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王子 大魏太和二年(228)初夏,雍丘王府,西侧院。 夜色深沉,乌云低垂,却没有一丝风。 闪电如蛇,在乌云之间游走,一声声闷雷由远及近,像临阵的战鼓,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震动着每个人的心脏,让人心生不安。 走廊之下,一个锦衣青年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远处乍隐乍现的天空,眼神讥诮中带着几丝期盼。他中等身材,体形矫健壮实,撑得身上的锦衣有些紧,尤其是领口。 他扯了扯衣领,吐了一口气,含糊地骂了几句,同时提起衣摆,掖在腰带中,露出两条光腿。 一旁的华服少年不安的拉住他,急声道:“阿兄,你刚刚大好,可不能淋雨。” 青年侧过头,忽然伸手一指远处的小楼。“听。” “听……什么?”少年愕然。 “谁在骂人?” 少年眼神一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阿兄,你就别问了,父……父王能应付的。” 青年翻了个白眼。“又是那个狗谒者作威作福?” “阿兄,可不能这么说。”少年大惊,扑上来,伸手捂住青年的嘴巴,低声道:“不是监国谒者,是校事,朝廷派来的校事。” 青年瞅瞅少年,拉开少年的手,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允恭啊,你知道什么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你们这么软弱,被一个校事随便欺负,就不怕老曹……武皇帝的棺材板压不住?” 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转身叫人。“快,快来人,送大王子回屋休息。”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武士、两个婢女奔了过来,围着少年,面面相觑。“二王子,大王子……在哪儿?” 少年一惊,回头一看,眼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青年的身影。他大惊失色,左顾右盼,却还是找不到青年,正当他急得团团乱转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 少年一愣,如梦初醒,手按在栏杆上,纵身一跃,到了庭中,向前奔了几步,转身看向屋顶。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一个大袖飘飘的身影,两条白花花的腿。 少年大急,一边招呼人上房,一边大叫道:“阿兄,快下来!危险!快,快,你们赶紧上去,扶大王子下来。” 少年武士一边胡乱应着,一边环顾四周,心乱如麻。院里没有梯子,他别说上房,上墙都有困难。 院子里乱成一团,房顶的青年却不顾不管,举手指天。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声,“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下,撕开了黑暗,撕开了闷得让人喘不过来的空气,将青年的身影照得更亮。 紧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淋湿了青年,也淋湿了院中的少年等人。 “阿兄——”少年急出了眼泪,带着哭腔大喊。“快下来,危险——”随即又对目瞪口呆的少年武士嚷道:“阿虎,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救大王子下来。” 正在院中打转的少年武士如梦初醒,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哭喊,一边四处寻找上房的路径。仓惶之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么高的墙,又没有梯子,阿兄是怎么上去的? 屋顶,青年像只鸟儿一样,张开双臂,在屋脊行走,身体摇摆之间,大袖飘飘,如生双翼。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虽然风雨大作,青年的吟诵却字正腔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风声、雨声、雷声仿佛成了他的伴奏,为他鼓掌,为他喝采。他大段大段的吟诵,气息稳定,声音洪亮。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院内院外,无数目光被他吸引,他却心无旁骛,视若无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舞台,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观众、看客。 他语音古怪,语义诲涩,可是神态张扬,如癫似狂,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却让院内外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仿佛看到一只雄鹰,在电闪雷鸣中飞翔,在****之中鸣叫。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他走到屋脊中央,一脚踩上攒尖顶上,伸手指天,眼神疯狂。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将他的身影照亮,凝固在无数人的眼中。 青年一动不动,天地为之一静,连风雨都暂时减弱了几分。 “轰隆隆——”雷声渐渐远去,渐不可闻。 青年眼中的疯狂也渐渐散去。过了片刻,他低声骂了一句。“死老天,这样都不行?你就不能开开眼,让老子穿回去?老子的戏还没演完呢,这次可他么的是主角啊。” 老天沉默。 青年无语望苍天,泪水混着雨水,沿着脸庞滑下。 大雨如注,仿佛在为他哭泣。 良久,青年一声长叹。“好吧,死老天,算你狠。”他转身俯视四周,院子内外站满了人,不少人搬来了梯子,正在上墙,只是那些人不是瘦弱的半大孩子,就是年老体弱的老头,平地走路都不太便当,更别说是被雨水淋得湿滑的墙头,摇摇晃晃,半天才挪了一步。 一个是雍丘王府,一个是雍亲王府,都是雍字辈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青年很无奈。 “闪开!闪开!”有人大喝。“大王来了。” 青年循声看去,只见几个头戴竹笠的卫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走进了院子,来到少年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少年跪在泥水中,一边哭一边说。中年人抬起头,看着屋顶的青年,眼神复杂。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一大群身穿绛色制服的防辅吏拥着一柄竹柄皮簦(古伞名)走了进来,刚进门,簦下便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 “大王,你连儿子都管不好吗?这要是传到陛下耳中,你如何解释?” 中年人顿时像是被打断了的脊梁,刚刚抬起的头低了下去,躬身拱手,不住作揖。跪在地上的少年也是如此,在泥水中连连叩头。 屋顶的青年居高临下,看得真切,眼神微缩,眼神中多了几分戾气。 想来这就是那狗仗人势的监国谒者了,果然嚣张啊,天生一副活该挨抽的反派脸。 他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气息,略作思索,一甩大袖,再次大声吟诵。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此时风声略小,他的声音一下子透了出去,如黄钟大吕,将每一个字都清晰的送到院内外看客的耳边。而这句用正宗的洛阳官话吟出的开场白更是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就连正在大发淫威的监国谒者都忍不住侧耳倾听,同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原本正在拱手作揖,向监国谒者解释,听了这一句,也不由得僵住,扭头看向屋顶。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监国谒者稀疏的眉头轻挑,冷笑道:“大王的新诗甚是清奇啊。只是这谁边又是哪边?辽东吗?” 中年人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青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扬,在屋脊上大步前进,如同扬鞭策马,奔驰在战场之上。“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他一转身,保持着扬鞭的姿势,目光投向院中诸人,居高临下,余音袅袅,自有一番气势。 监国谒者再次冷笑,再想挑刺,屋顶的青年忽然一声大喝,戟指院中的中年人。 “子建,你知错否?”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愕然失色。虽然都知道大王子有狂疾,可毕竟是人子,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生父之字,这至少是平辈才能称呼的。 监国谒者抚须而笑,闭上了嘴巴,等着看好戏。父不慈,子不孝,这个罪名不用找了的,现成的。 中年人神情大变,缓缓转过身,抬起头,看着屋顶的青年身影。隔得远,他看不清青年的脸,可是青年那如虎踞般的身形透出的摄人威势,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些沉寂以久的记忆悄悄浮上心头,一个已经逝去的身影忽然又闪现在眼前。 子建,你知错了吗?孤不是没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贪杯误事,没抓住机会啊。如今名为藩王,身为囚徒,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都是你自己应有的惩罚。 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了中年人的眼眶。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屋顶的青年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这就入戏了?我台词还没说完呢。”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朗笑。“大王子雨夜登屋吟诗,果然非常人也。只是人前失礼,怕是不妥,某太行韩东,忝任校事,虽仰慕大王子气度,职责在身,不能不问,还请大王子见谅。” 青年缓缓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年轻汉子站在檐头,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身形挺拔,任凭风吹雨打,屹然不动。 青年冷笑一声:“你是何人麾下,范洪还是刘肇,又或者刘慈?” 年轻汉子一愣,气势明显一滞。“某入职也晚,未能亲炙这几位校事,眼下归尹……尹模辖制。” “尹模?”青年摇摇头。“没听过。”他看向年轻汉子,又道:“既是校事,为何见孤不拜。难道如今的校事连孤也不放在眼里了吗?还是高柔说得对,小人难养也。” “噗嗤”一声,仰头而望的监国谒者忍不住笑出声来。 年轻汉子大怒,回头怒视了一下监国谒者,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厉声喝道:“大王子,就算你再装神弄鬼,这假托武皇帝,失君臣父子之礼的大罪也是大魏律所不能容的。韩某虽体恤大王子有疾,却不能枉法,还请大王子见谅。”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青年走去。 话音未落,院中跪在地上的少年便失声惊叫。“韩校事,我阿兄患狂疾多年,绝无冒犯之意,还请手下留情,不要伤他性命。” 中年人也厉声喝道:“韩东,你有什么威风,尽管冲着孤来,不必对一个赤手空拳的病人发作,徒惹天下笑。”说着,踢起衣摆,掖在腰带上,纵身作势,便上了墙。起落之间,竟有一丝与他身形绝不相衬的精悍矫健之气。 他刚刚在墙头站定,却见刚刚走到青年面前的韩东大叫一声,踩着屋瓦向后连退几步,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会,轰然落地,然后缓缓蜷缩起身子,像一只煮熟的大虾,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院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退后。监国谒者慢了一步,被韩东乱舞的手臂砸个正着,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两下,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与韩东交叠在一起。 中年人诧异地看向青年,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青年负手而立,伸长脖子,看看躺在地上的韩东,嘀咕了一句。 “马步不稳,脚下无根,也学人上房,唉……” 第2章 囚徒 风停雨住,人群散去,雍丘王府渐渐恢复了平静。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青年躺在床上,看着青黑色的帐顶,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雷劈都回不去,看来只能如此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雍丘王府的大王子,三国才子曹植的长子,曹苗。 青年想着,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将呼吸调整到若有若无。 自从拍完那部耗时八年的经典之作,他就成了传统武术的践行者。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哪怕拍戏再紧张,他都会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练拳养气,更花了不少时间寻师访友,切磋问道,重新认识传统武术的同时,身心更是受益匪浅。 短短一个月,他已经由一个体弱多病的王子变成了身手敏捷的高手,不动声色间便阴了那叫韩东的校事一招。一想到韩东摔下去之前那活见了鬼的眼神,他就忍不住想笑。 青年的呼吸越发绵长,渐渐进入了恍兮惚兮的冥想境界。 前院的小奴又在哭,哭声隐隐约约的,像鬼。 —— 隔壁小院中,有一座小楼。 曹植凭栏而立,看着只剩下微弱灯光的小院,一动不动。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衣襟早已被雨水打湿,却浑然不觉。 楼梯轻响,曹志走了上来,见曹植这般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父王,阿兄已经休息了。除了有些疲惫,没什么大碍。” 曹植叹道:“允恭,委屈你了。” 曹志低了头,扶着曹植进屋。“父王不必挂怀。阿兄当时年幼,一时意气,失了分寸。如今年岁渐长,渐通世事,想必已经原谅了父王,只是不肯说出口罢了。” “原谅?”曹植黯然,眼前又想起屋顶那个如猛虎一般的身影。“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又岂能奢望他原谅我。”他进了屋,在案前坐下,整理好衣摆,坐下了身体。“允恭,为我研墨,我要上疏陛下。” 曹志看着曹植,眼中闪过不忍。“父王,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你再上疏十次,陛下也不会给你自试的机会。如今又出了那样的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落井下石,监国谒者、防辅吏也就罢了,校事可不是……” 曹志停住,眼中露出几分恐惧,像是被自己刚刚说的话吓住了。 曹植眼中闪过一抹愧疚。“正因为出了那样的事,我才不能不上疏自辩。这么明显的谣言,居然能闹得满城风雨,必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如今天下多事,陛下内外交困,我身为宗室,又蒙先帝嘱托,岂能置身事外,只求自保。允恭,不必多说,研墨吧。” 曹志没有再劝。他打开案上的砚盒,又从墨盒中取了一些墨粒,放在砚中,注了些水,捏起研子,慢慢研起墨来。随着吱吱的研墨声,墨粒渐渐化开。 曹植取过一卷纸,在案上铺开,用手慢慢抚平。他的手指干瘦苍白,皮肤黯淡无光,还有几个浅褐色的斑痕,煞是刺眼。他眼中流露出几许哀伤,一时恍惚,直到曹志提醒他墨研好了,才收回思绪,提起笔,蘸了些墨,在砚台上细心的舔好笔,略一沉思,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臣植白:刘氏称帝于西,孙氏称藩于东,此二贼者,皆国之大患。诸葛亮为乱陇右,吴必应之江左。大军逼于外,间谍兴于内,兵家之常理也…… —— 晨曦透过窗隙,照亮了青色的帷账。 帷帐用得太久了,有些地方薄得透光。平时看不出,在晨曦的照耀下却暴露无疑,正如这王府的窘迫。 过了良久,帷帐被一双手轻轻推开,曹苗下了地,赤足站在地板上。地板微凉,从足心传入,残存的睡意消退,整个人又添了三分精神。 他微微下蹲,脚心凸起,贴着地板缓缓的滑开,双臂曲肘,双手虚握虎爪,掌心内凹,左手上仰,右手下按,慢慢撑开,身体微微一震,结实却不壮硕的身躯中竟生出几分猛虎之势。 对面的房门急响,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曹苗目光一扫,收了式,双臂下垂,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漠然。他看着那两个十来岁的婢女带着惶急的神情推门而入,一个去拿外衣,一个帮他穿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木偶似的任凭摆弄。 作为一个以演技著称的演员,要瞒过两个还没睡醒的半大孩子实在没什么难度。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以前只在戏里有,现在却成了他的日常,不知道算不算福利。 由两个小婢女侍候着穿衣、洗漱完毕,出了门,来到堂上,跪坐在案前。 小奴阿虎站在廊下,腰间佩着长刀。只是他身子单薄瘦小,和长刀不太相衬,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低着头,心不在焉,被年纪稍大些的婢女喝了一声,才猛然惊醒,上前行礼。 曹苗也不看他,将一大碗粥、一碟切得薄薄的烤肉、两只烤得喷香的胡饼细细嚼了,慢慢咽下。他吃得不快,但是很干净,连一粒米也不浪费,盘子里的胡麻也拈起来送到嘴里。 婢女收拾餐具,曹苗站起来,下了堂,开始日常的活动,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小院里游荡。 只不过如今的他多了一项任务:观察身边的人和环境。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活得自在一点,当然要先了解所处的环境,适合环境。 适者生存嘛。 从残存的记忆可知,他的父亲是三国时代的才子曹植,母亲是清河大族崔氏的女儿。他原本拥有一个有快乐的童年,可是在他十岁那一年,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看到年轻的母亲吊死在白绫上,他深受刺激,从此孤僻自闭,不与任何人说话。 这几年,他随着曹植四处迁徙。每到一处,都会拥有一个单独的小院。这个小院拥有最好的阳光,拥有最好的屋子,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有两个婢女,年长些的叫青桃,年幼些的叫红杏,眉目清秀,手脚麻利。除了侍候他起居,还有侍寢的责任。只是如今的他虽然没有道德洁癖,却对未成年少女下不了手,已经连续几日拒绝侍寢了。 青桃、红杏虽然觉得古怪,却没什么失望,反倒有些窃喜。侍候一个疯王子既不轻松,也没前途,自然是能免则免,乐得轻闲。 以前的曹苗不会注意,也不会在意这些,现在的曹苗却将她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同样心中窃喜。 至少不用担心她们说漏了嘴。 他还有一个小奴阿虎。阿虎跟了他好几年,忠心耿耿,最近几天却有些古怪。白天常常走神,晚上常在南厢房的小屋里偷偷的哭,声音不大,却很是瘆人。 除了青桃、红杏和阿虎,只有他的异母弟弟曹志常来看他。 曹志比他小八岁。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不错。在他精神失常之前,曹志刚刚会走路,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拽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着“阿兄抱抱”,然后亲得他一脸口水。 父亲曹植则不能跨进小院一步,否则他就会像野兽一样声嘶力竭的狂吼,直到休克。几次尝试之后,曹植放弃了接近他的企图,只能远远地看着,尽量不让他察觉。 昨天只是意外。好在他当时就是装疯卖傻,非正常状态,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 总而言之,他的生活圈子很小,留意他的人也非常有限。 有了这样的便利,他和真正的曹苗一样,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在院子里散步,在廊下枯立,无所用心。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饭量一天天的见涨,脸色也一天天的红润起来。如果靠近了仔细观察,或许还能看到他的身体慢慢结实起来,原本贴身的衣服不知不觉的有些紧了。 曹志每天都会来看他,为他的变化雀跃不已。若不是他的眼神依然呆滞,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曹志几乎以为他恢复了正常。 但曹苗却从曹志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担心和恐惧。他有种感觉,小院之外的王府并不平静。 校事韩东被他击伤,监国谒者被韩东砸伤,眼下都在养伤,却不代表他们会闲着,上奏朝廷,告他们父子的黑状几乎是必然的事。一场风暴正在逼近,只是时间问题。 曹志不说,曹苗也不问。他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变化显得太突兀。曹志虽然与他亲近,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不会想得太多。 他担心的反倒是曹植。 虽然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却不代表他愚蠢,才高八斗也不仅仅指他的诗才。 昨天那场戏的效果应该不错,曹植的反应大致不出他的预期,只是最后那一瞥有些奇怪。接连几夜,小楼的灯都一直亮到下半夜,偶尔还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来回走动,如同困兽。 为了不让曹植发现自己的异常,曹苗克制着自己向小楼看一眼的冲动,一如既往地无视他,继续扮演一个因为亡母而敌视生父的叛逆之子。 当然他也清楚,他所有的变化都会通过曹志之口,传到曹植耳中。只是经过转述,总会有些变形、缓和,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他只在夜间练习。 作为一个“病人”,他除了活着,没有其他的任务。天黑之后,就是他的自由时间。 从天黑到天亮,一整个晚上的空闲,对以前的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让他可以从容练习,效果翻倍。短短几日间,他的身体便有了明显的改变。不仅精气神足了,五官六识也敏锐了很多。 然后他发现,隔墙似乎有耳。 第3章 有内鬼 听到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突然安静下来时,曹苗的心猛地一紧,气息一乱,瞬间有种窒息的感觉。 前世为了准备新戏,他做过一些案头工作,知道争嗣失败的曹植处境艰难,名为藩王,实为囚徒,身边有监国谒者、防辅吏之类的监管,却没想到连他这样的病人都有人暗中监视。 是原本就有,只是未曾发现,还是那场戏引发的蝴蝶效应? 该来的迟早要来。曹苗轻轻哼了一声,收回心绪,将气息理顺,凝神倾听外面的声音。 虫鸣依旧,还多了些风声。 又要下雨了。傍晚的时候起了风,现在风声更紧,吹得屋后的竹林哗哗作响。 一墙之隔,曹苗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喷嚏,想来是监视的人被夜风吹得浑身发凉,却又不敢离开岗位。 曹苗心中泛起一丝轻蔑。 他前世拍过警匪片,也拍过谍战剧,找专业人士了解过相关的知识,还跟着刑警出过外勤,知道蹲守的辛苦。初夏的夜还有些微凉,尤其是下雨天,在外面守一夜,很容易感冒发烧,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疾病。 让他守着吧,看他能听到什么。他现在只是练气、站桩,还没开始行拳,动静其实很小。真要是那种能隔墙听到气息不同的高手,想来也不会执行这样的任务。 曹苗甚至有些好奇。他拍了那么多古装剧、武侠剧,也接触过一些真正的武术家,却没听说过谁真有听声辨位、摘叶飞花之类的神奇武功。 这个时代会不会有? 风越来越大,竹枝扫过屋瓦,一阵紧似一阵。又过了一会儿,有雨点落在瓦片上,啪啪作响。 风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曹苗听了一阵,眉头轻轻蹙起。 这是侍候他的小奴阿虎的声音。阿虎这几天经常夜哭,他对阿虎的声音很熟悉,绝不会听错。 阿虎居然是内奸? 想着阿虎那瘦小的身躯,沉默寡言的模样,曹苗心中震惊不已,甚至有些慌张。他能理解暗中有眼睛盯着雍丘王府,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阿虎会是其中之一。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阿虎在王府有些年了,刚出现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不过,仔细想想,阿虎这几天有些反常,常在半夜里哭就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出了什么事,迫不得已? 风声更响,大雨如注,雨水沿着瓦垄流过,落在阶前,哗哗有声。 曹苗略作思索,起身出门,站在廊下,看着密集的雨幕,对着前院的庑房喊了两声。 “阿虎,阿虎。” “王子!”阿虎应身而出,站在西廊下,浑身湿透,雨水沿着脸庞流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快步来到曹苗面前,神情慌张。 见曹苗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嚅嚅说道:“臣……臣起夜。” “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来。”曹苗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回房。 阿虎愣了一下,脸色青白。他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去了。 东屋的门开了一条缝,青桃披着衣服,看着外面的一切,却没说话。她是被曹苗那两声“阿虎”惊醒的,以为曹苗叫她们,现在发现是叫阿虎,神情有些怪异。 曹苗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阿虎推门而入,脚步很轻,他关上门,跪在门后,向曹苗磕了一个头,膝行到曹苗床前,掀起曹苗的被子就要上床。 “你作甚?”曹苗瞪了他一眼。 “臣……”阿虎不解的看着曹苗,神情惊惧。“臣洗过了,只是……没有热水。”说着,又举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 曹苗微怔,这才明白阿虎误会了,心头一阵恶寒。 “好好跪着。” 阿虎应了一声,退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跪在床前,神情间有一丝庆幸。曹苗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懒得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内鬼,眼神冷漠。 阿虎缩着身子,低着头,不敢轻动。 气氛渐渐凝重起来,阿虎的身体开始发抖,接着抽泣起来。他伏在地上,抽泣道:“王子,臣……臣有罪,臣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听他的。臣,臣……” “他是谁?” “校事,韩东。” 曹苗倒是不怎么意外。他已经从曹志那儿听说了韩东的事。校事制度据说是曹操始创的制度,有点类似于明代的锦衣卫,是专门针对百官的特务,名声很差。 “韩东是怎么说的?” 阿虎抽泣了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接着说道:“韩东说,臣和他同姓,说不定以前是同宗,所以他才帮臣……谋了这个差使。若能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臣……臣就不用去军中送死了。” 阿虎连连叩头,泣不成声。“王子,这几年,从王府里出去的袍泽……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去年孟达叛乱,骠骑将军奔袭新城,我阿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陇右大战,朝廷又要……征兵,臣若是被征发,怕是走不到陇右,就暴毙在路上了。” 看着被恐惧笼罩的瘦弱少年,曹苗暗自叹了一口气。 朝廷待诸藩严厉,对曹植更是加倍苛刻。曹植受封时,兵士的数目就只有其他藩王的一半,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弱,就是七八岁的童稚。这几年渐渐有孩子长大,朝廷又隔三岔五的以兵力不足来征发,十五岁以上的一律带走,稍微强壮一些的十三四岁就被带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朝廷有意为之,从雍丘国征发的士卒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长不过两三年,短不过数月,就会有阵亡或失踪的噩耗传来。 阿虎今年十三,随时可能被征发入伍。在此之前,他的兄长阿龙已经在战场上失踪,连尸体都没有。 “朝廷送你们去陇右?”曹苗心中怒火升腾。 雍丘在洛阳以东,离防备东吴的扬州都督区最近,征发的士卒送到扬州都督麾下才是正理,送去陇右就是故意折腾人。阿虎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步行上千公里去前线,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别的不说,水土不服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们只是朝廷安排给雍丘王府的士卒,又没参与曹植夺嗣,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们说……蜀大将诸葛亮犯边,陇右正在大战,兵力不足?”曹苗心中一动。诸葛亮北伐?这么说时间大致确定了。诸葛亮北伐持续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五六年。“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北……” 曹苗咳嗽了一声,及时更改了用词。“犯边吗?” “的确是第一次,朝廷根本没有准备,都乱了,陛下去了长安,然后……”阿虎悄悄看了曹苗一眼,见曹苗脸色不再那么严厉,暗自松了一口气,说话自如了许多。“京师传言,说陛下驾崩,群臣欲拥立大王继位。校事都尉为此增派人手,探听消息,韩东就是刚从京师赶来的。” 曹苗心里咯噔一下,表情管理险些失控。 曹植父子像囚徒一般被困在这雍丘国内,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死死的,哪有机会联络朝中大臣。 这分明是栽赃! 第4章 我好梦中杀人 曹苗迅速调整情绪,恢复了一惯的冷漠。 史书上仿佛提过这事,虽然看起来很严重,却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魏明帝曹叡并没有因此惩处曹植。至于背地里提防,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与这件事关系不大。 所以,要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件事的后果,而是那些背地里造谣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居然会造出这样的谣言? 或许这是个追查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最后的黑手。 曹苗一边盘算着,一边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你做他们的耳目,他们就帮你?” “韩东是这么说的。”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阿虎嗫嚅着,吭吭哧哧的不说话。 曹苗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要不,你还去外面蹲着?” 阿虎脸色大变,连忙再次伏地磕头。“王子,臣一时糊涂,鬼迷心窍,这才犯了这不忠之罪。臣再也不敢了。臣宁愿去陇右,也不做不忠之人。”他偷偷地看着曹苗的脸色,见曹苗眼神稍缓,嚅嚅地说道:“臣前日才与韩东见面,拖了两日,今晚是第一次偷听。” 曹苗盯着阿虎看了一会儿,相信了阿虎的话。仔细想来,阿虎有异常也就这两天的事。如果不是毫无经验,又心神不宁,怎么会明知会下大雨,却连一件蓑衣都不准备。 阿虎虽然年少,却不蠢笨。由此也可以看出,对方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教他。 “从今夜起,你就睡在书房,听得仔细点。” 阿虎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过来,又惊又喜,连忙磕头。“谢王子不杀之恩。” 曹苗冷冷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阿虎说道:“王子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 曹苗点点头,算这小子机灵。“还有,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要进内室。” “为甚?” 曹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好梦中杀人。” —— 阿虎当夜就搬到了书房。 他将知道的信息原原本本的说给曹苗听。他知道的也有限,绝大部分是从那个叫韩东的校事口中听来的。曹苗粗略听了几句,就知道阿虎被韩东骗了。就算阿虎完成了任务,韩东也不会帮他免除兵役。 禁锢宗室是皇帝的意志,绝非一个小小的校事可以左右的。 阿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各自休息之后,曹苗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 曹苗睡得也很晚。 形势比他想象的更严峻,未必有时间让他从容准备。虽说曹植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真到那一刻,他也回天无力了。他是被囚禁十多年的疯王子,曹志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管是朝中还是军中,都没有任何根基可言。除了逃亡,只能任人宰割。 要想翻身,摆脱这种囚徒般的困境,还是要依靠曹植。 想要父子联手,首先要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 上次那场戏,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假托曹操,质问曹植,引发他内心的动力。从当时的效果来看,应该是起到了作用,只是还没有后续的动作。 改变的关键不在曹植,而在他“自己”。曹植一直对曹苗心怀愧疚,是曹苗一直不肯原谅曹植,以至于愤世嫉俗,自我封闭。在这种情况下,曹植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易来和他商量。 如何才能改变对曹植的态度,还要表现得很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想来想去,还是装神弄鬼最能掩人耳目。 这也是他对阿虎说他会梦中杀人的目的之一。阿虎年幼,也许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故事,但有人会懂。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个决定,将技巧练习提上日程。虽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掌握一定的技巧还是有用的,至少能救一时之急。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别被人不明不白的弄死了。 —— “阿兄,你让阿虎住进了书房?”曹志走进书房,在曹苗的对面入座,抚着膝盖上的衣褶,尽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顺口一说的模样。 只可惜,在一个专业演员眼中,他的演技实在太稚嫩了。 曹苗充耳不闻。阿虎的铺盖就在书房一角,曹志已经见过,此刻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青桃、红杏虽说勤快,毕竟年幼了些。”曹志转身,看了一眼正在院中打扫的青桃。“我为阿兄挑两个年长些的?” “不用。”曹苗说道:“她们很好。” 曹志收回目光,打量着曹苗,眼神疑惑。 曹苗神情漠然地看着窗外,忽然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曹志微怔,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好啊,阿兄,我陪你。” 曹苗也不说话,举步就往外走。曹志一边跟了上来,一边对愣在一旁的阿虎招手,让他去安排人驾车,又命青桃去拿用具。阿虎、青桃也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活,飞奔着去了。 小院一时喧闹,惊得院外当值的老兵赶来查看。一个削瘦的身影出现在隔壁小楼上的窗后。曹志回头看见,有些紧张,生怕曹苗有所感觉,又发了狂。好在曹苗一无所知,快步出了门,步履匆匆,大袖飘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癫狂。 站在院门口,曹苗左右张望,眼神看似茫然,实则敏锐,将见到的人和物尽收眼底,默记于心。 走出小院不是为了散心,而是观察王府地形,看看都有哪些魑魅魍魉。 那天上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下王府的整体布局。今天,他要走出院子,搞清一些细节。 车还没来,曹苗认准一个方向,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甚至有些踉跄,看得曹志心惊胆战,一路小跑的跟了上来。 “阿兄莫急,阿兄莫急。”曹志赶上曹苗,扶住曹苗的手臂,引着他向前走。 曹苗故意不理曹志,几次甩开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曹志虽然身手敏捷,毕竟年少,气息不够绵长,急行不过百步便有些气短。 但他心中欢喜,看着健步如飞的曹苗,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多年来,曹苗这是第一次主动走出院门。 曹苗回头看看曹志,虽不说话,却不掩饰眼神中的疑惑,一如往常的“他”。 “阿兄真是大好了,气力绵长,走得这么快,也不喘。”曹志喘着气,笑道:“倒是我,这两日练习骑射多,步战用力不够,有些露怯了。” 曹苗心中一紧,暗自惭愧。既惭愧于忘了掩饰气息的异常,又惭愧于对曹志关心不够。 “大王子这是要往哪儿去,要不要韩某陪你走一趟?” 一个带着三分轻佻的声音从墙角处传出。曹志一听,便变了脸色,张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一般,将曹苗护在自己身后。 曹苗慢慢转过头,循声而望。 韩东抱着手臂,倚墙而立,斜睨着曹苗,嘴角轻挑。 第5章 人疯如虎 韩东大约三十出头,相貌英俊,剑眉朗目,唇上一抹黑亮的短髭,只是笑容略显轻浮。嘴里叼着一根草,剑带左侧插着一柄长剑,右侧一把短刀,整洁的齐踝武士服,脚下一双黑色快靴,一尘不染。 “韩君,这是王府内。”曹志说道,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音。 “我知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二王子毋须不安。”韩东站直了身体,抱着双臂,缓缓走了过来,歪着头,打量了曹苗两眼,耸了耸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了正常。他咧嘴一笑。“看来大王子真是有了奇遇,说不定真可以梦中杀人。” “你说什么?”曹志涨红了脸,抗声喝道:“韩君,你不要无中生有,构陷我阿兄。” 年轻人很随意的拱拱手。“韩某岂敢。二王子,这可不是我构陷你阿兄,是他自己说的。你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随着他身体略显夸张的晃动,长剑如狗尾一般左右轻摆,透着几分轻佻,几分得意。 “上次脚滑,没能和大王子一较高下,实在可惜。”韩东扬扬手。“哪天大王子有空,我们再比过。” 曹志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看曹苗,低声说道:“阿兄,要不……” 曹苗面无表情地推开曹志,继续向前走去,步子更大,身形更猛,像一头野牛似的向前冲。 曹志一时不备,被曹苗甩出好几步远,连忙跟了上去。不料曹苗走了两步,突然又折了回来,手在一侧的土墙上滑过,抓了一把土。 曹志大惊,猜出了曹苗要干什么,却来不及阻止,只得转身追了过来。 拐角处,韩东去而复返,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后仰,探头看向曹苗、曹志离开的方向,一边看一边嘀咕道:“真是人疯如虎,狗疯如……”话音未落,一蓬土迎面而来,洒了他一脸,连嘴里都进了不少,眼睛更是被迷得睁不开。 韩东心知不好,左手在墙上一按,挺身避让,右手便去拔腰间的短刀。他的手刚摸到刀柄,曹苗已经和身扑到,双臂抱肩,低头猛冲,狠狠的撞在他的腰间。“轰”的一声,韩东横飞而起,撞在对面的墙上,又重重的摔倒在地,摔得他眼前金星满天,血气上涌。 挨了曹苗这一撞,韩东伤得竟比那天从屋顶摔下来还要重一些。 曹苗脚尖一挑,将地上的短刀挑起,顺手反握,藏在袖中,然后抬起脚,踹了下去。看似没头没脸的乱踹,其实极有章法,总是抢先一步,消解掉韩东反击的企图,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曹志大步赶来,拦腰抱住曹苗,用力向后拖,同时大声叫人。几个王府卫士奔了过来,见大王子猛踹新来的校事,既意外,又解气,一个个嘴上大喊着“王子住手”,脚下却故意放慢,好让曹苗有机会多踹几脚。反正他们年老体弱,走得慢些也正常。 韩东猝不及防,接连挨了几脚,脸上、胸口赫然几个大脚印,鼻子、嘴角全是血。恍惚之中,他听到曹志慌乱的叫喊声中夹杂着一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 “乃公不在梦中,也能杀人。” 阿虎和一个老奴赶着马车追来,见曹苗用力踢打韩东,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看了曹苗一眼,使了个眼色,却没敢吭声,和曹志一起,不由分说地将曹苗推上马车。 青桃、红杏抱着一些用具,坐在马车一角,眼神惊恐地看着曹苗。 曹志上车之前,叫过一个老奴,紧急吩咐了几句,这才让驾车的老奴快走。他有些担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曹苗很可能会被禁足,以后再也不能出府了。 驾车的老奴扬起马鞭,一声脆响,两匹瘦马奋力扬蹄,拉着马车飞驰而去。 曹苗靠着车窗,脸色木然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屋檐,将沿途看到的地形记在心里,并在脑海里勾勒出全景。他拱着双手,从韩东手中夺来的短刀贴着手臂。 刀锋清冷,刀柄用料考究,制作精良,入手微沉,重心却调得极好,是把好刀。 前世拍戏,他接触过不少仿古兵器,也向专业人士请教过,刀剑入手,便大略知道好坏。 —— 曹苗坐着马车,在王府附近转了一圈,直到傍晚才回。 初夏时节,风光正好,大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新绿宜人。只是离开王府不远,便是大片荒芜,到处都是荒树、野草,看不到什么人家,偶尔有几座小院也是破败不堪,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看得曹苗很揪心,情绪低落。 尤其是想到三国鼎立,战争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 最让曹苗心酸的还是雍丘王府的处境。 在王府西侧,他看到了万株果林。果树刚抽条,虽未能挂果,长势却是喜人。浅绿的绿叶纵横成行,各种颜色的花朵竞相开放,蔚为壮观,甚至有些春天的浪漫,令人暂时忘了烦恼,心生几许小确幸。 见曹苗对这些果树感兴趣,曹志命人停车,陪着曹苗下了车,走进果林,在花树间徜徉片刻。 “这些都是父王前些年栽的。等这些果树都长大了,就可以改善王府的经济。雍丘地势低,沼泽多,不适合种稻麦,王府也没那么多劳力,所以父王决定种一些果树,将来结了果子卖钱,增些贴补。” 曹志说得轻松,但曹苗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些无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志,一言不发。 曹志被曹苗看得不自在,只得收了笑容,讷讷说道:“只是朝廷有旨意,父王又要徙封了,这些果树怕是又便宜了那些小人。” “徙封?” “嗯,年前刚接到的诏书,徙封浚仪。”曹志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衬的忧愁。 曹苗明白了。搬家半条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搬家都是大伤元气的事。大量的不动产是搬不走的,就算是卖,急着脱手也卖不出好价钱。所以历朝历代,强制迁徙都是朝廷对付豪强的杀手锏。 具体到曹植,就更明白了。自从曹丕登基之后,曹植就不停的搬家,他居然有闲情逸志种果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正如曹志所说,人家就是看中了这片果林,想要赶他走? “既是年前接到诏书,为何现在还在雍丘?” “不知道。”曹志一脸的漠不关心。 曹苗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王府的西院墙就在果林尽头,越过高高的院墙,他隐约能看到那幢小楼的屋脊。和西南角的高大望楼相比,小楼显得那么的不显眼,那么的卑微。 第6章 请君入瓮 回到小院,吃完晚饭,曹苗收起伤感,集中精力考虑自己眼前的处境。 以他目前的情况,还没有为天下操心的资格,先解决自己的困境,走出这牢笼般的王府才是当务之急。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府不定,如何定乾坤。 “阿虎,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搞到强弩吗?” 阿虎愣了片刻,猛摇头,口水都被甩了出来。“强弩都是登记在册,专人使用,根本拿不出来,更别说不惊动别人了。” 曹苗倒也不意外。虽说这个时代可以带刀剑,但强弩却是重型武器,不是随便拿的。就像灯塔国的民众可以持枪,却不能扛个火箭弹上街。 曹苗让阿虎去想办法,搞一个体积不太大,但重量足够的东西来,以能砸晕人为标准,另外再找几根绳子。如果能找到渔网之类的东西,那就更好了。 阿虎连连点头,转身要出去。曹苗又叫住了他。 “别人问起我,你怎么说?” 阿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大王子身体疲惫,已经睡了。” 曹苗拍拍阿虎的肩膀,以资鼓励。 孺子可教! 阿虎很激动,转身出去了。曹苗躺在床上,看着黑黢黢的屋顶,回想这几天的经历,看看哪儿还有改进的余地。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自由发挥,激情演出,难免会有疏漏。 反复想了一通,校事韩东成了当前急需处理的问题。 从房上摔下来都不老实,还要来挑衅,这货真是欠抽。 想起那个带刀佩剑,像个花公鸡似的汉子,曹苗就忍不住想笑,关于校事的零星记载也一一涌入脑海。 校事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名声很坏,记载却很少。除了得罪的人太多之外,大多数成员出身太差也是原因之一。他们没有为自己发声的机会,无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只能任人涂抹。 这个韩东显然也是如此。 他看似不可一世,其实只是掩饰内心的自卑而已。 对付这种人,通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尊重,一种是碾压,最好是兼而有之。 阿虎出去转了大半个时辰,抱回来一块石头,形状规整,还有便于抓握的孔洞,像是练武用的石锁。 “哪来的?” “校场的,闲置很久了,丢在草丛里长毛。” 曹苗看到了石锁上的青苔,相信阿虎所言不虚。他试了一下重量,然后惊讶地看着阿虎。阿虎看起来瘦小,力气却不小,这件石锁至少有四五十斤重,阿虎抱着却一点吃力的感觉都没有。 见曹苗看他,阿虎憨憨地笑了两声。“我从小力气就大,大王都叫我二虎。”话音未落,又意识到不该提及曹植,连忙闭上了嘴巴,怯怯地看着曹苗。 曹苗笑笑,扯开了话题,指挥阿虎爬到屋梁上,用绳子将石锁悬挂起来,又设好机关,确保一拉绳头,石锁就会呼啸而下,扫过床前,将站在床前的人砸晕。 石头虽然很重,房子却不高,又是从侧面砸来,直接砸死的可能性并不大。为了确保万一,曹苗还是让阿虎用旧布包了一下,在里面垫了些杂草当作缓冲。 阿虎不仅力气大,而且身手灵活,爬上爬下,像小猴子一般,毫不费劲。 等阿虎忙完,曹苗又问了他一句。“阿虎,你都学过什么武艺?” “拳脚、刀术、弓弩,都学过一些。” “谁教的?” “我阿翁。”阿虎露出几分得意。“我阿翁是王府里武艺最好的,要不是断了一条腿,也不会留在府里做卫士。”他顿了顿,又道:“他喝醉了常说起虎侯,我和我阿兄都说,他可能曾是虎侯的部下。” 曹苗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虎侯就是虎痴许褚。 “虎侯还在世吗?身居何职?” 阿虎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他从记事起就在王府里,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曹苗打量着蹲在面前的阿虎,突然觉得阿虎的眼睛有些异样。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阿虎的瞳孔并不是黑色或者褐色,而是很明显的碧蓝色。他又打量了一下阿虎,发现阿虎的肤色也比较白,甚至比青桃、红杏还要白一些。 “你阿母是胡人吗?”曹苗指指阿虎的眼睛。 “才不是。”阿虎有些恼怒,只是碍于曹苗的身份,不敢发作。“我阿兄就不这样,他和别人一样,都是黑眼珠,我只是有一点点不同而已。当年……当年任城王也不是黄须?” 曹苗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知道的,汉胡混血是早就有的事。鲜卑人作为一个种族,后来从历史中消失了,不是没了,而是融入了华夏血脉。 阿虎所说的任城王曹彰还真有可能有鲜卑血脉,曹彰的母亲,也就是曹苗的祖母卞太后是琅琊人。琅琊一带有不少内迁的鲜卑人,卞太后的家族很可能有鲜卑族的基因。 不过这时候没人会承认。毕竟鲜卑是蛮夷,又是敌人,为汉人所鄙夷。 安排好了一切,又嘱咐了阿虎几句,曹苗让阿虎去外面的书房休息,自己在房里调整气息,练了两趟拳脚,这才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 “啪嗒”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但屋内铺着木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正在调息练气的曹苗悄悄地睁开了眼睛,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反复几次,将身体调整到备战状态,随时准备进击。 屋里很暗,帐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对方戴着夜视镜也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在门口站了一阵,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借着窗缝里的微光,缓缓来到床前,在床前站定,用手中的长剑轻轻挑开帷帐,“嗤”的一声轻笑。 毋须说话,那种浓浓的装逼范暴露了他的身份,正是韩东无疑。 “梦中杀人?你倒是杀我试试。咝——”也许是扯动了伤口,韩东吸了口冷气,气息有些乱,强装出来的气势摇摇欲坠。 第7章 不速之客(佐菲獸盟主加更) 曹苗刚想说话,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禁头皮发麻。除了他和韩东,房里还有一个人,就在床头西侧的帷幕后。那人气息很弱,若不是刚才一瞬间的气息粗重了些,吹动了帐子,他根本注意不到。 但既然知道了,那人就无法再掩饰行踪。呼吸可以控制,心跳却无法掩饰,他凝神静气,听到了那人的心跳声,同时意识到抑制呼吸对那人来说并不轻松。 他明显有些难以维持了,不得不稍作调整。离曹苗的头部不到一拳的帷帐被他的气息所拂,轻轻晃动着,只是极轻。若非曹苗靠得极近,又听到了心跳声,或许会以为是门缝或者窗缝里透进来的夜风。 他这间屋子虽是王府里最好的,却还是有些透风。 床前的韩东也感觉到了异样。他顾不得对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曹苗,收回长剑,双手握持,护住自己正面,缓缓转动身体,环顾四周。 房间里很安静。黑暗如粘稠的鲜血,遮住了眼睛,又渐渐浸入口鼻,让人无法呼吸。 不安的气氛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悄然弥漫。 曹苗不敢轻动,甚至不敢多想。此人是敌是友,何时来的?他站在帷幕之后,正好避开了梁上石锁的下降路线,是无意还是凑巧? 他一无所知。 比起床前的韩东,此人的境界更深,已经超出了曹苗的理解范畴。就算他拥有前世最佳的体能状态,也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曹苗有一种感觉,如果此人出手,他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必死无疑。 这不是演戏,不会有NG,胜负即生死。 危险不期而遇,而且如此突然,实在大出曹苗的意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被恐惧攫住,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至于会不会露出马脚什么的,已经顾不上了。 当初教他武艺的老拳师说,真正的高手要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一度以为自己练到了这个境界,现在看来,他根本做不到。以前之所以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面对危险。 演戏就是演戏,入戏再深也是戏。 时间或许很短,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长。床前的韩东首先坚持不住。他双手握紧长剑,缓缓向后退去,打开门,闪身而出。出了门,他顾不上掩饰行踪,撞开书房的门,飞跃几步,落荒而逃。 “啪哒”一声,墙头一片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巡视的王府卫士被惊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赶了过来,随即敲起铜锣报警。刺耳的铜锣声打破了宁静,院门被人拍响,睡在外面书房的阿虎无法再装睡,起身出去开门。东厢的青桃、红杏也被惊醒,打开门,向这边赶了过来。 帷幕一动,一个东西落在曹苗枕边。 曹苗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青桃举着一盏灯,推开房门,快步来到床边,急声轻呼。 “王子,王子。” 借着青桃手里的灯,曹苗眼角余光看到枕边有一个青色的东西。他心中一动,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顺势将那东西握在手里,藏于被中。 是一个锦囊,手感丝滑。里面是一个约两公分见方的东西,形状规整,可能是印章之类。 一缕幽香在曹苗鼻端萦绕,很真切,很温暖。 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身影贴着南墙,趁着青桃、红杏推门而入的刹那,一闪而出,快如鬼魅。走在后面的红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到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有些害怕,加快脚步,赶到青桃身后。 青桃掀起帷帐,见曹苗睡得安稳,便放下帷帐,招呼红杏一起,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阿虎应付完了巡夜的卫士,重新关上院门,回到书房。青桃、红杏在对面看见,面带鄙夷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掩上了门。阿虎进来时,神情有些窘迫,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 曹苗看得分明,却佯作不知。 “点灯。” “喏。”阿虎应了一声,拨开一旁的灯罩,灯光透了出来,照亮了曹苗手中的玉印。 玉印不大,但通体洁白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雕着精美的鸟形钮,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道。印面有四个篆字,曹苗不认识。他看向阿虎,阿虎也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王子,这是……哪来的?” 曹苗想了想,决定暂不告诉阿虎真相。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他怕吓着阿虎。一旦阿虎觉得他的安全有隐患,请示了曹植,加派人手保护,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王府里的卫士不是老就是小,也不是那人的对手,起不到保护作用,反倒可能添乱。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韩东落下的。” “哦……”阿虎发出欢呼。“那他可要倒霉了。” “为甚?” “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他怎么向上司交待?”阿虎忍不住笑出声来。“王子,你可得藏好,他一旦发现这东西丢了,肯定会回来找。” 曹苗点头附和。韩东虽然不会来找这东西,但那个人却完全有可能。给了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总不会从此消失不见。 曹苗想了想,起身到外面书房,让阿虎磨墨。 书房里有笔墨,但从来没用过。阿虎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东西准备齐,磨起墨来。他显然很少做这样的事,动作生涩,不知轻重,墨还没磨好,袖子已经黑了一大块。 曹苗提笔濡墨,在纸上描出玉印的鸟状钮和文字。不过他留了一个心眼,鸟状钮与文字分开,又从书架上找出一册有篆字的书,从里面描了十几个篆字,与玉印上的四个字混在一起。 借着这个机会,曹苗将书房里的书大略翻了一遍。书看似很多,摆了满满一架,其实数量有限,也就是《诗》《易》《春秋》《孙子兵法》等几部书,有竹简,也有纸卷,都用青色的布袋裹着,袋口有木质或牙质的名签。 总体而言,这些书都没什么翻看的痕迹,摆在这儿落灰而已,徒然增加青桃、红杏打扫的负担。 第8章 失而复得玉枭印 第二天一早,曹志就赶来探望。 曹苗很平静,除了眼神不再呆滞,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对昨晚发生的事,曹苗一概推作不知。他昨天太累了,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有阿虎从旁附和,曹志也没多想,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告诉曹苗说,值夜的卫士昨天夜里发现了盗贼,盗贼曾从小院旁经过,他担心曹苗受到了影响。既然没事,那当然最好了。 曹苗静静地听完,拿出昨天夜里描的玉印钮饰和篆字,问曹志能不能辨认。 曹志很惊讶。“这是哪来的?” 曹苗面不改色。“梦见的。” “我猜也是。”曹志倒也没多想,低头查看。他反复看了一会,说道:“这像是一只鸟钮,具体是什么鸟,我说不清楚。这些字,我也认不全。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带走,去请教……?” 曹志故意拖延了片刻,眼神希冀地看着曹苗。 曹苗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曹志想说什么。论学问,这王府里学问最好的自然是曹植,其次就是曹志本人。曹志很聪明,跟着曹植学了几年,已经粗通经传,诗文也写得不错。 曹志欢喜不禁,拿着纸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曹苗让阿虎去看看韩东。阿虎是韩东的线人,他去见韩东很方便,而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应该去表现一下,向韩东汇报一下情况,免得韩东起疑心。 阿虎去了不久,曹志又回来了,神情有些古怪。他打量了曹苗良久,才神情肃穆的说道:“阿兄,这些字都是你梦见的吗?” “怎么了?”曹苗不动声色的反问道。 “这些文字可以辨认,但不知其意,无法联缀成篇。”曹志指着曹苗从玉印上描下来的四个字。“不过这四个字和这个鸟钮联系在一起,则可能与一件东西有关。” “什么东西?” 曹志迟疑了片刻,眼神闪烁,转头看了看,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叫过青桃,吩咐她去守住院门,不要让外人随便进来,就算是她们和阿虎也不要靠近书房。青桃应了,取了扫帚,去庭中打扫。 曹志回到书案前,压低了声音。“阿兄对玉枭印有印象吗?” “玉枭印?一点也没有。”曹苗摇摇头。他的确没印象,一点印象也没有。 “玉枭印就是指挥校事所用的印信,本名校事印,因以枭为钮,又被称作玉枭印,或者叫枭印。” “与校事有关?” 曹志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校事乃武皇帝所创,不属诸曹,由武皇帝任命的抚军校尉指挥,所下诏令都用那枚玉枭印。” “这么厉害?”曹苗心中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 “这四个字,就是玉枭印上刻的四个字:总校诸事。”曹志指着四个篆字,又提向纹饰,接着说道:“这是玉枭印上的枭钮。枭明于阴阳,昼止夜行,以蛇鼠为食,正合校事设立本意。” 曹苗低下头,看着纸上的纹饰和文字,思索了片刻。“这样的玉印有几枚,在什么人的手里?” “玉枭印只有一枚。武皇帝在世的时候,这枚玉枭印大多在武皇帝手中,外出征伐时,便交与监国之人。建安十九年,武皇帝东征孙权,父王……”曹志停顿了片刻,神情略显不安,见曹苗神情无异,这才接着说道:“父王当时受命监国,留守邺城,掌过此印。” 曹苗眉头轻蹙。“这么说,这枚玉枭印应该在皇帝手中?” 曹志摇摇头。“这枚玉枭印失踪了。” “失踪了?”曹苗很惊讶,失声惊呼。 曹志点点头。 曹苗想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怎么知道失踪了?也许武皇帝给了别人,比如文皇帝。” “这是文皇帝亲口说的。父王和你一样,一直以为武皇帝将玉枭印传给了文皇帝。直到前年,文皇帝东征班师,经过雍丘,向父王讨要玉枭印,这才知道玉枭印早就失踪了。文皇帝自从被立为太子,就没见过此印,一直以为武皇帝传给了父王。” “有这事?”曹苗瞠目结舌。 “当时我随侍在侧,亲耳所闻。” 曹苗大失所望。他原本怀疑昨晚那人是曹植。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那人究竟是谁?校事玉枭印为什么会在他手中?他为什么要将校事玉枭印给我,有什么用意? 曹苗如坠雾中,脑子里一团乱麻,搞不清头绪。 “阿兄,你……能不能去见一见父王?” “做甚?”曹苗作势阴了脸,却没有发狂,只是让自己的神情保持在将狂未狂的边缘。 曹志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毕竟年幼,传话难免有误,父王若能亲口听你说说梦境,也许能猜出更多的讯息。” “没什么好见的。”曹苗淡淡的说道,将案上的纸揉成一团。 曹志见状,没敢再说什么,坐了一会,便起身要走。 “允恭,等等。”曹苗叫住了曹志。“能不能帮我搞具强弩来?” “你要强弩做甚?” “昨夜盗贼未来,焉知以后不会来?我要弄具强弩防身。” 曹志应了一声,拱拱手,转身走了。 曹苗握着袖子里的那块玉枭印,回想着昨夜的经过,尤其是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当然想见曹植。他不仅要确认昨晚那人是不是曹植,还有更多的事想和曹植商量。但他不能立刻去,否则很容易让人生疑。“他”因为母亲崔夫人的死,仇视了曹植这么多年,突然变得亲近起来,难免惹人猜疑,就连曹植本人都会觉得奇怪。 这事不能急,必须慢慢来。 前世演戏,曹苗经历过无剧本表演,深受折磨的同时,也受益匪浅。 无剧本演出其实不是没有剧本,只是剧本在导演的脑子里,没有写在纸上。演员见不到剧本,只能绞尽脑汁,压榨自己的潜力,给出不同的表现,希望其中有一种能符合导演想要的效果。 从揣摩人物关系入手就是方法之一。 眼下的情况就有些类似,或者说还要略好一些,至少人物关系是相对确定的。不会像真正的无剧本演出,戏演完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与对手又是什么关系。 曹苗让青桃在廊下设了案几,斜靠着案几闭目养神,在脑海里梳里现有的信息。 想来想去,还是那个叫韩东的校事最适合作为突破口。一个身负秘密使命,却得不到任何支援,里外不是人的寒门子弟,牵涉到的关系相对简单。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块失踪已久的玉枭印。要想打听相关的信息,自然先从校事着手最方便。 如果能将韩东发展为线人,那就更好了。 第9章 碰瓷 过了一会儿,阿虎回来了,神情兴奋。他告诉曹苗,韩东受了伤,正卧床休息。具体伤在哪儿,又是怎么受的伤,韩东不说,也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韩东是被曹苗撞伤的,但韩东矢口否认。上次从房上摔下来,他就一口咬定是自己脚滑。 “这竖子丢脸了。”阿虎笑出声来。“监国谒者、防辅吏们都不喜欢他,说他天生卑贱,唯利是图,总做见不得人的事,将来一定会横死。嘿嘿,他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曹苗很惊讶。他知道校事不招人待见,却没想到名声会这么差。不过想想也正常,特务总是令人厌恶的,后世的锦衣卫就是如此。 曹苗想了想,起身道:“走,我们去看看他。” “为什么要看他?”阿虎很不解,一脸的不情愿。“他死了才好。” “去看他还能不能张狂。” 阿虎正中下怀,转怒为喜,兴冲冲的跟着曹苗出了门。院门外,有两个老卒守着,见曹苗出来,他们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后,上前行礼。 曹苗也没理他们。不是他不想尊老爱幼,实在是这年代贵贱有别,之前的曹苗就从来不拿正眼看这些老卒。他如果突然改变既有习惯,未免突兀。 雍丘王府分为东西三区,曹苗住在西区最北一进院子,南边就是防辅吏的宿舍,两者之间有一道墙,墙上有门,由两个防辅吏把守。 防辅吏由监国谒者指挥,名义上的任务是协助、保护雍丘王父子,实际上是监视、管制。在此之前,曹苗与防辅吏从未有过交集。他既没兴趣与防辅吏们来往,防辅吏们也没有兴趣去监视一个疯子。就算曹苗说了什么出格的话,报上去也没意义。 大家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担心的是曹植,而不是一个疯子。 见曹苗走过来,守门的防辅吏也很诧异。一个年约四旬的防辅吏迎了上来,一手按着腰间刀环,一手前伸,阻止曹苗继续前进,微仰着头,用鼻孔看着曹苗。 “止!大王子意欲何往?” “杀人!”曹苗面无表情的说着,脚下不停,继续前进,胸膛与那防辅吏前伸的手掌相撞,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眼睛一瞪,顺势躺倒在地,抱头大叫:“有人想害我——有人想害我——” 那防辅吏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在满地打滚的曹苗,心慌意乱。曹苗毕竟是王子,真要是受了伤,他肯定要倒霉,象征性的惩罚是跑不掉的。 可是,我明明没用力啊。 阿虎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曹苗,曹苗一边挣扎,一边向阿虎挤了挤眼睛,继续大喊大叫。阿虎瞬间会意,拔出腰间长刀,直指纺辅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袭击大王子。”说着,挥刀扑了上去,同时对赶过来的两个老卒大喝:“宋叔,白叔,快向大王示警,有人袭击大王子。” 老卒见状,一个赶过来扶曹苗,一个跑回去敲锣示警。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王府内顿时大乱。 那防辅吏急得大叫,却被阿虎接连几刀砍得手忙脚乱,脱不开身。等他拔出腰间长刀,逼退阿虎时,一队王府卫士已经赶到,将他围住。 不少防辅吏赶了过来,手持刀盾、长矛,与王府卫士对峙。虽然王府卫士人数略多一些,可是防辅吏全是青壮,一看就比老弱病残的王府卫士能打,愣是将闯祸的同伴抢了回去。 曹苗捂着胸口,翻着白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似的。见他这副模样,卫士队率生怕有什么好歹,不敢放防辅吏离开,双方僵持不下,直到监国谒者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监国谒者厉声大喝,脸色铁青。 上次离得远,又有皮簦遮挡,曹苗没看清监国谒者的脸。这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算是看清了。监国谒者年约五旬,头载缁冠,身穿官服,腰佩印综,五官端正,皮肤白晳,在几个防辅吏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只是太瘦,眼袋又大,法令纹如刀刻一般,面相阴鸷,不像良善之辈。 更重要的是,他的脸肿着,脸型明显不对称,额头还有一块很明显的瘀青。 阿虎上前,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声泪俱下。“敢告谒者。大王子曾与韩校事口角冲突,听闻韩校事受伤,想去探望。不料此人不仅不准,还出手伤人。大王子病了这么久,身子弱,这要是有个好歹,我等如何对得起大王的嘱托。还请谒者做主。” 曹苗看在眼里,暗自赞了一声。这才是神演技,自愧不如啊。 谒者分开人群,低着头,打量着曹苗。 曹苗也不看他,只是一手抚胸吸气,一手指着那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防辅吏,嘶声道:“杀……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入行之初,他演过很多小角色,从来没有因为角色小就敷衍了事。此刻表演起来,可谓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并不比阿虎逊色。 谒者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破绽,转身喝道:“既知大王子久病体弱,为何不让他在院中好好休息,非要出来走动?好在没受什么重伤,否则你怎么向大王交待?赶紧抬回去,请医匠来看,不要耽误了。” “我……”王府卫士队率张口想说话,被监国谒者瞪了一眼,登时气短,闭上了嘴巴,低下了头,连与谒者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转身吩咐人抬着曹苗回院。 闯祸的防辅吏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监国谒者一眼,躬身施礼。 曹苗一边扮重伤员,一边暗自叹息。 这雍丘王府也真是怂到家了,被一个监国谒者压得死死的,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自家那个父王到现在都没露面,做王爷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丢脸。 老曹的棺材板真的压不住了。 回到小院,青桃在廊下备了榻,将曹苗安置在榻上。曹苗有一声没一声的喊着,老卫士们却没人愿意理他,纷纷找个借口溜了,只剩下阿虎和青桃、红杏三人。 过了一会儿,曹志带着两个医匠来了,脸上的笑容很勉强。医匠为曹苗检查了身体,却找不出病因,只得拟了个治疗跌打损伤的方子,让曹苗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待医匠退去,曹志又这才问道:“阿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监国谒者发生了冲突?” 没有观众,曹苗没有了继续表演的动力,沉声道:“那谒者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曹志低下头。“阿兄,监国谒者乃是天子诏除,招惹不起。况且,眼下京师谣言正炽,父王百口难辩,实在不宜多事。万一……”他顿了顿,神情黯然。“雍丘虽贫瘠,比起邺城,终究好些。” 曹苗诧异地看向曹志。曹志央求道:“这几天,你就在院子里好好休息,暂时别出去,行吗?” 曹苗没说什么。这个弟弟不行啊,这样就怂了?曹志学问虽好,武艺也不错,性格却是天生懦弱,希望他雄起,与监国谒者——甚至是皇帝对抗,实在不太现实。 曹志坐了一会,见曹苗气息平稳,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也放了心,起身告知。 曹苗躺在廊下,独自出神。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一朵朵白云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变化着形状。院中竹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是个午睡的好时候。曹苗想着,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第10章 腐朽的快乐(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下午,青桃取来了配好的药,煎煮好,摆在曹苗的卧榻旁。 曹苗没喝。等青桃出去,他让阿虎将药倒进罐子里,悄悄给韩东送去。阿虎虽不理解,却极是信服曹苗,照计施行,找个机会,将药送了过去。 遵照曹苗的吩咐,他特地避开青桃、红杏的视线。对这种特殊的信任,他非常珍惜,还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不用曹苗多说,他自己也知道小心。 大约一个时辰后,阿虎悄悄回来了,一脸不忿。他告诉曹苗,那个韩东不仅不领情,还怀疑他在药里下毒,逼着他喝了两口,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事,这才把剩下的药喝完。 曹苗一点也不意外。如果韩东一点不怀疑,直接将药喝了,那才叫不正常呢。阿虎虽然机灵,毕竟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诀窍。 “他伤得怎么样?” “伤得很重。”阿虎说道,眉间闪过一丝不忍。“除了胸肋,背上也有伤,翻身都难。” 曹苗很诧异。他只是撞了韩东一下,力道有限,最多让韩东疼两天,或者断一两根肋骨,不会有什么内伤。至于背上,更不可能,韩东是横向撞在墙上的,背部不可能受伤,尤其不可能见血。 阿虎接着说道:“看样子,应该是另外有人出手伤了他。但是他不肯说,我也不敢多问。我听宋叔说,昨天夜里盗贼见了血,墙头上的瓦都染红了,应该伤得不轻。只是盗贼消失在前院,他们不敢进去查。” 曹苗心中隐隐不安。韩东伤得不明不白,是有人想杀了韩东,栽赃我,栽赃雍丘王府吗? —— 天渐渐阴了下来。 乌云翻滚,如群鸦会聚。风越刮越紧,扯得院中的绿树、翠竹东倒西歪。闪电在乌云间不时闪现,闷雷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人心头莫名发慌。 一场大雨将至,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不吐不快。 曹苗被雷声惊醒,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看着阴沉的天空。 “天黑啦?” “没呢,要下雨了。”坐在一旁的红杏转过身来,见曹苗醒了,连忙起身。“王子饿么,要喝水么?” 曹苗坐起身,再次打了个哈欠。两世为人,好久没有睡这么久的午觉了,一时竟有些犯懒。 “阿虎呢?” 红杏脸上的笑容变得不太自然。她低下头,捻着衣带。“阿虎习武去了。阿虎再好,毕竟还是要从军的,花些时间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将来才能活得久一点。” 曹苗瞅了红杏一眼,咧了咧嘴角,忍不住想笑。这年头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还没发育就知道争宠。他知道青桃、红杏对阿虎住进书房有想法,只是没放在心上。 他对男风没什么兴趣,对幼女也一样。他虽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 见曹苗脸上有笑容,表情看起来也算正常,红杏鼓起勇气,请求道:“王子,你腿麻吗?婢子为你捶捶腿吧。” 曹苗看看眼神恳切的红杏,点了点头。红杏转忧为喜,跪坐在曹苗面前,将曹苗的腿搁在自己腿上,握着小拳头,轻轻敲击起来。她的手法很熟练,不轻不重,很舒服,原本有些麻的腿痒簌簌的,迅速活了过来。曹苗斜靠在榻上,享受着腐朽的快乐。 “红杏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呢。按照朝廷制度,各府里的奴婢不是士息,就是犯官子女。”红杏垂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只是时间太久了,婢子也记不清了,不知道本籍何处,父母为谁,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婢子现在就是雍丘王府的人,就是王子的人。” 曹苗语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青桃也是?” “想来也是吧。”红杏想了想,又道:“不过青桃姊姊是读过书的,还会作诗,与婢子不同。” “青桃还会作诗?” “王子可千万别问她,她是不会认的。婢子也是碰巧,有次起夜,听她吟诗,一边吟一边哭。只是第二天问她,她怎么也不肯承认,还变了脸色,说婢子说梦话。” “你还记得她吟的什么诗吗?”曹苗打了个哈欠。 红杏歪着脑袋想了想。“记不清了,只知道什么花,什么琴的。” 曹苗没有再问,闭上眼睛假寐。他对古诗赋了解不多,之前的曹苗倒是读过不少诗,可是急切之间,他也想不起哪一首里面有花有琴。又或者正如红杏所说,这就是青桃自己作的诗,那他更无从猜起了。 但红杏所言也并非无用,至少说明青桃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或许原来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如今却成了侍候人的奴婢。 按她的年龄来算,家道中落,成为官奴婢应该就是七八年以内的事,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今年是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往前推十年,正是汉魏禅代的前夜,许都、邺城都发生过叛乱,牵连甚广,或许青桃就是其中某个人的子女。 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曹植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名为藩王,实为囚徒,还不如青桃呢。 命运的咽喉啊,千万不能扼在别人的手里。 红杏捶完了一个腿,又换到另一侧。虽然她很小心,还是惊动了出神的曹苗。曹苗没什么反应,她却怯怯的伏地请罪,动作熟练,纯粹出乎本能,小小的身子竟有些颤抖。 曹苗有些意外。在此之前,他就留意到青桃、红杏虽是他的贴身婢女,却与他并不亲近,反倒有敬而远之的迹象。此刻见红杏这般模样,他意识到,之前的曹苗或许伤害过她们。 一个疯子,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曹苗一时犯了难。我是应该像以前一样对待青桃、红杏,以免别人看出破绽,还是略做改变? 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曹苗恶声恶气的哼了一声:“仔细着点,要不揭了你的皮。”说着,抬起自己的腿。红杏虽然挨了骂,却如释重负,忙不迭的请罪,将曹苗的腿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揉捏起来。 东室内,青桃站在窗前,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第11章 孙子十三:用间 曹苗被禁了足,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探查地形,只能略作调整。 他决定先读一点书,熟悉一下这个时代。 曹苗本人受的教育有限,只完成了基本的启蒙,读过一些《论语》《孝经》,发病后就没怎么读过书,就连之前读的都忘了不少。他前世倒是受过教育,只是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学外语上,母语反倒学得一般。 进了戏剧学院以后,他倒是在文学方面下了点功夫,尤其是古诗词。后来做演员,演了一些古装剧,对历史也有了一些粗略的了解,算是粗通文史。记得当时对如今的父王曹植崇拜得五体投地,背了不少他的诗赋。也正因为这些积累,他才能得到导演的认可,接下新剧中曹苗这个重要角色。 如今炒房炒成了房东,体验生活成了穿越,他对曹植的观点有了一些变化。 这人太怂,不顶用。求人不如求己。要想改变这种局面,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 改变这个时代之前,先要融入这个时代。想融入这个时代,多少要读一点书,不管什么时候,文盲是不会有什么出路的。 晚饭后,天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既不适合静坐养气,也不适合行拳,曹苗便坐在了书案前,大声招呼青桃磨墨、红杏焚香,本王子要读书。 青桃仿佛早有准备,应声问道:“王子要读什么书?” 曹苗愣了一下,想起书架上仿佛有《孙子兵法》,便道:“《孙子兵法》。” “哪一篇?” 曹苗转头看了一眼,顺口说道:“用间。”他之前准备的新剧就是一部古装谍战剧,里面提及《孙子兵法》中的《用间》,他为此做了一些案头准备,不算一无所知,说不定还可以秀一下。 青桃起身,到书案前取下一只青囊,拉开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卷竹简,摊在曹苗面前。曹苗只看了一眼,打算秀一下的雄心壮志便被大雨淋了一般,只剩一缕青烟。 明明知道这是汉字,但我就是不认识。 三国时代不应该是楷书了么?钟繇的《宣示表》我也是见过的,为什么这些竹简都是篆书,还写得密密麻麻,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 “这是什么?”曹苗有点恼羞成怒,脸色很难看。 青桃探头看了一眼,顿时面色一变。“王子恕罪,是婢子疏忽,拿错了。”迅即收起竹简,回到书架前,换了一卷,重新摊在曹苗面前。 这次是隶书,字迹依然不大,却极是娟秀,比前世剧组请来的专业人士还要强上三分。 “好书法。”曹苗缓了脸色,由衷夸了一句。 青桃低了头,默不作声。红杏却说道:“王子,这是青桃姊姊的书法呢。不仅这一卷,这屋里的书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抄录的。” “就你多嘴!”青桃喝了一声。 红杏立刻闭上嘴巴,漆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想笑却又不敢。 曹苗瞅瞅青桃。“你还认识篆书?” “粗略识得几个。”青桃低着头,一边磨墨一边轻声说道。她磨墨的手法很熟练,纤纤三指捏着研子,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力气,却极为流畅,砚中墨水荡漾,却没有一点溢出,比阿虎强太多了。 见青桃无意多说,曹苗也没再问,对一个婢女太过关心不符合他疯王子的身份。 《用间》内容并不多,只有二十多支简,五六百个字。只是曹苗很不习惯这种书写方式,一个字一个字的辨认、琢磨,倒是用了不少时间。 读完最后一句“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他忽然心中一动。最近京师有谣言,说西巡长安的天子驾崩,大臣欲拥立曹植为帝,会不会和北伐的诸葛亮有关? 曹魏有以宗室为大将的传统,之前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彰,现在有曹真、曹休。可是有一个人却一直没得到机会,或者说,是他自己没抓住机会。 那就是自家父王曹植。 曹植从小随军,跟着曹操东征西讨,他是知兵的。只是年纪比较小,一直没有机会。他二十三岁时,曹操给了他第一个机会:留守邺城,还特地以他自己当年二十三岁作顿丘令做比喻,可见期待之重。 即使后来曹丕被立为嗣子,曹操依然给了曹植统兵的机会,让他率部增援樊城,解救曹仁。 当时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如果曹植没有这样的能力,曹操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只可惜,曹植喝醉了酒,错过了这个机会,从此万劫不复。 虽然曹植间歇性的犯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但他的才华天下皆知,诸葛亮也不例外。据史料记载,曹植和诸葛亮是通过书信的。以诸葛亮的谨慎,他不会不防备曹叡重新启用曹植,事先传播谣言,挑拨离间,是顺理成章的事。 诸葛亮善用间并不是什么秘密。孟达被司马懿攻杀,很可能就是诸葛亮用间的结果。 他是敌人,这么做无可厚非。可是自家父子躺枪却有点冤啊。 一想到和诸葛亮成了对手,曹苗压力很大。 他演过不少戏,经常要代入人物当时的处境,分析人物可能的情绪和反应。以这种方式分析诸葛亮,他固然能理解诸葛亮的无奈,也更清楚诸葛亮的高明之处。 如果有可能,他绝不愿意成为诸葛亮的对手。 当然,他也不想做诸葛亮的队友。 如果谣言是诸葛亮安排的间谍放出来的,那么这个间谍是什么样的间谍?是潜入曹魏的蜀汉间谍,还是从曹魏内部策反的间谍,又或者根本就是曹魏内部对曹植不满的人,只是被诸葛亮利用了而已? 曹苗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尽快与韩东面谈一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撬开韩东的嘴,搞清楚是谁在背后作祟。想要反击,总要知道敌人是谁。 见了面,又该如何说服韩东合作?是用强,还是用计? 曹苗想起了那枚玉枭印,鼻端仿佛又闻到了一缕幽香,神秘,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第12章 小心机 见曹苗出神,青桃、红杏都闭上了嘴巴,生怕打扰曹苗。 感觉到气氛突然安静下来,曹苗立刻警觉,拍拍嘴,打了个哈欠,做出犯困的模样。 青桃、红杏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青桃起身,吩咐红杏去准备洗漱用具,自己到内室整理床铺,侍候曹苗就寢。等她回到书房,红杏还没回来,只有曹苗靠着书案,一手支额,一手翻书,顾自出神。 “王子,今天由婢子侍寢吧。”青桃走到曹苗身边,轻声说道。 “不需要。”曹苗也没多想,顺口说道。别说他对还没发育成熟的青桃没性趣,就算有,今天也不行,晚上还要夜探韩东呢。 青桃伏在地上,叩了个头。“婢子死罪,请王子责罚。” 曹苗停下了翻书的手,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桃。“何罪之有?” “婢子愚钝,实不知情。只是王子以往不好男色,一向由婢子侍寢,如今突然让小奴代替婢子,想必是婢子侍候不周。” 曹苗扬扬眉,欲言又止。这可是个麻烦事,怎么解释这个变化,才能不惹人生疑? 他想了一会,不紧不慢地说道:“青桃,并非是你侍候不周,而是我好梦中杀人,怕无端伤了你性命……” 不等曹苗说完,青桃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婢子侍完寢便回外室,由王子独眠便是。如此,大王或者家丞问起,婢子也好应对。” 曹苗暗自挠头。青桃提醒的对,她自己怎么想或许无所谓,王府里的其他人生疑才是麻烦。雍丘王府可不仅是他们父子,还有不少家丞之类的官员。这些人名义上是王府属官,实际上都是朝廷委任的,谁知道哪个是耳目? 这年头的贵族穷奢极欲,生活作风腐败,放浪形骸,好男风的比比皆是。可他之前不好此道,突然变了性子,难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就算最后没什么事,也会引来别有用心的目光,对他行事多有影响。 可是,我实在对青桃下不了手啊。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营养又跟不上,瘦得像竹杆似的,小腰岂止A4,实实在在在只堪一握。是什么样的禽兽才忍心摧残? 好吧,貌似那个禽兽就是曾经的我。可是今日之我,己非昨日之我,这事不能再干了啊。 人总得有点底线不是? 曹苗的目光在青桃匍匐的身上来回扫了两趟,心中一亮。“青桃,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太好?” 青桃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曹苗。“王子?” 曹苗收回目光,眉头微蹙,露出一丝淡淡的嫌弃。“全是骨头,硌人。” “呃……”青桃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曹苗摆摆手。“多吃点好的,养好了身子,再来侍寢吧。” 青桃低头看看自己,哭笑不得。她没觉得自己瘦了,她一直以为就这样。可是既然曹苗嫌她硌人,不让他侍寢,她总不能坚持说自己不硌人,可以侍寢? 这时,红杏端着水盆进来,青桃顺势起身,与红杏一起侍候曹苗洗漱。洗完脸,洗完脚,青桃又为曹苗擦拭身体。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渐热,王府里却没有每天洗澡的条件,只能用布巾擦擦。 曹苗很无奈。他实在不习惯由两个小姑娘帮他擦身,而且是全身,但他又没有理由拒绝。 总不能说她们手太凉吧。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青桃是不是故意的,特地脱了外衣,上身只剩一件不能蔽体的小衣,露出一身虽然营养不良,却仍然富有胶原蛋白的肤质,在黯淡的灯下发出青白色的润泽。 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小野兽,被青桃看出破绽,曹苗只得无话找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青桃,听说你会作诗?” 青桃一边忙碌,一边应道:“王子别说红杏瞎说,婢子哪会作诗,只是儿时启蒙,还记得几句罢了。” “你进府几年了?” “九年有余。” “还记得本姓吗?” 正为曹苗擦背的青桃动作微滞,停了片刻,才又说道:“记得又有什么用。身为官奴婢,这辈子想来是用不着了。”她看了曹苗一眼,抿抿嘴,又道:“除非王子将来继承了爵位,能除了婢子的奴籍。” “你觉得我能吗?”曹苗不紧不慢地说道,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青桃迟疑了片刻,转到曹苗身前,跪倒在地。“恕婢子多嘴。王子若能好起来,就算不能继承爵位,封公封侯也是意料中事。真有那么一天,婢子们不管脱不脱奴籍,都能过得比现在好些。” 红杏站在一旁发愣,直到青桃扯了扯她,她才反应过来,跟着跪在曹苗面前。 曹苗打量着青桃,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安,甚至有些恼怒。很显然,青桃已经感觉了异样,她在借机试探,甚至刚才主动请求侍寢也是如此,自己一时不慎,已经露了破绽。 不能轻视古人啊。你以为她是无足轻重的龙套,谁知道她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不过曹苗转念一想,又坦然了。不管自己的破绽有多大,青桃又有多聪明,想必她不会想到穿越这种事。就算再变,我也是曹苗,是她的主人。我如果强大了,对她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那你们就小心侍候着。等我封公封侯的那一天,为你们脱籍。” “谢王子。”青桃喜极而泣,连连叩头。红杏虽不明白,却也知道是好事,也跟着叩头。曹苗看着两个衣着清凉的未成年少女在自已面前俯仰,又不能故意挪开眼睛,不免尴尬,小野兽蠢蠢欲动。 青桃眼角余光瞥见,脸上泛起微红,伸手抚上曹苗的膝盖,手指有意无意的轻挠,眼神也多了几分湿润。“王子,婢子……真的瘦得硌人吗?” 曹苗大窘,强作镇静,沉下脸。青桃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正向前试探的手,讪讪起身,在水盆里濡湿了布巾,继承为曹苗擦拭身体。 曹苗生怕再出意外,保持着冷漠,一言不发,直到青桃、红杏出了门,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关上房门,定了定神,调整呼吸,抻筋拔骨,为今天的行动热身。 当他准备得差不多时,阿虎回来了,推门而入,面带喜色。 “王子,防辅吏和韩东咬起来了。” 第13章 夜探(上) 韩东喝了几天药,伤势有所好转,今天便去找了监国谒者的麻烦。 原因也很简单:他受伤的这几天,监国谒者不仅没给他任何帮助,还不断的差人去骚扰他,催他返京复命。上行下效,防辅吏们对韩东也没什么好态度,当面敬而远之,背地里传他的谣,说他贪得无厌,仗着校事的权力勒索财钱,得不到满足就装病扮伤,栽赃陷害。 韩东气不过,身体略有好转,便去找监国谒者理论。奈何他既说不过监国谒者,也打不过防辅吏们,被几个身强力壮的防辅吏强行送回住处,刚刚好点的伤势又重了几分,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无人问津。 “伤得很重?” 阿虎忍不住心中快意,满面笑容。“他现在没人问,也就我愿意接近他,刚刚帮他换药时,看了伤口。”阿虎眉头微皱。“虽然伤口快好了,不过隐约还能看得出是箭伤。”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背后中箭,而且是他在跃上墙头时射中的,那人时机掌握得极佳,一箭破甲,是高手,我阿翁也做不到。” 曹苗心中一动,问道:“府里有人能做到吗?” 阿虎愣了一下。“我阿翁是府里箭技最好的,他做不到,就没人能做到。” “防辅吏呢?” 阿虎一脸鄙夷。“那些废物,更不可能。他们能射中固定目标就算不错了,这种活,他们干不了。” 曹苗手指轻叩。“这么说,韩东是被府外的人伤的,而且这人是个高手?” “应该是。”阿虎用力的点点头,脸上露出几丝凝重。“王子,你可得小心些,以后不能再登高了。” 曹苗深以为然。身边藏着一个敌我不明的箭术高手,的确要小心些,站在高处就是给人当靶子。只是他想得比阿虎更复杂些。从时间来看,伤韩东的人并不是那天在房里的人,而是另有其人。换句话说,现在藏在暗中,身份不明的人不是一个,而是至少两个,甚至更多。 还真是暗流涌动啊。 “见过伤韩东的那支箭吗?” “箭?”阿虎摇摇头,不以为然。“从箭上能看出甚?” 曹苗瞅瞅阿虎,没有再说什么。阿虎见曹苗这副表情,知道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气势弱了三分,尴尬地摸摸脑袋。 曹苗再次确认了韩东所在的位置,防辅吏巡逻的规律,上床假寐,直到子时初更的铜锣声响过,他才翻身坐起,叫上阿虎,悄悄的打开了房门。 东室一片漆黑。曹苗指了指对面,阿虎会意,蹑手蹑脚的走过正堂,站在东室门外,听了片刻,又向曹苗打了个手势,示意青桃、红杏都已经睡了。 曹苗安排好机关,出了门,来到西侧的夹壁,踩着事先观察过的坑窝,轻松上了墙头。 雍丘王府并非新建,而是利用一个旧城增修而成。院墙是夯土所筑,时间也不短了,上面有不少坑凹,并不难攀登。 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曹苗虽然一直想回去,甚至不惜以身引雷。可是他也清楚,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活下去是必须面对的事。所以他花了大量的时间习武、健身,几乎不分昼夜。 一个多月的苦练,不仅让他强壮起来,有了体力基础,还具备了一定的轻身功夫。 轻功不是法术,做不到御风飞行,《卧虎藏龙》中飞檐走壁只是骗老外的。真正的轻功和跑酷相似,是在身体灵活、平衡能力过人的基础上进行的运动,技巧很重要。只要能持之以恒的练习,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差别只是能做到多好。 有传统武术的底子,他练习起轻身功夫更容易见效果。当年为了在一部戏里扮演一个跑酷少年,他曾向专业人士请教过,又专门练习了有大半年时间,拍摄出来的效果非常好。只是那部戏的剧本很脑残,饰演主角的流量明星忙于四处轧戏,明显不在状态,票房、口碑双扑街,反倒是他这个配角赢得了一些好评。 一个多月的练习虽然不能让他达到最佳状态,却足以应付这雍丘王府的墙。 蹲在墙头,曹苗看了一眼雍丘王府,又看了一眼西南角的望楼。 雍丘王府有两座望楼。东北角有一座,由王府卫士把守,负责王府的安全。西南角这一座却由监国谒者负责,说是保护王府,其实是监视曹植父子的一举一动。 夜色已深,西南角的望楼上有光,却看不到人影,想来防辅吏们是偷懒,找个地方打盹了。倒是东北角的望楼上还有人来回走动。只不过那些卫士大多年老,眼力不济,未必能看到这边的动静。 阿虎上了墙,再次指了指韩东所住的小院,向曹苗解说了一下形势。 “你留在这里。”曹苗说道。 “王子要一个人去?” 曹苗点点头,没有解释。经过晚上那件事,他觉得不能和阿虎、青桃等人太随便,保持一定的尊卑关系有好处。他们都没成年,不知道轻重分寸,太随便了容易放肆。尤其是阿虎,他知道的太多,放肆会增加泄密的可能性。 留下阿虎放风,曹苗手足并用,像猫一样沿着院墙向前潜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高度集中,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有动静就伏在院墙上不动,与院墙融为一体。 留在原处的阿虎看着曹苗悄无声息的前行,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又懊恼地拍拍头。怪不得王子不带我去,原来是怕我动静太大,暴露行踪啊。 轻松避开两队巡视的防辅吏,曹苗来到韩东所住的小院,悄无声息的下了地,来到窗前。屋里传来韩东翻身的声音,间杂着含糊的呻吟声,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听得格外清晰。 曹苗暗自冷笑,听了片刻,伸手轻轻推开半掩的窗户,纵身一跃,就地一滚,卸去冲力,顺势坐在了韩东的床边,手稍微一摸,便找到了韩东藏在床上的长剑,顺手扣住剑格。 “谁?”韩东突然惊醒,伸手去拔剑,却被曹苗扣住,拔不出剑。他身体一动,翻身坐起,却被曹苗用剑柄压在肩头,牢牢地摁在床上。 接连被制,韩东有些乱了阵脚,趴在床上,不敢轻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稳住心情,这才寒声问道:“足下是谁,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曹苗哑着嗓子,压低声音。“你应该清楚。” 韩东身体一振,强摁着回头的冲动。“韩某真是有眼无珠,没想到谒者深藏不露,居然是个高手。怎么,想杀人灭口?” 第14章 夜探(中) 曹苗有些意外。其实他模仿的并不是监国谒者的声音,而是那个被他碰瓷的防辅吏。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记住了那个防辅吏的外形和声音,也看出他和监国谒者之间有些交情,这才起意模仿他。以他的配音功力,模仿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还是可以做到七八分相似的。 没想到韩东却误为是监国谒者本人。 像吗?这差距……有点大啊。 故事不按剧本走,曹苗却不慌张。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按着韩东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等韩东开口求饶,还有点像猫戏老鼠,故意戏耍韩东。 他相信,以韩东之前表现出来的脾气,根本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一定会有所动作。 只要韩东有所动作,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就能跟着顺势演下去。 果然,没过一会儿,韩东就支撑不住了,哑着嗓子说道:“你杀了我也没用,尹都尉还会派其他人来。” 曹苗还是不说话。尹都尉应该是韩东上次提过的尹模,但他不熟悉此人,仓促接话,容易露馅。 韩东喘了两口气,笑了起来,口中“咝咝”作响,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其实你还真是想多了,我不是来查你的。你们那点破事,根本不用查,朝廷清楚得很。呵呵,勾结蜀贼,养寇自重,这可比拥立雍丘王登基可信多了。” 曹苗虽然没说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听出了韩东的言外之意。曹叡驾崩,大臣拥立曹植的谣言果然是内部人造的谣,就是为了和朝廷博弈,还有和蜀汉相呼应的嫌疑。 谣言的源头,就是那个监国谒者。 曹植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曹苗很生气。这也太不厚道了,棋子就没有尊严吗? 曹苗呵呵冷笑了两声。“你和大王子几次会面,说了些什么?” “大王子……”韩东欲言又止,气息粗重,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曹苗甚至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过了片刻,韩东勉强恢复了平静。“私人恩怨,不足道也。” 曹苗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两声。 韩东也知道这个理由不够,接着说道:“朝廷怀疑大王子的狂疾是装的,派我来查验真伪。” “装的?” “嗯。”韩东顿了顿,又道:“这是上司交待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曹苗抑制住心中惊讶,又问道:“那你查验的结果如何?” “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还不能断定。” “有何古怪?” 韩东冷笑两声,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说道:“我知道的就这些。谒者要杀便杀,毋须多言。只是处理得干净些,找好替死鬼。若是还赖在雍丘王父子身上,怕是没人相信。” 曹苗也不说话,将大拇指按在韩东的颈动脉上,稍一用力,韩东便晕了过去,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气息也平稳了很多。 曹苗起身,拨亮床头的灯,打量了一下四周。屋里的摆设不错,比他屋里还要好一些,只是脏乱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阿虎所言不虚,这韩东人缘是不行,监国谒者连个收拾的仆人都没给他安排。 想想也能理解。监国谒者以为韩东是来查他的,又怎么会给他好脸色。 曹苗重新灭了灯,站在韩东的床头看了片刻,确认韩东是真晕了过去,同时也让自己身上多一些韩东屋里的气味。可惜韩东不能起身,要不然他还想再看看韩东的身形,扮得更像些。 待会儿,他要去做件事,而且要栽赃在韩东身上。至于韩东能不能脱身,那就看他本事了。 在脑子里构思了好行动方案,曹苗换上韩东搁在床头的外衣和靴子,拿起韩东的长剑,从容出门。四周无人,晚风习习,只有虫鸣依旧。他没有上墙。监国谒者的院子离此不远,只隔两道门,而且韩东有伤在身,翻墙越壁不太可能,将来追查起来,终究是个破绽。 夜深人静,巡夜的防辅吏都有些犯困,曹苗也没费什么心思,很容易地找到了监国谒者的卧室。 卧室中一片狼藉,鼾声大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骚和脂粉味。黯淡的灯光下,三条肉虫搂在一起,睡得正香。 曹苗隐在门后,一边倾听屋内外的声音,判断形势,一边借着灯光打量屋里的陈设。一看之下,他便险些气炸。刚才看韩东屋里的陈设,他已经心理不平衡,此刻看到监国谒者的卧室,他才知道自家父子这个雍丘王、王子真是太丢份了。 恶奴欺主啊,雍丘王府的好东西都被这狗东西霸占了吧。 曹苗越想越气,走到榻边,先在两个女人脖子上先别按了一下,让她们继续睡,又扯过帐钩,将她们的手脚捆了起来,嘴也堵上,然后抽出韩东的长剑,在监国谒者的脸上抽了两下。 也许是精力消耗过度,监国谒者并没有醒,嘴里咕噜咕鲁的说些什么,伸手拨开了曹苗的长剑,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侧的女子,又睡着了。 曹苗看得上火,也没跟他客气,一剑刺在他大腿上,深可见骨。 监国谒者痛醒,刚要大叫,曹苗早有准备,将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布塞在了他大张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叫声,然后将寒光闪闪的长剑横在他的面前。监国谒者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曹苗背对着灯,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手中长剑沿着监国谒者的老脸向下滑,在他干瘪的胸膛上停住,缓缓用力,刺入他的皮肤,又向下轻滑动,划开皮肉。鲜血涌了出来,顺着监国谒者的肚皮向下流,很快濡湿了他丑陋的分身。 监国谒者惊恐地叫起来,呜呜有声,奋力挣扎。一股热流涌出,屋里又多了薰人的尿臊味。 曹苗一边咝咝地笑,一边哑着嗓子,模仿着韩东说话的腔调,尤其那种欠抽的轻浮味道。 “老狗,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他挥动长剑,滑到监国谒者胯下。“说点我想听的,给你个痛快。要不然,让你死无全尸,做个太史公。” 监国谒者抽搐着,涕泪横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全无一丝反抗的勇气。 “从你们勾结蜀贼说起。” 第15章 夜探(下) 有人说,外表看起来越狠的人,内心越怯懦。 平时官威极重的监国谒者显然就是这种人。曹苗也没用多少手段,只是在他胸口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就彻底怂了。一五一十,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最后还按照曹苗的要求,写了一份供状。 监国谒者叫王泰,字伯康,琅琊人。王家是琅琊大族,王泰少年时自诩才华,期望甚高,没曾想黄巾举事,天下大乱三十余年,他一肚子诗书经学全无用武之地。好容易稳定了些,他出仕为官,官至白马县丞,眼看着要再进一步时,又在汉魏禅代时站错了队,被免职为庶民。 眼看着年过半百,仕途蹉跎,他想到了走捷径,痛打落水狗曹植。 曹魏建国伊始便确立了严管宗室的政策,不仅让所在郡国太守监管诸王,还设立了监国谒者、防辅吏这样的专职人员。对宗室看管越严,越容易升迁,对曾与曹丕争位的曹植尤其如此。诬告曹植不仅成功率高,而且代价极低,就算是查无实据,一般也不会责罚。 王泰在白马任县丞时,东郡太守王机就这么干过。 王泰的前任灌均也这么干过。如今灌均已经升了官,到新城郡做郡丞去了。不出意外的话,致仕之前能做到二千石。 王泰学起王机、灌均来毫无心理压力,只是这份供状落在韩东手里,他的仕途算是彻底毁了。别的不说,今天的丑态传出去,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王泰很伤心,痛哭流涕。 不过,对与蜀汉勾结的事,他矢口否认。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蜀汉人,也没这条件。他诬陷曹植是受东郡太守王机指使。至于王机与蜀汉有没有关系,他就不清楚了。 王机。曹苗一再听到这个名字,恨得牙痒痒,牢牢的刻在了心里。 看着瘫在床上,像一团鼻涕虫的王泰,再想想王机,曹苗说不出的恶心。太原王家、琅琊王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在历史上名声都不错,怎么会出这样的败类? 看着王泰在供状上用了印,曹苗将供状收起,长剑在王泰面前晃来晃去。 “多谢谒者配合。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吧?” 王泰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床上,连连叩头求饶。等他抬起头,才发现面前完无一人,“韩东”已经走了。他一下子瘫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半天没缓过劲来。 想到短处捏在了韩东手上,仕途、名声毁于一旦,王泰悲从中来,却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掩着嘴,像断了腿的狗一样无声的呜咽。 曹苗再次来到韩东的小院,确认韩东还没醒,悄悄的还了衣服和长剑,原路返回。 阿虎等得焦急,见曹苗安然无恙,长出一口气,与曹苗一起下了墙。回到堂上,曹苗让阿虎再去对面听听青桃、红杏的动静,自己进了书房。 一进门,他就停住了脚步,手臂轻抖,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滑了出来,反握在手中。 原本关好的内室门虚掩着,一抹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曹苗一动不动,只是悄悄的挪了一下身体,背靠着墙。 过了一会儿,阿虎回来了,刚要说话,曹苗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又指了指内室的门缝,示意阿虎站在到门的另一侧,与他形成夹击之势。阿虎也反应过来,大吃一惊,拔出长刀,护在身前。 曹苗正准备开门,门开了,青桃披着一件曹苗的外衣,出现在他们面前,展颜而笑。 “王子回来啦。” 阿虎目瞪口呆,看看青桃,又看看对面的房门,一脸茫然。 曹苗眉头紧蹙,双目如电,紧盯着青桃。“青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桃抿嘴而笑,微微屈膝。“王子外出夜游,婢子不能像阿虎一样陪着,只好在屋里守着,备好水,待王子回来,服侍王子洗漱。万一有不速之客,婢子也好应付一二。” 曹苗走进房间,果然看到了准备好的水和布巾之类物品。他没有再说什么,由青桃服侍着洗漱完毕,才让阿虎将水端出去,却留下了青桃。青桃早有预料,也不多说,关上门,拉开帷帐。 “王子,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曹苗上了床,却不躺下,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青桃。 青桃跪了下来,低着头。“未经王子许可,婢女自作主张,擅入内室,死罪死罪。” 曹苗沉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王子这两日行事古怪,屡次与校事韩东发生冲突,又问起府中状况,婢子想着你或许会寻他麻烦,这些日子一直留意着。” “还有呢?” “婢子为王子煎煮的药,王子分明没喝,药却不见了。院中又看不到倾倒的痕迹,阿虎倒是每天都要出院子几次。婢子便想,这药或许是阿虎得了王子吩咐,拿去了别处。至于给了谁,婢子却想不出。” 曹苗脸色不变,心里却惊讶不已,曾经很坚定的信心有一丝动摇。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疑,没曾想却事事落在青桃眼里,是自己演技不好,还是青桃太聪明了。 “嗯,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曹苗不动声色的在语气中添了三分威压。 “的确没有了。”青桃身体一哆嗦,连忙膝行一步,上前抱着曹苗的腿,仰起头。“关于今天的事,的确是没有了。只不过……这些日子,婢子看王子与以往有些不同,也多了几分小心。旁人问起,婢子也没敢说一句不该说的。” “谁问起过?” “监国谒者,防辅吏,还有二王子。”青桃顿了顿,又道:“夫人将婢子叫了去,也问过一回。” 得知这么多人关心自己,曹苗很高兴,那场戏总算没白演。他翻身躺下,又示意青桃上来,掩好帐角。 “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一件也不能漏。” “喏。”青桃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像只小猫,从曹苗脚边爬上了床,小心翼翼的蜷卧在曹苗身边,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曹苗。似乎她一眨眼,曹苗就会又没了。 第16章 当年事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曹苗并没有失忆,他知道之前的青桃是什么样的人,虽说不曾虐待过他,照顾得也算尽心,却也对他没什么好感,所作所为只是职责所在。或者说,她别无选择而已。 如果有机会离开他,青桃可能早就走了。 今天突然这么主动,自然是有所求。 他没想过一直瞒着青桃,但他也不想轻易将青桃牵扯进来。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泄露的可能性越小。既然青桃已经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他必须面对,并做好应变措施。 包括杀人灭口。 他不想轻易杀人,但真该杀的时候,他也不会手软。若是让韩东和王泰知道是他搞事,他们不得疯了? “你会做诗?”曹苗看似随口闲聊,语气中即充满压力。 “婢子哪会做什么诗,不过是念几句时人之作罢了。”青桃知道曹苗想问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道:“王子,婢子本姓张,乳名英子,祖籍武威祖厉。先大父宣威定侯,讳绣,字子文。先父讳泉,字伯渊,建安二十四年,因魏讽案身死。父兄被杀,婢子因年幼,得以免死,没为官奴婢,黄初二年入府,当时还叫临淄侯府。” 曹苗吃了一惊。“你是张绣的孙女?” 青桃点点头。“大王子若有疑虑,可以去问大王和夫人,他们都清楚婢子的来历。”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府里的奴婢大多如此,想来朝廷也是为了便于看管。” “我父王知道?” 青桃静静地看着曹苗。“婢子当时年幼,很多事并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婢子记得很清楚。魏讽案发前不久,当时还是临淄侯的大王曾到婢子家,与婢子阿翁密谈。他走之后,婢子阿翁就开始收拾行装,好像要出远门,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走。他当时要是走了,也许婢子家就不会这样了。” 曹苗心中万马奔腾。 曹植与张绣之子张泉密谋,魏讽案,这里面有联系? 阴谋啊。 曹植还有这样的大手笔?看起来不像啊。 多亏多年的演戏经验,曹苗虽然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脸上却没什么反应,平静地打量着青桃。青桃原本还有些兴奋,被他这没什么温度的目光看着,渐渐局促起来,身体缩得更紧,像一只无助的流浪猫。 “这些天,都有什么人问过我,怎么问的?”曹苗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 青桃不敢放肆,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向曹苗汇报。 那在晚上,曹苗在屋顶又是吟诗,又是舞蹈,还指着曹植,问他知不知错,成功地吸引了府里府外很多目光。监国谒者、防辅吏自不必说,既有直接逼问的,也有拐弯抹角的,青桃一问三不知,全部推作王子狂疾发作,敷衍过去。 外人可以敷衍,府内的人却不能如此应对,尤其是夫人谢氏问起,青桃只能将最近一个多月的情况详细汇报,有些事甚至追溯到几个月前。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搞清楚曹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曹苗的病情有变化,可能加重了,也可能有好转。具体如何,还要再看,谢夫人便要求青桃多多留意,随时汇报。 正因为如此,青桃才注意到曹苗和阿虎的异常。今天晚上,他们一出门,她就知道了,生怕有人突然来,发现曹苗房里没人,特意藏在里面,弄出些动静,直到曹苗回来。 “王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婢子知无不言。” 曹苗问了几个问题,青桃一一作答,合情合理,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曹苗稍微放了些心,又问道:“大王最近可有什么反应?” “自从被王子问了那一句,大王的心思就更重了,常常彻夜不眠。夫人和二王子都很担心他的身体,劝了几次,只是无用。” 青桃知道的就这么多,曹苗再问也问不出有营养的东西,时辰不早,也有些困了,便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青桃也困得眼皮发沉,却不敢睡,战战兢兢的卧在一旁。 她逼问过阿虎,得知曹苗警告过阿虎,他好梦中杀人,不准阿虎在他睡觉时靠近,否则会有性命危险。今天曹苗虽然没让她侍寢,却将她留在室内,焉知不是想借着梦中杀人的由头取她性命? 已是初夏,天气有些闷热,蚊虫也渐渐多了起来。等候曹苗时,她已经将帐内的蚊子赶得干净,只是曹苗上床时,没及时掖好帐角,又进来了两只,嘤嘤的叫着,甚是烦人。 青桃索性坐了起来,取过悬在床头的竹扇,为曹苗扇风,驱赶蚊虫。 灯光昏暗,床上又大字形躺着曹苗,青桃不敢动作太快,生怕惊扰了曹苗,想抓住那两只蚊子更是难上加难。她想了好久,居然被她想出一个办法来,一边为曹苗扇风,一边解开衣襟,裸露出自己的身体,诱蚊子来咬,再用衣襟扑捂。 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在被咬了几次后,她成功的扑杀了这两只蚊子,自己也累得不行,蜷缩在曹苗脚边睡着了。虽然一直提醒自己不能真睡着,可是没过一会儿,她还是进入了黑甜之乡。 青桃浅浅的鼾声一起,曹苗的鼾声就停了。他其实并没有睡。为了今天晚上的行动,他昨天睡了一下午。他只是想看看青桃的反应,看看她能否留在身边。 听着青桃的呼吸,曹苗没有动。他知道青桃是真睡着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白天没个闲的时候,晚上又等他等到下半夜,她还能支持那么长时间,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至于青桃为什么不敢睡,他心里也一清二楚。从各种因素来看,青桃除了没有阿虎那样的身手,其他方面都比阿虎强,更适合做个心腹。 张绣的孙女,那可是曹丕的生死仇人,应该可以信任。具体如何,还要问问曹植再说,不能只听青桃的一面之辞。如果确认无误,他会考虑告诉青桃一些事。 现在,他要去见曹植。钓了曹植这么多天,也该和他见一面了,尤其是王府里即将闹出大事的时候。 曹苗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青桃睡着了,这才悄悄起身。在床头的衣架上,他看到一套新浆洗好的衣服,知道是青桃准备好的,不免又对青桃多了几分满意。他穿上干净衣服,出了门。 东方既白,一弧血红的朝阳即将露出地平线。 第17章 种菜养鱼(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王府的北侧是一个花园,没什么名贵的花草,却打理得很整洁。 花园中有池,池上有飞梁,飞梁上有座小亭,和常见的花园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几分烟火气。 尤其是当曹苗看到站在菜畦中的中年妇人时。 妇人身着布衣,花白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垂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把韭菜,脚边放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搁着几样曹苗说不上来的瓜果。 听到脚步声,妇人抬头,见曹苗缓步而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低了头,敛身屈膝,行了一礼。 “妾谢氏,见过王子。王子安好,令人心喜。” 曹苗微怔,园外又有脚步声响,曹志走了进来,见曹苗也在,顿时愣住,随即快步上前。“阿兄,你怎么……起这么早?”见曹苗看向那妇人,曹志连忙介绍道:“这是我阿母。” 曹苗恍然。这是曹志的生母谢氏,他原本有点印象的,只是没曾想十年不见,她竟老成了这样,与十年前的少妇判若两人,一时竟没认出来。 为了与曹植见面,从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起,曹苗就进入角色。此刻得知妇人是曹志生母,他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妇人一眼,便收回目光,从曹志母子身边走了过去。 曹志不以为忤,反倒有几分欢喜。他的母亲是卞太后的侍婢,与曹植一起长大,后来便成了曹植的侍妾。因为出身低,却又深得曹植信任,所以不为曹苗的生母崔夫人所喜,连带着曹苗对谢氏也没什么好感。 曹苗此刻的表现实在再正常不过。看样子,他的病情又有好转。 曹志跟了上去,曹苗头也不回的挥挥手,神情淡淡,自带三分疏离。 曹志连忙收住脚步,回头提起谢氏脚边的竹篮,与谢氏一起出了花园。出了门,曹志轻声问道:“阿母,你看王兄像武皇帝吗?” 谢氏回头瞅了曹志一眼,略作沉吟。“的确有几分相似。” 曹志喜道:“我就说嘛,王兄这次一定是得武皇帝在天之灵保佑。” 谢氏苦笑了两声,摸摸曹志的头,拂去他头上的一片树叶。“但愿如此。允恭,你去见你父王吧。得知你王兄病情好转,他也会高兴的。” 曹志犹豫道:“万一……” “去吧,你父王自有计较。”谢氏接过曹志手中的竹篮,轻轻推了推。 曹志点点头,匆匆向小楼走去。 花园并不大,几处景观也破旧得很,曹苗很快就走了一圈。他回到花园中央的飞梁亭中,坐在栏杆上,看着水中游弋的黑鱼、草鱼,哭笑不得。人家王府里都养观赏鱼,雍丘王府里养食用鱼,也算是一奇。 不过比起在花园里种菜,也不是不能接受。 也许过几天,连种菜、养鱼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曹苗抬头看向西侧的院墙。在那堵高墙外,有一片果林,花开得正艳。至于能不能等到结果,那就说不准了。虽说按韩东交待,天子根本不信王泰等人的谣言,却不能因此断定天子不会借题发挥,打压曹植。 曹植以为曹丕驾崩,曹叡登基,他就能迎来转机,未免太天真了。 诏书不是已经下了,要徙封浚仪么。就算这是虚惊一场,雍丘也不会是曹植最后的封地。在雍丘王之后,还有几个封号等着他呢。 好好的皇帝不做,被人当猴耍,开心吗? 曹苗想着,自然而然地哼了一声,嘴角挑起一丝讥讽。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曹苗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看着水中游弋的黑鱼出神。 脚步声慢了下来,透着几分迟疑,几分不安。在离曹苗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再也没有前进。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很轻的脚步声离去,在园门外消失,想来是站在门外,防止有人靠近,打扰了园内的交谈。 “嗯咳……”一声闷咳,真伪难辨。 曹苗充耳不闻,眼神却渐冷。虽然背对着来人,眼神看似无用,但他却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俗话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在表演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不亚于形体。真正的演员能通过眼神表达很多信息,不仅能影响别人,也能影响自己,从而改变整个人的气势。 身后之人显然感觉到了这一点,越发局促,接着又咳嗽了两声,连呼吸也窘迫起来。过了片刻,他总算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破音。 “允……良,你……” 曹苗抓住时机,冷冷地说道:“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好容易鼓起勇气说话,却被曹苗生生打断,身后之人一时语塞,半晌后,长叹一声。“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这些天,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抽在我的身上。若是犹不知悔,我与禽兽有何区别?允良,我……我愧对武皇帝。” 曹苗缓缓站起,甩了一下袖子,又慢慢转过身,有如实质般的目光看向几步外的中年人——他的父王曹植,眼神带着三分鄙夷、三分怜悯,三分失望,还有一分惋惜。 曹植被曹苗看得心中一颤,愣了片刻,消瘦的面颊抽了抽,又惭愧地低下了头,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摇曳,令人心酸。 “仅仅如此?”曹苗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带着压抑的愤怒,如同云中咆哮的雷,地底奔涌的火,野兽发作前的低吼。 曹植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迎着曹苗的目光,眼眶泛红,泪水沿着青白的面庞滑下,神情虽凄苦,却坚毅了很多。“允良,这些年……是委屈了你,可是有些事……并非如你所想,当年就算我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成功,反倒可能兄弟反目,父子为仇,基业崩溃。你当时年幼,只知丧母之痛,却不知道你阿母被杀另有原由,非我之过。” 崔夫人之死与曹植无关?曹苗心中诧异,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植,神情稍缓。 见曹苗神情虽冷漠,却没有发作的迹象,曹植心中的忐忑略定。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允良,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叔叔崔季珪吗?在你母亲死后不久,他也被武皇帝杀了。即便如此,支持我的人还是屈指可数,武皇帝徒呼奈何,只能立文皇帝为太子。” 第18章 苦肉计(求推荐) 曹苗很震撼。 曹植落败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曹操杀崔琰是逼世家低头? 照这么说,崔夫人被杀,不是因为穿得不对,而是因为清河崔氏不肯支持曹植,曹操要逼崔琰低头? 曹苗虽然很想听曹植详细说说当年的事,可是此时此刻,又不容他听下去。他变了脸色,拂袖而去。 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盯着曹植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昨天晚上杀了王泰和韩东,你等着降罪的诏书吧。”说着,甩着袖子,如癫似狂的哈哈大笑着,出了花园。 曹志听到曹苗的笑声不对,赶到园中,却见曹植一人呆立在亭边,顿时急了。“父王,阿兄他……” 曹植脸色惨白,伸手拽住想去追曹苗的曹志。“允恭,你立刻带十名卫士,围住小院,护得你阿兄周全。不管任何人来问,就说昨天夜里,你阿兄身体不佳,用了太多安神药物,一直在院中沉睡,从未外出。” “阿兄他……” “别问了,快去。”曹植一挥手,打断了曹志的疑问,厉声道。 曹志不敢怠慢,飞奔着去了。 曹植来回转了两圈,一跺脚,也转身出去了。 曹苗回到小院不久,曹志就追来了,急得小脸通红,几次开口想问,却见曹苗一脸怒气,只得把满腹的疑问藏在心里,叫起阿虎、青桃等人,吩咐相关事宜,尤其是统一口径。 青桃、阿虎心知肚明,满口答应。阿虎去召集卫士,青桃则去准备药。曹苗病了多年,时常发作,安神的药是常备的,只要来不及煎煮汤剂,只能用丸药代替。 红杏却一无所知,只是茫然地应着,青桃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曹苗最清闲,在廊下独坐发呆,扮演用药过量,神智不清的病人。 就在曹苗的注意下,青桃走到曹志面前,和曹志说了几句什么。曹志有些为难,却还是点头应了。 十名卫士在队率老宋的带领下刚刚赶到,曹志便喝令他们将将青桃绑起来,又亲自动手,狠狠地抽了青桃十几鞭子。一边抽一边大声斥责,大意是说青桃不小心,服侍曹苗服药时弄错了剂量,以致于曹苗沉睡了一夜,险些醒不来。 曹志平时看起来很温良柔弱的一个人,那几鞭子下去可是实实在在的,青桃身上的衣服应声而破,很快就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青桃大哭着求饶,撕心裂肺,门外守卫的老少卫士们都有些不忍,只是没人敢劝。 曹苗听了,也不禁咋舌。有必要这么拼吗? 他吓唬曹植时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想阻止也没理由。不过他也清楚,这是青桃主动要求的,不能劝。看不出这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个狠人,这是苦肉计、投名状啊。 小院和防辅吏驻扎的院子一巷之隔,这里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防辅吏,事情的“原委”也经由曹志的喝斥、青桃的求饶传到了防辅吏的耳中。有防辅吏探头来看,见曹苗靠着柱子坐在廊下,一动不动,的确像是安神药吃多了,神智不清的模样,再无半点疑惑。 在无数张面孔中,曹苗看到韩东疑惑的面孔一闪而过。 小院里闹得鸡飞狗跳,王府里却安静得很。监国谒者王泰一直没出现,防辅吏们看了一会儿热闹,也各自散了。对他们来说,曹苗也好,青桃也罢,死活都与他们无关。 曹志让红杏给青桃敷药,青桃却是不肯,咬着牙,任由伤口流血,愣是门外跪了半天,直至被晒得昏厥,这才被曹志安排人抬回屋,由红杏处理伤口。 傍晚时分,青桃醒了,第一眼看到曹苗坐在床边,嘴角抽了抽,轻声说道:“王子不该在这里,若是被人发现了,婢子这几鞭子就白挨了。” 曹苗挽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外面有人守着呢,没人能进来。英子,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听得曹苗叫她乳名,青桃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随即又黯淡了。“挨几鞭子虽疼,总比枭首示众好些。婢子既然决定了追随王子,就什么也不怕,愿为王子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曹苗笑了。“这几句听着像是凉州人。那些花啊草的,不适合你。” 青桃低下了头。“当年风气如此,我家也不能例外,只是没想到那些饱读诗书的名士杀起人来更狠。王子,你将来遇到这些人,一定要小心。这一步迈出去,可是步步杀机,大意不得。” 曹苗笑笑,沉吟片刻,把昨天晚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青桃表了忠心,他也释放一点善意。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青桃的参谋,一个人考虑事情难免有失误,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穿越客,对这个时代的了解非常有限。刚才与曹植见面,便因为准备不足,戏只演了一半就不得不退场。 只是他没有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隐去了一些关键的细节。 青桃的忠心暂时可以信任,能力如何,却还需要考验。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近半人生都在这个小院里,经历的事情有限,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见曹苗将机密之事相告,青桃非常兴奋。她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异样的神采,脸上泛起了亢奋的红晕。 “王子此计是好,只怕效果有限。王泰颜面全无,又有把柄捏在韩东手中,只有一个选择,与韩东联手,以求索回供状,维护名声。” “王泰会向韩东低头?” 青桃冷笑一声:“王泰真要有气节,又怎么会指望借着诬陷大王而登青云。生死面前,气节就更不重要了。若能哄得韩东开心,将那份供状收回去,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曹苗微微一笑。“然而韩东根本没有那份供状。” 青桃愣了片刻,随即喜道:“供状在王子手中?” 曹苗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王泰写的供状,在青桃面前晃了晃。 青桃接过,看了一遍,无声地笑了起来。“若是这么说,王泰只有一个办法,杀韩东灭口,再栽赃大王或者王子。”她顿了顿,突然身子一紧,眼中露出不安。“王子,你可千万要小心,那韩东就是一头恶犬。他斗王泰不过,咬王子一口,却大有可能。” 曹苗很满意。能想到这一层,青桃的表现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他拍拍青桃的手。 “好好养伤。” 第19章 养成计划 曹苗回到书房,坐在案前,取过一张纸,提笔濡墨,写了一个大大的“崔”字。 他看了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提笔加了一个单人旁,然后又写了一个“悲”。 读书少,真的会死人啊。 出师不利,状况百出,曹苗很挠头。他有点理解曹植了。形势的确令人绝望,正常来看,基本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能请皇帝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只可惜,求人的事总是很难的,曹叡比曹丕要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想翻身,只能不走寻常路。 曹苗将纸团起,在手心捏成小小一团,抛入一旁的废纸篓里。废纸篓里空无一物,纸团在里面晃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曹苗想了想,起身走过去,将纸团捡起来,重新铺开,折成纸条,凑在灯上点燃。 火光照亮了曹苗的脸,却化不开他眼中的阴霾。 阿虎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他看了一眼曹苗手中燃烧殆尽的纸条,有些惊讶,却没问。 “韩东如何?”曹苗问道。 “他屋里多了不少家什,还多了两个年轻妇人。”阿虎垂下了眼皮,神情有些黯淡。“都是王府里的士息,一个是老宋的女儿阿华,一个是老白新寡的儿媳阿英。” 曹苗没说话。他之前听阿虎说过,老白的儿子白小鱼不久前刚在新城战死,按照朝廷制度,他的儿媳要从新配人。老白就这一个儿子,从此绝后了,收到消息的那一天,老白差点哭死过去。 “韩东自己如何?” “我没见到他,听阿华姊说,被监国谒者请去赴宴了。不过他留下话来,说是让我继续给他送药,还特地写了一份单子。” 阿虎说着,递过一片竹简来,上面写着几个字。曹苗认识这几个字,却不知道有什么用。 “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阿虎摇摇头。“我不认识字。” 曹苗瞅了阿虎一眼,阿虎尴尬地挠挠头。“我……我只认识自己的名字。” 曹苗没说什么,拿着竹简念了一下,阿虎听了,立刻说道:“我知道,这是金疮方,效果很好,不过曾青不易得,府里也不一定有。” 曹苗心中一动,将竹简递还给阿虎。“你去想办法,找认识字的人问一遍。记住,我没见过这个东西。” 阿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骂道:“这狗校事,太阴险了。” 曹苗暗自苦笑。能做特务的又有几个笨蛋,韩东只是轻浮,不是蠢。他在怀疑阿虎,试探阿虎,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 “阿虎,卫士中有没有认字的?” “有,老宋就认字。他以前还在军中做过主簿呢。” “你去跟他学认字,越多越好。”曹苗知道老宋其人,现在就在小院外当值,长相是比其他老卫士文雅些,像是读过书的人。 阿虎面露难色,乞求地看着曹苗。曹苗却不理他。阿虎无奈,只好撅着嘴,怏怏地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虎每天都要抽出点时间,跟着老宋认字。曹苗则抓紧时间习武、练拳,还抽空向老宋讨教了一些刀法、矛法,包括盾牌、弓弩之类的,也做了一些了解。 传统武术本以兵器为主,后来经过两次禁武令,禁止民间练武,拳师们不得已,将刀法化为掌法,枪法化为拳法,强化对身体的锻炼,才促成了形意、八卦、八极等著名拳种的兴起和繁荣。 曹苗对拳脚有不错的基础,对器械的了解却不多,尤其是对战阵武艺很陌生。他学过的器械都是短兵,只适合私斗,上不了战场。况且他现在除了从韩东那儿摸来的一把短刀,也没有衬手的武器。学一些常用兵器的用法,也能救一时之急。 有一整套成熟的练习方法,又有多年的实践经验,曹苗学武的进步很快。 曹植聪明绝伦,曹志也是文武全才,骑射皆能,曹苗自然也笨不到哪儿去。老宋等人见曹苗稍微练了练便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自己抓紧时间练武的同时,曹苗也不动声色的教了阿虎一些技巧。阿虎的武艺不错,但他凭的是天赋,力气大,悟性好,又经常与人交手,训练方法却很原始。曹苗稍加点拨,他便有了很明显的进步。 青桃都是皮肉伤,在红杏的精心护理下,伤势很快就好了,只是留下了几道疤痕。青桃虽然不后悔,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再见到曹苗时,便将衣服扣得严严实实。 阿虎每天都去看韩东,有时候能遇上,有时候韩东不在,他就和侍候韩东的阿英、阿华说几句。王泰对韩东的态度有了明显好转,每天的伙食供应充足,韩东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他和王泰的关系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也就好了几天,最近又有些变化,据说王泰向他讨要什么东西,韩东嘴上答应给,却一直拖着,两人吵了一回,搞得不太愉快,又有剑拔弩张的苗头。 曹苗知道王泰向韩东讨要什么,他也知道韩东肯定拿不出来,情急之下,难免会来他这儿碰碰运气。他没有关照阿虎、青桃提高警惕,这也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考验。 他需要几个精明能干的助手,而不仅仅是做粗事的下人。 一天晚上,下半夜,还在站桩的曹苗听到后窗外的虫鸣一滞,然后有窸窸窣窣的细声响起,知道有人来了。他随即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不时还翻个身,磨个牙,说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沿着后墙向东走去。 曹苗随即起身,叫醒了睡在书房的阿虎,带上准备好的强弩,蹑手蹑脚的来到对面,贴墙而立。阿虎要进去,却被曹苗阻止了。曹苗让阿虎将强弩上弦,放好弩箭,做好射击的准备。 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连射击的角度都观察好了,确保可以一发击杀韩东,却不会伤着青桃、红杏。 他们刚刚准备好,东室的后窗一声轻响,一个矫健的身影越窗而入,轻轻落地。 青桃被惊醒,翻身坐起,床铺一阵乱响。“谁?”话未出口,嘴就被人捂住,只剩下闷闷的呜咽声。 “嘘——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第20章 狐假虎威(dsk9999万点打赏加更) 曹苗只是听了一会,便知道了结果。 青桃看似恐惧,紧张得牙齿打颤,声音发抖,却答得滴水不透,一口咬定是她不小心,用多了药,导致他沉睡不起,精神恍惚,还不动声色的表示自己与曹家父子并无情意,反倒有些仇恨,完全没必要为他们遮掩。如果有机会害他们,她一定会非常乐意。 韩东看似凶狠,实在已经乱了阵脚。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件事与曹苗有关,只不过无技可施,来碰碰运气。见青桃说得合情合理,没有破绽可寻,便心生退意。 曹苗向阿虎比划了一个手势,悄悄退回房间,然后从后窗翻了出去,来到屋西与院墙的夹壁之间,找到了准备好的武器,还有一个枭形面具,翻到院墙之外,在阴影里等着。 面具是他这几天刚准备的,形状依照玉枭印上的枭钮。枭也就是猫头鹰,原本长得就和人脸有相似之处,用来做面具正合适,尤其是两只大大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东室的后窗一声轻响,韩东从里面翻了出来,贴着墙,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在西室的后窗下,他停了一会,估计是听屋内有没有声音。 阿虎已经退回,正躺在床上,冒充曹苗。 韩东站在窗外,犹豫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念头,沿着墙角,向西院墙走去。他背靠着院墙,四周看了片刻,纵身跃下墙头,又像狸猫一般滑了下去。 藏在阴影中的曹苗见了,也不禁赞了一声好。这韩东虽然人品不怎么样,身手还是好的,尤其是夜行术,比阿虎强多了。 当然,遇到他,算韩东倒霉。在那部特种兵题材的电影《战狼》中,他虽然只是个配角,却也跟着剧组在特种兵大队训练了几个月,潜行科目是训练的重点之一。 趁着韩东刚刚剧烈动作,气息不稳的瞬间,曹苗曲指一弹,将准备好的石子弹向韩东背后的墙上。“噗”的一声轻响,韩东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墙上的枭形面具,尤其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曹苗面前。 曹苗竖掌如刀,一掌切在韩东后脖颈上。 韩东连反应的时候都没有,眼前一晕,便晕了过去。曹苗接住他,将他安置在墙角的阴影里。这时,阿虎翻墙过来,帮着曹苗扒下了韩东的外衣、快靴。曹苗换上韩东的衣服、快靴,佩上韩东的剑,留下阿虎看守韩东,沿着王府西院墙,向南走去。 韩东住的小院和曹苗的小院差不多,都在西院墙下,曹苗翻过院墙,便进了韩东的小院。他来到堂上,故意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东屋里亮起了灯,有脚步声,像是有人下了床,然后房门一声轻响,漏出一道灯光。 “韩君……”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曹苗转身,低着头,故意从灯光下走过,让门里的女子看清他的衣服。他挥了挥手,哑着嗓子,发出咝咝的声音,恶声恶气的说道:“没你的事。” 那女子如释重负,“哦”了一声,轻轻的关上了门。 等屋里的灯灭了,曹苗又在堂上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大模大样的出了门。他听阿虎说过,韩东不信任王泰,担心这两个女子对他不利,不仅不让她们侍寢,平时说话也没好脸色。再加上校事的恶名在外,这两个女子对他敬而远之,不太可能主动靠近。 曹苗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即使遇到巡夜的防辅吏,他也一步不让,照样走在路中央。 夜色正黑,防辅吏手中有火把,却照不太清,数步之外,便只能看见身形,看不清脸。防辅吏们对校事既讨厌又恐惧,没人愿意接近他,远远地见“韩东”走来,纷纷避让,或者干脆走另一条道。 曹苗顺利地来到王泰的住所,守在门口的两个防辅吏正抱着长矛,倚着门框卖小鸡。曹苗也没理他们,推门而入。防辅吏被惊醒,猛地蹦了起来,睁眼四看,却看到一柄直指面门的雪亮长剑。 两个防辅吏吓出一身冷汗,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韩东”进了屋,直奔内室,然后转身叫人。 王泰这两天也睡得不好,听到门外的动静,他已经醒了,掀衣而起,下了床,见“韩东”推门而入,不禁怒道:“韩校事,你这是何意?” 曹苗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帛,正是王泰那天写的供状。他轻轻抖了抖,不露声色的挡住了自己的脸,顺势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灯光,与王泰面对面。 王泰见到供状,顿时转怒而喜,哪里还有心思去看“韩东”的脸。他伸手去拿,曹苗却缩了回来,伸手指指外面。屋外脚步声杂乱,间杂着兵器的碰撞声,有防辅吏在喊叫。 王泰心领神会,咳嗽一声,朗声道:“我与韩校事有机密之事商议,你们都退下。” 听得王泰发声,防辅吏们没再犹豫,纷纷散了,退到院门口,只在廊下留了两人。 “韩校事,这就对了嘛。凡事好商量,何必打打杀杀,闹得不愉快。”王泰心情大好,都音调都高了几个分贝。“你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曹苗冷笑着,嘴里“咝咝”作响。“你有什么?” 王泰愣了一下,刚想看“韩东”的脸,观察一下他的表情,再作决断,曹苗却将手里的供状抖了抖,又收了回去。王泰的目光下意识的跟着供状走,漏过了他的脸。 “韩校事如果想走正途,我可以推荐韩校事入仕。” 曹苗冷笑一声,虽不说一字,鄙夷之意却毫不掩饰。 王泰红了脸。他自己仕途都不顺利,哪有推荐韩东的资格,这个条件实在没诚意。看来不割肉是不行了。他想了想,咬咬牙。 “要不,我给校事一些钱财?” “多少?” “校事要多少?” 见王泰的眼神又往自己脸上瞄,曹苗伸手晃了晃,再次吸引王泰的目光。 “五十金,这么多?”王泰惊呼,盯着曹苗的手,像是见了鬼。 “一百。”曹苗慢慢将手翻了一下。“不还价。” 王泰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你怎么不去抢?!” 第21章 惊不惊喜?(求推荐!) 曹苗从袖子里取出那份供状,在王泰面前轻轻晃了晃。 王泰顿时老实了。虽然肉疼,他还是决定拿钱买平安。这份供状捏在韩东手中,就像扎在肉里的刺,会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虽然他很想请韩东出去,以便从私秘处拿出黄金,可是此时此刻,他真不敢得罪韩东,只得走到帷帐之侧,尽可能的背着曹苗,打开了藏在床下的樟木箱子。 看着这些废尽心机搜刮来的珠宝、黄金,王泰的心在滴血。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心真的在滴血。一截剑尖从胸口露出,鲜血沿着剑脊滑滑流下,滴在箱子里。 “你……”王泰腿一软,跪在地上,费力的转过头,看着身后的曹苗。“韩东,你……” “让你看清一点,我是谁。”曹苗移了一步,让自己的脸暴露在灯光之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见是曹苗,王泰两眼瞪得溜圆,眼中没有惊喜,只有惊恐。他出声想叫,却被曹苗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曹苗缓缓拧动长剑,王泰痛彻心肺,脸都疼得变了形,身体抽搐着,慢慢倒在地上,一股热流从胯下涌出,顿时臭味薰人。 确认王泰死透,曹苗从一旁看过一块包袱布,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包好,提在手上出了门。 “谒者慷慨,韩某佩服,就此别过,从此两不相欠。”曹苗大声说着,顺手关上房门。 守住廊下的两个防辅吏迎了上来,曹苗晃晃手里沉甸甸的包袱,咝咝笑道:“谒者正心疼,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扰了。”说完,发出快意的狂笑,扬长而去。 防辅吏们面面相觑。他们刚才听到了王泰与“韩东”的对话,知道“韩东”是来勒索王泰的,那个份量十足的包袱里肯定是王泰多年的积蓄。以王泰的脾气,这时候的心情的确不太好,进去打扰实为不智。 还是明天再说吧。两个防辅史不约而同的转过身,跟着曹苗走到门前。 听到“韩东”的话,又见廊下的同伴没有拦“韩东”,守在小院门口的防辅吏也没多想,任由曹苗大摇大摆的出了门。有人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血腥味,再闻,又似乎不太真切,想了想,还是没敢说什么。校事虽然凶狠,可是韩东拿到了钱,应该不会杀人吧。 曹苗回到韩东的小院,却没有进去,再次翻墙而出,回到原处。 韩东还没醒,阿虎抱着手臂,蹲在一旁看着。见曹苗回来,他连忙站起,吸了吸鼻子,闻到血腥味,顿时吃了一惊,刚要说话,就被曹苗制止了。 曹苗脱下染了血的外衣,为韩东换上,恢复原样。 准备完毕,曹苗将抢来的东西递给阿虎,命他先回去。阿虎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拗,提着包袱,翻墙进了小院。曹苗等了片刻,戴上枭形面具,伸手在韩东人口上狠掐,又顺手抽了韩东两个响亮的耳光。 “啪啪!”韩东被抽醒了,费力的睁开眼睛,见面前一张奇怪的脸,尤其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吓了一跳,两脚连蹬,同时伸手去腰间长剑。 曹苗早有准备,一脚踩在韩东手腕上,让他拔不出长剑,然后捏着嗓子,模仿影视剧中太监的尖细音调,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如今的校事都这么不顶用吗?真是让人失望。” “你……你是谁?”韩东奋力挣扎了两次,却无法挣扎,又惊又恐。 “真是废物!你居然不认识这张面具?” 韩东借着黯淡的月光,盯着面具仔细看了一会,约摸看出是一张枭的脸,心里一惊。他虽然没见过这张面具,却知道校事常常被人和枭联系在一起。此人神出鬼没,虽然凶狠,却对自己并无杀意,又戴着一张枭形面具,想来是和校事有关。 “在下年少,入职迟,不知阁下是……” “听说过玉枭印吗?”曹苗收回脚,负手而立,俯视着韩东。 韩东一边悄悄挪动身体,一边仰头看着曹苗。“玉枭印……又是什么?” 曹苗一声长叹。“曹公之后,这校事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连玉枭印都没人知道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回洛阳之后,问问老人,应该还有人知道。”他掏出王泰的供状,扔在韩东面前。“你小子虽蠢,身手也差,却还不是一无是处。这算是见面礼,你带回去交差吧。” 韩东拿起帛书,却什么也看不清。“这是什么?” “王泰向你讨要的东西。” 韩东又惊又喜,连忙收起。“阁下……怎么称呼?以后还能见着阁下吗?” “待我去了洛阳,自有机会再见。” “好,好。”韩东连声答应,随即又有些为难。“阁下,我有任务在身,暂时还不能回洛阳。” “监视雍丘王父子?” “是,这是朝廷交待的任务。” “蠢材。”曹苗骂道,顺便踢了韩东一脚。韩东疼得直咧嘴,心中恼怒,却不敢叫。“雍丘王父子能做出什么?尹模要么是和你一样蠢,要么是嫌你碍眼,这才让你来。” 韩东也是这么想,却不肯承认。“那大王子曹苗却着实有些古怪。” “嗯,还算你有点眼力,不过也就这样了。那大王子的确有些古怪,可他是什么时候才有古怪的,是你来之前,还是你来之后?骗骗别人还行,骗自己,是不是太可笑了?” 韩东不吭声了。 曹苗等了片刻,又道:“虽说是意外,却也是你竖子的运气。有这件功劳在手,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韩东深以为然,起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阁下,我能否再问一个问题。”见曹苗不说话,他连忙说道:“那天晚上,在大王子卧室里的人,是阁下吗?”说着,手按上了剑柄。 曹苗“嗤”的一声笑。“怎么,那天没敢拔剑,今天想试试?”身体虽然没有大的动作,腰杆却挺直了几分,下巴微微扬起,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睛,带着无形的威压,凝视着韩东。 这一刻,他就是《一代宗师》里的叶问,《藏龙卧虎》中的李慕白。 韩东被说破了心事,心中一凛。他瞅瞅那个如山似岳的身影,尤其是那双如深渊的眼睛,咬咬牙,还是放弃了一试的想法,拱拱手,转身而去。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简单收拾了一下,正准备离开,忽然闻到一丝血腥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摆上有鲜血,伸手一摸,血迹还没干透,显然是新染上的,顿时面色一变。 他摸出那份帛书,就着灯光一看,如梦初醒。 第22章 地头蛇 第二天一早,雍丘王府就被一个惊人的消息扰得鸡犬不宁。 校事韩东勒索重金后,贪心不足,杀死监国谒者王泰,劫走大量财物,逃之夭夭。 王泰被杀,防辅吏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只能向雍丘王曹植禀报。曹植名义上是一府之主,实际上并无处置权,只能派人通报陈留郡,请陈留太守派人来处理。 在陈留太守赶到之前,曹植也在防辅吏们的陪同下,查看了地形,并询问了相关的人员。 防辅吏们一口咬定是韩东做的案,不止一个人看到他进了王泰的屋子,还听到了他和王泰的争吵。在他离开之后,王泰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有人说,韩东离开时,他身上有血腥味,只是当时人多眼杂,光线又不好,没留意。 接着,被监国谒者安排去侍候韩东的两个女子也证实,当天晚上看到韩东离开院子,时间与防辅吏们的口供严丝合缝,绝无偏差。 最后,曹植根据墙外的脚印,找到了青桃。青桃证实,当天晚上,韩东曾闯进她的屋子,逼问她大王子用药过量的事。她如实交待之后,韩东也没为难她,就走了。她屋里没有漏壶,当时又紧张,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粗略的估计应该是下半夜。 证据链很完整,韩东本人又潜逃,这件事再无疑义,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陈留太守孙邕赶到王府,再次勘察地形,也没什么新的发现。反倒因为之前曹植等人勘察过一次,多了很多脚印,已经分不清楚。 孙邕与曹苗见了一面。他本来打算召曹苗去见的,曹苗根本没理他。孙邕想想,觉得和一个疯子计较太跌份,便降尊纡贵,亲自来到小院。 曹植虽然虎落平阳,身份还在,没有亲自陪同,由曹志陪着。 曹苗正在廊下午睡,青桃、红杏掌扇,给他扇风纳凉,阿虎在一旁练武。看到孙邕等人进来,阿虎收式赶了过来,侍立在曹苗一旁,青桃、红杏也停了扇子。曹苗却没起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孙邕大约五十上下,面相儒雅,三绺长髯,走路不紧不慢,说话不慌不忙。打量了曹苗两眼后,拱手施礼。“陈留太守,济南孙邕,见过大王子。” 曹苗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孙邕。 孙邕忙了半天,热得浑身是汗,此刻站在阶下,脸色通红,也不知道热的,还是气的。 曹志见状,赶到曹苗面前,弯下腰,低声说道:“阿兄,醒来,孙府君来拜访你,有事相询。” “甚事?”曹苗闭着眼睛,带着三分慵懒。 “韩东杀害监国谒者的事。” 曹苗睁开眼睛,手臂撑着身体,瞅了孙邕一眼。“人抓住了?” 孙邕倒也从容,再次拱手。“韶刚刚询问了相关人等,还想再问问大王子。若是大王子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或许能早日抓到凶手,为谒者报仇。” “且!没抓住凶手,来找我做甚?!”曹苗不屑地哼了一声,摆摆手。“青桃,你去回府君问话,问完了赶紧走,不要影响我睡觉。”他打了个哈欠。“人生苦短,夏日炎炎,正当饱睡消暑,尔等扰人清梦,与那韩东谋财害命有何区别?速去,速去。” 孙邕闻言,抚须低吟,若有所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文吏却是恼了,厉声喝道:“听闻大王子前些日屋顶起舞,喝斥生父名讳,今日又对府君无礼,高卧不起,你这眼中还有忠孝仁义,尊卑贵贱吗?” 曹志沉下了脸,却没说话。 孙邕皱皱眉,回头看了那年轻文吏一眼,低声说道:“高君,大王子有恙在身,不可以常礼相待。” 年轻文吏拱手施礼,貌似恭敬,声音却反高了几分,态度强硬。“府君为人大度,不与俗人计较,下吏自是佩服的。只是君辱臣死,大王子仗势欺人,对府君失礼,下吏实在是忍不过。” 曹苗“嗤”了一声,缓缓坐了起来,盘腿而坐,双手轻拍膝盖,眼皮轻挑。“足下又是哪位?” 不待孙邕说话,年轻文吏拱拱手,傲然道:“下吏高珣,字子玉,陈留圉人。蒙府君不弃,在太守府任贼曹掾。闻说王府出了凶案,随府君前来勘察,有几个问题,想请大王子如实相告。” 曹苗想了想。“陈留圉人,姓高,想来是高柔族人?” 高珣露出几分得意,头昂得更高。“大王子明鉴,下吏正是廷尉高君从子。” 曹苗点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我猜也是。若非如此,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做贼曹掾。” “你……”高珣脸上的得色顿时化作窘迫,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伸手指着曹苗,却说不出话来。 “不要你你你的,把手收回去。陈留高家也算是大族,这点尊卑都不懂吗?你一个小小的贼曹掾,对我堂堂宗室无礼,不知道送到廷尉,你那从叔高廷尉会怎么判?” 曹苗又转向孙邕。“此子平时也这么和府君说话?” 孙邕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高珣平时的确挺张扬的,也没怎么把他这个太守放在眼里。这些地方大族都这样,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也只能忍着。今天看到高珣吃瘪,他心里还是有点解气的。 见孙邕不说话,形同默认,高珣大怒,再次戟指曹苗。“夫子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大王子对府君无礼,我又何必对大王子以礼相待……” 话音未落,曹苗踩着栏杆,纵身跃起,扑向高珣。高珣措手不及,被他扑倒在地。曹苗将高珣压在身下,双手牢牢抱着他的右臂,就去掰他的手指。高珣知道大势不妙,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大叫。几个随行的掾吏冲了上来,想将曹苗拉开。 曹苗却是不管不顾,只是摁着高珣不放,甚至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低声咆哮,张口乱咬。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知道这雍丘王的大王子疯,谁也没想到会这么疯。堂堂的王子,和疯狗一样咬人。 高珣更是欲哭无泪,心神大乱。他是年轻名士,何尝如此狼狈,被人摁在地上。 阿虎大叫一声:“保护大王子!”低着头,冲了过去,将一个掾吏撞开,又抱着另一个掾吏的腰,大喝一声,一个过肩摔,摔得那掾吏大头着地,险些折断脖子,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虎人如其名,势如疯虎,那几个掾吏一时竟不能近身。借着这个机会,曹苗硬生生掰开高珣的右手,一口咬住他的食指,生拉硬扯,生生将食指咬断半截。 高珣疼得涕泪俱下,抱着手,在地上打滚,血洒了一地。 曹苗站了起来,吐出半截手指,紧紧握在手心,像是新得的玩具。他斜睨着高珣,眼神癫狂。 “你不收,我收了。” 第23章 试探 气焰最嚣张的高珣在地上打滚,儒雅的孙邕手足无措,其他从吏也面面相觑,只有高珣的属下急了眼,围着曹苗要拼命。 曹志再软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曹苗吃亏,立刻命门口的老宋叫人。 转眼之间,小院里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曹苗没事人似的回到廊下,也不管身上的尘土和血迹,翻身躺倒,继续睡觉。 曹植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哑口无言。他好说歹说,总算征得孙邕的同意,喝止了贼曹吏们,扶起高珣,出了小院,去正堂商洽处理善后事宜。 曹志也跟着去了。临走之前,他很无奈的看着曹苗。“兄长,你可知这高珣是什么人?” “他不是说了么,陈留高家的,高柔的从子。” “他还是陈留高氏年轻一辈中最有才华的子弟,在京师颇有名声。听说连先帝都欣赏他,曾打算东乡公主下嫁,只是不凑巧,先帝驾崩,这才未能成婚。” “哦。”曹苗淡淡地应了一声,想了片刻,有些莫名的惆怅。“东乡啊,我好像还记得一点,她都要出嫁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心里却在想,哪一个是东乡?记忆中的少男少女不少,人和名字却对不上了。 见曹苗感伤,曹志叹了一口气,没忍心再说下去。他只得关照青桃等人好好照顾曹苗,又关照老宋增派人手,确保曹苗的安全,不能再发生韩东夜闯小院的事,这才匆匆走了。 青桃让阿虎关上院门,红杏去准备热水,自己坐在曹苗一边,掏出手帕,为曹苗擦拭脸上的泥土和血。曹苗一动不动,看着又回角落里去练武的阿虎,突然说道:“韩东逼你的时候,你怕吗?” “怕。”青桃轻声说道。 “可是你回答得很好,一点破绽也没有。” 知道曹苗当时就在门外,青桃心中欢喜。“婢子微不足道,不到万不得己,韩东不会杀婢子的。” “你练过武吗?” “儿时练过一些,荒废了近十年,全忘了。” “再捡起来吧。”曹苗重新躺下,眯着眼睛,看着天。“你要跟着我,难免会遇到危险,练些武艺,多少有些防身之力。”他歪过头,打量了一下青桃。“凉州女子,身体结实,应该不难。” 虽然和曹苗有过肌肤之亲,青桃还是被曹苗这一眼看得害羞,下意识地收回双臂,环在胸前。“王子,那……我该练些什么?刀法,矛法,还是骑射?若是练骑射,可得有马。” 曹苗没有急着回答。他估计青桃应该是有点基础的,只是太久没练习,荒废了。不过武术也没那么神秘,又不是想成为宫二那样的一代宗师,只要训练得法,营养又跟得上,坚持两三年就能见效。 见效最快的应该还是防身术,这种技术本来就是针对体力有限的女性设计的。 “骑射的事以后再说,你先练一些防身之术。” 青桃不懂曹苗在说什么,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曹苗。有阿虎这个例子在前,她相信大王子要教她的防身之术肯定也是极高明的。换了几天以前,阿虎面对几个贼曹吏纵使能胜,也不会胜得这么轻松。 短短几天时间,欺压了雍丘王府这么久的王泰死于非命,人人闻声色变的校事被栽了这么大一个赃,而且让人看不出破绽,大王子的手段简直鬼神莫测。跟着他,或许报仇有望。 “首先,你要清楚人体的几个要害。”曹苗不紧不慢地说道。 —— 亥时,小楼之上,曹植以手支额,靠在案上。 好容易应付走了孙邕等人,他心力交悴。 王泰的事还没完结,曹苗居然又咬断了高珣的手指。 这孩子是故意的吧? 曹植苦恼之余,又有些不能说出口的得意。即使是他,现在也没想出曹苗是怎么做到的,杀死了王泰,成功的嫁祸韩东,使雍丘王府置身事外,安然地作壁上观。 若不是曹苗之前说的那句话,他几乎真会以为这是韩东勒索不成,杀人劫财。 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杀了一个王泰,朝廷还会再派一个监国谒者来。如果韩东被杀,雍丘王府还会惹上校事,以及校事背后的天子,比杀了监国谒者还要麻烦,更会将他的努力毁于一旦。 要和他谈谈才行。这么乱来或许能解一时之气,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曹植身子微动,屁股还没离开脚跟,又落了回去。上次和曹苗在花园见面,不欢而散,他担心这次还会如此。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曹志,暗自叹了一口气。曹志很聪明,也很孝顺,但这样的事真不适合他,尤其是搞不清曹苗是真疯还是假疯的时候。真疯还好一些,最怕就是装疯。 曹植对曹志说道:“允恭,你去一趟小院,看看你阿兄休息了没有。若是休息了,让青桃来见我。” “喏。”曹志点点头,转身去了。 曹植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才回到席上坐好。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青桃走了进来,跪坐在曹植面前,敛身行礼。曹植也不说话,盯着青桃,眉心渐渐蹙起。青桃心中忐忑,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桃,你入府几年了?”曹植淡淡地问道。 “八年又七个月。” “你张家还有几个人?” 青桃沉默了片刻,声音多了些悲凄。“阖府五十八口,只剩婢子一人。” “想报仇吗?” 青桃身子一振,慢慢抬起头,泪水盈眶。“大王,婢子这些年,日日夜夜,所思唯在报仇。” 曹植起身,走到青桃面前,俯身看着青桃。“想报仇,你就要活着。张家只剩你一人,若是所托有误,一步踏错,张家的仇就没人报了。” 青桃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婢子愚钝,不明大王所指,还请大王明言。” 曹植眼神微闪,笑了起来。他直起身,走回席上。“你回去吧。” 青桃看了曹植两眼,精光一闪即没。她收回目光,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第24章 你准备好了吗 青桃下楼的时候,正看到阿虎跟着一个卫士走进小院,上了楼。她没说什么,让在一边,与阿虎擦身而过的刹那,她看了阿虎一眼。 见青桃眼眶泛红,阿虎露出些许诧异,刚要说话,青桃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阿虎会意的闭上嘴巴,跟着卫士走了过去。 青桃下了楼,径直回去。走进小院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书房里亮着灯,曹苗正伏案读书。青桃走了进去,静静地跪坐在一旁。曹苗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书简上。 “吃了没有?” “大王垂询,刚回来。” “先去吃饭。”曹苗淡淡的说道:“人活着只有两件大事:吃饭、睡觉,其他的都是小事。” 青桃听了,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回到自己房里。红杏已经吃完了,正坐在一旁练习女红,见青桃进来,她放下女红,迎了上来,笑嘻嘻地问道:“姊姊,你是不是立了功?” 青桃不解。红杏打开案上的食盒,露出还没动的晚餐,乐得笑出声来。 “看,有肉唉。” 青桃也有些诧异,晚餐丰盛得超出了她的想象。雍丘王府的生活一向艰苦,连雍丘王本人都难得吃肉,府里伙食能得到保障的只有曹苗一人,也不过是每五天有一碗肉而已。她和红杏通常只有过节时才有肉吃,而且只是薄薄的几片。 今天的晚餐不仅有肉,而且有两种肉:一种是肉羹,一种是炙肉,份量还不少。 “谁送来的?” “夫人安排人送来的。她还说,以后我们的月钱涨到一百。”红杏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一百唉,能买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青桃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招呼红杏坐下吃饭。红杏早就饿了,只是不愿意一个人先吃,一直在等青桃,一听吃饭,立刻闭上了嘴巴,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肉。 青桃取来木碗,先为红杏舀了一碗羹,看着红杏小口小口的喝起来,才为自己舀了一碗。肉羹味道很鲜美,应该是新鲜的肉,而不是陈年风干的肉。这样的待遇不多见,应该是从招待陈留太守一行的肉食里分出来的,或者根本就是剩下的。 由陈留太守想到高珣,再想到高珣被曹苗咬断的那半截手指,青桃有些恶心,鲜美的肉羹也没了味道。她放下碗,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对面的书房,看了一眼正坐在书案前读书的曹苗。 吃完晚餐,吩咐红杏洗碗,早点睡觉,青桃回到书房。 曹苗还在读书,青桃将曹植召见的经过说了一遍。 曹苗静静地听着。曹植派人来叫青桃、阿虎过去,想来无非是这些事。他也想借机看看青桃、阿虎会怎么应对。这两人是他的身边人不假,却远远谈不上心腹,有很多事,他们并不清楚,曹植问不出什么。 唯一可能出问题的是玉枭印,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这么回复,大王会怀疑你的忠诚。”等青桃说完,曹苗放下手里的书,直视着青桃。“以后有什么事,大王怕是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帮你报仇了。” 青桃低着头。“婢子知道。”她顿了顿,又道:“若王子选择与大王不同,婢子二者选其一,还是选择王子成功的机会更多一些。” “那你只能跟着我,一条路走到黑了。你准备好了吗?” “婢子心意已决,愿为王子赴死。” 曹苗嘴角微挑。“晚上的肉羹味道如何?” 青桃想起只吃了半碗的肉羹,心情很复杂。“甚好,谢王子赐食。” “把这个处理掉吧。”曹苗从案下取过一个血迹斑斑的小纸包,推到青桃面前。青桃一看,知道是高珣的那半截断指,胸中顿时翻江倒海,酸臭味直冲咽喉。她连忙用手捂住嘴,顾不得行礼,转身冲出书房,蹲下廊下的水沟边,大吐特吐。 曹苗看了一眼案上的纸包,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嘴里很不是滋味。 等青桃吐得差不多了,曹苗拿起纸包,打开窗户,叫了一声“青桃”,将纸包扔了过去。青桃下意识的接住,等握在手里,这才反应过来,再次蹲在水沟呕吐,吐得脸色苍白,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阿虎快步走了进来,见青桃蹲在沟边干呕,有些疑惑,凑近了看看青桃,低声说道:“有喜了?” 青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捡起脚边的纸包,塞到阿虎手里。阿虎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又包上了,锲而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可曾找稳婆看过?” 青桃又羞又恼,喝道:“滚!” 阿虎嘀咕了两句,快步上了堂,走进书房,喜滋滋地说道:“恭喜王子,贺喜王子。” 曹苗莫名其妙。“何喜之有?” “青桃有喜,王子很快就有子嗣了。” 曹苗诧异地看着兴奋莫名的阿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小子是聪明还是蠢,看到呕吐就是怀孕,你不知道手里那东西是什么吗? “嗯咳,把那东西扔了吧。”曹苗指指阿虎手里的纸包。 “扔了多可惜。待会儿给老宋,让他用石灰腌起来,以后找机会还给那姓高的。王子,你是不知道,今天看那姓高的在地上打滚,老宋他们有多开心。”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嘿嘿,王子,这姓高的欺负王府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文皇帝登基,读书人就威风起来,尤其是这些世家子弟,读了几天书,知道几句子曰诗云,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说读书,他们读的书还能和大王比么?还不是仗着家世显赫,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听人说,这姓高的在背后非议皇室,说谯沛只有夏侯太初一个名士,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等等。”曹苗打断了阿虎。“你听谁说的?又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仔细说给我听听。” 阿虎想了想。“忘了。” 曹苗跳了起来,一脚将阿虎踹倒,骂道:“该你记的,你记不住。不该你记的,你倒是记得清楚。” 第25章 左右手 阿虎摔了个屁股墩,却什么事也没有,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变。 “王子,大王刚刚召我问话了。” 曹苗坐了回去,没好气的说道:“说了些什么?” “很多,玉枭印,王泰,韩东,很多。” “你怎么应对的?” “不知道。” “不知道?”曹苗诧异地抬起头,脚又有点痒,强烈的踹人冲动。 阿虎愣了一下,又解释道:“我是说,不管大王问我什么,我都回他不知道。” 曹苗恍然,咂了咂嘴。阿虎的嘴倒是紧,只是这回答也太过简单粗暴,曹植肯定不能信啊。他又问了些细节,心里却还是放下不高珣的事,便让阿虎去问问正在门外当值的老宋,看看还能打听出一些什么事。 高珣能得到曹丕的赏识,竟然打算将东乡公主许配给他,又如此放肆,居然不把谯沛曹氏放在眼里,只认可夏侯玄一人。他哪来的底气? 为了新剧,他对这个时代的背景做过一些了解。不过他毕竟是演员,不是学者,了解的内容也以饰演的角色为主,对其他人了解有限。高珣是谁,他一无所知,就连高珣的从叔高柔,他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世家出身,精通法律,然后就是和司马懿走得比较近。 司马懿高平陵之变时,高柔是司马懿的铁杆支持者。 不过他对夏侯玄不陌生。夏侯玄在那部新戏里算是男二,和他饰演的主角关系密切。他隐约记得,明帝初年发生过一件大案,叫浮华案,就和夏侯玄等人有关,这些眼高于底、锋芒毕露的年轻人遭到老臣的攻击,被明帝曹叡全面禁锢,不少人直到明帝去世、曹爽当政才重新出仕。 如果高珣和夏侯玄是朋友,他很可能牵涉其中。 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得让老爹曹植上书,参他一本。 可是这话怎么和曹植说?曹苗有些头疼。 —— 曹苗让阿虎去打听消息,阿虎生怕自己搞不明白,干脆把老宋叫了过来。 老宋六十多岁,中等身材,五官倒是端正,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书卷气。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大,但字字听得清楚。不像其他老卫士,说话像吵架,而且粗口极多,张嘴就来,总往上三代和下三路走。 这是经常面对上官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宋公以前在哪位将军的麾下?” 老宋惶恐地连连摇手。“王子,老臣可不敢当,王子若是不嫌弃,叫老臣一声老宋就好。大王、夫人都是这么叫的。” 曹苗点点头,表示同意。入乡随俗,不讲究了反而容易引人生疑。 “老臣行伍一生,跟过的将军却不多。最初跟的是兖州刺史刘岱,后来武皇帝入主兖州,老臣就成了武皇帝的兵。当时在夏侯大将军麾下,他尊师重道,军中有宿儒,老臣也就跟着读了几篇书……” 老宋怕是好久没和人正经说话了,一说起来就没完。阿虎嫌他烦,几次想打断他,让他说正事,都被曹苗制止了。曹苗有的是时间,缺的是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听老宋说说往事,对他有好处。 老宋大部分时间都在夏侯惇麾下,做过一段时间主簿。不过夏侯惇驻守居巢,防备东吴,战事不多,也没什么立功的机会。后来调任中军,驻守邺城,成了临淄侯府的卫士,一直做到现在。 “老臣略微识得几个字,做事还算勤勉,大王若是去京师,都会带上老臣。老臣在京师见过高珣,他好像是什么八达之一,也算是小一辈名士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从叔高廷尉不喜,据说还训斥过他几次,两人往来甚少。” 曹苗又问了一些事,最后问老宋。“你在府中多年,可知青桃、红杏都是谁家子女?” 老宋摇摇头。“老臣当年虽说随大王见过一些人,但大多是男子,见女眷的机会甚少。这些孩子进府时都被隐去了本姓,究竟谁是谁家的,要去安排她们进府的衙署查才行。” 老宋正说着,青桃走了进来,脸色苍白。老宋打住,迟疑了片刻,又道:“如果老臣记得不错,青桃可能是宣威侯府的,至于是哪一房,宣威侯妻妾甚多,老臣就不清楚了。” 曹苗微微颌首,示意老宋退下。老宋行了礼,转身正要走,想了想,又蜇了回来。“王子,恕老臣多嘴。这高珣和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的子弟相熟,王子还是提防些为好。” “好。”曹苗点头致谢。 老宋出去了,曹苗回头看看青桃,哼了一声:“看来你并没有准备好。” 青桃低着头,无言以对。 阿虎吧哒着嘴,想说话,看看曹苗,见曹苗神情严肃,又咽了回去。 曹苗保持着阴冷的语气。“报仇也好,政争也罢,都是你死我活的事。走上这条路,什么样的危险都有可能遇到。你们如果没有准备好,可以再考虑考虑。一旦决定了,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王子,我不怕。”阿虎抢先说道:“反正上了战场也是死,跟着王子,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曹苗点点头,眼睛却盯着青桃。 青桃的嘴唇颤抖着,双手搅在一起,半晌才道:“王子,是婢子没用。可是婢子报仇之心已决,不管什么样的危险,婢子都能忍。” 说着,她打开案上的纸包,露出那半截白生生的断指,用两根颤抖的手指拈起。她的脸色更白,胸口眼伏,眼神却依然坚定,毫无躲闪之意。“请王子将此物赐与婢子。” 曹苗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你去打听一下高珣的住处,还有他们的行程安排。” “喏。”青桃拜了拜,转身出去了。 阿虎看看青桃削瘦的背影,又看看曹苗,跃跃欲试。“王子,要杀姓高的吗?这次让我去吧。那边人多眼杂,很难近身,我可以用强弩射杀他。” 曹苗看看阿虎,捻着手指。“阿虎,你想成为虎侯许禇那样的高手吗?” “当然想,做梦都想。”阿虎脱口而出。 第26章 不准碰我 武术界有两大共识:一是一力降十会,二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力气大不大,主要看天赋,训练虽然有帮助,作用却有限,能成大力士的人基本都是天生的。可是快不快,那就有讲究了,科学训练的作用非常关键。 相较于格斗技法,曹苗在这方面的积累更可靠一些。毕竟他练武的初始目的是表演,和真正的实战有一定的距离,与人动手的机会也不多,难免花架子的嫌疑。体能训练却是实打实的,来得不半点假。 阿虎天生力气大,具备成为高手的基本条件。如果能辅以科学的训练,让他的反应、速度达到一定的高度,和曾经的虎侯许褚一样也不是不可能。许禇能成为这个时代的高手,主要还是天赋好,身强力壮,训练水平并不见得有多高明。 阿虎头脑简单,不太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干将,把他训练成许褚那样的贴身保镖才是正理。 虽然疯,毕竟也是王子,有身份的人,总不能什么时候都亲自动手打人。 曹苗为阿虎量身定制了训练计划,主要分两部分:一是力量训练,包括爆发力和耐力;一是抗打击能力。不是普通的抗打击,而是横练功夫。 后一部分有点私心:他希望在必要的时候,阿虎能成为他的一面肉盾,挡住一些武器的攻击。毕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穿甲胄,身体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严格来说,金钟罩、铁布衫这类功夫是所谓的笨功夫,实战意义不大,练起来又辛苦,愿意练的人不多。不过阿虎不在乎,听说还有这样的神奇武艺,他恨不得立刻开始练,曹苗不想教都不行了。 曹苗先教他调息,又写了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让他试着去找找。他也不敢确保阿虎能找齐,这年头的医药水平有限,很多药未必有。 阿虎兴冲冲的去了。 —— 青桃、阿虎都有任务,只剩下红杏一人。 她有些落寞,闷闷不乐地做着事,侍候曹苗洗漱。 曹苗看在眼里,却什么表示也没有。红杏太小,他不想把她也牵扯进来。若非青桃报仇心切,又有一定的心机,他连青桃都不想用。 相比之下,红杏单纯得多,也对家世没什么概念。 洗漱完毕,曹苗上了床。红杏磨磨蹭蹭地不走,几次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脸憋得通红,配着有点婴儿肥的脸,真有点像红苹果。 “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曹苗闭上眼睛。他没时间和红杏闲扯,一大堆事要考虑呢。 “王……王子。”红杏结结巴巴地说道:“青……青桃姊姊不在,就由……由婢子侍……侍寢吧。” “你?”曹苗诧异地看了红杏一眼。 红杏误会了,低着头,解开衣襟,爬上床。“婢……婢子……” “停!”曹苗连忙拦住,眼睛一瞪。“你才多大,就侍寢?” “婢……婢子只比青桃姊姊小两岁。”红杏有些慌乱,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二……二王子屋里的紫嫣比婢子还小几个月呢。” 我靠,曹志看起来温文尔雅,还有这嗜好?曹苗很意外。不过他这一点上,他不想入乡随俗,太突破底线了。“你若想侍寢,明天就送你去二王子房里。在我这儿,十……十六岁之前,不准碰我。” 红杏打量着曹苗,眼神疑惑。大王子为什么这么紧张,是怕我不懂,伤着他吗? “没听懂吗?赶紧走!”曹苗有些气急败坏,手忙脚乱的将红杏往外赶。这都什么事啊。“再不走,我踹死你!”曹苗一边说,一边抬起脚,恶声恶气的说道。 见曹苗不像开玩笑,红杏失望地撅着嘴巴,掩着衣襟,拧暗了灯,出了房间。 曹苗如释重负,拍拍狂跳的心口,感觉比杀人还紧张。 说起来,杀死王泰的时候,他还真是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反倒有些兴奋。现在想起那一幕,想到那不可一世的监国谒者躺在自己的屎尿中,像条死狗,他就特别解气。 “没想到你虽然疯,却还像个人。”房头的帷帐外,传来一声沙哑的轻笑,带着几分调侃。 曹苗一惊,身体下意识的崩紧,气势为之一变,帷帐向外微鼓。 “好强的气势。”床头那人有些惊讶。 “足下是何方高人,能否一露真容?”曹苗淡淡地说道,同时悄悄放松了身体,做好应变的准备。他的心跳很快,鲜血一股股的涌向四肢,头皮、指尖都有些发麻。他已经很警惕了,居然还被对方悄无声息的摸到身边,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将那玉印给你。”那人说道:“只是我现在还不宜露面,敬请王子恕罪。” 曹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气,和玉枭印上残留的香气很像。 “足下是女子?”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沮丧。“是。” “你不是中原人。” “你……怎么知道?”帷帐轻动,那人的语气中掩饰不住惊讶。 “你的身手不错。”曹苗竭力保持从容,不让对方看出他的紧张。“能帮我杀个人吗?” “杀……杀谁?” “杀我父王。” “你为何要杀你父王?他已经对你说过了,你的阿妈虽因他而死,而并非他的责任。”那人脱口而出,声音也忘了掩饰,分明是一个清脆的女音,中气很足。 曹苗嘴角轻挑。“那就换个人,你帮我杀了我弟弟。” “你这人真是头没良心的恶狼,你弟弟对你那么好,你还想杀他。”那人越说越气,“嗤”的一声,帷帐裂开一条缝,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上了床,双腿跨坐在曹苗腰上,曲肘按着曹苗的胸口,一手反握雪亮的短刀,横在曹苗颈旁。“玉印还我,我要杀了你。”她逼到曹苗眼前,恶狠狠的说道,眼睛瞪得溜圆。 曹苗盯着那双碧蓝如水的眼睛,又看看纱巾下若隐若现的挺翘鼻尖,嘴角微挑。 “姑娘,你这可是霸王硬上弓啊。” 第27章 不用白不用 女子一惊,随即用力压了压曹苗的胸口。“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饶舌,你们汉人都这么要色不要命吗?”语气虽凶,纱巾之外的额头却泛起了微红。与此同时,她悄悄的挪了挪身体,坐在曹苗的小腹上,避免与曹苗的敏感部位接触太紧密。 曹苗眉头微蹙。“你是……鲜卑人?” 女子撇了撇嘴,没有回答。“玉印在哪,还我!” “你总得让我起来拿吧?” 女子目光一闪,随即笑了。“又想骗我,你当我这么好骗?”她横过刀柄,竖起拇指,在曹苗颈上用力一按。曹苗暗叫不好,却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等他被刺痛唤醒时,已经被绑成了粽子。他悄悄地挣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绑得极为老到,绳子也很结实,根本挣不开。 “不要痴心妄想了。”那女子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深青色的丝裤贴在大腿上,露出精致的腿型。“比你力气大得多的人都挣不开这种野牛筋,更别说你这种病死鬼。说吧,玉印在哪儿,再不说,待会儿那个叫青桃的侍婢回来了,可别怪我心狠。” 她扬了扬手中的短刀。曹苗看到,短刀的刀头不是中原常见的环,而是兽头。刀身也不是中原的直刀,而是柳叶状的弯刀,分明是草原上的样式。再配合她的白晳的皮肤、碧蓝的眼睛,是个胡人无疑。至于是不是鲜卑人,他却不敢断定,他也没见过真正的鲜卑人。 “你不会的。”曹苗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会?” “你虽然行事鬼祟,却是个善良的人,否则刚才不会夸我。” “夸你?”女子神色稍缓,也笑了一声。“你只记得我夸你吗?我还骂你是狼呢。” “你骂我,不是因为我要弑父杀弟吗?”曹苗微微一笑,挪了挪身体,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这再一次证明我没猜错,你是个善良的人,不会滥杀无辜。” 女子扬扬眉。她的眉略微粗,显然没有精心打理,破坏了整体美感。过了一会儿,她“哦”了一声,转头看着曹苗。“你是怕我杀你的父王和弟弟,所以故意试探我?” “嗯。” “既然你这么关心你的父王,为什么和他吵?” “你看见了?” 女子不说话,只是笑,有点得意。 曹苗没有追问。对方很谨慎,再问也没有意义。“你松开我吧,我们好好谈谈。”曹苗扭了扭身体。“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你把玉印给我,肯定有什么目的吧?我们坦诚的谈谈,看看该怎么合作最好。这么猜来猜去的,万一搞错了怎么办?再说了,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女子歪着头,半边眉毛挑起。“让我帮你杀人?你想都别想。” “不杀人。”曹苗无声的笑笑。“杀人这种事,你不如我在行。” “且——”女子忍不住地哼了一声,极度不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找点药,阿虎练武要用。”曹苗盯着女子,眼睛眨也不眨。 “行!”女子没有想太多,一口应了下来。“不过我不保证找得到,中原最近战事多,各种药材都被官府收刮走了,不好找。” 曹苗松了一口气。看到女子的肤色和眼睛,他就怀疑这女子和阿虎可能有关联。刚才她用青桃做威胁,却不提阿虎一个字,应该也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现在又轻易答应她的要求,基本可以证实他的猜想。 不管她是什么人,只要她关心阿虎,就不是敌人。 “还有,我想请你去一趟洛阳。” “你恁多事?” “我们父子名为藩王,实为囚徒,好多事都没法做,只好麻烦你了,女侠。” “好吧,什么事?”女子看似无奈,但曹苗称她女侠时,她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抿了一下。 “帮我看着那个叫韩东的校事,另外,再查查是谁在传谣,说朝中大臣要拥立我父王。还有,你想办法见一见我大母卞太后,告诉她,我大父武皇帝给我托梦了。还有……” “恁多事!”女子恼了,刚要说话,忽然侧耳倾听。她诧异地看了曹苗一眼,起身绕到床后,推开后窗,纵身而出。 “千万别忘了。”曹苗低声叫道。 “放心。”窗外响起一个恼怒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轻响,再无声息。 “王子,我回来了。”青桃推门而入,见曹苗坐在床上,双手反绑,顿时愣住了。“王子,你这是……” 曹苗恢复了冷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青桃不敢多问,爬上床,一边寻找绳头,解开绳子,一边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晚宴过后,孙邕就留宿在王府中,准备明天再查查。高珣因为受伤,提前回了陈留郡治,听那贼曹吏的口气,高珣很生气,矢志报复,可能会直接去洛阳。 此外,青桃还打探到一个消息,陈留太守孙邕好道术,对成仙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曾拜术士王和平为师,学求吐纳、导引,还会一点丹法。这次来雍丘王府,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和曹植讨论养生之术。在这方面,曹植也是个行家。 此外,他和洛阳的大臣交往也很密切,人脉很广,消息灵通。 曹苗很满意。派青桃去打听消息是正确的,她比阿虎机灵多了。 这孙邕想成仙?嗯,可以利用一下。曹苗揉着手腕,若有所思。青桃见他思考,更不敢多嘴。 “青桃,你说,什么样的人能在府里来去自如,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青桃吸了吸鼻子,眼神有些异样。“王子说的是男子,还是女子?年少的,还是年老的?” 第28章 曹植解诗 曹苗将那女子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她与阿虎可能的联系。 虽然没看到她的脸,但她的年龄应该不会太大,不太可能是阿虎的生母,姊姊倒有可能。 青桃思索良久,还是摇摇头。“府里没见过这样的人,或许是孙府君的侍妾?中原权贵猎奇,蓄养异族女子,有几个这样的胡姬很正常。当然也可能是附近大族,雍丘周边的陈留、襄邑、圉县都有不少大族,有实力蓄养胡姬的不少。王子没见到她的相貌,倒是不太好查。” 曹苗很惊讶。“中原有这么多胡姬?” 青桃撇了撇嘴。“自从武皇帝平定乌桓之后,胡人南下讨生活的太多了。男子为骑士,女子为姬妾,若是谁家出门没几个胡骑,在家没几个胡姬,都不好意思见人的。” 曹苗瞅了青桃一眼。“你家当时有多少胡骑、胡姬?” 青桃吓了一跳,连忙跪倒请罪。“婢子失言,请王子责罚。” 曹苗没有再问。张家出自凉州,又是武将,家里有胡骑、胡姬也很正常。他摆摆手,示意青桃起身。“昔日的荣光藏在心里就好,挂在嘴上不能帮你实现,只会惹人注意。” “喏,婢子记住了。” 曹苗起身,卷起袖子。“来,站好,教你一个被人锁喉的脱身之术。” 青桃欢喜不禁,连忙起身,按照曹苗的要求站好。 —— 曹志走上小楼,看着凭栏而望的曹植,躬身行礼。 “父王。我刚刚问过了,青桃打听孙府君的行程,阿虎好像是找什么药材,或许是在想补救之策。” 曹植神情凝重,看着远处的小院,一动不动。小院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曹苗主仆像是已经睡了。可他却有一种感觉,这种安静只怕持续不了多久,更大的风雨正在悄然袭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曹植转身向屋内走去,曹志跟上,父子两人在书案对面坐下。曹植取过几页纸,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允恭,这句诗意在何指?” 曹志沉吟道:“儿臣愚测,这幽燕怕是指辽东公孙氏。大雨落幽燕,或许是说公孙氏因雨而亡?” 曹植摇摇头,又道:“那白浪滔天又指什么?” “白为西,当指西蜀侵边。刘备以汉室自居,与我大魏为敌,自有争夺天命之意。” “秦皇岛外打渔船呢?” 曹志咂了咂嘴,面露为难之色。曹植见状,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曹志年龄太小,性子也像他的生母谢氏,让他讨论这些问题,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曹苗倒是胆大,只是胆大得有些没边了,装疯卖傻,什么都敢说。 见曹植有失望之色,曹志鼓起勇气。“父王,这一句当作何解?” 曹植收起纸,缓缓用手抚平。“允恭,你可知陛下登基后,曾召侍中刘子扬(刘晔)入见,刘子扬是如何评价陛下的吗?” 曹志眼神一凛。他听曹植说过此事,据说刘晔以秦皇汉武来比喻天子,而天子后来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先帝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没过多久就被他一一调任外放,大权独揽,乾纲独断。 “若秦皇是指天子,那这一句……”曹志张大了嘴巴,没敢再说。 曹植一声长叹,却什么也没说。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太过丰富,也太过惊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该不该对曹志说。“秦皇岛外打渔船”,以万乘之尊,临不测之渊,太过凶险,“一片汪洋都不见”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后面又有一句“知向谁边”,又当作何解? 为什么又和辽东公孙联系在一起? 谜题太多,他虽然有些领悟,却不敢说全部明白,或许这里面有误解也说不定。 “对了,你阿兄当日所言之海燕,你又有何感想?” 曹志摇摇头。“那一段虽慷慨,语音却既非官调,又非谯沛之语,我从来没听过。这‘海燕’是不是海上的燕子,也未可知。”他迟疑了片刻,又道:“若真是海上的燕子,或许和这‘大雨落幽燕’的‘幽燕’有些关联。父王,莫不是指公孙氏要作乱?” “幽燕飞于白浪滔天的大海之上,****、电闪雷鸣之中,除了作乱,还能作何解?诸葛亮出于陇右,孙权出于江淮,公孙渊若是趁势而起,跨海而击青州,也是意料之事。不过,区区一燕,欲与天斗,纵能横行一时,终究逃不过一个落字。” 曹志松了一口气。 “可是,以武皇帝之明智,他岂能不知公孙渊不能成大事,又何必借你阿兄之口示警?” 刚刚放松一点的曹志又紧张起来,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眼巴巴地看着曹植。曹植拿起纸,看了一会,摇摇头。“允恭,知道‘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吗?” “知道,出自《诗经》里的《小雅》,‘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曹志忽然心中一动。“父王是说,海燕、幽燕就是这句诗里的乌?” 曹植站起身,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据说郭林宗离世之前,曾吟诵这句诗,意指天下将乱,意在袁氏,此事为武皇帝所知。若武皇帝所言之燕即此诗之乌,则他所示之警不在公孙氏,而在袁氏。” 曹志吓出一身冷汗。“父王,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袁氏不是……” 曹植在窗前站定,看向远方。“当年武皇帝虽在柳城大破乌桓,逼得公孙康斩杀了袁熙、袁尚兄弟,可是袁氏兄弟的旧部却一直在辽东。二十年过去了,或许他们已经恢复了元气,想有所作为。” 曹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袁氏?虽然他出生晚,却曾经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没什么印象,但他却清楚曹氏和袁氏的渊源,文昭甄皇后本是袁熙之妻。如果沉寂了二十年的袁氏旧部将在辽东复起,影响绝非公孙渊可比。武皇帝的在天之灵不能坐视,借阿兄之口有所提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王,我们……如何应对?” “你明天去向孙府君请教诗赋文章,这篇文稿……”曹植指了指案上的文章。“请他过目。” 第29章 谈仙说道 曹苗正想着以什么方式去勾搭孙邕,孙邕主动找上门来了。 曹苗躺在廊下的胡床上,午睡刚醒,听说孙邕来了,心里多少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既不欢迎,也不拒绝,躺在胡床上没动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孙邕站在阶下,与曹苗隔着好几步远,神色有些紧张,不住地用手绢拭汗,眼睛盯着曹苗,身边的两个掾吏也神情窘迫,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正在练武的阿虎赶了过来,裸着汗津津的上身,怒目而视。 曹志命青桃为孙邕设席。青桃取来了坐席,铺在廊下,正准备请孙邕入席,曹苗摆了摆手。 “等等。我这院子虽然简陋,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有一席之地的。” 孙邕打了个激零,向后退了一步,看向曹志。曹志连忙上前,低声说道:“阿兄……” 曹苗摆手打断了曹志。他虽然没说一个字,甚至没看曹志一眼,曹志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电闪雷鸣之中,屋脊之上如虎一般的威猛身影,登时气短,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曹苗歪着头,斜睨着孙邕,看得孙邕心里发毛,后悔莫迭。 “孙府君,这世上有神仙吗?” 孙邕微怔,随即喜道:“自然是有的。” “你可曾见过?” “这个……邕也福浅,未曾见过。” “那你如何知道有?” 孙邕不以为忤,抚着胡须说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行程不过万里,岂能事事经眼。经籍所载,故老相传,未必不可信。果真如此,那百年之前的人和事,岂不都是虚妄?” 曹苗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孙邕,笑嘻嘻的伸手相邀。 “坐!” 曹志愕然片刻,随即走到孙邕身边,伸手虚扶,同时悄声道:“还是府君才高。” 孙邕也有些得意,低声说道:“大王子颇有名士气度,此狂非彼狂也。”上了台阶,入席就座。 曹苗原本垂腿坐在胡床边,比孙邕高出一尺左右,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孙邕,见孙邕跪坐,轻笑了一声,提起衣摆,盘腿而坐,双手抚膝。 “万户侯与长生药,府君选哪个?” 孙邕微微欠身,含笑道:“万户侯常有,长生药难求。若有长生药,万户侯何足道哉。” 曹苗哈哈一笑,伸手一指孙邕。“不俗。青桃,设案。” 青桃应了一声,转身去备案。 孙邕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嘴角上挑,打量了曹苗两眼,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大王子恶名在外,昨天还当着他的面与高珣撕打,像疯狗一样咬断了高珣一根手指,谁料到他居然会对修仙感兴趣。不过想想也很正常,他身为雍丘王之子,富贵在身,再往上爬的可能性极小,留意修仙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 一个半疯之人,只是命好,不用丝毫努力,一出生就达到了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达成的境界,可以从容地修行。哪像他,明明心存淡泊,志向高远,为了生计,却不得不在官场上挣扎,每天被各种俗事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送了性命。 青桃端来了案,放在孙邕面前。孙邕心中欢喜,却没有刻意看,只是矜持地瞥了一眼。 “谢大王子赐案。” 曹志目瞪口呆。孙邕是陈留太守,有监管雍丘王府之责,他每次到雍丘王府来,雍丘王曹植都要亲自接见,礼节周到。孙邕虽说不像之前的王机等人一样蛮横,却也没把雍丘王府的礼敬当回事。如今王兄只是给他一个案,连酒水都没一杯,他居然会致谢? 他是疯了么? 曹苗含笑打量着孙邕,歪过头,张开嘴,红杏会意,连忙端起准备好的水杯,喂了曹苗一口。孙邕原本倒不觉得渴,可是看曹苗喝水,莫名的有些渴起来,只是曹苗不给,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只能打起精神,准备应对曹苗的问题。 看曹苗这意思,应该还有问题要问,答得好了,或许有酒水可用。 “府君可知,长生药当何处寻?” 孙邕不敢怠慢,沉吟片刻。“或入深山,或入大海。若是心诚,机缘到时,自然得遇仙人授药。” 曹苗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他打量着孙邕,眼中露出遗憾之意。 孙邕有些失望。“还请大王子不吝指教。” 曹苗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秦皇、汉武都曾派人上山入海,却都空手而归,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心不诚?” 孙邕眉头微蹙,一时不好回答。 曹苗翻身倒躺,挥了挥袖子。“我倦欲眠,君且自去,恕不远送。” 孙邕很失落,却又不便发作。他与曹苗讨论修仙之事,本非世俗之人,自然不便拿出太守的官威来压人,落了俗气,再说曹苗也不是惧怕官威的人。但他还是有些生气,曹苗太过倨傲,就算他有大量时间修习道法,难道还比他这半生的修行高明? 孙邕清咳一声:“本不该打扰大王子清修,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大王子见证。” “什么事?”曹苗眼睛都不睁,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淡淡地说道。 “令弟做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大王子所吟诗句,就是‘大雨落幽燕’那一篇,想请大王子过目,确定其中字句无误,免得以讹传讹,生出歧义,对令弟不利。” “什么‘大雨落幽燕’,不过是梦话而已。梦本虚无,如何确认?恕我无能为力。” “大王子,这……” 曹苗抢无反问道:“府君,你做过的梦,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吗?” 孙邕无言以对。梦境的确难以言明,曹苗当时发狂,与梦境无异,让他确认这些诗句的确有些强人所难。可是曹志这篇文章对诗句的解读太过耸人听闻,如果不能确认所引用的诗句无语,岂不能成了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如果曹志的解说真是胡说八道,不值一提,那也就罢了。偏偏曹志的解读言之有物,干系重大,真要是忽视了,怕是对自己仕途不利。 孙邕一时进退两难,只得转身向曹志求助。 曹志也没想到曹苗会拒绝确认,束手无策。他想问曹苗,曹苗却打起了鼾,摆明了就是不想理他们。 曹志无奈,只得请孙邕先回住处,再作商议。 第30章 出奇制胜 孙邕怏怏地走了,曹志将文章拿给曹苗看,又告诉曹苗,这是父王的解读,我只是奉命写出来而已。 曹苗很“勉强”地看了一遍,脸上无所谓,心里却震惊不己,三观尽碎。 太祖的这首词还能这么解读? 更要命的是,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不愧是才高八斗的三国第一才子,真能扯。 “这文章……有用?” “涉及朝廷安危,不容儿戏。”曹志一边说,一边用力挤眼睛。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这种话就不能说得太明白——又怕曹苗不懂,只给如此。 “诗应该差不多。”曹苗神情暧昧地笑笑,将文章还给曹志。“只是允恭啊,你这篇文章虽好,却还差了那么一点,不够透彻。” “阿兄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陛下是袁熙之子,更契合‘换了人间’,你看啊,这句或许可以这么断,‘换了人’,袁氏子当作曹氏子……” 曹志脸都吓白了,连忙用手捂住曹苗的嘴。“阿兄,万万不可!指斥乘舆,可是大不敬,要诛满门的,可不能胡说。”话音未落,眼泪就涌了出去。 曹苗瞅了曹志一眼,撇撇嘴,没再吭声。 这怂包,真是不顶用啊,还不如父王呢。父王这篇文章虽然没有明说,却字字诛心,那曹叡若真是心中有鬼,看到这篇文章,想必会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曹叡究竟是不是袁叡呢?找机会,一定查个明白。 曹苗重新躺下,不理曹志。曹志也不敢和曹苗多说一句话,吩咐阿虎等人好生侍候曹苗,出门时,又吩咐老宋再加派十人,务必要看住院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曹苗出去,更不能让外人进来。 安排好了一切,曹志匆匆赶到小楼,向曹植汇报经过。 —— 曹植听完,倒不怎么紧张。“允恭,你处理得甚好。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千万不能传出去。” 曹志心跳加速,到现在还没平复。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落。“父王,阿兄这病……” “已经病了十多年,就算有所好转,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慢慢来吧。”曹植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允恭,你去向孙府君陪个罪,请他见谅。就说你阿兄尚未痊愈,疯言疯语,当不得真。诗若有讹误,由我担着便是。他若是……还想见你阿兄,讨论修仙之事,不妨笔谈。” “笔谈?这也是个办法。”曹志深以为然。他是再也不敢让曹苗与孙邕见面了,谁知道曹苗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就算他是疯子,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涉及到皇帝本人,再疯也不行。 曹志不敢怠慢,匆匆下楼去找孙邕。 曹植站在窗前,看着小院的方向,歪了歪嘴角,笑骂了一声:“这竖子……兵行险招,直指要害,倒是深得武皇帝用兵的精髓,看来兵法没有白读啊。” —— 孙邕回到院中,越想越不是滋味,曹苗那失望的眼神总在他眼前晃悠。 他少从名师,学兼儒道,如今却被一个年轻人鄙视了,这让他很难接受。可是他偏偏又没有底气反驳曹苗,毕竟他修了这么多年的道术,还是一事无成,看不到哪怕一丁点成仙的希望。 这实在令人沮丧。 曹志赶来,再三向孙邕请罪。孙邕心里不舒服,却不好意思和一个疯子计较,只好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让曹志毋须担心,还说有机会要再向曹苗请教。 曹志按照曹植的吩咐,表示曹苗尚未痊愈,不宜面谈,有什么事,不妨笔谈。 孙邕其实并没有和曹苗再见的兴趣,敷衍着应了。送走曹志,他回到榻上,跪坐好,正准备将勘察地形的文案重新看一遍,为王泰之死的案子下个结论,突然心中一动。 曹苗的坐姿不是常见的跪坐,和修道者的坐法也不一样。 孙邕虽然没有正式入山隐居,却常年修习道法,但凡导引、吐纳、服食,他都尝试过,儒门的坐忘更是长年坚持,各种姿势学了不少,唯独没见过曹苗那样的坐姿,尤其是双手抚膝的姿势。 孙邕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文档,盘腿而坐,又将双手张开,抚在膝盖上。虽然双腿有点不舒服,却不是不可以接受,甚至比跪坐还要轻松一些。孙邕像往常练习坐忘一样,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细细品味身体的感受。 时间不长,他便觉得双手和膝盖有麻痒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手臂流入膝盖,又贯注入双腿,受到压迫的双腿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舒适自在,一点没有双腿麻木,如针扎刀割的痛苦。 孙邕又惊又喜,睁开了眼睛。 他练习坐忘多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似简单的改变,却有如此明显的效果。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虽然他心襟动摇,神思不守,那种感觉依然还在,让他留恋不舍,恨不得一直这么坐下去,直到成仙得道,羽化飞升。 难道这大王子真得了武皇帝在天之灵的护佑?武皇帝也是个信道之人,甘始、左慈、郤俭等人都是他身边的宾客,对修行道法并不陌生,也许是哪位尸解得道,将成仙的秘密告诉了武皇帝,武皇帝又以托梦的方式告诉了大王子呢? 孙邕越想越激动,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咬咬牙,下定决心。回到案前,推开案上的文牍,拿起纸笔,郑重的写下一行字。 邕白:道无长幼,达者为先。王子天性纯真,悟道之本,诚非邕可揣度也。然,邕向道之心,坚如金石,乞闻王子玉音,启邕愚陋,开导仙途,不胜感激。死罪死罪。邕顿首。 孙邕郑重其事的用了印,封好书信,让身边的随从送给曹志,托曹志转达曹苗,然后就在屋里等。他很想静下心来,不要表现得太失态,却根本无法做到。 长生药啊,这可是他这一辈子的追求。他对曹苗说,若长生药可得,万户侯何足道哉,并不是虚言。只是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长生药很可能就在眼前。 至于能不能得到,就要看他的机缘了。 这一刻,孙邕充满了渴望。 第31章 王子会吃人 曹苗看完孙邕的亲笔信,多少有些惊讶。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听人说过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气功热,尤其是被取缔后跑到国外继续兴风作浪的某些邪教,无数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被洗脑,成为狂热的积极分子。 孙邕就有这感觉。虽然读的书不少,但对成仙的痴迷高于一切,让他变成了傻子。 曹苗都有点不好意思忽悠他了。 “这孙太守是何等样人?”曹苗放下孙邕的手书,语气淡淡,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态。 曹志有些着急。孙邕是陈留太守,奉诏监管雍丘国,身份比监国谒者还要高。在王泰身死的情况下,如果孙邕再告一状,他们父子就惨了。相反,如果孙邕愿意帮忙,断定王泰之死是韩东所为,与他们父子无关,他们就能置身事外,免受池鱼之灾。 “阿兄。”曹志向曹苗靠了靠,跪坐在曹苗身侧,近乎耳语。“孙太守是青州北海人。青徐临山近海,原本就有好仙向道之风。这孙太守更是其中翘楚,向道之心,胜于名利之欲。为人还是淡泊的,比起王机之流,无异于云流之别。阿兄若是真得了武皇帝托梦,心有所得,不妨教他一点。” 曹苗歪过头,瞅瞅曹志,扬扬下巴。“那谁,不是号称无所不通嘛,怎么不教孙太守?” 曹志苦笑。 曹苗思索良久,直到曹志快憋不住的时候,他才点点头。“看看哪天有空,再见他一见便是了。” 曹志直撇嘴,心道你天天在院里躺着,一睡一下午,哪天没空?不过他没敢多嘴,生怕曹苗一不开心,又不肯说了。他起身行礼。“那我就回复孙太守,让他再等两日。王泰初杀的案情已经基本查明,应该可以结案了。” 曹苗知道曹志在提醒自己,很是不以为然。图样图森破。曹志太年轻,不懂得钓鱼的道理。成仙得道这么珍贵的法术,怎么有轻易给?就是要钓孙邕几天,他才知道珍惜。 再说了,他既然松了口,孙邕成仙有望,还敢对雍丘王不利? 不过没关系,有人会懂。 见曹志要走,曹苗叫住他,让他想办法,为院里多提供一点肉食,蛋奶也行,保证每天都有定量。阿虎、青桃、红杏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蛋白质是不够的。 “瘦得硌人。”曹苗指指青桃,一脸嫌弃。“府里有没有胡姬,要漂亮的,身材好的?” “身材……好?” “嗯,胸要大,腰要细,臀要圆,腿要长。”曹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道:“已嫁人的也行。” 曹志大汗,心里道,这不是武皇帝托梦,这是武皇帝转世吧。他尴尬地拱手答应,逃也似的走了。 一旁侍候的青桃虽然大致猜到了曹苗的用意,可是听他当着曹志的面说自己瘦得硌人,还是很囧,下意识的抱住了身体。阿虎、红杏听说天天有肉吃,乐得合不拢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向曹苗的眼神更加热烈,让曹苗有种被人当肥羊盯上的感觉。 “发什么呆,该干嘛干嘛去!”曹苗喝道:“看着我做甚?想吃人肉吗?” “我们可不敢。”阿虎一缩脖子,转身就走。“我去练刀。” “你什么意思?”曹苗瞪眼大怒。 红杏缩着身体,神情怯怯地说:“府里都说,王子会吃人,连骨头都不吐。” “我……”曹苗一跃而起,将面前的木案掀翻,气急败坏。“谁他么的造老子的谣?” 青桃、红杏都吓了一跳,不敢再吱声。大王子的病还没好,不能太刺激他。 “拿书来,老子要读书。”曹苗甩甩袖子,气呼呼地说道。 “王子要读什么书?”青桃起身,走到书架前。红杏整理书案,准备笔墨、丹砂。 “《老子》。” 青桃不解地转身看着曹苗,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子是说《老子五千言》么?要《道》篇还是《德》篇?” “《道》篇。”曹苗说道。过两天还要忽悠孙邕,他需要做些理论准备。只有记忆中的台词是不够的,那些都不够完整,但道家理论的源头在《老子》,熟悉这本书,足以忽悠一大半人。他争取这两天将这部书背下来,至少不能出现常识性错误。 —— 不出所料,被曹苗钓了两天,孙邕求仙之心更加炙热,不仅将王泰之死定为韩东所杀,还罗列了不少王泰欺压雍丘王父子的劣迹——这些都是事实,都不用编,请曹植过目后,上书朝廷。 曹植感激莫名,再三吩咐曹志,盯着曹苗紧一些,一有空就安排他与孙邕见面。 曹苗又拖了三天,直到孙邕快按捺不住的时候,这才很勉强地让曹志带着孙邕来。 孙邕兴冲冲地赶到曹苗小院时,曹苗正在面试。 曹苗要胡姬的事,曹志觉得荒唐,曹植却应允了,先是将府里的胡姬送到小院,让曹苗过目。正如青桃所说,这年头权贵蓄养胡姬是很常见的事,即使曹植已经穷得鬼似的,姬妾中也有几个胡姬。既然曹苗要胡姬,又不介意嫁过人,便都送来了。 曹苗再一次见识了曹植的困窘。这些胡姬应该都是十年前入府的,如今早过了最好的年华,人老珠黄,哪里有那女子半分姿色。好在曹植这些年手头紧,伙食差,要不然她们都该成俄罗斯大妈了。 这样的姿色,曹苗自然看不上。曹植倒也不介意,让人按照曹苗的要求,放出风声,说雍丘王府要买胡姬。很快就人要送货上门,面试就成了曹苗必须面对的事。 孙邕进了小院,曹苗刚面试完一批,正躺在廊下的胡床上休息。见孙邕进来,他咧嘴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又让青桃设席设案。孙邕心里欢喜,行礼入座。却是盘腿而坐,不是跪坐。 为了方便盘腿,他今天特意在里面穿了裤子,也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儒衫,没有戴冠,只戴了个头巾,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向曹苗请益的。 总而言之,诚意很足,姿态很低。 “府君知道丹吗?”曹苗看着天空飘浮的白云,眼神迷离,语气也有些飘忽不定,有点像跳大神的请神附了体。 第32章 放长线,钓大鱼 孙邕不敢怠慢,连忙说道:“略有所知,神仙家依易理,顺阴阳,采百草诸石,三烹五炼,合以成丹,服以之酒,行气导引,以求长生。” “见过有服丹成仙的吗?” 孙邕这次很老实地摇摇头。“听说过,没亲眼见过。” “你服过吗?” “服过两次,五脏燥热,体轻意飞,的确有些功效,只是太贵,不能常服。” 曹苗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一丝不屑。“亏得府君没有常服,否则你能不能成仙,我不清楚,成鬼倒是很有可能的。”他坐了起来,看着盘腿而坐的孙邕,眼神轻佻。“府君服食之后,是不是如久旷之夫,色中恶鬼,不论美丑,只求一泄为快?” 孙邕面红耳赤,闭口不言。 曹苗说得虽粗鄙,却是实话。服丹服散都一样,除了身体燥热之外,欲念也会高涨,还精补脑的想法往往抛诸脑后,找老妻、美妾行房中之术才是很多人的最终选择。时间久了,成仙的没看到,身体羸弱,连走路都要人扶,坐车都只能坐牛车的倒是数不胜数。 孙邕一心想成仙,对女色虽不拒绝,却也没有太多的兴趣,试了两次后就放弃了。 “府君可知为何?” “还请王子指教。” “万物皆有内外,分阴阳,内外相应,阴阳相和,方是大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只有体外之丹,却忽视了体内之丹,求仙问道不过是缘木求鱼,岂能有成?” 曹苗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此时此刻,他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裳,就是《止杀令》里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将《九阴真经》与《大丹直指》的内容混在一起,誓将孙邕侃晕为止。 在这方面,他还是有信心的。 对于刚刚学会炼五石散的魏晋道士来说,要到千年后才能成熟的内丹学说无疑是未来科技,比火枪大炮还要有市场。克敌制胜是权贵、将领的事,求仙问道却是每个人的梦想,市场不是一个量级。 这几天钓着孙邕的时候,曹苗并没有闲着,他准备得很充分,将台词中支离破碎的理论弥补起来,与《老子》融为一体。破绽当然有,但应付孙邕足够了。 即使如此,他也故意讲得云山雾罩,很多地方蜻蜓点水,一带而过,刻意留下悬念,制造神秘感。实在说不通的,他就推作梦中记忆模糊。 他的理论半真半假,可是他的表演很真,神情、语气,包括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都非常到位,不由得孙邕不信。 果然,孙邕没听一会儿就晕了,兴奋得晕了。以他的知识积累,和一向习惯盲从的求学精神,不仅对曹苗的理论没有半点怀疑,反而自觉的开始脑补。 说得对啊,既然有外丹,就应该有内丹,而且人为万物之灵,有气则活,无气则死,以气为药,以身为炉,这才是真正的金丹大道。那些用草药、丹石炼成的外丹最多只适合辅助,不能作为主要手段,甚至是唯一手段。就像人生了病,保持身体强壮才是关键,药石针砭只是辅助。 “王子高见。”孙邕兴奋得脸色通红,眼睛炯炯有神。“这坐法莫不就是练气之术?” 曹苗微微一笑。“府君这几日气色见好,想必是常坐。” “正是,正是。”孙邕抚着胡须,掩饰不住得意。“蒙王子启蒙,邕这两日夜夜练习,不敢怠慢,大有受益。别的不说,这睡眠就好得多,再也不会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如烙胡饼一般。哈哈,都说真人无梦,邕修习数十年,总算向真人近了一步。” “府君想多了。”曹苗不失时机的泼了一盆冷水,为下一步放长线做准备。 “还请王子指点。” “常言道,求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区区一坐法,如何能成真即圣,不过是初窥道境之法门罢了。勉强可说看到了门槛,离登堂入室却还有很远的距离。” 孙邕见猎心喜,再次拱手请教。 “此术只适合初习者,用于筑基固本,降伏心猿,初窥清静之妙。水静方能见容,心静方能见性。若是到了清静之境,此术即无助于修行,当弃如敝履,更寻高术。” “什么样的高术?”孙邕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曹苗看了孙邕一眼。“府君,修行先修心,你太急了。未得陇,焉可望蜀?” 孙邕尴尬地笑了两声。“惭愧,惭愧。” “有件事,还要提醒府君。” 孙邕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有如弟子拜见师尊。“请王子直言。” “内丹、外丹,虽有云泥之别,但效果却有相似之处,都有强精固本之效。内丹虽不似外丹一般霸道,更易于控制,有利子嗣强健。可若是一味着眼于子嗣,难免陷于色欲,反而于子嗣不利。或是不孕,或是生而体弱,先天不足,常有早夭之祸。” 曹苗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让孙邕有个思考的时间。这段话,才是他真正要孙邕传达的信息,需要孙邕好好消化,记在心里,之前之后的那些都是铺垫、掩饰。 三国时期人口骤减,除了频繁的战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饥饿和瘟疫,不仅成年人命短,婴儿夭折率更是居高不下。曹苗有两个妹妹就夭折了,一个活了半年,一个活了九个月。 婴儿夭折率高,其中一个原因就这个时代盛行早婚早育,父母还是半大孩子,身体不够强壮。曹苗将之归结完先天不足,也不算全是胡扯。 他费了那么大心思掩藏这个目的,倒不是因为那两个夭折的妹妹,而是皇帝曹叡。要想摆脱这种近乎囚徒的境遇,回到权力的中心,就要引起曹叡的注意,或者警惕。 曹操托梦,传下广嗣之术,既是对曹叡的警告,又是对曹叡的诱惑。 曹操有二十五个儿子,活到成年的近一半,还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堪称这个时代的种马代言人。如果历史没有因他的到来发生重大改变,曹叡将在几年间夭折数子。到了那时候,想必不会对曹操传下来的广嗣之术无动于衷。只要曹叡有所求,他们父子兄弟被困雍丘的局面就有机会得到缓解。 生死荣辱,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要么过得好,要么做皇帝,要么搞定皇帝。 古装剧里都这么说的。 第33章 曲线救国(求推荐!) 孙邕浑然不觉曹苗的良苦用心。他沉浸在自己成仙得道的梦想之中,无法自拔。 得道难,这一点他深有体会,所以对曹苗泼过来的冷水有心理准备,不仅不失望,反而更加迫切。如果曹苗告诉他,这样就能成仙了,说不定他反而会有疑虑。 孙邕问曹苗,这一步大概要多久? 曹苗变相的捧了孙邕一下。府君虽然年近半百,但是修行多年,道心坚定,一年左右应该就能有明显的效果。若能坚持百日不近女色,或许还会更快一些。 孙邕大喜。他练习几日,已经觉得睡眠明显改善。若能坚持一年,收获肯定会更多。至于女色,他本来就不是特别在意,如果能成仙,区区百日,不在话下。 “那就一年之后,再来向王子请教。” “府君客气了。其实我和府君差不多,也是初窥门径,不过比府君早月余而已。见府君求道至诚,却问道无门,心中不忍,这才托大,倾囊相授。至于其他法门,还要看机缘,说不定府君的机缘胜我,将来我还要向府君请教。” 孙邕大笑,连称不敢。他又不姓曹,不敢奢望曹操托梦。 宾主尽欢,孙邕心满意足的走了。 曹志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对曹苗顶礼膜拜。 孙邕与曹植多次讨论仙道,虽说曹植的见识高明,孙邕也表示佩服,可是像这样心悦诚服的时候却不多。有时候还会有争执,甚至大相径庭,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看来阿兄真是得了武皇帝托梦,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明白这么多道理?他以前可没接触过类似的人或典籍。 “阿兄,这内丹术真能成仙吗?” 曹苗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是可能,不是一定能。能不能成仙,要看个人机缘。” “明白,明白。”曹志点头如小鸡啄米。“那……我能练吗?” “当然可以,我能传给孙邕,为什么不能传给你。”曹苗转看打量了曹志一眼,目光渐渐下移。“不过,你若是管不好这脐下三寸,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他忍不住坐了起来,骂道:“你竖子才多大,就破了童子身?” 曹志大窘,结结巴巴地胡乱应了两句,落荒而逃。 曹苗冷笑一声,重新躺下了。 他才不担心曹志会走火入魔呢。静坐是对身体有些好处,但也仅限于此,成仙得道无异于痴人说梦,走火入魔也不可能。 孙邕感觉这么好,有一部分是自我催眠,有一部分是因为坐姿。相比于跪坐,盘腿对双腿——尤其是小腿友好多了。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最后都选择了盘腿作为静坐的首先坐姿,是有其必然原因的。 至于手掌和膝盖之间类似气流的感觉,只是感觉而已。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用,也就是掌心温度略高,就和热敷一样,有助于缓解膝盖的酸胀。开始比较明显,时间长了就没了。 当然,自我催眠的不算。 —— 过了几日,孙邕离开了雍丘王府,返回陈留郡治。 在雍丘王府的时候,他的生活还是比较清闲的,除了查案子,大部分时间可以自行安排。回到太守府,虽说绝大部分公务都由本地人担任的功曹之类大吏处理,还是有不少事要他亲自过问,空闲时间一下子少了很多。 孙邕越发羡慕曹苗。虽说活动受限,不能出国境,但他衣食无忧,有的是时间修行。一年之后,还有没有和曹苗对话的资格,他真没把握。 可是让他就此弃官,他又做不到。一家老小要吃喝,家族要发展,都寄托在他这个二千石的太守身上,还指望他更进一步呢,又岂是说弃就能弃的。 孙邕进退两难。 郡丞傅攸看出孙邕有心事,主动询问。他和孙邕一样,都是外地人,平时走得近一些。孙邕也信任傅攸,知道他足智多谋,北地傅氏在朝中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或许能帮自己达成心愿,便将心事说了。 傅攸听了内丹术的事,也很诧异。不过他与孙邕的关注点不同,他几乎第一时间意识到内丹术的政治意义。在向孙邕讨教了一番,练习了半个月,发现确如孙邕所说,不仅有助睡眠,而且精力也有明善改善时,便建议孙邕上书朝廷,将这件事报告给天子。 “府君,秘术不可自珍啊。”傅攸意味深长地对孙邕说道。 孙邕如梦初醒。曹苗说过,内丹术对子嗣有益,可以增强先天之气,减少夭折的可能性。他对这一点不在意,可是有人在意啊,比如说天子。 天子后宫美人无数,子嗣却不多,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前年夭折了,剩下的这个身体也不太好,明显是先天不足。若内丹术能帮助天子生出健康强壮的儿子,固的可就是国本。有此大功,他还怕不能升官?封侯都有可能。 他现在是二千石的太守,再升,就有可能入朝,做个相对清闲的职务,至少不用像太守这样累。 孙邕说干就干,上书朝廷,献内丹术。 傅攸又提了个建议,府君告诉朝廷这件事即可,具体的事不用说,由朝廷去问雍丘王府就是了。万一内丹术没用,和你也没关系。如果有用,天子固然不会忘了你的举荐之功,雍丘王父子因此解脱困境,也会感激你。 孙邕深以为然。他写了一封奏疏,派快马送往京师。 为了避免这封奏书被中书押下,无法送到天子面前,孙邕又给京师的几位同道好友写信,极力渲染内丹术的神奇之处。为了令人信服,他又将从曹苗处听来的理论加以修饰、完善。 两天后,孙邕的奏疏到达洛阳。 不出孙邕的所料,因为涉及到雍丘王的大王子,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决定,压下了这封奏疏。理由也很充足,天子日理万机,这种虚无缥缈的神仙之术不是急务,可以缓一缓。 他们万万没想到,没过两天,天子曹叡主动问起了这件事。 第34章 天子心事 曹叡放下奏疏,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地握在一起。 又是曹苗。 巡狩回来后,他心情就一直不太好。长途跋涉让他深感疲惫,而暗流涌动的朝堂也让他片刻不能安宁。 不过离开洛阳几个月,居然就有人传谣,说他在长安驾崩,要拥立雍丘王曹植为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嗤之以鼻。对手太拙劣了,甚至不值得他为此费心。可是让他没想到的事,如此拙劣的谣言居然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这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希望他对曹植痛下杀手。但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曹植,而是他。他们希望逼迫他延续先帝的国策,优待士族,将九品中正制进一步落实,深入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这自然是对他将陈群转为司空,放缓九品中正制推行的反击。 这件事本来很清楚,也不难处理。追查是无法追查的,只能冷处理,他也是这么回复太皇太后的。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曹植没什么事,曹植的儿子曹苗却不安份,居然闹出了武皇帝托梦这样的事。 他想干什么?夺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帝位?那可不现实。除了太皇太后和清河公主,眼下还支持曹植的人屈指可数,就算他真的驾崩了,帝位也不会回到曹植手中。 真这么想的话,他不是疯,就是傻。 原本他想置之不理,等事情自然平息。没曾想,现在又冒出一个内丹术,让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这件事。 “孙卿,刘卿,你们如何看这内丹术?”曹叡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看孙资、刘放。 孙资拱手致意。“陛下,孙邕沉湎仙道,荒疏政事,有负陛下委托,当予切责,以儆效尤。” 曹叡看向刘放。刘放若有所思。“陛下,臣记得当年鲍勋案就是源于孙邕行不由道,擅入禁营。先帝宽宏,只是罚俸留任,陛下继位后又付以重任。如今看来,他似乎并未吸引教训,居然将一个病人的疯言疯语当作成仙得道的捷径,有失大臣之体。” 曹叡轻轻的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孙资、刘放的意见很统一,而且态度坚决,这件事没什么可讨论的了,至少和他们没有讨论的意义。 “雍丘国监国谒者王泰被杀案,可曾查清?” 孙资拱手再拜。“此案有些疑点,正在派员彻查。” “什么样的疑点?” “校事尹模上书说,涉案校事郎韩东……不认罪,但他又不肯说是谁在陷害他,要面禀陛下。他……” 曹叡眉头微蹙,不悦地看着孙资。御前回话,吞吞吐吐的是何用意? 孙资心中忐忑,伏地叩首。“尹模说,韩东查到了校事玉印的线索。” 曹叡脸色微变。他从小就跟着大父武皇帝学习军政,自然清楚俗称玉枭印的校事玉印。这枚玉印消失之后,文皇帝查了很久,为此甚至和雍丘王面对面,最后也没有结果。现在突然又现世,难道真是武皇帝对朝局不满,要有所发言? 可是他为什么不托梦给我,却托梦给那个患狂疾十年的曹苗? 曹叡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他没有再和孙资、刘放说什么,命人传尹模觐见,并将涉事校事韩东带来。 孙资、刘放怏怏的退出了大殿,向中书台走去。 “彦龙,你说这曹苗是真疯还是假疯?”刘放忍不住说道。 “堂堂王子,如果不是真疯,会像疯狗一般与人撕打,还咬下别人半截手指?”孙资斜睨了刘放一眼。“其实我倒希望他是装疯,如此一来,假托武皇帝,就足以触陛下逆鳞了。” 刘放忍不住莞尔一笑,附和道:“是啊,我看陛下刚才的脸色不太好。对我们这位陛下来说,这可是不多见的失态,可见是碰到痛处了。” 孙资没有笑,眉头紧皱,沉默了片刻,又道:“子弃啊,我们这位陛下与先帝大不同,倒是颇有武皇帝遗风,你我要谨慎些。最近那几个竖子越闹越不像话,我听说司徒已经发声,要上疏奏事,抑禁浮华。” 刘放苦笑道:“彦龙说得对,是该敲打敲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有四聪八达在前,三豫不过是附尾而已,不会当其锋锐。倒是我家那无知竖子,为高珣奔走,有如仆役,实在让人气苦。就算陛下不说,我也想狠狠揍他一顿。” 孙资同情的看了刘放一眼,放声大笑。 —— 大殿中,曹叡端坐在御案后,阅读着爰书,神态专注,甚至有些凝重。 尹模、韩东跪在曹叡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仅对韩东如此,对尹模也是如此。孙邕的奏疏已经呈送天子,如果韩东不能让天子相信他是冤枉的,必然面临杀人偿命的死刑。官员们对校事的憎恨由来以久,韩东杀人劫财,罪不可赦,就连包庇他的尹模都难逃一死。 廷尉寺已经传出消息,只要韩东进了廷尉寺,必死无疑。为了自己的性命,他们也必须奋力一搏。 不知过了多久,曹叡合上了爰书,眼皮轻抬,瞅了韩东一眼,目光随即落在了尹模脸上。“除了王泰本人的口供,还有其他证据吗?” 尹模躬身施礼。“臣派人查过,王泰所作所为,与韩东所言契合。” 曹叡没有再问,在王泰诬告曹植父子这一点上,韩东、孙邕的陈述是一致的。这也可以理解,有王机、仓辑的先例在前,想从曹植身上攫取晋身之资的人很多。 “见过校事玉印吗?” 尹模偷偷地看了韩东一眼,咽了口唾沫。“陛下,臣与韩东入职皆迟,之前都不知道校事玉印,这次韩东回来后,臣向寺中老人问了一下,才知道确有其事,只是亡失已久。” 曹叡转向韩东。“雍丘王大王子的病如何,可有好转?” 韩东咬牙切齿的说道:“陛下,臣敢以性命担保,他不仅没有好,反而更疯了。” “你在雍丘时,可曾听说内丹术?” 韩东一头雾水。“从未听说。” 曹叡垂下了眼皮,手指轻弹,从薄薄的嘴唇中挤出一个字。“查。” 第35章 机会(月夜吟风万点打赏加更) 尹模、韩东退出大殿,沿着殿侧的走廊向前,快出宫门的时候,尹模停住脚步,侧身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中书台。 “韩东?” “下吏在。”韩东第一次进宫,不敢东张望西望,又兼心事重重,正低着头向前走,忽然听到尹模叫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很大,引得宫门内外的郎官们侧目而视,眼神不善。 尹模也有些后悔,连忙拱手作揖,拉着韩东匆匆出了宫,快步急行,然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 韩东讪讪地看着尹模,想问又不敢。尹模笑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韩东,你的机会来了,我们校事的机会也来了。” “敢问……” 尹模拍拍韩东的肩膀,顺势搂着他向前走。“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吗?” 韩东还没从见驾的紧张中恢复过来,对尹模的亲热也非常不习惯,不敢开口,只是用力的摇头。 “你啊……”尹模再次拍拍韩东的肩膀,松开了他,恢复了矜持,伸手指指大道两侧的官署。“从武皇帝设立校事起,这些官员就无时不刻想除掉我们。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卢洪、赵达,再到不久之前的刘慈,没有一个校事官能善终的。” 韩东木然地点点头,心头掠过一丝黯然。校事名声太差,人见人憎。做了校事,这辈子都抹不掉污点,想改换门庭都难。 “可是现在机会来了,陛下与先帝不同,他需要我们的支持。不论是校事玉印,还是内丹术,只要你能办好一件事,不仅你翻身了,所有的校事都能跟着沾光。” 韩东愣了片刻,忽然醒悟,不禁心跳加速。“都尉,这……这是真的吗?” “哼!”尹模故作高深地点点头,面色冷峻,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做校事多年,经验老到,刚刚从天子的反应中,他意识到天子对内丹术的浓厚兴趣。这些天,他大部分精力都在覆查韩东的报告,一心想抓住校事玉印这个机会,对洛阳的消息留意不多,对内丹术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时间过问。 现在他才知道,相比于失踪多年的校事玉印,内丹术更重要。 这两件事偏偏都和雍丘王府有关,和韩东的任务有关。而韩东又是他的下属,派韩东去雍丘王府也是他的命令。韩东要是立了功,他这个直属上司自然水涨船高,跟着立功受赏。 “韩东,你知道雍丘王曾掌过校事玉印吗?” 韩东连连点头。“听说过。” “校事玉印失踪多年,突然重新出现在雍丘王府附近,这件事或许有些说道。现在又多了内丹术,说不定是雍丘王的转机来了。你这次去,一定要收敛些,以完成任务为要,不要意气用事。” “我……我去?”韩东很惊讶。 “不愿意?”尹模转身打量着韩东,似笑非笑。 韩东连连拱手请罪。他怎么可能不愿意,重新分配任务,至少说明他的杀人嫌疑已经基本洗清了。他再也不想回校事署的大狱里呆着了。即使有尹模照顾,他没吃什么苦头,他也不想再过那种日子。 “记住,任务为先,好好利用你的线人。”尹模幽幽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陛下很快就会派其他人去查,你的时间不多。” 韩东心领神会。 —— 散骑侍郎曹爽拾阶而上,快步来到曹叡身边,拱手施礼。 曹叡回头看了曹爽一眼,眼角闪过一丝笑意。“昭伯,几天没见,你好像又肥了些。” 曹爽抹了抹额头的油汗,憨笑道:“臣也没办法。回京几日,稍微清闲了些,便又长了几斤。” 曹叡忍不住大笑,拍拍曹爽的肩膀。“你真是大将军的嫡子,如假包换。” 曹爽也笑了。他的父亲曹真体胖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常被人取笑,只是没几个人敢当着他的面说罢了。曹叡身份不同,既是天子,又和他从小玩在一起,平时没少拿这件事调侃他。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曹叡有些笑容。 君臣说笑了两句,曹叡问起最近京师的趣闻。曹爽一一解说。他就是曹叡的耳目,专门为曹叡留心宫里宫外的消息。最近朝野多事,他更是用心,不敢有丝毫怠慢。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内丹术,这是最近几天洛阳最热门的话题。不管是皇亲贵戚,还是普通百姓,都无法拒绝成仙的诱惑,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孙邕那样痴迷而已。内丹术一出现,就成了无数人的谈资。 “这内丹术有用吗?”曹叡漫不经心地问道。 “能不能成仙,臣不敢说。可是强身健体,沉心静气,肯定是有用的。”曹爽胖胖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不瞒陛下,臣这几日也在练习,受益匪浅,就连头晕的毛病都好了不少。臣打算写信告知臣父,让他也试试,或许能治他这眩晕的旧疾。” 曹叡回头看看曹爽。“你知道这内丹术的来路吗?” “听说和雍丘王的大王子曹苗有关。” “你去一趟雍丘吧,看看曹苗身体如何。”曹叡说道:“若他的狂疾已经痊愈了,就出来做点事吧。天下多事,身为宗室,总不能整天养尊处优,无所事事。” 曹爽吃了一惊,天子要起用雍丘王父子?这可是与先帝的做法相违啊。先帝驾崩之后不久,刚刚登基的天子就将先帝任命的四位辅政大臣外放,尤其是将制定九品官人法的陈群转为司空,已经引起了不少官员的反对,如今又要重新起用雍丘王父子,又是在谣言未息的情况下,是不是有些仓促? 曹爽本人也不赞成这个决定。他的父亲曹真就是先帝的支持者,对先帝忠心耿耿,对天子的举动已经有所微词,觉得他年少轻狂,不够稳重。如果得知天子要起用曹植,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曹爽想劝又不敢开口,直到曹叡脸色微冷,才意识到失礼,连忙收回目光,躬身领命。 “唯!” 第36章 前倨后恭 曹苗盘腿坐在廊下的胡床上,双手抚膝,双目微阖,气息绵长,意定神闲。 盛夏六月,烈日当空,蝉声高亢,韩东的脸和脖子被晒得通红,油汗布满额头,他却不敢轻动,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却不敢收起,更别说露出凶恶之态。 奉命来查校事玉印和内丹术,他重任在肩。这事办好了,他可以官升一级,成为尹模的心腹。若是办砸了,王泰被杀的案子很可能还会由他扛着,官员们的怒火会将他烧得连灰都剩不下一撮。 听说徐州刺史吕虔很关注这件事,而吕虔的别驾就是王泰的族兄王祥。比起那些人,眼前的曹苗虽然无礼,总算好应付些。 阿虎按着刀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目不斜视。韩东也很自觉,连眼神都不和阿虎交流一下。阿虎是他的线人,他还需要阿虎为他提供曹苗的一举一动,自然不能过暴露。 韩东在烈日下站了一个时辰,几乎要被晒晕了,曹苗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哟,韩校事,什么时候回来的?”曹苗很“惊讶”。 韩东强打精神,挤出一丝笑意。“上午刚到。打扰王子修行,死罪,死罪。” “请坐,请坐。”曹苗很热情,吩咐青桃、红杏上酒水,又命阿虎端了一杯给韩东,却不招呼韩东入座,依然让在阶下站着,享受烈日的炙烤,晒得油汗滚滚。 被晒了近一个时辰,韩东嗓子都冒烟了,看到这杯水,恨不得一口饮尽,甚至连曹苗面前的水壶都抢过来。可他还是强忍着冲动,先向曹苗致谢。 “谢王子赐。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倒也不算无功受禄。”曹苗笑眯眯地打量着韩东。“你杀了王泰,也算是帮我父子出气。” 韩东的嘴角抽了抽,捧着酒杯,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校事去而复返,有新任务?”曹苗呷了一口水,笑意盈盈。 韩东咬咬牙,将水一口喝尽。王泰不是他杀的这件事目前还不能说破,这个锅他只能暂且背着。“正是有事要向大王子请教。” “我?”曹苗越发好奇。 “正是。自从陈留太守孙邕上书后,内丹术在京师风行,东受命查访详情。前天在陈留,与孙邕见面,孙邕说这内丹术是王子所传。所以,东冒昧来访,请王子解惑,以便复命。” 韩东掏出一方手帕,擦去额头的油汗,看向曹苗。“王子刚才所习,莫不就是内丹术?” 曹苗笑而不答,打量了韩东片刻。“有诏书吗?” 韩东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在别人面前,他还可以狐假虎威,借着诏书压人。在曹苗面前,他不敢冒险,万一曹苗向他讨要诏书,他却拿不出来,曹苗很可能反咬他一口。 “东手中没有诏书,是上司所下的命令。”韩东故意含糊其辞。 曹苗“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既然是校事内部的命令,就与他无关了。他可以配合韩东,也可以不配合韩东。配合不配合,要看韩东怎么做。 见曹苗这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韩东很无奈。他知道曹苗不会轻易告诉他,可是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校事玉印的事,他没法查,只能等。内丹术的答案就在眼前,他不能放过。 韩东咬咬牙,撩起衣摆,单腿跪倒在地。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膝盖都快被烫熟了。他咬着牙,忍着痛,沉声道:“东无知狂悖,之前对王子失礼,数月来心中不安,后悔莫及,还请王子责罚。” 曹苗歪了歪嘴,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起来吧。我这人,不记仇。你对我无礼,我也揍了你。恩怨已清,校事无须挂怀。” 韩东咧了咧嘴,强忍着骂人的冲动,站了起身,拱手再拜。“多谢王子。王子不愧是修行之人,胸怀……” 曹苗笑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韩东。“校事在京师,可曾听说与王机有关的消息?” 韩东想了想。“这次回京师的时间很短,没有听到太多的消息。若是王子想打听,东可以为王子效劳,助王子一臂之力,以报王子相告之义。” “多谢校事拔刀相助。”曹苗淡淡地说道:“若是能直接杀了他,更好。” 韩东的脸颊抽了抽。曹苗这个条件太过分了。他想了想,说道:“王子有所不知,王机虽姓王,却与王泰不同,他不是琅琊王氏,而是太原王氏。” 曹苗哼了一声:“那又如何?” “王子久在府中修习,可能不太关心府外的事。如今的兖州刺史王昶也出自太原王氏,与王机是从兄弟。王昶是先帝东宫旧臣,深得先帝信任,陛下也对他信任有加,即位后,加封他为扬烈将军,封关内侯。” 曹苗多少有些意外。他虽对历史细节不够熟悉,却听说过王昶的名字。王昶现在是兖州刺史?这么说雍丘王府也在王昶的管辖范围以内,想对王机不利,就不能不考虑王昶的反应。 怪不得令人闻虎色变的校事都要忌惮三分。 “既然校事为难,就不勉强了。”曹苗下了胡床,扬扬手,入内室去了。“阿虎,送送韩校事。” “喏。”阿虎应了一声,下了台阶,来到韩东面前,伸手示意。 被曹苗下逐客令,韩东很郁闷,却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阿虎出门。两人并肩而行时,韩东悄声说道:“兄弟,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阿虎不动声色的转了转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才低声说道:“敢告校事,王子最近得了一件东西,好像和你们校事有关。” 韩东心中一紧,连忙问道:“什么东西?” “一枚玉印,上面有枭钮,听大王说,当是武皇帝时统领校事的玉印,又名玉枭印。只是这印已经失踪多年了,不知为何又出现王子手中。” 韩东喜出望外,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狂喜,没有表现在脸上。他正愁没有门路打听校事玉印,只能坐等那人来找他,没想到校事玉印居然出现在曹苗手中,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真是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啊。韩东心情愉快得几乎飞起,却不失警惕。 “什么时候的事?” “校事离开后不久的一个夜里。”说话间,已经到了小院门口,阿虎停住脚步,拱手作别。 韩东一本正经地和阿虎告别,转身离开,脚步轻快。 第37章 形势很严峻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青桃帮曹苗脱下外衣。“王子,这韩东不可信。” 曹苗笑笑。他怎么会相信韩东,他只是利用韩东而已。既然韩东没死,去而复返,他也不介意再利用一下韩东。这人虽然不是好人,但武艺不错,又有校事官职在身,消息灵通,行事方便,可以帮他做些他不方便作,甚至根本不能做的事。 比如背锅。这人天生一副背锅的好体质,背上王泰一条命居然都没事,不利用一下太浪费了。 曹苗走到书案前坐下,翻开《老子五千言》。内丹术已经在京师传开,将来他必然要面对更多的考验,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多做一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 感谢那个国学昌盛,甚至有些泛滥的时代,他对《老子》《庄子》并不陌生,甚至还看过几种不同的版本。当然,最常见的还是由王弼整理的版本,而那个版本现在还没出现,是他可以利用的装逼利器。 一个多月的功夫,他已经将《老子》背了下来,《庄子》太长,与后世版本区别很大,才背了大半,还不够精熟,不过基本内容已经掌握了。眼下要做的是熟悉辩论的流程。二十一世纪娱乐文化发达,辩论类的综艺节目很多,他也看过几期。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技巧和这年头的玄学联系起来,做好准备。 虽然没有对手,可是他演惯了独角戏,也曾经一人分饰两角,在脑子里演戏并不是什么难事。 过了一会儿,阿虎回来了,凑在曹苗面前,嘀咕了几句。青桃在一旁看见,有意识的站得远了些。她知道曹苗有些事没有告诉她,却不敢轻易打听,免得犯忌。 曹苗很满意。能够克制自己的好奇心,青桃不愧是身边这三个人中最稳重的一个。 “青桃,你将枕头里的木盒取来。” 青桃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室,爬上床,打开枕头,从里面取出一只木盒。木盒不大,看起来像是放首饰的,只是上了锁。她带着木盒回到书房,摆在曹苗面前,起身欲退。 “青桃,你留下。”曹苗从腰间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钥匙,打开了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枚玉印。“知道这是什么吗?” 青桃摇摇头。 “曾经用来指挥所有校事的校事玉印,又称玉枭印。不过,这枚玉枭印失踪已久,也失去了作用,成一件废物。”曹苗轻轻叩了叩手指。“一个月前,这枚玉印突然出现在我的枕边。” 曹苗把玉印的事说了一遍,唯独得到玉印的时间有所调整。不是他信不过青桃,而是没有必要什么事都告诉青桃,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青桃有些激动,却没有乱了方寸。“这么说,韩东是为此印而来?” “很有可能。”曹苗说道:“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和韩东联手做一些事,我不便出面,有些事可能需要你和阿虎去做。你要有心理准备。” 青桃有些意外。她看了曹苗一眼,随即点头答应。“婢子明白。” —— 与阿虎、青桃统一了口径,曹苗随即安排阿虎去找曹志。他需要向曹植确认一些信息。 比如王昶。 曹志很快赶来了。见青桃、阿虎在侧,他也没觉得奇怪。这段时间,他知道这两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是曹苗不可或缺的心腹。 曹苗将韩东的来意说了一遍,又问起了王昶的情况。 曹志表示不太清楚。他虽然不像曹苗一样一直自我封闭,却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雍丘王府都在监国谒者的严密监控下,与外界的接触非常有限。他对王昶也不熟悉,要问曹植本人才能。 为掩人耳目,曹苗不太合适与曹植见面,便将自己想了解的信息列了个提纲,由曹志带给曹植。 除了兖州刺史王昶,曹苗更关心另外一个人:曹休。 如果他的记忆不错,而历史也没有因他的到来改变太大,那曹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后不久,曹休因为中了孙权的计,被陆逊伏击,损失折将,活活气死。曹魏宗室统兵的惯例被打破,异姓掌握兵权成为一个无奈的选择。 这也许是曹植的机会。 曹苗虽然对真正的政治了解不多,但他毕竟演过不少古装剧、历史剧,知道兵权的重要性。只要掌握了兵权,才有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他不行,曹志也不行,只有曹植能行。 别以为读了几本兵书就可以统兵作战。赵括战败,难道是因为读的兵书不够多吗? 曹植很快给出了回复,详尽甚至超出了曹苗的预期。 王昶是太原晋阳人。其父王泽,字季优,官至代郡太守。王机之父王柔,字叔优,是王泽的三兄。王昶与王机是血脉极近的从兄弟。王昶少年成名,建安中入仕,为文皇帝在东宫时近臣。文皇帝即位后,王昶官运亨通,数年间迁为兖州刺史。 王昶的前任是王淩。王淩是太原祁县人,比王昶略长数岁,王昶以王淩为兄,王昶入仕,得到王淩提携,接任兖州刺史也与王淩推荐有关。 王淩现任青州刺史,与司隶校尉徐宣、兖州刺史王昶、豫州刺史贾逵一样,都是文皇帝亲信之臣。 此外,领扬州刺史,假节都督诸州军事的大司马曹休也是文皇帝心腹。 曹植对曹休的评价不高。他说曹休虽被武皇帝赞为千里驹,作战也勇猛,但他好胜心强,刚愎自用,还有些名士习气,不如曹真稳重。 曹休、曹真年龄相当,能力差不多,经历也相似。两人一起随征,后来同为虎豹骑督,一个统领虎骑,一个统领豹骑。建安二十三年,两人随曹洪击马超、张飞于武都,曹真功劳略多,先为中领军,曹休慢了一步。后来夏侯渊战殁,曹真假节都督雍凉诸军事,成为方面大将,曹休从此落下心结,一直想证明自己。 在曹真统兵击退诸葛亮犯边的情况下,曹休有可能会主动出击,以期与曹真抗衡。但江淮一带地形特殊,武皇帝、文皇帝几次东征都没能奏功,仅凭曹休之力,恐怕更难,很可能又是劳师无功。 看完曹植详尽到近乎啰嗦的回复,曹苗暗自苦笑。真是性格决定命运,曹休气死不是意外。可是曹植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曹休又岂是劳师无功这么简单,他会死。 当然,读过无数剧本,深谙台词之妙的他更明白曹植的言外之意:曹休、王昶、贾逵等人都是先帝曹丕的心腹,你不要乱来。 第38章 演戏,你不行(兢兢业业寂寞哥万点打赏加更) 兴奋过后,韩东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两个任务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本来是好事,可是这个人如果是曹苗,那就不好了。这人不仅是宗室,还是个疯子,行事无所顾忌,甚至有些肆意妄为,完全不考虑后果。 比如要他去杀王机。 就算再愚蠢,他也不会接受曹苗的条件。王机不是王泰,这个罪名他背不起。 韩东纠结了两天,期间又找阿虎询问了曹苗得校事玉印的事,想办法搞到了一件玉印的封泥,确认校事玉印的确在曹苗手中,只得硬着头皮来见曹苗。 他的时间不多。同伴传来消息,朝廷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陈留,随时可能出现在雍丘王府。 这一次,他选在晚上,免得再被曹苗晾在院子里晒上一个时辰的太阳。上次被晒了一回,他脖子上的皮都被晒脱了,疼得不能碰。 可是他后来发现还是失算了。晚上是没有太阳,可是有蚊子。他在曹苗的院子里喂了一个时辰蚊子,被叮了十几个包,又疼又痒,偏偏还不能挠。 曹苗盘腿坐在一顶纱帐里,打量着脸上鼓起几个大包的韩东,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意。“校事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韩东委屈得都快哭了,心里恨不得一剑捅死曹苗,脸上却只能挤出灿烂的笑容。 “春秋以复仇为义,王子为报父辱,不惜自身存亡,实在令人钦佩。东虽不能亲力亲为,却愿意助王子一臂之力,已经委托同僚打探消息,供王子参考。” 曹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韩东咬咬牙,从怀中拿出校事玉印的封泥。阿虎上前,一看到封泥,顿时变了脸,恶狠狠地盯着韩东。韩东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打了个寒战。此刻的阿虎人如其名,真像一头要吃人的猛虎。 他知道,他再也别想从阿虎这儿得到消息了。 “此物请王子过目。”韩东故意不看阿虎,沉声说道。 “什么东西?阿虎,拿过来。”曹苗懒洋洋地说道。 阿虎咬咬牙,拿起封泥,转身递给曹苗。韩东虽然低着头,眼睛却盯着曹苗,眨了不眨。他看得清楚,曹苗接过封泥时,神情明显一滞,眉头也皱了起来,半天没说话。 韩东抓住机会,问道:“王子可知此物?” 曹苗放下封泥,眼神有些游移,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将心中有鬼的神情表演得惟妙惟肖。不仅韩东看不出破绽,连阿虎都险些信了。 “不知道,这是何物?” 韩东也不着急。既然曹苗慌了,他就不用慌了。刹那间,他多少有些得意,什么王子,在我的面前,一样是软脚猫。不过他也不敢太刺激曹苗,万一曹苗紧张过度,又发了狂,可就前功尽弃了。 “王子有所不知,这校事玉印不过是一件旧物。当年指挥校事得心应手,现在却没了用处。文皇帝另铸金印号令校事,数百校事只知金印诏书,不知玉印。不管是谁将这枚玉印送给王子,都没安什么好心。若是有人知道这枚玉印在王子手中,只怕雍丘王府又有麻烦。” “我……我能有什么麻烦。”曹苗声音干涩,还带着一丝颤音,将恐惧和不安掩饰得恰到好处。 “究竟有什么麻烦,东位卑言轻,不敢妄说。”韩东起身,伸手去拿封泥。曹苗却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盯着韩东,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喝了一声:“阿虎!” 韩东暗叫不好,刚想有所动作,手却被曹苗一把拽住,脱身不得。 阿虎浑身一震,随即大声应道:“臣在。”声音大得有些离谱,还有些掩饰不住的慌张。 “请韩校事安坐。”曹苗厉声喝道。 “喏。”阿虎一步跨到韩东身后,一手按在韩东肩上,一手拔出了腰出长刀,半截寒光闪闪的刀刃就架在韩东的脖子上。 韩东大吃一惊,冷汗透体而出,后悔莫迭。他没想到曹苗这么狠,居然要杀人灭口。 果然是疯子,不能以常理计。 “且慢。”韩东急声道:“我对王子并无恶意,请王子稍安勿躁,莫要犯下大错,连累整个雍丘王府。” “呵呵。”曹苗看看手中的封泥,冷笑道:“你当我是王泰么,那么好骗?杀人劫财,背后一剑,韩校事好手段呢。阿虎,将韩校事绑起来,然后去韩校事的房里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了。” 阿虎应了一声,不顾韩东挣扎,将韩东反绑在廊下的柱子上,然后匆匆去了。 曹苗走出韩东面前,从韩东腰间拔出短刀,反转刀环,就在韩东的面前,将封泥砸成了泥渣。他扬扬眉,瞅着韩东,得意洋洋。“谁说校事玉印在我手里,你有证据吗?” 韩东也冷静下来,苦笑道:“王子误会了,我并无恶意。我刚才说了,校事玉印已经作废,在谁手里都一样。王子愿意留着就留着吧,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是吗?”曹苗用短刀拍拍韩东的脸。“校事大恩,我怕是承受不起。要不,送你一副棺材?雍丘王府穷,没什么好棺材,可是总比活埋好,对吧?” 韩东哭笑不得。“王子,我来王子院中不是秘密,无数防辅吏看着呢。你杀了我,如何掩人耳目?” 曹苗咂咂嘴,面露为难之色。 韩东再接再厉。“王子杀我,有百害而无一利。可若是王子信我,我们或许可以联手,各得其利。” “联手?你能帮我什么?”曹苗冷笑道:“杀王机?” “若是有合适的理由,也未尝不可。”韩东心里叫苦,却不敢嘴硬,只能先拖一拖。“王子想必知道,校事监察百官,直接向陛下汇报。那王机看似正人君子,背后不知道做了多少阴事。只要被校事探访得知,就算太原王氏门户再高,势力再大,一样难逃一死。王子,我出身寒微,与王子一样,对这些世家子弟没什么好感。如果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 “和我一样,出身寒微?”曹苗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用刀滑过韩东的脸皮,眉梢斜挑。“你也配?” 韩东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第39章 又见枭面人 韩东梗着脖子,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有额头青筋像蚯蚓一样扭动。 曹苗也没说话。一语不慎,他戳中了韩东的逆鳞,这时候没法交流,只能缓一缓,调整节奏。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笑场,要怨也只能怪韩东太自信,居然要与皇族平起平坐。在他看来,就算是再胡扯的脑残剧里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台词。 曹苗进了书房,盘腿静坐,垂帘闭目,任由韩东在廊下被蚊子咬。 堂上一片死寂,只有蚊子嗡嗡乱飞,争先恐后地向韩东扑去。雍丘低势低,雍丘王府的植被也多,旁边是被当作菜地的后花园,西边是万株果园,沟渠纵横,蚊子又肥又大,一咬一个包。 韩东既不说话,也不动,就像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样。 过了大半个时辰,阿虎回来了,见韩东被蚊子叮得满头满脸的红包,吓了一跳,却没说什么。他恨透了这个卑鄙无耻的校事吏,恨不得韩东被蚊子咬死才好。 阿虎将从韩东房里抄出来的东西摆在曹苗面前,又告诉曹苗,防辅吏们对韩东敬而远之,没人愿意搭理他。韩东所住的小院里空荡荡的,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屋里除了他本人简单的行李,几乎什么也没有。 曹苗将韩东的行李一件件的摊在案上。 两套换洗衣物,一份公文,一份路传,一百多枚钱,再加上从韩东身上搜出来的一面腰牌。 仅此而已。 曹苗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连衣服的边角都没放过,最后确认,这个韩东真是身无长物,穷得一逼。 他拿起腰牌仔细端详,然后对阿虎说道:“明天去仿制一面。” “喏。”阿虎应了,又低声说道:“王子,怎么处置此人?真要喂一夜蚊子,弄不好会死。” “死不了。”曹苗说道:“把青桃叫来。” 阿虎转身出去,到对面的屋里,将青桃叫了过来。经过堂上时,青桃看了一眼绑在廊下柱子上的韩东,轻轻地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进了屋,青桃坐在曹苗对面。曹苗将韩东的公文、路传递给她。“能模仿笔迹吗?” 青桃为难地摇摇头。“婢子书法拙劣,自己写还勉强,模仿别人的笔迹不行。” 曹苗点点头。书法有强烈的个人特质,能模仿别人笔迹的都是高手,他本来也没指望太多。他让青桃将公文、路传都摹写一份,哪怕笔迹不像,格式对就行。演戏需要道具,这些东西将来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当作资料收集起来。 等青桃抄写完,曹苗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会儿他们假装睡觉,他会从后窗翻出,绕到前面,再演一场戏,到时候不要大惊小怪。 阿虎、青桃会意,点头答应。收拾好韩东的个人物品,打水洗漱,各自休息。 见屋里的灯依次熄灭,书房里传出了阿虎的呼噜声,韩东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愤怒。他知道这次任务不轻松,却没想到会这么倒霉,居然被曹苗这个疯子绑在这里喂蚊子。 就因为一句失言。 喂一夜蚊子会不会死,他不知道,可是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他在校事署就没法待了。校事向来横行,人见人怕,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士可杀,不可辱。此仇不报,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一瞬间,杀气满脸,韩东咬牙切齿地盯着曹苗的房门,开始奋力挣扎,想找到绳头,解开自己,然后趁着曹苗熟睡,闯进他的房间,杀了他。 至于以后,他现在没时间考虑。 可是他很快就绝望了。这阿虎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法,看似不紧,却难以挣脱。他尝试了知道的几种办法,还是没找到绳头在哪儿,更别说解脱了。 韩东急得满头是汗,血气上涌,吸引来了更多的蚊子,闻着他上下乱飞,享用大餐。 就在他心浮气躁,恨不得将柱子撞倒,连整个房子都推翻时,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废物!” 韩东心中一凉,沸腾的热血瞬间冷了几分,他费力的转过头,被蚊子叮肿的眼角抽了两下。 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在黯淡的月色下,韩东看到他脸上有一个面具。随着黑影惭惭走近,他看得清楚,这是一个枭形面具,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如深渊一般。 “是你?”韩东又惊又喜,满腔的怒火不翼而飞,委屈的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外涌,顺着被蚊子叮得满是包的脸往下淌,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玉枭印交给大王子吗?”枭面人声音沙哑尖细,带着一丝寒意。 韩东没敢轻易回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枭面人会将校事玉印交给曹苗。可是他不能问,反而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听得出枭面人对他的失望,如果回答不能让他满意,自己也许等不到明天早上了。 “阁下相中了大王子?”韩东试探着说道,声音很低。 “嗯。”枭面人不置可否,黑洞洞的眼神盯着韩东。 韩东无法,绞尽脑汁,接着思考。“阁下相信他被武皇帝寄予厚望?” “你不信?” 韩东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管他是不是武皇帝相中的人,我都要杀了他。武皇帝相中他,与我何干? “若非武皇帝托梦,内丹术从何而来?”枭面人厉声道,声音虽低,却透着摄人的寒意。 韩东微怔,发胀的脑袋清醒了些。别的都好说,内丹术绝不可能是曹苗自己编出来的,而且内丹术是成仙的手段,不是俗世富贵。想到这一点,韩东心跳如鼓,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他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枭面人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屑,却也缓和了不少。“就凭你几手粗浅武艺,想杀一个修仙的人?韩东,你是蠢,还是太自信了?本以为你出身低微,生存不易,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眼高手低,这才给你指一条明路。没想到你却是这样的蠢物,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心血。” “阁下教训的是,我……”韩东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转身四顾,什么也没看到,却发现绑在身上的绳子不知怎么的松开了,稍稍一挣,便恢复了自由。 韩东抚着麻木的手腕,陷入了沉思。 第40章 韩东俯首 曹苗躺在床上,凝神倾听堂上的声音。 他不知道韩东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会不会冲进来杀他。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只好再杀一次人,对这种人,他谈不上痛恨,却也没什么同情心。只是要费些手脚处理尸体。是埋在东边的菜园里呢,还是埋在西边的果园里? 但韩东一直没有行动。他在院子里活动身体,而且脚步很轻。 曹苗无声地笑了。看来他那几句话触动韩东了,韩东的心理防线已经被他击溃,俯首称臣是迟早的事。再桀骜不逊,他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在俗世富贵和成仙得道的双重压力面前,坚持不了多久。 曹苗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青桃、阿虎起得早些,见韩东抱着手臂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们什么反应也没有,只当韩东不存在。阿虎在廊下练刀,青桃准备早餐和洗漱用品,等着侍候曹苗起床。红杏起得略晚一些,看到韩东在院子时,有些紧张,走路都离得远远的。 韩东见状,自觉的缩在院子一角,尽可能不影响青桃、红杏。不能随意走动,他便将注意力转到阿虎身上。仔细一看,他便发现了问题。 阿虎的刀法还是那些刀法,但气势完全不同,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劲气内敛,已经有几分高手气度。如果说上次来,阿虎的武艺还和他差不多,现在的阿虎已经可以轻松的击败他。 如果没有高手点拨,阿虎不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韩东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去,堆起一脸笑。“兄弟,好刀法。” 阿虎瞅了韩东一眼,将脸转了过去,转身就走。韩东刚想跟过去,阿虎猛然转身,一刀劈向韩东头顶。韩东大吃一惊,抽身欲退,却还是慢了一步。他的脚刚动,阿虎的刀已经到了他的额前,刀风逼面,激得他乱糟糟的头发乱飞,两根头发被刀锋斩落,悠悠落地。 韩东倒吸一口冷气,一动也不敢动,两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冷汗透体而出。 阿虎歪歪嘴,“哼”了一声,还刀入鞘,转身离去。 韩东扶着柱子,慢慢挪到一旁,坐在栏杆上。臀部微热,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裆下一片湿,不禁苦笑。可是想起刚才阿虎那势若奔雷的一刀,还是有些后怕。 如果阿虎真想杀他,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刀毙命。 阿虎进步这么快,难道也和武皇帝托梦有关?虎侯许褚刚刚过世不久,他应该也去侍奉武皇帝了,将刀法传给曹苗,再由曹苗传给阿虎,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曹苗和阿虎不就是武皇帝和虎侯的再世? 韩东越想越觉得可能,他有点明白枭面人的意思了。这是他的机会啊。抓住这个机会,他就能成为曹苗的心腹,将来或许可以攀龙附凤,鸡犬升天。抓不住这个机会,他做一辈子校事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荒效野外了。 韩东正想着,屋里传来曹苗夸张的哈欠声,慵懒的呼唤。“青桃,红杏。” “婢子来了。”青桃、红杏清脆地应着,搬起铜盆、铜洗,进了曹苗的房间。 韩东不敢怠慢,赶到堂前,在廊下站定。 “谁在外面?”曹苗问道。 “校事韩东。”青桃应道。 “哦,他没被蚊子咬死啊。”曹苗似乎有些意外。 韩东听得真切,脸上、手上的肿包又开始痒起来,伸手欲挠。 “昨天应该扒光他的衣服。”曹苗咂咂嘴,有几分遗憾。 韩东脸色一僵,嘴角抽搐了两下,刚刚抬起的手也停住了。片刻之后,听得脚步声轻响,他连忙悄悄地放了回去,肃手而立。当曹苗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拱手施礼,大礼参拜。 “校事韩东,拜见王子。” 曹苗背着手,打量了韩东片刻,咂了咂嘴。“可以啊,居然自己解开了。” “呃……王子谬赞,愧不敢当。” “既然挣脱了,为什么不走?”青桃取来坐席,搬来案几,布置早餐。曹苗入座,一边打量着案上丰盛的早餐,一边说道:“还想留下来用朝食吗?王府穷,供不起。” 韩东哭笑不得,拱手再拜,诚恳地说道:“昨日东放肆,冒犯了王子,受罚是罪有应得,岂敢怨望。东反思一夜,已然知错,还请王子宽容,再给东一个机会。” “你能干啥?让你杀人,你又不敢。”曹苗端起碗,喝了一口肉羹,漫不经心地说道。 韩东想了半夜,已经有心理准备,此刻倒是不慌不忙。“王子若是真想杀王机,东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有一件事,想请王子斟酌。” 曹苗一边吃早餐,一边点头。 韩东被绑了大半夜,粒米未进,此刻是又饿又困,见曹苗吃得香甜,口内生津,却不敢开口,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上次说过,王机与兖州刺史王昶是从兄弟,王昶又是文皇帝东宫旧臣。王子要杀王机不难,只要想好如何应付王昶。” 曹苗没吭声,连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些,似乎被韩东的话触动。 韩东看得清楚,心中欢喜,接着说道:“若是王子不弃,东还有几句话,冒昧敢言,请王子三思。” 曹苗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抹布,拭了拭嘴角。“说来听听。” “虽说令尊雍丘王曾得武皇帝宠爱,如今王子又得武皇帝在天之灵青眼,托梦相助。可是眼下形势不比当年,君臣名分已定,就算武皇帝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王子不宜有非分之想,以免惹非分之灾。” “非分之想?”曹苗眼珠一转,笑道:“我能有什么非分之想?韩东,你不要血口喷人。” 韩东拱手再拜。“王子英明,知君臣本份,自然是再好不过。东岂敢诬蔑王子,只是提醒王子罢了。若能于王子有尺寸之益,东甘愿受斧钺之刑,皱一下眉头,不是大丈夫。” 曹苗笑得更加暧昧。“韩东,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 韩东俯首而拜。“东冒昧,敢请王子不弃,收为部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就不用了。”曹苗捻着手指,沉吟良久,淡淡地说道:“杀王机,敢吗?” 韩东咬咬牙。“臣尽力而为。” 第41章 漏网之鱼(江山不夜千堆雪万点打赏加更) 曹苗摆摆手,让青桃将韩东的行李还给他,让他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了,再来谈内丹术的事。 韩东感激不尽,再拜。从青桃手中接过行李的时候,他打量了青桃片刻,欲言又止。 青桃冷了脸,转身就走。曹苗很不高兴。这货就算差劲,也不至于如此急色吧,刚入伙就有非分之想?真是这样的话,让他背完锅就收拾掉。 韩东转身,看着曹苗,神情犹豫。“王子,冒昧敢问,此女是不是姓张,宣威侯府上的女眷?” 曹苗和青桃都很意外,诧异地看着韩东。 韩东咽了口唾沫。“若是宣威侯府上的女眷,臣有一事相告,宣威侯府当年曾有一小儿失踪,可能还活着。” 青桃正在收拾案上的餐具,听到韩东此言,手中陶碗、木勺“当”的一声落地,陶碗碎成数片。 “当……当真?”青桃面色煞白,冲了过去,一把揪住韩东的衣领,几乎将韩东提了起来。 韩东吓了一跳,惶恐地看着曹苗。 曹苗咳嗽一声。“青桃,还有早餐吗,为韩校事准备一些。辛苦了一夜,他想必也饿了。” 青桃也反应过来,连忙松开韩东,转身匆匆去了。曹苗示意韩东不必紧张,重新入座。阿虎取来了坐席、案几,摆在一侧。韩东入座,心犹不安,坐得很拘谨。 一会儿功夫,青桃、红杏取来了早餐,为韩东摆上,然后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韩东。 韩东虽然饿得肚子咕咕叫,恨不得先将眼前的早饭一扫而空,可是他还是决定先把事情说清楚。被青桃这么看着,他心里瘆得慌。 事情也很简单。当年查抄宣威侯府的就是校事署。宣威侯是武将,家中有部曲近千,其中包括数百西凉骑兵,曾发生冲突,具体而言,就是有人打算突围。不过校事署准备充分,完全掌控了局面,趁机大开杀戒,又在府中实施劫掠,发了一笔横财。 可是后来清点人数时,发现百密一疏,少了一个人:张泉的小儿子,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不见了。 负责此事的校事没敢声张,私下里派人寻找,几天后,终于在府外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具男童的尸体,年龄与张泉的儿子相当,身上穿的衣服也有宣威侯府的标志,这件案子就算结了。 过了几年,校事署内讧争权。有人提出,当初发现的那个男童虽然与张绣的儿子年龄相当,衣服也对得上,可是尸体泡得发胀,并不能确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张泉的儿子当时五岁,还没开始换牙,发现的男童尸体上却差两颗门牙,年龄显然要大一些。 这件事因争权而起,权力一定,这件事就没人再提了。韩东当年刚刚入署,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听人说起,留下了一点印象。上次来雍丘王府,青桃被鞭打责罚,韩东对她有点印象,回洛阳之后,特意查了她的情况,得知她是张泉的女儿,这才想起那件事。 韩东再三声明,这件事是他听来的,是不是真的,他并不清楚。 曹苗没说什么,青桃也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韩东有点后悔,这件事办得太鲁莽了,应该再查一查,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说。他埋头喝粥,也不管粥是什么味道,烫不烫,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起身告辞。 “韩校事,你若是方便,麻烦你查一查那件事。”曹苗淡淡地说道。 韩东连声答应,拱行行礼,匆匆下了堂。出了门,他才放慢脚步,一边抠着牙缝里的肉丝,一边回味着曹苗刚才的话,心生疑惑。这顿早餐本来是没有的,完全是因为他提到青桃的家人,曹苗才赏了他一顿早餐,刚才又那么客气的拜托他,未免过于郑重。 难道青桃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正当韩东若有所思时,几个防辅吏迎面走来,领头的一人见韩东满头满脸的红包,忍不住笑了一声。“韩校事,你这是执行什么任务去了,被蚊子咬成这样?雍丘的蚊子大,咬人狠,你可千万别挠,万一挠破了,会死人的。” 其他人也看到了韩东的模样,跟着大笑起来。王泰被杀,重大嫌疑人韩东却安然无恙,让他们对校事的恶感又增一成。平时不敢吱声,今天有机会取笑韩东,他们当然不肯放过。 韩东瞥了一眼,认出那人正是王泰身边的亲信王吉,顿时火起,飞起一脚,将王吉踹倒在地,随即扑了上去,拔出半截长刀,压在王吉脖子上,寒声道:“怎么,校事办差,还要向你汇报?” 王吉被冰冷的刀锋压着脖子,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嘴,连声求饶。 韩东哼了两声,慢慢起身,见王吉裆部已湿,低头一看,自己的脚上也有一些,说道:“晦气,惹了一身臊气。”说完,昂首挺胸的走了。 王吉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看着韩东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两句。 —— 青桃敛手跪在曹苗面前。“婢子失态,请王子责罚。” 曹苗暗自叹息。刚才失态的何止是青桃,他也有些乱了方寸,最后不该委托韩东追查宣威侯府的事,至少不应该这么急,甚至一开始就不应该留韩东吃早饭。 这很可能让韩东看出破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怎么补救吧。”曹苗说道:“你在府里散播一些消息,就说你侍寢受宠,只是不留宿。韩东在府里应该没太多耳目,应该不会识破。” 青桃脸上飞起两抹绯红,嚅嚅地应了一声,神情不太自然。 曹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青桃,你说,韩东刚才说的非分之想,究竟是指什么?” 青桃倒是没有想太多,应声答道:“他指的应该是夺回帝位,雍丘王登基,王子为太子。” 曹苗恍然,却还是有些不解。“这就是非分之想?一点可能也没有?” 青桃点点头。“王子,虽说韩东粗鲁无知,可是这件事,他却说得对,这就是非分之想,而且一点可能也没有。王子若有此念,只会自寻烦恼。”青桃咬咬牙,又道:“徒惹无妄之灾。” 第42章 非分之想 曹苗没想过要做太子、做皇帝,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 或者说,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想先打破当前的僵局,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听到青桃这么说,他还是有些不服气。 谁说非分之想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青桃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担心,连忙解释了一番。 首先,以雍丘王眼下的形势,能恢复正常的藩王待遇就算不错,帝位肯定是不可能的。从文皇帝嗣位魏王,到代汉称帝,再到现在,已经八年多了。当年支持雍丘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销声匿迹了,没有一个还掌握实权的。如今当权的人,当年就算不是文皇帝的支持者,也对雍丘王没什么兴趣。 没人支持,你怎么称帝? 夺权不可能,继位有没有可能?也不可能。且不说天子年轻,有自己的子嗣,就算他真的绝嗣了,这机会也不会落到雍丘王一脉。文皇帝还有其他儿子在世,选人入继大宗也是优先从文皇帝的子嗣中选,与雍丘王无关。 最后还有一点,即便这个机会真落在雍丘王一脉,也和曹苗本人无关。入继大宗,不可能选长子。也就是说,这个机会首先是二王子曹志的。除非曹志也死了,才有可能落在曹苗头上。 曹苗听懂了。他不仅听懂了青桃说出口的,还听懂了青桃没说的。 你一个疯子,还想入继大宗,即皇帝位?真到那一步,估计得曹家死绝了才行。 这他么的,曹苗有些怏怏。搞了半天,老子只能替人做嫁衣? 怪不得老爹曹植写了那么多,原来他早就清楚这一点啊。 曹苗挥挥手。“撤了吧。昨天没睡好,我要补个觉。”他起身回房,走了两步又回来了。“青桃,你去问问二王子,让他找胡姬的找得怎么样了,怎么一个中看的都没有,是不是在敷衍我?再找不到,我可就发飚啦。” 青桃有些后悔。万一大王子就此消沉,那可就全毁了。 —— 曹苗确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既然天花板肉眼可见,那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千言万语,不如一苟。雍丘王府虽然苦,可是我过得还行啊。别人过得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不要瞎折腾,做无用功。吃好睡好,养好身体,多苟几年才是正理。如果可能,多找几个美女,左拥右抱,也不错。虽然不能醒握天下权,至少可以醉卧美人膝啊。 这年代也没什么娱乐节目,好在多人运动不犯法,也算是个福利。青桃、红杏太小,府里的那几个胡姬又太老,曹志这小子又不上心,实在让人恼火。 话又说回来,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去买胡姬,靠不靠谱?就他那审美眼光,能行吗? 就在曹苗一肚子无名火的时候,曹志匆匆赶来。他站在廊下,看了一眼大字形摊在廊下胡床上的曹苗,惴惴地说道:“阿兄,这两天……有点忙,怕是没时间去买胡姬,还请王兄恕罪。” “忙啥?”曹苗翻了个白眼。“就这雍丘王府还有事可忙?” “朝廷派来了使者,父王正为接待的事犯愁。青黄不接,府里……没钱置办酒宴。” 曹苗坐了起来,看着唯唯喏喏的曹志。“没钱?” “连一顿酒宴都没钱,我要的胡姬就更没指望了吧?” 曹志神情窘迫。曹苗说的是实情,但他却不好意思承认。别说胡姬了,曹苗最近要求给阿虎、青桃等人改善伙食,已经让父王捉襟见肘。只是父王对阿兄心怀愧疚,宁可减省自己的饮食,也要满足阿兄的要求,这才勉强供应上。朝廷使者将至,如何筹集几十万钱的酒宴钱,让父王愁白了头。 吃饭都吃不饱,花几万去买胡姬,更不现实。 看着曹志这样子,曹苗又好气又好笑。这什么王府,穷得跟个鬼似的,为了一顿酒席愁成这样。看来醉卧美人膝的事也有点困难,先要解决钱的问题才行。 曹苗让青桃去卧室,将床下的包袱拿出来。那里面是他从王泰那里劫来的浮财,金饼就有一百多。青桃取来包袱,摆在曹苗面前。曹苗打开包袱,也没细数,从里面拨出一半金饼,推到曹志面前。 “够不够?” 曹志眼睛瞪得溜圆。“阿……阿兄,这……这是哪来的?” “管那么多干啥?够不够?” “够了,够了。”曹志如梦初醒,连忙说道:“府中一向拮据,接待规格毋须太高,这些钱足够了,剩下的还能买几个姿色上等的胡姬。阿兄放心,等使者走了,我就安排人去陈留采买。正好这次孙府君也要来,阿兄不妨和他说一声,也好让他行个方便。” “孙邕也要来?” “嗯,是陪朝廷使者来的,当然也是借机来拜访阿兄。” “使者是谁?” “正使是曹爽,副使尚不清楚。”曹志压低了声音。“阿兄,朝廷派使者来,名义上是探望父王,实际上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还说不清楚。你这两天别出院子,养足精神。父王说使者很可能会见你。” 看着曹志那一副就怕天塌下来的模样,曹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腻味,又同情。这可怜孩子,从懂事起就夹着尾巴做人,指望他雄起,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再睡会儿。”曹苗打了个哈欠,翻身倒在胡床上。 曹志不敢打扰,起身告辞。金饼很重,他很吃力,阿虎主动接过,送他回去。见阿虎举重若轻,曹志很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阿虎,你的力气又大了。” “是吗?”阿虎羞涩地摸摸头。“多谢王子关心。” “阿兄还打你吗?”曹志低声问道。“你都是府中第一高手了,他应该满意了吧。” 阿虎眨眨眼睛,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回答。曹苗交待过,教他武艺的事,谁都不能说,否则就不教了。这一个多月,他进步神速,打败了府中所有的卫士,包括他的阿翁老韩,但他并不满足。 他可是要与虎侯比肩的人。 第43章 求虐 曹志刚走,韩东就来了。 青桃见机快,迅速将剩下的金饼、器物包起,提着进了卧房,免得落入韩东眼中。 两天不见,韩东脸上的红肿消退了很多,看起来精神多了。 “青桃,取张席来。”曹苗吩咐道。 青桃取来一张竹席,铺在胡床前。韩东入席拜谢,心中欢喜。府中传闻,大王子眼界很高,难得有人在他面前得到一席之地。陈留太守孙邕来访,也是因为与大王子有共同语言,回答令大王子满意,才有案席的待遇,连口水都没喝着。 他一个臭名昭著的校事吏,能在大王子面前有座,很不容易了。 “想问什么,直接说吧。”曹苗开门见山。 韩东不敢耽误曹苗太多时间,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他这次来雍丘有两件事:一是校事玉印的下落,这一点不用再问了,枭面人已经交给了曹苗。一是内丹术,这是天子要问的。同伴传来消息,朝廷的使者将至,很可能也会问这件事,他要先得到消息回报,否则就无功可言了。 曹苗回答了韩东的问题。玉枭印是突然出现在他床头的,至于是什么人给他,为什么给他,他不清楚,也无法给韩东更多的信息。至于内丹术,的确是他告诉孙邕的,他可以将已知的内容告诉韩东。这些东西是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是不是武皇帝托梦,他也说不清楚。 韩东身为校事,察颜观色,窥伺人情是他的看家本领。可是在曹苗的脸上,他没看出半点破绽。虽说没能完成任务,有点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问完了公事,韩东鼓起勇气。“王子,臣能问件私事吗?” “你可以说,不过我未必会回答你。” “王子能答则答,不能答便罢。你不怪臣冒昧,臣已经感激不尽了。” 曹苗摆摆手,示意韩东不要客气。“究竟什么问题?” “阿虎的武艺是王子指点的吗?” “你听到了什么?” “臣听说,阿虎近日武艺突飞猛进,单打独斗已经击败府中所有卫士,一对二三也绰绰有余。”韩东咽了一口唾沫,又道:“听说王子对此尚不满意,每日鞭策阿虎习武,要他更进一层。” “还好啦。小孩子嘛,不能太宽纵,小鞭子要不时抽两下才能进步。” “王子所言甚是。能得王子教诲,是阿虎的福份。”韩东低下头,拱着手,恳切地说道:“臣冒昧,若能得王子教诲,臣就算天天被打,也是……愿意的。” 曹苗瞅瞅韩东,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主动求虐吗? 见曹苗不说话,韩东心中不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机会在前,他又舍不得放弃,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臣出身寒微,家父本是黑山黄巾,安国亭侯旧部,如今是洛阳士家。征战辛苦,又没有升迁的机会,臣托身无门,这才入了校事署,做了人人不齿的校事吏。” “你出身洛阳士家?”曹苗坐了起来,打量着韩东。他进过韩东的房间,知道韩东虽然算不上君子,却也不是无恶不作的人,至少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韩东是士家出身。 他听人说过,士家与士族只差一个字,待遇却天差地别。三国时代的士家相当于明朝的军户,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否则父死子替,世代为兵,就连女子都只能嫁给同样是士家的人。 换句话说,士家的男子是炮灰,女子是生育工具,还要自己种地养活自己,不要太惨。 韩东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臣自记事以来,亲属死于战事者不下十人。” 见一个大男人落泪,曹苗鼻子也有些酸,他想了想。“说到校事吏,我正好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大王子直言。” “你们校事吏除了监察百官,参与军情刺探吗?” “军情刺探由军中自行负责,除非涉及到军中将领贪污、渎职,或者叛逃,校事吏一般不参与。” “那军中将领与敌方联络,你们管吗?” “当然管。”韩东登时来了精神。如果发现军中将领与敌国联络,这可是大案。兴奋过后,他又心生警惕。“不过军中将领不是文官,没有确切的证据,校事署不会轻举妄动,以免惹火烧身。” “如果敌方……敌国间谍诈降,而我军将领不辨真假,信以为真,可能中计呢?” 韩东沉吟良久,难以决断。他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没有经验可循,也不清楚校事署如何处理这样的案件。“王子,你说的是……” “曹休。” 韩东面色煞白,惊呼出声。“大司马?” 曹苗笑眯眯地看着韩东。“怎么?怕了?” 韩东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王子有所不知,大司马不仅是军中重将,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还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陛下极是倚重他,要说他被敌国间谍所诈,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他转念一想,又道:“是武皇帝托梦吗?” 曹苗摇摇头。武皇帝托梦是杀手锏,不能轻用,一旦出错,以后就难以让信服了。虽然从各方面的情况分析,曹休中计的可能性很大,毕竟不是百分百。再说了,曹休死了,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曹苗含糊其辞。“你如果听到相关的消息,不妨留心一下。尤其是一个叫周鲂的吴人,这人是个用间高手。另外,你帮我查一件事。办好了,我自有谢礼。” 韩东心中欢喜。“请王子吩咐。” “查查是谁造谣,中伤我父王。” 韩东笑了,带着丝许得意。“这个倒是略有耳闻。王子还记得灌均吗?” 曹苗戾气上头。当然知道灌均是谁。那可是和王机一样,踩着曹植往上爬的小人。 “和他有关?” “他现任新城郡丞。前不久,校事署查到他的内弟钟泰送了一些蜀锦给他的上司。校事署怀疑灌均利用职权走私,派人彻查,没找到走私的证据,却发现钟泰与谣言有些关联。只是陛下回京以后,下诏停止对谣言的追查,校事署便放弃了。” 第44章 使者来了(刀刀口万点打赏加更) “钟泰又是什么鸟?” “呃……”韩东捏了捏鼻子,装作没听见曹苗的秽语。曹苗无所谓,他却不能乱说。“钟泰是钟太傅族孙。没什么能力,只是出身高门,如今是太常寺协律都尉。平时没什么事,喜欢谈玄论道,以名士自居。” 曹苗“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蜀锦……很难得吗?” 韩东瞅瞅曹苗,眼神异样。他随即醒悟,收回目光,愈发恭敬。 “王子有所不知。自从诸葛亮当政之后,蜀锦实行专榷,统一售卖,价格奇高,一般人买不起。钟泰所送的上等蜀锦,更是有钱也买不到,私市的价格据说超过十金一匹,还是一锦难求。” 曹苗从韩东刹那间的眼神中看出了太多的东西,既有羡慕,又有鄙视,还有说不出的自哀自伤。 他对蜀锦的无知刺激了韩东,让他体会到了双方天然的差距,而且是那种让人绝望的差距。细细想想,自已这个雍丘王府大王子虽然过得憋屈,又没什么前途,比绝大多数人还是强不少的。他的起点,就是无数人这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 比如眼前的韩东。立功封爵,对他来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行,你帮我多打听一些消息,看看除了这个钟泰,还有哪些人兴风作浪。”曹苗说着,躺倒在胡床上,闭上了眼睛。 “喏。”韩东应了一声,识相的拱手告辞。 曹苗发了一会儿呆。蜀锦的事不仅刺激了韩东,也刺激了他。贵就这样了,富还可以追求追求啊。贵而不富,何贵之有? 得想办法弄点钱。曹植、曹志那父子俩是靠不住的。种果树,亏他想得出来。这果树还没长成呢,就有人想来摘果子了。不仅要摘果子,连树都抢走。 人怂被人欺啊。 —— 睢水,桃花津。 大船靠岸,两个郡卒跳下船,将缆绳系好。船上放下跳板,摆放稳妥。 在岸边等候的曹植、曹志迎上前去。跟在曹植身边的老侍从抢先一步,给两个郡卒各塞了一个素面荷囊。郡卒相视一笑,熟练的掂了掂荷囊,塞进怀中,原本板着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见过大王,二王子。” 曹植笑笑,举步上了跳板。两个郡卒殷勤的踩住跳板一端,让曹植走得稳些。这一次雍丘王府的荷囊很压手,至少两百钱,自然要出些力气。 曹植上了船,老侍从一路塞钱,几步路的功夫,至少送出了一万钱。这些人不是郡里的掾吏,就是随使者出京的郎官,看似不起眼,却哪个也不能得罪,否则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问题。 比如上船时,船板可能会晃得比较厉害,就算不让你摔下去,也能让你出乖露丑。 换了以往,雍丘王府是没这么大方的,实在是太穷,舍不得。这次曹苗赞助了五十余金,曹植一下子觉得阔绰起来,连腰杆都挺直了不少。至于曹苗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曹植问都没问。 曹植在船头站定,曹爽和孙邕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舱中出来。见曹植站在船头,曹爽一脸惊讶,快步上前,拱手施礼。“大王亲迎,如何使得?” 曹植打量着曹爽那张圆圆团团的脸,挤出一丝笑容,拱手施礼。“昭伯,你是天子使者,迎一迎也是应该的。太皇太后可好?陛下安否?大将军的病好些了吗?” 曹爽连忙还礼,殷勤作答,并不以天子使者自居。 两人携手上岸,各自上车,返回雍丘王府。 到了府中,上了正堂,曹爽宣读了诏书。天子对曹植的上书表示嘉许,宣布还封曹植为雍丘王,不必徙封浚仪,又赏赐了先帝遗物共十三种。 曹植拜谢,叩头谢恩,又向洛阳方向跪拜。 又是一番礼让,分宾主落座。曹爽环顾四周,问道:“大王,听说允良病情见好,有所康复?” 曹植苦笑着摇头。“昭伯,传言多不可信。允良的病情虽然略有好转,却还是不时发作。这不,孤担心他乱了仪礼,冲撞了天子使者,没敢通知他来。” 曹爽若有所思,转身孙邕。孙邕起身,笑道:“使者有所不知,大王谨慎,所言却非实情。大王子虽说尚未痊愈,却已能见客。只不过大王子多年未见外客,礼仪上有些疏懒,再加上天授仙道,这一般人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曹爽身边的几个属官听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孙邕这话说得非常刺耳,让人很不舒服。 就你是名士,能入大王子之眼,和他谈仙论道,我们都是俗人? 曹爽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低下头,略作思索,笑道:“我虽是俗人,不懂仙道、玄学,却不是外人。说起来,当年在邺城,我和允良常在一起玩耍。这些年听说允良染疾,一直想来看看,只是公务缠身,未能有空。今天既然到了这里,岂能不见一见。” 曹植见状,说道:“那就请昭伯安坐,孤派人去传。” “有劳大王。” 曹植向曹志使了个眼色。曹志会意,起身下堂。 曹爽侧了侧身子,向身边一个其貌不扬的郎官说道:“玄茂,你陪二王子去一趟,向大王子转达我的诚意,请大王子拨冗,与旧友一晤。” 年轻郎官起身,拱手下堂,与曹志并肩。曹植转头看向曹爽,未语先笑。 “昭伯,不必如此吧?” 曹爽哈哈一笑。“大王,无妨。此乃邓飏邓玄茂,南阳邓氏子弟,现任中郎,兼任中书郎。平时与太初(夏侯玄)为伍,名列四聪,好谈玄说道,自以为天下无敌手。闻说允良好道,技痒难忍,主动请缨。如今允良避而不见,就先让他去看看也无妨。” 曹植的脸颊抽了抽,没再吭声,只是向曹志使了个眼色。中郎只是殿中郎官,也就罢了,中书郎却是中书台的员属,很可能负有中书台的秘密使命,比如鉴定曹苗的病情,不是他能随便阻止的。 曹志会意,转身向邓飚施礼。“邓中郎,请。” 第45章 邓飏 曹苗敞着怀,赤着膊,身上只有一条牛鼻短裤,连裤带都没系好,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扇,给我用力扇。”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挥动手中的蒲扇,扇得呼呼作响。 青桃、红杏不敢怠慢,用力挥扇,为曹苗消暑。曹苗身上的汗不见少,她们却累得满头是汗,脸色绯红,胸口起伏不定。最近伙食不错,青桃似乎开始加速发育,胸前微见波澜。 “等我有了钱,一定要起高楼。”曹苗抱怨道。 没空调的夏天真不是人过的,想苟也不容易啊。他住的是平房,高度有限,也没有隔热层,太阳一晒,像是蒸笼一般,又闷又热。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摇摇摆摆,院子里却是一丝风也没有。 这时候楼房会舒服些,尤其是三层小楼。 可是整个雍丘王府只有一座小楼,还是个两层的。 曹志陪着邓飏走了进来,见曹苗这副形象,脸上有些挂不住,赶上几步,来到曹苗面前,躬身施礼。“阿兄,这是邓中郎,兼任中书郎,京师名士,四聪之一。奉使者之命,请阿兄正堂一见。” 曹苗扭头看着邓飏。邓飏缓步走到阶下,很随意的拱拱手。“久闻大王子不拘小节,乃是倜傥风流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南阳邓飏,幸会。”说着,举步上阶,准备到廊下避日。 “幸什么会?”曹苗没好气的喝了一声:“站住!” “呃……”邓飏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却没有发作,强笑了两声,收住脚步,看向曹志。 曹志大急,连忙附在曹苗耳边,低声说道:“阿兄,中书郎在中书台任职,非普通郎官……” 曹苗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曹志吓了一跳,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曹苗转身,再次打量着邓飏。与高珣发生冲突之后,他就留意这些所谓的京师名士,四聪之一的邓飏自然在他的关注之列,他没少向韩东打听。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邓飏后来与何晏、丁谧并称台中三狗,是曹爽名符其实的猪队友。大魏江山落入司马懿父子之手,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当然,那都是后话,现在的邓飏还没那么牛逼。相反,他很快就因为浮华案倒霉了,免官禁锢。 对这样的货色,他当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不止如此,他还要落井下石,在邓飏身上收割一波经验。 邓飏站在阶下,被烈日晒得直冒油汗,可是不知为什么,被曹苗看了两眼,他心里却直冒凉气,甚至有些想打寒战的冲动。那一双眼睛太吓人了,就像深渊一样,看不到底。 “大……大王子?”邓飏拱拱手,想让自己自然一些,却实在轻松不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既然是中书郎,你应该知道我这院子虽小,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的。” 曹苗的声音虽不大,却充满了威压,甚至还有一丝轻蔑,在向邓飏施加压力的同时,又不动声色的挑动着他的好胜心。他要羞辱邓飏,激怒邓飏,却不能留下把柄,要让邓飏自寻其辱才行。邓飏既然是名士,是四聪之一,自然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有机会凭实力争取一席之地。 果然,邓飏冷笑道:“偶尔听孙府君提起过,欲登大王子之堂,须得回答大王子一个问题。”他昂起头,神情自负。“请大王子发问。飏虽浅陋,勉力一答。” 曹苗面无表情,缓缓举起左拳,竖起中指,下巴轻挑,十五度向天,神情冷漠地看着邓飏。 邓飏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王子……的问题就是这个?” 曹苗点点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更加冷冽。 邓飏额头的汗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与人辩难无数,但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遇到。一句话也没有,只有一个手势,这是什么问题? “大王子,不发一言,不吐一字,这……这算什么问题?” 曹苗收回手指,转过身,再也不看邓飏一眼。邓飏面红耳赤,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曹志脸色煞白,想问问曹苗为什么,却又不敢,只得匆匆去追赶邓飏。 邓飏恼羞成怒,但心里更多的却是不服。曹苗这个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能找到答案,以后传到京师,必然沦为笑柄。身为四聪之一,居然被一个疯子难住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谈玄论道? 眼看着就要走进正庭,邓飏忽然停住脚步,看向跟过来的曹志,挤出一丝笑容。 “二王子,敢请教,大王子这一问,该如何答?” 曹志苦笑。“邓中郎,家兄有恙,时常神智不清,邓中郎不必在意。” “不然。”邓飏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摸着颌下短须,来回转了两圈。“大王子一言不发,握手成拳,唯以一指示人,必有深意。飏虽不才,有一孔之见,想与二王子参详。” 曹志拱手道:“不敢当,愿闻高见。” “老子云智者不言,言者不知。又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孔子亦云天何言哉?大王子之意,莫不是如此?” 曹志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连忙又问:“那竖一指呢?” “二王子可记得是哪一根手指?” “记得,中指。” “对啊,中者,中庸之道也。大王子之意,当是不言自中,正合乎圣人之教。” 曹志连连点头,拱手道:“邓中郎高明,小子佩服。” 邓飏笑了笑,回头看了看曹苗小院的方向,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答案应该没问题,而且很贴切,但自信满满地转身回去,向曹苗求证一番。曹志不敢怠慢,连忙跟了过去。 在小院门口,邓飏停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衣服,掏出手绢,将脸上的汗仔细擦了擦,又掏出香囊,重新敷了些粉,这才迈着方步,来到阶下,恭恭敬敬的拱手施礼,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气。 “大王子高明,融儒道为一式,行不言之教,无所不中。飏受教了。” 曹苗转过身,扫了邓飏一眼,嘴角歪了歪,差点表情管理失败。这也行?真他么的能扯啊。可是不得不说,这个答案还是很贴切的,至少有理有据。急切之间能想到这些,这邓飏有两把刷子。 可是我该怎么往下接?没准备啊。 好在无剧本演出经验丰富,曹苗迅速做出决定,禅师附体。他不动声色,只是眉眼间柔和了些,仿佛对邓飏的回答表示满意,得道高僧的气度发乎自然。 邓飏看在眼里,心中欢喜,竖起耳朵,就等曹苗请他入座,笑容已经掩饰不住,浮现在脸上。 在邓飏热烈的目光中,曹苗再次举起左拳,竖起中指。 第46章 脑补最伤人 笑容僵在了邓飏脸上。 从曹苗脸上有所缓和的神情,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错,却没能达到曹苗的要求。很可能是方向对了,但深度不够,所以曹苗这才让他再答一次。 可是这手势还有什么意思? 邓飏张口结舌,汗珠再一次涌出,冲花了脸上新敷的粉,汇成一道道沟。 曹苗叹了一口气,脸上浅浅的笑容散去,只剩下失望,再次挥挥手,示意邓飏可以走了,翻身躺倒,将光溜溜的后背对着邓飏。 邓飏僵立了半晌,苦思无果,像斗败的鸡,低着头,匆匆而去。 曹志哭笑不得,也跟着去了。 站在一旁的青桃、红杏互相看看,忍不住问道:“王子,这是什么意思?”红杏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打算学曹苗,比个中指。曹苗抬起手,“啪”的打了一下,虎着脸道:“少儿不宜。” 红杏吃痛,缩回手,委屈地嘟囔了一句。“王子,婢女是女子,不是少儿。” 青桃眨眨眼睛,示意红杏闭嘴,她侧身坐在胡床边,一边摇动扇子,为曹苗扇风,一边说道:“王子,这题究竟是什么意思,该如何作答,能否让婢子们也长长学问?” 曹苗却没心思理她们。他的心情很沉重,压力很大。 邓飏的回答让他很意外,这四聪有点真本事,并非全是浪得虚名。就他所知,夏侯玄后来虽然被杀,但他的学问、人品一直为人称道。与夏侯玄一起开创魏晋玄学的何晏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他的《论语集解》却是后世研究论语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可是对大魏江山来说,这并不是好事。就像最聪明的人都去搞金融并非国家之幸,夏侯玄这样的人都去研究玄学亦非大魏之幸。曹魏被司马懿父子篡夺,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大魏完了,我还能苟吗?你们死没关系,影响到我,这就不行了。 得想想办法。 —— 邓飏与曹志回到正堂。众人见他们两人去了那么久才回来,又不见曹苗,不免意外。再看邓飏,虽然脸色如常,却能看出修饰的痕迹,尤其是衣领全湿了,显然刚才流了不少汗。 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浮现在众人心中:邓飏被曹苗的问题难住了,没能回答出来。 身患狂疾的曹苗居然有这样的学问,难住四聪之一的邓飏?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目光灼灼地看向邓飏,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植也有些好奇,停下酒杯,看着曹志。曹志悄悄走到曹植身边,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曹植点点头,笑了笑。 邓飏知道大家看着他,也知道这件事必须解释,否则会越描越黑。好在他也不是一无所应,倒也不算特别丢人。而且他很自信,在座的除了曹植,没人能比他更高明。他回答不出,别人也回答不出来。 他咳嗽了一声,向曹植拱拱手。“贺喜大王。” 曹植淡淡地笑道:“邓中郎,何喜之有?” “大王学富五车,号为大魏才子。如今大王子又精通玄理,大王后继有人,难道不是一喜?” 曹植微微欠身。“中郎客气了。犬子患有狂疾,常有错乱之行,其实并无深意,中郎不必放在心上。” 邓飏转身,看向堂上众人。“大王谦虚,飏却不能掩人之美。适才与大王子一晤,受益匪浅。不过惭愧得很,飏学问粗浅,不能中大王子之意,借此机会,请诸君指教。” 众人也是好奇,纷纷附和。 邓飏举起左手,曲指为拳,唯有中指竖起,环顾四周,待众人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这才笑道:“这就是大王子的问题,哪位能赐教,为我解惑?”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新鲜。这是什么问题,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个手势?不用邓飏多说,他们便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起来。在座的大多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是读书人,对清谈并不陌生,个中好手也不少,虽然不如邓飏有名,却很有兴趣。如今遇到这么一个闻名未闻的怪题,自然趋之若骛,好胜心大起。 不过,他们都是官场上的人,知道进退,这种场合不是他们炫耀学问的地方,就算要表现,也要等邓飏先说出他的答案以后再说。 邓飏等了片刻,见无人作答,转身看向曹植。曹植连连摇手,表示不懂。邓飏也不勉强,他也只是出于礼貌,并非真请曹植作答。曹植与曹苗是父子,儿子出题,父亲作答,岂不成了他们父子的表演。 “飏不才,搜肠刮肚,略有心得,请诸君批评。”邓飏将自己的答案说了一遍,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众人,面带得色,嘴上却说得很谦虚。“些许陋见,聊作抛砖引玉,还请诸君指教。” 话音未落,便有人赞道:“邓中郎应对甚妙,在下以为极是贴切,并无不妥之处。” “正是,邓中郎不愧四聪之一,佩服,佩服。” “……” 一片阿谀声中,邓飏看向孙邕。“孙府君,你以为如何?” 孙邕虽然倾心仙道,又有些迂,但他毕竟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这时候怎么会抢邓飏的风头,很客气的附和了几句,表示自愧不如。 邓飏更加得意。“只可惜,我的应对并不能让大王子满意,终究未能像孙府君一样有一席之地。我想……”他突然愣住了,脑中灵光一闪,随即抚掌而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竟有些癫狂之意,丝毫不顾场合,更不顾别人如何看他。 众人惊讶不已,却不敢打岔,只能盯着邓飏,等他解释。 过了片刻,邓飏才止住欢喜之情,长叹道:“大道至简,万物归一,我想得多了,反倒忘了大王子的题意。大王子行不言之教,我却以言语应之,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众人恍然大悟,堂上一片惊呼。 曹爽长身而起,向曹植施礼道:“大王,我资质愚陋,不通玄理,自然不能和邓玄茂一样与允良坐而论道。不过我与允良多年不见,又有诏命在身,不能不见一面。既然他不肯来,我去便是了。” 曹植离席而起,托住曹爽的手臂。“惭愧,惭愧,孤教子无方,委屈昭伯了。孤本该陪昭伯前往,奈何父子不睦,允良见我便易发病,只能让小儿曹志陪你了。还望昭伯莫怪。” 第47章 打脸 就在曹苗百无聊赖地躺在廊下的胡床上,想着怎么苟活的时候,曹爽来了。 曹爽是天子心腹,又是正使,虽然他没有要求别人跟着他,却没人敢不来。于是,一向门庭冷落的小院突然间门庭若市,站了一大群衣冠楚楚、薰香敷粉的官员、士子。 贵客登门,一向沉稳的青桃也有些慌。曹爽不是普通客人,总不能也让他们站着。可是院里一向没有客人,坐席都没几张,更没有配得上天子使者的坐席,急切间哪里找去。 青桃、红杏慌得手足无措,团团乱转。曹苗躺在胡床上,一动不动,反倒有些烦了,一拍胡床。 “青桃,安静待着。打扰我午睡,小心抽你一顿鞭子。” 青桃涨红了脸,不敢吱声,束手站在一旁。 曹苗翻了个白眼,翻了个身,背对着曹爽。大概是觉得背后有点痒,又敲敲胡床,伸手指了指。青桃虽然窘得无地自容,却不敢违拗,上前为曹苗挠痒。曹苗很过瘾,连声大呼。 “爽!爽!再重点,面积再大点。唉呀,真爽!” 众人面面相觑,一道道目光飘向曹爽。这是当面骂人吗?直呼曹爽之名已经很过份了,还加上了曹爽的父亲,大将军曹真,这大王子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但凡正常点,都不会这么做,太失礼了。 曹志神情尴尬,咳嗽一声:“要不……” 曹爽摆摆手。“允恭不必拘礼。说起来,我虽年长几岁,却与允良同辈,当年还曾一起玩耍。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曹志含糊地应了两声,退在一旁。曹爽上前,费力的俯下身子,轻声说道:“允良,还记得我吗?” 曹苗睁开眼睛,打量了曹爽一眼。“你谁啊?” 曹爽圆圆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是曹爽啊。那时候在邺城,我们一起爬金墉城,我总是落在后面,他们都不等我,还笑话我,只有你愿意和我一起,还记得吗?” 曹苗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他对眼前这个胖子印象不错。眼神清澈,笑容真诚,虽然动作不太灵活,却也不像弱智。如果不知道历史结局,他很难将这个人和葬送了大魏江山的那个败类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一点,他越发觉得重任在肩,沉甸甸的,生活也有了目标。 一定是曹操请我来管教这群败家子的。 曹苗坐了起来,一边示意青桃继续挠痒,一边打量着曹爽。“原来是你啊。几年不见,你又胖了不少。” 曹爽笑得更加灿烂,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也没办法,祖传的。你还记得我阿翁吗?他现在更胖了,骑马都找不到合适的坐骑,只能坐车。还经常头晕目眩,发作起来就只能躺着,天下名医都请遍了,钱也花了无数,一点用也没有。” 曹苗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曹真也没几年了,而且是病死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曹爽这么一说,这是肥胖导致的三高啊,别说是现在,二十一世纪都没法根治,只能控制。 “那你可要小心点,别跟你阿翁似的。”曹苗伸手拍拍曹爽圆滚滚的肚皮,哈哈一笑。 曹爽挪了过来,在胡床边坐下,结实的胡床被压得咯吱作响。“允良,有办法治吗?” “有,就看你舍得舍不得。” 曹爽拍着胸脯,一身肥肉乱晃。“只要能让我瘦下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曹苗咧着嘴笑了,盯着曹爽又白又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家所有的家产。” 曹爽脸上的笑容不变,眼中反倒多了几分笑意,似乎对曹苗的回答并不意外。两人四目相对,凝视了片刻,曹苗面不改色,曹爽却有些心虚,垂下头,手抚着大腿,沉吟了片刻,重新抬起头。 “允良,家父虽蒙先帝与陛下信任,爵封邵陵侯,官拜大将军,小有资财,如何能与允良为藩室相提并论。你若能为国出力,为陛下分忧,陛下必有赏赐,大将军府的那点家产又算得了什么。” 曹苗听出了曹爽的言外之意,但他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看着曹爽。 曹志却变了脸色,热血上头。他听懂了曹爽的意思——或者说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有意让曹志出仕,而且要重用他。这不正是父王曹植一直以来翘首以盼的事吗?父王多次上表求自试,现在终于有了回音,虽然陛下想用的是曹苗,而不是曹植本人。 曹志屏住了呼吸,生怕曹苗听不懂,错过了这大好机会,连连给曹苗使眼色。 曹苗恨不得一脚将曹志踹出小院。这娃怎么这么天真,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曹爽看得真切,心中已然明白。陛下猜得不错,曹苗十有八九是病好了,只是装疯。什么武皇帝托梦,什么内丹术,都是他们父子编出来的谎言。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史书上多有记载,他们见得多了。 曹植老奸巨猾,矢口否认曹苗痊愈。曹志露出了破绽,却因为年龄太小,不足为证。现在只要曹苗承认,这件事就算确凿无疑了。到时候是重用还是严惩,全看陛下的心情。 曹爽的随从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曹爽的真正来意,但他们对曹丕、曹植的恩怨一清二楚,自然也明白曹爽这句话背后的玄机,一时间人人屏息,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干扰了曹爽的使命。 托多年研读剧本,分析剧情养成的思维习惯,曹苗很快就明白了曹爽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背后所藏的杀机。如果他被皇帝抛出的诱饵所惑,答应出仕,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富贵,而是灾难。 想活下去,他不仅要疯,而且要更疯。 “昭伯,你还像十年前一样笨。”曹苗无声的笑了起来。“不,应该说,你比十年前还要笨。” 曹爽笑容不变。“哦?”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当然是命重要。”曹爽笑得更加灿烂。 “我记得十年前,你父亲还能纵马驰聘,射鹰逐兔。十年过去,他连马都骑不了。你觉得他还能活几年?如果他死了,你能挑得起这副重担,守得住这份家产?” 曹爽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我岂敢与家父比肩,只能尽心尽职,侍奉陛下。” “夏侯玄不通军事,只会清谈。夏侯尚一死,只能由司马懿接掌荆襄军事。你比夏侯玄更废,连清谈都不会。你父亲若是死了,谁来接掌关中军事?将来大司马再死了,又由谁来接掌扬州军事?” 曹苗抬起手,用力拍打着曹爽的胖脸,啪啪作响。“到了那时候,你怎么侍奉陛下,才能让陛下安睡?又怎么守住这份家产?死胖子!” 第48章 坚决不承认 曹苗的手劲很大,曹爽的脸被拍着通红,甚至能看到手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曹苗打脸,骂作死胖子,即使曹爽脾气再好,也忍耐不住了。他挥手挡开曹苗的手,挺身而起,沉声喝道:“允良,你这是又犯病了吗?”随即转头对曹志说道:“允恭,还不叫医匠来,侍奉允良用药。” 曹志面色如土,额头全是汗珠,连忙吩咐人去传府中的医匠。 曹苗重新躺了下来,双手抱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丝毫不在乎有走光的风险。他打量着怒气冲冲的曹爽,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鄙视。 “你别紧张,死胖子。我没犯病,我本来就没病,病的是你们,是大魏,是天下。我只是想为你们治病,没想到你却讳疾忌医。滚吧,无可救药的蠢物,我不想再看到你。” 曹爽恶狠狠地看了曹苗一眼,拂袖而去。 听了曹苗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邓飏等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嘴,纷纷跟着曹爽离开。 小院再次冷清下来。青桃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青桃虽然稳重些,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眼看着曹爽的脸被曹苗打得啪啪作响,不禁怀疑曹苗是不是真的又发病了。 不过她毕竟年长些,很快冷静下来,吩咐阿虎去打听消息,又命红杏照顾曹苗,自己去取药,顺便将风声放出去,就说天色太热,大王子病情有恶化的可能,请大王下令闭门谢客,不准人打扰大王子清静。 —— 曹爽回到正堂,犹自怒气冲冲。 曹植连连请罪,声泪俱下,又以曹志招待不周为由,命人将曹志拖下去杖责。当着众人的面,曹志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衣裤。 曹爽不好意思再绷着脸,只好强忍脸疼,挤出一丝笑容,表示是自己冒失,打扰了病人休息,与曹志无关。他自己也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冲动,平白被曹苗当着众人的面羞辱。 不管曹苗是真疯还是假疯,现在都必须咬定他是疯子。要不然,真不知道这个脸面怎么才能讨回来。 重新入席,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曹爽虽然生气,却没忘了使命,正式转告曹植,朝廷对大王的忠诚表示赞赏,正在考虑对大王的任命,包括大王子曹苗在内,请大王稍安勿躁。 曹爽还说,这次来,考察曹苗的病情也是任务之一。陛下说了,如果曹苗病好了,就任命他为散骑常侍。请大王广延名医,尽快治愈曹苗,有什么需要,可以向朝廷请诏。 曹植感激涕零,连声致谢。 曹爽平白挨了一顿打,没脸再待下去,雍丘王府的条件也确实不怎么样,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匆匆结束了行程,谢绝了曹植的再三挽留,返回洛阳复命。 —— 送走了曹爽一行,曹植回到王府,先到曹志房中。 曹志趴在床上。虽然杖责只是演戏,让曹爽解气,毕竟还是受了皮肉伤,只能趴着。曹植看了一下伤势,知道没什么大碍,放了心。 “允恭,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曹志摇摇头。“请父王指教。” “你对武皇帝有多少印象?” 曹志苦笑。“儿臣福份浅,见到武皇帝的机会很少。数年过去,印象模糊,记不清了。” 曹植点点头。“不仅你如此,你阿兄也差不多。最初几年还好,后来你阿兄的生母被武皇帝赐死,他又患了狂疾,见到武皇帝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你们这一辈中,最得武皇帝宠爱的人就是陛下。他是长孙,从懂事起就跟着武皇帝,可以说是武皇帝亲自教导成人的。” 曹志若有所思。“父王,我明白了。如果武皇帝要托梦,也应该是托梦给陛下,而不是阿兄。” 曹植点点头。“这件事的真假可置而不论,但武皇帝的宠爱却不能有所转移。所以,你阿兄所言,只能是疯人疯语,以讹传讹。他怎么说都无所谓,我们绝不承认。” 曹志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明白了。父王、阿兄都清楚这一点,只有他不清楚,险些露出破绽。 “这么说,陛下想任用阿兄的旨意也是假的?” 曹植一声长叹。“陛下若真想任用你我父子,何必选你阿兄?”他思索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陛下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 曹植摸摸曹志的头,暗自叹息。“允恭,你还年轻,不要着急,慢慢想。我去看看你阿兄。” 曹志似懂非懂,却不敢多问,只好看着曹植起身离去,心情有些沮丧。 —— 曹植来到小院,却发现院门紧闭。他问了一下守门的卫士老宋,才知道曹苗不在府中,带着阿虎、青桃、红杏去府外的果林散心了。 曹植随即来到果林。 花期已经结束,果树却还没有挂果,只有深浅不同的绿叶、褐树,横竖成行,生机勃勃。曹植一时心旷神怡,竟忘了来果林的目的,信步而行,欣赏着眼前的大好风景,枯寂了许多的文思又起微澜,低声吟哦起来。不知不觉的,一向紧蹙的眉心也舒展了些。 随行的两个侍童见默契的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曹植。他们跟着曹植多时,难得看到曹植有这样的心情,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曹植且吟且行,直到被眼前一幕打断。 曹苗在一棵桃树下,席地而坐。红杏在一旁侍候,为曹苗打扇,驱赶蚊蝇。阿虎、青桃在一旁习武。阿虎裸着上身,只穿一条有裆胡裤,在几棵树间左旋右转,挥刀劈砍,虎虎生风。青桃却站在一棵梨树下,双手如插花、织布,对着树枝虚点,不时提脚踢踹树干。 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始终没有劈落一根树枝,一片树叶。如果看得不够仔细,甚至会以为她只是在玩耍。但曹植不是普通人,他习武多年,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攻防之义。 尤其是青桃,她出手攻击的应该是眼睛、咽喉、下阴、小腿等部位,这些部位都是人身要害,毋须用力击打,就能让人疼痛难忍,正适合女子使用。 “你们这是做什么?”曹植看了片刻,按捺不住好奇心,出声相询。 第49章 谁的债,谁来偿 曹苗早就看到了曹植,但他不动如山,就当没看见。 逆子的形象必须维护住,谁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他觉得曹植这么做很不明智,有什么事不能通过曹志说,非要亲自来? 做事太不谨慎。 阿虎、青桃却不敢像曹苗这么无礼,听到曹植的声音,连忙收式,向曹植行礼。 阿虎说道:“回禀大王,是……是王子吩咐的,要我加强刀法的精准,并非有意损坏果树。” 青桃也敛身行礼。“是王子教的一些防身术,婢子趁着有些空闲,稍加练习。” 曹植恍然,挥挥手,示意阿虎等人退下。阿虎、青桃不敢怠慢,走出数十步,远远地看着。就连红杏都没敢留下。曹苗静静地看着曹植,一言不发,神情中没有一丝敬畏,反倒有些怜悯。 你也就在这儿抖威风了,还得趁着监国谒者空缺的时候。 曹植与曹苗对视片刻,轻叹一声,以手掩唇。“允恭受了杖责,行动不便,我只好自来。” 曹苗恍然,问了一句。“伤得重吗?” “还好,只是皮肉伤。” 曹苗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曹植站了片刻,再曹苗既没有起身行礼,更没有让座的意思,不禁皱了皱眉头。“允良,你母亲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 “建安九年,武皇帝攻克邺城,崔琰作为冀州名士,被武皇帝付以重任,以安抚冀州人之心。我娶你母亲为妻,是武皇帝一手安排,并不由我决定。她后来被武皇帝赐死,也与我无关,而是因为崔琰不肯支持我,武皇帝这才赐死你母亲,以儆效尤。” “崔琰为什么不肯支持你?” 曹植长叹一声。“你知道崔琰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曹苗不吭声。他当然知道崔琰是怎么死的,但他更愿意听听曹植怎么说。 崔琰之死是魏国史上的重大事件,史书上将之与曹操杀孔融相提并论,并认为杀崔琰比杀孔融的影响还要大。具体为什么,他却不太清楚,能有机会听曹植这个当事人说说其中原由,自然没什么坏处。 见曹苗没有让坐的意思,曹植无奈,四处看看,打算寻个平整之地,坐在地上。曹苗见状,往一旁让了让,给曹植挪出半席。曹植心中欢喜,脱了鞋,欣然入席,像曹苗一样盘腿而坐。 “冀州崔氏源自齐国崔杼,繁衍至今,有两大分支:一是博陵崔氏,一是你母亲所在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既有崔骃、崔寔这样的名臣,也有崔烈这样的高官,崔烈之子崔钧曾为袁绍大将,是冀州屈指可数的世族。武皇帝选择清河崔氏联姻,是想以崔制崔,但他低估了崔琰,也低估了世族。崔琰宁可死,也不肯与世族为敌。” 曹苗打断了曹植。“支持你,便是与世族为敌?” 曹植苦笑。“若非为此,有袁绍、刘表殷鉴在前,武皇帝怎么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废长立幼。”他顿了顿,又道:“文皇帝与汝颍人走得太近,多次表态支持陈群所制九品官人法,又倚重司马懿等世家子弟,武皇帝甚是担忧,这才着意于我。其实论才华,论德行,我如何能与文皇帝相提并论。” 曹苗瞅了曹植一眼,撇撇嘴。这是被虐上瘾了? “我辜负了武皇帝,不过陛下不会。”曹植忽然兴奋起来。“陛下是武皇帝一手栽培,为人沉毅聪敏,足以与当年的邓哀公比肩,比我更是胜出千百倍。如今他登基为帝,武皇帝的遗愿可以实现了。” 曹苗忍不住哼了一声,对曹植的兴奋报以冷笑。实现武皇帝的遗愿?你想多了,曹叡算得上励精图治的时间也就几年,很快就大兴土木,乱搞一气,还大肆扩充后宫,搞得君臣离心离德,也搞得自己英年早逝,三十多岁就挂了。 大魏崩盘,他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另一半是他爹曹丕的。 见曹苗神情冷漠,曹植很尴尬,讪讪地转头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假咳了两声,换了个话题。 “允良,虽说出奇可以制胜,却不可一味用奇,当以正守。陛下明断,对我或许有些忌惮,对你却无此心。他想用你当是出于本意。若我所料不差,很快就会有诏书到。这是个机会,你千万不能错过。” “什么机会?” “自然是出仕。陛下登基,急需肱股之臣。以你的见识,历练几年,必成大器。”曹植眼中露出几分欣慰。“虽是佯狂,但你所言切中时弊,可谓老成谋国,陛下一定会采纳的。将来辅佐陛下平定吴蜀,一统天下,也算偿了武皇帝遗愿。于国于家,皆是大善。” 曹苗打量着曹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把年纪了,又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这么天真,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哭泣。 况且他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他会演戏,会装逼,也许还可以杀杀人,跳跳舞,但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大事对他来说太难了,不是读几本书就能会的。那要从小耳濡目染,慢慢积累经验,还要有高人指点,不走弯路,不犯大错误,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栋梁之才。 曹叡是曹操亲手调教了十几年,才有这样的能力。而他疯了十年,这方面的积累还不如曹志,就算得到天子器重,能够出仕做官,也未必能比曹爽强多少。真要熬出头,至少是十年后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伴君如伴虎,危险系数太高,而且很累。 他演过古装剧,知道天不亮就上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种事还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到头,全年无休,比996惨多了。 脑子坏了才做官。我又不是普通百姓,必须奋斗才有出路。做个富贵闲王,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有钱有闲,不香吗? 在曹植殷切的目光中,曹苗淡淡地说道:“为国藩辅,父王比我更合适,哪怕是允恭也比我强些。再者,辜负武皇帝的是父王,就算要偿武皇帝夙愿,也该由父王来偿。” 曹植很失望。“那你呢?” “我要修仙。”曹苗咧嘴一笑。“如果能和绝色美人一起双修,那就更完美了。” 第50章 父子 曹植神情沮丧,沉默良久,眼中满是愧疚。 “这么久了,一直没能为你张罗亲事,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曹植抬起头,双目泛红。“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为你寻个德容兼备的大家闺秀做妻子。” “谢了。”曹苗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就是嘛,当爹就要有当爹的样子,欠我的,赶紧补给我。 曹植又想了想,笑了一声。“曹爽走了也好,省了不少钱,明天我就派人去陈留,先买几个绝色胡姬侍候你。府里的婢女也不够用,顺便买几个补充。” 曹苗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那是我的钱!” 曹植瞅瞅曹苗,神情严肃。“那些金饼都是经我手送出去的。” “……” 曹植站起身,掸了掸衣袖,四处张望了一下。“陛下赏了一些东西,你想要些什么,我让人送过去。” 曹苗很不爽。“有枕头吗?” “枕头?”曹植一时没反应过来。 “甄皇后用过的枕头。” 曹植苍白的脸瞬间通红,神情也尴尬起来。他很想沉下脸,喝斥曹苗几句,只是眼神一接触曹苗便心虚,下意识地挪开,刹那间像是偷情被人抓了现形的少年一般。 曹苗看得清楚,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其实也只是一说,并不相信曹植和甄夫人真有一腿。可是看曹植这副神情,不像是谣传啊。难道曹植真有给曹丕戴绿帽的癖好,喜欢年纪大的嫂子。 “你刚才说我母亲是因崔琰支持世家而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曹苗神情严肃,带着一丝愤怒,一丝嘲讽,将一个对生父心怀怨念的儿子表演得入木三分。“你敢再说一遍吗?” “呃……”曹植顾左右而言他。 “《感婚赋》写的是谁?《感鄄赋》又是怎么回事?”曹苗步步紧逼,不给曹植犹豫的机会。他看过曹植的相关资料,再根据残存的记忆,大致能推断出一些事,又故意说得模糊,逼曹植自己脑补。 脑补更接近真相,会强迫对方进入回忆模式,陷入当时的情境之中不能自拔,从而泄露更多的信息。这是从警匪片、谍战片里学来的逼供技巧。对付老奸巨猾的惯犯不行,对付曹植这种一把年纪还像懵懂少年的老男孩绰绰有余。 果然,曹植一下子慌了神,眼神游移,再无半点为人父的稳重、威严。“我……我当时年轻,初为人夫,不……不懂这些。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母亲不仅识文断字,还精通诗赋……” 曹苗哼了一声,充满鄙视。 曹植跺跺脚,落荒而逃。没等曹苗反应过来,他已经没影了。 曹苗暗自后悔。难得有机会见面,他还有好多话想对曹植交待呢,结果被一段即兴表演搞砸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甄夫人真那么漂亮吗,迷住小几岁的曹丕也就罢了,还能让小她近十岁的曹植魂牵梦萦,过了这么多年,还一提起就脸热心跳,方寸大乱? 见曹植走了,阿虎三人返回曹苗身边,打算回府。时间不早了,他们又练了半天,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只想回去吃饭、洗澡,早点乘凉、休息。 曹苗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沉着脸,阴森森的目光在阿虎、青桃脸上来回扫了两遍。 阿虎、青桃心中一凛,下意识的束手屏息。 “你们是我的侍从,还是大王的侍从?” “自然是……王子的侍从。”阿虎陪着笑。 “那你们该听我的命令,还是该听大王的命令?”曹苗站起身,负着手,来回踱了两圈。“我让你们走了吗?你们跑得那么快。” “王子,这……这是府里的规矩,我们……虽然是王子的侍从,终究还是府里的人,不……不能不听。” “是吗?” 阿虎还要再说,青桃递了一个眼色,跪在地上。“王子,婢子错了,请王子责罚。”阿虎也跟着跪了下来,不敢再说一个字。 “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回去。”曹苗说着,抬起腿,由红杏侍候着穿上鞋,漫步向王府西门走去。 红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敢问,求助地看向青桃。青桃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曹苗。红杏不敢怠慢,抱着坐席,一溜烟的跟了上去。 阿虎跪在地上,看着曹苗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等曹苗进了府门,他才悄声问道:“青桃姊,王子这是……怎么了?和大王谈得不好,生气了?” 青桃看了阿虎一眼,叹了一口气。“阿虎,如果大王问你有关王子的事,你会说吗?” “这个……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王子待你我与普通奴婢不同,我们自然不能像普通奴婢一样,先大王而后王子。记住,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王子。只有王子的命令才是命令,其他人的话,包括大王在内,除非得到王子的许可,都不用听,也不能听。” 阿虎恍然。“是这样啊。” “自然是这样。若非如此,王子如何能信得过我们,如何能将机密之事托付我们?”青桃站了起来。“你会将自己的心事全部告诉你阿翁吗?” “当然。”阿虎不假思索。 “那你上次偷看翠羽洗澡的事,告诉你阿翁了吗?” “我……”阿虎一跃而起,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你……你怎么知道?” 青桃瞥了阿虎一眼,没理他,转身向刚刚练习的桃树走去,打算趁着夕阳余晖,再练一会儿。 阿虎急了,赶上一步,伸手搭在青桃的肩上,想拽住青桃,问个明白。不料青桃一手按住阿虎的手,一手从阿虎肋下绕过,反压住阿虎的手臂,往下猛压,同时转身提膝,“呯”的一声,撞在阿虎的脸上。 阿虎猝不及防,被撞个正着,顿时鼻血长流。青桃一击得手,也吓了一跳,连忙松开阿虎,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阿虎捂着脸,摸了一手血,顿时急了,哇哇大叫。“青桃,你疯啦,下手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