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南凌 引子 建安四十七年初,暮春。 太子曦朔临江南,暗查江南三州赋税。禁军骑军司指挥使云烈将军顾非寒,殿前司副指挥使紫罗二人随行。 江南宛、离、楚三州的赋税共占全国赋税五成,乃羲朝财政重心。这五成之二,则为江南三州世绅大族所出。其中离城凌家,世人称之——江南凌。 一、江南凌 “小姐,人马上就到。”侍女双手交叠立在女子身旁,不出一声地安静等候。 “时间正好。”女子对镜敛了下宽大的袖摆,深深浅浅的紫罗裙上千叶白莲浮动。 青石板街上马蹄声渐近,两辆马车由正门驶向院内,大门缓缓阖上。 女子早已立在一侧,向前一步行礼。 “凌家长女凌芷涯,恭迎太子殿下,云烈将军,副指挥使大人。因殿下传信在前,并未告予家中上下无关人等。接驾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后面一辆车的车门打开,下来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两人走到前面一辆车前,青色帷帐的车帘两侧打开,车中人缓缓下车。 曦朔,今帝嫡长子,元后唯一子嗣。 “凌姑娘言重,正是我意。” 芷涯未敢直视太子,此刻抬头回话,被副指挥使移住了眼睛。这位禁军中唯一的女将,在坊间并没有太多传言。今朝一见,如临月夜,如见峰峦。 不过芷涯迅速收回了神思:“殿下和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三人目光所及,宅中亭台楼阁和“江南凌”的名声全然不同,在遍地膏粱的离州,算是难得的别致婉约了。府中仆役侍女虽多,经过时皆低头敛目,来往无杂声。这凌家曾祖曾为前朝淮南节度使,诗书传家,看来非虚。 “殿下今日轻车简从,芷涯并未多作知会,只说有远客来访,无须打扰。” 顾非寒点头道:“凌姑娘有心。” 凌家家主凌百里多年云游在外,膝下独子顽劣,家中则是长女芷涯当家。 离州的人,多少听过一句玩话,离州三清,一是翡翠湖的水,二是鹿鸣山的月,三是凌小姐的眼。 水是色清,月是魂清,凌小姐是神清。真真一朵水芙蓉,中通外直。 行至凌家宅内靠东面的一处幽静院落前,匾额上栖梧洲三个字古朴遒劲。 芷涯亲自上前推开院门,引进正厅落座。 “殿下和两位舟车劳顿,不妨先行休息。这栖梧洲周围并无闲杂人等,尽可随意。侍女仆役皆在院口廊房等候。翠翘白蘋这两个丫头在角房听差,都是老实本分的,一应事情只听吩咐。” “有劳。”曦朔颔首。 芷涯这时才得以一望太子,他皮肤极白净,整个人好似不染微尘。通身弥漫着幼处尊贵才可养成的骄矜坦荡。 唇角轻微的笑意展开和煦,好像沉郁雨季之后,云中破开的第一缕阳光。非殿下这般,难配此“曦”字。 翠翘白蘋前来上茶,行礼让贵客们认个脸,随着芷涯退出一同退出了厅堂。 院里碗口粗的梧桐,枝叶疏密有致,刚好遮住烈日。周围引来一溪活水环绕。 “这院子倒是不错,帝都难得见到的雅致幽静。”顾非寒在门口道。 曦朔揭开青瓷杯盖,茶水并无颜色,只是一股清香。 “荷花露水冷泡莲芯,离州风物,倒是新鲜。” “小姐,你说殿下怎么就来咱们凌家了呢?”绿蚁等芷涯定完中午的菜色,关上房门不解的问,“就算巡查各州各府的,也有御史台的按察使大人啊。太子爷这么金贵的人儿,不该在帝都待着么?” “人后怎么还跟小丫头一样。”芷涯嗔她一眼,“这按察使是监察各级官员的,太子殿下亲掌的青钰省才是管理全国赋税等朝政大事,殿下亲查也是意料之内。” 芷涯握着笔,笔尖停在后几日的菜单上顿了顿:“至于为何选了凌家,我也不知。” “是不是临江王跟殿下进言的?”绿蚁脸上掩不住一丝得意,“不说离州的地界,就是加上其他两州的名门世家,咱们凌家虽不是最大的,他们却没一个有咱们的体面。” 红袖忙给绿蚁递了个眼色,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住口!这话即便在宅里也莫要再说。”芷涯脸色变了变,语气重了起来,“前朝为官已经惹眼了,再牵扯上‘攀附权贵’。王爷尚且避嫌西南,我等怎可不知收敛,张扬成祸。” “小姐,绿蚁知错了。”绿蚁耷拉着头,接过单子去厨房布置。 帝都,皓澜城。 “三哥到哪了?” 曦朝靠在躺椅里,剑眉下面一双眼像化不开的墨。只是神情却并非那样沉静,整个气息懒散散地,慵懒地漫开。 曦朝,今帝第七子,毓贵妃所出。 在一向母以子贵的宫廷中,这位七殿下却是反其道行之。旧时皇后早逝,陛下虽年轻,对后宫却不咸不淡,直到毓贵妃入宫,两年间从美人位至贵妃,独占恩宠。若不是大羲向来嫡长继位,陛下又爱重太子,不愿其他皇子同占嫡子名分,生出妄念。恐怕贵妃早为继后。 虽是如此,但他对心爱之人所生的这个儿子,也颇为偏爱,成年后封为明王,还留于宫内居住。倒是贵妃每每不满陛下过于溺爱儿子,常常出手管教。倒成了天家从未有过的慈父严母景象。 “回七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到离州了。” “比预计的快了一日。”曦朝回想着说,忽然又问了一句,“凌家?” “是。在凌家住下了。” “应该不出三五日了。”坐起身吩咐了亲卫几句,眼风扫见门外一袭明黄色晃过,摆手让亲卫下去。 “七哥!”熙宁公主曦颜一身明黄色宫装,还没进门就耀眼的很。 “你下回晚上来,明晃晃的也给你七哥节省点灯油。”曦朝抬了下手指,宫女端上公主最喜欢的玫瑰蜜茶。 “你信不信晚上我就给你这麟趾宫点了,让你亮个够?” “不信。”低头自顾自举起一盏蜜茶,看都不看曦颜一眼。 曦朝呷了一口蜜茶,两道剑眉扭曲到一起,太甜了……吩咐道:“给我换盏瓜片来。” “天天喜欢喝那么苦的茶……”曦颜不可置否地撇了下嘴,忽然歪着头凑近,满头珠玉璎珞坠子相碰发出风铃样的声音,明亮的眼睛狡黠地笑了笑问,“七哥——怕是心里苦吧?” 在曦颜看见自己七哥茶盏一搁就要收拾自己,正准备惹完就溜的时候,忽然来了人解围。 “老奴见过七殿下,公主。”皇帝身边的徐总管进门了,已快六十的人看着这些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子们,一脸慈祥:“皇上在皇极殿宣七殿下过去。” “有劳公公,我这就过去。” 曦颜乘势就溜了,经过徐公公的时候感激的一笑,人就没影了。 皇极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曦朝一改方才的慵懒样子,端正行礼。 曦朝虽自幼玩劣,却聪颖机敏。冠礼之年由陛下亲封亲王,学习中书省政务。 “起来吧。今日消息传来,你三哥已经到了江南了。” “父皇吩咐的差事,三哥向来稳妥,必定尽心。” “你三哥是最不让人操心的,不像你这个不让人省心,得拘在我身边管教。”岳帝颇嫌弃地瞥了曦朝一眼,拿起案上的地图,“不过现下,还是北边最让人操心……” 曦朝连忙低头:“父皇可是说白狄易主之事?” “说说。” “白狄先王去世,生前并未立下世子。先王之弟焱王万俟煌拥兵自立,大权独揽,排挤先王诸子。而这万俟煌是战功上的王爷,白狄的一匹狼王。” “恐怕是狼子野心的狼。我朝与白狄久为宿敌。当年先皇荡平九州,我们几个兄弟都是战场上厮杀过的,哪像你们这般闲散。”岳帝睨了一眼这个儿子,“当年只有白琛和白狄先王打个了平手,压阵拖住他。我才护送先皇进的皓澜城。” “儿臣自小听闻临江王是军功封王,武功韬略都是我朝第一的。只是不知为何,反而去了西南那偏远地界?” “白琛这个人……”岳帝眼神缥缈了一瞬,像是回到了他们那个年代,不过转瞬又收了回来。“不说他了,他虽是皇室宗亲,却是远支。留在南方也好。白狄这事,你怎么看?” “儿臣平日多学习中书政务,军中却有限。只是既然白狄易主,若南下来犯。临江王戍卫西南不可调离,恐怕还是定国公领兵合适。” “我问你,定国公如今多大年岁?” “约莫五旬左右。” “万俟煌尚不到四旬,正当而立之年。再过十年,定国公或还能一战,那十五,二十年呢。除去白狄,还有西北西南,你们这帮不成器的。”岳帝说起国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朝后辈岂会无将?旁的不说,国公家的顾非寒——” “你和他交手,胜负如何?” “四成胜算。” “定国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夺城的军功了。安生了几十载,你们这辈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战场。白狄是北方的虎狼,从没放下过利爪。顾非寒强些,是自小随父戍边,他是见过的。” “父皇您老人家要夸别人家儿子,也用不着这么损自己儿子吧。”曦朝话没说完就被岳帝抄起书卷给了一下。 “就该把你发配军中。朕的皇子,怎能只困顿在朝堂之中,也要挡的下四方跃跃欲试的爪牙。做亲王,就要有个亲王的样子。你的叔父们,可都是打过江山的。你母亲只你一个孩子,难道将来,让她日日牵挂你性命之虞。” “儿臣可以只在中书省混啊,有父皇罩着。”曦朝两句没个正行,放起赖来。 “你这小混账!”岳帝一本书敲在儿子脑袋上,“滚出去。明日交一篇北境的军事论文,作不好再论!” “儿臣领旨!”曦朝揖手弯腰,恭恭敬敬的退出殿外。 五皇子刚行至殿前回廊把角,刚好听见最后这一出热闹。 “殿下,七殿下这是又把陛下气够呛。” 曦陌站在栏杆出,看着曦朝的背影,笑容玩味:“是么?” “您还不信啊,这陛下声音殿门口都能听见。” “老七从小到大除了打架就没过正行,你可见哪个皇子像他一样,从小被父皇骂到大的。” “其他殿下们都行为得宜,陛下鲜有动怒。”小公公低头回复。这可是议论皇子啊我的殿下。 “怎么他这个最讨嫌的,偏偏被父皇当做儿子。” “殿下慎言!”小公公的头更低了。 “无妨。父皇对我们也时有检阅考教。对太子更是自幼躬身教导。即便申斥,何曾用过‘小混账’这等字眼。你看老七那脑袋,从小到大挨过父皇多少书卷,他几时改过?”曦陌看着曦朝远去,眼里流过一丝羡慕,“父皇日日骂他比夸他多,又几时晾下他……这才是寻常父子。陛下于我们,甚至太子都是君父,于他,却是父亲。” “殿下也别想拧了,如今陛下把翰林院这差事交给殿下,可是看重殿下学问好又稳重。陛下传召,可别晚了。” 曦陌仔细整理好衣袖,在殿外恭敬行礼:“儿臣见过父皇,回禀翰林院编纂事宜。” 外面曦朝几步走远,改了方向出宫去枢密院。 “殿下,您明明可以和顾小公爷打个平手啊,为何每次都输个一两招啊?倒显得您不如人似的。”自己家殿下又挨训,九歌在一边忍不住问,却被自家殿下狠敲了下脑袋。 “话多。等会你不用跟进去了,去藕合斋买三斤桂花糯粉糕,母亲爱吃。” “殿下,那点心可不能放,咱家娘娘纤弱,怎么也吃不了三斤啊。” “废话,让你去就去。那小丫头能吃着呢,少了还不够她请安偷嘴的。” 二、药引 “江南财力,可见一斑。”小院石桌前,紫罗摊开一副地图说道。 地图上标着江南一带的赋税分成,商业繁荣程度,物产分部,以及各世家大族掌握的主要产业和势力范围。 顾非寒看着偌大一张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和不同色块的程度划分,称赞道:“不过半月。” 被速来寡言的云烈将军夸奖,紫罗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看向顾非寒:“只怕这些还只是表象。” “紫罗所言不虚。”曦朔从屋里出来,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图。 “像凌家,家族里近三成多的产业是要走水路的,可这里——”曦朔伸手点了点家族势力的记录,“名单上竟然没有涉及漕运一项。‘江南凌’这些世家若是连水路都差不上手,也该把名字里的水去了。” 紫罗被曦朔这话招来一笑:“说起来,当年临江王兵渡潇湘也是凌家帮的忙,那可不仅仅是漕运的实力了。” 大羲九州大陆上南方水系纵横,更有一条纵横东西的水脉潇湘。西起明州的雪山之中,蜿蜒曲折经过五州之地,东流入海。 曦朔听见潇湘的时候本能的把头偏向紫罗,她仍在专心标记着地图,并未注意这边。曦朔迅速收回视线。人一旦将某个地方和某个人产生联系,提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脑子里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人。谁能料到当时的少女,竟成今日的副指挥使。 紫罗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点,“这凌家一家每年所交赋税,约占全国赋税的百分之二,其他世家如此的也有几家。加上近几十年并无战乱,已成陶朱之富。江南三州不论朝代更迭,还是稳定朝纲,向来为必争之地,明暗势力错综复杂。水下的势力,不知深浅。” 紫罗指间按在地图上,抬头和曦朔对视一眼。 “不过凌家为前朝淮南节度使之后,在大厦将倾之时相助临江王,行事慎微。这样的家族,敛财不是目的,稳中留存才是。陆循也才建议由此入手。” “陆循算账,自然不会错的。” 这位度支司丞简直是个数痴,刚用过的午膳转瞬就忘,唯独数字一项过目不忘。陆夫人在女眷圈子中每每嗔怪,导致整个帝都都知道这个典故。 “三州是整片大陆最易取,又最值钱的肥肉。”顾非寒半天冒出一句话,道出角斗场上的秘而不宣的事实。 对于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曦朔也是有些无可奈何。 论武功兵法,治军之才,当朝青年将军中无出其右,偏偏也是少年老成的无出其右。从小到大,两个人近一半的交流都是比武。偏偏他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平日里素色的袍子衬着清透的肤色,安静起来的样子惹得帝都那些公卿家的女子们频生爱慕,却没哪一位能惹他多聊几句。每每让牵红线的贵妇们无功而返。一来二去倒在帝都闺秀圈有个“顾冷面”的绰号。 “这肉,到底有多肥,都谁在吃……”曦朔修车的手指一下下点在地图上,“如此说来,今年的“摘星辰”,凌家一定要赢了。” “殿下有何吩咐?” 用过午膳没一会儿,翠翘就来明溪阁回报说太子请芷涯一见。 “殿下没说,只说请小姐过去,有事相商。” 这……芷涯心下不明,敛好衣裙,忙前去栖梧洲。 “见过殿下,二位大人。” “姑娘请起,我等既借住府上,时常相见,不必次次行此大礼,彼此不便。” “那恭敬不如从命。不知膳食是否合意,如有不妥,我一并调理。” “这就可以,不必多费心。殿下其实不在意这些,我二人也是。”紫罗微微一笑,“其实叫姑娘来,另有事要议。” 芷涯看紫罗示意自己坐下,也不过多谦让,只虚坐在她下首,等太子吩咐。 “听说离州每年都有个盛会,叫‘摘星辰’?” “是这些世家们每年的一个老例,就这样传下来了。每家安排一个节目,就像堂会一样,曲艺功夫诗词歌赋的不限,挣个彩头。谁家得的灯彩最多,就是魁首,点魁灯,任来年的会长。虽说是在离州,其他两州也会来参加。”芷涯婉言道来。 “这么任命,会不会太随意了?”顾非寒疑问。 芷涯笑笑:“将军治军严谨,不知道里面的缘故。这能出节目的,都是论家业排在前面的几家。若有新门户想参与,也得商会提前考察方可。只是来客多,世家子弟,江湖人士,官吏也有便装来的,宴上一同热闹罢了。这些出了节目的,也乐意借此展示下。虽互相实力有个长短,管一年商会,倒也接的下来。” “都管些什么呢?” “一些人情往来、统筹之事。三州大家族多得很,譬如来往货物一项。一家家若单独陆路水路都麻烦,还有新来门户,人生地不熟的,若是有人引导,一起拨运,就方便许多。还有旱涝年赈灾这些公帐,对外的事务……”芷涯顿了一下,莞尔一笑,“若做了会长,只怕这媒人每年也要做个两三趟呢。” “‘江南凌’名声远扬,想必任过不少会长了?” 芷涯听见曦朔这么问,倒低头几分不好意思:“殿下抬爱了。凌家人丁一直不旺。父亲云游在外,弟妹们也不怎么掺手这些,我一人心力支撑家业,已是勉强。其他的事也顾不来。每年随意陪衬陪衬,不输面子就是了。” 芷涯这一番倒是实话。 曦朔出发前,让陆循查下凌家的情况。这位财神看着账目一脸惋惜,可惜凌家这么大一块,如果多几个人好好运作,赋税起码能多出好些。奈何本家收敛,老的小的又志不在此,只靠一个女流之辈。 “今年,恐怕凌姑娘要费心了。” 虽和凌家从未交集,不过和芷涯说话到是让三人比较舒服。没有当家人的精明和迂回,很舒展坦诚地交谈,让双方省了不少心思。 “怎么?”芷涯云里雾里。 “今年,请凌姑娘摘星辰,点魁灯。殿下要借此,摸一摸底。” “这样啊……”芷涯短暂思索了下,“说来今年的摘星辰,就在半个月后,既然是殿下的大事,芷涯务必做到。” “辛苦姑娘。”曦朔点头示意,“如果需要什么助力,找紫罗即可。” “是。不知殿下和两位大人那日也去现场么?” “难得遇见盛事,不如看看风土人情。” “那我一并安排妥当,不扰殿下清净。” 出了栖梧洲,芷涯吩咐红袖:“让三小姐回来吧。” “为了殿下的事?” “不比往年,今年一定要赢的。” “只靠三小姐么?咱们这位三小姐,”红袖一言难尽地咬了咬牙,“诗词歌赋,歌舞才艺可是都不通啊。” 芷涯嗔笑着拍了拍她:“行了,你先办这个吧。对了,给帝都去一封信,问问有什么法子。” “我这就去。” 少倾,一共两封信从凌家寄出。一封乘着快马,一路扬尘的往南海送去。一封进了凌家的店铺,从商道一路送进帝都。 午时的阳光一过,天气凉爽起来,离州微微湿润的空气让人周身舒适。 曦朔在栖梧洲附近随便走走,沿着小径不知走到了哪处,却闻见一股药香,寻着走去,看见一片竹篱,里面几个竹架,摞着几个匾子摊着药材。一双手正轻轻拨弄着,十指生得很好看,白色袖口用银线绣着竹叶。女子转身,垂腰的头发却不是黑色,深赭的发色逆光泛着浅浅的金边。只一支造型古朴的银簪盘在发间,颇有上古遗风。 女子装好一包药材转身,没察觉衣服刮到了竹架。 竹架子晃了几下,眼见就要砸向她。曦朔忙拈了个石子,运力弹过去,珰——的一声打在了架子上方,逆着劲儿把架子推了回去。 女子闻音回头,看见架子微微晃了晃立定,不明所以地查看一遍,那双很好看的手停在刚刚石子砸出的小坑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往曦朔站立的方向一看,并无人影。 曦朔走时一瞥才看清女子的长相,极清秀的样貌,一双眼睛水色满满,眼神却沉璧一般。 “殿下回来了。” “这凌家人口怎样?” “虽说是大家族,四代以内亲戚不少,但男子成年后便分家别住,分于江南三州,倒也算不上繁杂。”紫罗想了想,笑起来,“单轮本家这门,都是独子。这一辈凌越贪玩,其父凌百里云游四方,两位姑母也早已出嫁。凌小姐的祖父凌望岳也是独子。曾祖绩麟将军倒是兄弟六人。分家后子嗣倒也一般。” “凌家女眷倒也不多。” “如今凌芷涯暂代当家,外面声名大些。还有个小女儿,仍在南海学艺。殿下忽然好奇这些?”紫罗有些不解,殿下素来只问些要紧的事情。 当日选定凌家,一是肃帝一统九州之时,绩麟将军曾助临江王军队兵度潇湘天险,和朝廷算有半分交情。二是家风稳重,嫡系支系遍布三州扎根,办事方便。 “无事,忽然想到而已。” 三、浮梁惊马 浮梁街是离州最热闹的一条街,洛水潇湘的支流从这里经过,从城西的西浮桥到城东的东浮桥,沿河两侧宽敞的大路,就是浮梁街。沿街店家无数,水中船舸不断,是离州最热闹的地方。 “借过!”从东浮桥那边一匹枣红马沿河一侧一路疾驰,马上海棠色衣衫的姑娘连声提醒路人,勒马的手上,一串金铃手链叮铃作响,艳烈无双。 前面河边有一艘小船抢着靠岸,玄衣的青年无视一边疾驰而来的骏马,径自上岸。 马上的姑娘呼喊无用,只得勒紧缰绳,马儿却像被船上的什么气味所惊扰,扬起前蹄,不听主人使唤,眼见抬起前蹄,往商铺那侧跃去,路人惊的惊,跑的跑,还有吓傻了呆在原地的。 姑娘死命勒住缰绳,整个人快被掀下马去。玄衣的青年忙跃起,飞身一脚蹬在马上,把马震的往外落了几步,才没酿成惨祸。 姑娘却是受惊脱了手,坠下马来,被青年接住。惊吓之余发现自己被人接在怀里,一时恼羞成怒。 “登徒子!” 姑娘从摘下软鞭,就要教训。没想到被青年抬手抓住了鞭稍。 “姑娘这可不讲理了,明明是我救了姑娘。怎还骂我呢?” 俏姑娘面色更红了,扯回鞭子过起招来,没想到玄衣青年功夫出众,几招全部挡下,自己反被压住。 “要不是你惊马,我用得着你救!装什么英雄。” “你这话可不对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能跑马,为什么我不能靠船。” “你——”姑娘言语一滞,“我一瞬功夫就能过去,偏你胡搅蛮缠!” 两人几个来回,却谁也拿不下谁。 “姑娘,你我一时也打不赢,不如收手?” “好啊,你认输就行。” “你的马可要跑了。”青年看着姑娘身后,挑眉道。 姑娘回头,发现马匹受惊跑开,怕坐骑伤人,连忙轻功点地,朝马背跃去。 “你等着!” 青年双手抱臂,一个得逞的笑容,把手心的香料往袖口里收了收。要不是弹个香丸把马弄走,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呢。太烈性了。 “三小姐回来了!” “吁——”凌羽岚侧身跳下马,把马缰递给管家。 “家里怎么了,姐姐这般催命?” “家里到没什么事,只是大小姐找三小姐另有事情。” “没要紧事啊,那我岂不便宜了那小子。”羽岚摘下鞭子,小声叨叨。 “才回来就惹什么祸了?”一声威压从身后传来。 芷涯料理完上午回事的,正从正院抱朴斋出来,就看见羽岚进门。 “我没有。”羽岚声音一下小了。 “没有?”芷涯抬眼看着她,噙起一笑,“今日浮梁街好生热闹啊。” 羽岚抿了抿嘴不敢争辩,扭头看着芷涯讨好地笑笑,“大姐,你这消息,也太快了。” “赶紧换衣服去,跟我去见客。” “才刚回来——”羽岚说着步伐慢了许多,一步三顿的跟着芷涯进了自己的棠棣居。 “黄莺,伺候你们小姐更衣。” 芷涯坐在正厅里,揭开茶盏,幽幽的喝茶。 羽岚无奈,随手抓了件芙蓉色的收袖衣衫。 芷涯喝完一盏茶,打量着眼前人。过去把她耳上那对银制飞燕坠子摘下,拉开妆奁,另拈了一对金线暖玉。 “银光太冷了,这暖玉配这芙蓉粉才好看。” “还是大小姐眼光好,我们姑娘成日随手一戴,哪有点世家小姐扮相,倒像个女侠。”黄莺看着说道。 “你是谁的丫头啊,女侠有什么不好啊。”羽岚不服。 “我的女侠,你今日装也给我装像一点。”芷涯笑道。 “家里来了什么了不得贵客了?信里还不说。”去栖梧洲路上,羽岚小声嘀咕。 “自然是不方便说了,等下——” “好洒脱的功夫!” 凌芷涯话没说完,羽岚远远看见栖梧洲内剑光闪过,两眼一亮,双脚点地就冲院里飞去。 “停下!” 羽岚哪里肯听姐姐在后面说什么,“不管什么客,我先讨教几招。” 紫罗正一个收招,哪里想到忽然一抹芙蓉色飞身过来,本能横剑一个格挡将人弹出去。女子落地到倒兴致勃勃从腰上解下软鞭。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剑术。” 紫罗也不言语,回手过了几招。剑是近身,鞭子却是远攻。羽岚鞭子倒也灵活,趁个空儿居然出鞭缠住了紫罗的剑,好似藤缠树一样,一圈一圈的。 “看来我占了个便宜。”羽岚笑语盈盈的看着对面。 紫罗轻笑着摇了摇头,手臂猛然发力将剑一旋,两步近身。不过眨个眼的功夫,羽岚的鞭子整个儿被紫罗反缠到剑身上,鞭子柄也被卸了下来。 紫罗自顾自地将鞭子从剑身解下来,递过去:“你的鞭子。” “我刚才要是使全力,你能不能挣开?”羽岚接过鞭子,怀着一丝侥幸问道。 “那它怕要碎成几段了。”紫罗看着这个小姑娘,并未怪罪。 “那还不如断了呢,你的剑这么好,要是赔我个鞭子,肯定也是好的。”羽岚希望破灭,低头小声嘟囔。 紫罗看她垂头也有些好玩:“有朝你和我平手,我送你一条。” “真的?”羽岚抬头盯着紫罗,怕她哄自己。 “你就别欺负人家姑娘了。”曦朔听见外面的动静,从正房出来。 芷涯这才赶得及走上前行礼,顺手拽了一把楞在那里的羽岚。 曦朔挥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帝都和你切磋过的,怕是只有非寒打了个平手吧。” “可是定国公家的小顾将军?!”羽岚跟着姐姐起身,又一顿好奇。 “正是。”顾非寒推门出来,不知何人叫他。 羽岚眼睛有神地又行一礼,忙起身问道:“将军使的可是那柄白虎回雪枪?” 定国公家传的灵武,传说上古神兵,九州第一名枪的白虎回雪枪。 “确是此枪。” “我——”羽岚纠结起来,想说又觉得唐突,“我、能不能、能不能看一眼?” “胡闹!”芷涯侧首斥责,又对顾非寒歉意颔首,“舍妹常年在外,管教不周,将军莫怪。” “无妨,看看而已。” 顾非寒取出。羽岚小心翼翼的上前,伸手虔诚地握了握,触手冰凉。 “这传言此枪风雪为魂,凛若数九,竟然是真的。” 四、花千树 “摘星辰”一直是在浮玉湖举行。 江南湖多,可这浮玉湖难得的水底高,主湖南边往下,竟然一层一层台阶一样往外缓缓降下,在湖北面的虞山往下望,神似一块块水玉。 每年今日,都一早儿先在山水最佳的地方聚齐吃个早饭,随后几个人一艘画舫去游湖赏山水,每艘船上都有丝竹班子和教坊里的名角儿们陪游。过了晌午,再敲锣集合,豋虞山望湖。直到暮色四合,回到湖南面的几艘大画舫落座,等正戏开始。 岸边水榭也有雅座,若宾客过多,便往水榭安排。 再远些搭了临时的锦篷,由商会安排了茶水果子,给年年来看热闹的游人们歇脚。 今日因太子同往不宜张扬,白日的活动芷涯借故推脱了,只等傍晚后,一行三辆马车去了大船。 这种交际场,每家虽然来的人数够,却也不会自家人单独一桌,往往混坐。好在芷涯提前单要了一艘镂窗画舫。 “不同帝都繁华。” 紫罗环顾一周,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沉,星子闪烁。远处天际很深很浓的紫色,像大国手用层染的画法铺开来。大画舫之间相隔不远,此刻都已点上淡黄纸绘花枝的灯笼,烛间熏香摇摇晃晃的传来。这种天色能将一切作为陪衬,使人安静的看着,就能涌动出天地间深深的感动。 鸣锣声响,开始了。 凌越不在芷涯的画舫上,跟些世族子弟们在水榭上的好位置单独一桌。此刻一挥袍子,脚尖点地几步飞跃到水边。凌空跃起两个跟斗连翻,就停在了凌家的画舫头,左手持弓,右手从身后垂下花球抽出箭,平扫至身前,箭簇划过的烛焰抖了几抖,燃了起来。 箭簇上的火光映在凌越浓墨重彩的眼睛里,他半眯起眼,眸中的火光更盛。 搭弓放弦,箭簇上的光亮越过层层的浮水,像黑暗奔去。 一声金石音! 画舫上,水榭上,锦棚里人们瞪大的眼睛里都闪起了火花,多半还无意识张开了下巴。 那一箭破去,在无边稠密的黑暗中点亮了一个点,那个点绽放开来一簌金灿灿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大,往两边延开,迷人眼眸中逐渐显出金灿灿的枝桠,枝干,树身,那是一颗光芒做成的树。那光芒还在不断地往两边延伸,一棵树连着一棵树。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整个浮玉湖被这火树银花横彻,水中金光摇曳。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见一排烟花鸣声自树上破空而起,炸裂在夜空中,绚烂至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死死钉在这璀璨不夜天之中。 水中仿佛融了金,一层一层的荡下去,不断沉到水深不知处。 有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身。 漫天花火中,一道身影好似自烟花中飞向前来。随着烟花渐渐暗去,方能看清是个女子,停在了水面上,隐约能看清那人白衣金带的衣裳。 四方鼓声渐起。 咚!咚!!咚!!! 随着鼓声,低沉的吟诵蔓延开。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剑光乍起,寒光泠泠。 凌羽岚像水面的一尾蛟龙,剑光击起水光千丈,她游刃其中,时跃时停。身后火树银花为她掌灯。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曦朔看了几眼招式,微微侧首,眼风拂过紫罗:“你指点的?” 紫罗看着羽岚提格点刺,淡淡回道:“只教了收势。” 曦朔微微颔首:“比之前好了不少。” 紫罗眼光则包容许多:“还是少年心性,不知力道在收不在放。不过,也有肆意可爱之处。” 其他画舫水榭上,可不这么想。 “我说,这是今年凌家的?”侯成霄问道。 “怎是他家?凌家往年下的能有这一半功夫?” “这女子是谁,本州未听说有剑舞这般好的姑娘,难道别州请的?”王泊景把各家教坊的头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吴楚你和凌家熟,知不知道?” 被唤名字的公子正盯着舞剑之人,半虚眼神确定了一下,笃定一笑:“这是凌三小姐。” “啊?” “哪家姑娘?” “这是凌家的三小姐,芷涯幼妹。” “不带哄人的啊,是不是你自己想独占?”王泊景挑了挑眉。 吴楚笑得一脸坦荡,一副不信你回头自己去问的表情。 “凌家什么时候藏了个这么明艳的姑娘。” 几个不知内情的公子哥们仿佛受到了很大损失,面上带着懊恼的自责。 “我说,你们几个也别想去献殷勤。看看这架势,是有真功夫的。搞不好给你们打的狗头猪脑。”侯成霄嘲讽道。 “哈哈,还好我没这想法,我瞅着这招式,比我家师傅的还要好。” “三姑娘是在南海学艺,师承灯寂师太。”吴楚补充道。 乖乖……几个公子哥齐刷刷沉默,打不过,摞起来也打不过。 羽岚一个收势,鼓声齐停。 众人觉得眼见一晃,只见那排火树银花从中间被拉出个缝隙,分作两半往两边打开,一丝稠密的夜色随着缝隙透了出来,同时笛声呜咽而起,婉转幽咽。 和方才的流光溢彩相比,此方天地万籁俱静。 依旧流光溢彩的船打开在在水面两边,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后方别有洞天! 一船一船的西府海棠,粉白簌簌,花间挂着一个个油纸灯笼。笛声其中一处而来。 凌羽岚一个转身,逆流踏水而上,足尖点过的地方居然点亮了一盏盏莲灯,一路向花船行去。 “步生莲华?这是又什么?!”王泊景问吴楚。 吴楚笑着摇摇头,一脸我也不知。 红袖站在芷涯身后,忍不出念到:“还是二小姐的法子巧,起先说在烛芯抹上白磷粉,我还只当哄我们玩呢。” 芷涯团扇轻摇笑着:“她杂学旁收的,也难怪你们不信。” “小姐你快看,真好看啊!”红袖指着水面喊道。 羽岚行至一半,半幅水面上荡漾开莲灯盏盏,慢悠悠铺满水面。 海棠花舫也随着水流慢慢前移。 曦朔循着笛声看去,目光停在中央一艘花舫上,花枝上有人。 随即笛声落下,一句昆曲隔水念白: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时众人才发现笛声出处。原来花枝上竟然坐着个女子! 粉白罗裙一色裁,颜色渐深的裙摆垂在海棠间。精致银冠上四周垂下的几只银穗流苏随风摇曳。 “真绝色啊!” “风华绝代。” “这是哪的姑娘,舞毕一定要请上船。” “吴楚,吴哥,你知道这位又是哪位神仙姐姐么?” 吴楚没来及说话,就被周围出声打断。 “动了,动了!” 树顶垂下一条丝绸,女子单手握着丝绸飞下,身后乱红无数。所有花舫上丝竹之音齐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好曲,好曲啊!此曲配上苏学士的词,何等自然,何等有景。” 其余海棠花舫绕着主船泊成扇形。 羽岚水上舞剑,女子花间起舞。 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星旋月荡,暗夜流光 剑起飞花无重数,半随水袖,半随流水,莲华自横波。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是她? 曦朔这才看清的起舞的女子,正是那日他暗中相救的那位。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时烟花灯笼俱灭,只余女子身旁一盏昏黄,临水照花。 繁华转瞬,万古泠然。 舟中她落棠横笛,灯火独明。曦朔正手持一盏漂至脚边莲灯,遥遥一顾。 “想必没有大碍。”芷涯心中放稳,看向曦朔。 曦朔并未说话。 “姑娘费心。”紫罗谢道。 “只怕马上要有好事的要来问个究竟了,我去岸上水榭坐坐,以免闲杂人等上船叨扰。”芷涯笑着行了个礼,下了船乘舟往岸上去。 “难得出来,都去散散吧。”只是等结果了,曦朔给紫罗顾非寒放了假。 三人随即也各自上了小舟,暗卫远远跟着。 曦朔绕开人流,身后远处声音繁杂,随性往附近幽静湖面走着。 安于此刻的独处,从刚才的繁华到忽然静谧,烟花的余响好像还在脑子里窸窸窣窣。 这是什么时候拿上的?曦朔低头看着手中的莲灯,恍然失笑,竟然一路没有放下。 不如放在这里吧。他才冒出想发,远处却先传来了水声。 曦朔寻声走去,看见一个女子蹲在水边,轻轻撩水放灯,和他手中的那只一样。 居然是她? 她也回头看见了他,刚才坐在凌家船上的人。 两人对望半晌,谁也没开口,她看见了他手里的灯。 “公子可是放灯?” “正是。”曦朔点了点头,但平素从未做过这些事,此刻拿在手里有点窘迫。 “托着底,平平放水里就好。”她婉言提醒。 他依言,果然小小一盏停在水面,像个胖枣子一样颤颤的。 她蹲下来帮他拨着水,两双眼睛被小小的烛火照亮,看着它漂远了。 “姑娘见过在下?”曦朔略讶异于她的自然,那日自觉没有被她瞧见。 “一刻钟前见过,”她笑笑,“凌家的船上,公子坐在窗前,手里拿着它。” “本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竟是如此景致。”曦朔赞道。 “公子也没说错。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再绚烂,也只是个热闹罢了。”她盯着远处的灯,眼睛里水色摇晃。 “他们在做什么?”曦朔看她情绪有些不明,指着远处的莲舟出言问道。 “嗯?”她回过神,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莞尔一笑,“那是采芡实的船,现在果子刚熟,晚开的花还没有谢,有花有果正好看的时候。” “听着倒想一试。” 她唇角动了动,只当是眼前的贵公子难见此景,一时心血来潮,不过既然是凌家的贵客…… “不若我去安排一下,不知公子可有人随行?”她看他应是贵家出身,想来此行也许带些护卫小厮之类。 “应该相距不远,留艘船即可。” 曦朔暗中称赞,眼前人话不多言,倒是妥帖。 一时两人已经在水上,这是采莲蓬的小舟,手摇的桨。两人偏对这个功夫都不甚熟练,摇摇晃晃地在水中滑出一条曲线。 芡实的圆叶和荷叶不同,一片片贴着水面,只是皱巴巴的。小小的紫色的花朵,从里到外分成三圈,像一朵小小的精致睡莲,她看着喜欢,伸手想摘一朵,被花苞立时刺回了手。 曦朔伸出胳膊,骨节修长的手指在花间转了几转,她没来及看清楚他怎么动作的,他就已经把手收回来,朝她张开,白净手心里躺着几朵紫色小花,看她惊讶的睁圆了眼睛。 曦朔见她想取,又有些犹豫上面的刺,随伸手把花倾在她膝上罗裙上。 月到中天,映着湖里水蓝色的光,把她粉白罗衫照成了浅浅紫色。那一朵朵小花,衬在裙子的精绣花卉上,倒像是从她衣服上开出来一般。 “甚好。”曦朔点头。 她忽然有些害羞,下意识抚了下头发,把脸转向水面。 “这个就是了!” 她目光所及,指着不远处浮着的一个球,也是丑丑的,褐中见紫,像是干瘪的石榴。她一只手牵着袖摆,另一只手摘了一颗下来。 “这个便是?”曦朔皱了皱眉,“和平日的不太一样。” 她看他表情有趣,慢慢把“石榴”拨开,才看出里面一粒粒红白芡实,她细白手指也被染上了些紫色,看着有些透明。剥出来的芡实一时不知道放哪,依旧准备放在罗裙上。 “等等。” 曦朔打断她。 “给我把。你这罗裙弄脏可惜。” 像刚才给她花一样,他把芡实放在了自己的袍子上。 “公子的锦袍,弄脏难道不可惜么?”她反问着,声线婉婉,倒像是朋友间的随意玩笑。 “凌府诗书传家,想必浣衣仆妇不会因件难洗的衣服就骂起我来。”曦朔一笑坦言。 “公子似是贵客,想不到也会这般说话。”她伸手拨了拨水,里面的月光和星斗都散了。 “幼时顽劣,也常躲开嬷嬷们摘莲池里的莲子。只是不甚好吃。” “莲灯在那儿。”她指着远处两点光芒。 “你许的什么愿?”曦朔看着那两点随风上下飘荡的烛火。 她低着头,数着罗裙上的一朵一朵的花,像是自己都不信的语气:“年有繁花,如盛世。” 她抬起头看向曦朔:“公子呢?” 曦朔昂首看着天上明月朗星,整个人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霁月光风,宛若谪仙。 “天下归宁,海晏河清。”他声色清平雍容,此刻缓缓道来,有如神喻。 五、暗涌 一时远处烟花锣鼓齐响,远远听着隔壁热闹起来。 “那里结束了,马上要点魁灯了。公子回画舫看看热闹吧。” 她柔柔地笑道,摇起了桨。 此刻只有水声波动,隔壁灯火喧天一场盛会,而他们偏安一隅,周遭安静洗去万丈浮华。 待停舟上岸,远处已经有人来寻曦朔。曦朔挡在她身前,远远打发完随侍,回头道:“今日多谢姑娘,方可领略江南夜色。虽是偶遇,人多话杂,免损姑娘清誉。” 她敛袖回礼:“地主之谊,不必挂怀。” 回到浮玉湖边,紫罗和顾非寒已经等在那里。凌家已然夺得星魁,凌姑娘也已经点完魁灯。此时饮宴开始。 “我先回去,你们留下看看情况吧。” 曦朔得知事情办妥,嘱咐完便先行离开。 紫罗和顾非寒在远处花厅坐一小桌,隔着屏风自斟自饮,看着外面的热闹。芷涯把红袖和翠翘留在二人近身伺候。 “凌姑娘雅量——”侯成霄擒着一壶酒坐在芷涯身旁,“成霄恭喜凌家一举夺魁啊。”语罢给芷涯杯里满斟一杯。 “此人来着不善。”顾非寒看在眼里。 “将军眼力真好。这侯家和凌家速来有些不睦,今年听说侯家也是立意要争魁首的,只怕一肚子闷气呢。”红袖在一边解释。 “哪里,各大家承让罢了。”芷涯抬手也给侯公子杯中斟满,自己举杯饮尽,却忽觉嗓子一紧。这酒好烈,火辣辣的感觉直下肺腑,不是席上所配。 “姑娘过谦了,谁不知道凌大小姐向来干净利落,所想之物一向予取予夺。”侯成霄笑款款地又给芷涯斟满一杯。 “侯公子谬赞。这话也把诸位门第贬的太不值了,让我一个小女子予取予夺。”芷涯笑盈盈的回敬回去,又对饮了一杯。 “好!大小姐快言快语果然爽快!酒逢知己千杯少,来人换大杯。我还要讨教一二。” 推杯换盏间,已有好事人目光聚集。芷涯这里五脏六腑烧的难受,只是刚摘了星魁,众目睽睽不能失了体面。否则怎接这会长之位。 “侯兄今日好兴致,还自带了佳酿,不如我代凌姑娘与你饮一杯。”吴楚过来站在芷涯前面。 紫罗目光指向吴楚。 “这是吴家的少爷吴楚,和我们家是从老爷辈起的交情。吴家是水上好手,好些码头都是他家的。” “吴楚你想喝我回头送几坛子到府上,只是你今天以什么身份替凌大小姐挡啊?难不成领了会长,一杯酒的薄面也不给了。” “你莫——” 吴楚话没说话被芷涯拉了拉袖子打断,侯家借故为难,不用牵扯不相干的人。 “怎的一个会长虚名,侯公子就这般上心,不如我这杯敬你,喝杯热酒,顺顺肺腑。” 芷涯端起大杯,与侯成霄的杯子轻碰一下,也不看他,兀自喝完。对面面色难看,也一饮而尽。 “行了,你贺也贺够了。我们几家还尚未说话。”吴楚面色不虞对侯成霄道。 “等等,还有最后一杯。大小姐便是人中龙凤,侯某佩服,今日邀各府子弟一起贺上一杯百鸟朝凤,饮完此杯我们日后好听会长指点。” 侯成霄身后一帮各家子弟跟着叫好起哄,他将酒架所有酒斟满一杯。 “你家小姐……可有麻烦?”顾非寒看向红袖。 红袖行了一礼:“替小姐谢将军好意。姑娘当家多年,这种事情应付来的。若出手相助,只怕耽误大人们暗访了。” 芷涯抬眼看了侯成霄一眼,他被这目光盯的有些发虚。只是事情已经架在了那里,镇静了下依旧端稳了酒杯。 芷涯微微后退了下身子,扫了眼对面的纨绔子弟,三根手指拈住那杯百鸟朝凤,在手里转了半圈,忽然锁住目光一笑。 “既这样,芷涯也只好说一句。这世上的路,没有人走不过去的,只——断了后路的人,却是没有前路可走的。” 侯成霄感觉背后起寒,他本是借故挑衅想下下凌芷涯的面子,可这回却好像打破了湖正中的冰面,湖下未知深浅的寒意冒上来,他却来不及上岸。 “公子可小心了,祸从口出。陛下春秋正盛。这龙凤之尊,岂可随意安于旁人。这酒芷涯怎敢喝?今日席上悠悠之口传扬出去,不知侯家如何自处啊。” 一声脆响,那描金重彩的酒杯被芷涯放在桌面上,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侯成霄看着芷涯依旧笑意盈盈的一个个人招呼过去,自己浑通身冰凉。想起之前江南被办的几个犯官,坊间流传的内因是不知怎么言辞不当上达天听,被借故发落。 一路敷衍过去,芷涯拐进回廊,往尽头无人的地方走了走,扶着柱子,忍不住干呕起来。 “方才坐在哪里,墨蓝衣裳,不时看着你家小姐的是谁?”紫罗抬首往席上一角看去。 红袖一时沉默:“那是天涯海阁的掌剑弟子夏观澜,应该是代老阁主来的。往年每届会长都给阁中递帖。” 一贯招呼周到的丫头,这时倒像有了心事,言语间也没了精神。 芷涯胃里烧得难过,没进食也呕不出什么,坐在栏杆上半倚着柱子,揉着穴位,一阵头痛。 “饮盏梅子汤好些。” 芷涯眼前出现一个白玉盏,扭头不知吴楚何时走过来的,刚伸手要接,手底一松,帕子飘进了水里,忙起身去捡。才一起身,杯盏声,惊呼声,白玉盏掉在地上打了几转,芷涯浅青莲色罗裙上满是梅子汤。 “你去包厢里歇会,换身衣裳醒醒酒。这会凌越过来了,且能折腾他们一阵呢。” 芷涯点点头,扶着柱子回身,朦胧间看见一片墨蓝衣角消失在门口,怔了一会神,又摇摇头。 目送芷涯离开,吴楚折回大厅,越过门槛的时候看着地面几滴梅子汤,面露几分疑惑,方才,难道洒到这里了么? “楚兄快过来,我要和这帮小子算账。”凌越那里一连喊道。 凌越手搭在吴楚肩膀:“来做个证,刚才哪个起哄灌我姐姐酒了。这会一个都别跑,不喝趴不许出这门!” 吴楚几分无奈地看了凌越一眼,往身旁递了个眼色,王泊景附耳过来八卦:“姓侯的刚被灌了两坛子‘烈冰烧’,这会子正吐呢。” 紫罗顾非寒相视一笑,说道:“传言凌家少爷顽劣,却是护姐的很。” 红袖脸色微红:“夫人面软,老爷云游在外,只我们姑娘还管得住少爷一二罢了。” 酒毕歌罢,已过子时,陆陆续续的车马自湖边散落如星子。 “你又看出了什么了?”顾非寒放下窗帘,含笑问紫罗。 “不多口舌为好。”紫罗笑笑,摇头不答。 六、落惜 “姑娘歇歇,盯久了仔细眼睛疼。”红袖搁下一盏白菊金银茶。 “无妨,你亲自去准备一份谢礼给帝都。这次也多谢她了。” 这边芷涯让红袖取来商会的往年资料,埋头整理了两三日,才理出头绪。 曦朔那边也未曾催促,只书信往来,照常处理政务。 这天芷涯带着整理出来的两箱子册子去了栖梧洲。 “赶着整理了几日,最近十年来的往来记录,账目都在这里。请殿下过目。” “辛苦。不知姑娘可看有什么异样没有?” 芷涯微微摇了摇头,走到箱子边。 “这个铜边箱子里是历年的人情往来,姻亲情况,可大概了解一下人情。这个铁边箱子里的这些年的公帐账册。只是……” “姑娘但说无妨。” 芷涯些微面露难色。 紫罗了然:“这些无非银钱物资,都在青钰省辖下,归太子殿下统领。姑娘直言即可,横竖准不准的,不在姑娘怎么说,还有这些官吏干活考证呢。” 芷涯打开箱子,拿出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铺在案上。 “这是前年西北地震加上大旱,三州赈灾的公帐。数目倒是和各家报的对得上,只是这比例似是有些别扭……我持家多年,隐隐觉得消耗不太合理。” “嗯?”曦朔撑在案上,一面面翻过去扫了几眼:“东西到确实是赈灾的东西,只是品类详细了些。” “莫非破绽在此。”紫罗看着道。 “抄给陆循一份。”曦朔吩咐,又转向芷涯,“姑娘心思敏锐,不如仔细考量一下,不急一时。” 芷涯这里便也誊抄了一份带回。 栖梧洲几人商量并未停止。 “殿下可是已有想法?”顾非寒看曦朔默不作声。 “赈灾一事,若要藏奸,怕只有一件事。” 贪墨。 “只是不知,牵出哪根蚂蚱。”曦朔搁下册子,面色不明的叹气。 晚饭时分,白蘋拿回一个食盒,摆出了两样点心。 “这是下午新做的芡实甜羹和芡实糕,本地风物,请殿下和大人们尝个新鲜。” 木质碟子里一片片浅褐色的糕片,旁边点缀几多紫色的小花。 “这是什么花,到没见过。”顾非寒随手拈起一朵。 “芡实花。”曦朔看着碟子,神色微微一动。 “殿下如何知道?” 不论旁人,顾非寒眼睛都睁大了些,曦朔只当没听见,夹起一片糕,也不回他。 口感软糯而不断,有桂花香气,还有那晚,水生植物幽凉的气息。 “你们厨房做这个费时点心,一下午只怕供不上这府中上下吧。”曦朔看着碗里现磨的芡实藕粉。 白蘋笑着回道:“这是主子们小厨房单做的点心,不是管膳食的大厨房做的。从昨日就开始备料了。” 曦朔抿了一口甜羹:“原来如此。” 用完晚膳,曦朔又走到了上次散步的竹径。 药圃中还晾着一些芡实,只是十分安静,并无人声。 此刻天已渐渐暗下,曦朔沿着小径随意走了走,准备回去,不料一转身听见迎面一声轻呼。 “是你?” “是你。” 眼前一盏昏黄灯笼,照着对面一席浅鹅黄衣裙,在这夜里瞧着,倒是一暖。 “你怎会……”对面的人儿欲言又止。 “在下曦朔,借居在此,一时不察惊扰姑娘。”曦朔颔首,让她不必紧张,“没想到又见面了。” “见过太子殿下。”对面连忙俯身一拜,灯光轻轻摇晃在她脸上。 对于曦朔的再见之言,努力错了措辞,最终轻声一笑:“这是妾身家啊。” 看曦朔面上疑惑,她又解释道:“民女凌家次女,名落惜。” “自来此只见过大小姐和三小姐,倒是未听说,还有位二小姐。” 落惜半低下头,一只手理了下刚下被耳坠扫到的地方,轻声说道:“我一向不善接人待物,不如姐姐。这次听说家里要来皇子殿下,恐失礼于人,便不曾招待。” 曦朔嘴角浮起一笑:“姓曦的又不吃人,哪里要你躲成这样。” 她闻言一笑,眼睛像是透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里面有些薄雾样的情绪看不清楚:“是啊,哪里就要躲成这样。” 曦朔察觉到她变化,出言打破:“今日点心,可是你做的?” 这次轮到她诧异:“殿下如何知道是我做的?” 曦朔没说话。 落惜顿了一下,提灯慢慢往药圃走着,曦朔跟在一旁。 “殿下想必刚才看见这些了。”她拨弄着匾子里的芡实,一颗颗圆滚滚的小珠子,在她指间拨来荡去。在安静的夜里发出骨碌骨碌忙碌的声响。 “我是先猜中,才来这的。” 曦朔的话一出,那忙碌的声音陡然停止了,停了很短暂又很长的一瞬,随着他的话语,复又响起来。 “那糕,有夜色幽凉的味道。” 此时比起墙里的静谧,墙外到是多了些热闹。 “怎么又是你?”羽岚拉开鞭子,盯着对面的人。 “怎么夜路也归姑娘管?”正是那日拦马的黑衣男子。 羽岚双手抱臂,靠在墙上:“走夜路走到我家墙外?” 语毕脚尖一点,整个人冲男子跃去。 “我说,你怎么老找人打架?” 几招下来羽岚稍落下风,招式仍缠的紧。 “你老实交代,我便饶你一次。” “这般泼辣,谁敢娶你?” “你——” 羽岚又怒又羞,攻势猛烈。男子见势也不再让她。羽岚这才发现这人武功路数甚为凌厉,招招直切要害,却没下杀手。自己躲挡不及,被他趁机夺了鞭子,眼见她抽身欲走。 “男子汉大丈夫,出手连姓名也不肯留吗?”羽岚扶着肩半跪喊道。 那人已经跃上对面屋脊,闻言回头笑着看着她,有些意思。 “赢谢。” 说完丢下鞭子,飞身离去。 “赢谢?”羽岚捡起鞭子,看着远处消失的人影。 “殿下,这是新到的折子。”鹰扬端着个托盘,里面摞着一叠折子。殿下也不出门,他这贴身护卫自然没有事情,成日就是收发折子。 曦朔早起练完剑坐在案前,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扫了一眼,搁在一边。 “无甚大事。” 一张张奏折清下去,直到有一本停在他手里许久。 紫罗并不出声,只是斟了一杯茶放了过去。 “怕是要打仗了。”曦朔道出一句。 “嗯?” “度支司报了笔帐,明州缺钱了。”曦朔把那本折子扔到看过那摞里。 紫罗思忖了一下:“明州……夜临?” “只怕是前两年的赈灾被人做了手脚,本就亏损。现在夜临应该是国境戍防,小幅试探。” “明州尚且遭灾,夜临只怕这两年更不好过。” 夜临在明州西北,百姓放牧为生,前年大旱,只怕饥荒更甚。 “太平了近百年,我朝——”曦朔低头无奈一笑,“怕是不敌夜临血勇。以及……” “殿下可是担心,若起战端,朝中无人可用?”紫罗看他面色,猜中一二。 “老一辈久经沙场的,只有靖王叔,临江王,定国公。临江王不会被调离南境,靖王叔和老国公,看父皇怎么想了……只是青年一代,名将确少了些。” “也不知那本账册,陆循看出什么没有。” 七、闹剧 芷涯这边看着账册,顺口问红袖道:“凌越去哪了?” “被几个公子约出门了。” “狐朋狗友。下个月扣他点月例。”芷涯抿下嘴,摇了摇头。 被所谓狐朋狗友裹挟着的凌越正在明州最大的教坊解红楼里,挣扎未果:“我说你们大白天的……” “今天可是排练新曲,据说还有不少新出阁的姑娘。晚了你可没位置。” 凌越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晶话梅,这解红楼不仅姑娘才艺一流,各样茶点席面也是一流,这水晶话梅更是一绝,腌至半透明,果肉带着韧劲,酸甜生津。 “来了来了!” 解红楼的花魁明烟姑娘已经坐到台中抚琴,新编的一曲踏莎行。 后面四个奏乐的应该就是新进的姑娘,一水的嫩绿衣裳,倒像一丛鲜嫩的植物。 凌越看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笑起来两个酒窝,年纪不大,还没学会虚与委蛇的样子,笑容十分委屈。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表演完毕,明烟带着四位姑娘下场答谢。各桌如有想一谈的姑娘,便留下坐着弹曲说话。 那个有酒窝的姑娘被对面桌留了下来,好像是周家公子周通的局子。凌越颇不屑的看了一眼。 下首那张桌子的人面生的很,想来是过路的游人。不过通常这解红楼新人见客,一般客人也进不来,为的是抬个好身价。看来这游人也不是一般百姓。 这桌王家大公子王泊景也做主留下了一个弹月琴的,此时正让她细细弹来一首。凌越吃完了话梅,又拈起蜜汁肉脯来。 “我说,咱们凌大姐姐中午是没让你吃饭么?”王大公子嫌弃地嘲讽起凌越。 “确实没怎么吃啊,她要问我学问,没吃两口我就跑了。”凌越一脸理所当然,“你看对面也在吃啊。” 对面周通吃了两片柠檬蜜藕,等少女弹完琵琶,端着一杯酒上去,少女避不过,接过喝了,还呛了几声。 “姑娘可是喝的急了,来压压。”周通说着拈起一颗话梅要喂过去,少女本能要躲避,被他揽着肩膀箍住。 这种场子一般诗文唱和,歌舞助兴,即使身体接触也多半点到为止,男子们多半不会在这里有什么狎昵举动。不过这周家和离州布政使是远亲,周通速来行事轻狂,又不曾惹出什么大祸,对方多半能避则避。此时妈妈到不好来劝了,只盼着姑娘能机灵些,别惹了这尊大佛。 碰巧这少女也是个倔的,拧着头不肯吃,挣扎间那颗话梅掉进了衣服里。周通脸色不虞,觉得被下了面子。 “姑娘若不喜欢,我帮姑娘拿出来吧。” 少女已经被吓到,求助的看向妈妈,紧紧抓着衣襟:“不、不劳公子了。” “你看她干嘛,我今日要是赎了你,她也得听我的。”周通语气不善,说着单手抓着她双腕,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要去找那颗话梅。 她眼睛里泅着眼泪,只是不敢哭出来,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的。她抬起头,泪珠滚下来,水盈盈地正对着对面凌越。 “放下!” 凌越眉头拧成一股,在那里霍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周通被惊了一下。 “我说是谁呢,我看越少今个儿倒不像没吃饱,怕是吃撑了。”周通不以为意,说完又去抓那少女。 “你他娘的,我叫你放下,听不懂人话?” 凌越一时火起,大步走了过去。 周通这会也立定要找回面子,刷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就要出手:“你凌家往日闷声不响的,今日当自己是根葱了!” 凌家够不够当根葱,众人不知道,但是周通的身手明显是不够的。一拳过来被凌越侧身一避,反被辖制住了胳膊,直接被架着抡圆了一个背摔,躺在地上龇牙咧嘴。 “景兄,凌越这么能打?”这边的人看着一时反应不及,去问王泊景。 “可能……大姐姐往日家法打的到位吧。”王泊景暗自揣测。 此时那边周通一声呼喝,周围兄弟小厮都冲着凌越围上来,王大公子脑子一热:“愣着干嘛,是兄弟上啊。” 哦哦!这边一桌人都恍然般冲上去,用力拦着不让他们围攻上去。 凌越这里眼看对面要扑上来,一脚勾起前面的案几,往对面一踹。趁势拉过一旁的少女就往门外冲。 王泊景等人见状一边防守一边往门外退。 几人往前没跑几步,就听见马蹄声临近:“怎么把巡检司招来了!” “主子,他们好像遇上事了。” 下首桌子的几位也跟着出来了,一个随从对着浓眉大眼的青年低语。 “李巡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是来我凌家拿人呐?”芷涯挥袖让座,侍女端了茶来。 “大小姐别拿老李打趣了。您是无意,我老李更难开口了。”李巡检喝口茶,放下杯子,尴尬的搓着手道。 大羲每州除了一座主城为州首之外,另分若干郡。城郡之中皆设巡检司负责缉盗治安等事宜。这离城巡检司的一把手便是李得勤。芷涯本是随口玩笑,见他如此一说,倒疑惑起来。 “这——难不成您今真是来拿人的?!” “大小姐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爷在解红楼和人打起来,砸坏了点家什。” “啊?!”芷涯满面费解。倒不是对自家弟弟干出砸场子等事意外,而是——没听说解红楼有什么绝色的姑娘,能把着愣头青迷成这样?长大了? “人在哪呢,您说。我收拾他。”芷涯心下想归想,依旧是笑语盈盈的样子。 “大小姐,这事就在这了,被打的周家公子见状跑了。新来的小司们不懂事,听说有打人砸场子的,这没问青红皂白就把小爷给关牢里了。” “啊?那您今日登门是让我去领人的?”凌大小姐现在才是真真惊着了。 “是啊,我也问清楚了,是周少先动的手,小爷才还手摔了对方一下。虽说砸了场子,赔店家三五十两银子也就完了。年轻人嘛,热血气盛一时吃醋动几下手,没什么大错处,店家也见多了,不在论的。” “红袖,去取一百两银子来,要十两一锭的。” “李巡检,难为您为这混小子的事跑一趟,这五十两烦您帮我送给人家楼里,算是您这断了官司给人家个交代。剩下的银两您拿去和小司们吃酒,当我赔个不是,添了麻烦。新来的那小司也别难为人家,连这混小子都拿下了,您好好教着,倒是个好徒弟。”芷涯起身亲自把一包银子递给李巡检。 “那老李就谢过小姐了。我当巡司这三十年,富贵人家见了不少,您凌府是最通情理的。小爷也受了委屈,您这派个人跟我去趟衙门领下人。”李捕头接过银子往外走,芷涯一边送着。 “关着吧,这混小子平日就乖张,且关关他,等我手头事儿忙完再说。”凌大小姐没事人一样,无事一般和李得勤走出抱朴斋。 李得勤猛地停下了脚步:“大小姐这是?” 巡检司的牢房可禁不住这位小爷闹腾。 “跟您老说笑呢,等会子我让红袖过去。”芷涯带着些狡黠笑道。 “袖姐你怎么才来啊。”凌越被红袖领着出了巡检司,一脸委屈。 “给你点时间编理由啊,小姐可是在家等着你呢。”红袖看着凌越笑笑。 这个自幼在芷涯跟前撒娇打滚的小少爷,她也是跟着他们一路长大的,凌越也不把她当外人。有时候惹了事搞不定还来缠她说情。 “对了,袖姐你先回去,我有件事情马上就回!”凌越忽然想到了啥,难得认真的表情,说着往前一跑没了影儿。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红袖摇了摇头笑笑。 这边王泊景几人也没回家,在浮梁街曲风塘的二楼包间等着凌越。当时几人刚跑出门,巡检司的人就来了,凌越直接把少女往他们这边一堆,说句老地方见,务必等他回来,就自己上前拦下了所有事。 此时几人龙井续了第三遍水,坐不住准备出去打探打探探的时候,趴窗户上子弟忽然喊出来:“来了来了!” 街上面凌越白缎镶暗金赤红边的袍子跑得飞起,抬头扫了眼包间,没一会儿就推门进来。 “怎么样了?”几人围上去。 “没事,我姐搞定了应该。”凌越说着挤到桌边,一路跑得口干舌燥,倒了满满一杯茶灌下去,“太淡了也,你们也不换壶新的。” “你大爷的,我们都怕你要关进去了,你还浓了淡了的。” “你,没事吧?”凌越用手背按了按嘴角的茶水,看见坐在一角的少女,衣摆被手指绞的起了纹。 她立马摇了摇头。 “今天就散看吧,我姐还在家等着审我呢。” 凌越这话一说,哥几个也就互相抱拳告别散了。包间里只剩下少女和自己。 “你可有家人?” 她依旧摇了摇头:“小时候就被卖了,父母也记不清了。” “那你跟我走吧!” 六个字好像让凌越说出了豪情万丈,少女抬头看着他,像是阳光下最志得意满的少年。 “保证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他补充道,笑容里牙齿明亮。 “嗯!”少女用力点了点头。 太阳还没下去,浮梁街上熙熙攘攘,少女跟在凌越身后,感觉自己此刻和阳光一样,温暖的,透彻的,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前面并不宽厚的后背,却比任何高山河流都要高昂壮阔。 卷云楼。 少女看了看门上的牌匾,进了他家以后,拐过几处楼台花木,进了一座小院,这里,是他是住处吧。 有一个秀丽的女子站在楼外,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缩缩肩膀,对她说道:“你先在这等一会。” “跪下。”凌越刚进门,看见芷涯面色不善的等在那里,旁边放着家法,“你好本事啊,都闹到牢里去了。” 凌越低着头走过去,边熟练跪下边说:“我跪可以,有条件的啊,不能白跪。” “呵——”芷涯杏眼一睁,反倒气乐了,走过去把家法往他面前地上一摔,“条件?我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我——” “小姐手下留情啊!”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两人回头,堂屋进门的地方跪下一个女孩子,恳切的看着这边。 想来就是凌越在解红楼里出头的那个了,芷涯打量着,倒是个嫩生生的女孩子,岁数不大。 “今天的事都是因我而起,是、”她面色有些羞赧,“是旁人想要轻薄我,少爷才出手相救的。” 芷涯看她身上穿着绿色的绢纱衣,领口的地方纹路已经有些撕扯变形。 “他是在解红楼救的你,你既在那里,会出现什么事,你也该有数。”芷涯挡在凌越前面先说话。 “是……”她低下头,可能觉得难堪,也有些哽咽,“可是我不是乐意的,我被人牙子卖进去三个月了,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学东西,我跑过的!真的!”她忽然有些激动,怕芷涯不相信自己,“可是院子太深了,一次都没跑出去……”她撩起袖子,胳膊上面都是藤条抽的旧伤,叠加起来,“后来,他们说今天开始让我们见人了,我就想,反正被看住是跑不掉了,如果能到前面,说不定是有机会的。大不了再打一顿,关起来。” “可是你该知道,你的身契在那。” “我只想着,能出来就行了,我可以藏起来,一个人住在林子里,可以出家,可以去穷山沟里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要是真被抓回去,我也不会让他们摆布的。”她脸上浮出一种绝别的情绪,又觉得自己话多了,回神看着芷涯,“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事,不关公子的事情。妈妈和那边的麻烦,我自己回去,请小姐不要打他了。公子他,他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女孩子说完这句话,俯身恳切地磕了一个头,起来打算离开。 “你站住——” “等等。” 凌越和芷涯同时出声。 “红袖,”门口站着的女子终于被唤了进来,“让管家去一趟,拿银票把这女孩子的身契拿来吧。” “哎。”红袖点点头,她刚才在门口听了半晌。以前自己也是家里过不下去被卖了的,好在进了凌家,跟在大小姐身边。这女孩子一番话,听在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心早就软了。 “姐——”凌越听见这句话,跪了一会的后背也松了下来。 “你抢来的人,自己照看。跪直了!”芷涯横了他一眼,不吃他那套,“赔人家的一百两银子,挨个从你月例里面扣。” “你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了这个打扮。月例先按二等丫头算吧,给她拿几身换洗衣服,其他你看着安排办吧。”芷涯转过身吩咐红袖。 “好。”红袖过去拉起女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跟我来。” “姐,那我没事了吧。”凌越人畜无害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不是不能白跪么,就跪着吧。月亮起来你再起来。气性那么大,晚饭也不用吃了。” 门口没走远的两人听的清清楚楚,女孩子回头顿了一下,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就被红袖拉着往前。 “没事的,你以后就习惯了。” 习,习惯?经常这样?小丫头一脸迷惑地被拽走。 一场闹剧这才结束,等红袖回来,芷涯又在盯着那本账册,没抬头的问了一句:“安顿好了?” “嗯。”红袖看天色暗了,点了两盏灯拿过去,“那女孩子乖巧柔和,我也挺喜欢。小姐今日罚他,可是委屈了些咱们公子。” “倒是个好孩子,你多调理调理。卷云楼也该有个懂事的丫头看着,若是我派过去,他多半捣乱。这回自个儿抢的,倒不怕他拧。”芷涯笑笑放下笔,看堂屋已经开始摆饭,“越儿今日也没做错。少年郎若是连这些血气之勇都没有,怕事不肯出头,倒是家门不幸了。” “那小姐还?”红袖不解。 “我是磨磨他的性子,有些事,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若回回把自己弄到大狱里,太蠢了,也是家门不幸啊。” “这……小姐真是。” 屋子里一时主仆笑声缓缓。 “你也跑了半日了,这会让绿蚁来吧,你先去吃饭。” 等到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凌大少爷终于从蒲团上挪去了床上躺着。 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白天带来的女孩子推门进来,浅绿色带白茉莉花的衣裙,头上两侧竖着双鬟,点缀几朵白色绢花。她带来一阵风,金线耳坠上碧玉坠子摇摇晃晃,裙角袖口都轻轻吹起来,身上一股刚沐浴完的清新皂角气味。 “你……”凌越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袖姐让我偷偷给你带点吃的来。”女孩子拎着一个食盒,里面几样点心。 “她帮你打扮的?”凌越本以为又是明溪阁哪个小丫头让红袖指使来送吃的。 “嗯,”她点头头,“袖姐可好了,跟我说了好多话,耳坠也是她送我的。” “你叫什么?”凌越和她不在一个频道。 “我,本名不记得了,青楼里面取的名字我也不想再用了。”她低头看不出情绪,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凌越,“公子救了我,不如公子给我取一个吧。” “茉然可好?茉莉的茉。” “好。”眼前的小人低头自己念了几遍,抬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茉莉的茉,我喜欢的。” 八、咸盐 “小姐昨夜歇的怎样?”红袖一早过来伺候,看见芷涯已经起床,忙拧帕子,摆妆奁,“如今贵客在此,丝竹班子是停了,不知晚上睡不睡的稳。” 芷涯自十几岁上接过管家时便失眠,即使睡着也多梦,一晚上要醒几回。后来无意中听着丝竹乐声入睡倒好,宅里便请了丝竹班子,每夜弹奏一曲。自曦朔一行住进,便停了。 “也罢了。你先给我倒杯水来,渴坏了。昨儿晚膳怎么这样咸。” 红袖忙斟了一盏蜜水端过去:“可说呢,打死卖盐的了。这盐巴又不贵,可是逮着了。” 红袖昨儿也觉得菜咸了下,忍不住叨叨。 芷涯这边已经洗好了,手里香粉上了一半,听见这句停了下来,隔着银镜看着红袖:“你说什么?” 红袖那里拿着衣裙,不明不白状:“打死卖盐的了?” “后面那句。”芷涯搁下粉盒,转回头看着她。 “盐、盐巴又不贵。” “我知道了!”芷涯瞬间神色清明,紧接带着一丝惊喜。立时又把刻在脑子里的账册过了一瞬,更加坚定了主意,“快给我收拾好,去栖梧洲。” 曦朔这里正处理公务,白蘋进来报说芷涯来了。曦朔看她进来时的面色,想必已经有答案了。 芷涯俯身轻行了个礼,说道:“回禀殿下,这账目应该是有思路了。” 曦朔示意她坐下。 “这赈灾所用的银钱米粮,重建所需的物资,都是没有个实数的。若有多报,也难抓住把柄。只是这咸盐一项,是盐铁司专营定价,价格便宜没有油水,也不得脱手私卖。” 曦朔此时已经了然:“所以只要对比咸盐一项,既可知州内灾民人数,受灾情况。” “正是此理。” 曦朔眼中赞许之意,未待说话,贴身侍卫鹰扬一路小跑进来,递上一封信:“陆循陆大人的急信。” 曦朔拆开快速阅过,嘴角浮起一笑。 “陆循和姑娘所言一致。看来传言非虚啊,离州三清中凌小姐的眼。” 芷涯低头抿笑,接过茶壶给曦朔续了杯茶:“殿下秒赞了,民女愚笨,也是拖到今日才想明白。” 芷涯这里离了栖梧洲,羽岚又过来寻她。 “查人?”芷涯眉头一蹙,“你可是又?” “没有没有。”羽岚连忙摆手。 “我回来那日,在浮梁街碰到打了一架的是他,后来摘星辰之后,我又在墙外见到他了。” 芷涯面上露出打趣的神色:“难不成,对你一见钟情了?你又让我查他,莫非——” “什么呀!”羽岚颇难得的露出一点害羞神色,“此人武功颇高。不是我自吹,这离州之内,能打赢我的不出五人。我在他手里竟然讨不到便宜。之前也从未听说此人。这样的高手到离州,又让我碰见两次,有次还是在家门外面。家里如今还有贵人,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芷涯边听她说边频频点头,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额头:“不错,长进不少。” “那——”羽岚凑过去,下巴搁在芷涯肩膀上,“可有奖励啊?” “自然要的,”芷涯眉目一转,“袖儿你去,把新送来那套文房四宝送去棠棣居。” 羽岚立马从芷涯身上下来,看她施施然离去,跺着脚在后面喊道:“姐你这耍赖啊!” “此事……”红袖试探着问。 “自己查查,也问问帝都。可大可小,不可轻放。”芷涯想了一想。 “那文房四宝?” “送!当然要送。” “殿下没胃口?”事情有了进展,曦朔反而午膳没吃两口。 “不怎么饿,今日有什么点心?”曦朔搁下筷子,只舀着一碗莼菜牛肉羹。 鹰扬没明白今日主子怎么忽然问起吃食,叫了翠翘进来。 “回殿下,今日备了绿茶饼和菱角酥、桂花酒酿。是否现在就上?” 曦朔听着,都是些这些日子轮流做过的,挥挥手先不用了。白蘋却提了个食盒进来,福了一福。 “这里是小厨房新试的几道点心,请殿下和大人们尝个鲜儿。” 见她打开盒盖,拿出一道紫色花朵做的点心,“这是紫藤花糕。”,又拿了一道花瓣形状的东西,“这是荷花瓣,甜咸两样。”,又拿了一盏琉璃壶出来,“这是茉莉露。” “怎的里面不见有花?” 那丫头笑笑:“这是把厚白蜜抹在盏上,盖在鲜茉莉花上放一夜,蜜就沾了茉莉花香,再冲水就是这蜜露了。殿下尝尝,花香全在里面了。” 白蘋说完要去斟茶,却被曦朔挥手阻拦。他自己拿起一个琉璃镶银箔花枝的杯子,自斟一杯,果然幽香沁人,慢慢饮下去,自得意趣。 “这个法子,厨娘倒想的灵巧。”曦朔看着桌上笑笑。 “厨娘哪有这种心思,这是二小姐新出的主意。”白蘋收拾完食盒立在一旁。 竹里馆里,落惜在院子小坐,手里拿着一卷书。 “这么入神?” 她听声觉得不对,别过身才看见曦朔站在院门口,忙起身见礼。 “殿下怎么来了?” “读的什么?” 两人没想到同时发问,相视一笑。 “吃了你那些好东西,来倒个谢。” “殿下无事倒来揶揄我,”落惜笑叹一声,“宫里什么精致吃食没有。” “可有时间,我想去浮梁街看看。”曦朔问道。 “现在?”落惜看看他,发现他今日一身素服便装,倒像是有准备的样子。 曦朔算是默认,站在一丛竹子下等着。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这一丛竹子,倒像是等着他。 两人到浮梁街上,坐了一程船。 “为何这摇船的都是岁数大的妈妈们?”曦朔目所能及,只见每艘小船的船头,都是穿着蓝染花布的妈妈,看着岁数已在花甲上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落惜笑道,“别看她们岁数打了,摇船可比小哥们要稳当呢。” “哦?”曦朔倒有些意外,依旧看着街上景致。虽说来离州已有一阵,因诸事心悬,倒没有像今日一样轻松游玩过。 “不哄殿下,真的。”落惜表情故作认真,曦朔也不知是真是假,她顺着曦朔的视线指点着岸上的铺子,“喏,那家临水居,老板七十岁的老母亲,一条青鱼能做二十道菜。还有旁边余家的酱菜铺,若是嘴刁的老客没买到老太太亲手腌的酱菜,还要嗔怪呢。”她细白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茶点,“这道离州特色的盐渍莴笋,能做的阿婆倒也不多,得家里种的一手好莴笋,熟悉莴笋脾气的才行。” 曦朔闻言拈了一片,细嚼起来口感绵韧,莴笋的清香不减反增。 “看来真是如有一宝啊。”曦朔感叹道。 河道里小船不少,附近的小船挨的近了,彼此谈话也听得清一二。此时隔壁船上像是几个青年人坐谈,些许言语曦朔听入耳中,倒有了几分兴趣。 “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落惜看曦朔神色有了几分认真,便不再言语。 “起于州部,吾等州郡中人若想报国,唯有举荐之途。然若此,是先报明主,还是先报知己,家乡?” 又是先前那人的声音:“士为知己者死,然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怎可囿于出生、知遇,而困于一身。” 曦朔眼神一亮,身子不自觉往那边侧了侧。 “明怀此言,发人深省,之前竟从未听闻。” “子浮兄谬赞了,只是偶尔感触所想,并无大用。” 几人最后又聊了些别的,曦朔一直认真听完,脸色一时认真,一时摇头,一时微笑。 “殿下。”落惜见他愣神,唤了声。 “隔壁船上的,你可知是谁家公子?”曦朔面色和煦,又是往常的样子。 落惜摇摇头:“没听说过,也许姐姐知道吧。” 一时几条小船靠定,对面的人先行上岸。 “诸位留步,”曦朔步出船舱,叫住前面没走几步的人,“适才无意听见各位坐谈,颇有见地,令人深思。不知方才‘明主之吏’,是哪位公子所言,可否结识一下。” 众人见曦朔气度高华,金姿玉质,也心生好感。 人中一位青衫公子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在下明怀,方才正是在下所言。信口雌黄,不必挂怀。” 又有一人上前施礼:“在下陈子浮,不知公子名讳?” 曦朔还了一礼:“在下凤阙,皓澜人氏,来此游玩。” “既然有缘相识,公子不妨于我等同游?” “心向往之,本应前往。不过带有女眷,恐有不便,不如来日再会。” 众人看到船中还有一女子尚未出来,想必是女眷,便告辞别过。 九、有匪君子 两人靠了岸,靠在临河栏杆上,太阳在水面一点一点跳着,刚聚起来,就被波纹搅散。 “今日还要谢谢你了。”曦朔看着那聚聚散散的倒影,随意一笑,松散又郑重。落惜有点看不透。 “因为那些人?” 此刻连曦朔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偶遇会对大羲的未来掀起怎样的变动。流淌着大羲厚载之血的年轻储君,站在无尽历史中的一点,身后是大羲五百年国祚,前方是茫茫雾霭。命运的幕布已经掀开一角,有人走至台前,有人尚在候场。可不论如何,既定的齿轮已经绷紧,一切不可回溯的往前行去。 “谢我的话,倒是有些饿了。”两人随意走了走,落惜看他心情好像不错。 “二分楼?好怪的名字。”曦朔看见前面一家酒楼的招牌。 “他家后院特别多的杏花,春天的时候,满堂落花,一分尘土,一分流水。”落惜说起来满是回忆,眼中盛满当时风雅景致。 曦朔却想起摘星辰那日,她一舒一展,如令飞花。 “就这家吧。” 麟趾宫内,九歌递上一封信函。 曦朝打开细细看着。九歌在一旁看着主子脸色,仍是一切都在意料之内的样子。 “你说,”曦朝把信在蜡烛上烧了,走到窗前,看着宫里的花木,“明明是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怎么就减了一分?不甚吉利。” 曦朝整个人像陷在一种沉郁中,而那沉郁无法打破。九歌也不敢出言打扰,他也不需要人回答。 “没想到雅间满了,委屈公子在这小阁之内。” 两人本是随性,没想到四个独门的雅间全被订满,只有临窗隔出的一间间小阁,立着屏风隔开大堂。 两人正吃着闲聊,外面争吵声逐渐大了起来,隔着屏风往过去,看见一方是一黑衣男子,另一方好像以一青年为首,随从几人。言语听不真切,只见两边动起手来。 两人也不愿多管闲事,只扫了几眼,曦朔却多看了几眼那边身手。黑衣便罢了,另一伙人,逼急出手却是外族招式,看着像西北那边的起拿式。 联想起明州的事,曦朔不禁认真看着几人过招。此时三楼大厅乱做一团,楼梯那狼藉一片暂时堵住了,雅间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 没想到黑衣一波撂开几人,居然掀翻了屏风,小阁也乱了起来。 嚯嚯啦啦一片动静太大,众人都看过来。小阁里客人也有往外乱跑的,也有吓呆的,落惜本能往窗边那侧退靠。曦朔稍稍往前一探,挡在前面。 此时黑衣那边来了几个帮手,和对面打了开去,青年有个手下被一脚踹飞,直直就冲曦朔他们隔间砸来。两人往两边一躲,那人冲破窗户往楼下坠去。 青年那边见对方帮手渐多,纷纷跳窗,正主往这里看了一眼,竟也往曦朔这隔间冲来,曦朔从方才屏风被砸就已暗中预备起手,没想到那青年越过他时挑衅一笑,直略过他,在跳出窗子的一瞬,一把抓过落惜带出窗外。 曦朔脸色一变,蹬着窗槛紧跟着跳了出去,刚来及抓住她往上伸的一只手,往怀里一拉硬转了半圈,两人就这样跌了下去。 好在下面有布匹摊子,两人并未有大事。疑似外族那伙人也散开不见了。曦朔眼神示意刚追来的暗卫去寻。 “你怎么样?”曦朔低头只看见怀中人的发顶。 落惜惊魂未定,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手,她动了动指头,才缓过神,随即看见自己指缝下透着是他的胸口。闻声抬头,看见他那般脸色看着自己,而自己,被他揽在怀里,还趴在他身上。 “我、我没事。”落惜连忙起来,脸色红到耳朵。又忙去扶他,方才他跟着跳出来拉住自己,还垫在下面,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曦朔轻吸一口气起来,由她扶起来。 “公子可有受伤?” “快走。”曦朔低声说。 一路没敢耽搁,从侧门回了凌家,落惜要送他回栖梧洲。 “去你那。” 看他脸色郑重,落惜便转道去向竹里馆。 “让丫头出去。”进了院门,曦朔又说道。 两人走进正厅,落惜自己从侍女手中接过茶具:“青芜你带他们先下去。” 等下人们都离开,曦朔才开口:“看你应该懂医术的,可会包扎?” “殿下受伤了?我去叫大夫!”落惜着急要走。 “你别动——”曦朔叫住她,“这事可大可小。”看她神色紧张,继续解释道,“我此趟虽是暗访,也不是无人知道,瞒不住的。今日事是意外还是有心尚未可知,若闹开来都知我受伤。”他抬头看着她,“你就被推上风口浪尖了。” 落惜整个人顿了一顿,还在消化他话中的意思。 “哪怕是我的亲卫知道,一层层回传上去。有心人不论出于什么目的,若想联系上你,或者联系上你家,只消说你一路引我去那,就够一番牵扯了。” 她看着他一番剖白,一缕庇护之心,弥足珍贵。 曦朔起身,往侧面小厅走去,“正厅白日关门,对你女儿家名声有损,在这包下吧,无人看见即可。” 落惜拿了药箱跟过去,轻轻解开他半边领袍,落地的一侧肩胛处一片擦伤红肿。 “到了晚上怕是要出一大片淤青。”她说道。 落惜轻轻清理干净伤口,拿出药膏,本要用棉花沾取,可看他擦伤一片,又怕棉絮粘上反而不好愈合。一时脸色有些红,算了,他是为救自己才弄成这样的。 “怎么了——”曦朔感觉她忽然停下,有些疑惑就要回头,自己约莫着伤处应该不难处理的。 下一秒,他肩头落上了柔柔的,微微冰凉的指间。 在他灼热发烫的伤口上,轻轻地一次一次落下,从指尖到指腹,那样的凉,在主人竭力控制的力道下微微发颤,一点一点轻抚过他的伤口。凉意在他肩膀蔓延开…… 落惜脸颊的热度已经烧到了耳垂,和指尖的冰凉仿若冬夏之分。羲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身上竟然落下这些陈年旧疤。在他极为白净的皮肤上,写下不为人知的一路。他绷紧了坐着,骨肉下的肌理起起伏伏,坚韧的,好看的,温热发烫的,宛若神子一样的男人。 曦朔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她弄完,伤口的灼热有些蔓延到脖子。 “好了。”落惜替他拉上袍子,“晚上、晚上沐浴不要沾水。”又把一个小瓷盒放到案几上,“这个,身上其他,其他地方若有磕碰,沐浴完上药即可。” “好。”曦朔拿起收在怀中。 “只是肩上的,还得换几次药。” “那我明日来找你。” “今日,多谢殿下……”曦朔转身,看她耳垂发红,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也不看他。 “救人一命,都会做的。” “不止是那个!”她抬头看着他,认真的眼睛怕他误解了意思,可看到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又忙低下头,“谢谢殿下,保护之意。” “无妨。” 落惜目送他离开,依旧从那丛竹子下走过。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帝都,宣政殿。 “大人。” “大人。” 中书令尉迟祯些微点头,直接去了正厅。 近日这些旨意……尉迟祯眉头皱了皱,他虽非亲贵,但两朝老臣,掌中书令也有二十余年。岳帝若有新政务旨意,明旨前往往也会命他入宫相谈一二。近日这些诏令,之前从未听闻,以他的精滑,心里已经有了疑虑。 “尉迟大人迟迟不肯颁诏,可是有何高见啊?” “老臣见过七殿下。” 曦朝自领了中书省政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想到今日却前后脚来了。 “尉迟大人请起。” “老臣哪有高见,只是这机要之事,之前未听闻有定论。近日忽然下诏,老臣有些不解。” “父皇嫌我素日懒散,近日亲自教授中书政务,拿这几桩事情操练,这些都是父皇与我商议定了的。”曦朝走到案前,拣了几本折子,“大人谨慎,若有存疑,问过父皇便知。” 尉迟祯退了一步,绕到案前:“殿下说笑了,陛下亲命殿下掌理中书省事务,又亲自教导。老臣怎会存疑陛下和殿下的决议。” 十、混沌 “凌公子留步。” 凌越傍晚从武馆出门,没走几步却被人叫住,回头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只拱了拱手。 “不知这位兄台是?” “在下弦戈,明州人士,那日在解红楼,看见公子仗义出手,心中钦佩,想结交公子。不过当时乱七八糟的,没来及说话。” “哦哦,”凌越这时才记起来,眼前是当时坐在下首桌子浓眉大眼那青年,也回了回礼,“那日本是义不容辞,好说好说。” “凌兄,在下也想学点拳脚功夫,只是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知可否请兄台喝杯水酒,指点一二。” 凌越本在犹豫,看他言辞恳切,看此时距天黑尚有一段,便同去了。 “这莼菜鱼羹是离城特色,尝尝。” “谢谢凌兄。”弦戈双手接过,“听闻离州湖光山色,才子佳人的,没想到公子哥儿们也尚武啊。” “嗨,我是自己喜欢瞎胡闹的。”凌越不以为然说道,“其实不论什么地界,各样性情的人都存之有理啊,何必群分呢?” 弦戈听见这话,面色一乐觉得颇合心思,撑着下巴靠近了些。 凌越往日诨名在外,外间只作胡天胡地,纨绔世家子弟论。弦戈近了瞅着,只觉得眼前人亮亮堂堂的,像草原上太阳一样透亮。 “本以为离州的男人都是文绉绉的,没想到一见凌兄却分外投契。在下如今住在卷帘客栈,凌兄若有空,多来往才好。” 几人聊了一会,凌越也觉得这个北方小兄弟年轻有趣,又给他指点了几家武馆。两人告别散去。 晚间,卷帘客栈一间上房内,丫头正服侍着主子梳洗完毕。 “主子心情不错?” “这江南的男人,也不都是文文弱弱的。”被称为主子的人换好衣服,把头发甩到身后一个转身,浓眉大眼极英气的一个女儿家。 “主子可是说上次那个什么凌家的少爷。”自家主子的心思,做丫头的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蓬云,你说我跟那个被他救的丫头比,谁好看?” “公主什么身份,怎么能跟那种轻薄脂粉比!” “怎么又叫公主了!我们这次是有事情的,暴露就麻烦了。”弦戈训斥道。 “奴婢知错了,主子别生气。”蓬云连忙跪下。 “行了,起来吧。说到这儿,我们得养几个懂东陆武功的武士。”弦戈坐在床沿想了想,“像今日这样,众目睽睽,若被人认出身份,反倒麻烦。” “是。不过幸好主儿和他们跳窗及时,没被追上。倒是主儿若是看上那少爷……”蓬云有些欲言又止。 “无妨,不耽误大事。”弦戈表情又回复了少女的明艳,“大不了带回夜临嘛。” 昨日曦朔回来,紫罗闻着身上有些不同往日的味道。不过正主一言不发,她也不去多事。只是今早起来,倒是连往日晨练也停了。上午处理完事情,这会拿了一册书坐在院里看着。 “昨日对比盐数,将多出的银钱物资细对了一边,共多出八十万两银子的花销。” 紫罗上前说道。 曦朔眉头皱了皱:“准么?” 紫罗点了点头:“核对过的,具体怕商会入账不符,凌姑娘前几日去信宛州、楚州的凌家其他几房,在当地细对过的,确实募集了账册之数。” “这些银子,装备一个州也够了。”曦朔把书摔在石桌上,“不过这么大数目,各州护军护送,这帮蠹虫不是那么好吞的。”他表情敛了一下,“线头在帝都。” 曦朔细想了想,吩咐道:“他们调备重建,绕不过盐铁矿产等,让纪伯烈和陆循一起暗查,外松内紧。” 曦朔所辖青钰省下设三大衙门,陆循所在度支司掌管全国财政收支,盐铁司统一调配全国盐铁茶矿等等官管物资,如今司丞为纪伯烈。户计司则掌管全国赋税人口,由端木承平执掌。 “让纪伯烈找机会私下透给霍明璃一些,这位翩翩公子大理寺少卿追本溯源起来可要比伯烈那个暴脾气强多了。” “殿下比前日平和了许多。” “虽对方不明,但有了头绪,总是可以查下去的。” 父皇虽偏好制衡之道,一心在位之年立出太平盛世气象。碰见贪墨这种事情,加上明州若稳不住,边疆不稳,总不会姑息的。 “霍明璃倒是个很好的人选。”顾非寒听了后半截,“都说公子如玉,但大理寺若要办的案子,还真没人能从他嘴里撬下来。”他坐下来,扫了眼曦朔撂下的书,诗三百?什么时候开始看这些了,“不过端木承平这么好的身份,你怎么把他撂下了?”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曦朔少时也放在定国公的越云军中历练,二人说话本就随意。 “就是太好了啊——”曦朔叹口气,“端木家本就是帝都的老勋贵,关系深厚,他去年又娶了我那堂妹。若牵扯进来两个,纠缠一番,他还查不查得下去……” “承平此人,还是千仞无枝的。”同是帝都子弟,端木承平的人品顾非寒素来称赞。 “不然以端木家势大,父皇也不会指他来领这个赋税的差事。” “虽说锦宁郡主婚前便心悦端木司丞,陛下这赐婚也是精妙。郡主素来烈性,又一心维护司丞,听闻不少明的暗的想走司丞关系的一干人等,事有不可的,都被群主拦着驳回,谁也说不得什么。” 曦朔笑了起来,往日也有听闻,这个小堂妹有时不管不顾,伤了人家求上门贵眷的面子。皇城之内,有几次被推到岳帝那边,她过去跟这皇帝堂叔撒个娇,哭几滴眼泪一副护夫模样,连“妾身就是陛下赐给承平的护身符,就是挡这些的!”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岳帝对外只作拿她没辙,只说侄女娇养坏了,罚抄了几回女则,重拿轻放。端木郡马那倒是清净太平许多。 事已定下,曦朔自顾自离去。顾非寒拿起那卷诗三百,颇有些小嫌弃的摇了摇头。 “果然青了,得几日才能散呢。”落惜看着曦朔肩胛起了一片青紫,小心翼翼的换了药,又加了两帖舒筋活络的膏药。 “好在无人发觉。” “昨日……”落惜有些犹豫,“昨日的打斗,难道真是针对殿下?” “暗卫本想上前护我,等转头再追已经丢了。”曦朔脑中回想起几人的招式,有点不明的思绪。见落惜神色担忧,也罢,少一个人知道吧。 “姐姐那里人手颇多,既然涉及殿下安危,不如我去悄悄告诉一声,不会声张。” “这事先不要说,里面有些复杂。谁都不要说。”曦朔回头说道,动作猛了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落惜忙抓起药包轻轻按着热敷,一边小口吹着气一边伸手扇着。 医者无心,曦朔忽然被后背靠近的温度和呵气弄得有些窘迫,耳垂微微发热。 “好了,不怎么疼,换好了么?” “好了。”曦朔匆忙回答。 落惜从后面帮他把衣服拉到肩上,曦朔背对着她,自己整理前襟。 “殿下出来竟也没有跟个贴身侍女。”落惜有些疑惑。 “浮虚宫中侍女们只是寻常宫女,姬妾柔顺胆怯,带出来多有不便。我手脚俱全,何必自找麻烦。” 他已理好衣服,正挂着玉佩,脱口答道。没察觉她脸色中一瞬低落。 “殿下宫里的女子,自然温柔和顺,养在深闺的。” 曦朔理好衣服闻言抬头,过了一瞬才明白她指的什么,愕然失笑:“我宫中并无侧妃。如今太子妃未立,我本也无心纳人。只有两三个往日母后,贵妃赐的妾侍照料起居琐事。” “我不是要问殿下私……” 落惜口齿纠结在一起,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恰好鹰扬从门外一路跑进竹里馆。 “殿下,新传来的,盖了火印。” 曦朔拆开,信上字数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他脸色略有担忧:“父皇抱恙,中书省这几日都是老七传旨。” 十一、有涯 “不知这离州附近,有什么厉害些的江湖门派?” 这日芷涯过来,日常说话完,顾非寒忽然问起了江湖之事。这位一直温雅得体的大小姐面色空顿了一下,才又恢复如常。 “当年肃帝一统九州,风陵宗师在战时为佑一方百姓平安,在离州临海建天涯海阁。如今已经传到第三代阁主叶穆。只是叶阁主已过耳顺之年,现多由——”她唇齿顿了一下,“现多由掌剑大弟子夏观澜主事。” “能否请夏少侠前来一会,我有些事想问。”曦朔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我这就去办。”芷涯笑笑,福了一福退出去。 远了栖梧洲,芷涯才卸下这身僵硬。 “小姐……”红袖在一边唤她。 “我没事。”她转头微笑一下安慰这丫头,“以父亲或凌越的名义发个帖子吧。” 帝都,明月楼。 第一次踏进帝都的人,往往先被震动的不是宫室巍峨,泼天富贵,而是皓澜城的夜色。无数旅客商人,日暮之后,感叹一声夜夜元夕,灯火不绝。 而这夜间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明月楼,丝竹歌舞美人林,千金买酒解语花。 是不论达官贵戚,还是过路游人,都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只是外界从未有人知道,这帝都最富盛名的教坊,幕后老板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如果是有十几年交情的老主顾,大约曾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楼会中,见过一面。 那时明月楼还是帝都三大教坊之一,还未像现在这样独占鳌头。每逢有出众新人初次登台见客,便大摆楼会,一番才艺之后,由贵客竞投,价高者为入幕之宾。 那日新登台的是名黄衣女子,娇柔婉转,状态极妍,气质中一分慵懒难言,配上眉眼低垂,是几年不曾见到的名姝。 王大学士当即赋诗一首相赠,赞为“姚黄牡丹”。 “白兄,我可没诓你,今日所行不亏吧。” 一名黑金锦袍、气度难掩的男子向一侧白衣男子说到。被唤白兄那人,周身带着些冷峻,美人们有些不敢调笑,都偏向锦袍男子那侧说笑。 “这姑娘舞艺出众,日后或成一代大家。”白琛看着那女子台上谢幕,眼中稍许欣赏。 “你这人啊,一贯不解风情。”黑衫男子摇摇头,张口吃了美人递到嘴边的葡萄。 锦烟正在台上朝台下各方施礼谢幕,中间一列坐的正是往日楼中贵客,礼毕起身,抬眼看见白琛唇齿启合,一代大家的言语夹在满堂吵嚷中传了过来,高眉深目正看着自己,眼中干干净净,只有欣赏。 锦烟迎着他的视线,倾城一笑谢过,又深福了服,二次拜过。 自入楼来,虽未登台,也私下偷看过不少客人,从未见过此人。若是他……锦烟偷偷笑了笑。 这厢白琛只不过被对方拉来,权作看了一场歌舞。他素来不入此地,不知道姑娘们这些细腻里的心思。可是旁边的男子全都看在了眼里,呷了口酒暗中不虞。 竞投开始,从五十两一路叫上去。 锦烟躲在幕后看着底下锣声急急缓缓,意中人却始终没有出手。 黑衫男子身后侍从举起手,一千两。明月楼史上新人最高价。锦烟的入幕之宾已定。 “姚黄牡丹”一夜之间名动青楼。 此后不知为何,这夜之后“姚黄牡丹”再未在人前出现过,好像真是一朵花,开完就散了。不过这一茬一茬的名花美人,没多久就会被人忘记,无人再提。 “凌姑娘来了信。” 万锦烟正在楼上打开一丝窗户,看着楼下的热闹,吉娘过来回事。 “何事?”她玉指依旧点在窗棂上,目光在下面巡回。 “要查个高手。” “你去吧,查完给我看看。”她终于合上窗户,把一干声色犬马关在外面,“倒是那个公主,可有后续?” 吉娘摇了摇头:“自那日在二分楼露面之后,还没有消息。” “盯紧些,最近有用。” “倒是凌家姑娘知道小姐爱吃生莲子,一并送来的新鲜莲蓬,还没变色呢,可要尝尝?”吉娘扶着她坐下,圆桌上白玉荷叶碟里搁着几个翠色莲蓬。 锦烟拿过一个在手里玩着,低头笑笑,像风动牡丹:“倒是她一直惦记。” 送完帖子没两日,管家就来报天涯海阁三人来访。芷涯忙叫红袖去栖梧洲请曦朔等人到抱朴斋正堂,一面令管家引夏观澜三人前来,又将闲杂丫头仆役打发出院子。 一时人齐,芷涯说明曦朔等人身份,只说有事相商,回身坐下,看对面与夏观澜同行的一男一女,也是阁中人等。 “夏观澜见过太子殿下,云烈将军,殿前副指挥使大人。”夏观澜抱拳行礼完,又手向身后,“前日阁中收到信件,说有事情相商,望过门一叙。老阁主便命雪诚师弟,叶桑榆师妹同行,以便照应。” 眼下曦朔坐在正位。左手几张椅子依次是顾非寒,紫罗,凌芷涯。右侧是夏观澜,雪诚、叶桑榆。 芷涯侧坐看着前方,只觉得恍如隔世,上次他这样坐在这里,已经像上辈子的事了。人生命数,原不可测。 “此次请夏少侠一叙,原是有些武林事情不解,望解惑一二。”曦朔看向夏观澜进入正题。 “殿下请讲,观澜知无不言。” “这个招式,不知是何功夫,出自何门何派?”曦朔拿起几张纸,鹰扬接过递给夏观澜。 夏观澜拿着纸,盯了一会上面所画的招式,眉头蹙了蹙:“这个功夫,有些眼熟。不过不是江南这些门派的路数,甚至也不像本朝宗师所创。倒像……” 他放下纸,出神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又道:“边疆外族所练的大破云手。” “哦?”几人都有了兴趣。 “只是我目前尚不确定。”夏观澜有些歉意的抿下唇角,“不知殿下可有更多线索?” 曦朔想了一下,看向紫罗一眼,站起来往厅中走去,紫罗也起身向前。 曦朔忽然出手,众人都吓了一跳,只顾非寒面色如常,眼看二人在厅中动起手来。 没想到二人出手甚是默契,动作之间分外熟悉对方路数,一拆一挡,几招下来看不出高下。曦朔忽的变了招数,紫罗按势配合抵挡几下,被曦朔轻推出去。 待她旋身站定,曦朔看向夏观澜:“我那日所见,大概这样。” “八成是大破云手,只是这一宗下面尚有分支门派,如今怕是无法确定所属。” 曦朔点了点头,回位坐下:“也不急一时。此行还有一些事情,恐怕要夏少侠等相助。” “自当尽力。”夏观澜点头。 正事说完,紫罗看向末尾安静坐着的姑娘,笑道:“听闻老阁主姓叶,乃听水剑一脉大宗师,膝下有一独女。” 雪诚接过话道:“正是桑榆师妹,如今阁主做主,准备和观澜师兄定亲了。” 一句话像是掉落地上的针,细泠泠刺出一片安静。 夏观澜惊诧回头,没想到雪诚出此一言,桑榆自低着头羞涩不说话,对面芷涯只垂眸看着膝盖,手里攥着帕子,一动不动。 门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膝盖的罗裙上,几朵紫色睡莲泛着光,那光泽也一动不动,在阳光下隐隐觉得不真实。而她始终没有抬头。 “既如此,紫罗替我准备一份贺礼,贺你二人文定之喜。”曦朔吩咐紫罗。 “属下明白。”紫罗方才也有些意外,忙应下。 “我去准备下客房。”芷涯起来朝前方行了个礼,慢退出去,未再看堂内之人。 红袖一直站在堂屋外面,收起拧坏了一角的丝帕,跟着芷涯出去。 “把流光居收拾一下吧,拨几个丫头小厮过去。”芷涯说话很快,莲步不停的走在前面,后面裙摆扬起一点灰尘,起起落落的,看着闹腾不安。 收拾妥当,红袖领着观澜三人进去,东西两边厢房让丫头带着叶桑榆和雪诚进去安置,自己引着夏观澜进了北面正房。 “公子歇歇,红袖先退下了。” 夏观澜有些欲言又止,红袖走到门口,又有些忍不住,回头似有埋怨:“奴婢先认个错,这话自知多嘴。可是公子的喜事,不该这样告诉出来。” 夏观澜似是默认,并无怪罪的神色:“今日这事是唐突了,我没叮嘱好。” 晚上,芷涯走到明溪阁外的一处小溪,坐在石头上看着对面的翡翠湖。 这湖本是凌家的家产,半边湖面挨着宅院,但未建住宅,只是种了些花木和内院隔开,湖边有栋小楼,名江翡楼,并无人居住。日常晚上并无人去,只在湖边和楼门点些灯火。 “抱歉。” 后面声音传来,芷涯知道是他,并未回头。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芷涯看着湖水笑笑,低头时候眼角还能看见他的衣角在晚风里飘来飘去。眼睛酸酸的,忽然有些模糊。大梦一场,早就回不去了。 “送你的贺礼。”她起来,拉过他袖子在他手心放了块玉佩,深紫穗子,一块白玉并蒂莲暖玉,养的很好,润出来的白色。 她转身要走,被他一下拉住了云袖。 月亮隐进了云里,只留下花木枝叶簌簌的声音,两人站在那里,无言以对。 月亮在云朵里穿着,两人脸色光影时明时暗。终于在月亮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夏观澜开口:“当年,你到底为了什么——” “对不起。”芷涯抬头看着他,月亮的光盛在她眼睛的水色里,摇摇晃晃的。 他知道那个眼神,一如当年,她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像是终于放弃追寻什么了一样,他指间一寸寸张开,最终松开手,从她身边走过,和当年一样沉默着离开。 她这次没敢去看他经过时的侧脸,在他擦肩而过之后,捂着嘴巴蹲了下去,肩膀发颤,掩住所有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停的说着,对他,也是对自己。 十二、暗涌 昨晚一夜无眠,早上刚起床,红袖过来传话说夫人要姑娘梳洗完过去。 不知母亲是何意思,芷涯收拾完过去,发现素心堂已经摆好一桌早饭。 “坐吧,脸色不好,可是近日事多?” 芷涯装作无事状笑笑,摇了摇头。 “越儿最近好像时长出去,今年可有长进?” 芷涯又摇了摇头,这会是真的。 凌夫人叹了一口气,思虑半晌斟酌说道:“昨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些年你过的不容易,家里的事压着,太子的事我也知道你为了什么周转。” 凌夫人面色不忍,觉得对不起女儿。 “芷儿,你如今岁数也不小了,该让越儿担起来了。凌家除了你只有他,你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已经这些年了,也不在这一时了。况且还有两个妹妹呢。”芷涯把手放在母亲的手上安慰道。 “落惜便罢了,羽岚不是我所生,你自小就知道的。”凌夫人面色有些不愉,不打算多说陈年往事,“我虽是凌家主母,却不想你被它耽搁太多。” “知道母亲疼我,女儿记着了。越儿确实该收心了。”芷涯撒个娇笑笑。 凌夫人看女儿应了,面色又柔软下来:“吴楚那孩子,我看也不错,而且素来对你上心。” “母亲尝尝这藕粉,新磨的。”芷涯拿起小碗,亲手盛了一碗递过去。 素心堂用完一顿早膳出来,芷涯不知不觉走到了卷云楼门口,进去发现凌越不在,那日救回的小丫头在屋里收拾着,看见芷涯上前行了个礼。 “大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芷涯看她温婉可人,心里有些好感。 “茉然。”女孩子甜甜地一笑,“茉莉的茉,少爷给我起的。” 蓦然回首……芷涯心里默念,环顾一圈,“少爷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少爷认识了个新朋友,最近好像时常约着一起出去。” “不务正业。”芷涯走出门去,“他回来让他找我。” “是。” 回去路过栖梧洲,看见夏观澜在里面和曦朔正有事情,便没进去。顾非寒正好出来,两人彼此见过,顺路往外走着。 “将军可是出去?” “今日无事,出去看看能不能碰见些的线索。” “舍妹师承南海灯寂师太,若有助力之处,将军吩咐即可。” “非寒记下了,姑娘近日费心不少。”顾非寒善意地点了点头。 “哪里。不过昨日看殿下和紫罗大人交手,真是意外,没想到身为女子,竟有这般身手。”芷涯回想昨日抱朴斋那幕,难以置信。 顾非寒闻言一笑:“殿下如今一半功夫,都是紫罗教的。” “什么?”芷涯停下,“紫罗姑娘,竟然,是殿下的师父?” “殿下十几岁的时候,一日校场演武,和一个教头僵持不下。紫罗当时只是普通宫娥随行,几下点出那教头招式不当。那人本是宫里的老人,有几分体面,颇不服气,让紫罗下场说话。” “然后紫罗姑娘就下场了?”没想到还有这段故事,如今的殿前副指挥使,当年竟然是一位宫娥。 顾非寒点点头:“不仅下场,一剑制敌,全场哗然。殿下也错愕的很,后来和紫罗还比了一场。” “谁赢了?”芷涯隐隐有些期待。 “一剑,”顾非寒眼睛笑起来,似在回忆那一剑的精彩,“紫罗只出了一剑,殿下就已经没机会拔剑。” 芷涯还在消化这信息,那日第一次见到紫罗,直觉非池中物,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话本子都想不出的故事。 “所以,紫罗姑娘就成了殿下的师父?” “并无师徒名分,不过那日之后,殿下功夫半数都寻紫罗指点,其他还是宫里的教头们教的。” “真是巾帼英雄啊!”芷涯感叹道,“做女子做成大人这样,我们几辈子都不敢想的。” “她并未像你们所想那样……”顾非寒好像轻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芷涯听得一缕弦外之音,不过他没有再说,自己也没有再问。 “凌越呢?”芷涯走了没多久,羽岚又进了卷云楼。 “见过三小姐。少爷出去了,说是约了朋友谈什么功夫的事。”茉然过来解释。 “功夫?去哪啊?”羽岚来了兴致。 “没听清楚,好像是什么卷帘客栈附近什么的。” 茉然说完看见三小姐一跃出去已经没了影儿。还是红袖姐姐说的对,跟着少爷什么都要习惯。 弦戈这日和凌越约好见面,出了客栈没走几步觉得好像被人盯了。在附近绕了几圈,确定了下方位,当即几枚暗器出手甩过去。对方好像也无意再藏,直接现身,正是那日在二分楼跟踪出手那人。 “来者何人?为何一直纠缠?” 弦戈也是烈性,直接飞身迎上前去。 “公主好身手。” 这次动手弦戈才明白对方武功应在自己之上,当日纠缠只为让他们情急使出本来招式。既然知道,更不能留了!一面招招紧逼,一面伺机放出暗器。 对方无意伤她,躲闪期间,却并未放弃近身,趁着靠近的一瞬,在她耳边低语:“我家主子想约公主一叙。” “凭你主子是谁,今日你都留不得。” 真难沟通。男子心下叹了一句,索性也不管她闹不闹,直接钳制住她双手,拉到身前。 “公主因何南下?对方人手武艺尚在我之上,你自是成不了事。”这句话说完,感觉手里的人倒是听进去了些,“主子想和公主合作,也为此事。” “我如何信你?” 弦戈说完,只觉颈上一凉,一把极薄韧的弯刀贴在那里。她广见兵器,知道是极厉害的。 “在下无意伤害公主。” 那人说完,收起了弯刀。 “什么人!”忽然一声断喝,凌越出现在巷口。两人俱是意外。 “明晚辰时,风波亭。” 男子说完一掌击开弦戈,往后飞檐离去。弦戈会意,顺势往前跌了几步。 “凌越!” 一路追着凌越过来的羽岚正好眼见那人离去这幕,赢谢……他如何在这? “三姐。”凌越回头看见羽岚追来,叫了一声,弦戈也走了过来,“你怎么样?那人是谁?” “没事,一个小贼。刚才在客栈掏银子露财了,出门没几步就被盯上了。”弦戈耸耸肩膀。 “这位是?”羽岚看弦戈和凌越似是相熟。 “这是我今日认识的新朋友,弦戈,明州人士。他初到此地,我带他玩玩,王泊景他们都见过的。这是我家三姐。” “见过姐姐。”弦戈十分乖巧行了一礼。 羽岚忙上前抬着胳膊把人扶起来,倒拉着胳膊夸起来:“这么俊朗乖巧的少年,可别跟我家小子学坏了。” 羽岚素来明丽,加上一直习武,通身飒爽气息,这番稍显亲密的动作做起来倒是有几分江湖朗阔,令人不觉唐突。 弦戈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分辨:“哪有,凌兄照顾小弟的很。” 羽岚看着凌越,颇叹息的说道:“本来以为这小子溜出来是有什么好玩的,才跟过来。既然你们闲逛,我就先走了。” “三姐要不要一起啊?”凌越双手抱胸笑着邀请。 “不要。刚才看见杏花楼新制的芙蓉酥要出锅了,走了走了。”羽岚说话挥了挥手,只留给凌越一个背影。 凌越像是习惯了,也耸了耸肩对弦戈道:“走吧,王泊景说是家里师傅新教了一招,去看看。” 居然是个女子……羽岚刚才一时鬼使神差地趁机搭了下脉,那人原是女扮男装。也不知道是这小子交往上谁家姑娘了,还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刚才肯定是赢谢的,不可能认错,羽岚回忆了下那人身手,往他方才离开的地方追去。 没想到…… “小顾将军?”羽岚跑过几条街道,没想到看见顾非寒在这里。 “三姑娘。”顾非寒点了点头。 “将军怎么在这?” “方才经过前面,听见有打斗之声不似寻常,听着往这边散了,追来看看。” “可是一黑衣男子?”羽岚忙问道。 “你见过?”顾非寒盯着她,全神等她说话。 羽岚点点头:“看见一眼,也是往这边跑了,听说是抢了人家银子,追来看见将军也在。” “可曾看清招式?”顾非寒追问。 “只是一掌,寻常的很。”羽岚喘喘气,回忆了着比划了下。 顾非寒那日看见羽岚与紫罗过招,虽不算上层高手,一般习武之人却也难胜她。若追了几条街都没看见踪影,怎会是普通贼人。 不知殿下遇见可是这人。 “现在已是追不上了。姑娘下次若见此人,不论何时,必告诉非寒。” 羽岚见他神色郑重,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之前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那日回离州,在浮梁街上和他争路,过了几招,到看不出什么。一日是有次晚上在墙外遇见,也动了手,对方功夫在我之上,未试出深浅。” “墙外?” “呃、那阵刚回来,本是那晚想出去偷玩,没想到墙外路上遇见了。”羽岚说着略恳求的眼神看着顾非寒。 顾非寒心下了然,点头示意不会说与芷涯。 “不过我与姐姐说过这人,姐姐去查了。” 十三、火种 “凌姑娘要的消息查到了。”吉娘递过来一卷纸信。 锦烟解开细绳,打开细扫下来,“湮罗的人?” 自她接手这明月楼以来,十几年时间,把它变成一张渗透各地的情报网络。大羲的杀手组织,只要出过手的,都在明月楼机要库中留有记录。湮罗是其中最难缠的,收了主顾的银子,不论地隔多远,时过多久,最终都会取人性命。 都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若被湮罗盯上,便好像悬剑于顶,至死不得安宁。 竟是湮罗第一高手去了江南……锦烟心下暗忖。 “姑娘,帝都回信了。”红袖打发小丫头们出去,来回芷涯。 “快拿来。” 芷涯接过信封,捏着只是薄薄一片,打开却只有八个字:往事牵扯,求宁莫寻。她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不明其意。可是锦姑娘也不是故弄玄虚之人,如此想着,也许是有难言之隐,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姐姐!” 一声呼喊打断她思绪,快速把纸一掩,看见羽岚风风火火的进来,背后跟着顾非寒。难不成这丫头缠着人家要比武? “姐姐,上次我说的那个赢谢,可查着了?” 这二人一起,难道是为这个? 芷涯摇摇头:“没有线索,只怕以我们的关系,是查不着了。” 羽岚果然脸色有些丧气,只是没想到顾非寒脸色也有些失望。 “将军要找此人?” 顾非寒摇摇头:“尚不知是不是,只是当个线索。” 栖梧洲里,曦朔和夏观澜一番事情商量完,倒是颇为欣赏这个青年。 “听说天涯海阁设立之初,便是为保一方安宁,今日和你深谈,得见风陵宗师一番仁义初心。” “观澜岂敢和大宗师并论。只是天生一方水土,养万物众生。当怀敬畏慈悲,维和之念。” “好个维和之念。各地守军若能有此念,乃百姓之福。观澜既如此心胸,可有从军之心?”既遇良才,任由流落在外,曦朔心中难免惋惜。 夏观澜笑笑,语气几分感慨:“在下一介乡野村夫,所做仅为心中信念。若为举荐出仕投报世族显贵门庭,为其门生,非我所愿。” “若是为离州,为大羲安定而从军呢?”曦朔一笑反问。 夏观澜楞了一下,不明白曦朔什么意思。 “我知道,如今推举制下,皆是各州中显贵世族和高级官员向朝廷引荐人才,朝廷考核通过的,按需分往各省各司衙门。他们把控,”曦朔想想,轻笑了一下,“甚至说是垄断了天下举才之道。他们本身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加上举荐的知遇之恩,又成新枝。朝堂上无孤臣,世族下无遗珠。虽然夸张,却也实话。” “殿下既知,又何必问观澜呢?”夏观澜也一笑付与。 “为了你的维和之念。”曦朔敛起笑容,郑重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那日听得一言,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如果,只是为了一方黎民,为了一州安稳,为了天下久安。让你出仕,你可愿意?” 夏观澜怔住了,曦朔眼中似有燎原之火,令人难以控制的被那熠熠光亮吸引,点燃平生愿景。 “殿下此言,不解何意?” 曦朔依旧看着他,心下知道,他心中已有火种。 “我做好我该做的,希望来日,莫忘今日信念之言。” “你准备要闹到什么时候?” 凌越进了明溪阁,发现芷涯脸色不同往日,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不是。 “我、我怎么了?” “怎么了?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做个纨绔子弟,让家里败在这辈子?” “凌家哪那么容易败,就是什么都不管,再说要败也得败个几十年呢。再说你这家当的这么厉害,威风八面的,万一给我你舍不得怎么办?”凌越随手从盆子里摘下朵花,笑嘻嘻的凑到芷涯前面。 啪!红袖只觉得眼前一道紫色袖子拂过,凌越偏着脸站在那里,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芷涯扬起的手还没放下,脸上冷的结冰。这种表情,红袖自从小服侍芷涯起只见过俩次,一次是老爷外出云游的时候,一次是现在。 “我不是为我自己,才站到这个位置上的……你若是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可以和那个人一样。”芷涯也不看他怎样,径自说完离开。 凌越摸了摸脸,才确认了这一事实。 “我姐从没打过我。”他喃喃道。 红袖找了个冰块,用帕子裹上递给他:“少爷这句话不该说的。姑娘,真的不容易。家里的将来,她也只能托给少爷。” 夏观澜回到流光居,叶桑榆迎了上来,端了一碗莲子汤。 “和殿下聊得怎么样,这是下午送来的,润润喉。” “殿下他,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夏观澜回忆着曦朔最后那几句话,觉得心里有什么已经发生变化。 “不如这次殿下的事情忙完,我们就成亲吧。”叶桑榆站到他前面,带着女儿家的羞涩和隐隐的期待。 “嗯。嗯?你说什么?”他呛了一口。 “爹已经做主把我许给你了啊,我们也不小了。而且……我们有自己的家不好么?还、还会有我们的孩子。你还可以教他习武。”她说着说着,心里勾画起一福美好的画卷,不自觉笑着说了下去。 “咳……此事不如从长——” “你是不是不愿意?”她打断了他的话,笑着小心求证,“你是不是,还想着……” “没有。”夏观澜快速回答,没让她说出那个名字。 她脸上又出现了失而复得的笑容,往前一步扑在他怀里,手臂环着他的腰。 “观澜……我相信你的。我从小就喜欢你,已经等了你那么久,我可以再等等的。只是,你别离开我好不好,只要你在我身边,等多久我都可以。” 叶桑榆说着,头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轻轻蹭了蹭,双臂环紧,怕失去这个拥抱。 夏观澜被她突然一抱僵在那里,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说完心里话,有些不忍,眼神晦暗的不知在想什么,终是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落小雨了,进去吧。” 芷涯在竹篱外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她转过身,一个人在夜晚走了好久好久,从流光居到江翡楼,从江翡楼到翡翠湖,中一切模模糊糊,可今日的一切又那么清楚,清楚到无法解脱。湖面像是被雨在刺绣,一针针刺起圈圈涟漪此起彼伏,她也一圈圈走着,终究无处可去,一步一步走回明溪阁。 红袖脸色焦急的迎过来:“姑娘你去哪了,我找了好几圈,真急死了。少爷不懂事慢慢来,仔细被雨伤着身子。” 她面无表情,张了张口,有些发不出声音:“我累了,想睡了,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吧。” 红袖看脸色怕她出事,听着要睡觉倒是松了口气,替她擦干雨水后,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第二日本想让芷涯多睡一会,晚了半个时辰才来,看帐子里她还没起身。本想着是累了,悄悄挽起帷帐,唤了几声,芷涯未有反应,又轻轻推了推她,大点声唤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芷涯一向眠浅,不会这样。红袖有些慌了,又试了几下,真的叫不醒她。 “绿蚁,快去请大夫!让少爷骑马去,快些!” 凌越自昨夜回来便霜打一般,脸色几分不解。今日起来本想再去问问红袖,就听见绿蚁一路喊着跑进来。 “少、少爷,姑娘昏过去了,袖姐半天叫不醒她。请您赶紧骑马去请个大夫回来!” 什么?凌越上前抓着绿蚁问道:“什么叫昏过去了?” “我也不知道,”绿蚁急的出了哭腔,“姑娘昨天回来脸色不好,袖姐本想让姑娘多睡一会,晚些才去叫的,谁知道怎么也叫不醒了。” 凌越直接松开她一路跑向马厩,扯了匹马一路挥鞭赶去。 落惜得了信过来,一屋子人急成一团等着大夫,还有几个小丫头在抹眼泪。 “好好的怎么这样了?”落惜走到床边坐下,握了握芷涯的手掌,“姐姐身子怎么这么凉?” 红袖忙过来试了试额头,比自己手心温凉不少,忙去抱了一床被子压上,一面说了昨夜情况。 “先别传到素心堂让母亲知道,也许一时急症,没得再忧心病倒一个。你们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把窗户打开,透些气进来。留几个人就行,其他的依旧做事去,家里还有客人呢。” 落惜吩咐完,看芷涯唇角都干了,让红袖倒了盏茶过来,用帕子沾了,轻轻在芷涯嘴唇上按着。 凌越抓着大夫一路跑进来,安和堂的老大夫胡子都喘的七上八下。 众人连忙让开。 红袖说了前后情况,大夫把脉,说是一时外感风寒、加上急怒攻心,开了方子。红袖忙去煎药。 羽岚也赶了过来,和落惜两人扶着把药喂下去。 因说要三幅见效,落惜带人守着,大夫先行回去,只说若有情况随时接来。 一直等到晚上,两副药喂下去,仍旧没有好转。 “这老头的药灵不灵,怎么一点起色没有,别是个庸医。”羽岚心直口快,看着情况着急起来。 “安和堂也几十年牌子了,只怕姐姐这回是疑难杂症,轻易看不出病因的。” “那怎么办?再多找几个大夫?” “今夜怕是深了,等明天早上先喂了剩下那副,再去多请几个看看吧。” “二小姐,吴楚少爷来了。” “吴楚?怎么这会来了,也罢你请他进来吧。”自己不常出门,若请名医,还是吴楚知道的多些。 “你们怎么了?”吴楚看明溪阁中都脸色不对,本来和芷涯约定下午理个商会是以,等到日落也没见人。按她性子,若不能来也定会派人知会,索性上门拜访看看。没想到这般样子。 落惜羽岚上前点了点头施礼,转向内阁屏幕说道:“昨夜姐姐不知怎么忽然病倒了,今早发现请了大夫来,吃了两副药却不见起色。” “什么病症?”吴楚着急问道。 “只是昏迷不行,怕也难断。”几人互相望望,都摇了摇头。 “我相识个大夫,医术人品都是上乘的,明日一早天亮我就带他过来!” “如此甚好!”几人听着脸上有了起色。 十四、转机 次日一早,红袖便守在门外。天色刚蒙蒙亮没一会儿,就看见远处一辆车急驰过来,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吴楚,还有一名布衣男子。 红袖忙领着人进宅,一路细说着病前状况。不想碰见曦朔早起练武,相问起来,简单回完话,带人进了内阁,姐弟三人已经等在那里。 “这是许知微许先生,是我昨日提起的大夫。” “劳烦先生一早赶来,只是家姐这病实在不明,还请先生看看。”凌越深鞠一躬。 “公子多礼了,病者为大。” 红袖搬了个凳子放在榻边,许知微上前坐下细细号脉,表情若有所思。 等收回手,向众人问道:“小姐平日是否思虑过度,耗心伤神,且有睡眠不易症状?” 红袖连忙点头:“家事繁杂,这些年日常心里也压了许多事,夜不能寐也是常态。只是昨夜还淋了雨,前面大夫说是风寒加上怒急攻心,只是吃了三副药仍未见起色。” “方才路上听说,小姐病前有起怒?”许知微向红袖确认。 红袖点了点头。凌越在一旁脸色红白一阵。 “那位大夫说是乃是表象,却非关窍坐在。我适才看小姐脉象沉若无力,气息微弱。乃是往日元气损耗太过,加之近日怕有心伤之事,劳则气耗,悲则气消,导致宗气下陷。” 许知微虽从未来过凌家,却字字切中。众人各自知情一二的,在心里一一对应。 许知微见状,知是说中,继续道:“加上小姐兼有阴血不足,血不上承。一时生气之下血气上逆。大怒则形气绝,而血莞于上,使人薄厥。加之前夜被风寒一激,引这气血双虚一齐发作起来。” “先生医术高超,不知该如何救治?”此时屋内已经对这年轻大夫心悦诚服,殷切发问。 “目前当以补气回阳,敛阴养血为要,加上祛风散寒。我先开一副方子,尽快煎药喂下,切莫耽搁。”许先生走至案前,几经斟酌提笔写了个药方,凌越连忙双手接过,几步赶去马厩牵马抓药。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姐此症有些凶险,若三日不能醒转,恐怕麻烦。需要及时观察。” 落惜上前深行一礼,福下蹲身说道:“可否请先生留下暂居三日,不论结果,皆深谢先生大恩。” 许知微连忙上前扶起,点头应允道:“这本是医家本份,小姐切莫如此。” 随即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吴楚:“楚兄……” 吴楚心知何事,忙道:“知微放心,叔父那我去解释。你只管安心医治。” 眼看这边暂时无事,吴楚便告辞去往叔父那里。 “怕打扰先生问诊,在门外站了一会。” 紫罗说着话从大门进来,众人忙行礼。许知微不知眼前何人,只是见气度高华,随着众人颔首示意。 “我家公子早上听说此事,因是小姐闺房,不便前往,让我代替前来探望。”说着拿出一个锦盒,小声与落惜道,“这是寂州进贡御用的百年人参,本是带着以防万一,给芷涯姑娘入药吧。” 落惜忙接过道谢。 紫罗笑笑:“公子嘱咐,若是缺什么难寻药材,只管明言。本还要问问是否缺名医的,不过现下看来是不用问了。” 紫罗望了许知微一眼,微微颔首。 “你们忙着,我就回了。”紫罗起身,羽岚跟着送到明溪阁门口。 “明溪阁东厢房素做书房,倒是安静明亮,几步路就到。我去收拾一下,委屈先生暂住。”红袖心下有了指望,感激地说道。 “劳烦红袖姑娘。”许知微颔首。 “家中也有药圃,平日晒些药材,制药。也一并由先生使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也会些,若是缺人,给先生打下手。”落惜笑笑。 “如何?” 曦朔、顾非寒、夏观澜正商议着这几日可疑之人的事情,紫罗正好回来,便问下病情。 紫罗摇摇头:“还是昏迷不醒,我听大夫说若是三日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怎么忽然如此?”曦朔记得前日还未有一点迹象。 “大夫说,”紫罗朝他们看了一眼,“芷涯姑娘往日元气亏耗,郁结已久,加上近日大悲大怒,气血双虚。前夜淋了半夜的雨,被风寒引起来一场大病。” “气血双虚?” “元气亏耗?” “大怒?”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紫罗点点头,但没多做解释:“人参送的正是时候。” “是否诊断有误?”顾非寒不解,看着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虚弱至此。 紫罗表情认真的否决了,看向曦朔:“这个大夫,我是信得过的。” “也罢,你留个心,看是否有需要帮忙之处。。” “紫罗明白。” 夏观澜走进院内,只见明溪阁内一直进进出出。进了院子,看见红袖端着药碗进了正房,里面坐着一个布衣青年,想必是那年轻大夫。他跟着上前几步,红袖把药递给落惜,走到大夫身边面怀不安。 “先生既说三日不醒就有危险,只是不知除了喂药,还能做些什么?” “心病还需心药医。等服了药,气血归拢,可能会恢复些神识。哀莫大于心死,你们若能唤回她心识求生,是最好不过。” 红袖心里有了主意,出了房门恍惚眼前一花,刚才院门外过去的,可是夏少侠? 夏观澜一路魂不守舍的往流光居走去,紫罗和许知微的话轮流在脑子里回想。悲伤心死?难道……不会的,怎么会是因为自己?他嗤笑一声,嘲弄自己自作多情。哪怕他一次次看见她的背影心软,哪怕他去找她、抓着她的手问她要个解释,只要她说留他……她果然还是一如旧日。 鼻尖酸的烦恼,他低头蹭了一下,看见地上一排脚印,从流光居院外走过来的,越来越明显,应该是前日刚下雨时候留下的。 前日?是她?她来过这儿了?那她看到…… 夏观澜低头,沿着脚印一步步走着……江翡楼。他抬头愕然。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个两个嫌我吵也不让我待在那。一日只让去两回。”凌越跟身上着火了一样,在屋里来回走来走去。 茉然跟在后面劝着:“少爷,大小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焦急成这样,在那里也只是让大家跟紧张。二小姐三小姐袖姐全在那,定会不出错的好好照顾大小姐的。你七尺男儿在那戳着,她们也不便啊。” 凌越停下来,回头看着茉然,憋着几分委屈:“可我着急啊。” “袖姐来了!”茉然刚想说话,越过凌越看见红袖出现在门口。 红袖点点头对她合颜悦色说道:“明溪阁那边捡药材的人手不够,你细心过去吧,看着些小丫头们。” 茉然认真地点了点走,退出去轻声把门带上。 凌越不知袖姐这是什么意思,紧接着没想到红袖肃拜在自己面前。 “袖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凌越去拉她,红袖却一动不动。 “红袖今日所说对不住小姐,明知小姐不愿让人知道,还私下嚼舌,是为不忠。所以不能站着说话。”红袖敛着神色,目光坚决。 “那你要说什么?”凌越拗不过她,也不好站着让她跪,只半蹲在前面。 “夏少侠与叶姑娘已定亲了,少爷可知道?”红袖不答反问。 “什么?他俩?夏观澜先前不是与我姐姐——”此时凌越知之不多,一时不知怎么说起。 “七年前,夏少侠因与小姐救命之恩,暂住凌家养伤,两人渐生情意,老爷夫人心中默许,只等天涯海阁正式提亲。” 这段凌越是知道,只是后面就不知为何无疾而终了。 “同样七年前,少爷可还记得有一夜,与老爷大吵一架,负气翘家而去。” “隐隐记得,只是我和父亲吵的太多,记不清详情了,无非是让我做我不愿做之事。”凌越皱皱眉头。 “那日少爷摔门而出,老爷气的不起,夫人哭着相劝。小姐听说了便去素心堂安慰。”红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因是主子私事,小姐没让我上前。她自己走到门外却停了下来,在门前听了半晌。我也不知那日老爷夫人说了什么,只是小姐脸色煞白。随后老爷察觉到开门,小姐还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红袖回忆起那日情形,倒像大祸临头。 “随后小姐也进去了,等小姐出来,眼睛红红的。只是攥紧了我,微微发抖的说她要撑着这个家。后来小姐去找了夏少侠一次,两人待了许久。然后……夏少侠就回了天涯海阁,小姐大病一场,好了就是如今的样子了。” 凌越被红袖说的脑子发蒙,想起来些许。他自幼不爱家族琐事,也无意继承家业,被说不服管教也不知吵了多少回。只是那阵因为夏观澜在这,又和姐姐似是佳偶将成,他才记得清楚些。他在外面住了几日,等气消了回家,这个未来姐夫却不见了,打听几次却没人知道原因,只当两人没了意思。姐姐接过当家,他是乐意的,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旁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红袖眼神不忍,有些湿润,“一个多月,每日早上……小姐的枕头都是湿的。一日日只是无事人一样打理着上下。小姐她……。” 凌越跌坐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许知微那日所说之言一字一字凿在心上。 “原来是因为我?” 红袖摇了摇头:“少爷倒也不必全都揽在身上,那日发生何事,我至今不知。但小姐是真心爱护少爷,撑着凌家的。她也希望,少爷能圆自己的心思,这些年也怕约束得紧了,半管半松。只是少爷,以后莫要再说那日言语了。小姐如今剩的,只有责任和一点指望了。” “原来如此。”凌越追悔莫及,一拳砸在地上,青石砖裂了几道。手上血丝渗出来,滴在地上,“那夏观澜呢?他可是已经变心了?” 红袖低叹口气摇摇头。 “小姐自那之后未在提过他,偶尔外面遇到,也是两不相见。这次若不是殿下旨意,怕是不会再接触了。只是……”红袖想起那日摘星辰,和方才门口的影子,心下犹豫道,“我总觉得,他未必绝情。许先生说小姐根在心病,只怕心死。若能唤回意志,就还有救。” 凌越听了刷地站起来,扶起红袖。 “我知道了,交由我吧!” 十五、意难平 “你方才,可是有意?”曦朔新倒了一杯茶,抬眸看着紫罗。 紫罗坐下,并未答话。 “说给夏观澜听的?”曦朔饮了口茶。 “殿下都明白了,还多此一问。”紫罗拈了个杯子,也倒了一杯茶。 “你几时操起这个心?” “人生在世,本就诸多不得已。若终究有缘无分,不妨彼此少些误解伤害。”紫罗从门外看过去,院子里梧桐树下光影摇摇晃晃的,叶子已经不似初到时嫩绿,已经一片碧色。有些不真实。“人跟这树一样,生在哪儿,长在哪儿,又被移去哪一方水土,全不由己。尽管如此,若生了根活下来,还是要一年年活下去。” “天地之间,尽是意难平。”曦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扇门,就隔出两个世界,“诸事伤身,未必全是误解,只是一早殊途。” 那天下午,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相对而坐,喝了一下午的茶。叶影光动,微风入室,直到日暮西山,那影子迈进门内。 半世君臣,后来二人的一生中,再未有过此等平和光景。 到了晚上,吴楚处理完商会的事情,又风尘仆仆的过来了,坐下问了问情况。 “身子倒是比昨日暖了些,许先生又把了脉,说要再喝几副药稳住气血。”落惜脸色比昨日稳重了些,想是在控制之内。 “知微呢,怎不见他?”吴楚望了望,四处不见他人影。 “可是我来的不巧了。”两人抬头看见曦朔站在门前,和煦地一笑,“本想晚上无事,看探望一下,原来有客在此。” “哪里的话,不妨事的。吴楚哥哥也是我家世交,自幼和姐姐一起长大的。” 落惜忙起身福了福礼让座,吴楚见状跟着站起来,揖手见过。 “吴公子。”曦朔点头。 “这是……凤阙凤公子,皓澜人士。近日客居家中。”落惜想了想,按曦朔那日自取的姓名介绍起来,“许大夫在药圃忙呢,因说姐姐这病药相复杂,恐有差误要亲自配药。凌越听了,索性把用得着用不着一干药材全搬了回来,三大架子码在药圃内,每日许大夫除了把脉都在那里。” 吴楚闻言点点头:“是他的性子。” “紫罗那日回去也赞这许先生医术高明,不是是哪家医馆的名医?”曦朔此时倒有几分好奇。 “我这兄弟,不是医馆的大夫,乃是个教书先生。”吴楚有些唏嘘,“知微自幼用功苦读,博学强记。医术一事本是自学,谁知渐渐在周围治好了些疑难杂症,略有名气,常有人慕名来请。” “没想到是这样,”落惜见他医术高深,以为是吴楚从哪里请来的名医。现在名医还是名医,没想到竟然本是位教书先生,“可既有这般医术,为何不同在医馆挂名,多救些性命?” 吴楚摇头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你不知道,我这兄弟自学医时便立誓,一生替人问诊,不取分文。不论贫富,只要有病求到他的,便上门出诊。有好些人拿着银子礼物上门感谢,他因恪守誓言,全都婉拒了。” 曦朔和落惜眼中此刻惊讶全数转为敬意。 “不知这位许先生多大年岁?既然如此博学多才,又这等心胸,人品贵重,为何这几年未被举荐之朝廷?”曦朔蹙眉,如此人才,不知为何困在离州做个教书先生。 “正是这话,落惜今日听闻许先生行事,心中敬佩。真心希望先生前程更好一些!”落惜撑着桌子,探身问着。 吴楚这次没有很快回答,拿起茶盏,在指间捏着摩挲,眼中有些苦意:“知微十一岁时,百日之间,并失怙恃。靠族内亲戚接济些米粮,不至饿死。也是自那时起,他便自学医术,发愿此生若能救世活人,分文不取。我家叔父后来听闻他学问、人品,便上门请到家塾中做了先生。前年也曾进了举荐名单,只是……” 吴楚苦笑一声:“离州每载举荐人数不过三人,怎会有他。” 曦朔虚握的手紧了紧,眉头更深了些。 这位许先生,殿下怕是想见一见。 紫罗所言不错。这样的人,埋没小小家塾之内。而九州之内,又有多少这样的人……这太平世道,究竟如何…… “即便这样,落惜也想一尽绵力,让先生活的好些,不知兄长可有主意?”落惜心下不忍,只想为他做些什么。 “二小姐怕是有心无力了。我家叔父也敬重知微为人,几次要加他的薪俸。都被他自言只行教书之事,多则有愧谢绝了。原本他那薪俸,除了生活,也能有些结余。就怕行医碰上那些穷苦难挨的,也贴补出去了。”吴楚面色缓和了些,无奈发起牢骚,一副操心表情,“我也只年节上,向他讨些字帖文章,送些药材过去,随他贴给哪家了。好歹攒些积蓄,整日粗布麻衣的,将来谁家肯把女儿许给他嘛!” 咳、咳咳…… 落惜本来想着怎么能相助一二,谁料吴楚话风一转,一时没憋住,拿出帕子按着唇角遮掩。转眼看了眼曦朔,也是一个没憋住,在那撑着干咳两声。 只有吴楚还在认真想着许知微的终身大事。 凌越从来没觉得自己家这么大过,里外里把这些院子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夏观澜。连栖梧洲他都在外面跳了几回偷看了一阵。 家就这么大,能去哪啊……正念叨着忽然灵光一现,拔腿往一侧跑去。 夏观澜沿着脚印走到江翡楼,看楼前台阶下面两个深出许多的脚印,他在台阶上坐下来。这么深的印子,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湖边一圈圈的脚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她冒雨到这,想些什么呢…… 七年前他送她回来,住在江翡楼养伤。那时候她不似现在稳重,端庄下面偷藏着俏皮。每日跑来给他换药也故事颇多,有时候看他练功;有时候缠着要听江湖故事;有时候做了吃食点心兴致勃勃带来,多半只是样子好看,他也不说,依旧都吃下去。暗中皱皱眉头,她自己都不尝的么……那时候就想,哪有这样的小姑娘,看着最温婉端庄的,私下这么缠人。夏观澜不自觉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到当年对着那个小姑娘,玉树风姿笑容明朗的样子。也不知那时候怎么想的,竟这般好脾气由着她各种花样闹腾。 凌越找到夏观澜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江翡楼前坐着,胳膊撑在两侧膝盖上,正在入神。远远看着,与世隔绝。那栋楼,那片湖,连着他一起,都在另一个空灵而遥远世界。 “澜兄。” 凌越过去叫他,他抬头,眼中尚存一时恍惚。凌越索性也在台阶上坐下,有些纠结的,终于开口:“以前,是我误了你们。” 夏观澜的眼睛清醒起来。 凌越把方才从红袖那知道的,说了出来,只掩去了那晚素心堂外芷涯和父母之间的那幕。 “全因我而起。”凌越低着头,看着湖上初露紫色的睡莲花苞。 “你不必过于内疚。”夏观澜平复心绪,居然和红袖说了一样的话。 凌越心中一口气憋的难受,腾地一下站起来。 “我去找娘说清楚!不就凌家么,我这就接过来。男子汉大丈夫,一室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可还有我姐姐?我去做当家,你们能不能重归于好?” 夏观澜终于认真地看了看他,又像是轻叹般笑笑。 “你有这份心。可事情未必是这样。”他长吁一口气,“一室有一室的责任,天下有天下的责任,无分大小。只是你要承担一分责任,便要想清楚,莫要轻承,也莫要轻放。一诺既出,有始有终。芷涯是想好了的,而你现在,却没有。” 观澜看了看凌越面色,继续说道,“我说了,不全在你。她若只是为你,和我明说何妨?我难道容不得她支撑家门?还是要一年两年,七年五年,我等她又何妨?”他语气难抑上升,又沉跌下来。 凌越只觉得眼前好像一团乱麻,脱口而出:“你还没回答我,你心里有没有我姐姐,如果两心相许,难道还不能在一起?!我喜欢的姑娘若喜欢我,不论绑的抢的骗的,我都不让她离开我身边!” “你还年轻,我曾也以为如此。然而世上之事,不是两厢情愿就可以的。况且,也未必情愿……”观澜想起那晚,苦笑一声,起身往回走去,又停下来,“师父已经把桑榆许配给我,我无意伤害另一个好姑娘。芷涯病重,若有效力之处,观澜赴汤蹈火,必义不容辞。”说完迈步离开。 “我姐心里没放下你——”凌越在后面喊道,“你们这样,难道将来不会后悔么?” 会后悔么……夏观澜脚步停了。 凌越期待的望着他的背影,他微微想侧首,终是没有回答,依旧离去。 十六、晚来急 “殿下,陆循急报。”鹰扬急匆匆进来。 曦朔接过,几下打开,明州赈灾之时,一部分物资在赈灾过程中被消消吸收掉了,一部分金银被化整为零,运进了帝都,最后过手之人,持皇家印信。 曦朔神色越来越冷峻,无数猜想在心头起伏,挥手把信递给紫罗。 顾紫二人定睛扫过,紫罗捏着信,提起灯罩,在蜡烛上烧了。 “里外勾结,渗透地方,好齐全的一手!”一阵碎瓷之声,曦朔拍在案上,碎了一盏薄胎粉釉海棠盏。 “殿下,”顾非寒想到一层,一阵不寒而栗,“大羲西北,唯明州嘉阳关可据城以守。” 曦朔闻言一怔,眼神陡然警醒,辟如锋刃。防御工事若有差池,明州北方防线一破,往后便无天险可守,径可一路南下深入雍州腹地。 “查!传青钰令,不计代价也要把人挖出来!”他手心抓住那些碎片,薄白瓷胎上一滴滴殷红化开。他看着,像是明州破防,遍地血色。 “尊殿下旨意!”顾紫二人领旨。 青钰令乃东宫教令,一令既出,除陛下外无人能阻。不论皇亲贵胄,勋爵百官,一律依令,不得阻挠。 “殿下手伤,不如传大夫来包扎一下,如今现成的大夫。”鹰扬看主子手心数道伤口,小心劝道。 曦朔低头看了一眼:“小伤不必,我出去走走,不用跟了。” 这几日连着事情压下,曦朔心中也是千头万绪缠着,本是沿着林子走走寻个清净,不自觉走到了竹里馆门外,正在犹豫进不进去,背后传来呼声。 “殿下?” 落惜刚从明溪阁回来,没想到曦朔站在院外。 “本来随便走走,就到这了。” “殿下手是怎么了?”落惜小心抬起曦朔的胳膊,白皙手缝里一滴滴血落下来,“快进来。” “无妨,不小心摔了个杯子。”曦朔随口遮掩过去。 “这……” 落惜拿过医药箱处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又似有不满的抬头瞅了曦朔一眼。 “想说就说。”曦朔看她样子有些好笑。 “殿下再不小心几次,怕是就没有好地方了。”落惜包好站起身,颇带些嫌弃地小声嘟囔着,身上还没好利索,手又伤了。 “你怎知我身上就没有好地方了?”曦朔还没被人这么数落过,一时不服。 一室静谧…… 还有些尴尬…… 两人说者无心,反应过来之后,好像不是这么理解的。 “老规矩不能沾水。”落惜故作镇定。 “嗯……”曦朔难得的无言以对,“你姐姐怎么样了?” “身上暖了些,应该是许先生的药起作用了。那日先生说姐姐可能有意识之后,昨天凌越过来,说了半天话,还不让我们听。”落惜笑笑。 看来“大怒”是因为这小子了,曦朔暗想,不知怎么想起了父皇训老七的样子,估计是一样的头疼。 “夏少侠。”红袖在院里熬药,看见夏观澜出现在门口。 凌越出去帮吴楚忙着商会的事,落惜昨天守了一夜,正回去沐浴换衣裳,羽岚去素心堂稳着凌夫人。明溪阁此刻倒像往日一样安静。 “她怎么样了?”夏观澜望着正房问道。 红袖摇摇头:“还是没有醒,昨日少爷过来把我们都撵出去,自己说了半天话。” 夏观澜点点头:“我进去看看。” “嗯。”红袖目送他进去,自己仍在院中看着炉子。 绿蚁本在正房里面,好奇的往外看着,被红袖挥手叫了出来。 夏观澜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隔着千叶白莲的丝质屏风,隐约看见榻上的人影。光线斜照进来,朦朦胧胧。 他绕过屏风,坐在榻边的绣凳上。 芷涯躺在那,锦被压在肩膀下面,外侧的胳膊搭在塌边,套着浅紫的纱衣,想是上午才针灸过。 苍白的脸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反而露出几分当年稚气。 “芷涯。”隔了这些年再叫出这个名字,他喉咙有些发紧。“我来看你了。” 她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气息微弱。 “他们说,你或许能听见。有些话,你若醒着,我怕是说不出的。昨天凌越来找我说了许多。我一时,竟不知怎么办了…… 我恼过你。气你一意孤行,连缘由都不肯告诉我。气你寡情凉薄,一日日闯进我身边,等我对你,对你情有独钟的时候,又毫不在乎地抽身而去。气你毫无留恋,仅我一人不得解脱。可我又做不到恨你,偶尔听到你的委屈;偶尔远远看你一眼;偶尔……看你反击他们之后,一个人躲在一旁难受,等我决心去寻你,看你身边早有人在。后来师父把桑榆托付给我,我想也许此生就这样,各自平静的过下去,再无交集。” 夏观澜停了下来,看了看她的反应。不知道她此刻若能听见,心里作何感受。一气说出这些话,自己原来,也会觉得轻松。 “没想到殿下来此,让我又重回这里。那日在抱朴斋,好像流转回以前。桑榆知道往事,要随我同来。我本想着办完了事情,安安静静的回去,回到我的平静里去。没想到雪诚的一句话,事情就如同脱缰一般,不知如何收场。我看见你坐在光影里,一动不动,最后红着眼逃出去的样子,心就好像被抽了一道。我去寻你,看你落寞地坐在那里,望着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地方。我不可否认地心软了,可你竟然把当初准备的信物与我当贺礼,转身离开。你是故意恼我,还是没心没肺?我拦住你,想要你一句实话。倘若你仍爱我,不愿我娶旁人,我会立刻回去向师父请罪,不惜一切解除这个婚约。可是你和当年一样,只肯说一句抱歉。” 夏观澜有些哽咽。芷涯依然不省人事。他心中压抑的恐慌终于泛上来。 “那日桑榆忽然抱着我剖白,我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也不知是不忍她,还是不忍自己。后来你病了,紫罗说你大悲大怒,我居然有几分怀疑是因为我,而不是别人,自作多情的狠。后来我发现你在流光居外,一个人淋着雨,走到江翡楼前坐了一晚。原来你是在意我的。” 他声音颤动,那些撼动着自己的事实,此刻被强压着淡然说出来。 他见她嘴唇发干,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拿过棉布轻轻替她沾着。 “你是那么聪慧的姑娘。那年在潇湘祠里,被贼人掳劫而去,我一路追到城外,你也是一双眼睛清水一样望着我。我本想射杀他,那亡命之徒死死把你挡在身前,一步步后退。我知不能再等了,便把箭锋对向了你,本以为你会惊慌失措,想你不要乱动才好。谁知你望着我的眼睛,竟然点了点头。” 他说到这,望着她笑了笑,自然伸出手想去抚下她的头发,却在将将碰到时停住了手。 “你一眼就能知道别人的心思,这么通透的人,何苦折磨自己呢……不管如何,既然当年做了选择,就好好走下去。你的难过你的内疚,我不再气你,也不再恼你,你也……放过自己吧。你将来应该子孙满堂,福寿康宁,好好做你的老太君。而不是一病不起在这里。那些不得解脱的过往,都忘掉吧。我不怨你了,真的不怨你了。为了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好起来,像那个生动闹腾的小姑娘一样,请你一定……” 他长吁一口气,稳定气息,视线中她从模糊到清晰。他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拇指沿着指甲推着向上,一点点抚过她节节手指,停在手背上,猛地攥紧了她的手。 “请你……” 他红着眼,在她手背虔诚落下一吻,一室昏黄,往事难融。他最终轻轻放下,走出内阁。 “袖姐你怎么不让我进去啊。”外面绿蚁看着夏观澜离去,愤愤不平的扇着炉子。 “你又不是药,进去做什么。”红袖瞥了她一眼,“好了,拿去西厢起吊子。” 绿蚁哦了一声,端着药罐去了西厢。 如果方才夏观澜回头,就能看见她的手动了一瞬,五指向内想要抓住什么温热。 榻上的人眼角流出一滴热泪,滚入鬓角,嘴唇微动呓语。 “观……澜……”她睁开眼喊着,热泪洗过的眼睛清可见底。 十七、难寻 “许先生!” 许知微正在药圃忙着,背后一身呼喊,转身看见落惜一身白裙双瞳含笑地跑来。风过一阵,她一手挡着探来的绿竹、一手牵着被吹起的裙摆,青丝迎风散开。 原来……风是有样子的。 “姐姐醒了!”落惜跑到跟前,抬着头,鼻尖微微出汗,一双涨满水的眼睛喜不自胜。风还在吹,她身上栀子花香近处可闻,“红袖刚才说,姐姐已经醒了!” “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往明溪阁走去。 每次病患好转,许知微心中都发自肺腑的喜悦,只是这次,莫名的额外喜悦一些。 芷涯已经能半靠在榻上,红袖在一边喂着药,见许知微进来,点头致意。 “辛苦先生了。” “小姐醒了便好。”许知微上前号脉,微微点头,“我调整一下方子,还需调理几日。” “不知何时能出门呢?”芷涯脸色有些着急。 “尚需一两日。”许知微收起银针,温言劝导,“这几日不可再伤神动气了。” “夏少侠。” 夏观澜没想到红袖会来找自己,而且像有喜事。 “小姐醒了!” “什么时候?!” “黄昏时候,”红袖脸上还带着些兴奋,“少侠离去不久,奴婢端药进去,小姐已然醒了!” “她可好?”夏观澜盯着红袖,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许先生已经看了,说还得调理几日,应该没有大事了。小姐到急着要下床呢。” “好好照顾你家小姐。”他脸色一松。 “嗯,”红袖说着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表情认真了许多,“红袖是来谢谢少侠的,今日多亏少侠了。” “醒了便好,其他不必多言了。” “怎么了师兄?”次日桑榆来叫夏观澜吃早膳,却发现他在收拾行李。 “殿下的事交代的差不多了,有些事要回去办。雪诚在这里照应一下即可。”他面色平常,看不出什么。 “那我随你一起回去。”桑榆本想问他为何不让雪诚回去,毕竟他在阁中地位,留下更合适。但是想到这几日传言凌大小姐忽然病重,如果他留下……不如和自己一同回去反而更好。 “嗯。” “师兄怎么了?”马车行出几丈忽然停下,桑榆掀开车帘问道。 “无事,有只猫蹿过。”他随口回道。 桑榆放下车帘。夏观澜握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凌家。 上次他救了她,带她回到这儿,她身上有血,眼中有光。 这次他一样唤回了她,只是他一人离开,从此一别两宽。他笑中带泪,她大梦初醒。 “夏观澜呢?”芷涯不管一屋子丫鬟劝阻,到底是下了床,趔趔趄趄的跑到流光居,却不见昨日的身影。 “大师兄已经和师妹回去了。”雪诚听见动静出来,看她气色惨淡,之前对芷涯病倒之事也有听闻,“大小姐可是痊愈了?别跑这么急才好。” 芷涯走进正房,环顾四周已经空落落的屋子。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抚着床沿,一寸寸挪到缎枕上,慢慢攥紧了。她微张开口,嘴唇翳动,嗓子里一阵发紧,发不出声。 他不在了。 她下巴绷紧,咬紧了嘴唇忍着。 是啊,再怎么跑,也来不及了……他谅解了,也真的,放下了…… 她趴在枕头上,掩住了所有声音。 “许先生好早。” 许知微到药圃本想配些药材,没想到落惜已经在那里晒着药材。 “二小姐。”许知微揖手,看来她真的很喜欢穿白衣,“怎么也如此早。” “其实,我是在这等先生的。”落惜笑笑,在这竹篱石墙之中,不染纤尘。 “等我?” 她点点头。 “我是想拜先生为师学医。那日听吴公子说了先生往事。” 落惜恭敬的福了一礼,“先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亦想追随此道,一尽绵薄之力。” “小姐何须行此大礼,医者天下事,小姐有行善之念,勤奋向学,知微自然知无不言。莫提拜师之言,愧不敢当。。” “既然如此,你我平辈论交,先生也莫要小姐前后,唤我本名即可。” 许知微点头,算是应下。 “世家闺秀多习琴棋书画,烹茶花艺之道。怎么小姐、落惜偏爱医道?” 落惜素白的手铺着药材,闻言低头有些自嘲地说道:“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了。我不像姐姐明慧能干,也不如妹妹一身武艺,不上不下的长到这么大,未成一事。在家也只能为家人做些药膳点心,聊胜于无。就像这竹子一样,只在这一方天地。院门之外,世上大约没有我这个人,也无人知道。” 她自顾自说着,一番平和,不似需人安慰。 “那日听了先生事迹,觉得往日有些蹉跎。加上看到一些人,为这个世上而努力的样子。”她脸上不自觉浮上一笑,明亮动人,“如果我也能救死扶伤,离城这么大,先生顾不到的地方有落惜。况且,离城之外有离州,离州之外有天下。” 她兴奋地一个转身,有风临动,云裳挥扬,目光熠熠。 许知微微笑着看她,世人皆言他愚,不料此处知音。 “好个离州之外有天下。”一声清朗高润的声音传来,两人一起回眸。 曦朔来的时候落惜正欲拜师,他便在旁边不予打扰。以往只知她略懂医道,方才听她那一番剖白,才知内中缘由,不觉有些动容。 原来这深闺之中的小姑娘,日日想的是这样。如今细思……若不是那日在湖边偶遇,怕是现在还不知道凌家有这么个她。 只是自己从未对她面露厉色,相处也是通情达理,怎么这些话,自己竟也从未听过。不觉看向许知微,麻衣素服,心慈近佛。 曦朔低头,暗自叹了口气,罢了,怕还是素日积威太过…… “殿、凤阙。”落惜硬转了过来,向许知微介绍道,“这是凤阙凤公子,皓澜人士。怕是也是为先生来的。” 曦朔经过落惜时抬眸颇无奈地望了她一眼,不予理会,越过她走到许知微前面。 “先生心胸,凤阙敬佩,今日特来一见。” 三人转至屋内坐下,药圃并未备茶,落惜在药材中拈了几朵滁菊,枸杞自去冲茶。 “这是先生所写?”曦朔看桌上铺陈着些纸张,上面好像一些诗文,随拿起一张。“厥有冷厥有热厥,脉证当须仔细别。 冷厥才病四肢冷,脉但沉微身不热。 …… 要之热深厥亦深,热微厥亦微相侵。 血气不通手足冷,医人不识却疑阴。 …… 心下怔忪厥有水,脉紧厥时邪在里” “这可是诊断歌?”曦朔句句念来,韵致上口,平仄对仗,诗后还有大量注释。 许知微点点头头:“往日行医多见有大夫误诊,延误病情。其实经方不过三,辨证若明,三服药内必见效,断不会有卧床数月不见好转这样的事情。我便打算将平日所学辨证心得,整理成歌谣,望能解决一二,免误更多性命。这几日既照料小姐病情,便顺手写到厥歌一证。” “知微这诗文,共计多少?”曦朔肩膀前探,认真问道。 “这是第四十六证,准备写到百证,名伤寒百证歌吧。”许知微稍作思量,“先贤仲景所著《伤寒论》一书乃是医道经典,知微只是将其中证候分类阐述诠解,百证足以。” “此书若成,惠及万民。”曦朔心下一震,他知道这本著作将来的分量,“凤阙有个不情之请,书成之日,先生可否将版权卖于监药局,印制成册,普于九州。” 曦朔虽知道许知微为人,然而太医院名医若云,他也知些其中门道。这些名医,除了医术斐然之外,多半自有方法,或为秘方,或为断症,若公开起来人人都会,恐怕就没有多少名医了。 许知微摇了摇头,走到窗前,身形似有千钧,缓缓说道:“予年十一,父以时疫,母以气中,百日之间,并失怙恃,痛念里无良医,束手待尽。如今刻意方书,誓欲以救物为心!既以救物为心,怎可求其所报。” 许知微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本来编作歌谣,便为推及同行,以及教于学生传唱。昔日苦读之时,知先贤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著经典。吾感同身受,亦随此道。公子既能牵线施于九州,知微书成之日,便赠与公子。” 曦朔起身,拳掌相依,肃穆躬身一拜。 “先生大德,凤阙替九州黎民深谢。” 许知微连忙上前扶起。今日见他出身皓澜气度高华,方才又出言牵线监药局,应该是帝都官宦人家,或权贵子弟。如此行事,也是难得。 十八、火种 “恭喜殿下了。” 茶得其味,相谈尽兴。落惜曦朔也起身告辞,免得打扰他写书。落惜观曦朝面色,倒是高兴了些。 “你很喜欢许先生?”曦朔反问道。 适才看着落惜面色随许知微话语起伏,特别是他痛表心愿时候。 落惜点点头:“落惜未曾见过漫天诸佛,但见过许先生。” “你这话还真是不敬佛祖。”曦朔笑笑,倒也不甚在意。 “诸天神佛不如当朝明君啊,殿下。”落惜偏头笑笑。 她本不信神佛,可见周遭这些世家,虽在一方根深叶茂,无一不小心谨慎仰承上意。况且平民百姓。若当下就苦海无涯,谁还问身后事。 “你方才后面说那人,是谁啊?”曦朔佯装不经意问道,等她回答。 “何人?”落惜一时没跟上,反应过来却闭口不言,“你的手,好了么?” “自然没有。” “那去竹里馆吧。” 曦朔已经熟门熟路,极其自觉地到老位置坐下。落惜小心帮他解开之前的绷带。 “听你的没沾水,帮我擦擦吧。” 落惜拿个新帕子,在新茶水里绞了绞,拉过曦朔的指头,细细的擦拭着。 曦朔低头看着她的发顶,一朵白玉瓣西府海棠簪在发侧,小小的粉白珠子流苏晃来晃去,看不清她的脸。 “离州之外有天下,嗯?”曦朔抿笑问道。 “殿下,有什么问题么?”她重绞了绞帕子,裹在自己指间上,小心翼翼地绕开伤口,给他擦着手掌。 “无事,我也是这么想的。”曦朔唇角笑意渐深,心中事情逐渐明朗。 “不过殿下。”落惜已经重新上了药,拿过纱布包着。 “嗯?”看着她抬起来的双眼,曦朔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您到底是听了多久啊?”落惜一系纱布。 嘶……这丫头下手,还挺记仇。 紫罗看曦朔回来就在案前站着,包了纱布的手执笔挥毫。 “殿下在写什么?”她过去看了一眼,虽然手受了伤,一手浮月体依旧洒脱空灵。 “未来。” “天下人治天下?”紫罗逐字念出。 曦朔点头,搁下那只雕玉紫毫,看着自己所书:“或许该有一个新的时代了。” “已经想好了?”紫罗笑笑。 “天下之人因材拔擢,各行所长,共治九州。你说会怎样?” 紫罗听他所言,心下已经隐隐揣摩出另一分山河气象,不觉心旌震荡。 “可平殿下所愿。不过,殿下是何时想定的?”她知道他,今日下笔有神,之前定是反复磋磨。 “从前埋在心里,如今亲历其中,更有体会。此事不易,但予毕生以求。” “殿下所指,既往相随,不死不休。” “那就敬大羲的未来。”曦朔斟满两杯雪魄,自举起一杯等她。 “敬九州的火种。”紫罗端起酒杯,轻碰一下,一饮而尽。 “老奴见过王爷。”弗居宫外骄阳似火,午后中庭空荡,老远看见靖王神色匆匆过来。 “皇兄可在宫内?” “陛下正在午歇,这会应该快要醒了。” “军中急报,徐公公通传一声。” 徐眺看靖王面色紧急,也怕晚了耽误军情,忙不迭进去。 不多时传来岳帝的声音:“进来吧。” “皇兄,枢密院急奏。”靖王自怀中取出一道折子递上。 徐公公接过,递于陛下。 “白狄竟然陈兵边境!”岳帝愠色怒骂,“这是要南下取我寂州么。” “万俟煌狼子野心,囚禁诸侄,自立为王。欲趁上位之势取我朝寂州,趁机南下。”靖王揖手深拜,“请陛下准臣弟调兵五万,以戍寂州。” “王弟此次准备派何人领兵?” “云烈将军后生可畏,头角峥嵘。且多年军旅,立有军威。臣弟以为,乃不二人选。” “不错,惟烈有个好儿子啊!朕本也有心历练他几年,将来好袭承定国公爵位。就他吧。” “是。只是云烈将军今在江南,不知是召他回帝都接旨,还是直接北上。” “战机不可延误,你自去调兵。至于顾非寒,朕直接命他北上。” 岳帝眼神带过,徐恕低头去后阁取出兵符,奉于靖王。靖王躬身双手接过。 “臣弟领旨。”靖王退出弗居宫,看着庭上天色云动,。 “主子怎么前晚回来就一副心事的样子?”蓬云看弦戈一直心神不宁的,话也不大说。 “只是在想些事情。”弦戈坐在一边说道,像是在梳理,“本来我这趟,只是想来试探试探。可如今突然……我尚未想好。” 父王不在,也不知与谁商量,可若错过这次,夜临未必再有如此机会。 “小姐。” 万锦烟自外面回来,神色匆匆,一面上楼一面看了吉娘一眼,随口问道:“今日可有事?” “一切如常,晚上七皇子等人来听曲,赎了个新人。” 锦烟脚下顿了一下,几分疑惑转头:“哪个?” “叫碧落的那个,在这一波进来的里面到不算出众。只是清瘦身形,一双眼睛倒是动人,水色满满,有些子书卷气。”吉娘扶着锦烟上楼。 “可有发生什么?” “正是不解呢,素来陪坐七皇子的姑娘都是明艳大方、风华绝色。今日不知怎么,忽然看上这款儿了。新人们只是照常上台歌舞完,谁知道殿下就遣小厮来赎了身契。” “你也说了是素来了,权贵之间偶尔换个调剂也是正常。此事楼中莫要再做议论。”锦烟正色吩咐道,一脸严肃。 “是。” “你可是怕我?”曦朝看着眼前人,一身小心翼翼,“还没看够地砖么,抬头。” 女子终于抬起头,曦朝正看着自己。晚上的内殿并未点太多灯,他面容英挺,自眉弓到下颌,在灯光下连成一片起伏的阴影。 曦朝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注视完,张口唤她:“过来。” 她向前两步,猝不及防被曦朝拉住手,带到怀里。 他眼中含笑:“你叫什么?” “碧落。”她小声应答。 “碧落?”他蹙了蹙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名字不好,犯忌讳。不如改了吧……” 她看着曦朝瞳仁里的自己,呼吸紧张:“但凭殿下。” “碧遥,可好?” 她坐在他怀里,心里筝柱齐鸣,点了点头。忽然感觉面上有暖风扫过,耳边他轻笑一声,额头上忽然一处温热,抬起头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脸,只额上双唇触碰轻柔。 “不要那么怕我。”他揽着她,“留在我身边,笑给我看。” 被赎身带走,她心里是有准备的,只希望对方不要太欺负她就好。 碧遥靠在他肩上,觉得他的话很远很远,觉得一切好到不像真的。她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他身上有松针雪水的味道,却混在温热的气息中。她轻轻往他颈上偏了偏,感受到肌肤的热度。 曦朝感觉到怀中人微弱的变化,收紧了些胳膊。碧遥心中涌起,那从未有过的,仿佛名为安心的感觉。她吸了吸鼻子,在周身的暖意中,渐渐意识模糊。 曦朝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坐了整晚,像是失而复得。待到天光微亮,运气解了解四肢的酸麻,将她轻轻抱到床上,放下帷幕。 他推开门,清晨湿润的气息迎面拂来,盖住他眼底遮掩的哀意。 栖梧洲 “殿下,丹青来了。”鹰扬急色回报。 曦朔按着扶手站起来:“谁?” “丹青。” 岳帝御前心腹侍卫,旁人不可调遣,怎么忽然来这。心下正疑惑,人已经进了院子行礼。 “丹青见过太子殿下。” “你如何来了,可是父皇有事?”曦朔上前一步。 “殿下莫急,陛下一些如常。云烈将军可在?陛下有急诏。” “正在院内。” 一番宣旨完毕,顾非寒双手接过圣旨。 “寂州军务紧急,陛下旨意将军从离州北上即可,不必转道皓澜。靖王爷已调拨五万大军拔营北上。” “非寒领命。” 十九、结网 “谁?”弦戈用完早膳回到房间,警觉屋里多了个人。 “公主贵人多忘事啊。” 弦戈看清赢谢坐在那儿,想起心里的事情,不觉面色烦躁几分:“你怎么又来了?” “知道公主心事,特来送颗定心丸。” 弦戈坐下,闻言抬头看着她。赢谢自怀中取出一信笺,递给她。好整以暇地看她眼睛渐渐睁圆了。 “这、这是真的?”那晚风波亭中,她还以为对方只是试探,没想到这般迅速。 赢谢手指一动,那张信笺又回到了手上,握住碎了。 “如若不信,尽可查探。不过……公主的时间可不多了,”他笑笑,“今日若无回信,主子另有安排。”他说完就要离去。 “等等!”弦戈一瞬间做了决定,“便如贵人所言。只是,要我做什么呢?” 赢谢转身笑笑,仿佛每次看着网中的猎物一样,他唇齿开合:“一件小事。” 赢谢出了卷帘客栈不到二里路,忽然一鞭侧面袭来,劈在眼前,本能向后一转,定神站住。 巷边羽岚双手抱胸,单腿曲起靠在墙上,手里还握着鞭柄。一身芙蓉粉衣衫,笑盈盈地看着他。 “又见面了。” “姑娘几番纠缠,可是那日一见钟情,心悦于我?”赢谢也不着急,反而出言调戏。 “你百转千回接近我凌家,怎知不是你一往情深,倒打一耙。”挑衅嘛,谁不会啊,羽岚面不改色。 “那你不如从了我。” 赢谢顷刻出手,羽岚横鞭一挡,两人交上手来,赢谢却发现有些异样。 “几日不见,有长进啊。” 见她招式多了几分直辟浑厚,倒似几分宗师气象,不像以往凌厉乖张。只是他以往未曾见过这派路数,上了些心应对。 “彼此彼此啊。”羽岚近身缠上他,“到底所谋何事!” 赢谢依旧那副笑面:“姑娘说了啊,一往情深。” 赢谢说归说,倒也并非沾惹桃花之人。一是那日一见这姑娘有几分莫名眼熟,二是,这么烈性,逗逗倒也有趣。 羽岚那日回家听顾非寒说要查找城中可疑外族,自己苦寻几日,终于在这堵着赢谢。本想逼他出手露些破绽,可纵被紫罗指点过一阵,却依旧奈何不了他。 “来日方长,他日再会。” 羽岚恼恨收了鞭子,知是追不上他,返身而去,几步之中脑子忽然灵光闪过。 她双臂一横跃上房顶,将附近收在眼底,目光连横合纵交织几处,陡然一紧。 “顾将军!”羽岚喊着跑进栖梧洲,一脑门细汗。 “怎的?”顾非寒听声出来,却是一身远行装扮。 “将军要走?”羽岚一怔。 “奉诏北上,今日便出发。” “我,我好像知道那帮人藏身之处了。”羽岚扶着桌子喘气,伸手拿过白蘋端上来的花露一饮而尽,“不如去我姐姐那,她定能说明白。” 曦朔和紫罗此时闻言也全出来,三人对视一眼,便一起去了抱朴斋。 芷涯正在处理琐事,忽然见几人齐刷刷过来,目光几分愕然。羽岚挥挥手让丫鬟都退出去。去案前拿过一张纸,捡了支细羊毫,沾墨细细画了起来,正是闹市一角地图。 “我那日听顾将军说,是追一个可疑之人,正好撞到我。”羽岚拿笔在纸上圈了一点,“可是在这?” 顾非寒点头。 她接着用笔在纸上圈了一点。 “我今日在这里,堵着那个黑衣男子了。”说着抬头小心看了眼芷涯脸色,那日芷涯让她莫要再管此人,不知有没有生气,“我今日与他打的紧,但是他并未出过将军所说的招式。要么他深不可测,要么……其实另有其人。” 芷涯听见那个名字,想起明月楼传回的信息,此刻面色如常,并未发作。 顾紫二人对视一眼,细想后话。 曦朔出言开口:“你们若说黑衣男子,那日我发现外族之时,倒还有个人与他们出手,同是黑衣,恐怕也是此人。不知其武功如何?” 羽岚细思一会:“在我之上,不过,应该并未到二位将军的水准。我在副指大人手下,过不了三招。” 羽岚低头有点羞愧,她自见面之后便对顾紫二人心悦诚服,有时带几分羞赧前去请紫罗指点一二。 自出了帝都,一时并无军务要忙,紫罗便不时指点她一些。有时顾非寒在旁无事,也顺手点拨一下。 曦朔细想那日场景:“当日我和那帮人也曾近身,尚不清楚是偶然所至,还是冲我而来。不过那黑衣男子以一战多,倒像是为了逼他们出手,确认身份。” 羽岚忽然想到那日赢谢一掌推开的女子,偷钱包这种事情,现在自然是不可信的。 “殿下可曾看清近身那人面貌,我偶遇顾将军那次,曾见黑衣与一女扮男装之人见面。如今想来,疑点颇多。”羽岚并未将那日凌越也在牵扯进来,一是体贴姐姐心思,二是这个弟弟一向心思纯良,只怕被人利用。 曦朔默了一默,眼观鼻鼻观心说道:“现在看来,我那日并未看清,不过那人跳窗之时,从二小姐身旁经过,或许令姐记得一二。” “我……二姐?” 羽岚一脸混沌,自家那仙人一样的二姐姐?和这事有关?看跳窗?看人打架? 一时几人面色各有精彩。 落惜正在药圃整理誊抄伤寒百证歌。芷涯如今醒来不久,许知微仍每日诊脉开方。落惜便在药圃一并学医帮忙。忽然红袖一阵疾步过来请她去抱朴斋。 一进院门,看见侍女小厮全在院外,正堂大门掩着,红袖停在院内,并未跟着上前。 她满怀疑惑推开门,目下瞠然,转过身依旧装作无事状把门关上。心下暗忖:这是什么阵容?等她一个? 待转过身行了礼,目光最终落在曦朔身上。 曦朔好像也并无意外,开口说道:“那日二分楼,从你身旁越过跳窗那人,你可还记得模样?” 曦朔微微使了使眼色,落惜明白他并未把当日救人受伤之事说出去,随即点了点头。 “能否画出?”曦朔语带期望。 落惜看几人神色,加上桌上地图,明白过来,想必和那日一干人等有关。 她拿过一支笔,举起,站在案前闭眼细想了想,眉尖略蹙,半晌睁开眼,提笔落墨。 几人围在一旁,羽岚看着眉目渐出轮廓,曦朔和羽岚惊喜道:“正是这人!” 众人一并盯着笔尖,等她画完。 曦朔目光一动,抬起眼看向她。落惜淡青雪衣,平直细瘦的秀肩微微前倾,随起笔略有起伏,不禁想起淡墨晕染的一片山水。她神色专注,目不转睛盯着宣纸,玉环低束青丝在一侧垂下。他视线回到画上,唇角微微一浮。 “只记得这些了……”落惜搁下笔,有些歉意的笑笑。 “足以。”曦朔说道。 羽岚拿过自己草描的那张地图,又圈了一处。 “那日我便是在这里遇到二人的,之后追人在这里遇到的将军。”她笔尖在两点之间连起,“今日我在这里堵到的那人。”笔尖又点过一处,“本来只是猜想,如今既然殿下在二分楼也曾见到他们……”图上二分楼被圈出,霎时图上点线之间,脉络可见。 “按他们这几次见面地点,若要藏身,最好便是此处。” 芷涯羽岚同时伸手,指尖点在一条细线上——落云巷! “此处乃是一条老街,酒肆客栈,店铺不断的。每日日暮之后,也是灯火熙攘,举袖成云,游客也多居于此。如此说来,大隐隐于市。”芷涯细解释道。 “只是这落云巷人数众多,对方若有意隐藏,”紫罗看向芷涯一笑,“还得姑娘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芷涯亦微微一笑,眼神清透。 落云巷纵店家众多,然而要是全然避开凌家触角,却也不易。且不论其中有凌家几家店面,只这些商家运转,上下走进走出,总有触及之处。 芷涯侧首看向自己妹妹,目光有些打趣:“不如妹妹多画几张,我即刻遣人依图暗查。殿下放心,今日之内必有结果。” 顾非寒军令在身,不便久留,此事既已有了眉目,即刻起身北上。 “万事当心。”曦朔拍了拍他的肩。 “殿下也是。此事蹊跷,非寒北上之后亦留心查探。” “等你班师回朝啊。”紫罗偏头笑笑,难得的几分温柔。 “你啊——”顾非寒看她一眼,“给我准备几坛好酒庆功。” “自然。平安回来。”她郑重抱拳告别,其余都在平安二字之中。 “时候不早,就此别过。”顾非寒抱了抱拳。一骑绝尘而去。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等顾非寒班师回朝,帝都已没有紫罗为旧友备酒。 命运裹挟前进,一别五年,待两人重见,沧海桑田,只作一叹。 二十、抽丝 “你好像对三小姐不错?” 目送顾非寒远去,二人折身往栖梧洲走着。 紫罗低了低头,又抬起来:“只是有些理解她罢了。” “你和她?”曦朔停了一步,侧首望着她。 “不像?”紫罗也停下,挑眉反问。 “那个活泼的小丫头?”曦朔几分不解。 紫罗缓缓吐出一口气,眼风扫过前面凌家的亭台楼阁:“这是她的家,她却无处可落。” 曦朔低头看了眼鹅卵石铺的小径:“我原以为,大小姐会和你像一些。” “她牵绊太多了……她是有根的,很重。”紫罗笑笑,看着远处云朵变化,瞬息变幻。 曦朔有些看不懂此刻她脸上的微笑,那种淡淡地,像捉不住,又混杂了很多不明东西的内容。 “你的牵绊是什么?” “来日死得其所。”她淡淡道,似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含笑看着曦朔,“殿下可否圆我此愿?还是是九州偌大,无一处可作我魂归处?” 她看着他,也不甚在意他回不回答,笑笑转身,往前走去。 曦朔面色一滞,终不置一词。 只是凌家众人想不到的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找的人,此时正在浮梁街临水居中,和凌越对酌。 “其实今日,弦戈是来向凌兄告别的。” 临水居中,弦戈斟了两杯酒。 “这么突然,之前未听你提起。”凌越面色不解。 “本也想在离州多待些时日,只是家中来信说有急事,才特此来跟凌兄道别。”弦戈看着凌越,话中此情倒是真切。 “难怪如此。那几时动身,我们给你践行。”既如此,凌越也不是纠结性子。 “谢过凌兄,只是事发突然,我今日便要起身了。”弦戈又给凌越满上,眼光一转,“况且,我也不喜欢人多。说来和凌兄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凌兄家中可有嫂夫人?” 凌越哭笑不得:“你看我像是有家室的样子?” “难道凌兄眼光斐然,不如和小弟说说,何等女子才能入你青眼?”弦戈眉毛一挑,笑吟吟问道。 “几日不见你倒会消遣我了,”凌越手中筷子一转,镶银的乌木筷子头敲了敲弦戈脑门,“那自然得是倾城倾国,绝代佳人喽。” “这是你消遣我还是我消遣你啊?”弦戈默默翻了个白眼。 “怎的忽然关心起我终身大事,莫非贤弟要给为兄牵线?”凌越反客为主追问道。 “那我倘若真的给你介绍一位——”弦戈画风一转,目光锁在他身上,“你见不见?” “为何不见。”凌越随口答道,“要真是个绝代佳人,我还给你封媒人红包呢。” 弦戈看着他低头夹菜,眼中笑意聚了一聚。 “那好啊,一言未定。这个是我自小带着的护身符,今日送与凌兄,权作纪念。” 弦戈取出一个玄铁挂件,双手递过来。 凌越一时意外,推拒道:“既是你自幼佩戴,我怎能收。况且你回去一路路途遥远,带着护身。” 弦戈双手不动,言辞恳切:“我与凌兄一见如故,敬佩兄长为人,幸能结交。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兄长怎可拒弦戈一片心意。如果过意不去,不如也送我一物件,以作留念。” “既如此,”凌越低头往自己周身望了望,随即摘下一块玉佩,“我今日身无别物,此玉佩请贤弟收下,聊表谢意。” “那我就收下了。” 弦戈拿过直接系在了身上。凌越也接过护身符,收入袖中。 出了临水居,浮梁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那可说好了,下次再见,我给凌兄牵线个天仙。”弦戈背光而站,目光一直未离开凌越。 “好,说的真的一样。那此次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此时凌家离城内的心腹伙计们,按着落惜所画的人像,在落云巷的茶肆酒楼,戏园客栈……以及附近的船家驿站,河运码头查探着弦戈的足迹。 “小姐,查到了。”红袖领着一名伙计进来。 “在哪?” “卷帘客栈。”那伙计回话道,“我和舜华轩的一位妆娘相熟,因舜华轩是离州最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外来的姑娘即便买不起,也多半会去逛逛。便去问了问她。只说我妹子似和此人来往,作兄长的怕她被浪子哄骗,问问可曾见过此人来买胭脂水粉。因那人长相不似本地人,又每样买了不少,叫铺子送去了卷帘客栈,妆娘才留下印象。” “每样买了不少……”芷涯心里隐约有些什么,还拿不准,“你叫什么?” “回大小姐话,小子叫哨子,是庄子上管花田往城里各处运货的,因此和那些胭脂铺子、吃食铺子都有相识。那妆娘确实说是每样都买了不少。” 芷涯看向红袖一眼,红袖会意,自己先赶去栖梧洲回话。 “今日辛苦了,这是小姐给你家妹子添些妆奁。”红袖端着一个托盘,里面红纸封了十两银子。 哨子一边谢着小姐一边高兴收了。 “花田那里前月退下了个老管事,本还在细选,你既做事机灵细心,便由你先顶上。以后办事更要妥当才是。” 一路往栖梧洲走着,又想起方才羽岚私下说凌越和太子寻那人似是认识。 本要叫他来问问,却得知凌越一早就出门未回。 芷涯不安地蹙了蹙眉,吩咐绿蚁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去卷云楼传我的话,一旦凌越回来,务必看住不准他出门。” 绿蚁刚要走,又听自家小姐吩咐了几句。 曦朔这里将所带明卫暗卫全部发了出去,务必要求活捉。 “我去吧。”紫罗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行动方便的束袖衣服,“以防有变。” 曦朔看了下她,微微停顿了下,点头应允。 “此事芷涯还有一丝疑惑。” 目送紫罗带着一干人等倏然离去,芷涯本想行礼离开,曦朔却问道是如何查出此处的。说完一番由来,心中刚才那缕别扭始终不散。 “那人所买脂粉?”曦朔何等判断,方才听她话语暂缓就知其所疑何处。 芷涯点了点头:“殿下明断。女子所用脂粉等物,一盒可用数月有余。纵是不吝钱财的贵女们,只会更为挑剔,断不会这种买法。舜华轩为了赚她们的银子,季季尚要推陈出新。我想……” 芷涯有些犹豫,看向曦朔,得他眼神肯定,觉得自己即便说错也不打紧。 “此女固然不缺钱财,却也是极少见到这般精致脂粉。”芷涯脑中忽然灵思一现,“而且,她也不知道舜华轩的出货规矩。才一下买入许多。” “不知凌姑娘可知,这舜华轩在各州如何分布?” “帝都和江南三州分店最多。其他即便偏远些的地方,每州也尚有一家。”芷涯回忆着当日和舜华居的契约单子说道。 果然是外族女子。不然谁千里迢迢带着这些瓶瓶罐罐,大可就近够买。 话一出口,芷涯心下同时有了定论,再看曦朔面色如常,预料之内的波澜不惊。 “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懂,”曦朔此刻倒有几分认真神色,“虽说我朝一直边境严峻,不过倒也不禁通商之事。这舜华轩既如此受女子喜爱,应也有人带去别国售卖。” “有是有的。只是原料所限,这些脂粉绝大多数只能在本地工坊做出,然后运往各州。偏货品还娇气,储存运输易碎易坏。是以过了帝都,北方每州只设一店。再往北运到邻国,舜华轩本家是不会做的,成本太高。偶有行商在国内买入,自己带出再高价售之。” “既然利厚,为何才偶有为之?” 除却尊位,曦朔本人声音清平雍容,温雅缓缓。令人听他说话,也愿与他言说下去。 “正北和东北这两地还罢了,只是严寒。那些香膏,玉露等等皆要放在棉箱之中保温,以免冻凝炸裂。西南一地午间酷热夜里寒凉,不论什么脂粉,若无库房细心存放,几天下来都要变形出油坏掉。” 芷涯蓦的收声,原来如此。 曦朔指间轻敲着折扇,目光了然,唇角开合:“今日多谢姑娘。只是此事。” “芷涯明白。” 出了栖梧洲,芷涯回想一遍,自己不过一点疑虑,他寥寥几句,一切就好像抽丝剥茧,拨云见日了。 她不禁停步回首,远远望着自家那个院落,嘴角浮起一笑,也好。 不过卷云楼内,却没有这般宁静。 “什么叫不让我出去?”凌越瞠然。 茉然捧着三本册子上前,看着凌越脸色说道:“大小姐说近日事忙,有些事交代给公子。最上面的册子是这个月要与其他几房族亲应酬来往,下面的是庄子事情。让公子……看完才能出门。” 凌越眉头一抽,伸手抄过来扫了一眼:“几个叔伯家露个脸凑个热闹也便罢了,这几个庄子可是半年的帐,这是要禁足啊。” 凌越把账本撂在桌子上:“我去找袖姐问问,什么仇怨。” “公子,”茉然跟在后面拦着他,“您就听小姐的吧。之前小姐病倒,您不是也说要接过来这些事的么?” 凌越心里怄的慌,他要是能和我姐重在一起,刀山火海小爷都上。也不知道这两人说的什么,横竖都没戏了,我还看这劳什子干嘛。想到这眼光瞥了那账本一眼,更怄火了。 “再说,”茉然在一边拦着门,看了眼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若想问什么,等我去了明溪阁,帮公子问红袖姐姐。” “你说什么?去明溪阁?”凌越低头看着眼前横着胳膊挡在门前的小脸。 “红袖姐姐说,让我去明溪阁做事。”她小声说。 “你是我打架跪砖留下的,为何要去明溪阁啊?”凌越想起那日,更觉理直气壮。 “因为,因为茉然身契是大小姐赎的,去哪儿要听小姐吩咐。” “……”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这钱小爷出了。”不就是赎身钱么。 “公子……”小丫头看了看他,咬牙开口,“赔给解红楼那一百两,还没从您月钱里扣完呢。” “……” 有没有天理了。 凌越一肚子明火变成了暗气。 “那我问你,你可愿意过去?” 凌越目光炯炯,茉然看着他仍是那日牵着她跑出教坊时那般眼神,摇了摇头。 “我想跟着公子。”她第一次,鼓足勇气,为自己的心说话。哪怕看上去,只是平常不过的一句回答。 凌越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你是我的丫头,自然跟着我了。我自有办法。” 他转身走到桌前,拉开椅子。 “不就是账本么,以小爷的聪明才智,算个什么。” 二一、空谋 “姐姐怎么来了?” “来审你啊。” 芷涯笑笑坐下,自斟了一杯茶。 “你这茶泡的愈加好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和殿下,一起喝的茶?” “姐姐你别闹我了,这话也是乱说的。”落惜有些失色,只不肯认。 “虽是玩话,也是认真的。”芷涯放下小盏,“你对殿下,可曾动心?” “你这越发没边了。”落惜没想到姐姐忽然这么关心起她,“殿下是太子,什么动不动心。” 不动心么?乘夜放灯游湖,竹下执灯偶遇,白日泛舟,奋身相救…… 他顾她名声,顾她安危,将她隐在身后。 她亦看到他身后疮痍,心怀天下。触及自身,才拜师学医,亦想在他身后,为天下有所助。 他是太子啊,庙堂之高,浮虚四海。 她即便登上离州最高的虞山,踮起脚尖,用力向上伸直指尖,也够不到他。 他和她一场相遇,是他自云端而下,含笑伸手,而她无力腾云驾雾,逆流而上。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辱若惊,大患若身。”她对芷涯,也对自己说。 芷涯伸手覆上她的手,掌心温软的握了握,眼睛清亮的看着她:“我只希望,你不要难过才好。” 落惜拍了拍芷涯的手,对她舒展一笑:“我不会的。” 芷涯也舒婉一笑。 前途艰难险阻,你若心悦与他,我亦会奋力一博,只是,你万要看清自己真心才好。 待到了卷帘客栈,一干护卫先伏于屋顶,巷中。紫罗一人问了房号,轻叩正门,无人应答,细听之下里面无人气息,推门而入,发现室内空空。 紫罗细搜一遍,确定人已离去。 “往城门,码头等地追,看看能不能拦下,不要声张。”紫罗吩咐道,心中已知希望不大。 “如何?”曦朔见她回来,看面色怕是无功而返。 “晚了一步。” “看来对方比我们狡猾。”曦朔轻叹一身,并未露出失落。 “事发突然,她不会提前得知,只能……” 两人对视一眼,她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事成而退。 “莫非她目的不是殿下。”紫罗喃喃。 “倒难得有对手,能让你我自作多情一次。”曦朔朗声一笑,“也不一定,此人行事诡谲,留下什么暗棋也未可知。此后仔细留心离州异样之处。”又似想到什么,随手扔下手里一卷游记,“夜临和白狄,此次倒有默契。” “那人,是夜临的?” 曦朔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此番,帝都可有牵扯。 “新收到的消息,离州外族已经离去。”吉娘低声道。 “这就走了?”锦烟挑眉,翻看着相关的卷宗,“看似什么也没做啊……” “确定已经出了离州境,往西走了。” “细查探一下。”多年直觉让锦烟觉得这是没有这么简单,若雁过无痕,麻烦更深。“把和他们有关的卷宗都拿我房里。” “小姐可是担心凌家。”吉娘见锦烟难得如此上心一条线报。 “不全是。”锦烟合上柜匣,太子如今,也正在离州。 吉娘退出去机要阁找卷宗。 不多时,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回来。 “拿过来吧。”锦烟未曾抬头。 吉娘走近低语:“贵人来了。” 锦烟面色一僵,随即回复正常:“收拾一下,别让人过后院。” 进门前锦烟敛了敛袖子,扶了钗环,唇角微起,轻推门而入。 “主子久等。”她蹲身福了一福。 桌边坐着的人看过来一眼,锦烟头上步摇垂下,阴影在锁骨处窸窸窣窣,娇柔万分。 “姚黄牡丹今日穿起茱萸粉了?” “不知主子今日过来,主子不喜,妾身这去换回黄色。”说罢袅袅退向内间。 “站着。” 锦烟停下,眉目一分不解。 “在这换。” 她瞳仁一紧,僵在那儿。 “在这换。”那人拈了颗玛瑙葡萄,重复一遍。 “是。” 她捧了件鹅黄衣衫出来,搁在一边。她将最外侧衣领轻拨至后肩,垂下双臂,披帛外衫随着风声落地。地上逐渐堆起一层层粉色。 她抿紧了嘴唇,忍着呼吸,指间发颤拿起一旁的鹅黄内衫,披在身上。 那人不发一言的看着她,带着愉悦地注视着她动作。 “妾身换好了。”她抬头看向他,所有情绪都隐而不见。 那人起身走到塌边坐下:“过来。” 她低头迟了一瞬,也只有一瞬,便莲步款款走过去,还没站定,就被一把拉入怀中。 他低头细细看来:“这流黄绫穿你身上是美。” “谢主子赏。”她话音未落,就一阵裂帛之声,外衣几乎被他扯裂成两半。 “我觉得,这样更好。”他语气如常,看不出喜怒。 她低头不言,呼吸几分急促紧张。恍然天旋地转,被放在榻上。 “有事。”他看着她。 “妾身岂敢欺瞒主子。” 他伸出手,在她微颤的唇瓣上摩挲:“怕是事情见的多了,自己也有了主意了。” “妾身今日,全凭主子。”她抬眼看着他。 他笑笑,手从唇瓣往下,落在她的细颈上,指间轻轻抚摸。忽然有些收紧。 “我当真喜欢,你这又聪慧,又楚楚动人,同时强忍着曲意逢迎的样子。” 他倾身而上,压着撬开她的唇。 裂帛声随着床幔起落,那一匹千金的流黄绫被一片一片落在塌前,像折了羽的飞鸟。 她一只手抓在床榻的雕花上,紧紧握着,手心硌的已经觉不到疼,她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只是有抓紧了些,想让手心的疼痛清楚些,好忘记别的。 他轻笑一声,抓住她那只手,从床架上扯开压在她头顶,扫了眼手心的红痕。 “既无事,向我证明看。” 他看着她蹙眉忍疼的样子,兴致愈深,闭上眼缓缓吐息,拥紧身下温软。 “小姐。” 等贵人离去,吉娘把浴桶准备好,去唤锦烟。 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撩起半面帷帐,吉娘上前扶起她,浸在浴桶中。 “肩上等会帮小姐上点药吧,”她端过托盘,上面几个细瓷药瓶,“这肩膀上的青紫,粉遮不住的。” 锦烟闭上眼点点头,只是随她。 “小姐可曾,想过离开?”吉娘试探着问。 “我能去哪呢……况且,当年我做的错事,也尚未了结。”锦烟轻轻拿帕子敷着着身上青紫的地方,“明月楼是张网,我就是网中的人。” “千丝万缕甚是麻烦!”凌越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啸。 “那我去给少爷煮点宵夜,缓缓精神。”茉然守在一边,看凌越已然头大的样子。 “前日的细粉素签和滴酥水晶鲙不错。”凌越忙道。 “是——知道啦。”茉然笑笑,推门出去。 凌越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往桌前一趴,觉得胳膊有些硌着。皱眉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白日里弦戈送的玄铁护身符。我倒忘了这个,怪道这么硌,顺手拉开书桌抽屉,随手往里面一放,又趴下抱着胳膊等吃的。 不得不说,这小丫头手艺是真不错,更不能放去明溪阁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甚有道理。 二二、南明离火 “此次姐姐痊愈,真是多谢先生。” “府上今日已经谢了很多次了。”许知微整理这书稿,准备回去。 “落惜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 “家姐既已痊愈,这药圃的药材,放久未免失效可惜。不如请先生收下,若日后问诊遇到贫寒人家,也可物尽其用。” “那知微替患者谢过了。” “可惜落惜本事还没学到多少,”她笑笑,一边让青芜把药材分类装箱。 “无妨,若需我帮助,直接去吴家家学即可。况且,我这答应了凤公子的百证歌还没写完,总能再见的。” “许先生这是要走。” 说曹操曹操到。曦朔说着就进了药圃。 “正是。已经耽误了些日子,那边学生的功课恐有落下。” “既如此,今日正好和先生道别。凤阙静候先生著作。” “公子放心,定当早日完成。” “你笑什么?”曦朔看落惜在一边抿嘴。 “说是送别,却是催书的。” “说是催书,却是寻人的。”曦朔扇子一指她,几分无奈。 许知微自有东西要收拾,落惜把青芜留下帮忙,自己随着曦朔沿着园中小路走着。 “那日拉你下楼的人,身份多半定了。” “果真是外族么?”那日被叫去抱朴斋画了好些画像,言语间听着也知道了些。 “夜临。已经跑了。” “西北蛮族?”落惜停下,攥紧袖子看向他,“难道是细作?” “你这思路倒是不错,没说是刺客。”曦朔有些欣赏。 是刺客拉我干嘛,真是…… “不过,”曦朔容色认真道,“现在夹上夜临,和不明高手,这一团乱麻后面是什么,深浅难测。” “那个黑衣男子呢,有线索么?”她忽然想到另一条线索。 曦朔摇摇头:“我猜测应是江湖势力,我不便出面,还得交代给夏观澜。” 听到这个名字,落惜低头有点惋惜。 “世事要是有机会能弥补就好了。”她压着手指,长叹口气。 “若真能重来,不见得会另有天地。”曦朔淡淡道。 “嗯?” “若能回到选择的那瞬,有时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特别是聪明人。”曦朔顿了顿,“此身无悔难,无憾,更难。” “难得糊涂。”她低头笑笑,“能道声后悔的,还能说当时糊涂。至于遗憾,别无选择吧。” “或许有人精诚所至,峰回路转也未可知。年纪轻轻,怎的都往悔、憾中去。” “那殿下呢,殿下有过么?”她忽然想问一问他,怀揣着一点微不可闻的期待,“殿下可有憾事?” 曦朔久久看着远处,轻轻失笑:“我所能选的,本就无几,何必自扰呢。” 她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他什么都说了。 “殿下重任,自是往前看的。” “你呢?你的前面呢?除了行医,你还想要什么?” 曦朔低头看着他,一笑如煦,升起的阳光从他背后披下来。 她望向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他的眼睛,她嘴唇翕动,声音微不可闻:“你……” “嗯?” 他笑笑,那是清透的眼睛弯了起来,里面的自己更加明显。她陡然清醒。 “你不会在意的。”她慌乱打断自己的念头,紧张的背出虚汗,“都是些,小事,无足轻重……” 他站在那,看着她神色全乱,落荒而逃。 弗居宫 “陛下下朝可好些了?”毓贵妃替岳帝换上外袍,外间早膳已经备好。 “已大安了。这些事情,让奴婢做就行了。” “等会再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吧。”贵妃扶着岳帝到桌前坐下。 “咱们的儿子,进来有些长进,知道勤勉了。” 早朝时中书令尉迟祯近来报的几道事情都已经诏令下去,看来最近曦朝没有偷懒。 “陛下少疼他些罢。”贵妃给岳帝夹了一些三珍脍,“满宫里,除了陛下,也就太子能辖制住这个混世魔王了。” “先皇后去的早,太子年幼,这些年你费心许多,朕有数。你对朔儿也算有养育之恩,一起长大感情深些,管教弟弟,也是兄长本份。”岳帝拍了拍贵妃的手,“后位虚悬,启奏立后的折子年年都有。论情分,朕属意于你。只是先皇后为国事殇,膝下唯有太子。朕不得不为他考虑,以免朝堂动荡。” 贵妃听言起身,敛袖半跪下去:“陛下何出此言。臣妾无才无德,本以忝居高位。先皇后端重宫闱,懿范于璜,慈著螽斯。臣妾何及,岂敢相提并论。今日自请降位,以平流言。” “快起来。本就是闲话。”岳帝伸手拉起她,牵到身边坐下,看着她笑道,“青琉啊,你怕是自古以来,唯一不在后位的南明凤凰。” 贵妃容色一滞,并未答话。当今毓贵妃名讳,南明青琉。 上古五神血脉之一——南皇血脉。 南明离火,离衍之血。 凤兮翱翔,盛世乃出。阳明其羽,泽披天地。 上古五神辟天创世,各守一方,赐血脉于世,此为纪年之始,方有此后数千年文明绵衍。 斗转星移,万古一瞬。世上唯知中皇血脉“厚载之血”的曦氏一脉,北皇“破军之血”的顾氏一脉,其余三皇血裔,皆流转不见,东皇一脉十几年前传言已遭灭族。 其中南明离火一脉代代只传女子,无任何体征可辨认。传言唯有将临盛世之时,出生的女婴会现有南明凤凰神迹,方知身份。 伴随着百年间或许才可一见的盛世神谕,加上南皇凤凰之尊,使得凤凰血在历朝历代的皇室眼中,都是天选后位,用来佐证自己盛世明君的身份。 故而离火一脉每次出现,几乎都是嫁入帝王家。 贵妃抬头笑了笑,温婉清透,看向自己被岳帝握住的手,抬眸缓缓道:“不管在不在后位,青琉不是都在陛下掌中?” 岳帝朗声大笑,又握了握手中的南明凤凰:“青琉,你就是这般懂朕心意。后宫三千,争如我解语花?” 贵妃低首不语,淡笑着继续给岳帝布菜。 “说起来,孩子们也大了,该成婚了。”岳帝若有所思提到儿女婚事。 “陛下可是有人选了?” “长幼有序,曦朔嫡长,理应在先。只是性子太过沉静,没听说对谁家女子有意。”岳帝凝视着青琉,“咱们的孩子,朕自然也要给他个好的。你若有看中了谁,直说予朕。还有颜儿,也该考虑了。” “公主娇贵,尚不急一时,以免委屈。至于曦朝,他自己喜欢便好。只是太子正妃,最为重要,陛下难免多操些心。” 贵妃温温柔柔的话语,却正说中岳帝心事。 “正好与你说说,尉迟祯家的女儿、端木家的女儿倒是合适,你是见过,常进宫的。都可为朔儿、朝儿正妃。”岳帝叹口气,“惟烈若是有个女儿……朕也不用挑了,偏偏顾家代代只一个儿子。若要把颜儿嫁去,顾非寒朕倒是看着长大,也是喜欢,只是沙场生死难料,又怕她将来……” “陛下向来信任定国公。臣妾只是深宫妇人的心思,太子妃固然将为国母,执掌后宫,也是太子发妻,要相伴一生的。不如等殿下回来,问问他的心意,若夫妻齐心,琴瑟和鸣,也是前朝后宫之福。” “颜儿不嫁,要陪在父皇身边。” 忽然门外一声传来,熙宁公主进门下拜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娘娘。” “你这成何……” 岳帝正欲发作,贵妃挡在前面说道:“可用过早膳了?” “回娘娘话,已用过了。今日来给娘娘请安,没想到父皇嫌弃颜儿,要撵颜儿出宫了。” 曦颜在贵妃旁边坐下,故作几分委屈,一双眼睛溜溜转动。 “本来听说父皇身体好转,颜儿还要去天坛为父皇祭天祈福呢。” “怎么,要给你挑驸马,便不给父皇祈福了?”岳帝低声装着恼怒问道。 “自然还是去的,不过大哥哥的正妃最为要紧。不如,颜儿去江南看看大哥哥,顺带打探打探。” 岳帝瞥她一眼:“你这是又想出宫了?” 曦颜眼神恳求看向贵妃娘娘,轻轻拉了拉青琉的衣袖。 “殿下也走了月余,身边没个伺候的,也是放心不下。”青琉替岳帝盛着汤羹。 岳帝心下暗忖,自曦朔到了江南,暗卫回报皆称一切正常。前阵还传了青钰令暗查贪墨,应该是查到了些什么。如今顾非寒北上,身边只有紫罗一人。 岳帝默了一默,开口:“多带些护卫,莫要贪玩,切莫张扬,好好探望你兄长。若他政务缠身,你早些回来,不要打扰。” “儿臣谢父皇!” 曦朝晚上回宫,发现多了个不速之客,自坐下等宫女斟茶。 “又来作甚?一点规矩没有。” “我还没见过这个新鲜玩意呢,给我吧。” 曦颜手里拿着个精巧盒子,打开拧上弦,竟有乐曲传来,正玩得兴起,央告曦朝道。 “不给。”曦朝理完公务口干舌燥,举杯一饮而尽。 “那我,跟你换?”曦颜眨眨眼。 曦朔抬眼看向她,有些戏谑:“你且说说,我看值不值得?” “父皇要给你娶妻了。” “什么?”曦朝双眉一皱,过去拉起曦颜,“你如何知道?” “我上午在弦思宫听到的。” “我母妃怎么说?” “好像是看看你的意思,不过也未反对。除了你,还有大哥哥,首当其冲,深得圣眷。不管你们谁娶,好像尉迟姐姐做我嫂嫂的希望比较大,还有锦宁姐姐的小姑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还有谁我忘了。” 曦朝越听头越大,忽然目光一转,盯着曦颜,把盒子从她怀里抽出来在手里掂量着:“碰上这么大的热闹,你就什么都没干?” “我、那个、本来也首当其冲来着。”曦颜有些讨好地笑笑,“但是我马上,就要去江南找大哥哥了,替父皇探望一下。父皇披星戴月,日理万机,等我回来……” “你把尉迟蘅带去,这盒子就归你。”曦朝转身,抬手把盒子往曦颜怀里一抛。 “七哥——你就算不想娶人家,也不用这样吧?”小公主紧紧抱着八音盒问。 “消失。” 曦颜抬头,曦朝的衣角已至后殿不见。 二三、雁过 “殿下这事交给我?”凌越拿着信件,心里还是有些错愕。 “怎么,还怕弄砸?”曦朔扬眉看着他。 “那怎么会。”凌越说着把信揣进怀里,“不就天涯海阁么,又不是九天揽月。保证妥妥贴贴。”说着拍了拍胸膛。 “殿下还真是会使唤人。”紫罗看凌越出去,心里笑笑。 “你我总不便去,倒不如他走一趟。” 关于赢谢,芷涯听从万锦烟的回信,堵住不再调查,也一并不让羽岚继续跟踪。 曦朔不知其中曲折,只道江湖人士,非深闺淑女能知。让凌越带了线索去交由夏观澜暗查。 谁料凌越刚出家门,就和红袖撞了一处,看她眼睛红红。 “谁欺负你了?”凌越拦着问道。 “无妨。”红袖摇了摇头,看他想岔了,“我替小姐去商会取册子,听说夏少侠今日,就和叶姑娘过小定了。那些人聊着,要往天涯海阁送份贺礼。” 凌越攥着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 红袖看到了那一瞬他抿紧了唇,眼神顷刻间流出的锐利。 他没再说话,一个转身回去,不管红袖在身后提醒不要告诉家里,直接去了素心堂。 天涯海阁上,此时热闹一片。 虽说叶穆阁主近年避世在阁,少与外界交往。但天涯海阁江南第一阁的地位在此,免不了还有人借机上门贺喜,联络感情。 况且阁中久未有嫁去之事,倒都欢喜热闹热闹。 “归卜于庙,得吉兆——执雁——” 老师叔作为主持,一句话喊的抑扬顿挫,古韵十足。 因双方都在阁内,男方使者便早由雪诚抢着担任了。此刻正双手举着被系了红绸的大雁,一步步从外面走向正堂。 叶穆坐在正座,满目欣慰。 “奠雁——” 大雁已被放置香案上,夏观澜上前行奠雁礼,待刚上完香,听见后面一声传来。 “今日正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恭喜老阁主阁中纳吉之喜。” 凌越拱手上前,向叶穆行礼。 “你这猴儿今日怎么来了,倒也巧。许久不见,愈发像百里了。”叶穆点点头,对这个世侄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岁出头的小娃娃。 “今日当陪老阁主痛饮几杯。” 夏观澜倏地转过身,看见凌越目光凛然,对自己拱了拱手。 “恭喜夏兄。” 夏观澜眼色不明,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笑,回了回手。 凌越伸出手,后面小厮递过一个锦盒。 “听闻夏兄喜事,仓促备了份贺礼,希望合夏兄心意。” 凌越把盒子朝向夏观澜,打开盖子,递上前去。夏观澜双手接过,薄薄一张地契上,江翡楼三个字灼人眼目。 凌越捕捉到他捧着盒子,一瞬间的眼唇失色。 “另外,今日前来,乃是家中还另有要事相商。” 凌越咬紧了“家中”二字,夏观澜了然何事,转向叶穆递个眼神。老阁主知其中因由,让二人自去一边方便处说话。 “……大概就是这样,那条线断了。这个人,夏兄务必尽力查到。”凌越取出怀中信件,递于他。 “这是自然,请……家中放心。” “我是真没想到,办个差事,还能碰见你的喜事。”凌越扯起嘴角,冷笑着看阁中一片热闹。 一路马不停蹄,还是没赶在纳吉前到场。他其实并未真想做些什么捣乱,只是隐约觉得,如果早些到,是否会有些不一样发生。 “不想笑就别笑了。”此刻没了外面宾客,夏观澜倒是直接许多,他举起那个锦盒,“这个,太贵重了。观澜受之有愧。” “你不敢要?”凌越盯着他许久,整个离城最无忌最明朗的少年,逼人的灼灼目光终于熄下去,“那就当连你成婚礼物一起送了。” “夏观澜,我是真的不明白。”凌越转身下山,终是咽不下,眼底一抹苦笑说道。 “你就这样走了?” “闷酒伤身,算了。替我向老阁主赔个罪。” 夏观澜缓缓打开那个盒子。 “江上小堂巢翡翠,此楼可是名出此处?” “我起的名字,好听么?那儿就是翡翠湖。里面有紫睡莲,我最喜欢的。” 那日潇湘祠追凶,他为了救下芷涯,把箭对准了她。贼人觉她受伤累赘,才丢在一边。那时武艺不如今日,也受伤不轻。一路把她送回凌家,她无大碍,自己反倒撑不住了,被她留下养伤……往日种种,皆成今日。 你当真没白疼他,如你一般聪慧,透彻,一招即中,呵…… 夏观澜自嘲一声,闭上眼,压下那些翻涌而上的,不该再有的东西。 “眼睛痛。”紫罗撂下一本册子,按着穴位。 “你也快痛到头了。”曦朔按了按鼻梁,继续看着。 白蘋按着落惜吩咐的明目方子,泡了茶端上。 曦朔解开杯盖,看着里面花花草草,想起她那日落荒而逃,也不知到底想说什么。 真该让陆循过来……紫罗心里叹道。自己一个殿前司副指挥使,还真是什么都做啊。 “如今世族们手里掌管的主要产业,资源,人际也算有了脉络了。” 这趟下江南,查出明州贪墨的额外所得,曦朔本意,是要摸清其中的脉络纵横。 “把理出来的这些,给陆循发去,”曦朔吩咐鹰扬,“等等,直接报给父皇吧。凌家和临江王的关系,是都知道的。这些高门大户后面牵扯了谁,青钰省一己之力怕也难查。父皇亲掌吏司,若亲自下旨,更有效率。” “那贪墨一事,可否一并报于陛下?”紫罗问道。 “先不用。陆循他们尚未传言受阻,便是默许了。况且,霍明璃是父皇心腹,父皇约莫早已知道了。应该是北境战事将起,免起动荡,影响军心。” “说起来,非寒也差不多快过雍州了。”紫罗算算路程说道。 离州北上是中部雍州,雍州再北,便是寂州。 紫罗计算不错,此刻顾非寒已经前往雍寂二州交界。副将顾城本在皓澜城内,也自雍州于他汇合,一齐北上。 “小公爷,属下出发前国公爷有口信,说此时北上,切勿血气用事,凡事谋定后动。” 顾非寒蹙了蹙眉,父亲并非朝堂谋算之人,为何做出此番言论。难道北境另有隐情? 此时夜色已晚,两人便找间客栈歇下。好在二人骑行,比大军脚程还是快些,能先到寂州。 二人正用晚膳,却听见客栈外面吵吵闹闹。 “诶呀,完了,可全完了!我这半年的收成啊!”一个约莫六旬的老头一边拉着货物住宿,一边坐在台阶上哭天喊地。 外面街上陆陆续续许多人都是这般霜打了的模样,有进来借酒消愁的,有沿街叫骂的。口音不一,似是哪里人士都有。顾非寒递了个眼色,顾城上去,端了一碗酒给那老头。 “老丈这是怎么了?看你口音不是寂州人士,可是遇到了麻烦。夜深地寒,不如起来喝盏热酒。” 那老头见是个英气后生,又有几分人才,不似看热闹的样子,接过酒一口闷了,喘口气说道。 “小哥你看街上这些,都是我们一道遭了难的。默水暴涨,货船全翻了,我们的货,我们的收成,全完了!” “默水涨水?”顾城惊疑。 南有洛水潇湘,北有默水,这是大羲两条最大的河流。其中默水横经寂州南部,又有直流蔓延,滋养北方大地。也是无数渔民,商人的生命水。 因起水静流深,故称默水,但少有水位突然高涨,引发洪讯之事。 “可有大洪?”顾城拉着老汉问道。 老汉摇头:“若真是那么大,我们连回来的命都没有了。只是水势险恶,船只全都停了。” 顾城安慰了老汉几句,细问了些情况,又贴了他些银两回程。回来看见旁听全程的顾非寒面色凝重。 “如此一来,非但你我得绕道北上。只怕大军也要受影响。” “我即刻修书传信大军,让那边安排,多做路线。”顾城忙道。 顾非寒点点头,“另要传信寂州驻军,及时通报默水情况。注意白狄是否趁机翳动。” “站着,你躲什么?” 曦朔在竹间小径刚看见落惜身影,那人就要转身遁走。 后背一声轻呵,沉滑有力,她像是被瞄准的鹿,停在那儿,听着脚步靠近。 “可是我有冲撞于你?” 他语气平稳,落惜却觉得其中雷霆万钧。 她摇了摇头。 “可是我言语有失,令你不悦?” 她同样摇了摇头。 “可是我德行不修,行事暴悖,令你心生厌恶?” 她头发披在罗衫上,愈加荡动起来,沉默的背影让曦朔心下烦躁。 “那你躲我作甚?”他走到她面前,不怒自威。 “我……” 落惜抬头,他隔着衣服抓着她的上臂,目中隐隐郁结,正盯着她,等她说话。 “我不是……” 她心里万千挣扎,却在曦朔的目光中身陷囹圄。 “兄长!”身后一声呼喊打断二人。 曦朔放开她,面色不虞,冒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疑惑回首。 “你怎么在这?”曦朔依旧往日清平的声调。 熙宁公主一身浅黄衣衫,一脸灿烂的笑着。 “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不能来?”曦颜走过来,对曦朔轻行了个礼,“兄长走了那么久,颜儿替父皇来看看你。” “这是谁?”曦颜才发现曦朔后面还有一人,清瘦纤细,在自家兄长后面被挡的严严实实。 曦朔微叹口气,半侧着让开,站在二人中间说道:“这是凌家二小姐落惜,这是熙宁公主。” “见过公主。”落惜恭谨的行了一礼。 “起来吧。”曦颜挥手,不甚在意。 “你若要游山玩水,待两天便走吧。此处不宜久待。”曦朔正色道。 “我可是千里迢迢来报信的,兄长这么严肃?” 报信?帝都难道……不过曦朔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大事。 “父皇要给你娶太子妃了!还有七哥的正妃,不过没定好你们谁先。” 曦颜一句话出,前面两人身上都僵了一僵,曦朔面色未改尚未说话,余光看见落惜兀自往后退了半步。 “莫要玩闹。”曦朔知她骄纵惯了,在宫里也不时闹点恶作剧,略不满看着她。 “真的,真没哄你。父皇好像比较倾向尉迟姐姐。”曦颜看他不信,认真说道,“我跟七哥也说了,不过他好像看来对尉迟姐姐没有意思,还让我这次一道把她带过来来着。” 曦朔眸光一变:“你不会……” 落惜也抬头看着她。 曦颜被曦朔盯的有点怵:“怎么可能!你是暗访,我带她来做什么。不过我看着,比起七哥,她好像更心悦你诶。” “你可安顿好了?”曦朔打断她。 “嗯,我住原来小公爷的厢房。自己住一个院怪闷的。” “正好,紫罗眼睛疼,你去帮她。”曦朔把曦颜原地转了半圈,推她回栖梧洲。 曦颜有些茫然的点着头走了,成功搅乱一池春水。 落惜此刻已经清醒明白,不论那位尉迟小姐在不在这里,皇帝的心意已经如此。 曦朔上前一步,落惜又往后退一步。 “我不知道。”曦朔微叹。 “但是殿下如今知道了,”落惜直视着他,“不论是哪家贵女,殿下终是要有太子妃的。” 曦朔想要说些什么,落惜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 “殿下那日说,你所能选的,本就无几。” 她对他笑笑,可落在他眼里,轻盈到好像随时准备离开。 “我倒还不是那任人拿捏之人。” 两人久站无话,曦朔看她模样,知道多说无益,撂下一句话离开。 二四、乱红 “我觉得兄长今日好像不太一样。”曦颜托着腮对紫罗说道。 “公主又怎么了?” “说不上来,平常兄长虽然也不苟言笑,但是今日感觉,他似是生气了……”曦颜回想方才曦朔表情,越想越肯定,抿着嘴点头,忽然看向紫罗,“你和兄长成日在一起,他最信你了,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我……”紫罗愕然失笑,“若说政事,我知道一二。公主可要听?” “不要不要。”曦颜忙摆手。 大羲数百年来,后宫不得干政。 这位天之骄女,自出生前便被太卜预言为国运之女,命格贵不可言,因此深得帝宠,不曾拘束。百无禁忌骄纵妄为的长到十几岁上,除了脾气之外,倒一点没有预言所示的样子,对家国大事全然不敢兴趣。 “其实尉迟姐姐肯定是心悦的,她每次进宫只要兄长在,眼神就在他身上。兄长那种人物,肯定早也发现了,不会突然生气的。难道……”小公主忽然抓住紫罗持书的手,眼睛睁大,“他不会看上这个凌家的什么姑娘了吧?所以恼了?这……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 紫罗手背一僵,抽也不是握也不是。 “公主这真是越说越像话本子了,殿下自有分寸的。况且人家深闺淑女,这话要是传出去,有损女儿家清誉,嗯?” 曦颜抿了抿嘴,也觉紫罗有理。但是刚才自己出现时候二人神色,嗯……也许没想多。 —— “艳尊。” 赢谢对上方穿着罂粟绛色衣衫的女子行礼。女子面纱遮脸,不辨年纪。 “如何?”她面纱微动,声音不急不缓,一丝成熟的慵懒。 “在计划内。” 女子起身,语带笑意,“你一路做的不错,贵人指名要你。对了,凌家如何?” 赢谢容色一怔,没想到艳尊忽然问起这个。 “有些意思。”赢谢想起那个屡屡挑衅的芙蓉粉身影,勾起一笑。 “可是有何趣事?” “本以为这种世家子弟无趣的很,没想到他家女儿倒有些意思。” 艳尊松散的眼神瞟过去一眼:“哪个?” “会些武功的那个,性子烈酒一样。年纪不大。” “你倒可以观察着。她不太一样。”艳尊眼神又漂移开,不知望向哪里。 “师父似是了解凌家?” 艳尊越过他,兀自向前走去,声音袅袅飘来:“他家一门俱全,如何能被我湮罗盯上过。” 赢谢转身望去,师父人已不见。 明月楼卷宗里最难缠的杀手组织,首领却是一个魅惑至极的女子,行踪鬼魅,即便门内人也难得一见。 赢谢自幼被她抚养长大,半师半母。即便如此,至今也看不清她。 赢谢洒脱地笑笑,不过有什么重要呢,横竖这个世上,自己只有师父一个亲人而已。 —— “熙宁呢?”等曦朔回到栖梧洲,院内一如往常安静。 “去逛浮梁街了,鹰扬陪着,暗卫也都跟着了。”紫罗回道。 “没点长进。”曦朔语带无奈,颇有些长兄为父的意思。 “也不全然没有,”紫罗和他并排站在梧桐树下,想起曦颜刚才的言语,“公主所说之事,殿下,可是已有主见?” 紫罗语气随意,像是老友随意闲话,也不甚在意他是否回答。 曦朔在那,也像是林中的一棵树,徐徐而立,风姿迢迢,脸上带着明确的微笑:“确乃心之所系。” “道阻且长。” “我心则降。” 话不用多,两人明白对方意思之后,不再去说些什么,站着吹了吹风。 紫罗偏过头看看他:“她知道殿下心意了?” 曦朔目光从远处收回,微叹口气,垂下眸自嘲:“我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平日看着聪慧,临事却像只受惊小兽。大约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会步步退缩,落荒而逃。” “也未必是逃。”紫罗看着远处风入竹中,反驳曦朔的话,“关心则乱,近乡情怯。” 曦朔闻言一笑,戏语道:“如此,没想到我竟让人连一句实话都难以启齿,还真是挫败。” “殿下自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乔木,”紫罗难得放过奚落他的时候,“齐大非偶,熙宁公主都知道的事情,殿下的小兽难道不知,她要说给你听什么呢?” 没等曦朔转身说话,紫罗自顾自回屋。 “殿下莫问,紫罗其余一概不知。” 曦朔轻笑一声,还是这样,一句也不肯多说。 —— “殿下,公主已经在凌家住下了。”九歌对曦朝回禀。 “她那藏不住事的性子,只怕兄长有的头痛。” “太子殿下为何头痛?” 九歌不明白自家主子话中何意。 曦朝只是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又转头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九歌连忙点头:“向娘娘宫里伺候的姐姐们问了,除了尉迟大人家的小姐,端木郡马家的凝小姐,还有军中几位国公家的小姐被陛下提到。” “可亏顾小公爷是男儿身,不然铁定是我板上钉钉的嫂嫂。” 曦朝拿起桌上酒壶,懒得举杯,索性仰头细细倒入口中。整个人的气度和封号截然相反,行事不羁,无忌藏锋。 “尉迟祯两朝老臣,油滑的很,自然是乐意攀这门亲。也罢,他家尉迟瑾也算年少有为,不似他一般。不如我做个好人说个媒。” “可殿下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呢,倒操心人家。端木姑娘帝都有名的美人,尉迟姑娘素有才名……”九歌话没说完,就被曦朝敲了个爆栗。 “管到我头上了。”曦朝说着转向内殿,九歌揉着脑袋退下。 “殿下。”碧遥见曦朝回来,上前行礼。 “瘦了。”曦朝拉起她,打量一番,“饮食不合胃口?” “妾身微贱,宫中饮**致,岂有不合。” 曦朝抿唇笑笑:“有心事?” 碧遥沉默不语,任由他牵着行走,到了铺着雪白皮裘的贵妃榻前,被他一把抱起,搁在上面。曦朝坐在榻边,低头看着她。 “不说与我听听?” “殿下……” 曦朝扬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可是准备把碧遥送人?” 曦朝面色一丝不悦,俯低了些身子:“为何这么说?” “殿下替碧遥赎身,恩同再造。”她挪开注视着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屈起的膝盖,脸颊微微发烫,“碧遥在殿下宫中这些时日,殿下只是时来看望。君子端方,从不逾距,非贪恋色相之人。买下碧遥,可是当做礼物,留待送与他人?” 往日便知道,达官显贵之间常常互赠美妾娇婢来往感情,明月楼中也有不少姑娘因此被赎身。 她目光缓缓从曦朝撑在榻上的手掌看向面庞,鼓起些勇气说道:“若殿下有此意,碧遥并无贰意,只求殿下告诉妾身。” “并无贰意?”他垂下的头发扫在她身侧,挡住些灯光,将她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碧遥抿着唇,垂眸点了点头。忽然下巴被抬起,他手指微凉,让她抬眸直视。 “我有。”他唇齿开合,瞳仁漆黑如墨。 她还没来及看清那墨色里勾勒了些什么,就双目失措,五感尽失。全身的感受都停留在唇上细密的触感,他温凉的唇瓣裹挟着她轻软的双唇,带着一贯的松针雪水的气息,像是落下的初雪。她呼吸颤抖,微微张开,唇瓣被他温柔的一次次轻抿。她叠放于腹部的双手滑向一边,轻轻抓住他的锦衣。 良久,他撑直双臂结束一吻,看着她一脸绯红,问道:“并无贰意?” 她抓紧了他的衣袍,摇着头否定刚才的违心之言。 “我怕殿下……哪怕把妾身当成一个物件,求殿下别把妾身送给他人。” 曦朝把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扶起,把她停在在肩膀上依着。 “我怎么会把你送给别人呢……” 他喃喃,像是自言自语。他鼻尖深吸一口气,埋首在她发间。碧遥感觉到一阵勒紧就快要窒息。 “不会的,你只能是我的。” 二五、道 “二小姐怎么来了?” 许知微背着药箱出门,没想到远远看见落惜一身丝麻青衣,等在门口。 “今日私塾歇息,听说先生要出门看诊的。是否介意带个笨徒弟?” 她微微漾起唇角,好像要跟着大人出门的孩子。 “罢了,只是这个病人据说有些发狂,你切莫靠近。” “是。” 路上落惜听许知微说了个大概,那人本是患了七八天伤寒,居然六亲不认,狂躁发起癔症。真是从未听闻。 两人到了地方,还没进屋,就听见一阵摔杯砸碗声。许知微挡在落惜前面,叩门进去。 这家人早就等在这里,一番连哄带劝终于让病人安静下来。许知微却没诊脉,先去按了按他的肚子,指下发硬,皮肤冰凉,指间稍微加了点力度,就听见那人嚷嚷喊疼。 “先前可有请过大夫?”许知微看向这家老丈。 “有,有啊!我这儿子之前也是这样满屋子乱窜,好不容易按住诊了脉,说什么脉微而沉。我们也不懂啊,只记得说是热毒伏心经。按方子抓了些牛黄,铁粉什么的煎药喝了,只是不见好,还这般发疯。可怎么是好啊……”那老丈心里着急担心的很,拍着腿说道。 “方子还留着吗?可否让我看看?” “都留着呢!许大夫您给看看。”那老丈从桌前拿过一张纸。 许知微边看边继续问这老丈情况:“小解可正常?” “倒是正常。” 许知微上前搭脉,脉象确是微而沉。 那老丈目不转睛盯着许知微,跟着问道:“怎么办啊许先生?” 话没问完,那人抄起一个茶壶随手一砸,偏巧直直就冲屋里小孙子飞过去,小孩子被吓着愣着不动,一屋子人忙着拉人无人顾及。 落惜眼疾手快一把把孩子拉近怀里背过去,滚烫的茶壶贴着半个肩膀擦过去,在墙上撞个粉碎。 “你怎么样!”许知微冲过来,拉起来二人,看着落惜。 “没事,就蹭了下。”她笑了下示意无事,又蹲下看着孩子,柔声道,“家里大人生病,你自己要当心,这些日子不要靠近,乱扔乱砸的时候要记得躲出去,知道么?” “嗯!”小孩子看着落惜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喜欢这个大姐姐,用力点了点头。 许知微看二人无事,转头对老丈说道:“让这屋里的大哥先看顾着病人,我们去隔壁说吧,免得再伤人。” 老丈忙点头。 “令郎患的是瘀血证。伤寒论有云,太阳病,身黄,脉沉结,少腹硬,小便不利,为无血;小便自利,其人如狂,血证谛也。我开付抵挡汤,三服内会排瘀血,止狂躁,接着出些汗,病就去了。” 许知微取出纸笔边说边写出方子交给老丈,见他满心欢喜的让老伴去抓药,又对着许知微谢了又谢。 “如果后面有什么意外,去私塾找我就行。”许知微收好药箱,扶起老丈。 落惜一边看着本有事情要问,等出来门刚要说话,看见许知微喊住了不远处一个同样背着药箱的人。 “前方可是济安堂的李大夫?” 那人本要离开,被许知微一喊,尴尬的停在那里。 “正是。许先生找我何事?” 落惜反应过来了,这个李大夫,怕就是原来给这家看病的那位,因一直没治好,来复诊的。一面随着许知微走向前去,看他作甚。 “在下新编一曲歌谣,想和李大夫商讨一二。” 李大夫顿在原地,歌谣?知道你许知微医术高明,叫住我就为了给我唱曲? “蓄血如狂脉沉微,但欲嗽水不咽人。小腹满硬小便利,不发寒热大便黑。” 声律合辄,释义明朗。落惜自问一旁听着也能明白。 配上许知微的江南小调和韵吟诵,倒是过耳不忘,极好记忆。 李大夫面色恍然,面色微红,知是许知微上前特意传授辨症心得。 “好在许大夫前来,免得耽误病情。”李大夫讪讪道。 “同为医家,理应互通有无。”许知微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简单装订上的诗文,“这是知微总结的伤寒百证歌,送与李大夫过目。” 李大夫看着许知微递过的一卷手抄诗文,伸出手接过,双眼睁大扫过内容……这个歌谣的价值,许知微竟然白送给自己。 他郑重地收起来,朝许知微深作一揖:“往日听闻许兄为人,今日幸逢一见。许兄心血,慷慨相赠,济安堂并将仔细研读,不辜负许兄胸怀。” 许知微温雅的笑笑:“李兄过誉了,来日再会。” “你,竟然已经写完了?”落惜惊讶的问道。 “也就这两天才写完的。本来要去你家交给凤公子的,只是忙着问诊耽搁了,正好你来了。” “那你刚才……不是送给李大夫了么?”落惜有些迷茫。 “我自己整理时候手抄了几本,问诊如有碰见,就先送给同行。希望能让些病人少受些苦。”他说者无意,又有些歉意的朝落惜一笑,“不过我箱子里只有一册,还得烦你跟我回私塾取了。” “乐意效劳。” 本来是出门躲开心里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不过现在心里,好像暂时没有那么纠结了,为了自己正参与进来的,能为一方人,甚至天下人,带来益处的很好的事情。 回到吴家私塾的书斋,看见满桌的书稿。许知微收拾着,落惜拎起搭在一边的一件外衫。 “让你见笑了,昨晚上写东西太乱了。” “怎么会。”落惜把衣服展开搭在架子上。“先生可是又在写什么?” “正是。《伤寒论》乃医道经典,但是有些过于难懂,后人学习时常研习不透。我把自己学习时的思考论述成文集,名为《伤寒发微论》。再把自己往日看病的医案,附上评价体会,整理出《伤寒九十论》。” “这是大羲第一部医案集!”落惜叹道。 许知微点了点头,从桌上拿出一卷《伤寒百证歌》递给落惜。 落惜看到他桌上除了医书之外的众多书籍,想起他本来原是个教书先生,想起他最终未被离州举荐出仕,心里不觉几分郁气:“先生在这太委屈了。” 许知微手里停下,似是释然:“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三者不可致诘。我名知微,想来父母希望,我一生所愿无论得到与否,都能达观以待。” “先生父母早逝,想必思念。” “太久了,想起来模样也有些模糊了。不过万物传承,并非依赖肉体。上古五神创世,东皇辟天地,除混沌;南皇衍万物,长生灵;西皇战止戈,平八荒;北皇立神砥、见众生;中皇载万民,立朝纲,始至今日。”许知微缓缓道来,“世间万物,不外生、衍、破、敛、载五道。如今虽然几方古神血裔不知何处,但五道尚存,便是创世之功,神魂何灭。” “原来世间还能这般理解,细想确也如此。”落惜逐字细想,泯然一笑,“虽说如此,落惜还是觉得先生教书委屈了。” —— “殿下,二小姐来了。” 白蘋前来通报的时候,曦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随即让白蘋下去。 “你……” “殿下看看这个。”她面若无事,抵赖一卷书稿。 许知微居然已经写完了,这些日子想必笔耕不辍。 “你去找他了?”曦朔翻着手稿,张口问道。 “嗯。随先生去出诊了一趟。”落惜看他表情,也不知道对这书稿是何感觉,“先生已先抄了几卷,赠与些大夫了。另有论文集《伤寒发微论》,医案集《伤寒九十论》正在写中。”落惜有些兴奋,“九十论若完成,是大羲第一部医案集。这三本若是都交由殿下,普及九州,定能济世活人。” 落惜神采飞扬的眼睛看见曦朔,看见对方眼神默然不动,想起那日被他抓在手中,问自己躲些什么,回来一路上做好的心里建设便城墙松动。 曦朔也不动,就这样过了半晌,收回眼神转向书卷:“不错。百证歌先予与监药局出书,太医院留档。其他两本还盼许先生早日完稿,不如就名《伤寒三典》。” “许先生是研读伤寒论颇深,殿下此名甚为贴切。” 曦朔搁下书,抬眸看她:“我别的话呢,可还贴切?” “殿下……”落惜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殿下已收到手稿,我先走了。” 曦朔一步拉住想逃跑的小兽,自己不愿逼她,也愿意给她时间想明白,只是看她这个样子,若再由着她,只怕就无影无踪了。 他上前发现她神色有异,被他拉住的那只胳膊紧在那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他的样子。 “怎得?”他站定在她前面。 “方才被茶壶贴着砸过,有些疼痛。”她怕他再拉着她,据实以告。 曦朔指腹轻轻触了除她后肩,那处衣服还没干透。 “可是滚水?” 她点点头不做声。 “你……”曦朔皱眉,还是叹口气压下话语,“过来。” 落惜跟着他走到侧堂。曦朔用皮子裹住些冰盆里的冰块,看她愣愣站在那也不知道动,伸手把她拉到跟前,把冰囊按在她后肩。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谁也没有去看谁。而曦朔刚刚拉过她的手,没有松开,他手掌带着些冰水,本来凉凉的,掌心相触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烫起来。她屏息凝神,微微发颤。此刻房中唯一的声音,是那已经变热的水,从两人握着的指间滴落,一滴一滴从很快的,到渐渐变慢。 周遭动了。 她尚未意识到是什么,就已经被曦朔按在怀中。冰囊掉在地上,她感觉到后背骨节明晰的手掌,一片寒凉。不知是她还是他,那手掌按着的地方,一阵颤意。 她手心发麻,后背一片虚汗。 曦朔压着呼吸,想遏住右手不可控制的颤动。她没推开他,他意识到这一点。她之前种种慌乱逃避在他心里都有了解释,缓缓长吁出一口气。 他微微低下头,从未这么近的看着她,她垂着眼睑,盯着自己胸膛衣纹,不敢抬头。他轻柔靠近,闭目在她额上一吻。 她兀的睁开了眼睛,双眸一紧。额上轻柔的唇瓣唤醒了她涣散的神识,她知道了他。 她眼睛酸胀起来,闭上眼睛,嘴角悄悄抿起,原来他是这样的。 怀里的小兽终于张开了手掌,抓着他。 二六、风暴 曦颜自外面回来,看见栖梧洲一片安静,正房屋里好像有人说话,本想进去,却被紫罗叫住。 “听说浮梁街上有家临水居,可用一条青鱼做二十道菜。那日公主去可吃到了?” “临水居?鹰扬没和我说过啊。听着应该味道不错。” “要不去尝尝?”紫罗眨眨眼。 “用不用叫鹰扬护卫啊?”曦颜难得出宫,有新鲜玩意,自然要去的。 “有我这殿前司副指挥使保护公主安全,还不够么?”紫罗挥手随性优雅的施了一个军礼,“公主带着暗卫跟随即可。” “你不穿军甲,我都快忘了。” “我后日便回去了。”曦颜夹了片鱼肉说道。 紫罗点点头,给曦颜添了碗鱼头豆腐汤。 “殿下这里尚有公务未完,另外……”紫罗犹豫了下,夜临和赢谢一事,还是不外道为好,“这里事情也有些复杂,公主千金之躯,早些回去也好。” 这番话落在曦颜耳朵里,有了些别的意思。 “是不是兄长心思复杂?”曦颜呷了口汤,“我打听清楚了,兄长和他家二小姐出游过,院里白蘋还是凌落惜的侍女。” “我倒没公主知道的多。”紫罗不甚在意,也不意外。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喜欢她。没见过的,也没有得罪我,倒好像早就有联系一样,莫名不喜。” “缘分这种事情,一向难料。”紫罗知她脾气,“个人缘法,强求不得。” “不过不重要啦,我未来嫂嫂反正也不会是她。你了解兄长,父皇说的里面,最可能是谁呀?” “公主不如拖七殿下来问问,他们兄弟情深,总比我这下属知道内情。”紫罗把球踢回去。 熙宁公主和七殿下素来亲密,往日帝宫里一半的热闹,都是这两人一起惹的。 小公主撇撇嘴:“七哥最近坏的很,为了不娶亲,恐怕还要把我顶在前面议婚。” 这倒像是七殿能干出来的事,紫罗抿笑想着,转而看向曦颜。 “公主这般怕议婚,可是有了意中人?” 曦颜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往日那般骄傲或张扬,只是看着窗外快到中天的太阳。白灼的日光刺在瞳孔里,瞳仁变成了浅浅的褐色,那锐利的光线让人滚出泪来。曦颜拿袖子按了按,繁复的刺绣剌的脸微微有些痛。 “小时候嬷嬷说不能直视太阳,我只不信,没想到看一次,被灼出一次泪。”她扬起唇角。 “小公爷,咱们真要过河么?”顾城心里没底,转头问道。 眼前默水恶浪滔天,所有船只都不再运行。 “过。”顾非寒看着前面的河面说道。 白狄陈军边境,寂州本地三万戍军,还有五万大军在途。军中不可一日无将。 “去找条愿意过河的船,随他开条件。” “是。” “二位军爷可抓紧了,我这小船不比大船吃水深,浪来了可颠的紧。” “船老大放心。”顾城紧紧抓着船舱,“不过如今这么大浪,大船都不愿走,你怎么愿意过河?” “家里媳妇刚生了儿子,心急想看看啊。本来就要回去,军爷的活价钱高,一趟三十两银子,抵我多少趟来回,拉完这趟就在家歇歇,陪婆娘孩子了。” “那可是喜事啊。”越往河中走风浪雨声越大,顾城喊着说话。 “现在行了多少了?”顾非寒朝舱外喊道。 “快到河中了!”船老大在船头喊着。 顾非寒看着船舱壁上挂着的油灯晃来晃去的,每次荡到高点落下,让人忍不住觉得它这一次就要灭掉,那昏暗的火苗这么荡来荡去的,顽强存活下来。 “也不知道是撞见什么邪,从未见过默水如此。”顾城拿过酒囊,灌了口烈酒。 “不知道大军倒时能否平静下来。” “两位爷抓紧了,最好趴下!”船老大一声呼喊。 “怎么了?”顾非寒预备出舱。 “不知道,感觉这天色不对头,闻着水的味道不对。二位趴下要安全些。” 两人不熟水上状况,船老大半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对于危险有种身体上的本能,二人听他所言伏在船舱底下。 外面天色暗了起来,电闪雷鸣,空气里一股不安的气息。 船老大眯着眼,远远看着远处水面上腾空出现的一条细线。 “不好,龙王爷过境,是水龙卷!” 顾非寒和顾城脸色一僵。遇见水龙卷,鲜有人能生还。 “可有生路!”顾城吼着问。 “只能拼命往左开,我这船是撑不住的,能走多远走多远,军爷准备随时跳船吧!” 顾非寒扶着颠簸的船舱起来,出舱看了眼远处的龙吸水,还好,还能争取一些时间。他取出一枚信号焰,凌空放出,在天空炸裂巨大的红色光芒。 这是大羲军中信号,寂州守军,巡检营看到,定会前来救援。 顾非寒回舱,把印鉴诏书等用油布层层包好,解开外袍贴身系好。 “近了,近了!”船老大喊着。 两人看见远空中不见边际的乌云滂沱,水面被卷着吸上云端,闪电交错。船体此时不受控制的随浪颠沛,船上的人只希望它能多坚持一刻,不要马上散架。 “若你上岸未寻见我,立刻前往寂州大营,按我之前部署操练。”顾非寒对顾城说道。 “属下领命!”顾城咬牙答应,想了想又托付一句,“若是属下殒命,小公爷来日回帝都,请转告落英巷林家的姑娘,就说属下负心,在寂州另娶他人,不回去了!” 顾非寒怔了一下,倚船而笑:“好,你小子渡完此劫,我给你出聘礼提亲!” 顾城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大声回道:“那先谢小公爷啦!” 整个水面忽然都动了起来,船一下被掀起来,又打入水里。三人一下坠入水中,被暗流席卷而去,眼前模糊不清,耳朵仿佛被封住,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像是被浪潮裹挟的鱼,不论会不会水,此刻都是无用。 顾非寒本能地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却又被另一波浪潮打下,视线之内再看不见其他人身影。无可避免的被水呛进鼻子,喉管,最终失去意识。 “公主。”落惜自栖梧洲出来,看见熙宁公主回来,行了一礼。 “凌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曦颜出言相邀。 傍晚天气还带着些余热,两人沿着溪水走到翡翠湖边。 “公主可是有话要对落惜说。” “你是聪明人。”曦颜在湖边石凳坐下,“我父皇如今,不对,二十多年来最宠的毓贵妃,可算后宫无冕之主。可即便如此,后位空悬这些年,群臣诸般请奏,他也未曾立后,为的就是兄长。” 曦颜示意落惜坐下,像要说一个长长的故事。 “皇后娘娘在兄长十四岁的时候,随驾前往西北。青冥一族趁机刺杀,娘娘……”曦颜顿了顿,有些难以开口,“死于兵刃。自此以后,兄长便转了性子,真正活成了储君的样子。” 曦颜侧首转向落惜,目光冰凉直透:“太子将来要做皇帝,要做名垂青史的皇帝。他很好,我知道,你如果心悦于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帝都几百门户的名媛贵女,全都祈愿着有朝一日能踏入浮虚宫的门楣。你不可能站在他身边。” 落惜维持着面上稳定。公主的最后一句话字字敲打在她心上,说话的人维持着冰冷的骄傲。 “你若心存幻想,也只能是这水面金光。”曦颜自发上随意摘下一朵珠花,抬手远远抛入水中,湖面的落日融金散随波散开,碎成一片一片波纹起伏着,明晃晃地耀眼,“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是么?” 公主说完,款款起身离去。 落惜坐在余晖之中,倏然周身一股寒意。她拢着胳膊,忽然意识到这里曾被曦朔圈揽在怀中。她极力回想着那手臂上的温暖,以至更久之前的回忆都泛上来…… 紫罗看见落惜红着眼走过,满院的黄昏斜照中,她披了一身阳光的白衣,落在眼里满目寒凉。 本想去告诉曦朔,忽然鹰扬一路跑进来:“殿下,寂州急报,默水暴涨船只不通,云烈将军强行渡河,遭遇水龙卷,落水后下落不明!” “什么!” 曦朔和紫罗都变了脸色,一步上前。 “如何下落不明?”紫罗追问。 “南岸的人说,顾副将高价请船夫渡河,只是水势汹涌,无人肯去。最后有个回程的船夫搭了将军和副将。没想到河面途中撞上水龙卷,不论什么船,碰到这个天灾,都是要折的。寂州军营说看见将军放的信号焰,已经遣船搜救,只是……”鹰扬抬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曦朔的脸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命寂州布政使,派出全部船只搜救。”曦朔令毕,忽然意识到什么,“帝都可知道了?” “这是军中的急报,越云军中,已经先知道了。” 帝都,定国公府。 “公爷请尽快拿个主意,可要遣军中入水寻人。”岳翎在一旁急道。 作为顾惟烈亲兵营的营长,顾非寒失踪的消息一到军中,岳翎马不停蹄的来了国公府。定国公此刻面色不明,不发一言,把岳翎急的捶着手心发问。 “寂州那边如何处理?”顾惟烈终于开口。 “军中已经拍军船搜救。” “公爷,新到急报。”亲随捧着一只信鸽进来。 顾惟烈忙上前一步就要抢过,将将碰到又缩在那里,终究没有下手。 “你念。”他背过手,吩咐岳翎,绷紧指甲下透出白色。 “是太子殿下来的,殿下已命寂州布政使派出全部船只搜救。”岳翎面色缓了些。 老国公握紧的手放开,微悬下口气。 “既如此,军中便不要再全部出动了,以免白狄闻声异动。传令寂州驻军,不可扩散议论此事,违者按违令处。” “公爷!”岳翎情急想劝。 “去!” “末将领命!”岳翎咬牙,转身急匆匆离去。 顾惟烈抬头,看着堂上“世出武魂”匾额,不知道是对谁说着:“我顾家的男儿,只会埋骨沙场,不会死于风浪。武神之魂,破军之血,务必庇护非寒此次。” 二七、不退 帝都,枢密院正殿。 “小顾将军如今还没下落?” “寂州已经寻了两天了,说程大人在岸边等了两天都没回衙。” “顾家独子,破军白虎。陛下也甚为关切,每日一问。如今出事在寂州境内,程布政使也是心急如焚。” “谁说不是呢,大羲都指挥使,金书铁券世袭罔替的国公独子,陛下看着长大的。在谁的地界出事,都是上达天听的大事。这要是没了下落,程大人的官途也顶倒头了。” “靖王到,定国公到。” 一时枢密院、都指挥司各位武将都安静了下来。 曦炀和顾惟烈从皇极殿出来,分别左右正座坐下。 “列位大人想必已知云烈将军一事。”曦炀开口。 左右两排官员默认,不少人偷看顾惟烈的脸色,试图从这位掌握大羲三军的父亲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定国公依旧军威森严,不露丝毫。 “如今北境白狄陈兵十万,我朝主将云烈将军下落不明,列位可有对策?”曦炀发问。 “寂州驻军指挥使彭轶可否暂代?”枢密院承旨方起泽提到。 “彭轶资质中庸,寻常守城尚可。若撞上万俟煌这匹白狼,胜算不大。”都指挥司副都指挥使白鸿一评价道。 彭轶原是顾惟烈军下被提拔上去的,当初派他镇守寂州,一是此人勇武善守不善攻,二也是因为这点,难以拥兵自重。 “军中不可无将,云烈将军若长日不归,王爷还请另派主将。”终究是顾惟烈开口,众人松了口气。否则谁也不肯先去触定国公的霉头,说人家独子回不来了。 “公爷心中可有人选?”靖王侧首看向顾惟烈。 顾惟烈撑在扶手上的手轻点了点:“都指挥司只知统领三军,调兵遣将还请王爷和枢密院决议。” 大羲立朝五百来年,军权一分为二。都指挥司掌管全国兵马,统而不调。枢密院则排兵布将。 “我倒是有个人选,攻守皆善,或可与白狄一战。只是有些难办。”枢密院副使杨肃之已五十开外,握须说道。 “何人?” “殿前司都指挥使——韩临。” 众人皆默了一下。 殿前司负责宫城禁卫,是帝都禁军三司之一,其余二司为金吾步军司、金吾骑军司,直属皇帝调动。 韩临原是京畿戍卫越云军中统领,被岳帝赏识亲自调入禁军。只是……殿前司的军官调动,坐下各位武将面面相觑。 “按公爷了解,不知韩指挥可否担此大任?” 顾惟烈点了点头:“确是统帅之才。” “那我下午再请见皇兄,探探圣意。” 杨肃之补充道:“如今殿前司副指挥使紫罗外派公务,若韩临北上,还得有人统领司务。” 曦炀拂着把手,自思量着什么,随意点了点头。 没想到下午岳帝听曦炀说完,当场应允,也未要他人代管殿前司,只说韩临回来前,暂交定国公主持。 —— 落惜一进栖梧洲,就觉得气氛不对。曦颜已经回宫,曦朔和紫罗二人面色压抑。 “可是有事?”落惜问完自觉失言,若是国事,怎能由她多问。 “非寒溺水失踪。”曦朔说道。 这……看二人状态,怕是还没线索。 “殿下,宫中最新消息,陛下另派殿前司韩指挥使去寂州整军。”鹰扬过来回禀。 屋内三人俱是一顿。 落惜是不明所以,曦朔和紫罗视线一对,表情都有些难测。 “你在这里,韩临也被调。殿前司现由谁人掌管?”语中一丝不安。 “陛下并未调拨人手,命定国公暂时接手殿前司军务。” 曦朔面色缓和了些。 “殿下也别太心焦,如今没有坏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况且云烈将军水性极好,必是冲到哪里还没回营。”鹰扬劝慰道。 曦朔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紫罗和鹰扬自行出去。 —— “这几日事忙,没顾上你。”曦朔望着落惜,透着疲惫笑笑。 落惜摇了摇头,替他换了一杯热茶。 “殿下脸色疲累,我和许先生学了舒缓穴位,不如替殿下按按?” “也好。” 落惜替他卸下发冠,轻解开头发,指间轻柔的按着穴位,看他敛目养神,长发披垂,这样一个清隽公子,云中白鹤。她望着他,一时难以叠加帝朝储君,未来帝王这样的身份, 她心中倏然而至一阵柔软,像透过指尖的轻触,得以魂灵共生。天地云动,汹涌一片,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这是她的王。 她将为他披荆斩棘。 她俯下身,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把脸贴在他颈侧。曦朔睁眼,双手抚上她细窄的双臂。这是她第一次靠近他。 “殿下……”颈间喃喃的声音。 “我在。 “殿下不退,我亦不退。” 那日他在她额间一吻之后,她第一次回答他。 他如此明亮,她不舍失去。 曦朔转身,牵下她一只手,低首虔诚在她手背一吻。他垂下的发丝扫在她手臂,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觉得是世间最虔诚的契约。 “我还没有吃过临水居的青鱼宴,他们都吃过了。”曦朔放松了神情,透出一丝委屈。 “奴婢伺候殿下梳头。”落惜抽出手,目光灵动。 拿起玉梳一点一点替他梳起头发,盘好发髻,戴上玉冠。忽然想到上次替他疗伤穿衣之时。 “不知是奴婢手艺是否及得上殿下侍妾?”她灵动的眼神转了转,落在他心里。 诶……曦朔心下一叹,转过身一把将她拉低到跟前,唇角微勾:“不如,我告诉你我都和她们做了些什么……” “不用了!”她面色骤然慌张,倏的抽回了手,“我们走吧,晚了就没有青鱼了。” 曦朔看着他的小兽耳朵红红,仓惶着几步逃开,抿笑跟上。 —— “那二人是不是你我前次遇见的?叫明怀的?”浮梁街上,曦朔看着前面东浮梁桥上的两位青年发问。 “身形像是。” 曦朔和落惜随即往桥头方向走去,果真是明怀和陈子浮。 “这不是凤公子?”陈子浮记忆好,看见迎面来的人就认出来。 “陈公子,明公子。今日又偶遇了。” “我们倒是有缘。”明怀笑着打了招呼,“本来是去临水居尝新启坛的酒,没想到在此相遇。” “倒真是有缘了,我们也是要去那里。”曦朔眉头一挑。 “这位谪仙可是凤兄的家眷?”陈子浮看见落惜白裙银饰静立在曦朔一旁。 落惜脸色有些微红。 “尚还未是。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曦朔目光抓住她脸红的一瞬。 “正有此意。”明、陈二人点头。 二八、天下 凌家是临水居的老客,落惜叫过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下,伙计随即领着四人去了二楼洛字号包厢。 “正值夏日,这新酒名‘初雪’,听着倒是一股沁人气息。”陈子浮边说边斟了四杯。 临水居新酒开封,配的是定制的雪花银钿琉璃盏,看着清澈冰盈,未饮就觉一股清凉。入口透凉绵柔,一股冷冽之气,竟真如雪时空气一般气息。 “雪水所酿。”明怀说道,“用的怕是北方的米,生长缓慢,才有这种香气。” “佐以松针,梅蕊,龙脑香。”落惜细抿入喉,补充着。 “你这酒痴,今日可碰见对手了。”陈子浮笑对二人解释道,“我这兄弟,素好杯中物,我是尝不出什么,只知道顺不顺口,一直被他嫌弃。” 明怀也不理会他的消遣,又自斟一杯,品着还在思索:“姑娘所说正是,只是还少了一点什么。” “羊髓。”曦朔说道。 “羊髓?”陈子浮不解。 曦朔点头道:“配以羊骨髓酿酒,才有这种细滑绵柔,如雪融般。” “我虽不懂酿酒,可也听说发酵期若沾油腥,酒便要变质长毛。此酒竟以羊髓酿造?”陈子浮问。 “或发酵完放入,或和龙脑调制成膏,加入酒中。具体怎样,我也不知了。”曦朔饮尽杯中酒。 “今日和凤公子真是酒逢知己。”明怀此时对曦朔颇感兴趣,“公子见识广博,明怀不如。” “明公子谦虚了,只是宫……”曦朔说一半顿住,“宫墙附近的酒楼会以此法酿酒,在皓澜时曾经喝过。” “如此说来,应去帝都,感受一番风物人情。”明怀语中几分向往。 “上次偶然听到明公子一句话,发人深省,此次再见,倒想细论。” “什么话?” “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这个啊,”明怀笑笑,“一句闲话,凤兄不必认真。” “虽是闲话,却有些意思。不如佐酒。”曦朔拈了颗樱桃,“如今举荐制下,未必能做到这句闲话。” “就算做到,也未必明主之吏。”明怀夹了筷炸鱼酢下酒,拿过三个小盏,在桌面从上到下摆成一排,“第一个,是朝廷或者皇帝,不重要,”明怀不以为然,“中间这个是权贵世族,最下面的……勉强当是青年才俊吧。” 三人看着他摆弄。刚刚那句惊天之语,还好是在包厢里,落惜想着,侧首看了一眼曦朔脸色,他倒也不在意。 明怀往中间的盏里面盛了勺汤:“举荐的权利在这个盏里,他们选人的源头也在这个盏里,家家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他把汤倒进第一个盏里一点,“这些‘把持者’把自己的枝叶不断送进朝廷。” 接着明怀又把第三盏里盛满了汤,端起盏,往中间的盏里倒了一点:“也总有那么一点人,能进入举荐者的名单。你看,又变成了一碗汤。” 明怀点着中间的那盏,端起来,又倒进了第一盏里。 曦朔看着第一盏汤,苦笑一叹:“第三盏永远倒不进第一盏里。” 明怀把第三盏端起来,喝了一口赞叹:“临水居的青鱼宴果然不同凡响。” “所以九州之大,竟无明主之吏?”陈子浮望着剩下的那两碗汤。 “这些人带着举荐的烙印进入朝廷,慧眼识珠的伯乐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是中间这盏。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何以为报?”落惜说着重盛了一碗鱼汤,双手递给曦朔。 “也不仅为此。”曦朔接过尝了一口,果然不错,又喝了两口,“像你那日说的,离城之外有离州,离州之外有天下。”曦朔侧首看向她,像发掘一块璞玉浑金,“他们忠于的是什么?什么是子民,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天下?这是第三盏汤需要想的,不再把自己当成某城某郡某州的人,脱离故土,以天下为己任,为天下吏。” “好一句为天下吏!”明怀拍掌叹道,“凤兄此句,当浮一大白!” “一起啊!”陈子浮面色激昂。 落惜斟满酒。四人杯盏相击,一饮而尽。 “明公子有此见地,不知何方人士,可举意仕途?”曦朔问道。 “难得如此投契,莫要公子来去了。”明怀放下杯子,“予乃宛州明氏后人。不过做官倒是没意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这样的人去做。”他肆意一笑,不甚在意。 “原来如此。” 宛州明氏一族长于哲学,百年前曾有明光公子殿前论道,一言动京华,官拜太常寺卿,加封太子少傅,皆称公子无双。可惜后来族内子弟资质平庸,再未出过这般人物,渐渐没落了。 “若有朝一日,为天下任,明怀也不肯?”曦朔拿过勺柄,为他盛了一勺鱼汤。 “若有那日,明怀立志,便要做天下第一个起于州部的宰执。”明怀抬手朗声道。 “好!明怀此言,亦当公子无双。” “初见公子光风霁月,没想到胸怀如此。”落惜也被感染,从未有过这种,因见世间辽阔而激荡,因感赤子之心而欢喜。 数十年后,明怀紫袍金带,领命中书,拔擢名臣无数,四十年间早朝未辍一日。清晨站在九龙阶前,四合天光微亮,目视前方皇极殿层檐拱辰,身后文武百官身姿齐肃,回想起青年时和曦朔在浮梁街前的一会,在临水居把盏间豪言的一句话,竟成为平生一诺。故人已逝,他不再年轻的眼角笑中带泪,怀念道:“千金买酒,不如陌上年少。” 景和十七年,明太傅卒,享年七十五载,逝于案牍。皇帝亲题怀远上柱国,诸侯扶棺,配享太庙。世人皆称中兴明相,盛世柱国。 “听地我也胸中激荡,只盼有生之年能见此图景!只是天下有识之士随多,如何才能通与朝廷?”陈子浮面色红润起来,一腔激越难言。 “正是此言,中间那盏,该变了。”曦朔看向席面,眼神沉沉。“选材与能,当由朝廷把控。” “如何选,何以选?”陈子浮直击其中,天下茫茫众生,各有所思。 “武有疆,文同治,九州一合,方有法下。”曦朔举盏,面色庄重,“希望今日一谈,是个开始。” “可有想去的地方?” 从临水居出来,和明怀陈子浮二人告别,已经华灯初上,河中船头都已经挂上了灯笼。 “今日本来想陪你,却又变成了谈正事。”曦朔有些抱歉地笑笑。 “那、我想要盏灯笼。”落惜看着河中小船说道。 “要这个?” 落惜点了点头。 沿岸铺子里,落惜寻了一圈,最终找到一盏莲花提灯,中心花蕊做成的蜡烛也是别致。曦朔付完钱,落惜让伙计把灯点上,提着出门。 两人提着灯沿河走着,细细一圈花蕊顶着幼小火苗,水里映出一双人影。 “初见殿下那日,和殿下在浮玉湖放灯,殿下许愿要天下归宁,海晏河清。” 落惜看着水中的倒影,陷入回忆,“那时不知身份,只是看见殿下这样一个人,说出此言,便让人心向往之。如今因殿下是殿下,我相信,一定有那日。” 她转身看向曦朔,目光灼灼,灿然一笑。 “我的愿望,便托于殿下了。” 曦朔望着她,满目灯火在她眼中,将许盛世在她眼中,心底相托在她眼中,他也在她眼中…… “不负所托。”他言之凿凿。 他送她到竹里馆,经过那条两人在宅内偶遇的竹径,竹烟波月,她刚好也提着一盏灯笼。 “其实,湖边并非初见。”曦朔开口,他低首缓缓坦白,“初到那天,我在药圃附近,见你差点蹭倒架子。” “那日原来是你?”落惜惊讶睁大了眼睛,随即低头,有些意外的欢喜,“我只觉得好像有人。” “我所见的,并非是那般夺目的你。”他握住她袖中的手,承认自己内心的恐惧,“只是你。简简单单的你,让无望无求的我,有所期盼。” 她细细的指间反握住他的手掌,这双登高执剑之手,此刻温润柔软:“殿下怎会无望呢,向来——” “不是太子,是我。”曦朔拉住她,“那是太子之争,不是曦朔。” “你出现了,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我想要争一争的。” 二九、织罗 “七殿下。” 临下衙还有半个时辰,曦朝忽然来了中书省衙门。尉迟祯起身见礼,曦朝也拱了拱手。 “这会赶来,殿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曦朝示意他坐下,自己东侧坐了:“今日专程来找尉迟大人,是有个喜事。” “哦?”尉迟祯眉毛一扬,“殿下可是打趣老臣?” “看了我素日确实没什么好名声。”曦朝双指并拢撑着额,笑叹一声,“如今正经说媒也没人信。” “这是何人,劳动殿下亲自说媒?”尉迟祯初听曦朝此言也是意外的很,不过脑子跟的也快。自己膝下一子尉迟瑾一女尉迟蘅,皆尚未婚配。 尉迟瑾如今在御史台监察院任监察御史,素来官风清正。往日也有人提起亲事,只是尉迟祯心中皆不甚满意。而尉迟蘅在帝都贵女中素有才名,容貌清丽,又是公主伴读。尉迟祯心中对这女儿颇为自豪,一心打算要嫁与皇室宗亲,甚至入主浮虚宫。 如今曦朝提起婚事,岳帝子女中公主不过三位,且两位已经出嫁,待嫁的只一位熙宁公主曦颜。尉迟瑾如今官位不高,应该不在驸马之选。若是自家女儿的话,曦朔曦朝尉迟祯都动过心思,能成太子妃再好不过。不过曦朝颇得帝宠,生母毓贵妃代掌后宫。这个亲王妃,也是贵无可贵的。 曦朝看着尉迟祯,大概也猜到他心里打算些什么。 尉迟家人丁稀少,历经两朝,位至中书,是岳帝的恩宠,非家族之功。如今他年过五旬,自然是为后世打算,想稳固尉迟家的门楣。 “自然是小尉迟大人。”曦朝笑意盈盈,看着尉迟祯脸色变了一变。 “犬子?”尉迟祯毕竟久经风浪,瞬间稳了面色,“这还请殿下细说一二。” “那日去锦宁郡主家吃酒,正好端木夫人说起儿女婚事,他家三姑娘年岁正好,还未定人家。锦宁郡主便赖上我了,一时间倒想起小尉迟大人,试了试夫人口风,也是喜欢。尉迟大人若有心,不如我签个红线。” 尉迟祯消化着话里的信息,心下觉得也是不错。 端木家是帝都的老勋贵,如今正房嫡孙端木承平执掌户计司,是太子底下的实权衙门,又与郡主结亲。尉迟瑾若联姻端木家的小姐,端木承平和郡主便成了哥哥嫂嫂。将来自己去了,在朝中族中也有助力。 “端木家的三小姐自然金姿玉质。若老夫人中意瑾哥儿,结为姻亲。老臣是卸了一桩心事,儿子成家立业,也对得起泉下亡妻了。” “既然两家有意,那我便就做个伐柯人。尉迟大人可要备些好酒谢我。”曦朝端起茶盏笑笑。 “来日喜宴,还请殿下莅位首桌,老臣定敬谢三大盏。今日以茶代酒,还烦劳殿下说和。” 一时气氛融洽和煦,两人喝茶说了一会闲话。 “近日曦颜可曾对你说些什么?” 毓贵妃午间来皇极殿陪岳帝用膳,岳帝忽然没由来问起一句。 “不曾说些什么。”贵妃持壶,为岳帝斟了一盏桂花冰酿,“可是公主又淘气了?” 岳帝摇摇头:“今日朝后书房议事,尉迟祯提起,他家尉迟瑾与承平的妹妹正在议婚。” “士如归妻,迨冰为泮。尉迟大人是陛下近臣,儿女婚嫁必也告之。小尉迟大人也曾得陛下称赞。应该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这二人倒也相配。只是端木家的姑娘,本也在太子妃人选内,既然他两家已如此,便罢了。只是尉迟祯这狐狸,倒像是猜中了朕的心思。朕才想着若要他家女儿做儿媳。尉迟瑾自然就不能如承平一般,娶宗室女为妻,他如今先做了端木家的女婿,到和锦宁又成了一家子。” 毓贵妃低头布菜不言。 岳帝牵制朝堂重臣得心应手,从各司各院到赐婚姻亲,均匀摆布于鼓掌之间。贵妃观他反应,虽有些疑惑,也是不准备阻拦的。 “陛下福泽深厚,如今皇室枝叶繁茂。帝都门户虽多,你嫁我娶之间,总难免成几门亲戚。况且,不都是陛下的子民么?” 这话岳帝听着入耳,拍了拍贵妃的手。 “六宫之内,当你最得朕心。”岳帝尝了一口炙羊肉,饮了半盏冰酿,“尉迟祯请旨,想要曦朝去主婚。” 贵妃筷子顿了一下,放在碟上,表情有些不明。 “这里面难道还有朝儿什么事情?” “如今朝儿领着中书省政务,尉迟祯也许是想要个体面。或者,这小子看上了人家女儿,从中作乱,先把人家兄长婚事敲定。我刚听说他还有个混号,什么帝都第一浪子,倒是招惹了不少芳心呐。”岳帝鼻尖一声笑音。 外间小内监看着贵妃娘娘表情,心想是不是今天御厨把菜做砸了。不然娘娘那样神仙的样貌,怎么能露出这种表情,一定很难吃。 “陛下,”贵妃试图打断岳帝的思绪,“自从那日说起孩子们的婚事,朝儿已经一躲三千里,近十天没来过弦思宫了。” “殿下,夏少侠到了。” 鹰扬前来回禀。曦朔紫罗对望一眼,他亲自上门,应是有进展了。 “快请。” “观澜见过殿下,副指大人。” “无需多礼,坐。可是有眉目了?” “正是。”翠翘上了递上一盏酸梅汤,夏观澜见她上来有些意外,饮了半盏,继续道,“那人应该是‘湮罗’,一个特别的杀手组织,此人在其中应数高手。” “有何特别?” “没人知道它何时建立,首领是谁。江湖之中生存,各有路数,做这行的或被主家豢养,或拿钱办事。虽做暗活,却不在暗处。‘湮罗’却一直如在浓雾之后,行事风格也如迷雾。只得手后在目标上留下曼荼罗印记,以告雇主,从无失手。不少几例都是雌伏数年之后才取人性命,防不胜防。如今首领只知是个女子。” “那如何雇佣他们?” “这也是它的神秘之处。生客极难接触到,推测是他们以往主顾推荐,才会接任务。从他们往日动手的目标身份来看,应该出价极高。” 紫罗心里骤跳一下:“此人出现数次,并无意外发生,所以他还在等机会出手?” 夏观澜点点头。 “如果目标是三小姐,他早有机会已得手。”紫罗看向曦朔,眼中不安不言而喻,“而且此人和夜临不清不楚。” “观澜可否继续搜寻此人动向。”曦朔转而问道。 “这是自然。此人行动诡谲,不劳殿下吩咐,天涯海阁也会盯着此人。” “那个湮罗,真就如此神秘?除了杀人,接不接其他任务?”紫罗问道。 夏观澜摇了摇头:“从未有人生擒过他们的人。不过我觉得,湮罗似乎暂时没有刺杀殿下的意思。当日殿下独身和二小姐遇到他们一行人,若他刺杀殿下,时机再好不过,还有二小姐掣肘。夜临人难道还会阻拦他,来救我朝的储君?” “此话也在理上。”紫罗点头。 “还好熙宁这个祸头子回宫了。”曦朔倒不忧心自己安全,想起前几日曦颜在外闲逛,却又几分后怕,“夏少侠留一日,我还有些江湖上的事情。” “奴婢去给少侠收拾住所。”翠翘回禀着倒退出去。 “小姐,夏少侠来了。”红袖听了翠翘的回报,忙报于芷涯。 “来就来了,你还要去见见?”芷涯转身,手里的书卷敲了她一下。 “姑娘——”红袖拉拉她。 “你们以为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芷涯正视她,“夏观澜和叶桑榆,已经过小定了,对不对?” “凌越这败家子,还送了栋楼出去,对不对?” 凌越刚要进门,听见屋里的话,立马收回脚,贴在门边。 “他来不来,我还能怎样呢?”芷涯把书卷轻撩在桌案上,“上次醒来寻他不见,静下来之后,我也不知再见还能说些什么了……不过主家不露面总是失礼,让凌越去吧。” 芷涯睨了眼门外:“站半天了,不用我再说了一遍了吧。” “我不去啊,我和兄弟约好了去、去解红楼喝酒。” 凌越这天生一激必怒的本事从未失手,芷涯提着裙摆就出来了。看他往抱朴斋外飞快位移。 “站住!” “前姐夫的事,前小舅子一直去,打起来怎么办,我可打不过他。”凌越边往外跑边说。 “让你胡说!” “这种事情明显三姐最合适了,他打得过也不敢还手。” “你——”芷涯一脑门子火气,看见院中石榴树上没熟的石榴,摘下一个往凌越砸去。 “没砸中啊。” 芷涯拉下树枝,又拽下来两三个,连着砸去。 “姐你来真的啊。” 凌越说着往院外冲去,芷涯追着把最后一个丢了出去。 “诶?”夏观澜不明所以的捏着刚才飞过来的青石榴,迷惑地往行凶方向看去。 “前……你来了啊,我有事先撤了。”凌越打个招呼,说着就没影了。 芷涯跑红了脸正追出来,蹙着眉气鼓鼓的,看见他的一瞬那鼓鼓便平了下去,面色调整不及地理了理衣服。 “凌越还是这样啊。”夏观澜低头,捏着石榴,不自觉的轻笑一下。 “没个正行。”既然见到,总不能躲。芷涯走上前。 “其实他很维护你。”两人一道往前走着。 “不说他了,这次来是殿下那边的事情?” “嗯。”两人谁也没看对方,各自回避着视线交锋,“上次那个黑衣人,是湮罗的上等杀手。” 芷涯停下,不可置信的神情存在脸上:“杀手?湮罗是什么?” “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你先放心,他们目标应该不是你们,不然三小姐……”夏观澜看此事对她冲击不小,停下来细说着,“不过还是多注意一下。” 芷涯眉头拧成一团。如此说来,万锦烟不肯告诉她,是让她回避其中?太子殿下如今还在,这要是出半点事情…… “芷涯,芷涯?” “嗯?”她猛然回神。 “殿下已知此事。而且那人目的也未必是行刺。” 她自觉失态,有些歉意的笑笑。“没接触过这些事情,一时失神了。” 两人依旧往前走着。 “还未祝你纳吉之喜。” 夏观澜一滞,沉默良久。 “我原以为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遇事则明……” “观澜,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她打断他。那天她躺在榻上,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嘲般嗤笑一声:“可倒了儿女之情,我却总是……或许师父说的对,我就是那种不逼一步,便不能决断之人。” “好在你觅得佳人。来日大喜,我便礼到人不到了。” 已至流光居院外,上次停在这,她心灰于此。这次她望着他告辞,坦然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像他期待的,往日那个小姑娘。 流光居因为院名,院子里外都种满了桂树,盛夏风过,枝叶窸窸窣窣,空气里隐约蕴涵着桂树的香气。 他向里,她向外。 两个人都走的很慢,好似已到步履蹒跚。 她以为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以为她得偿所愿,选了前路。 身侧夏日草木郁郁葱葱,日头照在油润的叶子上,反着白晃晃金灿灿的光。 他停下。 她也停下。 枝叶声太响,两人都没有听见对方停下了脚步,想回头看一眼,却颈项僵硬,怕身后已经空无一人。顿了半晌,最终谁都没有回头。 等到很多年后,夏观澜和凌越在翡翠湖旁,一坛子一坛子地喝着醉芙蓉,也是盛夏风过,枝叶窸窣声作响,他呆望着水波粼粼的湖面,想起此生为数不多的一次次告别。 “除了相识和死别,终其一生,我们都在背道而驰。” “贵人。”赢谢低首行礼。 “起来吧。”男子转身,“夜临可做好事情?” “公主已回禀夜临王,不出贵人所料。” “顾非寒呢?你们的人也找不到?”男子挑挑眉问道。 “已潜入水下深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否继续追查?” “查。”男子摩挲着扳指。 “那……” “不必伤他性命,找到先告诉我,这是颗好棋子。我倒想看看,西皇的破军之血能有多大能耐。”那人摘下翠玉扳指,两指捏着递给赢谢,“此物给你,可以凭此进门。不过要不了多久,你就要出鞘了。” 这是……哪儿? 天地一片白茫茫,睁眼间只见空中雪花不断落下,而天上星辰清澈,似是触手可得,让人不自觉朝它伸出手。 “你醒了?!” 旁边有女子惊喜的声音,霎时眼前出现一个向下俯视的姑娘,肌肤莹白好似透明,瞳孔却是幽蓝色。 “我……咳咳,是死是活?”顾非寒咳嗽着,听见自己声音嘶哑。 “你当然活过来了,我救了你好久呢。”女子目光中露出点疑惑,这人这样好的样貌,难道伤到了脑子。 “这是何处?” “北冥神祇之境。” 三十、雪夜 神祇之境……竟然当真存在。 “我当真没死?”顾非寒难以置信,“咳咳,北冥神祇只存在于、咳、书卷传说之中啊。” “你是不是溺水糊涂了,不如先喝点水?”女子递过一杯水。 顾非寒接过饮了一口,被激的倒吸一口气:“这么凉?” “你等等,我忘了你们是喝热的。”女子点了一座小风炉,在上面烧着一壶水。 顾非寒把手伸进怀中摸了摸,油布包裹还在,又想起来什么,挣扎着要起来:“枪,我的枪在哪?” “在你旁边,诶你别动啊!” 顾非寒扭头,看见身侧白虎回雪枪放在一旁,心下安定下来,细看却看见枪身四周笼罩着雪花,仿佛有气流带着般绕着银枪回旋。顾非寒睁大眼睛,自加冠后继承此枪,从未见过此景。 “这是什么情况?” “你的枪是上古灵武呢。”女子到了一杯热水给他,“很厉害。” 顾非寒接过,灌下去,嗓子好受多了。 “你说这是神祇之境,那我如何在这?姑娘救命之恩,可否告知姓名?” “我是在星落海捡到你的。那日我做完算学,得出星落海有异样,便去水边看看课业准不准,没想到遇见你顺水漂流至此,昏迷不醒地还紧攥着那杆枪。就把你带回来了。”女子又给他加了些热水,“我叫北堂归辰,星辰的辰,你记住啦。” “救命之恩,自当铭记在心。”顾非寒手压在肩,行了个军礼,“姑娘识得我的枪?” “你可是破军之血后人?西皇白虎一脉?”姑娘坐在一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幽蓝的眼睛看着他。 “正是,在下顾非寒,乃大羲越云军中云烈将军。” “你知不知道,这杆枪从而何来?为何凛若霜雪?”姑娘眨眨眼。 “天地初生,西皇以战止戈,平定八荒,所用正是此枪。”顾非寒眼中炽热,这是破军之血的骄傲,“只是不知为何如此凛寒。” “天地初生,日升月降。金乌有流炎坠地,不得归日。这流炎是太阳精魂,已俱神识,为祸八荒。西皇虽是武神,可流炎非血肉之躯,杀之不死,破之不灭。” “后来如何?”顾非寒不知还有这段故事,脱口追问。 “西皇便在北冥万古雪境,合上古诸神之力,融炼一柄凛寒之枪,以破流炎精魂。每日夜有所成,日有所消,终不得成。” 顾非寒点头,若有所思:“天道日月交替。白日金乌临世,自然难有进展。” “雪神掌天地霜雪,魂魄乃天地至寒,仰慕西皇止戈八荒之心,不忍他大业难成,生灵涂炭,坠炉以身殉枪,成天地间第一位舍身殉道的神灵。天地为之大恸,四合八荒之内霜雪七日,不见日月,此枪乃成,被西皇命以二人之名。北皇悯其情,在北冥雪神殒身之地立神祇,赐血脉,以启众生。便是如今的神祇之境、北堂一族。”女子看着绕枪的白雪,凝重虔诚,“那是雪神的灵魂。” 顾非寒顺着她目光望去,飞雪一片一片,带着一点光芒环绕在枪身四周,好像不断注入枪中,那枪体周身银色,竟是无限雪光。无数的雪光从内绽开。他伸出手,明明不远的距离,他像伸过了时光洪流,才触到枪边,飞到他手上的雪花被体温化开。他觉得那一点一点微弱的冰凉,却比什么都要滚烫,烫到那雪水从他眼中化出,他却全然不知。 那是破军之泪。 “西临霜降,破军之血。白虎杀降,止戈八荒。”顾非寒缓缓念着代代传颂的箴言。 “你漂了这么久,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顾非寒撑着盘腿坐起来,太久没懂,身体有些酸麻。面前木几上放着一碗素粥,一碟鱼,一碟素菜,还有一碟糕饼。 “北冥饮食清淡,你们外来的不知道吃不吃的惯。” “在下不挑剔饮食。” “你刚才说,越云军,那是什么啊?”归辰有些好奇的坐在一边问道,“还有,你怎么掉进星落海的?” “此地可在大羲国界之内?”大羲境内谁人不知越云军,莫非自己顺流漂到了什么化外之地。 “应该是。只是我们北堂一族隔绝于世,守卫神祇。姑姑们或许知道,我年纪小,还没听过多少外面的事情。你别停,继续吃啊,我好不容易弄热的。” “哦好,”顾非寒继续动筷,“我过默水的时候遇到了水龙卷,船翻了,跌进水里,后面就如你所见。” 顾非寒想起顾城,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到了何处。还有刚得了儿子的船老大。 “你、不高兴啊?”归辰看他脸色沉了下去,试探着问道。 “我的同伴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与我一起掉入河中。” “你知道他的生辰八字么,我可以帮你算算。” “你是方士?”顾非寒惊讶的看着她,看她冰清玉洁的,怎么也会这些。 “是星相!”归辰纠正他,“我们北堂一族的必修功课。世上的每个人都对应天上的一颗星星,等到去世的时候,那颗星星就会坠落。我可以算算你同伴的星星坠没坠下。” 顾非寒想起曾在书卷中看到过,北冥神祇中有北皇遗脉世居此地。原来竟是真的。 归辰拿了顾城的生辰去一边计算,他喝着粥看着她,一碗粥没喝完,她高高兴兴的抬起头。 “你的同伴没有死。他的星辰还亮着。” 顾非寒并非全然相信,也是半松了一口气。 “多谢你。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星相计算如此熟练。” 归辰脸色露出自豪的神色,倒真像个得到夸奖的小姑娘。 “姑姑说我天分高,那些一百五十岁的星相家会的,我现在就会啦。” 顾非寒确认了下自己没有听错:“这些老人如此高寿?” 归辰很疑惑的看着他:“他们哪里老,只不过比我大了八十多岁。” 顾非寒怀疑自己此刻是否还在人间,讶然问道:“恕在下唐突,不知姑娘如今多大年纪?” “六十七岁。” “那北堂一族,往常寿数几何?”顾非寒差点咬着舌头。 “三百岁啊。” 如此看来,六十七岁确实还是个年轻姑娘家。北皇遗脉寿数原来这般远超常人。 “你怎么了,怪怪的样子。你多大了?”归辰过来坐下,看着他问道。 “二十五岁。”顾非寒忽然觉得说起来有点尴尬。 “你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轮到她一脸惊愕,随即看小孩子一样笑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大羲所有人,包括我,还有中皇一脉,寿数难有过百。换算下来,我确实比你大一些。多数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娶妻生子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呢,是不是没有人喜欢你。我觉得你没那么差啊。” “咳咳……还是有人,心悦我的。不像你想得那么差劲。”顾非寒平生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 “那你为什么没有成亲呢?” “因为……”顾非寒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而且两地风俗不同,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因为我没有遇到我的雪神。你懂了么?” 对面的姑娘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懂没懂。 “姑姑说每个女孩子长大了,都会像雪神一样,遇到她心爱的武神,愿意把自己融入他的武器中,跟随他去天下任何地方。可是我们很少与外人通婚,生老病死都在北冥之中。我也不知道天下是什么样子。”她抬起头半懵懂地看向他,笑容冰雪无暇,“你不一样,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会找到自己的雪神的!” 顾非寒看着她的眼睛,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神情,他听见外面风雪簌簌,像血液在体内窸窸窣窣流淌的声音,微笑起来:“我相信会的。” “对了,你可知道,怎么回寂州?”自己失踪几天,外面怕是都已经传开了,还得尽早归营,“这里可有马匹?” “我的马给你,雪练很听话的。迎着风雪一直走就可以出去。你……什么时候走?”她小心翼翼的问。 “明天。”顾非寒看她眼中一瞬间涌现的失落。 “我好不容易有一个朋友,会和我聊外面的朋友。” 顾非寒看着她落寞的神情,脱口道:“我打完了仗,回来看你,跟你说外面的事情。我还要还你的马呢。” “那说好了!”她眼里重新涌起神采,随后又暗淡下去,“可是没有人进的来的。这么多年只有从北冥出去的人,和跟着族人回来的人。没人可以自己进来……” “我不是进来了么,你的马也会认识路的。实在不行……”顾非寒只想驱散那抹暗淡,“我就再去跳回默水,你记得到星落海捡我,不要把我淹死了。” 归辰噗嗤一声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此刻有帝都的名媛们在场,能看的见顾非寒的表情,大概会纷纷惊掉手中团扇。原来顾冷面对着女孩子,也是会笑、会怕她难过的。 顾非寒晚上早早睡了,风雪之中的小屋莫名有些暖意。 次日醒来,天光正好。院中一匹白马,应该就是北堂归辰说的雪练。顾非寒上去拍拍它,这马倒不认生,低头蹭蹭他,很喜欢他的样子。 “你醒了,吃早饭吧。”归辰端着托盘,往桌上放下。 “劳烦姑娘。”顾非寒走到桌前,“这么多?” “你要走远路嘛。”归辰笑笑,“我给你装了些路上的吃食,暖酒,已经挂在马上了。” “行军多年,第一次有人给我准备这些。总之多谢你。”顾非寒努力不剩下她准备的食物。 吃完一顿饭,顾非寒重新包了油布里的东西,系在背上,提了白虎回雪枪,跃身上马。天空依旧簌簌下着雪。 “我走了。”他低头告别。 “一定记得回来找我啊。”归辰上前一步,眼里小小的委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张张嘴,最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是微张着,看着他策马转身,消失在雪中。 她此生本来只有星辰,霜雪,星落海,和神殿的姑姑。 他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相处只是一日,她却忽然懂得了什么是难过。 她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哭了出来,也不知为什么要哭。她蹲在雪地中,他才刚走,她就已经陷入漫长等待,她不知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或许永远不会来。 哒哒、哒、哒…… 马蹄声! 她眼前出现了马蹄,沿着马腿看上去,雪练好整以暇的停在那,甩着尾巴。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掌,她扶着站起来,抬头。 顾非寒在马上,含笑看着她,似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去而复返这回事:“我想了想,如果下次运气不好没有漂到这,大概这辈子都不能还你的马了。心中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所以……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天下?” 眼前的青年白马银枪,含笑等她,在漫天飞雪中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还有落下的雪花。她咬了咬牙,转身跑回屋内。 果然,是自己太唐突了么…… 顾非寒失望的笑笑,看着自己掌心融化的雪水,是吓到她了么。 忽然一阵疾速脚步传来,她背着个小包袱回来,气喘吁吁抓住他的手。 “我拿了些书,外面没有的。”雪白脸上还有几丝红晕。 “准备好了?”他目若星河。 “嗯!” 她点着头,忽然就觉得一阵力道,电光火石间就被拉上了马,侧坐在他身前。 吁—— 他一声呵,两人便逆风迎雪狂奔向前。 “去外面,害怕么?”身后的人问道。 “不怕,天下不就是坐在你马上,一直向前跑么。”她迎着风呼喊道。 “说的好!驾——” 三一、逆旅 “顾将军,醒醒,醒醒!” “唔——” 顾城被拍醒,先趴一边吐了起来。 “醒了醒了!” “我在哪?”顾城头也不抬,晕乎着问道。 “将军可算醒了,这是咱们寂州军营,巡河好几日才找到大人。无事便好啊。” “巡河?”顾趴着榻边,反应了一会,“哦对了,奶奶的水龙卷。小公爷呢!顾小公爷找到了么!”回过神来的顾城一脸焦急。 “正要问顾将军,您和主帅一道,可曾知道主帅下落?”对面校尉也一脸着急,大海捞针,这几日眼巴巴望着顾城醒来给点线索。 “我们掉进河里就被冲散了,咳咳,哪里知道。”顾城肺里难受,咳出一些积水,喘着道,“你们不要停,抓紧搜救。” “将军喝碗药吧,刚熬好的。”军医端过一碗褐色汤药,“北地不必帝都,可别伤了肺。” “谢大夫。”顾城接过一饮而尽,皱着眉头擦擦嘴,“不知我几日能好。” “将军醒来就行,调理三五日,别留病根即可。” “尽量快些。小公爷失散前交于我有军务。” “卑职明白。” 顾城此时头晕脑胀,喝完药迷糊着依旧睡下。 “殿下,顾副将找着了,无性命之虞。” “那便好,非寒有下落了么?”曦朔稍松了口气,几日过去,终于有个找着的。 鹰扬面色又落了下去:“依旧没有,不过顾副将无碍,将军身手想来也该无事。” “你先下去吧,告诉紫罗一声。” “是。” —— “姐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你来。” 芷涯碰见落惜,想了一想,把她唤道屋内,让丫鬟都出去。 “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且问你,你与太子殿下,如何?” “姐姐你……”落惜偏过头去,看着芷涯窗上新换的浅米色的新织云烟罗,四角贴着银箔剪的流云如意纹,阳光柔柔的透过来。 “家里有什么能瞒得过我的,我也不是为了打趣你。” “我、我确实心悦于他。”落惜低头看着茶盏里映着的面容,像是对自己说,“殿下,也曾直言。” 芷涯拈着一颗青梅,在指尖来回滚着。 “你是知道的,我之前问过你。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辱若惊,大患若身。这是你当时说的。” “是。我现在也是这样觉得。如果不是……”落惜顿了顿,目光远非昔日,“殿下向我摊开手心。” “我心悦于他,不敢想,便日日躲着他。可是他向我走来,他挡在我前方,说要争一争。”她抬头,拉着芷涯的手,甘之如饴的笑,“姐姐,我心悦的人,也心悦于我,愿意为我去争一争。世上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欢喜呢?所以我也愿意的,愿意为了他,置于忧患,披荆斩棘。不能至,亦无悔。” “可真是妹妹长大了,主意也越来越大了。”芷涯看着她,反握住了她的手,“不过,瞧着你这样,我也心中欢喜。” “姐姐……”落惜知道她心思,想劝劝她。 “好啦,不说了。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既然定了,别犹豫,无论如何,咱们这些人在,家里是你的后盾。等你们修成正果,我给你置十里红妆作嫁妆,自离城一路不断送去帝都。” “姐——”落惜抱着芷涯,“我只想,你能过的好好的,能不委屈自己。我也想,看你凤冠霞帔。” 芷涯拍了拍她的手,哄道:“好了啊,越大越像小孩子了。我不好好的,谁给你办嫁妆。” —— “陛下,陆司丞和纪司丞已经查到了盐铁司工部,和明州转运司。”丹青进弗居殿密报。 “可抓出些什么?”岳帝半靠在椅垫上,握着几个云子,自执黑白厮杀。 “尚未有阁臣牵扯其中。” “由他们去。”岳帝下了一枚白子,“太子的爪子们,也该磨练磨练。” “那,属下是否需要……” “你只要带着眼睛,做朕的眼睛。”手中又落一字,局面两相撕咬紧密,“寂州怎样了?” “顾城已经得救,云烈将军尚无消息。” “这头少年白虎,不要折了才好。”岳帝有些阴郁,懒得再下,随手将手中余子扔回盒内。 —— “殿下。” 落惜从书案前起身,兔毫细笔还拿在手里,没想到曦朔怎么忽然过来。 “在写什么?”他过去,眼里落在案上纸张。 其实他到了一会儿,没让丫鬟出声,看她聚精会神的坐在案前,誊录着什么。眼珠子仔仔细细的上下一一对照,时不时笔端抵着下巴,抿着嘴检阅一会。坐在窗前一番认真样子,曦朔觉得甚是好看。 “《伤寒九十论》,”她把笔搁在青瓷笔架上,轻脆的一声,拿起晾干的一章递给曦朔,“先生写完了,我把誊录一事览了过来,想早日整理完给你。” 曦朔看了两页,点头称道:“不仅医案详细,每案后还附有评价和体悟。许知微不仅熟谙经方,用药还颇为严谨潇洒。论善用《伤寒论》者,本朝无出其右。” “先生说《伤寒论》中自成体系,把人体由内而外分为六经,对应六个功用体系。探讨六经所遇外邪,结以汤证。” “倒更想看看他的《发微论》了,”曦朔搁下书稿,看着落惜,尽量温和地表达,“只是得日后你整理完给我。我此行,快要返程了。” 落惜怔住,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殿下,是要走了?” 曦朔点点头:“此行江南已有所得,帝都殿前司空置,北境不稳,还有贪墨未结。在外久不能安。” 她避开他的眼神,顾视左右,有些不知所措。手撑在案上,五根手指张开又收起,水光润泽的指甲尖无声压在白檀案上,淡粉的指甲盖如同脸色一样泛着紧张的白。 “你且等我,等我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出一年,回来寻你。”他把住她的肩,让她正视自己,“我说过,我非任人左右之人,此话当真。我与你,一世当真。” “我信殿下。”她抬起手,指甲一阵发麻,轻柔覆住肩上他的手掌,“我等你。” 她手心被塞了个物件,细润温凉,低首看去,是一枚青玉九龙纹璋。她认得,这是他一直挂着的。 “这是东宫印鉴,九州之内,见之如见东宫。暂替我护你。”她感觉背后手臂勒紧,他笑笑,低声轻语,“可别轻易让人瞧见,文武官员见了都要跪的,倒时你又脸红……呃、咳。” 小兽被逗羞恼了,冷不防攥起小拳头在他背后捶了几拳,他低头只看见她发顶,也不知此刻是何神情,有没有气呼呼露出牙齿。 “你那些金尊玉贵的备选太子妃……” “哈哈哈……” 头顶曦朔朗笑出声,发自内心开怀的样子。她心里一恼,又捶了几下。 “倒是忘了告诉你,我那七弟已经替端木侯府的小姐牵线,嫁与中书令嫡子,只怕等我回去,文定都过完了。”他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抚着,“我那弟弟素来横行无忌,浪荡做派。父皇有多想收拾他,帝都的娇娘们就有多翘首盼着他,向来惹事无数。唯有这件事,做的甚合我心意。还好没告诉你,你这吃醋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着……咳咳,别捶了,再捶真没好地了。” “这位七殿下多惹人喜欢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满帝都的贵女淑媛,都翘首迈进殿下的门楣。”落惜听他拿那日包扎失言的话来打趣,索性撂开手。 “熙宁说的?”曦朔熟知这个骄纵公主的秉性,见她仍背对着,有些真低落了,“可是你已经在我的门里了,她们翘不翘首,我都不管了……亦既见止,我心则降。” 他握着她的手,取下一支笔,沾满了墨,握着她写道: 涉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我心则说。 亦既见止,我心则夷。 “怎得少了半句?”她被他握着的手心出了汗,身后是他胸膛微热,心跳传到她的胸腔里,和她的一起起伏,看着笔尖一笔一画,口不择言的问道。随即反应过来他省略了什么,满脸发烧。 “不急,少的那些,等你入了浮虚宫再写。” 三二、燕燕 “见过殿下。不知唤芷涯有何吩咐?” “这次叨扰月余,不日即将回宫。一是道谢,二是有事相托。” 芷涯有些意外:“芷涯自当尽力,只是没想到殿下忽然辞行。” “江南事情,基本已完。不过所托之事,却在将来。” “殿下怎讲。”芷涯黛眉微微扬了扬,替曦朔斟了杯茶。 “北境已经蓄势待发。西北,你也知道了,亦在迟早。一旦干戈四起,还是要钱的。九州之富在江南,江南大成在三州商会,希望这里,能成太平的后盾。” 曦朔没去接那杯茶,目光越过凌家的层层青瓦,远望出去。 “殿下可是为赋税计?” “端木承平,哦,是户计司司丞,曾算过一笔账。三州之地不变,运作得当,赋税至少可多两层。如今既有江南商会,初到之时请姑娘夺魁,不止是为旧账,更为来日。” “殿下此言,倒叫芷涯想起家训所言。”芷涯自那年在父母门外,知道凌家颅顶悬剑状况之后,于家业上几乎不放心思,只是按部就班,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保全家人、家族之事上。如今被曦朔一言提醒。 “哦?不知是何?” “盈虚如彼,蔽而新成。”她缓缓悟言。 “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天地不曾一瞬,物与我皆无尽。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曦朔似于江风明月之中,乘一叶扁舟,耳得目遇,感而有叹,“世人略有所悟,皆言一动不如一静,仿佛静止才是终极。孰知盈虚之间,才是大道。此言通透,明心见性,得其义,乃子孙之福。” 芷涯看着曦朔,几分似望着世外之人。前刻金银俗事,皆成坐而论道。 “殿下为太平计,商会一事,芷涯定不负所托,以谋其动,相助司丞。” “如此,便以茶代酒,先敬姑娘。” 曦朔具体杯盏,二人隔空倾杯而饮。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曦朔拿着茶盏握了握,不知如何开口,“我,心系落惜。虽此时大事未定,时机不妥,待来日归来明言。不过,也应让她家人知道。” “殿下心怀坦荡,思虑周全。” 曦朔见她脸上笑意了然,心下明白。 “原来她已与你说过了。” “我这妹妹自幼养在深闺,性子避世。难得勇敢一次,走一条不好走的路。人生本就酸甜苦辣,磕碰难免,不奢望她一帆丰顺,只盼她莫有心灰之日。” “我明白了。”曦朔应承下来,“有你这样的姐姐看顾,亦是落惜的福气。” ———————————————— 寂州大营。 “主帅!” “主帅!” “主帅回营了!” 顾非寒策马到了寂州大营。营外的巡营校尉看着一匹白马直过眼前,恍然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见他下马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喊道。 大门附近兵士全被他一声呼喊围了过来,眼中又惊又喜,一声声报着往营里跑去。 “主帅回营了!” “主帅平安回来了!” 顾城在军帐里猛然立住,秉住气息确认没听错。一把掀开帘子直冲出去。 “主帅!” “主帅!” 顾非寒一路经过,满营兵士纷纷立定抱拳,昔日定国公麾下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多半还眼中含泪。 归辰看他一路对他们点着头,伸手拍拍他们的肩甲。 “小公爷!” 顾非寒一愣,顾城从对面扑出来,一把轻甲猛地抱住自己,用力拍着自己后背。 “真怕他们没找着你,我还想你要是没活下来,我要怎么跟国公爷交代,还不如一起喂鱼了!” 顾非寒也握拳用力捶着他后肩:“你小子,谁跟你一起喂鱼。活下来就好啊……” 两人分开,顾城傻乐着发现了归辰带着兜帽,站在一旁,表情立马惊讶起来,挤眉弄眼看着顾非寒:“这、这是?” “我的救命恩人。她算出你无事,看来不错。”顾非寒无视顾城眼风无数。 顾城向归辰抱拳,深揖一拜:“顾城深谢姑娘相救小公爷之恩。” “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顾城抬头,发现女子斗篷下一双幽蓝的眼睛,和极其雪白的皮肤,浅浅发色。 “姑娘可是神仙?” 归辰噗嗤一笑,转头对顾非寒说道:“这是你的那个同伴吧,比你有趣。” “你别胡说八道,赶紧收拾两座营帐出来,一路马不停蹄,又累又饿。”顾非寒顺脚踢了一下顾城吩咐。 “赶紧去啊,还看!”顾城一把推着旁边的校尉去安排,“先弄点吃的来我营帐,做好点啊!” “这是什么做法啊?” 神祇之境饮食多为冷食,烹调也多为蒸煮。望着桌上的烤扁鱼,炙羊肉,煎云腿,菇子汤…… “你尝尝,好吃的。”顾非寒笑着拿起一串扁鱼,递给她。 归辰拿着签子两端,看着上面红红绿绿的调料,鱼皮金黄沿着划开的刀口卷起,举近了闻一闻,一股鲜香之气扑鼻,肚子顿时饿了。 她凑近了,存疑着从边上咬下一小口,细嚼了,入口有股蒸煮难以企及的香气,肉质细嫩弹劲,带些咸辣还有其他说不出来的味道。归辰睁圆了眼睛,惊喜的看向顾非寒。 “这个好吃诶。”说着又咬了一口,“你看着我干嘛,这个比我给你吃的东西好吃多了,不饿么?” 她边咬着边腾出手,拿了一串塞给顾非寒。 顾非寒吃着,顾城在一边胳膊肘捣捣他,立掌遮着小声道:“小公爷,你几时吃饭要人管了。” 顾非寒微微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顾城立马低头吃饭。 他又夹了一箸炙羊肉给归辰,后者看着盘子里红香的肉片还在滋滋作响,上面孜然粒儿胡椒粒儿辣子末爆发着香气。 “你们的食物,都怎么做的?” 归辰一脸满意。 “这姑娘,莫非真是神仙?”顾城不禁疑惑,不知道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怎么救了小公爷的。 “我不是神仙,是北堂一族,名归辰。我族世代守护神祇,才没来过外面世界。” “北、北冥神祇竟是真的?不是古籍杜撰?” 顾城掉了支筷子,侧脸看向顾非寒。他万年坚毅冷面的点了点头,军威淡定。 “我漂到了北冥星落海,被她救起。她没出过神祇,我……便带她一起回来看看外面,算做报恩。” 不愧是小公爷,自个儿就漂到什么烂泥岸边,吐了一宿。人家就漂到神祇之境。还什么海,名字也高级。听到后半句,顾城给自家将军一个我懂的眼神。 顾非寒剑眉一拧,不知道这小子想了些什么,转过脸懒得看他。 “北冥之事别外传了,沾惹麻烦。” “这是自然。”顾城埋头吃饭。 “原来这么多人等着你回来,真好。”归辰半饱,抬头羡慕地看着顾非寒。 —————————————————— “殿下,非寒回营了!”紫罗推门进来,一路带风。 “回来便好。”曦朔呼出一口气,这些日子悬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余光看见她面色有些异常,“你笑什么?” “顾城说,还带回了个神仙姑娘。” 曦朔眉头跳了跳,拿过急报扫了眼:“这唱的哪出……罢了,明日便回了,可都收拾妥当?” “一切妥当。不过湮罗之事,是否告之离州布政使,收紧些。” “总有些别的预感,先不打草惊蛇。交予夏观澜,若我们走后事态扩大失控,由他报上,只说对方身份即可,不必提及我们。” “明白。此行打通江南商会与天涯海阁,也算在江南埋下根须了。” “除了那日陪熙宁,没见你出去过,下午放你半日假,可去逛逛?” “算了,也没心思。” 次日一早,车马妥当,芷涯一行送曦朔等人至大门外,只是不见落惜。 “有劳府上月余。”紫罗拱手一礼。 “蓬荜生辉,如何敢当。”芷涯带着羽岚凌越行礼,从红袖手中拿过两个食盒,“一早启程,恐路上饮食不便,小厨房特备了些点心。” 曦朔猜中大半,微微一叹,鹰扬上前双手接过。 “保重,告辞。”曦朔颔首,先行上车。 芷涯几人待车马出了视线,方回身。 此时凌家侧门中一人跑出,到了浮梁街,看着曦朔的车马一路远行。 “殿下……” 她怕直面离别,一夜未眠待到天亮,四更天起身做了那些点心,却不肯出门相送。家中车马喧嚣,归于平静,直到确人他已离开。胸腔一股不舍催着,她打开门追了出去,还能看见他马车后面的帘子起伏,回头看看啊,回头啊,回头啊……她在心中祈祷,那帘子越来越小,最后连着马车,消失在浮梁街上。 她想大声呼喊,可她捂紧了嘴,唇齿翳合,唤着他。 等他消失在尽头,她双手抓紧,全是冰凉冷汗,紧紧压在胸口,把衣服里坠着的玉璋硌在皮肤上。这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殿下,前面就出离州了。”鹰扬驾车说道。 曦朔坐在车里,一路看着那个食盒,早上也不出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终究耐不住拿了过来,打开来,最上面一层是几只燕子形状的芡实糕,有的翅膀参差不齐,有的上下两只挨着;再打开一层,是粉色的海棠花糕;再揭开来,是紫色黄芯莲花酥。 “起的倒是早,做这么些,也不知道出来送送。” 曦朔拈起一块燕子糕,咬了一口。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人家还知要远送于野,她可倒好,也不知到底是谁瞻望弗及。 三三、沉香屑 “早起不去告别,这会还躲着不见人。” 芷涯听她窝在屋里一天,推门进来,见她握着笔也不动,纸上早洇了一滩墨。 “见也无用。”落惜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别闷坏了,不如帮我做些事情,转转精神。” “怎的不去吃饭,都在这儿?”落惜刚点头应下,凌越又寻了过来,“你们都不在,可要饿死我和三姐了,看着不能动。” “你来的是时候,刚说要分事情,你就来了。”落惜逗他。 “我就知道,”三人一起往外走着,凌越一副认命状,“真是羡慕老爹啊,几时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芷涯变了脸色,直直看着他,嗤笑一声:“你若羡慕那个人,尽可随意。” 说完也不等他们,径自先走。 “好好的,你提父亲做什么。”落惜拉着凌越轻轻埋怨。 “我一时忘了,”凌越有些怔怔地看着芷涯走开,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姐还那么记恨他……我以为,够久了……” “姐姐也不光是为自己吧。先去吃饭吧,免得母亲疑心。”她拍了拍凌越,“好了。” 两人未走到素心堂,只见宅内骚乱叫嚷一片。 “乱些什么?”凌越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刚、刚才有贼人进来了,直接闯进抱朴斋,吓死个人。三小姐在素心堂那边离的最近,已经追出去了。” “岂有此理!”凌越怒道,“往哪追了?” “听丫头们说,从东墙飞出去了。” “二姐你们在素心堂别出来,你们几个,把家丁全叫着,把素心堂围起来!乱跑什么!”凌越说完,起身往东墙跃去。 “你小心点!别碰硬!”落惜在身后喊着。 定又是他! 羽岚心里笃定,追着跑了许久,直追到淮宁塔,眼见那人跃上塔檐,羽岚足尖点地也跟着跳上。 “呵,怎么追的这么紧?”赢谢抱臂问道。 “问你啊。”羽岚没好气,“蹲那么久,终于登堂入室了?” “有你这般明艳的姑娘夜奔,入室也值了。” “那你还跑什么,小心姑娘追不上。”只要拖点时间,怎么也该有人到了。 羽岚一鞭直指,赢谢双手弯刀一挡,原地凌空一翻,就要迎着绞她的鞭稍。没想她收招甚快,一击不中径自飞上一层塔檐,凌空一转,顺势横辟而下直冲面门。赢谢避开,绕着塔檐转起圈来。 “几日不见,进益不少。” “不如你几日不见,终于学会带兵器了。” “好说。” 赢谢眼中微光一闪,趁着攻势到了尽头的一瞬,擒住鞭稍,往回一带。羽岚不肯松手,反被他拉往空中,仗着身居塔顶运力一挥,以自身为圆心牵着她在半空中飞起来。 羽岚浑身没有着力点,身形若燕子,被他牵着当空飞了两圈。芙蓉色衣衫迎风扬起,夹杂着手上金铃声。 “夏夜闷热,上方可凉快些?”赢谢勾笑,依旧拎着她画圆。 羽岚两相对视,眼见着他嘲弄笑意,恨不能鞭子招呼在他脸上,拉着鞭柄往身侧一拉,一圈圈缠在胳膊上拉近距离,另一手出掌,非要打上他这惹人厌的脸。 “哦?” 赢谢见她如此,也不着急,等她半到身前之时,将手里鞭稍一松,羽岚被从这个圆中断开,离心往外坠去。 夜空中浮光一现,一道微光朝坠地的羽岚射去。她觉出异样,但是人失重坠下,无力反击。楼上黑影一动,身形一展从塔顶飞下,直冲她而来。 这人一向独来独往,此次居然暗处藏有帮手?! 羽岚心下一惊,眼看这那微光越来越近,想是极好的暗器,赢谢弯刀也将至眼前,闭眼认栽。 叮铃一声。 她以为的切肤之痛没来,反而被人拉住,有救兵!忙睁开眼,身前赢谢接着她,挡在身前,那柄弯刀刚弹开暗器。 “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扔出抛出怀里。自己落地一翻受身稳住。 看见他和半空出来一人临空交手。 “如何?” “确认无误。”那人点头,“为何要挡,趁机除了以免日后麻烦!” “艳尊无令,勿要多事!”赢谢面色一冷。 “如此良机,错过可惜。” 那人手中飞镖又要出手,被赢谢一挡一按,反而被迫握回手中。 赢谢一个推手,卸了那人力道:“快走!” 羽岚半跪在地上,只看着二人跃上塔顶,消失在夜色中,踉跄着起来,看见凌越赶着从远处追来。 “怎么了?” 她摇摇头:“他已经跑了。” 凌越还欲追赶,被她拉住:“赶不上了。” 一进家门,一堆人围上来。凌越还好,羽岚脸色惨白。 “你怎么了?可被伤着?”芷涯拉着她坐下发问。 “无事,岔了些气。” 落惜盛了碗酒糟汤给她,看她喝下,脸色缓和了些。 “是赢谢。” 芷涯心下一凉,锦烟和夏观澜的话又响起来。 湮罗顶尖的杀手,如凌家如入无人之境,血洗都够了,怎会被羽岚追着跑。 “红袖。”她唤道。 “在。” “通知各院各房,查检一遍,如有异样,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不论大小,即刻来报。” “是。” “先用饭吧,让他们查着。两个小的追了一路了。”凌夫人吩咐道,“盛饭。” “就是,我们先坐下。”芷涯张罗着,低头悄悄跟红袖耳语,“飞鸽告之夏……天涯海阁。” 她是拿不住的,只希望叶阁主能找到此人行踪。 “知道你们年轻人怕热,备了莲花冰碗,上头坠了蜜渍酸杏粒儿,别贪多了。” 几人小时就爱吃这个,相视一笑。身边丫鬟各自端上一碗的冰蓝裂纹的荷叶盏,杏黄粒儿下清爽爽的盛着新鲜莲子,嫩藕,蜜瓜,桃儿,葡萄等各色时令鲜果,看就觉清透。 几人拿起勺子吃着,凌夫人在一边念叨。 “你那明溪阁里头溪水经过,记得让人点艾熏熏,现在蚊子闹得凶了。” “红袖记住了。”俏丫头在后面屈膝应下。 凌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有你看着,我是放心的。” 一时饭毕,几人在母亲身边说会子闲话。 “五日后是你宛州二爷爷过寿,我列了礼单,你来帮我看看。”凌夫人对芷涯说道。 凌望松在祖辈中排行第二,和芷涯祖父凌望岳虽是堂兄弟,却素来亲厚。姐弟四个小时候,都是被他抱过的。 眼见二人有事,落惜跟着羽岚回棠棣居,要看看她身上有无受伤,凌越自己回卷云楼。芷涯随母亲去侧厅。 凌夫人不过四十来岁,举止娴雅,仍旧清明的眼睛和女儿一个模子。 素心堂陈设虽然简洁舒朗,不多装饰。案上只一个浅灰褐色的古朴陶瓮,插着大朵大朵的白色芍药。看着大巧若拙,颇有意趣。 “不如让羽岚和凌越去趟宛州吧,活泼热闹的,二爷爷看了也喜欢。我商会暂时有些事情要想。” “那人是谁?”凌夫人眼神清亮,“你还要想什么事?我平日虽不过问,你是我生的,我还看不出?” 芷涯知道瞒不住,低声说了。 “湮罗……”凌夫人脸色低缓,自幼闺秀言行浸在骨子里的喜怒不形于色,倒并意外惊恐。 只是芷涯一瞬间不曾看清,母亲眼中转而压下的一缕……厌恶? “还有谁知道?”凌夫人抬首,正色问道。 “帝都明月楼锦烟姑娘,夏观澜。”自她十七岁上接过当家,母亲便从未这样认真细问她一件事情,“锦姑娘让我别在查了。” “她是为你好。交由天涯海阁是对的。我们仕宦诗书之家,不宜插手这种事情。” “可是……”芷涯犹豫开口,“母亲知道些湮罗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凌夫人冷了下来,“外头那些三教九流之人。” 芷涯忙扶着母亲坐下,亲自去打香篆,点起沉水香。 “你怎么了?” 落惜检查一通,见羽岚并无大碍,只是膝盖上青紫几块。出去叫黄莺取药油来,回身看见她安静兮兮的靠在床架上出神,一双眼珠子全无往日机灵劲儿。 “羽岚!” “啊?”她惊起回神,没等落惜说话,伸手拉下她坐在榻沿,“你有没有被人救过?” 落惜被她没由来一句弄得发蒙,本能想点头,又猛然想起曦朔的嘱咐,一时不知她是何意。按这个妹妹的脾气,若是早知道,断不会等到今日才来说话。 “没有。我又不似你,外面天宽海大的,这几年游历颇多。”落惜说着给她理了理被蹭起的头发。 “那就当我没问吧。” 羽岚一腔子没有过的不解不知道向谁说。家里几十人口,竟没有个能说话的人,此刻倒盼着能和赢谢再打一场。 “二小姐,药油拿来了。”黄莺端着个瓶子进来。 落惜接过,倒在手心些,盖上熨热了,给羽岚在膝盖上揉着。方才被她一句话相问,本来这两天刻意压着的心事被挑上来。看着雕花海棠窗棂外面,夜色稠稠的沉下来,密不透风的包裹着院子。屋内灯火烛明,却照不透外面。 他也该到帝都了吧…… 三四、弗居 “看着这皓澜城,恍惚间还以为是浮梁街。”曦朔挑起一侧车帘,看着帝都夜景说道。 “除了随军,还从未离开皓澜这么长日子。”紫罗看着皓澜城的灯火不夜天,一样的繁华,满街琉璃灯盏,还路过了明月楼,没了水色缱绻,多了满城盛大,“少了夹在微风水波里的袅娜歌声,薄纸灯笼黄黄的晕光,情致就不那么动人了。” “适才路过皓澜的河水,碧沉碧沉的,又厚又硬,丢些什么进去,都沉到底,不起波澜的。”曦朔顿了顿,浮梁河就不一样,虽然一样的碧色,带了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贵在厚而不重,不知是沾了几朝金粉,还是渭流涨腻的缘故,就这样漾啊漾的,船里的人就水阔山长起来…… “快进宫门了。你回殿前司么?” 紫罗摇摇头:“这会已经下钥了,国公爷想必也已经回府了。” “我今晚去弗居宫回旨,你回江思小筑,不必随我去了。” 紫罗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她被曦朔从大理寺带出,伤好后被岳帝一旨编入殿前司,日日在陛下直属禁军之中。 后来东宫出手其中,任职这些年,她所幸也未见岳帝过几次,安然无恙的活下来。她与岳帝像两个联系紧密又疏离的圈套,彼此盯着对方的动向,却各自无所作为。 “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已经进了宫门了。”徐公公面带喜色的朝岳帝禀告。 岳帝闻言略带笑意。 徐恕赔笑着退出去,自幼服侍曦岳,揣度圣心一事,比后宫诸位娘娘尤甚。 “可让陛下说着了,就在这几天。”毓贵妃含笑说道。 “殿下孝心,自然想早日回宫。”怡妃在旁凑趣。 “你们这棋该谁了?”岳帝指端敲敲棋盘催子。 “该怡妃了。眼看这句又要输了,本不善这些。”贵妃笑笑,不甚在意,“五殿下棋艺应是随了怡妃吧。” “那是曦陌的师傅教的好,我倒不怎么管他。”怡妃从棋盒里拈了一子,落下,封住了贵妃的布子。 “看吧,我就说要输的。”贵妃自嘲着,反而有种娇嗔的韵味,颇为动人。 “陛下,太子殿下在弗居宫外下车,快进殿了。” 岳帝没理会徐恕,看着棋局说道:“青琉说的对,你的棋,在宫里是最好的。” 怡妃微点头致意:“只是前几日得了本棋谱,看着有些意思。本想向陛下先讨教的,今日贵妃姐姐在,就先对上了。” “既然殿下马上复旨,我们先回吧。”毓贵妃伸手,手里其余的棋子顺着玉白掌侧滑入棋盒。 两人起身行礼,退出殿外。 岳帝站在案旁,从贵妃的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逼下。以先前黑子为背,夺活白子,威势利下。 “收了吧。”岳帝挥袖打乱棋盘,吩咐徐恕。 “儿臣见过父皇。”曦朔躬身长揖。 “起来吧。”岳帝打量他一眼,“精神尚好。此去江南如何?” “已将所查诸事写于折内,请父皇御览。”曦朔自袖中抽出一道折子,递于岳帝。 “路上赶的?倒也不急于这一晚。罢了。” 岳帝接过,打开粗略看了一看,微微点头:“差事办的不错。” 曦朔半低着头听教:“父皇称赞,儿臣愧不敢当。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贪墨一事尚未查明,被他掩下未写入奏折。岳帝平生心意,乃是身后青史留名,在史书上刻上太平盛世,文治武昌的盛世之君。 故此,临朝数十载,执政守成中庸。武不开边,文袭旧承。却将满朝文武,世族勋贵控于鼓掌,权术纵横,朝堂整肃,倒也不能说是个庸碌皇帝。甚至若按后世史书记载,羲平帝年间,确是百姓太平,休养生息。吏治虽僵,却无颓唐。 而其临终安排,乃是一生中最精妙的一手好棋,挽澜于既倒,扶厦之将倾。朝堂皇帝做成这样,也是其中极致。 拟“平”字为谥,确如其分。 曦朔了解父皇,若现下提出,哪怕贪墨事大。若和岳帝的制衡之术相冲,岳帝也会另做考量,未必严惩。只有等证据确凿罪名齐全之时启奏,才有把握。 “坐吧。赶了一路了。”岳帝说着,一面自己在罗汉床东侧坐了,“我很久没去过江南了,可有什么新鲜风物。” 曦朔沿着西侧坐下,看见中间小几上摆着几道他素日爱吃的点心。想起方才快到弗居宫时,远看着两道正离去的身影,像是毓贵妃和怡妃二人。 父皇是不会操心这些琐事的,多半是毓娘娘,曦朔看着点心,泛起一些暖意,唇角微微抿起。 “都道陛下宠爱贵妃娘娘,阖宫的娘娘们,有几位能像娘娘这样,真疼非己所出的殿下们的。”徐恕送了点心进去,守在殿外,教着小徒弟,“我这种老胳膊老腿的,寒日里受罪,娘娘还恩典下暖炉、护膝的。小霖子你记住了,虽然做奴才的,承命各宫主子们,自己心里也得点盏灯儿有个亮,遇事能救你命呐。” “师父说的,徒儿都记住了。”名叫小霖子的小太监点点头,还稚嫩的面孔认真应着,替徐恕捏着肩膀,“师父站着伺候了半日,累了吧。” “同为繁华,确和帝都有些不同。水乡情致,钟灵毓秀,行事多见风雅。”曦朔拈了片白玉糕,轻咬着。 “确是钟灵毓秀啊。”岳帝眼神噙笑,那是对往事才有的眼神,“你毓娘娘昔年,是俱江南灵秀于一身。这个毓字,唯她可配。” 曦朔有些惊讶,从小到大,倒从未听说毓贵妃出身江南。 “此行倒还有些见闻,想说与父皇。” “哦?说说。”岳帝此时心情不错,亲手摘了颗葡萄递过去,“明州新贡的鲜果倒是不错。” “儿臣在离州,遇到一些有识之士,赤诚之人。觉得天下偌大,贤者如溺深海,举荐之法,或不足今用。儿臣以为——” “以为什么?”岳帝素来暗沉的嗓音波澜不惊的问道。 “当行变革,从中取仕,以适今日。” “放肆!”岳帝敏锐的神经方才就觉出一丝问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遇到些什么轻狂竖子,居然想动起大羲的国法。” “父皇!”曦朔站起,长拜说道,“盈虚如彼,蔽而新成。列祖列宗也定希望天下能长治久安。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我大羲以‘弗居’为帝王正宫数百年,难道不是因势所驱,顺势而动之意?” 徐恕听见屋内炸起一声拍桌声,半眯的眼睛陡然惊开,慌着小步疾走至门前,又猛然顿住,不敢进去。 岳帝唇角微微发颤,眼神盯着躬身未起的曦朔,晦涩的目光像一根针,把曦朔扎在那,久久不动:“功成而弗居?动摇国本,不肖宗法,你功在何处啊!” “父王!”曦朔抬起头,以祈再劝。 “出去!”岳帝喝道,“路上暑热,神志有迷,这两日不必上朝了。” “父皇息怒,当心圣躬。儿臣告退。” 曦朔倒着退出门外,徐恕在一旁不敢抬头,长揖待曦朔离去。 回程的车马依旧停在宫道上,等着曦朔回来。鹰扬看曦朔面色发白,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殿下有烦心事了,通常都是自个独处。他安静坐在车外,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悄声问道:“殿下可是回浮虚宫?” 曦朔坐在车里,眼睛正好落在食盒上,想起方才的白玉糕,缓了口气,吩咐道:“去弦思宫吧,我下车,你把车送回车马房。” “是。”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棠梨进门禀告。 毓贵妃剪枝的手顿了一下,按说这父子二人不该这么快就说完话的,难道起了争执?也不能啊,殿下一向持重,深得帝心,又不是老七这个混世孽障。 待曦朔进了门细瞧了,看他脸上确无喜色。 “曦朔外出回宫,来给毓娘娘请个安。” “殿下一路辛劳,怎好还专门来看我,早些回宫歇息才是。”毓贵妃嘴上说着,却是拉过曦朔在桌前坐下,吩咐棠梨,“小厨房的燕窝可好了,去端来吧,再做一碗银丝面,别弄油腻了。” “奴婢明白。”棠梨自去忙碌。 “定饿了吧。”毓贵妃怜惜地看着曦朔,语气软软的,像是对着小孩子。 曦朔想起母亲,幼时也是这样对自己说话,一时放松许多:“腹中确是有些饿了。” 棠梨这边先端了燕窝回来,端在桌上。 贵妃亲自揭开盖子:“快喝吧,面等会就好了。” “倒也有些东西给娘娘。”曦朔把食盒拎起来放到桌上,层层打开。 “做的好生精致!”毓贵妃看着嫣粉透明的海棠花糕,一层一绽的莲花酥惊叹道,“倒想起幼时家里的景致,如今海棠已经落了,睡莲正好。” “曦朔承娘娘照应多年,却今日才知娘娘是江南人氏。这点心是江南一位朋友亲手所做,拿给娘娘尝尝。” “这般精细,倒不舍得下箸了。” 毓贵妃夹起一朵海棠花瓣,轻入口中,细腻绵滑。以为只是形似,竟真有一股花香从齿间绽开。 她脸上的惊喜转为唏嘘般一笑:“我已数十年,未曾尝到乡味了。” “娘娘母家在何州?或许此行曾见过。” 她回过神,似轻叹一般,笑容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提也罢,都不在了。” “倒是这般心灵手巧的姑娘,不知是谁家的?”毓贵妃收回情绪,看着曦朔问道。 银丝面承上来,曦朔刚要举箸的手顿了一下。 “此次住在凌家,是临回程时做的。” “这样啊,那便罢了。陛下前日与我说起皇子们的婚事,你正好在,总要问问你的意思。” “毓娘娘——”曦朔一瞬搁下筷子,有些艰难的开口,“我,确是心有所属,太子妃一位,属意此人。旁人,我是不愿娶的。” “你既和我如此说了,”毓贵妃脸上褪去方才打趣的神色,温言道,“我看你长大,也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在陛下也还未定下正妃人选。得日后慢慢探探。” “谢娘娘。” 曦朔重拿起筷子,心下松快了些。 “可是这位海棠姑娘?” 呲溜—— 终于夹到手的面又滑倒碗里。 三五、武英殿 “殿下回来了!”浮虚宫冷寂了一个多月,重新热闹起来。 “可算把殿下盼回来了。”从书童,宫女到內侍游魂般一个多月,瞬间都有了主心骨。 “怎的都这副样子。”曦朔失笑。 “殿下一路平安就好。”柳心和荼蘼候在院中,等候多时。 “还算顺利。” “水已备好,殿下是否先沐浴?”柳心问道。 “嗯。”曦朔点点头,去了后殿。 荼蘼接过鹰扬拿回的行李,自去收拾。 柳心随着曦朔去了后殿,放下两重帘幕。 “水里放了些好闻的草药,疏经解乏。殿下可多泡一会儿。” 柳心边帮曦朔宽衣边说着,腰带和外袍都搭在一边的衣架上。 “你是心细。” 一时外衣脱去。曦朔闭目坐在一侧,柳心小心卸下发冠,轻轻替他按摩一会头上穴位。 “迟了水凉,殿下入浴吧。” 曦朔起身,柳心正准备帮他解里衣,忽然曦朔开口:“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柳心一滞,随即温婉的笑:“这本就是妾身服侍惯的,殿下怎能亲自做这些小事。” “我有些事情要想,你先下去吧。” 曦朔又说了一边,柳心看他面色温和,不像不满,便点点头出去了。 曦朔宫内只有柳心、荼蘼两位妾侍。柳心是温慧皇后在时的贴身宫人,后来曦朔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便被皇后拨来照料起居。 后来太子加冠,毓贵妃恐柳心一人照顾不周,又选了荼蘼来一起照料宫内事宜。 因是母亲旧人,又长年伺候,曦朔一向待柳心不错。在他的潜意识里,将来自己继位,她和荼蘼这东宫旧人,按例是要封个七品美人的。 往日沐浴都由柳心伺候,也未觉有何不妥,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变扭起来。他脱了里衣,浸在浴桶里,闭目靠在沿上。忽然想起那日跳楼受伤,她给自己包扎,不自觉间拇指又抚了抚手心曾经被瓷片割伤的地方。 怕是就没有好地方了?呵,也只有她敢这么说。 不知这胆子是怎么长得,一会儿莫名胆大,一会儿又退避三舍。也不知她这会怎样…… “副指大人。” “副指大人。” 武英殿是禁军三司办公之地,正殿是殿前司,东殿是骑军司,西殿是步军司。 不过如今正副六位指挥使大人,算上自己有半数在外。这一迈入殿内,倒是一片安静。 “公爷不在?”紫罗记着殿前司如今是定国公代管。 “京郊越云军这几日检阅操练,公爷多半在大营,司里也无什么大动静,多半快马送信过去办公。” “紫罗大人回来了?” 紫罗回头,看是步军司指挥使祁修:“祁大人。” “公爷依旧不在啊,正好大人回来,倒是方便。” “大人这是何事?” “公爷检阅军务,要严加操练这帮小子们。殿前司的步战是禁军最好,不如两司一并演练,多长进些。” 紫罗闻言点头。 “此言不错,殿前司也可长进些步军的弓箭之术。”侧首问向值守的军士,“今日几营当值?” “一到四营当值,其余六营皆在大营演练。” “传令下去,每日除当值外,皆与步军司互相演练,演武为要,莫要生事。” “属下领命。” “今日武英殿中,怎的只有祁大人在了。”紫罗斟了两杯茶。 “都是白狄闹的,前阵连累小顾将军也失踪。这都指挥司和枢密院脸色都拧得出水。王爷无将可派,这不把韩大人送去了。”祁修看着正殿韩临那张空落落的桌案,苦笑一声,“两位指挥使都出去了,下个估计是我了。堂堂天子脚下,帝宫禁卫,几时这般捉襟见肘。” “寂州戍军不过三万,白狄万俟煌已经登基,磨牙吮齿,南下之心昭然。恐怕不止大人呢,越云军和禁军,只怕也在为北上演练。” “前日陆循陆司丞还去了京郊大柳营,这位财神爷平日三步不出清徽殿大门。能让他一挪尊驾的,无非军需粮草。” 祁修虽是武将,颇有些文士之风,倒不是文采风流,而是周身一股落拓不羁嬉笑怒骂的劲儿,揶揄起这帮文官来,口齿倒不输那些言官。 有时军中遇到陆循来访,少不了拉着灌顿酒,边喝还边数落。 “你说你堂堂一个司丞,管着天下财权,酒都不能喝,怎么算账!” “嗝——”陆循半趴在桌上,红着脸撑着反驳,“胡说!喝酒和算账有、有什么关系,嗝——” 紫罗忍着没笑,开口说道:“陆大人若是不去,你岂不是更烦?” “他敢,”祁修一挑眉毛,“要是不给弟兄们装备好兵甲,备足了粮草。我就喝到他下不了桌子。” 紫罗笑叹道:“我若是陆循,我也不出清徽殿大门了。” “清徽殿有什么好出的,对了,既然你回来了,不如下午去大柳营。太子殿下赞过你帝都步战第一人,去点拨点拨那帮没灵气的。” “殿下偶然一句玩话,大人还记着了。”紫罗失笑,“不过下午该去一趟,看看他们演练的如何了。” 曦朔虽今日被免了上朝,青钰省政务还是要做的。一去月余,大事书信批奏之余,清徽殿也还是积了些政务。 清徽殿比武英殿要大上一圈,还多个后殿。一是青钰省下属三司有大量案牍书册需要存放,而是文官不必武官多在校场大营,写写算算的文书就有不少。故羲肃帝一统九州之后,拨了这个地方给青钰省办公。 正殿自是曦朔的办公之处。昨日回来,鹰扬已经来吩咐过,书案上已然堆了摞公文。 曦朔处理了一会,看到淮水、洛水的粮道公文,忽然想到什么,嘱咐鹰扬取了副地图来,拿了支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日已近午,各个衙内官员自有膳房送来饮食。岳帝午膳多半回内宫用,不在前朝。曦朔看了看天色,懒得折腾,打算让小厨房把午膳送来。 “小唐,让他们传膳到这吧。” “别跑了。” 小唐子还没答应,就被天降一声打断,寻声望了眼,连忙低头行礼:“见过七殿下。” “兄长回来第一顿,怎么这么迁就。我可备了好酒好菜给你接风。”曦朝连风带云的迎面几步走来。 “你又人来疯,好好的白日饮酒。”曦朔无奈的扫了他一眼,“再说也不是第一顿,昨夜还在弦思宫吃了碗面。” “正是这话,今早去给母妃请安,又说了我一顿不勤勉。兄长临晚回宫,又复旨又请安的。愚弟心中甚是难过,暂且以酒消愁。” “走吧,不过不可贪杯。”曦朔打断他没得正行,先行一步又回首挑眉盯着曦朝,“不过既然中书省这般清闲?枢密院和都指挥司倒是忙碌的很,不如……” “兄长,兄长!”曦朝忙跟上去,“父皇恨不能把我当做陀罗抽,你可莫要起那等危险心思。” “那要看你酒挑的好不好了?”曦朔朗声笑道。 麟趾宫中,九歌斟好酒,退到一旁。 “尝尝,新酿的照殿红。” 曦朔看着酒色绛红,衬这红沁白玉盏,甚是好看。 “这些事情,你是惯会的。”曦朔搁下盏,“当年从江南回来,旁的没有,带回五十坛佳酿,诶……也只有你做的出来。”曦朔忍着笑嘲弄。 “怎的兄长去了趟离州,倒会取笑我了。可是遇到什么?”曦朝单手提壶,与曦朔斟酒,眼睛却扫过曦朔表情。 “我哪里有事,总不如你潇洒。”曦朔闻言表情一停,轻垂下眼,嘴角微微勾起,又饮下一盏。 曦朝也不言语,自斟一盏陪饮,抬手灌下,轻呛一声说道:“是啊,横竖我在这宫里是没什么贤名了,何必跟你们一样,不如自在。” “行了,”曦朔给他夹了一箸腌青鱼酢,这小子喜欢吃的,“说的怪可怜的。多少文官清流仕途追求就是得入中书。你这领着,倒委屈上了。” “我哪敢啊,可算兄长回来了,父皇能转移一下战火。” “越说越没样了。”曦朔给他背后一掌。 “说起来,江南的青鱼最好。”曦朝咬了口鱼酢回味着,“熙宁还去闹你了?” 曦朔低头无奈叹口气:“这个熙宁,真是让人没法子,没两天就让我打发回来了。” “那你必然也知道了?”曦朝手肘撑在桌上,屈指撑着额侧一笑,“我说,兄长反正也没有心上人,看你这脾气,将来多半是娶个适合当皇后的名门贵女当正妃。不如你先应了,也救救弟弟。” “你小子,果然没那么好心请我饮酒。”曦朔抬眸盯着他,伸出两指点了点,“自幼惹事要我给你料理,此事还想坑我。说起来我好歹还有两个侍妾摆着,你都封王了,怎么还一人。” “这大千世界万紫千红,为何栓在宫里几人身上。”曦朝摆摆手,“不要。你又不似我,每日案牍劳形的,多个人岂不好?为何也一副不肯的样子?” “虽是太子妃,亦是吾妻。自然得我心悦于她,情意相投,方可合卺之礼。” “看兄长情状,若不知情,还以为已有人选了。” “酒足饭饱,该回衙了。” 三六、决口 “殿下回来了!”纪伯烈最先看见,叫了一声。 “殿下。”端木承平语气平稳,行了一礼,是世家公子早成习惯的礼数。 “殿下您可终于回来了。”陆循从西殿出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陆卿怎的如此看我?”曦朔讶然道,“正好都在,都来正殿吧。” “怎样,我一走月余,各自如何啊?” “户计司如旧,并未异常。”端木承平看着陆循上天不得入地无门的脸色,抢先说完,安静旁听。 “我这里也如旧,不过看大柳营情况,恐怕不久工部就要营造盔甲了。” “你们多太平!”陆循哭惨道,“殿下一去江南,每次一来折子我都心惊肉跳,一会贪墨一会军银……小文书小童子笔都秃了。” 曦朔拍了拍陆循安慰道:“无事,他们马上也不太平了。” “……” “……” “鹰扬。”曦朔唤道。 鹰扬打开一幅地图,呈在案上,三人探首上去,只见寂州、雍州、离州的河道被圈出几处。 雍州处于大羲腹地位置,本名中州。因羲肃帝荡平九州,定都中州皓澜城,取天子临辟雍之意,将中州改名雍州。 雍州上接寂州,下接离,宛二州,地势平坦,一条渭水自西向东蜿蜒穿过。 地图上渭水河道中一处,被朱笔圈出一点。上方默水,下方洛水潇湘也被圈出一点,中间画了几道红色线段。 “殿下这是……”纪伯烈眼神变了,眯起眼睛细盯了半晌,陡然睁开,“殿下这是要挖开渭水,筑堤分流?!” “以你经验,是否可行?” 盐铁司统领全国盐铁矿产等等命脉,工程颇多,故司内设有工部专承全国工程之事。 陆循和端木承平没想到殿下回来就这么大手笔,看着纪伯烈把那图拿去,横竖的仔细看了一遍。 “倒是可行。南北全程可借助小水系连接。挖通渭水,延至洛水潇湘。至于寂州地势虽高出渭水一些,但是渭水流大,自雍州往北,可借小河道挖半程,其余半程从默水决口引下,借默水水势合流。” “那若是要求水深可行漕船,沿岸路途平整,不得经过天险难行之处,可否做到?” “嗯……”纪伯烈又细瞅着,抬头对鹰扬说道,“鹰扬侍卫可否递支笔来?” 鹰扬转身取了笔墨搁在一旁。 纪伯烈考量许久,在曦朔的朱笔连线附近,画了几道略曲折的墨线。将图转正与曦朔那方。 “问题不大,只是要绕些路。殿下请看。” 曦朔双臂撑在案上,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点头:“不错。正是此意。” 纪伯烈隐约感觉到曦朔是何意,还未来及说话。 “工部做这件事,最快多久可完工。” “不到一年半。”纪伯烈估计了一下。 曦朔摇摇头:“恐怕等不及这么久,若是先挖默水至渭水这段呢?” “若是军工,可请两州军营协助,半年多些应可完工。” “陆卿,度支司这笔银子能否调拨出?” “殿下稍等,”陆循掐着手指,心算几下,面露喜色,“抛去预留的军备银子,还是能出的。” “殿下这是要,决口默水、渭水运送北境粮草?” 曦朔点头:“粮草辎重、医药,若沿陆路,五六个月才可至边境,中途运输消耗亦大。运到战场之数,往往不足启程之半。若前线告急,还有军心不稳之患。” “殿下思虑甚周,承平空掌赋税,心中惭愧。” “承平先莫妄自菲薄,若无户计司赋税支撑,陆财神也变不出这些钱来。只是……” “请殿下直言。” 曦朔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我这话也不做准,你们听听便罢,不可传言外间。夜临王庭经前年天灾之后,只怕也有南下之意,和白狄北境开战之时,恐怕他们也会趁乱取利。” 几人面色泠然,须臾之间脑中已经过了一遍。未来面对的,恐怕是自大羲一统九州近百年来,最大的危机。 “殿下弃宛州而取离州,是否在北通寂州之后,还想打通明州水脉。”纪伯烈忽然领悟了曦朔的意思。江南三州之中,宛州靠东近海,楚州又位于至南,唯离州可作为起点,北接正北、西北两条水脉,运送粮草。 曦朔点头。 “所以承平,大羲若要守住……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曦朔看着他,语中如有千钧。 端木承平感到曦朔眼中所托,起身深揖:“承平必呕心沥血,定不负殿下期望。” 曦朔微笑着点点头。 “伯烈,你今日把水道之事拟成折子,明日早朝启奏。” 纪伯烈几分不解:“如此利君利国,甚至功在后世的大事,殿下何不亲自启奏呢?” “让你写折子,是为了能成事,倒不是我谦虚,要把名声让给你。”曦朔似微叹一声,昨夜父皇骤然发怒,他恐怕再提什么,也是火上浇油。 纪伯烈看曦朔面色,也明白了几分。他本不是纠结之人,此刻只想成事,一头应允下来:“殿下放心,必然写的明明白白。” 四人又细说了一番公务,眼见天色已晚。 “让御膳房传一桌席面。”曦朔吩咐鹰扬,“今日之后,诸位只怕更要劳心劳力了,今晚就在这清徽殿中,共饮一杯。” “可是我来迟了?”清越一声自门前传来。 端木承平转头,紫罗一身束袖白袍,白皮软靴。银冠高挽着的马尾扬起几缕,拎着一坛酒,踏着月逆着风进来。 “今日下校场了?”曦朔闻声看了眼。 “陪着练军,刚从大柳营回来。”紫罗行了一礼。 “什么军士,要你一回来就去亲自看着。” “和步军司混合操练,我跟祁大人去的。” 此时几人已围桌而坐,紫罗说着把那坛子酒搁在桌上,看向陆循:“这可是祁大人特地托我带给你的。” 陆循听了一个头两个大:“这破落户又想害我,不喝。” “哦?这可是十五年的秋月白,你不领情,我就拿走了。”紫罗挑眉道。 “十五年的?老纪我还没喝过,陆大人你不如让给我。”纪伯烈说着就上手。 话没说完,酒坛子就被陆循一把抓住:“你们想的美。我天天从牙缝里给他们挤军银容易么,送上门的,不喝白不喝!不能便宜祁修。” 几人对望一眼,都笑出声。 一时酒菜齐全,鹰扬在院内守卫,小唐斟酒伺候。 “你下午可是错过了殿下的大略。” “哦?”紫罗侧首有些好奇。 “决口渭水,以送粮草。” 紫罗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所说何事。 “此举若成,上至默水,下至潇湘,军粮有所保证。”纪伯烈补充道。 紫罗听到这句,下意识看了一眼曦朔,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神,略略点头。 一时宴散,几人走出浮虚宫。 “已经下钥了,鹰扬你持东宫令牌送三位大人出宫门。” “怎么了?” 曦朔和紫罗往后宫走去,看她不言不语,似有心事。 “明知历朝皆不可免,但亲临过满目疮痍、尸山血海。明知不可,也期望能多些太平。”她轻叹一声,整个人透出疲惫,“这一生,终是为战所累。” “太平终得靠铁与血的战争获得。”曦朔抬头看着皎白的月色,“我与你一样,既不可避,唯厉兵秣马,战必胜,缩短这杀戮。” 紫罗侧首看他,恍然依旧是初见那般少年,随着他望向月轮。 “殿下这些年,从未变过。”她目光恍惚。 “覆巢之下,又何尝不是为战所累。” 随着曦朔意义不明的一句话,那月色陡然从云间穿过,一缕明光瞬间自九天流泄而下,从眼睛照入心底。瞬间的透亮闪过,又隐入云中。 三七、岂曰无衣 寂州大营内,顾非寒站在台上宣布新定的演练之法。 “寂州戍军三万,分作六军,每军五千人,由各军统领带领。即日起两军一组,按每月上中下旬,依次操练步兵,骑兵,车兵战术。月末考核,若不合格,不止你们,由下至上,你们所在编的什长,百夫长,校尉,军侯,乃至统领,连坐受罚。等五万大军行至,亦按此训练。” 彭轶在旁看着,心中暗暗称赞。如此一来,寂州三万军士,短时间内适应全兵种作战方式,连坐之下,上至一军,下至一组,都不可懈怠。 “是!”台下万人齐喝,众人脚下木头台子也震颤起来。 后面各军统领自去带兵操练,顾非寒于各军之中巡视一圈,看着军士所穿铠甲,脸色略闪过异样查看完各军训练,点拨指正一番后,回了账内。 “顾城,你去请彭指挥过来。” “是。”顾城点头出去。 “不知顾帅叫彭轶何事?”彭轶抱拳进来。他乃越云军出身,对顾老公爷忠敬有加。此次顾非寒奉旨前来寂州领兵,彭轶颇为配合,在寂州军中早有下令,顾帅来此为寂州第一统帅,令出必行,诸军不得耽搁延误。 “彭将军。”顾非寒温言,“我有些疑惑,来请将军细问一二。” “好说,顾帅所指何事?” “适才我看寂州军中皆是锁子甲,是平常训练所穿,还是上阵亦如此?” “上阵也是一样。军中没有多少多余盔甲,平日所穿既是上阵装备。可是有什么问题?” “寻常步战倒也够了,抵挡寻常弓箭,刀剑也还有效。可白狄骨朵,狼牙棒等长兵器,重击之下锁子甲抵挡有限。若敌军以此冲阵,我军阵型难以稳住。” “这……该如何是好。” “最少选出精锐万人,装备冷锻重札甲,以作保障。”顾非寒思量道,“营造军甲一事,我向都指挥司去信。但八万人中挑选精锐一事,要托于彭将军。此乃选拔北境军中精锐,万要仔细。” “属下领命!顾帅放心,必定挑出军中个顶个的好汉!” —————————————— 次日早朝,没想到纪伯烈所奏河道之事,岳帝当朝应允。命盐铁司工部办理,都指挥司、度支司协理。 太子归来两日未上朝,精明如尉迟祯隐约听到些风声,如今看岳帝对盐铁司的折子态度,并无驳斥,反倒力撑。尉迟祯低头微不可查的会心一笑,咱们这位陛下,尺寸拿捏真是要紧。 随即盐铁司忙着脚不沾地,定方案,画图,测量。清徽殿后殿官员、匠人们捧着卷册来来往往,纪伯烈索性直接晚上宿在了殿内。 ———————————— “顾国公?”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顾国公快免礼。看茶。”曦朔自案后站起,“这时辰该是军中演练,国公过来可是出了状况?” “云烈将军来了一封军中急报,老臣看了觉得有些道理。因牵着盐铁司工部,来先报于殿下。”顾惟烈说着敬上一封书函。 曦朔一听工部,第一反应是河道之事,打开细看,眉头渐渐蹙起。 “非寒所言非虚,铠甲装备确是当前大事。”他抬首吩咐鹰扬,“去请陆大人过来。” “老臣知此举所费不虚,可若不做准备,大羲八万男儿,恐怕白白填了沙场。” “殿下,定国公。”陆循进门拱手一礼,心思跟的也快,心想堂堂定国公不能亲自来催问粮草。 待曦朔吩咐完,陆循心里叫苦,这还不如问粮草,一万多冷锻精铸重札甲,陆循只觉得眼前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飞来飞去。 如今北境筹兵,三州河道,曦朔、顾惟烈也知度支司头上压着这两座银子如流水的大山。 二人看他表情,不由得担心。 “你说句实话,可还出的起?”曦朔往前探了几寸身子,盯着陆循。 陆循咬紧后槽牙,拍案而起:“出得起!定能交出一万五千套精甲与云烈将军。我大羲男儿远赴沙场为国出战,岂曰无衣!就算掀了度支司,也不能让白狄侵我国土。” 顾惟烈站起,数十年执掌千军,军威赫赫的沧桑面孔上,一瞬间被这个年轻白净,甚至不算硬朗的后生动容。 他深点头说道:“老臣替军中将士,谢陆大人。” “公爷您这真折煞我了,陆循岂敢领受。”瞬间又成了往日样子。 “把纪大人请来吧,可要态度好些。”曦朔抿笑,纪伯烈这后殿,怕是要一直住下去了。回头还是拨两个人来伺候吧。 “殿下唤我?”纪伯烈出现在正殿,一抬头,眼珠子里尽是血丝,语气略显疲态,“定国公也在。”看见顾惟烈后又行了一礼。 顾惟烈点点头:“纪大人。” “坐下吧,怕你等下站不住。”曦朔似有笑意。 “冷锻札甲?!”纪伯烈听完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陆循在旁边双手压着他肩膀往下按:“你老兄跳什么,我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你出了,你还不能做不成!” “殿下,公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诶呀,你给我住手!”纪伯烈一把把陆循扯下来,猛站起来,捶了捶胸口,“我老纪不怕累,只要能一举击溃北狄狼子野心,就算要灵武,老纪也愿跳铸剑炉!平生只恨不能亲上沙场破虏。” “纪大人虽为文官,却颇有军中豪迈之气。”顾惟烈抚须称道。 曦朔看他这个兴头,倒放些心:“这重甲制式,你可有想法?” “冷锻之法在于反复捶打,我朝铁甲原料接近熟铁,经捶打后,硬度厚度远超寻常战甲,弓弩枪刺,均可抵挡。也更为耗费人力,故多为禁军所用。地方戍军,尚未普及。” 纪伯烈说的口渴,饮了半盏茶。 “但云烈将军所对,最棘手的乃是北狄骑兵,除弓箭外,还有骨朵、狼棒。若要在如此大的冲力下避免损伤精锐,须得极抗重击。我觉得,札甲可做如下改动。” 纪伯烈去案前,执笔细勾勒着,所画铠甲四肢仍是札甲样式,胸前、后背却整体连成一片,仿若一片巨大的弧形护心镜,颈上多了一圈竖立着的盆领。 “公爷以为如何?” 顾惟烈微眯眼睛细看,缓缓点头:“如此铠甲,确是可行。老夫下午入宫面见陛下,请奏营造此铠。” 顾惟烈走前拍了拍纪伯烈和陆循的肩膀:“其余便交付于二位大人了。” 二人觉出顾惟烈此刻不可动摇的决心,这气场令人相信,哪怕陛下犹豫、甚至拒绝,这位老国公也会用他的方式,最终让陛下应允此奏。 “你、感觉到了么?”陆循侧首,看看纪伯烈和自己一样的神情,问道。 纪伯烈点点头。 “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却觉得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是军威。”曦朔在二人后方缓缓开口,二人醒神回头,“顾老公爷三十五年的白虎军威。” 肃帝一统九州之时,顾惟烈白虎流雪军旗所在,绝无败绩。曦朔幼时眼中的英雄,便等于顾家白虎。 次日、岳帝降旨命盐铁司协从都指挥司点检军备。 ———————————————————————— “殿下,咱们从军中出来,怎么不回宫,反去城里啊。”鹰扬虽曦朔去大柳营操练半日,回程看曦朔骑马直奔皓澜城内。 “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宫里没有,还要去外面找?” “心意。” 鹰扬叹叹气:“又来这些听不懂的。” “殿下原来是要来藕合斋?想吃什么新鲜玩意儿,让……让家里学着做就是了。” “你这庸才。”曦朔摇摇头,懒得搭理。 “客官可要点什么?看您不常来的,咱们店里新上了两样新鲜点心,可要带些尝个鲜儿,老客们都说赶口呢。” “哦?都是什么?” “白眉红豆糕和青梅嗅。白眉红豆糕是用白毫银针、白芸豆,红小豆,莲子做的,清甜绵软。青梅嗅是用青梅、糖玫瑰,江糯米,竹叶做的团子,弹软韧劲,酸甜中透着花香竹叶香。” 却把青梅嗅?曦朔挑了下眉毛,想起竹里馆附近一丛,心中满意。 “一样来一盒。”曦朔看着柜台,又挑了几样。 “客官是要油纸包还是木盒装?” “盒装。” “好嘞,您请移步那边儿结账。” 柜台内一个小伙计捧着一个四层的木质食盒,上面贴着菱形红纸,写着藕合斋三个字,底纹还印着莲藕荷花。 ———————————— “小姐——”白蘋欢喜地跑进门。 如今曦朔离去,她和翠翘这两个大丫头一个回了竹里馆,一个回了明溪阁。 “怎么了?这么高兴?” “殿下送来的食盒。”白蘋提着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什么?”落惜起来,“谁送的?” “像是內侍,说叫小唐。” “人可还在?”落惜往向门外,眼神盼着些什么。 “在门外呢。” “请进来说话。” “奴才浮虚宫內侍小唐,见过小姐。”小唐上前一礼。 “唐管事快免礼。坐吧,看茶。”落惜伸手示意,“方才听丫头说,是殿下送的食盒?” “是呢,殿下前儿下午回宫时带的藕合斋的时令点心,命奴才来送一趟,务必交到小姐手里。”小唐笑笑,和善说道,“奴才自幼跟着殿下当差,却是头回领这种差事。” 落惜听懂小唐弦外之音,觉得耳垂有些发烫。 小唐起身道:“既已送到小姐手中,宫中事多,奴才就回了。” “唐管事一路风尘,不如用完午膳再去。”落惜留道。 “谢小姐心意。只是殿下还等着复命,迟了恐不恭。” “留步,我这里有一卷书稿,正好要交于殿下的,烦请唐管事带回。” “这是自然。” 落惜回到书房,取出整理好的书稿,没走几步又转身,伸出手从窗外摘了一枝竹叶,夹在书稿中。出去厅中交给小唐 “那便不耽误了,白蘋好生送送唐管事。” 小唐又施一礼,退出门外。 —————————— “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白?”鹰扬实在不解。 “说。” “送点心为何非得送藕合斋的,比别家的好?” 曦朔手中折扇敲了敲他:“没事多读些书,尽瞎闹。” 三八、藕合 “藕、合、斋。”落惜摘下那张红色纸封,这个名字,有些意思。 打开盒子,一层白色夹红糕点,盖着一层半透洒花纸。 上面曦朔的浮月体:白眉红豆糕。白头到老,举案齐眉,可解相思。 真是……落惜偷偷把纸收好,又打开一层。 几颗翠绿可人的青团,上面沾惹着一片玫瑰花瓣。 同样一张洒花纸:青梅嗅。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千里犹回首。 第三层是莲子酥,做成小莲蓬样,仍用原花瓣包裹住。 纸上写着:连心盏。涉江逐月采,拈花沾故衣。 她细细收好几张洒花笺,拈起一块莲子酥,檀口微张,咬下一小口。这点心距买来已是第三天,不是最好的味道。但她珍惜的紧,一小口,一小口咬着,一样一样尝着。 骗人……她心想,明明都吃了,哪里解了…… 小唐马不停蹄赶回复命,递上书稿。看见自家殿下常年沉静的眼中一闪过的光。 “下去吧。” 曦朔取过书稿回到寝殿,《伤寒发微论》几个字比之前誊录九十论时候细瘦了些,不知人是不是也瘦了,他轻轻抚过封面。 这卷书,忽然舍不得给监药局了。他卷起翻过,簌簌落下的书页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他翻开一看,是一枝竹叶,竹里馆的竹叶。 他像发现了惊喜的孩子,轻轻地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回,又不知道收到哪里才好。最后压在太子金印盒下,像是藏起一个秘密。 柳心进来的时候,看见太子如同熏风一样轻柔又温暖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放着一片竹叶。那样的笑容,她近十年未曾见过了,还有那样温柔,清澈又煦阳般的眼神。 她知道一定有什么,是殿下不愿意说出来的,又弥足珍贵的东西。 “殿下。”她轻轻唤他,怕打破那阳光。 “何事?” 他声音还存着这时的温柔,但是看向她的眼睛却不再又那般神采,只是往日般温和。 “小尉迟大人和尉迟小姐进宫,贵妃娘娘给小尉迟大人纳吉之喜添礼,正在弦思宫。娘娘请殿下过去一聚。” “没想到居然还真赶上了。”曦朔笑笑,想起当日戏言,“你去挑一份礼物,不要太贵重的。” “妾身明白。” 曦朔换好衣服,柳心带着两个宫娥过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库房里有一对白玉同心结。还有一副赤金鸳鸯扣镯子。殿下看看哪个合意?” 曦朔过去看了眼,那对白玉同心结下面坠着珠子璎珞,乃是由一块玉璧磨出的两块阴阳刻同心结,两玉叠在一起,合为一块。玉上纹路都对得上。 另一副鸳鸯扣镯子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把玉留下。”曦朔吩咐道。 柳心便把镯子的盒子盖上,封上红纸,交给鹰扬带着。 弦思宫内说笑声一片,今日休沐,不止尉迟兄妹,端木承平,锦宁郡主,曦颜和曦朝都在。 “毓娘娘安。”曦朔上前先给毓贵妃行礼。 “快起来。”毓贵妃柔声,“小尉迟大人要过文定了,我这按陛下心意,添些聘礼。正好你回来也一直没见。” “一回来就听见你的喜事,略备薄礼贺喜。”曦朔说道,鹰扬上前双手递给尉迟瑾一个锦盒。 “殿下日理万机,还记着这些,瑾谢过。” “太子哥哥好偏心,只给新郎添聘礼,怎么就不给新娘添妆呢?”锦宁和曦颜性子相似,许久没见曦朔,一见就开起玩笑来。 “不管给瑾郎添些什么,还不是转眼就进了你端木家。嫁了人,果真只向着夫家。” 曦朔一句话驳的锦宁哑口无言,转过头去吃点心。 “见过殿下。殿下此次外出,可还安好?”尉迟蘅上前见礼。 “一切安好,劳念。”曦朔略点头。 “既人齐了,去后面水阁说话吧,那里清凉,午膳便摆在那。”毓贵妃最后一句对棠梨吩咐道。 弦思宫后院池塘正中有处梨白阁,夏日自池中抽水浇与亭尖,自一圈流泻下来,好似水晶帘一般。藻井绘制,四周廊雕皆是梨花。 水阁正中一张圆桌上已备好茶点果品,沿圈摆着八个圆凳。 毓贵妃在北面主位坐下。曦朔挨着坐在左手第一位。 曦颜眼明心快,想着若叫曦朝坐在右手,尉迟蘅断无越过公主挨着太子而坐的道理。随即拉着锦宁郡主往右边去,撒娇道:“我挨着娘娘。” 二人依次在右手第一、二位坐了。端木承平跟着在郡主旁边坐下。 只剩太子和端木承平中间三个座位。 尉迟瑾是知道妹妹一片痴心的,往端木承平那边座位走着,忽然被曦朝揽住。 “今日本是你的喜事,你倒是警觉,往下首坐了,我们灌谁去。承平是断不会灌你。”说着拉着尉迟瑾往左手第二位一按,坐在自己和曦朔中间。 “七殿下,这不合礼仪……”尉迟瑾看自己坐在曦朝上首,执意不肯。 “无妨,今日本是你们孩子们的小宴,也无外人。”毓贵妃解围道,“让这个猴儿离我远些也好,闹的头痛。” 说着看了曦朝一眼,众人皆笑起来。尉迟瑾只得坐正。 尉迟蘅往余的空位坐下,望了一眼曦朔,水珠帘下,愈发超逸。 “都准备如何了?”曦朝问道。 “都已备齐了。” “我近日听说件趣事,”锦宁郡主看着桌上糕点,想起来什么,“听府中嬷嬷讲,帝都民间百姓过文定的风俗,除了定式牲酒喜饼等等之外,还要加上藕合斋的点心。” “这是什么缘故?”岳帝前面两位公主出嫁时曦颜尚还年幼,等长大了,宫里倒还没办过嫁娶之事,听着好奇新鲜的紧,“喜饼也要两样?” “你猜猜?”锦宁卖个关子。 曦颜向来不在这些诗书文字上上心,听言一边嘴角嘟了嘟,嫌弃地撑着颌:“我不猜,你们这些人……” 尉迟蘅搁下茶盏,娴雅笑道:“藕者,偶也。藕合斋金字招牌,恰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加上莲藕虽切,丝丝不断,也是吉详意头。” “瞧瞧,你和尉迟家妹妹一起上的学堂,可见书都念到伴读那里去了。”曦朝扭头看着曦颜,夸张叹气。 “七哥……我书念的是不好,好歹没气到父皇吹胡子瞪眼啊。”曦颜抬起下巴,看着曦朝眨眨眼。 “七殿下哪里的话,公主长于帝宫之内,不像臣女闲散,自然听的坊间琐事多些。”尉迟蘅缓缓到来,望向兄长打趣,“不过郡主都说了,兄长三日后纳征,可莫要忘了加一台藕合斋的点心。” 一句话众人都看向准新郎打趣。她借着望向曦朔,他拈着一块糕,半低着头出神,唇角微起,温柔无止,不知心在何处…… 曦颜本是看着尉迟蘅,顺她视线一转,心下猜到什么,微拧了拧眉。 已至午膳十分,一列宫娥进入阁内布菜,举止不闻一声。 曦朔面前一道龙井虾仁,清淡爽口,不由得多下几箸。 “尉迟姐姐的手艺,兄长尝着可还不错吧?” 哦?曦朔搁下银筷,对尉迟蘅微颔首:“尉迟姑娘慧贤,想必尉迟大人颇有口福。” “殿下尚觉可口就好。”尉迟蘅莞尔一笑,“本来是——” 毓贵妃初觉微微意外,瞧了曦颜心里明白过来。 “我尝尝蘅姑娘的孝心,上午闲话说小厨房的菜式吃腻了无甚胃口,难为这孩子记得,还亲去下厨。”毓贵妃下箸尝了一个,“确是不错,还有哪道是你这孩子做的?” 上午几个男儿在外间,自是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尉迟蘅面色微滞了一瞬,多年教养让她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回娘娘,橙酿鱼丸和云腿豆腐松,都是少油腻,开脾胃的小菜。” “你们也都尝尝。” “好。”几人先后下箸。 “龙井虾仁是江南菜式,殿下此去江南,可有什么特色美味?”端木承平是曦朔心腹,看出些心思。 “美食甚多,软炸芙蓉瓣,笋片火方,丁香馄饨,茉莉蜜露,盐渍莴笋……不过,最难忘的确是鲜做芡实糕。” “虽也去过宛州,怎的殿下说的这些大半都没听过。”端木承平此时的不解倒不像装的,“数年未去,竟新出了这么些花样。” “偶遇一家私厨,做些自制菜式。” “为何我去时没听说?”曦颜脱口而出,猜着这菜式大约是谁做的。 “殿下所说,我入宫前也曾尝过。” “母妃?”曦朝面色也微变起来。 “殿下。”鹰扬疾步过来,“紫罗大人在弦思宫外求见。” 几人俱是有些没头没脑的,曦朔对贵妃略有歉意地颔首。 “打扰了毓娘娘的宴会,不过紫罗想必不是故意。” “说这些做什么,鹰扬快去叫人进来。这个孩子是个稳妥的,必有急事才如此。” “是。”鹰扬低首退下。 不多时,紫罗便随着鹰扬进来,隔着水帘看过去,因是休沐,没穿武官袍子,一袭紫色广袖长裙,一头浓密发丝挽起来,只别着一支非玉非木的簪子别着。 “这么着,都认不出是她了。”曦颜喃喃道,“原来这般好看啊。” 紫罗进入阁内,双手平措与胸前行一礼:“公务紧急,扰了娘娘的宴会,请娘娘和殿下们恕罪。” “起来吧,无妨。” 三九、筹谋 紫罗抬首,移步走向曦朔,二人站起,紫罗在他身侧低语一句。 曦朔眉头一紧,拱手对毓贵妃道:“确是些急事,儿臣先行告退。” 紫罗跟在后面也行了一礼,随他离开。 端木承平看着水帘外二人衣摆远去,垂眸沉思一下,刚想站起谢罪追去,孰料被锦宁郡主一个话头挡住。 “承平在家也是很疼凝妹妹的,这次听说准妹夫一起进宫,还说要叮嘱几句,妹妹骄纵坏了,免得进了中书府失了礼数。” 几人依旧闲话家常,唯曦朝往阁外扫了几眼。 —————————————— “夜临斥候现在哪?” 两人就近回了浮虚宫,曦朔打发宫人內侍都出去。 “明州巡检司叶大人暗中羁押,此刻明州多半还不知道。” “务必留下活口。”曦朔闭目想着,“押解回帝都不安全,打草惊蛇,一路上或救或杀,防不胜防。” 他睁开眼看着紫罗:“你亲自去趟明州,落惜画的夜临首领画像你是见过的。此事不易声张,你先去审一审。韩临回来了么?” “昨夜到了。韩大人刚到寂州一天,非寒就回营了,他只把点检情况交代了,就回来了。” “韩临是父皇提拔的,有他在,殿前司能放心。我明日找父皇,寻个由头把你遣去。那个叶大人,治军可还严谨?” 紫罗点头道:“叶澜大人原是临江王麾下前锋营将军,军务应该不会懈怠。” 曦朔闻言放下眉头:“临江王军中出来的,便不操心了。不过二人一北一南,叶澜明升暗贬,恐怕也是父皇的手笔。” 大羲唯一的异姓王,军功彪炳,世称大羲军魂,皇室对之且敬且忌。 顾氏在军中的威望,来自于西皇白虎破军之血,来自于世代埋骨军中,代代忠诚的武魂。白琛在军中的威望,在于他是一代人的军事理想,只要他立于雁衔梨花的军旗之下,身后数万军士就愿把命交给他,哪怕白琛剑指死地,麾下将士亦奔涌而向,不疑一步。 —————————— “父王,阿达潜入明州一日后,没有消息了。” 夜临王帐内,大王子拓延峰连半跪在地,向夜临王拓延翰报告。 “你的精锐,怎么一日就无用了?”拓延翰席地坐在大毡上,未曾看向儿子一眼。 “父王放心,峰连定会寻到阿达。” “阿达是咱们夜临一等一的勇士,肯定会完成任务的。”弦歌公主在旁说道。 “你回来说的贵人,什么时候成事?”拓延翰抬眼看向弦歌,“我们夜临的刀锋,不会一直等待。” “在等白狄的冲锋,让羲朝的白虎踏入陷阱。” “那就让身旁白色和羲朝的光芒都褪去,我们的夜色将笼罩整片大陆,会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王旗。世界将重归混沌。” ———————————————— “你这法子一出,离州少说要出三五十家铺子。如今当了会长,便一点不想悠闲了?” “告诉你个秘密。”芷涯眨眼,慧黠的笑笑。 “何事?”看她甚少有这表情,吴楚几分好奇。 芷涯低声轻语,说了凤阙身份,以及临行交代。其余未敢提及。 “竟是当今太——”吴楚瞠然收声,压低声音问道,“太子殿下?” 芷涯偏首微笑。 “如此确是一件大事。你放心,吴家定鼎力支持。” “朱家,聂家两位姑丈家族亦在暗中支持。此举对新户有利,初行未必有人阻拦。若发展壮大,对几大家们有了冲突,困难和厮杀才真正开始。” 夜风凉爽,二人出了江南商会随意散散步,车在后面跟着。 “做事情嘛,总有些愁的。”相熟多年,吴楚知她只是随意说说,并不即刻就真愁起来。 吴楚眼光扫过,前面一个荼白衣裳的姑娘提篮走过。 “那可是落惜?” 芷涯顺着他手指看去,可不正是,侧首试了个眼色,命红袖追上去叫住。 “姐姐?”落惜回头看到,提篮过来,看见吴楚也在一侧,“吴楚兄长。” “天都暗了,怎么不带个人,白蘋青芜呢?” “不干她们事。”落惜把篮子递给红袖,挽着芷涯,“今日跟许先生去问诊了,我已经是先生的帮手了,哪有帮手还带丫鬟的呢。” 芷涯那次病后听闻许知微为人,也甚为敬重。 “下次套辆车去,让丫头们在车里等着,不跟着就是了。” “那岂不是更打眼了,我如今粗布麻衣,谁知道我是谁呢?”落惜张开胳膊原地转了一圈,“往往若是天色晚了,许先生也会送我至家门。今日人家孩子病的太厉害了,他在那守着,我才自己回来的。好姐姐,我以后会上心的。” 芷涯拿她没辙,叹口气:“管不了你了,随你去吧。” “我看落惜妹子这粗布麻衣,倒天然去雕饰,也是不错。知微不是没数的人,你放宽些心。”吴楚打趣道。 芷涯打量一眼,也一乐道:“也是有些野趣,和绫罗相比,别有味道。”随即又想到什么,“倒是你日日去扰人家,虽未正式拜师,也别失了礼数。看先生缺些什么,让家里照看着些。” “明白啦。” “我这兄弟,别的倒罢了,只在书册上上心。” “这样……”芷涯思索片刻,“不如书局交由你打理,看先生有什么需要,便他取用。” “好是好,只是我哪里懂柜上的事。” 红袖笑着解释:“我的小姐,哪里真让你操心,都有掌柜和伙计们呢。” “这又是什么?”芷涯看着提篮。 “晚上试试制药,白日先生教的。” 芷涯点头:“多一技傍身总是不错。” 进了家门,落惜又往药圃里一进。 “去给她送点晚膳。”芷涯吩咐红袖,“学东西也不是这么个学法。” “是。我倒觉得,咱家二小姐有点不一样了。” 芷涯笑笑,转身回房。 “小姐,我帮你碾着,这饭袖姐可是让我不错眼地盯着你吃了。” “你这丫头。”落惜挪去桌边坐下,“笑什么?” “小姐比之前精神好多了。自从……” “自从什么?” “自从殿下来了,和学了医之后。”白蘋一口气说完,躲到一边碾着药。 “是吗?”落惜倒是坦然,捧着炖盅想了想,笑着说:“可能是,看见太阳一样的人,也会变得有力起来,有精气神吧。” “小姐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白蘋笑笑。 “傻丫头,哪有一直不变的人呢。”说着不由得又想起他来,也不知道这一阵他累不累。 —————————— 帝都,清徐殿。 “慕卿。”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常寺卿慕云停忙至堂中见礼,“殿下今日怎么亲临太常寺?” 太常寺衙门非政非军,甚少见曦朔步入此地。 “你且看看这个。” 鹰扬递上一个木盒,里面叠放这三本书稿,分别是:《伤害百证歌》,《伤寒发微论》,《伤寒九十论》。 慕云停依次打开扫过书目和内容,又细看了一两页,眼中熠熠生辉。 “如此经典,不知殿下何处得到这等书稿,实在是,实在是医家之幸,万民之幸。” “一位朋友所著,这套书为伤寒论心得,提名《伤寒三典》。交由慕卿督办监药局印制成册,普及九州。原稿则存于太医院留档。” “微臣领命。”慕云停低首一揖,“不知这许知微许大夫是何处名医,微臣久居帝都,孤陋寡闻,竟未有耳闻。” “他么,”曦朔微微拂笑,“是个离州的教书先生。自幼发愿,一生救物为心,分文不取。” “如此人物,真是希望得有一见。”慕云停微叹,看着那三本书稿。 “将来或有一见,也未可知。”曦朔说着,朝外走去。 慕云停细翻阅三本书稿,发现三本字体各不相同,《发微论》一书的浮月体和太子殿下如出一辙,墨痕看着也不似前两本陈旧。难道……他不禁一个抬眸,望着曦朔离去的方向。 鹰扬跟在后面,心里实在是不明白,一样的东西,殿下连着忙了几日,日日下衙回宫,点灯熬油抄到子时已过,才赶出这一本新的交给太常寺。原先那本放到枕侧,时常翻阅。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好起医术了? 四十、争锋 “殿下。”陆循急匆匆跑进清徽殿正殿,“贪墨案查出线头了。” “谁?” “盐铁司工部左部丞阎丰。”陆循正色道,“跟了半个月,才顺着暗线摸到这条大鱼。如今人证已扣下,阎丰位列三品,请殿下旨意,是否即刻捉拿。” “你速押人证去御史台监察院。请御史中丞秦源秦大人即刻带人捉拿,不可走漏风声。” “微臣领命!” 一时阎府们外兵甲齐列,两方人马交锋,互不相让。 秦源和刑院左院丞徐之林二人堵在阎府门口针锋相对。 “徐大人来的真及时啊。” “秦大人来的也不慢啊。” “监察院拿人,徐大人莫要妨碍公务,回避为好。”秦源上前一阶。 “我刑院司刑名之事,若有官司,当由刑院带回审问,御史台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等结果便是。”徐之林一个眼风,刑院人马就压势要上前。 御史台的人马立时对上,两队剑拔弩张。 “怎么,刑院这是要对我御史台拔刀?”秦源冷笑。 “怎敢伤秦大人。只是此案论理不在御史台审理,秦大人何必伤了御史台呢?”徐之林目带冷光,暗中几分威胁。 “我御史台上谏圣上,下谏群臣,脖子最硬。今日便要看看是你徐大人的刀硬,还是我秦某人的脖子硬!”秦源顶着徐之林眼神,直刺回去,无视他就要进门。 “御史台阻挠刑院办案,全数拿下!”徐之林喝道。 “御史台依令拿人,不可延误!” 两边刀剑铮鸣之声齐作,一片铠甲涌动,兵刃相接。 “两位大人来的早啊——”一声清平雍容,于乱声中穿透而来。 一顶官轿落在前方,衙役掀着轿帘。霍明璃右手执扇,微挡开轿帘下轿,风姿出众地一笑,扇子敲着手心,缓步向前。 “可是知道霍某要来,特来帮忙的?” “霍大人?”徐之林脸色不耐,侧首看着霍明璃。 “正是明璃。” “霍大人。”秦源点点头。 “两位大人若无事,公务繁忙,可先回衙了。” 秦源知霍明璃秉性,此案由他接掌,不怕阎丰不吐,确比御史台要好,面色软了几分。 “霍大人好大官威,我刑院掌天下刑名,羁押犯人,为何要让?”徐之林咬牙一步不让。 霍明璃依旧含笑,面色渐渐凛冽,步步上前:“我大理寺审完,自会交由你刑院。我朝文武百官犯案,皆由大理寺亲审,徐大人有什么不解的?” 霍明璃面色一顿,缓缓抬起折扇往前一指。身后百名金吾步军列队上前,将阎府团团围住。 秦源和徐之林方才只盯着霍明璃,如今才看清……轿后所跟竟是禁军。 三司唯陛下可调动,霍明璃此举昭然若揭。 秦源面色惊讶,徐之林一脸惨白。 还是秦源先反应过来,命手下收手,退了一步。 霍明璃缓缓信步阶上。 “此案交由大理寺名正言顺,既如此,御史台尚有一人证,霍大人就请派人来做好文书交接,一并带回大理寺待审。” “如此多谢秦大人。”霍明璃颔首谢过,领着禁军直入阎府。 “如何了?” 陆循急匆匆进来,捶掌说道:“秦大人和徐之林在阎丰门口僵持上了,两边差点拔刀。最后还是霍大人带着金吾步军及时赶到。阎丰如今已押入大理寺待审。” “你真当他及时?”曦朔抬眸,“只不过为了看看秦源和徐之林的反应罢了。好在秦源虽耿直,却不僵化,不然……” “徐之林是如何半道抢人的?” “这就是霍明璃的事了。”曦朔搁下刚改完的折子,手边已经垒了不薄一摞。 “落到这位主手里,阎丰不开牙是不行了。”事情到这,陆循也算卸了一桩差事,后面就是大理寺的事了,“不过既然出事在工部,老纪岂不要收株连?”陆循脸色又紧张起来。 “要看父皇裁夺了……”曦朔微吟,“不过如今两件大事都压在盐铁司身上,也未必会大株连。” “老纪几日都没回家了,要知道这事,铁定气成猪肝色。” “你们的正事如何了?” “有些进展,工部炒钢之术,所铸铁甲,更胜往昔。我这银子没白费啊。”陆循带些喜色叹道。 曦朔点点头:“铠甲便罢了,此次渭水河道工程,务必监查仔细,不可再出贪墨。” “殿下放心吧,陛下指了小尉迟大人监察此事,必不会徇私的。” 大理寺 “霍大人,这些都是近日求见的拜帖。”下属搁下一个托盘,里面满满的帖子。 霍明璃冷笑一声:“这还没审呢,都坐不住了?” 一面说着,随意捡起几个看了看名字,扔在一边,吩咐道:“把名字都记下来,查查和阎丰的关系。明日给我。” “是。” “若有寻我的,只说我出去拿人了,不必理会。” “属下明白。大人,此案前年至今,已有年日,不知何时审理?” “这久居膏粱的三品大员,几时进过大理寺这种地方,先晾他一会,嚎闹尽了。两日内若还吐不干净,便算他白进来。” 第二日下午,霍明璃果真捧着卷宗去见曦朔。 “明璃当真雷厉风行。”曦朔赞道。 “大事当前,岂敢托懒。” “都道明璃浊世公子,大理寺乌栏之中唯你白衣玉冠,倒是贴合。” 霍明璃噙笑:“审案戾气太重,平常若还这般,怕是出门时百里无人了。” 曦朔看着那道结案卷宗,并未打开。 “阎丰当论何罪?” “廷杖一百,抄家流放,永世不得返。三代不可为官。”霍明璃顿了顿,“如果……牵扯上别的,陛下雷霆之怒,斩了也为可知。” “明璃此案,压力不小吧。”曦朔看着他调侃。 “明璃只知忠君明主,其余一概不论。”他笑笑,当真陌上如玉,“再者,也没人狂悖到敢闯大理寺的衙门。” 两人相视,皆朗声一笑。 “昔年父皇亲自拔擢明璃入大理寺。到任三月内,先办了渝州霍氏两位四品大员。父皇亲赐这把玉扇,称公子判官。如今明璃不到而立,论官威,朝堂可闻。” “殿下这是嘲我心狠手毒了。”霍明璃自嘲。 “我是嘲这九州之大,竟只有一个霍明璃,不知幸是不幸。”曦朔悠长一声叹。 “看殿下今日事忙,明璃就先行告退。”霍明璃起身行礼。 “案牍伤身,霍卿近日小心些。” 传来曦朔一声叮咛。 “下官明白。” 曦朔拿起卷宗,八十万两,一个工部左部丞,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大的手腕。 这卷宗似是万两重,坠在他手里。他看着它,目光要直透人心中一些避无可避的,难以转圜,甚至需要勇气诀别的东西。 “外面守着,不得放人进殿。” 他吩咐鹰扬,吸一口气,打开了卷宗。 不知道过了几炷香的功夫,他抬起酸胀的脖子,有些发怔的看着前方。 “殿下!弗居宫来报陛下患疾,请殿下速去。” 鹰扬说完,眼见曦朔从眼前一闪,赶忙追上。 弗居宫院内怡妃,舒妃等等站了一院子的人。除了曦颜离的近刚到,其他皇子还没赶来。 “殿下。”怡妃唤道。 曦朔朝诸位娘娘略点点头见过,娘娘们微低首敛袖一礼。 “怎么回事?” “好好的忽然听说圣躬抱恙,贵妃姐姐在里面看着,殿下快进去吧。” 寝殿屏风里太医正在会诊,毓贵妃等在一侧,眉头微蹙。 “娘娘。父皇如何?” “下午陛下原好好的,忽然说起头晕,还没等太医来,竟站不稳晕在榻上。如今还没个结论。” 正说着,屏风后出来一人。 “董太医,父皇如何?” “回殿下,陛下乃是饮食不当,加之心血不畅,忽然晕厥。待针灸后即可醒来,再服几日药即可痊愈。” “可有后患?” “殿下也知,陛下本有陈年旧疾,虽正当壮年,也该谨慎保养,方是苍生之福。” “既如此,我先让他们回去,待陛下好转再来请安。聚在这里,倒像出了什么大事。”贵妃说罢往院中走去。 四一、难为 岳帝睁眼醒来,看眼前一堆人围着,眯眼定了定神。 “陛下可算醒了。” “都围着做什么,都散了。你和太子留下。”岳帝看贵妃端着药盏候在一侧。 “是。” 众人应着,倒退出去。 “父皇先喝药吧。” 岳帝点点头,曦朔扶着他坐起靠在枕上,贵妃坐在梨花凳上,持银调羹一勺勺喂着。 “好好的,怎么睡了一觉,头还疼些。” “陛下心血不平,加上陈年旧疾。一时晕厥。以后还须好生保养,勿要大怒了。” 贵妃把空盏放到一边,端过准备好的几样佐药蜜饯:水晶山楂,蜜汁杏脯,冰糖杨梅,白霜乌梅。 岳帝拈了两颗入口。 “看你面色,有事?”看曦朔在一侧沉默不语,神色不似往日。 曦朔望着岳帝,方才一时情急,卷宗被他装入怀中。如今岳帝醒来一问,他停在那儿,不知如何开口。 “父皇怎么了?”一阵脚步作乱,曦朝跑进来。 “怎么现在才过来。”贵妃嗔了一眼埋怨道。 曦朝看岳帝已经醒来,神色并无大碍,才张口回道:“今日不在中书省,路上碰见靖王叔正好要去大柳营那边,我便跟着一道去了。不过半月,训练已经长进好多。王叔还和顾公爷马上过了几招,真是好身手。”曦朝转首看向曦朔,“我今日也和紫罗过了过,确实厉害。” “数你成日闹腾。”岳帝抬手点了点他,把腿挪下榻来坐着,“说起来,朕身边就剩这一个亲兄弟,如今也年过四十了。” 曦朔曦朝二人皆不敢答。 “你们若无事,便回去吧。青琉扶朕起来走走。” “是。” “陛下怎么想到这儿了?” 毓贵妃扶着岳帝走到涵虚楼前。这是宫里最高的一座楼,登顶可远眺整座皓澜城。 “好久没来了。你陪朕上去走走。” “陛下慢些。” 徐恕在后面心跳的紧,带着一丛宫女太监在身后远远跟着。 岳帝也没有登顶的意思,走了三层,就在栏杆处歇着。 “今日一病,倒想起一些事情……朕登基二十余年,甚少回忆往事,方才一梦,竟都是随先皇征战时候。朕的亲长、兄弟、同袍……所在者,愈来愈少了……你说我,可是老了?” 不是朕,而是我。 岳帝看着脚下的帝宫,宫室相接,绵无尽头,他也不知视线落在哪里,又或者,所看的都是一些早就不在的东西。 “陛下春秋正盛,何必伤寥呢。” “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朕。”岳帝凭栏而立,整个人和涵虚楼仿佛连接在一起,成了帝宫的一部分,他即是权利,欲望,荣耀……一切的巅峰。也不再作为一个人。 毓贵妃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砖,数百年经历了太多风吹雨打,不少已经出现裂痕。 “陛下圣躬未愈,何必伤神呢?陛下是天下的陛下,当担天下人。” “那你呢?”岳帝转身看着她,眼前大羲第一美人依旧动人的脸庞上,始终笼罩着萦绕不开,不可破去的雾霭,他一生所憎恨的疏离,“你怪我么?怪我把你从——” “陛下。”毓贵妃半跪下来,依旧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膝上,不敢再听下去。 “叫我曦岳。”他似是不需她回答,自言自语道,“你这些年做的好贵妃,做的好娘娘,对太子、熙宁都真心爱护,可你……你想必是怪我的。是我拆散了你们,把你母家消耗干净。” 他拉起她,渐渐攥紧她发凉的手:“是我要的朝儿,若不是有了孩子,你未必活到今日。” 青琉心口发麻,深宫二十余年,她忘了自己,忘了姓氏,忘了过去,才活了下来。顶着贤良温婉的做派,顶着贵妃的头衔,一天天的过下去,仿佛一切本该是这样。 “曦岳——”她看着他,眼中尽是苦恨,“你又为什么,还要再说出来?” 岳帝猛然将她卷入怀中,紧紧箍着她的后背,二十余年养尊处优,她却仍然清瘦如此。 “因为,朕从未后悔。”他埋首在她颈间,闭上眼,呼吸皆是她周身沉水香的气息,“哪怕重来一次,朕依旧会把你抢到身边。” 青琉快要窒息,睁着眼怔怔地望着无尽绵延的琉璃瓦,眼中忽而滚出两颗泪来,坠在地上,摔碎了,顺着砖上的缝隙渗了下去。微风一过,随即就不见痕迹。 “殿下,可是膳食不合口味,不如重传些?” 整个晚膳,柳心见曦朔不过动了三五次筷子。 “殿下,殿下?” “何事?”曦朔眼睛转过来,看了她一眼,“无妨。” 他随意吃了几口搁下。 “去沏壶茶送到寝殿,谁都不用上来伺候,不得打扰。” “柳心明白。” “鹰扬。”柳心办妥之后,去守在院中的鹰扬,“殿下可是遇到什么大事?从未见他如此。” “殿下的事情,我不知那么多。只是下午陛下突然抱恙,想必殿下心中担忧。” 柳心点了点头,看寝殿灯又亮了一盏,知曦朔今夜不会早睡。想他晚膳没用多少,转身进了小厨房备些宵夜。 鹰扬一旁冷眼看着,这柳选侍对殿下真是一片痴心。若遇上旁人还可,自家殿下,这心事从来不在女色上。有时侯与她多说几句话,都高兴的紧。 曦朔在书案上方摊开卷宗,逐字重览一遍,合上眼睛,在脑中思量相较,俊逸的眉峰起起平平。 曦朔捏捏眉间,拾笔落墨,推演后看了半晌,搁在一旁,又拿过一张纸…… 次日清早,柳心带着侍女准备伺候曦朔洗漱更衣,进殿看见曦朔仍旧坐在案前,竟是一夜未睡。案边地上堆着纸烬,昨日晚上作书一张未留,全部烧毁。 曦朔起身伸伸肩膀,感觉有些僵了。 “地上收拾一下。” 曦朔一时洗漱更衣完还是觉得有些昏沉,在院中又打了一套拳,用完早膳方往皇极殿上朝。 待散朝时,曦朝溜的快,霎时不见人影。曦朔和靖王走在后面。 “昨日听七弟说,王叔马上功夫,可遥想当年风采。” 曦炀闻言一笑:“我们久不经沙场,骨头都僵了,怎敌你们这些少年郎。” “自回来还未与王叔一叙,倒想念王府的水晶肴肉和嫩炙了。” “殿下想吃,今日下衙后便让府中备上。” “侄儿必去。” 陆循、纪伯烈都已听说所日霍少卿来过,巴巴的在清徽殿等着曦朔回来。 “殿下、贪墨一案,霍大人审的如何?” “进来说。”曦朔说着进了正殿,三人坐下。 “伯烈,铠甲改进一事,可有成果?” “模子和铁已经弄好,正在打样,三日内就能先出一套,由禁军实验。” “你呢?度支司财库如何?”曦朔转首望向陆循。 “扣除军甲、粮草,河道等还有剩余。只是别再出什么天灾人祸,落井下石的大事了。” 曦朔低头顿了顿,抬首说道:“如今万事以边疆备战,国内安稳为重。你们先盯紧手头这些事,万不可出纰漏,其余我自有对策。” 纪伯烈不解,刚要再问,被陆循扽了下袖子。 “微臣明白。微臣和老纪还有些账目要对,殿下若无其他吩咐,便先行告退。” 曦朔点点头。 陆循扯了下纪伯烈退出殿外。 “你为何——”纪伯烈伸着手指着正殿。 “殿下说的话你明白了么,是不是我朝日前最重要的大事?” “自然是啊。” “你那工部左部丞,昨日已经被拿了。我且问你,你有没有本事从工部贪墨八十万两出来,且吞的下去?” “你想什么呢?疯了?”纪伯烈一甩袖子。八十万两,拆家也放不下啊。 “阎丰就敢。” 陆循说完,纪伯烈陡然明白了些什么,看着陆循抱拳朝天拱了拱。 “这里面的事情,说不清楚。不是你我这个位置可以去猜的。” “那、殿下……”纪伯烈有些忧愁的望着正殿。 “殿下自居东宫起,总共只出过两回青钰令,可见严查此案之心。必是最后的结果,一定会影响边境之战,朝堂稳固。若是这关头抓了蠹虫,却将大羲如架火上,进退两难。若是你,将如何决断?” “我……”纪伯烈七尺硬汉,却攥紧拳头,纠结起来。 “事缓则圆。若逼急了,你当阎丰犯事,你这当上官的一点关系没有?他们死咬住你不放,河道谁挖,铠甲谁造?再换个人,谁能保证从中不贪墨?保证拼命不至延误?你停职事小,莫要误了殿下的大事,误了大羲的国本!”陆循劝到最后,一脸正色呵道。 纪伯烈本来一股正气顶的胸口发闷,此刻陆循一连数问,他一腔气勇却一个字答不出来。细思半晌,吐出一口浊气。 “是伯烈莽撞了。” “我再与你说件,上午从鹰扬那里听来的,陛下昨日突然抱恙,殿下一夜没睡。”陆循皱皱眉头,“陛下以往圣意……此刻你,我,承平,皆是一丝都错不得,免得累及殿下。” 以岳帝操纵朝局的手腕,若是得知自己病中,殿下清算朝中要员,甚至宗亲。哪怕事出贪墨,也会起党同伐异的疑心。 四二、啷当响 “王叔府中手艺,比小厨房强多了。”曦朔搁下筷子赞道。 “御膳房吃腻了,想换口味?”曦炀看着曦朔打趣。 “总吃一样,就想有些花样。” 曦朔语带机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曦炀:“侄儿有些不懂的事情,想请教王叔。” 曦炀打开,看见是誊抄的一页结案卷宗,眼神冷了几度,细细看完,叠起来放回信封内,放在桌上。 “殿下现是何意?” “父皇昨日忽然晕眩昏迷,醒来时候,却说起和王叔许多往事,叹当今身边手足,唯余王叔一人。”曦朔看着席面,“这道嫩炙,也是父皇最爱之一。” 曦炀此时面色也有些唏嘘:“先皇一合九州,我们兄弟数人从征战四方到皇兄继位,战死的,病死的,清算的,都不见白头。” “王叔领命枢密院,如今情况,比侄儿清楚许多。朝野动荡,非国之幸。” 曦炀观曦朔态度暧昧,尚不解他话中究竟何意。 “如今河道水利,厉兵秣马,度支司独木难支,王叔可有对策?” 曦炀鼻息尖轻嗤一笑,知道曦朔打的什么算盘:“所缺几何?” 曦朔誊录的卷宗只是部分,涉案其余犯官,账目明细不在其中,以免曦炀怒下,不明不白死了人证。 “六十万两。”曦朔拿起银壶,斟了两杯。 “本王身为宗亲,又领兵马之则,自当为皇兄、为国事分忧。” “此乃苍生之幸。” 曦朝自举起一杯,曦炀看他一眼,片刻后伸手举杯。 一声杯盏轻碰。 曦朔此去王府未带一人,等进了帝宫,将马递给內侍。夜色清明,各宫各殿重檐斗拱,轮廓重重叠叠,像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夜色就是那层幕布,将一切藏在后面。帝宫名太初宫,蕴天启太初之意。 太初……曦朔轻笑一声,一步步走过前朝三十三宫殿。 到了内宫门口,迎面看见紫罗。 “倒是巧。”曦朔有些失神地笑笑。 “刚换防完,正准备回去。” 看他心中有事,紫罗也不言语,江思小筑在浮虚宫后不远,两人顺路走着。 “六十万两。”曦朔苦笑,“踩着灾民的尸骨,边防的血汗,躺在姓氏上,安之若素。” 紫罗听他直言有些惊到,细想之下,这般手笔,能插手进来的,也确无几人。 “事缓则圆,殿下今日不争,则是以争来日。” 贪墨到了这,除非皇帝亲自下旨。曦朔贵为太子,也不能去揭这层皇室的面皮。 “江思小筑可还有酒?”曦朔忽然问道。 “自然。” 眼下盛夏,江思小筑之中却一股秋意。 “你这也太冷清了些。”触目所及,院子没有几个人,进了屋内,也并无一人伺候,“我记得你有两个近身侍女。” “秋江病了,静水被我撵去看着她。” “倒是许多年没来过这儿了。”曦朔环顾四周,看着屋内陈设,依旧当年的古朴样子,并无一丝一毫改动。 “是否派个人告诉一声殿下已回宫,不然鹰扬可坐不住了。” “嗯,动静小些。最近不知道他们传了些什么,柳心倒是成日紧张地看着我。” 紫罗倒上两盏酒,两人坐下。 “柳姑娘对殿下确是在意,也是一片真心。” “原本打算她若有意中人,大了便赐婚放她出去。后来我知她心思,因是母后旧人,就留在了身边伺候。”曦朔有些可惜这丫头,若出了宫,伺候过先皇后和太子的身份,足以自在半生,却陷在这儿,“不过也只能到这了。不说她了。宫里难得有你这处清净。” 隔风隐约一曲琴声入墙。 “怡妃娘娘又在抚琴了。”紫罗低头,往日神姿高彻的离群人,难得几分恬静微笑。 “琴声相伴,不如过几招。”曦朔看她壁上双剑,自已许久没有痛快打一场了。 “好。” 一时院中两道银光忽闪,看不清两人动作,只是剑锋相交之势隐藏激烈。曦朔剑风素来清正,难得如此激进,一路冲杀,不管不顾,似是不死不休。 “难得打的这般肆意。” 紫罗格住曦朔凌厉剑势,一剑挑开,反击攻上。两剑相击,铮鸣作响。紫罗天生剑意,不论对手招式如何,皆一剑破之。顾国公称大道至简,万法归一。 “半是不敢与殿下动手的,半是不敌殿下的。” “那你呢。”曦朔跃空提剑一刺,剑意凛然入魄 “我已死过两回,尽力便是。你刺空了!” 曦朔须臾一瞬恍神,力道松了一分,被紫罗一剑停在胸口。 她见他僵在那里,剑尖又往前进了一寸,挑眉看着他。 曦朔低头看着胸口反应过来,长叹一声偏过头去,由衷的笑起来:“何时我能赢过你,我定要给自己提块匾,挂在房里。” “可要再战?”紫罗闻言笑笑。 “今日是提不成了,出了些汗,心里倒舒服多了。” 静水听见动静,桌上早备好了两盏冰镇酸梅汤醒酒。 “阎丰吐干净了?”紫罗问道。 “公子判官,名不虚传。”曦朔搁下白瓷梅边盏,“王叔虽暂时难动,下面却要拔除干净。霍明璃也是玲珑剔透,一系抄家判决之后,国库倒能补好些进账,加上王叔吐出来的六十万两,陆循也能歇两日哭穷了。” “这位财神爷大事不糊涂,为人颇有趣。那殿下明日,要上承折子了?” 曦朔点头:“这帮蠹虫,一日不可多留。” “那靖王之事,殿下是否告诉陛……” 话未问完,紫罗心中就已大亮。霍明璃能带禁军拿人,背后所仗何人。那份卷宗,恐怕在曦朔看前,早已送至御前。 “整整一日。”曦朔说道,“父皇未发一旨。” 岳帝什么都没做,就以表明一切。 紫罗轻叹,眉眼却带了些不掩饰的厌恶:“朝堂万事,全在陛下股掌之中。” “你这几日,不论贪墨案还是枢密院,当心余波。” “紫罗明白。” “夜色不早,我回了。”曦朔举盏饮尽剩下的梅子汤,起身离去,“改日再来胜你。” “好。” 紫罗送他至院外,待他走远回身,看见周遭皆被幽深夜色连成一片,唯有不大的厅堂被灯火点亮,暖暖昏黄的,映着门口,莫名透着暖意。 桌上白瓷盏壁上凝了些水珠子,她拿起来,里面晶莹透亮的冰块压着些绛红透明的梅子汤。 她耳边一阵丝竹锣鼓点齐响,那是刚被曦朔带进宫的那年,第一次看人唱戏,她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文,可有一句记在了心里——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她站在下面,看着台上,心想东陆的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句来呢。 “都听到了?” 曦炀抬眼问道,身前一个黄衣美人,垂眸立在一旁,点了点头。 “这些年倒是低估了这个侄儿。”曦炀走到桌前坐下。 “太子还是顾着叔侄情分的,今日一人前来,并未令王爷难为。”美人上前递过一盏安神汤,一双玉手替他按着穴位。 “他不是顾着情分,他是如今只能这么做。到底羽翼还未丰满。”曦炀睁开眼,他眉弓高挺,目光隐在阴影之下,看不出神情。 “让你查的,如何了?”他一把拉过美人手腕,将她扯到身前,抬起她的下巴,明艳不可方物的一张容颜,正是姚黄牡丹,“明月楼如今,也不好用了?” “此事确实不知下落。” 曦炀轻轻摸着她凝脂的面庞,含笑缓缓问道:“那离州布政使呢?” 锦烟面上发凉,勉力镇定说道:“三日内定有消息。” 曦炀抓着她腕子的手一直未松开,慢慢把她拉起来,拉在怀里坐下:“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妾身今日,全靠王爷,不敢不尽心。”她语出娇怯,最雅致慵懒的人,此刻如牡丹微颤。 锦烟觉得全身骤然一轻,被曦炀打横抱起,往寝殿走去。 “那便待三日,等定了再回去。” “王爷——”她忙轻唤道。 “怎么?”榻上的帷帐被放下,他撑在上方,像盯着猎物的兽,“不愿?” “锦烟不敢。” 曦炀俯身,唇齿间轻噬般磨着她:“你永远知道,本王想听的是什么。” 四三、刺 锦烟在靖王府的三日,外面天悬地转。 曦朔早朝一道贪墨折子递上,岳帝震怒,当场把折子甩在殿上,勒令大理寺少卿霍明璃严查此案,势必拔除干净。 又命御史台御史中丞秦源与监察御史尉迟瑾一并监察河道、军备等事。枢密院调备沿州兵甲协同河道工程,务必一年完工,不得延误。 纪伯烈甚为盐铁司司丞,治下无方,罚俸三月,念其正领要务,其他降罚延期处置。 殿上数人领旨的领旨,谢恩的谢恩,满朝什么脸色都有。 岳帝端坐龙椅,脸色余威未褪。前方太子依旧端正持肃,不见喜怒。 唯有尉迟祯和御史大夫百里景珩眼观鼻,鼻观心,心下了然地低着头。 之后两日,霍少卿秉雷霆之势,连拿帝都数位官员,刑院左院丞徐之林也被请了进去。皓澜城中有些不清不楚的,人人自危。大理寺的兵甲一时成了帝都最可怕的军队。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出几日,连着明州那边也清算起来,一干人等皆押解在途。 “好一个公子判官。” 纪伯烈新铠做成,趁着紫罗不当值,请她过来试试。一番刀枪棍棒走过,老纪细记下了改良要点。两人正好看见霍明璃从清徽殿出去,紫罗看着背影叹道。 “是啊,我老纪也是佩服的很。” 曦朔进了后殿院子,冷不防看见紫罗一身铠甲,明光四射。 “你若是男儿,倒真可做武神了。”曦朔打量道,一面扫眼纪伯烈,“放着大柳营几万人,你到是会找。” “我又不是顾氏白虎,天命的武神。”紫罗笑笑,将长枪放入架中。 “紫罗大人别客气了,若论步战,非您才能试的出这铠甲到底如何。”纪伯烈收好刚记完的册子,“明日还得去大柳营试下马战起来如何。” “可有名字?”曦朔近看着紫罗问道。 “这倒是忘了。” “纪大人这铠甲做的上心,胸铠如护心镜一般。”紫罗解下战甲,抚摸着赞道。 “叫明镜铠吧。”曦朔张口赐名。 “什么?”纪伯烈还没明白。 “心如明镜,观敌亦观己,见战如见心。”紫罗 “原来如此,殿下此名提之甚妙啊!”纪伯烈觉得甚好,收起铠甲进了后殿继续研究。 “霍明璃是孤臣。”曦朔忽出一言。 紫罗怔了一下,偏头:“殿下听见了。” “他以家族利益举刀正名,至今霍氏族内仍有纷争。他和霍家虽是名声相成,但实无相辅了。满朝文武,谁也走不通他的门路,撼不了他的主意。” “公子无双,却是枚开了刃的刚玉。” “这比喻倒是极恰当。”曦朔嘴角微起,“最不像子弟的子弟,断尾于家族,出身,故土……若论真正的唯天下为己任,反倒是他了。” “殿下所寻的明主之吏么?” 曦朔不答,一双眼睛远远带着笑意。 “殿下。”端木承平急寻过来,没想到紫罗也在此处,仍以礼见过,“紫罗大人。” “何事?”侯府嫡孙偏偏风度,忽然这样满脸焦急。 “明州一队运税粮的衙役,被夜临轻骑所劫,重伤三人,死一人。” “进去说。”曦朔变了脸色。 “八百斤税粮若论数,尚不够几十兵甲一月口粮。夜临此举,意不在粮。”端木承平说道,“若说专门为之,承平确是不解。” “他们是在试探。”曦朔看着摊开的明州地图,做了定论,“寂州和白狄一触即发,夜临不会不知,也想分一杯羹。明州不比寂州,北境是越云军嫡系,素有军名。他们想探明州的虚实。” 曦朔心中灵光一闪,看向紫罗。 “既如此,便顺势推舟。你熟悉西北地势,我向父皇请旨,遣你去明州暗查,以做应对。” 紫罗还记着之前所言江南之事,点头应允。 端木承平没想到此事竟然须臾之间就定下,看紫罗坦然受之,并无异议。 “明州税粮等,臣会令他们聚集运送,不再小队而行,也请殿下旨意,是否请明州巡检营叶澜将军配合,随行护送。” 曦朔首肯:“此举确为妥当。” 紫罗和端木承平也出来准备各回殿所,端木承平在院中略抱歉意一笑:“户计司的官司,没想到最终连累紫罗大人一去明州。” “司丞哪里的话,本是分内之事。倒是听闻司丞近日为了国库,在江南费心许多。” 端木承平自嘲一笑:“我们这是不见血的钝刀,边疆不比帝都,明火执仗,紫罗大人北上之时,还请保重。” “紫罗明白,谢司丞提醒,今日就先回武英殿了。” 次日、皇极殿。 “陛下,臣弟有事启奏。” 岳帝刚落座,众人礼毕将将起身,尚无人说话,靖王持玉笏急色上前。 “何事?” “寂州军中急报,昨夜白狄轻骑数百人偷袭我军先锋营,被云烈将军率兵击退。因夜色遮掩,并未深追。” “白狄终于忍不住了。”岳帝说着转向定国公一眼,“云烈镇守,尚可安心。” “陛下。昨日有一队夜临人马突袭明州防线,虽未得逞,但态势凌厉,似精心筹谋之举。”靖王接着道出一记重锤。 朝堂片刻宁默。 曦朔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了。军中情报确属枢密院,不在自己辖下,但一日之间,同时劫了户计司的税粮,试探明州的防线。这两件事情本能引起他敏感的触角,不对……此事不该这样…… 定国公抬眼,看了一下靖王。 “臣弟以为,白狄战事已起,当派将帅前去明州暗中准备,以防夜临趁机而入,大羲北线全线告急。” 此话在曦朔,定国公,尉迟祯等宗亲文武听来确不算错,有备无患,应对得当,也至引起国内恐慌。 “王弟所虑甚是。”岳帝微微垂目,看不清高阶之上冠冕之下他神情如何。 靖王站在原地,安静的等待。 调兵遣将之事,乃枢密院职责。可靖王此时却选择沉默,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一母同胞几十年兄弟,论体察圣意,特别是在军政之事上,曦炀远比岳帝后宫诸位枕边人更懂这位皇兄的心思。 若论公,曦炀戎马出身,统领枢密院数十载,熟谙军务,此时连个人选都不提。 武将们不知里面何事,悄悄地一半看看靖王,一半看看定国公。 大羲的两座护国山峦纹丝不动。 文臣里品阶高的,也琢磨出点气氛来,寻机扫了眼前面。 七殿下局外看戏一般。尉迟祯温良恭俭地手持玉笏。其他几位大人,都屏息凝神。除了这些天被徐之林丢了面子的刑院张大人脸黑一点。 “既如此。紫罗。”御座微动,岳帝的声音被皇极殿的最高的拱顶聚起,又低沉而下,缓缓流动在殿内。 众臣俯首,静等陛下旨意。曦朔一瞬瞠然,抬首盯着岳帝。 “臣在。”紫罗出列一步朝向前方,微低着头,看着自己平叠于身前的双手,手心几条掌纹浅淡,几乎看不清消失在哪。 “此次便由你去明州领军。” “父皇!”曦朔出言阻止。 “驱蛮族,固边疆,证明给朕、给天下看看,我朝臣子的忠诚。”岳帝无视曦朔,自顾自说下去。 “父皇!”曦朔的声音激荡在皇极殿中,好似空气也震荡发颤一般。 岳帝垂下眼眸,看着曦朔。大羲的帝王在权利的顶端,俯首看着他的储君,等着他做什么。 “臣领旨。”紫罗声音清澈回响在殿中,打断这一瞬的威压。 曦朔脸色微微变动,回头看了她一眼。紫罗越过他眼中的愠色,看向御座,行礼领命。 “退朝——”看着岳帝想起身,徐恕赶紧出声。 曦炀稳步行至殿外,抬头晴空朗阔,整个人也舒展起来,随即勾了勾唇角,一振袍袖离去。 曦朔走到紫罗前面,看了眼她,一言不发走过。紫罗知道他,便跟在身后。 曦朔没去清徽殿,一路进了浮虚宫。 “都出去。” 柳心见他面色不明,带众人退出正殿外,远远地隔了一座院子待着。 “殿下。”紫罗蹙了蹙眉。 “你准备怎么去证明你的忠诚?”曦朔嘲弄道,“父皇想让你怎么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殿下或许可以找到阻拦的道理,但是紫罗没有不去的理由。”她抬头看着他,“你也说我熟知西北,不是么?” 她上前一步:“皇帝心中有一根刺,他迟早会拔掉。我是东冥的血脉,这便是原罪。” 东皇之尊,五圣之首,辟天地混沌,方万世初始。 五圣曾赐血脉于世,以正五道轮回,天地生生不息。 东冥皇族传说便是东皇血脉一支,不知几代之前迁徙至西北,国势盛极。十数年前军压大羲边境,也曾兵戎相见。却在大战之前,遭遇天灾,王城一夕之间沉于沙河地底消失,阖族尽灭,子民死伤流散。夜临趁机兼并了东冥故土,才一跃在西北称王。但东皇辟世之血,五道第一,是横在岳帝心里的一根刺,一根可以影响大羲五百年国祚的刺。不论紫罗是否继承了辟世之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二人明白,岳帝更明白,夜临之争,胜了,未必能证明她不存二心,败了,便是东冥余孤,危害大羲。在岳帝看来,比起与夜临的一场胜败,不如紫罗埋骨沙场,才能拔了这根刺。 曦朔勾起笑,殿内冰鼎的凉意蔓延开来,升到了他脸上:“那我又何必多余救你?” “殿下救了紫罗两次,救不了紫罗一世。” 紫罗望着他,一样笑着,眼中却是透入骨中的悲意。她轻笑出声,不得解脱:“只有陛下心中有刺么?殿下呢,殿下可以坦然面对我么?没有复仇和怨恨?你的刺呢?” 温慧皇后十三年前随驾西征,被一队潜入大羲的东冥高手奇袭,冲散车驾。曦朔亲带精锐追寻围剿,最终只在林间深处,抱紧了深中十数刀,血尽而亡的母亲,绝望嘶喊。 曦朔面色苍白,他回答不出。 他不后悔救了她,带她回宫,也不后悔从内狱救她第二次。父皇把她放在殿前司,握在手中伺机除去,也是他暗中制衡保全。 可十三年来,母亲的惨死一直压在他心上,他不可能不恨。 “你为何,偏偏是东冥一族。”曦朔不去看她,气息微微颤动。 “不如,我帮你拔去。”紫罗面容平静,用最轻的声音说着。 曦朔醒神抬头,她已经退出殿内。 柳心看到殿门开了一扇,紫罗出来,脸色比平常多了几丝哀意。路过自己的时候轻声嘱咐了一句。 “殿下有事要忙,先别去打扰。” “是。”柳心微笑应允下,对着这位副指挥使很有好感,自己自幼在宫里长大,见过很多贵人,可无人如她气度高华,认识她才觉得,女子也可以如云端峰峦一样,令人高山仰止。 四四、怀璧 青钰三司丞今日在殿上听见那两声父皇,真是胆战心惊,一身白毛汗。好容易挨到下朝,三个坐院中昂首等了一上午,殿下也没回来。 陆循靠着椅子叹道:“诶,早年间宫里还有谣传,说殿下属意紫罗。后来日子久了,怎么看着都不像那么回事,人也换了几波,就没人提了。” “这得多久之前,我自进省就没听过。”纪伯烈刚直性子,若让他听见有人造谣殿上和紫罗大人的名声,即刻由文转武,让那人好看。 “十来年了吧?”端木承平估算了一些。 纪伯烈挑挑眉毛,不是老子脾气软,实在是仕途不够长。那会还他还没入省呢。 “你知道?”老纪抓住了重点。 端木承平摇着头笑叹:“确是谣传,殿下风姿临世,皆成大羲玉人,有意接近的千金虽多,奈何殿下素来不近女色。早年只有一个紫罗因为武道接触多些,还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后来又破例奉旨入了禁军,便有闲人嚼舌。若真论起来,紫罗的天资,又岂在一个副指挥使。” “这宫中人的舌头,假的都能成真。若真有事,他们能消停下来?”陆循的嘴也是不饶人,“我听祁修说的,当年紫罗大人初入禁军,还许多人不服,便被暂调大柳营,等随军立功服众。先随顾老公爷去清缴匪患,没想到大人一人一马,三剑破三阵,连斩三阵匪首。后西境平边,一人一剑,步战过万人阵取敌帅首级,身无一血。顾老公爷亲赞紫衣剑动,万阵皆空。除了‘武魂’公爷,‘军魂’临江王,‘恶蛟’靖王这三位没交过手的当世顶尖名将,紫罗军中步战未曾一败,至今尚有威名。” “我怎么听说,和云烈将军曾是平手。”纪伯烈素来有些敬佩紫罗,听了一些传言。 “那日确是平手,”端木承平回顾当日大柳营过招,临风而叹,“小公爷持家传白虎回雪枪,紫罗持殿下所赠沧澜剑,全程左脚未动。” 陆循和纪伯烈眉头抖了几抖,以后看见紫罗,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那年她还未入军中,当今太常寺卿慕大人的父亲,前任太卜老慕大人一见叹之,平生从未见此天生剑魂。”承平侯门子弟,对帝都旧事知道的多些。听家里爷爷说,老太卜还有半句进与陛下,此等剑魂,若不能为王所用,务必摧之。此后紫罗便被指入禁军。 “老纪我就喜欢紫罗大人,一个女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多少男人拍马都赶不上啊。这样的女子,谁娶了不是天大的福气!” 咳咳。 几人回头,太子殿下正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都忙完了?” “殿下。”三人忙齐齐起身,院中瞬间安静的一片落叶都听的清楚。 “喜欢便早日把明镜铠做完,等紫罗上了阵,你拍什么去赶都无用了。”曦朔看了老纪一眼,冷声道。 “殿、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不是想娶紫罗姑娘啊。”老纪刚直硬汉,此刻满脸通红, 陆循和端木承平在一边绷住,强忍着笑。 曦朔瞥了他一眼,也不多理几人,径自进正殿。 “说来今日朝堂之上,殿下到底为何出言打断陛下。”陆循轻声说着,胳膊肘碰碰承平,绕是自己也看不懂。 端木承平凝视着曦朔疾步消失的背影,嘴角抿起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 “天家父子,岂是你我能懂。” 寂州大营内,军医正熬着草药,半个营散着药味。 顾非寒军账内,正和顾城、彭轶还有几位将领商议后面战术。 “如今白狄几次小幅侵袭虽然都被拦下,没有引起损伤,但是非长久之道。”顾城点着地图上白狄几次的袭击路线。 “几位将军人马训练如何了?”顾非寒问道。 “已有成效,只是要达到主帅要的效果,还得三月。”彭轶总结了下近日情况。 顾非寒闻言点点头:“各位万莫懈怠。我方虽据城以守,实则被动。若要早日结束,还需以攻代守。” “顾帅意思,我们要打入白狄的地界?”彭轶尚未完全明白,探头问道。 “是。万俟煌新主继位,征战之心正盛。但白狄新旧势力争锋,尚有不少贵族不服新王。他如今迫不及待想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确乃帝王之才,收归所有势力。”顾非寒说明白狄情况之后,话锋一转,“若真等到白狄上下一心,大羲可就北临恶狼了。唯有击败万俟煌南下之心,重挫白狄,令其知我大羲国威,才能两国重归和平。” 顾非寒说到这,看了在座诸位将军一眼。几位大将心中又紧了几分,这操练的兵马,不止为了守城以战,更要踏上白狄的土地,与白狄的重骑在他们的草原厮杀。一时心中都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立时回到校场练兵。 “我们埋在白狄军中的细作传信,三日后白狄约五百轻骑从东面偷袭我军粮草。”等顾非寒说完,彭轶说着刚收到的情报。 “哦?那正好——” “三日后不宜行军。” 归辰本来趴在顾非寒书案上,翻着他的兵书解闷,此时忽然冒了一句。几人冷不防听见一声姑娘说话,皆是一愣。 股非寒有些无奈的回头望着她:“这是打仗的事情,你不清楚。” “三日后暴雨将至,最少两日才散。”归辰抬头对上顾非寒视线,无比平静地说道。 “你怎知道?”顾非寒面色讶然,直盯着她。 “神仙姑娘,这个你也能算?”顾城也转头好奇问道。 “我自幼功课便有天象历法,从未计量有误。不信你们等着看好了。”归辰眼睛亮亮地,一抬下巴,“脑子有问题才会大雨天来偷别人的粮草。” 顾非寒勾了勾唇角,转身回来又面色如常:“都听到了,知道三日后该怎么做了?” 几人心中大喜,点了点头,还趁机好奇地看了看归辰。这小姑娘,真这么厉害? 等几人出去,顾非寒走到书案对面坐下:“你原来不止会星相,还会这个?” “嗯。”她点点头,“军医的草药还是我前几日告诉他的,用来洗伤口,就不容易发疡症了。不过我们北冥没有人会煮这么多,你帐子里都闻得到味道。” 顾非寒笑笑:“你要是在帝都,只怕太常寺卿都做得了。” 归辰有些不解地看着顾非寒,心里劝自己说这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组织了下语言。 “你们的太常寺,便是几千年前,朝纲初立之时,北皇为指引世人,遣北冥使者立学传授所建啊。不过那些都是比较浅显的部分,真正能影响世间规则,记载各种奥秘的书籍都放在神殿里。”归辰撑着书案站起来,一副了然样子,“不过你还小嘛,才二十五岁嘛,不知道也正常。” 归辰拍拍手准备出去,兵书一点都不好看,还不如去看他们练武。刚迈出一步就被顾非寒面色不善地,提手拎着后领拽到跟前。 “第一,我换算成北冥寿数,比你还要大上几岁。”他一身银光铠甲,低着头盯着自己,“还有,刚才的话,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怎、怎么了?”归辰被他盯着莫名气短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还不懂人性对于权利的渴望,若是知道有这种能谋算天下的东西,全天下的野心都会涌向北冥,演变成杀戮,鲜血,掌控。还有你的年纪,对别人只能说你二十岁,不要再提北堂一族,别人问起,便说你父母过世,被师父养大。记住了么?” 顾非寒看她睁大眼睛,有些被吓到。收了声,带着歉意问道:“是我失言了,那日见你自己独居,不知你双亲是否还健在?” 归辰摇了摇头,带些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我们北冥的孩子,出生便被送到一处一起长大,由姑姑们教养。从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等将来自己成了亲,也是这样。” 顾非寒有些动容:“原来是这样。” “你经常提起你父亲,你们住在一起么?”她并没有多难过,父母亲情对她只是一个词语罢了。 “是。大羲成亲要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就是父母,三要夫妻对拜。”他细细解释道,“成了亲,便要从自己家搬到夫君家。” 她眼睛又亮起来:“那和我们北、我们那里成亲只有一处一样诶。” 顾非寒有些好奇:“你们怎么成亲?” “拜星拜雪拜新人。”她抬起头,眼睛里盛着小时候姑姑告诉她的故事,“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的人,拜了星星,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个男孩子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了。还要拜雪神的落雪,宣誓像她一样,用灵魂去守护对方。最后和你们一样啦,当着诸天神灵,结为夫妻。” “很美。”他神情庄严,缓缓说道。 “其实我没有觉得你很小的。”她小声说着,“你很厉害的,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好。北冥没有人能骑马骑的这样好,也没有人舞这样好的枪术,也没有人这么会打仗。”她越说越小声。 “哦?我比他们都要好?”顾非寒眼睛里冰消雪融,最清澈的眼眸含笑映着她的面容,拽住她的手还没松开。 “我、我不知道。”她转过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听到了。”他不给她耍赖的机会,有些得意。 四五、月德合 六月初六,月德合,宜嫁娶。 尉迟中书府上已高朋满座,老中书红光满面,因夫人早逝,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端木承平和锦宁郡主亲自送嫁,如今锦宁郡主在后院陪着命妇官眷们茶叙。端木承平和尉迟瑾在前院接待贵客。 中书府和端木侯府联姻,朝廷三品以上大员大多都收到了请帖。陆循和纪伯烈两位二品大员夹在满堂宾客中,也是聊天聊的甚累。 “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吉时。”纪伯烈快坐不住了,和陆循躲到一边。 “你急什么,看承平还一直站着呢。”陆循剥着杏仁说道,“七殿下主婚,你猜猜,这满堂人马,哪些是冲中书府,哪些是冲承平,哪些是冲七殿下的?” “你不来帮我,倒替御史台操心。”一个冷不防,端木承平从后面出来,顺手拈了颗陆循刚剥出的杏仁。 “你怎么来了?” “歇会。”端木承平接过陆循递的茶,“尉迟家清贵归清贵,人口也着实少了些。我们侯府又不好来太多人,转的我口干舌燥的。” “我家夫人在后院陪郡主张罗,方才来说,靖王爷也要来观礼?” “尉迟大人两朝老臣,如今独子成婚,陛下昨日降旨,派王爷代皇室前来,以示天恩。” “你先垫些吧,看这样晚上主桌是吃不上饭了。”纪伯烈端近两碟点心,“说是贵妃娘娘命御膳房送的。” “往日重臣联姻,倒未见陛下如此恩典。” 端木承平笑笑,前几日熙宁公主与锦宁闲聊说道,原来端木凝和尉迟蘅都在太子妃人选内。凝儿性子温软,未经风霜,不入宫也好,况且以他对曦朔的了解,凝儿也不是他心上那款。尉迟瑾持身中正,御史清流,不失为妹妹良配。如今看这桩婚事上,岳帝额外给的荣宠,多半是不会让尉迟蘅入主东宫了。尉迟祯已位列文官之首,如今儿媳为侯府嫡孙女。 朝堂之上虽有重臣权臣,但岳帝从未允许有过一家独大的朝臣。 中书府书房内,曦朝起身一礼。 “没想到王叔今日也在。” “昨儿才接的旨意,尉迟瑾最近到是颇得圣心。”曦炀看向曦朝一眼,“你这个猴儿往日自己事情都不管,怎么做起媒来了?” “王叔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不想娶端木家的姑娘啊!” 曦炀闻言一愣,随即一拍腿,仰头大笑起来。 “你这大费周章……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怎么可能,女人而已,何必拴在一个人身上呢。”曦朝满不在意摇摇头,拿起一块花糕,掰下一瓣扔入口中,皱皱眉,太甜了些,“王叔不也是如此,不然为何不立正妃。” “虽然你小子成日间横行无忌,倒是向来合我脾气。” “王叔是九州战马上的王爷,自然和那些庸碌宗室不同。” 曦朝今晚也不知被敬了多少,尉迟瑾成亲,娘的怎么都跑来敬起他了,他又不入洞房!不过靖王也没比自己好多少。 回了麟趾宫,脚步有些发虚的进了寝殿,碧遥帮他换了寝衣,拧好帕子递给他擦了擦脸。 “你说成亲有什么可高兴的。”曦朝靠在床架上,缓着酒气。 “旁人的婚礼,自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将来殿下纳妃,自然就高兴了。” 碧遥不知那句话触到了他,被他攥着手腕扯到身边坐下。 “那我成亲,你高不高兴?” “自然是替殿下欢喜的。”碧遥垂首答道。 “你为何要欢喜?”曦朝视线有些模糊,抬起她的下巴,“你喜欢我,是不是?” 她看着他,轻轻拧起眉头。 “说话。”他让她一直看着他。 “是。我喜欢殿下。”她苦笑,“可是殿下,喜欢碧遥么,殿下把我带回来,却从不碰我。麟趾宫再缺宫女,也不会从明月楼选。” 曦朝看她眼中一颗颗泪珠滚下来,抚着她的脸,拇指一颗颗擦着,却越来越多。 “不是你的错。是我。”明明天人眉目,却温柔的像她的良人。 “殿下,”她声线发抖靠近,“我想成殿下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念想。” 夹着泪水的脸颊贴在脸上,被泪水经过的嘴唇俯上来,带着微微的苦味,柔软而生涩地吻着他。曦朝听不见她,听见的是血流的不安,惴惴的心跳,连着头骨一起轰鸣。 “你决定了?”他的手轻抚在她后背,停在肩膀,微微向后拉回一丝空隙,眼中绝望如堕神,而那温度炽热。 “虽死不悔。”云霓之望又如何?所有不过一条命,一口气,有何所惧。 几步天旋地转,再停下来,她躺在他床上,回纹锦的帐顶好似望不到头。 她看不懂他的眼睛,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半伸到空中的掌心蓦的落入一滴滚烫。随即一样烫的吻落下来,带着他松针雪水的气息裹挟而下。 曦朝只能感觉到自己僵直紧绷的背脊,周身血流的声音,还有闭上眼时的黑暗,隔绝了一切。 她没想到他的温柔会如此汹涌而浓烈。 耳畔声音暗沉地发出诱惑:“那就,与我一起吧。” 九歌端着解酒汤进来,看见帷帐已经放下,地上扔着殿下的寝衣,下面一件宫装。他怔了一下,端着汤退出去。 次日曦朝醒来,头上还略带着些宿醉疼痛,看她还在熟睡。自己起身下床,也没叫人,取了套里衣披上。 “公主,您不能进去,殿下没起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少哄我,没起你慌什么?放心,我今天有事,不捣乱。”曦颜挥开九歌,径自进来。 “公主,公主!” 九歌不敢真动手硬拦,半回避之间已经跟着曦颜到了内殿。 曦朝赤脚站在帷帐前,穿着绸裤,上身披了件绸衣,还没系上。 “出去。”曦朝冷冷道。 九歌忙低头退了出去。曦颜楞在那里,随即眼神一聚,看见地上扔着的寝衣,和寝衣下面压着的宫女装。 她抬眼盯着围的严严实实的帷帐。 “七哥……?” 曦朝没回他,往前迈了一步,半压着不耐说道:“你也出去。” 她上前一步,想看穿那帐子。 “出去!”曦朝低喝。 曦颜原地停了一晌,盯着曦朝倒退一步,转身出了麟趾宫。 曦朝躺回去,侧过头看着碧遥。小人儿蜷成一团,像是睡不安稳,曦朝伸出手,抚了抚她紧起的眉间。似乎是感觉到温暖,那一团下意识的朝自己靠过来,蜷在自己胸前。 曦朝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自言自语:“睡吧。” 等碧遥醒来,迷蒙间睁开眼便去寻曦朝,看到他在一侧低头看着自己,才心定下来,望着他痴神一笑。 “殿下。”她靠在他怀里。 “害怕么?”头顶他声音缓缓漫下来。 她摇摇头,心中是欢喜的。 “殿下说的那两位公子,确是经世之才啊。” 前几日小唐来了一趟,除了藕合斋的点心,还有两坛酒、一封信交给落惜。 落惜才知道,原来户计司已经知道了商会做的事情。曦朔让芷涯去寻明怀、陈子浮支撑此事。落惜转达之后,和芷涯一起提酒拜访了二人,提到凤阙所托,没想到二人痛快应承下来。 芷涯后面观察下来,这二位才干远在自己之上,有二人在此,自己只要做好之后的事情就好。 “姐姐眼力不错,恐怕殿下对于这二位的打算,远超这一事。” “那你呢?你们的打算呢?”芷涯噙笑看着妹妹。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无失。”落惜拈一朵花,在指尖缓缓转动说着,“但是殿下不愿做圣人,要为天下而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深渊薄冰,他一人执器踏上,或败,或失,虽千万人亦往矣。” 落惜松手,那朵花坠在墨瓷广口花器之中,溅起一圈水珠,暗香旋绕。 “姐姐,我真的仰慕他,比这世上任何嵯峨高山,无边深海都要震动的仰慕。遇到他,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机缘。我在这里,连等待,都是有意义的。” “长大了。”芷涯看着她,眼里温暖流动,“世上美景,不过此刻眼中光。” 曦朔打开小唐带回的回信,渐渐展眉含笑,不做圣人么…… 他搁下信,压在案上,末尾两行清隽小字: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旁边淡墨画了小小两块海棠糕。 “殿下,马上万寿节了,陛下寿礼该筹备起来了。”曦朔没抿笑太久,鹰扬进来打断了所有江南柔情的幻想。 “我已备了。”鹰扬听着抬头望了一眼,殿下好像今日心情不错。 曦朔坐下执起笔,认真写着一道折子。 四六、三千婆娑 今年万寿节,岳帝交由怡妃舒妃和太常寺一并打理,自己不曾多问。到惹来后宫私下一番议论,是不是贵妃娘娘恩宠不如以前,才由其他后妃办理。话传到怡妃舒妃耳中,两人摇头一笑,陛下怕累着心尖人还差不多。 等到那日,早上换了吉服,吃完银丝面。晚上由毓贵妃陪着来到长生殿,三品以上皆入宫贺寿赐宴。 戏台上咿咿呀呀,丝竹锣鼓陪衬着,院中群臣拜寿完毕,轮到殿内宗亲一一贺寿。 “老七怎么不在?”岳帝环顾一圈,微侧着问贵妃。 “臣妾今日也没见到他,不知这孩子做什么去了。” “臣弟没什么好送的,前些日子亲手打了一张虎皮,来贺王兄寿辰。”曦炀身后的随从捧着一张虎皮,毛色油润,光泽流动。 岳帝看了也颇为喜欢,命徐恕好生收起来。 “看着这张虎皮,想起年轻的时候了,跟着先帝自雍州南下,平宛楚,战甘渝,北定明州。” “皇兄如今是大羲皇帝,若再有这般血汗干戈,也是我们为王前驱了。”曦炀豪迈一笑。 “陛下,临江王寿礼到。”徐恕回禀。 “哦?看看是什么?” 下面四位校尉上前,揭开盖着的红色绸布,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雁,足上系着金丝寿字带。 殿前众人俱是一惊。 “回陛下话,渝州天降祥瑞,出现白雁吉兆,恭贺陛下万寿无疆,长乐未央。” “好。”岳帝龙颜大悦。“赐座。” 徐恕眼神示意,內侍上来引着临江王军中四位校尉院中入座。 “朕记得,白琛的军旗是雁衔梨花。”岳帝说着,眼风看向曦炀,手中琥珀盏却伸向贵妃。。 毓贵妃正专注盯着眼前白雁出神,一时竟忘了斟酒。 “正是。不止军旗,王爷所在宛州白氏家徽亦是大雁扶摇。此雁意义非凡,还是临江王对皇兄之心不同,日月可鉴。” 毓贵妃被曦炀一语回神,发现岳帝还举着酒盏等着自己,忙斟满一杯。 “青琉可是喜欢这大雁?”岳帝也不饮,带笑看着贵妃。 “天降祥瑞,自是陛下与大羲之福。臣妾从未见过这样雪白的大雁,一时走神失态。” “如此,罚你陪饮一杯。”岳帝牵了贵妃的指尖握着。 棠梨忙执壶为娘娘斟了一杯奉上。 自皇后以下,后宫之人侍宴向来需双手执盏,以示敬上。毓贵妃看向岳帝,岳帝依旧含笑等着,不语,也不松开握着自己的手。身边棠梨躬身举着酒盏,不敢起身。 贵妃无奈单手接过,与岳帝伸过来的酒盏轻碰,一饮而尽。岳帝这才满意,松开手坐回。 殿内诸位娘娘眼尖瞅见的,互相打个眼色,酸味弥漫。 “儿臣愿父皇万寿无疆。”熙宁公主一席明黄宫装,接了一身的阳光就进殿了,“这是儿臣的寿礼。” “曦颜如今能做起女红,真是难得。”岳帝看着那道百寿绣屏打趣着,殿内众人都被勾起一笑。 “若不是陛下洪福,臣妾们还不知公主悄悄学了女红。”熟知曦颜的娘娘们也凑趣,一时其乐融融。 曦颜坐下扫了一圈,独曦朝不在。 忽然殿中院外灯火齐暗,整个儿安静下来,唯余戏台壁墙上一点亮光,空中忽然抛散无数金沙,洋洋洒洒,如雨雾般洒下,渐渐稠密,似塞外黄沙,似缥缈之境。 琵琶、鼗鼓,笳板之声从虚空中来。 星星点点金光之中,一人缓缓落于在戏台前方,绛衫赤足,手拈兰花,单脚婆娑而立。身后众人一样形容落下,如神佛相。 “这是……飞天伎乐图。”五皇子曦陌翰林修书,涉猎广博,先反应过来,“从未见过男子跳此舞,竟然如此绝美震撼。” 此时弦音弹跳,鼓声起伏,跃然全然不似宫廷雅乐。台上诸人临风而动,身是浮云挂空,神是万千法相。 “甘州敦煌城的飞天壁画,如在眼前。”岳帝赞赏道。 正中那人向后一翻跃至半空,其余四人同临空一跃,身上披帛破空。 时间停止,金影流光,诸神凌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五人空中弹指,漫天菩提叶悠悠飘落,随着点点金光飘散在整个长生殿,殿内众生抬头仰望,如梦似幻。 四人从四方缓缓旋身落地,仰视中央天幕,双手结迎请合一印,一人手结无量长生印,衣袂飘飘,持长明灯自空中迎风而下,辟开金光,落于殿前。满堂灯火已明。 “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长乐未央。”曦朝抬头,双手奉上那盏长明灯。 “原来是你!”岳帝讶然,再没想到领舞之人居然是曦朝。 “这盏敦煌佛窟请的长明灯,便是儿臣为父皇准备的寿礼。” “好,好!”岳帝甚是喜欢,上前亲手扶起曦朝,“吾儿这般心意,确是难得。” 岳帝回身落座,嗔怪毓贵妃道:“我说怎么半日不见他,你也一起瞒着我。” “臣妾当真不知,没想到他连我这做母亲的也一起瞒着。”贵妃笑着看了曦朝一眼。 “老七穿着这身,倒是超凡脱俗,俊逸的很呐。灯好,跳的更好。” “父皇这一赞,我倒不知道该不该去换衣裳了。”曦朝摊手,故作无奈说道。 岳帝被他一闹,抬手点着他笑起来。 “快去吧。”毓贵妃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更衣。 彼时岳帝赐下寿酒,朝臣饮毕,便谢恩离宫。殿内宗室尚共饮至子时,为皇帝祈福守岁。 “我们都送好了,只剩太子殿下的寿礼了。”曦颜看着曦朔,不知道他压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说的是。还没见到太子的寿礼。”岳帝心情甚悦,带着笑看过来。 曦朔上前,自袖中取出一道折子,肃穆一拜:“这是儿臣精心准备的寿礼,请父皇一览。” “哦?”猜到曦朔不会准备金珠玉宝一类,也不太可能和老七一样去表演一番,可是递折子贺寿,可是闻所未闻头一回。 殿中诸人也是头一回见,都好奇写了写什么。 徐恕接过曦朔的折子递上。岳帝打开细看起来,脸色没什么变化,时间越来越长。毓贵妃离岳帝最近,些微观察了下圣上脸色,低首捏着着自己前面的酒盏,静静等着。 啪地一声清响,殿内一干人等猛地一吓。那道折子被甩在桌上,岳帝神色不明。 “这就是你给朕的贺礼?” “父皇,这是儿臣为大羲、为父皇所能献上的,最好的贺礼。” “你放肆!”岳帝大怒,桌上杯碟作响,“你是想动祖先的基业,还是动朕的江山?”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毓贵妃率先起身,一敛袖子半跪下去,随即满堂窸窸窣窣半跪下一片,请岳帝息怒。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反之亦然,若无众生,天下何托?” “朕原不知,太子原有这般大的抱负,竟是朕挡了你。” “儿臣绝无无意!”曦朔低下头,脊梁依旧笔直。 “父皇!”曦朝插言进去,“已将近子时,儿臣先将长明灯请往奉先殿供奉,以免误了替父皇祈福的时辰。” “臣妾一同前往,为陛下祈福。”毓贵妃开口。 岳帝不言,坐在那里直直地注视着殿内众人,晦暗复杂的眼睛从来不曾漏掉任何细节。但他眼中从未有任何人,每一个和他对视的人,都看不见自己的存在。 那是孤家寡人的眼睛。 毓贵妃给了曦朝一个眼神,曦朝授意举起长明灯,倒退出殿外。贵妃行完一礼,一并退出。其余人等都趁着台阶尾随着鱼贯而出。殿中只留下岳帝和曦朔。 “那你想做什么,让所有人通过所谓的选拔,堂而皇之,平步青云的进入朕的朝堂,握住治世的权柄,滋养他们日益壮大的欲望和野心?!”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曦朔一字一声,声声回荡在繁华过后的殿内,那声音在殿内转了几圈,最终传不出殿外,落在地上。他向前,定定地看向岳帝,“这是小时候父皇教我念的,为何今日,我却不懂了?” “你的心太大了,帝王有帝王的规则。你要去江南亲查赋税,朕由你;你暗下青钰令追查贪墨,朕由你;你联络江湖势力为你所用,朕由你;你让纪伯烈决口渭水,大改河道,朕由你;御史台和刑院相较不下,朕派霍明璃去给你解围。你想知道的,霍明璃都会查出来。对紫罗,你一再妇人之仁,当年内狱劫人尚且念你年少,如今竟还维护于她。你若以为这天下便是你想象的样子,那你便大错特错!” 原来半年来的每一步,都在岳帝掌控之下。之所以安然无事,只是因为没碰到帝王的底线。而曦朔回来的那夜,踩到了底线。 岳帝命他退朝思过,以为他懂了,没想到万寿之日,他竟然又拂逆鳞。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你没有将靖王扯出来,我以为你明白了为王之道,今日看来,全无长进!你以为你写的这些,就能带来一个中兴盛世?朕再教你一次,万事到了最后,皆归一样,你选择的那些热血赤子、忠义之士,不出三代,都会变成皓澜城的达官贵人们一样,成为权力的棋子。规则之下,不必在意他们是谁,只要我曦氏还坐在皇极殿的御座之上,他们便始终都是朕的棋子。唯有帝王,才是执棋之人。” “难道为了这权柄,无视边疆虎视,无视腐臣蠹虫,任由朝堂无孤臣,世族无遗珠?!霍明璃难道不是忠君明主,脱困于私情、家族、故土、派系,才被父皇青眼有加,扶公子判官立威朝堂,甚至称之‘帝党’。霍明璃可,为何天下人不可?” 曦朔奋力呐喊。自幼他对岳帝崇敬至极,眼见父皇,顾国公,临江王……这些不世出的英雄,仿佛这些人生于一个朝代,就该是山河一统,盛世气象。他为流淌着厚载之血而荣耀,为自己的姓氏、为中皇一脉的天命所归而自豪。 如今太初宫内最古老的宫殿里,只有历代帝王万寿才能开启的宫殿里,盛年的皇帝和青年的储君僵硬对峙着,为各自心中的王道。 四七、惊变 年轻人锐利的眼神刺进皇帝深井暗流的眼睛中,所有锐气被一分分吞没,报之一声嗤笑。 不过那一瞬破刃而出的不容置疑和势不可挡,停在皇帝晦暗的瞳孔中。到底是长成了,不再是浮虚宫中轨物范世的太子,而是露出锋利爪牙,褪去稚嫩的软甲,要一争天下的龙虎,那是帝王才有的威势。 “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岳帝空无一物的眼睛缓缓睁开,曦朔不明白父亲一瞬间要传达的是什么,但是那逼仄的威压,让病后痊愈的父亲即使扶案而站,也仿佛站在皇极殿高耸的御座上,目下渺然。 “太子行迹疯迷,静思宫中养病,不用上朝了。” “老奴送陛下回宫——”徐恕一身冷汗,躬身站在一边,地上滴下的汗珠混着金粉,刺目的紧,徐恕咬着舌头才站稳,小声接着。 弗居宫内,徐恕捧着方才曦朔的折子。陛下震怒离去,这折子可不敢留在殿上,只能拿了回来。此时如同烫手山芋,放哪都不适。 岳帝回头,看见徐恕捏着折子,不敢出声的样儿,没好气道:“锁起来。你下去。” “是。” 徐恕找了个木盒,赶紧放在里面,盖盖落锁。连着钥匙一起放在御案上,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今日这万寿节,不奢望讨赏了,能活着就行。 岳帝拿起盒子走到寝殿,打开暗格,刺破一点手心,按在一块黄色龙形古玉上。古玉吸收了厚载之血,透出血沁,缓缓启动,转动一圈之后打开。岳帝将盒子扔在里面,依旧关上。 ———————————— 彼时众人退出长生殿外,除了靖王出宫回王府,其余皆是往内宫走去。方才殿上一幕,饶是这些伴驾已久的后妃皇子们也从未见过,胆战心惊的喘了口气,彼此看看,谁也没敢开口。 曦朝自送毓贵妃回宫。 “你是不是知道?” 贵妃依旧清冷地神情,未曾看儿子一眼。曦朝扶着母亲,也不回答,托着贵妃臂上雪白云袖,雪锻上精细的银丝刺绣反着月光,他盯着有些出神。 “母亲可是喜欢那只吉雁?”曦朝感觉母亲滞了一瞬,原本堆在手心层层叠叠的冰丝软锻滑了下去,云袖绽开,梨花云纹光泽摇动。 “不过觉得它有些可怜。” “那儿臣去向父皇讨个恩赏,将吉雁养在弦思宫。” “罢了,不过是换个更大的笼子,有何区别。大雁是忠贞之鸟,离了一只,也不知另一只如何了。” “天南地北,怕是再也找不到这只了。”曦朝望向宫墙之外,“倒也不必生死相许。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当有归处。” “往日不见你如此?”贵妃拍了拍儿子的手,宫里最桀骜不驯的殿下,月下无端一身落寞。 曦朝勾了勾嘴角,笑意更显几分嘲弄:“后台听见一句,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平白惹了几分造作愁绪。” “你小孩子胡话。等你有了心上人,不要此番悲观才好。”贵妃眼光温柔,一时仍是未入宫前的江南闺秀,等着命中风姿无双的少年郎。 “那是自然,普天下我想要的女子,谁还能挡住我。父皇若不同意,我就带着我的姑娘策马而去,江南烟雨,塞外黄沙,把追兵倒溜一圈。过个三年五年,带着个小皇孙回来,老头不认也认了。”曦朝笑着,漆黑眼睛里不管不顾的神采,可上九天。 “尽日胡闹,也不知哪家姑娘能看上你。”贵妃见他又没正行。 “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我连命都愿意给她。” 贵妃听见这句,本已经进了弦思宫,又驻足转身:“那你若是遇见了,记得你这句话,日后不要辜负人家。” 弦思宫内殿层层帷幕下,沉水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 —————————————————— 曦朔走出长生殿,院中的装饰还在,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独他慢慢走出宫殿外。 “殿下。”紫罗等在那里,终于见他出来。方才换防完遇见熙宁公主,听说了宴上岳帝震怒,就差直指太子忤逆犯上。 “知道了?”曦朔并不意外,朝她走去。 “嗯。”紫罗随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殿上今日触怒陛下,可是为‘天下人治天下’?” 曦朔颔首。 “恐怕今夜整个后宫都在猜为何……我这半年所做,全在父皇掌控之内。今日才触逆鳞,也是运气。”曦朔垂头自嘲,低笑一声。 “陛下是守成之君,而殿下是有为之君。君不同,王道不同。” “既至今日,我无退路。昔日年少心思懒散,若天下太平,谁做储君都觉无妨。我只要能守着在乎的人就好。到如今才明白,若要守护,若安天下,乃至以后许多事,予必登帝位。唯有登临绝顶,才能剑锋所指,万山难阻的做下去。予以决意,送天下赤子入皇极!” “殿下,只是为了天下,才要坐上这帝位么?”她泠泠出声。 “为了把我在乎之人,留在我身边。” “此生为殿下剑锋。”紫罗侧首,身后星河灿烂。 曦朔转向她,比起方才长生殿中的银楼金粉,幻世婆娑。这一刻的月落参横、 参回斗转,连同这句诺言,她即是神祇。 —————————————————— “小姐,贵人来了。”吉娘本是明月楼花魁之一,舞伎之首。此夜正在台上起舞,眼风见靖王进楼,忙一个旋步,攀着绸带飞身至台后。众舞姬训练有素,立即填上空隙,如同排练好的场景。 吉娘进密室通报锦烟,后者愕然回身,此时已过子时,王爷怎的忽然到此。一面想着一面整理了衣裳,推门进去。 “不知王爷今日忽然到访,未曾准备。” “事发突然,倒也有趣。” 曦炀今日似是心情不错,锦烟微微放松下来。 “今日万寿节,本是入宫贺寿,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锦烟替曦炀递上茶,半侧坐着:“陛下寿辰,自然是帝都的名角献艺了。” “太子这戏,唱的可比名角要精彩好多了。”曦炀揽着她,“老七能把我那皇兄哄的多开心,太子就能把他顶的多恼怒。呵呵,有趣。” “王爷……”锦烟怔怔的。 “我那好侄儿被指着鼻子骂忤逆,罢了上朝,真是看杀卫玠。自出生被举世称赞大羲玉璧,如玉人般被供了这些年,倒看看这块玉是怎么碎的。” “王爷总不会纡尊降贵,半夜来明月楼为与锦烟分享这戏中乐趣。” 曦炀伸手抬起她下巴:“本王就不能来?” “王爷知道锦烟不是这个意思。”她巧笑嫣然,魅惑横生。 曦炀笑笑搁开手,不为所动:“陛下雷霆之怒,自然让该知道的知道。你的人,也该派上用处了。” “锦烟明白。” ———————————— 三日后,伴随着种种流言传来的,还有一道太子即去明州理军的圣旨。朝堂的风向一时波云诡谲,青钰省三司顶着一脑袋的目光,面色如常,全然无事状。 等进了清徽殿,却是一个个急的一嘴燎泡。 “这到底怎么回事,殿下一个字也不说,急死个人。”陆循挥着袍袖,绕着桂树转了十来圈。 “上次紫罗大人的事都过了几天了,不该是为这啊。”纪伯烈想不明白。 “东宫出事,朝堂竟无一人知道原因。虽有内宫传言殿下触怒陛下,被贬明州,可圣旨未有明斥。如此隐晦,只能是大事,甚至只有圣上和殿下才明白缘由的大事。”端木承平侯门公子,倒是看出些门道,“总归,不是我们想的最坏那样。如今朝臣皆不明白,才盯着青钰省上下,我们稳住了,便少一分流言蜚语。” “本来殿下还要替紫罗大人拦一拦,这会子连自己也折进去。倒是还好紫罗大人也去,也可看顾着殿下。”纪伯烈叹着气,最近都是什么运道。 “我听说,紫罗大人也几日未去武英殿了。”端木承平声音沉下来,希望莫要再出枝节。 —————————————— “按我刚才说的,转达给他们。”曦朔吩咐完鹰扬,让他去清徽殿给三个嗷嗷待哺的司丞喂下定心丸。 江南商会托给明怀和陈子浮,加上凌家的根基,问题应该不大。 以后倒是不能让小唐传信了,上次应该多写一点的。曦朔认真地想了想,有些后悔。 四八、远行客 红袖一路小跑进来,拿着一份双火漆的信,一进屋就喊道。 “小姐,锦烟姑娘的急信!” 芷涯忙迎出来,她虽不知明月楼是大羲最发达的情报网,可和锦烟多年情谊,也知这位明月楼主素来眼观六路,世事皆通。这些年遇艰难处,也常去信问她。 但多半是自己问了,她才说,从无主动相告,双火漆是两人约定的紧要暗语,这些年从未用过。 红袖只觉眼前蔻丹一晃,芷涯已经取出信纸,紧捏在手中,字字紧盯着,一行不错地看到末尾。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跌坐在凳上。 “小姐?”红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脸色。 芷涯坐了半晌,所有的事情都在她脑子堆叠交错,从没想过会有今日状况。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点一点想着。这几代人的一团乱麻,她抽丝剥茧,从千丝万缕中理出一丝清明,眼中不止是现在,还有孤注一掷的未来。 “取海棠印来。”芷涯吩咐道。 红袖面色一颤。 西府海棠是凌家本家家徽,海棠印为家主印信,各地分家见此印如见家主,所有凌氏子孙、产业,见之必从。如今虽是芷涯当家,家主之名仍是其父凌百里。只因其离家云游未带此印,如今尚在家中。 莫说红袖没见过,连芷涯、凌百里都从未用过此印。 上次用此印者,还是芷涯曾祖,前朝淮南节度使,绩麟将军凌烈武。 羲肃帝荡平九州之时,江南三州未属大羲,绩麟将军对战肃帝南下之军,兵败力竭,心知九州一统乃大势所趋。阵前得肃帝一诺,不得屠戮江南百姓,解甲受降。后出家主海棠印,以阖族船力运送宛州白琛勤王之军兵渡洛水潇湘,与肃帝大军回合。 此后数十年,凌家再未见过海棠印出。 “小姐——”红袖不明白芷涯何意。 “快去。” 红袖取出一个金丝楠木雕枝海棠盒,芷涯自荷包中取出一精巧钥匙,打开锁扣。 里面赭色丝绦系着一枚白玉海棠,通体莹润,无一丝杂色,中央几丝天然纹路恰似花蕊。 芷涯盖上盒子,收入手中。 “你们出去。”芷涯一进竹里馆就对丫头们说道。 落惜看姐姐脸色惨白,放下一个盒子,推至她手边。 “这是什么?”她刚要打开,却被芷涯按住。 “我与你说件事情,你决定了,再打开。”芷涯不知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事已至此,总要搏一搏。 “万寿节当日,太子殿下触怒陛下,已被罢朝数日。”芷涯尽量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说着悄悄看了眼落惜的情况,“前日殿下已被明旨,前往明州整顿军务。陛下旨意,未提回朝之期。” “帝都传言,太子言行不当,被斥之忤逆。还有传言更甚。” 芷涯深深吐出一口气,紧盯着落惜。 “话我说完了,你当如何?” 落惜抿紧了唇,齿间紧咬着不见一丝血色。 那不是温柔的眼神,芷涯从未在妹妹眼中,看到未有过的锋利,和愤怒。 “我对殿下,曾是云霓之望。”她轻启双唇,化掉前一瞬的冰冷,温和的像是说别人的故事,“我知难而退,抽身躲开。他坚定的一步步走进、不,是闯进来,他告诉我,自己决不是任人拿捏之人,他坚持的,他要去争。‘殿下不退,我亦不退’,我这样回答他,他很欢喜,我看着他,也觉得很欢喜。” 落惜噙着笑,从回忆里出来,看着芷涯:“这就是我的决定。殿下待之以真,我以性命托之。” “打开吧。”芷涯报以一笑。 “这是?” “西府海棠印,凌家家主印鉴。持印所出,阖族必从。”芷涯拿起来,郑重放在她的手心,替她折上手指握住。 “带着它,去寻殿下。去追寻你想要的。” 落惜不肯接手,这小小玉佩,是芷涯拼却所有维护的全部,这是芷涯的,没有人有资格从她的手里接过。 “这怎么可以,这是凌家的!我怎能——” “凌家已经困了太多人,不少你这个。我没迈出的那步,很想看着,很想看着有凌家的女儿能迈出。殿下正需要你。”她伸出手,替落惜抹去泪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发现命运不是你所想那般,甚至,是你一生最为艰难的时刻,也一定要记得,家人在你身后。我,越儿,羽岚,都不会变的。” “明日一早就出发吧,别让他等太久。路上低调些。” 芷涯眼神宠溺地望着她,落惜觉得姐姐明澈的眼睛中,有太多她还不懂的东西。 “为何要我去渝州?”凌越跳起来一脸不解。 “你不是要学武么?那个人走之前和临江王有约,等你及冠,便可去他军中历练。怎么,不想去?那便算了。” “等等!”凌越拽住芷涯的袖子。“你是说临江王,是军魂白琛白王爷?” “还有几个临江王?”芷涯点点头,含笑看着他。 “你还在气父亲啊?”凌越小声问道,“他都出去那么久了。” 凌越抬眼看看芷涯,又怕她生气,抿着嘴也不敢问。 “等你回来,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不许反悔啊!”凌越立马打个响指,忽然又想起什么,“就我一个人去?” “你还想带谁?”芷涯挑眉。 凌越站的笔直,眼睛往后面不自觉转了转。芷涯顺着看过去,茉然亭亭玉立站在那里。 “信在这里,到了交给临江王。不可偷看,不然王爷军威一怒,保证让你滚回来。”芷涯泯然一笑,把信拍在他手上,转身离去。 天涯海阁之中,一片欢声笑语。叶穆捋须坐在堂上,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阁中和桑榆,都交给你了。” “是。” “恭喜师兄接任阁主。” “还要恭喜师兄明日新婚大喜。” 夏观澜微笑点头,一一致意。因明日成亲,未婚夫妻不宜见面,叶桑榆没有出席今日的阁主继任典礼。众师弟师妹便一起围着夏观澜起哄。 “好了,明日喜事还要早起呢,都早点歇了吧。”老师叔看夏观澜面皮薄,出来解围。 一连数日阴天,入夜后,连山上也有些发闷,夏观澜在落霞台舞剑,一套辟水剑法已臻化境。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未禁其事,先明其理。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 他收起剑,看天色,明天要落一场大雨。 “周大人任离州布政使多年,想必明白为官之道。” “这……”周茂泽左右为难,一张白面拧巴起来,既想攀上帝都的权贵,又不敢得罪离州的名门,一面名利一面恐惧把他夹在中间,肆意揉搓,那痛苦真切的从他眼珠里流露出来,反复焦灼,“下官不过区区离州布政使,凌家可是和临江王相交。下官实在……” “高官厚禄就算扔在眼前,也要大人有胆子拿,才是自己的。”来人见惯这种软骨头,嗤笑一声,“大人若有心无力,我便去问问离城太守有没有这个胆子。以后大人妄自保重。” “贵人留步!”周茂泽果不其然的舍不得这天大的好处,“若物证确凿,本官一州之长,确不能置之不理。” “主子晚上亲临,周大人可要办的漂亮些。” 布政使大人如同见了血的蚊子,痴迷而黏腻的目光仿佛已经摸到了近在眼前的光辉仕途,像任何一个投机者一样,觉得自己把握住了人生的路口。 “小姐这是要出远门?”白蘋和青芜看着落惜从许先生处回来后,就收拾着包袱,大大小小物件挑拣不停。 “要出去一趟。你们照旧当差,只说我卧病在床。” “小姐这是要去哪?总得带上我们。” 落惜停下手,温柔地摇摇头:“这次去的地方不能带你们去,你们好好的看家。我去……找殿下。” “小姐可是说胡话,进了帝都,也进不了太初宫啊。”白蘋着急过来扶着落惜坐下,就要摸她的额头。 落惜拉下她的手,失笑说道:“我当然没疯。只是这次的事情,很重要,没办法提前告诉你们。我必须去找他。你们记得装作我还在的样子,千万不能露馅。” “小姐——”青芜是个直脾气,看着自家小姐这吃亏的性子,忍不住说道,“小姐还没吃够苦么?太子殿下是一等一的人才,小姐欢喜,奴婢们不敢说什么。可是自小跟着小姐长大,那年什么凭虚公子,一样是个神仙人物,引的小姐巴巴地淋了一夜的雨,还不是悄声跑了。小姐这伤心委屈谁看见了。就算今日和殿下有意,在家里好吃好喝地等着不好么,何苦千里迢迢的找苦吃。” “青芜!”白蘋使个眼色没拦住她,急的直喊她。小姐的那场际会,只有她们两人知道,说好了烂进肚子里,绝不再提惹小姐伤心。 落惜被她一句刺到往事,顿了半晌,略低沉了些神色,伸手拉过青芜坐在一旁。 “你们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万事只是为我,我知道的。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我得走到他身边去,不仅是为我,还为了他。你们的担心我都收到了,我会像你们照顾我一样,照顾好自己。你们也要好好的,看好家。” 青芜张张嘴,最终懊恼的嗯了一声,起来去开箱子,叨叨着多找些药应急,毛衣服也该带一件。落惜和白蘋两人笑笑,一起收拾着行李。 次日天未大白,芷涯提前安排好一辆马车在侧门外。昨日说好不引人注目,就不出来送行了。白蘋青芜二人送到门口,落惜一身布衣,做寻常女子打扮,拎着包袱上了车,掀开车帘。 天光微亮,她第一次从外,看着二十余年从未离开过的家。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晨光熹微间令人萌发出一种恍惚,好似这一走,就不再回来。 后来太初宫中,她终于明白芷涯话中何意,回想起姐姐所铺垫的一路。我会的,她对自己说,手中握紧了海棠印,面朝江南泣不成声。可惜再没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柔的为她拂去眼泪。 落惜朝门内挥挥手,让她俩进去。 “走吧。”她轻声说。 四九、良人 “小姐,出了什么事红袖不敢问。可是您要做什么,总要吩咐给我啊。”红袖自昨日便心中发慌,从未见小姐如此无措过。下午跟着出门来了商会,实在忍不住了。 “你去帮我买盏莲子汤吧。” —— “你们这是做什么?”凌管家挡在门口,看着外面浩浩荡荡一队官兵围住门口。 “凌家涉嫌通敌叛国,奉布政使令前来搜查,莫要妨碍公务,进!” 领头的军校手一挥,底下人鱼贯而入,往各个院落冲去。 “青天白日的,这、这算什么,你们这是强闯民宅啊!”管家胡子发抖,眼看着这帮人匪徒一般横冲直撞。 羽岚忽见棠棣居闯入一伙官兵,抄家一般,长鞭重伤四五个人之后,无人再敢上前。 “小姐,夫人,夫人还在家。”黄莺在一边喊道。 羽岚面色一惊,把黄莺拉着,往素心堂飞去。 卷云楼中,一片翻箱倒柜之后,凌越书案的层层抽屉被抽出来,掉出一块玄铁腰牌,立马官兵被捡出,递于军校。那人看了眼上面图案,细细和夜临王室图腾对了,如出一辙。 “就是此物,通敌实证在此,拿人!” 这边羽岚赶到素心堂院内,翠翘绿蚁、白蘋青芜几个院里的大丫头都在正堂前。看来明溪阁和竹里馆已经都被搜查过了,几人正和管家一起正护着凌夫人的正房。 “捉贼拿脏,你们红口白牙的就污蔑这天大的罪名下来,是要杀人诛心啊!”凌管家举着凳子挡在门前。院中一个官兵举刀就朝他劈去。 没想卯足了劲的一刀还没落下去,霎时被一根鞭子缠住,再一瞬自个儿脸上便一声巨响,直倒退几步。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到发麻,伸手一抹,满手血迹,半扇面皮已经没了。这人顿时怒从心起,也不等看清是何人,奋力举刀一挥,尚未抡圆臂膀,颈上就被鞭稍勒紧,一下拽倒在地,被一脚踏在胸口。一口鲜血连着几颗牙吐出,也分不清那血是脏腑里的,还是面上的。 “还有不要脸的,只管过来!”羽岚持鞭单足踏在那人身上,横扫前方一眼。 官兵们畏畏缩缩,看着同僚惨状,不敢上前,只围在院外。 “羽岚!”凌夫人扶着丫鬟出来。 “母亲放心,今日无人能入素心堂一步。”羽岚一动不动立在那儿。 凌夫人看着院中一地狼藉,羽岚芙蓉色衣衫上溅着血迹,蹙眉扶紧了丫鬟的手腕,口中压着的话就要冲出来,想张口,又难以说出。 “去搬把椅子来。”凌夫人吩咐丫头,“我在这儿等着。” 巡检营的人冲进江南商会的时候,芷涯正写着一笔账,等那校尉说完罪名,重掷出一支紫毫,墨点沿着桌案甩至地上。 太子不利,她本能觉得家中危险,做好了变故的准备,可没想到是这么好笑的罪名。 “通敌叛国?证据呢?你们敢来拿我,想好后果。” 那校尉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小姐放心,已经把凌家里里外外都搜仔细了,夜临王室的玄铁腰牌这会已经在大人案前了。” 芷涯这才面色一变:“你说什么?夜临王室?” “小姐放心,府上有位厉害姑娘罕有敌手,护着家眷们退在夫人房里,官兵无能,不能上前。”那校尉眼神阴鸷,嘴角弧度大了几分,“不过有了证据,总该有人去过堂,小姐若是执意不去,那只能多派些兵力去府上请人了。” “不用费事了。”芷涯横过一眼,走向前去。 红袖买好莲子汤,刚好街边碰见来送账本的哨子,看他一头汗珠,让店家又添了一碗,让他一并消消暑。两人走到商会门外,看见一队官兵围着,芷涯正中走了出来。 “小——”红袖本能就要冲过去,被芷涯瞧见,一个眼神压住,哨子也在一边拉着她。 “袖姐,你进去谁在外面救人。”哨子压低声音说着。 两人眼看着芷涯被带走,红袖跑去商会问了由头,拽着哨子转身往凌家跑,没到门口就看见正门打开,官兵立在里面。 “现在怎么办啊?”哨子眉毛鼻子拧起来。 红袖想起昨日的那封信,抓着他:“你去天涯海阁报信,快去!” “袖姐你呢?” “我得回去,小姐不在,我得看好家里。” —— 天涯海阁正堂,香案上轻烟缭绕,红烛高烧。 主人宾客各归各位,雪诚、商陆两位师弟任引赞,通赞。 桑榆的花轿自闺房出,沿阁抬了一圈,停在正院中。 “新郎莅位。”雪诚喊道,夏观澜伫立轿前。 “启轿,新人起。”商陆喊道。 “新郎搭躬。”雪诚紧接喊道。 夏观澜拱手,延请新娘。喜娘拉开轿帘,扶着桑榆下轿。 “新郎新娘就位——”虽然天色阴沉,阁中难得有这么大的喜事,雪诚每句话都喜气洋洋,中气十足拉长了喊道。 桑榆落后夏观澜半步,两人行至香案前。 “新郎新娘进香烛。”商陆说着,和雪诚站于新人两侧,分别递上香烛,面前是神位和祖宗牌位。 “跪——献香烛。”雪诚见二人放好香烛,继续道,“明烛,燃香,上香——俯伏——兴——平身。” 二人依他指导行着赞礼。 桑榆的鸳鸯盖头垂下来遮着,只能看见眼前几寸地方。夏观澜立于案前,被明烛线香轻烟绕额,不觉红了眼睛。 商陆继续:“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夏观澜缓缓闭上眼,后脊挺直一跪。桑榆隔着垫子尚可听见一声重响,垂眼身旁,看见他膝下那织红刺绣的喜垫,被他双膝压着往前窜了一寸。 “师叔。”至此赞礼结束,雪诚商陆向堂前一揖,请师叔主持后面拜堂。 “让我进去!我要见阁主!我是凌家的管事,有急事相求!” 外面一阵吵嚷,阁中弟子见来人慌慌张张,似要闯入,又听见凌家二字,怕来捣乱,将人拦在阁外。哨子没练过功夫,拼了命的挣扎,大声嚷嚷的隔着院子都传了进来。 夏观澜瞪开双目,猛然转身回头,掀起的气流扫过红盖头上的流苏,乱摇晃着。 “好像听见凌家,大约是来送贺礼的。放他进来吧。”叶穆虚目看着外面发话。 阁中弟子得令,放哨子进来。 哨子自红袖说完,套了辆车,马不停蹄地跑到山下,又不会功夫,一趟山爬的气都快断了。刚才又在门口呼喊半晌,此刻终于进了门,猛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雪诚看他面红气粗,倒了一盏茶水给他。哨子接过忙灌下,拍着胸口顺气,急吼吼说道:“求阁主救命。小子是凌家庄上的管事,今日凌家遭难,红袖姐姐让小子入阁求助。” “你说清楚,何事?”夏观澜一撩喜服,上前一步。 身后喜娘扶着桑榆缓缓起身。 “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今日去商会交账,还没进门就看见大小姐被官兵押着带走。凌家内外也被官兵把守。听商会人说,是自家中搜出了……”哨子顿了一顿,看了看堂上。 “搜出了什么。”叶穆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搜出了通敌物证,被指叛国,私通夜临。” “什么?”夏观澜和叶穆同时出声。 “百里兄家风清正,断不会有此事。”叶穆断言。 此时阁中飞入一只玉白翎,此鸽不同其他信鸽,一旦起飞必达目的地,就算路遇其他飞禽袭击,非死不停,是军中专用。曦朔离开江南前曾言,如有事以此鸽联络。 观澜上前抓住它双足,解下一支竹管,取出一封短信。短短十六个字:凤阙遭斥,北上明州。夜临磨牙,请顾一方。 “师父,此事非同小可——” “你今日大喜。”叶穆打断他,声线浑厚,“有何事也与你无干,雪诚,商陆。” “弟子在。”两人拱手道。 “你二人随师叔下山,仔细查明。” “是。” 三人闻言即刻就要动身。 “师父!”夏观澜上前一步,“此事不同往日,是要灭门的!” 叶穆深陷的眼睛抬起,望着这个亲手带大的爱徒。 “你们先下去。”叶穆对阁中诸人说着,此刻除了叶桑榆,阁中弟子一并退出屋内。 “观澜今日必要下山。”夏观澜目光恳切。 “师兄!”叶桑榆挥手扯下鸳鸯盖头,眼里垂着泪珠,“你是为了凌家,还是她?” “观澜心中旧人未忘,以免误你一生。” 叶桑榆抬眸,他眼中有亏欠,有愧疚,只无一丝情爱。 夏观澜砰的一声跪在叶穆身前:“弟子不孝,辜负师父所托,辜负师妹,自知难以弥补,本无可辩。可无论如何,今日必不能袖手旁观!待事毕回阁领罚,至死无怨。” 叶穆见他如此,长叹一声。 “师兄,”她丢下那鸳鸯盖头,一步一步挪至今日本该是她夫君的人身边,带着狠意,“她心里无你。” “她若心中有你半分,怎会两次推开你。她要的是凌家的荣耀地位,你还不明白?” “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好。”夏观澜起身,对桑榆一揖,随哨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