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楼 元顺三年春,长安城。 长安城里一条朱雀大街将整个外郭城一百零八坊一分为二,东边万年县,西边长安县,寓意万年长安。两县内各有一集市,分为东西二市,茶楼酒肆,胡商洋货应有尽有,货财二百二十行,邸邸林立,揽尽天下奇珍。 正值午后,东市一家茶楼里热闹异常,上至国家大事下至民生百态皆从一张张唇里翻吐出来。 一书生模样的青年人点下一壶龙井,不着急品,由着茶香弥漫,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睫毛呼扇垂下,根根分明,看似闭目凝神,却将一应声音都听进心里。 靠窗第一桌说的是张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李家遂杀了张家的鸡,张家觉得几片菜叶子不抵自家的鸡,第二天寻着个由头打了李家孩子,李家不服气,当天夜里在张家院子里撒了一把发了霉的米…… 苏岑摇了摇头换个面儿,转头去听里头一桌的话茬。 红绡坊里的姑娘芳心暗许跟着入京赶考的举人跑了,没过了两天却是这举人亲自把人送了回去,只道自己还要科考,便不要互相拖累了。那姑娘一身积蓄被骗了个干净,还被打了个半死,最后口口念着自己是状元夫人,怕是已经痴傻了。 有道这姑娘识人不清的,也有骂这举人冷血无情的,但众人也就当个笑话一笑了之,语气里皆带着淡淡鄙夷,没人会真去同情那姑娘,也没人会真去讨伐那举人。 事不关己才是民生常态。 苏岑微微睁了睁眼,一双眸子机灵地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两个青衫华裾的中年人身上,对这两人说的总算有了点兴趣。 老成些的那人道:“当今朝堂上有三个人不能得罪,一是当朝太傅宁羿,历经四朝,是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人虽已有八十高龄,在朝堂上久不见其身影,却一言千金,仍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二是当今皇上生母,垂帘听政的楚太后,皇上年幼,一应事情都由楚太后拿主意,谁得了楚太后的赏识也便是得了圣心。” 压低了声音接着道:“第三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先帝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四皇叔宁亲王李释。先帝驾崩时皇上年纪尚小,托孤于宁王,实则也是想利用宁王手里的兵权震一震四野,稳住他儿子的位子。几年过去宁王早已是威慑朝野的摄政亲王,手里有先帝御赐的九龙鞭,上打天子下斩群臣,连楚太后都得惧他三分。更有甚者,说先帝驾崩时留有密诏,若是当今天子无德,卿可取而代之!便是这封不知真假的密诏,使得如今朝中势力分作两拨,一拨是本着扶持幼帝的太后党,另一拨则是以宁王马首是瞻的宁王党。这入朝为官要做的头一件事,先得把自己拎清楚了是哪一党派的人,不然就得等着被两边敲打吧。” 苏岑敲着桌子不禁黯然,要当官先得学会站队。 “啊?”另一人焦急问:“那该选哪边是好?” “这两方势力旗鼓相当,”那人接着道:“楚太后有右相,宁王便有左相,太后这边有礼吏户,宁王那边就有兵刑工,文臣们大都本着匡扶正主站在楚太后这边,武将们却信奉当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宁王,表面上看太后党虽是要压宁王党一头,实则宁王手里却攥着北衙禁军的节制权,是把宫城内人的性命握在手里。两方不相上下,在朝堂上斗得如火如荼。” “那皇上呢?皇上虽年幼但总该有个倾向吧?日后接管大统这两方势力不就立显高低了吗?” 那中年人左右环视了一周,趴在那人耳边耳语了一句,那人登时脸色大变,茶水都洒了出来。 “不臣之心……”苏岑敲着桌面轻声道。他虽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略懂一点唇语,再加之一点揣摩,轻而易举就读出了其中寓意。 他每到一处地方就喜欢找个热闹的场所去听那些当地人谈话,虽不见得都是真事儿,其中难免有情感偏倚,却也能窥得个大概。 像方才那两人所言,宁王有没有不臣之心不好说,但两党争斗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二少爷,咱们回去吧?”趴在一旁的小厮一脸怏怏地抬起头来,“抓紧时间还能再把四书五经看一遍。” 明个儿就是科考的大日子,别人家的仕子都是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头埋在书里,他家这位爷可倒好,跑到茶楼里闭目养神来了,这要被老爷知道了,指不定又得气的卧床不起。 “你要是觉得无趣便先回去罢。”苏岑挑眉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宛若二月春风。 阿福却是心头顿寒,头摇的像拨浪鼓,老实趴在桌上不说话了。 上次二少爷这么笑还是在三年前,春风满面地辞家而去,奔赴科考,结果没等出了他们苏州地界就换了行程,全国名山大川访了个遍,就是没涉足长安城。一年后回到家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哭诉,自己在赶考途中被山上的一伙土匪掳回去当了一年文书先生,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演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娓娓动听。老爷夫人一通怜惜,好吃好喝伺候了一年,直到一年前一纨绔子弟找上门来,问何时两人再结伴出游,这才泄了底,被老爷吊在树上一通好打,如今身上还有没消下去的鞭痕。这次再来赶考,便派了他随身跟着,扬言再整什么幺蛾子父子俩就断绝关系,这才一路顺遂地到了长安城里。老爷更是直接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给他置办了一套宅子,长乐坊内,毗邻东市,离着兴庆宫就一条街,虽只有二进二出两个院落,却足抵万金。苏老爷虽是商贾出身,却一心想着让自己儿子从政,光耀门楣,下这血本的意思很明确,这次考不中便住在长安城里,三年之后再考,什么时候考中了什么时候作罢。 话说这二少爷也确有读书的天分,其他同龄孩子还在“人之初,性本善”之时,这人便已经中了县里的秀才,更是在十六岁那年一举拿下乡试解元,再然后……人就跑了。 一张人畜无害的面皮下,掩盖的却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能把人送到这天子脚下已实属不易,阿福也不敢再奢想让人回去看什么四书五经了。 本是百无聊赖趴在桌上看着自家公子在那闭目养神,一阵茶香飘过,阿福不由抬起头来。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提着个长嘴铜壶挨桌添水,只是这人穿的虽像个伙计,身段脸蛋却都不像这种店里的伙计该有的,一副杨柳腰扭的比那女子还多几分韵味,一双桃花眼更是有意无意上挑着。借着添水的契机,几个人不轻不重在他身上揩一把,人也不恼,嬉笑着打闹回去,被人抓住葱白腕子轻轻一扯,便轻若无骨地倒在那人怀里,拉拉扯扯一副雪白肩头便露了出来。 只怕不是来添水的,而是来添情致的。 阿福目瞪口呆。他知道长安城里民风开放,但断没见过光天化日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小倌。心里一边叫着非礼勿视,一边却又移不开目光。 一回神正对上自家少爷一副了然的目光,挑眉看着他:“出门左转两条街好像有家小倌馆。” 阿福面色一红,再不敢抬起头来。 只闻一股茶香倾至,再是一只芊芊玉手提起茶壶盖,小声咦了一声,话里含着笑:“这位公子莫不是觉着我家茶不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怎么点了茶又不肯喝,水都凉了,多暴殄天物呀。” 苏岑抬眸看着他:“暴殄有之,天物却谈不上,我点的是明前龙井,明前茶一叶一芽,冲泡起来颜色虽清淡茶香却幽远,你这明显是雨前茶,初春茶树一天一个样,你这茶比明前茶足足晚了半个月,何来天物之谈?” “公子懂得好多呀,”那小倌面无愠色,反倒含笑拿那铜壶长嘴挑了挑苏岑下巴,语气轻佻:“只是公子不喝,下次我便不来给公子添水了。” 苏岑倒是会意地一挑眉,斟了一杯递到阿福面前,“喝了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那小倌一笑,添了一杯茶的水量,提着铜壶去了楼上。 “二少爷……”阿福皱眉看着那杯茶。 苏岑自己拿过来一饮而尽,茶香幽韵,是明前茶无疑。 第2章 刺客 苏岑顺着那小倌身影往楼上看去,楼上皆是套间雅座,小倌上了二楼直接往里去,进了靠近扶栏这边的一个小间,垂着一片轻纱帐子,隐约可见帐内人形,里面情形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总觉那帐后有副目光在对着他。 “二少爷……”阿福小心翼翼唤道。 二少爷对这小倌一刻不离地盯着,该不会是……看二少爷这势头,今年能高中的几率不大,到时候再在长安城里养起小倌来……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他都该考虑给自己攒钱买棺材了。 苏岑回了回头,笑问:“你看他怎样?” “?!”果然! 阿福吞了吞口水艰难道:“二少爷,路上我有什么照顾不周的您尽管打我骂我,阿福十岁进苏家,一日未敢偷懒,日后定然也一心一意好好伺候您,求二少爷饶我一命吧!” 话至最后已然涕泪横流。 苏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忽闻楼上一阵脆响,杯盏落地,苏岑刚一回头,就见那小倌被从楼上一掌推下,楼下众人一声惊呼,只见那小倌直直坠地,贴近地面身形诡捷一翻,竟是稳稳落地。 再见楼上一人飞身而下,直直冲着那小倌过去。 小倌侧身一闪,避开有力一击,紧贴着打来的一拳身影诡异地闪到那人身后。但追来那人却也不是吃素的,电光火石间利刃出鞘,剑柄向后一抵,重重顶在那小倌腰上。 小倌吃痛地皱了下眉,好在反应依旧迅速,在剑锋扫来之际急急后退,心下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余光一撇,一个侧身闪到苏岑身后。 正在一心品茶的苏岑下一瞬脖子一凉就抵了利刃边缘上。 苏岑:“……” “让开!”那持剑人冷冷道。 他当然想让开,若不是腰间也抵着一柄暗箭的话。 他今日出门定然没看黄历,如若不然如今应该在家沐浴焚香斋戒一日。 只见身后小倌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娇声道:“公子救我!” 苏岑斜睨了一眼紧贴着自己脖子的利刃,小心翼翼用指腹推开了几寸,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眼前人,身高足有八尺,眸光浅淡带着琥珀色泽,一身侍卫打扮,身上的凛然气息让苏岑不由吞了口唾沫,小心道:“这位兄台,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伤了无辜就不好了。” 阿福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刚待理论,被人一个眼神吓退回去。 侍卫冷声道:“这人刺杀我家主子,把人交出来。” 小倌从苏岑背后探头出来辩道:“明明是你家主子光天化日对人家欲行不轨,恼羞成怒还想杀人灭口,大家给评评理,这长安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鉴于这小倌方才在楼下走了一遭,那脸蛋身材也都是有目共睹的,众人纷纷就信了这小倌的话,不敢大声言语却都私底下小声对着那侍卫指指点点起来。 那小倌越过苏岑对那侍卫挑眉一笑,说不出的风情却只换来一个眼刀。 苏岑借机往楼上看了一眼,那人依旧隐在幔帐后头,不动如山端着一只杯盏,虽看不详细,却还是觉得那人像在看着他。他甚至能从那影影绰绰的身形中读出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意来。 一股无名火无由而起,苏岑收回视线,原本只想着尽快脱身,却突然梗着脖子上前一步:“你道他要暗杀你主子,他却道是你们欲对他施暴,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人我不会交给你。” 小倌一愣,悄悄收了手里的暗箭。 阿福却暗叫一声糟了,东市这边因毗邻皇城“三大内”,住的多是些达官显贵,房顶掉片瓦都能砸死好几个当官的,更何况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等闲人家,楼上那位主子指不定是什么大人物,忙在后头扯了扯苏岑衣袖,却被人一甩手挣脱开来。 苏岑接着道:“你道他行刺你家主子,那他与你家主子何仇何怨?是投毒还是暗杀?凶器何在?有何证据?” “凶器是寸长的钢针,射入房顶没了踪迹,至于何仇何怨,”侍卫眼神一眯:“抓回去审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证据,”苏岑挑唇一笑,“人若让你带回去了,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把人糟践完了再屈打成招,到时候是非黑白还不是全凭你们一张嘴,他有冤屈向谁申去?” 众人纷纷称是,小倌在人身后忙不迭点头。 侍卫冷眼一扫,周遭瞬间没了言语,沉声道:“这人身上应该还有发射暗器的机栝,扒了他的衣裳一看便知。” 苏岑一愣,回头看了那小倌一眼,只见人一副惹人怜的模样,拿袖口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大家伙儿看看,这人竟还想光天白日扒人家衣裳,我虽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也断没有任凭你们这么侮辱的道理!” 侍卫不为所动:“要么扒衣裳,要么人我带走。” 那小倌求助地看了苏岑一眼。 苏岑暗自叹了口气,东西这人肯定还带在身上,被搜出来只怕难逃一劫,心想自己这是跟着上了贼船了,无奈回头道:“这人方才我已经验过了,身上没东西,”再扫一眼周遭的人:“你若信不过我,这里好些人都替你验过了,那些方才动手动脚的兄台们麻烦出来做个证,可曾摸到这人身上有什么机栝?” 几个人摇了摇头,一想这便是承认了自己是个浪荡子又纷纷不动了。 但就方才那几个已然够了,苏岑笑道:“你看,我们都说没有,你若还是不信硬要扒人衣裳,难免惹人遐思,莫不是觉得自己主子没能得手便先让人睹上一眼为快罢?” 那侍卫剑眉一横:“放肆!” “祁林。” 一声低沉嗓音自楼上传来,如一坛陈酿打翻在浓浓夜色里。 苏岑循着声音仰头看过去,只见一人着一身浮光暗纹云锦自楼上背着手下来,步子稳健,周身说不出的气度,难怪方才隔着一层纱幔都让人难以忽视。 那侍卫毕恭毕敬拱手退至一旁。 苏岑觉得自己脖子有些僵硬,心跳没由来快了几分。方才对着那侍卫就已有了压迫感,这人只是吐了两个字周遭瞬间寂静,与生俱来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苏岑只觉喉头翻滚,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在那人也只是看了苏岑一眼,道一声:“走了,”留下滞愣的众人缓缓离去。 苏岑紧跟着回头,只见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但苏岑还是从其中读出了那点嘲弄意味。 像看着井底之蛙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时那种不屑一顾的嘲笑。 苏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突然莫名地烦躁。 抓起桌上已然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扔下几个铜板转身离去,阿福紧随其后,出去十几步才发现那小倌竟也跟了出来。 苏岑停下步子皱了皱眉,“你跟着我干嘛?” 那小倌唇上挑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帮了我我不该出来谢谢你吗?” 苏岑边走边道:“我并不是想帮你,只是看不惯楼上的人。” “哦?”小倌一挑眉。 “来茶楼喝茶却偏要挑楼上的雅座,想图清净回自己家喝不行吗?看他那穿着家里也不像缺那二两茶的样子。” “你可知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苏岑忽的眯了眯眼,“我却知道你确是去行刺他的。” 小倌一愣。 “你根本不是茶楼的伙计,否则我说你茶楼里拿雨前茶冒充明前茶时你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那本就是明前茶,你若是真的茶楼伙计不会不为自家店辩解,那便只能说明你去那里另有所图。而且你在楼下走那一遭,虽是有意无意挑弄旁人,却刻意避开了提着铜壶的右手,想必那机栝是藏在右袖管里罢。” 小倌下意识摸了摸右袖管,那里确实藏着能发射钢针的袖箭,眼神越发感兴趣起来:“那你还帮我?” “我说了我不是帮你,我只是看不惯那个人,”一想到那个眼神,苏岑不由又烦躁起来,向前快走了几步又回身道:“我劝你别跟着我了,他方才在茶楼没抓到你不代表就此放过你了,你有这功夫还是逃命去吧。” “他在茶楼里没抓到我以后就更别想抓住我了,”小倌一笑,“我叫曲伶儿,不管怎么说今日还是多谢你了,还有……” 曲伶儿突然伏近人耳边轻声道:“那人确实喜欢男人。” 苏岑一个愣神,再一回头,暮色渐合,那个曲伶儿竟是凭空没了踪迹,苏岑摸了摸耳朵,酥麻感还在,方才那一句……是幻听吗? 第3章 贡院 苏岑直走到第一盏华灯初上才停了步子,打量了一眼周遭,并不是回家的路,阿福垂着头跟在后头,想必是唤了他好几声他都不应,无奈之下只能随身跟着。 暮色渐起,初春凉意透过单薄衣衫一点点漫上来,苏岑冲着那盏灯过去,只见幡旗上用隶书写着田记糖水,看得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铺子也只是简易用茅草搭了个棚子,下面摆上几张桌凳。长安城内有严格的宵禁系统,一个花甲老伯正忙着将凳子统一收到桌上,显然已是打烊了。 苏岑上前一步,原本只是想打听一下这是何处,该如何回他那长乐坊的宅子,走近一看桌上还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梨水,不由心头一动,掏出几个铜钱要买下这两碗糖水。 老伯看见,急忙再把凳子从桌上搬下来,苏岑急道不必了,他们在这儿站着喝完就是了。 一杯温热的糖水下肚手脚始才恢复了一些温度,苏岑打量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府宅,不由问道:“那是哪儿啊?” 老伯顺着人的目光看过去,笑道:“看你的样子也是入京来参加科考的吧?怎么连贡院的大门都不认识了?” 苏岑一惊:“这是贡院?” 老伯慈眉善目地笑道:“白日里看还能壮阔一些,明天科考,贡院里早已戒严,黑咕隆咚一片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苏岑笑道,看铺子已然打烊也没多停留,辞别了老伯,便想着围着贡院走一圈,也算了解了解这让世间万千仕子心之所向的贡院到底长什么样子。 前立三门,如今都紧紧闭着,上方牌匾书长安贡院,左右红柱上悬有楹联: 将相无种笔墨自争 白屋公卿金榜题名 落款为当朝翰林学士林宗卿。此人曾任先帝帝师,是天下文人仕子的榜样。不过自打先帝驾崩,因看不惯朝中风气辞官返乡,在乡里办起了私塾,虽不过问朝中事,却继续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栋梁之才。 苏岑看着自己老师这一手字不禁牙疼,当初就是这手字把他的文章批的一无是处,仙风鹤骨一老头一拿起笔来就变了个人,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一双眼睛精光熠熠。等隔日拿着新作的文章再去找他,小老头眼睛一眯,再道其实你昨日那篇文章也有可取之处,两方权衡一下,明日再交一篇文章上来罢。 苏岑急忙避开正门绕着院外围墙环顾一周,墙高两丈有余,墙上还设有棘垣,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瞭角楼,足见森严。 苏岑沿着东墙一路走过去,足以容纳万人的贡院不过一里有余,半柱香的功夫便能从院南走到院北。刚待转到北墙,一个转身苏岑呆立原地。 紧接着一身冷汗拔地而起,头皮一阵发麻。 只见眼前一尺火光明灭,三四个人齐齐跪在地上正念念有词地在烧纸,火光打在那几张脸上不见一点血色,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两厢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双方嚎叫声乍起。 过了一会儿还是一胖子站起来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离了那诡异的火光苏岑这才看出来,这些是人。 “你们这是干嘛呢?”苏岑皱眉问。 胖子把人拉至一旁,小声问:“你也是明日要科考的吧?” 苏岑没作答,胖子倒也不介意,将手头纸钱分了一半递给苏岑,“快去拜拜,明日保你金榜题名。” 苏岑没接,只问:“你们在这烧纸是为了金榜题名。” “你想必刚来没打听过吧?”胖子神秘兮兮往苏岑耳边一靠:“这贡院里啊,有鬼。” 苏岑愣了一愣,不由翻了个白眼,心里只道你们才像鬼,好在夜色掩映,胖子也没在意,拉着苏岑继续道:“很多年前有个仕子参加科考,结果在考场上咯血而亡,心怀怨气化作厉鬼在里面游走,没逢科考就出来骚扰那些仕子。但你若科考前一天过来祭奠他他就不会为难你了,”说着又把手头纸钱往苏岑手里塞,“赶紧去拜拜,一定要心怀敬意,不然不灵的。” 苏岑把纸钱还到胖子手里,“不必了,我不信这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胖子还在苦苦劝导:“年轻人还是要有所敬畏,我是看与你有缘才告诉你这些的,旁人我可不告诉他。” 敢情另外跪着的这三个不是你招呼来的? “多谢了。”苏岑笑一笑,转身退了出来。 那胖子无奈摇了摇头,继续跪下去烧手里那些纸钱。 两人终是在宵禁之前回了家,临近春闱城里的客栈早都住满了,好在老爷子给他置办了这套宅子,如若不然像他们这般紧掐着点过来的只怕城外破庙都得跟人打个商量。吩咐阿福锁了门,苏岑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一会儿是曲伶儿那张精致的脸,一会儿又是那胖子在火光下烧着纸钱,到最后通通化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他这么强烈的压迫感。 若说他之前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在那人面前就像被捏住了后脖颈,全身都炸着毛却动不了分毫。 而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 阿福掌了灯端上来,小心试探着问:“二少爷,还读书吗?” 苏岑看了看桌上一摞经义,道:“把灯放下,你退下罢。”随手抄了一册中庸,翻上两页又扔了回去。 他力气都用在平常,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确实不是他的风格,略一回头,只见阿福还站在原地,正在小心措辞:“二少爷,不然我也去替你烧点纸,我知道这种事二少爷不屑做,但就像那个胖子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替二少爷去,二少爷好好在家歇息就好。” 这阿福原是老爷子手底下的人,苏岑原本只当这人是老爷子派来监督自己的人,如今看来人确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不由开玩笑道:“你不怕你半夜自个儿过去,被那厉鬼拖进去吃了?” 阿福心下一惊,脸色煞白,还是坚持道:“这……可是……” 苏岑笑道:“你放心,你家二少爷有的是真本事,不靠鬼神庇佑,你现在好好回去歇息,千万别闹出什么动静来扰了我清眠,到时候拉你去喂鬼。” 阿福咧嘴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次日,苏岑备好了书具灯具三支蜡烛随着浩浩荡荡的仕子大军来到贡院门前,看着自己老师那笔大字,龇着牙进了正门。 眼睁睁瞧着自家少爷终是有惊无险地进了那道门,直到大门紧闭也没再搞出什么幺蛾子,阿福不禁松了一口气。 贡院里应试的地方是一间间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说的好听点叫舍,难听了其实连个笼子也不如。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日,也便是夜里得睡在这小笼子里,天寒地冻,腿尚且伸不直。苏岑看着不由嘴角抽抽,只想着快些把文章做完了早早出去,能不过夜便不要过夜了。 找到自己号舍苏岑刚待入内,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叫嚣,略一回头,只见一瘦高个指着一个胖子正在呵斥。 苏岑挑了挑眉,好巧不巧,这胖子正是昨夜烧纸那个。 “你一个屠户儿子能中举人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竟然还敢来参加春闱,大家一个私塾你那点底子自己不清楚吗?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不几时周遭就围了一圈人,那瘦子有越战越勇的趋势,胖子只是低着头不时擦擦额角的汗。二月天里被人骂出一头汗来还不还口,这人要不是太怯懦就是城府太深。 直到惊动了贡院内巡守的号军人群才渐渐散去,瘦子骂骂咧咧走了,胖子擦擦汗,一回头正对上苏岑意味深长的笑容。 胖子显然也认出了苏岑,勉强一笑,拱一拱手,进了隔壁一间号舍。 苏岑这才回过头来,躬身进了自己这间小笼子,一进去门外立即有人上了锁,苏岑把笔具砚台一一摆上,伸个懒腰,闭目凝神,再一睁眼,眼神陡然清亮犀利。 第4章 会试 考完最后一科策论,苏岑按照往常早早交了卷从号舍里出来,冲着监考他们这一片的翰林学士躬一躬身,挺直了腰背扬长而去。 这人不是第一次提前交卷了,几天下来张翰林早已上了心,别人要做三天的文章他往往一天就能做好,拿起那糊了名的试卷看了一眼,心下不由一惊。浩浩汤汤,一笔行楷写的行云流水,长撇、悬针处锋芒毕露,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再一看内容,张翰林手上一抖,三大页文章直指当朝党争之害,针砭时弊,条理清晰,全然不像一个少年人的见识。 字里行间都像那个人的风采。 急忙抬头看一眼已经走远了的身影,穿过片片号舍,昂扬着头向着门外而去,二月天的日光打在那人背上,竟有些逼得人睁不开眼,那桀骜身段渐渐消失在门外,张翰林低下头按了按眉心。经世之才,只要不是被刻意雪藏,必能化作一柄利刃在朝堂上展露锋芒,将混沌朝局劈开一片清明。 苏岑出了贡院左右打量,卖糖水的铺子还在,日头正好,苏岑过去要了一碗糖水一饮而尽,再要了一碗才坐下来慢慢喝。 买糖水的老伯还认得他,这会儿没什么生意,便上来搭话,问他又是提前交卷了? 苏岑也不故作谦虚,微微一笑:“今日答的顺,思路上来写完就交了。” “后生可畏啊,”老伯笑道,“十几年前也有个提前一日交卷的年轻人,如今已做到中书令了,我看你啊,日后定然也大有出息。” 苏岑一笑,知道这老伯说的是当朝右相柳珵,太后党的顶梁柱之一。这位柳相是永隆二十二年的状元,也是太宗皇帝在位时举办的最后一届科考。只是这位柳右相的成功却是不可复制的,在永隆年间宁王与先帝的夺嫡之争中,这位柳相成功站对了位置,在先帝提拔下一路高升,天狩八年先帝猝然离世,年仅六岁的新天子登基,手握兵权的宁亲王入仕朝堂,这位柳相又站在了太后党一列,经楚太后一路提拔,在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事中一路踩着别人的尸首爬上了权力高峰,四十出头就已封侯入相,在别人看来是难以企及的荣耀。 如今朝堂局势已然稳定,两方势力持中,想要再露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苏岑也不过就一笑了之,况且在党争狭缝之中左右逢源并非他所愿,还不如下放地方为黎民百姓做点实事。 “你这糖水铺子有好些年头了吧?”苏岑问道。 “是啊,十多年了,”老伯眯眼看着紧闭的院门,“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进去那扇门,也见过太多人从那扇门里出来,有的春风得意,有的涕泪横流,有十几岁的孩童,也有年近花甲的老头,他们好些人都是从我这喝过糖水进去的。” 苏岑笑道:“那你这糖水可倒厉害,喝过的至少都是举人以上的,还叫什么田记糖水,干脆改成状元糖水得了。” 老伯看了看飘扬的幡旗,风雨飘摇了这么些年字迹早已模糊,比不得那些新招牌光鲜亮丽,却还是淡淡摇了摇头:“做人啊,不能忘本……” 五日后放榜,阿福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人群中挤进去,他字认不全,却记得自家宅子门前那个苏字,三百名贡士从后向前看,越看心里越凉。今日清晨二少爷像往日一般起来,放榜的日子他甚至都有些紧张,二少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起来后悠闲地给几盆花浇了水,之后掏了本闲书靠着卧榻津津有味看起来。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风风火火赶过来看一眼。 果然没中。 阿福怏怏地从人群中被挤出来,正想着要如何回去安慰自家少爷,只见一队人骑马而来,几个侍卫隔开看榜的众人,由鸿胪寺官司将最后一张杏榜贴到了布告栏上。 “今年怎么这么晚?”有人小声议论。 “好像是会元人选有了争议,据说翰林院和礼部为了这个人选差点打起来。” “那最终是哪方赢了?” “哪方赢了不清楚,但肯定是榜上那人赢了。” 待鸿胪寺官司及一众侍卫退出来,众人一哄而上。 里头有人喊:“会元是苏州人士。” 外头人也喊:“叫什么?” 只听里面道:“苏岑!叫苏岑!” 阿福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一路从贡院跑回苏宅,冲进房门只见那事主还躺在卧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块酥饼,酥饼渣子掉了一身,那人却浑然不觉。 不拘小节,果然是大人物才有的风度! “中了!二少爷中了!”阿福兴冲冲道。 “哦?”苏岑挑了挑眉,“会元?” 阿福一愣:“二少爷你知道了?” 苏岑站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渣子:“我那篇文章,要么一鸣惊人,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没有第三种说法。” “连中二元,二少爷你太厉害了!”阿福围着人团团转,之前他一直觉得苏岑就是个寻常富贵人家被惯坏的纨绔子弟,嘴上虽不说,服侍起来也没怠慢,心里却始终有些异样。可这一路上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家少爷并不像表面表现的那般浮浪,机敏起来心思如发,学问也是货真价实,崇仰之情不知该如何表达,便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太厉害了”。 “过几日就是廷试了,到时候再争个状元回来,连中三元,咱们苏宅定是祖坟冒青烟了,”阿福从人左边晃到人右边,“参加廷试就是看见当朝天子了,以后二少爷当了大官说不定我也能跟着去那皇城里看看,二少爷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阿福,阿福,”苏岑把人按住,这人像只蛐蛐似的在眼前跳来跳去,直晃的人脑壳疼,从桌上拿了个酥饼塞到人手里,“吃个酥饼。” “二少爷我不吃,”阿福兴冲冲推回去,“你真的太……” “我太厉害了,我知道了,”苏岑及时打断,把酥饼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皱皱眉:“其实我也不想吃,我还是比较想喝碗米粥。” 这人一大早出去看榜连饭都没给他做,无奈之下这才去巷子口买了几个红糖酥饼,红糖没吃到,倒是酥饼渣子掉了满屋。 阿福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现在就去做饭。” 看着人又兴高采烈跑出去,苏岑不由坐下来会心一笑。说不紧张都是假的,他这一宿就没怎么睡好。他那篇文章写的太过极端,很可能就触了某些人的颜面,给他施点小手段让他不得翻身。当初林老头就说他戾气太盛,不懂的掩盖锋芒,他当时还不以为然地一笑,反讥道“老师你都能一怒之下辞官返乡,我这算什么”,只记得当时老师捋着自己几根山羊胡叹一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不要学我。” 他当时面上恭敬,心里想的却是风摧木断为之脆,石毁于流为之耎,他信奉的是百炼成钢,风火雷电浑然不惧。 所以提笔那一瞬,心里想得是什么写下的就是什么,绝不违逆本心。 如今能入榜,那定是说朝中还有清醒之人,也不枉他千里走这一遭。 第5章 廷试 一月后廷试。 原则上入了杏榜的人员不会再裁冗,只是确定名次先后,还有最令人瞩目的一甲人选及状元郎花落谁家。 廷试考的是策问,三百名贡士聚集在大明宫,按点名先后上前,伏首含元殿门外,由天子提问,当庭作答。答题期间需得低头颔首,不得直视天子面容。 苏岑随着一众仕子在鸿胪寺官司带领下由皇城入宫城,一路途径前庭太常寺、鸿胪寺、尚书省,这才由丹凤门入大明宫,来到真正的天子脚下。 队伍顺序按照当日会试名次,苏岑自然排在第一个,一路上皆在暗叹这皇室建筑果然雄伟气派,入了丹凤门,整个人不由一愣,脚步一滞致使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鸿胪寺的小官司一笑,“苏才子,快些吧,皇上等着呢。” 苏岑这才点点头,跟了上去。 只见眼前是三条拔地而起的龙尾道,白玉石阶犹可见玉石纹路,两旁青石栏杆雕镂上层为螭头,下层为玉莲,苍茫大气宛若天阶。而含元殿就屹立在这天阶之上,左右各有翔鸾阁和栖凤阁两厢对峙,宛若雄鹰展翅,与远处龙首山遥遥相应,背依青天,俯瞰万物,煌煌不可直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难怪有人穷尽一生想入这道门,这至高无上的皇家威仪和这睥睨众生的气派的确有令人趋之若鹜的吸引力。 龙尾道分三层,这三百人便是站在中间一层与最上层连接的平台上,为示公正,廷试的顺序由抽签打乱,庭中有执笔的官司将仕子所言一一记录,以备后续查看。 已然进了三月,本是万物始春不冷不热的好时节,这三百人里满头大汗者有之,瑟瑟发抖的也有之,甚至有人在叫到自己名字时一激动惊厥过去,三年努力化作泡影。 苏岑略微偏了偏头,与他并排站着的是杏榜第二名,自打进了丹凤门他就发觉这人有意无意在打量他,他自幼受人端摩惯了,向来不在意别人目光,可被这人盯着他总有一种不自在之感。 那人一身素纹墨兰织锦缎,周身自带一股雍容气度,见苏岑看过来也不闪避,冲着苏岑一笑:“苏兄,久仰大名。” 为表礼节苏岑也简单冲人拱了拱手,只是这人认得他,他却不认识这人,榜都是阿福替他去看的,除了知道自己是榜首,其他的一概不知,无奈只道:“幸会。” “你不认得我?”那人眼里闪过一抹惊诧,转而又笑道:“腹有才华之人多半也不屑于打探那些小事,我看过苏兄的文章,确实作的鞭辟入里,理法辞气皆妙,非常人所能及,我对苏兄景仰的很。” “你看过我文章?”苏岑不由眉头一皱,春闱试卷都糊了名,由书吏誊写一遍后送到礼部统一审阅,期间礼部官员食宿皆在一处,外人不得出入,这人是什么人,竟敢说看过他的文章? “苏兄不要误会,”那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所言容易引人乱想,笑了笑只道:“苏兄可知今年杏榜为何晚了半个时辰?”没等人作答又道:“礼部和翰林院差点打起来就是因为我们俩,一开始我不服气,放榜之后我小舅舅找来你的文章给我一看,我才知确实不如你,我输的心服口服。” “小舅舅?”苏岑听的越发云里雾里。 “我小舅舅对你也很感兴趣呢。”那人冲苏岑一笑,笑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恰在此时传唤官上前,对着那人施了一礼,道一声:“世子,该您了。” 换作旁人传唤官都是在阶前叫号,到这人这里却是传唤官亲自下来请,而且刚刚那传唤官貌似称呼他“世子”。 本朝除了少数几个像宁王这样有军功的王爷手里握有实权,大多数王府虽享世袭特权,表面上风光实际却是个吃闲饭的称呼,手里并没有实权,若想登朝入仕,便只能随普通考生一起参加科考。 看来这位便是位不甘心吃闲饭的皇亲国戚。 那人随传唤官走出两步又回头冲人一笑,“我叫郑旸,日后还望苏兄多多关照。” “威风吧?”看人走远了,苏岑身后一人探头上前道:“当朝姓郑的皇亲国戚,那便只有英国公郑覃一人,三十年前还是安庆侯的郑覃与太宁大长公主完婚,你可知他所说的小舅舅是谁?” 苏岑皱了皱眉,他对打探别人隐私不感兴趣,只是奈何这人正在兴头上,虽是问他,却全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那人接着道:“这太宁大长公主与权侵朝野的宁亲王系一个母妃所出,那他所说的小舅舅……”意味深长一笑:“便是当朝摄政亲王!” 苏岑仰头看过去,那人屹立高阶之上,一身衣带飘飘,迎着晨辉熠熠,那副高昂的姿态与庭下站着的这些人有如云泥之别。 “所以说啊,量你会试答的再好,你能比得过人家这身世门第吗?你说说看,这种人搁这儿凑什么热闹啊?” 后面那人还待说什么,苏岑侧了侧身子,往前跨出半步去,闭目养神,默把经义又想了一遍。那人悻悻张了张口,识趣儿地又退了回去与旁边的人去说了。 直到前面的鸿胪官叫到他的名字,苏岑始才睁开眼,一双眼被古今才学荡涤的清澈干净,缓步上前,说不出的张扬意气。 伏首殿前,只听里面一个脆生生的童声照本宣科问道:“朕为人君,仰赖天恩,顺承帝业,布政施教于天下。为君者,当咸以万民乐生,俾遂其安欲,尽天下父母之任。然天有劣时,冻馁流民犹之有哉,边外驱长毂而登陇,战火绝尘。朕有意参条理化,暂顿兵刑,还江山明复,苍生安歇,兹理何从?” 这是问的安民缓兵的治国之法,其中有几处磕顿,还有人在一旁小声提点,一听便知是有人备好了稿,只是借由天子之口读出来。 要听的只怕也不是这位天子。 因为不能抬头,苏岑也不知庭上还有什么人,略一思忖,字正腔圆回道:“臣天资愚钝,才疏学浅,愧得天子提问,诚惶诚恐,斗胆直言。依臣之愚见,治国亦如治病,亦有望闻问切之法,臣斗胆提‘医国’之论。所谓‘望’者,一观民生国气,二观河山万顷,育之以春风,沐之以甘雨,秋有所收,冬有所养,民者,国安则以自给之能,均之以田地,修缮水利,旱有给而涝有出,辟土薄征,则民有足衣足食,而路无饿殍矣;‘闻’者,百里无哀鸿,千里无兵戈,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为君者,当散布耳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拘一城之隅,闻交趾烟瘴,亦知漠北苦寒,宜增设各地御史,风吹草动则京已有闻;‘问’者,需躬亲民意,恐玲琅而塞耳目,乐府而堵视听,而不得闻民之所哀苍生所愿,裁冗去奢,知民之艰苦,广纳良言,上通下效,谨防闭塞言路;‘切’者,最为慎之,弗之表象以观内里,直切要害。国之沉疴存久,冗杂病之也,弊病不除,盲而行之则徒增消耗。臣妄自深揆,今天下融融于表象,内则日月交食,割裂甚之,国资有限而人欲无穷,饮血啖髓,则国徒有其表而无其实,外强中干败絮其中。观古今圣人,秦皇汉武先祖太宗,无不举国齐戮,上下一心,则天下归一四海升平。愿陛下秉承先人遗志,还清明以朝堂,悯施苍生,则天下幸甚。” “那在你看来,国之弊病是什么?” 苏岑猛地抬起头来! 那声音低沉厚重,在庭中大殿上梁椽间来回缭绕,经久不息。 上一次他听见这声音还是在茶楼里,他仰头看着,那人从楼上下来,一身华贵气度闲人勿近。 这次是他在庭前跪着,那人坐在龙案下方,一身皂衣绛裳,衣袍上用浮金线绣着一只若隐若现的九爪龙纹,一双眼睛如千尺寒潭,静静看着他,本是不带什么情绪,但他还是从那副斧劈刀削的眉间看出了一丝嘲弄。 和不屑。 原来这就是军功赫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宁亲王李释,郑旸口中所谓的小舅舅,朝中第一不能得罪之人。 而他初次见面便已经把人得罪透了。 苏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方才还泰然处之侃侃而谈,一对上那双眼只觉胸口被狠狠击了一拳,一口气上不来憋的胸口阵痛。 直到御前的宦官叫着他的名字,提醒他不可直视圣上,他才愣愣回过神来,低头的一瞬间眼里没由来的发酸。 又是这么狼狈。 又是栽到同一个人手上。 “你这一番‘医国’之论作的倒是流畅奔放直切时弊,就有一点,你最后‘切’的沉疴指的是什么?” 庭上人又问了一遍。 “皇叔,他说的是……”一个童声弱弱响起,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却没了声儿。 苏岑握了握拳,这人是故意刁难他,他说的清楚明白,有心之人哪怕是庭上的少年天子都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这人却锲而不舍又问了一遍。 是料定了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苏岑狠狠咬了咬牙,道:“党争。” 第6章 状元 话说出来苏岑一身戾气反倒是散尽了。他的仕途只怕是断了,也不必再循着那些死规矩,慢慢挺起腰来来直视着李释,缓缓道:“我‘切’的便是党争,如今朝堂上暗潮汹涌,党争之风甚嚣尘上,人人各为私利,互相攻讦,置国家社稷于不顾,当官前先得学会站队,行事前先得考虑如何为自己党派谋取利益。官员不作为,祸乱皇权,久而甚之,国运必衰!” “放肆!” 皇帝身旁的太监大喝一声,刚待叫侍卫将人拿下,却见本该最为恼怒的宁亲王挥了挥手,面上全无愠色,反倒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人,接着问:“那你所谓的党是什么党,争的又是什么?” 苏岑张了张口,所有的话挤在嗓子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可以不要功不要名,却还想要脑袋。 李释对着庭下跪着的人挑了挑唇角,那人一副倔强神情,死死盯着他,答案全写在了眼里。他看过他的文章,自然知道他‘切’的是什么,先前那些人他一个也没过问过,可就是这个人,这副咬牙切齿的神态,看着就想逗一逗。 好在没等李释再问什么,一道声音从右首的屏风后传出:“你下去吧。” 苏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如何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殿,又如何出的宫门,三月暖阳打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了好久才愣过神来,抬眼一看,好巧不巧,竟是当日那家茶楼。 信步进去又点了一壶龙井,苏岑刚给自己斟下一杯,不由抬头往楼上看了看。 那扇轻纱帐子已经被收起来了,桌上也没有人,可他执着滚烫的一杯茶浑然不觉地盯着楼上,像在与什么人对视。 那日李释看了他多久? 那双眼睛太深了,他那些幼稚、拙劣、少年意气暴露无遗,像被人一层一层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一丝不挂,毫无保留。 只一眼,那个人就把他看穿了。 而他,除了一次次被冲击的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看那人一眼。 世人都道权倾朝野的宁亲王兵不血刃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从来不苟言笑一副阎罗模样,苏岑不由冷笑,那些人肯定没见过真的宁亲王,杀人诛心,这人含笑间一个眼神就能让你挫骨扬灰,还连带着魂飞魄散,永无翻身之日。 他当日放走了那个行刺的刺客,凭着李释的身份地位,当时就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那人偏偏就没动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确实没什么比一路披荆斩棘走到最后才发现原来终点竟是悬崖来的绝望,枉家里老爷子还等着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原来他来到长安城的第一天就把入仕之路给断了。 功亏一篑,一身狼狈。 一壶茶直到凉透了苏岑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楼日暮西山,一壶茶像喝了一壶酒,一路踉踉跄跄往回走,边走边又犹豫着要不找个没有宵禁的小馆待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阿福解释他太厉害的二少爷怎么就名落孙山了。 即便阿福识时务地不问,或者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回答,但就那双满怀期待的眼睛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得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待一会儿。 比如……红绡坊……再比如…… 苏岑抬了抬头,暮色渐合,华灯初上,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倌倚着窗靠着门看着他,嘴角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长安城里风气开放,养小倌玩娈童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在东市边缘便有一条烟红柳绿的巷子,青楼与小倌馆对门开,男人和女人抢生意,血色罗裙眼波缭绕,却也不比女人差到哪里去。 而他这个样子,像足了那些踟蹰门前想尝尝鲜的外来人。 然而苏岑定在门前却是另有原因。 那个刺客在他耳边亦真亦幻说过,那人喜欢男人,今日郑旸又道,他小舅舅对自己有兴趣。 那是什么兴趣? 这种……兴趣……吗? 胃里没由来一阵翻涌,他这一日粒米未进,空腹喝了一壶凉茶,自己知道没东西可吐,却还是弯下腰干呕了好一阵。 门内几个小倌冷冷楔了他一眼,纷纷回了馆里不再搭理他了。 苏岑呕完了瘫坐在地不由苦笑,他这恶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恶心心里那一瞬间卑劣的念头。 最后还是回了长乐坊,一拐进自家巷子便见阿福打着灯笼在门前等着,见他回来急忙奔上前,牢牢抓住他袖子,一时激动地不知如何开口。 “你知道了?”苏岑皱了皱眉。 “我都知道了,二少爷你……”阿福手上激动地抖着:“你太厉害了!连中三元,新科状元,咱们苏家振兴有望了!” 苏岑:“……” 愣了好一会儿苏岑才回过神来,盯着阿福:“谁告诉你我中了状元?” “这还有假,”阿福往身后一指:“宫里来的官爷们还在候着呢,左等右等也不见二少爷你回来,我这才想着出去寻你,刚好碰见你回来了。” 苏岑往前看了看,果见两个宦官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黄绢,对他谄媚笑着:“苏才子青年才俊,大魁天下,恭贺恭贺啊。” 苏岑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把两个人看的脸色都僵了,忽的一步上前,劈头夺过那卷黄绢,一把掷在地上:“他还想玩我到什么时候?!” 两个宦官面面相觑,滞愣了片刻。这高中了欣喜若狂者有之,涕泪横流者有之,更有甚者一时激动惊厥过去的他们也见过,可这把皇榜扔在地上的这位苏才子却是头一人。 他们两个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争取来这份差事,早就打听好了这苏状元家境丰裕,本想着能好好赚几个跑腿钱,结果这又是唱哪出呢? “二少爷……”阿福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把皇榜捡起来,怕人再给扔了只能别在身后,小心翼翼试探:“二少爷,你没事吧?” 确实但凡是正常人就不该做出这样的事,多少人寒窗苦读一辈子不过就是求这一卷皇榜,只有他这犯了病的才避之如洪水猛兽。 苏岑慢慢冷静下来,伸手道:“拿来。” 阿福犹豫再三才从身后拿出来送回人手上。 苏岑盯着手上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慢慢提出一抹笑来。 不就是要玩吗? 那便陪你玩。 一个地方他能栽倒一次两次,却总有一日能把这道阴沟踏平了。 长安城里的梆子声响过了三更,李释始才放下朱笔,突起指节按了按眉心,一件披风适时披上来。 祁林立在身后,道:“爷,歇下吧。” 天子年幼不懂政事,满朝文武的奏章都是经由中书门下草诏审议,最后送到兴庆宫由摄政亲王批红,之后才能交派下去。 看着像手握重权的好差事,却也不尽然,祁林果见自家主子刚揉平了的眉心又皱了起来,“陇西要屯兵,淮南闹水匪,黔州又与当地部落起了冲突,无非就是变着法儿跟朝廷要银子,这是把朝廷当成了挂在他们身上的钱袋子了,随用随取好不自在。” 祁林忿然:“去年太后要建什么芳林园,如今哪有钱给他们解决什么部落冲突?户部尚书赵之敬为了讨好楚太后也真是不择手段,半个国库都搬空了。” “他有银子给楚太后建芳林园,就得有银子给我剿匪发军饷,”李释拿起朱笔在陇西淮南的折子上画了个圈,最后看到黔州的折子想了想,终是落下一句:教化克先,缓动兵戈。 搁笔起身,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问道:“那个新科状元怎么样了?” 祁林道:“还能怎么样,接旨谢恩了呗,”跟了两步又道:“爷,我就想不明白了,他那番言论矛头直指向您,楚太后都不想要的人,您还保他干嘛?” 李释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笑了笑,“初生无畏,小孩子挺好玩的。” 第7章 庭宴 三日后琼林宴,天子赐宴一甲三人,庭宴设在太液池旁的承香殿,直接由左银台门入内庭,可避开外朝诸多殿宇机构。 苏岑到门前时已有两人在候着,一位看穿着是宫里出来引路的太监,另一位却是一身粗布衣衫,见他过来拱一拱手:“苏兄。” 这人是今年的探花郎崔皓,洪州人士,据说是瞎眼老母织渔网一路把人送到了今日成就,放榜当日当即差人回老家把老母接过来,一时间成了坊间慈母孝子的典范。 苏岑以礼相回。 一旁候着的太监道:“人都到齐了,咱们进去吧。” 苏岑看了看四周,皱眉道:“不是还差一个人吗?” 那太监不禁笑了,道:“世子随宁王车驾一并来的,如今已在宫中了。” 苏岑一怔,他都忘了,今年的榜眼便是当日那个郑国公府的世子郑旸,身为宁亲王的大外甥,自然不必跟他们一样在宫门外候着。 随那太监入宫门时苏岑状似不经意余光一瞥,正看见崔皓一脸不屑的神情。 坊间早有传言,郑旸是因着与宁亲王的关系才拿到了这个榜眼位置,位居第二,既不扎眼又不难看,只是将摸爬滚打一路院试乡试会试爬上来的崔皓挤下去一名,如若不然这个榜眼位置本该是崔皓的。 郑旸有没有真才实学他不清楚,但崔皓心存芥蒂却是真的。 苏岑几步上前塞了几块碎银子到那太监手里,跟着打听:“公公,宁王也在?” 太监手里轻轻一掂量,收在袖中,冲苏岑一笑,道:“自然是在,当今圣上刚满九岁,朝中大事皆由王爷和太后拿主意,今个儿这宴明面儿上说是皇上要见见大伙儿,实际上就是这两位要见你们,你们将来仕途走的顺不顺就看这两位看你们顺不顺眼了。” 苏岑直接拿了个银锭子送上去,“那宁王可有什么喜好避讳吗?我当日廷试时对宁王多有冲撞,还望公公多多提点。” 那太监笑得眼都看不见了,手里拂尘一挥,道:“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咱家在内侍监当值,平日里管的就是宫里的饮食起居,王爷有时留在宫中处理政务都是咱家伺候的。” “至于喜好……”太监瞥了一眼崔皓,见人白布衣衫也不像有钱孝敬他的样子,拉着苏岑往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说来也怪,咱们王爷平日里也就喝喝茶下下棋,钱财人家不缺,又不近女色,倒说不上来有什么特殊的喜好。非要说的话,早年王爷在战场待过,喜欢烈马,只是这军中的好马向来都是由着王爷先挑,哪里轮得到咱们孝敬。避讳倒是有一点,王爷不吃冷酒,你若要敬酒需得记得,一定要拿温好的酒敬,别触了大人物的霉头。” 苏岑笑笑:“多谢公公提点。”转头又问:“宁王不近女色,可是府中早已妻妾成群,看不上外头的胭脂俗粉?” “这倒不是,”太监道:“王爷当年立府时册立了前朝左相温廷言的女儿为妃,只可惜红颜薄命,王爷常年征战沙场,两人甚至没来的及留下子嗣就香消玉殒了。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王妃走后再未续弦纳妾,当初先帝在位时还能说他两句,如今更是没人管的了了,这王府后院直到如今都是闲置的。” 这宁亲王四十上下正值虎狼之年,要说他后院无人苏岑倒真是不信。 “哦?”苏岑无视崔皓冷冷的目光凑上前去:“我怎么听坊间传闻宁王不续弦是因为喜欢男人?” 太监愣了一愣,四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事关皇家威仪,是要杀头的。” 苏岑一听便知道有戏,将身上带的银子全塞到人手里,冲人恭敬作了个揖,“公公放心,我绝不外传。” 太监皱眉颠了颠一大袋银子,终是叹了口气,“你也就是遇上咱家,换作别人真就回答不了你。” 苏岑一笑:“公公怎么说?” 太监拉着人快走了几步,道:“确有其事啊,这些大人物们谁没有点自己的癖好,只是不为人知罢了。咱家入宫早,早年服侍过太宗皇帝,那时先帝和王爷尚还是皇子,太宗皇帝临终前对王爷训话,背地里怎么玩不管,但大婚得成,也不能拿到明面上。宁王府铁桶一块,这么些年王爷秉承太宗皇帝遗诏,外面虽有些风声风语,但没人拿的出实证,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跟在宁王身边的那个侍卫……” “你说的是祁林?” 苏岑想了想点头。 “他?”太监满目鄙夷,“那就是个王爷从外面捡回来的狼崽子。” “狼崽子?”苏岑皱了皱眉。 “他不是汉人,”太监道:“是突厥人,王爷从边关捡回来的。” 苏岑忆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当初只以为这人眸光浅淡,如今想来确实不是汉人该有的。 “那人就是王爷手里的一把刀,手上可不干净,”太监接着道:“你可听说过图朵三卫?那个狼崽子就是那帮人里的。” 苏岑心下一惊,图朵三卫号称大周最强的一支军队,全部由突厥人组成,却是为汉人卖命。当年阿史那带领突厥残部躲在沙漠腹地捕鱼儿海,汉人没人敢入沙漠,只能望沙兴叹。图朵三卫一百五十人负辎挺入荒漠,十日后只回来了二十人,带回了阿史那已经风干了的人头。 一战成名。 便是这么一支军队却人人避之如猛虎,他们对自己族人尚且冷血如此,他日若是倒戈更不会对汉人留情。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群行尸走肉的怪物,是一把锋利的刀,用的好能削铁如泥,用的不好也容易反遭其噬。 显然宁亲王就是位使刀的好手。 说话间太监已领着两人穿庭过院来到承香殿门前,苏岑停下来向太监辞别,崔皓冷冷越过两人,目不斜视先行一步。 步入大殿天子尚还不在,却也已有好些个人在席上了。 苏岑第一眼便定在了御席右首正与郑旸谈笑风生的宁亲王身上。 说到底谈笑的是郑旸,风生的却是李释。今日是常宴,李释没穿当日那身庄正得吓人的朝服,一身玄纱深衣绛紫袍,但不可否认,这人穿黑色总能穿出一种逼人的气势来,映的大殿上繁复鲜苒的轻纱曼帐都失了颜色。 看他进来郑旸自觉地往后靠了一个座位,热情招呼:“苏兄,坐这里。” 位置好巧不巧,正是紧邻着李释下首的位置。 恰逢左首轻咳一声,苏岑回头看了一眼,当即认出这人正是那位永隆二十二的状元,太后党的首席人物,当朝右相柳珵。 还没等他回神,崔皓已经热忱地对人行了一礼,眼里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崔皓如此也不无道理,这位柳相年纪轻轻就坐到如此位置,有楚太后做靠山,匡扶正主克承大统,日后皇帝亲政定然会委以重用,难免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典范。 那位柳相眼神瞟过苏岑,最后落到崔皓身上:“过来坐。” 崔皓忙凑过去坐到了柳珵下首。 苏岑皱了皱眉,这席上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泾渭分明,左首礼部吏部户部三位尚书,加上这位柳相,全是太后党的人,右首则是以宁王为首的另外半壁江山。崔皓坐了左首,已然认了自己是太后党的人,郑旸自然是坐在自己小舅舅这边,就剩他一个以反对党争言论夺冠的新科状元愣在庭中,受众人指指点点。 苏岑愣了片刻,无视众人目光落座在方才郑旸让给他的位子上。 李释扫了他一眼,执杯一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苏岑只觉自己那种全身炸毛的感觉又回来了。 天子入座,众人行礼,只李释坐在席上岿然不动,反倒是那小天子怯生生先唤了他一声皇叔。 宁亲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 天子落了座,照本宣科一通褒奖之后众人才启筷子,下面也渐渐有了人声,因着是琼林宴,讨论的话题也都在这新登科的三个人身上,吏部尚书道:“这次一甲三人皆都是青年才俊,咱们也没见识过这几位的风采,不妨现场出个对子,让他们三个对上一对,咱们也权当是附庸风雅一回。” 几个太后党的人接连附和,表面上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汹涌。坊间皆传这郑旸是个走后门的草包,这些人这是想着现场给崔皓正名来的。 苏岑瞥了一眼郑旸,只见人浑不在意地吃着饭,见他看过来对着人挑眉一笑。 “柳相是永隆年间的状元,这对子不妨就柳相来出吧。”有人附和。 柳珵客气地谦让一番,思忖片刻,道:“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 苏岑暗叹,柳珵这状元之名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一句话将佛儒道三教汇总,三人又分指三教的代表人物慧远、陶渊明、陆修静,简简单单一句话,实则考究的很。 庭上静默了几分,柳珵看了一旁的崔皓一眼:“你既是探花,便由你先来,大人物总该留到最后压轴的。” 崔皓冲人拱一拱手,认真道:“晚辈献丑:庐立南阳,三请三辞去,三足三鼎立。” 这说的是武侯诸葛那一段轶事,对仗严谨,音韵铿锵,柳珵满意地笑了笑,转而把目光饶有兴趣地投向郑旸。 众人都在等着他出丑,然而当事人却像毫无察觉一般,放下筷子一忖,对道:“惠泽齐州,九转九功成,九州九归一。”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等着看笑话的人纷纷被打脸。 崔皓脸上的表情尤显精彩。 他和郑旸的对子放在一起高低立现,郑旸所对不仅暗含道家九转功成九九归一的思想,更暗喻大周一统天下。他所对的立显器小,不及郑旸的恢宏大气。 如此看来,这郑旸确实是有些才气的,至少不是众人所言的全凭走后门。 苏岑偷摸瞥了一眼李释,只见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显然早已了然于胸。 柳珵清了清嗓子,被人拂了面子脸上明显不悦,转而对着苏岑:“来,听听我们的新科状元有什么高对?” 苏岑垂下眉目,道:“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第8章 入仕 “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席上一瞬安静。 静默了好一会儿始才听见一点动静。 李释放下筷子,道了一声:“对的不错。” 别人都是以大见小,他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却是以小见大,细微处见真谛,禅意悠然,卓然脱俗。 郑旸回过神来鼓掌恭贺:“苏兄这状元来的货真价实!” 苏岑冲人点头一笑。 “朕也喜欢苏才子对的。”庭上小天子出声道。 “哦?”李释笑了笑,“这是为何?” 小天子挠了挠头,“只有苏才子对的朕能听明白。” 李释笑了笑没作声。 当朝天子不过九岁,要他懂什么三教九流九九归一确实不容易,只是苏岑对的看似简单,小天子只怕也只是看明白了表面意思,不懂深层含义。 “既然皇上喜欢苏才子,不妨就封苏才子为御前侍读吧?”柳珵一边提议一边意味深长看了苏岑一眼,又着重咬道:“太后也是这么个意思。” 今日宴请群臣楚太后不便出席,柳珵便成了楚太后的耳目以及代言人。 这话是个明白人就知道是拉拢,隔着偌大的中庭苏岑都能感觉到崔皓投过来的淬了毒般的目光。天子侍读,说起来没有品阶,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小天子如今正是开蒙之期,留在天子身边言传身教,来日等天子亲政,那他便是帝师,仕途不可限量。 苏岑却不以为然,天子侍读,说的好听点是为天子讲学,难听些就是个看孩子的。小天子如今才九岁,有这权侵朝野的宁亲王虎视眈眈守在一旁,这政不知道得亲到什么猴年马月去。苏岑如今刚入仕途,一腔抱负可不想用在一个小孩子身边阿谀奉承,说他少年意气也好,不识抬举也罢,总之这活儿他不想干。 还没想到怎么措辞,只听身旁人声音醇厚道:“孙翰林教的挺好的,不必换了。” 一槌定音。 苏岑不由循着声音看过去,三次会面,第一次措手不及,第二次狼狈不堪,只有这次他认真且清楚地看清了这人的样子。 宁亲王杀人眨不眨眼吃人吐不吐骨头他不清楚,但就这一副上好皮囊看着确实赏心悦目,眉目英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身上带着令人窒息的强大气场。低头执着一只翠玉杯盏,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拇指上带着一枚墨玉扳指,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黑的纯粹。 苏岑保证,他此时看着李释绝对只是出于欣赏目的,只是在外人看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新科状元廷试时当庭怒斥当朝权臣,事后被人因公徇私刻意打压,众人当即便给苏岑目光中无端生出两丛火来。 柳珵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自然不是真想让苏岑当这什么天子侍读,当朝有一个柳相就够了,没必要再多生出一个来跟自己较劲。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接着道:“那这样吧,傅祥刚晋了侍郎,中书舍人尚还空出一个名额,苏岑就过来补上吧。” 中书舍人正五品上,掌侍进奏,既能参议表章,又管拟诏制敕,向来为文人士子企慕的清要之职。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当初柳珵便是从中书舍人干起,一路高升,以至如今拜官入相,风头无俩。 苏岑如此两厢不靠,反倒有了依傍,由着两方左右拉拢。像崔皓和郑旸这般早就站好队的,自然也起不了这些风波。 柳珵那手算盘打的也是精明,自己是中书令,苏岑拜入自己门下,即可把人收为己用,又有自己在上头压着,只要自己一日不倒,苏岑就没有僭越的可能。 “他不去。” 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但紧接着人从善如流换上一副温和面相,看着苏岑:“你不适合。” 苏岑皱眉:“王爷怎知我不适合?” 李释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我给你更好的选择。” “哦?” “大理寺。”李释冲人一笑,“你自己选。” 苏岑一愣,转而蹙眉。 说实话,他心动了。 大理寺掌天下刑罚,断世间刑狱,虽不及中书舍人来的位高权重,却只需与律令刑法打交道,不必在人前虚以委蛇。他虽看不惯朝中党争风气,却也明白这不是他一己之力就能扭转的,入大理寺至少能做到两方都不依附。只是他没想到,仅仅三面,李释便能把他看透至此,那双眼里胜券在握,对他的选择早已了然于胸。 若像当初天子侍读那般直接给拒了他还能好受些,而偏偏,李释说让他自己选,又恰恰,这个提议,他拒绝不了。 苏岑拿起自己桌上的酒觥,手疾眼快地给李释杯中倒满,又给自己满上,咬牙切齿道:“谢王爷抬举。” 先干为敬。 饮罢杯中酒,苏岑抬头看着李释,见人愣了一愣,右手中指在杯壁上打了两个圈,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拿了起来。 “爷……”一直立在身后的祁林上前一步。 李释摆摆手,示意人退下,拿起酒樽一饮而尽。 那太监说过宁亲王不饮冷酒,那定是肠胃不好,初春三月,一杯冷酒下肚苏岑尚还觉得胃里烧的难受,他倒要看看宁亲王是怎么个不好法。 一天被人两次拂了面子,柳珵面上早已冷若冰霜,向小天子托病请辞后,拂袖而去。 众人目送柳珵走后纷纷把目光投向苏岑,能把位极人臣的柳相气的忿然离席,这位新科状元果然不同凡响。 苏岑默默叹了口气,如今算是把两边都得罪透了。 把心头不悦都发泄到这罪魁祸首头上,苏岑又连着敬了李释几杯酒,李释都笑着应下来,最后他都有些微醺了,奈何人一点事儿都没有。 只是身后的目光越来越冷,苏岑次次敬酒都担心祁林腰间佩剑要上来把他血溅当场。 一场琼林宴硬是吃成了鸿门宴,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月已中天时庭宴才散,苏岑由一个挑灯的小宦官引着出宫,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庭中,众人皆散了,只宁亲王还独坐席上,见他回过头来还对他举杯一笑,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去他妈的不吃冷酒。 苏岑跟着引路的小宦官一头扎进夜色里。 入了夜的太液池较之白天又别有一番韵味,亭台轩榭处点着一盏盏八宝琉璃宫灯,映在湖面影影绰绰,烛影摇红,伴着不知名的花香,颇有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白日里再恢宏壮阔,到了夜里都像变了个样子,变得温婉,多情。许是因为喝了酒,临别前那个人对他挑眉一笑,不考虑其中的别有深意,那个笑他竟还觉得挺好看,眉目舒展,像漾在杯中的一斛清酒,能醉人。 等回过神来,苏岑才发现这些亭台楼宇并不是夜幕下变了个样子,而是他压根就没来过这儿。 “公公?”苏岑快走了几步,“这是出宫的路?” 这人明显不是白日里那个多嘴多舌的人,连句搪塞他的话都没有,言简意赅道:“跟着走就是了。” 皇宫后院守卫森严,没有宦官引路,只怕会被禁军直接以私闯宫闱的罪名拿下。 苏岑想了想,只能跟着上前。 七拐八拐,小宦官总算停了步子,苏岑抬头看了一眼殿前牌匾――清宁宫,当即了然。 这是宫里另外一位大人物要见他。 天子年幼,尚未成婚纳妃,许是为了感念与先帝的情意,楚太后便还住着当日做皇后时的清宁宫。 小宦官吩咐:“进去之后伏首叩头,不得直视太后面容。” 苏岑点头,宫门开了个小缝,苏岑进去依着吩咐跪下,盯着地上的一块五蝠捧寿的地砖看了一刻钟,才听帷帐后有人问道:“你就是苏岑?” 声音听着泠泠悦耳,全然不见苍老之气。楚太后十六岁封楚王妃,二十四岁随先帝入主中宫,如今先帝长辞,人不过也就三十多岁,纤纤素手却握着大周的半壁江山。 苏岑叩首:“草民苏岑拜见太后。” “刚才席上的事柳相都跟哀家说了。” 苏岑心下一惊,自己席上把柳相得罪的不轻,敢情楚太后这是问罪来了。 只听人接着道:“听说你想进大理寺?” 苏岑犹豫片刻,照实回道:“是。” “你可知刑部大理寺都是宁王的人。” 苏岑伏在地上,话却咬的字正腔圆:“我入大理寺只想惩办凶佞,为民申冤,无意牵涉派系,更不是谁的人。” “你当日廷试作医国之论,痛陈党争之害,针砭时弊,所以哀家记得你,”楚太后顿了顿,接着道:“那在你看来,哪一党所谓正,哪一党所谓邪?” “党争徒增内耗,无所谓正邪。” “你错了,”楚太后正色道:“哀家争得的天理道义,正统皇权。你身为臣子,就该以陛下为尊主,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为天下苍生死而后已,”一句话说完苏岑自己都愣了,果然醉酒误事,这种时候保命要紧,当什么义士?于是又放软了语气:“若陛下是站在苍生这一边的,我自然就是为陛下效力。” 楚太后估计被气的够呛,却又无力反驳,最后只道:“陛下自然是站在苍生一边的。” “陛下圣明。”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没什么好说了,在人看来他就是块朽不可雕的烂木头,冥顽不灵。偏偏楚太后还就是喜欢磕硬,继续锲而不舍道:“你知道这新科状元为什么由你来做?” 苏岑一愣。 “你廷试时开罪了宁王,是哀家力保的你,若不是哀家,莫要说这状元之名,只怕脑袋也保不住了。” 没等他反应,楚太后接着说:“你在大理寺也好,你欠哀家一个人情,需要的时候,哀家会让你还的。” 第9章 来客 回去的路上苏岑再没有心思欣赏什么亭台倒影朗月清辉,一路上都在暗骂,那只老狐狸装腔作势一把好手,席上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背地里竟想着置他于死地。 亏他最后还动了恻隐之心,少敬了两杯冷酒。早知如此,赔上半条命也得喝死那个老东西。 他竟然还觉得那双眼睛好看? 好看个屁! 一路骂着回了宅子,阿福睡下了,房里给他留了一盏灯。 回了房里往床上一躺始才觉得晕,而且一上来就是猛的,天旋地转的。这一晚上东西没吃多少,酒倒是陪着喝了不少,而且都是冷酒,这会儿都到了胃里,搅裹着,翻涌着,涌进他的四肢百骸。 难受。 那双眼睛像一坛陈酒一般看着他,不许他去当天子侍读,不许他入中书省,他竟有一瞬间觉得那人是赏识他,要把他留在身边为己用。如今看来只是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吧,廷试时没弄死他便拿条链子拴在自己身边,防止他再出去乱咬人。 难受。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睡意一点没上来,反倒脑袋快炸了。苏岑索性也不要勉强,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开了门,往后院走。 吹吹风,醒醒酒。 后院一棵山楂树遮天蔽日,是之前宅子的主人种的,正值花期长势喜人,一丛丛小白花开的旺盛,白日里闻不出什么味来,在夜色下竟能嗅出点点幽香。 苏岑坐在树下,小白花瓣撒了一地,三月天夜里算不得暖和,凉风习习反倒把酒意吹散了大半。 刚有了点睡意,树后的草丛里猛地传出窸窸窣窣一阵声音。 猫? 苏岑皱了皱眉。 刚起身那声音又没了,苏岑更加笃定那东西不是猫,甚至不是动物,他起身的声音说大不大,但足以让这边听见,若是什么小东西这会儿早就已经跑了。 不是动物,又会动,那应该…… 是个人。 苏岑随手抄了截阿福晒好的干柴,屏着呼吸慢慢凑上去,分开枯黄的干草,准备着稍有异动他就一棍子下去。 等到走到近前,苏岑看清楚了。 确实是个人。 一身血衣。 苏岑还没动作草里那人已经干嚎了一嗓子,紧接着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昏了过去。 苏岑:“……” 这要是死在这里了,他进大理寺办的第一个案子就得是自己的案子了。 慢慢撩开那张被湿发掩盖的脸,苏岑小声咦了一声。下巴尖细,眼睛狭长,许是因为失了血,这人脸色在月光下尤显苍白,宛若一块带着隐青的古玉。 是当日茶楼那个小倌。 苏岑没记错的话,这人说过,他叫曲伶儿。 将人从后院拖到前厅,阿福显然也被刚刚那一嗓子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一看不由一愣,直到苏岑催着帮把手才回过神来。 这人看着身段纤细好似没什么重量,一旦脱了力立马变成一块千斤砣,把人拖到床上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吩咐阿福去烧水,苏岑始才拿起烛灯对着人好好打量。 一身白布衣衫上都是血,洇洇沥沥,有些发暗有些却还是新鲜的,再看人脸色泛青,唇色苍白,额角冷汗淋漓。苏岑给人小心解了衣裳,不由眉头一皱,那副瘦弱的身板上满是淤青擦伤甚至还有刀伤,最要命的一道从腰上横亘过去,足有寸深。下手凌厉,毫不留情。 这是有人要取他性命。 帮人擦洗,包扎,又换了衣裳,忙了大半宿才停下来。鸡鸣破晓时苏岑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一动,他立马清醒过来。 那人已睁开了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看着他,第一句话是:“我饿了。” 苏岑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谁要杀你?” 曲伶儿眼珠一转,水汪汪地看着苏岑,“我快饿死了,没力气说话了。” 苏岑盯了人一会儿,点点头,出了房门对着外面道:“阿福,去报官。” “哎,哎!”曲伶儿从床上一跃而起,龇牙咧嘴地扶着床起来,捂着腰冲着外面直喊:“别报官,我有力气了,我说还不行吗?” 苏岑靠着门框看着他,一脸不耐烦呼之欲出。 曲伶儿慢悠悠躺回床上,“我这是摔的。” 苏岑挑了挑眉:“从我家墙上摔的?” 曲伶儿眼珠转了转,点头:“嗯。” 苏岑:“阿福――” “不是,不是,”曲伶儿急忙摆手:“跳崖,跳崖摔的。” 苏岑眉头蹙起来,却也没打断,示意人继续说。 “有人追杀我,我也是没办法,得想个脱身的法子,不然让他们逮到我我死定了。其实我都安排好了,崖底和崖壁都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因为腰上这伤出了点纰漏。” “是李释吗?”苏岑突然问。 当日这人去刺杀李释,以李释的身份和地位,要弄死一个人实在易如反掌。所以看见这人一身伤,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李释。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把人直接扔出的原因,若真是李释要杀他,那他的死期估计也不远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算不上惺惺相惜好歹算搭把手。 只见曲伶儿眼里黯了黯,摇头,“不是他。” “不是他?”苏岑站直了身子,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也好,徒然欣慰也罢,那双他看不懂的眸子里到底没盛着杀意。 “那是谁要杀你?”苏岑接着问。 曲伶儿那边彻底没了动静,苏岑担心人又昏过去了,两步上前察看,只见人半条胳膊遮住了眼睛,嘴唇薄凉,轻声道:“这个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把我送去见官我也不能说。” 人人都有难处,既然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苏岑也没再为难,吩咐阿福给人熬了清粥喂人喝下,自己在一旁抱着半个肘子啃。 曲伶儿对着肘子垂涎三尺,目光熠熠能淬出毒来。奈何那人浑然不觉,边吃边对阿福道咱们家是卖茶的不是卖盐的,下次再放这么多盐就把你卖了换盐。 看人吃的差不多了,脸上也有了活色苏岑才继续问:“你为什么来找我?”见人眼珠子提溜一转,苏岑又补了一句:“我可不信你是机缘巧合就能翻到我家院里来,不说实话就把你扔出去。” 曲伶儿撇了撇嘴:“怎么这么凶。”转头嘻嘻一笑,“你上次不是救过我一回嘛,我这人不喜欢欠很多人人情,反正都欠你一回了,也不差再多一回。” 苏岑翻了个白眼:“我借你米你还我糠,你觉得合适吗?” “滴水之恩涌泉报,来日我一并还了你,”曲伶儿喝完了粥捂着腰平躺下来,死里逃生还吃上了饱饭,舒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想动了。 “你不说谁要杀你我不勉强,”苏岑道:“但你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杀你?” “跟你没关系,”曲伶儿一双桃花眼眯开条缝,“只要你不出去乱说,他们找不上你。” “你当日刺杀的那是当朝亲王,你被追杀是不是跟那件事有关?” “我没打算刺杀他,就是做做样子,李释也看出来了,否则当天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我们。”曲伶儿冲人一笑,“所以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朝廷钦犯,他们都以为我跳崖死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来,你就当养只猫养条狗,等我把伤养好了立马就走,绝对不会拖累你。” 苏岑愣了愣,再想说什么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默默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帮着阿福收拾碗筷。 出门前又看了人一眼,一张脸还是苍白的厉害,微皱着眉,不见当日伶俐的神色。 他说起来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上次帮了人惹了一身腥已经后悔了,这回再让人留下来,说实话,他犹豫了。 他一腔抱负付社稷,愿意入大理寺化真相正义为利剑,助有仇之人报仇,有冤之人申冤。可这人是个刺客,来历身份他尚且搞不清楚,更何况这人身上还带着这么多秘密,是敌是友是好是坏他都一无所知。但看着那张脸上一脸倦色,堂堂一个大活人,毫不介意地把自己比作猫和狗,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半夜翻墙来投奔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看着年纪也不大,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跳崖保命? 关上房门,嘱咐阿福把人看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知会他。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确定里面的人听见了,又看了房门一眼,适才回房补觉去了。 第10章 暗器 四月初,吏部公布了这届科考人员的任用名单。 当日苏岑没去的中书舍人位置由崔皓捡了个便宜,郑旸入了翰林院任翰林侍诏,掌批答四方表疏,文章应制等事,恰恰与崔皓的中书舍人干的是一个活儿。只是翰林侍诏拟的是事关军国大事的内制,中书舍人则是官员任免及例行文告的外制。两人自一见面就不对付,如今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明里暗里斗得风生水起。 苏岑倒是如愿进了大理寺,只是入职的第一天就把李释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当日李释说让他入大理寺,却并未告诉他入了大理寺是担的什么职。他入了大理寺才知道,自己供职大理寺主簿,从七品,掌印章、钞目、句检稽失,说到底就是个管后勤的。前衙案件审理完之后,他负责抄录建档送审刑部,还要复核全国各地案件,平日里就埋首大理寺后殿,别说重案要案,几日下来连人都没看见几个。 这明摆着就是李释刻意刁难,与他同届的崔皓郑旸都官至中央,握着京中地方第一手的实权。哪像他,刚入职寺丞便吩咐整理自开朝武德年间所有的刑狱案件,好些案牍储存不当都发了霉,字迹不清,两三页粘合在一起,又有证据不详的,还得多方参证查实。连着几日在不见天日的案牍堆里埋着,身上都一股子霉味,日日担心自己身上长蘑菇。 等到休沐的日子,苏岑吩咐阿福把他房里的书都搬到外面晒一晒,又把床单被褥都晒了一遍,最后自己跟着搬张躺椅一并躺在日光下。他现在闻不得霉味,一有点端倪就想吐,直到把自己身子骨都晒透了才起身,一回头正对上某人怨怼的目光。 家里不请自来的这位爷倒真就把自己当成爷了,一大早苏岑就听见曲伶儿支使阿福去东市买蟹粉酥,本来也没当回事,等阿福走了苏岑翻个身正准备继续睡,紧接着就听见曲伶儿房门吱呀呀地开了。 这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平日里吃喝拉撒全由阿福伺候,据阿福回禀这几日下来曲伶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乖巧得很。 忍了这么些天,今日总算忍不住了。 苏岑立时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跟了上去。 只见人捂着腰去了后院,来到当日他摔下来的地方,东翻翻西瞅瞅。 因为腰上有伤,曲伶儿只能用脚去拨弄那些荒草,过了没一会儿轻轻一笑,刚把东西找出来,一回头愣在原地。 苏岑挑一挑眉:“曲公子这是觉得我这里寒酸,想去刑部大牢住几天?” “你你你……”曲伶儿如同白日见鬼,脸色煞白,“你不是去大理寺了吗?” 苏岑倒是惜字如金,懒得再跟人废话,朝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人把东西交出来。 来苏宅住了这几天曲伶儿也算是明白了,这宅子主人长着一张阳春三月的脸,却生了一副寒冬腊月的脾气,性子上来了两眼一眯,有百十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曲伶儿犹豫再三,乖乖把手里东西交了上去。 一套袖箭,一条束带,苏岑拿着边往回走边看,袖箭应该就是当日曲伶儿藏在袖管里的机栝,束带为皮质,中间用一块兽首腰扣连接着,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却大有文章。苏岑一一掏出来打量,曲伶儿垂着头悻悻跟在后头。 “这是什么?” 苏岑一个回身,曲伶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看清楚了回道:“燕尾镖。” “暗器?” “四刃三尖,隐蔽性强好控制又好携带,这个是我减了重量,威力却比一般的镖要大。” “哦。”苏岑点点头,随手往墙角一扔,捡起另一件,“这个呢?” 曲伶儿心疼得嘴角直抽抽,迫于苏岑的淫威也不敢去捡,只能继续跟着,“柳叶刀,因形似柳叶而出名,刀身轻薄又带有弧度,能十丈之外取人性命。” 苏岑一脸嫌弃地扔掉,捣了捣,掏了个圆筒出来。 曲伶儿扫了一眼当即一惊,一个健步上前夺下来:“小祖宗,您消停会儿吧,这个是孔雀翎,里面有一百零八根银针,你要是触了机关今日咱俩都得交待在这儿了。” 苏岑心有余悸,也不敢乱翻了,回了房内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抬眼看着曲伶儿。 他入了大理寺没几天,官架子倒是学的像。曲伶儿躲了躲,最后也知道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只能承认:“这是我那天带过来的,怕你看见了不收留我,这才提前藏在了草里。” “知道我看见了不肯收留你,还敢往回捡?” “这些都是我的身家性命,”曲伶儿刚要去取他的袖箭,被苏岑瞪了一眼之后悻悻从桌上拿了枝笔,在修长的五指间灵巧地转着,“你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我的暗器都是经过我改良过的,一百零八根针装进这么寸长的圆筒里,就是精于暗器的唐门也做不出来。” 曲伶儿越说越兴奋,一双桃花眼笑着弯下来,笔在指尖转的越发风生水起。他自小习暗器,一双手早已练的灵巧无比,平日里一根银针都能在指尖转起来,如今光看着不能动,越发手痒,只能拿苏岑一支笔解闷。 等人一脸兴奋地讲完,苏岑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曲伶儿想了想,“没有了啊?” “你几岁了?” “二,二十六……” 苏岑一掌拍在桌子上,咚地一声,把人当即吓了一跳,笔应声而掉,急忙改口:“十八,十八!” “你尚不及弱冠带着一身能杀人的行当翻到我家院子里到底想干嘛?!” 苏岑不动声色时看着冷若冰霜,一旦动起怒来眼神就能杀人,把人唬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缓了好一会儿曲伶儿才轻声道:“我懂了。” 把笔从地上捡起来放回笔架上,曲伶儿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东西,袖箭套在臂上,束带束于腰间,对苏岑道:“多谢你这几日的收留,你的恩情我记得,若我还有命活着,日后一定报答你。” “不过只怕你也没什么需要我报答的吧,”曲伶儿对着人扯了扯嘴角,“这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儿,你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不愁吃穿,我却也要吃饭,这都是我吃饭的家当,我不能丢。” 看着苏岑凝眸看着他不为所动,曲伶儿最后对人笑了笑,拿着自己当日那件满身是血的衣服披身上,扭头出了房门。 先去后院扶着腰把他的燕尾镖柳叶刀捡回来,这些东西放在以前不见得多稀罕,可他如今在逃命,拿不到补给,每一枚都可能救他一命。 绕到前院又往房里看了一眼,见人仍然是当初那个姿势坐在桌前,才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往外走。 也没什么好失望的,说起来本就是他奢求了。苏岑说的也没错,与人无亲无故半夜翻进人家院子里,换作旁人只怕当时就把他扔在外面等死了,能得来这几日安生已是老天馈赠,本就不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刚开院门正碰上阿福买蟹粉酥回来,略惊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纸包递上去:“喏,排了老长的队才买上的,下次我可不去了,我家少爷都没你这么难伺候。” “没下次了。”曲伶儿对人一笑,把东西收下。 出了院门,忽听见身后一道冷冷地声音传来,“你要留下可以,但那些东西得交给我保管。” 曲伶儿诧异回头,只见那人靠着乌木门框,眼里带着当日那般淡淡的不耐烦,说出的话没什么温度却让人没由来地心头一暖。 “曲伶儿你记得,这期间长安城里但凡出了什么事我都算在你头上,你好自为之。” 第11章 凶案 苏岑起先觉得整理案件是顶顶没意思的事儿,几日抄下来却也窥得了几分其中的奥秘。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靠着先人智慧所破,细微之处见真章,真相往往披着谎言的外衣,总有人会把那层外衣脱去,还真相大白天下。 武德年间因建国之初,刑狱条例还不完善,好在当时举国忙着复兴社稷,整顿风雨中飘零了好些年的河山,倒也没有大案要案发生。到了永隆年间,太宗皇帝李彧克成大统,上位之初就惩办了大批先朝元老。当时有传言李彧的皇位来的不正,太祖皇帝原本有意把皇位传给温良的太子,然而太祖皇帝病危之际太子却突然染了恶疾,甚至死在了太祖皇帝前头,太祖皇帝收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龙驭宾天了。传言当时任豫王的李彧将一众皇室成员幽禁三清殿中,等众人出来时,李彧早已登基继位了。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免不了世人非议,只是李彧也不是等闲人物,永隆初期,牢狱大兴,多少人因为一句话不当就被处以极刑,武德年间的大臣更是惨遭屠戮过半,太子监国期间交好的大臣们死的死,致仕的致使,幸存至今的只剩了四朝老臣当朝太傅宁羿。 太宗皇帝虽处事狠绝,却也是雄才伟略的千古一帝,在位二十三年,知人善任,表里洞达,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在位期间虽屠戮无数,却也涌现了大批能匡扶家国社稷的人才。 前大理寺卿陈光禄便是其中之一。 永隆年间大兴刑狱,却也使得律例刑律逐渐完善,时任大理寺少卿的陈光禄便主持编纂了后世奉为圭臬的《大周律》,在前朝基础上参照本朝情况重新废、改、立,是为量刑参考的标准,真正做到了“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 陈光禄在位期间承办的案件超逾百例,见微知著明辨秋毫,所办没有一件冤假错案,后人将其事迹编成了《陈氏刑律》,从此案件查办审理皆有例可援。 苏岑一边抄着一桩永隆十八年鬼婴的案子,‘死者颜面肿大,眼球突出,舌尖伸出,胸腹隆起,胎儿死后分娩,是为壅气将死婴挤出’,一边啧啧赞叹这陈大人果然厉害,有人打着鬼婴的名头作案,陈大人硬是在人死后一个月要求开棺验尸,盛夏时节,尸体高度腐烂,陈大人亲自下棺指着绿色的尸液给人讲解死婴的来历。 苏岑在满屋的腐朽气味中抄的聚精会神,冷不防有人猛地推门进来,阳光迎面打来,却把苏岑吓得整个人一怔。 抬起头来,看清来的是前衙的小孙,主管在前衙端茶送水跑腿,鲜少到后殿来。 “怎么了?” 小孙喘着气:“宋大人让您到前衙去一趟。” “我?”苏岑皱了皱眉,宋建成是从五品的寺正,算是他的顶头上司,自他入寺的第一天起就不待见他,许是得到了某些人的授意,这才把他打发到后殿里整理卷宗。 “赶紧的吧,前头案子正审着呢。” 苏岑皱眉阖上籍册,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跟着小孙往前衙走。 到了前头只见一个女子跪在堂前,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旁边还躺着一个,满身血渍,看样子已经没气了。 苏岑还没想明白这凶杀案找他来干什么,只听宋建成在堂上大喝一声:“跪下!” 苏岑一愣,扫了一眼两旁拿着杀威棒气势汹汹的衙役,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悻悻跪下。 宋建成接着问:“你可认得这个这个女子?” 苏岑往旁边一打量,那女子虽妆容凌乱,但看得出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韵致,衣带上带着斑斑血迹,见他看过来,对他咧嘴一笑:“我是状元夫人。” 苏岑:“……” 之前这女子都低着头,他倒是没看出来这人神志还有些问题。 苏岑:“我不认识她。” 宋建成惊堂木一拍,“她口口声声说是你夫人,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苏岑反问:“这人的身份背景你查清楚了吗?” 宋建成一愣,只见堂下跪着的人目不斜视看着他,目光清冽如一弯朗月,字正腔圆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女子应该是红绡坊里的姑娘,当日跟着进京赶考的举人跑了,却又被送了回来一顿毒打,当时就疯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状元夫人,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应该还没举行会试,更没有什么状元之说,”末了一笑,“这件事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传遍了,大人不知道?” 宋建成立时面上无光,他原本打算把人叫上来杀杀性子,只是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被人在堂上质疑审查不利,折了面子。 宋建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这些本官自然知道,不过是找你过来协助调查。” “哦?”苏岑挑了挑眉,“那我能起来了吗?” 宋建成只能摆摆手。 苏岑起来之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恭敬地拱一拱手,“既然是协助调查,那我能看看尸体吗?” 宋建成一口牙在嘴里咬碎了,最后只能和着血咽下去,对苏岑视而不见,对一旁的书吏吩咐:“接着说。” 苏岑也不在意,自顾自蹲下去看尸体。 一旁的书吏读道:“死者吕梁,湖州人士,二十八岁,天狩八年中的举人,此番进京是为参加今年的会试,中三甲同进士出身,录泾阳县录事……于四月初八——也就是昨夜死于东市红绡坊后的巷子里,今日清晨被人发现,旁边还有红绡坊的姑娘绣娘。” 苏岑一边小心检验尸体一边侧耳听着,泾阳县离长安城不过百十里,也算是京畿重地,县衙录事虽然只有正九品,却因靠近京城而有很大的升职空间,如今离放榜结束早已过去十几天,有了职务的早都去了任上,也不知这吕梁是为何还逗留在京中。 验完了伤苏岑站起来,“尸体口眼开,手散,口中有酒味,全身刀伤无数,但都不致命,颈部右侧刀伤一处,深三分长两寸,砍断血脉,是为致命伤,刀口上宽下窄,上深下浅。” 书吏对着下方仵作的验尸记录一看,竟不差分毫。 苏岑接着走到绣娘跟前,蹲下去:“你昨晚看见什么了?” 那痴呆女子愣愣抬起头来,盯了苏岑半晌,突然尖叫一声惊跳而起,“是鬼,是恶鬼!恶鬼杀人了!恶鬼杀人了!” 苏岑:“……” “放肆!”宋建成在堂上大喝一声,立即有衙役上前将绣娘压倒在地,人还是叫嚷着恶鬼杀人了,瑟瑟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苏岑皱了皱眉,走到堂前对宋建成拱一拱手,“借大人茶杯一用。”没等宋建成反应苏岑已经拿起宋建成的茶杯走到了绣娘身前,递上去,“别怕,这里是衙门,没有恶鬼,喝口水压压惊。” 绣娘瑟缩着看着他,最后小心翼翼接过来,冲他咧嘴一笑:“我是状元夫人。” “肯定是这疯妇疯癫发作杀了人,不必审了,押下去吧。”宋建成皱着眉摆摆手,看出来从绣娘身上显然问不出来东西了,好在人的傻的,把罪推到她头上就算是皆大欢喜。 “人不是她杀的。”苏岑突然站起来道。 “什么?!”宋建成已经准备退堂了,将站未站被苏岑打断,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人不是她杀的。”苏岑又说了一遍,指着绣娘,“从她衣衫血迹上来看,吕梁被袭击时她正被吕梁压在身下,所以才会出现这种齐胸以上有喷溅型血迹而再往下只有浸染血迹的现象。” “即便她被压着也照样可以杀人啊!” “被压着是可以杀人,”苏岑一笑,“但致命伤口位于脖颈右侧,她除非是左撇子才能形成这样的伤口,而我刚刚已经已经验过了――” 众人随着苏岑回头一看,只见绣娘正右手端着茶杯对着众人嘿嘿地笑。 “伤口上宽下窄,上深下浅,明显是先从颈前刺入再向后拉扯,若是被压着的人行凶,”苏岑虚空握拳比了个动作,“为了方便用力必然是向自己方向拉扯,这也能证明人不是她杀的。而且有人会杀了人还在原地等着你们去抓吗?她是有疯症,不能为自己申辩,但也不能由着你们指鹿为马!” 宋建成当众被拂了面子,面色已经发黑,恶狠狠盯着苏岑道:“人不是她杀的,那你说凶手是谁?” 苏岑回头看了绣娘一眼,“凶手是谁只怕只有她知道了。” “先把人收监一晚,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吧。”苏岑把空了的茶杯还回去,自顾自往后殿走,留下堂上众人对着一个疯妇面面相觑。 第12章 恶鬼 当日放衙回家,苏岑直奔曲伶儿的卧房。 曲伶儿正拉着阿福玩打手游戏,仗着自己灵活欺负阿福,阿福一只手都被打肿了,还没碰到曲伶儿一下。 看见苏岑进来,阿福立即借机站起来:“二少爷,你回来了。” 苏岑没作声,径直走到曲伶儿身前,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 这冰山压阵的气势,曲伶儿只觉后背发凉,瞬时大气都不敢出了,低下头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大不了我让阿福打回来。” “你昨晚去哪了?” “啊?”曲伶儿一愣,转而悻悻躲开目光,“没去哪啊,就……睡觉啊。” “昨夜三更我听见你房门响了,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苏岑眼神一寒,“半个时辰从这里到东市走一个来回足够了,顺手再杀个人什么的,是不是?!” “杀人?”曲伶儿猛地抬起头来,“谁死了?” “你杀了谁你自己不清楚吗?”苏岑一把拉起曲伶儿纤细的腕子,把人从床上拉了起来,“有什么话去大理寺说吧,到时候酷刑一上,顺便把你这一身伤谁要杀你又是谁要你去刺杀宁王一并解释了。” “苏岑,苏岑,苏哥哥!”曲伶儿着了急,连忙挣开苏岑的手,“我说我说,我昨夜是出去了,我就是出去……喝了点酒。” “喝酒?”苏岑皱眉。 曲伶儿求饶般看着苏岑,“不信你问阿福,我俩一块去的。” 苏岑回头看阿福。 阿福对这人忘恩负义把他拉下水一脸不满,告状道:“他不仅喝了酒,还吃了一盘兰花豆,三两牛肉。” 曲伶儿赔着笑:“我就是最近天天喝白粥嘴里都淡出鸟儿了,但是苏哥哥我保证,我绝对没杀过什么人。” “去哪喝的?” 曲伶儿急忙回道:“平康坊的一个暗坊里,东市有宵禁,早都关门了,那个暗坊夜里偷着开,能喝酒也能听曲儿。” 苏岑没搭理,盯着阿福:“他一直跟你在一起?” 阿福点头:“就出去撒了个尿,前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到不了东市。” 平康坊与东市不过一坊之隔,但一柱香的功夫走个来回还顺带着杀人是不可能完成的。 提起撒尿,曲伶儿猛然想起:“死的该不会是个女的吧?” 苏岑总算回过头来,“怎么说?” “我撒尿的时候听到隔壁有人说什么要弄死那个疯娘们……” 苏岑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像暗夜里一颗孤星,“他还说什么了?” 曲伶儿皱眉想了想,“还说什么坏了名声,影响仕途之类的,我也没上心,还当是说着玩呢。” “当时什么时辰?” “你不是说了吗,我出去的时候是三更,子时左右吧。” “子时东市市门早都关了,他如何进去的?” 曲伶儿惊道:“对了,与他说话的那人说能带他入东市!” 苏岑一听顿时激动,拉着曲伶儿袖子急问:“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曲伶儿皱眉,“我当时是在撒尿,有茅厕隔着,我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听声音倒是像个青年人,应该不超过四十岁,而且那人身上应该有功夫。” 苏岑问:“这也能听出来?” “习武之人脚步轻而稳健,非常人所能及,”曲伶儿一脸自豪,“像我们这种练家子一听脚步就能把人听个大概,比如我修的轻功,流云飞燕,踏雪无痕,这世上能追上我的人就没有几个……” 苏岑摆摆手打断某人的自吹自擂:“那以你的本事上的了东市城墙吗?” “我自然没问题。” “那再多带一个人呢?” 曲伶儿咋舌:“这个……苏哥哥,不是我不行啊,你这个除非是大罗神仙来了,否则没人上的去。轻功讲究的是一个身轻如燕,带着个人还怎么施展?” 苏岑点点头,曲伶儿的轻功他见识过,如果连曲伶儿都上不去,那人定然不是翻墙过去的。那就只能是买通了看门的门吏。他早已断定这起案子有第三个人参与,那这个尚未出现的买通了门吏的第三个人必然是关键所在。 搞明白了想问的苏岑也松了口气,最后问道:“你去喝酒为什么要带着阿福?” 曲伶儿委屈地撇撇嘴:“……我没银子啊。” 苏岑一个眼刀杀过去,阿福吓得一激灵,急急道:“都是我的月例钱,没花家里的钱。” “下次他再整什么幺蛾子就直接赶出去,”苏岑阴森森地眯了眯眼,“还愣着干嘛,熬粥去,再让我知道他偷着出去喝酒,你以后就跟他一块喝白粥算了。” 刚出房门又回过头来道:“一会儿把那个暗坊报上来,明日我就带人过去查封了。” 曲伶儿:“……” 第二日一早苏岑早早赶去城门郎那里借了当日当值门吏的名册,想着带人过去把人挨个儿提回来审一遍,到了大理寺才发现人烟稀少,只小孙领着绣娘从寺里出来。 苏岑问:“人呢?” 小孙叹了口气,“你昨日猜的没错,又出命案了。” 苏岑登时一惊,急问怎么回事。 小孙只道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报案,宋大人都没来衙里,直接从家里就赶赴现场了。 苏岑问清现场所在,把手里名册往小孙怀里一放,急匆匆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跟在小孙身后的绣娘,“那她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小孙摊手,“一个疯子,什么都问不出来,关着也是浪费干粮。既然人不是她杀的,宋大人让放了。” 苏岑点点头,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刚待转身,却猛地愣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头皮炸了开来。 那双眼睛掩映在凌乱的鬓发后头,清晰明确地看着他,笃定且认真,全然没有痴呆的样子。 但一瞬之后,那人又傻傻地一笑,看向了别处。 “苏大人?”小孙唤道。 苏岑回神,犹豫再三,转身往外走去。 现场在贡院后头,准确地说是在贡院后一棵歪脖子树上。 人是吊死的。 苏岑赶过去时周遭早已围了一圈人,尸体也已经从树上解下来了。 宋建成看见苏岑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吼道:“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自然是协助调查,”苏岑冲人一笑,自顾自蹲下检查尸体。 宋建成张着嘴哑口无言,显然不只是吃了苍蝇那么简单。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没事招惹他干嘛啊?! “哎,别碰……”一旁的仵作年近花甲,话还没说完,苏岑已经上手了。 “死者衣衫乱,有打斗痕迹,面色酱紫,口眼开,舌抵齿,舌骨断裂。脖子上有与吕梁如出一辙的伤口,不同的是这次伤口换到了左侧,身上除此以外别无伤口。” “过来帮个忙。”苏岑唤了一旁站着的小吏,两人合力才把已经形成尸僵的下颌抬起来。苏岑看了一眼,不由皱眉。 两道索痕。 “翻过来。”看完了正面,两人又把尸体翻过来检查了背面,一道索痕交于左右耳后,而另一道却是交于颈后。 仵作看着苏岑手法熟练,担心是有人跟他抢饭碗来了,急忙问身旁的人:“这人什么来头?” 被问那人小声哼了一声,“新科状元。” 苏岑没在意那人口气里的鄙夷,检查完尸体拿起一旁的绳索看了一眼,只见三尺绳索上有一个明显的结扣。 “这是你们把人放下来时弄断的?”苏岑问。 “哪能啊,”小吏回道,“本来就带着的。” “人吊有多高?” “离地不到两尺。” 放下绳索苏岑毫不在意地在衣摆上擦擦手, 站起来问道:“死者身份呢?” 一旁的书吏信口回道:“死者袁绍春,滨州人士,今年参加会试的仕子,中二甲进士出身……” 话说到一半才愣过来,偷偷瞥了一眼宋建成,人已经面色青黑如锅底了,急忙住嘴不说了。 又是参加科考的仕子――苏岑皱眉,刚待说什么,突然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骚乱。 “是恶鬼干的!是贡院里的恶鬼出来杀人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 周遭霎时炸开了锅。 第13章 谣言 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周遭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群轰散了,宋建成面色铁青,指着苏岑怒斥:“你干的好事,到时惹得京中人心惶惶,上达了天听,看谁保的了你。” 保他?苏岑毫不在意地一笑,这长安城里想打压他的有之,嫉恨他的有之,甚至想取他性命的也有之,却独独没人想保他。 苏岑正色道:“不是厉鬼杀人,只怕是有人打着厉鬼的名号行凶。” 尽管心有不甘,但这个人确实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细节,宋建成还是不情不愿问道:“怎么说?” “厉鬼会受伤吗?”苏岑问道。 宋建成一愣。 苏岑也不再卖关子,示意人把尸体翻过来,道:“死者背上有一处不属于他的血迹。” 只见死者衣衫上果然有一处剐蹭状血迹,因为死者衣衫本来就为深褐色,险些就被忽略掉了。 宋建成梗着脖子,“死者被割了颈,背上留下血迹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死者被割颈却是在被吊起来之后。”苏岑慢慢解释,“刀口没有挣扎痕迹,且位于尸体左侧,试问什么人会面对面看着有人割他颈而无动于衷?只能是在他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前提下。而且活着的人被割颈,会造成血液大量喷涌,而死者身上这些血量明显不足,这说明死者当时可能已经濒死甚至已经死了。” 众人皆一滞。 “还有这条断了的绳子,”苏岑顿一顿,拿起那条悬挂尸体的绳子,“没有人会拿断了的绳子出来杀人,所以说绳子是在行凶途中断的。” “我看过了,尸体身上有两道索痕,且都呈青紫色,这说明这两道索痕实施时人都活着。当时应该是凶手先从背后把人勒住,形成了交于颈后的索痕,只是凶手也没想到,袁绍春并没有被勒死,只是一时昏了过去,当凶手把人往树上吊时,袁绍春竟然能苏醒过来并挣断了绳子。两人就是这时发生了争斗,并且凶手在争斗途中受了伤。但最终袁绍春还是被制服,吊在了树上,形成了第二道交于耳后的索痕。凶手也就是这时把自己身上的血蹭到死者背后的。可能是怕人再挣断绳子,凶手又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 宋建成点头,意识到自己这竟是赞成了这人的说法,又板着脸不动了。 苏岑也不点破,接着道:“所谓的厉鬼杀人不过是个幌子,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散布谣言的人。” 宋建成总算聪明了一回,对身后小吏吩咐:“去查刚刚在人群中起哄的人。” “还有,”苏岑打断,“重点排查科考落榜还逗留京城者,他专挑登科的人下手应该不是巧合。凶手身长七尺到七尺半之间,并且――身上有伤。” 吩咐完,苏岑转身继续看着案发处那棵歪脖子树,仔细检查枝干上绳索的刮痕。 宋建成盯着苏岑的背影不由发愣,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能一针见血地点出案件的要点,大胆设疑,小心求证。换作有经验的仵作或许可以凭借刀口角度和人吊的位置推算出凶手的身材,但宋建成想不明白这小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来的? 苏岑站在树下却另有所思。他刚刚有句话没说出来,从现场看起来这个凶手应该是个体弱或体虚的人,不然不至于一次没把人勒死还得再勒一次,也不至于对一个刚缓过一口气的人还能把自己弄伤。 但曲伶儿昨夜说过把吕梁带进东市的那个人身上有功夫,虽然这人平时没点正经,但看他当时信誓旦旦的模样倒不像是开玩笑。 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还是说……带吕梁进东市的与凶手根本不是一个人? 等大理寺的人都收拾东西走了,苏岑才慢慢往回走,途径贡院墙角,不由一愣。 当日就是在这里,一伙人在这里烧纸,说是祭奠贡院里的亡灵。 苏岑蹲下,盯着墙角那一小簇灰烬愣神,过了会儿又伸手捻了捻那灰烬。 烬尘干燥细腻。 而两天前才刚刚下过一场雨! 也就是说如今科举早已过去一月有余,却还有人过来祭奠,就在这两天里! 苏岑猛地转身,百步之内遥遥可见那棵歪脖子树。 一阵寒意不由心生……这人在这里烧纸的时候,袁绍春会不会就吊在那棵歪脖子树上? 从后头绕出来,贡院门前那个糖水铺子依旧开着,还坐了不少人,想必都是看完热闹过来的。 苏岑也过去找了张桌子,刚坐下,就听见身后有人道:“真的是恶鬼杀人,我就说当日应该去拜拜的吧,你们看,现在都死了两个了。” 苏岑闻声回头,不由一挑眉,好巧不巧,还是当日烧纸那个胖子。 糖水上来,苏岑刚要去拿,想起自己碰了尸体还没洗手,只能悻悻地住了手,转而专心地盯着那个胖子。 那一桌三个人,抵着头窃窃私语,音量刚好是能让想听的人听见,又能让不想听的人忽略的高度。苏岑打量了一圈,侧着耳朵听闲话的可不只有他一个。 那胖子又说:“昨天死的那个还是个三甲,今天这个就是二甲了,你说再死下去会不会就是头甲三人了,也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孩子中了今年的状元,是我我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苏岑:“……” 莫名其妙已经被人安排好后事了。 苏岑两步上前,在那三个人的桌子上敲了敲,三人齐齐抬起头来看着他。 “是你?”胖子眼神倒是不错,事隔一个多月立马就把他认了出来。 苏岑也不客套,直接落座在空着的那侧,盯着那胖子,问:“你口口声声说恶鬼作案,怎么,你见过?” 胖子憨憨一笑,“我要是见过还能在这吗?不过呀――”胖子招招手,几个人把头低下去,只有苏岑不为所动,看见胖子指着贡院压低声音道:“这里面,真的死过人。” 苏岑迎着日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贡院,林老头题的那几个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多少人苦读一生就为了来到这里金榜题名,不久前他还在里面奋笔疾书,如今早已人走茶凉,院门紧闭,由着众人去揣度窥探。 “你别不信,”胖子看着苏岑飘忽的神情只当是他没当回事,抬手叫了卖糖水的老伯过来,把人往身前一拉,指着苏岑道:“你告诉他,这里面是不是死过人。” 老伯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苏岑倒是从贡院门口收回了目光,冲着老伯一笑,“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老伯叹了口气,道:“十几年前确实是有这么个人,从那道门里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啊。” “没再出来?”苏岑皱眉,“十几年前的事您能记得清楚?” “他从我这里喝过糖水进去的,多给了银子,我一直等着他出来把银子还给他,结果直到那扇门关了他都没能从里面出来。” “人肯定是死在里面了,化成了厉鬼,专挑高中的人下手,”胖子右手端起了碗想喝口糖水,皱了皱眉,又换了左手,一口气喝完了才接着道:“当初让你烧点纸吧,你不听,看看,如今恶鬼出来行凶了,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胳膊伤了?”苏岑眼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换碗的动作。 “老毛病了,小时候爬树摔的,一到要下雨就酸。”胖子不甚在意地扭了扭胳膊,冲苏岑一笑。 苏岑抬头看了看天色,湛蓝如洗,全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收了目光问道:“你们现在还过去烧纸吗?” “现在还烧什么啊?我们又没中,厉鬼找不上我们。”其中一个人回道。 “没中?”苏岑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你们家是京中的?既然没中怎么还待在这儿?” “京中繁华啊,”一个人啧啧两声,“也不知道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来一趟不容易,能多待几天是几天吧。” “三年之后又是会试,几位不来了吗?” 那胖子摇了摇头,“我举人都是擦边中的,父亲是屠户,家里没几个钱,这次进京家里已经是倾囊相授了。我准备回家开个私塾教书育人了,指不定哪天吏部那些老爷们想起来了,能给我配到哪个县衙里当个文书先生。” 苏岑想起会试当日在贡院里这胖子被人骂的满头汗都不还口,想必这人确实也是才学所限,点头冲人一笑:“如此也挺好的。” “咱们这也算是有缘,”胖子举着碗对着苏岑,“在下高淼,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日后若有缘再见也算相交一场。” 苏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奈往衣摆上擦了擦,端起碗来:“苏岑。” “苏岑?”三个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这名有点耳熟啊?” 苏岑揉了揉鼻子:“我就是那个倒霉催的孩子。” 三人:“……” 第14章 刺客 辞别了三人苏岑径直回了大理寺,从小孙那里要来名册,趁着午饭的功夫又急匆匆赶赴东市。 东市四面各开两门,市门随城门宫门一样,都是随街鼓起闭有时,过了时辰还在街上闲逛的,被街使抓住皆以犯夜论处。城门郎管每日城门起闭,钥匙却是由门吏掌管,城门钥匙统一存放在城门东廊下,由每日值夜的门吏领下去,到了时辰再送到城门郎手上。 苏岑来到东市西北门的庭廊下,叫上一个门吏让人拿着名册把人挨个儿叫了过来。 大晌午的被叫过来这些人显然也不乐意,再看苏岑的官服不过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又是一副文文弱弱少年人的皮相,一个个更加有恃无恐,站没站相,或倚或靠,零零散散站在庭廊里。 苏岑抬头扫了一眼,抬起下巴朝边上一个瘦的跟猴子精似的人身上努了努,“从你开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四月初八当晚在哪一门值守,期间可有人出入?” 猴子精抬了抬眼皮,咧出一口黄牙笑道:“大人,这都过去好几天了,谁还能记得呀?要不您先跟我们唠会儿,让我们也有时间想一想。大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啊?让咱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地方能将养出大人这样的人物?” 苏岑眉头微微一蹙,盯着人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信手阖上名册,起身往外走。 “呦,这就走了,大人不问了?”猴子精在身后打趣,庭廊里瞬时笑成一片。 临到门口苏岑停一停步子,“我劝诸位也不必回去了,在这等着吧,一会儿大理寺过来提人也能方便些。既然不想站着回答,那便去公堂上跪着说吧。” 庭廊里一众人瞬时噤声,他们说起来不过是讨口饭吃的平民小户,平日里嘴官司打的利索,真要被送上衙门那就是顶了天的事儿。眼看着苏岑就要走了,猴子精急忙上前拽住苏岑衣袖:“大人,大人好说,我们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苏岑睨了那人一眼,猴子精立时话像豆子一般往外蹦:“小的叫侯平,虾蟆岭人,初八夜里在东南门当值,闭门后就没人出入了。” 一众人纷纷涌上前介绍自己的情况。 忙了大半个中午,人员总算核实了个遍,却唯有一人没对上。 “吴德水呢?”苏岑盯着名册问。 “他呀――”不知是谁小声切了一声,随着苏岑抬头看过去又没了声响。 “你,”苏岑指了指猴子精,“说。” “大人,这……”侯平欲言又止,忸怩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岑没发话,只一双冰凌般的眼睛一眯,众人就在炎炎烈日里感觉到了冰霜袭面之感。 侯平小心上前:“大人,这吴德水吧,别的不行,就是命好,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妹嫁给了京中的大人物做妾,我们都不敢得罪他。人从乡下过来领了这么个差事,嚣张得很,十天里有八天你是见不着他人的,不是在酒缸里,就是在女人裙子底下。” 苏岑皱眉:“这么说,当日到他当值他人却不在。” 值的还是离平康坊最近的西北门。 “那天他倒是来了,”有人在人群里小声嘀咕,“取了城门的钥匙就走了,不过寅时开城门时人就不在了,好在钥匙放在庭廊桌上,险些就误了开门的时辰。” “他平日里这么干过?” “经常的事,”侯平撇撇嘴,“酒瘾上来了子时自己打开城门去砸酒坊的门他都干过。” 苏岑眉头一蹙:“他那个大人物是什么人?” 能如此玩忽职守还没被赶回老家足见这位大人物权势滔天。 一众门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人在人群中小声回了一句:“柳相。” 苏岑当即一愣,这倒真算是大人物,别说这些门吏们惹不起,就是他见了人也得低着头走。 那这钥匙是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期间有没有人用它开过城门?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刻意而为? “吴德水家住何处?”苏岑问。 “就住在归义坊,”侯平回道,“到那一打听吴老赖就知道了。” 从东市回来苏岑才感到饥肠辘辘,一边在大理寺后院配置的小厨房吃一碗清水面条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在东市吃一碗珍珠翡翠汤圆,顺便再来一份小豆凉糕打包带走抄案例的时候吃,如今却只能与清水面条面面相觑,执筷子相看泪眼。 吃到一半只听天边阴雷滚滚,天色霎时暗了下来。 苏岑却没由来松了一口气。 过了没一会儿果然天降大雨,这一下就没再停下来。 放衙时苏岑从大理寺出来看见来人不由一愣,曲伶儿穿着一身他平日里的常服撑着一把罗绢伞站在门外,见他出来几步上前,把人完好无损的接到了伞下。 “阿福呢?” “阿福帮隔壁老张家那丫头收衣裳呢。” 苏岑睨了曲伶儿一眼:“这雨从未时就开始下了,收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收完?” “这你都知道?”曲伶儿一张脸耷拉下来,“我就是在家里太闷了,借着下雨出来透口气,青天白日的我又不敢出来。” “透气透到大理寺来,你这可一点也不像不敢出来的。” “我这不是顺路过来熟悉熟悉地方嘛,”曲伶儿咧嘴一笑,“万一哪天真被你送进来了,我也好想办法脱身。” 苏岑回了一个白眼,“你来不了这里,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你这样的直接送到刑部大牢等着秋后问斩就行了。” “苏哥哥你好狠的心啊,”曲伶儿拉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转头又嘻嘻一笑,回头对着大理寺的大门倒退着走,饶有兴趣地点评一番:“这大理寺还真是挺气派的,都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大理寺该不会也这样吧?” 转而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肯定不会,毕竟你在里头呢。” 苏岑不禁笑了:“我在里头这大理寺也不是我家开的,我可管不着别人。” “但你肯定会为那些平民百姓主持公道的,”曲伶儿一脸笃定,“再者说你也不缺钱呀,送个美人什么的还差不多。” 苏岑:“……” 没等苏岑奚落曲伶儿回过头来冲人一笑,“你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最怕来这种地方了,官商相护,钱能生理,就门口那俩石狮子都能逮人一口血,但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哦?”苏岑一腔风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那我是什么人?” “你是个好人,”曲伶儿冲人一笑,“苏哥哥,你是个好人。” 何谓好人?苏岑不由苦笑,恶人洒脱,坏人自由,好人却得循着世间礼法抽丝剥茧地寻求那一点真相,这世上最难当的就是好人。 拐进了坊间巷子里雨势更大了些,噼啪打在伞面上,雨幕如帘从伞骨间滑落,周遭景物都像蒙了一层薄烟看不真切。 曲伶儿突然停下步子拉了拉苏岑的袖子。 “怎么了?”苏岑问,却见曲伶儿正皱眉直视前方。 苏岑跟着看过去,只见一人从雨雾深处过来,也不打伞,一身黑衣湿了个通透,临至近前,曲伶儿突然把伞往苏岑手里一递,把人往后一推:“快走!” 下一瞬寒光毕现。 苏岑被推了一个趔趄,刚稳住步子就见曲伶儿向后一仰,堪堪躲过凌空划过的匕首,紧接着身形阴诡地向后一翻,滑到苏岑身旁拉了苏岑一把,“还愣着干嘛,快跑!” 苏岑被拽的手里的伞骨险些吹折了,一想这玩意拿着也费劲,在人追上来之际手一松,伞顺着风力砸了那人满面。 趁着喘口气的功夫苏岑边跑边问:“这人什么来路?” “我怎么知道?!”曲伶儿按了按腰上的伤,刚才那一翻腰上的伤口又裂了,渗出缕缕残红来,每跑一步都抽抽着疼。 他们这一个伤一个弱很明显不是那人对手,黑衣人一个空翻稳稳落到前面。 曲伶儿急忙刹住步子,把苏岑护在身后,暗道:“一会我拖住他,你别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你行不行?”苏岑皱了皱眉。 “别废话,走!” 曲伶儿一个发力飞身而上,苏岑咬咬牙,扭头跑。 刚跑出去没两步,只听咚的一声,曲伶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越过他砸在正前面的墙上,墙瞬间坍塌了一半,曲伶儿一身骨肉被凌厉的砖瓦棱角硌的七荤八素,一口气没上来倒是先咯了一口血。 苏岑:“……” 急忙上前把人扶起来,“你不是很厉害吗?你的平沙落雁踏雪无痕呢?” 曲伶儿靠着苏岑的搀扶才勉强起来,用尽最后力气翻了个白眼,“苏哥哥,我就两样绝活,暗器和轻功,杀了人就跑。暗器被你收了,我要是跑了你怎么办?” “行吧,”眼看着黑衣人一步步逼上来,苏岑随手抄了一块砖头侧身挡在曲伶儿身前,“苏哥哥来护着你。” 第15章 救场 苏岑半跪在地上正准备一块砖头先扔上去掩人耳目,再抄起一块对着人脑袋上去,顺利的话他给人开个瓢,不顺利的话……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然而那一板砖还扔就见那黑衣人侧身一闪,一阵凌厉的刀锋破风而过,兔起鹘落间,只见一人手执利刃角度刁钻地打了个旋,雨中血雾升腾,黑衣人顷刻见了血。 两个人立时缠斗在一起。 祁林! 苏岑猛一回头,兴庆宫三个大字悬在身后,好巧不巧,正是那位宁亲王的府邸。 一人执着伞慢慢过来,闲庭信步,来到近前低头看着他。明明下着雨,这人身上却纤尘不染,想是下朝不久,身上的官服还未换下来,皂衣绛裳,如墨长发根根头发丝都看的真切。 “王爷……”苏岑只觉自己喉头发紧,梗了半天才吐了两个字出来。 “平身吧。”李释道。 苏岑:“……”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曲伶儿把头一低,选择装死。 苏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假死的人扶起来,心里想着曲伶儿要是被认出来了他们两个就得跟那位黑衣兄作伴在这兴庆宫住下了,急急找个借口道别:“今日多谢王爷相救,只是我这里有伤患,改日再来府上登门道谢。” 李释却全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看着曲伶儿,问:“人是你招来的?” 曲伶儿被一双目光盯得如芒在背,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怯生生往苏岑身后一躲,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我,我不认得他。” “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苏岑垂眸道,“我最近办了一个案子,可能惹到什么人了。” “新科仕子案?”李释问。 苏岑一愣,随即点头,断没想到这么个小案子还能入了当朝摄政亲王的耳。世人都道案子是恶鬼杀人案,这位宁亲王倒是看的明白。 “这人是凶手?”李释看着前方缠斗的两人,在祁林的步步紧逼之下黑衣人已处劣势,有了退意,却被祁林缠着脱不开身。 苏岑跟着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凶手若有这个身手,根本没必要从背后偷袭吕梁和袁绍春,更不会失手勒一次没把人勒死还把自己弄伤了。 这人要么是当日带吕梁进东市的那个身上有功夫的人,要么是吴德水那位大人物找来灭他口的杀手,无论如何都跟案子脱不了干系。 “王爷……” 苏岑刚要开口,李释已经下了吩咐:“祁林,留活口。” 祁林使的是剑,剑法却诡谲难测,全然没有中原剑法的恢宏大气,反倒带一些漠北弯刀的阴鸷狠绝。 黑衣人见自己已经失了机会,连连退败,慌乱间从腰间掏出两颗弹丸大小的东西,冲着祁林猛地扔过去。 “小心!”曲伶儿惊呼一声,电石火光间随手抄起两块石子掷上去,正撞上两颗弹丸,在空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待祁林破开烟障再追过去,人早已没了踪迹。 祁林回来请罪,“爷,人跑了。” 李释摆摆手,祁林站起来立在其身后,冷冷瞥了曲伶儿一眼。 曲伶儿当即打了一个寒颤。 李释也没有要让两个人走的意思,边往回走边问:“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苏岑迫于淫威只能跟上去,站在雨里回道:“有些眉目了,本案两个死者都是今年刚登科的仕子,我怀疑是有落榜的人打着鬼神的名号伺机报复。” 李释放慢了步子略一思忖后摇了摇头:“不是。” “嗯?”苏岑皱眉。 “作案讲究动机和依据,凡事都是一门交易,若是落榜的人干的,那他就是把今年登科的人都杀了他依旧上不了榜,干这些没有意义。” 苏岑跟在后头盯着李释的背影,腰身笔挺,尤见当年沙场驰骋的英姿,更重要的是这人站在伞下,一身衣带翩然出尘,而他却站在雨里淋得像只落汤鸡。虽然知道李释说的有一定道理,可心里那股别扭劲又无名而起,抬头反驳道:“若他只是为了泄愤呢?” 李释全然没注意到苏岑这些小心思,接着道:“愤怒这种东西是容易教唆人犯罪,却是一个由大到小的燃爆过程。我若是因为落榜气愤而杀人,我不会循环渐进地从底层开始杀起。” 李释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瞥了苏岑一眼,“我会直接过来杀你。” 苏岑正循着李释的思路想着,没留神前面的人停了步子,一头撞进伞下,李释拿伞柄一抵,苏岑对着直直撞了上去。 湘竹伞柄,这一头撞的不轻,苏岑痛呼一声,额角瞬间红了一圈,愤怒地抬起头来,却跌入那双带着些微笑意的眸子里失了神。 李释抬手用中指指节在苏岑额角轻轻敲了敲,“冒冒失失的想什么呢?” 苏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两人已经到了如此距离,一把伞下呼吸萦绕间他都能闻出李释身上带着一股冷淡的檀香。 若不是李释拿伞柄那一抵,他能直接扑到人怀里。 苏岑愣了半晌,忙后退两步拱手道:“王爷恕罪。” 一边面红心跳一边心里又暗道这人好生小气,堂堂一个王爷让自己撞一下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弄脏一身衣裳,用的着拿那么硬的伞柄来挡他吗? 李释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去抄案例吧。” 苏岑低着头暗自咬牙,果然是这个老东西暗地里给他使绊子让他去抄那些发霉的案例的。面上却是不卑不亢地回道:“王爷教训的是,我回去一定好好研读先辈掌故,不辜负王爷一番栽培之情。” 李释对话里的夹枪带棒一笑置之。 苏岑总算嗅到了一丝结束话题的契机,试探问:“那下官退下了?” 李释从伞外雨帘里收回目光,一颔首。 苏岑刚要转身,只觉自己湿漉漉的一只手被人抓起,紧接着那柄伞就到了自己手里。 李释偏头对祁林吩咐:“把人送回去。” 苏岑握着湘竹伞愣在原地,看着李释一步步隐进兴庆宫两扇朱门里,步子稳健,衣带翩然如旧。 原来并不是伞的原因。 曲伶儿在背后哼哼唧唧了半天苏岑才回过神来,把人扶着问:“还能走吗?” 曲伶儿低头看了看腰上的伤口,又对比了一下苏岑的身板,咬咬牙:“能走。” 苏岑叹了口气,一偏头,正瞥见直挺挺站在身后的祁林,灵机一动,对着祁林道:“伶儿受了伤,我又背不动他,我们走的慢些,还望祁侍卫见谅。” 祁林不为所动。 苏岑再道:“这万一走到深更半夜什么的,王爷若是问起来……” 祁林脸色总算变了变,绕到曲伶儿身前半蹲下,冷冷道:“上来。” “我不让他背,”曲伶儿一脸不乐意,还记着当日在茶馆里这人对他步步相逼的仇,忿然拒绝:“一身胡鞑子味,臭死了。” 祁林一个眼神扫过去,吓得人当即噤了声。 “不让背那你就自己走,”苏岑先走了一步,“我可先说好,我到了家就让阿福上锁,你若是跟不上夜里就自己找地儿歇着。” 眼看着苏岑步步走远了,曲伶儿一咬牙一跺脚,攀着祁林的肩膀不情不愿蹭了上去。 苏岑自顾自走在前面,祁林步子稳健跟在后面,曲伶儿确实也是累了,挺了没一会儿索性整个人趴在祁林背上,听着人强有力的心跳,倒也挺舒服。 趴了没一会儿就觉出来了问题,“哎,你怎么这么烫?” 毫无悬念地没得到答复,曲伶儿反倒得寸进尺起来:“你该不会没背过人吧?小姑娘没背过?你家主子夜夜笙歌就没给你几个尝尝鲜?” 祁林把曲伶儿猛地往上一颠,落下时下巴正磕到肩膀上,险些咬了舌头。不过这人恼羞成怒起来却比板着一张脸来的有趣,曲伶儿接着调侃:“真没背过啊?我跟你说小姑娘那身骨可是比我柔软多了……” “我们突厥人体温本就比你们汉人高一些。”祁林出声打断。 “欸?”得到回应曲伶儿反倒愣了一愣,转而笑道:“那你一个突厥人跑到我们汉人地盘干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知道了,你们突厥女子是不是都跟你似的这么剽悍,所以才跑到我们这里想寻一个美娇娘?” “我听人说男人的滋味要比女人好,”祁林着力在曲伶儿屁股上捏了一把,“你想试试?” 曲伶儿身子蓦地一僵,脸色一瞬惨白。 “不想就闭嘴。”祁林冷冷道。 一路上总算安静了。 第16章 胖子 苏宅门口阿福早就在候着了,看见来人急忙上前迎着:“二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 苏岑屋檐下把伞收了,阿福刚要上来接,苏岑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对后面偏偏头,“扶着他。” 曲伶儿正从祁林身上下来,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家胆子也大了起来,在祁林肩上拍了拍,“上次我刺杀你家主子是有命在身,这次我救了你,咱们也算扯平了,以后再见面就不要凶巴巴板着一张脸了。” 祁林睨了曲伶儿一眼,“你不坏事我本可以抓住他的。” “你这人识不识好歹?”曲伶儿气的直跳脚,“我不帮你你指不定都身首异处了。” “烟幕弹,我本可以迎着上去抓住他。” “那万一是毒气毒虫毒箭炸药呢?你也迎着上去?” 祁林浅淡的眸光冷冷一扫:“我这条命是我家主子给的,为主子死我没有怨言。” “好心当成驴肝肺,”曲伶儿被人气的心口疼,让阿福扶着扭头往里面走,再不理睬这榆木疙瘩。 “劳烦祁侍卫了。”苏岑拱手送客。 祁林略一颔首,“我明日再来接你。” “啊?”苏岑一愣,“不用,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就行。” 祁林不为所动,“这是王爷的意思。” “可……可是……”可是他由王爷的侍卫护送着去大理寺让同僚们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祁林没再理会,扭头消失在了夜色里。 直到看人走远了,苏岑一低头,正对上手里的伞。 本想着让人捎带回去的,一不留神就给忘了。 苏岑回房把伞收起来,想了想又撑开,烛灯下细细打量。刚才天色暗没留意,这才注意到伞面上竟还题了两行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苏岑自诩字写的不错,更是得了林宗卿那手颜楷的真传,可在这两行字面前倏忽觉得自己那些字有些小气。 用的是狂草,圆劲有力,使转如环,一瞬好像把边关的苍茫寂寥跃然纸上,奔放流畅,一气呵成。 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字?又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将这两句诗写的像是泣血? 忽的忆起那双干燥温热的手,拉住他,把伞送到他手里。 所以是那只手写的这两句诗吗? 苏岑不由苦笑,想什么呢,人是权侵朝野的宁亲王,抬抬手指头就能让人家破人亡,何来感叹“家何在”? 换作两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还差不多。 苏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自己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裳怀里抱着一把伞硌的心口疼。 一想起昨夜祁林说要来接他,苏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阿福和曲伶儿还没醒,苏岑早膳也来不及吃了,急匆匆出门,尽可能赶在祁林过来之前出门。 门外倒是没看见祁林的身影,只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巷子口,见他出来车上一人冲他招招手,“苏兄,过来。” “郑旸?”苏岑微一愣,“你怎么在这?” “听说昨天你遇刺了?”郑旸掀开车帘,“上来吧,捎你一程。” 苏岑上了车落座后才接着问:“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小舅舅呗,祁林一大早就去我府上砸门,搅的我觉都没睡好,”郑旸打了个哈欠接着道:“你真遇刺了啊?伤着没有?要不要告个假?” “我无碍,有劳郑兄了。” “这么客气干嘛,”郑旸笑笑,“刺客抓到了吗?你说说你好好的中书舍人不当跑去什么大理寺,我小舅舅也是,这么凶险还让你过去,又是恶鬼又是杀人的,半路还杀出个刺客来。” 苏岑皱了皱眉,“你们都知道了?” “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朝堂上因为这个事都快打起来了,以柳相为首的那帮人要求尽快捉拿凶手,崔皓入了他门下,更是煽风点火变本加厉。你知道他看我俩都不顺眼吧?可能知道你在大理寺,这个人更是把案件大肆渲染,直指在京中影响之恶劣,怒斥大理寺办案不力,把庭上的小天子都快吓哭了。” “柳相?”苏岑微微一忖,“他怎么有功夫关心起这种案子来了?” “这还不简单吗?大理寺是小舅舅的势力,他说大理寺办案不力就是想给我小舅舅添堵,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他干的还少吗?” “那王爷怎么说?” 郑旸微微一笑:“崔皓在前面长篇大论了半个时辰,小舅舅回了他三个字――滚出去。” 苏岑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倒真像那位宁亲王的作风。 “你不在朝中真的可惜了,”郑旸叹道,“你看不到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就跟唱戏似的。人人活出好几副面孔来,打着为君为民的旗号谋取私利,偏偏就有人能混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苏岑笑着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至纯的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在哪都有好戏看。” 到大理寺的时候时辰尚早,苏岑径直去了后殿开窗散气,把今日需要整理的案件找出来,抄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殿外人声乍起,交头接耳传着什么“凶手抓到了”。 苏岑搁下笔皱了皱眉,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宋建成安布人手连夜排查,竟真的将凶手抓了出来,如今正在前衙审着呢。 苏岑抬腿往前衙走,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等看到堂下跪着的人时,心底猛地咯噔一声。 高淼。 烧纸的那个胖子。 人跪在堂下,汗如雨下,一身肥肉乱颤。 宋建成看见苏岑难得没发脾气,一指堂下:“按你的指引抓的人,没问题了吧?” 胖子顺着宋建成的目光看过去,对视上苏岑,眼里一瞬冰寒。 苏岑缓了缓神,问道:“你凭什么说他是凶手?” “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样子吗?就那――”宋建成指了指一旁白布盖着的一具尸体,“头下脚上挂在他家房梁上,满屋子血,而他呢?他在那里呼呼大睡!”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他!我什么都不知道!”胖子奋起大呼,被一众衙役脸朝下按在地上,脸上的肉被压的变了形。 苏岑到尸体旁掀开白布一角看了一眼,不由皱眉,说来这人他认识,正是当日在贡院怒斥胖子的那个瘦子。 “死者吴清,二甲进士出身,与凶手出自同一个县,两人关系素来交恶,好多人都看见会试当日吴清大庭广众之下辱骂高淼,”宋建成惊堂木一拍,怒斥高淼:“所以你就怀恨在心,事后杀了他,是不是?!” 高淼吓得全身肉都抖了一抖,被按在地上失声否认:“不是我……我没有杀他……” 尸体全身上下除了脚踝上一道勒痕,再只有脖子上一处刀伤。苏岑蹲下去仔细打量,刀痕位于脖颈左侧,前浅后深,入高出低,符合人被吊起来后割颈的特征。一刀割断了命脉,跟之前那几个死者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 尸体脚上索痕呈青紫色,说明人被吊上去时还活着,尸体没有再移动过的特征,诚如宋建成所言,胖子家里应该就是命案现场。 这胖子得睡成什么样,有人在他家里杀人都醒不了? 宋建成问:“这种倒挂杀人的方式苏才子有没有感觉熟悉?” 苏岑把白布盖回去,站起来,抿了抿唇:“杀猪……” “他家里世代屠户,现场留下的那把剔骨刀也是屠户专用的。人群中大肆宣扬鬼神言论,胳膊上有伤,这些可都是你帮我们推断出来的。” 苏岑回头看了一眼胖子,袖子被人掀起来,胳膊上果然有一处擦伤。 “我这是摔的!我昨夜刚摔的!”胖子又要挣扎着起来,又被人按了回去。 “还敢狡辩!”宋建成随手抄起一支令签,苏岑手疾眼快,急道:“宋大人,此案还有疑点,再容我问一问。” 宋建成瞪了苏岑一眼,最后终是不耐烦地扔下了手中的令签。 铁板钉钉的案子,一毛头小子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不成? 苏岑在胖子面前蹲下,问:“你胳膊到底是怎么伤的?昨日不是还跟我说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吗?” 胖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爬树摔的不假,可我昨天回去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摔伤了也是真的。” “有人推你?”苏岑急问,“谁推的?” “……雨太大了,没看见。” 苏岑皱了皱眉,接着问:“那你昨夜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有人在你家里杀人你就一点都没发觉?” 胖子滞愣了片刻,忽的高声嚎叫了一声:“是恶鬼杀的!与我无关,是贡院里的恶鬼杀的!” “狡辩,”宋建成把手里把玩的令签扔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宋大人!”苏岑急忙回头。 然令签已落地,衙役们取来了板子摆好了阵仗,一左一右跨步站好,板子带着风从苏岑脸侧擦过,随着胖子一声嚎叫炸响在人身上。 “宋大人!”苏岑上前两步,“你这是屈打成招!” “笑话!你说的凶手是落榜仕子,散布谣言,身上有伤,如今我把人抓回来了,你又说我屈打成招?” “案子还有疑点,作案顺序不对,高淼在科考之前我就撞见他在贡院后面烧纸,难道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考不中?还有吕梁死之前有人在平康坊见过他,事后人却死在东市里,当时东市早已宵禁,他又是如何进的东市?” “证据呢?”宋建成轻蔑地抬了抬眸子,“人死在他家里,他睡在房里,你要么就拿出确凿证据来告诉我人不是他杀的,要么就一边凉快去。至于你说的那什么疑点,审过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堂上板子钝响还在继续,哀嚎声却渐小,这胖子白长了一身肉膘人却虚的很,没几下就已经两眼上翻,眼看着就不行了。 “宋建成!”苏岑直视宋建成,声色冷厉,“证据我会去找,你若想着草草结案拿无辜之人去邀功,我绝对让你爬的有多高,摔的就有多惨!” 第17章 门吏 宋建成被唬地一愣,直到看到苏岑大步出了前衙才回过神来,登时跳脚:“你大胆!这是上衙时辰,你要去哪?!” 苏岑没再理会,径直出了大理寺,略一思忖,向着归义坊的方向而去。 吴德水是吕梁案当晚值守东市市门的门吏,第二日一早吕梁死在东市,吴德水却不知去向,只剩下钥匙放在庭廊的桌子上。 苏岑基本就可以断定,带吕梁入东市的人跟这个吴德水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他手上目前还剩的唯一一条线索。 长安城布局规整,一百零八坊左右对称,皇城宫城坐北朝南,前通中轴线朱雀大街,背依龙首原俯瞰万物,外郭城也是自北向南层层分化,靠北住的多是达官贵族,越往南条件越差,到了位于西南角的归义坊,基本算是难民区了。 长安城南和北就像两个极端,光鲜的一面有多亮丽,阴暗的一面就有多潦破。 苏岑步履艰难,归义坊的路狭窄崎岖不说,昨天刚下了雨,泥泞中还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臭味让人下不去脚。路两旁的棚屋盖的颠三倒四不见天日,弯弯绕绕人就像走在硕大的迷宫里看不见尽头。 如此看来这柳相也没有多重视这位小舅子,只怕是有人打着柳相的名号到处耀武扬威。 在这片棚户区兜兜转转好几圈问了好些个人都没找到吴德水的家,苏岑最后塞了几个铜板给一个一身泥泞的小毛孩,由人引着这才到了地方。 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腥臭味混杂着酸腐味冲鼻而来,险些把苏岑撞了个踉跄。在长满霉斑的木门上拍了半晌也没听见动静,门是从里面栓住的,那人一定是在里面。苏岑后退两步,对着两扇腐朽的木门用力一踹,门果然不堪重力,吱呀两声倒地。 苏岑对着黑黢黢的棚屋打量了一眼,床上隐见人形,这才抬步进去。 几个弹指之后,苏岑自棚屋内夺门而出,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吐的昏天黑地。 吴德水横躺在床板上,眼球突出,尸体肿胀,四月天气说凉不凉说热不热,但尸体上尸斑遍布,蚊蝇围绕,显然早已死了好些日子了。 几个人驻足观看,眼里一副冷漠的麻木。这里每天都在死人,这些人早都见怪不怪了。 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吴德水死了,隔着几间棚屋,由着臭味蔓延,由着尸体在眼皮子底下腐烂,没有人报官,事不关己,视而不见。 忽然觉得地上的泥水里都掺杂着尸臭味,这一路走来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都找到了源头,而这里的人眼里冰冷麻木,都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的尸体! 苏岑强撑着起来,一一扫过这些人,出声道:“去报官。” “有人死了,去报官啊!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样子,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凶手!” 人群中总算有人动了动,骂了一声“疯子”,扭头走了。 苏岑一把抓住把他带过来的那个小孩,“去报官,他们行尸走肉,你还小,别学他们。” 小孩子受了惊吓,奋力把手抽回来,跑开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怯生生点了点头。 大理寺离得远,小孩就近报了京兆衙门。直到京兆府的人过来苏岑才算缓过一口气来,上前与来人交涉,让把尸体送到大理寺去。 京兆府的人正好乐得其成,这人说到底是柳相的小舅子,还跟京中沸沸扬扬的新科仕子案有干系,处理不好惹得一身骚,如今正好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人是怎么死的?”苏岑问。 来的是个少尹,官高苏岑好几级,却难得有耐心地陪着回道:“仵作初步验过了,人好像是……喝酒喝死的?” “喝酒喝死的?”苏岑凝眉,往黑黢黢的棚屋里瞥了一眼,果见角落里好几个大酒坛子。 “死者身上没有伤口,又没有中毒表现,肤色潮红,舌苔发白,瞳孔放大,眼球充血,这些都是醉酒后症状……” “等等,”尸体刚好从棚屋里运出来,苏岑抬手拦下,强忍着刺鼻的腥臭上前查看。 之前他只顾着恶心往外跑了,并没有好好打量,这一细看才发现问题。 尸体是肿胀,只是四月初八晚上还有人看见吴德水出现在东市,这才过去三天,即便是盛夏尸体也胀不成这样。 苏岑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按了按尸体的肚子,眉头一皱,一路按上去直到胸前才停下,不由陷入深思。 他之前以为尸体肿胀是因为尸体腐败体内壅气扩充导致的,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壅气积累会导致胸腹隆起,而吴德水却是前胸平坦,腹部充实,能清晰感觉到腹下积水。 所以吴德水体内的不是壅气,而是酒。 酒在吴德水体内挥发,致使脏器衰竭腐烂,体表虽然刚现尸斑,但内里已经烂的一塌糊涂了,所以才会短时间内就臭成这样。 但凡正常人肯定不会把自己喝成这样,人是喝酒喝死的,只是这酒怎么个喝法还有待深究。 “怎么了?”少尹急忙上前问,就怕一个不小心,这人大理寺再不接了。 “没什么。”苏岑收了手,“抬走吧。” 苏岑跟着吴德水的尸体一起回了大理寺,正赶上下衙的时辰,寺门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好奇地看苏岑一眼,捂着鼻子绕路走。 苏岑跟尸体待了一路,反倒闻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入了正堂,宋建成刚换好了常服正打算打道回府,被苏岑堵在门口,出入不得。 宋建成无奈,后退两步站在窗口处,捏着鼻子打趣:“呦,你这是出走一日挖粪坑去了?” 苏岑指了指门外:“东市门吏吴德水的尸体。” 宋建成皱眉:“你把他抬回来干嘛?” “当日是他给吕梁和凶手开的市门。” 宋建成往窗外瞥了一眼,摇了摇头:“都臭成这样了,明日再说吧。” “为什么要明日?”苏岑站直身子,“你不是急着破案吗?如今把线索给你送来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明日?” “我之前是着急,但我现在不急了,”宋建成冲人一笑,“高淼招了。” “什么?!”苏岑身子猛地一僵。 “他都认了,人都是他杀的,因为科考落榜而心生嫉恨,所以逗留京中暗杀高中之人,”宋建成扫了苏岑一眼,“之所以能这么快破案,说起来苏才子功不可没,到时候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 “你对他做了什么?”苏岑一个健步上前,满目猩红盯着宋建成。 若说昨日他还对高淼有几分怀疑,如今反倒笃定高淼是被冤枉的,一个两次作案没留下一点痕迹的人会在第三次把人吊死在自己家里?这不像是再次犯案,反倒像是有人迫不及待想找个替死鬼顶替洗脱嫌疑。 “我干什么轮不到你来管。”宋建成绕开苏岑径直往门外走。 刚走两步却被人猛拽住衣角,一回头对上苏岑眼里的寒意:“你说高淼招了,那我问你,他是如何宵禁后入的东市?” “吕梁死在宵禁之后不过就是你的一面之词。” “那他呢?”苏岑指着窗外,“他初八当晚在东市值夜,回去就被人谋害家中,如今尸体就摆在这儿,也是我的一面之词?!” “苏岑你不要得寸进尺!”宋建成拽出自己的衣袖,“你不过一个七品主簿真把自己当个官了?要不是上面有人保你,你如今就跟高淼在一间牢房里,由得你在我面前叫嚣?” 宋建成皱着眉掸了掸自己的袖子,扬长而去。 苏岑没功夫深究宋建成话里的意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宋建成走了,只能再次伸手去拉宋建成的袖子。 只是这次却扑了个空。宋建成躲得并不刻意,只是稍微往前抬了抬胳膊,却只听背后咚的一声,再一回头,人已经趴在地上失去知觉了。 第18章 拖延 好像溺在一池水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他窒息呼喊,转瞬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伺机而入涌入口鼻。他奋力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意识模糊之际才看清水面上竟倒映着一个人影。 一只手伸了过来,他伸手去抓,那只手却越过他的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猛推进更深更黑的水底。 他看清了,是高淼,七窍流血的一张脸,狞笑地看着他,声音透过池水传过来。 “是你害我的,我要你偿命!” 苏岑猛地惊醒,一口气上来猛地咳嗽起来。心有余悸,一身冷汗,倒真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正在床边点瞌睡的阿福立时惊醒,欣喜地看着他:“二少爷,你可算醒了。” 苏岑盯着床顶熟悉的床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家里。 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紧的厉害,声音被挤在胸腔里发不出来。 “二少爷,你可吓死我了,”阿福对着人喜极而泣,“前天淋了雨,昨天又一天没吃东西,昨个儿夜里你发高热说了一晚上胡话,净是些什么尸体凶手之类的,快把我吓死了。” 苏岑清了清嗓子,还没等说出话来又被阿福打断:“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又是遇刺又是生病的,要是让老爷夫人大少爷知道了得有多心疼啊。要我说,这官咱们不当也罢,他们不把咱们当人对待咱凭什么给他卖命,回家跟大少爷一起打理苏家的生意不也挺好的吗?” 苏岑把阿福按住,指了指桌子,没等阿福反应过来,曲伶儿已经递过来一杯水,苏岑猛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什么时辰了?” 曲伶儿看了看窗外日头:“巳时三刻。” 苏岑一顿,忙掀了被子要起来, 被阿福及时拦下:“已经给你告假了,宋大人都准了,让你在家好好修养,养好了再过去。” “他自然乐意我在家修养,最好再也起不来了才遂了他的意,”苏岑推开阿福,自顾穿衣穿靴,无意瞥了铜镜一眼,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急忙收了视线,整顿衣衫,爬起来就往外走。 曲伶儿身手敏捷地在门口一拦,伸手在苏岑头上试了试,还是有些烫,但比昨夜要好了不少。在苏岑发火之前收了手,从桌上端来一碗粥:“把粥喝了再走吧。” 苏岑愣了愣,端起粥一饮而尽,放下碗一头扎进了日光里。 赶到大理寺的时候宋建成正准备押送高淼去刑部大牢。 大理寺献天下奏案而不治狱,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量刑,以宋建成的性子,自然是一结案就把人送到刑部去,这才不耽误他邀功请赏平步青云。 苏岑直接在大理寺临时牢房门前一站:“你今日要想把人带走,除非踩着我尸体过去。” 宋建成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指着苏岑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指着苏岑对身后的衙役喊道:“赶紧的,把这人给我拖走!” “你说的上头有人会保我,”苏岑挑眉:“你说我要是一头撞死在这牢房里,那人会不会放过你。” “你……”宋建成气的手指直哆嗦,“你知道昨天臭的那个……那个吴德水,那是柳相的小舅子!今日早朝柳相大发雷霆,痛斥我们大理寺办案不力,如今凶手就在这里却迟迟不肯结案,我是吃饱了撑的再由着你胡闹!” 苏岑暗道这柳相真是逮着机会就生事,平日里把人扔在归义坊不管不问,死了反倒在意起来了。 苏岑放软了语气:“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到时一定把真凶找出来。” “哪来的什么真凶,他就是真凶!”宋建成几近咆哮:“哪个案子没几个疑点?他自己都招了,承认人是他杀的了,用得着你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苏岑看了一眼后头被两个衙役架着的高淼,一身血迹斑斑,身上已没剩了几块好地方,昨天还有力气在堂上申辩,如今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苏岑咬了咬牙,屈打成招,这一套用在谁身上谁都得招。 “明日,”知道此时已经多说无益,苏岑也不再废话,直接道:“明日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两个人僵持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宋建成败下阵来,知道自己不做出这个让步真就不可能把人从牢里带出来,握紧了拳头,拂袖而去。 “就明日,等明拿不出证据来,你跟他,一块给我滚到刑部大牢去!” 等人都走了,苏岑强撑着的一口气慢慢散去,脚下发软,脑袋发晕,定了定神挪到高淼牢房前。高淼整个一大坨肉趴在地上,体无完肤,见他过来爬着上前,攀着牢房的拦木直起身子,牢牢拽住苏岑身前衣料,狠狠一口血唾沫啐到了苏岑脸上。 末了顺着拦木滑倒在地,没由来笑起来。 长安城好啊,勾栏瓦舍,雕栏玉砌,大道连狭斜,白马七香车。他不过是逾越身份无意多窥了几眼,却平白无故搭上了一条命。 那句话说的果然没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就该本本分分在老家开个私塾,再不济接手他家的猪肉铺子也比如今强。 苏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唾沫,静静看着躺在眼前的人,因为笑扯动了全身伤痕,笑容变得狰狞而绝望,笑到最后眼里漾出一行清泪来,很快淹没在被血污染湿的鬓角深处。 “我会找出凶手,还你一个清白。” 苏岑声音冷淡,话却咬的清晰透彻,萦绕在阴暗的牢房里,等高淼抬头去看的时候,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炎炎烈日当空,苏岑看着眼前崇明门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只觉得呼吸不畅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了太久,双腿也有些发软,紧紧盯着紧闭的两扇大门,生怕错过了什么。 然而那扇门已经有两个时辰没动过了。 他跟宋建成说明天会给个交代――是交代,并不是真凶,他只要拿到旨意拖延结案也算是个交代。 只是宋建成说上头有人保他,他却不知道这个人能保他到什么程度,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清楚,但看宋建成惊慌失色的样子,这个人必定是个大人物。 只能过来碰碰运气。 他从大理寺出来就径直入了宫,只是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想面圣只能等在门外通过层层宦官通传。刚开始说皇上正在用膳,随后又道小天子午睡了,到如今申时过去了大半,连一点消息都没了。 苏岑对着两扇朱红的大门渐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不适倒是其次,只是时间不等人,今日要是请不下旨来,明日他要再去牢房门口一站,他一点也不怀疑宋建成能踩着他的尸体把人带走。 身上的银子刚才打点都用光了,苏岑对着几丈高的宫墙评估了一下自己能翻过去的可能性,顺便评估了一下即便翻过去了被侍卫当场杖毙的可能性,最后摇了摇头,还是等着吧。 正对着大门发愁,身后被人轻轻一拍,苏岑回头不由一愣:“郑旸?” “都留意你好半天了,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看见人正脸郑旸一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苏岑这才想起来,郑旸供职翰林院,本就是在这宫城里的,急忙拉着郑旸的手:“我有急事要面圣,你有办法吗?” “什么急事?” “人命关天的事。” 郑旸皱了皱眉,“跟你说实话吧,除了早朝,我也没见过皇上的面。” “怎么会?你们天子御前侍诏,见不着皇上怎么……” 苏岑登时醒悟。 郑旸点点头:“这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楚太后说了算,你之前送进去通传的那些人只怕皇上跟前都没蹭到。” 所以让他等只是个借口,他只怕等到天黑也等不到回应。 苏岑身形不易察觉地晃了晃,咬牙定了定神,看着眼前两扇朱门几近脱力,指甲深陷肉里抠出血色来。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苏岑猛地扭头。 只听郑旸道:“这宫里也不是只有她楚太后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要不去找我小舅舅试试?” 第19章 交易 兴庆宫与太极宫、大明宫并称“三大内”,位于长安外郭东城春明门内,自己占了一坊之地,历代被奉为皇家别苑,集世间风光于一处,亭楼轩榭,碧水龙池,奢华程度甚至在另外二宫之上。后来先皇驾崩,宁亲王被从边关紧急召回,无处安歇便暂居在兴庆宫内,这一住便再没搬出来过。 早年还有不识相的言官弹劾宁王无视礼法,越权逾矩,奈何李释完全不买账,你奏你的,我住我的,言辞激烈了就拉你过来跟我一块住,只不过我住的是天下第一名楼――花萼相辉楼,你住的却是兴庆宫后院的地牢。 时间久了再加之李释权力越来越大,这些话也无人敢说了。 苏岑自然无暇顾及皇家园林的湖光山色,由祁林领着一路往里去,在勤政务本楼前停下,由祁林先进去通传,再领着他进去。 这位宁亲王倒不像传言的那般穷奢极欲日日欢愉夜夜笙歌,书房布置的简练大气,苏岑过去时人正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桌前,答批四方奏疏。 苏岑跪地行礼,李释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晾着他,由他跪着,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抬一下。 宁亲王没发话苏岑自然就不敢动,伏首跪着生怕一个小心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惹了大人物不高兴,再把他赶出去。 从落日熔金跪到华灯初上,苏岑已经从双腿刺痛挨到感觉不到双腿存在了,一根脊椎骨僵硬的一动就能听到骨缝处咯噔作响。 若是自己跪死在这里了,黄泉路上就跟胖子做个伴,也算一命偿一命了。 “起来吧。” “嗯?”苏岑艰难抬了抬头,确认自己不是幻听,正落入那双如夜幕一般的眸子里,不由苦笑,原来他还知道有个人在这儿。 苏岑试着动了动,血液回流双膝像被尖细的银针刺入骨髓里,不由又跌坐在地,苏岑皱了皱眉:“我再跪会儿行吗?我现在起不来。” 李释轻轻一笑,晕开在绰约的烛影间,像一壶醇酒漾开了涟漪。 “你来找我什么事?” 苏岑收神,正襟危跪:“我想承办新科仕子案。” 李释摸了摸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不是说已经抓住凶手了。” 苏岑咬咬牙,宋建成太急功近利了,人虽还没交到刑部,消息已经先放出来了。越级告状自古都为人所不齿,苏岑谨慎措辞:“案子还有几个疑点,我想等查清楚了再结案。” “你想翻案。”李释一针见血。 “是,我是想翻案,”苏岑也不再虚以委蛇,直言道:“我之前指错了方向导致抓错了人,最后该怎么罚我绝无一句怨言,但宋寺正立功心切屈打成招,我不能眼看着无辜之人蒙冤而凶手逍遥法外,我请求重审此案。” “证据呢?”李释问。 苏岑哑言,说到底他信高淼不是凶手不过是基于他的判断,案子进展的太顺利了,需要一个凶手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人证物证都给备齐了就等着大理寺去查,他却不相信有人会在自己家里杀了人还能睡的心安理得。但判断并不能当证据,吴德水的死是有疑点,但杀他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人里自然包括高淼。 最后只能道:“我还在查……” “你知道这件案子在京中影响之恶劣?新录的仕子个个人心惶惶,恶鬼杀人的言论甚嚣尘上,朝中有人借机步步紧逼。案子你可以继续往下查,要真查出什么来了,事后我会给他家人一个说法,但我现在需要一个凶手出来替我安稳民心。” 苏岑一愣,随即全身一寒,像坠入了千尺寒潭里。 李释知道,他知道高淼是被冤枉的,知道宋建成屈打成招,知道真凶尚在逍遥法外,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在乎。 一条人命,他视之重若泰山,而李释却视之如草芥。 他手里握着万千人的命,凌驾于万千人之上,高淼,亦或是他,不过是这万千人里的一个,根本不值一提。 “我跟你换。”苏岑咬牙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你说过,凡事都是交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三天,再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真凶找出来。” 李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拿什么跟我交易?” 苏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他竟然跟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宁亲王谈交易?眼角隐约笑出泪光来,自顾自褪去了一副外衫,“一身皮肉,且看王爷看不看的上罢。” 从皇城回来后他先回了一趟宅子,进了食,喝了水,才将一脸病色压下去,想了想又沐浴更衣,熏的栈山香堂的沉香,换了一身仙鹤腾云月华锦,临出门前问曲伶儿“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做吗”? 当初在茶楼,李释隔着一片轻纱帐子打量他,后来郑旸说李释对他有兴趣,他不是自作多情,敢这么做,就是赌郑旸口中的那点“兴趣”。 想来当真好笑,之前他避之不及,万没想到最后李释没动声色,倒是他主动送上门来。 他把自己明码标价好了,一身皮肉,换三天,一条命,划算。 李释像是意料之中,捻着扳指笑了笑,“都打听好了?” “太宗皇帝遗诏,事不能拿到明面上,出了兴庆宫的门我绝对守口如瓶,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 “你说了也无妨,不过再多加几条命罢了,”李释冲人抬了抬下巴,“过来。” 苏岑拖着两条麻木的腿一步步走到人近前,烛灯下这人面部线条更显成熟冷峻,苏岑不自觉地屏了呼吸,只听李释接着道:“坐。” 苏岑一愣,书桌后面只一张双龙吐珠紫檀透雕椅,自然是由李释坐着,让他坐,他能坐哪? 苏岑犹豫片刻,慢慢蹭到李释身前,在人腿上落座下来。 李释对他的识趣儿抱以一笑,笑声紧贴着背后传过来,低沉喑哑,共振在胸腔里。 苏岑整片后背都跟着麻了。 他不比曲伶儿骨架娇小身段柔软,又不敢坐实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怎么都别扭。 偏偏李释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慢慢萦绕,将他周身包裹,一呼一吸间都是这个男人的味道。 没一会儿就憋了一头汗出来。 李释倒不着急,对着桌上一点,“看看。” 桌上正大喇喇摊着各地上奏的奏折,见李释没有避着他的意思,苏岑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江州长史上的折子,痛陈私盐贩卖的弊端,私盐贩子屡禁不止,求朝廷出力打击,以儆效尤。 苏岑皱了皱眉,把折子放下。 “怎么样?”李释问。 “要我说的话,一面之词。”苏岑道:“朝廷对私盐打击之大有目共睹,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屡禁不止,只怕就得从朝廷身上找问题了。” “王爷想必知道,永隆年间突厥猖獗,边境连年征战致使国库空虚,太宗皇帝推行榷盐法,即朝廷榷盐,粜与商人,商人纳榷,粜与百姓。早年间这法子确实好使,既解了国库之需又省了劳力财力。可是几年过去,积病渐出,榷盐商不断从中加利,致使官盐价格一涨再涨,有人作诗云‘人生不愿万户侯,但愿盐利淮西头’,足见盐利之大。平民无盐可食,私盐这才泛滥起来。” 苏岑说完抬头看了看李释,他这一席话说的有些激进了,生怕把人惹恼了。只见李释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接着问他:“依你看该怎么办?”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李释笑了:“想的简单。当初盐商从朝廷手里拿到榷盐权,说到底是解朝廷之困,得鱼忘荃卸磨杀驴的事朝廷干不出来。更何况这么些年地方盐商官府勾结,早已是一张庞大深入的网,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块地你还要不要了?” 苏岑低头想了一会儿,“朝廷不方便做,那就假他人之手。榷盐商之所以能哄抬盐价是因为朝廷对盐监管严格,禁止私盐买卖。若是私盐流出必定冲击官盐市场,盐价必跌。再加上榷盐商从朝廷手里拿盐,成本本就比私盐高,时间久了他们无利可赚自然就放弃了手里的榷盐权,到时再废除榷盐法就一气呵成了。” 苏岑越说越兴奋,人也放松下来,看着李释道:“榷盐法一废再处理那些私盐贩子就简单多了,他们根基不深,再加上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官盐价格降下来,再稍一打击他们也就一哄而散了。” 突然想起什么,苏岑惊跳而起:“那些私盐贩子是你……” 李释顺势将人按在桌上:“有点意思了。” 第20章 接手 一张脸贴上冰冷的紫光檀桌面苏岑猛地清醒过来,兔子在老虎口下洋洋自得,自己倒真是心大。 李释一只手按在他后脖颈上,动作甚至说的上温柔,可他仿佛被钉在了桌面上,动不了分毫。 “一天,”李释自上而下打量着身下人,“我给你一天时间,你找不出另一个凶手给我,我就拿他安抚民心。” 苏岑猛地一愣,起了身子,又被人压了下去,李释的声音不紧不慢:“你要是后悔了,可以走。” 走? 他能往哪走?他现在动一根手指头高淼那条命就没了。别说出了这扇门,他就连直起腰来直视李释谈判的资本都没有,被人按在桌上,像头畜牲。 苏岑咬了咬牙:“那我要全权负责此案,三省六部都要给我行个方便。” 李释一笑,“口气不小。” “我还要借一个人,借王爷身边的侍卫一用,对付那天那个刺客。” 李释那边没了动静,只一只手轻轻捏着他后颈后面的一根筋,像在思考,又像是动了怒要将他抽筋剥骨。 受制于人,苏岑大气都不敢出,话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开了口:“以后别薰香。” “嗯?”苏岑一个上扬的语气还没完,一只手拽住他后脖颈的衣领猛地往下一拽,衣衫尽褪,一身光洁的皮肉立陈在紫光檀桌面上。 苏岑瞳孔蓦地放大,猛提了一口气,又慢慢松了一口气。 他这是答应了? 李释一指轻轻划过那一根笔挺的脊柱,拇指上墨玉扳指点点冰凉,带的苏岑周身战栗。 “第一次?” 苏岑愣了一愣,这些大人物考究甚多,闭眼沉声道:“王爷放心,我还……未曾人事……还算干净……” “我不是指这个,”李释的手慢慢移到人颈后,将人锁在两指之间,“怕疼吗?” 苏岑咬了咬唇:“我――啊!” 身后的人已片刻不待,欺身而上! 苏岑只觉身子被硬生生撕裂开来,反射性地想躲,逡直的脊柱猛地向上弓起,却因被人锁住了脖颈压在桌面上。 “忍着。”身后的人不紧不慢,气息都没乱了一分。 他错了,他想逃,灭顶之痛倾覆碾压,他忍不了! 只是他人若涸辙之鱼徒然张着口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嗓子深处的腥甜将一应呐喊堵的严严实实。 什么高淼……什么凶手……与他何干? 不过是几条人命而已……不过是……几条人命……而已…… …… 案上奏章散落在地,眉纹歙砚不知何时被打翻,赫墨在紫檀桌面上渐渐晕染,沾污了如玉脸侧。 李释抬起那张失了神的脸,看着人纤长的睫毛颤抖着抖落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蘸着人脸侧的殷红在嘴上点上一点朱砂。 俯身下去,唇舌轻点,带着缕缕腥咸。 李释整顿衣衫,起身离去。 按着他的那只手总算松了,苏岑顺着桌角滑落在地,早已说不上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感觉,盯着头顶繁复的帘布不悲不喜无知无觉。 只是觉得……狼狈。 李释在门外吩咐:“一柱香之后进去收拾干净。” 祁林顿首。 苏岑听着不由苦笑,倒是体贴,还给他留了一柱香的时间。躺在地上等身上的知觉都回来,苏岑慢慢坐起来,一件一件往回穿那些褴褛的衣裳。 祁林片刻不差地在一柱香之后推门进来,只见人早已整装完毕,面上虽然不堪,一双冷淡的眸子却与他刚把人领进来时已无二致。 祁林对人微微侧目:“苏公子。” 苏岑拱手回礼:“明日有劳祁侍卫了。” “客房给公子备好了,请随我来。” 苏岑一愣,“我能走……” “你就这么走?”祁林上下打量了人一眼,衣衫头发虽看得出打理过了,但毕竟已经扯裂了,脸上还有没洗去的朱砂,嫣红如血。 祁林看的并无冒犯之意,苏岑却还是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祁林随即偏开视线:“跟我来吧,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明日一早王爷答应你的自会兑现。” 月色如水,祁林引着苏岑绕过大半个龙池。祁林刻意放缓了步子,还是透过龙池的倒影看着人走的步履维艰,一只手扶在腰上强撑着站着。 自打回京以来爷做事越发分寸有据,多久没下这么狠的手了? 祁林把人带到住处就识时务地退了下去,房间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吃食,苏岑迫不及待地脱衣下水,只求将一身狼狈洗去。 靠在水桶边打量这房间,雕梁画柱,精雕细镂,倒是古朴大气,但仔细看细处,窗纱维幔,镜台梳篦,倒像是女人家的心思。 周遭还有不知从何而起的缕缕幽香,慢慢侵蚀他的神思,不消一会儿就有了睡意。 沿着桶壁滑到水下,水没于顶,将他溺在里头,无从呼救。 怎么又是这个梦? 有只手向他伸来,只是这次却生的越发好看,一枚墨玉扳指温润而泽,将他一臂捞起。 从水面出来,没有高淼,没有血腥的一张脸,那人看着他眉宇舒展,说不出的舒朗大气。 一夜睡得沉稳踏实,无梦无魇。 次日醒来,床头一枚墨玉扳指静放着,黑的纯透,全无一丝杂质。 一天。他要在这一天里替高淼翻案,捉拿真凶。 翻身而起,昨天沐浴的水里加了药草,身上钝痛缓和了不少,随便吃了些昨夜送过来的小食,出门的时候祁林已经在候着了。 苏岑吩咐:“你先帮我去找一个人。” 苏岑径直赶去大理寺,宋建成果不其然早早在等着他了,见他空手回来挑眉一笑:“苏状元,凶手呢?” 苏岑回以一笑,掏出那枚墨玉扳指:“这个案子我管了。” “你……苏岑你……”宋建成目瞪口呆,宁亲王的信物他自然认得,却还是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拿,“你这是……” 苏岑一把收回囊中,“现在立即找郎中给高淼验伤,至于宋大人……”苏岑冲人微微一笑,“连日操劳,今日就歇息吧。” “苏岑你……”宋建成被噎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么一句来,狠瞪了人一眼,途径苏岑身边压低声音狠狠道:“刀口舔蜜,当心闪了舌头!” “我舌头好得很,有劳宋大人费心了。” 宋建成拂袖而去。 等人走了,苏岑到正堂位置坐下,看着堂下众人,道:“把四月初八值夜的门吏还有归义坊吴德水那些邻里们全都带回来,逐一审问,重点排查吴德水可有仇敌,四月初八当日与什么人接触过,在哪里喝的酒,几时到的东市,又是几时离开的。”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纷纷领命:“是。” 等众人散去,苏岑看着前衙主管端茶送水的小孙,道:“你跟我去趟礼部。” 第21章 一天 苏岑在礼部衙门里跟一众礼部官员两厢对峙,甚至惊动了礼部侍郎何仲卿。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还不是大了一级,他一个大理寺的七品官吏跑到礼部耀武扬威,上来就要十几年前的科考名单,估计是个人都会以为他疯了。 衙门大门一关,两个人被礼部的人围了个囫囵,小孙在苏岑身后止不住地颤抖,只道自己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位主子?再看苏岑对着何仲卿却全无惧色,大有你不把名单交出来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的意思。 最后还是何仲卿先叹了口气,“苏大人,按理说大理寺办案我们理应协助,更不必说还有王爷的旨意在此。但是由己度人,你也该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礼部也不是日日就闲着无所事事的。重阳在即,陛下要赐衣赐百索,登坛祭天祈福,礼节繁复,礼部上上下下已经忙的脚不沾地了。又值陛下登基四年,柳相和太后都异常重视,礼部实在是乏术。要不等祭天过去,我们一定把名单送上。” 苏岑目光冷峻:“我今日就要。” “你不要得寸进尺!”何仲卿身后一个小吏上前一步。 何仲卿摆摆手那人才退下去,何仲卿接着道:“且不说重阳的事,就你这样突然上来要一份十几年前的名单,你是新科状元,也该知道历年科考人数达到上万,更何况这人还没有上榜,我们礼部就是通力合作一天也拿不出这份名单来。” 苏岑蹙眉:“他当年在科考期间离奇身亡礼部就没有备案?” 何仲卿道:“他自己答不上考题心急猝死需要备什么案?别说我们没备案,就是刑部京兆衙门那也是没有备案的。” “没有备案那就去查,”苏岑沉声道:“从各地选送上来的举人里查,从当年科考的试卷里查,我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到那个人的名字。” 他倒要看看有人打着厉鬼的名号行凶,这位厉鬼到底是谁? 何仲卿又叹了口气,好脾气也用尽了,摆摆手,“把人轰出去。” “谁敢动我!”苏岑掏出那枚墨玉扳指捏在手里,“今日我结不了这个案子,就拉着礼部诸位跟我一道陪葬!宁亲王的信物要是在礼部大堂上摔碎了,你们猜猜王爷找谁追究?!” “你!”何仲卿一时语塞。 僵持之际紧闭的礼部大门被人从外头撞开,一人迎着日光而来,身高八尺,一股肃杀气息,浅淡的眸光一一扫过堂上的人,最后对着何仲卿道:“照他说的做。” 何仲卿再不敢言语一句。 祁林虽说只是宁亲王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众人皆知这人出自图朵三卫,突厥人,杀人不眨眼,一把弯刀屠尽了阿史那残部。当年跟着宁亲王入京把小天子直接吓哭在朝上,被宁亲王亲自下旨罚了五十庭杖,行完刑人竟然自己站起来走回了兴庆宫。自此以后一身汉人装扮,弯刀换了长剑,却还是掩不住一身凌厉气度,让人望而生惧。 这人就是没有感情的一把刀,知道跟他多说无益,何仲卿只能应下来:“是。” 刚转身,只听身后一个泠泠之声道:“我要申时之前看到名单。” 何仲卿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慢慢离去。 从礼部衙门里出来苏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再看小孙,两腿直打颤,都走不顺溜了。 苏岑冲祁林拱了拱手:“多谢。” 祁林面色冷淡地回礼:“奉命而已。” 苏岑接着问:“人带到了?” 祁林回道:“按你的吩咐,跟高淼关在一块了。” 苏岑点点头,“走,会会那位绣娘去。” 大理寺地牢。 一间牢房里关着两个人,一个一身满布血污瘫倒在墙角,夏季炎热,伤口已有了溃烂迹象,虽然得到了简单包扎却还是显得触目惊心。 另一侧一个鬓发凌乱,瑟瑟缩做一团,小心打量着周遭情况。 苏岑看了一会儿以后轻咳一声,两个人齐齐抬头看他,一人眼神幽怨,另一人则在对视瞬间慌乱移开了视线。 苏岑道:“把门打开。” 狱卒开了门,苏岑径直到绣娘身旁蹲下,问道:“还记得我吗?” 绣娘瑟瑟地看他一眼,冲他咧嘴一笑:“状元哥哥,我是状元夫人。” 苏岑笑了笑,就地坐下:“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没疯。” 绣娘短暂地愣了一愣,转瞬抓起地上的草往头上戴,“状元哥哥,你给绣娘梳妆。” 苏岑接过草拿在手里把玩,“说来你也是个聪明人,只是运气不济托付错了人。知道被送回来难免一通毒打还得继续以前的皮肉生意,索性就装疯卖傻,等人们放松警惕再做打算。” “只是你也没想到吕梁竟是如此器小之人,离京之前怕你坏了他的名声竟想着要把你灭口以绝后患,好在有人帮你杀了他。” 绣娘听罢往后一缩,双手抱膝,惊嚎乍起:“是恶鬼,是恶鬼杀了他!不是我干的,是恶鬼杀了他!” “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苏岑拽住人一根胳膊,“但你却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 “吕梁欲对你行凶,是他突然出现,杀了吕梁,救了你,你感念他,为了不把他供出来,所以才说恶鬼杀人!” “我不知道,是恶鬼杀的……”绣娘双臂抱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岑一把把人拽起,拉到高淼身旁:“你看看他!他只是一个入京赶考的仕子,家里世代屠户,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一个读书人,十年苦读,只求一朝及第,却被人栽赃陷害屈打成招!如今你护的那人尚在逍遥法外,却有无辜之人替他在这里受罪!若是他死了,夜夜入梦,你能安心吗?!” 绣娘抬头打量了高淼一眼,本就肥胖的脸被打的高高肿起,已看不清五官样貌。随即低下头,默默不语。 苏岑蹲下将绣娘凌乱的鬓发拢于耳后,露出那张尚带稚气的容颜,直视绣娘眼睛,道:“我没有时间了,日落之后他就要被送到刑部大牢去,京中人心惶惶,他一旦被送进去就断不可能再活着出来。他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的,他若是死了,我去给他陪葬,届时加上已经死了的三个仕子就是五条人命。你现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我知道你没杀人,我无权把你关在这里,明日我卸了任自会有人放了你。我就是想让你看着,他若是真被刑部的人带走了,就是你一步一步把他送到了刀刃上。” 绣娘咬着唇,头已紧埋膝间。 “你好好想想吧。”苏岑起身离去。 大堂上还在审着吴德水那些同僚邻里,一个个跪在堂下瑟瑟发抖,除了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午时将至,一点进展都没有。 正审着的正是当日那个猴子精侯平,看见苏岑过来不由一愣,转而冲着苏岑凑近乎:“大人,大人是我啊。” 苏岑点点头:“我记得你。” “大人放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吴德水平日里眼睛长在脑门上,看不起我们也不跟我们来往,我们真的跟他不熟。” 苏岑在堂上落座,问:“还记得四月初八吴德水有什么异常吗?” 侯平想了想,回道:“没什么异常啊,就跟平时一样,抱着两坛酒领了西北门的钥匙就走了。” 苏岑猛地站起来:“酒?什么酒?” “啊?”侯平愣了愣,“两个大黄坛子,封的严严实实的,我记得当时还有人打趣他说‘吴老赖,这么多酒不给大伙儿分分啊’,他还骂了一句‘一群杂碎,喝尿去吧’,抱着酒就走了。” 苏岑忆起,当日吴德水家里是有几个大酒坛子,只是当时急着赶回来,没来的及仔细观察。 “吴德水的尸体验了吗?”苏岑问。 一旁的仵作回道:“验过了,体内的都是酒,内脏都泡的不成样子了。” “人是喝酒喝死的?” “这倒不是,”仵作道:“是呛死的。酒涌入口鼻,堵塞气管,人是被活活憋死的。” “尸体身上还有其他伤痕吗?” “下颌两侧有按压的指痕,左二右一,但不致命。” 苏岑低下头沉思。应该是有人按住了吴德水的下颌给他灌下了那些酒,期间吴德水呛酒而死。 侯平在下面讨好地笑着:“大人,你看我该说的都说了,是不是能放了我……” “你们接着审,”苏岑对手下的人吩咐,“祁林跟我去归义坊。” 第22章 等待 几日后再来,归义坊还跟上次一样,破败不堪,尸体运走了好几天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那股腐臭味。苏岑只能捂住口鼻,艰难而行。 唯一有区别的是早晨从这里带走了好些人,如今苏岑再过来坊间人都躲在暗处打量他们,眼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至少还能知道怕。 走到半路上几个小孩在地上打闹,看见他们都停了手,其中一个怯生生过来,临到近前又不敢靠近。 是当日引路报官的那个小孩,苏岑取了几个铜板:“再带我们去一趟吴老赖的家。” 其余几个小孩看见有钱拿跟着凑上来,苏岑刚掏出钱袋子,只见祁林一把剑往前一横:“一个就够了。” 小孩们顿时吓作鸟兽散。 苏岑皱了皱眉,几个孩子而已,他也不缺这几个铜板,这一路上只要他不问,祁林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这次却有些反常。 苏岑跟了几步上去,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跟着王爷的?” 祁林脚步没停,回道:“十三。” “十三?”苏岑稍微一惊,年纪那么小,难道从那时候起李释就想着把他留在身边为己用?不由又接着问:“为什么要跟着他?” 祁林瞥了苏岑一眼,略忖了一下苏岑问这些的目的,还是回道:“爷救过我。” 苏岑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 难怪这些人会对他忠心不二,为了他连对自己的族人都不会手软。 祁林扫了一眼破败的棚屋,突然问苏岑:“你觉得这里压抑吗?” “嗯?”苏岑不明所以,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更血腥更残酷的地方,”祁林自顾自往前走,“你要是救不了他们就不要给那些渺茫的施舍。” 苏岑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打量他们的那些孩子,默然又跟了上去。 吴德水家里跟上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门板还是保持着当初苏岑踹倒的样子,房子里昏暗逼仄,苏岑深吸了一口气才捂着鼻子进去。 几日没人过来,桌椅上落了薄薄一层灰,不过房子里的东西本身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出于本能,苏岑尽量让自己不碰到房子里的任何东西。 祁林倒是没有这么多顾及,对着吴德水黑的不见底色的被褥翻翻捡捡,最后蹲在墙角的几个酒坛子前看起来。 “怎么样?”苏岑凑过来问。 祁林在几个酒坛子上逐一摸了下,对苏岑道:“根据积灰程度,这两个是新的。” 正是那两个黄色酒坛。祁林把酒坛子拿起来坛底呈给苏岑:“宫里的酒。” “宫里?御酒?” 酒坛子早已空了,祁林趴上去闻了闻,道:“黄垆烧,庐州进贡的,往宫里送的时候也会往各大府上送一些。至于其他的,都是普通的黄酒,还是兑了水的,东市酒坊里就能买到。” 苏岑顺着往下推理:“吴德水只是一个东市门吏,平日里喝的都是兑水的劣酒,以他这条件自然也不会有人拿这么好的酒来孝敬他,那他这酒是哪来的?” “不只是酒,还有他床上那床被,虽然已经看不清底色,布料却是上好的东阳花罗。” 苏岑盯着两个酒坛子思忖片刻,猛地站起来:“柳相。” 吴德水是他的小舅子,若将吴德水与这些奢侈之物联系在一起,只有这一种说法。 那他在吴德水遇害的当日送给吴德水这两坛酒,吴德水还因此而丧了命,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苏岑抬腿往门外走。 刚出房门只见一把剑在身前一横,苏岑蹙眉看过来,祁林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冷声道:“你再查下去,我就保不了你了,爷也不见得还会保你。” 苏岑停了步子。 等慢慢静下来苏岑才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确实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那是堂堂柳相,背后指不定还有楚太后撑腰,就算是他现在傍上了李释,但也远没有重要到李释会为了他开罪这两个人的地步。 他要是这么冒冒失失冲到柳府去,几乎可以确定明日午时就能陪着高淼一起人头落地了。 见人冷静下来祁林收了剑,问:“接下来怎么办?” 苏岑又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房子,这条线索到这里算是卡住了,叹了口气:“能做的我都做了,只能等了。” 回了大理寺苏岑让把一众门吏和归义坊的人都放了,自己对着空无一人的堂下发呆。 申时已过半,礼部那里没有消息,绣娘也没有消息。 祁林从后厨端了一碗面过来摆到苏岑面前,道:“吃点吧,饿坏了也无济于事。” 苏岑愣愣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又抬头看了祁林一眼,“你吃了吗?” 看祁林点头苏岑才有埋下头味同嚼蜡地把一碗面条吃下去。 他至少得保证今日没结束之前不能垮下去,若再像上次一样一头昏过去,他估计也就不想再醒过来了。 “我再去礼部催一下。” “不用了,”苏岑摆摆手,“有王爷压着,谅他们也不敢偷懒,现在还没送过来应该就是没查出来。” 祁林点点头,静默地立在人身后,不作声了。 日暮西斜,颓败的夕阳拉长大理寺一根根红漆柱子,将大堂分割成亮暗分明的几块。接近下衙的时辰,苏岑坐在大堂上正对着衙门门口,大理寺的众人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唉声叹气地陪着这位小爷耗。 直到最后的日光彻底湮灭在大堂角落里,苏岑突然站起来吩咐:“去给高淼换个牢房。” “啊?”众人皆一愣。 “给高淼换个牢房,当着绣娘的面。”苏岑又吩咐了一遍。 他之前对绣娘撒了个谎,他说日落之后会把高淼送到刑部,但日落不等于一天结束,子时街鼓不敲都不算一天结束。 绕是绣娘再坚毅,毕竟是个女人,让她与一个因她而将死之人待一天,再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除非她是真疯了,否则不可能不触动。 时间伴随着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大理寺众人跟着操劳了一天,眼看着即将结束不由也跟着屏气凝神起来。 暮色渐起时一人从外头奔了进来,喜形于色:“招了!” 苏岑猛地站起来。 “田!”那人道,“绣娘说了一个字,‘田’。” 又一人冲了进来,“礼部把名单送过来了,当年死的那个,叫田平之!” 第23章 审理 薄雾冥冥,田老伯的糖水铺子打了烊,将一条条凳子摆到桌上,一应锅碗瓢盆收到独轮车上,最后看一眼贡院大门,推着车离去。 刚一转身正对上大理寺的衙役。 微一愣,田老伯放下车把,双手在身前衣裳上擦了擦,坦然道:“走吧。”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理寺衙门里却灯火通明,一众衙役拿着杀威棒站立两旁,上至大理少卿张君,下至文书、评事、狱丞皆等着看这位新科状元是怎么审贡院恶鬼杀人案的。 人犯被带上来,正是田记糖水的田老伯,年纪已近花甲,面色平静地在正堂跪下,背脊尚且佝偻,手上却沾着好几条人命。 今年新登科的新科状元坐在堂上,面色如玉,眉目间尚可见几分少年意气,平静地盯着堂下的人,问:“你可认罪?” 田老伯不挣扎不辩解,从容认了:“人是我杀的。” 苏岑皱了皱眉,接着问:“说仔细了,哪些人?” 田老伯遥想了片刻,一一数道:“一开始是吕梁,我跟着他进了东市,看见他把绣娘压在地上想掐死她,我从后面给了他一刀。然后是袁绍春,我跟他说高中了还得回来还愿,他果然大半夜来贡院烧纸,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从背后把他勒昏了,没想到往树上吊的时候他醒了,挣断了绳子,好在他当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我就把他吊在贡院后头的歪脖子树上了。最后是吴清,我在他的糖水里下了药,等他昏迷了用车运到了同样被我下了药的高淼家里,吊在房梁上杀了他。” 这些与之前苏岑的推断基本符合,苏岑按着已知的线索核了一遍,点点头接着问:“那吴德水呢?” 田老伯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吴德水是谁?” “那你是如何进的东市?” 田老伯沉思了一下,“我去的时候,东市市门是开着一条缝的。” 其他三个人他都认了,也没有必要再在吴德水的事情上撒谎。苏岑皱了皱眉,所以果然有那第三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要嫁祸给高淼。” “因为你怀疑他了,”田老伯看了苏岑一眼,“那天在糖水铺子里你问他胳膊怎么了,你知道我在杀袁绍春的时候受了伤,就开始怀疑胳膊上有伤的人,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在他回家的路上推了他一把。再加上他本身就笃信贡院有鬼,拉着好些人过去参拜,你们一查就能查到他身上,我再把吴清送到他家里,就坐实了他是凶手。” “他们都说是高淼散布谣言,其实你才是散布谣言的第一人吧?”苏岑道,“利用你在贡院门口的糖水铺子把贡院有鬼的消息有意无意地传递出去,有心之人听了自然会帮你扩散。” “他们都是宁可信其有,只要说与科考有关,他们自然会上心。” 苏岑遥记得第一次去田记糖水,便是在田老伯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绕着贡院走了一圈,撞上了正在贡院后头烧纸的高淼。 不再虚以委蛇,苏岑直接问:“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什么?”田老伯惨然一笑,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田平之。” 田老伯猛地一怔。 苏岑从桌上拿起那份礼部送上来的名单,“我们查过了,当年死在贡院里没出来的那个,叫田平之,是你儿子。” “永隆二十一年柳州乡试中了举人,永隆二十二年入京参加科考。我记得你之前说他是喝过你的糖水进的考场,可田平之参加科考的时候是永隆二十二年,你的糖水铺子却是天狩元年才在贡院门口搭起来的。他当时不可能喝过你的糖水入考场,更不可能多给了你钱。所以只有一种说法,是你把他送到了贡院门外,看着他入了贡院。” 老人神色总算出现了一丝溃败,颓然往地上一坐,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微光一闪而过。 “平儿……我平儿从小就聪明……书读的好,人又孝顺,平日里最爱喝我熬的糖水……那年我陪他入京赴考,看着他喝了糖水入了贡院,我在外头等了他三天,可他……可他……” 苏岑平静道:“他死在了贡院里头。” 田老伯一度哽咽,缓了缓才继续道:“我平儿进去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还笑着跟我打趣说要是考不上日后就在贡院门口摆个摊子卖糖水。后来听人说,有人死在里头了,我就想肯定不会是我平儿,他遇事从来冷静,怎么可能因为答不上考题就心猝而死……我在贡院门口等了他三天,等到所有人都从里面出来了,等到贡院大门都关了,却没等到我平儿……” 苏岑皱了皱眉:“尸体呢?” “礼部的人说在贡院后头就地掩埋了,他们不让我进去,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当时就没报官?” “怎么没报官,”田老伯一双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京兆府、大理寺、刑部礼部我都走遍了,受了多少白眼,又被多少人拒之门外,他们只道我平儿死于心猝,没人受理。后来时任大理少卿的陈光禄陈大人说帮我查,查了一个多月却匆匆结案,只告诉我平儿是正常死的,让我不必再坚持下去了。当时又逢太宗皇帝殡天,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苏岑暗松了一口气,陈光禄是大周刑律第一人,平生所断没有一件冤假错案,为后世奉为楷模。他说案子没问题,那应该就是没问题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如今又为何打着田平之的名义行凶?” 田老伯慢慢直起身子:“因为我平儿是被人害死的。” 堂上众人皆一愣。 苏岑定了定神,“谁告诉你他是被人害死的?” 老人激愤而起,一双斑驳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我平儿是因为得罪了人被人害死的,就因为平儿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就在贡院里把我平儿杀了!” 苏岑凝眉,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他不信一直以来相安无事,时隔十多年田老伯突然就知道了田平之死于非命,那一定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又指使他做了什么。 “是引你去东市,给你开东市市门的那个人,对吗?”苏岑盯着堂下的人,“他还跟你说什么了?是谁杀了田平之?” 田老伯摇了摇头,“他只说平儿是被朝中的人害死的。” “朝中的人?”苏岑重复了一遍,“所以你就打着田平之鬼魂的名义行凶,为的就是让那个人心生恐惧,从而把人引出来。” 苏岑想了想朝中催着尽快结案的那些人,言辞激烈的大多都是以柳珵为首的太后党,只是这些人里有哪些是因为心里有鬼,又有哪些是为着打压宁王党? 柳珵……又是柳珵。 堂下突然有人轻咳一声,一直在旁听审的大理少卿张君突然道:“案子已经清楚了,是他假冒恶鬼之名杀人,苏大人可以结案了。” 苏岑眉头一蹙。 一听到牵扯到朝中的人张君就催着结案,想必他也知道这件案子牵涉广泛,再查下去可能就不在控制范围内了。 “可是还有一条人命,”苏岑不顾阻拦,接着对田老伯问:“那个告诉你这些的人是谁?” 苏岑站起来来到堂下,蹲到田老伯身旁,“你告诉我杀害吴德水的是谁,我帮你查田平之的案子。” “苏岑……”张君眉头紧皱。 苏岑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目不转睛盯着田老伯,“我在一天之内抓到了你,帮高淼洗脱了冤屈,算是通过你的考验了吗?我既然说会帮你查,就一定会查到底。” 那双已经干涸的眸子里罕见涌现了颤动,田老伯最终抿了抿唇,低头道:“我要最后再去贡院看一眼。” 第24章 水落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暮鼓八百从朱雀门声声传来,昭示着宵禁时辰已到,宫门关闭,路人禁行。 贡院门外却是灯火通明,人人挑灯执杖,对着贡院门口一间糖水铺子严陈以待。 田老伯拆下了风雨飘摇了好些年的幡旗,一行隶书已然模糊,但看得出字迹清秀,蚕头燕尾,颇有几分功力。 田老伯把幡旗折好收在怀里,又把桌子凳子逐一擦了一遍,最后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贡院门口,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走了出来。 苏岑在一旁默默看着人做完了这些,等人出来了才迎上前,“现在能说了吗?那个人是谁?” 田老伯抿了抿因干涸而有些皴裂的唇,刚待开口,只听有什么自暗处裹风而至,竟是直冲着两人而来。 电光火石间只听两声脆响,火光乍现,两枚暗器被半空截下。 祁林持剑挡在苏岑身前,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伶儿!”苏岑对着暗中某处喊了一声。 一人身姿敏捷地腾空而起,稳稳落到焦急后撤的黑衣人前方,两枚燕尾镖随即脱手,角度刁钻到让人避无可避。 曲伶儿冲人一笑,“用暗器,小爷我才是师祖。” 祁林随即赶到,把黑衣人的退路一并堵住。 苏岑微微一笑,当初他一查到吴德水头上,这人立时就出来暗杀他,这次眼看着他们把田老伯都抓住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早晨让祁林去找的人不只有绣娘,还有一直赖在他家好吃懒做的曲伶儿。这人虽然平日里没点用处,但轻功卓绝,又精通暗器,躲在暗处观察敌人方位还是好使的。 一众衙役紧跟着围上去,黑衣人眼看着逃脱不成,又故技重施掏出两枚烟幕弹来。还没出手,只觉手腕处一痛,两枚小球应声而掉。 “上次我没带装备是不是惯着你了?”曲伶儿指尖夹着两枚石子,“在小爷面前还敢用暗器?” 黑衣人自然不会跟曲伶儿废话,反手抽刀,只见寒光一闪,直冲着曲伶儿过去。 只可惜没到人跟前便被生生截下,祁林执剑一挡,火光乍亮,右手一松,左手反手接剑向前碾压,硬是把剑用出了漠北弯刀的气势。 黑衣人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但转瞬剑光已闪至眼前,祁林身形快如闪电,招招致命,直把黑衣人逼得连连后撤。 曲伶儿不由笑着摇头,当着这人的面使刀更是占不到什么便宜,日后这人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了。 苏岑看着前方渐成包围之势不由松了口气,众人都去围攻黑衣人了,只他和田老伯还站在原处,刚待回头带着人一并过去,一转身,不由一愣。 田老伯面色青黑,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下一瞬,身子一软,栽倒在苏岑身前。 苏岑这才看出来一柄短刀从背后直入后心,田老伯背后血流如注,洇染了大半个后背。 怎么会这样?! 苏岑瞳孔猛然收缩,刚才的暗器已经尽数被祁林挡了下来,而且是正面袭击,那背后这柄短刀又是哪里来的? 凶手不是一个人! 就隐藏在他们这些人当中! 苏岑急忙蹲下手忙脚乱给人按住刀口,汩汩鲜血渗过指缝滑落,满目殷红,像胶着不化的漆黑夜色。 田老伯颤抖抽搐在地,一双手干枯如虬枝,紧拽住苏岑身前衣物,如同拽住最后的执念。 苏岑知道一切已是徒劳,郑重点头:“我会找出那个人,还田平之一个公道。” 田老伯一双手慢慢松开,目光移向漆黑一片的贡院门口,浑浊的眼底映着远处火光倏忽笑了。 十多年前他的平儿就是在这里喝过了糖水,笑着跟他挥手道别,进了那扇门。如今他总算又能让平儿喝上他亲手熬的糖水了。 “我平儿……我平儿出来了……他来接我了……” 苏岑徒然垂下手,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失去焦距,指尖灼烫的鲜血慢慢变得冰凉。 一条命,在他眼皮底下,在他怀里,就这么没了。耳中轰鸣碾压,直将周遭一切挤的挣扎扭曲。 以至于身后凛冽的气息逼至近前才察觉到。 没待苏岑回头,一只手自背后横出,将他的口鼻连同一声呼救牢牢锁进掌心里。 随后是翻涌而上的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 他被人抵住喉头,屏住口鼻,心底的叫嚣只变成几声暗哑的呜咽,甚至没来得及扩散便被打消散了。 人影攒动,就在几十丈之外,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他挣扎呐喊,没有人听见。眼前火光闪动,渐渐模糊成一片光影。 人声远去,意识混沌,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只觉得那人离去的背影莫名熟悉。 苏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奇怪的是梦里没有他牵挂的案情,没有凶手,没有尸体,只一股檀香萦绕,没由来的安稳踏实。 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一人站在窗前挑眉看着他,笑问:“你还舍得醒啊?” “郑旸?”苏岑皱了皱眉,全身钝痛,揉着眉心坐起来打量一眼周遭,不由疑惑顿起,“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不是别处,恰是他昨日清晨出门的地方,宁亲王的兴庆宫。 “贡院离着兴庆宫比较近,祁林就把你送过来了。”郑旸饶有兴趣地探头上来,“快跟我说说,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凶手怎么就换了人,怎么还莫名其妙就死了?” “你都知道了?” “案子都结了,都发布告昭示天下了,”郑旸郑重其事看着人,“苏兄,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苏岑从床上猛地站起,脑袋一晕险些又栽倒下去,急急扶住立柱,一脸不可思议,“今天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七啊,”郑旸站起来把窗户开的更大些,“不过也不怪你,我小舅舅下手也太狠了,这么重的安神香,我要是不叫醒你你再睡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安神香?”苏岑不由一愣,房里是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跟李释身上的如出一辙。 苏岑咬了咬牙,他来这里的第一天差点把他溺毙在浴桶里的也是这股香。 再一想,原来不是梦啊,那当天把他从水里抱出来的当真是李释?赤身裸|体的? 苏岑脸上面色一红,虽说在书房里也不是没见过,但当时他至少被压在桌子上,不至于面对面。如此这么束手就擒被看了个干净,以后他还怎么面对李释? 恰有侍女敲门进来,在桌上摆下几个小碟,郑旸对苏岑一指,“几天没吃饭饿了吧?赶紧吃,我特地让小厨房给你做的。” 苏岑慢慢挪过去,清粥小菜,倒是合现在的胃口,刚拿起筷子,只听郑旸道:“我要的八宝鸭五珍烩水晶肘子绣球贝呢?” 侍女一愣,欲哭无泪怯生生道:“是王爷让我们送这些过来的。” “郑兄……”苏岑无奈皱眉,他肚子里如今空的厉害,听见郑旸说的那些只觉得胃里抽抽着疼,反倒没胃口了。 “不逗你了,”郑旸笑着坐下来,“还是我小舅舅想的周到,你才刚醒,不该让你吃那些油腻的。” 苏岑冲人笑了笑,尝了一口粥,温度适宜,清香扑鼻,貌似还放了糖,舌尖弥散若有似无的甜味,不禁大喜,端起碗多喝了几口。 郑旸见人吃的正香,借机看了一圈房内,不由问道:“我小舅舅为什么让你住这间房啊?” 苏岑从碗上抬了抬头:“嗯?” “这是温舒姐姐的房间啊。” 见苏岑一脸茫然又补了一句,“哦,也就是我小舅妈的房间。” “咳……咳咳咳……”苏岑一口粥差点呛死。 “欸?怎么了这是?”郑旸急忙上前给人顺着,“别激动,温舒姐姐人很好的,就是人死的早了些,这房里也就是放了一些她的遗物,她人没在这儿住过。” 苏岑直咳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倒了个儿,兴庆宫后院里这么多房间,他就不信李释是无意挑了宁王妃的房间让他住!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成女人?还是当成某个人? 苏岑两三口把粥喝完了,把碗往桌上一放,起身往外走。 “欸,你去哪?”郑旸在身后喊。 苏岑冷冷扔下两个字:“回家。” 第25章 新茶 苏岑一直不愿相信一个事实,当初在苏州,水路纵横,粉墙黛瓦鳞次栉比,他也没觉出自己有这个毛病,再后来跟着去游历名山大川,闲庭信步,走到哪算哪,倒也好说。自从进了这长安城,按说布局规整邸邸林立,他更不该患上这毛病,可就是三番五次迷路,在一个地方绕上三五圈也走不出去。 他一个大理寺的官司不认路,这好比让他承认新科状元不识字,顶好的厨子不拿刀,几乎是不能容忍的。 又一次在眼前看见湖心亭时,苏岑几乎要确信自己这是青天白日遇上鬼打墙了。 看来这宁王妃的戾气重的很啊,他去扰了人清眠,这就缠上他不放了。 苏岑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无意冒犯,先人莫怪,要缠就去缠李释那只老王八,这事儿跟我真没关系……” 只听背后一声轻笑,“说什么呢?” 苏岑猛一回头,正对上那双深沉的眸子,眼里笑意明显,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 一枚墨玉扳指早已回到了手上。 苏岑急急改口:“这次脱险多亏王爷相助,下官为王爷祈福呢。” “用王八祈福?”李释笑问。 苏岑随口就来:“王八乃长寿之像,寓意王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这敢情好,”李释一笑,慢慢往湖心亭走,“我这池子里倒养了几只绿毛龟,你捞上来祈福用吧。” 苏岑看着龙池不由咋舌,这龙池虽然叫池,却是个占地好几百亩的不折不扣的湖,要在这湖底捞王八无异于大海捞针。 “王爷……我错了。”怕李释当了真,苏岑急忙跟了上去,话一出口苏岑自己都愣了愣,可能是昏睡了好几天身上还没力气,这话说的软绵绵的,竟带上了几分撒娇之意。 李释在前面哈哈一笑,“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湖心亭里早已有下人泡好了茶,闻着味道像是早春的碧螺春,滚水盛绿云,泡茶的人拿捏好了时辰,如今条索已被冲开,螺形翻滚,李释随手拿起一杯,入口鲜香,冷热适宜。 苏岑再一看才注意到石桌上早已备好了笔墨,还有一摞奏章,这宁亲王出来散个步的功夫都不忘处理政事,倒真像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爷。 只是越俎代庖,权在手里握的久了,自然就放不下了。 看着气氛合适,苏岑开口:“王爷,我那案子……” 李释抬了抬头:“嗯,干的不错。” “那那个黑衣人呢?”他可不信祁林抓了人能乖乖给他送回大理寺去。 李释眼睛微微一眯。 那是个危险的眼神,只是苏岑一心趴在案子上,并无暇顾及这些,又接着道:“还有当晚的人里还有一个人,我怀疑是黑衣人的同伙,就是他杀了……” “案子已经结了。”李释出声打断。 “可是还有几条人命没结,还有当年田老伯之子田平之的死,可能牵扯朝中人物,死者已逝,却不得安息!” 李释放下笔,“后续案情自有别人审理,你要办的是新科仕子案,如今凶手已经伏法,没你什么事了。” “那是我的案子!”苏岑上前一步。 李释抄起几本奏章砸过来,坚硬的册脊直砸在鼻梁上,苏岑鼻子一酸险些被砸出泪来,迫于前方逼人的气势也不敢出手揉一揉。 “看看。”李释话里不怒自威。 苏岑这才蹲下把奏章捡起来,打开之后才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避着人拿袖口按了按眼睛这才看清奏章上的字。 大理寺正宋建成奏他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下一本是礼部侍郎弹劾他扰乱公务,仗势欺人。 此外还有京兆衙门奏他刻意关押无辜百姓,导致民怨沸腾,金吾卫奏他宵禁后当街私斗,扰乱城禁治安。 他当日着急破案是有些地方越权逾矩了,这才落下这么多把柄任人拿捏。这里随便拿出一条来都够他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具体要怎么处置还不是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来。 苏岑抿了抿唇,只能放软姿态,“下官当时是心急了,无端给王爷惹出这么多祸事来,让王爷为难了。” 苏岑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却巧妙地把问题都抛到李释这里来了。狗链子没拉住咬了人,是怪狗还是怪松了链子的人? 李释不由笑了,“你倒是聪明。” 苏岑见还有回寰的余地,忙上前端了杯茶送上去,“还望王爷海涵。” 李释看了一眼,却不接,过了一会儿只道:“我听人说苏大人的舌头灵活的很。” 苏岑一愣,转瞬明白,大理寺是李释的地盘,其实他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必这些人奏报,李释心里想必早都知道了。 指节握的发白,苏岑咬咬牙,端起杯子自己饮下一口,闭眼凑上前去。 李释不动如初,眼看着人一点点凑近,纤长的睫毛抖得筛糠一般,一副菱唇上水光潋滟。李释并不着急,带一点微凉的指尖顺着人白腻的脸侧滑下来,抬起那副尖细的下巴俯身下去。 苏岑被迫扬起头来,嘴里含着水不敢咽又无法渡到人口中去,压在喉咙里憋的难受。李释倒是表示出鲜少的耐心,一点一点吻去人唇间水渍,又轻巧地撬开牙关,如入无人之境般品味着唇齿舌间的茶香幽韵。 苏岑惊恐地瞪大双眼,睫毛堪堪划过李释脸侧,恍若受了惊的蝶翼。 除去上次李释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他这二十年来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张着唇齿,任人取夺,唇舌唾液交织在一起,茶水自嘴角溢出,流入颀长脖颈,说不出的颓靡滋味。 若说之前那次他是被迫,这次却有了几分主动的意思。毕竟,一个吻,不是他咬紧牙关就能完成的。 李释总算在人窒息之前退了出去,一口茶水呛了大半,苏岑跪在地上咳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来,只见李释拿一双看玩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蜜可还甜?” “王爷赏的,自然甜。”苏岑也梗着脖子逼着自己笑得真诚无比。逢场作戏,谁不会?纵使自己一身狼狈都被看遍了,他也得拧着最后一口气撑住那岌岌可危的一点尊严。 李释指尖轻轻在鼻梁上点下来,“刚才砸疼了?” “不疼。”苏岑冲人一笑。 哪怕鼻梁已经肿起来了,李释动作说的上温柔,轻轻点在上面还是让他疼得一激灵。 李释端起杯子送过来,苏岑看一眼不由往后一躲,这老狐狸一次不够还想再来一次? 李释笑了:“赏你的,润润嗓子。” 苏岑犹豫再三这才接过来,这次吸了教训先抿了一小口,看人确实没有动作才敢咽下去。刚才咳的厉害,嗓子扯的生疼,一口茶下去鲜香生津,确实缓和了不少。 “滋味如何?” “这是我家贡的茶,”苏岑道,“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以桂、梅、翠竹间交杂种,茶吸花香,花窨茶味。不过却不是最好的茶。” “哦?”李释饶有兴致地执杯看了他一眼,苏家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商,茶园万顷,宫里每年进贡的江南那边的茶叶皆由苏家所出。 “最好的茶是清明之前采的最初的头茶,只取最幼嫩的叶芽,尚未长开如含苞待放,待热水冲泡始才徐徐绽开,如少女初窦,婷婷而立。” 李释微微一笑,“这话你倒是敢说。” 往宫里进贡的东西却不是最好的,这要是被查出来算得上欺君之罪,只怕苏家上下都难逃一死。 只见苏岑淡淡摇头,“那茶确实是最好的,只是却没人喝的着。一棵茶树仅有那么几个嫩芽,摘了再生出的芽尖单薄细长,甚至连芽心都没有。炒茶,一生二青三熟,重量却是大打折扣,只取初春嫩芽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每年往宫里进贡的数量,只能由它再大一些才能采摘。” 苏岑抬头看着李释,“王爷是想喝初春第一道头茶,还是滑利润泽的常茶?” 李释摸着扳指良久不语,眼睛危险地眯了眯,“若我都想要呢?” “一棵茶树一时间如何生出两种芽?”苏岑淡淡摇头,“一个人又如何生出两副性格来?我如今初涉官场,横冲直撞,幸得王爷庇佑,所以别人不敢惹的人我敢惹,别人不敢接的案子我敢接。王爷若是觉得我惹了麻烦,非要我变得圆滑世故,那与朝中那些畏畏缩缩趋利附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王爷执意要去顶,芽心不复,这茶王爷还能品的下去吗?” 李释挑起那副尖细下巴,指尖一点点收紧,身下之人却全无惧态,直视着他,眼神清冽干净。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苏岑提唇一笑:“谢王爷恩宠。” 一盏茶已然凉透,李释起身往回走。 苏岑急忙跟着站了起来,“王爷,那我那案子……” “你如今身子不适,再休养两天。”李释不说给,也不说不给,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苏岑只能把一席话又咽了回去。 第26章 幽禁 等苏岑又绕了两圈无奈回到房间时才记起来这是人家宁王妃的房间,方才净想着在案子上周旋了,竟忘了房子这回事。 等再想出门,苏岑惊奇地发现,他被幽禁了。 一开门两个带刀侍卫一左一右一拦,“王爷有令,让苏大人在房里休养。” 苏岑一脸难以置信,方才还跟他在湖心亭谈笑风生的人转头就把他圈禁了? “我要见王爷。”苏岑抬腿往门外走。 只见两个侍卫刀光一闪,“还请苏大人不要为难小人。” 苏岑看着雪亮的刀锋悻悻地后退两步,“那我要见祁林。” “祁大人外出公干,没个十天半月只怕回不来。” “那郑旸呢?”他只知道李释是只老狐狸,就忽视了郑旸这只小狐狸,若不是郑旸向李释报信说他要走,只怕他也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两个侍卫抱剑:“小世子已经走了。” 苏岑气的直跳脚,最后把门一摔,只能回房。 当初只道宋建成手段玩的卑劣,跟李释一比倒真觉得冤枉他了。先点着安神香让他昏睡了三日,如今又幽禁在府中,等他出去别说案子,受害人的孟婆汤只怕都喝过好几回了。 苏岑暗暗咬牙,这么待下去不是办法,他得想个法子出去。 过了片刻苏岑又拉开门,道:“我饿了。”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看了一眼,王爷只吩咐他们把人看住了,吃喝拉撒却没交代,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遂问:“吃什么?” 苏岑掰着指头一一数来,“当归鸡汤,天麻乳鸽汤,白芷猪腰汤,再来一道八珍汤。” 全是……汤? 两个侍卫又互相看了一眼,苏岑急道:“我昏睡了三日,身子弱的很,需要补补。” 犹豫再三两个侍卫总算点了头,留一个看着人,另一个去后厨要膳。 等汤送上来,苏岑把房门一闭,不消一会儿再打开,只见盆盆罐罐全都空空如也,连盆底渣子都没剩一点。 苏岑连着喝了三日汤,期间一次李释的面都没见着,倒是跟两个侍卫混熟了。那日午后还道湖心亭旁的花开的不错,让人去给他摘了几束。 第三日晚上,苏岑只道两位侍卫大哥值守辛苦,手捧着两杯姜茶给两人暖暖身子。 一杯茶喝下去不过片刻,只听门外两声钝响,苏岑开门一看,果见两人都已昏睡在地。 苏岑微微一笑,迈大步子出了门。 要想从兴庆宫大门出去只怕是自投罗网,好在当日闲转的时候苏岑记得龙池旁有处假山,正连着兴庆宫宫墙,由假山翻墙而出显然更可行一些。 循着记忆找了好半天苏岑才看见那处假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翻上宫墙,苏岑往下看一眼,不由胆寒,几丈高的宫墙看着腿都发软,想着咬咬牙一闭眼顶多摔断一条腿,刚要下跳,只听身后冷冷道:“苏大人三更半夜好兴致。” 苏岑一个激灵险些一头栽下去,难以置信地回头,脸上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只见祁林抱剑立在假山下,直勾勾看着他。 “……我说我赏月,”苏岑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夜幕,“……你信吗?” 祁林没再跟他废话,飞身而上,拽着苏岑衣领把人扔下来。尽管下面都是蓬松的花草,苏岑还是被摔得眼前一黑,没等爬起来身后之人已稳稳落地,“夜深风大,苏大人还是回去休息吧。” 苏岑被人拽住衣领拖回了住处,叫嚣了一路骂的嗓子都哑了,奈何祁林就像个聋子,一句也没答理。 等回到房间两个侍卫都已经被抬走了,门口换了两个生面孔,眼深鼻挺,祁林吩咐了几句用的都是突厥语,苏岑一句也听不懂。他攒了好几天的几味药材一一被摆在桌上,包括那束开的旺盛的曼陀罗也被搜了出来。 祁林拿起杯子嗅了嗅,“麻沸散。” 苏岑悻悻地挠了挠头,“都是我一手策划的,跟两位侍卫大哥没关系,还望祁侍卫不要为难他们。” “他们看守不力,妄食他人水饭,理应受罚。” “是我逼他们的,”苏岑直跳脚,“你讲讲道理!” “你知道你今夜要是走了,他们会怎么样?” 祁林话没说下去,苏岑却已然胆寒,无奈垂下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跑了。” “以后用膳都由御膳房统一供给,”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外,“他们会看着你吃。奉劝一句,他们都是突厥人,不知道你是谁,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下的命令是凡有异动,格杀勿论,还望苏大人好自为之。” 苏岑幽怨地瞪了人一眼,奈何祁林完全视而不见,刚出房门,苏岑在身后急道:“祁侍卫,再帮我个忙,我要见曲伶儿。” 祁林回头看了他一眼,苏岑补道:“就是交代一些家里的事,还有衙门里一些公务,有这两人在这,伶儿也耍不了什么花样。” 祁林漠然看了他一会儿,直把苏岑看出一后背冷汗来,最后只道:“我问问王爷。” 曲伶儿过来的时候苏岑正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跟自己对弈。这等高雅玩意儿曲伶儿看不懂,若他能看懂就该知道,此时白棋正大杀四方,黑棋被逼的连连败退。自然白棋代表的是苏岑自己,黑棋则是那位现实中把他杀的片甲不留的宁亲王,现实中占不到好处,只能在棋盘上享受一下这人跪地求饶的滋味。 曲伶儿随手抓起两块芙蓉酥,尝一口不由啧啧称叹,“这宫里的东西就是比外头的好吃,这府邸也大气,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宅子呢。” 苏岑扔下手里的棋子,“我跟你换,你来住这大宅子,换我出去行不行?” 曲伶儿悻悻笑着坐在桌子上,“那还是算了吧。” 可能是日日关在这房子里时间久了,苏岑看曲伶儿也眉清目秀起来,在人白嫩的脸上掐了一把,“我看你这姿色还可以,要不你去试试吧,指不定那只老狐狸就能看上你,以后再也不必担心被人追杀了。” “苏哥哥……”曲伶儿从桌上跳出去一丈远,“你千里迢迢把我叫过来就为了打趣我吗?” 苏岑敛了笑,“说正经的,你们当天擒的那个黑衣人呢?” “祁林带走了啊。” “带去哪了?” 曲伶儿皱一皱眉,“我怎么知道?” “这样,”苏岑把人招过来送上一杯茶水,“你跟我详细说说,当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没想明白呢,”曲伶儿接过杯子微微一忖,“那天我和祁林围攻那个黑衣人,等把人拿住回来,你就已经晕倒在地,那个老头已经死了,后来祁林就把你们一并带走了。我还想问你,当天袭击你们的是谁啊?就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也太嚣张了。” 是太嚣张了,苏岑记得昏迷之前那个有些眼熟的背影,走的不慌不忙,说的上闲庭信步,若不是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不会在杀了人之后还能那么沉稳地离开。 那他能活下来,是侥幸,还是那人就没打算杀他? “伶儿,帮我个忙。”尽管知道门外两个人听不懂汉话,苏岑还是把曲伶儿招到面前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什么。 曲伶儿当即脸色一变,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我不去!苏哥哥,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 苏岑一笑:“你这辈子就欠着我的。” 曲伶儿皱了皱眉:“我打不过他……” “祁林只是把刀,用刀的是李释,主人不发话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曲伶儿还是蹙着眉:“你怎么知道李释没打算杀我?” “有我。”苏岑微微一笑,在人肩上轻轻拍了拍。 第27章 地牢 曲伶儿跟了祁林三日,深深发现这人真是块木头,还是干木柴,再也发不了芽的那种。 每日卯时起戌时休,起床之后在院子里练一个时辰剑,早饭后巡查一遍兴庆宫防卫,等他家主子起床后便形影不离地跟着。 不逛窑子不喝酒,不玩女人更不玩男人,曲伶儿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活着的乐趣何在。 等到了第三日夜里,曲伶儿眼看着祁林房里的灯又熄了,本想着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刚待往回走,只听房门轻响,紧接着一个高大身影从房里出来,左右察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 总算有动作了,曲伶儿轻轻一笑,起身跟了上去。 世人皆道这兴庆宫内风光卓绝,亭台林立,万没想到最阴诡恐怖的地牢就建在这些花红柳绿之下。 曲伶儿眼看着祁林沿着台阶下去,犹豫再三才跟了上去。 竟然没有看守?虚掩着的一道铁门像是刻意为他留的。 曲伶儿轻轻推门进去,一条幽暗长廊连接着更深的暗处,祁林不见了身影,哪里有微弱的嘀嗒声敲击着青石砖,不知是水还是血。寒意从地底一点点冒出来,曲伶儿每往下走一步便觉得寒气更盛一分,及至下到牢底,寒意已然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这地牢深入地下已达三丈有余,应该是建在龙池底下。寒气自生,夏日里应该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只是这种地方应该没人愿意主动进来。 曲伶儿下到底只见一处平台,绞架长鞭各式各样的刑具,应该是个施刑拷问的地方。中间有处水池,正上方还有密布的铁链,是个水刑牢。 再往里就是一排排的牢房,不知道祁林把人关在什么地方了,曲伶儿皱了皱眉,只能一间间去找。 刹那之间曲伶儿猛地折身一翻,刀锋擦着头皮而过,几根头发还没落地,曲伶儿已滑出去数丈,祁林紧随其上,剑锋裹着湿寒的气流直袭曲伶儿胸口。 好在曲伶儿身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不退反进,贴近刀口的刹那身形一闪,竟像是擦着祁林怀里闪到人身后。 好不容易挣出一口喘气的机会,曲伶儿急道:“你先听我说……” 然而祁林也不是等闲身手,剑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稳稳落到左手里,紧接着向后猛地一挥。 曲伶儿暗道一声糟了,几次交手他算看出来了,祁林右手使剑左手使刀,剑一旦换到左手里那就是起了杀心。 在心里暗把苏岑骂了一万遍,什么主人不发令祁林不会对他怎么样,可能对苏岑是如此,而杀他就跟杀一条猫一只狗一样,根本不必过问主人! 曲伶儿急急后退,同时两枚袖箭咻地一声而出,祁林不得不暂停下来避开两枚致命攻击,曲伶儿借机飞身而起,一手拉住水池上方的铁链,另一手夹着两枚蝴蝶镖以作防备。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曲伶儿边喘边道,“那人怎么说是苏哥哥引出来的,又是我俩一起抓的,我又不是要跟你抢功劳,就过来问几个问题,你用得着这么步步紧逼吗?” 祁林冷冷扫了他一眼,剑柄轻轻往石壁上一磕。 房顶铁链哗啦一声坠地,曲伶儿反应不及,跟着数根大铁链砸进池子里。 曲伶儿在池子里猛呛了几口水,扑腾了好半天才站稳身子,当即就不淡定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狼崽子逮谁咬谁,你咬人前问过你主子了吗?!” 祁林浅淡的眸光一寒,刚待提剑上去,曲伶儿立时服软,“我错了祁哥哥!我是狼崽子,我是狼崽子行不行?人我不见了,你就当我没来过行吗?” 看着祁林没了动作,曲伶儿才小心翼翼从池子里爬上来,装作抖抖自己湿透了的衣衫,却猛地从腰间抽出两枚暗器掷出去。 祁林像是早有防备,不慌不忙躲开两枚暗器,又在一旁的墙上轻轻一敲。 咔哒一声,一座一人高的铁笼从房顶坠下! 眼看着躲闪不及,曲伶儿抄出方才断掉的一截铁链向前一甩,正缠上祁林腰间,本意是借力滑出去,不料祁林竟主动上前一步。 轰隆一声,铁笼落地,曲伶儿看着眼前高他一个头的祁林:“……” 他宁愿祁林把他关在里头! 兔子跟狼共处一室,三尺见方的小笼子里他躲都没地方躲! 曲伶儿后背紧贴着笼壁,迅速掏出孔雀翎护在身前:“你别过来!这里面有一百零八根银针,到时候咱俩都得完蛋!” 见祁林果然没了动作,曲伶儿才怯生生道:“祁哥哥,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真就是随手那么一扔,没过脑子,你看我们也合作过几次了,说不上朋友但也算不上敌人吧?” 曲伶儿偷摸瞥了人一眼,“祁哥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再找一下那个机关,把咱俩都放出去,我可以把我的暗器都交到你手上,绝对不会再偷袭你,咱俩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必汇报你主子,我也不告诉苏哥哥……行不行?” “没有机关。”祁林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什么没有机关?”曲伶儿一愣,转而大惊,“没有上去的机关?有下来的机关怎么能没有上去的机关呢?” 眼看祁林又不搭理他了,曲伶儿小心在人肩头上戳了戳,“那怎么办啊?” 祁林睁眼看了看他,“等明日巡防的人过来。” “明日?”曲伶儿心头一跳,那他岂不是得跟这个人待上好几个时辰? 试着推了推,这大铁笼子果然不是人力所能及,无奈只能跟着蹲下,蘸着衣服上的湿水在地上画了道线:“那这样,我知道你也看不上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一人一半地方,和睦相处到明日早晨行不行?” 祁林没再回话,曲伶儿就当他答应了,靠着铁笼子坐下来,一开始还紧握着孔雀翎恐生意外,后来见祁林确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才把东西收了起来。 一时间四下寂寥,寒意一点点漫上来。 这地牢里是阴暗潮湿,常人尚且觉得冷,曲伶儿一声衣裳湿了个通透,冻的直哆嗦。唯一的火光离着他们几丈远,指着自身把衣裳烘干……曲伶儿觉得衣服没干前他就得冻死在这儿。 祁林闭着眼周身气脉刚运行了一周天,只觉一副冰冷的身躯从一旁小心翼翼贴了上来。 “祁……祁哥哥……”曲伶儿上下牙直打架,“真不是……有意冒犯……我真的是……快,快冻死了……” 见人没动作,曲伶儿又大着胆子上前了几分,“你抱抱我……行不行……” 本想着这人定当装作没听见,自己这样已经算得寸进尺了,祁林没把他推开已经算是万幸。只觉那人轻轻动了动,一臂揽在他肩上,把人带到了怀里。 “嗯?”曲伶儿微微一愣,转瞬就被从周边涌来的温暖包裹了。 不得不说,祁林这人体火炭在这种时候当真好使。 祁林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不禁怔愣,方才那具颤抖着的躯体靠上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记起来了,是那个孩子,也是这么颤抖着靠近他,他把人护在怀里,说:“以后我来护着你。” 可他当时连自己都顾不了。 等他跟那些拿着鞭子的大人们缠斗了一天,换回了半块干馍馍拿回去时,那个孩子的尸体已经,任他抱了一天一夜也没能再暖起来。 那时候他就知道,承诺是个可怕的东西,能让人丧失咬着牙的动力。 “哎,这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说会儿话呗。”曲伶儿一点一点暖和起来,也有了继续作妖的力气。 祁林难得好脾气,问道:“说什么?” “你问我,或者我问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指着你问我肯定今天晚上就没的聊了,还是我问你吧。” 曲伶儿想了想:“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捕鱼儿海。” 曲伶儿一愣,随即明白。 捕鱼儿海虽然叫海,却是一片沙漠湖泊,隐藏在沙漠腹地,即便是熟悉沙漠的人骑着骆驼也得走上几天。 当初祁林所在的图朵三卫便是在没有骆驼,没有引路人的条件下负锱前行,顶着灼皮骄阳在沙漠里走了数十天才找到捕鱼儿海,屠阿史那残部,一战成名。 即便那不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在他心里那十几天的路程只怕任何地方都难以企及。 “你真的杀了你的族人?”曲伶儿在人怀里瑟缩了一下。 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想来这人再冷血无情,一颗人心也是肉长的,曲伶儿换了个问题,“沙漠长什么样?当真都是沙子吗?那么多沙子是哪儿来的?” “有沙子,还有星星。”祁林轻声道,“有多少沙子,就有多少颗星星。” “当真?” “当真。” “那我日后一定要去看看,”曲伶儿笑了,“我小时候也爱看星星,但我住的那个地方看不到星星,所以每次跟师父出来我都特别高兴……虽然师父是去杀人的,每次都带一身血回来……” 曲伶儿摇了摇头,“说好我问你的,那你当时进沙漠的时候怕不怕?就没想过能不能活着回来?” …… 直到感觉到身前的人身子一点点变得柔软,声音一点点小下去,祁林低头看了人一眼,睫毛温顺地垂下去,被远处的火光拉出长长的阴影,随着轻柔的呼吸上下浮动。 这人睡着了倒是比醒着讨人喜欢。 祁林换了个姿势,让人躺的更舒服些,始才跟着闭眼睡了过去。 第28章 西凤 第二日一早,曲伶儿被一阵铁链摩擦的声音吵醒,眯眼看了看,早巡的侍卫已到,正忙着往上拉那大铁笼子。 祁林早已醒了,站在一旁看着。他昨夜湿漉漉的一身衣裳已经干透,身上还披着一件祁林的外袍。 曲伶儿站起来伸个懒腰,把衣服还到祁林手上,凑近乎道:“祁哥哥早啊,昨夜睡得可好?” 祁林把衣服往臂上一搭,示意左右:“把人关起来。” 曲伶儿:“?” 直到两个人拖着他两条胳膊往地牢里拽时曲伶儿才愣过神来:“欸,不是……放开我!咱们昨夜不是说好的吗?你不能穿上衣服就不认人啊!” 这话说的实在太有深意,两个侍卫都明显愣了愣,随即在祁林冰冷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急忙低下头装聋子,生怕自己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曲伶儿不淡定了,连踢带踹叫骂了一路,直到出了地牢还能听见里面的骂声不绝于耳。 “祁林你这个王八犊子!有种你放了我咱们再打一场!阴险小人,背信弃誓!狼崽子,小杂种,从此咱俩形同陌路,我再搭理你一次以后管你叫爷爷!” 等到四周彻底静下来,曲伶儿收了骂声,突然挑唇一笑。从束带里掏出一枚银针来,对着锁孔戳弄了片刻,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头应声而开。 别的本事不行,偷蒙拐骗的一些基本技能他还是掌握的。 出来四下打量了一圈,刚待开溜,只听一声微弱的笑声从隔壁传来,阴恻恻的,说不出的诡异。 曲伶儿皱了皱眉,往后挪了两步,看清牢内情形不由一愣。 一人手筋脚筋尽断,被洞穿琵琶骨吊在房顶上,一身黑衣被污血浸透粘在身上,看他过来竟对着他扯了一个笑出来。 “曲左使……又见面了。” 声音带着声带撕裂后的喑哑,那个笑里满是淬着毒的寒意,曲伶儿眉头紧皱,是当日那个黑衣人。 没待他作答,那黑衣人又道:“韩门主让我问候曲左使,偷来的日子过的可还遂意?” 苏岑在兴庆宫住的算是好生滋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后来看他确实也不跑了,祁林便把那两个突厥侍卫也撤了,由他在兴庆宫自由出入,只是出不去大门。 苏岑平日所做就三件事,喝酒,吃肉,半夜里弹琴。只是酒必须是二十年以上的陈酿,在宁亲王的私藏酒窖里逛一圈,哪坛最贵挑哪坛。肉得照他的心意来做,多少盐多少醋,多一点少一点都得重做,到后来后厨的厨子们一听见他这边送去的菜单就落跑,纷纷抱怨自家王爷都没这么难伺候。弹琴更甚,白日里不弹,偏挑半夜子时之后,弹的又都是《破阵曲》《十面埋伏》之类激昂的调子,直扰的人不得清眠。 他不逃,他等着人把他赶出去。 不过这位宁亲王这时候倒是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气,不闻不问,从被幽禁至今,苏岑连人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那日抱着刚从酒窖角落里刨出的一坛凤翔西凤,就着他们苏帮风味的鲈鱼莼羹、蟹粉豆腐喝了个尽兴,醉意朦胧,正想着先小憩一会儿,等子时再起来作妖,恍惚间只觉一股檀香弥散,还没回头,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在怀里。 “你来了?”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竟夹带着几分委屈之意。 李释把人轻轻抱回床上,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看了人一会儿,刚待起身,只觉一股力道轻轻拽了拽自己袖口。 那人侧躺在床上,面泛桃色,烟波缭绕,又拉了拉李释袖口,“别走。” 李释凝看了他一会儿,抬手禀退众人,在床边坐下,捏起那副尖细下巴问:“如何?” 苏岑觉得自己绝对是喝多了,如若不然断不会轻启唇舌,在那只手上轻轻舔了一口。 连李释也是一愣,再然后,只见人一不做二不休,拉住他那只手,放在唇边,吻过突兀的指节,吻过掌心的薄茧,吻过微凉的扳指。再后来,拽着他的袖子起身,吻过凌厉的眉,吻过深沉的眼,最后在唇上轻轻一啄,退出分寸,像是征询似的盯着他看。 李释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在人头上揉了揉,“子煦想要什么?” “你怎么知道……”苏岑微微一愣,子煦是他的表字,除了父母兄长林老头还有苏州几个交好的友人这么唤他,他在长安城里从没听到过这个称呼。 转而又自嘲地笑了,“又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李释将人放倒在床上,放的急了,苏岑眯着眼皱了皱眉,却还是拉着李释半截袖子不肯松手,生怕这次人走了他还得这么过下去。 李释笑道:“又想吃糖了?” 这是把他当成小宠儿来养,苏岑知道,却也看开了,跟着这人有权有势,能省他不少麻烦,也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物物交换,他该庆幸的是自己现在还有的换。 苏岑就当作自己喝醉了,伸手圈住那一方脖颈,把人拉下来,自己送上前去。 再后来,他好像真的喝醉了,只记得那一晚李释出奇的温柔,他在高|潮的余韵里好像真的尝到了一丝甜味。 他道:“我想走。” 李释回他――好。 他又道:“我想回大理寺。” 李释回他――好。 他还想再说什么,唇便被封住了。 最后是李释对他说:“别碰那个案子了。” 他当时意识已近模糊,顺着往下回:“好。” 回完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拉进一个怀里,檀香萦绕,一只手揉着他濡湿的鬓发,道:“子煦乖,睡吧。” 便真的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那一夜兴庆宫上下没有听到半夜响起的弦音,全都睡得安稳踏实。 次日一早,苏岑被门外侍女的敲门声惊醒。酒是好酒,宿醉感没有那么浓,一觉醒来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刚待起身,往自己身前一看,好一副姹紫嫣红的春|宫图,而作画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苏岑检查再三确认没有露在外面的之后才道了一声进来。侍女端着水盆长巾,对他笑道:“苏大人,赶紧洗漱吧,车驾都在外头候着了。” 苏岑怔了怔才回过神来,这便是他昨夜稀里糊涂换来的,自己这倒真是熟能生巧了,醉成那样还知道事后商量好价钱。 时隔半月再回到大理寺,苏岑便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不一样了,起先还道是他休的时间太长,大家看他生疏了,后来才发现那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间或夹杂着嫉妒或鄙视。 听闻他回来了,大理少卿张君还特地过来看了看他,一见面就道:“苏寺正,身子养好了?” 张君虽任大理少卿,但顶头上司大理寺卿修祺正已值平头甲子,占着个称呼早已经不管事了。而张君正值壮年,为人圆润办事又利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大理寺实则已经是张君当家做主了,等修祺正一退下来就算名正言顺了。 “已无大碍,劳张大人惦念。”苏岑急忙行了个礼,又皱着眉抬起头来,“寺正?” “你还不知道?”张君拍着苏岑肩膀哈哈一笑,“新科仕子案你立了头功,圣眷恩宠,连升两级,恭贺啊!” 苏岑口上谦逊地推辞一番,心里却暗自思忖,到底是哪里的恩宠他自然清楚,只是刚上任不到半年,连升两级,越过寺丞直接升到寺正,这升迁速度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李释这是什么意思?打赏他床上伺候的好?还是补偿安抚他,恐他再生事端? “那宋寺正呢?”苏岑问。 “建成啊,”张君幽幽叹了口气,“左迁到夔州了,任司马。建成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急功近利了些,下去磨练一番就当长个记性。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这宋建成是张君的学生,一路都是跟着张君上来的,苏岑心里明了,这是以为他告暗状才把宋建成调走的,还指着他不要刻意打压,等过段时间再提拔上来。 苏岑回道:“是我当日莽撞,冲撞了宋大人,连累宋大人左迁我也过意不去,等来日宋大人返京我定当登门致歉。” 张君对苏岑的识时务抱以满意一笑,“建成的书房都空出来了,你今日既然来了就搬过去吧,先好好熟悉业务,别的不着急。” 苏岑拱手回道:“是。” 张君刚待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又把苏岑拉到一旁,小声道:“当说你要帮田老伯破田平之一案是……” 苏岑眯眼一忖,转而笑道:“十几年前的旧案子线索早都断了,另外陈大人都说了案子没问题,我当日也只是为了诱他招供。” 张君爽朗一笑,在苏岑肩上拍了拍,这才放心离去。 苏岑看着张君背影不由凝眉,这大理寺到处都是李释的眼线,他要查就只能私底下偷摸着查。 第29章 柳珵 苏岑东西不多,一个上午交接完任主簿时的一干事务,他整理的历朝历代的刑狱案件已近收尾,思虑再三,还是不想假手他人,就命人又把一应发霉的案牍送到了新书房里。如今看来张君还没有让他接手新案子的打算,空闲时候他就再接着整理。 这宋建成别的不行,书房里倒是收拾的颇有意境,窗台栽了好几盆名贵的兰花,花香幽远,缕缕不绝。 苏岑嗅着兰香抄着案例,略一走神,天狩便抄成了永隆,这才想起来,永隆年间的案子都整理完了,刚待撕下抄错的那张,苏岑不由一愣。 纵观永隆年间大理寺所办的所有案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过田平之。 田老伯说过,当时时任大理少卿的陈光禄接过这个案子,然而在永隆二十二年的案档中却完全没有记录。 苏岑找出所有原始案档,又重新一字一句看了一遍,甚至又找出了天狩元年的案档看了一遍。 没有,不光没有田平之,连贡院、科考、仕子这样的字眼也都没有。 陈光禄查了一个多月到底是查出了什么,才会导致一应记录全部被抹去了。 永隆二十二年……科考,太宗皇帝驾崩,先帝继位,突厥起犯……倒是发生了不少大事。 苏岑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刚刚整理好的案例一通乱翻,最后在最底层找出了两页纸。 是当日礼部送过来的科考仕子名单,苏岑挨个儿名字找下去,看到最后不由心寒。 里面少了一个名字。 苏岑再次出现在礼部衙门里,礼部众人全都拿一副看瘟神的眼神盯着他看。 这人上次过来就把礼部搅的鸡犬不宁,大家焦头烂额地陪着在礼部发了霉的库房里待了一天,出力不讨好不说,第二日就被御史台弹劾说他们建档杂乱,不能高效统筹各项事宜,这又被逼着回来分档建册,上上下下在库房里忙了半个月才出来……得,这位小爷赶着点儿又来了。 苏岑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淡定地喝了一壶茶,等礼部侍郎何仲卿过来,拱手问了一句:“当日的科考仕子名单是怎么得出来的?” “就是根据当年科考的试卷啊,怎么,又出什么问题了?”何仲卿如临大敌。 苏岑一笑:“多谢。” 在礼部众人目送下大步出了门,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面面相觑。 名单是根据当年科考试卷来的,没有名字的自然就是没有试卷。 那当年的状元魁首――柳珵的试卷去了哪里? 等下了衙,苏岑特地等到人都走完了才起身,先悄悄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祁林没站在门外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李释确实说到做到了,也可能人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说不定如今正佳人在侧,早忘了他是谁了。 回到宅子,门前朱槿又长高了不少,隐隐已经看到花骨朵了。 苏岑推门进去,阿福正在院子里打扫,间或与曲伶儿斗个嘴,听见院门响不由回头一看,当即怔在原地。 “二少爷……” 苏岑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阿福放下扫把扑上来,想拉苏岑袖子又嫌自己手脏,犹犹豫豫好久才搓着手道:“二少爷……二少爷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报官了……哦,二少爷你就是官……不过伶儿说报了官也没用,你是不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需要我收拾行李吗?实在不行咱们先回苏州老家躲躲……” 苏岑笑着在人肩上拍了拍。 阿福泪眼汪汪:“二少爷,你在外头是不是受委屈了?你看你都瘦了。” 苏岑:“……你不是瞎了吧?” 委屈不委屈不好说,他在兴庆宫天天大鱼大肉,廋是绝对不可能瘦的。 阿福全然不在意:“二少爷你想吃什么,阿福给你做。” “……就清粥小菜吧。” 阿福应了声乐呵呵去准备了,走到曲伶儿身前又把曲伶儿从躺椅上拉起来,“二少爷都回来了,你给二少爷倒杯茶。” 曲伶儿一脸不情愿,“他回来干我什么事啊?” 在阿福一副要杀人的目光中还是悻悻地应下来,“好好好,苏哥哥辛苦了!苏哥哥坐!小的去给您沏茶。” 苏岑笑着在刚才曲伶儿躺过的躺椅上坐下来,院子里被阿福收拾的井井有条,他之前在窗台下种下的花草都发了芽,看得出阿福都精心打理过了。 金窝银窝纵有万般好,还是自己的狗窝舒服。 曲伶儿端了两杯茶出来,一杯送到苏岑手上,苏岑刚喝下一口就愣了,一口茶噗的一声喷出去一丈远。 苏岑厉声:“曲伶儿,你从哪拿的茶?!” 曲伶儿忙后跳了一步:“怎……怎么了?这茶怎么了?我觉得好喝才沏给你的。” “你知道这茶一两多少钱?”苏岑看着杯里芽尖上的白毫痛心不已,“卖了你都买不起!” 曲伶儿看着茶杯不由悻悻地挠了挠头:“茶嘛,不就是用来喝的……” “还剩多少?” 曲伶儿又悄悄后退了几步:“……还剩个底……” “曲伶儿!”苏岑一脚踹上去,奈何曲伶儿早有准备,一个翻身上了房顶,腆着脸冲人笑:“苏哥哥息怒,我喝都喝了,你打死我也没用,大不了我日后做牛做马回报你。” 苏岑瞪了人一眼,拂袖而去,“有种你今晚别下来!” 直到吃过晚饭苏岑都没给曲伶儿好脸色,曲伶儿也知道自己这是闯了祸了,苏岑这么一个视钱财为牛粪的富家少爷能怒成这样,足见这茶确实不是凡物。估摸着人差不多要睡下了,又跑到苏岑房门前敲了敲门。 苏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给他开了门。 “苏哥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曲伶儿跟着进了房,“你说你这么多茶都放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好坏……” 苏岑一个眼刀:“不知道好坏你挑最贵的喝!” “我就是随手拿了一罐……”曲伶儿一脸委屈地撇撇嘴,“我喝都喝了,你说怎么办吧?” 苏岑一脸沉痛地坐下,其实本也不该这么生气的,可一看到这茶就不由想起那个人,想起那日在湖心亭他那一番头茶论,本想着哪天把这茶送他过去,没想到竟让曲伶儿这厮占了便宜。 知道再气也无济于事,苏岑转了话题,“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嗯。”曲伶儿正色,点点头。 “是谁?”苏岑问。 曲伶儿沉吟片刻,道:“柳珵。” 第30章 故事 第二日一早苏宅来了位稀客,苏岑早饭都没用完就被宫里来的一位公公接走了,只道是小天子对前一阵子的仕子案感兴趣,特让苏岑入宫述奏。 苏岑到的早,却还是在紫宸殿等到晌午才见到小天子本人。人刚从早朝上下来,跟着来的还有右相柳珵。苏岑跪地叩拜,小天子稚嫩地摆着架子让他平身。 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看得出小天子对苏岑印象不错,笑嘻嘻问他:“朕前一阵子听旸哥哥说之前贡院那个案子是你破的?” 苏岑心里暗道:郑旸这小崽子当日把他出卖给了李释,这是想着将功补过,让他在小天子面前露露脸,来日也好入仕朝堂。 苏岑不卑不亢回道:“托圣上鸿恩,臣也是侥幸误打误撞才破了案子。” “可旸哥哥说你一天就把案子破了,你快给朕讲讲这案子是怎么破的?” 苏岑状似不经意扫了柳珵一眼,只见人面色略有不愉,微微一笑,“那再讲这个案子之前,臣先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话说几十年前有一个书生入京赶考,途径一片荒山,姑且就叫它王母山吧。这王母山上有一伙山匪,好巧不巧,这书生从王母山下走的时候正碰上这伙山匪下山收取过路财,这书生是个贫苦人家,身上没有银子,就被山匪把人一并绑到了山上。” “巧的是这帮山匪的匪首是个女的,这个女匪首见这书生长得眉清目秀,才华又好,当天夜里就绑着这书生跟她拜了堂成了亲。刚开始那几天这书生也是心灰意冷,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女匪首对他倒是百般好,好吃好喝伺候着,见人不吃饭还亲自下厨给这书生做饭吃,后来这书生也受其感化,竟真的不知不觉之中与这女匪首萌生了爱意。” 站在一边旁听的柳珵越听越觉得不对,凝眉怒斥:“一派胡言,苏岑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苏岑倒是听话地噤了声,征询地看着小天子。 果见小天子皱了皱眉,对柳珵道:“柳相,朕想听。” 柳珵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岑微微一笑,书生和女匪首的故事,他早就料定小天子会喜欢,接着道:“两个人在王母山上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只是突然有一天,这书生收到了家中来信,道他家里的老母亲病重,就想着临终之前看着自己儿子金榜题名。书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是要入京赶考的。他想走,却又舍不得女匪首,这女匪首见他日日寡欢也明白其中缘由。最终这女匪首决定遣散了山中匪帮,陪着书生入京赶考。” 小天子一脸兴奋,急问:“后来呢?” 苏岑当然知道小天子在等什么,才子佳人,功成名就,鸳鸯终成眷属,可这原本就是个与命案有关的故事。 苏岑垂下眉目,“后来这个书生死了。” 小天子明显一怔。 “这个书生入京之后不知怎么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被人害死在考场上。女匪首在贡院门口等了三天没等到人出来,报官无门,最后只能自己想了个法子为书生报仇。” 小天子跟着忧伤起来,“什么法子?” “她开始杀人。”苏岑看着小天子正色道:“专挑高中的仕子杀害,打着书生鬼魂的名号,她想着杀害书生的那个人心里定然害怕,所以会做出一些动作,或设法驱鬼,或急着捉拿凶手,到时候她就能知道是谁杀了书生了。” 苏岑顿了顿,“这便是仕子案的起因,不同之处在于女匪首换成了书生父亲,假借鬼魂名义杀人,为的就是替他儿子报仇。” “胡言乱语!”柳珵指着苏岑,“奏报就好好奏报,瞎编什么故事,混淆视听!” 苏岑倒是浑然不惧,对着柳珵拱手笑道:“下官也是为了让陛下听得更明白些,陛下年幼,破案过程难免艰涩血腥,总不好吓着陛下。” “苏才子讲的挺好的,朕听懂了,”小天子点点头,又看着苏岑问:“那那个杀害书生的人呢?抓到了吗?” 柳珵眉头猛地一蹙。 苏岑看在眼里,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还没有。” “那女匪首……不,那书生的父亲不就白死了?” “陛下,”柳珵上前一步,“他杀害多名无辜仕子,罪有应得!” 苏岑眼神一凛,“那书生难道就不无辜吗?” “你!”柳珵气的指尖直哆嗦,指着苏岑又上前一步,“陛下,这人在这里混淆视听,陛下不要上了他的当,此人应该打入刑部大牢,严加审问!” 小天子皱着眉挠挠头,“柳相,苏才子不过是给朕讲了个故事,你为何生气啊?” “他……”柳珵偏头看一眼苏岑,只见人一派云淡风轻,冷静地看着他,瞬间明白这正是这人给他设下的圈套,定了定神,沉下气回道:“臣不是生气,而是此人包藏祸心,他这故事里明显有所偏倚,带着陛下按他的思路走,臣是怕陛下不察,着了他的道。” 苏岑紧接着道:“陛下不是小孩子了,孰是孰非心里自有考量,柳相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新旧两位状元当庭争得如火如荼,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意气风发,两人官阶相差霄壤,苏岑却全无惧色。小天子早就忘了初衷,热闹倒是看的风生水起。说起来这朝堂上敢这么跟柳相对着呛的也没有几个人,他四皇叔算一个,不过四皇叔一般不屑于跟人缠斗,一般一句话就能把人怼的哑口无言,这种热闹倒是少见,心里对苏岑的印象又升了几分。 正斗到白热,突然一人推门进来,苏岑和柳珵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噤了声。 来人是楚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冲小天子行了个礼,道太后娘娘已经备好了午膳,请皇上过去用膳。 小天子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观战,临走前对苏岑道:“苏才子没事就进宫来找朕玩吧,朕喜欢听你讲故事。” 苏岑敛首回道:“是。” 等小天子也走了,柳珵才怒目瞪了苏岑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紫宸宫,苏岑遥遥看见柳珵正在下龙尾道,快走几步跟了上去,这次倒是客气,先恭敬冲人行了个礼,又道:“苏岑刚才逾矩了,对柳相多有冒犯,还望柳相大人大量,不要跟下官计较了。” “哼,”柳珵皮笑肉不笑,“你这招偷梁换柱用的倒好!” 不说田老伯如何杀害仕子,只言那书生如何死的冤枉,反正仕子案早已结案,不妨让小天子为他做主再拿下十几年前那桩案子,连柳珵也不得不佩服苏岑这招用的巧妙。 “柳相过誉了,”苏岑全然不在意柳珵话里带刺,接着道:“只是柳相不觉得这案子熟悉吗?说来凑巧,当年死的那个叫田平之,与柳相刚好是同一期的举人。” 柳珵一拂袖子,“每届科考那么多人,我怎么会都记得?” “是,田平之这样的小人物柳相不记得也正常,”苏岑冲人一笑,“那柳相还记得当年科考策论的题目吗?” 第31章 暴雨 看清柳珵脸上那一刹那的迟疑,苏岑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关系自己一世仕途的策论,别说题目,就是让他全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都没问题,可柳珵却犹豫了,所以在礼部存档中没发现柳珵当年的科考试题也并非偶然。 柳珵停了脚步凝眉盯着苏岑,“你怀疑是我杀了田平之?” “下官不敢,只是这案子有些地方跟柳相有些牵连,我也只是想抽丝剥茧,早日为柳相洗脱嫌疑。”苏岑低眉顺目,倒真像副温良无害的样子……若不是这样这人刚刚狠狠咬了他一口的话。 “下官听闻柳相有位小舅子名曰吴德水,是东市的门吏,经查实案发当夜是吴德水给凶手开的市门,随后被人灌酒呛死在归义坊里,柳相可知道这件事?” 柳珵起身欲走,“那不过是我下面妾的一个哥哥,我与他素无往来,他死了干我什么事?” 苏岑立时跟了上去,“可是当日呛死他的那酒是庐州贡酒黄垆烧,试问他一个门吏,如何能喝到宫里的贡酒?” “家里贱内平日里拿些东西接应娘家人,我从来不过问这些。” 苏岑神色一凛,“我们抓到了一个挑唆田老伯作案的黑衣人,那人供出柳相是当年杀害田平之的凶手,柳相又作何解释?” 柳珵步子一顿,冷冷扫过来一个目光,淬着毒好像要把苏岑钉死在这龙尾道上。末了冷冷一笑,“看来当日以反对党争夺魁的苏才子如今也站好队了。” 苏岑淡淡回道:“我站不站队,破案讲究的都是真凭实据。” “那我倒是要问一问苏大人,你这案子是谁跟你查的?黑衣人现在何处?是你亲自提审的还是别人的一面之词?苏大人别忘了,当年科考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仕子,我是有通天的本事能从号舍里出来杀人,事后还有人帮我掩盖痕迹?” “……”苏岑愣在原地。 当日归义坊吴德水的住处是祁林随他去查的,也是祁林通过酒坛和被褥把线索引到了柳珵身上。黑衣人被关在兴庆宫的地牢里,消息是曲伶儿给他传出来的,但据说当时人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有没有可能早已被人严刑篡改了口供? 柳珵在苏岑脸上拍了拍,“别被别人平白无故利用了还自以为是,火中取栗最后疼的可是自己。” 等人都走远了苏岑才慢慢回过神来,指尖冰凉,竟带着些微颤抖。放目远眺,密布的阴云从东边爬上来,漫过了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的楼顶,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雨倾至。 苏岑总算是在大雨到来前回到了苏宅,前脚刚进了门,一声闷雷伴着暴雨倾盆而下。 苏岑心道一声好险,还没等缓口气,只听院门轻响,一人执着一把天青帛伞来到进前,伞面上挑露出一双浅淡的眸子。 曲伶儿听见门响打着呵欠从里屋出来,边走边问:“苏哥哥,面圣面的可还顺利?那小皇帝……”看清来人整个人一怔,下一瞬如受惊的猫仓皇又蹿回里屋,生怕祁林是来逮他回那个地牢去的。 祁林余光瞥了瞥里间,平淡地对苏岑道:“爷要见你。” 该躲的还是躲不去,苏岑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道:“那劳祁侍卫等我换一身衣服。” 苏岑回了自己卧房,留下曲伶儿和祁林在房里面面相觑,曲伶儿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想着这人不能得罪,得罪了他以后准没好果子吃,于是抄起一块帕子凑上前去,笑嘻嘻帮人擦了擦脸上的水,“祁哥哥,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看你家主子这么喜欢我家苏哥哥,咱们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这么僵着也不好不是?” 祁林伸手抓住那只葱白腕子,曲伶儿急急后撤,奈何早已被人拿得彻底,祁林冷冷盯着那张失措的脸,“狼崽子?小杂种?” 曲伶儿心道这人好生记仇,当日在牢里骂他的那些他竟然全都记得,急忙讨好地笑着道:“哪能啊?祁哥哥定是听错了,那晚祁哥哥还抱了我一夜呢,我对祁哥哥只有倾佩敬仰之情,怎么会骂你呢?” 祁林另一只手慢慢凑上去,曲伶儿心下一惊,这是要卸他手腕?还是断他几根指骨? 只见人轻轻捏住他手里的方帕,“我自己来。” “哈哈哈……好。”曲伶儿悻悻地收了手。 苏岑刚好换了一身常服出来,曲伶儿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 祁林站起来,顺手把方帕往怀里一揣,“走吧。” 曲伶儿跟着送到门外,狠狠瞪了祁林背影一眼,临走还顺他一块帕子,可恨至极! 一路无话,苏岑知道自己在小天子面前说的那一席话肯定瞒不过李释,也知道李释下着大雨也要把他叫过去定然是要兴师问罪,心里委婉周桓的法子想了一堆,最后决定还是坦诚以待吧。毕竟是他先答应李释不碰那个案子在先,失信在他也不怪李释会生气。不过几次接触下来,李释也不是完全不讲情理的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不信李释真能把他怎么样。 祁林把人带到地方,苏岑不由一愣,这不是李释处理公务的勤政务本楼,也不是他之前住过的宁王妃的房间,而是正儿八经宁亲王的寝宫,是他从来都没涉足过的地方。 祁林道一声好自为之,替人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间里弥漫着缕缕檀香,天色昏暗,房内尚还没掌灯,只暖阁里一盏烛灯微弱。苏岑信步过去,只见人浸在灯光下,直将面部线条勾勒地愈加凌厉。一袭黑色长袍披身,胸前微敞,长发如瀑散落,看着像是就寝时的装扮,靠着案榻正翻看一本闲书。 苏岑刚待上前,李释头也没抬,道一声:“跪下。” 苏岑一愣,除去第一次他过来时跪了个半死,其余时候李释从未要求,他也再没跪过。愣过之后,苏岑半步不敢再上前,就地跪下。 好在这次李释并没有让他跪多久,书翻了两页,随手往案上一扔,从榻上下来移步过来。 窗外雷声大作,苏岑借着一道闪电看清那人神情,眼神冰冷狠绝,宛如嗜血猛兽! 他根本没留给他解释的机会,这是想着直接把他弄死在这儿! 苏岑急忙起身,仓皇后退,还没站稳身子便被一只手牢牢箍住肩头,力道之大竟压着他又重新跪坐下去。 “王爷……”苏岑惊慌出声,眉心吃痛着皱着。 李释捏着那副尖细的下巴使之抬头与他对视着,冷冷开口:“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 苏岑话没开口便被人掀翻在地,一只手紧接着拽住他脖子后面一方衣料往下一拉,不顾他的挣扎,三两下将双臂一并缴于身后。 “不要……”苏岑颤抖着后撤,被人一把拉住脚踝拖回来,再一扯,衣衫尽裂,那人眼里带着冷峻的寒光,他的恐惧都映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双眼里的他不像个人,像是一头待宰的畜牲。 “王爷……李释!你听我说,我不碰了,我再不碰那个案子了!”他再不为自己辩解两句,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李释动作停了停,抬手抚了抚被冷汗浸湿的脸侧,紧接着那双手遮住了他颤抖的眼睫。 “晚了。”李释道。 另一手按着人胯骨,挺身而上! 黑暗之中恐惧来的更甚,痛楚也来的更疼!他疼过,也甜过,尤其是甜过之后便更耐不住疼,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一举袭上脑门,整具身子极近最大程度地蜷缩僵持,脑中一瞬空白。 紧接着便是再无停歇的疾风骤雨,窗外电闪雷鸣,尚不及房内凶狠残暴,他是发了疯的猛兽,茹毛饮血,恨不得将人连皮带肉一并吞下肚去。 那双眼睛在掌心里剧烈地颤抖着,每次划过都带着点点冰凉,慢慢将他整片掌心尽数打湿。 末了李释才松了手,看着那蓄积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斜鬓,混着汗水濡湿了如墨鬓发。 “疼……我疼……”唇色苍白颤抖着,已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尽是破碎的气音。 “好了,”李释抽身出来,将人拦腰抱起放到卧榻上,看着人腿间粘腻的鲜红皱了皱眉,这次下手是狠了,想着一会儿再给点甜头好好哄哄,轻柔抬手把人脸侧的泪擦了,“疼是让你长长记性。” “我记住了……”苏岑喃喃道,“我也记起来了……你不是第一次想杀我了吧?” “当初在贡院门口……想杀我的那个人……是你吧?” 第32章 漠北 “当初在贡院门口……想杀我的那个人……是你吧?” 濒死之际,抵住他的喉头,屏住他的呼吸的那个身影跟眼前的人叠在一起,他忽然就想起来了,在他意识模糊之际,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苏岑苍白一笑,于腿间献血形成鲜明对比,“当日没有杀了我……” “当初召我进大理寺,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查到你头上吗?” “你既然都把罪名推给柳珵了,就该让我继续查下去,说不定还可以借机铲除异己,除掉太后党最得意的左膀右臂。你今天不对我做这些,我不会记起来那个人是你,我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人是你!” 李释眼神一眯,眼里的寒意霎时外溢,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摸他脆弱的喉骨,像是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毁与不毁,只在一念之间。 苏岑盯着那只指节分明的手看了一会儿,抬头直视那人寒峻的目光,“你最好今日就掐死我,否则我会一直查下去,我答应过田老伯要还田平之一个交代,你,或是柳珵,即便我动不了你们,我也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李释瞳孔森寒收缩,借着闪电苏岑看清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是杀意。 泪水沿着尖细下巴而下,一滴滴打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你有与生俱来的权力和地位,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生来不懂人间疾苦。我们是蝼蚁,但蝼蚁有蝼蚁活下去的方式。你不知道一个仕子为了一朝及第得挑灯夜读多少晚,不知道一个父亲手执利刃陷自己与不复之地是为了什么,不知道背负一条生命之重,我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过来求你。你当我喜欢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招招手我便得冒着大雨过来,跺一跺脚我就得震慑三分,我不过就是想活下去,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判决来的意外漫长,苏岑感觉到自己的喉骨在人指尖颤抖着翻滚,感觉到李释身上的低压气息,以及那一分难以言喻的失望。 最后李释几乎是强忍着收了手,冰冷吐了一个字:“滚。” 苏岑愣了愣,暗自吐了一口气,没带一点迟疑地从人身侧翻身下榻,拢紧被撕成片缕的衣物,落荒而逃。 祁林候在门外,尽管已经听了个大概,看到苏岑这副样子还是微微一愣,没等反应,人已经一瘸一拐进了雨里。 祁林试探着看了看房里人的意思,略一颔首,动身追了上去。 最后还是祁林把人强行拉上马车,已然入夏,苏岑在马车里止不住颤抖,面色苍白如纸,祁林脱下外袍给人披上,那人却浑然不觉。 本来只有一坊之隔,离得近,走的却艰难。马车每颠簸一下苏岑都觉得下|身在隐隐作痛,原来如坐针毡还能如此具体出来。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了,苏岑刚要起身,只听祁林忽然道:“爷不是那样的人。” 苏岑微微一愣,坐着没动。 “你出事那天爷在巡查西山北大营,听说你出了事才连夜赶回来的。” 苏岑抠着外袍上一处边角,冷冷道:“你是他的人,自然为他说话。” “爷要是去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你信不过我,有北大营全体将士为证,爷当晚不可能出现在长安城里。” “可是……”可是那个背影,那双眼睛能有假? “那个黑衣人是我亲自审的,爷说不惜一切代价要审出那个对你下手的人。” 苏岑抬头:“审出来了吗?” 祁林摇了摇头,“那人就是个死士,一心求死,酷刑对他没用。” 苏岑皱眉:“可是他告诉了曲伶儿当年的凶手是柳珵。” 祁林看着苏岑,突然问:“曲伶儿的来历你清楚吗?” “什么?”苏岑一怔。 “我们怀疑曲伶儿跟那个黑衣人是……一样的人。” “不可能!”苏岑猛地直起身子,不小心带动下|身伤口,疼得抽了抽嘴角,他知道祁林想说的是“同伙”,碍于他的面子才换了说法。 苏岑定神摇了摇头:“当初是伶儿在黑衣人手底下救过我,他住在我家里,他要杀我我早死了八百遍了。” 祁林道:“或者说,曲伶儿以前跟他是同样的人。” “以前?”苏岑跟着重复了一遍,想起来曲伶儿刚到他家时那一身的伤,以及他说过的被人追杀还有跳崖。 “伶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苏岑猛地想起什么,急道:“那我让伶儿去问那个黑衣人,岂不是暴露了他?” “那人不会活着走出兴庆宫的大门。” 苏岑这才松了口气,撩开帘子看了看,雨势渐小,院门前朱槿的两个花苞被打的摇摇欲坠。他现在本该掀帘子下去,换下这一身衣裳,洗个热水澡,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犹豫再三,竟是端坐回来,重新看着祁林。 “你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他?”苏岑轻声问,“若只是救命之恩,你为他拿下突厥,保护他这么些年,还没还完吗?” 一时马车内寂静无言,就在苏岑以为这人不会再搭理他时,祁林轻声道:“不是我护着他,是爷一直以来护着我们。” 十五年前,漠北草原。 黄沙肆虐,间或夹杂着枯黄的蓬草,像头上长满了癞子的丑蛤蟆。 原来从高处看下去这里是这个样子的。 他舔了舔爆皮的嘴唇,勉强咽了口唾沫,带动极度干涸的喉咙一阵生疼。 这应该是最后一天了吧? 他在这里已经三天了,被一根细牛皮绳子吊在哨塔上,起初是湿的,后来被阳光曝晒,抻紧收缩,陷进肉里,勒的手腕间鲜血淋漓,骨缝里都隐隐作痛。这三天来他滴水未进,心里清楚这应该是自己能看见的最后一个落日了。围着他盘桓了几天的几只秃鹫早就开始急不可耐,离他越来越近,就等着他咽气后俯冲而下。 在等什么呢?他吊着一口气又是在等什么?明明知道这里没有人救得了他,也没有人会去救他。 他凝视着苍茫的荒漠,为什么会被吊在这里?噢,对了,因为他杀了人。 他的主人……之一。 他是阿顿库勒,突厥话是被上天抛弃的人,按照汉人的说法,就是奴隶。那种随便一头羊、一袋盐、几张兽皮就能换走的奴隶。 自他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跟着几十个阿顿库勒一起,被驱使,被奴役,等着被挑拣。他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出格会隐忍才是生存之道,那些人手里有鞭子,有弩箭,还有狗,他们逃不了,反抗不了,地位甚至还不如那几只狗。 至少在有草原狼偷袭的时候那些人会把他们放在前面,而把狗放在后面咬死那些后退的人。 本来他以为他会就这么下去,等着身架长成被买走,也有可能在某个寒夜没撑过去。直到那个孩子被带回来,身子骨比所有人都小,脸蛋白净,一点也不像这里的人。 第一眼他就知道,这种人在这里活不下去。 果然那个孩子来的第一天就没抢到吃的,最后怯生生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袖口,叫了他一声“哥哥”。 于是他鬼使神差分了半块馕给了那个孩子。 再后来变成了每天半块。 明知道是个累赘,可他受不了那孩子拿一双比漠北苍穹还要纯净的眸子看着他叫他“哥哥”。 后来听说那孩子是某个部落首领的儿子,部落营地被抢了,族人尽屠,剩他一个被卖给了奴隶贩子。 想来也知道这种人在这里过的得有多艰难,可那个孩子会笑,眼睛眯成一条线,眼角向下弯着,眼里有他没见过的风采。 草原刚开始泛黄的时候人就病了,再后来连一天一块干馕也吃不下了,靠在他怀里,念叨从前阿姆给他吃的肉干、乳酪和奶茶。 那天,是他第一次走到了那些拿鞭子的人面前,他们把他和一只饿狼关在一起看人狼厮杀,怕他划伤了狼皮连块瓦片都没给他。他跟那只狼缠斗了一整天,最后徒手把那头狼勒死,换回了半块馍馍。 等他拿回去时……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第33章 往事 那个孩子就躺在他们平时睡觉的那片草里,双手绑在身后,白净的一双腿上青紫交加,从下|身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干草,那双干净的眸子张大着,眼里是这个年纪不能承受恐惧和痛苦。 他们知道他活不成了,所以物尽其用,最后享受了一把。 他抱着那个孩子抱了一天一夜,他的血,狼的血和那个孩子的血交混在一起,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第三天,他用染了血的干草编成的绳子把其中一个奴隶贩子勒死在那个孩子尸体前。 颤抖着放下绳子的时候,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孩子说过的长河落日。从这里一直往东走,直到看到最大的一棵胡杨树便是他们部落所在的地方,有一条从雪山上下来的河从营地旁经过,每天日落的时候,河面便会映出粼粼余晖。 可他最终也没有看到那条河,当天晚上便被那几条狗追上了,他被拴在马屁股上一路拖了回来,随后被打断了两条腿,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吊在哨塔上。 第一次能这么清楚的看清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这里是草原和戈壁的衔接处,一年四季似乎都是这么一副景色,青黄不接,像块长满了虱子的破毡布。 真丑啊,肮脏,破败,没有希望。 当空的烈日晒得他脑袋发晕,直把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都蒸干殆尽,那几只秃鹫已经迫不及待落到他肩头准备开餐了,他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动一下。 视线开始模糊,只觉得天地一线间升腾起大片尘烟。 再后来幻听也来了,恍惚间听见铁马嗒嗒而来,排山倒海之势,刀锋呼啸,如疾风骤雨,尖叫声哀嚎声乍起,人声犬吠,刀兵相接。 余光所至,一人一身玄衣黑甲端坐在马上,说不出的雍容沉稳。察觉到他的目光,一双纯黑的眸子抬起,瞥了他一眼,随即搭弓引箭,直冲着他过来。 射断了绳子,他甚至连声惊呼都没发出来,急急下坠,正落到那人马前。 一双用金线绣着双龙吐珠的长靴从马上下来,站定在他身前。他自下而上看上去,稳稳跌入那双饶有趣味看着他的眼睛里。 “这人我要了。”那人向后吩咐。 随即转身上马,慢悠悠地驶离了这片血腥地。 那年,他十三岁,那人把他从地狱的深渊里拉回来,把他带离了那个地方。 无以为报,只能生死相随。 苏岑望着那双浅淡的眸子,眼里多了几分敬佩之情,奴隶堆里出来的孩子,别人尚未开蒙之期,他便早已在生死边缘打过了好几个滚,所幸心智未被蒙尘,仍懂知恩图报。 祁林缓了片刻,才道:“当年的捕鱼儿海,不是爷让我们去的,是我们自己求来的。” “嗯?”苏岑抬头。 “汉人是看不上我们突厥人的,在这里是,在漠北也是。” 苏岑微微皱了皱眉。 “我们杀敌,他们笑我们屠戮同族,凶残血腥,我们留情,他们又道我们忘恩负义,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在军队里,一个突厥人可以随意欺辱,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反抗,汉人违反军纪顶多是一顿杖刑,但突厥人,会死。” “若不是有爷护着,只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但爷能护我们一时,却护不了我们始终。爷养着我们已是犯了忌讳,几十万汉人将士的心不能寒,爷要顾全大局,有些事上不得不有所偏倚。” 苏岑心下暗惊,当初只道宁亲王独断专行,从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却也是心思如发,治理三军靠的不是一意孤行,这人也有过自己的求而不得,想护而不能护。 “既然我们不能立德,那便立威,不求汉人敬我们,那便要他们怕我们。” “所以你们进了捕鱼儿海?” “爷从来没发过话要我们非得干什么,是我们自己决意要去的。汉人不敢干的事我们来干,汉人做不成的事我们来做。一百五十人,只回来了二十人,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突厥人被欺辱,图朵三卫再也无人敢惹。” 苏岑静默,用一百三十人的鲜血铺成的路,回来的二十人也都是手上粘满了同族人的血,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有一席立足之地需要生生用活人的鲜血献祭。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从捕鱼儿海回来的,还是从地狱回来的? “所以刚回京的时候也是……” 当年宁亲王率图朵三卫回京,朝中有心之人早就打算借题发挥,打狗顺便给主人个下马威。正巧祁林一身胡刀戎装,把小天子直接吓哭在朝堂上,没等别人发话,李释二话没说罚了五十庭杖。错筋断骨的庭杖,五十杖足以要人性命,可这人行完刑竟自己走回了兴庆宫。那日长安城里的人都看见,一人从宫里出来,全身浴血,却走的沉稳挺拔,不带一步凝滞,一时成为长安城茶楼酒馆的谈资,惊为天人。 祁林听明白了苏岑说的是什么,点点头,“是爷故意安排的,爷在边关待了多年,当时朝中势力薄弱,爷需要立威,我们也需要立命。” “你就没想过自己走不回去?” 祁林往后一靠,眯眼看着篷顶纱幔,“当日我吃了小还丹,锁了全身经脉,可闭一时痛觉。” 锁了经脉,虽能麻痹一时,事后且不说疏通时针扎般刺痛,锁住的痛觉也会决堤而来,足以将人淹没。 “那后来呢?” “后来……”祁林微微一忖,“后来爷用续命金丹帮我吊了三天,耗了兴庆宫大半个药库。” 苏岑想起当日引路的太监提起祁林时的神情,虽鄙夷,却又有几分忌惮,想必也是当日被威慑住了。 “所以,爷也不是无所不能,在这长安城里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与生俱来的,”祁林轻轻摩挲一截指骨,“你父母兄长可还健在?” “嗯?”苏岑微微一愣,“都在。” “待你可好?” “……好。” “所以你不知道父子离心兄弟离德是什么滋味,没经历过阴谋暗算,没失去过至亲至爱。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时突厥突然起犯,爷被困在边关都没赶上最后一面。温小姐过府几年,爷怕朝中风云牵连了她,从没碰过温小姐一丝一毫,人却还是莫名就死了。先帝仙逝时确实留下了一道圣旨,说小天子若无德,可取而代之,却也在殿外布下了天罗地网,爷若真拿着圣旨出来了,当即便会血洒含元殿前。你道他高高在上万人敬仰,太宗皇帝留有十四子,为什么偏偏是他高高在上你想过吗?” 苏岑愣在原处。 自己拿一条人命喝责他,却不知那人手里握过上万人的性命,道他不懂父子羁绊之情,他却得防着至亲之人的猜忌算计,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洒了一路淋漓的鲜血。 苏岑不由摸了摸自己喉骨,自己如今还活着倒真是全凭着那位宁亲王难得的好脾气。 第34章 暗门 苏岑暗自低下了头,“我那些话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祁林微微点头,“我今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处境你的想法爷都知道,他不让你碰自然是有他的考量,爷难得有一个上心的人,你不要怪他。” “上心?”苏岑抬头,“他对我算得上上心吗?” 祁林不答反问:“你听过爷其他的风言风语吗?” 苏岑一愣,想了想后摇摇头。 “这么跟你说吧,兴庆宫里从未留过人,爷那枚扳指也从未离身过。” 苏岑只觉心底一角轻轻塌陷下去,淹没了之前尖锐的棱角,掩盖了周身的钝痛。 “有劳祁侍卫今日告知我这些,”苏岑微微顿首,撩起车帘准备下车,“是非对错我会重新考量,只是他有他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坚持,若真是无法妥协,只能异路而行。” 车外早有人掌了灯撑好了伞,祁林紧随着下来,接过侍从手里的伞,将苏岑护送回了苏宅。 苏宅门槛倒是不高,但抬腿的时候还是牵动了身上伤口,苏岑龇了龇牙,被祁林轻轻扶了一把这才稳住身子。 这动作本来没什么,但苏岑身形本就有些孱弱,再被祁林高大的身形一挡,夜幕下怎么看怎么像苏岑被人暗下黑手。 “住手!”只听一声怒喝,曲伶儿扔下手里的瓜子从庭廊下一个空翻来到两人近前,再一看苏岑脸色煞白,登时大怒,“你对我苏哥哥做了什么?” 当初祁林冒雨过来接人他就觉得不对,再一想当时苏岑走时的神情凝重,心里越发不安,这阵仗怎么看怎么像兴师问罪来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除了他苏哥哥就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还是李释这种级别的。泪眼汪汪看着苏岑,“他们是不是对你用刑了,鞭刑?笞杖?”转头凛然对着祁林,“地牢是我闯的,人是我问的,有什么冲我来,欺负我苏哥哥一个柔弱书生算什么本事!” “伶儿……”苏岑都不知道曲伶儿这清奇的脑回路又拐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雨天路滑,我摔了一跤,祁侍卫送我回来的。” “……”曲伶儿顶着祁林冰冷的目光悻悻躲到苏岑身后,强行狡辩:“那也是在去你们兴庆宫的路上摔的,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从祁林手里把他心爱的苏哥哥接回来,曲伶儿一脸关怀,“摔哪了?” “……屁股。” “还好还好,屁股肉厚,我看后院种了川穹,一会儿脱了裤子我给你敷上明天就好了。” 苏岑:“……内伤,我自己来就好。” 曲伶儿挠挠头,“这怎么还能摔出内伤来?” 送别了祁林,曲伶儿扶着苏岑回了房内,盯着苏岑身上的外袍盯了一路。 还是当日披在他身上那件,当时觉得还挺好看的袍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如今越看越扎眼。 “怎么了?”苏岑被曲伶儿盯得发毛,真就担心这人还想着脱了他裤子给他上药,不由拢紧了衣服躲了躲。 “你这衣服……”曲伶儿皱眉摇了摇头,“也太丑了。” 苏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披着祁林的衣裳,急急脱下来送到曲伶儿手上,“这是祁侍卫的,趁人没走远帮我送回去吧。” 曲伶儿装作不情不愿接过来,啧啧两声,扭头扎进了雨里。 “哎,”苏岑看着转眼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你倒是带把伞啊……” 祁林刚走出长乐坊就察觉身后一股劲风逼近,摆摆手让随行的马车先行一步,自己停了步子。 一转身,一个伶俐的身形早已在身前站定。 “你别多想,我就是过来送衣裳的,苏哥哥让我来的。”曲伶儿把衣裳往前一递,借着街头人家府门外挂的灯笼才注意到一路过来衣裳早已濡湿了大片。 祁林也不接,挑了挑眉,“我看你倒是比你家苏哥哥要着急。” 兀自上前一步,将两人置于同一片伞下。 曲伶儿微微一怔,见人没了再进一步的打算这才暗自吐了口气,呼吸萦绕间强装镇定地捻了捻鬓前湿了的头发,“看不出来这雨还挺大啊……” 祁林把伞递到曲伶儿手上,又把外袍接过来,刚抖开,曲伶儿急急拦着:“都湿了,别穿了。” 祁林看了他一眼,却没停下动作,把外袍往曲伶儿身上兜头一包,“湿都湿了,你洗干净再还我吧。” 从曲伶儿手里把伞接过来,自顾自转身,慢慢消失了夜幕深处。 曲伶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没由来心情顺畅,也不用轻功了,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踱回去。 刚进苏宅便见苏岑正站在庭廊下对着漆黑一片的院子出神,脸色依旧苍白,神色严肃。 曲伶儿当即收了跳脱的步子,愣了愣,怯生生凑上去,“苏哥哥还不歇息?” “你跟我来,”苏岑转身往回走。 曲伶儿又一愣,看着人直到进了房内才跟上去。 苏岑房里早已泡好了茶,等曲伶儿进来,道一声“关门”,为曲伶儿斟下一杯茶。 竟还是当日的碧螺春。 “苏哥哥……”曲伶儿从苏岑手里接过茶明显受宠若惊,端着杯子半晌没敢动。 直到看到苏岑喝下一口,这才怯生生抿了一小口。 苏岑放下茶杯道:“我当日答应过你不过问你的来历,但如今这已经关系到好几条人命,你能回答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祁林都告诉你了?”曲伶儿悻悻放下茶杯,就知道这茶没这么好喝,敛下眉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头温顺的小兽,“苏哥哥,我真没想到会牵连到你。” “我知道,”苏岑点头,“你当日救过我,我自然相信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那个黑衣人――或者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曲伶儿抿了抿唇,终是下定决意抬起头来,“苏哥哥,你听说过‘暗门’吗?” “暗门?”苏岑眉心一皱。 “暗门下又分八门,对应道家的八卦奇门。休门管暗门内务,各地分坛经营选址、人员招募皆由他们说了算。生门求财,各地商贾中遍布他们的人,他们为暗门提供经济来源,同时暗门也会为他们摆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伤门管兵器铸造,惊门管暗杀埋伏,杜门遍布大周官场,下至地方边境,上至朝堂中央。景门多是为暗门出谋划策的谋士,主文书之职。死门职在军事,主管挑起战事。开门则是暗门的核心人物,掌握着暗门最核心的机密。”曲伶儿顿了顿才接着道:“我本是伤门的左使,主管暗器营造,刺杀你的那个黑衣人应该是惊门的人,但我师父韩琪同时任伤门、惊门两门的门主,伤门惊门的界线也就没有那么明显。有些伤门的人也会出来做一下暗杀,惊门的人也会自己要求一些顺手的武器。” “商贾,官场,军事……”苏岑蹙紧了眉,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么猖狂,朝廷不管吗?” “管啊,就那李释,带兵围剿了几次,可是敌在暗兵在明,每次都收效甚微。” “李释知道?”苏岑咬了咬唇,难怪一牵涉到那个黑衣人,李释就不许他碰那个案子了。他早就知道,那不许他碰是护他周全,还是怕他牵连出更多人? “暗门内部分工明确,且神秘异常,我与那黑衣人相见且不能识,若不是上次在地牢里他认出了我,我真不知道他是暗门的人。” “苏哥哥,我也奉劝你一句,暗门关系庞大,这案子牵涉到暗门,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苏岑看着曲伶儿,认真且笃定,“暗门里有没有一个精通易容术的人?” 第35章 世子 “易容术?”曲伶儿凝眉想了想,“这我倒是没听说,但是暗门里人员复杂,保不齐就有精通的能人异士。” 苏岑凝眉,心里已经有了论断。若是说李释想要杀他,掐死他,溺死他,或者像今日这样直接干|死他,他都信,但背后偷袭这种事,他相信李释干不出来,也不屑去干。 但那张脸那么清晰深刻,他亲眼所见,也作不了假。 那定是有人打着李释的幌子过去暗杀他。 “苏哥哥,暗门诡秘莫测,我在那里待了十几年尚不得窥其全貌,你一定要小心。” 苏岑点点头,又问:“所以他们追杀你是因为你刺杀李释失败?” “那倒不是,”曲伶儿放下茶杯拿了块盘子里的板栗酥,“暗门每年派出去刺杀李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要都因为没杀成就被干掉,暗门早没人了。” “……” 难怪祁林对他片刻不离身,也难怪祁林会对那个黑衣人痛下狠手,都是刀光剑影里的老相识了,也没必要再含情脉脉走过场了。 “那你是为什么……”苏岑话没说完只见曲伶儿幽怨的小眼神轻飘飘地瞥过来,顿时就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了,无奈摆摆手,示意人可以退下了。 曲伶儿又抓了两块板栗酥适才慢悠悠走了。 苏岑头枕着半截胳膊趴在桌上,周遭一瞬安静,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只觉身子被抽空大半,再也不想动了。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李释不让他再接手这个案子是与暗门有关,暗门的触手触及大周各处,李释知道并围剿过。暗门诡秘难有成果,但凡是个识时务的人就不会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从这一点看来李释倒算是为了大周社稷。 一直躲在暗处的暗门又是为了什么要在田平之这个案子里插一脚,一个十几年前死的科考仕子凭什么引起暗门的关注,层层线索引向柳珵,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同时把朝中举足轻重的两个大人物拉下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苏岑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思路却慢慢不受控地移向了别处。那李释不让他碰这个案子有没有一点原因是担心他的安危?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原委,非得要采用那种方式? 还真拿他当个小宠儿啊?他好歹算个大理寺官司,还是能担事的。 苏岑强打精神抬起头来,明日就去找李释,有什么当面说清楚问明白,若真是因为这什么暗门,那他也能帮着出一份力。与其剜肉补疮,不如根除病灶,就是一个田平之嘛,一查到底,他就不信这件案子暗门没有牵涉其中。 一夜长梦,梦里听见铁马踏冰而来,那人执笔泼墨,三军阵前写下“云横秦岭家何在”的悲壮之词,剑眉入鬓,眼底情绪翻涌,波澜壮阔。场景一改,那人拉起他一只手,将一把湘竹伞送到他手上,眼里含笑,像一壶醉人清酒。 千里黄沙百万雄师中驰骋的是他,纵横捭阖朝堂上稳操胜券的也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窥得那人另外一面,本以为顽石打磨之初定当丑陋,却出乎意料被那股子苍茫雄浑吸引。 第二日一早,雨仍未停,改换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正逢休沐之日,换作平常苏岑定要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却一改常态早早起床束发,站在衣橱前踌躇了半晌,想起李释那一身玄衣戾气太重,特地选了一件素白的暗纹芙蕖苏锦衫。 又从橱柜暗格里拿出一盏天青釉的捧荷茶罂来,入京前大哥给的茶,若说当初曲伶儿喝的那茶数极品,那这一罂就是极品中的极品,专挑的洞庭湖旁初春第一道头茶,一年只出这么一罂,一两足抵万金。几年前大哥刚成了家,娶了江宁布庄岳家的千金小姐,虽说看着有几分联姻的意味,两人却是一见钟情,大哥沉稳,嫂嫂温婉,不失为天造地设的一桩好姻缘。就有一点,大哥那岳丈极好茶,每年的那点头茶都被大哥拿去孝敬了岳丈,念及他这次入京可能需要周桓这才把今年的给了他,他尚且没舍得喝,真是便宜李释那个老东西。 临出门前看着墙角那把昨夜入梦的湘竹伞,微微迟疑,终是好生收了起来,拿了另外一把伞出了门。 到了兴庆宫时不过辰时刚过几刻,宁亲王日理万机,苏岑特地赶个大早,免得到时候还得打断他。正赶上兴庆宫值夜的侍卫换防,都是当初一起斗智斗勇过的,见他过来道一声“苏公子来了”,直接放他进去了。 念及昨夜在宁亲王的寝宫里发生的事,苏岑还是心有余悸,想了想,索性在龙池旁等,这里是前朝和后殿的必经之路,总不至于错过。 到了当日的湖心亭,刚收下伞,苏岑不由一愣,竟有人捷足先登了。 听见身后脚步,那人也回过头来,微微一愣之后目光由热转凉,一双丹凤上挑着睨了他一眼,眼里的轻蔑都不屑于隐藏。 “你谁啊?”那人问,“门口的侍卫怎么回事?什么东西都随便往里放。” 东西? 苏岑眉心微微一皱,一眼就看到了那人颈侧一处显眼的红痕。没急着作答,反倒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个彻底。一身张扬的绛红浮光锦,又用金线绣了牡丹纹路,提花款式一看便知是宫里的手笔。 能用金线,定然是皇亲国戚,但这人衣物虽张扬,档次却不高,尚不及郑旸那个便宜世子。看年纪阅历也不像能建功立业的样子。既如此,那定然是世袭了某位异姓王的外戚。 苏岑收了伞恭敬行礼:“下官见过世子。” 那人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世子丰神俊茂,王爷自然时时提起。” “哦?”那人来了兴趣,“那王爷还说我什么了?” “王爷还说……”苏岑冷冷一笑,“说世子功夫太差,只靠一张脸爬不上他的床。” 那人脸色一瞬变得锅底一般。 这人之前回头的第一眼苏岑就注意到里面灼热的情绪,明显也是在等人,只是被他误打误撞了个正着。但若是昨夜两人真是春宵良度,以李释那体力,今日这人能爬起来才怪,又怎么还会有闲情在这湖心亭看起风景来。苏岑当即就断定,这人是奔着爬|床来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竟没爬上去。 苏岑这一句刚好戳中痛处,那人噌地站起,指着苏岑:“你算个什么东西!” 是啊,他又算什么东西? 苏岑不由苦笑,他道这人没爬上龙床,自己还不是被人压在地上羞辱一番,又被连夜赶了出去。 什么兴庆宫从来不留人,还不是昨夜刚赶走了他,立马又叫了别人。这好歹给换了个皇亲国戚,没直接叫个小倌过来恶心他。 苏岑突然就没了再纠缠下去的兴趣,他也好,这人也罢,不过都是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沦落人,在这里锱铢必较又有什么意思。自顾自拿起伞,抱起桌上的茶罂,准备走。 还没等他撑开伞,胳膊被人猛一拽,苏岑皱了皱眉,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无奈回过头来。 “就是你吧?”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苏岑,“我还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害王爷昨夜发那么大火,原来也不过如此。” “世子认错人了,”苏岑无意纠缠,把胳膊拽出来。 “就是你!你就是那些下人嘴里那什么苏公子,”那人越发笃定,眯着眼又把苏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该不会叫苏妲己吧,专门惑主的狐狸精,年老色衰,也不知王爷看上你什么了。” “自然比不过世子风华正茂,”苏岑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紧拽着自己胳膊的手,“世子再不松手,等王爷醒了,就不怕我这狐狸精再把人给勾走了。” 那人犹豫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松了手,苏岑撑好伞刚抬步,只觉腿间被什么一绊,身子不受控地向前倾去!目之所及是直上直下的两级石阶! 苏岑慌乱之间伸手撑地,茶罂坠地,上好的天青釉摔的粉碎,一块碎片嵌入掌心,苏岑只觉疼意袭上脑门,眼前一黑。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一睁眼,一双皂靴出现在眼前,苏岑顺着看上去,一双星眸如千尺寒潭,深不见底。 第36章 了断 苏岑抬头愣了片刻,只见人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他,面上不喜不怒,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带来的那只伞兀自飘在湖面上,越飘越远。 苏岑握着自己伤了的那只手爬起来,抖了抖衣衫上的泥泞,垂下眉目,恭恭敬敬见礼。 血水顺着掌间纹路滴落下来,落到被雨打湿的台阶上,落到极品碧螺春根根毕现的白毫上。 李释神情总算动了动,问道:“怎么回事?” 苏岑微微回头瞥了一眼那位早已吓得面色苍白的世子,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为了别人卑躬屈膝身不由己。 可悲又可怜。 直起身子,冲李释微微一笑,“无妨,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吗?”李释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眉。 苏岑受够了他这副表情,云淡风轻中带着掌握一切的从容,好像他招招手别人就得卑颜屈膝感激涕零。咬咬牙,忍着掌心一跳一跳的剧痛,道:“若是无事,下官退下了。” 李释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看着苏岑,眼里笑意明显,“远辰还小,你让着他点。” 身后的萧远辰萧世子立马趾高气昂抬起头来。 “哦?”苏岑看在眼里,没由来大笑起来。多滑稽,他们三个大男人站在这,却像那些深闺妇人一般勾心斗角,斤斤计较,自己这样子,多像为争宠拼的头破血流。 忍了好半天才把笑意止住,“王爷说笑了,您是王爷,他是世子,我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何德何能,何来我让他之说?” “还是说同在王爷后宫里还得讲老幼尊卑三从四德?”冷冷一笑,“若是如此王爷大可不必担心了,你我之间本就是桩交易,各取所需罢了,如今交易早已完成,以后下官再不会上门叨扰了。” 李释微微皱了皱眉,“子煦,别闹。” “别喊那个名字!”苏岑突然暴起,又一字一顿咬道:“别再喊我的字!” 当初行弱冠之礼,林老头给他起一个‘煦’字,是希望他明煦如阳,煦煦为仁。但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形之下被喊出来,他只觉得是自己玷辱了这个字,辜负了林老头一番期许之情。 “下官告退。”苏岑强忍着胸腔里横冲直撞的灼热气息直视着李释,眼神里已近恳求。 让他走吧。 他已在这人面前出尽了各种丑,临了就不能保全他最后那点尊严? 李释眯眼看了人好一会儿,后退一步,让出一条路来。 苏岑重重吐了一口气,踩着满地新茶离去,碧螺春湮没在低洼的泥沼里,虬曲盘结,满目淋漓。 碎了也好,苏岑心里没由来的一松,当日便是在这湖心亭里品茶论道,如今也算做个了结。 反正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也没人能配上这茶。 直到目送苏岑腰杆挺直大步离去,一席身影消失在烟雨朦胧深处,李释才收了视线。 满地极品碧螺春,像碎了的一桩心事。 萧远辰换了一副笑脸上前一步,“王爷,我从大早就……” “滚。” 唇齿凉薄,冰寒彻骨。 淋了雨又负了伤,苏岑在家修养了三日才重回大理寺,本想着自己开罪了李释定然不会再有好日子过,识时务地夹着尾巴做人消停了好些日子,东西都打包好了,随时准备滚回他发了霉的后殿去。怎料人就像忘了他一样,寺丞做的顺风顺水,宋建成走了,连个能呛话的人都没了。 也是,新人在侧,年纪轻轻,脾气比他好了千倍万倍,谁还有功夫来搭理他。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一场交易,要什么真情实意? 也就是午夜梦回时还能想起一些,像一根刺埋在心口,从外面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知道,它在那,隐隐作痛,扎的内里鲜血淋漓。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纠结再三,还是决定重拾贡院的案子。 刺既然不能拔出来,那便磨钝了它,适应了它,忽略了它。一桩心事放不下,便拿另一桩心事盖住。 这件案子到田老伯被暗门暗杀便算断了线索,暗门这边他插不进去手,无奈之下只能从十二年前田平之那件案子着手。 大理寺的卷宗他都翻遍了,永隆二十二年三月到四月期间卷宗呈现空档期,不仅田平之的案子,好像整整一个月大理寺都没接手新的案子。到了五月,太宗皇帝驾崩,神宗李巽继位,大赦天下,大理寺更是沉寂了一般,一直到来年三月才又有了新的记载。 不过自从神宗继位,陈光禄所办的案子就日益减少,最后虽是升了大理寺卿,但没过几年人就致仕了,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了音讯。 大理寺官方案宗里没有,那……天下刑官手里奉为圭臬的《陈氏刑律》呢? 苏岑立时兴奋起来,《陈氏刑律》流传广泛,多次翻印档次参差不一,所幸现任大理少卿张君就是师出陈光禄,手里有一整套《陈氏刑律》就摆在他书房最显眼的博古架上,据说当年还得了陈光禄的亲笔题字,算得上最原始一版,也是最为详尽的一版。 本以为是件简单的事,借来看上一看再还回去就是了,不料竟还出了岔子。 张君一脸为难地看着苏岑,道真不是他小气,实在是这书已是绝版,又有老师的亲笔题字,他还指着拿这书传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所以早就立下了规矩,这书不外借。 不借就不借吧,苏岑觍着脸带着礼亲自上门,在人书房里借看上一眼总不算过分吧。临上门前苏岑还特地沐浴焚香,好像看的不是刑律,而是佛经。 都到这份上了,张君也无可奈何,在前厅跟人寒暄了几句,茶水刚送上来,只听后院敲锣打鼓,来往的下人只道后院走水了,等两人赶过去时,书房早已火势冲天,进不去人了。 张君颓然瘫坐在地,这小祖宗真是好能耐,走到哪瘟神跟到哪。还没等缓过一口气来,只见一人披着一身湿衣已经冲进了火场里。 张君往身后一看,差点给吓晕过去,刚刚还跟在他身后的人不知何时竟没了踪迹,再一想刚刚那个身影…… 仰天长啸一句苍天啊,招惹上这位小祖宗他是造了什么孽?!这是何等人物啊,这要是折在他这儿了,明日他就得提着全家脑袋去面见那位! 当即踉踉跄跄爬起来就要往火里冲,被下人强行拉住这才作罢。 “愣着干嘛,救火啊!”张君振袖一呼,如炸了毛的母鸡,亲身上阵,举着水桶往井边冲。 苏岑刚进火场就被迎面而来的火舌逼得身形一晃,强忍着针扎般的刺痛四处打量,火势最凶的正是书房里的博古架,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起火点。 这明显是有人冲着他来的,他刚查到这儿立马就有人过来销毁证据。 这也正说明了这书里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陈氏刑律》四大本,倒是好认,烧的正旺,苏岑刚待上前一步,房梁不堪重负噼啪一声,正砸在苏岑面前一步之遥! 苏岑霎时起了一后背毛毛汗,心道一声好险,跨过房梁将书从博古架上取下,拿湿衣物一包,立时往外跑。 几乎是他迈出房门的同一瞬,身后轰然而碎,整片房梁坍塌倒下。 张君白眼一翻,险些又要晕厥过去。 直到看到那袭身影从尘土飞扬中杀出,一口气才勉强上来。 苏岑把书往地上一扔,提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沁凉的井水直激的人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苏岑始才觉得自己总算又活过来了。 提着书来到张君面前,含笑看着张君,“张大人,这书……” “拿走,你都拿走,”张君急忙摆手把书推给苏岑,“想去哪看去哪看,千万别在我家就行。” 第37章 刑律 苏岑当晚便把书带回了苏宅,晚饭都没顾上吃,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埋头进了书房。 白日里张君那急着出手的态度也是情理之中,现在这书就好比烫手山芋,书在哪灾祸便紧随其后,他得在放火那人得知他把书救出来之前把书看完了。 封皮早已烧尽,扉页烧了一半,陈光禄提的几个字犹在:持心如衡,以理为平。 苏岑不由心绪激荡,简简单单八个字,足以做为天下刑官判案量刑之准则,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官场练达,人情世故,左右逢源,要做到心衡理平,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想着自己衣尘仆仆,竟要以如此面容面对这盛世绝学,苏岑心虚地搓了搓手,道一声得罪了,这才启了书。 一盏烛灯,半纸残卷,伴着夏夜虫鸣,点滴已至天明。 苏岑合上书时天光刚刚翕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刚起身,门缝里悄悄探了个头进来。 “苏哥哥,看完了?”曲伶儿端着一盅参汤进来,把汤放在桌上,对苏岑道:“饿坏了吧,先喝盅汤。” 苏岑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一碗参汤下肚身上才活络起来,看了一眼曲伶儿,又看了一眼天色,惊道:“你们也一宿没睡?” “哪能啊,”曲伶儿嘻嘻一笑,末了才道:“是阿福,担心你半夜饿了没东西吃,守着这汤守了一夜,我是刚刚才把他替下,把他赶回房里睡觉去了。” 苏岑看着尚带温热的碗,半晌只能道一句:“多谢。” “可有什么发现?”曲伶儿凑上来。 “嗯,”苏岑拿起一册书,翻到某一页递上去,“《陈氏刑律》不同于卷宗,因常作为援例使用,所以编写时都是按事件编排的,而非时间,所以找的时候费了一番功夫。我按照大理寺卷宗将书中事例都重新进行了编排,这才找到当年被隐藏的案子。” 曲伶儿对着书瞪了半天,“苏哥哥,我看不懂,”又对着苏岑瞪了半天,“我也听不懂。” 苏岑轻轻叹了口气,“听说过陆家庄吗?” “陆家庄?”曲伶儿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 “案子发生在永隆二十二年夏,死了一个死刑犯。” “死刑犯死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当时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那个死刑犯名叫陆小六,是定安侯府的一名奴仆,永隆二十一年冬因酒后失手把候府的小侯爷推到荷花塘里淹死了,被候府的人打断了一条腿扭送到大理寺,判了死刑,原定于来年秋后处斩,不曾想正碰上新帝继位,捡了一条命。后被遣返原籍,也就是陆家庄。” “这人倒是命大,”曲伶儿啧啧两声,又问:“那怎么就又死了呢?” “遣返原籍的当天晚上就死了,当时说是这陆小六贼心不改,半夜里喝了酒去调戏猎户家里的女儿,被人活活打死了。” “啊?”曲伶儿抽了抽嘴角,“这得是多大的酒瘾?上次喝酒就险些送了性命,竟然还敢喝。” 愣了一会儿才听出问题来,“这案子有什么奇怪的?” “你也发现了吧,”苏岑微微一笑,“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不奇怪才正是它的奇怪之处。大理寺所办的案子,要么关系皇亲贵族,要么是京中的重案要案,这么一件小地方的小案子为什么会引起当时大理少卿陈大人的关注?” “啊,对!”曲伶儿点头称是,“我之前是觉得怪,但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有问题。这件案子太小了,而且案情清晰,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更怪的,”苏岑接着道:“陈大人接手这个案子后,打死人的那个猎户就到衙门自首了,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有好些个陆家庄的村民都证实是陆小六调戏猎户女儿在先。后来陈大人亲自开棺验尸,你猜如何?” “如何?” “棺材是空的。” “空的?”曲伶儿抬起头来,“那陆小六的尸体呢?” 苏岑摇了摇头,“有人说被猎狗叼走了,也有人说陆小六当时就没死,醒了之后又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更有甚者,说陆小六被山神娘娘招走了,做了伥鬼。” 曲伶儿眨巴眨巴眼,“什么是伥鬼?” “为虎作伥听说过吗?” 曲伶儿瞪大一双桃花眼摇摇头。 苏岑用尽平生素养强忍住把人赶出去的冲动,冲着那碗参汤耐心解释道:“传言被老虎咬死的人就会变成伥鬼,得给老虎找到下一个受害者,灵魂才能解脱。村子里有个传说,后山上有一个山神娘娘,专找横死的人来给自己当奴仆,打猎的猎户说后山有时候就能看到无人认领的尸骨,那都是山神娘娘招走的伥鬼,还有人说在雨夜看见过百鬼夜行,最后消失在深山里,再也没出来过。” 曲伶儿青天白日里打了个寒颤,捋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苏,苏哥哥,咱们还是说案子吧,别说这什么伥鬼了。” 苏岑摊摊手,“有人证,有物证,还有人认罪,还有什么好审的,这陆小六本就是个死刑犯,看来是阎王老爷不放人,谁也留不住。” “哦。”曲伶儿垂下眉目,趴在桌上,“这跟田平之的案子,跟暗门有什么关系啊?” 苏岑阖上书站起来,“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但陈大人把这件案子通过这么曲折的方式留下来定然有他的道理。” 而且这个时间,距离林平之案过去不过几个月,这期间陈光禄是查到了什么,才从京中辗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 这案子到底是有什么稀奇之处,见不了官方卷宗,只能通过这种奇闻轶事存留下来? 见苏岑又开始神游天外了,曲伶儿收拾碗筷悄悄退了出去,临走时轻声道:“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你歇息会儿吧。” 也不知人听没听见。 接下来几日,苏岑又分别找了有关陆家庄及陆小六的一些线索,皆是一无所获。尤其是陆家庄,自陆小六那事之后,别说命案,就连小偷小摸邻里纠纷等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没再出现过,整个村子像是游离于大周司法之外,再无只言片语的记载。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所获,书房走水过后没几天,张君捏着一块水头不错的玉坠过来问苏岑是不是他丢的,打扫书房时从余烬里找出来的,不是张府的东西,这才猜测是不是苏岑进去救书时不慎落下的。 苏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一句:“冰花芙蓉颜色改,云端轻絮玉天成”,便将那块坠子拿到了手。 苏岑握在手里端详了良久,此玉名为冰花芙蓉玉,属于少见的粉色玉种,内有通透的冰花纹路,其颜色会随着佩戴时间而逐渐加深。 也正是因为如此,此玉多为女子佩戴。 他之前一直以为是有人追踪他到了张府,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没人会出来杀人放火还带着块坠子,此人极有可能就出自张府内院,听说他要借书,便把书房烧了,还不知道他要借的是哪本,不然也不会烧了半天一套《陈氏刑律》还没烧完。 那这人出现在张府是必然还是凑巧?若是必然,耳目遍布朝廷命官家中,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38章 廷辩 苏岑觉得自己可能是这天底下最悠闲的朝廷命官了。 可能是见识到了他的闯祸功力,先把朝中两大权臣得罪透了,走到哪儿哪儿有暗杀,随便一查就能牵扯出几十年前的旧案子,张君只能将这位爷当成祖宗供着,案子从来不敢让他接手,打着他新官上任熟悉业务为由,一摞一摞案档往这儿送,力求把苏岑圈禁在书房里。 苏岑倒是乐得清闲,平日里帮宋建成养养花遛遛鸟,借着机会恶补一通官场规则。这件案子办到现在之所有束手束脚,有李释的强加干涉,却也有他几分横冲直撞不知通权达变的原因。心里明白张君不可能一直圈着他,这件案子牵涉广泛,等他真正能放开手脚查的时候,势必要对律法游刃有余,最好还能找出可钻的空子,让人再也挑不出把柄拿捏他。 大理寺的日子过的还算轻松惬意,就有一点,他如今官居从五品,需得初一十五入朝参加朝会,虽说以他的级别只需要、也只能跟在后面看看热闹,但好在总有人不甘寂寞,愿意出来给大家逗逗乐子。 苏岑点着瞌睡躲在人群后头听吏部侍郎推举湖州刺史的人选,心下了然,一会又有好戏看了。 这湖州是什么地方,天下人道“苏湖熟,天下足”,这湖指的就是湖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盛誉,不用说也知道是个肥差,自古为朋党必争之地。 本来之前的湖州刺史干的好好的,奈何太湖上闹水匪,刺史带人剿匪途中竟不慎落水死了,震惊朝野,连苏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有所耳闻。后来朝廷派兵围剿,水匪没了,只是这刺史人选又起了风波。 毕竟谁占了湖州就等同于抢占了一座小金库,爱财之心人皆有之,楚太后就一直想着把自己侄子送过去,只是奈何这前面还有一座大山挡着,那位宁亲王也不是吃素的主儿,凡事都要横插一杠子。 苏岑听着吏部侍郎在那长篇大论、极近阿谀奉承之能事,大力吹捧楚太后那位侄子,目光慢慢游离,不自觉地就落到了那人背影上。 那位宁亲王看样子倒是并不在意这跳梁小丑一般的行径,随意靠着椅背,一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不经意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 这人好像与生俱来一种鲜明的气度,英英玉立,一眼就能与众人区分开。 果不其然,等吏部侍郎奏报完,李释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扳指轻轻在扶手上叩了一下,这边立即有人站出来:“臣有异议。” 发话的是兵部尚书,直接道:“湖州之地,水患横行,派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过去只怕剿不了匪,还是得喂了太湖里的水鬼。臣保举魏州司马康簏,身经百战,可保湖州太平。” 立马就有人出来反驳,“岂有此理,我大周何曾有武将担任过刺史一职!” 兵部尚书冷冷一笑,“非常之地当取非常之法,你忘了上一任湖州刺史是怎么死的了吗?” 下面吵得热火朝天,为难的还是庭上的小天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瞥一眼柳珵,又看一眼李释,小脑袋转的像个拨浪鼓,就是拿不定主意。 身旁的太监趁着庭下吵得激烈,悄悄探上去在小天子耳边耳语几句,不几时果见小天子眉心一展,还没等发话,只听一声轻咳。 朝堂上一瞬寂静,只见李释抬了抬手,指着那个太监一点,“拖出去,杖毙。” “皇叔?”小天子怔愣抬头,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皇叔你说什么?” “宦官干政,祸乱皇权,罪无可恕。” 那太监一愣,登时跪地叩首,“皇上饶命,王爷饶命,奴才……奴才没有……奴才只是奉命行事,王爷饶命啊!” 这太监自小天子继位以来就奉楚太后之命侍奉天子左右,天子近侍又有楚太后撑腰,平日里在宫里都是横着走,这才敢当庭为小天子拿主意。本想着太子为难之际传达一下太后的想法,日后说不定还能邀功请赏,只是没想到怎么就碍了宁亲王的眼,无端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柳珵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王爷,打狗也要看主人!” 李释挑了挑眉:“你是说这宦官乱政是有什么人授意的?” “你!”柳珵无言以对。 李释接着对着小天子道:“我如今把决策权交到你手上,是为了让你明断是非,有自己的主见,而不是受他人左右,任人摆布。若是日后你亲政了,也由着一个太监在朝上指手画脚吗?” “皇叔,我……”小天子被当庭呵斥,两颗金豆子在眼里摇摇欲坠,又记起皇叔训诫他的不能随意表露情绪,憋了好一会儿才把眼泪憋回去,委屈地垂下头,“皇叔,我记住了。” “是‘朕’。” “朕,朕记住了。” 天子被训的不敢抬头,堂上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苏岑不由暗叹,难怪那些人要把李释列为朝中不能得罪之人的榜首,天子尚且不留情面,谁还敢顶风作案。 苏岑不由摸了摸自己脖子,如今还没人头落地,倒真算是福大命大了。 李释道:“你自己下旨。” 小天子看了看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太监,又看一眼端坐的李释,一边是自小陪着自己的近侍,一边是声色并厉的皇叔,心里明白这人今日肯定是保不住了,但要让他亲自下旨把人处死,纠结再三就是下不去口。 柳珵适时冷笑一声,“要说摆布朝堂,只怕王爷才是天下无出其右吧。” 一道清脆之声自李释身后响起,“王爷教陛下决策,这是教陛下断事识理,难不成看着陛下受奸人蒙蔽而置之不理?王爷权衡朝堂,是为了大周江山,不像某些人只为了自己的私利!” 苏岑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这李释真是好大能耐,上朝还把小宠儿带在身边,这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萧远辰萧世子。 其实这话说的在理,只是这柳珵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李释那套,对低自己一等的全都不买账,直接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把萧远辰怼的哑口无言。 苏岑心里啧啧两声,眼看着萧远辰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至极。 这话正戳在了人心口上,这萧远辰是何许人也,其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了大周天下,后受封于凉州,封北凉王,世代世袭。他躲过了漠北风沙,躲过了自己老爹后院的明争暗斗,好不容易熬到成年刚登上世子位,一纸皇卷就把他从凉州送到了长安城。这一来,不是例行朝奉,不是封爵领赏,只因某位不知哪里抽筋的御史非说自己老爹拥兵自重,意欲私通突厥谋反,他这是被逼着当质子来了。 在凉州,虽风沙肆虐,但他怎么说都是北凉王府的小世子,跺一跺脚也能抖下二两沙来。转眼到了长安城,公爵王孙遍地,而他一个没名没权的世子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可以说是任人欺凌。更何况朝廷招他过来本就有幽禁之意,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打个喷嚏尚且有人密告他蔑视皇威,实在过的憋屈至极。 所以他要找一人为他正名,给他撑腰,有了当朝第一权臣做靠山,非但是他,就连北凉王府以后也没人敢妄加揣摩。 被柳珵当庭鄙视,萧远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偷摸看了眼李释,见人也没有要替他做主的意思,愤恨地咬咬牙,不作声了。 “既然陛下拿不定主意,公平起见,不妨听听中立之人的意思。”柳珵挑唇一笑。 苏岑暗道一声糟了。 果不其然,柳珵目光冷冷扫过来,“大理寺正苏大人意下如何啊?” 第39章 动情 “大理寺正苏大人意下如何啊?” 庭上众人皆一愣,人人左右打量,纷纷去找这位苏大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就连李释都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如何办到的,隔着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朝服,李释一眼就定在了他身上,眼里有了罕见的笑意,难得没有打断,等着他答复。 苏岑迎着众人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你还知道我是大理寺的啊,你们争权夺势干我们大理寺何事,我们跟着看看热闹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拉我下来蹚这趟浑水? 柳珵心里的小算盘却打的噼啪作响,前一阵他布在兴庆宫门口的眼线密报,苏岑被人大雨天负伤从兴庆宫赶了出来,自此再也没出现在兴庆宫内。他自信两人已经决裂,苏岑不可能还站在李释那边。 苏岑心里无奈,面上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上前一步拱手回道:“臣举荐湖州长史。” “啊?”满朝文武皆一愣。 柳珵蹙眉:“湖州长史是谁?” 苏岑低顺着眉,温顺和恭,继续道:“臣也不知道湖州长史是谁,只是听闻湖州刺史横死,水匪更是嚣张跋扈,甚至屡次上岸杀人越货。是湖州长史临危受命,安排布防,同时统筹剿匪事宜。如此看来此人临危不乱,且熟悉湖州地形,所以臣举荐此人任湖州刺史。” 众臣:“……” “呵,苏大人,”吏部尚书轻咳一声,“你刚才有在听吗?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现在吵得火热的是宁亲王有没有独权之事,谁问他这个了? “哦,那个啊,”苏岑垂下眉目,“那是陛下家事,臣不便妄议。” 庭上众人又是一愣,片刻之后,恍然大悟。 不管是宁亲王还是这小太监,都是人家天子后院的事,人家大可自己关起门来自己处理。所谓朝会,奏的是天下事,他们在这些事上争争吵吵就够了,天子家事,还是少干涉为妙,保不齐哪天这家人就一条心了,反倒是自己落个左右不是人。 苏岑此举算是开了一个先河,以后他们再也不必夹在楚太后和宁王之间左右为难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这不正是今年登科的那位新科状元吗?才华了得,混水摸鱼的本事更是了得。 小天子也豁然开朗,借着苏岑的话就坡下驴:“朕觉得苏爱卿说的很是在理,就命湖州长史暂时接替刺史之职,三月之后审核绩效再做打算。” 偷摸看了一眼李释,见人脸色没那么严厉了,才接着道:“这太监大殿之上偭规越矩,责三十庭杖,贬为内仆局奉御,”小心看着李释脸色,“行吗,皇叔?” 见李释总算点了头,庭上众人不由都松了口气。再去找那位苏大人时,只见人早已低着头隐没在群臣里,不卑不亢,身段笔挺,直如松柏。叹一句前途不可限量,这才纷纷回神。 过了这个插曲,接下来便没有大事了,奏报进行的行云流水,期间郑旸还悄悄溜过来跟苏岑打了个招呼,冲苏岑嬉笑着悄声道:“我就说朝堂上热闹吧,是不是比你那天天死人的大理寺好玩。” 苏岑幽幽叹了口气,“活人比死人吓人,我还是想回大理寺。” “有了今日这一出,只怕日后你想清闲也清闲不了了。苏兄你入仕朝堂是早晚的事,还不如早早顺应天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斗智斗法,其乐无穷。” 苏岑轻轻斜靠在漆红的柱子上,扫了一圈,轻声道:“你看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到头来不过是为当权者做嫁衣裳。马屁拍的好了能高升,拍不好就人头落地,就像蒙着眼走独木桥,卑颜屈膝,全部精力都用来揣摩,又有什么意思?” 话刚说完,就察觉有道目光扫过来,苏岑迎着上去,在那双深沉的眸子里打了个逡巡,微一愣,立即起身站好,心虚地揉揉鼻子,再一想,隔着大半个中庭,这人怎么可能听见? 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苏岑狠狠瞪上去,那人早已回身,食指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倒是悠闲惬意。 “我先溜了,”郑旸吐吐舌头,“看样子我小舅舅心情不错,他心情一好就喜欢敲打我,我可不能让他逮着。” 说罢悄悄挪到临靠殿门的地方,等着一退朝就开溜。 心情不错?苏岑又把目光投向那个背影,只是这次还没触及便被挡了回来,萧远辰死死瞪着他,目露凶光,像要杀人。 苏岑便是顶着萧远辰恶狠狠的目光听完了剩下的朝会,好不容易挨到退朝,几乎是紧跟着郑旸一溜烟消失在大殿里。 李释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一笑,偏头对祁林道:“告诉张君,可以给他案子了。” 苏岑每次朝会回来都得缓上一阵子,那人就像身上的一道疤,每当他以为伤口早已愈合的时候,紧跟着那道疤就出现在视线里,伤口裂开,流血,流脓,就是不肯痊愈。 为什么啊?苏岑心里也不禁纳闷,不过是几次皮肉交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难道他就偏偏是做正人君子的料,做不到无情无义? 思虑再三,苏岑总算给自己找了个说法。 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家包子铺,有人一连三天赶早去买你家包子,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这人从你家铺子前经过,手里捧的竟然是别人家的包子。是不甘,是气愤,可银子是人家的,人家爱买哪家买哪家,你又做不了主。 又或者你无意捡来一颗明珠,日日擦拭,夜夜瞻仰,本来也无冒犯之意,可日积月累难免心生欢喜,本以为可以就此据为己有,偏偏这时候有人跳出来说着珠子是他的,你无名无份,无凭无据,又能怎么办? 再或者本是青楼玲珑客,喜结新欢忘旧人。自古新人欢笑旧人泪就是常态,怎能奢求一个嫖|客重情重义。 百转纠结,无非就是动了气,动了心,动了……情。 那他呢,到底是动了什么? 学富五车的苏大才子在家郁闷了一下午,一本《玉台新咏》没翻上几页,倒是桌上一盆罗汉松险些被他揪光了叶子。 最后念在这树积年累月长这么大实在不容易,抄起本书去后院祸害山楂树去了。 还没等他踱到树下,只见一人身段轻巧地翻墙过院,嘻嘻一笑,一个转身,四目相对。 苏岑抄起手里的书就砸上去,“曲伶儿,放着大门你不走,翻墙翻上瘾了?!” “苏哥哥,苏哥哥慢着,”曲伶儿不得不飞身上树,“我是有苦衷的!” 苏岑睨了他一眼,“怎么,又有人追杀你?” 曲伶儿忙不迭点头,“可不是。” 苏岑当即停了动作,眉心一蹙,“暗门?” “这倒不是,”曲伶儿晃了晃手里的照袋,“我去顺福楼买水晶肘子,得罪了个人。” 苏岑皱了皱眉,“你伤口好利索了?就不能消停会儿?” “真不是我的错,”曲伶儿一脸委屈,“是我先去的,本来小二都送到我手上了,那人一进来就要过来强抢,小爷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主儿吗?就给了那人一点教训。” “你把人打了?!”苏岑惊道。 “那倒没有,”曲伶儿小心看着苏岑,“不过我看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实在气人,就用了一点小手段,把他衣裳扒了。” “……”这还不如直接把人打了呢。 “只是我没想到那人身边还跟着那么多随从,有几个还挺厉害的,追着我跑了几条巷子,我不是怕从正门进来连累了你嘛,这才从后院翻墙。” “敢情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必,”曲伶儿嬉笑着看着苏岑,“我能从树上下来了吗?” 好在没惹出什么乱子,苏岑睨了曲伶儿一个白眼,收起书,转身往回走。 曲伶儿刚从树上下来,只听前院院门一声钝响,一阵怒骂穿墙而入:“卑鄙小人,给老子滚出来!” 第40章 示威 苏岑眉心一皱,回头看了曲伶儿一眼。 曲伶儿也是一脸震惊,“我明明把人甩掉了啊,苏哥哥你信我,我怎么可能把人引过来给你找麻烦。” 苏岑自然清楚曲伶儿的为人,凝眸思忖了片刻,对曲伶儿道:“你先回房里躲躲。” 等曲伶儿回了房,苏岑才走到前院,吩咐阿福开了门。 大门一开,两个人皆是一愣。 “是你?”萧远辰率先开口。 “苏公子。”祁林紧随其后。 “见过世子、祁侍卫。”苏岑回神之后恭敬行礼,心下了然,难怪萧远辰能找上门来,只怕正是这位祁侍卫带的路。 本来礼貌起见,苏岑不便直视他人面容,可这次还是没忍住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一圈。曲伶儿说给人扒了衣裳其实并不准确,这人一身衣裳还在身上,不过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的支离破碎,而且手法极其精准,衣衫破败,但皮肤无损,该露的地方都露着,不该露的……也露着。 心下暗道:“其实也没有多好……” 只是脖颈上那道红痕犹在,也不知是当日李释力道过大,还是旧痕未淡又添新痕,足足半个月过去了,这人还是顶着这么一道印记招摇过市。 这李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吃惯了珍馐玉食,偏要尝尝山间野味,还好死不死地选中这难以下口的。 萧远辰对着苏岑别有深意的目光立即拢紧了胸前几块碎步,趾高气扬地上前一步,“人呢,交出来!” 苏岑一步挡在人身前:“不知世子所言的人是何人?” 祁林在萧远辰身后抱剑而立,道:“曲伶儿。” 苏岑心道:“祁大哥你这翻脸的本事是从你主子那里传下来的吧,有了新欢就一点旧情都不念了?” 曲伶儿早已在房内待不下去了,人未现身,两枚暗器先至,一枚冲着萧远辰,另一位冲着祁林。 自然被祁林尽数挡下,曲伶儿从房里冲出,怒道:“你竟然向着他?!” 祁林回道:“爷让我照看小世子。” 曲伶儿骂道:“白眼狼!” 萧远辰挑唇一笑,“把人给我抓起来。” 身后的随从刚上前一步,被苏岑侧身一挡:“我这里好歹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伶儿是我的人,你们到朝廷命官府上拿人可有文书凭证?奉的何人的旨?安的什么罪名?” “笑话,我兴庆宫拿人需要什么凭证?” “哦?”苏岑不怒反笑,看着祁林问:“这是你们兴庆宫的人?” 祁林如实回道:“不是。” “你!”萧远辰瞪了祁林一眼,火冒三丈却又无从反驳。李释没发话他自然算不上兴庆宫的人,可这么直截了当地别人点出来也是难堪至极。看着苏岑一副淡定的样子怒从心起,破败衣衫也顾不上了,撸起袖子准备自己上手,曲伶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拉住人伸来的腕子蓄力一折,本来断人一只腕骨不成问题,不料却被人用剑一挡卸了力道,硬生生推出去一丈远。 祁林道:“我说了,爷让我照看小世子,有我在,别人动不了他。” “你又打我?!”曲伶儿眼眶一瞬就红了,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 本来以为那夜之后两人即便不算朋友,也算不上敌人了,可这人竟然因为这么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混账世子又跟他动手。 祁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有命在身。” 曲伶儿咬了咬唇,眼看着就要上去厮打,却被苏岑一把拉住。 苏岑轻轻摇了摇头,打架,他们苏宅三个加起来也不是祁林的对手,安抚下曲伶儿,苏岑兀自上前一步。 但要对付一个萧远辰,他自己就够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只听一声脆响,萧远辰直接被带的踉跄两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 “?!” 在所有人还愣在原地时,萧远辰一声怒号原地而起:“你敢打我?!” 紧接着扭头对着祁林吼:“你还愣着干嘛?他打我!” 苏岑映着门外嫣红的朱槿提唇一笑,“想必祁侍卫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殴打朝廷命官,是死罪。” “你!”萧远辰瞪着祁林,见人果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好,你不敢,我自己来!” 扯起袖子就要上手,高高扬起的胳膊还没落下,却被身后的人拿剑鞘一挡,祁林道:“这个人你动不得。” 苏岑却趁着两个人乏术,一巴掌又呼啸而至。 苏岑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扇巴掌的本事却好像练过,又准又狠又响亮。借用曲伶儿的话那就是:当日在湖心亭没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是惯着你了? 接连被扇了两巴掌,萧远辰好像也被打懵了,他好歹也是王府里长大的,长这么大谁敢这么欺负他?动手?有祁林拦着他上不去。走人?自己都能被自己窝囊死。 苏岑尚还不罢休,又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倚着院门冷冷道:“奉劝世子一句,我这里是长乐坊,左邻住的是台院侍御史张大人,右邻是十六卫别将宋大人,世子非要在我门外闹,到时候一个不慎上达了天听,可别连累了北凉王府的军需供应。” “人不自知而不知耻,若世子真想成为兴庆宫的人,在王爷跟前摇摇尾巴逗逗趣儿就算了,就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了。”说完了不忘冲人一笑,“阿福,关门谢客。” 阿福无视门外人铁青的脸色阖上院门,萧远辰又在大门上踹了两脚,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这才气冲冲离去。 苏岑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是想着这些人以后再不招惹,却还是没忍住又扯上了恩怨。 当然,主要是怨。 一回头,看见曲伶儿惊呆了的神情,不禁笑了,“把下巴收回去。” “苏哥哥,”曲伶儿眼里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阿福上身似的:“你也太厉害了!你看到那小王八世子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了吗?你怎么就知道祁林不会打你?” 他怎么知道?苏岑不禁苦笑,只是直觉那人不会真对他那么决绝,那日看他从湖心亭离去,那双深沉的眸子里也不全是无动于衷。 “下次记得,”苏岑在曲伶儿脑门上敲了敲,“对付这种人,直接扒裤子,他要是敢当街遛鸟地追过来,我就真敬他是条好汉。” 曲伶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苏哥哥你说的对。” 苏岑紧接着冲人后脑勺拍下去,“还对,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惹事,去书房抄《三字经》,没抄完不许出来。” 曲伶儿一脸委屈:“苏哥哥我不识字啊~” “照葫芦画瓢不会吗?” 当天夜里苏岑捧着水晶肘子看着曲伶儿抄《三字经》,写错一个字藤条鞭子抽一下手心,看着曲伶儿疼得龇牙咧嘴的,突然就明白了当初林老头为什么那么喜欢罚他。 说起来林老头带他的时日并不长,对他造成的影响却是最深的。 老爷子一身傲骨,已官至翰林学士,在京中备受文人雅士推崇,离入相只有一步之遥,只因看不惯朝中风气,就毅然决然辞官返乡。据说当年李释还派人去苏州请过,只不过都被老爷子拿着扫帚赶了回去。 要知道当时李释已经是权侵朝野的辅政亲王了,敢于不卖他面子的当真是不怕死的硬骨头。 苏岑这性子也不知道有几分是从林老头那里学来的,一并传下来的还有得罪权臣这一点。 难怪林老头当初告诫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来林老头也知道自己那副性子不适合入朝为官,而苏岑,太像他了。 官场讲究的是纵横捭阖见缝插针,他那副非黑即白的性子怎么在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里穿梭? 好在咱们苏大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聪明,跌几个跟头爬起来就学会了绕开坑走。不就是人情练达嘛,状元他都考下来了,这点东西还能学不会? 只要心有所依,哪怕过程曲折一点,他也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41章 审案 第二日一早,苏岑提着新鲜出炉的两屉小笼蒸包候在大理寺门前,等着张君过来立马迎上去,美其名曰:行贿。 张君手里握着包子受宠若惊,这小祖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像上次拿着礼去拜访,他就赔上了书房,这次指不定又得赔上什么。 不过苏岑这次好像并无所求,跟在张君后头只是唠唠家常,书房修的怎么样了?宋建成在夔州还适应吗?缺不缺衣少不少食啊?家里妻妾相处还和睦吗?最近有没有纳新欢啊? 他纳不纳新欢干这毛头小子什么事? 好不容易到了他办公的地方,苏岑冲人恭敬拱手告辞,乖乖去给宋建成养兰花去了。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要么是东市新出的糕点,要么是早春新上的绿茶,张君也是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终于有一天,张君随口问了一句“苏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啊”,看着苏岑殷切的眼神张君当即就明了了,哭笑不得道:“你就先跟着成祯过几次堂吧。” 苏岑急忙拜谢,就知道这多日以来的贿赂和拉拢没有白费。 第一天,薛成祯就让苏岑见识了什么叫衙门。 薛成祯,永隆十三年的进士,论资历比柳珵还要老,混迹官场几十载到头来却是个跟苏岑一样的寺正。 而当天苏岑就知道了这是为什么。 这人审起案子来没别的窍门,就一个字:打。 人犯带上来,先来一顿板子再开始审,态度不端,打;油腔滑调,打;不招,打;招了还得打,理由是这人肯定还有没招全的。 有人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薛成祯信奉的就是板子底下出真相。 每次刚有点要升迁的迹象,立马有人弹劾他滥用酷刑致使多少人残多少人伤,而这位薛大人也是位人才,你奏你的,我打我的,升不升迁干老子屁事。 苏岑越发断定,这薛成祯薛大人坐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做官,而是纯粹为了打板子来的。 看着堂下板子飞舞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场景,苏岑连着好几天没吃下饭去,只觉得这大堂里的红砖都要比别处的红出几分去,一脚下去都是犯人的皮肉碎屑。 如此看来他倒真是冤枉宋建成屈打成招了,跟薛成祯比起来,宋建成那就跟小打小闹似的。 跟着薛成祯看了半个月,把苏岑足足看瘦了一圈,一副尖细下巴立现,看着尤为楚楚动人。 可能是怕苏岑再看下去人就瘦脱了形了,张君终于大手一挥,他可以接自己的案子了。 但要是知道自己接的第一桩案子是什么,苏岑宁愿再回去看薛成祯打上一个月板子。 那日苏岑好不容易穿上了绯袍鱼袋,刚在堂上坐下,看清堂下站着的人,险些又从椅子上跌下去。 心里立时就把张君那个小老头骂了一百遍,这人绝对是故意的,不然他怎么可能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位小冤家。 萧远辰不可一世地站在堂下,眼里的不耐烦呼之欲出,看清来人整个人也是一怔,片刻之后,大喝一声道:“还有没有人啊,我不要他审!这人是个贪官污吏,大家记住了啊,不给他送钱,白的都能审成黑的!” 苏岑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兄,你当我想审你啊? 心里不满,面子还是要装下去的,苏岑道:“承蒙世子看得起,下官今日是第一天上任,你道我贪赃枉法,莫非是世子要向我行贿不成?” 萧远辰一愣,接着一口咬死了:“我不要他审,我跟这人有仇,他一定会打击报复!” 苏岑默默叹了口气,你绊我一次,我还你两耳光,这不是都两清了吗?无奈地摆摆手:“也罢,把他们带到隔壁去吧。” 苏岑下了堂也就过了一刻钟,一盅茶还没凉透,前头小孙就回来通报,那位世子大人又改主意了,说要他审。 “哦?”苏岑挑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端起茶盏先把茶喝完了。 苏岑过去时,萧远辰那副神气的样子已然荡然无存,面露菜色,两腿微微打颤。 也难怪,隔壁薛成祯正在审一位江洋大盗,那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据说直打到两块大腿骨都露出来了还是不认罪。估计萧远辰过去时正赶上高潮,娇生惯养的金丝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也难免会吐一吐或者尿个裤子什么的。 看见苏岑过来,萧远辰两眼放光,简直像是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一旁的衙役喝一声:“跪下!” 堂下一位妇女带着小儿子早已跪好,萧远辰看了苏岑一眼,犹豫再三,这才不情不愿跪下。 听完案情叙述,苏岑不由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大案子。萧远辰当街纵马,撞翻了那妇女的货担,新摘的李子撒了一地。妇女让萧远辰赔偿,萧远辰却道他根本没碰到货担,争论不下,这就报了官。 本来这种小案子也不归大理寺管,但蚂蚱腿也是肉,这无名无权的世子也算个皇亲国戚,接了案子的京兆府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又把人送到了大理寺来。 这案子看似简单却也不简单,萧远辰撞翻了货担,大街上的人有目共睹,有的是人证。偏偏这位世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疼惜那二两银子,死不认账。案子简单,处理起来就复杂了,这位小世子如今住在兴庆宫里,靠山是那位宁肯得罪圣上也不能得罪他的宁亲王。但要是就此姑息,衙门外已经聚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难免落个欺软怕硬的名声,失了民心。 听完了两方陈述,苏岑惊堂木一拍:“萧远辰,你可知罪?” 萧远辰愣了一愣,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苏岑大骂:“我就说这人是个昏官吧,审都不审就给我定罪,大理寺卿呢?我要上诉!” “世子,世子稍安勿躁,”苏岑摆摆手,接着道:“长安城内禁止当街纵马,这点世子不知道?” “……”这点他还真无从反驳,只能悻悻道:“我那是有急事。” “什么急事?” “我买了松子荷叶酥,急着给王爷送去呢。” “……”这下轮到苏岑无语了,敢情这罪魁祸首还是那位宁亲王。扶了扶额,苏岑语重心长劝道:“那也要慢一些嘛,王爷又不是少了那一口就会饿死,撞了人可如何是好?” “恩,”萧远辰点点头,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我没撞她!是她自己跌倒在地想讹我!” “民妇冤枉啊!民妇一年就收这么几个李子,指着它卖钱还不够呢,怎么可能自己摔了?”地上跪着的妇人抱着自己四五岁的小儿子呜呜哭了起来。 竟然没上当?苏岑暗自叹了口气,直言道:“世子,如今人证物证齐全,你就认了吧,赔上二两银子还能早早回去给王爷送那松子荷叶酥。” “你别想诓我,”萧远辰冷笑道,“这些人都是跟她一伙的,就算他们是人证,那物证呢?” “物证不就在你眼前吗?”苏岑微微一笑,从堂上下来。那妇人身旁还摆了一个筐,是路人将那些尚未跌坏的李子收拢了起来。苏岑随手从筐里抄起一个,看了看,又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送到妇人手上,就着衣袖一擦,咬了一口。 已然熟透,香甜多汁,摔了可惜了。 到萧远辰跟前站定,“物证,吃吗?” 萧远辰一脸不屑:“这算什么物证?” 苏岑轻轻摇了摇头,边吃李子边道:“世子,你说这街上这么多货摊,桃子、杏子,你撞什么不好,偏偏撞李子。撞就撞了吧,你却偏偏骑一匹白马。” 苏岑走到衙门外那匹白马跟前,只见白马左前蹄关节处有一明显的紫红印记,苏岑刚待上前,那马一个响鼻,前蹄腾空蹬了几下,把苏岑吓退了好几步。抚抚胸口,这马真跟它主人一个性子。 苏岑指着那处红痕道:“还用我多做解释吗?前蹄留红,那必然是李子下落期间与前蹄发生碰撞才会留下如此印记,若是这妇人提前假意摔倒想要讹你,你过来时李子早已落地,怎么会在这里留下印记。” 围观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是,苏岑回头冲萧远辰一笑:“世子觉得呢?” 萧远辰这下倒真是无从反驳了,看着百姓对他指指点点,梗着脖子强行道:“那也是这畜生撞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这话一出来,苏岑对这位萧世子佩服的是五体投地,真真诠释了什么叫:脸皮至厚者,舍我其谁! “那这样,”苏岑道,“既然是这畜生犯了错,那就让它自己承担后果,把它判给这位妇人任其处置,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开什么玩笑?”萧远辰自然不愿意,“我这是凉州带来的照夜玉狮子,千金难求,怎么可能给她?” 苏岑没忍住笑了,“你既认这是你的马,却不认这马犯的错,是何道理啊?” 萧远辰一甩脖子犟到底:“反正不是我撞的,我的马我也要带走!” 苏岑默默叹了口气,真可谓:我是流氓我怕谁,谁人遇上谁倒霉。 两方僵持不下,忽觉一股寒气逼近,外面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一人持剑前来,看了萧远辰一眼,又对着苏岑行了个礼,道:“苏大人,王爷让我带世子回去。” 第42章 命案 萧远辰立马眉心一展,往祁林身后一站,“你总算来了,赶紧的,我们走,我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这位宁亲王还真是无微不至,人刚带过来多久,这就急着要人来了。真这么疼惜,锁在床上抱在怀里多好,让人出来买什么荷叶酥,恶心了他最后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慢些,”苏岑上前冲祁林拱手致意,“只怕祁侍卫有所不知,我们正在审案子。” “哦?”祁林浅淡的眸光一闪,“什么案子比王爷还重要?” “自然是王爷重要,”苏岑点点头,道:“那既如此,麻烦世子赶紧把钱赔了,我们也好结案,别耽误了王爷的‘正事’。” “我不赔,我就不赔,你能拿我怎么样?”萧远辰梗着脖子存心要苏岑难看,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钱的问题了,银子是小,面子是大,他把银子给了岂不是就承认了自己败给了苏岑,不光在这件案子上,更在别的方面。 苏岑冲祁林一笑,“你看,是世子不配合,我也无能为力啊。” 萧远辰狠狠瞪了苏岑一眼,拽一把祁林,强硬到底,“我们走。” “放肆!”苏岑突然正色,脸色冰寒如玉,“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萧远辰也被震的微微一愣,他印象中苏岑虽不是善茬,但远没有到震慑的地步。不管是他在湖心亭给人下绊子,还是看人在朝堂上浑水摸鱼,甚至那天在苏宅门前挨那几个耳光,他都觉得这人顶多算是绵里带针,不曾想还有如此刚直的一面。 萧远辰不由停下步子回头眯眼打量,因为这一身官服吗?明明有靠山的是他,凭什么这人的腰杆比他还直? 萧远辰气势已然弱了三分,“我是奉王爷旨意回去,你敢抗旨不成?” “王爷怪罪下来我担着,”苏岑示意左右,“关门。” 立即有衙役上前把大理寺朱红的两扇大门齐齐关上。 “你们这是抗旨不遵,是造反!”萧远辰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也慌了,着急大喊:“祁林!祁林你动手啊!” 祁林手里握了握剑,却又缓缓松开,轻轻摇了摇头。 苏岑几步上前站在门后,“你还不明白吗?困住你的根本不是这扇门,而是民心。” 只见门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早已都跟着进来,将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对萧远辰而言,那不过是几盒荷叶酥,几匹浮光锦,对他们而言却是一年的血汗。换做以往从来都是民不与官斗,而这次好不容易有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拼死也要斗上一斗! 要走,便踩着这所有人过去! “你!”萧远辰对着苏岑一指,转头又对祁林吩咐:“把这些人都轰走!” 祁林微微眯了眯眼,却并未动作。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要他如何下手? “你们都要抗旨不成!”萧远辰几近咆哮,瞪一眼苏岑,又瞪一眼祁林,然而任何一方都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 僵持半晌,萧远辰只能忿忿地掏出钱袋,拿出一锭银子往地上一掷,“行了吧?” 苏岑慢慢换了一副笑脸,侧身让开,示意左右开门,“世子慢走。” 萧远辰牵着他的马愤然离去,苏岑把银子从地上捡起,拿衣袖擦了擦送到那妇人手上,“日后记得,再遇见这种人就绕开走。” 妇人拿着银子忙不迭点头,又拉着儿子对苏岑行了三个大礼这才起身。 “好好读书。”苏岑在那孩子头上摸了摸。 “我以后要做像苏大人一样的好官。”那孩子信誓旦旦。 目送母子二人离开,门外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苏岑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态度再强硬,脑袋还是要要的。 果然有所依傍才会有恃无恐,只是有人恃宠而骄,忘了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自己当初逼走宋建成,去礼部索要名单时也这么讨人厌吗? 没有吧? 没有吗? 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又看了一会儿苏岑始才回头,正对上张君铁青的一张脸。 苏岑急忙后退两步:“张大人……” “这么件小案子也能搞出这么大排场,祖宗你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是不是?什么人你都敢惹啊?” 生怕张君以后又不让他接案子了,苏岑急忙软下语气好生道:“张大人,这不都办好了吗?” “以后办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唉,”张君重重一甩袖子,“唉!” 萧远辰牵着马走出二里地身后还是有人指指点点,越走越气,这苏岑算什么东西,竟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丢尽了脸,还有那个妇人,竟敢告他?他现在是住在兴庆宫里的北凉王府世子,一群蝼蚁也敢对他指手画脚! 萧远辰猛地停下步子看着祁林,“你方才为何不帮我?” 祁林停下看着他,静默不语。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比我好?” 祁林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萧远辰道,“那王爷命你把我带回去你为什么不动手?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王爷吃剩下的你想要?” 祁林眼里寒意一闪,终是忍着没动。 “狗奴才,王爷没下令你敢动我?”萧远辰冷冷一笑,翻身上马,“我现在不想回去了,你先自己滚回去吧。”说罢扬鞭催马绝尘而去,又惊起路人一片怒骂。 当日下了衙,苏岑特地绕到东市酒楼买了两坛猴儿酿,想了想,又打包了花生米和卤牛肉,一并提回了苏宅,当天晚上便跟曲伶儿喝了个尽兴。 两人执杯相看泪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苏岑佯醉拉着曲伶儿问:“你为何从暗门逃出来啊?” 曲伶儿眼神早已迷离,盯了苏岑半晌,摆着手咧嘴一笑:“不能说……我不能说。” 说罢一头栽倒在桌上,鼾声渐起。 苏岑笑笑,又给自己满上,对着曲伶儿额角一碰,一饮而尽。 长安城里梆子敲过三声,阿福过来给两人收拾残局。 一进门立马皱起了鼻子,两人这都是喝的什么啊,一股子醋味。 苏岑刚被扶着躺下,睡意还没上来,忽闻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岑皱了皱眉,长安城里都宵禁了,这个时辰谁会过来? 披上衣裳刚从房里出来,就见阿福已然领着小孙火急火燎过来,来到近前,小孙略一施礼,急道:“不好了大人,出命案了。” 站在大理寺大堂里,苏岑只觉自己心口堵的厉害,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险些没站住。 白日里跪在这里对他行礼的那对母子如今就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全身污血,已然没了呼吸。 而那孩子手里紧紧攥着的还是他给的那两文钱。 苏岑扶着桌案才将将站住,哑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旁的衙役回道:“人是在城外的阴沟里发现的,一个醉汉不小心跌进去才看见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还有……”那衙役偷摸看了苏岑一眼,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苏岑冷声道。 “还有……还有城门郎看见萧世子也出过城门,就在这对母子离开不久,临近城门关闭才回来……” 萧远辰! 苏岑眼中一瞬冰寒彻骨。 “走。”苏岑站起来。 “去哪儿?” “兴庆宫。” 第43章 昭昭 小孙犹记得那个夜里,苏大人带着他和几个衙役,一脸决绝,浑然不惧,向着兴庆宫而去。 他只是个在前衙端茶送水的杂役,兼管着庭院打扫和前后通传,平日里没什么乐趣,也就是看看薛大人打板子或者张大人打太极,一辈子没碰上过什么大事。若非要说,当日被拽着去礼部算一件,说来凑巧,也是这位苏大人带他去的。 可这次去的兴庆宫,里面住的是那位打个喷嚏长安城都得震一震的大人物,更何况还是这个时辰,别说人,大街上孤魂野鬼都找不出一只,小夜风穿巷而过,吹的人心里发毛。 但看前面带头的那位苏大人,面色如玉,眉目疏朗,明明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皮相,却干了所有人都不敢干的事。 慧质如兰,竹化傲骨,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兴庆宫外倒还是灯火通明,同时迎接他们的是大周境内武力最高的禁卫团,人人身披甲胄手执长|枪,对他们严陈以待。 苏岑自然清楚硬闯兴庆宫无异于找死,直接道:“我要见祁林。” 好在兴庆宫的侍卫还记得苏岑,没直接将人当成刺客抓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派了个跟班进去通传。 祁林过来看见来人不由微微一愣,这人白日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如今却双目猩红,面色冷峻,与之前判若两人。回神后几步上前对人抱剑施礼。 苏岑也没客气,直接道:“深夜叨扰望祁侍卫见谅,大理寺办案,麻烦把萧远辰交出来。” 祁林皱了皱眉,“怎么了?” “命案。” 祁林凝眸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爷睡下了。” 苏岑道:“我要的萧远辰,不会惊扰了王爷。” “爷睡下了。”祁林又说了一遍。 苏岑当即明了,王爷睡下了,只怕那位侍寝的人也睡下了,春宵一刻,想从宁亲王床上提人,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终究还是爬上了龙床,得偿所愿。 苏岑只觉没由来心里一空,反倒什么都不惧了,冲祁林一笑,“那麻烦祁侍卫把王爷叫起来,借王爷枕边人一用。” 祁林为难地看着苏岑,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只听身后脚步渐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祁林略一回头,躬身退下。 这是苏岑数月以来第一次这么近的看清这个人。 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睥睨众生,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却似君王气度。一双眼睛看着他,似含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伸手轻轻在他脸侧划了一道,道:“瘦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却得双手紧握指甲深陷进肉里才止住自己的颤抖。 那一刻他关在心里数月之久的情绪便如决堤之水,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欲把人淹没,每一滴水里都有名字,唤作――委屈。 在朝堂上他孤立无援时撑住了,看着堂下血肉横飞时撑住了,醉了酒再也无人把他抱上床时撑住了,最后却因为两个字溃不成军。 苏岑,你真是出息了。 苏岑后退两步,把自己隐没在阴影里,低头恭敬行了个礼,道一声:“王爷。” 李释轻轻撩起人鬓前垂落下来的一缕发,问:“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我……” 还未出声便被打断,只听有人在一旁千娇百媚地唤了一声“王爷~”。 长发垂肩,胸前微敞,那人还带着几分惺忪睡意,身子像没了筋骨,扯了扯李释衣袖,把头轻轻靠在人肩头上。 苏岑一瞬间清醒过来。 只怕他风风火火赶来的路上两人还在床上抵死缠绵吧。 自己这算什么?悔不当初之后的摇尾乞怜?他又算什么?对前宠儿微不足道的一点施舍? 苏岑再后退一步,那缕鬓发自人手中脱落,恭敬道:“下官万死惊扰了王爷,只怕世子得随我们走一趟了。” 恰如其分的君臣之礼,冷淡疏离的克制之情。 李释微微皱了皱眉,偏头看着萧远辰,轻声责问:“你又干什么了?” 话里却是不加掩盖的宠溺之情。 显然萧远辰干的那些事他都知道,却也不在乎。 “我没有,”萧远辰冲李释娇嗔一句,又皱眉看着苏岑:“你要我赔钱,我不是都赔了吗?你还想怎样?” 苏岑冷声道:“我倒是不知那些钱能买两条人命。” “什么?”萧远辰明显一愣。 苏岑接着道:“下官恭请世子随我回大理寺协助调查一桩命案。” “命案?”李释又偏头看了萧远辰一眼。 “我没有!”萧远辰明显也慌了神,紧紧拽着李释衣袖,“王爷我没有……” 狠狠看向苏岑:“是你诬陷我,你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公堂上自有分晓。” “我不去……王爷我不去……”萧远辰执拗地拽着李释衣袖,几近恳求,“他会对我用刑的,我不去……” 李释在人手上轻轻拍了拍,萧远辰刚待松一口气,却见那只手毫不犹豫地将他从衣袖上扯了下来。 “?!” “早去早回。”李释道。 “王爷……”萧远辰眼里的泪水一瞬决堤而下,略带稚气的一张脸哭的梨花带雨,苏岑尚且心底抽了抽,只见那位宁亲王轻轻用指腹抹去人的眼泪,道:“不是你干的自然没人敢嫁祸你。” 那弦外之意是……若是你干的也没人能保的了你。 李释收手转身,衣带飘飘隐没在灯火阑珊处,兴庆宫大门又重新关闭,只是门前多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 这位宁亲王倒真是把权色划分的淋漓尽致。 “带走。”苏岑道。 大理寺衙门内,灯火通明,人人肃然而立,手持棍棒立在一旁,与白日里那副懒散的气度截然不同。 萧远辰看见陈尸堂中的两具尸体时瞬间就蔫儿了,跪在堂下再也没有了白日里的神气劲儿。 苏岑冷厉道:“城门郎看着你申时三刻出了城门,酉时才回来,母子二人身上的鞭痕与你马鞭上的血迹相吻合,马掌里的泥土也与案发现场的一致,你还有什么好说?” “我没有!”萧远辰抬起一张脸来,涕泪纵横,尤显楚楚可怜,“我没杀他们,我就是……我就是想给他们点教训,抽了他们几鞭子泄泄火……” “泄泄火……”苏岑强忍住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愤怒,“他们不过是讨回了他们该得的,你凭什么教训他们?你抽他们时有没有想过这只是一对柔弱的孤儿寡母,你一路把他们抽进了阴沟里,有没有想过阴沟里乱石林立,他们可能再也爬不上来?!” “我……我……”萧远辰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我没想杀他们的……”又急急改口:“他们,他们不是我杀的……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那个小孩还在哭来着……” “所以你就放任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了是吗?”苏岑垂眸看着白布盖着的一对母子,瞳孔微微颤抖,“他们确实不是死在你的鞭下,而是被乱石重创了头部才死的。那么高的深沟,四周都是污泥,你把这一对遍体鳞伤被你打的站都站不起来的母子扔在那里,他们如何出的来?夜黑风高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一个滑落就是万劫不复,即便人不是你亲手所杀,你也逃不脱干系!” “不是我!”萧远辰瞪圆一双丹凤眼,目眦欲裂,从地上猛地蹿起冲上去,被两旁的衙役牢牢按住尚还不罢休,冲着苏岑怒吼:“是你诬陷我!我要告诉王爷你陷害我!人不是我杀的,我不认!我不要你审!我要换人!” 苏岑垂下眉目阖上案卷,“证据确凿,任谁审都是一样,谁也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摆摆手:“收监大牢,等候发落。” 直到将人拖出老远萧远辰的骂声还是不绝于耳,苏岑愣愣看着地上两具尸体,示意左右都退下。 这件案子说到底他也有责任,若不是他把萧远辰逼得太狠,萧远辰也不会在结案后还去报复。活生生的两条人命,死于强权之下,天理昭昭,不肯瞑目。 那个孩子说长大了想做像他一样的官,苏岑不禁苦笑,像他这样的官有什么用?救不了他们,讨不回公道。 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最好像李释那样的,站在权势顶端,不忧人间疾苦,多好。 长安城里第一声鸡鸣响起,第一缕晨光打在两方白布之上,苏岑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只见一人迎着晨光而来,在他身前站定,微微颔首,“苏大人,爷要见你。” 苏岑扶着桌案站起来,微微凝神等眼前的眩晕下去,点点头,“刚好,我也要见他。” 第44章 天真 苏岑坐在马车里对着窗外出神,破晓时分,长安城里还算安静,这个时辰在街上闲逛的无非是早起的商贩,刚从青楼出来的嫖客,赌场里熬了一夜的赌徒,芸芸众生,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苏大人可知小世子是什么人?”祁林出声打断。 “嗯?”苏岑微微回神,“北凉王萧炎的长子,北凉王府的世子。” “可知他为何入京?” 苏岑不知道祁林究竟要说什么,只能接着回道:“有御史参奏北凉王拥兵自重,意欲谋反。” “不是意欲。”祁林道。 苏岑愣了愣,转而瞪大了眼。 不是意欲,那就是……实凿? 祁林道:“十年前爷灭阿史那部,算是消灭了突厥的主体力量,但近年来阿史那下的一个旁支重新整顿草原势力,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趋势。凉州密探九死一生回来禀报,北凉王萧炎已经勾结了突厥叶护默棘,若不是忌惮萧远辰在我们手里,可能早就反了。” 苏岑显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质问道:“若是如此,朝廷为什么不发兵?” “因为没有实证。一队密探只回来了一个,身负重伤,说完就死了。”祁林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知道萧家自太|祖皇帝掌权以来就镇守凉州,支系庞大,与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都有牵扯,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贸然起兵只会引起整个陇右道军心动荡,反倒给了萧炎造反的理由。” 苏岑轻轻垂下了眼眸,缓缓道:“是他让你告诉我的吧?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救萧远辰。” “萧远辰不能死。”祁林看出了人脸上的不愉,放缓了声调道:“你今日审的如何?” “不是他直接所害,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管是与不是,人都是他杀的。” “嗯?”苏岑一愣,猛地抬起头来。 “人是不是他杀的,都要变成他杀的,萧远辰不能死,因为爷要用他来交换。” “交换什么?” 祁林凝看了苏岑一眼,才道:“北凉军的节制权。” 大周军队的调度向来由兵符来牵制,将符王符合二为一才可调兵遣将,但有一支军队例外,正是驻守凉州的北凉军。凉州地处大周与突厥交界,有军队常年镇守,养这么一支队伍朝廷每年都得付一大笔军饷,却又不得不给。凉州地界荒凉,百姓食不果腹,便都应召入伍吃朝廷饷粮,而且可以历代世袭,传到现在早已经是一张关系庞大的网,外面的人根本插不进去。所以北凉军只认主帅,不认兵符,主帅要带着他们反他们自然会反,要想平息,只能由主帅主动放弃节制权。 李释想拿萧远辰换的就是这个。 “不是爷让我跟你说的,”祁林道,“爷什么也没说,他是怕你为难。” 苏岑微微张了张口,却又默默噤了声,心里留了个神,谁知道这人说的是真是假,上次还不是就被他给坑了。 马车到兴庆宫时天方才大亮,苏岑由祁林领着直接到了宁王寝宫。 苏岑皱了皱眉:“又是这儿啊?” 几个月前的经历尚还心有余悸,他实在有些怵这个地方,更怵房里的人。 祁林却不由分说,直接对着房内道:“爷,人带到了。” “恩。”里面应了一声。 苏岑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那人只穿着一身赭色中衣坐在窗前由婢女束发,轮廓深邃,墨发如倾瀑,迎着日光惶惶不可直视。 苏岑停下步子静静看着,这人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吸引着人移不开视线却又不敢靠近,像暗夜里炙热的火光,明知靠近会死,但就是舍不得,放不下。 如此想来,他屡次在这人面前表现的像只炸毛的猫,咄咄逼人,义愤填膺,无非就是较着劲儿博人关注。 自铜镜里看清来人,李释轻轻一笑,“离那么远,怕我吃了你不成?” 等人上前来,又问:“会束发吗?” 屏退了下人,苏岑接过桌上的檀木梳,一丝一缕,小心翼翼。 青丝如娟,冰清玉润,苏岑看着手间盈握的三千丝,忽然就释怀了。人生在世不过如此,追自己想要的,爱自己想爱的,哪管那么些规矩桎梏,于人于己,问心无愧而已。 “给别人梳过头?”李释问。 “年少时不懂事,总惹父亲生气,每次约莫老爷子要动家法了,我就一早在门外候着伺候人梳洗更衣,再在书房里看上几天书他就不打我了。” “你倒是机灵,”李释笑了笑,“都干过什么事儿?” “无非就是学堂逃课,顶撞夫子,还有次借了大哥的《桃花志》,我还没看呢就被老爷子搜出来了,拿着笞杖追了我三里地也还是被我逃了,”苏岑绾了个高髻,拿束带束紧,冠九旒冕,“不过也有逃不过去的。” 李释示意他往下说。 苏岑便接着道:“十九岁那年我入京赶考,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苏州,对《山海经》《志怪录》上的东西感兴趣得很,路上碰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两人一拍即合,扔下书箧,在外头游历了一年。回去之后差一点被老爷子打残了。” 李释也笑了,问:“为什么不赴考?” “可能是年少轻狂吧,我觉得我参加科考肯定会录中的,刚从苏州出来紧接着就被束缚在长安城里,我还没玩够呢,不想身上缠满枷锁动弹不得。”苏岑贴身靠着李释,看着铜镜里那张光华内敛的脸,突然有种冲动,他想把他前半生寥寥几年里所经历过的、所见过的都告诉这个人,明明知道两人之间隔着天堑鸿沟,但他就是觉得,他懂。 于是又道:“挨了一顿打我也不悔,游历过名山大川,看过世间百态,我才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人有穷而道无穷,尽己之力恪己之道而有终。” 李释哈哈一笑,“好一个‘尽己之力恪己之道而有终’,难怪有如此心性。” “什么心性?” 李释起身,在人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天真。” 苏岑皱了皱眉,刚待反驳,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天真吗?他之前干的那些事怎一个天真了得。取来朝服,仰头冲人一笑,明眸善睐,眼里像坠了万千光华,“天真有什么不好,我就要一路走下去给你看看。” 李释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伺候人一身行头装束完,苏岑后退一步仔细打量,满意一笑,这人果然是生来就是要穿这身衣裳的,海水江崖妆花纱蟒衣,睥睨天下的王侯气度。 李释张了张手,苏岑自觉地凑上去给人整了整衿领衣袖,笑着道:“好看。” “熬了一夜,眼都红了,在这里歇一歇。” 苏岑不依了,皱眉道:“可我还要上衙。” “让祁林给你告假。” 苏岑噘噘嘴:“我才上任多久就天天告假,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走后门进的大理寺。” 李释大笑,笑完了捏捏他下颔,道等他回来再给他走后门。 知道今日进来虎口算是走不了了,碰巧今日他也确实不愿意上衙,且不说今日张君见了他肯定又得拉着他灌输一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哲理,还有那对母子的尸体如今还陈尸寺中,他没拿到萧远辰的处理办法,自觉无颜面对这两人。索性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换了个方向:“那我也不在这里睡。” 李释蹙眉:“那你要去哪儿睡?” “就我之前住的那间就挺好的……哎,你!” 话没说完就被人拦腰抱起,一路送到榻前才放下来,李释拿被褥把人一裹:“就在这睡。” 语调不重,却不容置疑。 苏岑的性子也上来了,三两下又把被子踢开,执拗地坐起来,“萧远辰睡过的,我不睡!” 李释笑了,俯瞰着他:“谁告诉你萧远辰睡过?” 还能有谁,你的心腹!苏岑恶狠狠控诉:“祁林。” 门外窗柩轻响,“我没说过。” “你……”苏岑霎时噤了声,祁林确实没说过萧远辰睡在这,他只是重复了两遍“王爷睡下了”…… 当时那种情形竟然还有心情调侃他,苏岑暗自咬咬牙,这个仇他早晚得报! 知道被人耍了,面子还是要挽回一些的,苏岑强行嘴硬:“不是在这儿也是在别的地方,他脖子上那道红痕几个月都没消下去。” 李释俊挺的眉骨一挑,“他自己生了那么一道酡艳胎记与我何干?” “……胎,胎记?”苏岑面上一红,只觉小半辈子的脸都在这一朝丢尽了,硬着头皮拉下被子乖乖盖好,面朝床里,“我,我困了……你不是还要上朝吗?别……别误了时辰。” 李释大笑,笑里的玩味不加掩饰,在他头上又揉了揉这才离去。 第45章 苏秦 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入睡难免需要一点时间,但几乎是在李释关门的瞬间他就被周公叫去喝茶了。 一觉睡得安稳踏实,这龙床的滋味,不差。 醒来时李释尚还没回来,房内萦绕着缕缕檀香。怪不得睡得这么沉,也不知李释这安神香是什么来头,每次他闻见都像中了迷药似的,香不燃尽了就绝对醒不过来。 醒来之后也不想动,就盯着李释古朴雅致的床幔发呆,思绪慢慢就游离到那张脸上。那双眼睛那么深,盛得下漠北星辰,也盛得下朝堂纷争,那看着他的时候呢?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你来我往的几次交锋,那人总是来得迅猛,收得干净,不像他,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到最后反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也是,李释是欢场上纵横驰骋的王者,他却是第一次落入虎口的小兽,那双眼睛他看千遍万遍,也窥不得其中一分行迹。 知道再想下去难免就把自己绕进一个死圈子里,苏岑索性收了神,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打量。 李释这寝宫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第一眼只觉得端正稳健,细节处却见苍茫大气,不像其他卧房里用各种屏风摆件隔开,李释这房里一字贯通,他从这里可以一眼看到另一边的书房。 突然想起什么,苏岑翻身下榻,赤着脚跑到书架旁,临到近前又犹豫了一下,看到桌上没摆着那些事关国家大事的奏折这才松了口气,随手抄起一本闲书,翻了起来。 没一会儿,阖上书,满意一笑,伞上那字果然是他题的。 书上的字用的虽不是狂草,铁画银钩,运笔处还是能看出端倪。主笔较重,其他笔画则轻,尤显得字迹修长瘦劲,弯如屈铁。可想而知要习得这种字体难度有多大,向来都是学者众而成者寡,他也练过,但手腕上劲度不够,后来便弃了。 如今突发奇想,看着李释桌上现成的笔墨纸砚,铺纸研磨,又有了再试一试的兴致。 刚写了一行苏岑眉头就皱了,有形但是无神,像一个人失了筋骨,徒有其表却不得精髓,只能又停下笔去翻李释的字。 翻了一会儿就入了迷,李释这书上鲜少批注,有字也不过一两行,但字字珠玑,有时是赞许,有时却是批判,在《左传》“一世无道,国未艾也”旁更是落了一个字——屁! 苏岑直接笑出声来。 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直到听到房门一声轻响苏岑猛地回过神来,再想扔下书往回跑时已经晚了。 李释正站在房门前似笑非笑看着他,见他抬头,招招手,“过来。” 苏岑刚挪了一步,猛的愣住,他没穿鞋。 面子事小,失节事大,他在别人寝宫里堂而皇之衣冠不整,李释会怎么想?虽然也不是没赤诚相见过,但那是形势所迫,与他这般自行脱衣解带不是一回事儿。 见他不动,李释微微蹙眉,又叫了一遍:“过来。” “我……”苏岑也为难,捡起一本书,“我这书还没看完……你等我看完行吗?” “过来。”不怒自威,不容置疑。 苏岑以书掩面,只能从书桌底下出来,他本就生的白净,一双脚常年不见日光,更是葱白如玉。大拇指在微凉的地砖上兀自抬了抬头,又赶紧蜷起,想法设法往衣摆后面躲。 李释那边良久没了动静,苏岑偷偷从书后面看了一眼,下一瞬,扔下书拔腿就跑。 那双眼里的欲望不加掩饰,是要将他抽筋拔骨吞下肚去。 李释道王俨那个小老头又想反对他的屯田制,又道朗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临了还想再去杭州分一杯羹,还道小皇帝还是没有主见,太容易受人摆布了。 一边严肃认真地说着朝事,一边却又不遗余力地发力。 王俨、朗杰还是小皇帝,干他何事?又不是他不让屯兵、吃肉、没有主见……在外头受了气就回来折腾他算什么道理?! 苏岑无力看天,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先人的智慧果然名不虚传。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刚待下床喝口水压压惊,一只手径直过来拽住了他要下地的脚腕子,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又被拖了回去。 一下午连着一晚上,苏大人再也没能下的了床。晚膳都是祁林送进来的,再由李释一口一口给他喂下去。 如此看来,他也颇有几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功力。 入了夜掌了灯,又一场淋漓过后,苏岑靠在李释胸前小口喘气,仰头看着李释灯影下的轮廓,心道这人生得确实好看,眉目英挺轮廓深邃,不笑的时候生人勿近,一旦笑起来就像醉人的清酒,将人溺在其中。 李释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放在烛光下打量,一道浅浅的疤痕不同于手心纹路,边缘粗糙,微微向上凸起。 是当日在湖心亭留下的疤。 “疼吗?”李释问。 苏岑一愣,想明白了李释问的是什么,仰头冲人一笑:“不疼。” “那当初呢?” 苏岑佯装凝眉想了想,“也还好,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李释笑了,眼睛深的看不见底,“你拐着弯儿骂谁呢?” 转而又蹙起了眉:“掌心里的伤应该是极难好的。” 苏岑轻轻垂下眼帘,“掌心也是心,心里的伤都是极难好的。” 再说下去就矫情了,苏岑点到即止,直起身子看着李释,换了正题,“那萧远辰应该怎么判?” “祁林都告诉你了?”李释收了手轻轻捻着墨玉扳指,“你是大理寺官司,该怎么判需要我来教你?” “万一判错了,王爷再把我大半夜赶到大街上,我上哪儿说理去?”本来说的一本正经,可话一出口就变了调,怎么听怎么委屈。 李释哈哈一笑,声音低沉醇厚,笑道:“子煦吃醋了。” “我没有,”苏岑立即出声反驳,“宁亲王后宫三千,我吃哪门子醋……兴庆宫这么大,王爷自然想留谁便能留谁……” 越抹越黑…… 苏大才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思辨之才竟然都没了用处,辩来辩去竟然绕不出来,索性住了嘴,只一字一顿咬道:“我没吃醋!” 李释看着他不作声,眼里笑意明显。 苏岑无奈地暗自认栽,吃就吃了吧,反正这老狐狸早就把他看穿了。接过之前的话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活着的时候还对我说,他想以后像我一样……他是第一个说以后想像我一样的人,是第一个认可我所做的事情的人……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反对,我一直坚信我做的没错……但一个人走下去有时候真的很累,好不容易有个认为我做的对的,如今,那一个人也没了……” 苏岑吸了吸鼻子,抬头直视着李释,眼神清亮,“若我想让他偿命呢?” 李释也看着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苏岑知道,自己这是又逆了龙鳞了。 他知道自己这说的是气话,一人之命换万千人之命,这笔账他还是会算的,刚待开口,李释却道:“你的案子,你说了算。” 苏岑猛地抬起头来,似是难以置信地喃喃问道:“那北凉军的节制权呢?” “打回来。” 明显这也是句玩笑话,苏岑却受用的很,原来当个惑主的红颜祸水是这般滋味,如此看来,苏妲己倒也不错。 像是知道他所想,李释把人拉到怀里,笑道:“不是苏妲己,是苏秦。” 颖悟绝伦,为相之才。 苏岑也笑了,“你就是算准了我不会杀他,不过是欺负我一个识大体罢了。” 李释笑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修长十指插到发间,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第46章 捧杀 几天之后萧远辰的案子就定了案。早在前一天萧远辰在衙门里受审纵马案时就已经引起了民愤,之后又刻意报复杀害孤儿寡母,在京中影响之恶劣一举上达了天听。小天子下令严惩以息民愤,定于秋后问斩。 同时陇右道传来消息,北凉王已动身入京,不出意外便能交出北凉军的兵权,带着萧远辰找个南方的小地方当个闲散王爷养老去了。 天气转凉,苏岑靠在窗边看天边闲云,不禁唏嘘,萧远辰落得如此下场说到底是他自作自受,但不知道李释又在其中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 《风俗通义》有云:“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骏马死于道旁吹捧者之口,所谓捧杀,则如是。萧远辰一入京李释便把人接到兴庆宫里,表面关照,实则已经给人下了一剂慢性毒药。他放纵萧远辰嚣张跋扈任性妄为,在长安城里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闯祸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甚至湖心亭那一场会面应该也是刻意安排好了的,萧远辰想要什么众人有目共睹,李释却偏偏不碰他,这时候再把苏岑送出来,自然会加剧萧远辰的愤怒,而愤怒则是滋事最好的佐剂。 他从一早就算计好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己只需付一点若即若离的恩宠,自然有人把北凉军的节制权送到他手上。 苏岑仰面看天,不悲不喜。李释身兼摄政之职,权衡天下,在江山社稷面前本就不该有所顾忌,而儿女情长只怕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如何定义,李释又拿他当什么,却也不会傻到拿床上的话当真。更何况,李释是多么束身自律之人,从来没给过任何承诺,仅一句“不是苏妲己,是苏秦”,指的还是君臣之礼,也不是床笫之情。 所以,李释每次叫他,他欣然以赴,每次离开,也绝无非分之想。 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遵从内心不憾不悔而已。 萧远辰定了案,母子二人的尸体自然就可以返还原籍入土为安了。 大理寺有专门停放尸体的冰窖,就建在大理寺后院的地下,可防止盛夏尸体腐烂遗失尸体上的证据。 等下了衙,苏岑提着水桶来到后院,沿石阶慢慢下去。冰窖内久不见人,脚步声在空洞的石壁上来回回荡,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寒气扑面而来。 那对母子的尸体就停在冰窖正中,尽管已过去多日,苏岑还是感觉胸中钝痛,像一拳重重砸到心口上。 这件案子中唯一的受害者,却是两个最无辜的人。他不敢想那一夜母子二人遍体鳞伤,看着没过头顶的深沟该有多绝望,不敢想最后时刻那孩子手里紧握着两文钱到底在想什么,更不敢想母子二人黄泉路上知道他并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对他该有多失望。 苏岑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在两人尸体前跪下,认真叩了三叩。 他欠他们一个交代,大周欠他们母子二人一个交代。 长叩之后苏岑方才起身,提着水桶,为两人擦拭身上的泥泞。 由于在冰窖内停放数日,尸体呈现一种阴冷的青白,除了萧远辰抽出的鞭痕,两人身上还有多处钝伤,在尸体冷藏之后愈加明显。 妇人身上的衣物他不便处理,只能将人脸上擦拭干净,又取来木梳,将人凌乱的头发打理整齐。 猛然间,苏岑手上一顿,眉头慢慢皱起。 轻轻剥开头顶头发,头骨上一处凹陷立现。 仵作说过,人是死于头部重创,所以头上有伤口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伤口的位置,在头顶正中,百会穴。 人若是从高处摔下来,前颅或者后脑着地都不稀奇,但怎么摔能刚好摔到头顶正中? 苏岑放下梳子,又急忙跑到孩子尸体旁,手发间一抹,心下一凉。 一人还能是意外,两个人都是如此,又怎么说? 萧远辰吗? 若说萧远辰鞭笞两人,又把人逼下阴沟,他信。但追下去将人置之死地却不像是那位养尊处优的小世子能干出来的事。更何况百会穴虽为重中之重,但毕竟有头骨保护,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受伤的。但看两具尸体上伤口齐整,没有二次损伤的痕迹,而且头皮附近干净,没有泥土石屑。这就说明是一次重击就要了两人性命,甚至用的不是石块,而是单凭两指就击碎两人头骨。 他可不信萧远辰有如此手法。 所以……母子二人并不是死于萧远辰之手,而是有人随后赶到,嫁祸萧远辰?那这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若是看不惯萧远辰,如此身手大可以直接教训他甚至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但这人却采用了如此手段,又是为了什么? 萧远辰入狱什么人获益?又是谁有这等身手能干出这种事? 苏岑指尖颤抖,指节僵硬回缩渐成青白之态,身体脱力蹲坐原地,寒意慢慢漫上来,竟青天白日发起抖来。 若真是他……他该怎么办? 冰窖大门被猛地撞开,苏岑错愕回头,被门外西斜的日光晃了晃眼,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 “小孙?” “苏大人,可算找到您了,”小孙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又站在门前不敢下来,挠着头急道:“苏大人,您快走吧。” “怎么了?”苏岑皱眉。 “张大人让我来找你,说让你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冰窖里停放的都是尸体,小孙站在明暗交界处徘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明显是想下来又不敢,只能干着急。 苏岑撑着地面站起来,地面冰寒又加上坐得时间长些,刚一起身只觉两腿刺痛,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小孙咬咬牙,豁出去了,一头冲进黑暗里,拉了苏岑一把。 紧接着冰窖里响起一声鬼哭狼嚎的尖叫,小孙整个人像被蜜蜂蛰了,一步跳出去三丈远,顺带着又把苏岑推倒在地。 “苏,苏,苏大人……你是人是鬼啊?!” 那双手冰寒彻骨,一点也不像活人的手。 “……”苏岑强忍着周身钝痛再一次爬起来,皱眉道:“别管我是人是鬼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孙哆哆嗦嗦指着外面,“你,你,你要是鬼,那就没事了,你要是还活着……北,北,北凉王来了。” “北凉王?”苏岑猛地一愣,“萧炎?!” 最后算是苏岑死拉硬拽把小孙从冰窖里拖了出来。 看人能站在日光底下,小孙总算信了这个苏大人是活的,拉着苏岑往后门走,“张大人说了,让你赶紧从后门走,他在前面给你拖住。” 苏岑皱眉犹豫:“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小孙费力地把人往门口推,“萧远辰是你审的,萧炎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更何况张大人是什么人,能让他占了便宜?” 这个案子大理寺旁人没有插手,要算起来萧炎确实只会迁怒于他,苏岑咬咬唇,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刚开院门,只听啪的一声响,苏岑捂着胳膊后退几步,只见一人拿着马鞭缓步进来,眯眼打量了一圈,“谁是苏岑?” 第47章 惊变 来人一身铁甲戎装,紫髯如戟,气势逼人,手起鞭落间,一鞭子抽在苏岑正要开门的手上。 兽皮材质的马鞭,如惊雷炸痛,苏岑被抽的后退几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低头血正从被抽的惨白的皮下渗出来。 果然是父子,都这么喜欢用鞭子抽人。 没等有人作答,那人又吼了一句:“哪个是苏岑?给老子站出来!” “王爷,王爷……”张君及时赶到,往苏岑身前一挡,“王爷初来乍到,还请到前殿用茶。” “用狗屁的茶!赶紧把苏岑给本王交出来,”萧炎又一鞭炸响在门上,“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敢欺负我辰儿?不把那个姓苏的交出来今天一个也别想走!” 苏岑皱眉,刚待上前一步,又被张君偷偷按了回去,对着萧炎讨好道:“王爷有所不知,我们已经下衙了,苏岑只怕是走了,等明日,等明日下官一定把苏岑送到府上您看行吗?”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早就去他家里找了,就一个下人还有个黄毛小子,他根本就没回去!” 苏岑心头一跳,猛地向前一步:“你把他们怎么了?!” 萧炎眼睛一眯:“你就是苏岑?” 张君急道:“王爷,他不是……” 没等张君说完,苏岑已拱手见礼,“下官苏岑见过王爷。” 萧炎眼里寒意乍现:“什么狗东西也敢污蔑我辰儿!” 是不是污蔑苏岑现在还真的不好说,但这件案子干系重大,没查清楚之前他也不敢乱说,更何况即便人不是萧远辰杀的,萧远辰将人致伤逼下阴沟却是事实,就冲这点萧远辰也逃不脱干系。 苏岑忍着胳膊上火烧火燎般的阵痛,一股无名火由心而起,凛然直言道:“萧远辰鞭打无辜平民,害孤儿寡母惨死这都是他亲口承认的,堂审记录白纸黑字,我一没逼供,二没诱供,只是将事实上报朝廷,旨意是圣上亲下的,我不过一个审案子的,王爷要翻案去找圣上,管教儿子去天牢,来这里堵我是何道理?” “小兔崽子,好大的口气!” 萧炎扬起手里的鞭子又要打人,奈何苏岑也不是傻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也没有站着不动让别人抽鞭子解气的道理。看着萧炎一动手立时后退几步,马鞭凌空破风,鞭梢擦着前衿而过。 苏岑尚还不罢休,颇有越战越勇的趋势,对着身后冰窖一指,“王爷若不信,那对母子的尸首还在,王爷要不要亲自下去看看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或者直接上街去打听打听,咱们这位小世子在长安城里名声如何,恐不是在边关待得久了,忘了教养是什么东西。王爷也是,教子无方就不要再来管教别人了,要耍横斗狠请回你们凉州去,我们大理寺可不是由着你撒野的地方!” 张君听的句句心惊,不停拿袖子擦额上冷汗,这萧炎是什么人,镇守凉州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人命比他见过的命案还要多,杀起人来跟剁菜似的,这小祖宗怎么就敢太岁头上动土? 果见萧炎怒火中烧,吹着胡子抄起鞭子就要上去抽人。 苏岑眼看着事情不妙,过足了嘴瘾拔腿就撤,往张君身后迅速一躲,一副瘦弱身子立即隐藏在张君发了福的身架后。 张君一身肉膘都被吓掉了地,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只听那位小祖宗又在后头耳语道:“张大人,王爷今晚还叫我过去,您看……” “放肆!”张君突然大喝一声,在场众人皆一愣。 只见这位向来以八面玲珑著称的张大人上前一步,气势十足道:“王爷若真有什么不满,不妨明日朝堂上再说,恕我大理寺招待不周,来人,送客!” 宁王还是北凉王,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立时衙役们上前将人团团围住,武力值虽不高,但胜在人多,手持杀威棒大喝一声,气势还是有的。 萧炎四周扫了一圈,终是强忍着怒火收了手,怒瞪了苏岑一眼,拂袖而去。 看着人出了大门张君才松了一口气,抚抚胸口一回头正对上苏岑嬉笑着的一张脸,讨好着笑道:“张大人威武。” “还有你,”张君反手一指,“赶紧走,该去哪去哪,离我大理寺越远越好。” 在张君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悻悻出了大理寺,刚出大门,就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门口旁的石狮子后。 苏岑站定,叹了口气,“曲伶儿。” 曲伶儿立即眉开眼笑凑上去,“苏哥哥,你可算出来了,你还好吧,你不知道,今天有个大胡子去家里找你,气势汹汹的,拿着鞭子到处抽人……欸,苏哥哥你受伤了?” 苏岑摇摇头,问道:“家里没事吧?” 曲伶儿拍拍胸脯,“有我在能有什么事,不过那人也太凶了,你是抢他老婆了还是杀他儿子了,上来就踹门,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呢,脾气比那混蛋世子还臭!” 苏岑点点头:“嗯,他爹。” 曲伶儿:“……” 苏岑边走边问:“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嘛,怕你回去路上遇到埋伏,被人套个麻袋扛走了怎么办?”曲伶儿恍然大悟地看着苏岑,“他已经找过你了?这是他打的?!” 跺跺脚一咬牙,“我去找他算账。” “伶儿,算了,”苏岑把人拉住,摇摇头,“多谢了。” 曲伶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苏哥哥你怎么突然这么见外,谢什么啊?” 苏岑微微一笑,他今日该谢的人确实不少,给他报信的小孙,护着他的张大人,帮他撑腰的衙役们,前来接他的曲伶儿,可在那一瞬间慌乱的时刻,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 难道当真是日理万机,所以一时没想起他来?万事绸缪,百密无一疏,就没想过他办了萧远辰,萧炎一入京就会找他算账? 到底是深情错付,奢求太多。 “伶儿,你知道有没有人能单凭两指就击穿人的百会穴,致人死地?” 曲伶儿凝眉一想,“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小孩子头骨薄,大人的厚,需要的力道也不同。”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 “那就得按大人看,如果是高手的话,指尖可以凝力,找准穴位应该也不难。” 苏岑停下步子看了曲伶儿一眼,“那要是祁林呢?能吗?” 曲伶儿微微一愣,也停了步子,“苏哥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岑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天在那对母子身上发现了新线索,我怀疑是有人刻意杀了他们,嫁祸萧远辰。” 曲伶儿听完了反倒松了口气,冲苏岑一笑,“不可能是他,那人虽然平时冷冰冰的,但还不至于这么没下限,会去杀一对孤儿寡母。” 苏岑黯然垂下眉目,“那要是他的主子让他这么做呢?” 曲伶儿看着苏岑皱了皱眉,“苏哥哥……” “我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说到底他是为了大周江山,我不知道在他眼里那对母子的性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当初祁林跟我说不管人是不是萧远辰杀的,都要变成是他杀的,那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那对母子根本不是死于萧远辰之手?” 苏岑眼底流露的沉痛像浓浓化不开的夜色,看的人心里发寒。 他可以容忍他操弄权术纵横捭阖,但无法容忍他视人命为草芥,不择手段巩固地位。 方才他怒怼萧炎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一鞭子,自看到尸体上那道伤口起他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憋的难受。 说到底是怕,怕自己又忍不住去探求什么真相,怕再从他口中听到不咸不淡的答案。 入了夜,大理寺大牢。 牢房外微弱的烛光被一阵风倏忽带灭,萧远辰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在牢门前,冷冷看着他。 萧远辰欣喜地站起来,“是王爷派你来的吗?是王爷来救我了吗?” 那人开了牢门,拖着长长的影子在萧远辰身前站定,眼里寒光一现,“是王爷让我送你上路来了。” 第48章 绑架 第二日一早苏岑由曲伶儿一路护送到了大理寺门口,虽然他一再强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没人敢在长安城里给他套个麻袋扛走,奈何曲伶儿执意要送,阿福也跟着凑热闹,说自己昨晚做了一晚上噩梦,都是他家二少爷出事了,今日是大凶之日,不适宜出门。无奈之下为安民心,苏岑只能答应让曲伶儿送过来。 刚到门前就见小孙急匆匆冲过来,苏岑皱了皱眉,果不其然又听到了亘古不变的开场白:“不好了苏大人,出事了。” 苏岑:“北凉王又来了?” “这倒不是。” 苏岑刚松下一口气,只听小孙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萧远辰死了。” 大理寺大牢。 苏岑看着牢房内情形脑中一瞬空白。萧远辰被一块破烂布条吊在房梁上,看样子应该是身上的囚服撕扯拼接而成,面色青紫,眼球突出,死死盯着苏岑现在站的位置。 更刺眼的是萧远辰身后墙上四个大字:苏岑冤我! 蘸着血写就,字字惊心! 苏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把自己强行从茫然状态中拉回来。 他宁愿相信母子二人过来索命也不相信萧远辰这种人会自杀。其实要验证也简单,他杀和自缢索痕有明显区别,把人放下来一查便知,但现在当务之急根本不是验证萧远辰是不是死于他杀,而是萧远辰死了会带来什么后果。 北凉王昨日刚刚入京,萧远辰死在这个时候绝不是巧合。 萧远辰死了……那北凉军兵权怎么办? 苏岑猛地惊醒,昨日他发现母子二人死于他人之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人要嫁祸萧远辰,栽赃他入狱。若是那人不只想让他入狱,还想让他死呢? 死在兵权交接的节骨眼下,必定天下大乱! “还有谁知道?”苏岑问。 小孙道:“早上两个狱卒巡房的时候发现的,我到的早,他们跑到前衙就告诉了我一个人,接着大人您就来了。” “封锁大牢,任何人不得出入!还要封锁消息,决不能让萧远辰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吩咐完苏岑在小孙肩上拍了拍,扭头大步流星出了牢门。 他错了,在他昨日发现母子二人死因有异时就该及时告诉李释,若是李释早知道了,是不是就能安排布防,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为什么不是相信?连曲伶儿都能毫不犹豫地断定祁林不会滥杀无辜,他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李释坦坦荡荡? 再不济去当面对质啊,为什么一味猜忌,却止步不前? 苏岑从刚进门的寺丞手里劫过一匹马。他出身江南,马术不精,但从大理寺到兴庆宫几乎要横穿整个长安城,仅靠他两条腿跑过去只怕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跌跌撞撞上了马,苏岑咬咬牙,狠抽了一鞭马屁股。马立即长嘶一声,带着苏岑如离弦之箭一般猛地蹿出去。 就在半月之前他还斥责萧远辰当街纵马,风水轮流转,转眼就换成了他。更惨的是他这骑马技术还不如漠北长大的萧远辰,一路上除了抱着马脖子大喊让开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路上自然鸡飞狗跳,更要命的是要去兴庆宫,东市是必经之地。东市市门刚开,游商走贩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眼看着一人挡在马前,苏岑只能猛拽缰绳,马蹄腾空,直接将人从马上甩了出去。 苏岑被摔得眼前一黑,还没等缓缓神爬起来,只见一条破麻袋从天而降,将他兜头套了进去。 下一瞬,双脚离地,一声惊呼还没发出来,后脑勺就被什么重重一击,转瞬失去了意识。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点意识:今日果真是大凶,他竟真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被套个麻袋扛走了。 苏岑是被疼醒的,后脑尖锐的刺痛一跳一跳的,应该是流血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黏糊糊一片,想摸的时候才发现双手都被束在身后,动弹不得。 他被绑了。 明白自己处境后苏岑反倒冷静下来。这个时候谁会绑他?结果几乎不言而喻。但萧炎这时候绑他又是为什么?昨天萧炎刚刚入京,一时气愤跑到大理寺教训他一顿还说的通,难道过了一天之后怒气不降反升,又把他绑回来再教训一顿? 苏岑心里那个不好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萧炎知道了,他知道萧远辰已经死了。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早得到消息立即就进行了封锁,那萧炎的消息从何而来? 知道萧远辰死了的,除了他和大理寺那几个人,就只剩下……杀害萧远辰的凶手! 苏岑先侧耳听了听周围的环境,确认旁边没人之后才小心睁开眼睛。是在一处帐篷内,外面有人声,却并不嘈杂,应该已经出了长安城,大抵在城郊附近。 苏岑确定了一下伤势,后脑钝痛,双手被缚,眼睛虽然能看见,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封住了口。 这很明显是有人不想让他开口。 帐篷内装潢倒是不错,刀架上摆着一把镶金弯刀,主位上还铺着兽皮地毯。 当然,他没被有幸扔到地毯上,而是直接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这里应该是萧炎的主帐,但萧炎入了京为什么不住在城里为入京使臣准备的驿馆,而是跑到荒郊野外来自己扎营? 苏岑耳贴地面静静听了一会儿,猛然心下一惊。 外面一排排脚步整齐划一,掷地有声,分明是军步,而再远处刀剑相接,口号响亮,分明是在演练! 萧炎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整整一支军队,就驻扎在长安城门外,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得走,他得去通知李释,北凉王萧炎私携重兵入京,意图谋反! 然而还没等他想到脱身的对策,门外已有脚步响起,直冲着这边过来。 慌乱之际,苏岑只能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 那人撩了帐门进来,直接来到他跟前,似乎并不在意他是醒是睡,对着他直接一脚踢了上来。 这一脚该是用了七八成的力气,正中他柔软的小腹,苏岑直接被踹飞出去,后背撞上身后的桌案,倾时案上的杯盏啷当落地。 苏岑被撞的眼前一黑,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一口腥甜涌上来却被堵在嗓子眼,而他能发出来的只是几声低的可以忽略的哀鸣。 萧炎却没给他缓口气的机会,几步上前又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退无可退,重力挤压胸腔,苏岑弓着身子竭力咳起来,尖锐的刺痛沿着胸前骨骼爬上脑门,顷刻就起了满头冷汗。 所有的推断得到了验证,萧炎的确知道了萧远辰的死,所以才会迁怒于他,这是想让他给萧远辰偿命。 他得说话,他不能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说地被人活活打死。费力地用半条胳膊支着地面,苏岑努力直起身子,对着萧炎呜咽两声。 换来的是萧炎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挥倒在地。 耳边一声尖锐的长鸣,苏岑晃晃脑袋,在装死和再试一次之间纠结了一下,咬咬牙拧着身子又重新坐了起来,目光犀利,直直盯着萧炎。 萧炎一点没犹豫,抡起胳膊就往苏岑身上招呼。 眼看着掌风近脸侧,苏岑不躲也不动,含糊地呜咽了两个字。 那张粗粝的大手在苏岑脸侧停住,一腔灼热翻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听出来了,那一声喊得是“远辰”。 长安城,兴庆宫内。 祁林一身银甲戎装步入长庆殿内,对着上面的人行礼,道:“爷,都整装完毕了。” 李释放下朱笔应了一声,“就知道那老东西贼心不改,不会乖乖把兵权交出来。” “去城外探查的探子回报,萧炎这次带过来的大抵有两千人,这点兵力想逼宫不可能,应该就是冲着爷你来的。” 李释不在乎地轻轻一笑,“我想用萧远辰换他北凉兵权,他想跟我换大周国运。”指尖在桌案上一点,“去查他怎么把这两千人带到京城来的,路上凡有知情不报、私放北凉军入关者一律按谋逆论处。” 祁林抱剑领命,躬身退下。刚出殿门,一个侍卫急急赶过来,在祁林身前站定,道门外有人要见他。 祁林皱眉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人?” 那个侍卫看样子很是为难,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说……说是你姘头……你要是不出去,他就……把,把你……不,不……不举的事在大街上喊出来。” 此时曲伶儿正在兴庆宫门口来回踱步,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今日一早把苏岑送下之后,本想着趁东市开了门买个猪耳朵回去下酒,刚到东市门口,就见他那英勇无双的苏哥哥人仰马翻地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上去嘲笑,人就像他预言的那样被装进麻袋扛走了。追了两步曲伶儿就发现来人并不简单,身上有功夫不说,人还不少,他贸贸然冲上去折了自己不说,还可能连累了苏岑。 焦急之间一回头,正看见兴庆宫内花萼相辉楼的楼顶。 两千多人千里跋涉过来,现在还不知道立没立住脚,千军万马里闯过的宁亲王自然不当回事,甚至都没打算亲身上阵,让祁林带兵过去围剿了就是了。 看着祁林去而复还,李释不由挑眉。 祁林抿了抿唇,沉声道:“他们抓了苏公子。” 李释手下朱笔一滞,朱砂缓缓蔓延,盖过了白纸黑字。 末了李释把笔往案台上一扔,起身道:“让他们先按兵不动,你跟我去走一趟。” 第49章 谈判 一拿开嘴里的封布,苏岑立即弯下腰去没命地咳起来,刚刚那几下疼还是其次,血沫翻涌梗在喉间,险些咯血呛死。 吐了几口血沫子,苏岑被人捏着下巴提起来,萧炎眼里血丝猩红,死死盯着他,怒道:“说!” “萧远辰……咳咳,”苏岑又偏头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萧远辰是被人谋杀的。” 萧炎瞳孔慢慢收缩成一线,胡子一抖,“什么……是谁?谁敢害我辰儿?!” “我不知道。”捏着他下巴的手骤然收力,苏岑吃痛地皱眉,急道:“但我知道他在哪!” 萧炎眯眼打量了苏岑半晌,谅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这才松手,俯视着他。 苏岑跪坐在地,佯装回忆从何说起,脑筋却转地飞快,他被大庭广众之下绑过来,应该已经有人报官,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拖延时间,争取萧炎的信任,并且表明自己的价值,以防他刚把事情说完就被灭口了。 苏岑垂下眉目,尽量显得温顺,道:“世子,王爷,连同整个凉州,只怕都被人利用了。” “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人利用世子性情……洒脱,在世子教训了几个平民之后尾随其后,等世子走了再把人杀了嫁祸给世子。世子在长安城里名声不太好,一开始我也以为人是因世子而死,可是就在昨日,我为母子两人整理遗容,竟在其发间发现了隐藏的致命伤口。” “怎么说?” 苏岑慢慢换气以缓解胸口钝痛,接着道:“单以两指之力就击穿了两人百会穴,是个高手,王爷可认识这样的人?” 萧炎凝眉想了一会儿,道:“反正不是我辰儿干的。” 苏岑十分诚恳地点点头,心道你儿子要有这本事,还会被人暗杀在牢里吗? “所以世子入狱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王爷想必了解世子,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在牢里自尽,只怕是有人想借世子之死,挑起王爷的愤怒。到时王爷跟朝廷两败俱伤,试问谁人得利?” 萧炎目光森寒收缩,“你是说……突厥?” “王爷自己也清楚,您如今入京请命,凉州必然群龙无首,届时若是王爷再在长安城里出点什么意外,只怕凉州就会拱手让人了。” 苏岑刻意没提他知道萧炎和突厥的合作,一是为了不惹恼对方,给自己留下后路,二是给萧炎留下一个自己是旁观者的假象,与外族人结盟定然不会全心相交,由着他们互相揣测,更好过他直言戳穿。 萧炎果然一扯上突厥问题就噤了声,凝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你说你知道凶手在哪?” “我……” 苏岑刚待开口,只见一人从帐外进来,黑衣黑袍,气质冷冽,冷冷楔了苏岑一眼,转头对萧炎道:“此人油嘴滑舌,最擅长搬弄是非,我不是警告过王爷不要让他说话吗?” 苏岑微微皱眉,敢情这人就是把他抓来还要封他口的那位。 萧炎对这个黑袍人倒是显得有几分敬畏,只是不知敬多还是畏多,看了苏岑一眼,对黑袍人道:“他说辰儿是被人陷害谋杀的。” 黑袍人冷哼一声:“他如果不这么说怎么能活到现在,他说这么多不过就是为自己开脱。” 苏岑急道:“我所言句句属实,王爷若不信可以去大理寺查验母子二人的尸体。” 黑袍人冷冷一笑:“顺便再在大理寺布下天罗地网,将我们一网打尽是吗?” “我可以为质!王爷难道眼看着世子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吗?” “世子之死根本就是你害的!”黑袍人上前一步一脚将苏岑踹翻在地,“王爷你别忘了世子家书中是怎么说起这人的,世子当初下狱就是他审的!” 苏岑心里咯噔一声,身子凉了半截。这个黑袍人果然不是善类,不像萧炎那么好忽悠。萧远辰的家书里提到他,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他之前刻意避开他和萧远辰之间那些恩怨,结果被一股脑捅出来,任他再能言善辩,在萧炎那里也没办法跟他死去的亲儿子相提并论。 果见萧炎眼里起了杀意,目光一凛,抄起刀架上那把镶金弯刀,一步步向苏岑逼近。 苏岑双手还被紧缚在身后,站都站不起来,慌乱之下只能步步后退,退到帐篷边缘避无可避,最后挣扎道:“现在只有我能查出真相,还世子一个公道。” 弯刀高举,刀尖闪过嗜血寒光,苏岑心底一片冰凉。 千钧一发之际,一小卒冲进帐内,慌慌张张道:“报!” 行刑被打断,黑袍人面色不愉,冷着脸问:“怎么了?” 小卒慌张回道:“宁,宁王来了。” 在场的众人皆一愣,萧炎收了手,凝眉问:“来了多少人?” 小卒:“三……三个人,这会儿已经……到门外了……” 说话间一人已经执剑撩起帐门,身高八尺,眸色浅淡,恭敬立于一旁。 苏岑难以置信般抬头,那人闲庭信步步入帐内,面色即沉且静,与这帐内严陈以待的众人皆不同,未着片甲,皂色深衣广袖大氅,不像身陷敌阵,倒像例行巡检来了。 曲伶儿紧跟着进来,一双桃花眼滴溜溜打量一圈,看到蜷在角落里的苏岑眼前一亮,不顾一屋子手持刀枪的人跑到苏岑身边,三两下给人松了绑。 苏岑由曲伶儿扶着慢慢走到李释身前,李释眉头微蹙,抬手在人脸侧摸了摸,“伤着了。” “皮肉伤,无妨。”苏岑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索痕,方才绑的紧,如今腕上回血带着隐隐刺痛,最重要的还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李释。是他猜忌在先才造成了如今局面,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咬着唇轻声道:“萧远辰死了。” “我知道了。”李释并不吃惊,在人肩上拍了拍,“没事了。” 萧炎这才回过神来,当初军师献策说劫了姓苏这小子就能把李释引过来,起初他还不信,李释那只老狐狸,用老奸巨猾都不足以形容,明知他们的目标是他,怎么可能乖乖送上门来? 结果人还真的来了,真可谓三九天里开桃花,太稀奇了。 萧炎对李释略一施礼:“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李释慢慢上前,毫不客气地在主位落座,“老朋友来了,我自然要过来看看。” 李释边关待了近十年,凉州又是重中之重,两人自然是常打交道。只是当年并肩作战的盟友,如今却是以这副场景相见,不禁令人唏嘘。 萧炎回道:“臣不敢。” 萧炎假客套,李释倒是真没客气,随意往椅背上一靠,眼神一凛,“你不敢?我看你倒是敢的很,携驻军入京,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明明外面都是自己的人,萧炎还是无端生了一身冷汗,这人天生自带了一身王者气度,往那里一坐旁人就得伏低做小。 但事已至此也退无可退,萧炎上前一步,“是朝廷对不住我在先,先是逼我辰儿入京为质,又是设计他入狱,如今人竟然还在牢里不明不白死了,朝廷就不打算给我一个交代吗?” “说起交代,”李释看了苏岑一眼,“你把我的人打成这样,你如何交代?” 苏岑猛地抬起头来。 萧炎也是一愣:“你的人……什么人?” 这话实在意味深长,何谓“他的人”?祁林这类的算是他的侍卫,兴庆宫的奴才算是他的下人,而苏岑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若说是他的人,那算是他的什么人? 众所周知太宗皇帝留有遗诏,这么多年来兴庆宫里也从未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如今李释在这里大大方方承认苏岑是他的人,岂不是置遗诏于不顾,算是欺宗灭祖的大过了。 然而当事人却好像并不在意,继续道:“远辰入狱是因其暴虐无度,残害百姓,苏岑按律例审判,何过之有?至于远辰的死……”李释眼神微微一眯,“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入京之前,还去见过谁?” 萧炎神色一顿,他自以为与突厥那边的联系做的天衣无缝,这人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却对他严防死守的凉州了如指掌,不可谓不可怕。 李释看似叹了口气,“你若只身过来,远辰不会有事。” 萧炎已然冷汗淋漓,受制于人的俨然像是他。 但是李释貌似还没有撕破脸的意思,转而又道:“我也算是看着远辰长大的,他死在长安城里,我确实也有责任,既然如此,便还他一个公道。” “苏岑,”李释看他一眼,“多久能查出来?” 萧炎茫然:“查出什么?” 苏岑微微一愣,转瞬明白了李释的意思,看了眼帐外天色,回道;“天黑之前,天黑之前我一定把杀害世子的凶手带回来。 第50章 陇右 “天黑之前我一定把杀害世子的凶手带回来。” “不行!”苏岑话音刚落,静默了好久的黑袍人立即出声反对,“他万一回去搬救兵怎么办?今日在这儿的一个也不能走!” 李释瞥了黑袍人一眼,根本不屑搭理,扭头对祁林道:“把狗赶出去。” “你!”黑袍人上前一步,祁林利刃出鞘。 萧炎眼看着双方要动起手来,面色不愉,在黑袍人身前一挡,“此人是我军师,也是为我考量,留下他吧。” 李释倒也没为难,略一抬手,祁林收剑退下。 萧炎看样子还在纠结,苏岑放出去有风险,但又不甘心自己儿子死的不明不白,思虑再三,就是下不了主意。 李释不紧不慢笑道:“几年不见,你这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我还在这儿,你怕什么?” 萧炎总算下了决意,他手里握着大周命脉,也不怕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耍什么花招,挥手道:“就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害我辰儿的凶手。” 苏岑偷偷松了一口气,立即拱手道:“下官定当不负使命。” “来,”李释招招手,苏岑立时凑过去跪坐在李释身前。 李释拿指腹在苏岑嘴角伤口处揉了揉,问道:“身上的伤,能行吗?” 苏岑微微滞愣,那触感像极了一个吻,带着冷淡檀香,他一时间竟不舍得离开。等李释松了手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我一定会回来的。” 李释把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摘下来戴到苏岑手上,“放开了查,三省六部都会给你行个方便。” “好。”苏岑点头,起身认真看着祁林,一字一顿道:“一定要护好他。” 祁林颔首,苏岑这才转身离开,脚下不稳,祁林轻轻扶了一下,只听苏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当心那个军师。” 曲伶儿护着苏岑一路出了军营,竟真的无人敢阻,只是要想到官道上还得经过一片密林,他们两人无车无马,只能靠双腿跋涉。 日头已近正午,等他们赶到城门估计都得午后了,曲伶儿看看苏岑,真心佩服,明明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就敢下那样的保证。 好奇问道:“苏哥哥,我们从哪儿查起啊?” 苏岑看了曲伶儿一眼,“查什么?” “嗯?”曲伶儿一愣,“不是要查那个杀小世子的凶手吗?” 苏岑冲曲伶儿一笑:“我骗他们的,我是出来搬救兵的。” “……”曲伶儿目瞪口呆。 苏岑轻轻叹了口气,“凶手被他自己养在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查的。” 他刻意没提今日一早他已经封锁了消息,所以除了他、小孙和两个狱卒,还知道萧远辰死了的就只剩下那个凶手。看得出萧炎的信息情报皆来源于那个军师,所以萧远辰即便不是军师亲手所杀,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而他之所以没说出来,则是他握在手里的最后一点筹码。他赌萧炎不会任由萧远辰死的不明不白,所以会放他出来查。若是说了,不管萧炎最后相信谁,他都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了。 “什么啊?”曲伶儿明显没听懂,刚待继续问,忽的神色一凛,手迅速搭上腰间,几乎是同时,手里蝴蝶镖出手,正对上两枚暗箭。 曲伶儿凝眉,“苏哥哥,看来有人并不想让我们走。” 等人都走了,萧炎命人收拾营帐,由着李释在主位上坐着,自己屈居下座,让人好茶好水伺候着。 李释拿杯盖撇了撇茶沫,道:“既然小辈们都走了,那咱们就来说一说正事吧。你们想要什么?” 萧炎正襟危坐,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要肃州和甘州。” “哼,”李释冷笑一声,把茶杯往桌案上重重一放,茶水四溅,杯盘狼藉,李释冷笑道:“你要的不是甘州和肃州,你要的是整个陇右道吧?” 武德年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初设十道三百州,后经永隆、天狩年间开拓巩固,增至十五道,其中陇右道,因位于陇山以西而得名,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常年与吐蕃突厥打交道,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陇右道向东直接关内道,也就是说,若是丢了陇右,便是将京畿重地直接置于突厥吐蕃的虎视眈眈之下。 而萧炎所说的甘州肃州,加上他所处的凉州,则是陇右道的咽喉之地,所有军需饷粮入陇右都需经过这三处,握住了甘州肃州,再往西的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便都在其控制之下。 “这么大的胃口,只怕你自己吃不下吧。”李释靠着椅背眯眼打量座下,“打算跟突厥怎么分?” “大周的疆域是我们一起打下的,我不会给他们地,他们要的只是入贡。” “入贡?”李释冷冷一笑,所谓入贡,说的好听点,是需每年向突厥进奉财物,说难听了,就是允许突厥在大周土地上强抢强要,鞑子可以在大周境内颐指气使。李释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当初英勇的武威大将军如今反过来去舔他们的狗腿,突厥倒是好大的心胸,当初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如今还能容得下你。” 萧炎含糊其辞,显然不愿提起那些往事,直接道:“毕竟一起浴血奋战过,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乖乖地下旨把甘州肃州给我,就继续回去做你的摄政亲王,我说到做到。” 李释轻轻一笑,“你就不怕我反悔,到时候再带兵过去把你们一窝端了?” “你不会的,”萧炎这一点自信还是有的,“天子年幼,你走不开,另外小天子也不可能放你在这种事上以身犯险,陇右还是整个大周,我相信他还是能作出判断的。纵观大周全境,能与我一决高下的也就只有你了,你不出马,我自信没人能攻下凉州。” “江山代有才人出,萧炎,你老了,”李释目光慢慢游离出帐外,“小看了这些年轻人,是会吃亏的。” 与此同时,苏才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官道,风尘仆仆,灰头土脸,鞋子都险些跑丢了一只。 曲伶儿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些人追得紧,他一身暗器用了个精光,身上还有好几处负了伤。 好在一上官道长安城门就已经遥遥可见了,官道上往来商队行人不少,甚至还有巡查京畿安防的骑兵,那些杀手不敢冲上来,只能躲在暗处恨恨咬牙。 两人相互搀扶着入了城门,苏岑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杀手们果然没有追上来,刚松下一口气,后肩被人猛地一拍,力道之大,险些将他一头拍倒在地。 苏岑急急回头,不由心下一惊。这人生的比祁林还高些,挡在苏岑面前几乎算得上遮天蔽日,膀大腰圆,一身遒劲的肉疙瘩,脸上一道刀疤横亘而过,狰狞吓人。 东市门口的场景这是又要再现一遍? 苏岑急急后退,没退两步又撞上一人,略一回头,正对上的是一双狼似的眼睛。急忙找曲伶儿,只见曲伶儿也正被两个人围着,一个红脸,一个大胡子,曲伶儿那副小身板根本不够看。 在长安城门口劫人,这些劫匪也太嚣张了! 苏岑咽了口唾沫,刚待大喊救命,只见那个刀疤脸竟对着他咧嘴笑了笑。 可能笑起来更毛骨悚然,把苏岑一声呼救直接吓退回肚子里。 那人看着苏岑,用生疏的官话一字一顿道:“兀赤哈,图朵三卫,爷、让我们……等、苏公子。” “……”苏岑努力给翻译了一下:“你叫兀赤哈,是图朵三卫的人,是王爷让你在这里等着我?” 刀疤脸带着狰狞的笑容点点头,脸上的刀疤像虬曲的蜈蚣动了动,抬手又要在苏岑肩上拍一拍,苏岑急急后退两步,他这小身板再拍两下就散架了。 四个人站成一排立成一堵人墙,频频引人注目。如此看来,难怪李释出门总带着祁林,这么一比祁林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苏岑看着四个人清了清嗓子:“王爷现在还在敌营里,我得去宫里搬救兵,有劳各位送我过去。” 这些人官话说不利落,好在还能听懂,带头的兀赤哈点点头。 苏岑又分别对红脸和大胡子吩咐,一个去英国公府找郑旸,一个到苏宅取官服,到时在宫门前集合。 分派完任务各自领命,苏岑刚走两步却见曲伶儿还愣在原地,见他回头才道:“苏哥哥,你这里安全了,也没我什么事了……我想回去。” 苏岑微微一愣,明白了曲伶儿的意思。 苏岑略一点头,曲伶儿咧嘴笑笑,扭头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