蛇。” 突然觉得左手刺痛,看去,左手虎口间上古神兽勾陈剪影若隐若现,终是消散,赶忙起身,几步扑到阿璨床边,捧起她的右手,只见一条腾蛇正在隐去,蛇尾轻灵,转瞬即逝。 饶是叶曜,也惊得不住发抖,起来又坐下,眼神不住变幻,却依旧是想不明白,这手上印记,有何后果,终是想起世间还有一人,怕是知晓些,便传书洛渊,与楚焱详述了今日状况,只等他能否答疑解惑。 待到叶星璨醒来,已是两日之后,身子似乎又冷了几分,即便依偎在叶曜身侧,也是不住发抖。 叶曜看在眼里,急在心间,令雪骑迅速处理好宛城后事,又命人收拾行装,速速离开宛城。 待一行人出了客栈,往日清寂的大街,早已有了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不断有孩子来回奔跑,深秋已至,他们穿得笨拙臃肿,眼睛却是明亮,笑容璀璨烂漫,单纯而欢乐。 叶星璨看着也是心生喜悦,只觉这般红尘琐事,才是温暖。唯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城外,铁鹰军在接到朝廷最新旨意后,已经撤下围困宛城的军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虽是解了宛城之疫,但叶星璨总觉得陷入了更大的谜团,解不开,也揪不出头绪,前路扑朔,幸好哥哥在身边,便觉心安。 出了宛城数十里,叶曜一直隐在马车中,以内力帮她暖身,叶星璨渐渐觉得冰冷的血管如遇暖阳,一丝丝冰冻开始解封,总算又活了过来。精神头好了,又开始叽叽喳喳,对着叶曜易容后的容颜不满起来,没事便在他耳后扯来扯去。 叶曜也是无奈,想着她身子总算好了起来,便由着她胡闹,日常也不再带那“人皮”面具,或隐于马车中,或隐于坠在最后的雪骑中。 叶星璨不愿总是见不到他,闹着让他依着霍跃面目易容多好,这样便可以时时守在身边。 叶曜也是摇头苦笑,“阿璨,哪有那般精湛的易容术啊,只能依据本身面部轮廓作以调整,生出一个寻常陌生人罢了,已经是影部绝技,完全易容成另一个人,太难了,光是眼神就糊弄不了亲近之人,更何况周边熟识霍跃的人太多了,实在容易穿帮。” 叶星璨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苦着一张小脸,半晌,忽然瓮声瓮气道,“去他的永宁王不得出封地,总有一日,我们要一起光明正大的走在大雍的土地上!” 叶曜笑笑,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很快,相信我。” 新泽镇附近百姓得知救了宛城上万民众的长公主回来了,早已聚在泽新镇,等着跪谢公主恩典。 御林卫扬鞭开道,车驾微微摇晃,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避走,人声喧哗。即便知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看不到公主容貌,人们依然争先恐后,争睹风华,哪怕只看一眼车架的影子,也是感恩不已。 柳清让见新泽镇百姓都聚在街上,熙熙攘攘延到镇口,说是要迎接长公主车队,迎接端雪铁骑,这才知道阿璨要回来了,着实开心坏了,带着身体早已康复的老者,还有娟儿和小元宝,四人排排站在镇口,煞是可爱。 待马车停了,柳清让死命冲扒开人群,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只想看看阿璨可好。不想阿璨只是撩起车帘,叮嘱他们先回客栈,别站在外面。也不见下马车,与自己一叙,心里觉得难受,但又看着她脸色苍白,似是又清瘦了几分,便乖乖退了下去。 叶星璨看着精神矍铄的老者和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也是开心,回过头给叶曜讲起了初遇他们时的情景,却看他黑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叶曜听闻柳清让在马车外唧唧嚷嚷,阿璨这,阿璨那的,心里便不是滋味。看着她一脸茫然,浑然不觉,更是气急,又觉得吃醋实在不似大丈夫所为,不好明说,只能吃了哑巴亏般咽了下去,一个人闷闷坐在车角。 叶星璨本想靠过去哄哄叶曜,不想车外百姓阵阵高呼,公主菩萨千岁……打开帘子,小小的泽新镇早已人满为患,百姓们摩肩接踵,见着她掀开了车帘,更是激动地喊了起来,瞬间跪了一地,如离开宛城时,跪了一城哭泣感恩的百姓,情真意切。 叶星璨只觉民众淳朴,救人救城本就是朝廷分内之事,自己是当朝公主,自然有这个职责,不想竟如此感恩戴德,再见端雪铁骑入城,耳侧高呼“永宁王千岁……雪骑千岁……”,声声不绝于耳,连着生闷气的叶曜也是愣住,未曾想到,阿璨此次为自己和永宁王府带了如此浩大的声誉,待到宛城之救传遍大雍,谁人不夸悯长公主,谁人不赞永宁王府。 一行人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御林卫和雪骑也再次出城隐去踪迹。 柳清让看着百姓如此拥戴阿璨,不禁想起了前人那句判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下这水可是涌向了永宁王府,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为惠宗担心。 再看着一行人觉得甚是奇怪,无法无天的周谈竟然收敛了性子,本就话不多的王绍远黑着张脸,似是心事重重,愈是沉默。很多时候,也不进城与大家一处,干脆随着御林卫宿在城外,总觉得他在躲着众人。 阿璨却是更加消瘦,面色苍白,总是独自待在屋中或是马车里,甚少再与自己打闹,连一直兴趣盎然的画本也不再听了,还有……他总觉得有股杀气萦绕在身侧,特别是每日饭时,自己凑到阿璨桌上时。 比如这日,好不容易入城歇息,大家又如当初般聚在一起,不等坐下,自己便被周谈拎了过去,阿璨也未阻拦,灵香还带着饭菜陪她回屋去了,霍跃竟然也未跟着去。 又不是染了疫病怕传染,为何要单独吃啊,柳清让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那么多菜,哪里吃得完啊。 当然了,好事也是有的,随着一行人离永宁越来越近,阿璨的脸色终于好了起来,眸子中光芒了盛了些许。皎皎如明月,灼灼入了状元郎的心。 只是有时想起之前照顾多日,在泽新镇分开的老者和娟儿、元宝,怪想念的,好在这三人都回了宛城,以后有机会再去看看,毕竟答应了要为元宝启蒙,教他识文断字。 这几日,叶星璨身子慢慢恢复,又有冰莲入药,也不再需要叶曜日日耗费内力为她暖身,白日里倒是时常见不到他了。总归好在到了夜里,叶曜总会回到她身边,哄着入睡了,这才离去。 这日夜里宿在云阳,叶星璨早早就回了屋,洗漱妥当,晃荡着脚丫等着叶曜。却是左右未见人,以为因着白日里,她和柳清让多说了几句,又是吃醋了…… 想着哥哥对自己的好,只觉他这醋意像是滴滴露水,缓缓淌过心上,生出丝丝绵软,竟是心疼起来。急急唤了霍跃,让他出去寻寻。 霍跃想着王爷不在公主身边,必然是隐在雪骑中了,目标也是明确,遂是行了几里,待出城找到雪骑落脚之处,才发现王爷竟是不见踪影。 霍跃知王爷此次出封地必然不单是为了王妃身体,应还有要事,近来更是行踪飘忽,都是夜深了才赶回来。猜测这次王爷应是有重要之事要办,或重要之人要见,这才未及时返回,只是头疼回了客栈该如何交代,索性待在雪骑营帐厮磨着。 第四十三章 营帐 城外破庙侧,雪骑与御林卫搭营帐夜宿,绵延数里地。 御林卫多是贵胄子弟,多半未曾上过战场,所谓战功彪炳的右统领王绍远也只是两年前从军,随惠宗一路杀到永宁,所遇最大一场战役还是桐临关之战,未对战多久就重伤下了战场。 隔着官道列营的端雪铁骑却都是百战之师,有兵士甚至月前还曾随副将孔三血洗了北胤边军,更是设计拿下了三大部族之一的柯尔沁部,生生折断了北胤一只臂膀。 雪骑将领聚在霍跃身侧生火取暖,肥美的兔子烤来滋滋滴油,兵将边吃边是豪气,不知谁起了头,号角连营,唱起了那边塞之歌。 “塞下秋来风景异,雁去无留意……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未勒归无计……羌管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唱到最后,竟有人泪水涟涟,当年一起战场驰骋的兄弟终究是留在了那长烟落日的漠北,问归期,再无归期。 歌声悲怆,引得对面御林卫频频回顾,热血男儿终究是耐不下对战场的好奇,心生艳羡,挤了过来一起烤火。 虽说一路走来,雪骑与御林卫多有争端,特别是宛城之疫,风光与盛誉都让雪骑领了,脏活累活御林卫却未少干,同样救了一城之命,却还有只知半面真相的民众想到朝廷当初封城绝命的做法,对着他们扔鸡蛋菜叶,咒骂之声未绝于耳。 但毕竟一起行了两月有余,期间通力合作也是不少,此次宛城之灾朝廷脱不了干系,氏族子弟出身受朝廷隐蔽的御林卫受了也是应该。加之,受辱之时,悯长公主与端雪铁骑终究第一时间站出来,护了他们周全,故而虽有愤懑,终究是生出了些许袍泽情谊。 听得雪骑高歌,男儿战沙场的英魂不知为何点燃,除了多日来,闷闷有心事的右统领王绍远依旧一人默默坐于帐中,其余也便跟了过来,三百兵将坐于一处,讲那战时事,豪气冲云天。 “大哥,你们那孔将军当真那么厉害,就没败过?”御林兵将们最感兴趣的除了永宁王的传闻,便是那生的比女人还美,身世比窦娥都惨的孔将军。 “那是自然,虽然军中对孔将军争议颇多,但论军功,无人不服。”雪骑校尉滋溜撕扯了一只兔腿填到嘴里,摇头晃脑赞叹道,“你们是没见过,孔将军生的有多美,上阵时,他若不带着面具,直叫对方将领丢了魂!” 御林卫队长大笑道,“岂不是和那千年前,史书中所言的兰陵王一般?叫什么有胆勇,善斗战,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 那开口的校尉生于战场,长于战场,哪里读过什么史书,更未听闻千年前,将星云集北陆时,最璀璨的那人,自然是回答不了,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讪讪道,“你们这帮公子哥又欺负我读书少,劳什子兰陵王,我们孔将军可是连北胤公主都痴迷,都说柯尔沁部小公主一见误终身,双手捧上了部族未来任孔将军定夺。” 御林卫听了都是“啧啧~~”赞叹,想着整日守在都城,也不知何年可以去漠北感受那战火狼烟,风沙雄浑。却不知,西北边陲,每一粒黄沙下都曾埋着一个浴血奋战的战士,无论他是生于大雍还是北胤,终是没有再回家去,相较黄沙埋骨,马革裹尸,有时也是幸事…… 火光翻飞,酒味漫卷,一向沉静的霍跃听得周边兵士所言,不觉想起了前几日,苍戈来报,孔将军破敌,以几不可算的战损拿下了北胤三大部落之一的柯尔沁部,只是计谋诡诈,手段狠劣…… 那日,自己与王爷一同听闻了探子回报,即便是看惯生死,只在意江山王道的王爷听闻也是默然,良久未置一词,末了竟神色冷肃一人一马飞奔离去。 霍跃心想,王爷的心终究不是钢铁锻造,即便可以为了王位不择手段,终是无法容忍那般血淋淋的胜利,无法面对永宁王府铁蹄之下的累累白骨。 后事霍跃并不知晓,只是听闻王爷不但未赏,还命令孔将军放了圈禁月余的柯尔沁王子诺布,罚了孔将军去跪王旗…… 一个多月前,端雪铁骑副将孔三只身一人潜入柯尔沁部。 那日,正是柯尔沁领主沃曼为女儿拉姆择选夫婿的盛会,篝火映天,马头琴音悠扬,牧民们围着一簇簇篝火,手挽手、踏足而歌,具是草原儿女特有的热烈激扬。 草原部族重生养,各部领主为保亲缘,更是联姻不断,沃曼却是另类,几十年前,他不顾王庭震怒,迎娶了一名大雍女子为大阏氏,膝下只有一对孪生子,姐姐拉姆和弟弟诺布。 后来大阏氏为来自挞朗部的阏氏所害,早早殒命,沃曼便与挞朗部决裂,此生再未迎娶任何女子,一人守着部族,守着一双儿女长大。 这么多年,拉姆早已长成了草原上最负盛名的舞者,几年来求娶之人从柯尔沁排到了王庭,就连可汗都曾为太子特意登临沃曼王帐,希望与柯尔沁部再结姻亲。 却都被拒之门外,沃曼只说,拉姆的夫君一定要让她自己选,哪怕一无所有,我柯尔沁部也可以给他所有。 诺布则被称为草原第一美男子,因着和姐姐遗传了来自大雍的母亲的容貌,相比草原人的粗犷,更加匀称挺拔,五官也是俊秀,肤色比一般草原男儿白了许多。又弹的一手精绝的十二弦琴,每年白色七巧姐,诺布帐前总是堆满了来自各个部族女子精心编制的莲花穂。 北胤虽是草场茫茫,荒原莽莽,少水无莲,女子赠与男子的定情信物却叫莲花穗。只是听闻远古时期,草原部落还聚居在天偃山,山顶雪莲朵朵,素白莲花代表女子清白如莲,赤红莲花则是寓意爱情似火热烈。 柯尔沁人传说,生日时对着月夜下的孤鹰许愿,愿望便能被带到天神那里,天神若是听到了,便会满足那个人。 这一日是拉姆选定夫婿的日子,也是姐弟二人的十七岁生日,拉姆抬头仰望朗月,对着飞过天际的孤鹰许下心愿,愿天神让自己的情郎矫健、英武,还要有天神一样的面容,要比过北胤所有儿郎。 诺布的愿望则简单许多,只希望姐姐可以心愿成真,一生顺遂。 许完心愿,便是由小公主拉姆为天神献上敬舞。 只见诺布十二弦琴在手,一身蓝色牧袍隐在篝火影中,第一音便是直拉到高处,空灵高绝,清耳悦心,拉姆则立在篝火旁,一身红衣热烈似火,随着第一个音落,足尖一动,一个回旋跳到了中心。 夜幕下,十二弦琴音忽而高昂,忽而低微,旋律如同清晨的小鸟,穿梭于林间,轻灵调皮,却又不可捉摸。 火前的拉姆却是越舞越快,一个回身便到了弟弟诺布身侧,衣袖随之舞动,似有无数花火飘飘荡荡,围着两人凌空而起,诺布不禁失神,抬手想要捉住这些火的精灵,拉姆却是翻转离去,隔了几步又回头笑起来,提裾而立,娇艳动人。 红衣剪影似是融在了火光里,诺布仰天大笑,手上动作加快,拉姆随着音符,不停旋转……忽然傲然看向身侧众人,双臂舒展,放开了提在手中的群裾,裙摆扬起旋涡,赤红点燃了绿地,竟宛如夏花般绚丽。 不知是不是幻觉,众人只觉得这个草原的篝火竟然都更亮了。 孔三身着最是普通的浅灰色牧袍,随着他们看向场地中心的红衣少女和她身侧弹着弦琴的蓝衣少年,只觉得有一丝恍惚,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所教,“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只是草原儿女的曲调舞蹈少了一丝旖旎,更是直接,弦音激昂高亢,舞裙翩跹流露,倒是另一番风味。 孔三幼时长于高墙院内,少年则是靠着母亲做暗娼清贫度日,再大一些,更是见到了人性最卑劣的一面,从未如此恣意张扬过。看着他们,竟然心生羡慕,眼神也不知不觉随着中心的二人移动,似乎有一团火在胸腔燃烧,想要唤醒什么。 拉姆的舞姿热烈洒脱,很快,牧民们也燃烧起来,欢呼着,雀跃着,歌声四起。也不知是谁带了头,众人跟随着红衣少女的舞步,围着一堆堆的篝火开始踏歌起舞。 拉姆骄傲的看着已经被点燃的草原,冲着弟弟做了一个鬼脸,又接着从一簇篝火旋转到另一簇。 诺布对着姐姐笑得开心,碧色的眼睛里竟似藏着一汪湖水,碧波荡漾,干净的似乎可以看到底。看着拉姆已经带起了气氛,便在众人的欢歌中停了琴音,回到父汗身边,依旧是漾了满身的浅笑,看着族中起舞的人们。 拉姆舞到无我,不停旋转,仰头看着上苍,竟看到一直孤鹰飞了回来,一个失神便是踩空,她知道就要跌倒了,心里倒是不惊惧,只是觉得赧然,便闭上了双眼,等待身体着地的那一刻。 第四十四章 柯尔沁部 拉姆如何也未想到,未等到身体坠地,却掉到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灼灼火光下,拉姆看着眼前男子,黑色的长发从额上垂落,似是为救自己赶得急了,白皙的脸颊有些微红,但看向他的脸庞,竟然俊美无比,那是一种超越男女,超越世俗的美…… 拉姆只觉得这男子齿白唇红,面如冠玉,好看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明明没有摔倒,却己坠到了山底,身侧只有这一人,眼里心里都是他。 牧民们见公主停下了舞步,又见到她身侧男子虽是穿着最普通的牧袍,但那种难辨男女的美是从未见过,再一细看男子相貌,定非本族,多半来自敌邦大雍,具是一惊,原本火热的草原瞬间剑拔弩张。 柯尔沁领主沃曼早就留意到了隐在牧民中的异族男子,只觉得此人男生女相,看似文弱,却有着一份从容温和的风姿,猜测可能是路过的商贾人家公子,虽有留意但也未放在心上。 刚才正巧看到了女儿跌落,想着草原儿女磕磕碰碰也是日常,也未准备施救,却惊诧那男子也未如何发力,只是足尖一点,便掠过丛丛篝火,落到了拉姆起舞的篝火边,又见那距离足足有六七丈,即便是年轻时的自己也不能一跃而过。 沃曼看女儿呆傻着靠在那男子怀中迟迟不愿起身,便猜到柯尔沁的小公主怕是动了心。只好起身,高声唤了拉姆。 拉姆这才反应过来,雀跃着奔向父汗和弟弟,一下子便扑到了弟弟怀中,抱着诺布直说,“天神听到了,天神听到我的愿望啦!” 诺布瞬间明白了姐姐对着天神许下了如何愿望,看着她这般开心,也不在意那男子来自异族,抱起拉姆转圈圈,心里也在欢呼,天神真的听到了,给了拉姆最好的儿郎。 孔三退后两步,昂首整了整衣衫,对着沃曼领主便是一拜,只说自己来自西北七郡之一的泰安,叫孔明廷,是一名盐商,前几日和家人走散,这才无意闯入了柯尔沁领地,请求领主降罪。 沃曼也是愣住,来人明明身着最普通的牧袍,脊背挺直,姿态端正,却偏生出一丝傲气风骨、儒雅风流。他细细打量着这异族青年,终究只是挥手,感谢孔三救了女儿,说罢举起酒碗敬向来客。 柯尔沁部一向是北胤三部十一族中最热情好客的,来人虽是来自大雍,但毕竟救了公主,又见领主发话,想到这人刚才动作干净利落,矫健如鹰,都是佩服,原本怀有敌意的牧民们便都随着领主,捧起酒碗。 拉姆脸上红霞早已连片,但草原儿女爱便是爱,哪有什么矜持扭捏,也端起了酒碗,拉着弟弟一起走上前去。 还未走到孔三身边,已经开始唱起了祝酒歌,歌声婉转悠扬,似雪水潺潺,又似百灵清鸣。 沃曼看到女儿亲自敬酒,便是朗声大笑,牧民们也都让出了一条路。 孔三看了看刚才所救少女和她身侧对着自己笑的柔静羞涩的少年,听着虽是不懂却轻灵悦耳的曲调,便是一笑,接过少女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更是依照草原规矩,倒转手腕,将空碗展示给众人。 随后,又有不少牧民前来敬酒,孔三一一接下,具是一饮而尽,牧民们本来见着孔三秀气文弱,不想他不但好酒量,更是大气飒爽,有着一份草原儿女的豪迈洒脱,周围爆发出阵阵叫好。 拉姆对着孔三嫣然一笑,便拉着他起舞。诺布也是开心,在旁边奏起琴曲,一改刚才的热烈悠扬,竟多了几丝温柔缱绻。 拉姆看着孔三俊朗的五官和清亮的眼睛,竟然失神,跳错了好几次,但未想到来人竟然都接住了,舞步更是自然潇洒,舒朗雄浑。 拉姆只觉得好看,比草原上所有男子跳的都好看。却不知孔三这段舞便是来自建兴祭月礼上,永宁王所跳祭舞《九段锦》,英姿勃发,飒爽风流。 那一夜,拉姆拉着弟弟和孔三爬上了柯尔沁部的圣山荒冢山,这荒冢山原是叫维雅山,“维雅”在北胤语中是天神的意思,山顶神庙便是圣女的居所。 只是百年前北胤建国,皇族为了独占圣女,便将维雅山改为荒冢山,只是在柯尔沁人心中,这里是永远的圣山,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拉姆看着身侧两名男子,芝兰玉树,皎皎如月,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却未发现,从始至终,孔三干净清亮的眼睛在看向诺布时,竟像蒙了一层香艳的红绸,满是玩味,似是更有兴趣。 拉姆不顾孔三诧异,自山顶天路起,一边默念六字真言,一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待迈第三步时,纤纤素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身,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然后竟是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 孔三静静看着冷月下,风吹得少女广袖长发飞扬,红裙少女收了那份肆意张扬,如此虔诚,三步一跪,竟是呆住。 诺布也是温柔看着长姐对着神庙行如此大礼,终是明白她已认定了眼前男子,这是在还愿,拉姆如愿便是他如愿,也随着她一起行了这最是庄重的三跪九叩嗑等身长头…… 孔三听着耳边六字真言诵念之声连续不断,连绵不绝……不知为何,,一直以来背负的肮脏与罪孽似乎都卸了下来,心中一片宁静,竟是这一生中最平和自由的时候,看向诺布时那隐藏的龌龊也是不再。整个人似乎从身体中渐渐抽离,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拉姆与诺布的魂魄,那般纯白柔和,让人想要靠近,想要永远留在身边。 没有人知道,孔三多么想留在那一刻,留在最干净纯粹的时候…… 那一夜,背着父汗与弟弟,拉姆偷偷将已经编好三年的莲花穗送给了孔三作为定情信物。 不出几日,整个柯尔沁部都知道了公主拉姆将一颗芳心许给了异族之人。 柯尔沁人洒脱豪爽,但也悍勇好斗,是以战力仅次于王庭亲军。三年前,随左威王征战雍北边境,沃曼领主及亲军更是作为先锋,在春阳关与被诳来的守将秦墨对战。 七天七夜,撤退时,沃曼已经身中两刀,来自那个握刀挡在关前的武陵军少将军。 之后的几年,沃曼午夜梦回,都是那血染的春阳关,一身玄甲的年轻将军,运筹数万大军,阻的北胤王军节节后退。一直到败退撤回北胤,他们都未搞清楚,永宁王府究竟派了多少守军来了春阳关,更有传言那守关之人就是永宁王,那个少年风流,接任王位六载,无一败绩的永宁王,那个一人可挡千军万马的永宁王。 一时间北胤军心涣散,沃曼带着柯尔沁部请命,作为先锋冲杀进去。 只是,那春阳关关口却像是活的一般,明明已经冲开,却又合了起来,到最后一日,春阳关外尸体堆叠如山,“永宁王”满身是血,却依旧坚定的持刀挡在那里。 沃曼回看已经七零八落的北胤大军,总觉得眼前男子好像七日来就不曾撤回关内休整,那般气势,那震天的杀气,不只是沃曼,身后北胤王军皆是不住发抖。 不知为何,沃曼耳侧竟起响了大雍“破军曜、天下易”的传闻,总觉得面前的“永宁王”定不是凡人,是战神破军爆发了吗。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永宁王所率风骑雪骑踏碎了北胤王庭。 后来,回到草原后,才听战死的左威王手下讲,大雍永宁王叶曜出现在了苍戈之战,守卫春阳关的是来自望海郡的武陵军少将军秦墨。 沃曼记住了这个名字,更佩服这样的军人,希望有朝一日,再与他一决高下。没想,却等来了武陵军造反,主将战死的消息…… 不禁扼腕长叹,北陆又少了一个英武儿郎。 后来,每次给拉姆和诺布讲起那一战,两个从未见过战场的人儿都是兴奋。沃曼总觉得,是自己讲的太多了,拉姆心中所绘的情郎竟然越来越像那个守在春阳关口的少将军,诺布也总想走上战场,握一把长刀,守一座关口,看风萧萧,听英雄叹。 这次见拉姆恋上了一个商贾少爷,虽是不喜大雍人,但想着,总比以后遇到了秦墨将军那般人要好,生死卫国,还是满门问斩。便摆了轮-盘-阵,试了孔三身手…… 所谓凶险三分胆气三分心诚三分的轮-盘-阵怎能难下翘勇善战、令北胤闻风丧胆的端雪副将,孔三伸手,沃曼自是满意,决定随了拉姆的意,招孔三为婿。 拉姆只觉得情郎哪哪都好,再见他连过轮-盘-阵,又射下大雍圣鸟鹰隼作为聘礼,更是高兴的一蹦三尺高,也不管周围还有那么多部落首领,一下子便跳到了孔三怀里,冲着他的脸颊便是一吻。 孔三愣愣地抱着拉姆,这是母亲逝去后,他第一次和女子有如此亲密接触,有些尴尬,也有丝丝无措,但也知不能表现出来。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前几日,那个月夜对着天神跪拜的红衣女子,不知不觉间笑了起来,干净明朗如暖阳。 第四十五章 魔鬼 来到柯尔沁部之前,孔三就开始对着镜子练习那干净明朗的笑,有时竟连自己都能被打动到,像是披了一张画皮,满是恶心。只是今日,看着怀中少女,有一瞬,连他也是不懂了,这笑是真心还是假意。 那一夜孔三独自去往神庙,依旧一轮冷月映着树影斑驳,他跃上神庙,靠在檐边,静静看着远处,目光落在了山下灯火,又似缥缈到未知的远方。 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这世上一切与他无关,他不是娼-妓之子,不是那个受辱的少年,甚至也不是风骑暗卫,不是雪骑将军,天地如此辽阔,他不知自己是谁,又或者不想知道。 “孔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只是这世间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孔三听得那好听的声音,低头便看到神庙前孑然独立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不羁,便是笑笑。 “想上来吗?” 见诺布点头,孔三便从檐顶落下,单手揽过诺布腰身,一个纵身,就落到了神庙顶上。 诺布体弱是自娘胎中带出的,自小柔弱,何曾有机会坐在神庙顶上赏月,紧张的左右摇晃。 两人坐在瓦上,孔三怕他不稳,便拉住了他,笑的光风霁月:“别怕。” 诺布完全没注意到他扶着他的手,只看着月下俊美非凡的孔三,就是这么静静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 孔三察觉到他的目光,眼底笑意渐浓,却未转过头去。 诺布兴奋道:“孔大哥,你比天神还好看。感谢天神实现了我和姐姐的愿望。”说着又是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孔三感受着身侧少年的气息,良久才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诺布笑的孩子气,“我希望姐姐可以如愿,遇到一个天神般的夫婿。” 孔三却是失笑,正待说些什么,却看到远处山峦,一簇红光升起,终究是未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手环住诺布的腰,便落到神庙前,回看诺布,“诺布,若,我是魔鬼呢?” 说罢便先一步离开,诺布愣怔站在神庙前,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便是冲着孔三大声喊道,“孔大哥,不会的,你是姐姐的天神,是我的天神!” 孔三听着身后少年稚气之语,不知为何,竟蹙眉握紧了双拳,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似是找回了自己,眸光冷冽,那是杀人者的眼睛,是魔鬼的眸子。 草原部落向来不拘小节,孔三既说未曾娶亲,沃曼领主便决定先为拉姆和孔三举办小宴,认下这门亲事。 那一日,柯尔沁主帐周边十里,大摆筵席,拉姆穿上了圣洁的白裙,头戴金银串珠,站在同样一身素白的孔三身侧,心喜的眼睛都要眯成缝了,痴痴地看着他。 身边之人矫健、英武,有着天神一样的面容,拉姆只觉得开心的就要晕过去了,那时她的天神。 筵席行至一半,却听远处马蹄阵阵,柯尔沁部毕竟是北胤三大部族之首,即便身在宴席,族人反应依旧迅速,具是翻身上马。拉姆害怕,紧紧抱住了孔三,想要拉他躲进王帐,却被他一把推开。 还未反应过来,抬头便见他与父汗打到一起,身姿依旧矫健、英武。 她看到情郎一刀刺向父汗,鲜血溅红了白衣。 她看到父汗倒在草地上,还不住冲着自己喊,跑!快跑! 拉姆却向定住般,动弹不得,诺布飞身扑了过来,拉着姐姐就跑,耳边却是那一晚,孔大哥说,“若,我是魔鬼呢?” 诺布不敢回头,他怕看到地狱中的孔大哥;拉姆却是回头,看着情郎脸上身上具是父汗的血。 她看到那双眼睛,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漠然,对生死的默然! 篝火尚自温热,马奶酒却洒了一地,鲜花还在帐顶,刀剑却早已划破了暗夜。拉姆瑟瑟发抖,抱着诺布不知所措。 那一夜,他们以为自己跑了很远,却还是轻易地被大雍骑军抓了回去,被扔在了临时挖出的地牢里。 地牢阴冷潮湿,无数虫蚁爬来爬去,拉姆看着弟弟被鲜血刺激到呆滞的眼睛,曾经那么明亮温暖的眼睛,只能不住哭泣,可是哭哑了嗓子也没人理会。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那个收了自己莲花穗的盐商孔明廷,竟是永宁王府端雪铁骑副将孔三,是那年刺死左威王之人,是北胤王庭军口中的活阎王,是柯尔沁一族的死神。 不知过了几日,孔三终究是来到了,漠然看着如同破败的娃娃一般的拉姆和诺布,他抬眼:“还有什么话想说?” “孔大哥,为什么?”开口的却是一直昏昏沉沉的诺布,少年清朗的声音已经沙哑,这话说出来,诺布骤然发现,竟不是在责问他。 分明是他捅了他们一刀,他和姐姐握着那刀努力拔出来,刀刃划过肺腑,划过胸腔,那般疼,连呼吸都觉得疼。 孔三背过身去,明明牙齿已经将嘴唇咬破,声音却端的从容:“大雍与北胤之战,何来为什么?” 一直瑟缩在角落的拉姆却是突然冲了过来,紧紧抱住孔三大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求你放了诺布,放了他。” 孔三深吸一口气,终究是一脚甩开了拉姆,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拉姆阵阵嘶吼,“魔鬼,你就是魔鬼!” 那曾经唱着祝酒歌的婉转音调早已不再,那月下还愿的少女也再也回不来了。 孔三终究没有杀了他们,在柯尔沁所有战俘面前,他令手下敲断了拉姆的脚踝和诺布的手腕,他毁掉了拉姆的舞蹈,诺布的十二弦琴,他不断告诫自己,这不是心软,不是斩草不除根,是要磨碎柯尔沁的骄傲,斩断飞鹰的翅膀。 他不光要灭了柯尔沁兵士,还要逼迫活着的人臣服。甚至在拉姆看着他不住求饶时,也似从不相识,毫无怜惜。 夜里,听着账外柯尔沁人的哭泣,一向无惧的孔三竟也不住发抖。 那一夜,他带诺布回了军帐,将最残忍的一面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看着塌上少年的眼睛由清亮转为污浊,由希望便为死寂,听着他一句句“魔鬼……” 孔三闭上了双眼,他要让所有人惧怕,杀人者怎么能有心,只有这样才不会软弱,才能坚持活下去。 拉姆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带走,偌大的地牢只剩下她一人。她瑟瑟的抬头看向天边冷月,月亮真是圆啊,都说圆月在大雍指的美满团圆,可是,她爱上了不该爱之人,父汗死了,家没了,柯尔沁亡了。 再过了两日,孔三却把拉姆带出了地牢,还找人为她梳洗打扮,特意准备了轮椅,亲自抱着她坐了上去。 当着柯尔沁所有活着的人,孔三左手握拳放于右胸,伸出右手捧起拉姆的左手,深深一吻,说要迎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子。 拉姆睁大双眼,他杀了她的父汗,杀了她的族人,掳走了她的弟弟,现在竟然要娶她。 只是这婚约由不得拉姆做主。端雪铁骑白衣白甲白马,具是手持银枪,当空指向天际,号角声传来,雍北边界竟可见连绵狼烟。 孔三看着拉姆笑道,“我雪骑燃了九处狼烟,以北胤王礼迎娶你,怎么不开心,你不是想嫁给我吗?” 拉姆却听父汗讲过,北胤的九处狼烟是王庭迎娶阏氏,大雍的九处狼烟却是报战捷。 原来,他还在说谎。 那一日,全北胤都知道了这场联姻,王庭痛失三大部族之首的柯尔沁部。拉姆却再未见过弟弟,不知他是生是死。 叶曜听完了柯尔沁之战,竟也不知该如何评说,孔三身为将领,身先士卒,以最少的损失获得了最大的利益,雪骑死伤不过千人,却折断了北胤的左膀右臂。 迎娶公主拉姆,可以名正言顺统领科尔沁部,恩威并施,以期在未来真正收服柯尔沁部。这般计策手段,便是自己,也干不了如此漂亮。 但想起那年暗访北胤,途遇柯尔沁部,远远看到篝火绰绰,王子诺布抚琴,公主拉姆起舞,再想到刚才所听,那一桩桩,一幕幕,暗探看似平静的叙述下,却是血雨腥风。 叶曜叹气抚眉,只问来人,孔将军迎娶了拉姆公主,那王子诺布呢? 底下暗探踌躇半天,反复措辞,才答道“诺布王子一直在孔将军军帐中,已经,已经随了将军,我们也没怎么见到过。” 叶曜抬手对着桌子便是一拍,吓得正则厅众人具是跪了一地,瞬间杀气四溢,“这还真不能算是俘了良家少年郎,这个孔三,真是,疯了!” 那一日,永宁王收到捷报却是震怒,命令副将孔三放了圈禁月余的柯尔沁王子诺布,罚了他去跪王旗…… 后来,回过神来,终究是将建兴一处豪宅赐予孔三,逼迫孔三立下血誓,一生不负拉姆公主,不再行灭族狠厉之举。 被永宁王所救的诺布靠在床侧,过往种种从脑中一一划过,只是那些美好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所受屈辱却怎么也忘不掉。 只见床侧木板上用指甲划满了北胤文字的“孔三”,诺布指尖被包了一层又一层,还是可见一片殷红。 第四十六章 暗香 叶曜此次所见之人,倒真是与军政相关。 来人四十余岁,正直壮年,眉目晴朗,气度儒雅温和,腰间却是悬着一把长剑,若是王绍远见到,必然要行跪拜礼,尊一声,陈统领。 来人是御林卫统领陈秉霖,王绍远的顶头上司,惠宗幕僚,从龙之臣,而他身侧翩跹少女则是陈家独女陈思。 普一进门,叶曜便发觉室内暗香流动,猜是陈思来了,欲开口,却被少女递到嘴边的茶杯堵了回去。 空气中,总有那么一丝一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叶曜放下茶杯,蹙眉,“陈叔,你我所谈,不便于让陈小姐知晓吧。” 陈秉霖却是笑得坦荡,“小曜,思儿也有一年余未见到你了,心里念着,便随我一起来了。” 陈思之情,叶曜不是不知,也曾于惠宗起事造反前,听从秦兵弋建议,允诺陈秉霖,待事成以侧妃之礼迎娶陈思,但当年事如今提,却是难为了永宁王。 叶曜本欲进了永宁后,再与陈秉霖协商此事,未想到才到云阳,他便带着陈思前来,知这遭必是躲不过去了,反倒淡然,沉声道,“陈叔,当年是我不对,允诺却无法应诺,我永宁王府必将竭尽所能,补偿陈小姐。” 叶曜这话说的明白,陈思母亲穆华年难产而亡,自幼被陈秉霖宠着长大,自遇到叶曜,便认定了这人,自然是不愿明白,琥珀般的双眸噙着笑,“叶哥哥为何这般说,思儿什么也不要,只要这侧妃之位,愿余生侍奉王爷……与王妃。” 她笑的那般天真,眼睛里闪着光,一转不转的看着叶曜,似是郑重,又似说了很随意的话,本该如此似的。 叶曜总觉得心里堵着,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日李花也是这般执着,正待开口明说,却是被陈秉霖堵了回去,“思儿,人也见到了,你先退下罢,我有事跟你叶哥哥说。” 陈思乖顺的退下,临走却看着叶曜盈盈笑了,那一笑眉目含春,如春水映梨,让人心神荡漾。 只是身前男子却是冷定,未有一丝心动,陈思轻咬下唇,终究未置一词,只是将一个荷包塞到了叶曜手中,香气宜人。 是了,整个大雍最会制香的女子,自然希望情郎身上带着她的味道。 待她离开,叶曜漠然将荷包放在桌上,也未迟疑,直接放下了王爷身份,起身执晚辈礼,“陈叔,母妃亡故时便与我说,断不可亏待陈氏百年追随。思儿极好,只是叶曜心有所属,断不会再与其他女子有所牵扯,在这里,给您谢罪了。” 陈秉霖心中气急,却终是未表露出来,“你心中之人是谁,王妃是谁,我们从不在意,只是当年既然给了思儿希望,便是王爷您,也不能说毁便毁,第二任永宁王陈子醇已经亡故百余年,我陈氏几经浮沉,从未叛离,王爷就是这般对待?一个侧妃之位也是不舍得了?” 叶曜低头轻笑,依旧是平日那沉稳从容的模样,温和道,“陈叔,是在逼我吗,是要反了我永宁王府吗?” 陈秉霖从未想道,叶曜会将言之未尽的威胁直白道出,心中一凛,当即跪下,“王爷严重了,陈氏与永宁王府休憩与共,怎会自断前程。” 叶曜扶起陈秉霖,叹道,“陈叔,帝都之事还需仰仗于您,只是,若有人要您再纳一位妇人,您可愿意?穆华年,一弦一柱思华年,陈小姐该遇到一个一心是她的男子,如您于陈夫人。” 陈秉霖听得此言,怔怔许久,“我也希望思儿心中之人并非是王爷你,他日登临九五之位,后宫三千,我的思儿该如何?只是,她偏偏心里只有你?” 陈思离开后留下的荷包固执的散发着缕缕香甜,室内暗香涌动,叶曜却是笑了,凌厉轮廓逆了窗外月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那正好,我便让她死心。” 陈秉霖终究未再接词,只是简单汇报了所查鸾蔻宫细节,叶曜点头,让他抓紧时间将御林卫和帝都守军握在手中,再下令暗卫将鸾蔻宫之事宣扬出去,惠宗无道,才好起事。 待叶曜离去,陈秉霖却是拿起桌上荷包递给他,“王爷即便不要,也请不要伤了思儿的心,带走了再扔掉。”而后颓然坐在椅上,想起亡妻穆华年,心中悲痛,思儿像极了华年,认准了便不愿回头。若是真不愿回头,那他这个当爹的就算拼了手中全部筹码,也要让思儿如愿,人生苦短,得一心人,即便不能白首,也不该留下遗憾。 夜间,陈秉霖带着陈思返回永宁,叶曜却是担忧,陈思是陈秉霖手上明珠,更是曾经一舞动京城,闻名帝都的千金贵女,陈夫人去世十七载,陈思便是他的唯一,他本就不是王府家臣,当年因先祖渊源效忠永宁王府,潜伏惠宗手下二十余载。一年前,也是许了陈思侧妃之位,他才愿豁出性命,接了御林卫统领,只待反时,现今,还能有几分可靠? 叶曜所虑良多,不免返程慢了些,待到客栈,已近寅时,想着阿璨已经睡下,便准备直接回房,到了门口却终究是放心不下。 阿璨的门果然未上内锁,叶曜心想,以后还是得让她夜间锁好门锁,若是自己不在,有歹人来了该如是,横竖,自己也能从窗户爬进去,又一想,歹人爬窗该如何,终究是笑笑,还是自己守在身边放心。 叶曜推门而入,不等适应屋中黑暗,便觉腰间已紧,来不及出声已被人扑了满怀,那般温暖熟悉的气息。 叶曜莞尔一笑,抬手关上了身后屋门,看着怀中少女赤足散发,只披一件单纱长衣,埋首在怀间,觉得自己心思都忍不住浮动起来,呼吸也重起来,他紧紧揽着怀中少女,不敢动作,就怕自己一个稳不住,便会吃了她。 不等叶曜心中旖旎蔓延,叶星璨却是突然推开了他,明眸含怒,“哥哥是去与女子幽会了?怪不得也不见回来!” 叶曜一愣,心下大惊,就记得扔了陈思留的荷包,却是忘了那香味还隐在自己身上,动作僵了僵,抬眼看向阿璨,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闷闷道,“不是你想的那般,阿璨,你听我解释。” 叶星璨却是一手甩开,冷冷看向他,明明满是委屈,却非现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又是心中有你的美女暗探?” 叶曜知她是想到了李花,也是不住懊恼,早知当时就与她说李花是男子了,再看她气鼓鼓的样子,犹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伸出小爪子张牙舞爪,却终究心内害怕。心下愧疚,也不顾叶星璨挣扎,一把将人揽入怀中,“阿璨,信我。” 叶曜看着她愣神的模样,低下头吻了上去,她试图推他,他就压着她的手,试图踹他,他就压着她的腿,两个人死死贴在一起,许久之后,待到怀中少女不在挣扎,才算心满意足。 叶星璨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里还带着盈盈水光,看得叶曜喉头动了动,只好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份火气,替她拉好衣衫,双手捧起她的脸庞,轻声道,“阿璨,你若不信,今晚就试试,看我有无负你?” 叶星璨听闻却是懵了,今晚试试,怎么试? 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满脸通红,又一想,女子初-夜落红,从未听闻男子有什么可作证的,这才反应过来哥哥是逗她。便是挣脱出来,恨恨看着那犯了错还恼人的家伙,让他出去。 叶曜低笑起来,眼里带着柔光,“阿璨,你怎知试不出来?” 叶星璨呆呆看着他,脑中思绪纷乱,竟忘了两人是为何吵起来,脸上羞红,克制着自己冷声道,“王爷请自持自重。” 叶曜笑着坐在床榻旁,神色镇定,一字一句,坚定而清晰开口,“阿璨,我从来不是一个自持的人。” “叶曜!”叶星璨豁然起身,嘟着脸看向他。 叶曜听闻这称呼变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收敛了起来,拉过叶星璨,郑重道,“阿璨,你在我身边,我便从未想过其他女子,你看,历任永宁王,何曾纳过侧妃侍妾?” 叶星璨看着眼前男子眉目硬挺俊朗,神色刚毅平和,心里却是惴惴,“永宁王府以叶姓为尊,除了你,其余王爷都是入赘,自然只能有公主一人为正妃,这才一生一世一双人。” 叶曜牵着她的手,眸中含情,满是心疼,“傻阿璨,你就是我得公主啊,一生一世绝不背离。” 叶星璨抬眼仰望着身侧男子,心中不安终是放下,想了想却是开口,“曜,你去换身衣服吧,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叶曜低头轻轻吻上少女额头,却未再去攻城略地,只是起身,替她整理好床榻,回房换了衣衫,只是闻来竟然还有香味,便直接令暗卫取了冷水,兜头浇下,这才放心。 夜里,叶星璨依偎在叶曜怀中,沉沉睡去,其实她想说,“这香味还是在的。” 她还想问,“既然你如此不自持,为何对着我,却从未逾距?” 第四十七章 陈思 叶星璨总是觉得叶曜并未解释清楚那香味是从何而来,那一页也只是模模糊糊揭了过去。 离开云阳,车队白日加紧赶路,想到再往前便是桐临关了,叶曜不愿再去冒险,这个地方,他害怕,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畏惧,便是提前让周谈与御林卫言说,绕道而行。 越是临近帝都永宁,御林卫身上的光芒似是越盛,总觉得周身环绕着皇族之气,当然端雪铁骑从不会承认,端雪第一次出封地,第一次临近帝都,兵将都憋着一股劲,想要为王府拼出个名头。 周谈领令一路疾驰赶上了御林卫,看着脸色越来越低沉的王绍远,想起他在宛城经历,也知燕儿与鸾蔻宫之事在他心上埋了种子,越是临近那种子所在的土壤,越是害怕。 一向口无遮拦的周谈也绕过了这个话题,直接开口要求绕了桐临关进帝都。 王绍远心内虽然有事,听及如此提议,却是直接回绝,声音低沉但坚定,“周谈,咱们在宛城耽搁太久,朝廷已经多次催促,若是绕了桐临关,必然要再多行两日,再耽误下去,我无法复命。” 周谈虽是粗人,也听出来对方语意坚定,挠挠头,也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再提,却听身后一人淡淡开口,“王统领,长公主身子较弱,易受阴物侵袭,宛城只有几万亡魂,她已经痛苦如厮,桐临关杀戮恶气如此之重,公主身体怕是承受不了。” 王绍远听得此人所言,想起公主在宛城时状况,确实不能冒险,便是点头应允。听着此人声音陌生,抬头看向开口的将领,似乎从未见过,开口道,“说的有理,我与端雪铁骑也算并行月余,为何从未见过将军?” “末将只是端雪校尉,不足一提。”行罢军礼,叶曜便是退下。 王绍远也未深究,让御林卫走襄凌绕关而行,御林卫虽是不解,但也无人敢去与统领细问,不想才行两步,便见一辆马车拦在路中。 王绍远赶过去,却发现来人竟是御林卫统领陈秉霖,虽是不解,还是第一时间翻身下马,“绍远见过陈统领,您怎么也来了。” 一百御林卫见着大统领,瞬间下马行礼。 陈秉霖依旧儒雅,抬手示意大家起身,御林卫让开中间官道,公主驾乘徐徐而来,叶星璨听得来人,由灵香扶着下了马车。 “末将御林卫统领陈秉霖,领王令,护送公主入城,这是小女陈思,听闻公主于宛城之恩,不胜崇敬,央求着随臣一道前来,望公主见谅。”陈秉霖深深一拜,待抬头看到悯长公主容颜,心下叹息,怪不得王爷昨夜如此一说。 叶星璨却是定定看向陈秉霖身后女子,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一百羽林郎的金羽也黯然失色。那女子退了一步,展袖,弯腰,行礼,清亮的声音,“小女陈思见过悯长公主。” 叶星璨不在意这个陈思生的如何,也不在意她是谁,只是在意她身上的味道,淡淡幽香,不显却是不绝。 管道侧尘土飞扬,她心里荒凉如冰,原来如此。 叶星璨璀然一笑,灿烂至极,“陈小姐,可是用了什么香料,闻来很是舒服,可否赠与本宫一些。” 陈思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恍惚,世人皆传悯长公主天人之姿,是那乱世的“七杀星”,她只当玩笑,能有多美,自己也是毫不逊色,她甚至想过,待嫁了叶哥哥,便让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王妃。 今日看来,自己还是落了下乘,听得她问起这香,却知这次压对了,她一定是闻到了叶哥哥身上香味,不枉费自己研究了月余。 陈思收敛心神,深深看叶星璨一眼,“小女从小喜爱制香,今日让公主见笑了,公主喜欢哪种味道,思儿可以为公主调制,只是小女身上之香,是特意为情郎研制,不便分享,请公主赎罪。” 陈思说的坦荡,叶星璨也笑的沉静。 “此香唤做思夭,桃之夭夭,曜曜其华。”陈思笑语嫣然,体贴的补充道。 “公主,外面风凉,请您上马车歇息。”叶曜听闻前方变故,策马而来,人未至便听到了陈思那句“思夭”,看向陈氏父女的眸子如冰,寒气四溢,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陈思全身血液为之凝结,紧咬着嘴唇才抑制住了不住的颤抖。 陈思喜香善香,这人来之前,她已嗅到了淡淡的“思夭”香气,即便应是洗了多遍,却依旧无法令其消失。 她知道,这个赶来护着公主的陌生侍卫是谁。 叶星璨听闻“思夭”,若还是不明白,便是自欺欺人了,看到叶曜赶来,虽也再未与陈思纠缠,却也不愿再看他一眼,甩开叶曜扶着的双手,上了马车,再未回头。 其余众人只觉公主似是生气了,却不知为何,沉寂了几日的柳清让却是挤了过来,只看到了立在官道旁的陈家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也算他乡遇故知,小跑着近到身旁,“思儿,你已经制好了我求的香料吗,专程送来?” 摄于叶曜怒意还未回过神的陈思愣愣看向柳清让,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欠身施礼,似是什么也未发生,神色端庄,“子沐,你讨的‘星辰’已经制好,回城去我府上取了即可,今日,我是随父亲来迎应悯长公主入京。” “哦,这样啊,你还没见到阿璨吧?我们阿璨可好看了,你肯定没见过那么美好的女子,”柳清让说着就对着近旁马车招呼,“阿璨,思儿是我在永宁不多的几个朋友,她可是有永宁第一美女的称号呢!” 永宁第一……美女,配永宁王不是正好?叶星璨睫毛颤了颤,双手默默绞在一起,却未回话。 “木头,回你的马车去,王妃刚才已经见过陈小姐和陈大人,准备启程吧。”周谈断然接话,一句“王妃”,说的很重,一双眼睛冰冷,逼着状元郎回了马车。 王绍远前去与陈秉霖交涉绕关而行,叶曜骑马紧紧随侍在叶星璨马车侧旁,他知她误会了,现下众目睽睽,也不好解释,只能默默陪在身侧,只愿她别气着自己,伤了身子。 陈秉霖领命,明日就要迎公主回永宁,自然无法绕路,几将僵持,终究还是决定取道桐临关。 一路上,各怀心思,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叶星璨委屈,陈思伤悲,叶曜,我们的永宁王很是愧疚,只想早点夜深,才好揽过阿璨,解释清楚。 暗夜沉沉,浓雾不散,不见月亮悬于半空,桐临关冷风呼啸,这座千年古关,万年战场,散发着丝丝寒意。 叶星璨不知为何,离关口越近,便越是不安,耳侧似有战鼓擂响,眼前就有旌旗猎猎,只觉体内血管又开始慢慢凝结,似有寒冰从体内扩散。 灵香知晓小姐在与王爷斗气,只是眼看小姐身子已经不行,想起宛城之时,小姐满身皆寒,犹如冰封,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中,赶紧探出窗外,告知王爷。 进了关口,叶曜愈发紧张不安,担心阿璨状况不妙,又怕她恼了自己,看到灵香召唤,趁着夜雾掩盖,直接冲进了马车,看到她身上薄冰渐起,害怕极了,一把将人拉入怀中,源源不断的内力自她后心输入。 灵香默默出了马车,与霍跃一起坐在车前,祈祷王爷可以护得小姐平安。 桐临关中,灯影幢幢,明明就快到入住驿馆,一行人却总觉得走不到头,忽然,箭鸣剑影,一行人马趁着浓雾杀进了车队,直取居中的公主驾乘。 马车外,刀光剑影,御林卫和端雪铁骑迅速收拢,迎上那一队队绵延不绝的刺客。陈秉霖护着独女陈思,边战边退,却似乎并无赶去救驾的打算。 马车内,叶星璨似是陷入了不知哪里的古战场,她一袭红衣,呆呆站在破败的城楼前,满城死寂,只有那一人手执长剑,魏然挺立于城楼之上。 城墙上全是残损,早已在烈火的侵袭在黝黑斑驳,城墙下有许多深坑,他的身后尸山血海,尸体堆积在城楼之上,早已腐烂生蛆,他着金色铠甲,站在那里,敌军便畏惧得不敢上前。 自己一步步走上城楼,触碰那人时,他竟倒了下去,原来这金甲将军,已经故去多时。 他是谁,我又是谁? 叶星璨不住发抖,又似看到各个朝代战死的兵将朝自己走来,李唐、赵宋、隋国、北朔、南安、晋国、中唐……甚至还有北陆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嬴国…… 叶曜抱紧怀中少女,沙哑这声音,不断唤她,却不见女子醒来,两人双手交握,一向从容淡定的永宁王竟然也呆住,他随阿璨走进了不知何朝何代的古战场,就如那日在宛城,他与她一起听到了战场嘶鸣,烈烈如火…… 叶曜闯入战场时,叶星璨身侧的金甲将军竟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面容逐渐模糊,渐渐变成了叶曜的容颜,两人相对,一人着金甲,一人是红衣。 “停云,是你吗?”叶星璨惊惧的看着这一切,身体不住发抖,张口,自己却也不知,停云是谁,似是这句躯体有生命般,带着她抱住了身侧男子。 “阿璨,阿璨,你醒醒,”叶曜虽是猝然入梦,却是瞬间清醒,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却知紧紧抱着自己的阿璨应是被摄了心魂。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十八章 烟云州 “停云,你可怪我,不愿随你离去,害你落得如此境地?”城下,敌军还在步步紧逼,两人却是紧紧相依,叶星璨含着泪,发丝凌乱散在额边,脸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来的血迹。 叶曜何曾想到,日间还在为着陈思之事头疼,现下却是棘手更多,这是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唤醒阿璨? 不等叶曜细细思量,敌军一员虎将冲出了阵营,于城下大声叫嚷,“楚沉,你当真以为一人可守淮关?楚国已破,现在投降饶你不死!” “楚沉?楚国?还有停云……楚停云?”叶曜脑中瞬间一片清明,两人难道是到了战国,大楚国破之时! 那自己是谁,不会就是北陆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赢国缔造者,楚沉,字停云,那阿璨陷入了谁的幻境?赢国王后? 为何自幼看的书籍上均未提及,不等叶曜冥思苦索,回忆史书所载,来人已经替他言明眼下情形。 “楚沉,你一个奴隶出身,竟然心存妄想,觊觎我凉国未来王后!你把云烟王姬平安护送出城,我凉国必不为难于你,”叫阵者已经等的不耐,只是明明这城里只有自己和阿璨两人,不知为何,他们却像怕着什么般,不敢进前。 叶曜回忆着史书记载,云烟王姬,楚国公主,那所谓凉王便应该是王姬自幼定下的夫婿,凉王铮。 北陆的千古一帝楚沉与云烟王姬?史书中从未记载呀,这两人有什么牵连?叶曜一片茫然,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才能自幻境醒来。 不等叶曜反应,城下又有将领出阵,长得秀气,开口却是污言秽语,“王姬,我王念在与你自幼定亲,虽然听得你与这奴隶的龌龊之事,也未曾退亲,大楚国破,还愿以王后之礼迎你,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与这贼子搂搂抱抱,是楚国无男子了,还是人尽可夫?” 下面的话越骂越难听,起哄也是越来越厉害,叶曜虽知城下叫骂不是对着自己和阿璨,还是气急,也不再去回想历史中这段是如何言说,轻轻佛开了阿璨怀抱,二话不说,便准备冲出城去,反正眼下都不真实,大不了一死了之,或许就可以带阿璨出了这幻境。 叶曜拿起身侧兵器,却惊觉这不是银枪,竟是一把长刀,那般熟悉,细细看去,“夜鸢”二字跃入眼前…… “你的刀,为什么叫夜鸢,女气。” “哪里女气了?少时习刀,十三岁那年误入泑山密林,遇到了这把刀,就已经刻有‘夜鸢’二字,用着顺手便留下做了配刀。” “这么随意?这可不像传闻中刀斩中唐的少将军秦墨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随意了?刀斩中唐,用的便是‘夜鸢’!是它找到了我,也是我等到了它!” 叶曜愣怔,“夜鸢”闪着寒光映出了自己的面容,陌生又熟悉,那,竟是秦墨?为何是秦墨? …… 叶曜仰天长笑,心神涣散……猛然听得城墙外叫喊声渐大,转身却看到阿璨一步一步登上高台,她面色如冰,神色却是坦荡从容,一袭红衣,倾国倾城。 似是下定决心,她冷着声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父王云殇却是抛弃奋战的大楚兵将,扔下我大楚国民仓皇而逃,徒留后人笑柄,既然如此,他守不住的气节,我替他守。” 西风烈烈,万人战场却是瞬间沉寂,所有人都定定看向那城墙高台上,少女张开双臂,任风吹起她烈烈红衣。 叶曜已经迈开的双腿生生定住,城下凉国军将也是大惊,这凉国主将虽是不擅长兵法谋略,却是从小跟随凉王铮一起长大,对他心思揣摩最透。对于凉王此次出兵的原因极为清楚, 大楚已灭,凉国大军此时赶来,所为只有那一人…… 叶曜仰望着那抹红衣,纤细却凛冽,柔弱娇躯下竟有以身殉国的气骨!眼前的阿璨如此真实,只是她所言所行却是那般陌生。 叶曜心下虽是震惊,手脚却是利落,两步冲上高台,可不知为何,那一瞬,那抹红衣一跃而下,两人双手交错,生生错过,她回头,笑的明媚,“停云,忘了我……” “烟烟!不要!”叶曜红着眼,脑中一片纷乱,竟然义无反顾的随她跳下城楼,他大声喊着“阿璨”,出口却是“烟烟”。 城楼下,叶曜颓然跪在尘沙中,紧紧抱着满身鲜血的女子,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阿璨,不能慌,不能乱,这是幻境,都是假的,却不知为何,心如死灰,悲痛欲绝。 整个空间开始碎裂,城墙上瓦砾坍塌,天与地开始颠倒,围城的凉国军队也瞬间消失,万物崩裂……真实与幻境交叠,他泪流满面,拼了命想要留住她,终究只是徒劳,怀中女子开始变得虚幻,化为柔和的白光,从他怀中消散,随风而去,如流星一般渐渐消失。 情缘未起已断,他是谁,她又是谁? 叶曜不知他是永宁王还是楚沉,不知失去的是阿璨还是云烟,只是觉得疲累,生不得死不得,寻不得放不得,没了她,前路漫漫又该归去何处…… 叶曜痛不欲生,终是左手指天,口中咒语绵绵,瞬间千军万马自地下起,他说,“烟烟,等我逆了苍天,碧落黄泉寻你归来。” 天旋地转,叶曜左手虎口处瞬间金芒刺天,光华万丈,一直金色勾陈跃出,腾空而起,追上了天边消散的那抹纯白灵魂,他看着地下升腾起的黑气幻作阴兵,又茫然看着他们消散,汇聚归于天际,与金色勾陈和隐隐现出的银白腾蛇化为一体,逐渐消失…… 叶曜慢慢转醒,头痛欲裂,抬眼还是在阿璨的马车中,他记得阿璨以身殉国……不,是云烟以身殉国,叶曜慌张起身,直到看到身侧沉睡的女子,才放下心来。 这是他的阿璨,鹅黄襦裙,白色狐氅披在身上,手中还是那个精巧的暖炉,叶曜扶缓缓起身,探出手去,却是颤抖着停住,他怕抱住她的那刻,阿璨就如梦中一般幻作纯白灵魂,随风消散。 叶星璨微微蹙眉,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一身红衣,自城墙上一跃而下,梦中,她的身侧,叶曜着金甲,满身是血…… 叶星璨呼吸渐渐急促,不住摇头,泪珠断线般坠落,她挣扎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叶曜张开双臂,却是呆愣不动,她猝然起身扑入了叶曜怀抱,“曜,我好想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以身殉国,你血染金甲。” 叶曜紧紧拥住怀中少女,感受着自她身体传来的融融暖意,车顶小灯闪烁着柔光,他静静看着她,沙哑出声,“阿璨,别怕,我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然而拥住她的手,却是坚定有力,仿佛放开了,就会永远失去,好久后,他抬起头来,轻轻开口,“阿璨,你梦中的金甲将军是我?” 叶星璨不知哥哥为何纠结于此,只觉得在他怀里,温暖安心,终究是回过神来,柔声道,“当然是你,只是不知为何,你叫我‘烟烟’,城墙外的兵将一直喊我‘凉王妃’,好生奇怪。” 叶曜虽是不明白这莫名出现的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城墙、以身殉国、凉王军队……都是一样,唯独,他梦里自己是秦墨,而阿璨梦中还是自己…… 这是为何?那瞬间自地下而起的万千将士,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军装,为何而来,又去了哪里……叶曜不由自主的低头看向自己左手虎口,那只勾陈竟然隐隐现出,他急忙抓住阿璨右手,腾蛇,竟然在她手间摆尾…… 叶星璨随着他一起看向两人的手,吃惊的看向突然现出的形状,小心翼翼道,“哥哥,这是什么,我手上怎么有一条小蛇,你那是什么?” 叶曜愣了愣,抿了抿唇,正待与她细说,却忽然听闻马车外打杀声渐起,长久的戎马生涯让他迅速反应,一手将叶星璨护在身下,这才慢慢撩开车帘,只见马车外浓雾渐渐散去,两队人马厮杀已近尾声,而所有人都似看不见居中的公主驾乘,所有冲杀都轻巧绕过了他们二人所在马车。 叶星璨也自叶曜身下爬起,呆呆看着车外奇怪情形,两人对视,具从双方眼中看到惊惧,叶曜勉力稳住心神,细细琢磨今晚一幕幕异状。 “曜,这里是桐临关是吗,是古战场?”叶星璨猝然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 叶曜点头。 “我梦里也是战场,会不会就是同一个地方?我记得子沐,就是柳少牧曾经说起过,滇南有个山谷叫做惊马槽,每到雨夜,就可以听到类似于链条、铁器之类的响声,叮叮当当的,仔细听,还有金属撞击、战马嘶鸣的声音。他说那里就是千年前的古战场,是遇到阴兵借道了。”叶星璨若有所思,“你说我会不会不是梦里陷入了千年前的古战场,而是因为我体质特殊或者浓雾这些外部因素带着你和马车陷入了百年前,甚至千年前的古战场?所以,他们在现实中厮杀,却是触碰不到我们?” 叶星璨说的玄之又玄,叶曜却是听懂了,如果是这般,就对了,这里是桐临关,战国时期叫做淮关,而千年前,楚沉一统北陆,定都于此,更名“烟云州”,楚停云、云烟…… 第四十九章 刺客 原来如此。 叶曜轻轻拉过叶星璨,心下思踱着从何说起,终究还是直接道,“阿璨,你可还记得,少时我们一起温书,你很感兴趣的那个嬴国始-皇?” 叶星璨不知他为何提到始-皇楚沉,但此时说来,必有深意,细细回忆才道,“你是说,我们跌入的是嬴国战场?” 叶曜摇头,沉声直接道,“阿璨,我猜测,应是在嬴国一统北陆前的战国时期,而且,你见到的金甲将军应该就是楚沉,或者说是我变成了楚沉,你是战国五雄之一的楚国王姬,就是公主云烟。” 叶星璨睁大双眼,努力消化着叶曜所言,再与幻境中种种相对,轻轻点头道,“那就应是,战国史中记载的,晋、越、凉三国夹击大楚,围了国都的最后一道屏障淮关,楚王殇知大势已去,抛弃还在前线抗敌的兵将,扔下国民仓皇出逃,大楚王姬云烟以身殉国,是这段历史?” 叶曜点头,看着她眼中疑问,又是摇头,“我也不知楚沉为什么会出现在王姬殉国之时,历史中这两人应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幻境中,你唤我停云,城墙外凉军叫阵,提的便是楚沉,”再是继续道,“楚沉,字停云,应是没错。” 叶星璨听着,总算抓到点意味,忽闪着大眼睛,意味深长,“如果这幻境是真的,那千-古一帝楚沉与云烟王姬必然有故事,我以前就觉得奇怪,楚沉一统北陆,却未立后,史书甚至未曾记载任何后宫嫔妃,原来他的心上人是殉国的云烟王姬啊。” 回想起幻境中阿璨与云烟合为一体,以身殉国,叶曜似乎又有些恍惚,勉力拉回神思,只觉心中悲痛万分,只道,“应是如此吧,现在也无法妄加猜测,反倒楚沉在原淮关一带建都,更名为云烟州,或许可以印证一二。” “烟云州,楚停云,云烟……如此听来,当真浪漫,只是,那,我们为何会在幻境中,成为他们?”叶星璨想了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跌入幻境还可以理解为自己体质和桐临关环境,甚至今夜大雾的原因,这些暂时也无法深究,但莫名的角色扮演却是太过离奇。 这一点,也是叶曜最疑惑的,亦可能是他最有把握解释的,他郑重捧起阿璨右手,又将自己左手放于一处,两手交握,已然消失的勾陈与腾蛇幻影再次隐隐闪现,惊得叶星璨慌张收回右手,愣怔看向他。 叶曜目光有些涣散,又尽量拉扯回来,似是下定决心,沙哑道,“阿璨,那日在宛城,寻回的便是嬴国玉玺,”见她点头,又是继续道,“玉玺齐齐从正中裂开后,石中金光分为两道光芒,绕着你我不断盘桓缠绕,你……” 似是不愿提及她左腕间的玛瑙手镯红光大晕,与那道金光缠斗之事,便是简单略过,“你就晕了过去,后来我细细看了,玉玺裂口处,左侧绘着勾陈,右侧则是腾蛇,那时,我突然觉得左手刺痛,这才发现我左手虎口间上古神兽勾陈剪影若隐若现,捧起你的右手,一条腾蛇幻影转瞬即逝。” 这次叶曜所提,比起楚沉与云烟过往,信息量更大了许多,又与两人息息相关,不知为何,叶星璨心中惊惧不已,好像触碰了什么禁忌,许久也未开口。 叶曜感受到她的慌乱,紧紧抱住了身侧少女,柔声道,“阿璨,别怕,我与你一起。” 两人相依,过了许久后,叶星璨终于还是忍不住, 蜷缩起身子, 无声哭了出来,“那,他们会是我们的前世吗?” 叶曜不知她为何想到了这些,想到幻境中,自己成为了秦墨,加之那把“夜鸢”,急忙摇头,只说肯定不是,应是因为玉玺,产生了某些联系,让她不要多想。 叶星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只能面对了,携手前行便是。 叶曜见她终是沉静了,本欲再说一说那千军万马自地下起的怪异景像,却听得车外风声渐起,厮杀声越来越大,似乎已经逼到耳侧,猜测是幻境即将彻底碎裂,赶忙拉过叶星璨,护在身后。 “曜,你能猜到是谁要取我性命吗?”叶星璨也听得车外厮杀声渐起,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诳自己来帝都做人质的惠宗会如此行事,死了的永宁王妃,可是没有半点用处。 叶曜也是摇头,这波刺杀分明也在王府预料之外,只说,可能是永宁王府的仇敌吧,又是苦笑道,“为了逼惠宗应允我入永宁,王府还准备了两批刺客,准备待你入了帝都,伺机造点混乱,再以你遇刺为由,煽动朝廷和百姓站在我这边,怜悯下我这拳拳之情。” 叶星璨本就冰雪聪明,听着车外厮杀声逾浓,知道幻境将破,突然推开叶曜,拿起灵香放在马车一角用来防身的短刀,朝着自己左肩刺下,狠厉迅捷。 待叶曜反应过来,只见阿璨半身染血,明明痛的牙齿打颤,却是笑的明媚,竟然与幻境中她跳下城墙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叶曜大惊,一把按住她的伤口,怒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叶星璨被他吼的一个机灵,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却是心虚,不敢开口。 瞬间怒极过后,叶曜总归找回了神智,急忙在马车中翻找膏药和纱布,却被她拦住,“不要,就这样,刺客来袭,有了这伤,才货真价实,桐临关到西北,飞鸽三日可到,你算着日子让他们再求旨,还有让御史台上书,反正之前民间都知永宁王宠极了悯长公主,加上之前宛城之事……” 叶星璨说到一半,看着叶曜那张陌生的假面越来越冷,终究是弱弱停了下来。 “曜,哥哥……”她有些艰难道:“你骂我吧。” “骂你做什么?”叶曜紧紧按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叶星璨垂下眼眸,认真道:“任性妄为,是我不对,曜,我学过医,知刺这里不会有危险,血还流的多,看起来,看起来……惨烈一点……我没先同你说,是我不对。” 叶曜也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叶星璨一把抓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叶曜听到这话,转头静静看向她,眼中水雾升腾,“我只是……”他声音竟有些哽咽,沙哑道:“我只是看你这般,觉得自己无能,也觉得心疼。什么坐镇西北的永宁王,什么威震北胤的鬼罗刹,我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听了这话,叶星璨终于放下心来,她轻轻靠到叶曜怀中:“哥哥,听你这般说,我就觉得幸福,心安。” “为何心安?” “证明你将我放在心上,我受伤,你会自悔,会心疼。也证明了,那御林卫统领家的陈思小姐是单相思吧,还说什么暗香‘思夭’,白日那一出,便是冲着我来的,我的哥哥才不会是她的情郎!”说罢还骄傲的看向叶曜,宣示主权一般。 “可是阿璨,”他见她那般,也是好笑,本来惴惴不安的心终是平静,总算不用再思量着如何解释了,轻笑出声:“傻丫头,你这样,我心里便更难受了,我的阿璨为什么这么懂事啊。” 叶星璨被他逗笑,心中想来又是不忿,怎能如此便宜了这人,又道,“做也就是非常时刻先不追究,等到了驿馆,你再给我好好说道说道,你是怎么染上她的香的,还有!那味道现在还有,叶曜,我很,生气!” “都是我的错。”叶曜握着她的手,拨弄着她的手指,温和道:“让你伤心,让你吃醋,我叶曜对天起誓,这辈子,若是碰了除我家阿璨之外的其他女子分毫,就永坠地狱……” “不要!”叶星璨忙忙打断他,轻声道,“若是你负了我,便,便是遇到了其他可以放在心尖的女子,我们死生不再相见便好。” 叶曜的心微微一颤,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住她,“不会的,即便永坠地狱,我也不愿与你死生不再相见。” “那,若有一天,我不见了呢?”叶星璨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笑着开口。 叶曜一怔,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却是那句,“等我逆了苍天,碧落黄泉寻你归来。” 叶星璨听得如此回复,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郑重道,“若有那一日,黄泉碧落,我等你。” “好!”叶曜说罢,却再是无言,只是紧紧盯着她不断流血的左臂,她的血顺着手流到了他的心间,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阿璨的伤势,一心一意等着马车重回现实的那一刻。 “哐~”,马车震动,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明白,时间到了。 叶曜知不可动用“龙御”等狠招,以免暴露了身份,便抬手拿过那把短刀,瞬间封住数把刺破马车长剑,神色淡定里带了几分傲气。他一脚踹开车门,冲出马车,守在车侧。 叶星璨探出头去,浓雾已散,朗月当空,他手中虽是短刀,却杀出了银枪的气势,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带了凌云破空之势,刀影密集织成了网,如泰山压顶,将刺客来路封死。 第五十章 心痛 这边叶曜与叶星璨历经楚国覆灭之战,云烟殉国,以为时间已经过了许久,却不知幻境错乱了时间空间,真实的桐临关战局也才开始不久。 叶曜持短刀,凛然加入战场,这才发现,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利用了桐临关狭窄的地势和夜间浓雾,将御林卫和端雪铁骑分别阻在两头,王绍远和周谈虽然带人拼命搏杀,还是近不到马车周围。 行刺者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自周边角楼而出,来势汹汹,霍跃带领的王府护卫虽也不是好相与,但实打实的猝然近身对抗,伤亡依旧不小,霍跃飞身拉回灵香时又漏了空挡,才有了叶曜马车内短刀封长剑的机会。 皓月当空,叶曜一手夺过对方佩剑,横扫而过,血溅一片,生生将近前刺客逼退一步。 陈思知这波人是奔着悯长公主而来,也知叶曜必会出手,虽被父亲护在马车中,却是担心着叶曜,撩开了车帘,寻找他的身影,只是浓雾虽退,毕竟夜已深,叶曜又易容换了面貌,一堆人围着那马车战成一团,一时也看不清楚哪个是他。 突然见一人出手狠厉,每一剑横扫而过,都是死伤一片,死死追随那人身影,干净利落,明明是如此血腥刺杀,却无端生出了些许潇洒飘逸,便知那身影必是叶曜,见他为别的女子拼命,心里虽知两人关系不是自己可比,还是忍不住委屈难过。 刺客头领也知随着战斗时间加长,御林卫和端雪铁骑必能冲破阻碍,回护过来,届时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就算以命相博,也落不到半分好处,便吹了响哨,瞬间两边角楼,弓箭齐发,虽不够密集,但也如雨急下。 叶曜一愣,竟然还有弓箭手,他们究竟是谁所派,来了多少人!心下虽是晃神,手下动作却未停,急忙冲进众矢之的的马车,拉着叶星璨冲出,将她护在身后。 只见他身形微侧,左臂一抬,将射向叶星璨的箭矢握住在手中,身体迅速一转,力运于臂,便掷了出去,角楼传来一阵惊呼。右手持剑一挥,架住了对方砍来的刀剑,内力注入手中长剑,将那些砍在剑上的刀剑齐齐震开,剑之所到,必有人哀嚎倒地,再回转将叶星璨护在身后,动作干脆利落。 霍跃也冲了过来,逼向那刺客首领,人未近身,炽烈的刀风已经刺出,辗转腾挪,那群刺客终究是落了下风。却未注意身后,肩背一痛,竟被箭矢射中,他也不去在意,继续搏杀。 随着叶曜的加入,刺客本来占有的局部优势和地形已经慢慢消失,王府护卫已经可以抵挡一轮轮的猛冲,端雪铁骑也冲破对方设障阻碍,冲了过来,刺客眼见机会已失,也不恋战,瞬间撤退,似对桐临关地形极为熟悉。 这场刺杀,来的无声无息,消失的也迅捷,算来前后竟然不过一刻钟。 王绍远带人赶来,只看到马车周围一片死伤,周谈带着端雪铁骑跪了一地。居中而立的悯长公主半身是血,左肩更是伤口淋漓,身姿飘摇,似乎就要坚持不住。 王绍远心痛自责不已,已经到了天子门下,御林郎竟然护不住公主,自己竟然护不住心上之人。 再看向马车就在公主驾乘附近的陈统领,却是不解,永宁王府护卫战力应是不弱,加上陈统领,怎会让公主受伤? 王绍远不好明问,周谈却是直白,冷冷看向陈秉霖,“周谈听闻陈统领乃不世将才,为惠宗登基立下汗马功劳,今夜一战,官服未染,看来是未让刺客近身半分,真是厉害了。” 周谈的讽刺很是直接,见到阵前景象的御林卫也听明白了他意有所指,面上具是尴尬。 陈秉霖却是坦然一拜,“让公主受伤,确是陈某失职,回京自会向圣上请罪,但周将军所言未免太过妄加猜测了,这场行刺前后不过一刻钟,王府护卫丝丝守在马车周围,陈某如何进入战圈,更何况……” 陈秉霖抬手指向两侧角楼,“上面死了不少弓箭手,多数是于自右侧颈部的割喉而亡,是我斩杀,请周将军查验。”说罢便是对着叶星璨一跪,“末将失职,请公主责罚。” 叶星璨本就失血不少,刚才刺客撤退时,知道御林卫和陈秉霖必会关注自己伤势,越重越方便哥哥请旨,又刻意趁着他未留意,撕开了伤口,是以早已痛到麻木,只觉得体力不支,天地旋转,未等开口,便倒了下去。 叶曜一把揽住她,也不顾跪了一地的众人如何看待,抱起叶星璨便往驿馆飞奔。 临行前,谁也未曾料到公主会受伤,故而随军带的医正都是男子,桐临关也未曾传闻还有女子医士,叶曜只好抬眸暗示灵香。 灵香明了,开口道,“各位大人,侍婢灵香自小习医,请医正留下药膏和纱布即可,余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众人皆见到公主左肩伤势不轻,也知留下无意,况且治伤必将撕开上衣,更不该留于室内,也不敢耽搁,鱼贯而出。 陈思知道叶曜必会留下,虽是不愿,但对上那双冰冷的眸子,也未敢多嘴,随同父亲一起离开。 待众人离开,灵香默默退回自己房中,只留王爷一人。 叶曜撕开叶星璨外衣,她本就肤若凝脂,莹白无暇,衬的那伤口愈发狰狞,叶曜看着,动作微微一顿,他克制着手中力量轻柔清理,上阵杀敌从未有过惧色的永宁王竟然止不住的颤抖,扭过头去,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内心有什么轰然坍塌,悔恨不能自已。 他看着阿璨面颊泛红,牙齿轻轻打颤,便知是醒了,轻轻开口,“阿璨,疼就喊出来,你这样,我心痛。” “不疼的。”叶星璨轻轻开口,看着自己裸露的左肩却是害羞,“帮我盖上,我,这样不好……” 叶曜忍不住抬起手,颤抖着落在她完好的皮肤上。 自他指尖传来温热让叶星璨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睫毛轻颤,她抬头看向他,脸也是更红了。 叶曜见她愣着神,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为她理好衣衫,这才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阿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为了所谓计划,为了我,为了任何缘由伤害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可以与你好好在一起,不是看你为我手上,若是再有下次,你伤了一分,我便动手自伤十分。” 他眼眸沉沉,话语坚定,却满是自责与痛苦。 叶星璨缓缓起身,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抚上了身边悲痛的男子侧脸,“以后不会了,哥哥,阿璨真的不痛。” 叶曜轻轻揽住她,两人离得太近,近到那一瞬间,叶曜可以感受到她说话的气息与他的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缠绕、纠葛,交织着氤氲开来…… 因着公主受伤,众人只好在桐临关多留几日,陈秉霖回京复命,陈思却以公主只带了一个侍婢,不方便照顾为由,留了下来。 这两日,柳清让天天寻了办法想去房里探望叶星璨,只是都被立在门口岿然不动的侍卫挡了回去,只好把一腔热情付给了同样受伤的霍跃,没事就去看两下,再打探下阿璨伤势,以及,为啥从宛城出来,阿璨就与自己生分了,避嫌似的。 更奇怪的是,一向清冷孤傲,谁都看不上眼的陈家大小姐陈思近来竟然缠着一个王府护卫,看向他那目光真是直白到自己都害羞,那叫一个缱绻带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只是对上的那人却是毫无反应,冰冷没有半点温度,让状元郎想起了在建兴时的永宁王。 这日,柳清让又被侍卫挡了回来,只好回到大厅看着同样闷闷不乐的陈思,“思儿,你是不是看上了阿璨的侍卫?你这什么眼光啊,那人除了身板挺拔外,长得实在普通,随便一个羽林郎不比他样貌好啊。” 陈思本就不是热络之人,帝都士子墨客从来也看不上眼,即便是赵王叶钦明里暗里送秋波,也从未搭理,也就对着还有些才华的柳清让好点,这几日看他那状态,便猜到某人是恋上了悯长公主,同是天涯沦落人,倒更是亲近,看着孔雀般嘚瑟嘲笑自己的状元郎,冷笑道 “柳子沐,那你是否爱上公主了?” 柳清让脸一红,摸了摸脑袋,“这般明显吗?你怎么看出来的?最近阿璨都不理我了。” 陈思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永宁王易容亲自守在身边,谁还有空搭理你啊,但毕竟叶曜此次出封地是绝密,也不能言说,开口道,“我若说,我看上的是永宁王呢?” 柳清让一惊,继而又是笑的孩子气,“思儿,你是傻了,那侍卫除了和永宁王一样冷冰冰,哪里像了,再说你还未见过永宁王吧,就是听了传闻少女思春罢,还什么看上了,别以为你有着所谓永宁第一美女的称号,就能如何,以我对他的了解,才不会搭理你呢!” 陈思冷哼了一声,站起来道,“你怎知他不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