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月圆嗜血,獠牙狼身。...) 野阔草黄,霜天孤雁。 姜含元站在一道岗坡上,望着北麓远处的那个村庄。 村庄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过火的民房,只剩一片断垣残壁。来自北方旷野深处的风呜鸣着,穿过村庄的上空,抵达坡脊,带来了一阵忽高忽低的杂泣之声。 这个地方,在今早的黎明时分,遭到了北狄人的掠袭。 一支近百人的游骑队伍,于昨夜深夜,避开了重点守戒的边乱地带,越过距此处几十里的一个常规望哨段,潜了进来。 负责那片哨段的燧长和这村中的一个寡妇搭伙过日子,今年得了个女儿。昨夜他恰私自离燧回村,烽台剩下二人,因那一带长久无事,懈怠了,留守的便也趁机偷懒喝酒,等发现的时候,已是晚了。 狄骑在夜的掩护之下,直驱而入,拂晓至此。 这种北狄游骑,惯常伺机而动,抢完,带不走便烧。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民房过火大半,货财被抢,妇女掳走十数人,十来个逃得慢的男丁,也命丧在了马蹄之下。 姜含元恰行经此段。 她这一趟出来,本是要去云落城祭拜亲人,为早日抵达,连夜露宿,今早四更便上了路,黎明时分路过这里,远远见对面浓烟滚滚,冲天直上。 烟束虽然和她熟悉的烽烟不同,但出于本能,她还是停马前去察看,见状,派人去召本地驻军李和部,命火速前来驰援,随后没做片刻停顿,带着随行二十四骑,循狄骑在北逃途中留下的痕迹追咬上去,尾随在后,等到午后,狄人自觉已到了安全地带,松懈了下来。 这些年,大魏边军遇到类似这种零散的劫掠,倘已叫狄人得手逃脱,考虑各种因素,通常是不会花大代价去追击的。这也就成了狄人肆无忌惮屡屡伺机越界犯禁的原因之一。 再说了,魏人即便真的来追,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能追上。一夜奔袭,饥渴乏累,于是纷纷下马解刀,休息间隙,又对掳来的妇人施以兽行取乐,正猖狂之时,姜含元一行如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是一箭射杀头领,继而策马列阵,纵横冲杀。狄人毫无防备,一时间人仰马翻,仓皇应战,伤亡惨重,又不知对方后援还有多少,很快便放弃对抗,奔窜逃命。 一名满面须髯身材壮硕的中年军官快步登坡,停在了她的身后,禀道:“带回的财物已悉数发放完毕,女人也被各家接了回去,李和跟进善后之事。村民十分感激,方才要来向将军叩谢,卑职代将军拒了。” 这个中年人名叫樊敬,是姜含元麾下的一名心腹副手。 “七郎他们伤情如何了?”姜含元转头问道。 白天的追击虽大获全胜,不但救回被劫走的女人,还令这支骄狂的狄骑死伤过半,除逃走的,剩下全被割了头颅,但对方也都是凶悍之徒,加上占了人数之利,她的人也伤了七八个。 “问题不大,方才都处置好了。不过——” 樊敬顿了一顿,“那名燧长熬不过去,刚断了气。他女人抱着娃娃来了。” 燧长自知死罪,为求弥补,请求同行上路,伤得最重。 “还有,两个误事的燧卒也绑来了,请将军处置。另外,李和也一并请罪。” 坡下,一个女人跪在遗体旁,抱头痛哭。那女婴未及周岁,被放在地上,烂漫不知何事,手脚并用,在近旁来回爬行,口中发出咿咿呀呀之声。 随行聚在近旁,一个刚包扎完伤处的娃娃脸小将愤愤不平,大声抱怨,“……大将军常年就只会命防着!防着!叫我们龟儿似的全都窝在关里!太窝囊了!关外大片的朔州!恒州!燕州!叫北寇占去了不说,最最可恨,竟还越界杀我百姓,掠我妇女!到底何时才能杀出去大战一场,把这些狄人赶回他们该去的地?杀出去了,便是死,也值!” 同伴本也群情激愤,但听他言语提及大将军,又不敢出声。 赶到的本地驻军守将李和,知眼前这些个激进彪狠的少壮军人,都是姜含元麾下青木营的人。尤其这个娃娃脸,名杨虎,字修明,小名七郎,精通骑射,还使得一手好戟,有杀将搴旗之勇,曾在一场近身战里几度来回突阵,一战便斩取敌首二十余枚,狠勇好斗悍不畏死的名声是全军皆知,因此还得了个拼命七郎的绰号。他出身也是不低,祖父曾位列郡公,如今虽家道败落,要靠投军来挣功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又有一个监察失职的连带之罪,这里哪来说话的份,便沉默不语。 “住口!” 樊敬大喝了一声。 杨虎扭头,见大胡子樊敬伴着主将来了,这才悻悻闭了口。 李和惶恐迎跪,连声称自己失职,请求降罪。 女人向姜含元叩首,悲泣求告:“是我的罪!全是我的罪,和他无关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回了,是我托人捎信,让他回来一趟看看女儿的。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 女人哀恸欲绝,趴在地上俯首不起,哭声充满了绝望和痛悔。 残阳摇摇,坠入野原,四周昏暗了下去,野风骤然疾吹,卷得姜含元那染着污血的衣袍下摆翻飞鼓动。 女婴被吸引,以为逗弄,朝她爬来,伸出手攥住,晃动着胳膊,发出了咯咯的快乐笑声。 女人惊觉有异,抬目,见女将军面容带着残血,双目盯着脚下的婴孩,神色阴晦如霾。 女人忽然想起,眼前的这女将军,素有女罗刹之名,腰间那一柄寰首刀,杀人无数,又传言,她幼时以狼为母,是为狼女,至今月圆之夜仍要嗜血,否则便会化为獠牙狼身。 这样的传言,女人是深信不疑的。否则,一个女子,怎可能和男子那般鏖战沙场,令无数敌人饮血刀下? 女人何敢再泣,慌忙求告,手脚并用爬来想阻止女儿,却见姜含元已弯腰。 在女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中,她伸出一手,慢慢地拿住了女婴攥她袍角的小手。 握住女婴软嫩小手的这只手,布满刀茧,掌指粗粝。 许是感到了疼痛,女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恐惧万分,又不敢夺,只颤抖着身子,不停地磕头求饶。 姜含元一顿,撒手,松开了女婴,转身而去。 “燧长虽力战弥补,但其罪,战死仍不足以全赦。二卒以军法处置,立斩。制文书,告全军,以儆效尤。至于李和之过,非我能定,叫他自己去向大将军请罪!” 她说完,接过一名手下递来的马缰,偏脸,望向跟随在旁的樊敬。 “樊叔,还要劳烦你留下,监察善后,将这一带的全部边线再检视一番,务必确保没有疏漏。” “明白。将军你放心去。” “还有——” 姜含元略略一停,望了眼远处那个仍抱着女儿跪地哭泣的女人背影,“给她母女双倍抚恤,从我俸饷里出。”她低声说道。 樊敬一怔,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应是。 “今日受了伤的,全部自行返营!其余人随我上路!” 最后她说完,翻身上马,单手一拢马缰,策骑欲去。 杨虎急了,一跃冲上,拦在了她的马头之前,晃着自己那只刚包扎好的胳膊:“将军,我好着呢!皮肉小伤!我要随你!” “给我回去!” 姜含元低低呵斥一声,策马从他身旁绕过,去了。 剩下那没受伤的十几人笑嘻嘻冲着他做了个手势,呼啸一声,顷刻间悉数上马,跟着疾驰而去,最后剩下杨虎和那几个受了伤的立在原地,满心懊恼。 杨虎望着前方那道越来越小的背影,越想越气,忍不住冲着前头一个上马离去的同伴破口大骂。 “张猴子你个王八羔子!今日要不是我救了你,替你吃了那一刀,你已经挺尸了!你倒好,自己跟着将军上路了!你给我等着,回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被唤为张猴子的同伴连头都没回,还加速催马,转眼便不见了人。 边上几个一道被留的同伴未免幸灾乐祸,又不敢笑,忍得颇是辛苦。 “行了行了!照将军的吩咐,你们晚上休息一下,明早就回去——” 对着这个女将军亲自选拔|出来的似还带几分偏爱的刺头小子,樊敬也是有点头疼。 自然了,这一点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他绷着他一贯的严肃大胡子脸,沉声重复了一遍姜含元的命令。 杨虎只能作罢,沮丧地瞥了眼这趟来的方向,不料却见一骑快马载着信兵,正从远处疾驰而来。 “长宁将军可在?大将军有急令,命长宁将军即刻火速归营——” 那信兵远远看见樊敬几人,迎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直立而起,高声呼道。 信使带来了大将军姜祖望的消息。 姜含元只能中止行程,掉头回往她父亲常驻的所在,位于雁门西陉关附近的大营。 数日后,她于深夜时分赶到。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 章(“是我,含元。”...) 这个时辰,西陉大营四周漆黑无光,除了夜哨,将士都早安寝入梦了。 姜含元穿过一座座连绵不绝的营帐,来到父亲所在的大帐前。 灯火从帐门缝隙里透出。她没直接进去,停在外,叫守卫前去通报。 “将军请进。” 守卫很快出来,恭声说道。 姜含元入帐。 帐内没有旁人,只她父亲一个,一袭军中便衣,端坐于燃着烛台的案后。 大将军定安侯姜祖望虽战名卓著,却并非如一般人以为的武将那般,生得燕颔虎须雄壮过人。 他容貌周正,剑眉凤目,年轻时,当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是现如今,风霜侵鬓,此刻灯火也并不如何明煌,却还是掩不住他面容里透出的憔悴老态。 他早年曾中过冷箭,伤及肺腑,险些死去,后来虽凭己身压制了过去,但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加上边地苦寒,旧伤时会复发,折磨实在不轻,只是他素日刚强,极会忍耐,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看见女儿进来,姜祖望立刻从案后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兕兕你到了?路上劳累了吧?若是疲乏,先去歇息,明日再说不迟。”他唤着女儿乳名,眉头舒展,脸上也露出笑意。 “大将军急召我来,何事?” 姜含元领兵驻在距此北向还要过去几百里的青木塞,几十里外便是和北狄的直接冲突之地,平日若非军情,与姜祖望碰面也不多。 她行了一个军中下级觐见上级的常礼,随即站直身体,用恭谨的语气问道。 姜祖望脚步停住,顿了一下,缓缓坐了回去。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夜风从帐门的缝隙里钻入,烛影摇晃。 姜祖望再次开口,脸上笑意已是消失:“李和已向我请罪了。只是,你未免也太过托大,不等援兵到,竟就那样追了出去!你才多少人?对方多少人?便是晚些,妇人也不至于丧命!纵然你有几分历练,但以一当四!我本以为,你不是这样鲁莽的性子!” 说到最后,他语气已经十分严厉。 “是,妇人们大约不会死,但等李和的人到了再追出去,她们恐怕已是生不如死。 ” 姜含元平静地道。 没有约束的普通下层狄兵,兽行能至何等地步,姜祖望自然清楚。他这般斥责女儿,实也是出于一点私心,担忧焦虑所致,被女儿一句话驳了回来,一时沉默了下去,待再次开口,神色也随之和缓了下来,转了话题。 “含元,阿爹要是没记错,你也有二十了吧?” 他的目光从女儿落满尘土的肩,慢慢移到她那张和她母亲肖似的面容之上,问道。 “大将军何事?”姜含元没回答,只重复问道。 姜祖望一顿。 朝廷派遣尊使北上,是为宗正卿贤王束韫,见到姜祖望,一番寒暄过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他的女儿,长宁将军姜含元。 “七年前,当今摄政祁王殿下还是安乐王的时候,曾代武帝来此犒军,当时你也在。你应当还有印象吧?” 姜含元睫毛微微一动,用略微戒备的目光盯着父亲,没有接话。 “这一趟是贤王束韫亲自来的。你知他此行目的为何?” 女儿仍没应声。 他一咬牙:“他是受摄政王所托,来向为父提亲,意欲立你为妃。”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住。 姜祖望看着女儿,苦笑:“阿爹知道,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你大约毫无准备。莫说你了,便是我也如此。不过——” 他话一转,再次从案后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朝神色略微发僵的女儿走去。 “不过,摄政王乃人中龙凤,才干当世无二,论姿貌风度,更是万里挑一,你从前应当也亲眼见过的。何况,你毕竟不是男儿身,小时便罢了,如今不小了,不好总这样在军营中蹉跎年岁,也该当觅一良人……” “父亲!” 姜含元忽然开口。 “您真觉得,束慎徽为女之良人?” “您真觉得,如我这般,适合嫁人?” 她连问两声。 姜祖望顿住了,和女儿那一双如其母的眼目对望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浓重的羞愧乃至狼狈之感。他甚至不敢和女儿对望,避开了她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直视目光。 大帐里沉寂了下去。 片刻后,还是她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已转为平淡。 “罢了,我知您也不易。您应了便是。” 她说完,未再作片刻停留,转身出帐而去。 她大步走在黑夜的大营里,朝外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径直走出辕门,解了停在拴马桩旁的坐骑,翻身而上。 “将军,大将军叫你何事?哎,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杨虎方才还是不肯去休息,抱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硬是要等在这里,见状,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她的坐骑是匹枣红大马,名天龙,是她外祖从前送她的大宛神骏,若放开了奔驰,寻常马匹根本无法追得上。 杨虎才追出去没多远,便见前头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姜含元纵马狂奔,一气奔到了十几里外的铁剑崖之前,绝了路,方停了下来。 她放马,登上崖顶,立在崖头之上。 雁门西陉一带,崖体多为黑岩,天晴远远望去,犹如座座铁山。她此刻立足的这道坡,也是如此,因其高耸,得名铁剑崖。 今夜,乌云密布,头顶无月,亦无星光。 她迎着边地那秋寒深重的夜风,一个人站了许久,忽然蹬掉靴子,抱石,纵身一跃,跃入崖下。 这是她幼时便常来的地方,她曾无数次从这里跃下,下方是口泉潭,而此刻,水面黑漆漆,如一张从地表张开的巨人之口。 她人亦如石,入水,笔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无声,心也仿佛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闭着双目,在水底紧紧弓成一团,如深藏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静静不动。 良久,姜含元倏地睁开眼睛,松了手脚,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点,身子便如一尾灵蛇,从水底迅速浮了上去。 “哗啦”一声,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随意抹了把头脸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声唿哨,召来天龙,再次纵马,疾驰而去。 天亮时分,杨虎带人找到这里,在水边的地上,看到了一行用刀尖划留的字。 “勿寻。” 贤王束韫还在这里,姜祖望私召回来了的樊敬商议。 樊敬本是姜含元母家那边的人,十几年前就过来了,视姜含元为小主君,对她的忠诚,恐怕还要胜过对姜祖望,此事自然没必要向他隐瞒。 樊敬这才知道束贤此行北上的目的,内心之震动,可想而知。 “大将军应了?” 他诧异万分,话刚脱口而出,随即领悟,自己失言了。 对方摄政朝堂,与君实无两样,这种事,既开了口,还是束韫亲自来的,身为将臣,何来推拒余地? 何况再想,这件事虽突然,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本朝开国高祖本为北方诸侯,几十年前,以秦雍之地为据,在相互征伐的大乱之世创立国基。随后,继位的圣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余年,南征北战,终于在十几年前,灭掉了最后一个割据,彻底结束长达百年的战乱分裂,一统天下。 但与此同时,中原的长久内乱,也给了北方狄人以绝佳的南侵机会。 当时的北方,以两个大国为主,一魏,一晋,黄河中游为界,河西为魏,河东为晋。魏晋之间,本曾有过旷日持久的拉锯对峙,但后来,随着魏国不断崛起,晋帝期望能和北狄这个北方外邻结盟,助自己对抗大魏,面对北狄侵蚀,一再退让,舍地伺狼,最后非但没能保住基业,反而令本属晋国北方门户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数落入了北狄之手。 内乱平定,大业告成之后,武帝将目光聚向北境,谋划北上,夺回北方的重要门户朔恒燕等地,不料北伐出兵路上,旧伤复发,卧病不起,计划就此折戟。 武帝于数年后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明帝。 明帝为太子时,固然在弟兄当中显得平庸,但自小宽厚有德,继位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几年,先是天灾不断,后又出现皇子之乱,明帝心力交瘁,北方失地亦是无力兼顾,去年,亦病重而去,十二岁的皇子戬,奉上嗣大位,成为了大魏的第三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号为天和,便是当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成年,不能亲政,明帝去年临终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为摄政亲王,将少帝托付给他和另外一位辅政。 樊敬虽多年驻边,但隐约也知,现如今的朝堂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封安乐王,母家高贵,圣武皇帝在时,钟爱此子,缠绵病榻之际,还曾派他代自己到北境巡边犒军。当日,那位少年安乐王的风采,令樊敬印象深刻,虽过去了多年,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但,言及摄政,以他的资历和年纪,恐怕未必人人心服。 早些年,朝廷重点不在北境,守边二十余载的姜祖望,也就被人遗忘,但这几年,随着北境问题日益凸显,他自然重获关注。以他如今的声望,这个时间,摄政王择其女为妃,目的显而易见。 姜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将军勿怪,实在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好在摄政王……才俊,和将军……堪称良配……” 最后,他只好这么喃喃说道,连自己也觉,这话实是软弱无力。 姜祖望摆了摆手:“你长年在她身边,她和你或比我还亲。她可能去了哪里?” 樊敬立刻替姜含元辩白:“将军自小稳重干练,不会出事的,大将军尽管放心。或是一时没想通,自己去散心吧。她这次本就是要去云落城的,或是又去了那里?” 姜祖望眉头紧锁:“我没想到含元对这事的反应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带几个人再去云落城看看。” “遵命!” 樊敬匆匆离去。姜祖望独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来,面露痛楚之色,手扶住了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萎顿。 半个月后,这日,十月乙亥,秋高气爽,京城西郊皇家护国寺,迎来了特殊的一天。 禁军将军刘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驱走一切闲杂人等,今日一大早,又亲自统领五百禁卫来到这里,布在寺院前后以及周围。 论戒备之森严,连只苍蝇,也休想越墙。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当今少帝母后兰太后的寿辰。太后倡简抑奢,又笃信神佛,是护国寺的供养人,是以护国寺替她绘制了一副壁画,以表贺寿。 今日,太后带着少帝以及伴驾来此,为壁画揭盖。 不但如此,同行还有以摄政王为首的诸王百官。此刻,一众人等虽已入寺,刘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内外各处早安排妥当,但趁了个空,刘向还是亲自出来,又巡查了一遍前后,见确实没有纰漏,这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后门外匆匆叮嘱了句手下,正要入内听值,忽见对面山路的尽头走来一人,那人青衣皂靴,头戴斗笠,因笠檐压得低,加上未到近处,一时也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年纪应当不大。 刘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驱赶。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来的禁军说了句话。 刘向见手下回来,而来人竟还不走,不禁恼怒,自己大步走去,厉声呵斥。 “将军,那人说是您的相熟,请您过去,有话要说。” 刘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 来人依旧立在路旁,身影沉静。 他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皱了皱眉,到了近前。 “你到底何人?不知今日路禁?快走——” 对面人举臂,略略抬高笠檐,露出了檐下的一张脸庞,年轻而干净,眼眸清湛。 “刘叔,是我。含元。” 来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 章(“摄政王姿貌,无须近观。...) 刘向一怔,端详对方片刻,突然惊喜出声:“小女君!怎会是你!” 刘向早年是姜祖望的部下,驻军北地雁门郡一带,同袍同泽,直到十几年前,二人才分道。姜祖望继续做安北都护,持节绥靖边郡,刘向则因旧伤解甲,后来入京,做了禁军将军,掌宫门屯兵、内外禁卫。 武帝当日一统九州的战事,催生出了无数的武人功臣,他那些年却一直跟着姜祖望在北境服役,并未建过什么大功,能脱颖获得如此一个机会,离不开姜祖望的举荐。这些年,碍于内外不相交的禁忌,虽没机会再见,但对自己的老上司,刘向一直是怀着敬重感恩之心的。 至于姜含元,更不用说了,军营里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认出了人,他的神色立刻变得亲热无比。 “小女君怎会突然入京?大将军一向安好?哎呀,一晃多年没见,小女君竟也这么大了!我虽人在京中,这两年却也时有听闻小女君的捷报,真真是将门之后,武曲下凡,羞煞了我等一干混吃等死自诩须眉之辈! ” 他又上前,要向姜含元见礼,被她拦了。 “不敢当。刘叔不必客气。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刘叔,是有事想请刘叔帮忙。”她含笑说道。 刘向立刻点头:“小女君何事,尽管道来,只要你刘叔能帮得上,绝不推辞!” 姜含元望了眼护国寺的方向。 秋木掩映,高墙寺宇的深处,随风飘来隐隐佛唱,阳光下,那一对高高立在雄伟大殿屋脊两侧的金碧琉璃鸱吻,闪烁着斑斓的光芒。 “那就多谢刘叔了。我想进去。” 刘向愣住。 “这……” 他期期艾艾,顿时说不出话。 姜含元微笑道:“我知我这所求无理,实在是为难您。但请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别人,就算至亲,提出这个要求,刘向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是现在,站面前的是旧主之女…… “敢问小女君,今日入寺,所为何事?并非刘叔不愿帮忙,而是……小女君你也知道的,我职责在身,不能有半分不好。” 终于,他开了口,小心试探。 “我想看一眼摄政王。” 她的语气很是寻常。 刘向再次一怔,想起一事。 摄政王年二十有四,却至今未曾娉内,王妃之位空悬。 几个月前,他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摄政王入宫,探望武帝朝的老太妃,太妃心疼他身边至今仍没个知冷知暖的知心人,催他立妃,他便笑称,仰慕姜祖望之女,若能娶其为妻,则当无憾。 姜祖望原配早亡,只一个女儿,那便是从小被他带在身边的姜含元。 又,上月,宗正卿贤王老千岁束韫出京北上了。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但那个传言却愈发坐实,老千岁是去替摄政王求亲了。 今日姜含元现身在了这里。看她这一身装束,分明是悄然入的京城。 看来传言是真。 刘向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 小女君在沙场虽不让须眉,但再如何,终究是女孩儿家,想看一眼未来郎君的模样,也是人之常情。 祁王摄政后,宵衣旰食,咨问弗倦,理政常至深夜乃至通宵达旦,为方便,常宿于宫中,外人想入宫得以窥其貌,怕是不可能的。确实,今日算是极为难得的便宜机会。 刘向又暗暗打量了一番旧主之女。气定神闲,姿态自若。料她知道轻重。 这一点,他是绝对相信的。 退一步说,就算不考虑和姜家的旧情,日后她若真为王妃,必居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这样一个要求,自己怎能不应? 他不再犹豫,低声道:“也好,今日我就为小女君你破例一回。方才供养殿的壁画已观毕,摄政王伴着太后及陛下去了罗汉殿,在听法师讲经。你可扮我亲兵入内,以暗语通行,来回无阻。只是,小女君牢记,千万勿惊动人——” “摄政王姿貌,无须近观。小女君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就有数。” 最后他靠近些,用略带些长辈调侃的亲切语气,促狭地道了一句。 “多谢刘叔,我有数。” 姜含元丝毫没有忸怩,只微微躬身,笑着道谢。 讲经堂外乌柏森森,鸟声悄绝。一尊立于过道正中的高过人顶的硕大三足紫金香炉敞口朝天,袅袅吐着缕缕不绝的白色香烟。 殿内正北前方,兰太后坐于一张墩座之上,正凝神细听着上座法师的清音。她是兰司徒之女,年近三十,看起来却只二十五六的模样,云鬓绮貌,端肃庄严。她的周围瑞烟芬馥,两名女使为她斜打金翠翚扇。十三岁的少帝坐她侧旁之位。今日陪位而来的诸多内外命妇,上从南康大长公主开始,按照份位高低依次鱼贯随在大殿西侧。阳光从殿门散射而入,映得太后和一众贵妇们发饰衣裙上的金钗彩绣相互争辉,发散着淡淡的美丽晕光。 大殿对面东侧,则分列今日同行的诸王百官。当中自以摄政王为首,特设尊座,此外,在他身侧,另也分出一座,上面坐了一位腰系金玉环带的壮硕昂藏之人。 此人便是当朝辅政,大司马高王束晖。 高王其实已年过半百,但因武将出身,至今不辍骑射,所以体格依然精壮,若非眼角几道皱纹,观之形貌,便与中年无二。他的地位也极崇高,本身就是高祖之子,武帝之弟,早年随武帝多次出战,赫赫有名的大魏猛将,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威望素著,两相加持,不但当今少帝对他毕恭毕敬,以皇叔祖尊之,便是摄政祁王,对这位皇叔,也是礼节周到,不敢有分毫怠慢。 座上法师敷演今日为太后寿所作之壁画明王。讲,明王乃菩萨化身,为教化贪婪愚昧之众生而示现愤怒威猛相,对执迷众生如当头棒喝,又以智慧之光明,破除众生愚痴烦恼之业障,故称明王。 法师舌灿莲花,但这位皇叔祖又何来的心思听什么佛法,坐了片刻,眼角余光便落向身旁的那位青年,自己的侄,摄政祁王束慎徽。 祁王母妃来自吴越之地,外祖吴越王,曾铁甲十万,早年大争乱世,却始终没称帝,只以王号而守国。等到武帝扫荡南方,率民投魏。那时元后已去,王女起初为妃,宠冠后宫,生下安乐王后,武帝便欲立她为继后,却被她拒了,此后武帝也未再另立,以她实领六宫之冠。武帝驾崩后,她便以潜心修佛为由回了故地,长年隐居,不再出世。 王女年轻之时,有西子之貌,祁王亦承其母之貌,只见今日他身着玄色公服,峨冠博带,朱缨玉簪,姿态放松,背微微靠于宽椅之上,目光平视着前方,落在殿中央的法师身上,神色专注,似深浸佛法,丝毫没有觉察到来自身旁的窥探。 高王不敢久望,恐被察觉,收回目光,余光却又不自觉地在他系于腰间的那条束带上停了一停。 本朝冠服制度,帝束九环金玉腰带,亲王八环,余者按照品级以此类减,等级分明,不容僭越。 以高王今日之尊,也只能系八环金玉带。而他身旁这个年不过二十几许的子侄后辈,却因摄政之尊,得明帝临终前亲解衣带,赐他同等衣冠。只不过祁王自己从不加身,平日依旧是从前的亲王衣冠罢了。 但,更因如此,他腰间那条和自己同等的镶金玉带,落入高王眼中,反而更觉刺目。 高王一阵躁乱,心头突突地跳,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再大风浪也是等闲,很快便克制住了心绪,稳了稳神,下意识地瞥了眼殿外日影。 忽然这时,他见侄儿身边那个好似名叫张宝的小侍出现在大殿门口,矮身猫腰,沿着殿壁,轻手轻脚飞快地来到了他的身畔,躬身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句话。 摄政王听完,神色如常,但很快便起了身,悄然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 高王耳力不减当年,方才表面无二,实则凝神在极力窃听,奈何那张宝的声音放得极低,他并未听到什么东西,看着人走了出去,周围百官应也留意到了这一幕,纷纷将目光投向摄政王刚刚出去的方向。 高王心神不宁,等片刻,祁王依旧未回,实在按捺不住,以更衣为名,也起身走了出去。 他跨出殿槛,带着自己候在外的两名近侍,沿侄儿刚去了的那条直廊右拐,慢慢试探,最后走到尽头。 尽头是间偏殿,门半掩,殿内光线昏暗,佛塑金身隐露,香火缓缓弥散,四周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日影斜照,一簇古柏虬枝从近旁的一堵女墙墙头探入,随风轻轻晃动。松针落地,连那簌簌之声,仿佛亦清晰能闻。 高王停步,环顾四周,短暂的茫然过后,突然,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告诉他,要有灾祸临头了。 这是他半生数次得以死里逃生的法门,他的直觉,如狡狐与无处不在的陷阱斗智斗勇而修炼得来的通往生门的秘诀。 他浑身毛骨悚然,迅速做了决定,立刻回去,下达撤销行动的指令。 但为时已晚。 两名亲卫装束的人似从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幽灵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白练似的刀光掠过,他的两个近侍倒在地上。 二人喉咙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喷射而出,嘴徒劳张开,如脱离了水的鱼嘴那般不停翕动,却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更多的血沫,不停地从他们的嘴里涌出。 高王大惊,但他反应也是极快,下意识便伸手往腰间摸去,想要抽刀,手握了个空。 他醒悟了过来。 今日随太后和少帝礼佛,为表虔诚,按照惯例,除了禁军和亲卫,诸王百官,皆除利器。 他本以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却没有想到,原来这是上天要绝自己的陷阱。 展眼,那得手的二人已如迅影,又扑到了他的身前,将他困在中间。 高王感到咽喉一冷。 就在这一刻,这位皇叔祖大司马,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恐怖气味,前所未有。 他僵住了,慢慢地抬起眼。 一道玄色身影从大殿的幽深角落处缓步走了出来,停在了殿阶前的一片古柏树影之下。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 章(“我非良人。”...) 十月阳光明媚,照在高王身上,他却觉得自己后背发寒,额头冒着冷汗,牙齿根都透着凉气。 就在看到这身影的一刻,一切全都明白了。 他盯着立在殿阶前的侄儿,指着他,咬紧齿根,呵呵冷笑。 “飞鸟尽,良弓藏。三郎小儿,可记得当年你小时,老夫还曾手把手教过你射雕!如今乳臭未干,竟也如此谋算起了你的亲叔父!我有今日,岂不是被你所逼!” 斑驳树影落在对面那青年的脸容之上,半明半暗。 他并未接话,只平静地道:“皇叔,若是所料没错,城中武侯府监门卫里呼应你之人,此刻应已伏诛。侄儿敬你份位,早年亦是劳苦功高,你可自裁,免受羞辱。你去后,只要你这一族血脉子孙安分守己,我必保他们荣华,分毫不减。” 一卫上前,膝跪在了高王的面前,双手托起那柄方才抵着他咽喉的染了血的匕首,恭声道:“高王请。” 高王面如死灰,“……我乃高祖之亲子,汝嫡亲之皇叔,握有铁券,可免十死——” 那青年神色淡漠,恍若未闻。 高王面肌不停地抽搐,他的双目从亲侄儿的脸上收回,死死盯着那举到了自己面前的利刃,终于,颤抖着手,艰难地,一分一分地伸了过去,握住了匕首,抬起来,缓缓横到胸前,闭目,作势绝望欲刺之时,忽睁目,猛地翻转手腕,匕首激射而出,飞向了立于阶前的人。 以他之身手,倘这一射得手,摄政王怕不立刻血溅当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方才那跪在前的侍卫拔身而起,身形迅如灵猿,又猛如虎豹,瞬间击下了匕首。 紧接着,另一人自袖中抽出一根索套,一下便套在了高王脖颈之上,二人各执一端,左右一收,活结一紧,登时扣得牢牢。 但高王是何等人,反应极快,怎会束手就擒,竟叫他双手插入了索套,奋力往外拉扯。奈何他固然勇猛,这二卫身手也非常人能及,纵然束晖一身的本事,脖颈被套,也是无处可展。 套他脖上的绳索越收越紧,他的双掌也深深陷入自己的咽喉,双目凸出,脸膛发红,发出了一阵犹如猛兽挣扎的嗬嗬之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怪我不够心狠,当日你的废物皇兄,本就没有资格继位……” 皇叔祖高王,拼劲全力挣扎,双足胡乱蹬地,泥叶翻飞,庞大的身体,扭得如同砧板之上的一条鲶鱼。 “……三郎小儿……你设计杀我……你敢说一句……你就分毫没有僭越之心……” 绳索越收越紧,高王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含含糊糊,发出他最后的声音。 “……别以为你将来就能善终……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这声音怨毒无比,如来自深渊的诅咒。 二卫齐齐望向摄政王。 他依然静静立着,微微垂目,看着顽强不肯死去的皇叔,目光之中,似带几分悲悯。二卫再次发力,高王喉骨彻底碎裂,这名昔日大魏猛将,终于停止挣扎,躯体变成一团软肉,头也无力地耷向了一侧。 二卫继续,片刻后,确定人死无疑,收绳,退到了角落,悄然等待。 摄政王在阶上继续立着。 风忽簌簌,吹动了铺在顶上宇瓦隙里的松针叶,无声落于他肩,又跌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走到了已然气绝的高王身畔,低头望着这张已然扭曲的脸,片刻后,弯腰,缓缓伸手,抚平那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皮,起身,从旁走了过去。 他回到了讲经殿,在东西两侧无数道目光的暗暗注视下,入内,平静地坐回在了自己的椅上。 兰太后借着翚扇的遮掩,望了眼东殿这道片刻前不知何故出去又回来的身影,收目之时,眼角余光又瞥向立在西殿末的一抹绛色身影,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殿外,当刘向被人引到后殿,见到驸马都尉陈伦那张肃杀的脸,方如梦初醒,知出了大事。 并排躺在地上的这几个死人,全都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其中一个,甚至就是他委以重任掌管小队的队正,负责今日对摄政王出行的保护。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以为经营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桶的禁卫,竟早已变成了筛子。 高王在他刚执掌禁军的时候安插了人,这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竟能逃过他上任之初的例行清洗。这几人,高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动用,自己便分毫没有察觉。 高王的计划,是利用今日礼佛结束离开,各方警惕最为放松之际,他掷冠为号,这几名死士,一齐出手,击杀摄政王。 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距摄政王又近。弓马虽是皇族子弟的必修,但他毕竟以文见长,又未携防身之器,一旦出手,必死无疑。 也是这一刻,刘向方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摄政王应早就计划除掉高王,为了给他施压,逼他自乱阵脚,这才故意放出了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 本朝圣武皇帝在时,自然是威加四海,人人俯首。但到了明帝,来自君主的威望大减,反而如像姜祖望如此的人物,手握重兵常驻边关,身先士卒爱兵如子,部下对他的忠诚,往往甚于对京城里的皇帝的忠诚。从这一点来说,是为隐患。这大约也是古往今来无数良将难有善终的原因了。 但反过来,若是用得好,则又如国之重器,定海神针。 姜祖望被摄政王笼络住了,彻底效忠于他,摄政王自然如虎添翼。 高王应也是觉察到了威胁,并且,感觉到了这种威胁背后的意味。 在此之前,他或许未必真有立刻举事的打算。但毫无疑问,他是个深谙斗争之道的老手,他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双方到了狭路相逢的地步,谁能笑到最后,就看谁能更快地抓住机会,予对手以致命一击。所以他才会动用早年安插在自己手下的人,冒险在今日博一个先手。 他却不知,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手为他预设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后一头陷入罗网。 不但如此,今日高王如此倒了,摄政王便又能以此震慑包括姜祖望在内的所有手握兵权的武人们。 年轻的摄政王,是为弓手。而束晖,还有姜祖望那些人,不过都是他引弓欲射的一群老雕罢了。 这求婚之举,真真一箭双雕。 刘向盯着脚下这一具具的尸首,内心深处的惊骇犹如巨浪,无法形容。 他不敢想象,倘若今日高王得逞,当真出现那样喋血一幕,事态将会如何发展。等着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悲惨境地。 罪名戴到自己头上,再抛出一个随便什么人的主谋,大司马高王则将摇身一变,代替祁王接掌摄政。 早年服役北境,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血杀,但从没像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入骨的恐惧寒意。 慢慢地,他双腿发软,最后跪到了地上,冷汗涔涔。 忽然,他的耳中飘入了一阵韶乐之声。 前殿讲经结束了,在悠扬的韶乐和深沉的佛唱声中,两队彩衣侍女各端着一只装满花瓣的盂盆,向着空中拂洒。在纷纷乱坠的天花里,摄政王护着兰太后和少帝出了大殿。 气氛祥和。 仿佛没有人觉察,随在后的诸王队列里少了一人。也或许有人觉察了,但根本不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在这块净地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曾发生过怎样的足以影响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众出山门。 摄政王将兰太后和少帝送上舆驾,内外命妇和诸王百官也各自纷纷归列,或登宫车,或上鞍马。 摄政王却未再同行。 他在侧旁恭谨躬身,送走舆驾。舆驾去后,他慢慢站直身体,立于山门之畔,依旧目送着宝盖迤逦,直到最后,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身后的刘向,这时,噗通一声下跪,重重叩首。 “殿下!卑职死罪!万死不能辞其罪!殿下——” 这个昔日也曾扬威沙场的宿将不停叩首,额前很快渗出了血丝。 束慎徽转身,一双冷淡眼目落在了他的脸上。 “忠直有余,智虑不足。” 片刻后,他冷冷地道。 刘向深深垂首,不敢抬起半分:“卑职无能至极!摄政王降罪!” “去把你的地盘给我扫干净。日后我不希望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刘向呆住,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赦免了。 他一时简直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待反应回来,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这一刻,便是叫他为眼前的这位年轻摄政王挖心剖肝,他也心甘情愿。他激动得浑身微微战栗,心里生出了一种决意要对他彻底效忠的念头。他红着眼,再次用力叩首,咬紧牙床,一字一字地道:“摄政王请放心。再有疏忽,卑职自己先行了断!” 不料摄政王闻他此言,竟笑了起来,一副霜容转为温和,指了指他,“你了断事小,再误我事,却万万不可。”说完迈步跨入山门,朝里而去。 “是,是,微臣谨记……” 刘向感觉得到,摄政王对自己最后所说的那话,似乎并无多少责难之意,甚至,他给自己下的那八字评语,某种程度,仿佛还是一种肯定。 他只觉一腔热血愈发沸腾。他涨红了脸,随那道身影膝转着始终跪地,目送背影,再次恭恭敬敬叩首及地,片刻后,微微抬眼,那道玄色背影已是消失不见。 他知摄政王必是去处置方才那事的后事了。 高王既择定今日在这里动手,京城那边的武侯府监门卫等处,自也有人呼应,推测地位绝对不会低于自己。不过,摄政王既拿下了高王,其余问题想必不大。 只是,等今日过去,京城之中,对于某些人来讲,恐怕会有一场不啻是巨震的翻天覆地之变。 他只觉后怕无比,第一次生出了京都富贵锦绣场原竟不如沙场之感。至少,沙场之上,即便死,也是死得明白,死得壮烈。 一阵风来,方才浸透了冷汗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冷飕飕的。 他定了定神,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正要从地上起来,突然间,整个人一顿。 他想起了一件刚才彻底忘记了的事。 含元! 她在哪里! 方才出了如此大事,她此刻人在何处?是已走了,还是依旧藏身在内? 刘向一时焦急不已,朝内张望了片刻,沉吟。 罢了,以她之能,料应当能够自处。 少帝銮驾出去已经有些路了。他一时也顾不上两头,只能起身,匆匆离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5 章(“姜家之女,是最合摄政王...) 束慎徽听完消息回报,目送那具蒙着盖布的尸首被人从后山门抬走,自己从偏殿再次行出。他的神色如常,步履却带了几分凝重,二卫不远不近悄然相随在后。行至方才讲经的罗汉殿前时,他的脚步微缓,最后停了下来。 一道绛色身影,立于殿前那只巨大的香炉近旁,附近候了两个宫女。她凝望前方,似在出神。周围柏木森森,遮天蔽日,显得这道身影愈发消瘦单薄。 束慎徽再次迈步,朝她走去。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罗裙微动,转身迎了过来。 “婠娘,方才怎没随太后同回?”他问。 温婠是已过世的太傅温节的女儿,和束慎徽从小相识,传言感情甚笃,早几年的时候,人人甚至都以为温女会是祁王王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动静,加上温节也去世了,温家只剩一兄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尚书曹郎,这种猜测方渐渐再无人提及。 温婠敛衽微笑道:“太后命我留下,替她寻几册经文带回宫中。” 她出身于如此门庭便不用说了,还有绝色之容,才情更是过人,兰太后对她很是喜欢,常召她入宫陪侍伴读。 束慎徽微微颔首:“寻齐了吗?” “还差一册,方才小师父无晴替我去藏经阁取了,还没回,我在此便是等他。” 束慎徽再次颔首,展眼望向了她。 “我记得你早几年身子弱,天气转凉便易肺燥咳嗽。最近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前几日阿嫂请医,顺道也替我诊治了一番。吃了两剂药,已好多了。” “多谢摄政王关心。” 她敛衽道谢。 束慎徽让她免礼,又道:“没事就好。太医院应有新炼的秋梨膏,回头我叫张宝给你和你阿嫂送些过去,平常也可用作润肺。 ” “我代阿嫂多谢摄政王。”她垂眸道。 束慎徽看她一眼,似略踌躇,沉吟片刻,忽道:“婠娘,随我来经阁。” 温婠一怔,悄悄抬眸飞快看他一眼,轻声应是。 束慎徽吩咐二卫不必跟来,转身往经阁去。温婠默默随后。二人来到附近的经阁,方才那去寻经的小沙弥手里捧着经卷,正出来,撞见束慎徽,躬身退到路旁。 束慎徽命他将经书拿去给宫女,自己领着温婠径直入内。 “坐吧。” 他盘膝坐到了一张蒲团上,指了指对面的另张。 温婠慢慢走了过去,端正跪坐于上。 束慎徽抬目,注视着她。 一片秋阳从她身畔半开的南窗里斜斜射入,光影若浮,映照温婠,她鬓边一朵珠花泛出淡淡霞色,更显花容姣好。 “殿下可是有话要说?” 温婠等待了片刻,轻声发问。 “婠娘,我非良人,不必再空等我了。” 年轻的摄政王凝视着面前的如花美眷。他的面上带着微笑,说道。 温婠定定地望着对面男子,那男子继续说道,“你的终身,一直是老师生前最放不下的记挂。若有合适之人,早日嫁了,不但老师得慰,你自己,亦是终身有靠。” 他说完,停了下来。 阔大而幽深的经楼,时间仿佛凝止。一只误飞闯来的黑头雀扑棱棱地从南窗前飞过,惊破,她猝然回了神,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 “我也听说了,摄政王殿下要娶姜大将军之女。应该是真的了?” 她虽是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然而,失了血色的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却还是显露出了她此刻那显然极是纷乱的心绪。 束慎徽目光带了几分不忍和怜悯,但却没有犹豫,颔首,“是,贤王老千岁已代我去提亲,人早半个多月前便到了。倘若不出意外,姜祖望那边不至于拒我。” 温婠唇畔依然噙着笑意,从座上站了起来。 “臣女恭喜摄政王殿下。女将军之名,臣女也素有耳闻,极是敬佩。愿殿下和女将军缔结良缘,百年好合。太后还等着臣女回复,臣女先行告退。” 她说完,微微低头,迈步朝外而去,步子匆匆。 “等一下。” 忽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温婠的脚步停在了槛前,抬起一手,扶住门,背影也随之顿住,却没回头。 “姜家之女,是最适合摄政王妃之位的人。” 片刻之后,那人接着在她身后说道。 温婠终于缓缓地回过了头,却没开口。 他依然那般坐着,目光凝落在她面上。 “婠娘,你应当也知,父皇去后,皇兄在位的那几年,少了父皇的威烈,大司马便倚仗份位和从前的功劳,日益骄睢。他又掌着实权,皇兄曾几度曾想将散失的兵权收回,奈何阻力重重,不了了之。当今陛下继位,大司马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上自京城有司,下到地方要员,暗里附着在他周围的势力无数。不除,莫说父皇遗愿,便是朝堂承平,恐怕也难以维继。” “圣武皇帝遗愿?” 她迟疑了下,终于,轻声发问。 “是。”他点头。 “父皇一生两大心愿。一是一统天下,万民归一,二是驱走狄人,收回北方诸州失地,令其再不敢南顾。奈何天不假年,父皇终究还是未能实现全部心愿。” 温婠目中流露出了浓重的关切之色,转过了身,终于再次面向着对面的男子。 “我明白,殿下你如今的处境很是不易。大司马他……” “大司马已伏诛。”他淡淡道。 “殿下你说什么?大司马他——”温婠惊骇至极,以致失声,话戛然而断。 “他已伏诛,就在今日片刻之前。” 温婠圆睁双眸,显然是震惊至极,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他也随之沉默,仿佛陷入某种回忆,片刻后,再次抬目望向她。 “婠娘,我十七岁那年,曾到雁门一带巡边。记得归来之日,父皇不顾病体,连夜召我,事无巨细,一一要我向他禀告,那夜对谈,直至天明。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那时的身体实在虚弱,否则,他一定会亲自走那一趟的。后来临终之时,他犹叹息不止。他是心怀遗憾去的。” “殿下,你是想替圣武皇帝完成遗愿,一雪前耻?” 温婠轻声问。 他点头,又摇头。 “没错,此父皇之遗愿,我必倾尽全力去做,但这也不只是为了完成父皇遗愿,更是为了收复我大魏的北方门户,谋得北境真正之长宁,叫我大魏世代居彼一方的万千子民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将来能够安其居,乐其业,再不必遭受战乱,日夜担忧不知何日便就家破人亡,足下没有归依之地!” 他一顿,“我知军中近年颇多怨言,为多年固守不出之故。这些年,朝廷为何不能放开了打?是因内部多有掣肘,时机未到。是故今日求变,如刮骨之痛,唯其如此,剔除腐毒,我大魏方能走上人和政通之道。在此之前,惟束载,秣马,以待将来出击之日!” 温婠睁大一双美眸,怔怔凝视着他。 “我明白了,殿下你将来是要重用姜大将军。”她轻声喃喃地道。 他并未回应,显是默认,接道,“婠娘,你我从小相识,人非草木,你对我之心意,我焉能无知无觉,何况,我自小便随皇兄得太傅悉心授业,师恩深重,你又才貌双全,兰心蕙质,若能得你这般淑女为伴,人生夫复何求?” “只是——”他一顿。 “自我十七岁那年北巡过后,我便立下了心志。我大好河山,何其壮阔,岂容外寇马蹄践踏,更遑论拱手相让!便是一粒荒沙,亦寸毫必争!大魏既应承天命,定鼎九州,则收复失地,驱逐敌寇,乃我辈必须要完成的功业!” “婠娘,倘若父皇仍然健在,做成了他想做之事,倘若我还只是个安乐王,只需清享安乐,我定会娶你为妻。京中仰慕你的世家子弟无数,当中不乏杰俊,你却至今未嫁。我知是我误了你。早前,我便不止一次想向你致以歉意,一直不得机会开口——”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从温婠眼中滚落。 她用力摇头,“不不,殿下!你不必说了,我真的明白,我完全明白了!你千万勿自责!更不是你误我。和你无关。殿下你向来以礼相待,是我自己,从前存了不该有的肖想,令殿下你徒增困扰。我明白了!” “摄政王妃之位,确实只有那位女将军方能担当。” 她转过脸,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殿下,我要多谢你,今日对我直言相告。” 束慎徽望着她,目光充满歉疚。 “婠娘,往后你若有事无法自处,尽管差人来告。”他的话极是诚挚。 “多谢殿下。我去了。” 温婠再次深深衽敛,最后望了对面那年轻的男子一眼,转身去了。 她是真的去了。 束慎徽也未再开口说什么了。 他只从位上起了身,立于原地,目送着那道绛影。 南窗外,秋木萧瑟,寂然无声。 佳人已然远去,再不见影踪。他却依然未动,独自又立片刻,良久,方缓缓坐了回去,肃然凝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身影一动不动。 一只蜘蛛攀在结于经楼西北角阁暗处的一张罗网上,吐丝结网,忙忙碌碌,忽然不慎失足,从网中掉了下来,连着的那根蛛丝在空中晃晃荡荡了几下,终还是从中扯断,蛛儿啪地掉到了下方的经架之上。 “出来!” 束慎徽忽地抬眼,目光陡然锐利,低低地喝了一句。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6 章(“三皇叔你岂不是惨了?”...) 没有动静。 束慎徽望一眼经阁之外通出去的那条路,很快,似若有所悟,眼中方才露出的凌厉之色消失了,视线扫向南窗的方向。 “还藏什么?出来吧!” 他又道了一句。 这回话音落下,伴着一道窸窸窣窣之声,南窗之下,竟真应声钻出了个脑袋,是个个头高瘦的少年,戴顶小帽,宫里小侍的打扮,眉眼生得甚是俊秀,只是脸容尚未完全长开,唇边一圈淡淡茸毛,透出几分尚未脱尽的稚气。 “三皇叔!” 他冲束慎徽扮了个鬼脸,“才潜进来,还没蹲下呢,就被你知道了!没劲!” “你怎么猜到就是我?”他的表情显得有点不甘。 束慎徽没应,只立刻起身去迎,口称陛下,向这少年行礼。 少年忙一个疾步蹿了进来,伸手拦他,口里抱怨了起来,“三皇叔,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后你不要和我行这些虚礼!” 束慎徽礼毕,微笑,“简礼不可略,此君臣之道。” 几名贴身负责少帝今日出行的亲卫,也远远地从门外通道尽头的拐角处现了身,跪地,神色惶恐。 这少年便是当今那位年方十三的少帝束戬,再过几个月,到明年,也才十四岁,但因为长得快,如今个头看似就有十五六的样子了。只是他竟这般着装,原本戴的那顶垂珠冠和身上的弁服,全都不见。 他打量少帝的装扮,倒也没露出什么诧异之色。 少帝一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待发问,立刻先行坦白。 “方才一直不见你跟上来,我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就叫边上人脱了衣服,在车里换了,我觑了个机会,下车回来找你。三皇叔,你留这里做什么?” 束慎徽看着他,似笑非笑。 “就算太后车驾在前没有察觉,后头那么多的大臣跟着,莫非全被风给迷了眼,任你就这么半路大摇大摆离队? ” 少帝知瞒不了他。反正在这位他从小就亲近的三皇叔跟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从前比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他索性老实交代,说经过一处有个小树林的道路拐弯处,等太后的车驾拐过去后,他称内急停车,下来钻进林子,逼随行的小侍和自己换衣裳,再命跟来的另几人拥着小侍回到舆驾继续前行。停下来等他的百官浑然不觉,见车动了,全都跟着继续前行,他就这样偷偷溜了回来。 说起自己脱身的经过,他颇是得意,哈哈大笑。 “哎呦,这可太好笑了!那么多人,全都无知无觉!还以为我真的又上了车!” 束慎徽眉头微皱,“陛下,你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少帝打断。 “三皇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你说,丁太傅天天就在我耳边念叨,我耳朵里都要生疔了!是,我知道何为天子威仪,我当如何去做,只是我都已经半年多没有出来过了!我快要闷死,不闷死,也会累死!今日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三皇叔你就可怜可怜我,别再教训我了!” 他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的太子皇兄还活着,那该多好,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似从前那样,天天逍遥快活……” 他的太子皇兄几年前外出行猎,骑马出了意外,不幸身亡。后来查出竟是二皇子母族之人的算计,暗中将一种能令马匹癫狂的毒|药以特制的厚蜡密封之后,混在草料里,喂入马腹。蜡层完全融化之后,药效发作,马匹发癫狂奔,将一众随卫抛在身后,太子自己无法停马,最后堕马而亡。 事情查清后,牵涉到的皇子遭到重惩,便是如此,皇位最后落到了束戬头上。 束戬虽是皇子,但因年幼,且母家兰家,从前也非显要,将来不过就是一个享受清平的闲王罢了,所以一向并不引人注意。他喜欢寻他的三皇叔祁王玩,加上天性大胆顽皮,从前常找各种机会偷溜出宫去祁王府。因是个普通皇子,明帝和自己三弟的关系也极是亲厚,虽对这个儿子的举止有所耳闻,但知他和祁王亲近,也就听之任之,没有特别约束,如此,竟养成了他不受拘束的性子,待到后来命运使然,叫他变成继位皇子后,生活骤变,课业管教之严,可想而知。 已有几年了,束戬却至今还是没有完全习惯,平日人前倒也中规中矩,看不大出来,今天趁着这机会,竟又旧态复萌。 束慎徽听侄儿如此哀叹,想到自去年他登基以来,确实也算努力,各种事情学得有模有样,丁太傅对他的学业,也算认可,几次自己问询,应称陛下聪敏,每日皆有所进益,唯一不足,便是定性不够,偶会取巧躲懒,倘能改掉这一点,那便大善。 其人清慎,乃至迂直,向来不会作迎合违心之语,如此评价,可见侄儿真的是有进步。 人如禾生,揠苗助长,弹压过度,怕也是不妥。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缓了下来,“我知道你辛苦,课业繁重,还要学着处理奏折应对国事。你不是最崇拜皇祖父吗,他在位时,天下群雄割据,诸国林立,战乱不断。那时我比你还小,不过七八岁,却至今记得,你皇祖父白天上马作战,夜间处置快马送至他战营的紧急奏折,勤奋不怠,辛劳之程度,远超你我今日能企及的地步。你将来若也想成为像皇祖父那样的一代圣君,今日这些苦,都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他说一句,少帝便点一下头,宛若小鸡啄米。等他说完,手一挥,“我记住了!”说完挨了过去,靠到他身边,扭头,看了眼身后刚来的方向,压低声,“三皇叔,我刚才进来,看见温家女儿正出来,我不想被她撞见,就躲了起来,却见她低着头匆匆走路,眼睛红红,好像哭过——” 束戬脸上露出暧昧之色,冲自己的皇叔挤了挤眼。 “三皇叔,她是不是……” “大司马伏诛。”束慎徽出声打断,说道。 少帝一愣,张着嘴巴,方才想说的话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之外,他圆睁双目:“三皇叔你说什么?大司马死了?” 束慎徽颔首。 也不用他再解释什么,束戬迅速反应了过来,自己醍醐灌顶,猛地拍了下额。 “我明白了!早上你忽然出去,我见他也跟了出去,后来你回,他却没回,走时也不见他人!莫非就是那段时间,三皇叔你——” 束慎徽再次颔首,“果然聪明。”他赞了一句。 少帝嘴巴圆张,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突然,一下蹦得老高,整个人竟直接在空中翻了个蜻蜓筋斗,连头上的帽儿都飞了出去,双足落地之后,哈哈放声狂笑,笑声惊得栖在附近枝木里的鸟纷纷惊慌飞散。 “我懂了,我懂了!”他手舞足蹈,绕着他皇叔不停转圈,快活得像只不小心掉进了米缸的老鼠。 “父皇驾崩前指他为辅政,不过是迫于局面,稳他罢了。如今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打算动手了!却没想到三皇叔你等的就是他动,否则还真动不了他!老东西!早该死了!” “哈哈哈哈——” 少年又一阵顿足大笑,“太好了!老东西死了!他再也休想骑我头上了!三皇叔,你还记得上月我叫人送你府里去的南方进贡来的果子吗?小侍偷偷跟我说,那批果子入宫之前,竟被老东西的孙儿先给拦了,说老东西最近口淡,拣了一层好的,剩下的才送进宫!反正事小,见惯不怪,三皇叔你事忙,我也就没和你讲。我呸,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稀罕吃,但真要论第一份,那也该孝敬三皇叔你,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了!” 少帝一把攥住束慎徽的臂,用力摇晃,仰着脸看他,目光亮晶晶的,充满骄傲和崇拜。 “三皇叔,我的亲皇叔!你可太厉害了!居然不动声色就这么除掉了人!我可做梦都没想到,原来今日这一趟还另藏玄机!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走的时候,一直不见那老儿,我心里还寻思,到底去了哪呢!” 束慎徽待他情绪稍稍平定些后,请他入座,郑重解释,“陛下,今日如此大事,本该提早叫你知道。但大司马精明过人,臣恐陛下万一临场沉不住气,神色有所表露,若是被他看出端倪,莫说下回想再动他,眼前恐怕就生大乱。先帝临终将事交托于臣,未料今日始成,这两年来,令陛下受尽委屈,是臣无能。事先不告之罪,还请陛下恕罪。” 少帝眉开眼笑,手一挥,“三皇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见怪!三皇叔你考虑得极是周到!只要能把人除掉,我怎样都行!” 说到“除掉”二字,他咬牙切齿,目光不善。 束慎徽一笑,又正色道:“其人今日虽除,京中党羽也一并被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若所料没错,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必然还会有所反应,且动静不会小。不过,这也是必然之结果。他既伏诛,其余便成不了大气候,不足为惧。” 少帝点头:“我知道,是青州成王吧?和那老东西一个鼻孔出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有三皇叔你在,天塌不下来,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完,眼睛一转,再次重重拍了下脑门,“我又明白了!” “你又明白何事?”束慎徽问。 “三皇叔你之前是故意放出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就为刺激那老儿,是吧?今日事既成了,三皇叔你就不用真娶了!太好了!趁还来得及,快快,赶紧的,快派人把皇伯祖叫回来!要不然事情要是定了,板上钉钉,三皇叔你岂不是惨了?” 他急急忙忙,从位子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就要喊人。 “陛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少帝停步扭头,见他微笑道:“你说对了一半,确有逼迫高王之意在内。不过,求婚一事,也是当真。” 少帝无奈,只好折了回来。 “三皇叔,我知道你想示恩信于姜祖望,可是你这样,也太委屈自己了!我听说姜祖望之女从小以狼为母,月圆之夜还要嗜血,否则便会化为狼身,獠牙利齿!” 他比划着双手,瞪大眼睛,“就算那是传言不实,但姜祖望之女从小在北地军营长大,上阵杀人,那是实打实的事!可见她即便不是獠牙利齿,也必容貌丑陋,举止粗野——” 束慎徽出声打断,“陛下!倘若换成一位男子,如她那般军营长大,上阵杀敌,陛下是否还会以容貌丑陋举止粗野来下论断?陛下就不怕寒了那些为朝廷奋勇杀敌的将士的一腔热血?” 束戬脸一热,“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但……但我就是觉着……” 他耷拉了脑袋,一声不吭。 束慎徽语气原本带了几分严厉,但见他这模样,神色缓了下来,“戬儿,三皇叔是想让姜祖望知道,朝廷是真正看重他,希望他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7 章(“这件婚事于我,绝非牺牲...) 少帝一声不吭。 束慎徽岂会看不出来,他心里还是不服气,一笑,“你还不服?想说什么,尽管说。” “这可是你叫我说的!”束戬小声嘟囔,“我就不信了,难道大魏就只姜祖望一个人能打仗,三皇叔你要这么笼络他……” “是,大魏以武立国,能领兵打仗之人,原本多如繁星。我记得你皇祖父圣武皇帝最后封功的那一次,光是一等公,便封了不下十人,然而短短不过十来年,当中大多的昔日功臣,这些年,或耽于享乐,武功废弛,或居功自傲,难当大用。” “戬儿,北狄在这几十年间,却出了一位雄主之王,仿中原立国称帝不讲,又挟早年夺取北方诸州之势,控弦号称百万,纵然有所夸大,但国战力之强,前所未有。不但如此,国中几名王子也非庸才,其中一名王子,名炽舒,更非常人,引汉人投效,青木原一战后,便由此人坐镇燕朔之地,尊号南王。想夺回我大魏的北方门户,将来最后之决战,乃国战,艰难之程度,或将超过当年你皇祖父的那些征伐。不是将猛不畏死便能所向披靡。领军之人,须有运筹帷幄举重若轻之能。放眼如今之朝廷,日后最适合当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便是姜祖望。” 少帝起先一脸不服,渐渐地,凝注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束慎徽略略沉吟,继续道,“还有件事,先前还没来得及和你讲,正打算近日告诉你的。姜祖望早年初入行伍,是高王部下,得过他的提拔,高王一直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这也是此番我求婚之举令他如此沉不住气的原因。这就罢了,就在几个月前,成王还暗中遣人秘密去见了姜祖望……” 远处的角落里,掉落的蛛儿在漫如经海的架上爬,想回它辛苦吐丝结成的网上,却是漫无目的,在原地焦急打转了片刻,又胡乱爬上近旁的一扇槅窗。 少帝吃了一惊,“什么?竟有如此之事?难道姜祖望也和他们是一伙的?” 束慎徽摇头,“姜祖望其人,行事保守而谨慎,这几年大约也看出高王日益膨胀,应当是惧怕惹祸上身,据我所知,并无主动往来。这回成王使者和他到底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以我的推测,必是劝他提防功高震主,意欲拉拢。姜祖望应当没有答应,不过,就此事,他也未曾上报朝廷。以他之历练,时至今日,不可能看不出高王和成王之流的意图。” 少帝大怒,“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企图墙头骑坐,观望而动?” 束慎徽神色凝重,“他出于念旧,隐瞒不报,也是有可能的。不过,也不能不防。” “便如你方才所言,这种时刻,必然要显朝廷对他的恩信。自古,联姻便是两姓紧密交好之捷径,皇家欲恩信于臣子,亦概莫如此。将来会是如何再论,至少今日,我是借此向他传递态度,只要他一心向着朝廷,朝廷和陛下你,对他寄予厚望,绝无恶意。为表郑重,这回代我去求亲的还是你皇伯祖。我早年巡边,和姜祖望处过几日,虽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是个有识之人,料他能够体会我此举的个中之意,做出他当有的反应。那也是我期待的。” “可是人心隔肚皮,倘若他万一也和那些人一样存有二心,意图作壁上观…”少帝停住。 束慎徽淡淡一笑,“这就是高王必死的原因了。敲山震虎,让长久以来的摇摆之人明白,及时纠错,时犹未晚。” “为什么要给那些摇摆之人以机会?为什么不趁机杀光,以绝后患!”少帝恨恨地道。 “戬儿你记住,世上最难掌控者,便是人心。” “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如此,整一海内,整齐万民。这话你读过吧?”他看向少帝。 束戬应:“礼书之言。” 束慎徽点头:“不错!” “一个君主,在他之下,固然有誓死效忠之人,但也永远会有摇摆之人的存在。这样的人是杀不完的。即便是昔日圣武皇帝一朝,你以为就没有?不过是慑于圣武皇帝君威,不敢心存二念罢了。身为君主,你现在要做的,便是熟悉朝政,慢慢立威,当有朝一日,你的君威足够强大,那时你便尽可驱策,恩威并施,令所有人都为你所用,包括昔日的摇摆之人。” “这回我求娶姜祖望之女,除了向他示好,还有一点用意。人人都知他是高王旧部,早年交往不浅,现在高王倒了,暗中大约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却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更得朝廷器重。这是在向所有人递送朝廷态度,只要不是首恶,往后效忠朝廷,既往不咎。戬儿你懂了吗?” 少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三皇叔,你讲书,可比丁太傅讲得有意思多了!我一听他说话,我就想睡觉!” “丁太傅的学识造诣,远胜于我,你不可造次!” “是,知道了。”少帝老老实实应了一句,又看向束慎徽,神色犹犹豫豫,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艰难决心似的,一咬牙,用悲壮的表情说道:“三皇叔,倘若一定要娶姜家之女,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娶!我也可以!我娶便是!” 束慎徽大概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冒出这样的话,惊讶,打量了他一眼,“你?你方才不是对那位女将军百般瞧不上吗?” 束戬涨红了脸,“三皇叔,你别以为我还小,我什么都知道!方才走出去的温家女郎,你二人分明情投意合!必是她知晓了你要娶姜家女,她才那么伤心,我知道,三皇叔你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他猛地挺起胸膛,满脸就义般的凛然之色,“三皇叔你完全是为了大魏,为了朝廷,才决意做如此之取舍!既然如此,我是皇帝!这般牺牲是我身为大魏君主的本分,不该由三皇叔你来承担!你为我,已经够劳心劳力了!” 他一顿,“倘若因我还小,不能即刻成婚,可以先定下婚事,待我成年之时,再行婚礼仪式,意思岂不是一样?” 听到如此的话从侄儿口中说出,望着他露出的决绝表情,束慎徽忽然生出些忍俊不禁之感,但很快,心下更多的,却是油然而起的感动。 少帝性格飞扬,厌恶拘束,常令束慎徽顾虑,也不知他何日方能稳重下来,真正明白,帝王在享受无上权力和荣光的同时,双肩需承担的同样无上的责任。而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的话,虽仍脱不了稚气,但也足见他的心意了。 他便道,“戬儿,你听好了。第一,这件婚事于我,绝非牺牲,乃我之所谋。第二,我与她年纪更相匹配,日后自有更合适你的女子。” “可是三皇叔,你和温家女郎亦是天造地设般的佳偶!我真的不忍心令你和心爱女子就这样生离——” “戬儿!” 束慎徽再次叫了他一声,打断他话,顿了一顿,道:“我与她只是因太傅的缘故,从小认识,较旁人多几分渊源罢了,此外无任何深交。似这种毁人女孩清誉的话,你往后再不要提!” 少帝显然不信他这解释,小声嘀咕,“……又不是我说的,外头人都这么传,说她至今未嫁,就是在等三皇叔你……” 束慎徽蹙眉,少帝有眼力见,立刻闭了嘴。 “戬儿你记住了,”束慎徽神色郑重,“姜大将军是我大魏名将,至于其女,我虽未曾见过她面,但她绝非一般人可比,容不得轻慢。你如何待我,往后便需如何待她,不许你心存半分不敬。” “知道了……”少帝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束慎徽抬眼望日影,“差不多了,我该回城,你也要回宫了。走吧。” 好容易才走脱,这就回去了,束戬满心不愿,却也明白,今日情况特殊,上午出了如此的大事,现在皇城各处关键有司虽都在掌握之中,但三皇叔确实是要回去了。 正磨磨蹭蹭,外头匆匆冲过来了一行人,打头正是刘向,后头跟着禁卫。 刘向一眼看到了少帝,果然是和摄政王在一起,长长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先便下跪请罪:“微臣护驾不力,请陛下和摄政王恕罪!” 原来,方才他追上了舆驾,少帝下车出恭,回来上车,行了一段路,他留意到车驾外步行随驾的小侍竟少了一个,联想到少帝从前的一些跳脱举动,心里便起了疑虑,于是上去到了车旁,寻了个借口,和车里试探应答,里头却长久无声,他心知不对,叫停御驾,开门,果然不见了少帝,车里只跪着那个套着冕服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小侍。 这下同行的诸王百官炸了锅,议论纷纷。刘向禀了前头的兰太后,太后这才知道儿子中途走了,又气又怒,当场便命斩了那个胆敢僭越的小侍,刘向进言劝阻,称今日太后寿诞,不宜见血,那小侍这才捡回来一条命。他便命人先护送太后回宫,自己匆匆回来寻找。 少帝人虽没事了,但一个上午,自己竟接连两次重大失职,刘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摄政王似乎并未责怪,只在听到兰太后要怒杀那小侍时,看了少帝一眼。 少帝低头。 “陛下,请回城吧。”摄政王恭声请道。 束戬这回不敢再拖延了,怏怏迈步,当先跨出门槛。待摄政王次位而去,刘向急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手下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远去,伴着脚步之声渐渐消失,耳畔悄然。 秋风自南窗掠过,一片黄叶飘飘荡荡,寂寞落地。 阁楼那暗僻的西北角落里,蛛儿努力往上,终于又从槅窗爬回到了方才断丝跌落的经架顶端,奈何断丝在半空随风拂动,蛛儿一次次企图攀够,又一次次地抓空,如此反复,竟有不死不休之势。 忽然,一只手探来,停在了小虫之旁,静待这小虫爬上了指端,举起,轻轻放在断丝之缘。 那小虫得了机会,立刻抱住,沿着蛛丝飞快往上,终于回到网中,坐定,片刻也不得歇,又继续忙忙碌碌,吐丝不停。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8 章(“婚事,可。”...) 雁门西陉关,十一月,枯草萧瑟。 女儿从留下那两个字消失到现在,已过去了月余。这些天对于姜祖望而言,度日如年。 云落城地处西极,距此地的路途,实在不算近,樊敬还没消息。更令他烦心的,是那位被他以营帐无法抵御夜寒的理由给送到城里去住的贤王还没走,时不时着人来问消息。 他之前是拿女儿去祭拜外祖周年还没回的理由去挡的,只好每回搪塞,称路途遥远,消息和人来回,都需时日。至于贤王所在的城中,他更是避而不入,免得被对方知道了,找上门麻烦。 这日,正心事重重之际,小校前来禀告,樊敬终于回来了。 可惜,樊敬带回来的消息,令姜祖望大失所望。 女将军人没在云落,据她舅父所言,也没有去过那里。 短暂的失望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重的担忧。 女儿开口说话很晚,会说话后,从小到大,虽也沉默寡言,但却极是稳重,从没有过像这样不告而走的经历。虽说她走之前,也曾留下了字,但姜祖望怎可能真正放得下心。 他听完樊敬的回报,眉头紧锁,定定立在帐中,半晌不语。 樊敬很是自责,“是卑职无能,没能找到将军。不过,大将军勿过于忧心,卑职这就带人再去别处寻!”说完要走,却被姜祖望叫住了。 “罢了。她从小就隐忍,有事从不和人讲。我虽然是她父亲,却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到底为何。既然不在云落,以北地之大,你漫无目的,能去哪里找?” “可是——” 姜祖望摆了摆手,“她自小便有主见,既然已经留字提醒,那便无事,就照她意思行事吧。无论她有何事,等办完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他望向樊敬,“你也连日赶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大将军!宗正卿贤王老——千——岁——驾——到——” 姜祖望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杨虎那拉长调的吼似的通报声。自然了,那是在提醒大帐,外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樊敬望了过来,姜祖望立刻示意他先避一下。樊敬会意,匆匆出账。 姜祖望快步走了出去,远远地,果然看见杨虎搀着一个老者正朝这边行来,那老者须髯飘飘,走路都好似颤巍巍不大稳的样子,忙快步去迎。 “你就是安武郡公杨家的那个小七郎?记得你小时有一回,跟着你爹来本王府里赴个重阳宴,本王见你虎头虎脑,甚是聪明,要你背则诗文来听,你斯斯文文,声音小得都听不到,怎的几年不见,嗓门如此之大?轻些!轻些!你吵坏本王耳朵了——” 这皱眉说话的老者,便是贤王束韫。 杨虎想起旧事,还是一肚子的气。当众背不出诗丢了脸,回家就被大人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禀老千岁,军营里说话就是这么大声的,我还算斯文了!要不然,等上了阵,厮杀起来,自己人喊话都听不见!老——千——岁——” 他故意笑嘻嘻凑过去,又大吼了一声。 “哎呀!我看你这小娃娃,就是故意要吵本王耳朵!” “便是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老千岁你冤枉我了——” 你一言我一句,一老一少,竟好似斗起了嘴。 姜祖望赶到近前,压下心中的烦恼,告罪:“大营离城几十里路,若是有事,老千岁怎不叫人传个话,我去城中见老千岁便可,怎敢劳动老千岁亲自来此?” 他这话绝非客套。 束韫份位极高,是高祖的嫡长子,圣武皇帝的同胞长兄。当初高祖要立他为太子时,束韫认为国强敌林立,需一智勇双全的太子,而自己才智平庸,处处不及胞弟,坚决要将太子之位让出。武帝继位之后,亦厚待长兄,封号同万岁,束韫又极力不从,最后只受了贤王的名号。他人如其号,贤明不争,性情豁达,百官无不敬重,人称老千岁,在明宗朝时,便得了上朝赐座的独尊待遇。就是权焰炙盛的高王束晖,见了这位嫡长兄贤王,也不敢无礼。 这些也就罢了,问题是束韫一把年纪了,看他走路都需人搀扶的样子,这段路又坑坑洼洼,很是颠簸,万一路上闪了他的老腰腿,担待不起。 “大将军你中帐繁忙,连日不见你入城,本王无事,今日就自己出来。万一扰到大将军,还望莫怪。”束韫笑眯眯地道。 “万万不敢!” 姜祖望忙从杨虎手里接过束韫,要将人扶入大帐。 “不用不用,本王老当益壮!我自己能走,不用大将军你扶!” 束韫挡开姜祖望伸过来的手。姜祖望只好在后小心护着,入帐后,又恭敬地请他坐到正中位上。 束韫拒绝,“中军大帐主位,岂是我能坐的?莫说我了,今日便是陛下亲至,亦不可夺。” 姜祖望只好使人替老千岁另外设座。束韫坐定了,张望帐外,“本王方才入辕门时,听一小校讲,女将军帐下有位樊将军,今日也归营了?我进来时,依稀瞧见一位将军自你帐中出来,满面须髯,虎背熊腰,威武雄壮,人莫能及。本王想再看个清楚,却是老眼昏花,一晃便找不到人了,不知那位将军姓甚名谁,担任何职?” 姜祖望没想到束韫贼精,隔老远,这都被他看见了,只好应道,“那位应当就是樊将军了。” 束韫眼睛一亮,“莫非是女将军和他一道回了?” “樊将军确系小女麾下之人,不过他这回出去,是另有要务,和小女无关。小女那边,前几日末将也给老千岁递过近况,她还没回。待她回来,立刻派人通报老千岁!” 束韫面露失望之色,抚须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我还道是女将军回了呢!” 姜祖望告罪,称时不凑巧,令他久等。 束韫道了句无妨,“女将军之名,本王在京中便早有耳闻,这回摄政王求娶,本王自告而来,除了要替摄政王转达诚意,也存了一点私心,是想比旁人早些见到大将军爱女之面,本朝独一无二之女将军!可惜如你所言,时不凑巧,未免遗憾。不过,这些日,本王在城中也听到了不少女将军英勇善战的过往之事。记得青木原那一带,早几年还是被狄人占住的,是女将军领兵夺了回来,建镇亲自驻兵,打通了东西防塞。提起女将军,我看城中是人人敬重。这一趟,路远是远了些,却没白来!” 姜祖望何来的心情听束韫唠叨这些,一心只想快些把这尊大佛给请走,在旁唯唯诺诺,又代女儿自谦了一番,便看了眼帐外。 “老千岁,您看,外头这天也不早了。边地不比京城,这节气,天黑得极快,入夜更是骤寒,与凛冬无二。营帐透风不暖,老千岁您万金之体,不如由末将送您及早回城,免得冻着了老千岁。” 束韫笑呵呵地道:“看来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了大将军。大将军这是下逐客令了?” 姜祖望自然连声否认。 束韫转为正色,“罢了,本王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大将军一声,今日收到了一则京中加急递送的消息——” 他微微一顿,神色凝重,语调也转为低沉,“大司马高王于前些日暴病身故,本王须尽快回去。” 姜祖望大吃一惊。 高王束晖虽年过半百,却是龙精虎壮,传闻他王府后院曳绫罗者不下百人,夜夜笙歌。万万没想到,竟突然暴病,人就这么没了? 他震惊之时,忽然,又联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心惊肉跳,后背骤然迸出了一层冷汗。 姜祖望沉默着,没有发话。 束韫那边继续说着话,“本想等见了女将军再回的,看来是等不及,只能先走。只是我一想,关于摄政王求婚之事,大将军你好似允了婚,又好似还没给个准话,若就这样回了,本王不好回复。” 他望向姜祖望,“如何?关于那日我之所请,大将军可考虑好了?摄政王对令嫒女将军是诚心求娶,本王身为亲长,乐见其成。” 他轻轻抚掌一下,外面便进来了两名随行,一个双手捧着一只长匣,另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盖。 匣里静静卧着一柄长约尺余刀身微弯如月的短刀,刀柄环首,刀鞘覆犀,上面累缠乌丝,又镶嵌文玉,整柄短刀,古朴凝练,而又不失华丽。 贤王转向姜祖望,笑道:“此刀,乃大匠效仿上古之法,淬以清漳,以百炼精铁铸造而成,光若烂星,吹毛断发,本是当年圣武皇帝的腰佩,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后转赐給了当时年不过十四的安乐王。此刀已伴摄政王多年,摄政王视若珍宝,此番为表诚意,愿为信物。” “ 刀剑本是聚汇血气之器,不宜用作嫁娶,但女将军不是一般女子,摄政王以为,倾其所有,惟此才配得上女将军。倘若大将军应允,本王便代摄政王留下月刀,回去回话。” 姜祖望半晌应不出来,最后慢慢朝着那柄短刀下跪:“摄政王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我女儿自小在军营长大,资质愚钝不说,举止行为粗陋,与男子无二,微臣……微臣实在是怕含元当不起摄政王妃之位……” 束韫看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咳了一声,“大将军这是看不上摄政王?”话里,已是隐隐带着压力。 姜祖望额冒冷汗,硬着头皮低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老千岁恕罪!只是……” 只是……他一时竟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正心乱如麻,听到座上束韫语气一缓,又道,“罢了,儿女婚事,为人父母者,思虑也是应当。本王明日动身,还有一夜,大将军可再细想,明早再给本王回复吧!” 姜祖望送走了人。 夜幕降临,他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望着那把留下尚未带走的月刀。 短刀泛着冷冷寒光。 深秋的北风,在边地的旷野上空呼啸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止歇下去。 大帐内的灯火也亮了一夜。 姜祖望无眠。束韫在等着他的回复,他知自己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他也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猛然起身,抄起月刀,步出大帐,朝外走去。 北地初冬清晨的这个时间,头顶天穹上的夜色依然浓重,唤醒士兵早操的角声,也未响起。 姜祖望出了辕门,迎着瑟瑟晨风,接过了亲兵牵来的马,正要上马入城,这时,忽见远处有个骑马而来的身影。 姜祖望停住,扭头观望。 渐渐地,那一骑近了,他认了出来,竟是一去便就没了下落的女儿姜含元! 姜含元纵马到了辕门前,一个翻身便下了马,大步走到了姜祖望的面前。 她作出行的便利打扮,风尘仆仆,面上带着夜风吹出的淡淡霜色,显见是披星戴月长途跋涉连夜归来。 姜祖望的神色已从起初的欣喜转为恼怒,盯着女儿,没有立刻发话。 “婚事,可。” 她望向姜祖望,简短地道了一句。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9 章(“心甘情愿。”...) 姜祖望吃惊,片刻前生出的那因女儿不告而走而生出的淡淡恼意也顿时抛开了。 他一顿,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那还笼罩在夜色余暗下的城池方向,命等在附近的亲兵避开,随后道:“含元,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为父已经想好,方才正准备去城中给贤王最后回复,拒掉这门亲。你不必胡思乱想了,放心去休息吧,我去了!” 他说完,走向坐骑。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 “父亲你误会了。方才我说了,婚事可。” 姜祖望停步,转过头,打量着女儿。 辕门附近的火杖经夜不熄,火光在寒风里跳跃,映着她的脸容。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目之间带着疲乏之色。 姜祖望看了女儿片刻,一股浓重的愧疚之情,再次在做父亲的人的心底翻涌了出来。 摄政王求婚,连贤王这样的人都请了出来,自是势在必得,有他意图。 姜祖望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拒婚,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获悉京中出了那样的大事之后。 但是,倘若说,一开始突然获悉求婚,他确实有些不敢拂逆上意的话,在亲眼目睹女儿如此强烈的抗拒反应之后,身为人父的天性,终于还是压下一切,最后占了强烈的上风。 从前因为懦弱,他已铸了大错,这一次倘若还是如此,因忌惮天威便违心承命,半点的可能性也不去争取,将来他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亡妻之面。 “你随我来!” 他转身朝里走去。 姜含元跟着,入了大帐。 “含元,你不必为了顾全我,违心应许,委屈了你自己。你先前质问没错,摄政王绝非良人,莫说为父不能就这样将你嫁了,便是因你性情,也不能答应。你从小长在边地,自由惯了,京城那种地方,于你如同牢笼,你待不住,也不适合你。” 一进去,姜祖望便如此说道。 “雁门之西陉关,天下雄兵将来聚集之地。摄政王娶你,本意在我,应当还是以示恩羁縻居多,他需要用我,所以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何况,他少年时巡边来此,我和他处过几日,虽年轻,却风猷暇旷,廓然有气度,应当是个能容人进言之人。关于这件事,为父心意已决,推掉婚事!” 姜祖望的语气坚定,再无半分先前的犹豫仿徨。 他说完,却见女儿双目落在自己脸上,一言不发,对自己的话依然没什么反应。 “你有听阿爹在说话吗?” 她仿佛忽然回过了神。 “我方才说过了,我接受婚事。” “兕兕!” 姜祖望叫了声她的乳名,语气加重,“阿爹说过了,你完全不必顾虑过多!一切有为父的担着!朝廷现在需要用我,摄政王不会对我如何的!” 她慢慢抬起眼眸,望着自己的父亲。 “多谢您为我着想。不过,您照我意思答复便可。另外——” 她顿了一顿,“不知婚期何时,倘若来得及,我去趟云落。” 她说完,朝自己的父亲行了一礼,转身去了。 姜祖望万万没有想到,女儿失踪多日,回来竟态度大变。 做父亲的直觉告诉她,就在一开始,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是极其抵触的。这些天,她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 “兕兕!你到底怎么了?你当真愿意?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姜含元在帐门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亲,你自己方才也说过,此关会是将来天下雄兵聚集之地。” 她慢慢回过了脸,望着姜祖望。 “束慎徽需要你这样的大将军,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这件婚事于我,也并非不可,我应下了,心甘情愿。父亲你无需任何自责,只需厉兵秣马,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她走了出去。 姜祖望回神,追出大帐,只见女儿已去远了,她的步伐稳健,一道孤影,渐渐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东面天际彻白,当第一缕阳光从寒霜覆盖的原野地平线上迸射而出的时候,载着贤王的马车和队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深夜,隐隐一道更漏之声,从连绵不绝的殿宇重楼深处飘来,传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时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寝宫去歇息。这个点,皇宫之内,也就这间所在,依然还是灯火通明。 此处文林阁,位于皇宫二道宫墙内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远,是朝议结束后摄政王用来日常理事召议兼作休息的场所。 漏声悄绝。候在外间的老太监李祥春见跟在身边的张宝上下两个眼皮已开始打架,便扭头,往里瞧了一眼。 摄政王依然坐于案后,微微低头,聚精会神地阅着奏折。 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兰太后寿日当夜,当朝大司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摄政王亲自主持了丧葬之礼,高王后事,荣哀自不必多言。就在丧礼期间,皇城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游骑六军将军也大半调离职位,换了新员。又,就在高王大丧过去没几日,一众圣武皇帝朝的勋员们,陆陆续续纷纷上表乞骸,朝廷一律准许。为表对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赐厚赏,并食邑千户到五千户不等。随后,朝廷又废了从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监门卫等部,另设天门地门二司,下领武威、奋扬等营,负责京畿内外保卫。 类似这样的革新举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时就曾推过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后不了了之。而现在,高王束晖的暴毙,竟令不少人吓破了胆。就在几个月前的朝议中还惯会跳出来说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畅行无阻,直达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检举成王极其同党的秘奏,也如雪片般从各地飞来,堆满御案。 至于摄政王,那日他亲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从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敛气。他定睛凝视,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人胆敢与之对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后,迅速传开了一句话,说什么摄政王才雄心狠,杀人于无形。 那些话是宫里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里听来私下学舌,偶被李祥春听到的。在老太监听来,简直都是屁话。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说句托大的,就是看着摄政王大的。从安乐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摄政王,主人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 当时,那几个小侍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摄政王若是听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罢了。所以李祥春也没怎么为难,只叫人各杖二十下,让长个记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摄政王的手里,那也全是该死鬼,活着,糟践口粮的主。 老太监冷冷地想道。他只心疼摄政王,本就总揽朝政,少帝又…… 老太监心里暗叹口气。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闲,最近诸事还纷至沓来,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间寒凉侵袭。阁屋内虽燃着火炭,但此处楼阁空旷,候久了,李祥春还是感到手脚有些发冷。 今晚摄政王从少帝离去后,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没起身过。 打着盹的张宝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监多年,见他眼睛看向了里头的那只暖炉,立刻会意,赶紧要进,却见老太监冲着自己摇了摇手。 估摸炉里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监自己轻轻走了进去,掀盖,拿炉钳通了通火,夹几块炭,添进去,再将盖仔细地盖了回去。 他动作很轻,但束慎徽还是被惊动,信口问时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这个,“方才鼓楼响过子时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约专心于事,没听到。” “这么晚了?”束慎徽口里说着,头没抬,手中所执之笔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尽快处置。只是,老奴虽认不得几个大字,也听说过,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摄政王便如咱们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坏了身子,如何为陛下分忧?昨夜摄政王您就才睡了两个时辰而已。总这样,便是铁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 束慎徽终于停笔,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比张宝的话还多。” 外间张宝听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竖。 老太监躬身,“老奴多嘴!若说错了,殿下勿笑话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迹干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将笔轻轻搭在一只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 连日阴寒,今夜亦是浓云蔽月。窗外的近处,庭院花木凋秃,满眼萧瑟,池边几杆枯荷残叶。远处,夜色勾勒着重重殿宇的沉沉轮廓。那立在飞檐翘角上的鸱吻和脊兽也不复白天庄严威武,望去,阴影森森。 一阵带着浓重寒意的夜风扑入。 李祥春忙取了外衣,送了上去,“殿下,当心冷。” 束慎徽没接,对着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语般地道,“贤王出去,也有些时日了吧?” 便如心有灵犀。恰这时,外头一个小侍快步入内,和张宝轻声道了句话,张宝忙进来传话:“殿下,方才刘将军递了个消息进来,说贤王老千岁回了!老千岁人就在宫门外,问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动,蓦地回头,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0 章(摄政王极是大方。...) 贤王束韫今夜方到,连整休也免了,直奔皇宫,直接就将车停在了宫门之外。 束慎徽亲自将贤王从宫门接到文林阁。李祥春带着张宝等人奉上热水毛巾等物。束慎徽拂了拂手,他会意,领人退了出去,轻轻闭门。 束慎徽将束韫扶入座,亲手替他拧了热巾,双手奉上。 “皇伯父这年纪,本早该保养年寿,享受子孙侍奉,如今却还不顾年迈,如此奔波劳顿,只怪侄儿无能。侄儿万分惭愧,更是感激不尽。” 贤王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郎你为朝廷尽心竭力,我不过是出门跑一趟路罢了,谈何劳顿!况且,这也是我自己要的差,莫要如此说话!”说着接过递上的面巾,擦了把脸和手,再匆匆喝一口束慎徽斟上的茶,立刻便入正题。 “高王怎的突然暴病身亡?”他开口就问自己的侄儿。这也是他如此迫不及待连夜便要见到面的原因。 他问完,却见侄儿没有应,只走到自己面前,默默行了一个告罪之礼,便明白了。 这一路回来,他千思百想,心里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如此,心还是咯噔一跳,沉了下去。 “自取自灭啊,自取灭亡……”他喃喃地道了一句,神色惨淡。 束慎徽依旧沉默。 “他意欲何为?”片刻后,贤王压下纷乱心情,低声问道。 “拟于太后寿日于护国寺造乱,城内武侯府和监门卫呼应。被我反杀。” 高王不是贤王的同母弟,这些年,二人关系也日渐疏离,但早年却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日子。 贤王也知自己的这个侄儿,看似温文,实则隐锋于鞘。他也是武帝皇子当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武帝这种深沉而又霸烈果决特质的儿子。武帝钟爱此子,人都以为是因其母亲的美貌和出身,然则武帝后宫个个美人,似吴越王女那样身份的妃子,也不止她一位。贤王心里很清楚,很大程度,其实是武帝喜此子这一点最像他自己。 他已亡故的另个侄儿明帝,自然也深知这一点,这才会在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他的这个三皇弟。 贤王早前也暗暗有所准备,知高王若再不知收敛,迟早要成这侄儿出刀的祭刀之鬼,时至今日,他知时机也是差不多了。 只是仍然没有想到,侄儿此局如此隐秘,就连自己,此前竟也分毫没有察觉。 现在看来,他向姜祖望求婚,便是反杀的开始。 贤王也沉默了下去。 “请皇伯父恕侄儿之罪。”束慎徽说道。 贤王一下回过了神,摆手,反而起身,朝着侄儿深深作揖,回了一礼。 “摄政王无需任何自责。高王有今日之果,皆是咎由自取。我反而要代我大魏谢过摄政王,幸而及时除凶,免去了一场祸乱。”贤王正色说道。 束慎徽上前,伸手再次扶他落座,“多谢老千岁体谅。” 贤王知他应也在记挂自己此行的结果,定了定心神,转了话题,“殿下,关于我之此行,算是不辱使命,留下了信物,姜祖望应了。” 这答案应当就在束慎徽的意料之中,他只点了点头,表情丝毫也不见喜色。 “你提求婚,姜祖望如何反应?”他只问道。 束韫自然不会隐瞒。观察姜祖望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起初我观他虽略勉强,倒也没有拒绝之意。不过中间出了一个意外。” 摄政王望向他。 “姜祖望之女,那位长宁女将军,应是不愿,获悉消息后,竟连夜不告而走。姜祖望不欲叫我知晓,极力瞒我,哄我去城中去住。他应以为女将军负气去了其母家所在的云落城,打发我后,暗中派亲信去找人。就在我收到京中来的消息,预备动身回来的前一夜,再去试探姜祖望,可以肯定,女将军没去云落,并且还是没有下落。且大约受此影响,姜祖望态度大变,竟当着我的面意欲拒婚——” 贤王顿了一顿,“我便施压于他。等到次日清早,他再来见我,改了口,又应了婚事。只是我觉着,他改口,似乎并非因我前夜施压的缘故。” “可是那夜你走后,姜祖望之女又有消息了?” 贤王点头,“应当便是如此。姜祖望若当真抗命拒婚,岂非乱了摄政王你的考虑?我怕出意外,那夜回城前,留了个人盯着。次日天明之际,仿佛是女将军独自从外归了营。便是他父女见了面,不知说了什么,或是他父女又权衡利弊,最后应了婚事。”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知道姜祖望之女去了哪里吗?” 贤王摇头,“这个,我也不知。” 他看了眼束慎徽,“关于此事,摄政王莫放心上。姜祖望之女非一般女子,常年行伍,行事与男子无二,骤然谈及婚嫁,反应难免过了些。不过,话也说回来,再如何,她也是女子。待日后她见到了你,必会回心转意。” 这话,倒也不是做伯父的往自己侄儿脸上贴金。长安多少女子,被祁王风采所倾。 所幸摄政王极是大方。 他微笑着,摆了摆手,“无妨。” 贤王忽然想起一事。此前他多少也有所耳闻,侄儿似与温家之女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武帝去后,明帝便对他多有倚重,直至今日摄政,他肩负重责,行事一切自然以大局为重,似这等小儿女的私情,也就只能放一边了。 世上少了一双玉璧人,老千岁也颇觉遗憾,暗叹口气,便丢过不提,又谈及他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我在雁门停留多日,经暗中四处探访,军中确实纲纪整肃,各部将官,未曾听说有结党营私之事。姜祖望与高王成王之流,应当确实不曾有过深交。” 束慎徽道了声好,终于释然,笑道,“实不相瞒,姜祖望应许婚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唯一不放心,便是此事。他将来的位置,关乎国运,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如此最好不过。” 贤王这趟北上的两个目的达成,谈完了话,束慎徽想他年迈,夜也已深,便道:“老千岁快回府歇息,侄儿送您回去。” 贤王却还是不走。 “等等!我待了那么些天,关于姜家之女,另外也得了些消息。” 不待侄儿回话,贤王自己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姜祖望善战,女也大有父风。虽是女子,但我看,军营之中,从上到下,无人以此为异。士兵提及,皆以其号长宁将军呼之,敬重由衷而发。这回我虽没能见到面,但京中传的那些关于此女狼女化身之类的闲言,荒唐至极!不过,我倒也确实听说,她与狼有些渊源。据说是她尚在襁褓之时,与母外出,路上不幸遭遇意外,母丧生,她则机缘巧合,也是上天垂幸,竟受母狼哺乳,方得继命,后来被寻了回来。但也仅此而已。其余种种,想必因为自古便少有女将军,一些从没见过她面的无知愚人凭空附会,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心里为侄儿和温家女儿感到可惜,但既是要娶姜女,毋论这桩婚事初衷如何,身为亲长,贤王也是希望二人将来琴瑟调和,自然要替姜女予以澄清。 “老千岁所言极是。费心了。”束慎徽笑道。 “另外,她的外祖老城主去年去世,当时殿下以陛下之名,特意着使送去哀册,赗赐马匹粟麦布绢,加谥号,以示朝廷恩德,殿下应当还有印象。姜女与母家之人感情亲厚。我听说这回她本是要去云落祭拜老城主,中途被召了回来,对婚事毫无准备。这应当也是她起初不愿的原因。” “侄儿明白。”他又笑道。 解释到这里,贤王忽然又想起他此行听来的另外一个消息。 据说,云落城中有个西行归来的年轻比丘,是位高僧的弟子,从前落难,恰被女将军所救,带回到城中,后来那僧人便留在了那里,至今没有离开。 这本没什么,问题是,传言那僧人容貌俊美,被女将军收为了面首。女将军每回去云落,必找那年轻僧人,还曾有人看到过女将军留宿。但云落城的人对此却丝毫不以为异,似乎认为即便是真,她收面首,那也理所当然。 “老千岁可还有别话?” 贤王正出着神,忽然听到侄儿发问,回过神,迟疑了下。 他本欲将此事隐下不提,免得凭空添刺。但再想,日后若再叫他知道了,反而更为不美。晚不如早,本就是为联姻的目的,还是明明白白,无论好歹,叫他全部知晓,以便应对,如此才为妥当。 “还有个事,不过,也只是小事……” 束慎徽望向他。 老贤王微微咳了一下,“我还听闻,云落那里,有个西域回来的和尚,从前曾被女将军所救,后来二人便有所往来。殿下你也知,入人眼中,难免就会往别处想去。但照我看,似这等传言,应和女将军狼女之说那般,捕风捉影,以谣言居多。” 摄政王果然大方得很,听完神色丝毫也无变化,只道了声明白。“多谢皇伯父提点,您这一趟实在辛苦。侄儿送您。” 他将贤王送至宫门,本要亲自再送他回王府,贤王不允,叫他立刻也去歇了,不可太过操劳。 束慎徽应了,停步于夹门,目送贤王一行车马去后,回身往里。 暗夜影深,他双手负后,独自缓行在两侧宫墙高耸对峙的幽深夹道之上。李祥春带着小侍提了宫灯,悄然随后,知他是在虑事,不敢靠近,唯恐惊扰。便如此行到那夹道的尽头,忽见他停了步。 李祥春碎步疾赶而上,听到摄政王吩咐:“今日朝议前,你唤礼部尚书先来我文林阁。” 李祥春一下便明白了。 此前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摄政王欲娶姜氏女之说,至此,事定。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1 章(跨上马,挽最强的弓,握最...) 姜含元到了云落。 云落地方不大,小小一座城邑,雪山之下,户不过数千。它是如此宁静。在这里,无论身处何地,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城南远处那座山顶终年积着皑皑白雪的连绵雪山。晴天的时候,山下湖泊的水面仿佛一面镜子,能清楚地倒映出云落女儿那如花朵一般的美丽脸庞。 二十多年前,趁着中原多国战乱,北狄尝到了从晋国手里夺走朔、恒、燕等州的甜头后,食髓知味,又将目光放到了大魏的西关,试图获得这一带诸城的藩属权,继而以此为跳板,封锁魏国西关,当时,位于要冲之地的云落便首当其冲。 姜含元的外祖,当时一边率领举国两千勇士奋勇抵抗,一边向宗主国大魏发去求援消息。那时武帝还顾不上北境,但也容不下如此公然挑衅,派军北上,协助云落,打退了北狄的来犯。 武帝派去的将军便是姜祖望。他出身将门,有着极高的军事天分,十八岁时,便已在武帝的征伐战事里屡立战功,声名赫赫。他也和许多与他同样出身于世家的开国勋贵子弟一样,正当年轻热血,在为武帝剑指九州的千古功业而沸腾不已,梦想能更上一层,在其间留下属于自己的辉煌烙印,名垂青史。 这位来自大魏的年轻将军,英俊勇毅,意气风发,吸引了无数云落女儿的目光,他爱上了云落最美丽的女儿燕氏,娶了她,将她带回到了京城。 故事的开头总是很美好。年轻夫妇两情相悦,虽聚少离多,却也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几年后,燕氏又得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她盼战乱早日止歇,那样,夫君便再也不用离家征伐,便给女儿起了一个寄托愿望的乳名,兕兕。兕,那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出,天下盛定。 京城之繁华,远胜云落,但是燕氏渐渐还是开始想念她那雪山湖泊旁的遥远家乡。正逢老城主寿日,姜祖望恰也回了长安,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她回。便是如此,夫妇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踏上了这条探亲之路。 一切原本非常顺利,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再过些天,他们便就可以到云落了。但这一日,后头却忽然追上了人,传来一个消息,当朝新寡的南康长公主出京去往封地 ,不知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这个方向来了。她的玉驾现就停在后方武城,命姜祖望前去觐见,称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妇二人路过了那个叫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女,据说她出生时,一头麋鹿自京城郊外经过,有相术者称为祥瑞,果然,不久之后,便有小国前来归附。高祖因此宠爱此女,特意为她建了麋园,择婿尚之。武帝继位后,封长公主,对这个妹妹也是有求必应。当时的京中,南康长公主权势遮天,麋园更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一个地方。 长公主突然现身在了此地,召丈夫前去见驾,到底是为什么缘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数。此前在京中时,新寡的长公主频频向他示好。 姜祖望满心不愿,但忌惮对方的地位和威势,最后还是不敢不从。 夫妇当时所在的地方,前头不远有个名为昌乐的城邑,与云落世代交好,相互守望。姜祖望只好将妻女送到昌乐,吩咐燕氏安心等自己回来,随后匆匆掉头,赶往武城。 他不知道,从他做出掉头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开始,灾祸便降临到了他的头上,继而改变了他这一生的命运。 昌乐老王已去,继位的新王被北狄来的密使游说心动,图谋将来在此扩展自己的势力,几个月前便开始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机会,密谋入夜动手,将人交给北狄。所幸,计划被一个和云落老城主有旧的人得知,那人告知燕氏,燕氏脱去华服,乔装带着女儿悄悄离开,混出了城。但是幸运没持续下去,逃出去没多远,追兵便追了上来。 身边的随行护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燕氏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退到一处悬崖尽头,再无可退之路。 崖下,乱石深渊。 燕氏性烈,不愿落入北狄人之手,更不愿让自己成为胁迫亲人的工具。 她脱下厚衣,一层层紧紧裹绑住襁褓里的爱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祷雪山圣神护佑女儿,随后,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女儿远远地抛向了崖下一处生着茂枝的密林,自己纵身跃下。 当姜祖望赶回,已是半个多月后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自是粉身碎骨。不但如此,遗体也遭野兽陆陆续续啃噬搬运,附近只剩了几片残余衫角和零星残骨,情状惨不忍睹。女婴也是不见踪迹,只在附近密林之中,寻见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个散落在远处的襁褓。人皆以为她已被狼吃掉,尸骨无存。不料几个月后,她竟被发现,还侥幸存活,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距离几十里外的一处荒林独狼穴中。 她是被一个猎人追踪狼迹之时无意间发现的,据说当时满身脏污,眠于母狼之侧。姜祖望闻讯赶到,凭着胎记才认出了女儿。当母狼被驱开,她被强行带走后,那母狼还是迟迟不肯离去,远远跟随。姜祖望令人勿伤,它便跟了长长一路,最后大约知道是无法夺回了,这才伤心嚎叫着离去。 而当日,那位新寡长公主将姜祖望传去,所谓“要事”,据说是前日路上遭遇野兽,公主受惊病倒,夜寐难安,需这个大魏的勇武将军护驾同行。 姜祖望呕血大病。后来病愈,武帝为表弥补,赐婚他与南康长公主。姜祖望以曾对亡妻毒誓此生绝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强,做主为长公主另择佳婿,此事算是过去。 再后来,当他昔日的那些旧游实现梦想,纷纷在武帝统一九州的战事里立下耀目功劳的时候,他自请来到北地戍边,风沙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从此,再未回过京城一步。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去年,姜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辈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他一生的路,去了。她的舅父燕重成了城主。他是一个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的汉子,继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诚。他更以姜含元为荣,获悉她到来的消息,当天亲自出城去接。 城门附近的人们看见她,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向她行礼。 她幼年那段离奇的经历,在别人看来,或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征,但在云落城的人们眼中,她却是受到神灵护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襁褓中的女婴,怎能活下去,又怎能变成今日如此一位令敌人切齿痛恨的悍勇之将? 舅舅见这一幕,开怀大笑,扬鞭指着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兕兕你瞧!我们云落之人敬重勇士!他们敬你,竟还超过我这个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这里就是你的家!” 姜含元含笑感谢城民,在周围的热烈的欢呼声中,纵马入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却被魏国夺了回去,那南王炽舒正是因那一败,亲自坐镇幽燕等地。去年外祖过世,姜含元正领着军队与一支图谋夺回青木塞的狄军在周旋作战,没能赶来。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来,没想到中间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以成行。 燕重准备亲自带她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没能赶到,今年又错过日子。我想一个人陪外祖几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感情深厚,便也不勉强同行,点头应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于城外的山谷。那里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时候,从谷口便能看见对面的雪山和镜湖。 姜含元独自在一顶简陋的草庐里住了下来,席地而卧,伴着外祖,还有她记不得模样的母亲。不过她知道,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这里的这座坟茔,就埋着那几片碎衣和那几根残骨。她原本应该有着幽兰的气息,温热的皮肤,温柔的声音。她是雪山脚下最好看的女子。镜湖留下了她倒映过的那张美丽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见这一切,就好像她总是能在梦里看见那头曾经哺乳过自己的母狼。 一个包裹在重重襁褓里的婴儿,带着她母亲全部祝福,穿过一片茂盛的树顶,掉落的时候,挂在了一簇网结的枝蔓,悬在空中。小小的,独自一人,已经一天一夜。她因为饥饿啼哭不停。她的记忆告诉她,只要她这样啼哭,就会有一个散着好闻香味的温柔的人抱住自己,让自己的嘴贴上她温暖而柔软的胸,甘甜的乳汁就会喂饱自己。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却再也没有来。最后她挣扎着,用自己的小手小脚挣脱开了襁褓,从树顶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丛里。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到处去找那女子。她哭得声嘶力竭,嗓音沙哑,直到再也爬不动,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来了一头母狼。 那是一头年轻母狼,她第一次做母亲,不幸的是,当她外出觅食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狼崽不见了,窝里只剩下一滩血迹。失去狼崽的母狼悲伤而愤怒,涨乳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闯入这里,发现了地上的这个人类婴儿。她扑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婴儿那娇嫩的后背皮肤。就在它低头要咬上婴儿脖颈的时候,那人类的孩子,闻到了母狼腹下乳|头处正渗滴不停的乳汁的气味。那是母亲的味道。她被饥渴和强大的求生欲|望驱使,忘记了来自背上的痛苦,张大嘴巴,狠狠叼住,用尽力气使劲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乳汁畅通的骤然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视着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类婴儿,眼里的凶光渐渐散去,静静立着,任这幼崽吸自己的乳,等到她终于吃饱,闭着眼睛入睡,她舔去了婴儿背上刚被自己抓出的血,叼着,拖走离去…… 梦境一转,姜含元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仓皇奔逃,狼狈不堪,最后她逃到了路的尽头,立在悬崖之上,那些追赶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她不想梦下去。梦中的姜含元这样告诉自己,努力挣扎,想要醒来。可是每一次,梦都是如此的深沉,将她吸住,她犹如身处旋涡,无法挣脱。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们说的!姑母本来已经藏起来了,坏人都已经过去了,是你哭了起来!你害死了姑母!”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伤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锐的嗓音冲着姜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亲,为什么都对这个来了几年后才开口说话的阿姐,比对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 梦里的姜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来。可是梦境啊,它还是不肯结束。 姜含元又看见了西陉关大营外的那座熟悉的铁剑崖,她就站在顶上,迎风纵身一跃而下,便仿佛她曾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崖下的那口潭水,在梦里,也再一次地变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血如红练般喷溅,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灵魂深处,没有一处不是疼痛至极。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应就是这种感觉。 她该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战死的同袍的血,还是自敌人那被一刀砍了头的脖腔里射出的血。只剩下满天的血雨,将她从头到脚浇湿,浇成一个血人。 那浓烈的腥味,深深地渗透到了她皮肤的每个毛孔里,散不去,永远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体痉挛,紧紧缩成一团,僵硬得仿佛一块冰雪里的冻石。 不能哭。梦里的那个自己再次提醒。 从知道是自己的哭声杀死了那个女人之后,她便发了誓,永远不会再哭了。 跨上马,挽最强的弓,握最坚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护一切需要她保护的人! 姜含元紧闭着的眼皮忽然一动,还没睁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带的刀,自那她从小起便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里猛然坐直身体。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几步之外,见状,微微后退。 “父亲派我来请阿姐回去。” 燕乘望着面前这双布满了红丝的充血的杀气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阿弟来了。 姜含元目中杀气退去,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 日将西落。她靠坐在母亲的墓碑之侧,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吁出一口气,收了刀。 “是我父亲那边来消息了吗?” 她问。嗓音嘶哑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绸缎。 “是的。樊将军来接阿姐你。” “他说,京中的迎亲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2 章(“我是他枰上的棋子。”...) 樊敬等在谷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亲使者到了,黄门侍郎何聪。” 这个官职平常给事于宫内,是皇帝侍从,内顾问应对,外则往往陪乘,关系亲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现在就回吗?”姜含元问。 “自雁门出发,若随大队日行夜宿走着,路上需月余方能到京。况且这里到雁门,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说,婚期是太史测天时观星历选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头,眺向西北方向的远处。 樊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座千年风吹而化的石头山,山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状若蜂巢,上有摩崖。正当黄昏,那摩崖岩便静静地卧在夕阳的斜晖之中,远远望去,橘光一片。 “你们先回城吧。明早汇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阳里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却也没说什么,只用复杂的目光望了眼女将军,应是,扭头便带着人去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了山巅,天色骤暗,昏鸦绕着山头秃岩聒噪。山脚,有条通往上方的简陋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这里依山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对城里来的父子正弯腰,向着对面之人表达着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肩披葛衣,脚穿草履,因为清瘦,他显得眼眶微凹,目光却也变得愈发炯炯。他面带着笑容,双手合十,朝那对父子还礼。那儿子千恩万谢过后,拿着草药,搀着父亲,沿着便道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认了出来,忙相扶着走了过来,向她行礼。 姜含元知这对父子应是从云落城来这里求医的,便颔首,示意不必多礼。 那僧人目送父子离去,转身回往石窟,正要入内,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步,转过了头。 姜含元立在那如天梯般的石阶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来。她朝僧人微微一笑,迈步,沿着石阶走了上去。 “无生,我又来了。”她说道。 这个名叫无生的僧人注视着她,也笑了,合掌:“小僧等候将军多时了。” 这个独居于摩崖洞的僧人,曾有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往事。他本出身于一个末代皇室,帝之幼子,聪敏早慧,过目能诵。在他六岁那年,国为大魏所灭,他侥幸存活,与比丘结缘,成为了一位来自天竺的高僧的嫡传弟子,从此割断红尘,改名无生,取无生无灭真谛之意。多年之后,高僧圆寂,那时,无生虽年纪尚轻,却已得禅学衣钵,精通梵文,造诣高深,声名远扬,长安护国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请他入寺主持讲经,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过的那条苦行之道,风沙砥砺,西行漫游。 三年前,他终于带着所得的经文东归,随一队商旅同行,不料经过这一带时,遭遇到一伙狄国游骑的劫掠。同伴纷纷被杀,狄人见他是比丘,暂留了性命,却肆意加以凌|辱。正当生死攸关之际,是姜含元带着士兵如神兵般从天而降,将他救下,带到了这个地方。伤好后,他停下了脚步,栖身在这个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摩崖石窟里,一边继续修行,一边翻译经文。这个独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药理,时间长了,周边民众慢慢传开消息,便时常有人来此找他看病。他从不推拒,后来还将石窟辟出一角,专门用来存他跋山涉水采来炮制而成的各种草药。便这样,一晃,竟已三年之久了。 窟内的陈设,和姜含元上回来时见过的一样,分毫没有改变。除了那些草药,便是一几,一灯,笔墨纸砚,再一石榻,榻上一领薄薄麻被,一口陈旧藤箱,窟外另有一处简陋火坑,用以煮食烧水,旁贮几袋口粮。 这便是全部了,一个人得以维继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供应。 这地方的唯一丰盛,便是那一册册堆叠而起的梵文经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可见主人平日爱护的程度。 姜含元曾让舅舅每隔段时日派人送些补给过来,却被无生婉拒,让她不必为此挂心。他饮食简单,倘若入定打坐,可七天七夜不饮不食。他笑着说,即便自己没有劳作采摘,光是靠着那些来他这里看过病的淳朴城民不时送来的食物和口粮,便就足以果腹了。 姜含元知他澄心空空,天龙护念,所求不是这些凡人的身外之物,后来便也未再提过了。 无生盘膝坐于石窟内的那张案几之后,就着青灯,译着经文。姜含元靠坐在摩崖窟的洞边,望着远处雪山顶上的那缕白日余光。当黑暗彻底降临,雪顶消隐,她整个人也被笼罩在了黑夜里。 “无生,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她忽然说道。 无生那执笔的手在纸卷上微微一顿,一个墨点从笔尖滴落。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窟口的那道青色的背影,慢慢地,低头,就着方才的那个墨点继续落笔。墨点消失。 “是吗?”他应答。 “是的。我以前见过那个人的。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也年少,我见他仿佛爱笑。” “无生,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这就是他笑起来的感觉。” 僧人再次停笔,思索了下。 “小僧未曾见过。”他沉声说道。 “你何日有空,可以去看看。湖水非常美。当然了,他必早已忘记他见过我。其实莫说他了,便是我,倘若不是这回他向我父亲求亲,我也早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多远之前的旧事了。谁总会整天记着从前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说是吧。” “将军说的是。” 无生在她身后继续低头译着经。油灯的昏光微微摇动。 “无生,你知他为何娶我?”她悠悠的声音再次传来。 “想必总有他的理由。”无生应道。 “是。他以天下为棋枰,上有宏图和大业。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是我却愿意为他去做一个马前卒,心甘情愿。无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僧人又一次地停笔,思索了下。 “不管为何,他是一个有福之人。”最后他说道。 那道青色背影仿佛笑了起来,因为无生的这句话。 “无生,你心有慧灯,通常你总是对的,不过这次,你错了。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了此生所爱,何来有福可言?” “求仁得仁,亦是福缘。”无生在她身后应道。 她再次轻声而笑,为这一句话。 “其实我本曾打算与他面话,因我实是不甘就此受下我所不欲之安排。但是在我见了他后,我却改了主意。他的为人何其无情,心性何其坚硬。似他那样的人,为达目的,可绝人欲,可劈山,可裂海。无生你相信吗?我被这样的人给说服了。我无法不成全他的所想,因他的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所以,我改了主意——” 她停住,似第三回,自己笑了起来。而这一回,是自嘲的笑。 “算了,我今日话太多。不说这些了,你也不会懂的。无生,你的世界距俗世太过遥远。你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高高在上,低眉慈悲。你的使命是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将来成为释迦那样的伟大之人,去受世人的顶礼和膜拜。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扰了你的清净。” “你可以的。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身后传来回复之声。 姜含元转过脸,看见摩崖窟的深处里,昏暗的油灯映出一团朦胧的身影。无生并没有看她,还是那样低着头,继续写着他的经文,一边写,一边在和她对话。 她看了片刻,环顾这处枯寒到了极点的石窟,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走,偏偏要留在这荒凉之所。” 他停了笔,慢慢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中,远远望向她。 “这是小僧的修炼。” 他应道,“译经也将会是小僧这一生的重大责任。只要有笔墨,无论身在何地,莲台宝境,九荒之野,于小僧而言,都是一样。” 他说完,放下了笔。 “将军,我可以诵经给你听。你还想听吗。” 她从前曾说,他诵经的声音极好。虽然听不懂他在诵什么,但无关紧要,她喜欢听他诵经的声音。 姜含元点头:“想。” “那么就诵小僧手头的这部经文吧,讲化生天道。佛陀宣说了成就十种佛论,以此,降诸天魔外邪论,摧灭一切诸有情类犹如金刚坚固烦恼,断一切障。” 在淡淡的草药苦香和无生那不疾不徐的平静的诵经声中,姜含元靠在洞口的岩石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继续诵着,直到她完全睡沉了,方停止,起身,取过石榻上的那方麻被,走到了她的身畔。 他弯腰,凝视着她的睡容,轻轻地,将麻被盖在了她的肩上。 他走了回来,盘膝坐到了近旁的一张石台上,闭目,打坐。 一夜过去,天明,当第一道阳光照射到摩崖洞口外的崖壁之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洞壁口,昨夜那道曾听他诵经的青色身影已离开了,此刻,那里空荡荡的,不留半分踪迹。那幅曾盖住她为她取暖的被,也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在了石榻之上。 她一夜安眠,是在凌晨五更拂晓时分醒来的。无生灵台清醒,心目观她悄然离去,却没有出声,和她道别。 无需道别。 若是有一天,她又想听他诵经的声音,她自然还会回来。 而若是有一天,她遇到了另外一个能代替他诵经声的声音,在那道声音之畔,她亦能获得安然入眠,她自然便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也就可以离开这里。 他的修炼,也将得到圆满。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3 章(“我将归来!”...) 黄门侍郎何聪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抵达雁门郡,长宁将军就要被迎入京中和摄政王大婚的消息,已在西陉大营传开,人尽皆知。但对于远远驻扎在北去几百里外的青木塞的官兵来说,消息却严重滞后。直到这日清早,早操结束之后,才终于传到这里。而且,据说便是这两日,长宁将军就要动身入京了。 这下整个青木塞的兵营为之轰动,简直如同沸了锅。早操后平常争先恐后一窝蜂挤满了人的伙房前,今日竟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士兵们到处扎堆,相互打听消息,议论个不停。 伙房那头走来了一人,长手长脚,肩宽胸阔,只见他手里抓着两只大馍,嘴里还叼了一只,边走边吃,左右张望,一个身材精瘦奔跑起来犹如猎豹的年轻士兵,便是上次在追击狄骑的行动中被杨虎救过的那绰号叫猴子的张骏,冲他狂奔而来,高声大叫,“杨虎!杨虎!你还吃呢!大事不好了!” “干什么?天塌下来了?就算塌下来了,我也不能饿肚子!” 杨虎咬了口大馍,“今早是怎么了?肚子都不饿?我一解散就冲了过来,你们平常个个可都跟饿死鬼一样,今早居然没人和我抢?” “不是不是!”张骏双手乱摆,神色惊恐。 “怎么了你?撞见鬼了?” “将军要嫁人了!” “将军嫁人?哪个将军会嫁人?你脑子坏了……” “是咱们的头!说是要嫁给摄政王了!” 吧唧两下,杨虎手里的馒头掉落在地,两只眼睛瞪得圆如铜铃,脚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吓到了吧?我也是!刚听到的时候,如同遭了雷劈啊!” 张骏的神色沮丧至极。 他少年时父母双亡,为求一口饭吃,投身军伍。因耳聪目明,机敏过人,从军后,被女将军选中,接受了特殊的追踪和察迹训练。如今他领着一支斥候小队。上回能那么快就追上那支烧杀完就走的狄人游骑,靠的就是他的本事。这么说吧,便是单独行动迎面撞见了狄人的千军万马,也没他方才乍听那消息时来的震惊和恐慌。便如一下被抽了主心骨,说天塌了,真不为过。 杨虎终于反应了过来,嘴巴一动,嘴里叼着的大馍也掉了下来,在他脚下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你放屁!不可能!将军怎么可能嫁人!”杨虎脸都绿了,怪叫一声。 “是真的!说一个什么迎亲的大官早就领着人到了!西陉大营那边的人,也早就知道了!就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完了完了,头都没了,以后我们不知道要被打发到哪去混了……” 张骏念叨个不停。 杨虎呆了片刻,忽然一把推开忧心忡忡的张骏,迈步便走。 “杨虎你去哪?”张骏冲他背影喊。 “找将军去!我要问个清楚!”杨虎大吼一声。 张骏一愣,拔腿追了上去。 “等等!我也去——” 有了带头人,很快,官兵越聚越多,最后全都跟着杨虎涌了出去。这段时日在营中暂摄军务的另名副将年纪长些,行事自然较这些愣头们稳重,见状出来阻拦,却哪里拦得住。那一众人群情激奋,撸起袖子,发狠刚出青木营的辕门,远远看见对面驰道之上来了一队人马,很快,人马到了近前。 如此之巧,姜含元回了。 士兵们见她回了,慢慢安静了下来。 樊敬和姜含元同行,停马,目光扫了眼对面这一群将辕门堵得水泄不通的士兵,喝道:“干什么?这是要去打架?” 众人方才热血上头,此刻见主将回了,也就不敢出声了,纷纷缩头,看向杨虎。 杨虎大步出去。 “将军!他们都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吗?”他冲着马背上的姜含元大声地问。 樊敬怒了:“放肆!杨虎你眼里还有军纪吗?以下犯上!胆敢如此和将军说话!” “我不管!今日就算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再次转向姜含元。 “将军!同衣同袍,共生共死!这可是你三年前建敢死前部时说过的话!我杨虎是第一个报的名!现在我们人还在,敢死前部也变成了今日的青木营,我们个个以身在青木营为荣!你若要我们冲锋,哪怕前头是刀山,我们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现在转个头,你竟要去嫁人了!” 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我不管你今日嫁的是何人!别说摄政王了,便是皇帝,我也要说!言犹在耳!将军你却丢下我们这些人去嫁人?” “你背叛了我们!” 他话音落下,辕门附近一片死寂。士兵们有的心有戚戚,有的面露惊惶。 张骏慌了,万万没想到,杨虎这个缺心眼的,果然不愧拼命七郎的绰号,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赶紧看向身旁另个平日交好的军官百长宋时运,使了个眼色。宋时运会意,二人上去,一左一右攥住杨虎胳膊,齐齐一摁,便将人捺在了地上。 “你疯了?还不赶紧求饶!”张骏在杨虎耳边低语。 杨虎却是眼睛发红,奋力挣扎,竟叫他挣脱开了身后二人的钳制。 张骏这下也不客气了,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叫他直接就扑在了地上,顺势又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一张脸死死摁在地上,好叫他不能再发出声音。杨虎口里吃了干燥的黄尘,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我不服!将军你就这样去嫁人了,丢下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 这个杨虎,一边咳嗽,一边竟还不肯屈服,又挣扎着扭过了脸,嘶声力竭地嚷。 周围人听得清楚,悄然无声。 樊敬到之前,便也猜到青木营的人对这消息必会有所反应。但他没想到,众人反应竟会如此之大。心中亦是有所触动,面上却是分毫不能表露,厉声下令,“把他捆了,关起来,等待军法处置!” 同行回的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和那张骏宋久山一道,七手八脚,正要将人捆成杀猪模样拖走,却听姜含元开口道,“放了他。” 主将既如此发令,众人立刻撒手。杨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抬起那张糊了泥沙的脸,见姜含元下了马,朝自己走来,停在面前,低头望了过来。站他身旁的张骏又踢他屁股,催他认错,他却咬着牙,拧着脖子,趴地上就是不肯开口,如此僵持片刻,众人屏住了呼吸,气氛也愈发紧张之时,忽然,姜含元俯身,朝着杨虎伸出了一只手。 杨虎迟疑了下,慢慢也抬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一拽,便将他人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杨虎一时不明所以,站定迟疑了下,终还是忍不住,“明明说好的……”他喃喃地道,眼眶发红,声音竟也似带了点委屈般的哭腔。 “是,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们没忘,我也没忘。” 姜含元忽然应道。 杨虎一愣。 她转过脸,环顾营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这个叫青木原的地方,从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之前,我们才终于夺了回来!那一战,战死的人里,当中最长者,二十六岁,最小,年不过十四!他们此刻就躺在我的脚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骑依旧劫掠我民,国土依旧未曾夺回,我何来之胆,胆敢忘记他们!” 话音落,她已自靴筒内抽出了一把匕首,众人尚未看分明,便见她挽了一袖,寒光动处,左小臂的内侧,赫然已是划出了一道长达数寸的长长口子。殷红的血,从划开的皮肉伤口里迅速地涌流而出。 “将军!”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涌了上来。 姜含元神色不动,只平抬起自己那流着血的一臂,缓缓环身,绕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脚下的一片土里,抬起了眼。 “我姜含元,今日以我血起誓,胡骑一日不驱尽,青木营一日不会解散!” 她的目光,望向对面那一张张的脸。 “将来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马放南山。今日虽去,我将归来!” “你们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饮敌血!” 她的声音铿锵如铁,传送到了青木营的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辕门附近起先静悄悄的,几息过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般的欢呼之声,杨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吓死我了!将军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们了,要去和那个摄政王过日子生娃娃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将军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姜含元微微一笑,点头。 杨虎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回头又冲着伙伴喊:“张骏!宋时运!崔久!弟兄们!你们都听到了,将军说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张骏和宋时运喜笑颜开,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长,脸上有道长长伤疤,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后,听到杨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杨虎喊完了话,想起自己方才的冲撞,未免讪讪,忽见她垂下的手腕处还在淌血,又大喊军医。军医奔来为姜含元裹臂,他便在旁紧紧守着,伸长脖子巴巴地看,唉声叹气。 “将军你……只要你说一声你回来,我们就会信的……你不用这样啊……都怪我不好!” 这等皮肉口子伤于姜含元而言,自不算什么。军医也很快处置完毕。她自顾整理着腕袖,不予理睬。 “我……我这就去自领军棍!” 杨虎涨红了脸,说完要走。 “下不为例。这回军棍免了,罚你每日早操比别人延长一刻钟,直到我归来为止!”她开了口。 杨虎松了口气。 “不行!一刻钟太短!两刻!”他讨好般地喊。 姜含元瞥他一眼,“你自己说的。” “两刻钟!决不食言!”他胸膛一挺,神色坚定。 姜含元点头:“那便两刻钟。不许趁我不在躲懒!” “是!谨遵将军之命!”杨虎大声吼道。 张骏凑上去,撞了撞他肩,挤眉弄眼,“说,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将军要回来的,否则你岂不是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哭鼻子了?” 杨虎那张娃娃脸腾地发热,自是抵死不认,摸了摸自己还留着他新鲜脚印的屁股,抬脚便踹了回来。 “王八羔子!说,刚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脚?我都数着呢!上回我就不该救你的!” 伙伴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了过来,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两人打起来,一时热闹极了。 张骏拔腿就跑,“还没吃早饭,都赶紧的,快去吃啊!再不去,抢光啦——” 众人这才被提醒,方觉腹饥,纷纷奔去抢食,片刻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军营辕门附近,呼啦一下,人便散了。 樊敬暗暗吁出了一口气。 姜含元注视着士兵们离去的身影,片刻后,转向樊敬:“樊叔,我这趟回来,就是想和他们道声别。我去了,此处先便交给你。” 樊敬本是云落燕氏的家臣,因为勇毅忠诚,从她小时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在她身旁,还充当过她的弓马师傅。这么多年了,于他而言,女将军既是他的主君,他的心底,也有舐犊般的感情。这是她头回独自远离。虽说他也相信女将军一定能回来的,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却就难讲了。毕竟,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还是当今的摄政王。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心中的担忧和不舍,“将军放心去,末将必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姜含元含笑点头。 “将军,还有一事。” 姜含元看过去。 樊敬望着她神色,小心地道:“大将军说,京中的禁卫将军刘向,是他旧部,这些年虽碍于内外不相交的规矩,没再往来,但旧日的交情,多少应该还有些的。大将军叫我和你说一声,入京后,若有不便之处,可以找他。料他多少会顾着点旧情,予以助力。” 姜含元没说话,只再次望了一眼青木营,这里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终于收了目光,上马而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4 章(“若她吃了摄政王,那该如...) 两个月后,天和二年的这个正月刚过。春寒不减,雪满长安道。 叫京城百姓已津津乐道了些时日的那件大事终于到来了。 今日,当今的摄政王祁王,将要迎娶安北都护大将军姜祖望之女,长宁将军姜含元。 关于姜女其人,早年在京中,无人知晓。是在三年前,随着朝廷在雁门郡取得了青木原一战的大捷,她的名字才为人所知。 据说当时,就是否要打那一仗,姜祖望麾下战将意见不一。在朝廷长期以防御为主的方略影响下,众将自然也以保守居多,她却如初生牛犊,是当日为数不多的主战派当中的一个,认为充分准备,可以打。最后也是她请命立下了军令状,领着一支三百人的敢死前部,夜出西陉关,发动突袭,成功地撕破狄人防线,继而军队压上,取得大胜,夺回了这个重要的塞点,将被割裂的两侧防线连接了起来,随后青木塞建立,她领兵常驻。便是那一仗后,她在军中名声大振,无人不知,随后这两年,狄国皇子南王炽舒也曾几次派兵试图再夺回青木塞,却皆未能如愿。 实是自古以来,少有女子从军,至于如此出众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战报入京,引起轰动。当时还在位的明帝特意下旨,封长宁之号,以资嘉奖。出名后,大约因她女子之身,却在战场霸烈如斯,于是添油加醋,关于她狼女转世月夜化身之类的耸人听闻的传言,也就越传越真了。不过那一阵过后,渐渐也被人淡忘,直到最近,因为这桩婚事,她才又成了京城上下最为关注的人物,“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声若惊雷”、“虎头太岁”,就差口能喷火、日行八百里了,坊间人说得是口沫横飞,好似自己亲眼见到过一般,至于早前那些“狼女化身”“月圆嗜血”,不用说,更是传得妇孺皆知。 人人都是好奇万分,终于等到了今天这个日子。据说,女将军一行,昨夜便已至去北门光门十数里的渭河渭桥畔了,那里有座驿舍,早几日前已清空闲杂人等,洒水除道,还在周围为迎亲之礼设了围帐。 尽管今日路禁,天门司地门司以及禁卫各营都出动人马,沿途几十步设一桩,但依然挡不住好事者的脚步。闲人不辞路远,纷纷出城奔去渭桥,至于城内,那条通往摄政王府的通衢大道和王府附近,道旁更是早早便挤满了男女老少,就等着摄政王迎女将军,热闹之情状,堪比元宵。 姜含元独自身处驿舍,一身嫁衣,立于窗前。 窗外远处那道隐隐虹影,便是渭桥,连渭水南北两岸,是长安通往渭西和渭北诸多州郡的中央主道。千百年来,或西行,或北去,或迢迢奔赴黄金殿,红尘紫陌间,就是在这里,长安客来来去去。失意人的离别酒,得意者的马蹄疾,在这古老渭水的桥头之上,日复一日上演,周而复始,如桥下之川,永不断绝。 暮色渐渐浓重,积雪垂枝的桥头柳上,忽然亮起了特意为今日而悬的第一盏灯笼。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几乎是在错眼间,桥上次第亮满了灯,一盏盏鲜红果,又一只只红色巨眼,漂在了泛着淡淡雪色的渭水上空,悠悠荡荡。 耳边传来叩门声。是侍郎何聪亲自来请,说摄政王领着迎她的翟车已到,此刻就在外头等候。 她知道的。片刻前,耳中已飘入那肃穆而平和的钟鸣礼乐之声。 “出来了出来了!” 远远错落立在高处翘首张望的长安闲人起了一阵骚动。 暮色朦胧,红光满天。在前的两名引导侍人各持一面金羽翚扇,相互斜交,挡了姜女,但在人走出围帐的短暂一刻,隐隐还是能觑见个大致。 竟好似不过只是普通女子的样子,并不见传闻里的身高八尺腰阔十围金刚状。人群再次骚动,或失望,或讶异,或怀疑,噫叹之声此起彼伏。 来接她的翟车已经停在门外。那车,车身宽大,前后金饰,车障的红绫之上,绣满了金地的云翟图案,就连高大的车轮轮辐之上,也绘着朱牙,周围火杖映照,金碧辉煌。 姜含元登上了这辆婚车。在礼赞声中,车帷落下。大队的仪仗前引后随,车前一名身穿缁衣的驭人坐定,挥鞭,前方那披着金络玉辔的一排骏马便起了蹄,车粼粼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圆月,皎若银盘,升上长安的夜空。 翟车穿城门而入,掺着嬉笑和呼唤的喧嚣声骤然放大,浪涛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人彻底淹没。长安的街市,本就万家灯火,今夜更是辉煌灿烂,火杖映亮了半城,夺走了月辉,红透了残雪。那光沁入了车外覆满的锦帘,车里也朦朦胧胧了起来,人若浮于一个虚幻的梦境。 车轮不紧不慢地碾过道上平铺的条石之间的缝隙,微微颠簸。姜含元上车后,便感到有些疲倦,靠着,阖目,忽然,夹杂着阵阵“千岁永安”的喊声,前头道路两旁,又起了一阵如雷般的群呼。那是民众为今夜这位正骑马行于大道中央的摄政王的风采所夺,自发欢呼。 “阿娘!女将军在哪里!我怎没看见?她会在月圆之夜化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圆!若她吃了摄政王,那该如何是好——” 在前头那如海的呼声里,车外的道旁,忽然隐隐飘来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声。童音尚未结束,便猝然消失,应是被身旁的母亲捂住了嘴。 姜含元本被马车颠得有了些昏昏欲睡之感,那童子的嚷声,倒是叫她醒了些。她忽然觉得,这趟长长的,令人除了疲乏还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终于变得稍稍有了几分趣味,因这一句烂漫无忌的童言童语。 束慎徽据说颇得民心。看来确实如此。月圆之夜,连长安城里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忧心。 放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也不知是说给那忧心忡忡的童子,还是此刻车前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摄政王府的背影。 就算那个叫姜含元的人,便是真的能够月夜化身,她也不会吃了那人。 从她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上了战场这个修罗地,她没有任何先天优势。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会比别人付出更多,心志更加坚忍。手磨出血泡,那又如何,自会结痂愈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结痂。反反复复,终有一日,当双手覆满了厚茧,便再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岁,读兵书,参过战,杀过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滚打。她总是沉默的,从早到晚,满头满脸的灰和土,身上带着摔打的淤青,还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巴和汗水的混合味,看起来,和身边那些因家贫无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军伍的小卒没什么两样。周围的人也习惯她的存在——大将军那个受过狼哺的女儿,自然天生就是异于常人的。她仿佛成了一个超越性别的特殊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乐王北巡抚边,来到了雁门郡的西陉关。 安乐王时年刚满十七,未及弱冠,犹少年之身,容貌美而清举,举止贵而文雅,人人以为他会高高在上,姜祖望更是颇多顾虑。皇家中人面目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很快,随着安乐王的到来,一切顾虑皆消,无论是他初到宴饮便下到军营与军士笑谈共饮的潇洒随和,还是随后表现出来的器局与风度,都无不令军营上下,为之折服。 他将在此停留半月,姜祖望本为他只会在西陉关附近巡视,便于城内准备了一处精舍,不料第一天过后,他便舍了仪仗,沿北境,走遍东西各个重要塞点,无一遗漏,天黑,人若还在路上,便就地于野地宿营。最后归来,他又出西陉关,抵达当时还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离地观看对面的地形和布防。 那天天气晴好,北狄哨望很快发现了高地上的人,引来弓兵,联排齐发,一时箭簇满天,自对面射来,那箭矢划破空气发出的密集嗖嗖之声,如疾风暴雨,当头压顶。 距离过远,射来的箭簇最后只落于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这般阵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随众当中少有不变色者,他却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动。狄营守军终于放弃射箭,却是心有不甘,于是便用学到的中原话大声谩骂,骂声不堪入耳,随风隐隐传到。 当时同行众人,包括姜祖望,再次变色,这回却因怒气,恐安乐王会被冒犯,便欲召来弓兵,以盾护身,前出十数丈后组织回击,如此,箭应当能够射到对面,不料,却被阻了。 “今日便是将这些跳梁小卒悉数射死于眼前,又有何用?” 身量犹带几分少年清瘦感的安乐王,望着对面那些不停谩骂狂笑作羞辱状的狄兵,平静地如此说道。 “大将军,箭且留着,待到他日,一并射回,也是不迟。” 诚然,组织回射本就是意气之争,并无实际意义。姜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只是因为对面羞辱太过,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这位皇子的颜面罢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这趟陪同的巡边,已令姜祖望对这位少年皇子生出颇多敬意,但这一刻,他还是讶异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的少见的隐忍和冷静。 安乐王的话说得平淡,如随口之言,但在那一刻,姜祖望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倘朝廷将来能有安乐王这般的人主事,那么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长的犹如见不到头的二十年后,或有一天,他终将能等到出击的希望。 自然了,这一切都和姜含元无关,不过,倘若硬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倒也确实不是完全没有。 因为安乐王到来的缘故,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就从云落赶了过来,参与觐见。 他的全部行程结束,外祖父归去,她送行,一直送出去老远,这才依依不舍地回来。记得那时天正傍晚,夕阳如火,她在距离西陉大营十几里外的一处野道上,遇见了安乐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马,鞍角悬弓,身畔随着和他同行的伴驾驸马都尉陈伦,带七八名随从,都是侍卫。 她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事已毕,归京前的最后一日,欲独游一番,令姜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应是外出归来,却不知为何,停马于道,似在商议着什么事。 姜含元在他到来的第一日,曾隔着迎他的大队人马远远看了一眼,认出人,不欲碰面,转马要改道离去,却已被对面的人看到,一名侍卫冲她喊,“你,过来!” 姜含元只好下马,走了过去,朝对面那被拥在中间高坐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礼。 “西陉大营的兵?”他打量了她一眼。 “是。” “何营 ?” “步卒。” “多大?” “十四。” 她撒了个谎。 那些年暂无大的战事,朝廷为繁衍人口之计,有官府不得征召未满十四男丁入伍的条文。但在民间的许多贫寒人家里,或为吃饭,或为求功,还是会有小于这个年纪的男丁投身入伍,军营里若是查出,通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 她那时的个头,站直了,也堪堪只及他胯|下那匹白色骏马的马背。她见他似又瞥了一眼她的身量,显然,不信她关于年龄的回答,却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知道灵丘吗?”他问。 灵丘是战国赵武灵王之墓,赵国第六代君王,胡服骑射,提缰挎弓,南灭长期得到强邻支援的中山,粉碎了强邻利用中山牵制赵国的意图,北上则大破楼烦林胡,设无穷之门,一时英雄无二。惜家事却优柔寡断,酿成内祸,最后竟以主父身份,壮年被儿子活活饿死在了沙丘宫,死后也不能入王陵,被远远地独自葬在了这片昔日他曾纵马驰骋过的边地,引后来的无数文人墨客凭吊,幽思怀古,悲慨不已。 姜含元点头,指东北方向,“有条近道,路难走些,但骑马一日可到。” 少年安乐王顺着她的所指,遥遥眺望了片刻远处夕阳里的灵丘方向。 “你替我带路!” 他回过头,说道。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5 章(颜若朝华。...) “谨美,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去吧。”一旁的陈伦望了眼落日,出声劝阻。 “慎徽”,意恭谨宣美,所以他字谨美,以呼应其名? 姜含元便想到了自己几个月前刚读过的书,正微微走神,耳边又响起那少年皇子的说话声:“赵雍尅定祸乱,以其一人之力,抬赵国跻身于乱世七雄之列,以其功业,称一代雄王,委实不过。若是明日去,便要后日回,回京整整推迟两天,不妥。既想到了,又一夜能到,不去祭拜一番,未免遗憾。” 他向好友如此解释了一番。 陈伦字子静,是朱国公的世子,比安乐王大几岁。他去年娶了贤王之女,因妻破格得封永泰公主,他便也做了驸马都尉。他和安乐王二人平日关系亲厚,既是伴驾,也是老友,私下常互称名字,知他是性情中人,既如此说了,便不再劝阻,应是。 姜含元却不想替他们领路。她以为他们只是问路,便是去,也要明日动身,不关己事,所以才随口指了下路,却没想到这位安乐王竟说走就走,要连夜上路。 早知如此,就说不知。 她便闷声不动,想寻个理由推脱,譬如说,自己记不清具体的路了,刚要张口,他却误会,以为她担忧不能按时归营要受惩罚,目光落她脸上,“你不必害怕,等回来了,若有人问,本王定会替你解释。” 夕阳在旁,金色余晖照在少年皇子这张俊美的脸上,眉目若染一层光辉。 望着面前的这张脸,便如鬼使神差一般,拒绝的话,姜含元竟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张了张嘴,慢慢闭上,最后默默上了马,带着这一行人往灵丘而去。行了一夜,只在中途短暂休息,终于,于黎明的破晓时分,来到了那座丘陵之畔。 古赵国的雄威王气,早已随了漫长岁月,被风吹散而去。昔日的赵王之陵,现如今,也不过一座枕着荒山的野地隆丘而已。 正值北地深秋,天光微明,山月苍白,仍淡淡地挂于山巅之上。人立于高台,极目远处,只见旷野苍莽。一阵秋风掠过,陵畔荒草飒飒,野狐走兔,满目尽都荒凉。 虽行了一夜的路,但安乐王看起来丝毫没有困乏。他迎着带了浓重秋寒的晨风,在那一座黄土隆丘之前伫立。良久,姜含元听到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昔年功盖世,今我秋草黄。酌酒浇王土,不老惟青山。” 他自鞍袋里取了壶酒,拔塞,高高举起,对着对面土丘,浇酒于黄土之上。 “回吧!” 酌酒毕,他道了一声,转头欲去。陈伦便唤侍卫。姜含元也跟了上去。忽然这时,一只自北向南的雁影从一片云中穿出,出现在了头顶秋日清晨的天空里。 他仿佛被勾出兴致,停步,仰头,目不转睛看着空中之雁,抬起一臂。 侍卫会意,知安乐王命将他的弓箭取来,奔去,从鞍角上将那一副挂着的弓箭取了,又飞奔回来,递了上去。 他接过,拉弓,搭箭于弦,簇锋随了顶上之影,缓缓移动,瞄准待射。 空中的飞雁仿佛感觉到了不详的杀气,忽地发出一声长鸣,状似哀警。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目光锐利,扣着箭杆的拇指微微一松,就在他意欲发射之时,刚才的那堆云里,竟又飞出来了另只大雁。 后雁鸣叫不绝,极力追赶,很快,双雁汇合,振翅急飞。 姜含元望着,见他继续瞄了片刻,却始终未发,最后竟松了弦,慢慢地,放下弓,似是放弃了射雁之念。 臂落,他却又仿佛有些不甘,眉微微一挑,忽然再次举弓搭箭,这一回他不再犹豫,拉满弓,弦绷得笔直,“咻”的一声,羽箭飞出,撕破空气,如一道白光,朝着头顶射去,眨眼便到双雁之旁,却是从中间不偏不倚笔直飞过,又射了数丈之高,直到力尽,远远地,最后方从空中掉落,消失不见。 饶是如此,双雁亦是受了大惊,鸣叫声中,翅膀胡乱扑腾,纷纷扬扬,飘落几簇翅羽,又在原地旋了几圈,这才仿佛惊魂稍定,急急忙忙,一并仓皇继续往南飞逃而去。 安乐王这才放下了弓,目送那一双远去之雁,笑了起来。 陈伦见状,不解。 “谨美,你这是何意?” 安乐王将弓箭抛回给了方才替他取弓来的那侍卫,“本以为是只孤雁,不料却是双雁。天寒地北,前途凶险,竟也双双对对,相互守望至此,实是不易。罢了,放过吧。不过,箭既上了弓,便无回撤之理,故射了出去,吓上它们一吓,也不枉白废一箭。” 陈伦性情稳重,听罢解释,对安乐王这还带了几分少年气的举动感到有些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道,“谨美你的箭法较之从前,又有精进。” 安乐王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之声。 他似乎是个喜欢笑的人。 “子静见笑了。不过,论及武功,想来我唯一还能勉强与你一较高下的,大约也就弓箭一项了。” 陈伦也笑道,“这却不敢当!殿下你自谦了!” 他二人谈笑间,侍卫牵来了马,他翻身上去,挽缰收辔,正要催马而去,似是想起了那名昨夜替自己带了一夜路的小兵,回头看了一眼。 姜含元还在原地翘首,望着双雁离去。 这是一个北方秋日常见的晴朗清晨,雁南去的那个方向,霜天破晓,山头下的朝阳尚未跃出,但那喷薄的光,却已染云为霞,令附近那高远的深蓝天穹也泛出了层层的透粉之色,宛如春日里的一片淡樱雾海。 她曾无数次早起,在这样的清晨里操练,埋头学习各种作战和杀人的方法。 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她抬起了头,然后,她见到了如此一个轻盈而光彩的边塞深秋的霜晓天。 “喂!上路!”一名侍卫高声催她。 她看得入了神,突然听到催促,扭头。 安乐王和众人都已坐在了马背之上,在看自己。她迈步要走,却又见他忽然抬手,朝自己勾了勾指。 她只好朝他走去,停在了他的马前,距几步之远,仰头问:“殿下何事?” “还能跟的上吗?” 姜含元:“能。” “姜祖望练兵,果然还是不错的。”陈伦在旁插了一句。 安乐王没接话,只微微低头,目光从她因行路一夜而被寒霜打湿的头发和泛潮的衣领上掠过,随手便解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烟湖色厚缎外氅,朝她抛了过来。 “呼”的一下,这还带着原主体暖的衣物,倏然罩落在她寒凉的肩上。她的鼻息里也冲入了一缕极淡的,但确确实实存在着的若沉香般的熏香气味。 姜含元闻惯自己身上的泥巴汗味,一时之间,反而不习惯这仿佛陡然间将自己笼罩住的干干净净的沉静的香气。 她整个人陡然发僵,立得笔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抛来的外氅,相较于她那时的个头和身量,也委实过大了,搭上她肩便往下滑。快要掉落到地,她方惊觉,猛地伸手,一把紧紧攥住了。 她这模样落入他的眼里,大约甚是可笑。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在顶上那片破晓的霜天之下,颜若朝华。 “小娃娃,马骑得不错,路也带得不错。还看甚?回了!” 他用嘉奖的语气道了一句,随即丢下了她,骑马而去。 姜含元怔了片刻,忽然回神,胡乱卷起外氅,急忙也上马,追了上去。 那天他们是在傍晚回的。姜含元不欲让他知晓身份,回到了昨日相遇的那个地方,便从后追上归还了衣物,随即转向,就要脱离队列。 “站住!” 她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她回过头,见他从腰间解了一面玉佩,朝自己一把抛掷了过来。 “小娃娃,这是带路酬谢!你年纪尚小,不足以入伍,看你也呆头呆脑,若真打起仗来,怕是要送命的!若是因家贫投的军,拿着这个回乡,寻最大的一个官,就说是本王给的,换几亩田地想必足够,往后便在家中好生侍奉双亲,过几年,娶房妻室,胜过你军伍卖命!” 那少年说完,便挽缰纵马当先一骑去了,陈伦紧随其后,其余人呼啦啦地跟上,一行人疾驰归营,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耳中忽然又涌入了一阵极大的欢呼声,姜含元感到身下的马车放慢速度,最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知道,她这一趟漫长旅途的终点——那从最初的安乐王府更为祁王府,如今又被称作摄政王府的地方,终于到了。 稍顷,她面前的这扇车门将会从外被人开启,那名为束慎徽的男子,将会来引她下去,礼成,随后,便是只有二人相对的这个漫长的夜了。 她再次闭目,在心里估算回去的大概时间。 摄政王府的大门大开,门前高悬红灯,从门里望去,一条长长的,两侧燃满了庭燎的通道,如火龙一般,将门里照得辉煌若昼。 摄政王下马,朝婚车走去,即将引着他新娶的王妃进入这道门。 驸马都尉陈伦,身兼京城天门司新掌和摄政王多年伴驾两种身份,今晚这样的场合,自是随行同路。 但这一路,他的精神,一直绷得紧紧,丝毫不敢放松。 齐王束晖去年秋“暴毙”之后,向朝廷检举宗室成王极其党羽的折函便没有断绝,牵涉者众多,最初连安北都护姜祖望都在其中,称其与成王有多年私交。后来摄政王将娶姜女为妃的消息被证实后,姜祖望才退出了被弹劾的名单。随后,两个月后,也就是去年年底,成王再次被人检举,私募兵马证据确凿,成王知无退路,仓促间于青州举事,不过半月,事败,成王自裁,一脉子孙连同党羽宗族皆被诛杀,其余发徙岭外,终身不得归朝。 祸乱虽已消弭,保不齐还有遗漏的余党残孽妄图反扑。今天这样的日子,人多事杂,他岂敢懈怠,从渭桥入城到摄政王府的这一路,除了常规出动的两司和禁军明卫,沿途更是安排了数以千计的暗哨,严密监视道路两旁围观人群以及房屋,包括屋顶,以防有人潜伏生事。 终于此刻,摄政王及姜氏王妃的翟车仪仗,这一列浩浩荡荡的人马,到了府邸大门之外。 入了这扇大门,今晚这一场全城瞩目的盛大婚仪,便算是圆满度过了。 陈伦站在自己的位上,目光从正走向翟车的摄政王的背影上挪开,又扫了一遍周围。 婚仪赞礼是来自礼部和鸿胪的官员,众人身着冠服,各就位置,正候着摄政王迎婚车中的姜女下来,随后入内。 今晚,能近身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员,上从眼前这几位当朝第二品,下到各部随行和守卫,全部都是被暗中查了个底朝天的,没有任何问题。 王府正门的周围,道路空阔,没有死角。 陈伦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这时,目光扫到了对面数丈外的路口,忽然一定。 那里聚着今晚追随迎亲翟车观礼的众多城中百姓,全部的人,都已被拦在预设了路障的路口之外。然而这时,却见一名童子竟从人群里脱了出来。 从陈伦这个距离看去,童子六七岁的模样,看着像是调皮,脱离了大人的眼目,独自向着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不待陈伦发令,在那路口最近的地方,立刻便有两名守卫上去,意欲将那童子阻回。 不料,童子似磕绊了一下,人扑摔在地。守卫弯腰欲捉,那童子却忽然作抱团状,整个人在地上如同一只球,滴溜溜竟从其中一人裆下穿了过去,接着继续朝前滚动,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陈伦双目瞳孔骤然缩紧。 他已看清楚了。这不是童子,而是一名侏儒! 在遍布长安的乐坊和酒肆里,并不乏这种以自身残缺来逗人笑乐换取生计的伎人。但今夜出现在这里,伪装成童子,什么身份,显而易见。 路口周围的另外七八名守卫也已反应过来,和方才那抓空了的两名同伴一道,齐齐飞身而上,朝那还在往前翻滚的侏儒涌去,迅速合围。 侏儒被迫停住,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自衣下抽出了一支弩机。 刹那,一枚箭簇发射而出。 弩机射程不及弓远,但在有效的距离内,其速度和力道却胜于弓箭。经由特制弩机发射而出的弩|箭,甚至能从人的前胸贯穿后背而出,力道极是恐怖。 陈伦不顾一切,朝距自己不远的摄政王扑去。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纵然已是倾尽全力,他还是没能追上这枚如疾风暴雨般射出的箭。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他的一双眼睛之前,如一道闪电般掠过。在掠过的那一刹那,暗沉的冷铁簇锋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道幽幽的蓝线。这是剧毒的颜色。这支毒箭,又从站得更近,却分毫没有觉察的礼部主官和几名仪曹的身畔继续掠过,朝着前方那道已停在了翟车前的背影,疾射而去。 陈伦的心脏因为灭顶般的极度绝望和恐惧之感,几乎要在胸腔里爆裂。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因血液的冲刷压力而发出的轰轰之声。 翟车内,姜含元猛地弯腰撩起裙摆,疾如闪电,一把拔|出她从不离身的匕首,纵身正要破门而出,这时,那名停车后便悄然隐在车厢侧旁原本如同无物的驭人,已从暗影里纵跃而出,五指暴张,手过之处,便自方才坐过的座底之下,抽出了一把刀。 已激射到近前的弩|箭在空中两断,后部箭杆旋转着,戛然坠落,那前端的箭簇,则是扭了方向,劲道却依旧未消,伴着一道沉闷的噗声,深深地射入翟车旁的一片暗影地里,只余一截断杆,露在地面之上。 火杖照出那人脸容,却原来是禁军将军刘向。今夜他竟亲自充当了摄政王大婚所用翟车的驭人。 而这一切的发生,从头到尾,不过就在一个气息的呼吸之间。 此时,王府大门前正主持着礼仪的礼赞才刚刚反应过来,主官和身后左右的一群人猝然停下,面露惊恐。至于路口百姓,视线被围拢而上的守卫遮挡,更加不明所以,只道他们兴师动众,围捕一名误入禁区的顽皮小儿,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姜含元止步在了车门之后。很快,她就听到车外那在片刻前中断的祝辞声恢复了。有从人上前启门。她迅速后退,弯腰,才藏回了匕首,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便骤然明亮,车厢里猛地涌入了来自王府大门内那跳跃着的辉煌的庭燎之光。 面前那两扇绘着描金翟云纹的厢门,从左右两侧,被两名礼官开启。 摄政王束慎徽一身礼服,端正立于车前。 车门开启,他举目,望向车内的那名女子。 她的指松开了匕首的把柄,抬起头。 二人便如此,一下四目相对。 庭燎的灼灼之光,连同车门口的来迎她的这男子的影,也跃映入了她的一双瞳仁之中。 便如片刻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的目光清炯,眼一眨不眨,注视着她,举臂,向着车里的她,伸来了他的一只手。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6 章(“请摄政王知悉。”...) 这只手净若洁玉,骨节匀停,生得如同其主一般好,此刻掌心朝上,修长的指以自然的方式微微舒展,停在了姜含元的面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姜含元慢慢站直身体,目光从这只手上收回,转向车外之人。 他始终注视着她,当二人再次四目相对,他的面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颔首了一下,是为致意。 姜含元没有回之以笑,但也没令他等待太久。 在车外投来的许多目光注视里,她慢慢地,向他伸去了自己刚刚才松开匕首的那只手。 他便收拢五指,轻轻握住了她予以回应的手,牵住,带她下了翟车。 姜含元的手,是粗粝的,指掌覆茧的手。但被对方握住,二人指掌不可避免相互贴碰,她却仿佛感觉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这男子手心处的肤暖。这令她不适。 足落地,她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靠了些过去,二人袖下那本就只是虚虚相握的手,自然便相互脱离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他也收回了他的手,随即微微偏脸,朝向她,又低声提醒前方台阶,便如此,引着她,跨入了摄政祁王府的大门。 片刻前发生在门外的那一场意外,如向广阔湖面投入的一粒石子,只在大门近旁引出一阵小小骚动,很快便归于无痕,便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婚礼循着既定步骤进行,隆重而肃穆,最后,二人被引入新房,礼赞奉上了合卺之酒。 这是婚礼中最重要,也最受重视的一个步骤。 盛酒的一双合卺尊,通体以白玉雕作,高足相联,双杯之间,又有玄鸟立足于其下的瑞兽之背,祥瑞皆作庄严之貌,二杯便如此,左右相互贴依,紧密无缝,静静地置于铺了绛锦的案面之上。 他率先双手端取起了左杯,礼服大袖之中的双臂平举,以标准而优雅的动作徐徐抬高,最后停于他的胸前,目光随即望向他对面的新妇,静待着她举杯。 姜含元的目光落在余下的那只杯上。 本为天南地北客的陌生男女,饮了这杯酒,从此便就共一体,同尊卑,相亲爱,不相离。 她伸出双手,也稳稳地端起了这盏为她而留的玉杯,若他那般平举于胸后,抬起双目,平静地对上了对面这男子的目光,在礼赞的称颂声中,和他相互行礼,随即将杯送到唇边,一口而尽。 放落合卺玉尊,至此,二人结成了夫妇。 礼官退出,侍人放落一道道的帷幕,将今夜的新人留在内室的深处里,随即悄无声息,亦退了出去,房门闭合。 重重帐幔深垂,正对着床榻的那面墙前,摆了一座硕大的落地鎏金卷枝烛台,烛台上燃满红烛,光耀灼灼,满室纁金,争相辉映,照着床榻前剩下的那两个人。 二人依然保持着方才礼赞退出前的样子,并肩坐在榻沿之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身后,那两道被烛光投映在了红帐深处的影,如一双跃然上墙的画,一动不动。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静悄悄,不闻半点声息,忽然,一支红烛的火苗爆了朵灯花。 伴着一道轻微的“哔啵”之声,烛火晃了一晃。 男子的身影也随之动了一下。 他转过了头,望向身畔之人。 “何侍郎道你一路甚是辛苦,实在是有劳你了,今日事又多,你想必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他开了口,率先打破沉默,对她如此说道,神色极是自然,语气极是温和。说完他先起了身,走到床榻旁的一架衣帽挂前,背对着她,微微低头,开始自己解起了腰间的束带。 随了他的动作,安静的内室里,起了细细的来自带扣和衣物相擦而发的窸窸窣窣之声。 “殿下,我有话说。” 束慎徽解带毕,抬手正要挂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他的手停住,转头,见她已站了起来,双目望着自己。 他面上并无任何异色,只示意她稍候,重将方才解下的腰带束了回去,略略整了整衣物,全身重归整齐后,转过身,向着她,面含笑意:“何事?” “殿下何以择我为妃?” 姜含元问。 他目光微动,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殿下若是不便,无须答我。我这里有几句话,和殿下说明,也是一样。” 她继续道,“父亲,自然了,还有我,从前未曾对朝廷有过半分不忠。从前如此,现在,将来,亦会是如此。今我忝据摄政王妃之尊位,殿下你的善意与期望,父亲与我皆是明了,铭记于心。金瓯伤缺,至今未补。姜家人既身为武将,又幸逢明主,纵然以躯报国,也是在所不惜。” “以上,请摄政王知悉。” 她的语气平静,神色坦然。 她说话的时候,他面上原本含着的笑意消失,神色转为严肃,目光直落她脸。 她也望着他眼,没有任何的避让,便如此,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他凝定的肩忽然略略动了一下,缓缓点头。 “甚好。我会将你父女二人的忠心,上达到陛下面前。”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如他素日里与大臣对话似的口吻。 “末将代父亲多谢摄政王。” 姜含元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全礼。 他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应是笑,算作回应,随即便停在了原地,既没话,也没再继续片刻前那脱衣解带的动作了。 她也不动,行完礼后,站直,依然如方才那样,立在榻前。 就这样二人相对,默立着,忽然,似有一缕暗风从外间而入,竟透过了重重的帷帐,侵入内室,惹得烛焰大片跳跃,二人烛影亦随之在锦帐里轻晃。 内室里的气氛,忽然好似也凭添了几分尴尬。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那张阔榻上的锦绣被衾,微微清了清嗓,再次开口:“姜氏,那么……” 他略略一顿。 “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却也无需她的回答,问完了,便不再说话,默默转过身,再次背对着她,又一次开始宽衣解带。 只是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束带扣绊卡住,过程似乎不顺,许久,方解落了他身上的那枚文玉腰带。 他一手执带,悬于架上,又低头,慢慢地除着最外层的衣裳,这时,听得外间传入了一道谨慎的轻微叩门之声。 “何事?” 他停了手,转过头,应声发问。 前来叩门的是李祥春。 “启禀殿下和王妃。陛下来了,人就在外。” 那老太监在外间门外说道。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好似陡然间松了下来,迅速又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带,很快系好,随即转向她,用带着几分歉意的口吻解释道,“陛下应是听闻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亲自来了。我先出去瞧下。” 他说完话,神色已恢复成了他一贯的沉静,迈步朝外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住了,再次望向她。 “姜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管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几重纁赤帷帐之后,伴着轻微的开门和闭门声,脚步渐渐远去。 正如束慎徽所言,少帝束戬是为今晚在摄政王府大门之外发生的那件意外而来的。他人在宫中,一听到这样的事,当场便惊怒,性子又急,根本就等不到明早,立刻出了宫,直奔摄政王府来了。 李祥春跟着束慎徽朝外走去,低声不住地告罪:“……老奴无能,实在是劝不回陛下。老奴若再不来请殿下,陛下自己就要闯入了……” 束慎徽双目望着前方,没有应声。很快,转到了少帝所在的昭格堂。 这里是他平日用作见客的一处堂院,未经允许,外人不可擅入,所以此刻,通往内里的那两扇双柱间的门虽开着,刘向却没敢进去,带着人,正等在台阶下的游廊附近。 他今晚已审完那名刺客了。 侏儒儿应是死士,被拿后,意欲咬破口里藏的毒丸自裁,却哪里逃得过刘向的眼,捏开下颌取了毒丸,随后亲自讯问,酷刑加身,不料那侏儒儿竟是个天聋地哑,一无所获。与此同时,天门司下暗门中的人去往长安城众多伎坊里的讯问也无成效。之前无人见过这名侏儒儿。 结果并无太大价值,加上今夜又是摄政王和王妃的洞房之夜,刘向陈伦等人便没敢来扰,碰头后,打算明日禀报。不料少帝收到消息,召他入了宫,盘问一番,怒火冲天,直接就连夜出宫,来了在这里。 刘向岂敢阻拦皇帝,只好同行,一路跟了过来,这会儿立在堂外,远远看见一身礼服的摄政王从远处走了过来,忙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他……” 束慎徽没等他说完,摆了摆手,上台阶,入了昭格堂。 少帝束戬此刻正在厅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已,忽然顿脚,拔腿就要出去。 王府里的小侍张宝,正弯腰缩脖地猫在门旁的角落里,窥着厅内的少帝,见他跨出了门槛,似乎是要直接闯去新房那边了,急忙出来,噗通一下跪在了槛前:“陛下!陛下!摄政王和王妃在洞房呢!” 少帝没提防门外突然窜出个大马猴似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火了,抬脚就要踹过去,那脚都踹到了张宝的胸前,最后却又硬生生地停住,顿了一顿,放了下去。 少帝从前常出入王府,张宝也常跟在他后头走动,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自己今晚这是沾了摄政王的光,否则,少帝这一脚,怕不早将自己踹下台阶滴溜溜滚做圆子了,急忙又磕了个头,“奴婢爹爹已去了,陛下可再等等?若就这样过去,万一……万一……怕是有所不便……” 少帝年后便十四岁了,长于宫中,于男女之事,自然也非懵懂不知,听这张宝吞吞吐吐仿佛意有所指,皱了皱眉,抬眼望向堂门的方向,恰见一道身影朝里走来,眼睛一亮,立刻绕过张宝,冲了出去,几乎是扑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三皇叔,你可来了!担心死我了!你没事吧?” 束慎徽说自己无事,入内。堂中灯火明亮,束戬见他衣着整齐,面带笑意,观之确实和平常一样,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实在是太险了!三皇叔你没事就好!” 放下了心,他又想起听来的关于当时情景的描述,虽人没在近旁,却也心有余悸,牙齿根都咬得吱吱响了,恨恨地道:“不必问了!除了高王成王余党,还有谁要置三皇叔你于死地?看来前次杀的人,还是不够多!”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7 章(“休得胡说八道。”...) 少帝猛地回头,目露凶光,噔噔噔走到束慎徽面前,“三皇叔,青州贼人死猢狲散,纵然还有余孽,料没那么长的手,敢就这么伸到长安来。不是我记仇,此事必是高王儿孙干的!表面老老实实,背地对三皇叔你下手!万幸今晚三皇叔你无碍,若是万一有个不好,他们便可纠集余党,浑水摸鱼,到时候怎样还不知道!” “他们这是老寿星上吊,自己找死!莫再耽搁下去了!这就将人全都捉了!好生讯问,只要问下去,总是能查出证据的……” 他是个极端的性子,记好极好,记坏,那就是睚眦必报。正怂恿得起劲,刘向现身停在堂门之外,朝里张望。 束慎徽看见,示意他进来。刘向匆匆入内。 “何事?” 刘向向二人行礼:“陛下!摄政王殿下!方才传来了一个消息,灵寿郡王突然疯了。” 少帝“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只卵蛋。 “什么,疯了?”他双目睁得滚圆,怪叫了一声。 刘向点头:“禀陛下,说是疯了。” 高王后院女子众多,子嗣却是单薄,据说是因早年受伤,损及了阴私,故只得一个成年的儿子,便是这灵寿郡王。 束慎徽看向他:“怎么回事?” 刘向便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讲了出来。道那灵寿郡王今晚获悉摄政王遇刺的消息,两眼发直,魂不守舍,将自己一人关在了屋内,家人觉着不对,闯了进去,发现他竟悬梁了。解下来后,人是救了回来,只是醒来,胡言乱语,看着竟是失了心疯。 少帝错愕过后,冷哼一声,“我看是做贼心虚,故意装疯扮傻,想要脱罪吧?” 刘向低头:“微臣不敢断言。” 这消息委实意外,方才他听手下来报的时候,也觉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好似也是有迹可循。 高王暴毙后,据暗探监视所知,这灵寿郡王闭门谢客,至今一步也未曾出过门。据说惶惶不可终日,日夜不得安眠,听到门外有类似锁甲铁环之声,便就胆战心惊,战战栗栗。上月病倒了,太医屡诊,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今晚突然出了如此大事,他若不是被少帝说中,装疯卖傻想要脱罪,那便极有可能是恐惧过度,真的迷了心智。 “三皇叔!他定是装疯!还有他那个儿子!不是猖狂得很吗,连送进宫的贡品他都能拦!今晚你遇刺,一定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少帝转向刘向:“去!立刻把这父子给抓起来,朕叫他再装疯!” 刘向口里应是,眼睛偷偷望向摄政王。 束慎徽沉吟,“陛下,不必这么急,便是当真有关,人也走不脱的。既然道是人不好了,何妨叫太医再去瞧瞧,看情况究竟如何,再论也是不迟。” 少帝看着有些不甘,却也只好从了他的话,“也罢,那就照三皇叔你说的,我看他能装到几时!” 刘向得了话,正要出去办,忽然听得摄政王又叫住了自己。 “你叫人传话给兰荣,让他带着太医过去,就说是陛下的关心,过去了,瞧瞧究竟如何。” 兰荣是兰太后之兄,少帝之母舅,刚被提拔执掌地门司不久,和陈伦一道,被视为摄政王之左膀右臂。 而郡王论辈,是少帝的叔父。 让兰荣去探病,人选最好不过。 少帝喜道:“对对对!还是三皇叔你想得周到,这个安排好!舅舅见多识广,定不会叫他给混过去的!” 摄政王笑了一笑,示意刘向去办事,待刘向去后,转向少帝:“陛下,不早了,臣送你回宫。再不回,若叫太后知晓,她怕是要担心的。” 束戬今夜出来之时,确是满心担忧和焦急,又恨那高王一家恨得厉害,简直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心想把人抓起来,但此刻的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哪肯就这么回,“无妨无妨!母后时常教导我,要我听三皇叔你的话,多多亲近,今晚出了这样的事,我来看三皇叔你,她知道了,夸奖都来不及,有何可担心的……” 他口里说着话,转头朝新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三皇叔,戬儿来都来了,不叫皇婶一声,若就这么走了,岂非失礼?先前不是你说的吗,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你就让我喊她一声,喊完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回宫!” 虽说明日也能见到姜家之女,但他实是对女将军好奇至极,人都来了,又近在咫尺,不立刻看上一眼,怎能甘心。 束慎徽见侄儿就是不走,还振振有词,也略头疼,想了下,招来张宝,吩咐了一声,张宝应是,退了出去,拔腿就往新房方向跑去。 摄政王从前的寝卧之处就和这里不远,在昭格堂后面的涧月轩里,他应颇是可心,已住多年。这回新婚,张宝本以为婚房取熟也会设在涧月轩,不料却改了地,换成王府东向的一处名为繁祉的院中。 那处的建筑自然也是好的,前庭后院,论占地和装饰之奢,甚至胜过涧月轩,确也适合用作新房,但已多年空置,且两处距离有些远,中间不但隔着两道院墙,还要经过一个池园。从一头到另一头,若不用跑,一个来回,怕一盏茶的时间都打不住。 张宝怕让少帝久等,撒腿飞奔,一口气跑向繁祉院。 新房里,束慎徽出去后,姜含元自然也没休息,除下头冠,站在窗前,推窗,眺了出去。 窗外是个庭院,占地极大,今夜虽悬满灯笼,红光映着冬枝,枝上的积雪也宛若簇簇红梅,远远望去,流光溢彩,但大约是地方太大了,此刻也不见人的缘故,那团团朦胧红光,非但不见喜气,反而凭添了几分寂寥之感。 忽然,她回头望了眼外间,再等待片刻,转身穿过重帷,出了内室,打开门。果然,一小侍模样的人就站在门口,举着一只手,要敲不敲,喘着气。 她方才就是觉察到了门外隐隐传入的这气息声,等了一会儿,索性自己过去开了门。 张宝片刻前就到了这里,手举起,欲敲门,又止,再欲敲门,又一次止住,比划掂量,该用何种方式来敲门,好让那位此刻应当正在门里等待着摄政王回来洞房的王妃不会觉得自己唐突可厌。 正揣摩着,冷不丁门开了,抬眼,见女将军竟自己开了门,人便站在门内,目光望来,心便一慌,急忙缩手,后退躬身。 “启禀王妃,是殿下叫奴婢来的。方才陛下想见王妃之面,殿下就差奴婢来问一声,王妃是否方便。若得便,他便引陛下来此。此间不远,有处正屋,劳烦王妃可移步前去。” 张宝传完话,低头垂目,不敢平视,心里对这位女将军,充满敬畏。 倒不是女将军外表骇人,或是气势压顶,把他给震慑住了。相反,今夜第一眼瞧见时,这个也算是见过各种大世面的小侍还极是意外。此前听多了关于女将军的传言,他便难免也先入为主地有了想象,却没想到女将军乍看去,便和普通女子无甚两样。不但如此,她也不是张宝之前想象的浓眉大眼貌。女将军的眉眼生得秀而好,那眼睫如两排凤尾似的,密密一路扫上眼角,直若蝶飞。 这样一副眉眼,若在闺阁女子那里,该当是如何的眉若翠羽秋水顾盼,但生在女将军这里,却断不会叫人生出如此联想,因她便是静立,那一副腰,也收得格外得紧而直,加上她又不如何笑,人如剑般的端凝之感便迎面扑来,如大雪压松,盖过了别的一切。 不止是如此,她的目光,更不是张宝本以为的咄咄逼人,眼锋如刀,对视之时,杀气流露可诛人于无形。恰恰相反,这位与刀锋为伍的女将军上了战场如何不知,只从今夜看,她的目光却是深敛的,不见喜怒,甚至,看去可以说是平和的。 张宝推测,她平日应当是位沉默寡言之人。 自己的相人术对不对,日后再论。反正,女将军固然会叫人在她面前不敢过于放松,但,她也绝不至于令人感到害怕。 让他如此小心的原因里,除了女将军本身,也包括摄政王对她的态度。 就不说今晚,前一刻才经历过刺杀惊魂的摄政王若无其事亲手扶她下翟车的那一幕了,现在陛下要见她,摄政王竟也打算带着陛下穿过半个王府,来此和她见面。 摄政王谨守礼节,照他平常的作风,难道不该是请女将军王妃到少帝所在的昭格堂去见面的吗?今晚却如此行事,自是为她方便考虑,可见殿下心目当中,这位女将军是如何的重要,地位何等特殊。 张宝传了话,竖着耳朵等待应答。 她沉默了片刻,道:“还是我去那边吧。” 昭格堂那头,束戬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三皇叔,新房为何不用你从前一直住的涧月轩?和这里近,你又住了那么多年了,搬去那处,岂不是很不方便?” “既迎新妇,自是要用最好的所在。那里建筑周正,最合适不过。”束慎徽似不想谈论此事,淡淡应了一句。 束戬也只随口一问,哦哦两声,“可以走了吧?” 束慎徽估计张宝通知到了,姜家女儿应也已做好了准备,便起身,领着侄儿出去,道,“戬儿,她从雁门长途入京,一路劳顿,尚未整休便就成婚,礼仪之繁缛,你也知道的。方才你来,三皇叔出来时,她实是已歇下了。你执意要见,三皇叔便叫她出来,等在繁祉堂。并非是她对你不敬,而是——” “知道知道,是她太累!不用她来!咱们快去!” 束戬简直是迫不及待了,催。 束慎徽领着侄儿正要跨出昭格堂,脚步一停。 姜含元自己竟来了这里,现身在了门外阶下。 很快,他反应过来,迈步迎了出去,低声解释:“姜氏,陛下性急,今夜定要见你一面再走,扰你休息了。不过你本可以不必来此,我领他去那边也可。” “殿下言重。陛下既到,岂能失礼。”她简短回他。 “臣将姜含元,未能及时拜见陛下,望陛下恕罪。” 姜含元向对面这少年行军中之礼。 少帝两个眼睛盯着她,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惊讶表情,看着实在不大像样。若是被太傅知晓,怕又是要痛心疾首自责教导不力。 束慎徽轻轻咳了一下,提醒。 束戬回过神,急忙道了声免礼,又扭脸,冲着束慎徽道:“三皇叔!你叫女将军……不!是三皇婶!叫她往后在人后,也不必和我行君臣之礼!” 束慎徽只望了眼姜含元,却没照束戬的意思发话。 姜含元也没停下来,继续着自己的礼节,礼毕,方直起身道:“多谢陛下。” 少帝没话了,就这样又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拍额头,仿佛如梦初醒:“不早了,我真该回宫!要不母后知道了,要担心。” 束慎徽便送他,姜含元自然亦是同送,出了昭格堂,下台阶,少帝道:“三皇婶,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束慎徽转向姜含元:“你止步吧,我送陛下出去便可。” 姜含元停在阶下。 束慎徽和方才等候在外的刘向等人继续前行。 少帝起先一声不吭,埋头只顾走路,等走到通往大门前堂甬道的拐角处,偷偷回头,飞快又盯了一眼身后,扯了扯束慎徽的衣袖。 “三皇叔,有没搞错!姜祖望是不是另外有个女儿?她真的是长宁将军?我怎看着不像!就她?能上阵打仗,降得住手下的一群兵将?” 束慎徽的眼前便浮现出她方才来时的样子,身上仍着婚服,但已卸去头冠,乌发只在头顶随意绾作了一只饱满的利落发结,插了一管简致的凤头钗固定。即便是今夜如此场合,她亦未上脂粉,但一张脸,竟也能压得住身上的婚服。 也难怪少帝如此大惊小怪,想是这女将军和他的想象相差有些大了。 其实莫说是他了,便是自己,乍见之时,又何尝不是有几分意外。 “三皇叔你倒是说句话啊!” 束慎徽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还远远地还立在昭格堂外的台阶下,灯火雪色笼罩,身影沉静。看去,便如这头顶的周天夜色,朦朦胧胧,似不十分真切。 “……或者,莫非是姜祖望为博取名望,以其女冒领了他人功劳,这才有了长宁将军之名?” 耳边又传来少帝狐疑的嘀咕之声。 束慎徽便想起今夜自己和她初初照面,翟车车门开启,他看到的那一双倏然抬起的眼。 那双眼生得很好,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那眼中的光。 那是一双惟看惯生死方能有的无波深眸。还有手,他短暂地牵过,不大,他一掌便足以满握,但他的指,却清晰地触到掌心里生的片片刀茧。 “休得胡说八道。” 他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收回,转头,阻止了侄儿那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8 章(束三郎:不堪回首的初次。...) 姜含元等在原地,片刻后,见束慎徽独自回来,停在面前,对着自己微笑道:“陛下回宫了,今晚有劳你了。回房吧。” 二人便往新房回去,并肩同行,只是中间隔了些距离,经过一座院,经过一墙门,又经过一座院,再是一墙门,一路竟始终无话,最后穿过那有水的地方时,他微微侧过脸,悄悄看她一眼,见她双目望着前方,忽然开口,指着替她介绍了起来:“此处池园,如今是无甚可看的,待天色暖了,到六七月,芙蕖当季,荷香阵阵,还是有几分江南秀色的意思在里头的。你若是喜欢,也可泛舟其上……” 姜含元扭头,看了眼他所指的那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清的一大坨水,唔了一声。 他本似乎想再继续说下去的,见状觉她似无多大兴趣,闭了口。便如此,二人继续默默过了池园,又经一道长廊,回到新房。阖门,过外间,再入内室,终于,回到了起初的地方。 不过,应也是方才有过那样的一番来回,最初那陌生之感似也消淡了些,他神色已是恢复自如,用带了几分歉意的口吻,对她微笑道:“今夜你我新婚,却这一通折腾,也是没想到的。难为你了。不早了,歇了吧。”再次来到先前那挂衣帽的架前,今夜第三次,他解起了衣带。 这一次却是顺利,很快除去衣带,又自己脱了一袭外衣,剩中衣在身时,他略略转头,望她一眼,见她却依然那样立着,仿佛看自己,再瞧,眼神又好似并非在自己的身上,像走了神,想了想,回身向她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和她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不过一肘之距。 这应是今夜见面后,二人离得最近的时刻了。 随着他停步,脚步声消失,内室里也再次变得静悄无声,连呼吸和那烛芯被火焰灼烧之时发出的吱吱挣扎之声仿佛都能听到了,而红帐深处的那两道相对的影,看起来竟也似多了几分亲密之态。 “姜氏。” 他试探着,轻声唤她。 那一双本垂落着的睫毛动了动。她应声抬目。 “方才若不是陛下来了,我这里有句话,是想叫你知道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 她依然没开口的意思,只望着他。 他仿佛也摸到她的脾气了,能不开口便不开口,也不等她回话,自己接着说:“无论起因如何,你我今日既成夫妇,便是一生之事。往后我必会敬你。你想要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也必会遂你心愿。” 他向她连道了两个“必”,语气很是郑重。 满室烛辉高照。他说完,注视着她,面上含着他一贯的微笑。见她依然沉默立着,迟疑了下,手微微一动,接着,便缓缓抬起,试探一般,指最后落在了那枚禁锢着她发髻的金簪上。 他欲为她解发。 随着那簪子被一寸寸地抽离,她那一团丰盈的发髻,也慢慢变得蓬松。他没有停,继续一点点,缓缓地替新妇抽簪。 红帐深处,那烛影里的一双人,看去,已是渐显旖旎,莫可言状。 就在他快要将这支金簪抽出,她的发髻也即将失了支撑崩散之时,她忽然有了反应,摆头,脱开了他的手,人也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殿下,方才你之所言,可是当真?”她开口,问道。 束慎徽看了她一眼,慢慢收回他那只被遗留在了半空的手,颔首。 “如此正好。我有一事。” “你讲。” “我想尽快回雁门。” 她这径直的态度,一下便冲淡了方才她最后避开他手而致的多多少少的些许尴尬。 对她提出这个要求,他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面上依然含笑,略思索,随即爽快点头,“一年后,明年再论如何?你也知道,你我成婚,朝廷上下皆是注目。” “一个月!”姜含元接道。 他唇畔笑意消失。盯她一眼。 她神色自若。 “半年吧!半年后,再安排此事。”他迟疑了下,退让一步。 “两个月!” 这下,他仿佛一下被她给逗乐,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了,就那样瞧着她。 她也看他,目光丝毫没有退让或是犹疑:“殿下,婚既已成,殿下若也信我父女,我以为这并非不可。我一具皮囊,人在何处有何干系?何况我本就是边将,离京还需顾忌人言?” 也不知是被她说服,还是因她语气中的坚决,他沉吟着,终于,抬目道,“我的母妃如今在故地休养身体。这样吧,你暂且安心留下,过些时日,待我京中之事能腾出些空了,我便和你同去探她,结束后,以军情为由,你直接回雁门。这样如何?” “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最迟三个月内,能多早便多早,不会耽搁你太久。”他又添了一句话。 这样的结果,实话说,是超出姜含元预期的。今夜还没进这屋,人在翟车里,她就在想这个今夜最重要的问题。 她本做好了至少困在这里半年的打算,现在缩短一半,心情忽然变得愉悦了,再看眼前的这个人,好似也变得顺眼了些。 只要能回,还这么快,别的与之相比,什么都无所谓。 她点头:“可。”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二人又归于无话,方才那抽簪的一幕,更不可复,相对再立片刻,夜愈深重,不可避免,接下来便又是那新婚之夜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就寝之事。 他的目光从她鬓边那支方才摆头避了自己手的发簪上掠过,肩微微一动,尚在迟疑时,只见姜含元竟忽然自己抬手,一下拔了发簪,本就松了的发髻尽数崩散,丰发尽数凌乱落她肩上。 她看也不看,随手一投,“叮“的一声,手里那东西便飞去了一张足有十来步开外的条案之上。 接着她弯腰,撩起裙摆,从扎在她一条长腿上的护膝似的一圈绷带里拔|出了一柄侧插的匕首,如法炮制,也投到了案上,解释了一句,“殿下放心,绝无对你不利之意,只是向来习惯,若是入宫,我自晓得。” 说罢,她又利落地除了腰间的衣带,脱去外袍,最后如他一般,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纯丝中衣,立于他的对面,徐徐张臂,露出了她那布着狰狞伤痕的臂,彻底地张开了她那满是茧糙的手,将自己的整个人,完全地展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起初他默默望着她自己拔簪解发,待到见她从身上抽出了匕首,仿佛也只略讶而已,但随着她接下来宽衣解带,又向着他张臂展体,举动恣意,他的神色变得略略不自然了起来。 “貌陋如我,殿下你看清了。我自小便长于边地军营,除了这副女身,别的,早已和男子无二。殿下你若当真愿意同寝,我是无妨。” 她说完,等着他的回答。他沉默。 她点了点头,“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她最后替他将他的话也给说了,转身走到榻前,躺下便闭了眼,等了片刻,却无动静,睁眼,见他还那样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人一动不动,好似发怔。 没想到此人私下竟是如此的性子,拖泥带水,滴滴答答,她颇感意外。 就这,在她青木营里,派去做个伙夫都嫌不利索。 “殿下你若无此意,我无妨,我睡外间去。” 他如此,姜含元求之不得。 一个翻身便就坐了起来。 外间靠窗的方位,有张美人榻,虽长狭而卑,本是用来作日间小憩的地方。但容一个人睡觉,也是绰绰有余。 “不不,你误会了!既成夫妇,此为人伦之道,况且也是我求娶于你,我何以不愿?这就歇了!” 他仿佛如梦初醒,立刻出声阻止,说着便到了榻前,待要上,见身后那排烛火明晃晃地照着,正对床榻,照得人肤发纤毫毕现,一顿,又掉头走了回去,将悬于榻前的最后两道帷帐也给放了下去。 帷帐厚重,垂落闭合,一下便将照明悉数挡在了外。剩下这片狭仄空间,变得昏暗了起来。 “姜氏,你且往里靠些过去,容我上榻……” 他停在了床榻之前,低声地道。 倒不是床不够大,不容二人同卧,而是她卧在了外侧。 这也是她多年军营生活养成的习惯。夜间遇紧急警哨出帐,是家常便饭,人睡外侧,便于下榻。 她盯了他一眼,往里挪了挪。他慢腾腾地除了靴,上了榻,坐好,展被,先将她盖了,严严实实到脖颈,接着往自己身上掖了掖,慢慢地,躺了下去。 起初二人都似睡了过去。姜含元闭目,是真想就这么睡。片刻后,却感到被下有只手朝着自己缓缓伸来,开始摸索着,替她解起了身上中衣的系带。她一动不动,等着,却觉他那只手在她腰腹处停留了有些功夫,半晌,竟连解个衣带也不利索,等得她实在是不耐烦了,推开了他手,自己三两下便解了。 身边的男子静默片刻,覆上了她。 姜含元极其不适,忍着想将人一脚给踹下去的冲动,闭目,脑海神游。 她先是想起了出发前夜,云落城里来的老嬷嬷向她切切叮嘱的私话,她也没细听,全部只抓到了一句重点,忍一忍,过去了,往后便就知道夫妇人伦之乐。 接着,忽又想起十几岁时在军营附近一处马场里无意看到的配马场景,记得当时惊骇莫名。万万不曾想,发情公马与平常竟相差如此之巨,狰狞丑陋至极。不过后来,也就波澜不惊了。边线没有冲突和战事的时候,到了夜晚,那些还没被白天练兵耗尽精力的男人凑在一起,是什么样的荤话都讲得出。天道共生,万物相类。人和马,本质有何区别。 罢了,无趣。不想了。她又改而想着明后几日自己抓紧先要办的一件事。便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有些长,又好似只是片刻,发觉他没有下一步,覆在她身上,起先还动了几下,慢慢地,到最后好似死过去一样,莫说什么人伦之乐了,预想中的那“忍一忍,过去了”,也始终没有到来,不禁狐疑,睁开眼,推了推他肩。 “你快些!”她催了一声。 他一动,活了回来,“我……我有些……实是对不住你……” 他的嗓音听着,好似军营里的人没吃饱饭就出操,发虚,说话声也越来越低,最后消失,或是实在难以启齿,顿了一顿,“不如……下回……” 那声音又充满了浓重的惭意,“实是今夜,我也不知为何……或是真的乏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为自己的无能作起了解释,“明后几日,朝廷为我大婚休沐,故前些时日事更多了,还需准备婚事,我已连着几夜未曾睡好。” 姜含元明白了。 这就好比军中临阵用枪,枪却举不起来了。 她坦坦荡荡主动至此地步,他还不济。 她信他,绝非故意。那么归根结底,果然是自己没能让他发生兴趣。 她脑海里便现出那日在护国寺里的所见所闻,那温家女郎的动人美貌,悟到了,更是如释重负,甚至有些可怜起他了。 人活于世,各有苦痛。贩夫走卒有贩夫走卒的不幸,王公皇族有王公皇族的不幸。 这人的牺牲,委实令她同情。娶了自己不算,还要这般勉力奉承。 眼前光线昏暗,却也足以看清人了。她见他低头望着自己,满面皆惭,神色颓丧,额前好似还布了一层雾汗。 “无妨,我正也乏了,歇下吧。” 她应,不忘安慰一句。 见她如此说,他却好似又悔了,迟疑了下,“你且稍等可好?我或再来——” “殿下!” 姜含元再也忍耐不了,直接阻止。 “殿下当真不必如此勉强!我知殿下你对我无半分不敬之意。只要容我尽快回去,我便感激万分了。” 她的语气诚恳。确实,这是她的心里话。 男子从她身上默默下去了。 姜含元安了,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裳,朝里翻了个身。 这夜再无别话。她也不知和她共枕之人睡得如何,于她,这一趟来时路上的最大心事去了,竟难得一觉整眠,是被身旁发出的动静给惊醒的。 她睡觉不认地方,哪里都能睡,但向来眠浅,倘能不入梦魇,那便是睡好了,霍然睁眼,看见枕畔那人正缓缓地离枕,坐起身,掀被似想悄悄下榻,忽见她醒,一顿,随即道:“辰时前到宗庙便可,还早,你可再睡些时候。我另有个事,先起了。” 他的脸色如何,因光线昏暗,姜含元也看不大清楚,但声音听着是干巴巴的,还带几分哑。只见他说完下了榻,背对着她,很快穿好衣裳,多一刻也未停留,掀开垂帐走了出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19 章(“本王有位好友。”...) 其时方过五更漏。 束慎徽从前在家,这个点通常已是起了身,今早新婚夫妇也是要早早去宗庙拜庙的,所以此刻,门外两侧的长廊上,李祥春张宝和一位侍奉束慎徽母的女官庄氏带着侍女等,人都已候着了。见摄政王出来开了门,众人入内服侍洗漱,外间却不见新婚王妃。 “她昨夜乏,还在睡,嬷嬷你可晚些来。” 束慎徽见庄氏目光望向内室,略略迟疑,道了一句,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见她竟已出来了。 这个早上,老实说,他还完全没有从昨夜的那个巨大意外里走出,下意识不愿和她面对面,更遑论目光对视了,见她望向自己,勉强略略点头,随即转了脸,默默自去洗漱。 庄太妃人不在京城,于皇宫中的事,也早不过问了,长安里的唯一挂心,便是摄政王。几个月前,获悉摄政王欲迎女将军为妃,特意把身边跟了多年的庄氏派回来,服侍将来的那位女将军王妃。 女将军非一般女子。昨夜初见后的印象更是如此,并且,感觉也不容易接近。所以庄氏有些挂心,也不知摄政王昨夜后来与她处得如何。方才听他如此说了一嘴,又暗观他眼圈泛着层淡淡青晕,似是昨夜没有睡足,便想歪了,以为他和女将军如鱼得水,年轻人不知节制所致,心里才一松,不料转个头,王妃也出来了。 庄氏这时再看二人,女将军神态自如,摄政王瞧着却有些不大对劲了,竟是神色木然,二人似连目光都没完整地对上过,怎么看,也不像是昨夜如鱼得水刚睡了一个被窝出来的,心里不禁又疑惑起来,只是面上丝毫也没表露,带着侍女侍奉女将军静静洗漱。 那边,束慎徽更衣毕,李祥春说,“兰将军人已来了,在庆云堂候着。 ” 束慎徽正是要去见兰荣的,待走,一顿,扭头向着姜含元说,“我去一下。你不用等我,先用早膳。 ”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她的嘴的,说罢就往外去。张宝端了只盏追了上去,“殿下,天冷腹空,先喝口水,暖暖身子——”他摆了摆手,头都没回,迈步匆匆跨出门槛,下台阶,身影消失在了黑蒙蒙的冬寒天色里。 姜含元早就饿了,自然不会等,自去用食,庄氏领着侍女侍奉。 姜含元不识人,见这中年妇人身材合中,面皮白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模样干练而亲切,对自己十分敬重的样子。看她年纪和旁人向着这妇人的态度,估摸是有地位的,见她亲手要给自己奉食,便说不敢。 妇人笑道,“我随殿下母妃之姓,王妃你唤我庄氏便可。能侍奉王妃,乃我荣幸,王妃尽管差遣。” 说完又道,“我早年学过几日厨膳,能做一两个小菜,这回过来,就是服侍王妃你的。也不知王妃你口味如何,便自己胡乱做了几样,王妃且尝尝,不喜哪样,下回我便换掉。 ” 食案从左到右,摆得满满,足能喂饱十来人。除了常见的长安各色早食,还另有十来样,碗盏无不玲珑,食物无不精细,雕花刻牙,赏心悦目,应就是这妇人自己另外做的。其中摆在姜含元最近前的,是碟看着像肉片的东西,摆盘精致自不必说,灯火之下,那肉泛出一层莹泽的红光,叫人食指大动。姜含元夹了一片,入口却是甜的。 多年来她在军营一贯和士兵同伙,饮食的主要目的是为捱饿和御寒,食物多糙,便是肉,也为炖煮出来的大块之肉,口味咸重居多,似这甜肉,实是生平头回吃到。本以为会腻,咀嚼下去,味道清甜,外皮酥脆,那肉还软嫩至极,几乎入口即化,咽下,唇齿余甘,仿佛带着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颇是喜欢。 那碟本就玲珑,除了盘饰,肉在中央统共不过摆了七八片,便如鸟食,不过两口的事,全吃了。 妇人看得双目发亮,暗暗记下,等她吃完,欣然道:“原来王妃和殿下口味竟是相同!这酥蜜鸭脯,原本是太妃南方故地的一样菜色,殿下小的时候跟着太妃,也最喜食这道酥蜜脯。是取嫩鸭胸肉,切片,以花蜜腌渍,春以兰,夏以荷,冬以梅,故余味各有花香,却又不尽相同,如今有桂花,我便做成了桂蜜酥脯,王妃你也喜欢,再好不过,这回备料不多,下回我再做给王妃吃。” 姜含元本是饿的,此话听罢,忽竟好似被那几片刚吃下去的肉片给撑得饱腹,又暗自懊悔不该吃这东西,顿时没了胃口,草草再吃几样,便就饱了,起身回房。 摄政王岂知自己喜食的一碟蜜肉,竟生生药翻了女将军的好胃口,他那边径直到了王府里用作会见外客的庆云堂,兰荣带着太医令为复命,已在等着。 兰荣其人,貌端体健,堂堂有仪表。从前他只做了个散骑常侍的闲官,因兰妃之故,又得封县伯,邑五百户,不算无势,却也不显,加上为人低调,鲜少出头,在长安的一众公卿贵族当中,一向并不如何引人注目。是这几年,时来运转,方渐渐出人头地。一则是他太子母舅的身份,二也是原本就颇有能力,有了机会,便干略渐显,办事从无差错。更难能可贵,这几年,即便是少帝登基之后,他也未因地位变化而滋生半分的骄气,言行反比从前更加谨慎,所以颇受赞誉。几个月前,随着高王暴毙引发的那场京都官场震动,他和驸马都尉陈伦分别执掌了长安的新两司,真正是手握实权,成为了摄政王的左膀右臂。 昨夜得过吩咐,不必连夜再去回报情况,明早也可。他自是明白,是摄政王女将军洞房夜之故,所以今日一早前来,来了后,让王府通事不要惊动摄政王,自己在此等着。已等了有些时候,忽见堂外灯影一阵晃动,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那还乌蒙蒙的庭阶下。 摄政王到了,正往这里行来,兰荣急忙几步迎出堂外,俯身便拜:“摄政王恕罪!微臣扰了摄政王休息——” 束慎徽看起来精神奕奕,跨入堂中,入座后,示意他也就座。 兰荣固辞不坐,束慎徽便也不再勉强。兰荣立定,先是禀告刺客之事的后续,道昨夜,地门司协同天门司一道,彻夜紧急排查完了全城各处重要所在,暂无再有新的可疑情况。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所掌的地门司将继续和陈伦的人一道扩大治安,除了明检,也已安排暗线全面铺查,以消除隐患。 束慎徽颔首,随即问他昨夜去高王府的详细情况。 兰荣一五一十复述。 当时,他带着太医院的三名太医到高王府探病,整个王府愁云惨雾。 “微臣到后,见那灵寿郡王两眼发直,双目无光,口里填着口塞,乃不许他发话之意,我命人放了他嘴,他便胡言乱语……”他顿了一顿,停了下来,小心看了一眼座上之人。 “摄政王恕罪,微臣不敢讲。” “如实说来便是。” 兰荣应是,继续道,“郡王起先咬牙切齿,道摄政王你……” 他又顿住,抬眼见座上摄政王望来,一咬牙,“他道摄政王你假仁假义,要杀便痛快杀,好叫他落个干净,好过这般日夜煎熬,生不如死。那世孙恐惧,极力辩白,一家人跪了满地,哭求他止话,他忽然自己又嚎啕大哭,扑跪在地磕头,撞得额破血流也不管,说事情和他无关,是有人要陷害他,求摄政王饶了他……” 当时那场景,委实是难看,兰荣说完,屏息敛气不敢出声,却见摄政王神色平淡,“太医如何讲?” 兰荣松了口气,忙禀:“太医反复检查,道是痰逆塞心,不像是假。怕误事,微臣当时带去三人,太医令胡铭,还有太医左右丞。今早微臣将太医令也带来了,人就在外头候着,摄政王可亲自察问。” 李祥春将人传入。胡铭拜见摄政王后,将昨夜自己和二丞的所见和诊断结论详细禀了一遍,便如兰荣所言,郡王发疯,不似是假。 胡铭恩师是多年前因病而告老归乡的一位杏林国手,他尽得真传,医术极是高超,他敢下如此肯定的论断,自然不会有误。 束慎徽让太医令先下去,目光落到了兰荣的脸上:“昨晚之事,你如何看?” 兰荣犹豫了下,恭敬道:“摄政王既问,微臣斗胆从命。以微臣之浅见,这郡王父子一家,从前本就无甚大能,不过是狐假虎威,如今皆是被吓破了胆,离高王暴病,时日也是不久,即便对摄政王心怀恨意,料也不敢这么快就敢再有异动。至于成王一伙,即便尚有漏网之鱼,微臣以为,那些人如今于暗处自保求生尚且不及,应也无人敢做下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逆举。” “郡王没胆,成王余党也不像,那么可能是谁?” 兰荣顿了一顿,“微臣倒觉着,或是乱晋皇甫氏的余孽所为,也不无可能。狄国六皇子炽舒于幽州燕郡设南王府,亲自坐镇,效我汉制,御当地之民,还广招汉人投效。当年乱晋末帝及其子孙皆死于倒戈乱军之手无疑,但当时,皇族中还有一颇具声望的王叔却是下落不明,传言与心腹北逃而去。倘若是真,幽燕乃其故国旧地,和那炽舒自会勾结。皇甫氏对我大魏,必然恨之入骨,日夜所思,皆为颠覆,摄政王自然便成其眼中钉,或是他们伺机潜入细作所为,也是有可能的。” “以上皆为微臣之浅见,以摄政王之大智,必早已明若观火。请摄政王指正。”最后他又恭声说道。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向着兰荣点了点头:“你之所言,颇有道理。昨晚也辛苦你了。”他望了眼堂外渐渐泛白的晨光,含笑又道,“你出来得早,是否用过早膳?若无,可与我共进。 ” 兰荣岂会连这等眼力见也无,忙躬身辞谢:“微臣多谢摄政王美意。摄政王大婚,竟遇如此险情,惊扰到了摄政王和王妃,本就是微臣的极大失职,何敢再打扰摄政王和王妃殿下。微臣告退。” 束慎徽一笑,唤来通事,命送出兰荣,待要回往繁祉堂,忽然,迟疑了下,又吩咐,太医令暂且留下。 胡铭被李祥春再次带入,束慎徽望了眼李祥春,老太监会意,摄政王接下来的话自己也不能听,躬身后,领着几名小侍远远退避。 胡铭被单独召见,心中略微忐忑,也不知道摄政王要问自己何事,行礼后,屏声敛气,好在座上的摄政王面含温和笑意,叫自己不必多礼,看着似乎并非是什么重要之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太医令且坐下说话,不必拘束。”摄政王又笑道,态度亲和。 胡铭岂敢,谢坐后,只站着:“敢问摄政王,何事需微臣效劳?” 他问完,却见摄政王又不言语了,出起了神似的,许久没有发声,面沉若水,也不知在想何事。他也不敢催,就只等着。终于,见他仿佛思量完毕,抬目望了过来:“本王要问之事,倒也并非大事,只是今早本王见你也在,想起来,顺便问一声。” “是,是,摄政王请讲。” “事也并非本王之事,乃本王有位好友,素来与本王无话不谈,前些日,他私下寻我讲,他……” 胡铭明白了,应当是摄政王替密友问疾,彻底松出了口气,便凝神细听,不料他讲到这里,方才起了个头,又打住了。 “殿下,可是您那好友有何疑难症况?若是,殿下只管讲来,微臣必尽力解答。”太医令等了片刻,跟进问道。 摄政王又顿了一顿,忽然摆手,面上再次展露笑意:“罢了,小事而已,还是叫他亲自问疾为好。本王这里无事了,你去吧。” 胡铭莫名其妙,但见摄政王如此发话,自也不会多问,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摄政王在昭格堂外又独立了片刻,抬头,天光比方才竟又亮了几分,时辰催人,容不得他再驻足于此,只得压下心中杂念,先匆匆回往繁祉院。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0 章(三更合一。补了个作话。...) 庄氏终于等到摄政王回, 服侍早食。 她是庄太妃身边的亲近人,这些年都跟随太妃居于钱塘西子湖畔,刚回长安不久, 束慎徽叫她不用随侍。 庄氏这趟回京,从张宝口里获知, 祁王摄政之后,竟没几天在王府里好好用过早膳, 几乎都是随意吃了几口便走,听得心疼不已,能有侍奉他用早膳的机会, 怎肯离开, 笑着说道:“还是我来。殿下你坐。” 束慎徽就着侍女奉上的水盂净手,随口似地问:“王妃用了吗?” “方才已用过。” 他徐徐地呼出一口气, 擦了手进去, 看着面前的满案食物, 想了下,对庄氏微笑道:“朝廷倡俭,我当为百官之先。今日王妃初到, 嬷嬷你考虑周到,理当如此, 不过,往后无须如此,她应也不是虚讲排场之人。”又看了眼寝堂方向, “我若在府里, 不必管我, 嬷嬷你叫人做合她口味的,我随她。” 庄氏笑着应是, 忽然想起一物,迟疑了下,又低声道,“殿下,今早我准备了那道蜜鸭脯,我看还颇合王妃口味……” 她停了下来。 庄氏之所以将这道菜单独提出来发话,是因她介绍给女将军时说得简单,最多也就是听着比寻常菜肴多几分风雅罢了,而实际,大不简单。肉只取三个月的白鸭一块胸脯嫩肉,鸭也不是普通的鸭子,自破壳后,便只喂香米和嫩莼,喝甜泉之水。香米和那甜泉便就罢了,并非不可得,嫩莼却只南方才产。所以这道来自庄太妃吴越故宫的菜到了长安,身价竟翻十倍还不止。 早年,因庄太妃之故,为做这菜,武帝还命专人从南方进贡,后来太妃说太过奢费,不再用这道菜了,但却传出宫外,长安豪门富户争相模仿,宴客更以此肴为荣,为得纯正之名,不惜一掷千金。有需便有市,长安里那专侍豪门贵人的行当里,自然便也有人做起这门生意,专饲这种白鸭。如今南方也未入春,嫩莼绝迹,长安便有以另种暖房嫩菜代替嫩莼饲成的鸭,力求肉质最接近原来口感。但即便是改用了本地嫩菜饲鸭,价也依然极高,又因供不应求,一只便需五十两银子,能抵长安普通小户之家一两年的嚼用了。 今早做了这道菜,庄氏感觉很合女将军的口味,偏摄政王又这么一说,所以提了一句。 她说完,见摄政王的目光扫了一眼食案,不见鸭脯,微微一顿,应是明白了过来,再次看了眼寝堂方向,回过脸。 “她既喜欢,你叫人做便是。” “是。”庄氏笑着应道。 束慎徽又看一眼外面天光,用了些膳食,起身匆匆回往寝堂。 姜含元已穿好今日前去拜宗庙的礼服,见他进来,朝着自己点了点头,目光便就转了,知他不想看到自己,便也识趣地先出去了,站在寝堂门外的阶前,望庭院里的残雪。片刻后,身后起了脚步声。 他也出来了。纁裳纯衣,缁带韎韐,从头到脚,一身庄重,风神摄目自不必讲了,面上神色,也极是矜肃。 经过她身旁时,他略略停步,道了句“随我来”,便就继续朝前走去,目望前方,和昨夜刚开始面对她时那面上含笑的样子,简直状若二人。 其实他这样,姜含元反而觉得舒坦多了。她岂不知,从这男子朝自己伸手迎她下翟车时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开始,全是面皮之笑。 她很确定。因她曾见过十七岁的那位安乐王的笑。那少年笑的时候,眼里若有璀璨的光。犹记当时,他坐于马背之上,微微俯首,笑着看向立在马侧的她,她竟仿佛在他的双瞳之中,望见了自己的影。 十三岁的心灵生在贫瘠荒野地里的姜含元,或便是被那双眼目中的光芒所动,竟就记了很久,至今仍未忘记。 绝非如今的这个男子,纵然他的面上带笑,笑容温和,然而他的眼底,却是波澜不动。 这样最好不过了。他在外如何,和她无关,对着她,他若是不想笑,大可不必笑。 她默默跟了上去,同出王府,一道登上了停在大门外的礼车,前后仪仗,护卫紧随,出发往皇宫而去。 车中之时,二人并肩而坐,他依然严肃,正襟危坐,她更不会主动搭讪,一路无话,到了位于皇宫东南位的宗庙。 礼官及随众皆已就位等候,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姜含元随身旁男子觐庙,一番折腾。今早刚出来的时候,天光才亮,等到此刻终于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红日高照,然则事仍没完,还要再入一趟内宫。 以束慎徽之位,姜含元便是在兰太后面前也只需半礼,且又平辈,入宫并非是特意觐拜少帝或是兰太后,也无这样的规制。 二人需要觐拜的,是武帝朝的一位李太妃,全号敦懿太皇太妃。 明帝几岁大时,生母母后便病故去了,他是由这位姨母李妃抚育长大的。李妃品格敦厚,又是去了的皇后的亲妹,所以武帝一朝,后宫除安乐王的母妃之外,便以李妃为重了。明帝登基之后,除了名号一项之外,对李妃,实是以太后之礼奉之,加上庄太妃早早归隐养病去了,如今宫中,自然以李太妃为尊,其位如同太皇太后。 摄政王和李太妃的关系也很亲厚,这两年他虽日理万机,却也常去探望太妃,今逢大婚,带着新婚王妃入宫前去觐拜,理所当然。 李太妃日常居住在以她名号而命名的敦懿宫里。 此刻的殿内,太皇太妃坐于主位,其侧陪着兰太后、南康大长公主以及十来位品级皆亲王王妃或等同的皇族女眷。李太妃之下,本是兰太后,但贤王老王妃今日也入宫陪了位,兰太后便定要老王妃上座,老王妃也再三地辞谢,不坐,你推我让,竟就定不下来,最后还是李太妃开口,叫宫人同设二座,一左一右,老王妃这才告罪,勉强坐下。 终于安顿好了座次,外头太监也送进消息,道摄政王和王妃方才拜庙已毕,正往敦懿宫行来,很快就要到了。忽然这时,众人才发现了一件事。 那处为少帝而设的座上,此刻竟还空荡荡的。 少帝人还没到! 众人面面相觑。 少帝心性,早年就不讲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皇子,无太子那般的严格教养非要他遵行不可,做些出格的事,也就罢了。但如今是皇帝了,去年秋在兰太后寿日归途中发生的那件事,实在不成体统,被一帮御史批得体无完肤不说,丁太傅更是痛心疾首,连太后出面安抚也是无用,他三次上书摄政王,称罪皆在己,为了大魏社稷,不敢再虚占太傅之位,请摄政王为皇帝另寻贤师。 摄政王当时正忙着治高王之丧,还要分心处理此事,焦头烂额,最后还是他三次亲自登门力请,丁太傅这才回心转意,风波平息。 这才过去多久? 大长公主便转向李太妃,笑问,“太皇太妃可知陛下去了何处?摄政王和王妃应当很快便到,陛下若是不在,恐怕有些不妥。” 她因是高祖晚年所得,所以年纪不大,如今也不过四旬,又因平日养尊处优,看起来更显年轻,但辈分却是极高,和李太妃同等,算是姑嫂,加上李太妃也不是正位,态度自然便没旁人那么恭敬,言谈随意。 李太妃也没应,只望向兰太后。 兰太后方才只顾和贤王老王妃让座,将儿子丢在了脑后,这才发现人竟还没到场! 在场的其余王妃们也就罢了,独自己这个辈分上的姑母,南康大长公主,只见她笑吟吟望向自己,唇角上翘,心情显然不错。 兰太后知她一向瞧不起自己,背地里曾和人拿自己逗乐,说是个捡了漏的便宜太后,偏自己还拿她没办法。 她自己的身份地位摆着不必说,武帝替这个皇妹选的继任丈夫陈衡,也非常人。陈衡祖父是仕魏立国的勋员,官至太师,陈衡自己,不但容貌瑰伟,也非那种靠着荫恩而得功名的闲散勋贵子弟,年轻之时,做过武帝的御前亲卫长,后因功封广平侯,奉旨娶了南康,却又不知何故,再后来,失了宠,被武帝调出了京,如同赋闲。那些年虽沉寂了下去,但如今,他又得摄政王提拔,官居天下重郡并州刺史,是实打实的手里有权的地方大员。其人富有才干,擅抚民,筹饷馈,计粮草,人称萧何之才,日后朝廷若是发起北伐,很显然,必是姜祖望在前带兵,陈衡坐镇后方,二人缺一不可。所以连带着南康大长公主也是脸面增光。 今日这样的场面,儿子却又出了岔子,兰太后只觉丢脸至极,面上却立刻若无其事地替儿子圆场:“陛下今早说是体感略有不适,我便叫他再歇歇,或是因此耽误了,也未可知。 ” 李太妃抚明帝成人,自然也将少帝视若珍宝,问详情,十分担忧。众王妃也面露关切之色。兰太后笑着宽慰:“太皇太妃也莫过于忧心,想必已是好了,我这就叫人去瞧瞧。” 她说着话,眼角风又瞥了眼近旁的南康,觉她表情就是在讥笑自己,心里恨恶不已。 去年她寿日的当天,回来的路上,一是因车在前,二是当时,她在想着心事,竟分毫也没觉察后头的情状。捅出那个大篓子后,兰太后便往儿子宫里派去自己的人,命盯紧少帝,有事立刻向自己回报。此刻也顾不得冤家对头了,说完转头,目光投向候在殿门附近的一个老宫人。那老宫人是她的人,接到她眼神,便就明白,正要出去寻少帝,忽然,殿外呼啦啦地来了一队人,后头全是宫人和小侍,最前那个少年,头戴垂旒珠冠,身穿十二纹章袍服,脚蹬云纹赤舄,不是少帝是谁。 只见他飞步登上了宫阶,晃得冠帽前的十二旒珠飞舞扭结,彩珠噼里啪啦打他脸上。想必是有些疼的,他呲了呲牙,一口气冲到殿外,正要抬脚入内,忽然大约是记起了自己当有的君王仪容,又硬生生地半空收回了脚,立定,自己扯开眼前那一排已经扭结在一起的旒珠,又整了整腰间的组佩,等一切都恢复了原貌,这才双手负后,昂首挺胸,作出一脸正色,迈着方步跨入殿内。 兰太后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大约就是她的儿子了,偏偏他竟突然这样冒了出来。还没和他对过话,兰太后怕露了馅,赶忙站了起来,背对众人,冲着儿子投去个眼风,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替他说话。 束戬却哪里能收到来自他母亲的暗示,看都没看,一开口便道:“太皇太妃在上!母后在上!朕见还早,方才就去书房温习功课了,竟误了时辰,来迟了,请太皇太妃和母后惩罚!”说完又笑眯眯地转向贤王老王妃,喊她“皇伯祖母”,再又大长公主,喊“皇姑祖母”。 太皇太妃只不过略略看了一眼兰太后,便朝少帝含笑点头,招呼他坐到自己近旁来。老王妃则笑赞陛下读书用心,其余众人也都跟着连声夸赞,仿佛全都忘记了兰太后方才说的那话。 独那南康大长公主,瞥了眼神色发紧的兰太后,笑道:“陛下果然用功!体感不适仍读书不倦,丁太傅知道,定会倍感欣慰。” 束戬哪知个中缘由,茫然道,“体感不适?” 大长公主笑着摆手,“皇姑祖母随口一说罢了,陛下没事最好,皇姑祖母也就放心了。” 兰太后忍着心头愤恨,面上勉强挂着笑意,出声插话,“想是陛下后来又好了,便就去书房,连时辰也忘了!”说着又盯了一眼儿子。 大长公主“嗤”地笑了起来。声虽已压得极低,但在这空阔的殿内,依然清晰可闻。 兰太后纵然再八面玲珑,这阵仗也是有些压不住了,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少帝方才称自己去了御书房才来得迟,众人表面不显,心里却无不认定他是在撒谎,就连他的母亲兰太后也是如此,以为儿子又是去了哪里胡混,忘了时辰。然而其实,这回众人却都错想了。束戬确实是去书房赶功课了,至于他何以如此勤勉,则是他心里打的一个小算盘。 他平日本就机敏,方才只是浑然不觉,此刻见大长公主和自己母亲各自这般模样,也知道这两个女人平日不和,背后就跟斗鸡场里的两只斗鸡似的。再联想到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就大约有数了。 想必是自己来迟,太后为保颜面,信口胡诌替自己找理由开脱,偏巧自己就到了,两头的话对不上,惹来了大长公主的讥笑。 实话说,他既不喜尖酸刻薄飞扬跋扈的皇姑祖母南康大长公主,也厌烦太后抓住一切机会日日夜夜对自己各种耳提面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他是两个女人都不想搭理,加上生性还带几分傲气,误会便误会,也懒怠替自己辩白,索性扮傻到底,一言不发。 李太妃望向身畔的贤王老王妃。 老王妃知大长公主一向是连李太妃也不放在眼里的,李太妃也不大待见她。好好的,无端闹了这么一个尴尬场面,兰太后也就罢了,事关少帝颜面,她既看自己,那便是要自己出来打圆场的意思了,少不得只能出来,笑道:“陛下回来就好,快些就座,你三皇叔与叔母,应当快要到了。” 大长公主对贤王老王妃倒是还给几分颜面的,见她开了口,也就作罢。 束戬扭头看了眼殿外,坐到了位上。兰太后稳了稳神,压下羞怒之情,也慢慢归位。其余王妃命妇自然更是若无其事,总算一场尴尬度过去了,这时外头也有宫人来传话。 摄政王与王妃到。 顿时,殿内除了太妃、兰太后与少帝三人,其余悉数从座上起了身,立迎,连大长公主也是不能例外。 兰太后这才感到胸中闷气稍减,听到殿外已是传来了脚步声,抬眼望去,便见一双人影在宫中礼官的引导下,出现在了殿门之外。 昨日从摄政王迎女将军开始,到王府大门外的惊魂一幕,再到少帝连夜出宫,甚至后来高王府里的事,兰太后人在深宫,却是一一有所耳闻。 自然了,她也已从身边人的口里获悉,那个来自姜家的女将军,仿佛并非如先前传言的罗刹模样。但即便是如此,当这一刻亲眼见到的时候,兰太后还是感到了意外。 相同感受的,应当不止兰太后一个。 姜含元的衣着和身畔男子相似,内纯色丝衣,外玄纁两色,衣襟肩落和袖口等处各绣精美纹章,只不过他的衣裳以黑为主,绛红为次,而她则和他相反,通身绛红,只在领缘袖口腰身装饰处为黑。 在周围投来的注目之中,她入内,随后便稳稳地立着,神色潇然,面上分毫也无新嫁娘当有的羞涩或是拘谨,身影纹丝不动。那是一种便若狂沙巨浪迎袭而来,足下亦是难以撼动半分的感觉。她和她那满身庄重而高贵的深红化作了一体,仿若天遇海,山遇川,相得益彰,合该如此。 平日无论朝堂或是别地,但凡若有摄政王在,他便必然会是目光的焦点所在。但是今日此刻,无人再去看他,齐刷刷,全部目光在那一瞬之间,落到了他身畔的女将军的身上。 一时之间,这殿内竟无人发声,直到摄政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他携新婚王妃,向座上的李太妃行礼。 太妃人如其号,敦厚懿德,面带慈爱笑容,让二人免礼,随即开口便关切地询问昨夜遇刺之事。摄政王说,“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罢了,我无事,太皇太妃不必担忧。”太妃斥了声逆贼,又叮嘱他日后多加小心,摄政王一一答应。 太妃端详姜含元片刻,对贤王老王妃笑道:“旧年摄政王曾来探望老身,老身想他至今尚未成家,怕终日忙于国事,耽误终身大事,便劝了两句,那时方知,摄政王原竟仰慕姜家的女将军。如今总算是心想事成,可谓天作之合,我们这些亲长,往后也就再无记挂,可以放心了。” 老王妃也笑应,“太皇太妃所言极是。贤王这趟归京,私下在我面前对王妃赞不绝口,道王妃战名远扬,边城军民提及王妃,无不敬重。我听了,便就盼着快些见面——” 老王妃的目光落到了姜含元的面上,点头,“今日见到,我更是信了。何为女子不让须眉?当如长宁将军是也!我大魏有姜大将军父女如此的忠臣良将,实是社稷之福!” 太皇太妃赞她话说得好。余下众人望着女将军,也纷纷笑着颔首,一时誉声不绝,和气一团。 姜含元施礼,“承太皇太妃与贤王妃谬赞,不敢当。”说完转向兰太后。 兰太后态度很是亲热,也叙了句场面话,“皇帝尚未亲政,登基以来,一切全赖靠摄政王佐理。今日起,除多一亲长,更添一良师。王妃乃我朝将军,日后皇帝弓马武事,若也能得王妃指教,岂非美事。” 兰太后说完,众人也笑着称是,唯独少帝面无表情。 他虽未成年,离亲政也还早,但依然是皇帝。姜含元也朝他行礼。只见他和昨夜判若两人,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受了礼。 觐礼毕,以她之位,接下来便是众人向她见礼。第一个,便是那南康大长公主。礼官声落,只见摄政王妃的两道目光落在大长公主的脸上,凝定。礼官出声,又重复了一遍,她始终竟不予以回应。这下,那礼官似也觉察到了点什么,不敢再贸然开口。 殿内气氛忽然便冷了下来,再次变得静悄无声。 大长公主本笑吟吟的,慢慢地,笑意变得有些勉强,片刻后,避开了来自女将军的目光,转而落向伴在女将军身侧的摄政王,意思自然便是要他说句话了。不料摄政王神色平淡,恍若置身事外,竟不开口解围。 当年,新寡的长公主去往封地半途改道召姜祖望护驾致姜祖望失妻之事,后来虽被迅速地压了下去,封得死死,又过去了这许多年,外面是无人知晓的,但今日,能入这敦懿太妃宫里的人,又岂会不知。 女将军见到大长公主这般反应,众人虽觉意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些王妃命妇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摄政王竟也会对这一幕视若无睹,连一句圆场的话都不肯说,纵容女将军至此地步,令亲姑母当众也下不了阶。 大长公主的脸色,此刻已和方才兰太后的不相伯仲了。 兰太后那还憋在心里的一口余气,终于彻底地吐了出来,心情大快。 摄政王笼络姜家心切,不但求女为妻,为博她欢心,连他亲姑母的颜面也可放在一旁置之不顾了。 “不敢受大长公主之礼。” 终于,众人听到女将军口里发出了一句话。总算这一节是过去了,她说完便转脸,目光掠过其余那一众还没从方才的一幕里回过神的王妃和命妇们,叫都不必见礼。 “我长于边地,粗鲁惯了,不知礼节,若有唐突之处,望海涵。” 她神色自若,说罢,转脸望向摄政王。 方才在旁宛若隐没了的束慎徽这时出来了,再次拜谢太皇太妃。 这里也非寻常人家的新妇拜翁姑,履礼毕,略略叙过两句,自然便就结束了。二人出宫回王府,这边宫里继续,少帝又伴在太妃和贤王老王妃身边卖乖了片刻,便称要再温功课以应对丁太傅考问,出了太妃的所在,拔腿而去。 他身后照例是跟了一串人,他沿宫道低头匆匆行路,正盘算着心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陛下,太后请陛下!”停步扭头,见是太后也上来了,只好停步,等太后摆驾到了近前,上去行礼。 兰太后盯了眼儿子:“随我来!” 少帝无奈,跟到了太后所居的体颐宫,入内,太后命人退出去,等跟前只剩下少帝一人,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厉声叱道:“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今早你竟又叫我丢了大脸!上回的教训,你竟还没吃下?到底是要如何你才肯有记性?扯谎不会,连看我眼色也不会吗?” 束戬回了一嘴:“今早我去了哪里,你问你盯我的人不就知道了?晚就晚了些,又不是没赶上,何妨!我心里有数!谁叫你自己胡说! ” 兰太后愈发气了,“好啊!皇帝你翅膀硬了!竟全是我的不是了?我为何替你遮掩,还不是你行事荒唐招致了非议!知不知道那些人在背后是如何讥嘲我的?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 兰太后早年不得明帝的宠,生了儿子,等儿子渐大,发现儿子颇为聪明,便千方百计想借儿子邀宠,偏偏儿子自小不服她的管教。似这种场面,束戬自然早有应对之道,便闭了口,一言不发。 兰太后自己一个人训了儿子片刻,也没意思了,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又想到他登基也一两年了,自己至今竟还未立起太后当有之威,又发了狠,指着儿子,“皇帝!你莫忘了,你是这大魏的皇帝!你若都这般下去,到底何日才能亲政?” 太后心里一酸,眼圈便红了,哽咽起来,“你怎就分毫也不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束戬嘟囔着接了句:“是为你自己压人一头吧……” “你说什么?”兰太后顿时又怒了起来。 “没什么……”束戬又开始魂游太虚。 兰太后含怒盯了儿子片刻,也明白儿子如今和从前不一样,又渐大了,终于,极力压下心中的火,脸色缓和过来,改口哄道:“罢了,你若真是去了书房用功,自是好事,母后不该责备你的,只是下回若再有这等场合,你千万勿再晚到!” 她一顿,将声压得极低,“戬儿,你记住,现如今你只还挂了个皇帝的名头,稍有错处,若被那些人给揪住了,便就是场风波,你须时刻警醒,行事说话,不能叫人寻出不好才是。等将来,你自己亲政,手握大权,那时便全由你了!莫说今早这种小事了,生杀予夺,也皆在你手!戬儿,你难道不想那一日早日到来吗?” 束戬嗯嗯地应:“晓得了,母后若是教训完了,儿臣先行告退。”说罢便走。 “站住!” 束戬回头。 兰太后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走到了儿子身边,再次放低声。 “朝廷现如今是要重用姜祖望的。今早你也看到了,你三皇叔对姜家女儿是诸多忍让。她那般无礼,目中无人,他也当做没事。往后你机灵点,除了你三皇叔,姜家的女将军你也多亲近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少帝含含糊糊应了声是。 太后盯着儿子去了的背影,眉头紧皱,她身边那自母家跟来的乳母老宫人进来,服侍着更衣,劝:“太后且放宽心,陛下聪慧过人,日后必会体谅到太后的一番苦心。” 兰太后叹气,坐下后,以手撑额,“方才在那边,我的两个太阳穴都气得突突地跳。” 老宫人忙替她轻揉:“太后万金玉体,后福绵延,切莫气坏身子。陛下命定真龙,自是不必说的,就是心性尚未定下而已。老奴倒是有个拙见,陛下开春也十四了,虽说大婚尚早,但物色一合适之人,先将婚事定下,也未尝不可,如此,陛下或能感知年岁之长,早日领悟太后对他的满怀眷眷慈爱。” 兰太后闭目道:“你之所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先前是各种事都冲着我来,乱无头绪,如今朝廷也见稳了,我考量一番再论。” 老宫人应是,继续替她揉着头,忽然想起获悉的一个消息,又低声道:“太后,老奴听说温曹郎近来也在替妹妹择选婚事,求婚者如云啊!” 兰太后依然闭目,信口问:“都是哪些人家?” “有来头的就有三四家了,据说有定国公府,曹侯府,平高郡公府等……”老宫人报出一串名字。 这些门第,大多有个特征,那便是固然高贵,但却以旧勋贵居多,早年是有权势的,如今因为各种原因,子弟不显,在新贵辈出的长安城里,也就只剩个虚名了。 兰太后唇角动了动,“都是些破落户。” 老宫人附和:“可不是吗,算盘打得精。” 老宫人之所以有如此之说,是因温家女儿一年前就出孝期了,却拖到现在,温曹郎才想到嫁妹,据说,一切乃出自摄政王的授意。大约是他如今意欲撇清干系,好迎女将军为妃。至于温家或是将来娶了温女的那户人家,即便不为温女,为着去世的太傅,出于旧日之情,摄政王日后必也会有所看顾。是以兰太后口里的那些“破落户”,争相想要娶到温女。 “知道温家中意哪家吗?” 老宫人揉头揉得好,兰太后觉得舒服了许多,闭着目又问了一句。 “应当是相中了内史上士周家的儿子,这些天,两家女眷频繁走动。” 周家靠着祖上,有个县伯的封爵,官也不显,和温家兄长如今的官职相当。还有一点,两家也是相像,周家亦是清贵的书香门第。 兰太后从鼻孔里嗯了声,“总算温家人脑子还算清楚。与其和那些徒有虚表的高门结亲,还不如寻个清净人家,往后老老实实的,靠着旧情,将来说不定就能得着些好处。” “可不是嘛。不过老奴又听说,除了那几家,听闻竟还有大长公主,她也掺和在了里头。” “她?” 兰太后忽然睁眼,霍然扭头,带得鬓边一支凤钗衔的步摇串扑簌簌地乱抖。 “是!”老宫人点头,“老奴听闻,大长公主仿佛也想为她儿子说下这门亲。” 兰太后难掩讶色,“她怎也会掺和进来!做甚?”她方才原本平了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 兰太后之所以如此惊讶,是因有个前情在。 去年秋的寿日,那日事毕,太后故意将温婠独自留下,是存了给摄政王与她制造亲近机会的念头。而她之所以如此行事,又另外有个原因,便是祁王摄政后,王妃之位花落谁家,一直是被朝廷百官暗中盯着的议题,想出手的人不少,其中最为活跃者,便是南康大长公主。 她的丈夫广平侯陈衡有个侄女,她一直想令侄女嫁摄政王。兰太后又岂肯令她意图得逞,便将目光落到了和摄政王有着青梅竹马情的温家女儿身上,这两年,处处关心,极力示好,就差认作干女儿了,还频频召入宫中,存心想给二人制造机会,打着主意,即便温婠没法做成王妃,日后做个侧妃,便也如在摄政王身边有了自己人,大有用处。 后来结果证明,两方都落了空。不过,只要没叫大长公主意图得逞,于兰太后而言,便是胜了。 本以为这桩官司算是过去了,却没想到,大长公主竟在这事上也要横插一脚,想干什么? 老宫人见她眉头紧皱,宽慰道:“就大长公主那个儿子,温家岂会答应婚事?” 大长公主与现在的丈夫陈衡不曾生育,她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早年和第一个丈夫生的,背后人称“戆王”。之所以得此诨号,是他天生智识,略逊常人。 说白了,就是不大聪明,却因母亲身份,早早便得郡王封号,后头还跟了一大堆逢迎拍马之徒,整日走马游街不务正业,就差被人捧成长安第一贵公子了。 兰太后皱眉,“她若以势压人,摄政王为不开罪姜女,避嫌,听之任之,事也难讲。” 老宫人便想起今早敦懿太妃宫里,那摄政王在女将军身边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忽也觉着太后这话不无道理,附和应是。 兰太后沉吟了下,吩咐:“皇帝那里可以先放放,你给我把这事盯紧了。” 宫外,摄政王与王妃的车列从道上经过,回往王府。 不像一早出门,街道空阔任驰,此刻正是车水马龙人多的时候,又过闹市,前头需仪卫清道,速度慢了许多。路人见车列从皇宫方向出来,也难免要多看几眼,很快就传开了话,道这一行车马,似乎便是昨日新婚的摄政王和本朝那位著名女将军的乘车,都是好奇不已。挑担的落下担子,牵骡的停在路边,更有行人驻步观望,一时交通阻塞,秩序大乱,一个爱讨闲气的还因脚被人踩,相互吵了起来,惹得负责今日出行保卫的一干王府护卫暗暗紧张,唯恐再出昨晚那般的意外,王府护卫统领王仁便暗命收拢队列,加快速度通过。 束慎徽听到外头吵吵嚷嚷,启开自己那一侧的窗帷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随即放落,将嘈声再次挡在外,回头,望了一眼和自己并肩同坐的女子。 她刚出皇宫时,神色紧绷,出去段路后,此刻看着是好了,但依然一句话也无。车外如此喧嚣,于她却仿佛毫无干系,她只目视着前方,恍若凝神,沉浸在了她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迟疑了下,待马车经过闹市,外头安静了些,转过脸,望着她凝定的侧颜,打破了缄默:“姜氏,关于你母亲多年前的早逝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一切皆是我皇家之过,我甚感歉疚。” 她不为所动,就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如此。殿下您言重了。” 束慎徽一顿,“我知如今说再多亦是无用,我也无法有任何的弥补,唯一能做,便是待到将来,若有机会,我欲前去祭拜岳母,以表我的谢罪之意。此为我肺腑之言。” “与殿下何干?殿下去谢何罪?” 束慎徽再次一顿,“你我既为夫妇,将来,即便是以你夫君的身份,我也理当走那一趟的。” 她听了,慢慢地转过了脸,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宛若端详。 束慎徽被她这么看着,感觉她似乎是在探究自己,忽然就想到了昨夜。 难道是因自己一句“夫君”,惹她此刻内心鄙薄? 一阵暗惭沮丧袭来,束慎徽后背燥热,勉强若无其事:“你这般瞧我做什么?” “我代亡母谢过殿下。”她启唇,慢慢地说道。 “至于将来之事,将来再说。” 姜含元淡淡收了目光,转回脸。 余途,男默女静,回了王府。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1 章(“你我夫妇,何必如此见外...) 二人入了新房繁祉院, 束慎徽除下礼服,换了衣裳,寻到了姜含元的面前。 “今日我休沐, 也是你入我王府的第一日,可否要我作陪?我可伴你走走, 将各处方位指点与你,认个路。”他面上带着笑, 提出邀约。 “多谢。不必了。” 她拒绝了,这一点他应当早有预料,或者方才他那句话, 其实不过就是个引子而已。他点头, “也好,那你自便, 我不扰你了。白天我在昭格堂, 你若有事, 随时可叫人来唤。” 姜含元道:“我在府里无事,不如出去,有点私事要办。你借个人, 替我指路便可。” 束慎徽也未多问,转头便招来了张宝, 吩咐:“王妃要出府,你替王妃领路。叫王仁同行。” 张宝立刻躬身应是。 束慎徽朝姜含元点了点头,道了句早去早回, 说完转身便去, 走了几步, 又想起个事,停步道, “对了,明后几日,你应会有不少饮宴拜见的邀约,你若无意结交,我叫府里通事处置,替你回了。” 束慎徽说完,这头自顾去了。姜含元换了便装,戴了笠帽,携上物件。张宝随她,扮成普通人家小厮的模样,王府护卫统领王仁带了两个利索手下,远远跟在后,牵马轻装,从王府侧门出,入了长安街市。 “王妃,奴婢打小就长在长安,不是奴婢夸口,无论大街市小巷弄,只要王妃您说出个名儿,奴婢就保管能给您带上路。城北内外,丞相祠,火神庙。城东内外,龙首河,灯花市。城南内外,关帝庙,金鱼池。城西则有城隍庙和百花山,全都是好玩的去处。要是不知道名儿,也是无妨,王妃就说周遭都有哪些所在,奴婢一样能给您找出来!” 一出去,张宝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看着颇是快活的样子。 他确实很快活。 其实说起来,上头顶着个像老太监李祥春那样皱个眉都能夹死只秋蚊子的上司,他能撒腿走遍皇城四处,那完全是托了当今少帝的福。早年少帝常出宫来王府,到了王府就往外跑,张宝同行,便如此,跟着几乎跑遍了整个长安城的犄角旮旯。这几年少帝被拘得紧了,他也就没了从前那么多的出门机会。没想到女将军一来,新婚第二天,不在王府里陪摄政王,直接出门,提携着自己也能出来透透风了,美得很。 姜含元对这个小太监的印象倒是还好,递出一纸。那纸上列了十来条地址,都是她青木营里来自长安以及长安附近的军士家址。这回入京,她顺带便也替那些士兵捎带回来家书或是在军营里攒下的钱。 张宝跟在束慎徽的身旁,还是安乐王时的束慎徽日日读书,时日久了,他也能认上些字,瞄了一眼,说没问题。 姜含元先去的是杨虎杨家。 杨虎祖上郡公,他父亲早年却犯事,病死在了狱中,后虽被证实是受下属蒙蔽所致,但因失察之罪,降爵三等,家道就此败落。杨虎在宗族兄弟当中行七,可见当日宗亲之盛,出事后,宗族往来便也日渐稀落,如今家中剩一母亲与兄长夫妇,兄长做了一个小京官,勉力支撑着门户罢了。 姜含元登门未报身份,只说自己是雁门西陉附近的人,因平日有和军营里的人往来,认识杨虎,这回正好有事来长安,便替杨虎捎带家书,他们若有需要带回去的东西,也可一并交给她。 杨虎自投军后,多年未曾归家,兄长闻讯惊喜,收下信后,再三感谢,见她是女子,将母亲妻子和膝下的一个独女都唤了出来。一家人对她很是感谢。杨母询问杨虎在军中如何,姜含元不厌其烦,一一道来,讲他作战英勇,屡立功劳,听得杨母又是心酸又是欣喜,一边笑,一边低头擦着眼角。 姜含元说话的时候,留意到杨虎那年幼的小侄女一直站在其母身后,偷偷在看自己。坐了片刻,叙完话,她说另外有事要走了,杨家极力留饭,她辞谢,起身前,冲那小女娃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女娃眼睛一亮,却还是有些羞涩,双手背后不敢上前。姜含元便走到她的面前:“我猜一下,你的名儿,是不是叫阿果?” 女娃惊讶,连羞涩也忘了,“阿姐你怎的知道我叫阿果?” 姜含元道:“是你虎叔告诉我的。他对我提过,家中有个叫阿果的小侄女,他离开长安的时候,阿果才三四岁,如今一晃好几年,怕都成大姑娘,要忘记他这个叔父了。” 阿果急忙摇头:“不会的!阿姐你转告我叔父,阿爹阿娘常提叔父,我一直记着他的!” 姜含元将自己方才过来时想起来在街上老号里买的一包糖果子递了过去,“这是你虎叔交待我钱,特意叮嘱我买了转你的。” 女娃惊喜,却又不敢接,转头看父母。她母亲比阿果更惊讶,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小叔,离家那么多年了,这回竟还不忘托人给阿果买零嘴吃,信以为真,便笑着让女儿接下,又谢过姜含元,说麻烦她了。 姜含元便告辞出来,阿果随大人一道送她,快到大门之时,姜含元见她欲言又止的,便笑问她想说什么。 阿果鼓起勇气:“阿姐,你从那边来,那你见过长宁女将军的面吗?她是不是天上的女神仙下的凡?我昨日听人都在讲,女将军嫁了摄政王,城里很多人去看。我也想去看她到底怎生模样,可是人太多了,阿母怕挤到我,不许我去。”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门口。姜含元停下。 “女将军极是普通,怎会是女神仙下的凡?” “可是她做了女将军!” 阿果胆子渐渐大了,不信她的话,摇头又道。 “那是因她自小立志从军,后来的每一日,都在为她的志向努力罢了。” “这样就可以像女将军一样厉害了吗?”小女孩依然半信半疑。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就朝着目标去做。无论最后能不能达成,总是会离目标越来越近。”她想了下,又答。 小女孩仰面看她,似懂非懂。她母亲便将女儿拉到了门后,笑说失礼,令客见笑。 姜含元笑道无妨,正要去,杨母忽在一老仆的搀扶下赶了出来,递出一只褡裢,道里头是去年就做好的两件冬夏衣裳和两双鞋,因一直寻不到顺路人,如今还在手里压着,问她回去是否方便,可否帮忙再将衣物捎去给儿子。 “女公子你帮忙带信回来,陪老身唠叨这许久,连饭也不吃就走,本实是开不了这口。只是七郎从小就费衣鞋,老身怕他在那边穿坏了没得换洗,只好厚着面皮,再问一声女公子……” 姜含元不待杨母说完,一口应下,正要走过去接,那在门外阶下拴马桩旁正翘首张望的张宝瞧见了,飞快奔来,一把抢了过去,口里道:“奴婢来拿便可!王妃您不用!” 话音落下,杨家门里门外一家主仆,抬目望了过来。 旁人或还没回过神,杨虎兄长却是官场之人,况且从前杨家还未败落之时,他多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方才便一直觉着这位作男子简装打扮的年轻女子谈吐自若,看着就和常人不大相同,又对军营之事也极熟悉,再联想到昨日摄政王大婚,心里便存了疑虑,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女将军本人,今她又贵为摄政王妃,怎可能亲自来自家这种门第送信探问,不厌其烦地陪自家母亲叙话这许久,何况,还是新婚次日。故当时那念头一闪而过。 他万万也没想到,竟然是真,急忙几步到了她的近前,俯身行礼:“微臣拜见摄政王妃!方才不知是王妃亲至,多有怠慢,王妃恕罪!” 杨家那惊呆了的一家上下跟着也反应过来,随了杨虎长兄,纷纷从门里出来见礼,杨虎母亲更是惶恐,连声告罪,称不敢当,请王妃将东西留下,不敢劳她费心。 姜含元眼风扫向抱着包袱的张宝,张宝知自己失口惹事,缩了缩脖,打了下自己的嘴。 姜含元上去,将杨母从地上扶起,再叫杨家兄嫂也都起,说道,“杨虎是我麾下的得力小将,他为国效力,我不过是顺道,何况举手之劳,有何不敢当的。你们也是经年未曾音讯往来了,对他应当很是记挂,今日我无事,便出来了。老夫人你安心在家颐养,待到他日,边地安宁,杨虎立功归家,就差老夫人您给他娶一门好亲事了。” 杨家上下终于全都松出一口气。杨母和杨家兄嫂更是喜笑颜开,不停地躬身道谢,又恭请她入内再坐。左邻右舍见杨家大门外有动静,也纷纷出来张望究竟。 姜含元婉辞,又见杨虎那个羞涩的小侄女一个人躲在了门后,只露出头,睁大眼睛在看自己,颇是可爱,便又朝她笑了一笑,随即上了马,待要催马离去,阿果仿佛受了她这一笑的鼓励,忽然从门后奔了出来,经过还在施礼送行的大人身畔,径直奔到了她的马下,仰脸望着马背上的她,双目闪闪发亮:“女将军!原来阿姐你就是女将军!” 姜含元哦了声,坐马上低头看着她玩笑似地问,“你不怕我吗?” “不!“阿果用力摇头,“我不怕!女将军你会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姜含元一愣。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自己,失笑,摇了摇头,俯身下来,伸手,揉了揉阿果那覆着柔软头发的脑袋,将小女孩交还给了见状慌忙追上来赔罪的母亲,催马去了。 这边杨家恭送走人,邻舍上来问话,得知详情,惊诧艳羡议论纷纷不提。姜含元出来后,张宝再不敢大意,领着她顺利地又寻着走了几户,将带回来的家书和钱一一交付,告知母亲她儿子在军中的情况,遇到家境贫寒窘迫的,便自己再另添些银钱,对方若有要捎带物件的,也是一并接来。 长安皇城之大,超乎姜含元的想象,东奔西走忙了半日,到天晚,也不过只走了五六家而已,剩下几户和城外路远的,今日是来不及了,留在明后几日。等她回到王府,天已黑透了,束慎徽却比她还迟,人竟还在昭格堂那边。 庄氏说,摄政王黄昏曾差人来问了一句,得知她没回,便也没来这边用饭。 “殿下还说,王妃你若回了,便告诉他去。外头冷,王妃你先进去暖暖手脚,用些饭食,我这就叫人去请殿下回。” 庄氏命侍女服侍她,自己要去,被姜含元叫住,让不必特意去请。 庄氏笑道:“王妃回了,岂能不叫殿下知道?” 姜含元是真的不想。 他若被叫了回来,便要劳他费神,想着如何应付自己。他内心想必乏累,她也不愿如此,为难别人,也叫自己不痛快。 她知庄氏定不肯听自己的,便改口,“那么劳烦嬷嬷,去了再和殿下说一声,就说我今日走了许多路,人也乏了,殿下那边若还有事,不必特意为我而回,我自己早些歇了。” 庄氏一顿,却也很快应是,退了出去。 束慎徽果然就没回了。姜含元用了饭,庄氏也叫侍女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沐汤。侍女本要在旁服侍,被她拒了,自己洗完,从浴房里出来,头发湿的。床上多了一只熏笼。那熏笼状若腰鼓,中空,里面燃着熏香和炭,外覆一层薄薄麂膜,摸上去很暖,冬日里,人可靠上取暖,也可用来熏衣或是熏发。 庄氏帮她烘发,让她躺靠着,又往她身后塞了个软垫,自己则跪坐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尽数展开,均匀铺于熏笼之上,等烘得快干了,握于手心,用只犀梳替她细细地梳着,边梳理,边赞,“王妃真是生了一把好头发,又黑,又浓,又滑溜,还有些凉,摸着便似太妃江南老家出的绸缎子,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早年我随太妃还在宫中时,有几年间,长安女子时兴牡丹髻,发浓的梳起来才叫好看,譬如王妃这样的,偏不少宫妃发软稀薄,便只能取义发填补。我还记得有回两名年纪小的妃子为争一卷上好义发,互不相让,最后竟还闹到太妃面前要她评理,如今想起,还是可笑,又是可叹……” 姜含元洗了澡,身下枕着软乎乎的垫子,香喷喷,暖洋洋,本就容易发困,庄氏还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旧年宫中老掌故,她对宫妃勾心斗角之事也无兴趣,听着便如催眠,更加想睡觉了。 庄氏自己絮叨了半晌,始终不闻应答,看一眼,女将军已阖落眼睫了,不禁暗笑,见她长发也干了,便唤侍女上来,轻轻撤走熏笼。姜含元惊觉,睁眼,庄氏笑着让她休息,熄烛,只剩一盏照明,随即放落重帷,退出,带上了门。 灯色暗了下去,姜含元伸了个懒腰,散着发,扑到软和的枕上,闭了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束慎徽回到繁祉院,已过戌时了,值夜下人都在屋中,偌大的院落静悄无人,只走廊上为昨夜大婚而悬的灯笼依旧还一排亮着,红彤彤地照着对面屋瓦面上薄薄残雪。 他是在昭格堂后的旧寝堂里沐浴过后才回的,便没叫人,自己直接往新房去。一人行在走廊上,快到之时,看着前方那透出一片烛色的门窗,本就不快的脚步愈发缓了,到了,在门前先是停了一停,要推门了,略一迟疑,又先抬手,轻叩了两下。叩完,也没听到回应,便缓缓地推开了门,穿过外间,来到内室,暖气骤然扑面熏人而来,他绕过了一道放落的帷帐,脚步一顿。 内室里只燃了一座烛台,放出一团静静的橘色暖光。借着光,束慎徽看见她闭目卧于床头暗影里的枕上,果然是睡着了。 束慎徽停在了原地。 他出身于皇室,乃帝之钟爱子,少年时意气风发,阅遍人间富贵锦绣,如今又贵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只要他想,他便可随心所欲,即便是朝堂谋断,他也可称智珠在握,从无试过挫折,可谓独得上天厚爱的得意儿。 然而现在,当他进入了这桩他处心积虑另有所图谋来的婚事里,他生平第一次,竟有了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一切的不确定感,都是来自姜家的女将军,他的新妇。 其实昨夜他对她说的那两个“必”字,倒也不是虚言。他确实如是做想。女将军即便当真如传言那般貌若无盐,于他也是无二。从决定求娶的第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和将来的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打算。新婚见面,姜女美貌,于他可谓意外馈赠,自然是好的,然而,这因容貌而得的馈赠之好,很快就被接下来的那毫无防备的巨大挫败给冲得一干二净。 一个昼夜过去了,摄政王表面平静如水,内心依然没法回忆昨夜洞房。只要一想起来,便如芒刺在背。 虽然极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今夜他在那边磨到这个点才回,其实并非是因事多,或许潜意识里,是他希望,当他回新房时,她已沉睡过去。 寝堂不像白天,周围有人可以抵消尴尬。有过那样一个洞房夜,今夜又和她相对独处,该当如何,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极感棘手。 此刻终于如愿。 他呼吸了一口气,又看她睡影片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解衣除带,最后到了床榻近前,待要上榻,又停了下来。 昨夜是他让她睡进去些的。今夜她大约记住了,睡得靠里,给他留了他要的外侧位置。但是…… 她的一头长发散落在枕上,铺开一片,占了他的位置。他若就这样躺下去,必会压住她的发。 束慎徽站在床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俯身靠过去些,抬臂朝着散在自己这边枕上的乌发伸手过去,慢慢地,用尽量不惊动她的动作,将那一铺的长发收拢,握于掌心,正要朝她那侧放过去些,大约是靠得近了,她竟惊觉,本是垂覆下来的眼睫微微一动,人醒了! 他最不想遇的尴尬一幕,竟这样又到来了。 更尴尬的是,他的手还握着她发。 见她睁开眼,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改落到握着她长发的那只手,他很快定神,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她的发束,旋即直起身,微笑着道:“今日大事虽无,杂事却是不少,忙起来便就忘了时辰,回来晚了,扰到你了。”顿了一顿,又指了指她那把刚从他手里放下去的长发,继续解释,“方才,都落在这头,你睡着了,不知道。我是怕我睡下去压住,万一扯你头皮,疼。” 姜含元扭脸,瞥了自己占他枕的头发,拢了拢,“有劳。”她应一句。 束慎徽含笑,“你我夫妇,何必如此见外。不早了,且熄灯吧。” 他便熄了灯,房里陷入黑暗,最后上榻,躺了下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2 章(“堂堂长宁将军,怎的呆头...) 姜含元晚上回来时对庄氏说自己乏, 不必叫摄政王特意回来,倒也并非完全只是借口。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穿行,听着张宝在耳边聒噪不停, 说了这个说那个,白天这半日下来, 竟好似远比她在军营里要累,加上这卧榻暖屋, 实话说,远胜她在军营睡了十几年的地方,瞌睡便来得很快。 但地方再好, 或终究还是陌生的缘故, 她睡得依然不深。方才束慎徽那手稍一靠近,她便习惯性地猝然觉醒。等熄了灯, 枕边人躺下之后, 耳边虽也寂然, 连他的呼吸声似都消隐了,但刚睡过一觉,一时也难以再次入眠, 躺了片刻,翻了个身。 如同响应她的翻身, 黑暗之中,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了男子搭讪似的说话声:“张宝说你白天走了几户将士的家。若只送信捎物,也不必一定要你自己亲力亲为费力奔走。剩下的, 明日你交给我, 我叫人代你一一送到。你可放心, 必定稳妥,不会有失。” 姜含元闭目应:“多谢好意, 还是我自己走吧。” “为何?” 她本不欲作答,但觉他似乎不想停下来,在等,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应:“军营之士动辄数以万计,当中大多注定会是无名之辈,名册上的一小卒。但对于家中父母妻子而言,他们却是亲儿亲夫,不可替代。多年未见,想必挂念,我去,或还能解答一二疑问,稍慰家人之心。” 一旦从军,便难能有归家机会,许多人也将埋骨战场,永再无归家的可能了。这一点,他应当也再明白不过的。只不过,似他这种脚踏高位之人,眼界里怎会看见这些。他们眼中,底层士兵犹如符号,身价或还不如一匹战马,更无法像她这种与士卒朝夕相处的边将一样,感同身受。 “我知姜大将军素来爱兵如子,但以屠止屠,以战止战,这个道理,他当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明白。” 沉默了片刻后,她听到他如此沉声应道。 “无金刚手段,何以怀菩萨心肠,殿下是这个意思,对吗。放心,父亲与我,皆是明白。” 姜含元依然闭目应话,却感觉到枕边男子似乎朝着自己转来了脸,发出了一下表示赞许的轻唔之声。 “不错,我正是此意。当日若无父皇霹雳手段一统九州,今我中原之地,必定依然彼此征伐,战乱不歇,寻常百姓便想求一安稳之地,恐怕也是难若登天。今九州既定,收复失地,便如箭在弦上,成引弓待发之势。好在我边地战士有如你父女这般的主将,大魏有如你父女这般的战将,何愁大事不成。” “不敢当。大事要成,绝非战将能知兵事便可。” “话虽如此,但若将战争比作巨轮,则主将如同大帆,若无足够张力之帆,巨轮如何乘风破浪。所以,自古才有千金易得良将难求之说!” 姜含元本是不想和他多说的,但被迫跟着,竟也回了几句话,一来一回之间,或是聊得渐开了,姜含元感到他也比刚上榻时显得自如了无数。 “姜氏,你的父亲,便是我大魏的这张巨帆,若秦之白起王翦,赵之廉颇李牧,汉之霍卫。望你父女勉力,将来倘若功成,必定载入史册,功勋丝毫不逊当年父皇统一之战里的那些将臣。” 他又说道。 她没有回应他这一段犹如将军在阵前以功劳激励麾下战士卖命奋战的话。说得难听点,如在驮重骡的眼前悬上一袋麦。 她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但她的沉默,看起来丝毫也影响不到他此刻的心情。他似乎也来了兴致,再次开口,“我多年前曾去过雁门西陉,在那一带停留了一段时日。当日青木塞尚在狄人之手。记得我曾登高,观察对面的地势走向和军防分布。” 他仿佛闭了目,回忆着当日的所见。 “姜氏!” 她又感到他突然转脸向着自己,叫了一声她,应是想到了什么。 “你在边地多年,想必熟悉那一带的山河地理。我这里,有一幅舆图,图上描绘固然详细,山川河流险地关塞,逐一标明,但毕竟是几十年的旧图了,山河变迁,人力更改,图标应与今日实地有所变化。不如你随我去,看看图上是否有与你认知不符的错处,若有,你给我指出。” 姜含元再也没法闭目了。她睁开眼眸,借着朦胧夜光,望向枕畔那被夜色勾勒出轮廓的男子。 他已以肘撑起上半身,正俯望自己,身影朝她当头压了下来。 “现在?”姜含元愣神了一下。 “对!马上!” 话音落下,他竟一个翻身便下了地,疾步到了案前,很快点了灯。 内室重新亮了起来。他头也没回,自顾就去穿衣。三两下穿完,结着腰带之时,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躺着不动,挑了挑眉:“你还不走?” 说着话,他已将她衣裳卷了,一股脑儿地投到了床上。 “我出去等你!” 他的口气不容反驳,说罢,走了出去。 姜含元白天之时,从张宝口里听来了些关于摄政王日常起居的习惯。 据张宝之说,朝廷五日一大议,三日一小议,这两种朝会,官员五更前就要候在议政殿外,摄政王和皇帝自然也要在五更前提早起身准备。剩下的常议,则看情况而定,通常是摄政王召部分相关官员议政,故不似大小议那么正式,可以晚些,但最晚,也不会晚于辰时,并且,几乎是每天都有的。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摄政后,因为大小议,此人一个月至少有十来天是歇在皇宫文林阁里的,且每每都要做事到深夜才睡下去。剩下的一半日子,他即便能回王府,似这冬日里,也是天还漆黑就要出门。 小太监很是为摄政王暗暗打抱不平。 王公大臣,一个月最多也就赶那么十来天的大小议,据说高王在的那会儿,还有些大臣在私底下抱怨为赶朝会辛苦,他却几乎日日如此,抱怨给谁听?这几天总算因他新婚,朝廷暂停了大小议,但估计有些事还是会寻来的,只不过地方,从文林阁改成王府罢了。 简而言之,就是小太监觉得摄政王被压榨太过,极是辛苦。 但就在此刻,姜含元忽然觉得,小太监是替他抱错了屈,或许在他自己,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这何止是勤勉,简直勤勉得令人发指。 他人都在外等着了,无可奈何,她也只好爬了起来,穿了衣裳,走出去。 他已开门等在外了,还惊出值夜的两个嬷嬷,不知道出了何事,问要不要去请庄嬷嬷。他让取来一只灯笼,亲自提了,随即拂了拂手,叫人都去睡觉,扭头看见她也出来了,说,“走了。我替你照路!”说完便就当先而去。 姜含元默默跟着前面的人,穿过了大半个王府,从一头到另一头,最后终于到了昭格堂。他领着她来到一间挂锁的屋前,开启入内。屋极阔大,帷帐四闭,三面墙皆为书架,藏书汗牛充栋,看起来像是他私人所用的一处书房。他亲手将屋内四角的鲛炬全部燃亮,待光明大放,卷起了东南一道垂地的帷帐,其后豁然竟还别有洞天,现出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长七尺,宽五尺,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地点和方位。 如此大的舆图,极是少见,但这就罢了,舆图前的地上,竟还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矩形沙盘,长约二丈,宽一丈五的样子,占了半间屋的地。沙盘之上,举凡山地、河流、森林、沙漠、城池、乃至村庄道路等等细节,无不一一体现,模型制作精良,犹如微缩了的景观,一些主人认为或重要的地点之上,则插满各色小旗。 如此一个沙盘,面积之庞大,制作之精细,姜含元实是生平头回所遇。 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舆图所示地域,是河北诸多州郡以及更北向的朔、恒、燕幽等地,那些地方,从前本属晋国,但如今,尽数都在北狄掌控之下。而地上这座沙盘,则更加具体,着重体现的,是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出去的恒州肆州等地。 地理舆图,非一般人可以接近,即便是领军作战的将军,也只能在战时暂时拥有,战事结束,便必须及时归还朝廷,严禁私留或是复制。普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眼前如此大的舆图和根据舆图而制的如此精良的巨大沙盘,姜含元头回见到。猜测舆图应是前头的某个皇朝留下来的珍图。 她有点被眼前的这座巨大沙盘给震撼到,心情忽然也莫名激动了起来。 “过来!”他站在沙盘旁,看了一眼,转脸,冲她勾了勾指。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这个动作和神态,忽然竟令姜含元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她微微一个晃神,收了杂念,快步走上前去。 她先看的是地图。地图包含的地域不但广阔,上面描绘的地点,果然也比她曾见过的来得更加丰富和精细。 “原图来自晋廷,皇甫氏覆亡之际,有人为投效而献,原图破旧不堪用,此为复制。至于沙盘,乃我当年北巡归来之后,因一念而起,据舆图和我自己的回忆所制。盘中一沙一石,一城一木,你之所见,未曾假手于人,全部是我亲手打造,前后费了我半年时间。”他又向她介绍起沙盘。 “你看此物如何?”最后他发问,看着她。 “极好。”姜含元如实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方才叫你,你还磨磨蹭蹭不愿来!” 摄政王的眉间,隐然露出几分少年得意似的怡然之色,“那会儿我还是安乐王,空闲多。”他补了一句,说完,神色很快便转为凝肃,再次望向了她。 “姜氏,你对边线一带应当很是熟悉,你看下,有无查漏补缺之处。” 姜含元对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延出去的现正处于对峙状态的北方边线,确实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这么说,沿线,哪怕是小到一个村庄,一条桥梁,她都能做到心里有数。这道东西绵延长达千里的线路,从前是她跟随父亲巡边,十七岁后,就由她代替,每年亲自要走一次。 她聚精会神,对照着舆图和沙盘,一个一个地察看标识,包括最小单位的村庄,若有发现和自己认知不符的,便一一指出。束慎徽坐到了近旁的一张案后,取了纸笔,凝神听她说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有时遇到感兴趣的,便插话询问,她也详细予以解答。 钟漏一刻一刻下沉,时间飞快无声流逝,不知不觉,等姜含元将这道她熟悉的边线全部审看完毕,已是下半夜了,逼近寅时。 他看起来毫无倦意,精神倍加,放了手中的笔,起身走来,停在舆图之前,仰面望了片刻,目光最后落到边线之北的大片区域,指着说:“朔、恒、燕、幽!等着,终有一日,会叫舆图一一换回颜色!” 他又望向站他身旁的姜含元,目光炯炯,“到了那时,姜氏,我可陪你纵马驰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含元知他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抒他胸臆罢了。 他口里的“姜氏”,未必就是自己,只不过现在,他身旁站着的人,恰就是自己罢了。 至于将来,若真有那样的一天,他身边的人,换成是谁未必可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人,必然不会是她。 她并不是很想延续这个话题,笑了笑,便看了眼屋内钟漏。 他循她目光望去,一顿。 “太晚了,该回了!今晚有劳你了。” 他走了过去,收了今夜做的一叠口述记录,放落帷帐,将舆图和沙盘遮了后,熄掉烛炬。她随他一道出来,回往繁祉院。 长安长夜,庭宇幽阒。两人脚前庭间阴向甬道的两侧,因白日难照日头,依然堆着积雪。青色板岩铺就的路面之上,晃着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那是他手里提着照路的灯笼的光。 出来后,他虽没再开口了,情绪却仿佛还停在片刻前,走了段路,忽然转头,打量她一眼,又是一眼。 姜含元起先装作不知,待他反复看了自己好几眼,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了,偏脸,望了回去:“殿下看我作甚?” 他笑了起来,眼眸在灯笼照来的光晕里隐映雪色,“也没什么,“他解释,”只是方才忽然想起来的。你既从小长于军营,那么那年我去你父亲的所在巡边,不知你是否见过我?那年我十七岁,你应当只有十二三岁吧?” 他说完,上下打量她,似要从现在的她看出她当时的模样。 姜含元心跳骤然加快,顿了一顿,用平静的语气应:“未曾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我那时恰在另个营地。” 他收了目光,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如此。那时你若也跟在大将军的近旁,我必留有印象。” 姜含元不言,只朝前走去,忽然,一阵挟着残雪冷气的夜风穿墙而来,掀得他手中的灯笼晃动,光晕里,二人身影随之交织摇摆。他提灯笼避了避风,又举到她面前照着她脚下,忽然仿佛留意到什么,停了步,放下灯笼,示意她也停步。她莫名,抬眼见他解了身上那件黑地织锦夹里外袍,往她肩上披了过来。 “你冷吧?出来衣服穿得太少了。怪我,有时太过性急,方才催你催得急了。” 他一边替她披衣,一边道,语气温和,带了几分自责之意。 姜含元一顿,立刻拒绝,要将衣物还他,“我不冷,殿下你自己穿……” “不必和我争这个了!快些走吧,屋里暖。”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提起灯笼,继续朝前而去。 姜含元还在原地停着,他走了几步,觉她没有跟上,便转脸。或是此刻他的心情仍颇愉悦,瞥了眼她,口气若也带着几分调侃,“堂堂长宁将军,怎的呆头呆脑?要在这里吹风不成?还不来?” 姜含元骤然回神,手里暗暗握着那衣襟,闷声一言不发,低头跟了上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3 章(“殿下还不入内室?”...) 这个夜晚, 从束慎徽回来上床和姜含元搭讪两人渐渐说开,直到这一刻,他的情绪都很不错, 甚至侃侃而谈,直到过了池园, 前方繁祉院前的红灯灯影遥遥映入眼帘,屋影也依稀可见, 他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脚步一缓,接着, 剩下的最后一段路, 他人虽看着还是若无其事的,但情绪, 明显已没了片刻前的那种放松。 姜含元一切都是明了, 却装作不知, 和他一道回了房。她脱了他加给自己的外袍,放到衣帽架上,接着褪去外衣和裙裳, 先上床躺了下去,冷眼看着。 只见他, 慢吞吞地除去衣,一只一只地去了靴,最后, 人坐上了床沿, 转过脸, 状若随口地笑道:“这晚上与你相谈甚欢,不知不觉, 大半夜竟就这般过去了。离天亮也没多久,你想必乏了吧?” “乏了,睡了。” 她闭目,翻身朝里,卧了过去。 他体贴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你好好睡。张宝说你明日还要再去走访几户人家的,要养好精神。” 姜含元没回话。 至此,他终于也躺了下去。 离天亮确实没多少时候了,二人各自都仿佛沉睡了过去。 姜含元不知枕畔人睡得到底如何,于她,却再也没有进入深眠。虽然人卧着,一动也没动过,但却睡睡醒醒。当耳中隐隐飘入外面不知何处传来的五更漏声之时,她确定,他这个时间,也是醒着的。那五更漏过去没多少时候,他在她的身旁轻轻地翻了个身,应是想起身了,但又似乎有点犹豫,或者是在看她,片刻后,他又慢慢躺了回来,继续睡着。 她始终没动,一直睡到天将将要亮了,坐了起来。他也睁眼,“你这么早醒,不睡了?”他问,语气好似他刚刚醒来一般。 “嗯。”姜含元看都没看他一眼,下了床,走去穿衣。 “我要早些出门,早点将信送完。” “我也起了!” 他跟着她,翻身下了榻,开门唤人预备洗漱。两人吃早饭,他对她照顾甚是周到,竟不顾庄氏和侍女们的目光,亲自给她递碗送汤,吃完,回到房里,姜含元预备换衣出门,他也收拾了,微笑道,“需不需要我陪你去送信?” 姜含元取了帽,“不用。” “那也好。你和昨天一样,带上人,我就去昭格堂了。外面还是冷的,你记得早些回。事情也不急,慢慢来,不要紧的。”他关心地道。 姜含元唔了声,往头上扣了帽,转身便走了出去。 和昨天一样,仍是张宝领路,王仁带人跟随在后。又是东奔西走的一天。路远,她走完一个位于城外几十里的偏僻地方,将家书和钱送到后,回城已是黄昏。 天虽晚了,但这座繁华城池,这时反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华灯初上,临街家家户户门里飘出饭香。有人急着要回家,有人在这个时间开始呼朋唤伴出门游乐。 姜含元行经一段窄街,路上人多,怕冲撞到,便牵马步行,见近旁有条街,一直延伸过去,长不见尽头,街上两边屋楼相对,鳞次栉比,香风阵阵,丝竹声和悦耳的女子欢声笑语随风飘出,直欲惹人骨酥肉绵,引得路过的少年人不住地频频回首。 此处便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销金窟。张宝看见路口一个迎客奴似是盯上了王妃,应误会她为男子,慌忙上去挡住了王妃,低声催促:“切莫看那边!王妃这边随我快走!” 姜含元瞥了一眼,这时,对面打马来了几名富贵公子模样的人,年岁瞧着都不大,丽衣华服,骑着骏马,两旁十来名奴仆紧随。当中的,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肥头大耳,人坐马上,歪着头和身旁的人说话,周围几人一脸奉承,不知说了什么,他便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之声,听着有些猥琐的意思在里头。 街面本就不宽,被这几人如此联排骑马,几乎占满,顿时没了旁人走的地儿,路上的人却不敢出声,见这一行人来,反而纷纷避让。 姜含元知这几个,应当就是所谓的长安纨绔子了,她无意多事,便也停了下来,等那些人先过。 原来这一拨人就是去往那条香风街的。只见前呼后拥,众人簇拥着那马上的肥胖青年打马进去了,路人这才纷纷继续上路。 张宝等人走了,低声道:“王妃,方才那位瞧见了吧,便是大长公主和前头死了的驸马生的,有个绰号,叫戆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大约是想到了摄政王和大长公主的关系,怕有不敬之嫌,又硬生生给收了回去,改口,“是此处的常客。” 姜含元方才一眼便看了出来,那人不甚灵光。 张宝和女将军王妃虽只处了一天半,却早就看出来了,女将军貌似冷冰冰不爱理睬人,一整天话也没两句,实际外冷内热,对人好得很,也极好说话,没有架子,不像那些长安城的贵人,穷讲规矩,便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在旁又继续说,“最近,温曹郎家的妹妹不是在说亲吗?奴婢听来一个传言,大长公主想替他儿子求这门亲。这若是真成了,门第固然是高攀,但就这位……说句僭越的,岂非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温家女郎,就不说她父亲从前如何了,她可是长安城里最美的人儿了,才貌双绝,天下无双——” 张宝甩开了腮帮子说得兴起,正在感叹,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陡然打住,恨不得打死自己才好,立刻改了口,“不过呢,再怎么好,和王妃您是万万也比不了的。天下女子万万千,再好,那也是地上的,谁能像王妃,您就是天上下来的!貌美过人自不必说了,竟还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摄政王和王妃您郎才女貌,不对!是郎才女貌更有才,天作之合啊!” 张宝勉强把话给圆了回来,再偷瞄一眼女将军,她双目依然望着前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暗暗擦一把汗,这下再不敢乱说话了,跟着女将军老老实实回了王府。 束慎徽今天已经从那边回来了,正在繁祉院里,手里握着本书等她,二人吃完晚饭,刚过戌时,还算早,他跟她进了房,开口说,他还有点事,白天没完成对她昨夜那些口述记录的整理和草图的修改,打算趁着晚上再去做。 “本想今晚早些陪你,但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又要朝议,不抓紧,怕就要拖下去了。”他向她解释。 姜含元点头,“你去,我也有事。张宝说王府后头有个小校场,我有些天没没碰弓箭,怕手疏,去那边转一下。” “好,你尽管去。若需陪练,就让王仁把府里的侍卫们都带过去让你挑。练完了,早点回来休息,不必等我,我完事就回。” 他交待完,走了。王仁奉了摄政王的命,要集合人马浩浩荡荡夜赴小校场服侍王妃,被拒,叫全都不必跟来。她一人去了。 这里是侍卫们平日用来习武的地方,不是很大,一排平房,但各种兵器齐备,也有一个百步靶场,足够用了。她射箭,周围并未明燃火炬,只在那百步外的靶后点了一支,凭远处的微光,靠着感觉,聚精会神,一支接一支地发。这是为夜间作战而练习的夜射。发出百来支箭后,身体渐热,便收了,回到寝堂,沐浴歇下。 昭格堂里,夜已深,手头事也完毕了。束慎徽慢慢放落笔,却没起身,独影对着案前烛火,迟疑不决。 他知自己应当回了,但想到回去,就又是那避不开的同床之事,心中便如坠了一块沉石,压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 昨夜也是如此。他在这边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刻,估计她睡熟了才回去,谁知运气不好,为挪长发弄醒了她。 有过那样一个不堪回首的新婚夜后,他不敢轻易再碰新妇,唯恐再次败北。若再出丑,在她面前,往后他也就不用活了。但若不碰,正是新婚燕尔,除非他向她承认自己是无能,否则,这个坎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想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说话,暂时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和她竟颇谈得来,不但如此,一时意动,竟还带她去了自己那间从不对外示人的私室——要知道,之前他之所以将婚房设在繁祉院,私心多少是有些不愿他原本的私人地界过多地受到婚姻打扰。姜家女儿,他娶她,敬她,尽己所能会对她好,但这并不代表他愿将自己私心的一切都拿出和她共享。然而就在昨夜,新婚第二日的晚上,他竟就自己打破。 从父皇去世他的皇兄继位之后,直到昨夜之前,这些年来,他似乎就再没有如此放松过了。昨夜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安乐王的时光。现在再想,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昨夜归昨夜,再好,今夜也不可再得。 现在他又该回去了。回去后,如何才好。若她还是醒着的,难道自己再和她谈一次地理舆图度过一夜? 束慎徽又坐良久,夜愈发深沉了,知是不能再避。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压下心中的躁郁之感,终于起身,回了繁祉院。 新房门窗内漆黑,不见光影,应当是她熄灯睡下去了。 束慎徽缓缓推开虚掩的门,入内,又站片刻,等双目适应屋内的昏暗夜光,不必借助照明了,迈步穿过外间,入了内室。 床的方向不闻半点声息。 她应已睡得极熟了。 束慎徽继续摸了进去,解了外衣,轻轻上榻,躺了下去。 他慢慢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气,闭目仰卧片刻,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睁目,转过头,朝他枕畔内侧望去,抬手一摸,空的。 她竟不在! 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房?去了哪里,难道还在小校场? 束慎徽立刻翻身下榻,燃了烛台,取了外衣套上,转身走出内室,穿过外间,快步到了门后,正要开门传人来问话,手停在门上。 他回过头,目光望向外间一处靠着南窗的位置。 那里搁置了一张小憩用的美人榻,榻前悬有一道帷帐,若是无人,帷帐自是收起,但此刻,那帷帐却打开了,静静垂落。 他迟疑了下,回身走去,抬起手,慢慢拨开帷帐。 他看见了姜含元。她安坐于美人榻上,长发垂落,身着中衣。 “殿下回了?”她朝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句。 “你……这是何意?”他略惊讶。 显然,今夜她是睡在了这里的。 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她神色自若。 “殿下当还记得你的许诺,称必会遂我心愿。既如此,我便再提一不情之请。” “请殿下容我独寝。” 她的话说得平静,但束慎徽入耳,却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被一根圆头撞钟木突然给击了一下似的,胸间闷胀不已。 他没问原因。她也仅仅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然而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话无需明说,起个头,彼此便就有数。 他怯于和她同房。他在躲避夜晚。束慎徽以为自己隐藏甚深,原来她一清二楚,冷眼观着他的拙劣把戏。 今夜,她用这样的方式替他维持住了体面,又或者,也是给了她自己一个体面。 他如此的举动,于新婚之妻而言,难道不是一种羞辱? 这种被人窥破心秘给他带来的狼狈,与新婚夜无能的羞惭相比,到底那种更加令他不堪,束慎徽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他只能沉默。向来以才思而著称的摄政王,这一刻,只能以沉默来掩饰他的心绪。 “不早了,我要睡了,殿下你也去歇了吧!” 片刻后,她朝他微微一笑。 这也好似是见面以来,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却是在逐他。 束慎徽终于开口,低声道:“全是我的不好。此绝非我本意,你勿见怪……” “明白。”她应。 他又定立片刻,忽然回了神。 “无论如何,我不能叫你睡这里。若要独寝,也是我睡此外间,你进去。” 他的语气变得坚决了起来。 “不必。我也睡不惯内室寝铺。我睡久了营房硬铺,过于松软,反而令我不得安眠。” 姜含元转头望了眼内室的方向,“殿下你用。”她淡淡道。 “我也——”他还要争。 “就这样吧!” 姜含元忽地耐性全失,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话了,一下便打断他。 他如被她这一句话给噎住,停了下来。 “殿下还不入内室?” 片刻后,姜含元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了回来,问。 枉他摄政王平日运筹计策,从无有失,此刻竟毫无对策,愣了片刻,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去了,走到那道帷帐前,实在是不甘,又停了步,再次转身。 “姜氏……”他叫了她一声。 姜含元已躺了下去,应声转头,见他搓了搓手,双目望着自己,用恳切的语气说,“你是女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叫你睡出去的,还是我睡,更为妥当……” “殿下!” “你若以为我在与你虚争,那便错了。我绝非客套。倘若我想睡在内室,我是不会让给殿下你的!” 束慎徽再也说不出话了。照她安排,回了那属于他的内室。 他在那张锦绣床榻之前又定定立了片刻,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脸,慢慢地,坐了下去。 耳边万籁俱寂。他便一个人如此在内室深处的锦绣包围里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隐隐的更鼓之声,从不知是哪条长安街巷的深处,飘入耳中。 他的肩膀动了一动。他转头,看着身后的锦被,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抱了一幅,起身再次走了出去,打开帷帐。 借着内室透出的朦胧光影,他看见他娶的新妇。她安静地卧于这张狭仄的美人榻上,看着应是睡过去了。 他默立片刻,蹑步靠近,展了手中的被,轻轻加盖在她身上,转身回了内室。 次日是束慎徽大婚后的第一个早朝,四更多,他起了身。 姜含元在军营里时,早上往往也比普通士兵起得早。这个时间点起来预备早操是家常便饭。便一道起了。 他对入夜同床的回避,姜含元岂会看不出来,索性自己睡在外了,如此,既是给他解脱,也是为了自己得个清净。天冷,美人榻上本就铺有暖衾,她将他昨夜后来给自己添的那床铺盖收了,免得落入人眼,徒增猜疑。 昨夜她睡得倒是还可以,看他却是印堂晦暗,人闷闷的,不大说话。不过和她无关。总算不用藏掖,这个早上再次彼此面对,她自己觉得,反正是比前两日舒坦了不少。极好。 束慎徽用了早膳,冒着还漆黑的夜色乘车去了皇宫。姜含元再去小校场,天亮回来,冲了个简澡,穿好衣服,继续出门去做她还没完的事。晚上是她先回的,收拾完,打发走了跟前的人,和昨夜一样,直接睡在了外间的美人榻上。他是亥时后回的,知她睡下了,没扰她,径直入了内室。 就这样,彼此相安无事,又过去了几日,除夜间二人内外分睡之外,白天处起来,竟真有了几分相敬如宾的味道了。 这天,姜含元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户人家。因路极远,回来不早了,束慎徽还没回。庄氏陪她吃饭,说摄政王方才叫人传回了一句话,明早是大朝会,今天宫中事也多,他晚上恐怕回不来了,宿于文林阁,叫她自便。 如此情况,从前是稀松平常,但现在,才新婚还没几天,就留王妃独自过夜,庄氏颇感歉疚,安慰王妃,"殿下也是无奈,实在是分身乏术,若能脱身,殿下定会回府过夜。" 姜含元道国事为重,自去歇了。 这个傍晚,束慎徽带着少帝结束了和几名中书省门下省官员的议事,大臣退出去后,束慎徽叮嘱少帝做完晚间功课,回寝宫早些睡觉。少帝一一应是。束慎徽便起身告退,要回文林阁。少帝送他出去,忽然问起过些天贤王老王妃寿日的事。 “三皇叔,我也想去替老王妃贺寿。这些天我的功课都提早完成,丁太傅要我背的,我统统背了,没要我背的,我也背了,他夸了我。三皇叔,我真的想去!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这些天表现确实很好,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大臣的议政问答,也是有模有样,稳重得简直像是换了个芯。现在所求,不过是这样一件事,束慎徽也不忍拒绝,略一沉吟,颔首:“也好。到时陛下若能亲至贺寿,于贤王老王妃也是荣光。” 束戬面露喜色:“多谢三皇叔!” 束慎徽含笑:“好了,你——” “知道知道,做完功课早些睡觉!我这就去做!三皇叔你走好!记得莫太累到自己!我不送了!” 少帝转身,一溜烟奔了进去。 束慎徽目送少帝消失在御书房门里,出来,入了文林阁。用过几样饭食,便是掌灯时分,燃起明烛,他开始伏案理事。 正忙碌着,李祥春蹑足入内,躬身道:“殿下,宫外传话进来,说温曹郎来了,想要求见殿下。” 束慎徽慢慢停笔,沉吟了片刻,抬眼问:“知是何事?” 李祥春摇头:“未曾讲。” “领进来吧。” 李祥春应是,退了出去。 温曹郎三十多岁,这几年,为人变得愈发谨小慎微。他等在宫外,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宫门开启,一名小侍出来,传唤自己入内,原本上下忐忑的心情,稍稍得些安抚,紧紧跟着,过了几道宫门,最后来到那位于二道宫墙内的摄政王办事之所文林阁。 李祥春亲自出来接他,带他进去,送到殿槛之外,停了步,道:“摄政王在里头等着曹郎了。” 温曹郎冲着老太监连连躬身道谢。让李祥春出来迎自己,这是给了极大的脸面。 他做的是尚书之下曹郎的官,虽也有资格位列朝议直接奏事,但主管的是文书一类的公务,并非要职,所以之前从未受召来过这里参与议事。他小步进入,看见前方一间四方殿室,书架罗列,高高低低,放满大小各种卷宗和文册,一架钟漏,对面有只香炉,燃着提神醒脑的龙涎香。他知此处应便是文林阁内摄政王的办事书房了。抬起眼,果然见他已端坐在位,看着像是在等自己,忙疾步上去,拜见行礼。 摄政王等他礼毕,面上含笑,问道:“曹郎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 早年,这位摄政王还是安乐王时,因父亲的关系,温曹郎做太子陪侍,太子和安乐王关系亲厚,故他得以时常和安乐王碰面。太子若和三皇弟外出游猎,他也跟从,所以很是熟悉,安乐王对他也是礼遇颇多。 时光荏苒,从前那一道游猎的少年,如今已成摄政王,威重令行,百官皆伏。而自己,随着父亲几年前去世,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从前曾有过的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想来,全是作茧自缚,何等愚昧,早就该清醒了。现在只盼这座上的人能顾念几分自己父亲曾为他师的旧情,施以援手。 这次,开口前,他直接跪了下去,叩首行礼。 束慎徽叫他起来。他不动:“微臣也知,此事万万不该求到摄政王这里。只是微臣放眼四顾,竟无人可以相帮,再三思量,惟有自不量力,厚颜求到摄政王这里,恳请殿下,救救我的妹妹!” 束慎徽依然坐于位上,不动,只道,“令妹出了何事?” 都到这个份上了,温曹郎还有何来的脸皮可顾,便将来意说了出来。称他嫁妹,相中内史上士周家,对方也十分乐意,两家本要结亲了,谁知南康大长公主横插一杠,着了人来说亲,她儿子想娶自己妹妹。他婉拒,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过两日,竟又来了人,不但旧话重提,还放了话,大意便是倘若胆敢忤逆大长公主之意,往后须得当心。不但如此,那周家可能也是收到了话,十分恐惧,连夜派人来推婚事。 “舍妹资质愚钝,怎堪配那大长公主爱子?如今我全家上下日夜惶恐,微臣更是仿徨无计,实是万般无奈,这才斗胆,求到了摄政王殿下这里。恳请殿下,看在家父的旧日情分面上,救舍妹一命!我全家今生无以为报,衔草结环,来世相报!” 他说完,再次重重叩首,俯伏于地。 座上摄政王听罢,未置一词。 温曹郎屏声敛气等待,竟没有听到他发任何的话,心中渐渐起了绝望。 他懊悔万分。 他的妹妹温婠才貌双全,和摄政王从小认识。庄太妃在宫中时,也喜欢他妹妹,常召她入宫。人言他二人青梅竹马,妹妹更是一心倾慕于他,这在温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的父亲温太傅早年也曾对此事寄予希望,但在武帝驾崩明帝继位,朝廷事事开始倚重祁王之后,太傅就断了这个想法。后来太傅病重,祁王过府探病,离去之后,他就告诫儿子,莫再对婚事抱希望,趁他还在,及早给温婠择选合适的婚事,免得耽误终身。 但那时,温曹郎却还是不死心,一则,他知妹妹一心向着祁王,二来,即便不能成为王妃,将来便是侧妃,于妹妹而言,也非折辱。如此,她既能嫁中意之人,就温曹郎的私心而言,对自家也是大有裨益。所以当时,他并没有遵从父亲的话。后来他父亲病故,妹妹守孝,一守就是三年,而那三年间,朝廷风云激荡,大事不断,明帝去世,少帝继位,祁王成摄政王,和高王相抵,他日理万机,和自己的妹妹几乎已经成了陌路,温曹郎那时,终于也渐渐清醒过来,明白摄政王应该是对妹妹无意了。否则,这么长的时间,他若有意,不可能一句话也无。所以就在去年年初,妹妹出孝,他便打算给妹妹说亲。偏偏那个时候,兰太后又插了一脚,频频召他妹妹入宫,还曾对他明里暗里地放话,意思是她会帮忙。温曹郎半信半疑,原本死了的心又有些活络起来,加上也不敢忤逆兰太后的话,就这样又拖一年,直到去年秋,兰太后的寿日过后,高王暴毙,朝廷再次风云激荡,他的妹妹温婠在那日之后也告诉他,她和摄政王是不可能了,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不要再抱幻想,替她另外寻个亲事,她要尽快嫁人。 此便为温家婚事的前因和后果。 温曹郎悔自己不该心存侥幸,不死心,出于一念之私,当年没有早早听父亲的话,害得妹妹如今不上不下。如今终于能结亲了,竟又遇到了如此的巨大麻烦。 摄政王如此长久也不发声,显然是不愿插手此事。莫非他也在暗怨温家这几年连累了他的名声? 温曹郎虽有些私心,但对自己唯一的妹妹,却也是有感情在的。现在这里就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他不停叩首。 “殿下,微臣该死,全是微臣的罪,因为微臣一念之差,连累殿下清誉,只是舍妹,她当真无辜,被我所误……” “罢了!” 正当温曹郎泣血叩首之时,忽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摄政王开口了。 “此事本王有数了。你回吧!”他淡淡地道。 虽没明说,但他既如此发话,那应该就是应下的意思了。 只要他肯出手,大长公主那里,必然没有问题。 温曹郎片刻前还犹如身在地狱,此刻却一下回到了人间,侥幸之余,感激万分,怕烦扰太过,再次叩首道谢过后,忙退了出去。 温曹郎去后,束慎徽一个人在文林阁里坐了许久。 案前那支明烛灼灼燃烧,蜡泪不时滚落。殿角,钟漏一刻一刻地下去,烛身也一寸一寸地烧短,光渐渐地黯了下去。 伺候在外的李祥春蹑足进入,取来支新烛,正要替换,忽然听到摄政王道:“你叫人预备车马,我今晚回去。” 李祥春一怔,看他一眼,见他吩咐完便低头提笔蘸墨,继续落笔于案上的文书,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4 章(我堂堂一男子。...) 王府的门房知摄政王今夜将会宿在宫中, 天黑,等到王妃归来,府里的知事和侍卫等人也全部归了位, 便闭了大门。不料晚些,有人叩门, 本以为是什么不上道的访客,这几日, 光他这里,就拒了不知多少的投来的想拜望女将军王妃的帖子,出去一看, 竟是摄政王的马车停在门外。他从宫中回府了。 门房赶忙开门迎人。 “王妃回了吗?”束慎徽一进门开口便问。 “禀殿下, 回了,回了有一会儿了。” 束慎徽便径直去往繁祉堂。 这个时间还不算很晚, 戌时两刻钟的样子, 姜含元还没睡。晚间她回了房后, 先是整理这些日收来的要替士兵们捎回去的行李,多为冬衣和鞋,整理完毕, 还不想睡觉,又去这院中的书房, 取了笔墨纸砚,再挑字帖,想在睡前临上几页。 她虽然从小在军营生活, 但早年, 姜祖望其实一直还抱着女儿长大后能回归的念头, 所以,并没有因她身在军营而放任不管。除了安排最好的弓马师傅教她自己渴望学的武功, 经书也没丢下,姜祖望让身边有个出身于五经博士的长史去教。她天资聪慧,继承了姜祖望的军事天分,学武学兵法极有灵气,能举一反三,但她的字,实话说,从小到大,一直写得不怎么样。 这是需要花费时间去换取的。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兴趣可以分给自己去练字,所以多年来,也就是陆陆续续在军中的闲暇空档里想起来去划拉几下而已。早年也无所谓,但最近几年,随着她在军中职位的不断提升,经手的文书越来越多,她那永不服输的好胜之心也开始促使她重视起了自己的字。奈何职位提升便意味着军务繁忙,更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留给她练了。正好现在,吃饱了没事干,做这个最好不过。 她的字写得不怎样,但鉴赏力还是有几分的,那曾教她读书的长史便是个书法好手,把她教出来后,就成了俗称的眼高手低。 这个用作新房的繁祉院,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新开垦的味道,书房也是如此。一看就是新置出来的,书也都很新,但种类倒算齐全,也有她想要的帖。 她看中了一幅碑帖,内容看着像是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去世的官员作的墓志铭,没有署名,不知何来,但字是铁画银钩,笔势飘逸,越看越是喜欢,于是取了,带回到寝堂,将案上的烛台燃得亮光光的,专心致志临帖。许久没握笔了,手感凝涩,握这三寸笔杆,竟比握刀不知要艰难了多少。慢慢写了两页,好容易刚有点进入状态,自觉出来的字也仿得不错了,颇为满意,正欣赏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外叩门。 她以为是侍女要来问她宵夜,喊:“不饿,不必替我准备宵夜——” 叩门声停了,但很快,又响了起来。 “是我。”一道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姜含元停住,扭脸望向门的方向,颇觉扫兴,片刻前的心情全都没了。 是他?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明早大朝议,今夜要在皇宫过夜吗? 她只好起身,看了眼桌案,又回来,飞快地先收了字帖等物,拿册别的书给挡了,这才过去开门。 束慎徽入了房,关门,慢慢地转过了身。 姜含元也没问他怎突然回了,只点了点头,说了句我去睡了,便要朝那美人榻走去,却听他叫住了自己:“姜氏!” 姜含元停了下来,望过去。 他朝她走了几步过来,却又仿佛犹疑了下,停住了。 “适才我进来,听张宝说,今日你的信全都送完了?”他道,是搭讪的语气。 姜含元嗯了声。 “实在是辛苦你了。青木营里的兵卒,想必对你十分拥戴。” “殿下若是有话,直说便是。” 用不着顾左右而言他,给她送戴高帽。 他微微咳了一声,“是这样的……再过些天,便是贤王老王妃的寿日,到时候,贤王府会替老王妃办个寿宴,以表庆贺。我知你不喜应酬,别的关系不去也罢,但贤王是皇伯父,老王妃也一向亲厚,所以到时候你若能去,最好去一趟。” “明白了。”姜含元答,“到时候我会去。” 他朝她露出笑容:“多谢体谅。” 姜含元颔首,转身要去。 “姜氏!”他又叫住了她。 他终于好似下了决心,“你知温节温家吗?”他问她。 姜含元看着他,没有应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自己继续说道,“温节是我从前的太傅。他有一女,名温婠。今日她的兄长寻到了我的面前,温家遇到些麻烦,希我能予以相帮。” “温家女儿最近议婚,婚事受阻,是不是?”姜含元直接说了出来。 他一怔,“你都知道了?” “张宝之言。” 他点了点头,“是。我因太傅之故,和温家确实有些渊源,少年时,也有过颇多往来。如今太傅虽已去了,但此事既求到了我的面前,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今晚回来,便想先将此事告知于你。” 他顿了一顿,语气放缓,似在斟酌着言辞。 “……我知外头至今仍有关于我和温家女儿的传言,你或也有所耳闻,我也无意推诿,一切全是我的过失。不过,如今我既娶了你,你便为我妻。我前次所言,我会敬你,绝非虚言。此次我欲相帮,虽是出于私心,但绝非出于异心,更非对你不敬,望你莫要误会……” 姜含元打断了他。 “我有何误会?温家人既求到了你的面前,那便是走投无路了,你保护,是理所当然!这你若都不管,你算什么人!在我这里解释什么?还不快去!温家女孩已够不容易了,难道是要等再出大事,那样的一个女子被彻底毁掉一生?” 束慎徽大约没想到她会是如此的反应,起先略略讶异,很快,他看了出来,她这话绝非矫词。 她对温家女儿非但毫无芥蒂,言下似还颇多回护好感。 束慎徽虽不明所以,但这一刻,他如释重负,点头:“多谢你理解,如此我便去了。” 他转身,匆匆要走。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束慎徽转头。 “殿下你打算如何帮?” “温家与我非亲,涉及婚姻之事,实话说,我也不便直接插手。不过,我知大长公主那儿子过去犯了不少事。去年在先帝国丧期间,便就私闯皇林行猎,当时有御史欲参奏,可大可小,我不欲多事,便压了下去。这就去叫人把旧事翻出来追究治罪,大长公主自然也就有数了。 ” 姜含元道:“这个法子是不错,不过,我也有个想法,可供殿下参考。” “你说。” “殿下可否想过以她为侧妃?如此,往后再无麻烦。你放心,我此言绝非试探,而是真心实意。温家女儿若来,我绝不计较。” 束慎徽一怔,看了她一眼,断然摇头,“我无此意。此路也非她最好归宿!” 当放便放,何况早就时过境迁,如今他又岂会为了弥补便无事生非做出这等蠢事?便是当真如她所言,她不计较,落入外人眼中,和羞辱新妇有何区别? 他说完,见她瞧着自己,神色间隐隐似见同情,忍不住皱眉:“姜氏,你如此看我作甚?莫非你是不信?” 姜含元收了目光,继续道,“那我还有另外一策。贤王王妃应当不惧大长公主。何不请王妃认温家女儿做个干女,如此,王妃主婚,理所当然,大长公主自然也就知难而退了。不但如此,温家女儿有了这层身份,往后便也如有了护身符,在这京中再不至于如同弃子,受人轻视,忍气吞声。” 束慎徽听完她这话,一时定住了。 实话说,少年之时,他确曾对温家女儿怀有好感。那样一个宛如娇花的温柔女子,谁会不喜。然而,人若一旦将国认作是家,肩担江山,便就别无选择,必然是要抛弃与之相悖的一切私欲。他知温家或一直是将女儿寄希望在他身上的,怕误了对方,便借那年探病之机,委婉私言太傅,将来婠娘若是大喜,他必以兄长之礼嫁之。自那之后,于他,温家人是彻底淡出了他的世界,但他没有想到,婠娘却依然一直误了下去。 那日在护国寺,时隔多年之后,他和少时玩伴的那一番坦诚对话,固然是出于内疚而揽责安慰,为保全她误蹉跎了年华的颜面,然而,也何尝不是他对自己少年时的一切自由和率性的彻底埋葬。 以婚姻为交易,来换取军队的绝对支持,固然可鄙,但他不会后悔。像他这样出身又自己选择了国的人,必要之时,便是他的性命,也可拿出来作为秤砣,何况区区婚姻或是感情之事。 但是这刻,当他听到他因这婚姻得来的妻,姜家的女将军,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心下,还是慢慢地生出了些惊诧和感动,甚至,还有些微的感激。 巧的很,其实他原本想到的第一个法子,恰就如她所言,让老王妃认温婠为义女。不管他是否曾经有所提醒,但温婠确实是因自己而误的,这一点他无可推责。如此的安排,也算是对温家的一点弥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他实是有些顾忌,担心若是过于抬举了温婠,会惹姜女不快,所以退而求其次,另想了个方法。 他实是没有想到,她会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如此肯为温家女儿着想。 他注目了她片刻,一言不发。 姜含元见他看着不说话,神色略显古怪,道:“你看我做甚?这法子你若觉妥,便去办。” 束慎徽陡然回了神,转头,开门匆匆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去了的背影,在原地立着,渐渐愣怔,忽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仿佛摇去一切扰她的杂念,捡回了刚才那被打断的心情,回到案后再次坐下,取出刚才藏起来的纸和笔,继续刻苦临起她的帖。 刚写了两个字,突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门被推开,束慎徽一脚跨了进来,左右一看,瞧见了她,转身快步向她走来。 姜含元吓了一跳,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字,一把将纸给压住,站了起来。 “你怎又回来了?作甚?” 她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的视线掠了一眼案上的东西,随即望向她,“无事,就是想起来,方才我还未曾向你言谢。” “姜氏,多谢你了!” 他郑重地道了一句,眼角风又瞄了眼桌上的纸笔,丢下她去了。 姜含元心还在扑腾扑腾跳,盯着他出去,却见他走到门口,仿佛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再次回来。 “殿下你还有事?”姜含元担心自己的字,真的有点不耐烦了。 “姜氏,”他望了眼美人榻,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还是你睡里头去?我堂堂一男子,岂能让你睡在外,传出去了,别人如何看我?或者,我若是不在,你一个人睡进去,岂不也是一样……” 他说着说着,见她始终不予反应,只用隐含了不屑似的目光盯着自己,打住了。 “罢了罢了,我也就一说,随你意吧!我走了!” 他拂了拂手,略带了几分悻悻然,转身去了。 姜含元跟到门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这回是真的去了,关门,顺便上了门闩。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5 章(照律例处置就是了。...) 几天之后, 一个消息传开了。 贤王王妃向来关爱已故太傅温节之女温婠,趁着她本月初八寿日之喜,好事成双, 认她为干女儿。 不但如此,另外还有一喜。那便是温婠的婚事。 据说几年前, 她还在守孝之时,温家和内史上士周家就已相互属意, 现在各种准备齐全,正式议婚,老王妃顺带做主婚人, 两家就此正式结亲, 日子也定了下来,趁热打铁, 就在三个月后。 这下, 再也无人敢在背后说温家一句闲话了, 原本车马稀落的温家门庭前也再次热闹起来。至于贤王老王妃的寿日,更是成了最近长安贵妇们关注的大事。 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一是贤王老王妃的地位摆着, 据说当今少帝到时也会亲自出宫过府贺寿,如此荣耀, 长安城里头一份。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众人听说那拒了一切应酬往来的摄政王妃女将军,当天也会过去替老王妃贺寿。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除了无知无觉的坊间小民, 长安城的贵妇人们, 再没人拿女将军从前的传言来说话了。那些都是老黄历, 该翻过去了。现在关于女将军的最热的讲法,便是新婚次日, 她入宫觐见敦懿太皇太妃,当众竟给了南康大长公主一个下马威。此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大长公主固然地位尊贵脸面极大,但长安城里看不惯她的对头也多的是。这么多年来,总算看到她被人落了脸,还不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不但如此,还有一个说法,她不但性格悍猛,生得也是貌美,把摄政王是牢牢捏在手心,摄政王对她唯唯诺诺,服服帖帖。 传言满天飞,众人对女将军王妃的好奇心愈发盛了,哪个不想到时候近距离看一看人。 无数人期待的初八这日,终于到来。 早上,摄政王束慎徽人还在皇宫里。上午他将如常理事,午后再回,和王妃一道去贤王府贺寿。 忙了一个早上,手头剩下最后一件事。大理寺将最近审结的一批死刑案申报刑部,刑部复核,再报中书门下。因牵涉人命死刑,事关重大,照常例,最后一步是提交皇帝批准。 现在摄政王摄政,自然是提交给他。中书令方清将卷宗呈上后,退到一旁等着,以备询问。 束慎徽将卷宗分给少帝,教他仔细复核。束戬却一心想着今日要出宫的事,外面鸟语花香,阳光明媚,他屁股却在椅上已钉了半天,早坐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在这上头,只是不敢表露太过,接了,草草地瞄了几眼,正想混过去,忽然“咦”了一声,来了兴趣,仔细看了一会儿,噗嗤笑了起来。 见束慎徽投来目光,他将手里的卷宗推过去:“三皇叔你快看,护国寺和尚通奸!上次母后寿日去了寺里,我看里头和尚个个老实,怎也六根不净,做出如此之事!” 束慎徽接过,浏览了几眼。 案情是说护国寺的一个和尚和良家妇女通奸。据供述,和尚阴龙异巨,女方死心塌地,为做长久夫妻,毒杀亲夫,两个人都判了死刑。但和尚叫屈,称自己只是通奸,从未指使杀人。案情一度停滞,后来又查出,原来不止这一名妇女,和尚几年间,竟和多达几十位的女子有过□□关系,其中不少还是有头有脸的长安贵妇,多为寺院供养人。因这和尚精通奇技,竟叫众多妇人对他崇拜不已,以活佛称之,私下还贡献大量财物供这和尚挥霍。 “中书令,这和尚此刻人在何处?朕去看看,到底怎生个厉害法?”少帝盯了片刻卷宗上的那段“阴龙异巨”的字眼描述,抬起头,兴致勃勃地问方清。 方清面露难色,含含糊糊道了句收监待斩,便望向摄政王,补充道:“三司经过审核,认为败坏风俗,影响尤其恶劣,为正视听,最后也判死刑,且罪加一等,是为腰斩。此案是否判得太重,还请陛下和摄政王复核。” 方清说完,却见他手里握着那卷宗,目光微微凝定,仿若出神地在想着什么,便咳了一声提醒。 束慎徽也不知怎的,方才看到这案子,莫名立刻就从这个和尚想到了另外一个和尚,心中忍不住极是厌恶,被中书令的一声咳嗽给唤回了神,转头,见少帝一副好奇不已的样子,便掷下了手里的卷宗,冷冷道:“此等妖僧,入了佛门,不好好念经,玷污净地,祸害良家,影响殊劣,以其身份而论,更是可恨!照律例处置就是了,三司判决无误。” 少帝偷偷吐了吐舌头,顿时打消了想去开眼的念头。 其实卷宗上的死刑囚,皆犯下人命大罪,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不说影响的话,比起来,这个和尚的罪行算是轻的了,至少看供述,妇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也不知三皇叔怎的唯独对这和尚特别厌恶,言辞严厉。 “是,摄政王所言极是。”方清应道。 “陛下,所剩也不多,抓紧看完,陛下便可准备出宫,去为贤王妃贺寿。” 束慎徽提醒少帝。 束戬应是,又打起精神阅卷,全部看完,盖了印鉴,发回给了中书令,这个上午的事,终于全部完成。 “三皇叔,我准备去了!” 方清一走,束戬噌地站了起来,见他点头,拔腿出了御书房,飞快地走了。 束慎徽先回文林阁收拾东西,意外见到陈伦在那里等着自己。 他娶的是贤王最小的女儿永泰公主,今天贤王老王妃寿日,他这个亲女婿自然要多出力,束慎徽便放了他假,让他早些回去,见他此刻人还在这里,便问他何事。 陈伦向他见礼后,面露为难之色,似有难以启齿的话。 束慎徽和他多年相交,少年时,关系亲近到同床寝同池浴互称表字的程度,这几年虽因地位的关系,陈伦谨守礼节,二人之间不复少年时的随意,但关系还在,束慎徽岂会看不出来他有话,便叫人都下去。 “子静,你有何事,尽管说,跟前无人了。”束慎徽笑道。 陈伦这才道出来意。说前段时间他因公事过于繁忙,时常夜不归宿,直接睡在了衙门里,结果公主误会,以为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在房里和他大闹了一场。 他面上露出羞惭之色,“怪我实在无能,永泰她比母大虫还要霸道,说东不让我西的,平日我就让她处处压了我一头,如今她又这么闹,我只好赔罪,好不容易总算哄好,我是想趁这个机会,带她去温泉驿那里住几天,衙门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想来你这里再求几天假……” 束慎徽大为诧异,堂妹永泰公主因是贤王夫妇中年所得的老来女,所以有些娇惯,但平日看着也就是比寻常女子活泼了几分,万万没有想到,关起门来竟凶悍如斯。他看着自己在外也是威风八面人人敬重的好友,忽然发现他额角似还留有一道未曾褪尽的指甲抓痕,想必便是永泰公主所留。 本以为只有自己最为无用,没想到,陈伦竟也不比自己要好多少。 同情之余,束慎徽忽然心情大好,忍住笑,点头:“好,家事为大,母大虫得罪不起。准你三日假!” 陈伦大喜,连声道谢。 “永泰既然如此刁蛮,你是如何哄好她的?可是送了她什么女子喜欢的好东西?” 束慎徽忽然心念一动,顺口问了一句。 陈伦却不说了。束慎徽笑道,“怎么,到底送的什么宝贝?不能说吗?” 陈伦咳了声,“也没什么,就是在家关了门,多陪了她些时候……” 束慎徽起先还没领悟,忽见他神色间隐有得意之色,多年相交,顿时便就悟了过来,指着他,哈哈两声,“怪我,平日让你做太多事。公主见着我,怕是要骂了。” 陈伦忙道,“她敢?倒是我夫妇的这鸡毛蒜皮事叫摄政王见笑。” 束慎徽收了玩笑,问他预备要去哪个温泉,得知他是要去陈家在那里的一处别院,道,“你带公主去仙泉宫好了。” 仙泉宫是当年武帝赐他母妃的一座宫苑,内中一口温泉,乃长安周围之最佳,宫苑围着温泉而起,亭台楼阁,宛若仙境。 永泰公主本就是想去那里的,说自己去找摄政王兄讲,陈伦却怕有僭越邀宠之嫌,压着死活不让她来,听到摄政王如此发话,自然欣喜,但又迟疑,有些不敢应,“这恐怕不妥……” 束慎徽道,“有何不妥。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去住便是。” 陈伦也不客气了,作揖道谢。 束慎徽收拾了下,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与他一道出宫,经过太医院的附近时,太医令和几个医官正从对面走来,看见二人,忙上前行礼,随后分道,各自继续行路。 陈伦时间耽误了点,急着出宫,越走越快,见他却越走越慢,渐渐被自己丢在身后,便等着,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子静,要么你先去,我忽然想起来,另有件事还没办,我回去办了,再回府去接王妃。 ” 陈伦自然不会问是何事,立刻点头:“好,那晚些见。臣先去了,殿下你慢慢来。” 束慎徽立在原地,目送陈伦匆匆离去,回头,望了眼太医院的方向,走了进去。 太医令带着众医官正在各自忙事,见他来了,都来拜见。 “我无事,只是打算将来有了闲暇,编纂一部医书集成,正好此刻有空,来查医书。” 摄政王从前爱好颇多,他擅书法,工金石篆刻,现在突发奇想要编撰医书,自然是件好事。太医令亲自将他带入藏书室,说全部的医书都已分门别类地放置,大方科、小方科、妇人科、养生等等,无所不包。他要什么,照类查询便可。 摄政王叫太医令自己做事去,不必同随,一个人在藏书室里待了约摸半个时辰,出来之时,脚步轻健,直接出了宫门,回往摄政王府。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6 章(眉间一点朱砂红...) 束慎徽回了王府, 李祥春和张宝服侍他更衣。脱去平日穿的沉色公服,换了身宝蓝地的衣裳,系一条玉饰鐍头的墨青色腰带。墨青压宝蓝, 这样的场合,既不张扬, 显得稳重,也不至于过于板正。他人本就生得出众, 穿上这身平日不大穿的行头,人被衬得愈发英俊挺拔。 姜含元也差不多了。 她本穿不惯裙装,从小到大, 穿的几乎都是军中制衣, 前几天王府里的日常着装,也是利于行动的袍衫。但今天是登门做客, 去的地方, 不是朝堂, 不是战场,姜含元更无意在军营之外,处处向人强调自己与众不同的将军身份, 便也如大婚那天一样,换了盛装。 她穿的衣裳, 自然是庄氏比照时下长安贵妇出席隆重场合的盛装而备的,上是霜月色的对襟大袖,下是颜色极正的朱砂红起暗锦长裙, 肩覆披帛, 披帛上的绣纹, 不是时下常见的以艳丽取胜的花朵,织的是很别致的云外秋雁行。庄氏说替她备衣时, 一眼就相中了它。她的头发梳成了牡丹髻。庄氏说,虽然牡丹髻如今不时兴了,但她觉得极是适合王妃。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姜含元闭着眼睛耐下性子任她折腾。等梳好了头,侍女们都围过来看,赞叹不已。 姜含元为了配合,光梳头就坐了半个多时辰,见终于好了,站了起来。 “王妃等等,还没上胭脂。若再上轻轻一层,气色想必更好——” 庄氏叫她。 姜含元说:“可以了,就这样吧。” 庄氏知她大婚那夜也没上妆,虽有些遗憾,但她不喜,也就作罢,笑道:“也好,王妃天生翠眉明目,也无需过多修饰。我去瞧瞧殿下那边好了没。” 话音才落,外头一个侍女说,殿下来接王妃了。 束慎徽走了进来,目光落到姜含元身上,打量着。 姜含元被他看得浑身宛若针刺,拿过侍女递上的一件御寒披风,迈步就要出去。 “等等——” 束慎徽忽然说道,快步走到案前,拈了支毛笔,往胭脂匣里蘸了一下,回到她的而前。 “别动。”他轻声道。 姜含元一怔。他已举笔,往她眉心正中间处轻轻点了一下,收笔,略略端详。 “极好。”他展眉,轻轻赞了一句。 姜含元的心口仿佛啵地轻轻一跳。眉心那一处被柔软笔锋猝然点过的肌肤微凉,似有看不见的细小爬虫,慢慢地从她肤下钻了出来,向着周围弥漫。 她从短暂的晃神里回神,一名侍女已笑着捧镜到她而前。她看见镜中的女子,她的眉心处,已添上了一点朱砂红,正比裙色,人而相映,煞是娇艳。 庄氏捂了捂嘴,正色道:“画龙点睛,锦上添花!殿下和王妃实是璧人天成。” 屋里那些侍女,胆大的,已在吃吃地偷笑,纷纷夸好。 他一笑,放落了笔。 姜含元下意识地抬手要擦。下一刻,抬起的手腕却被那男子给握住了,慢慢地拿开。 “留着吧。”他注视着她的眼,低声说道。 她不动了,他转头,吩咐门外候着的李祥春:“可以走了。” 二人乘着马车去往贤王府。路上,姜含元总觉身边人和前几日不大相同。像此刻二人独处,他虽也没说话,但人却显得格外精神抖擞。这样的感觉非常明显。也不知他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自然了,她也不会去问。 到了贤王府,早有人提早去报消息,二人下了马车,贤王夫妇领着阖府上下以及众多男女宾客已候在门外,黑压压几百人迎接。礼毕,二人进去,姜含元要往老王妃所在的宴堂锦晖堂,似他这样的男宾,则是去往贤王一边。 “我往那边去了。王妃若是有事,只管来叫。” 当着几百双眼,摄政王微笑着,微微俯首,唇靠到王妃耳畔低语,状若亲昵,貌似不舍。 周围鸦雀无声,姜含元暗暗捏手为拳。人群里忽然有轻笑声传了出来。敢笑的,也就只有永泰公主了。只见老王妃身侧走出来一名身着鹅黄锦衣的年轻美貌女子,到了摄政王夫妇而前,轻盈见礼后,笑道:“王兄放心去好了,阿蒙会帮王兄照顾好阿嫂的。” 摄政王一笑,退开去了。姜含元向贤王妃祝寿,老王妃笑着连声道好,“摄政王妃亲临,蓬荜生辉。阿蒙,你不可造次无礼,惹王妃笑话。” 公主道,“母亲看你说的,上回王兄和阿嫂入宫,我就极想去了,偏我去不了。我恨不能早点认识我的女将军阿嫂,只能等着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我欢喜还来不及,怎敢造次。” 周围起了一阵附和的笑声。 今日除了宫中的太妃和兰太后外,长安城所有的贵妇包括大长公主在内的人全都来了。贤王妃寒暄了两句,便将站在身后的温婠也叫了过来,对姜含元说是自己新认的义女,又笑着让温婠也来拜见摄政王妃。 温婠盈盈下拜。 姜含元没受礼完便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多礼。”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 温婠慢慢站直,双眸凝视着姜含元,轻声道谢:“多谢摄政王妃。” 温婠向她下拜的时候,周围人都在看,见状,一阵短暂静默过后,某些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的人,未免失望。贤王妃看了眼周围,笑说叫了幻戏入府,继续领人进去,这一幕便就过去了。足足百来个有资格入宴的女人们跟随在后,花团锦绣地来到了宴堂。 少帝此刻还没到来,寿宴尚未开席。众女便围着老王妃和摄政王妃,以二人为中心,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观看幻戏。片刻后有人来传话,陛下驾到,于是又都出去接驾。 少帝从头到脚,一派庄严,拿着腔调让众人平身之时,视线瞟了下姜含元,随即收目,向老王妃贺寿。过后,两边再次分开,寿宴也即将开始。 姜含元回往宴堂,快到时,大长公主上来了,对永泰公主笑道:“公主的话可说完了?我见摄政王妃到了后,你就巴着她不放,好歹留一会儿出来,让我们这些人也说说话。” 永泰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应,“看姑母说的,你要说话,说就是了,我封了你口不成?” “罢了,你这丫头一向牙尖嘴利,也就驸马容你,姑母是怕了你。” 大长公主自持身份,岂会和永泰公主纠缠,一句话丢下她,自顾转向姜含元:“摄政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含元双足未动。 大长公主而不改色,看了眼周围,其余人识相,全都退开,剩永泰公主不走,大长公主也是视若无睹,当她空气一般,神色已转诚挚,向着姜含元道:“王妃,我知你因早年之事,心中对我应当恨极,我也不敢指望什么,毕竟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每每想到旧事,我也椎心泣血,懊悔万分。全怪我,倘若知道会铸成那般后果,当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京的。不管你信不信,当日那道传令并非由我所发。是路遇野兽袭击,我受惊昏厥,身边下人唯恐我出事担责,听那武城里的人说,你父亲前些日刚路过,便擅自做主召他护驾,我岂知竟会因此而酿大祸?虽是无心,但我仍旧罪责难却。今日终于得这机会,我愿亲口向王妃赔罪。” “且受我一礼。” 这往日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大长公主,竟在来自远处的诸多暗看目光之中,朝着姜含元下拜,行礼。 别说别人,就是永泰公主,也被她这破天荒的放低身段的举动给惊得愣了。 姜含元目光平静如水:“既和大长公主无关,又何须内疚,赔罪更是从何说起。今日你我都是为贤王王妃贺寿而来,大长公主如此,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我不敢受。还是都去入席吧,更为妥当。” “是,是,王妃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笑着应道。 姜含元去了。永泰公主暗笑,故意又道,“姑母,我母妃在等着和你饮酒呢,还不快来。”说完提裙,急急忙忙追上了去。 束慎徽娶了王妃到现在,虽然才小半个月,但也知姜女性情直来直去的,和长安城里的贵妇大不相同。倒不是担心她会失礼惹人笑话,便是当真失礼,也无人胆敢笑话,恐怕还会替她寻借口开脱。 他是对自己的姑母南康大长公主不大放心。先有新婚次日姜女当众拂她颜而,现在又是温婠的婚事。以她性情,必然怨恨。公然如何谅她不敢,但保不齐会有言语不和或是小动作。放姜女一人在那边,虽说有老王妃和永泰在,束慎徽还是略略挂心,再次分开后,便吩咐张宝看着点,有事来叫自己,这才随少帝也去入了宴。 张宝勤快,两头来回跑。过来告诉他,刚开始入席,王妃周围空荡荡的,谁都不敢靠近。永泰公主坐到她身旁,她朝众人笑了一笑,主动过去,先扶贤王王妃,再扶另位年高的王妃老姐妹入席,同席的妇人们这才争相入座。王妃也不大说话,自顾吃席,但只要说一句,无论说的是什么,周围必定附和声一片。 总之,气氛不要太好了! 束慎徽听得哭笑不得,又问大长公主如何。 “奴婢一直盯着。开席之前,她竟当着众人的而去找王妃说话,好似是在赔罪。” “王妃怎么样?” “王妃也没为难她,和和气气的。大家后来都去吃酒了。” 大长公主接连被挫而子,将身段放得更低,束慎徽是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也不难明白其中道理,不过是见风使舵忍气吞声,做给自己看罢了。 倒是姜家女儿今天遇到大长公主,居然不再冷目相对了。 坦白说,他自然也希望如此,但本是没指望的,也根本不打算在她而前提,免得连带自己也遭她冷眼。 现在别管内里如何,表而能一团和气,他自然求之不得。又想到少帝方才说喝了两杯,头晕想睡,还是先安顿好他,就让张宝再去那边听用。 女宾宴堂之中,宴席渐入高,潮。 贤王王妃为了款待客人,今日寿宴的菜肴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其中一道主菜是烤鸽。腌渍后的全鸽以荷叶包裹,用梅枝为柴,慢慢烤熟后,连荷叶裹着热气盛于宝莲盘中,再分别送到每位贵客而前,以供享用。 贤王府后有个梅园,秋天为促梅花冬日盛开,王府下人会修锯掉多余的梅枝,所以这道独有的梅枝烤乳鸽,也是贤王府一向用来待客的名菜。 几十名侍人捧盘,往来穿插,忙而不乱,一一为座上的贵妇人上菜。 一个侍人捧盘上来,轻轻放到姜含元的而前。元泰公主介绍:“阿嫂,你尝尝看,这是我家独有的一道菜,替你烤的梅枝,是从我家梅园一株自别地移来的生了五百年的骨里红上锯下的,全长安也没有第二份。” 盘的边缘四周应景,缀了几朵早春梅。公主看了眼姜含元眉心上的那点朱砂红,赞道:“真巧,阿嫂你眉间也似落了梅,方才我一看到,就想说了,画得真叫好看!我明日和驸马去仙泉宫,我也仿上一仿。” 同席的妇人这时也看出来了,女将军虽然不主动说话,但若你和她讲,她也不会不理,加上都各自饮了些酒,渐渐放开,便都跟着奉承了起来。说说笑笑,每人而前的乳鸽都已奉齐。侍人为贵妇人们掀开宝莲盖,香气弥漫。 一名少帝身边的宫中侍人入内,走到姜含元身边,躬身轻声道:“王妃,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在一起,殿下打发奴婢来请王妃过去,有和青木营有关的事,要问王妃。” 贤王王妃听到了,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要紧事,连今日饭都不叫人好好吃。” 姜含元见过这侍人,既来叫了,便站了起来,向贤王王妃和座上的几名年老妇人告了声罪,先退了出来。 走了段路,见这侍人引着自己到了贤王府的后园,甬道两旁植梅,路上遇见的王府下人也越来越少了,起了疑心,停在了一道洞门之前:“陛下他们在哪里?” 侍人躬身:“王妃再随奴婢走几步,前而就到了!事关军情机密,陛下和殿下在梅园议事,前方亭子里等着王妃呢。” 这侍人垂着眼皮,说话都不敢看自己。 姜含元又道,“早上摄政王才和陛下宫中见过而,怎又议事? ” “是……是紧急的事……” 侍人结结巴巴,腰都弯得快要落地。 姜含元转身便回,才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那洞门里赫然涌出来了七八个人,直奔她来,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7 章(大功一件。...) 姜含元被围在中间, 目光扫了眼四周,皱了皱眉:“你们何人?” 总共八人,全部脸生, 她之前没见过面,看装束好像是贤王王府的侍卫, 但这显然不可能。好端端,贤王府侍卫怎敢如此。这些人摆出的是攻击的姿态。果然, 她话音落下,无人应答,八人一围合, 二话不说, 立刻便朝她扑了上来。 最前的两名武士,一个方脸, 一个环目, 展眼便到她面前, 突然齐齐矮身,一左一右,各自扫堂腿, 朝她旋踢而来,看着是要将她一脚撂倒的架势。 姜含元避, 再问:“谁派你们来的?” 剩下几人如何不清楚,但这二人一上,她就看出来了, 下盘稳扎, 出腿又快。这种身手, 若是同时也具备经验,便是在最重近身肉搏操练的步卒营里, 担任百长也是没有问题的。 二武士依然一言不发,见出腿扫了空,迅速起身,再次扑上,左右联合攻击。 姜含元不再说话了。 这八人手上没有携带武器,目的不是伤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要和自己缠斗。 虽然她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但十有八,九,这些人应当是受少帝驱使的。 不是少帝,谁敢又谁能使得动宫中内侍,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公然将自己骗来这里?骗来又只徒手围攻,目的不是取命。这不是脱裤放屁是什么。这样的事,也就只有那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少帝才能干得出来的。 她不想被缠在这里,顺手倏然抽下肩上披帛,一头卷在手上,另头猛地朝着左侧攻在最前的那方脸武士劈头盖脸抽了过去。那武士猝不及防,“啪“的一下,面门正中,伴着一阵刺痛,那披帛卷住了他头脸,视线被挡,顿时看不见了。他身形一顿,停了攻击,姜含元却没停,迎面直上,屈膝,猛地顶在了对方的下腹。那人骤然吃了个巨痛,惨叫一声,人弯了腰,身体佝偻着跪了下去。姜含元片刻也未停,一脚蹬上他背,借高,如灵猱般攀跃上了近旁的一株梅树,踩着老枝,再纵身跃起,便从那跪地武士身后的两名同伴头上越过,双足落地,人已是出了包围圈。 一出包围,她立刻掉头要往回去,却见来的那扇月洞门也已关闭,锁住了。 姜含元停步,回头望去。 除了那个刚遭了重击的方脸还没缓回来,仍弯跪在地,剩下七人紧紧追着不放,又上来了。 前有人虎视眈眈挡道,后头来的院门也被闭锁住。这是非要让自己留下的意思了。 姜含元一把卷起累赘红裙,裙角束于腰间,露出本为女子亵衣的裈衣,随即朝着对面勾了勾指,示意一起上。 七武士见这贵妇装扮的美貌年轻女子卷裙,露出了内里裈衣 ,本有些不敢看,纷纷闪避了目光,但见她竟又这般手势,分明是不将自己这些人看在眼里,如何服气,相互对望一眼,使了个眼色,随即再次朝她拥了上来。 冲在前的这回是个身形壮硕的武士,拳握如钵,力道骇人,向姜含元出拳而来,快到之时,又仿佛有些不忍,迟疑了下。 姜含元早有准备,没等他拳到,先便纵身扑上,出拳如电,既准又狠。 伴着一道犹如捣肉的沉闷之声,那武士的一侧太阳穴如遭铁锤重击,头“嗡“的一下,眼前发黑,一道鼻血流了下来。他后退几步,待晕眩过去,低头抹了下鼻血,抬头再看面前这女子,目中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对于姜含元来说,这种阵仗,从前在军中操练之时,如同家常便饭。军营就是个狠勇好斗的地方。周围都是男人,个个雄浑彪悍如狼似虎,她若没有以一敌十杀出重围的凶狠和能力,凭什么让他们对她唯命是从?靠她是姜祖望女儿的身份吗。 姜含元眼观六路,前击后挡,将这七人悉数打倒在地。两人口鼻挂彩,其余无碍。 如此轻松,固然是因她擅长近身肉搏之战,但她也看了出来,这些人虽体格强壮,底子很是不错,但应该都是出身于朝廷护军的武士。不是说护军技不如人,而是和他们这种在边境与敌人进行生死鏖战的军人相比,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你死我活的兽斗厮杀,不知尸山血海是如何填堆出来,经验和反应,必然是存在落差的。 她见人都倒地,迈步便要离开,不料这些人竟不知进退,从地上爬起,又追了上来,再次将她围住。不但如此,最先那个被击中下腹的也加入了,八人紧紧盯着她,神色戒备而紧张。 姜含元本不欲伤人,但这样纠缠不放,她也禁不住恼了,看了下周围,一脚重重踹开又一个扑了上来的武士。那人直接飞了过去,“砰“的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了一株梅树上。这一脚的余力加上体重,碗口粗的树干喀拉断裂,缓缓倾倒,枝头梅花乱坠,宛如雨下,姜含元跟上,踢取了一条粗细宛若手腕的梅枝,猛地回头,枝干在她手中化为长,枪,枪头啪地捣向又一个扑来的武士,正中心窝,顶开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挑向侧旁的另个武士,扫向他腿,“啪”的一声,那人痛呼,腿骨应声而裂,人跌坐在了地上。 她素日的兵器,便是一杆狼头红缨枪。 像杨虎用的长戟,战场上劈杀破甲,威力巨大,但体量很重,只适合体格硕大的猛将。 刀剑也是杀器,却只合近身对战。在混战的战场上,刀剑砍斫出来的长浅伤口杀伤力有限,而且容易钝锋。 只有长,枪,不但具备戟的破甲之能,比戟轻便灵活,而且,枪枪夺命。枪头直捅肉,体,穿透内脏,足使人当场致命,其杀伤力远胜刀剑,当之无二的战场兵器之王。 姜家世代传有枪法,她练了十几年,炉火纯青,此刻手中握的虽是梅枝,但用来对付这八人,绰绰有余。劈挑刺扫,如疾风扫落叶般,很快将这八人再次打倒。 这回她下手没刚才那么轻了。八人当中,两人腿骨折裂,一个被击中头,晕死了过去,剩下几人也是各自挂彩,鼻青脸肿,呻,吟不停。只有那个方脸武士,应当是这些人中身手最好的,顶到了最后,竟还不放弃,企图想要效仿她,取枝为棍。 姜含元岂会再给机会,梅枝一抽,扫开他手,一挑,木枝那尖锐的一头刺他咽喉,快如闪电。方脸武士骇然失色,眼睛看得清楚,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就在他手脚汪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尖枝倏然停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里若是战场,你已是个死人。”她冷冷地道。 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沮丧无比。 姜含元收手,要掷梅枝,忽然这时,身后梅林之中仿佛又有人出来,直扑到了她身后,竟宛如熊抱般贴了上来,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接着,猛地发力,似要将她扭摔到地。 姜含元这下彻底怒了,也没回头,矮身一个过肩摔,便将身后那偷袭自己的人给脱开了。那人风筝般双脚离地飞了起来,仰面朝天,重重摔在地上,一条胳膊也被反扭,生生地脱出了臼。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怒喝之时,听到那人“哎呦“一声,发出一道惨叫之声,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她看去。 这从后偷袭被她摔出去扭得胳膊脱臼的人,不是别人,竟就是当今的那位少年皇帝束戬。只不过,他和这些武士一样,此刻身上穿的,也是侍卫服。 姜含元一顿,慢慢松了手。 “陛下!陛下——”那方脸武士回过神来,见状,慌忙想要救驾。 “都给朕走开!朕没事——”束戬喝道。 明明脸色惨白,豆大的汗自额头往外冒了,却还逞强。她便也不管了,先只站着,没行礼,冷眼见他自己抱着那条脱了臼的胳膊,咬着牙,终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抬目,望向自己。 起先的猜测竟然是真。是他安排的。 姜含元还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何如此针对自己,但对眼前的这个少年皇帝,实在感到失望。 边地男儿浴血奋战,江山之主,却是如此一个接二连三荒唐行径不断的顽劣少年,未免令人寒心。 或是她的目光和表情透出了她此刻的念头,少帝忽然道:“你看我作甚?”说着,大约是扯动了受伤的胳膊,又呲牙,面露一缕痛苦之色。 姜含元面无表情,先是向他行了礼,赔了个罪,接着上去,蹲在了他的面前。 “哎,哎,你想干什么,我可是皇帝——” 少帝口里嚷着,忽然,鼻息里闻到了一缕好似头发里的香,一顿,急忙闭嘴,屏住了呼吸。 她已拿开他那只捂住伤肩的手,淡淡道:“会有些疼,陛下且忍忍。”说着,一手护他肩窝,一手拿了垂落的胳膊,缓缓摇晃几下,摸准位置后,发力,往上一顿。 少帝忍不住又是“哎呦“一声,她已放开,起身后退了。他试了试胳膊,眼睛一亮,“嗳!好了!不疼了——” 话音未落,通往宴堂的那扇月洞门外,传来了一道拍门声:“陛下!陛下!摄政王来了。” 是他那小侍所发!听声音哆哆嗦嗦,怕是又已吓尿了裤。 今天这个结果,实在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真的无法相信,那夜在摄政王府里见的女子,就是长宁将军。假冒不可能的话,绝对是冒领功劳欺世盗名,回去后,就总想找个机会试一试她。 这八个武士,都是他从自己的亲卫里挑出来的好手,今天带了过来,如此安排,自然了,不会告诉他们女子就是摄政王妃,只命他们全力攻击,将她打倒。 照他原本的设想,这个姜家之女必定不堪一击,等她倒地屈服了,自己就可以出来,当面揭穿画皮,再去告诉三皇叔,让他心里有数,免得他被蒙蔽,更可以拿此要挟姜祖望,令他再不敢有任何的二心。 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她身手竟如此了得,以一敌八,这下不但计划破灭,还把三皇叔给引了过来,惹了一身骚。 这个祸事不小。这可如何收场? 少帝自己也是有些慌,从地上一蹦而起,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裳,又看了看那满地的狼狈侍卫,热锅蚂蚁似的,在原地绕了两圈,还没想到该怎么应对,“砰”的一声,门已被人从外强行破开了。 那月洞门外,站了一道宝蓝色的身影。不是三皇叔是谁? 少帝脸色微变,人僵在了原地,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8 章(王妃勿怪。...) 宴席半途, 少帝说他醉酒想睡,这样也不便回宫,束慎徽和贤王等人先安排他在王府小憩。束慎徽是亲自将侄儿送到房中的, 安顿好后,命侄儿的随行守着, 随后自己回了宴堂。接着片刻后,张宝再次匆匆寻了过来。他以为是女堂那边姜家女儿出了什么意外, 不料张宝说他回去后,没看到王妃,起初道她去更衣了, 左等右等, 不见回来,不放心, 去将坐她身旁的永泰公主请了出来, 悄悄打听。公主说, 皇帝和摄政王议事,派人将她叫走了。张宝心知不对,掉头就找了过来, 向他回报。 束慎徽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少帝,再联想到他说醉酒的举动, 立刻去往他休息的地方。果然,人已不见。 他还不知少帝到底意欲何为,但凭感觉, 必是坏事, 若是闹大了, 非同小可。好在贤王是自己人,无须顾忌, 立刻单独将贤王叫了出来,紧急查问王府下人。幸好很快,有人说曾看到王妃去往梅园方向。那里今日没人,他愈发紧张,知少帝没轻没重,此前似乎又对姜家女儿颇多微词,怕姜家女儿万一在他手里出个什么事,若真不好了,那就没法收拾,焦急不已,和一个王府的老管事一道,火速赶了过来。 往这边来的,不止他这一拨人,还有永泰公主。 张宝向她打听摄政王妃的消息,走了后,她越想越是不对。 这小侍是摄政王身边的贴身使唤,若真是摄政王来叫走了王妃,张宝怎么可能不知道,还要过来向自己打听? 她对女将军慕名已久,今天见到了面,更是折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颇是关心,加上也是好事之人,便也坐不住了,出来,被下人告知,知摄政王等人都去了梅园,自然也就找了过去。 束慎徽赶去梅园,远远看见入口处的门闭着,外头守着个少帝身旁的小侍,又隐隐似有呼喝声越墙而出,心知不妙,但还是先停了步,让同行的王府管事和后面追上的公主等人不要跟来,等在这里,自己独自上去。 那小侍本就胆战心惊的,突然看见摄政王到了,恐惧万分,慌忙拍门,又跪在了地上,手抖得连门钥都找不出来了。束慎徽急躁不已,一脚踹开门,便如此闯了进来。 虽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想到,眼前所见,竟比自己想的更加严重。 梅树拦腰折断,断枝和残花落了一地,七八个不同程度受伤的作王府侍卫打扮的皇宫卫兵……满目狼藉。 方脸侍卫见他来了,急忙跪了下去,他那几个受了伤的还清醒着的同伴也挣扎着爬了起来,忍痛一道下跪,头也不敢抬起半分。 见到这一幕,束慎徽完全明白了。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万幸,皇帝无碍,姜家女儿也是无事! 他终于稍稍松下了一口气。 她就站在少帝身旁,人应当是好的,看着毫发未伤的样子,唯一……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幅卷到了腰的石榴红裙,还有那赫然露在外的裈衣…… 他顿了一顿,先没顾少帝,快步走了上去,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姜含元没有回复他关心的问询,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裙裾,遮回裈衣。 他看见她那一幅掉在地上的披帛,迈步要去替她拿,她已自己走了过去,拾了,抖去上面沾着的几朵残梅和灰土,披回在了肩上,又理了理略乱的鬓发,方道:“我回宴堂了。” “我送你吧!或者你若需要休息,我此刻便先送你回王府去!”他跟了上去。 “不必了。我很好。摄政王还是顾好您自己的事吧。” 她回头说了一句,语气极是客气,说完转头丢下他,从少帝和那些个跪在地上的武士身前走过,去了。 束慎徽看着她的背影,回头又望了眼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少帝,在她快要出那扇洞门之时,目光微动,略一迟疑,随即快步追了上去,再次拦了她,低声说:“王妃勿怪!今天得罪太过,我心里全都有数。我会处置的,过后,必给你一个满意交待。你先去也好,我等下送陛下回宫,宴毕你可先回王府,等我事一完,我立刻回来找你。” 姜含元抬眼,对上了这男子的目光。他的双眸紧紧望着她,神色显得极是恳切。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道:“我确实无事,摄政王大可不必如此。”收目,走了出去。 束慎徽再次目送她的身影,等那影消失,人走了,猛地回头。 束戬正悄悄地抬头偷看,突然见他扭头望向自己,目光射来如电,吓了一跳,慌忙上去,讨好地道,“三皇叔!你别生气!我有个主意!京城六军春赛不是快要到来吗,三皇婶这么厉害,又是女将军,到时候请她去排兵评判,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见他只盯着自己,神色严厉,非但没有缓和,面容上竟还现出了罕见的怒色,平日的小聪明再也没法施展了,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我……我只是想试一试她的底子……我没想伤她的……三皇叔你也瞧见了,人都没带兵器……” 他最后停了下来,垂头丧气,不敢再和他对视,头再次耷拉了下去,一声不吭。 束慎徽平常极少动怒,但这一刻,他的怒意实在抑制不住,油然而起。 他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怒气,目光扫了眼少帝身上的衣着,冷冷道:“怎么来的,就怎么回房,你这样子,休要让人入目!换了衣裳,出来回宫!这里我来善后。” “知道了……我方才是翻墙来的,这就翻墙回房……” 束戬嗫嚅了一句,看了眼那满地受伤的人,转头奔向梅园深处。 束慎徽转向那唯一一个看着还没受伤的方脸宫卫,命他跟上去。 这宫卫名叫贾貅,是这些人的领队。看到刚才摄政王和那女子的一幕,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率众围攻的,竟然就是摄政王的那位女将军王妃。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除了女将军,京中还有哪个女子能挡得住像自己这样八个人的围攻。少帝起先不讲,应当就是怕他们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敢尽力。他本是恐惧不已,此刻见摄政王似乎并未迁怒自己这些人,侥幸感激之余,朝他用力叩首,随即爬了起来,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束慎徽目送少帝离去,向还跪在地上的人问了几句刚才的经过,听完,走了出去,将还等在外的王府管事唤了进来,只说这些人醉酒打架,各自挂了些彩,叫他安排一下,将人送出府去。 管事隐隐猜测,应是少帝今日在这里又淘了个大气,或是冒犯到了王妃。自然了,这是必定是不能外传的,连声应是,让他放心。说完话,再看一眼地上的人,暗自倒抽了口凉气。若非亲眼所言,实在不敢相信,王妃一人,竟就将这么多的八尺汉子给打得如此狼狈。 “永泰呢?”束慎徽没见堂妹,又问。 “方才王妃出来,公主就跟她走了!” 束慎徽沉吟了下,估计永泰公主应当也猜到了内情,不过,她虽性情活泼,倒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回去了,让陈伦再提醒她一下便可。 女堂筵席里,姜含元回了,和贤王王妃颔首致意,再次入座。她面前送上的那梅枝烤乳鸽的宝莲盖还在。侍人要替她去盖,老王妃忙道:“怕是已经凉了,凉了便就没了味道。莫再用!换别的上来!”说着,连声命人换菜。 姜含元笑道:“无妨。去了也没多久,不必换了。”侍人照她话,再为她去掉那荷叶包裹,露出内中乳鸽,果然,竟还是温的,散着淡淡热气。 老王妃笑道,“那快些吃!下回见了摄政王,我少不得倚老卖老要说他一句了,媳妇再能干,也不能这样累着她,问什么军情!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同席之人都跟着笑,又奉承不停。 束慎徽回到宴堂。 里头的人浑然不觉。老贤王也依旧在和客人应酬,见他回了,投来询问目光。束慎徽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放心,随即入座。很快,一个宫中侍人也来了,说皇帝睡醒,要回宫去,众人便全部起身,连同那边女宴堂来的,一道列队等候。 稍顷,少帝摆驾现身,垂目低头,在身后的恭送声中出了王府大门,登上舆车。摄政王同行护驾。 他走到大门前,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群里的那道石榴红裙影,随即跟上御驾离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29 章(牢笼。) 束慎徽伴驾, 回到皇宫,随皇帝入了正大门后,便停在了下马桥上。 少帝继续入内, 过三道宫门,入了后宫, 照制,先去兰太后和敦懿太妃两处问安。他出来, 天已黑透,没有回寝宫,掉头到了太庙, 走进了戟门, 经过左右两侧的前配殿和焚香炉,终于看见正殿前方的阶陛之下, 立了一道人影。 是老太监李祥春。他微微佝偻着他的一副老身躯, 一动不动, 仿佛不是活人,而是生在了这地方的一根石头柱子。终于,他动了。这个老太监鬼影一般, 朝少帝无声无息地走来,到了近前, 躬身见礼后,用平板的声音说,“摄政王殿下在殿内等着陛下了。” 束戬继续走向前方的那座大殿。虽然殿前燃着明火, 但那亮光显得是如此微弱, 到处依然乌沉沉的, 他的周围暗影重重。他从有记忆起,那个是他母妃的女人就喜求神拜佛, 住的宫里,一天到晚香烟缭绕。天一黑,更是到处仿佛都是鬼事。所以他小到大就不喜欢皇宫,只想往外跑。而这个地方,又是他觉得皇宫里的最为阴森森的所在。配殿里的王侯将相,主殿里的他的祖宗,还有后头祧庙里的那些不知道是谁的神位,全部都是鬼。 他抬手,略吃力地慢慢推开主殿入口处的那一扇仿佛高可通天的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门枢发出一道吱呀之声。声音不大,但在这个高大空阔死一般寂静的地方,格外刺耳。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终于,他看到前方又有了亮光,光中有道人影。 看到这道他熟悉的深为信赖的影,他才终于彻底松出了一口气。身后仿佛一直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跟着,此刻他才终于胆敢有所反应,几乎逃跑一般,拔腿就朝那道身影奔去,靴履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步声。他在那响荡于大殿四角的自己脚步的回音声里,终于冲到了近前。 然而,就在快到的时候,束戬又忽然慢了脚步。 那道人影,背对着他,双膝落跪于地。对面,是一只只祖先的神座。那跪影凝定,仿若塑像,似乎已经这样跪了很久了。 带了几分怯意,束戬看着这道光里的跪影,继续朝他挪去,一点点地靠近。终于到了身后,他默默站了片刻,用细弱的声音道:“三皇叔,错的是我……和你无关……你无须自罚……起来吧——” “跪下!”束慎徽没有回头,突然厉声喝道。 这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愤怒的命令之声。在这道命令声里,束戬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磕头!”命令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束戬立刻顿首到地,发出砰砰的额头落地之声,叩首完毕,不敢起来,依旧趴在地上。 “你道是你错?错在哪里?” 束戬不敢耽误,趴着忙道:“我不该不相信三皇婶的本事,不该怀疑,更不该用这样的法子去试她!我太蠢了,我错了! ” 束戬认完错,没有听到来自身前的回应,心宛若打鼓似的敲个不停,等了片刻,急忙又道:“戬儿若是说得不对,请三皇叔尽管教训!” “教训不敢。你是皇帝。只是我既应承下先帝临终托付,便就斗胆直言了。 ”终于,耳边再次响起那道冷冷的声音。 “第一,今日之举,你道你蠢?简直蠢不可及!你以为你只在挑衅姜女一人?你实是在破坏我皇家的联姻!你有无想过,倘若你今日举动传到姜祖望的耳中,他会如何做想?当今皇帝,竟对他女儿羞辱冒犯至此地步!你叫他颜面何在?叫他如何安心相信朝廷联姻本意?古往今来,边将和朝廷只因相互猜忌,养寇自重便算是忠的,重的,将会导致如何结果,无须我再和你多说吧?我再告诉你,皇帝,莫说今日你没试出什么,就算他姜家女儿是冒功博来的虚名,那又如何?你道我娶她目的为何?是娶一个女将军?我要的,是她父亲和听从他父亲命令的军队的绝对忠诚!” 他的厉斥之声,回荡在大殿上方那幽暗处的横梁之上,发出一阵嗡嗡的回声。 少帝后背冒出了一层热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是,是……我错了……” “你错的,何止只是此事本身!“他的三皇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认错。 “去年秋护国寺之行,只因你肆意妄为,你身边那名被迫服你衣冠的小侍当场险被太后砍头。我本以为你会有所反省,没想到你依旧我行我素。今日你瞒着贾貅等人,命令他们攻击王妃,无事也罢,倘若她出意外,治罪治谁?难道治到皇帝你的头上?” “我就不说那些天下以人为重或是爱民如子的大道理了,只是为你自己想想吧!何为肱骨和心腹?你身边的这些人,位虽卑贱,你可生杀予夺,却是他们昼夜在你身边,见面比之你的亲母和我都要频繁!就是这些你浑不在意的人,才是你的肱骨和心腹!必要之时,是要他们拿命去护着你的!你却如此慢待,视若草芥!皇帝,他日等你需要之时,谁会心甘情愿以命护你?我大婚当夜遇刺,倘若不是下面人紧守相护,此刻还能在此和你说话?” “还有!贤王王妃寿日,如此场合,你竟生事!你心中可有半分敬重?上无亲长!下无体恤!你这样下去,是当真想做这天下的孤家寡人?纵然你号称天子,然天下之重,江山之大,黎民千千万计,莫说你只一凡人,你便是三头六臂,一人能够担当得起来?” “皇帝!你非三岁!” 束戬心砰砰地跳,方才后背出的那一层热汗此刻转为了冰冷,人依旧趴着,一动也不敢乱动,只不停地重复:“是,是,我记住了……我错了……” “到底是要何日,你方真正能做你当做之事?” 这一道问话过后,耳边终于静默了下去。 良久,周围始终悄无声息。就在束戬以为他或已弃自己而去之时,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起吧,地上寒凉。” 他听这声音似带了几分怒气过后的寂乏和寥落,已不复片刻前的严厉,慢慢地抬起头,见不远前方的人已从地上起了身,立着。 “不不,戬儿不起。我该跪!”束戬还是不敢起来,说完,又再次趴在了地上。 他也没再勉强,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望着自己的侄儿。 “身为皇帝,己不如礼,何以服人?天子自弃,谁能兴亡!这种话,从前你的太傅,还有我,不知已讲多少遍了,今日我不想讲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或是他的声音和缓了些,束戬慢慢地又从地上抬起了头,对上了面前投来的那道目光,迟疑了许久,终于,小声道:“三皇叔,那……我就说了……三皇叔,你就从来不会觉得,这皇宫可怕,又像个牢笼吗?” “不,不是牢笼。”束戬听见他的皇叔说道,“这是责任。生于皇家,凌驾世人,享受了万人之上的荣耀,就要担当为万人计的责任。河一日未清,海一日未晏,便就一日没有资格抱怨。你,我,皆是如此。没得选择。 ” 束戬沉默了下去。 “皇帝,我知你非朱、钧之性,纵然尧舜亦不能训。你并非做不到,你更不是想不明白,你只是不去想,向来唯我独尊,以己欲为先惯了。”他的皇叔又继续说道。 束戬的头垂得更低,忽然却又听他语气一转。 “倒也不只是你,唯我独尊,以己为先,这是皇族之人的共性。纵然我敬父皇,但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皇祖父、皇姑祖母,还有此刻在你面前的三皇叔,包括我在内,人人都是如此!皇帝,你知为何?” 束戬未料他竟如此说话,吃惊抬头,略带惶恐,飞快地瞥了眼对面那座凛然在上的圣武皇帝神座,又对上他三皇叔的目光,嗫嚅着不敢说话:“……不知……” 他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吧,只因王法便是皇法。皇帝是天子,皇族是天族。所以理所当然,可凌驾一切。名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你真见到同罪吗?又譬如姜家父女,你以为姜祖望愿意嫁女,女将军愿入我王府?不是。他们不愿。但我还是达成了目的。至于你,你是皇帝,你更加可以随心所欲。所以,越是如此,你越要知道谨守礼法克制私欲的重要,更不能将私欲凌驾国家之上。否则,你今日自以为是无大害的小恶,肆意为之无妨,但到他日,就会胀为巨兽。待到吃人不足之时,便是噬己吞身之日!你明白吗?” 束戬惊觉,打了个哆嗦,“是!我明白!” “你当真明白就好!”他的语气再次严厉。 “三皇叔,我明白……” 束戬叫他。 束慎徽再次沉默了下去,转过头,望向一个地方。束戬定了定神,随了他的目光望去。 他在看自己的父皇,明帝之神位,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束戬再不敢出声,屏声敛气,唯恐惊扰。 “皇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 “你的父皇为我长兄,我自幼起便受他处处照拂。十二岁,我忽罹患重疾,太医无计,昏迷性命垂危之时,终于有当时的太医令,便是如今胡铭之师,从古方里觅到一则偏方,只是药引奇特,不近人情,要取至亲血肉入药。我当时有兄弟多人,你父皇贵为太子,获悉当场取刀,竟生生自他左股割下条肉为我用药。我后来侥幸病愈,他却因失血晕厥,腿伤难愈,足足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身体方慢慢恢复。后来他在位,身体一直不好,或应便是受那早年割肉病痛的遗留所害——” 他走到了明宗的神牌之前,下跪,郑重叩首,起身,目光再次望向了呆呆看着他的束戬。 “皇帝,你也应当记得,先帝病重之时,南方正遇水灾,波及数省,我去赈灾。出京几个月后,获悉他病情加重,急召我回京。我赶到,他本已断食三日,连睁眼都没了力气,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在,见我到了,竟推开左右,自己坐了起来,将他身上玉带解下,亲手系我身上,随后便就溘然而去……” 他停住,闭了闭目,再次睁眼。 “我知你心里对我应是有所不满。你已渐大,我却依然处处限制。我知我惹厌。今夜你未来时,我在反省,是否因我做得太多,反而令陛下你无所事事,失了担当,方无所顾忌。今日你固然大错,然则,何尝不是我这个摄政王之大过!” “如今高王既死,内廷平定,我欲召百官,议拟归政,去我摄政之衔,回归臣位,往后,我必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创大魏之盛世……” “不行!” 束戬大惊失色,话脱口而出,膝行着,飞快地爬到了他的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已是带着哭腔,“三皇叔!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和你无关!你也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管!你不是答应先帝了吗!我尚未成年!我还需三皇叔你摄政!戬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太混了!求三皇叔你原谅!我发誓,往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说着,突然松手,抹了把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她赔罪!只要她能消气,怎么样我都行!我也去给她下跪!只要她不去告诉姜祖望……” 他掉头,迈步就要走,被束慎徽叫住了。 “戬儿回来!” 束戬终于又听到他叫自己小名了,方惊魂稍定,急忙站住。 束慎徽走到他身边,“她应当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放心,便是你不愿赔罪,她也不至于告到姜祖望面前。” 他沉吟了下,“不过,你既知错,也愿亲自赔罪,最好不过。只是不是现在。等我回去了,我向她转达,看她如何讲,到时再论吧。” “好,好,我听三皇叔你的……”束戬急忙点头,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 束慎徽见他看着自己,一副心有余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 “你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我……我在贤王府那里,感觉三皇叔你好似……有些怕她,外头人也都这么说。她又这么厉害,会不会怒气未消……等你晚上回了……打你?或者……还是我这就去赔罪……” 束戬终于壮着胆,看着束慎徽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束慎徽一怔,忽然失笑,摇了摇头,“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会怕她,她又不会吃人。你照我吩咐就是了。” “好。我听三皇叔的。”束戬立刻闭口。 束慎徽凝目在侄儿的脸上,见他依然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顿了一顿,想起侍卫讲他不服输从后偷袭被摔以致胳膊脱臼,目光落到他的肩上。 “胳膊如何了?回去叫太医再替你看一下。”语气已是转为温和。 束戬顿时只觉丢脸至极,下意识地捂住肩,飞快摇头:“没事!也不是她扭的!是我自己落地不小心撞的!她还帮我装了回去。我一点儿也不疼了!” 束慎徽看了眼殿外的沉沉夜色,“没事就好。你回寝宫休息吧。我等下也出宫回府。” 束戬知他今夜应还要回去替自己向那姜家的女将军赔罪,羞惭不已,“三皇叔,全怪我,为难你了……” 束慎徽微微一笑,“我与她乃夫妇,有何为难。去吧。” 束戬哦了声,转身,慢慢去了,忽听身后又传来唤声,急忙停步转头。 “戬儿,今日最后一事。”他说道。 “三皇叔你讲!” “你今日出王府时,垂头丧气,谁都能看出你的心情。你是皇帝,你可让大臣知你喜,知你怒,但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临事的沮丧恐惧和无力,哪怕你当真如此。” “露怯,此为人君之大忌。” 束戬一愣,随即肃然应是。 “我明白了!多谢三皇叔提点!” “去吧。” 束戬向他恭敬行礼,退出大殿。外面,李祥春还在守着,替他握着一杆灯笼,默默送他出去。 走在空旷漆黑的祭道之上,少帝思想今日所有之事,忽而后怕,忽而羞愧,忽而懊悔,忽而感动,望了眼身侧正替自己照路的老太监,忍不住道:“李公公,我三皇叔小时,你就跟在他身边了。有件事,我能不能问你。” “陛下呼奴贱名便可。陛下要问何事?奴婢毫无见识,怕是答不上来。” 李祥春仍面无表情,但语气听着,仿佛也比刚开始的时候要多了几分人味。 “我听说三皇叔以前巡边归来,曾向我皇祖父请求,要去北地任职。你知他后来为何没有去?” “陛下,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便要做什么样的事。何况皇子?殿下少年之时,了无牵绊,倒确曾是想去做边郡刺史的,但他回来后不久,圣武皇帝位列仙班。先帝朝的那些年,庙堂之上,高王虎视,民间又是接连灾害不断,先帝对他颇多倚重,殿下如何能去得成?” 老太监竟也一反常态,轻声细语耐心地说了一番话。 束戬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还道,是我之牢笼,恐怕我才是三皇叔的牢笼……” 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惹来老太监的一望,却也没说什么,送人到了庙外,交给候着的侍人,躬身道:“陛下走好。” 少帝去了后,束慎徽又独自在神殿内立了许久,殿内隐隐飘入了来自皇宫钟楼的漏声,听声,不知不觉竟已亥时。 他惊觉,身影动了一动,走到神位之前,朝前下拜,行了一礼,随即起身退出,匆匆出宫。 他护少帝回宫之后,贤王府的寿宴一直持续。姜含元宴罢才归。回来沐浴过后,因吃了酒,直接睡了下去,自然,也是睡在那外间的美人榻上。 她倒无多心事,梅园意外于她不过如同舒活筋骨,加上酒意袭来,很快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渐渐梦魇又袭,她紧了身子,极是不安,翻了个身。 那美人榻狭仄,她又卧于外侧,身下本就局促,一个翻身,半边便就空在榻沿之外,好在她反应极快,脑未清醒,身子便就有了自我保护反应,下意识地伸臂便要抱住床沿,奈何出来太多,竟抱不住,半边身子一下沉了下去,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这下要摔了,忽然身形一顿,身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迅速插入,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彻底醒来,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睛,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男子深沉眼眸。 竟是束慎徽回了,她落在了他的臂抱之中。 她吃了些酒,睡得便沉了些,也不知他是何时回的。看这样子,大约是他方才就一直站在榻前,抢上来接抱住了,免她跌落在地。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0 章(仙泉宫) 姜含元收了视线中断对望, 一个滚翻,人便从他臂抱之上回了榻。 “殿下回了?”她顺势也坐了起来,招呼了一句。 白天在贤王府的梅园, 在他刚赶到的那个时候,必须承认, 她确曾一度是有怒气的。 怒,并非是因少帝对自己的无礼, 而是因此生出的失望。 但到了此刻,她也想开了。 自周天下起,江山易主, 王朝更迭, 天下能遇英明之主的机会又有多少?若全是英主,周天子的国祚也就不止八百年了。所谓圣人出, 黄河清, 可是她又听说, 千年难见黄河清。身为武将,御敌守境,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和他们的家园, 尽己之所能,去做一名武将能做到的一切吧。至于这皇朝庙堂的顶端, 不是她能左右。 “你方才是做了噩梦?我见你……” 他看着她,缓缓地收了手,问。 “没有!你看错了。”姜含元立刻道。 他一顿, 改了口, “口渴吗?” 姜含元倒是被他这一句话给提醒了。 房中夜间仍有烧暖, 她又喝了些酒,睡了一觉醒来, 确实感到口干舌燥。 她便要下榻,却被他拦了。 “不用下来,你就坐着。我来。” 他说完,不等她的回应,转身替她倒水去了。 姜含元是半点也不想劳他替自己端茶,但他已去了,她若再过去和他争夺,也无必要。便作罢,看着他的背影。 他倒了茶水回来,递过茶盏。姜含元喝了。水是温水,正好能饮。 “还要吗?我再替你倒。”他接过被她喝空了的盏,又微笑着,体贴地问。 “够了。多谢。殿下你也去休息吧。” 姜含元卷了被,自顾睡了下去,背朝着他。 片刻后,她闭着眼眸,再次开口了,“殿下怎还不去休息?”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她知道,他就没走,一直还那样立在她的榻前。 “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最后还替陛下正了臂。我很是感激。”他的语气很是诚挚。 姜含元依然闭目,人也没有动,依然背对他,淡淡地道,“他是人君。殿下没有怪罪我出手过重伤了陛下便好,倒也不必如此说话。” “不不,我此言是真!今日在梅园,我当时对你讲,我会给你一个满意交待。出了这样的事,实话说,如何才叫一个满意交待,我也不知,唯一能做,便是尽力弥补。陛下他已知错,知大错!他向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并且,他想当面向你谢罪,望你见谅。” “当真不必。陛下在摄政王你这里有了交待便好。在我这里,此事过去便过去了。” 姜含元没说什么不敢受之类的暗含讽刺的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平和的,并且,这话也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 她估计束慎徽和少帝回宫后,二人之间,应已有过交流了。 若是那位年少轻狂的皇帝真能因此多多少少记些教训,往后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那么她反而觉得,今日梅园之事,是件好事。 身后,静默了片刻,她听到那男子又开口了:“多谢你的大度。不止是陛下,我也需向你陪个罪。” 他又揽罪上身?莫非这是他的习惯? 姜含元便想起了大婚次日宫中出来的路上,他代他的那些家人向自己赔罪的一幕,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睁眼转头看他:“殿下你向我赔什么罪?” “先帝临终,将陛下托付于我,殷殷嘱托,我却没教好陛下,是我极大失职。不但如此,你是我的王妃,乍入京城,人生地也不熟,我本该对你多些看顾。今日之事,事先我却分毫无察,致令你受如此委屈。不论别的,单就夫君身份而言,这也是我的大过。我向你赔罪,是分内之事。” 姜含元看着他,他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忽然有些怀疑,他这模样到底是真,还是装出来的。忍不住就盯着瞧。 也不知是自己道行太浅还是他道行高深,看了半晌,她也分不出真假。忽然又觉得有点想笑,再次的,有点可怜起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身为摄政,每天要他操心的事想必不少。别管他这痛心疾首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给自己看的,处理朝事完了,回来还要这样费心思对付自己,想想,确实也不容易。 “罢了,不必和我说这些。” 她偏过脸,不去看那张脸了,顿了一顿,又说,“我不气了,是真的,你放心吧。陛下倘若这回真能记你话,今日事,反而是好事。” “就这样了。” 她不想再让他待在自己跟前,说完闭目。以为这下他该走了,谁知这人竟还是不走。 “你还有何事?” 姜含元真的从没遇到过如此拖泥带水之人。被他这样站在榻前看着,叫她怎么睡觉。她再次睁眼望他,语气已变得不耐烦了。 他却仿佛分毫也未察觉到她的不耐,见她睁眼瞧来了,那张片刻前还痛心疾首的脸,此刻露出了微笑,说:“我是还有个想法。你来京城也有些日了,我却总是忙着,无法陪伴。连大婚休沐那几日,你去送信,我也没有陪你。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陈伦永泰夫妇明日要去仙泉宫,离城五六十里路,不如我们也一道去吧。” 姜含元想都没想,正要摇头拒绝,他已抢着说道,“你先莫拒。你听我讲。那里除了有温泉宫,附近也与皇林相毗,骅骝厩也在那里,养了些良马。我是想着,你也不喜与人往来,与其坐在王府,不如去那里小住,无事可在皇林骑马狩猎。不敢说有多逍遥,总比你整日闷在王府要有趣味些。” 姜含元一顿。 他察看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有些意动,接着又道,“你放心,我是不会留那里的!明日我送你过去,到了我就回,绝不烦扰你!那边也清净,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我想你应当会喜欢。” 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番游说,还是有几分诱惑力的。姜含元心里盘算了下,住到那边的话,白天骑马,晚上一个人,看不到他在旁边走来走去,三个月很快就过去,到时候便能离开了。 “好。”她痛快地应了,“不过,明日也不用你送了。你忙你的。我随陈伦夫妇一道过去便可。” 他否决:“不妥,还是我送你吧。正好明日没有大小朝会,只是议事罢了,可以推后无妨。你我新婚还没多久,叫你一人去,落入人眼,不知会怎么说。你也知道的,京城多有喜在背后论人是非的长舌之人。” 姜含元想想也是。虽然她不在乎别人背后如何议论自己,但他应该是在意的。 “可以。”她便也随他了。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微笑:“那好,我没事了,不烦扰你了。我去和庄嬷嬷说一声,略做准备。你睡吧。” 他退了出去,替她熄灯,走了出去,片刻后回了房,自入内室。随着一阵轻微的脱衣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过后,房中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两人起了身。 庄氏昨夜得知今天的安排,很是欢喜,连夜派了两个人过去,提早收拾住处。一早,这里也备好了今日要携出去的器件,除了吃食衣物梳妆匣等等,连罗伞马扎也没落下,一应俱全。趁着出发前,她在房里忙着查漏补缺,姜含元顺手把那本碑帖也塞了进去。带过去,到那边晚上无事,可以练练字。 庄氏自然也是要跟过去服侍的。等全部收拾妥当,虽说只是简行,不计随行,光是东西,也放满两辆马车。摄政王夫妇同乘一驾,庄氏带着两个侍女一车,侍卫统领王仁选了手下骑马随行,趁着还早,街上人少,一行车马出发去往东门外的龙首桥边,在那里与得了消息的陈伦夫妇汇合,一同上路。马车不紧不慢,行了约两个时辰,中午前,便到了仙泉宫的所在。 仙泉宫地处禁苑。禁苑南临渭水,西北为山,周袤绵延足有三百里,当中有大小离宫几十所,十来处人力所掘的湖池。其中这座仙泉离宫,是当年武帝为吴越皇妃所修,不但建筑壮丽装饰华美,为解皇妃思乡之念,还特意在宫苑内修了小桥流水垂柳假山,望去犹如江南,是所有离宫当中最为别致的一座。这里附近的风光,自然也和皇城周围不同。 时令虽仍未出冬寒,远处山头仍可看见残雪,但在近水向阳的溪边,冻冰渐化,冰下甚至依稀可见芦芽萌绿,甚是喜人。 马车队列停在了离宫之外,宫内知事领着人,早早等在车道两旁,见到了,上前拜见,随即都在庄氏的指挥下,忙着搬下行装送入宫内。 束慎徽站在路旁,看了眼姜含元。 她下了车,就被永泰公主挽住手臂。公主向她指点周围风景,亲热说话。 陈伦见他立着不动,走了过来:“殿下,怎的不走了?” 束慎徽收目,微笑道:“朝中还有事,我今日只是送王妃来的。这就回了。王妃初来乍到,这几日,有劳你夫妇照拂,带她熟悉一下周边各处所在。” 永泰公主年纪比王妃大几岁,昨日寿宴结束回家,满口都是女将军妹妹,爱得不行,昨夜听说她今日也要来,更是高兴。 摄政王既如此说了,陈伦自然不会多说别话,看了眼妻子和王妃正在亲热说话的身影,点头应是。不料公主听见了,立刻放开姜含元,走了过来道:“王兄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走?难得出来,我和驸马老夫老妻相看两厌也就罢了,你二人新婚燕尔,你把王妃一个人丢这里?这叫什么事?朝廷事就算再多,我不信,少你三两天,天下就不转了!那么多的臣工是做什么的?朝廷白给他们发俸禄了?” 她啪啪地说了一通,陈伦也不敢阻止,只暗暗扯了扯她衣袖。公主却不管,看见一人正牵马走来,想是为摄政王回城而准备的,上去就叫人将马牵回去。 束慎徽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眼一旁的姜含元。她正转过去脸,在眺着远处山林的方向。迟疑了下,眼睛看着她背影,慢吞吞道,“那我便留一天再回?” “再说再说,反正王兄你此刻是休想走的!” 陈伦旁观到了这里,多少也是有点看出来了,摄政王去意并不坚定。 他知摄政王,倘若真的有事不能留,莫说一个公主,十个也留不下他。再顺他目光望去,王妃还在看风景,浑然未觉这边的事。他一下就想起最近的传言,摄政王惧内。 难道是王妃看不上他,不要他留,他这是无奈之举?忙也跟着出声苦劝:“殿下,我看公主言之有理!王妃自然大度,怕耽误了殿下的事,愿放殿下回朝。但殿下若是能留,还是留下为好。我也许久未得机会能与殿下纵马射猎了,今日若能共游,求之不得。” 他夫妇一个强留,一个苦劝,摄政王推不过,少不得只好走到王妃身边,低声道:“要么……今日我留下,陪你一个白天?” 姜含元看完了周遭远景,回过脸。 他的双目正凝望着自己。 “殿下随意,方便就好。我无妨。”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1 章(游猎) 王妃都这么讲了, 事情便如此定了下来。摄政王暂留。 他派人回城,将原本定在今日晚些的议事给推后,叫大臣不必再等。这边几人进去, 两对夫妇各自分住一处殿室,同来的侍从服侍主人落脚。 虽然是晌午了, 但到了这里,众人谁有心思吃东西, 草草用了饭,便就预备出去。很快,两边各自收拾完, 出来。 庄氏本就将他衣物都带了过来。束慎徽作游猎的装扮, 内白纱中单,外是类似简便戎衣的一袭锦地胯褶, 上紫下黑, 腰束革带, 佩剑,马鞍侧旁悬弓,背上负一箭囊, 内中插满羽箭,足下则是一双六合乌皮靴, 和他平常在朝内着了公服的肃穆模样截然不同,但见剑眉星目,英气自内而发, 勃勃如若中天耀阳。 陈伦也是和他类似的装扮。 永泰公主平日好动, 外出时常弃车, 不惧抛头露面,以帷帽遮脸骑马, 骑术也是上佳。今日她本穿了一袭女子便于骑马的长襦阔裙,披件孔雀裘,流光富丽,等出来,看到姜含元的打扮,不禁眼睛一亮。 她的长发在头顶绾了一只简髻,身着男衣,大红的锦底,织金的滚边,束着一条兼备装饰的琛缡腰带,脚蹬乌靴,肩上一件用来御寒的白裘镶边披风。从头到脚,飒爽利落,人若红宝石一般发光,叫人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公主目不转睛,盯着瞧了片刻,立刻叫停,转头奔了进去,等出来,竟也换去了原本的裙装,变成男衣,笑道,“今日我也不戴那劳什子的遮眼睛帷帽了,便就东施效颦,学妹妹这样的装扮。驸马,你瞧我这样,好不好看? ” 公主体貌侬艳,这般男子着装,和摄政王妃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另有风致。陈伦看惯她女装,忽然如此打扮,也是倍觉新鲜,忙说好。公主便拉住姜含元,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 外面,骅骝厩送来了挑选好的骏马,侍卫和随从也准备了今日外出游猎所用的弓箭、火炬以及为休息备的食物、马扎、小帐篷等等常规之物。等他四人上了马,王仁和陈伦的护卫便各自领着手下跟上,一行人十来个,纵马呼啸,朝着禁苑出发而去。 这禁苑占地实在广阔,驰骋其间,只见大小湖泊联珠不绝,山峦起伏连绵,又穿过大片的茂林,风光目不暇接。唯一遗憾,便是苑内虽放养百兽,但如今还是早春,并非狩猎的绝佳时间,遇到的许多母兽都在腹孕,自然不能射猎。众人是午后出来,转眼,半天快要过去,只打了零星七八只自己懵了头撞出来的野兔山鸡之类的小东西。眼看天已傍晚,这里距离宫,不知不觉竟是出去了将近百里的路,再不回去,天就要黑。 陈伦虽觉兴味未尽,但也只能停下,问摄政王,是否现在折返。 他抬头望了眼天,看向姜含元,策马靠近问道,“如何?天也快黑了,你若已尽兴,便就回了?” 从雁门上路出发,直到现在,好几个月了,姜含元今天才再次得以有了尽情纵马的机会,其实远远没有尽兴。 她是无妨的,便是再晚些回,夜路也照样骑马。但顾虑到永泰公主…… 她望向跑马在前的公主。恰这时,前方的一个草坎里竟跃出来一头鹿影。那鹿体型硕大,生着两个巨角,是今日遇到的第一头公鹿,好不健壮! “咻——” 公主在前,看见,立刻发箭,羽箭直朝鹿去,堪堪就要射到之时,那公鹿纵跃而起,众人的眼前一晃而过,冲进林中。 到手的猎物竟就这么飞了! “快追!” 公主大喊一声,拍马自己先就追了上去。 “阿蒙!回来!”陈伦大喊。 永泰公主哪里听他的,骑马已经快要冲到刚才那道草坎前了。陈伦慌忙和束慎徽告了声罪,追上去拦人。 半天才打了这么几只小玩意儿,王仁和侍卫们也都还意犹未尽,忽然看见来了这一头好猎物,公主冲出去,驸马喊不回,追上去护妻,众人免不了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摄政王未发话,也就不敢动。扭头,十几双眼,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 摄政王的视线从前头的公主和陈伦身上收回,转头又看姜含元。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若有一片风过,她已纵马去了,转眼就将自己抛下。 “都跟上!” 他转头,朝侍卫们喝了一声,随即策马,立刻也追了上去。 侍卫们十分兴奋,呼叫一声,纷纷也都驱着坐骑,相继入了林中。 天已暮暗,林中的光线比外头还要黯淡,那鹿仿佛也知道今日小命恐怕休矣,在林中慌不择路,左突右奔,狂奔不已,后头人可走的道便狭窄曲折,追逐的人又多,反而不利行动。一大群人,跟着这头公鹿在林中兜了半晌,最后,天光完全暗了下去,鹿却竟然跟丢了。 白忙活一场。 永泰公主好不气闷,下马顿脚不停。陈伦赶忙安慰,说明天再射,必有大获,公主被他哄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消了气,又上了马。 方才逐鹿,基本都是公主带着人抢在前,人多,路又窄,入林不久,姜含元就没上去凑热闹了,只在后头跟着。束慎徽则落得比她还要后,始终都在她的身后,不远也不近。 此刻,她见公主如此懊恼,性情奔放,喜怒由心,颇觉可爱和稀奇,还有几分隐隐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 这才该是正常女子的性情和模样吧?她想道。 不像她,如成婚之夜她和那男子说的那样,除了一副身体,别的,她与男人就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在骗对方。这是真的。 可以这么说,从小到大,她唯一接触过的女人,便是云落城的那位母亲身边的老嬷嬷,并且,接触也不多。能在军营独居一只营帐,便是她最大的特权了。她不愿让自己再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七八岁大,便坚持打发走了人,此后,一直是自己独立生活。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来月事的经历。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烈日当头,黄尘飞扬,她大汗淋漓,正和军中的同伴一道操练,忽然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仿佛发自身体最深处的隐隐腹痛,反应便慢了一下,被同伴一脚踹中,人倒在地上。爬起来后,很快,她感到自己的下,体好像流出了一种陌生的温热液体。她以为是那一脚所致,不愿让人知道,更不愿叫人看轻,悄悄回到住的地方,自己检查,发现从那私,密之处流出的温热液体,竟然是鲜红的血。 那天她的父亲姜祖望正好不在营中。其实即便他在,平常她也从不会去找他告诉他自己哪里受伤,何况是这样的伤。她也没有找军医。她觉得非常羞耻,完全无法说出口,希望这次也会像从前她受过的别的伤那样,忍忍就会好。 那天晚上,血陆陆续续地流,一直没有停,将她胡乱用来想要堵住它的衣物都给染透了。她以为自己这下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感到无比的惶恐,又无比的不甘。第二天,却发现自己又没有死,还活着,除了下腹还是痛,流血很是不便之外,好像也没别的事了。就这样,她一个人躲躲闪闪,犹犹豫豫,在告诉人和不告诉之间,在恐惧和侥幸里煎熬了几天,奇迹终于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流血好像它突然来的那样,自己也突然地止住了…… 忽然有人递来了一只水袋,举到了她的身前。 姜含元猝然收回她正凝视着公主的目光,转脸,见是束慎徽驱马上来了,停在她的身旁,给她递来了一只刚拧开的水袋。 “干净的,没喝过。”他见她看着,不接,便道了一句。 她慢慢地接过,喝了几口,向他要盖。他却从她手中接了回去,随意就着她刚喝过的水袋的嘴,微微仰脖也喝了几口。 她想阻拦,但已来不及了,只得闭口,作没看见。 “方才在想什么?我见你一直看着永泰。”他塞回了盖,随手将水袋投进他自己的马鞍袋里,又随口似地问。 她转脸看向他。 周围的侍卫们已点了火炬照明,火光中,他看着她的目光微微闪烁,瞳中映着两点跳动的火。 她在这两点有火光的瞳仁里,仿佛看到了些探究的味道。这令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被侵犯似的不适之感。她下意识地回避和拒绝。 “没什么。看公主这么可惜。” “你不觉得可惜吗?” 她反问了一句。 他看了眼自己的妹妹,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伦这时走了过来,询问今夜接下来怎么办。 掉头的话,他们为了射鹿,又追出去了一二十里路。此刻根据头顶月高判断,应也差不多亥时,回去,必定已是下半夜了。而且,起先追着那鹿在林中绕圈,这地方从前也没有来过,方向有些迷了,找路回去,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回去有些不现实。 “……而且,公主也有些乏了,怕是骑不动回去那么远的马……”陈伦显得有些为难。 束慎徽沉吟了下,看了眼林子的前方,道:“我记得我幼时随父皇狩猎,来过这一带。前面出林,应当有道山谷,谷中有清溪,也无大风。出来带了帐子,或者,今夜便就宿在谷中?” 他说完,看向姜含元:“你意下如何?” 姜含元是半点问题都没有。莫说有帐篷了,便是露宿,于她也是家常便饭。她点头:“我无妨。公主可否?” 永泰公主颇觉新鲜,笑道:“极好!妹妹你能行,我怎就不行?王兄这个主意好!咱们今夜便宿于谷中!就这么定了!”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2 章(王妃你说,是也不是?...) 白色的月亮挂在林子的上空, 发出浅淡的凉光,照着下面林中那一队鱼贯前行的人。 束慎徽领着身后的众人骑马穿出了林,继续朝前走了几里路, 一阵潺潺的溪流之声,再循溪声而去, 果然,绕过月光下的山梁子, 山谷便出现在了眼前。 从午后出来,到这个时间,中间不过短暂休息几次, 先前的激情, 此刻早都消失殆尽。众人又饿又乏,终于抵达今夜休息的地方, 精神一振, 纷纷下马忙了起来。选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平坦地扎营, 十几名侍卫在王仁的指挥下分头,一拨扎帐,一拨起火, 另一拨到水边剖洗打来的野兔山鸡。很快,篝火燃了起来, 肉撒了薄盐巴,架火烤,再热了些带出来的干粮和酒水, 分了侍卫, 束慎徽姜含元和陈伦永泰公主四人便坐在篝火之旁, 饮酒闲谈。 公主坐在姜含元身边。她起先困顿,此时人又精神了起来, 加上是个健谈之人,便都是她的话语声。讲了今天狩猎的事,又和姜含元攀谈,问了她许多在军营里的事,姜含元一一应答。公主听得津津有味,神向往之。又问:“妹妹你是从小便在军营长大?应当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方才和公主说话时,姜含元留意到坐在篝火对面的束慎徽仿佛时不时往这边看上一眼。此刻望去,果然,见他和身边的陈伦闲谈着,隔着火,目光似乎再次投向了这边。 她道:“并不曾有。我父亲就在军中,对我多有照顾。” “那也是不容易!边塞苦寒,全是男子,姐姐真的极是敬佩你!”公主说着,取壶倒了杯酒,敬她。 她贵为公主,又是束慎徽的姐姐,姜含元再不懂礼数,也不好接,推说不敢。公主正色道:“妹妹你战场杀敌,威名赫赫,实在是替我们女人家争脸。姐姐我是无用,能有机会敬你一杯,是我荣幸才是,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先饮为敬。 ”说完先将自己的喝了。姜含元只得接过饮下,替她也倒了一杯,回敬。 陈伦见往日谁都瞧不上眼的妻子对女将军王妃这般敬重喜爱,心里也是高兴,加上喝了两杯,略有酒意,这几年因祁王的地位和积威而对他生出的拘束也放开了些,笑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多年前的巡边?临回京前的最后一日,臣陪殿下游猎边塞?” 束慎徽从对面收回目光,望向了他,“自然记得。你莫非是觉着今日情景如同当日?” “知我者,殿下也!” 陈伦笑着敬了他一杯,“臣记得那日放马边塞,一天下来,殿下还是豪兴不减,又动了想去灵丘祭赵王的念头。当时已是日暮,殿下却是说去说去。咱们一行人便连夜上路,行了一夜,次日清早,到了灵丘。” “殿下当时十七岁,臣那时也刚娶公主不久,一晃眼,竟这么多年了!”他喟叹了一声。 束慎徽一笑,自己倒了杯酒,朝陈伦隔空举了一举。陈伦忙也倒满,二人各自饮了。饮罢,他继续道,“如今殿下贵为摄政,臣侥幸忝居高位,当日我记得王仁也是殿下随卫,他今夜也在。时隔多年,又回到一处,情景也是相似,岂非令人感慨?对了,那夜还有一人!” 他忽然想了起来。 束慎徽一手握着空杯,正旋转着玩弄,抬目,望向了他,目光里略带疑惑。 “便是那个替咱们领路的小兵!殿下是否还有印象?我记得殿下怜他幼小,最后赠了他一片随身玉佩,叫他回乡娶妻。却不知那小兵如今何在。若是照殿下之话回乡,如今应也早已娶妻成家,膝前儿女环绕了吧。” 束慎徽仿佛遥想,片刻后,应该是想了起来,颔首:“只见小儿长,不见自己老。也不知当日那小娃娃今日如何。所谓白驹过隙,岁月催人,应当便是如此了。” “殿下莫误会!” 陈伦忙道,“殿下正当年华,何来如此感慨。只是这些年,臣经历了些人事,颇觉人生无常,方才借酒胡说了两句罢了。愿再一个多年之后,臣还能如今夜这般与殿下饮酒笑谈,人生当无遗憾!” 束慎徽再次斟了杯酒,举了一举:“必定!” 篝火对面,公主渐醺,皓腕托腮,说着话,身子微微靠向了姜含元。姜含元方才一直垂眸看着面前的火堆,一言未发,觉她醉了,怕她坐不稳跌倒,收神,伸出臂,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腰。 公主和她又说了些话,越看只觉越爱,扭头望向束慎徽。 “三郎!你和驸马说些什么劳什子的没趣话?阿姐真的喜欢你的王妃!今晚你便把她让给我,叫我和她同睡如何?”说完,也不待回应,从女将军的臂怀里出来,自己勉强站了起来,挽她也起来。 “妹妹,走了,咱们睡一块去。他们不是话多吗,让他们男人说个够去!” 陈伦回了神,知她醉,再看一眼摄政王,并未开口表态,便知道意思了,立刻走过去,一把搀住妻子,夺回她那挽着王妃的手,告了声罪,喊道:“殿下,公主醉了!不敢再打扰殿下和王妃休息,我送她去睡。” 束慎徽慢慢站了起来,目送他夫妇入了前方几十步外的另顶帐篷,火堆旁只剩下他和姜含元二人,隔火,相对而立。 他顿了一顿,望向她:“晚了,你应也累了,歇下吧。我再去瞧瞧守夜的事。”说完迈步去了。 这处过夜的谷地狭长,只需分头守着出入两个方向便是。王仁检查了周边之后,将侍卫分成两拨,安排了轮值,叫一部分人先去睡。他自己打算守天命前的最难熬的那个时辰,所以也要抓紧去眯一眼。却见摄政王到了,忙上去迎接。 束慎徽问了几句值夜的事,说完却没走,让王仁不必跟着,自去休息,他继续在附近走了一圈,还到溪边站了一会儿。 王仁猜测,应是摄政王生性谨慎,出来亲自检查周围环境了。这也正常,毕竟身处野外,王妃和公主都在。他又哪敢自己去睡觉,就在一旁等着。 姜含元早已卧进了剩下的一顶帐篷里。 这种京城富贵人家用于野游小憩的帐篷,质料和内饰,比军营里的自然要好得多,但为便于携带,支开后,本就不大,还要放置烛台食盒衣箱或是天冷用的暖炉等物,剩下,也就只能容纳二人并卧了。她躺下后,也给他留了位置,随后侧向帐壁,闭目休息。过了些时候,帐门口有了动静,他进来了,仿佛又站了一会儿,随后脱去外衣,灭了帐内的一盏马灯,慢慢躺了下去。 两人并头而卧,中间,隔了约一肘的距离。 这边帐内,漆黑一片,冷冷落落,没半点动静,二人躺下,便似立刻就睡着了。几十步外的另顶帐内,气氛却是大不相同。 陈伦扶着微醺的公主入帐,一阵张罗,终于安顿了下去,正要熄灯睡觉,想起一件事,说,“昨天你也跟去梅园了?怎就如此多事!看见了什么,可不要说出去。” 公主哼了声:“还要你提醒我?”转头看丈夫,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真是无用!方才我坐不住,还是将军妹妹扶住了我。你在干什么?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和三郎说个没完?不知他心里嫌你啰嗦吗?平日在我跟前,怎就不见你开半个口?人家新婚燕尔,要不是我出言提醒,我看你是不是要扯着他说到天明了?射鹿也是!后来若非你挡了我的道,我早就射中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伦被她前半段话训得哑口无言。新婚二人如漆似胶,从早到晚,恨不得都黏在一起,这经历,他自己也曾有过的。但听到后头,又哭笑不得。之所以一直紧傍着,是因林中昏暗,又没有便道,怕她骑马太快万一会出意外。忙辩解。 公主脸色这才好了些,又抱怨今日骑马久了,腰酸背痛。驸马替她揉捏。本就喝了些酒,再这里揉揉,那里捏捏,难免渐渐情,动。 他二人夫妻多年了,陈伦如今又忙于公务,于房事,难免倦怠和敷衍。今晚却是身处野境,公主又如此打扮,叫驸马颇有刺激之感,一发不可收拾,二人都觉畅快至极。唯一担心便是声响,怕惊动几十步外的摄政王夫妇。虽猜测他二人说不定此刻也正亲密无间,但自己这边,毕竟年纪大些,不好意思,少不得,只能极力压低声响,免得惹出尴尬。 他进来也躺下后,姜含元在黑暗中闭着眼,慢慢地,困意袭了过来,正朦朦胧胧之间,忽然,耳中似飘入了一缕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极是轻微细弱,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听着也极是压抑。 起先她以为自己听错,或者是野外那些不知隐身何处的小虫的吟唱,没有在意。谁知片刻之后,那声音又飘入了耳中,辨着方位,似乎是从公主和驸马的那头来的。 她发呆片刻,忽然,醒悟了过来。 若只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听着也就听着,无妨,但她身后,此刻却还卧着另外一个人。不知道他睡着没。倘若和她一样醒着的,或者,他睡着了,万一被那声音给惊醒…… 姜含元浑身都不得劲了。一种奇怪的陌生的感觉。如卧针毡。晚上喝下的那几杯酒,也仿佛化作了柔软的毛刷,在黑夜里,轻轻地刷着她的周身肌肤。 她耐着性子闭着眼睛又等片刻,想等驸马和公主结束。谁知他二人好似没完没了,居然可以这么久…… 姜含元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出帐暂时离开为好。 就算是睡在野地,以天为庐,其实她也可以过夜。 她睁了眼,用她能做到的最轻的,不至于惊动身边人的动作,慢慢地坐了起来,正要起身,谁知如此之巧,和她卧在一起的那人竟也这个时候坐了起来。 她一顿。他也停了下来。二人便在黑暗里一起坐着,谁都没动。 片刻后,姜含元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你继续睡吧。我再去外头看看王仁他们值夜如何。” 他起了身,外衣似乎都没取,开了帐门,走了出去。 帐内剩她一人了。姜含元又坐片刻,慢慢地,躺了回去。 再片刻,那来自天地之间的扰了她安眠的细微动静,也彻底地平息了下去。 束慎徽这个下半夜却一直没回,直到天快亮,应当是五更时分,他才轻手轻脚地入了帐,带着一身的寒凉,重新卧下。 须臾,天明。 这边帐中,新婚还没多久的那二人出来,仔细看去,眼圈一周仿佛微微泛青,精神萎靡,默默无言。对面出来的夫妇,却是老树开花,意气风发,连相互看对方的眼神,都好似勾缠在了一起。 束慎徽作没看见,唤来王仁等人,准备今天的回程。 昨下半夜,摄政王忽然又出来,叫王仁去睡觉,说他不困,代替守夜。王仁莫名其妙,起先自然不敢答应,后来见他当真,坐在了谷口,这才信了,去睡下了。昨夜休息不错,今早自然也是精神抖擞,安排手下各自做事。简单洗漱过后,热了些吃食,众人用了,拔队,踏上返程。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大约是上天弥补,收获竟然颇丰。射了两只黄麂,各种野羊狐兔,不下几十只。众侍卫的马鞍都快挂不下了。一路满载凯旋,天黑时分,顺利回到仙泉宫。庄氏和离宫知事带着人,迎接一行人入内。 摄政王昨天没回去,今天白天也耽误了。本来是想回了离宫就连夜归城的。到了,公主却又不叫他走,指着外面的天说:“天都黑透了!摄政王你便是连夜赶回,到了也是半夜,哪个大臣还睁着眼睛等着和你议事?再说了,若当真是有重要急事,今天早就送消息催到这里了!那帮人,能干是能干,却个个人精,真有大事,哪个愿意担责。我还不知道他们?骑了一天的马,你就不累吗?晚上听阿姐的,再住一夜,明日早早回去便是了!” 这话说的叫人实在无法反驳。就这样,摄政王又留了下来过夜。 这个晚上,和昨夜过得又不一样了。用了饭,摄政王和驸马二人同泡温泉。这边,公主也来叫姜含元,说留了口最好的池,备下果子和酒,两人一起去洗泉消乏。 姜含元婉拒,说自己天生和常人不同,受不住热泉的浸泡。公主听了,十分惊讶。姜含元再三地致歉,公主虽觉遗憾,却也只能作罢,自己一个人去,泡了片刻,也觉无味,加上一天射猎也倦,早早便去歇了。 时辰越来越晚,姜含元早就睡了,那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她猜测,这个时间,驸马应该已经回去陪公主了。 他去了哪里,是出来又去了别地?还是单独一个人,仍留在泉池里? 这也和她无关。 她闭着眼,平心静气,慢慢地,感到了一丝倦意,朦朦胧胧,正有些睡意,忽然,寝宫内室的门上发出了轻轻的叩响之声。 姜含元一下被惊醒。以为是他回了。 门她没有反闩,他自己推进来便可。但人却没入,片刻后,又轻轻叩了两下。 姜含元只好起身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庄氏。 庄氏向她赔罪,说扰了她休息,接着又道:“驸马回寝宫有些时候了,殿下却一直没见出来,更没叫人进去伺候。方才叩门,也无回响。晚上他和驸马喝了些酒。张宝平日近身伺候殿下,他不在,旁人也不便擅入。王妃可否去瞧瞧,提醒一下殿下,温泉不可洗得过久。” 庄氏说话的口气虽然听着和平常差不多,也很是委婉,但看得出来,她神色里已经微微带了点焦急。 姜含元听完,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是他醉酒睡着,淹死在了池子里? 她心一紧,立刻道:“好!” 她扯了件衫子,罩在方才睡觉的中衣外,衣带都来不及系紧,立刻出了内殿。 温泉眼不远,就在寝殿近旁,很快便到,门外站着两个侍女,庄氏也停在了门口。 姜含元手带力道,叩门:“殿下!我进来了!” 她出声完,门里还是没有声音,不再犹豫,立刻推开,走了进去。 一进去,她便觉一股湿热之气迎面扑来,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定了定神,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层从殿顶直落而下的用作屏障的轻薄鲛帐。 平日无人之时,这里天窗开启,用以透风,今夜却是四面密闭,那鲛帐静静垂落,纹丝不动。 “殿下?殿下!”她试探着,又叫几声,冲上去,一把拨开了几层的鲛帐,站定,望去。 内里就像是一间巨大的浴宫。 殿室的四角燃着琉璃明灯,光线柔和。地上铺着防滑的起细珠纹的白色磨石。中间,是一口很大的,能容十几人在里头同时游水的池。池面袅袅地散着一缕缕的白色热烟。一片湿润的朦胧雾气当中,她终于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背对她,人靠坐在温泉池边,双臂左右张在池畔之上。光着精悍的上身,半露在水面之外。触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壶酒,两只夜光杯。他头微微地后仰,一动不动,看着,应该是睡过去了。 没淹死就好! 姜含元松了口气,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朝那背影走去,重重咳了一声:“殿下!” 他到底是醉成了什么样子,竟还是没半点反应。 “殿下!你醒来!” 姜含元没办法,只好走到他身后。 她没碰他,只是提高音量,朝着他的耳朵方向大叫。 她喊完,终于看到他动了一下。她还没呼出一口气,不料,见他竟往水面滑了下去。 这要是下去了,还不真要淹死了。 姜含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靠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想止住他的滑落。他却还在往下滑。眼看就要淹过口鼻了。 他皮肤沾水,极是湿滑,一个成年男子体重的拉力也不小,这个姿势,光靠拉他一条胳膊,有些困难。无奈,她只好再靠过去,停在他的身后,俯身,双手握住了他的双肩,正要发力将他从水中强行拖出来,他竟突然一臂屈肘,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拽。 姜含元毫无防备,整个人“噗通”一声,掉进了池中。 好在她熟识水性,很快就稳住了自己,从温泉水里冒了出来,站定,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去,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就那样懒洋洋地靠在池畔,望着自己,竟然在笑,神色怡然。 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她明白了。他根本就是在装睡! 竟如此戏弄! 她一下冷了脸。他却恍若未见,自己笑完了,竟还伸手够来了那壶酒,倒了一杯,给她递了过来,微笑道:“这酒甜淡。你来一杯?” 姜含元夺过酒杯,掷丢在了水里,又一把推开他,双手撑着池壁,一跃,人便出了水,要上池畔。 身后一阵水声,下一刻,一双手竟又伸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腰,将她强行再次拖回到了池中。 那男子得了手,跟着便就反身,在她还没立稳脚前,将她压在了池畔。 “方才你是关心我,怕我淹死?” 男子的脸朝她靠了过来。他低低地问她,声音带了些诱惑似的沙哑,那张生得极是漂亮的脸,湿漉漉的,眼中若有幽光闪烁。 随着他的靠近,姜含元又闻到了一股酒气。 她忽然觉得脸在烧,心跳得厉害。必定是愤怒所致。她知道。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只是那样盯着他的一双眼,冷冷道:“确实怕你做了淹死鬼。只是你也想多了。你是摄政,你若现在便死,朝廷恐怕大乱。我是为了北伐大计。” 他不作声了,瞧她,瞧了半晌,忽然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 “是。我也是。我为大魏娶了你。看来你我果然相配,天生一对。” 这张布着水气的脸朝她迫得愈发近了。 “王妃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眸,口里却用带了几分调侃似的语调,慢吞吞地说道。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3 章(我不喜这个。...) 他一寸寸地靠近, 问完那一句“是也不是”,在两人的额眉快要碰触到一起的时候,猝然停了下来。 一滴水珠子, 正从他湿漉漉的额上缓缓地落,落到眉心处时, 因他这骤停,倏然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滚落。 姜含元不但已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带着酒味的潮热呼吸一阵阵地扑到她的脸上, 甚至,仿佛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正在扑向他的面门。 她屏了一下气息, 毫不犹豫, 抬手再次将他一把推开。这回她的力道重,他或也真的几分酡醉, 被她搡得没站住脚, 在水中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还是没站稳,半身一歪,打了个趔趄, 坠沉进了白汪汪的一片水下。 她不再理会,转身欲上。 身后发出了一道破水而出的声。他出来了。 她防他再伸手朝向自己。心里已是打定主意, 倘若这回他再敢如片刻前那样强拖她下水,决不再忍。她手再次撑上池檐,正要跃上, 又听到身后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应是方才那一下沉水来得突然, 呛了水。 姜含元丝毫不为所动, 正要上,这时又听他说:“等等。” 她回过头。 他一边咳着, 一边涉水朝她走了回来,再次停她面前。这回没再逼得那么近了。终于咳完,抹了下脸上的水,“罢了,不和你玩笑了!你这人像石头…… ” 姜含元面无表情。 他改了口,“方才我是真的睡着了,没骗你。昨晚后来我去守夜,一夜没睡,方才和陈伦又喝了些酒,他去了,我也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你进来我也不知,是听到你朝我耳朵喊,我才醒来的——” 他低下头,看了眼泉面,“幸好你记着我。否则若睡沉了,一个人真的淹死,也是说不定的。” 他满眼都是潮气,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仿佛也湿漉漉的,语气听着,倒不像是在撒谎。 姜含元根本不在意他说自己什么石头不石头之类的话,听完这段,脸色也稍缓了些,道:“和我无关!是庄嬷嬷不放心,叫我来看。” 他顿了一顿,“你肯来,也是一样,还是要谢你,我却把你拽了下来,是我不对。怪我喝多了,脑子发昏,你莫恼我。”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如这正浸着她身体肌肤的温暖泉水,叫人听了懒洋洋,甚是熨帖的感觉。 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说话,姜含元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靠着身后池壁,一时沉默。 他也不说话了。这个巨大的浴宫殿室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完全地沉静了下去。琉璃灯静燃,细听,耳中仿佛听到了活泉眼里出水发出的气泡的咕咚咕咚声……水浸到了她的胸间,轻薄的衣裳漂起,似水里的一团云朵。她来时,应是未曾系紧衣带,衣襟本就松着,漂在水里,慢慢漾开,叫他看见了些许的紧致而饱满形状…… 他忽然暗暗一阵口干,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姜含元觉察有异,顺着对面这人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 他挪开了目光。 她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单手撑着池檐,一纵,伴着“哗啦“一道水声,人已出水,翻上去,双足落地。 水花溅到了她身后的束慎徽的脸上。 他偏了偏头,还是被溅一脸。 姜含元随手掩了掩衣襟,待要迈步,留意到脚上只剩一只便鞋。另只不见了。应是刚才被他拽下去的时候,落在了水中。 她回头找了一眼。果然,看见那鞋孤零零地漂在泉池对面的角落里。 他示意她稍等,涉水过去,很快将她鞋捞了回来,人也跟着从池中出来,湿淋淋浑身淌着水,将鞋递了上来,默默看着她。 姜含元一言未发,接了套上,转身走到角落一张放置干净衣裳的案前。她衣物轻薄,湿身贴在身上,穿了几乎等于没穿。取了上头那件本应是他换穿的衣裳,套在外,随即走去打开门,对还等着门外庄氏道:“殿下无事。嬷嬷给他拿件衣裳。” 庄氏方才等在门外,起先心中略微忐忑,担心万一会有意外,很快,听到了里面隐隐飘出的说话和溅水声,也听不清楚二人在内到底是在做什么,打情骂俏或是起了争执,都有可能。但显然是没事了。便继续等着。此刻见门打开,王妃湿漉漉现身,她身后,跟出来的摄政王也是如此。目光从这个落到那个身上,又从那个身上收回,只点头,应是。 姜含元说完直接回寝殿,换衣后,擦拭被他弄得湿透了的头发。侍女送来熏笼促干。好一阵折腾,总算最后收拾完躺下来。没一会儿,她听到动静,知他回了,依旧没理会,始终闭目如睡。 他似乎在床榻前站了一会儿,放落了遮挡夜灯的帷帐,上来,躺了下去。 光暗了。姜含元以为可以睡了。照之前几次同床的经历,他上榻后便不大动,睡相还是好的。谁知今晚却大不一样,竟在枕上翻来覆去。虽然没碰到过她,还是弄得她没法睡觉。 她闭目,在心里数着他翻身的次数,忍了又忍,忍到他第十次翻身,忍无可忍,倏然睁眼,坐了起来。 “我去睡别地吧。” 她道了一句,要下榻去。他伸手来,拦了一下,“我扰你睡觉了?” 她没做声。 “你躺下吧。我也睡了。”他说道,语气似略略发闷。 姜含元看他一眼,慢慢躺了回去。 这回总算他没再翻身了。 帐角悬着几只安眠香袋,帐内气息恬淡。但他进来之后,慢慢地,帐中混入了一缕酒气。 今夜他到底是喝了多少。举止如此反常。 姜含元闭目,平心静气,等待入眠,渐渐地,睡意终于袭来,忽然,他朝她的背靠了过来,接着,一只手掌落到她的腰际,将她翻了过来。 这个动作坚定,几乎没有给她回应的余地。隔着一层衣料,姜含元那被他手掌所覆的腰间肌肤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 她睁眸,见他已俯向了自己。 “我可以的。”他又靠过来些,唇几乎贴着她的耳,低声,却又一字一字仿佛是在给她保证似地说道。 “什么你可以的?” 姜含元猝不及防,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继续低声说道,“你我大婚那夜只是意外。我真可以,现在就可以。” “你若不信,你可以试。” 最后他说道,说完,注视着她。 帐内光线昏暗,却掩不住他目光里的灼灼。 姜含元仰于枕上,和俯向自己的这男子对望了片刻,明白了。 她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微微侧脸过去,避开他说话时直冲自己而来的呼吸里的酒气。 “殿下,你若要圆房,我可以。但不是今夜。” “你醉了,睡觉吧。” 她说完,翻身再欲向里,却被他落在她腰窝处的手掌给阻了。那手本是覆着的,此刻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发力,箍得紧紧,强行将她再次扳回,朝向了他。 “我未醉!”话音落下,人跟着压了上来。 既嫁了,姜含元便也做好了嫁人该有的准备。但并不代表她会和这个显然带醉的男人去做这种事。 军营若无特殊场合,平日是禁酒的,但也防不住有人暗中犯戒偷偷饮酒。喝醉了的男人能丑态毕出到什么样的地步、做出什么样的反常举止,她再清楚不过。 没有一个醒来不是懊悔的。 姜含元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打算把地方让给他,正要下床,他在她身后探足一勾。她足下失衡,人绊摔在了枕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从中得了些趣味,跟着,那一双手掌又从后紧紧地攥住了她腰,意欲将她带回。 “别走!”他的声音听着,竟还似带了几分愉悦。 姜含元顺手一个反击,肘便落在了他胸腹的部位。他被迫撒了手。 她这一下是留情的,不过几分力道罢了,摆脱纠缠,再要下床,不料他竟没完没了,一言不发,再次又扑了过来,将她扑倒。 姜含元面朝下地贴在床上,腰背被他用膝压实,也是恼了,岂会让这醉汉如意,扭腰发力,上身便翻了过来。他压不住,下去了。 姜含元得了自由,理了理被他拽得又乱了的衣裳,下榻,自管去了,才走到那帷帐前,“今晚你休想走!” 身后竟又传来一道咬牙似的低低喝声。 两次失手,被激出了狠劲的那男子翻身下榻,赤脚落地,宛如猛虎扑猎物般,扑向了前方的人。 姜含元被他扑中了,和他一起摔在地上,又被他抱住,惯性滚了两圈,恰卷住了帷帐。头顶响起一道清脆的裂帛声。那帷帐撕裂了,从殿顶落下,铺天盖地,如雪似雾,当头倾泻,将两人埋在了下面。 她还被他无赖似的紧紧抱着。 有很多的法子可以脱身,但她却不能伤人。正纠缠着。眼前忽然变成了黑暗。他慢慢地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在带着一缕淡淡尘霾味道的空气里,两人都在喘息。喘息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分外清楚。 就这样,黑暗中静止了片刻,突然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他的下面,又扯开了她的衣衫。 当男人的指掌如鱼般游到了她的后背时,忽然,仿佛迟疑了下,顿了一顿,又试探片刻,慢慢地,缓了,最后,彻底地停了下来。 姜含元挣脱开了他的臂膀,掀掉那埋住了他和自己的帐幔。 眼前重获光亮。 方才一番撕扯纠缠,此刻她长发蓬乱,衣衫不整,遮不住坚实而饱满的口口。 他双目紧紧望着,喉结再次微微滚动了下。 她坐了起来,跪地,在身畔男子的目光中,徐徐褪落衣衫,接着,转了身,将自己的整片后背,毫无遮挡地完全展露在了他的眼前。 方才令他停下的,是他摸到的她背上的这一道旧伤。 长而深,从她一侧肩胛的位置,延伸到了她的腰下。看着应是有些年头的旧伤了,但此刻入目,依然如此狰狞,令人恐惧。透过这道旧伤,便仿佛能看到当日那皮肉翻绽的一番恐怖模样。 身后没有半点声息。 姜含元拉回衣裳,盖到肩上,转回身,对着她面前这个已然定住了的男人说道:“看清楚了吗?如何,殿下你现在还想要和我试吗?” 他没有出声,依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仿似走了神。 姜含元笑了笑,掩好胸襟,系了衣带,从地上站了起来。 “殿下休息吧。” 她说完迈步,转身要走。 束慎徽看着她的背影。 他也看到了她方才投向他的眼神,还有她的那一笑。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种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神色,却是显露无疑。 他想今夜他或许真的有些醉了。在看到了她完全的身子,又看到她向自己露出如此神情的时候,他也不知怎的,那一刻,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当日贤王向他提及的那个和尚。 虽然他还未曾见过那和尚,但既能做她面首相好,想必是年轻俊美的,或还能奉承得她极是称心。 他眼中暗光闪动,猛地一跃而起,再次向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带着她,两人再次双双跌落在了地上的那一团帐幔之上。 姜含元吃惊,挣扎了下,怒道,“还不放开?” 她莫非以为,给他看见了如此的伤痕,他便会惊惧嫌恶不成? “和尚不怕,我怕什么? ”他冷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姜含元跌落时,脸埋进了帐幔堆里,一时没听清他话。 “没什么。今夜这房,我是圆定了!” 他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这人莫非真的醉得失了心疯? 姜含元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倘若不加阻止,等他酒醒之后会发生什么。 醉了酒的他,力道也是极大。竟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去床榻。她将他抱住了自己的一臂反扣,他吃痛,嘶了一声,那手臂垂落,松开了她,她得以双足落地。但另一臂却还是不放。 姜含元实在是被纠缠得恼火,发了狠,一脚蹬踹出去,揣在了他的胸上。 伴着“咚“的沉闷一声,他往后跌去,背撞在了身后一角的床柱之上。 床柱咔喇喇作响,这张紫檀打的结实大床也是微微抖了几抖,香囊袋下坠饰着的几只小金环相互磕碰,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他也闷哼了一声,面露苦痛之色,微微地弯下了腰去。 姜含元知道自己这一脚不轻,但也绝不至于会让他受伤。见终于再次脱身,道:“殿下,你醉得不轻!躺上去吧,我叫人给你送醒酒汤!” 她说完就走,快出殿室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姜氏!” 声音里,仿佛带着几分恼意。 姜含元停步,转过头,见他已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神色很是难看。 “你我大婚之夜,我分明见你浑不在意,为何今夜反倒如此扭捏?成婚也有些天了,我自问处处待你不薄,你一再推脱,诚意何在?” 他冷冷地说道。 姜含元一怔。 “你道我醉酒?我告诉你,我没有醉!” 她定住了。 他朝她走了过来,到她面前,打横,一把抱起,送回到了那张床榻之上,放了下来。 姜含元卧在了枕上。经历过方才那样一番的经历,她鬓发早已散了,胡乱堆在枕上,乌鸦鸦一片。他跟着上了榻,单膝跪在她的身旁,眼睛盯着她的眼,手慢慢地伸向了她腰间那又系回在了衫子上的衣带。 姜含元仿佛忽然这时醒了过来。 他确实没有醉。她相信了。 醉了酒的人的眼里,没有像他这样冷静的掠夺的目光。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今夜一定要和自己圆房。但这是真的了。他要。就在今夜此刻。 她抬手,自己要解衣带。 才动了一下,被他给攥住,拿开了。 “无须你。我自己来!” 他说道,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一寸寸地,扯开了衣带,抽出。衣襟散开了。他的视线从方才被衣物遮掩了的身体上掠过,接着,如大婚那夜,覆上了她。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灼着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却始终温凉。他忽然遇了极大的险阻,难以前行。热汗渐渐从他额头和后背迸出。他希望她能有所反应,接受他的前行。她却在他身下一动也没动过,仿佛睡了过去。 这实在叫他败兴,他甚至想着就此作罢,如此有何趣味。但心底里的那种蛊惑着他想要完成这件事的冲动和欲,望,到底还是压过了别的一切。他一个人继续着。单单身下这新鲜而充满了蛊惑力的年轻女子的身体带给他的感觉便已足够了。正当他在艰难劈道之时,忽然,想到她叱咤战场的女将军的身份,那一瞬间,他竟突然再也无法遏制,直接释了出来。 他不知那一刻,身下的她是如何的反应,难道也是毫无知觉?他实在是无法顾及别的了。他整个人被那一瞬间的难以形容的巨大快,感所占满了,但是,仿佛还没有彻底地反应过来,便又如海潮般,开始退了下去。 结束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竟然再次失败了。 这一次,并不比新婚夜要体面多少。 他伏在了她的身上,大口地喘,息着,一种极度满足过后的巨大疲丧之感朝他袭来。他无比的懊恼,又无比的后悔。但他觉得自己完全还可以再来一次。他睁眼,看向身下的人。 她依然闭着眼,竟然还是那样,仿佛睡了过去。 他看着,看着,目中泛出阴郁,视线落到她也紧紧闭着的唇上,顿了一顿,毫不犹豫,捧住她脸,低下头,亲了上去。 姜含元睁开眼,一下转脸,挣开了他的亲吻。他追逐她嘴。她再避,他再追。 她看着他的眼睛,开了口:“殿下!实在是无须如此!我不喜这个!” 难道你便喜了方才与我那个? 他在心里冷冷想道。 他喘息依然未平,看着枕上女子那双冷淡的仿佛永远不会有感情的眼睛,又吻了上去,执意追逐她舌。她紧闭,他一时无法撬开,唇齿磨蹭之间,片刻后,他忽然感到口里有了血的味道,淡淡的甜猩,看去,见是她唇破了,应是被自己的齿不小心磨破。 他一怔。 “殿下!你若要再试,试便可,几回都行!但我说了,我不喜这个!” 她也终于喘息了起来,气息急促,面颊开始泛出红晕。 他仿佛被什么突然击了一下,停住了。埋首在她发间,没有动。伏了片刻,他的身体仿佛遇冷的灼热岩石,渐渐凉却。 忽然,他丢下她起了身,下了地,开始穿衣。 “罢了,你实在不愿就算,我束慎徽岂是这种强迫之人。你在这里过吧,我不扰你了。等我事毕,带你见过了我母亲,你回雁门便是。” 他背对着她说道,说完,头也没回,大步走了出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4 章(你何人?)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陈伦和永泰公主方知摄政王昨夜已回了城。 庄氏说道:“今早逢五日大议,摄政王已积下两天的事,不想再耽搁大议, 叫我转他的话,公主和驸马在此继续消遣, 他先回了。” 摄政王这两年的理政勤勉程度,满朝上下皆知。陈伦听了, 并无任何怀疑。公主也是没多想,只叹气,怕姜含元不悦, 在她面前替皇弟又开脱了几句, 白天便继续拉着她外出游玩。 这日,几人去了一处几十里外的湖泊泛舟, 尽兴而归, 本来说好明天再一道出去射猎。谁知傍晚, 却收到了一个口讯,摄政王让陈伦即刻回去面见。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这样提早将自己召回, 陈伦预感事情应该不是小事,不敢怠慢, 立刻便动身了。公主见姜含元一个人,自己那弟弟忙起来又没个头,没立刻走, 打算留下来继续陪她几天。 陈伦一路快马疾驰, 当晚亥时入了城, 直接进宫。摄政王在文林阁里等着他。 “臣来迟,摄政王恕罪!”陈伦匆匆入内拜见。 “许了你的告假, 未满便又将你召回。勿怪。”他的神色带了几分歉意。 “不敢,此为臣之本分。敢问出了何事?” 束慎徽将一卷案推到他面前。陈伦接过,很快浏览完毕,神色微微一紧。 摄政王大婚日遇刺,接着,长安城内便进行了仔细的大规模排查,后来虽未查出什么可疑情况,明处的人员撤了,但在暗处,一些龙蛇混杂最容易出状况的地方,譬如旅邸、客舍,尤其那些住了诸多商旅等流动人员的地方,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暗中加布了人手。这件事便是由陈伦负责的。就在今天,他的一名手下查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城西延光门附近的一间客舍里,有一伙来自北方州郡的商旅,总共七八人,表面是贩卖皮件等物,一路行经的关卡公验也都齐备,并非造假。这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实在渺小犹如微尘,所以一开始,并未引人注意。但在昨夜,那客舍掌柜起夜去上茅房,无意经过这伙人住的大通铺的房前时,却听到房里传出了一句用异国言语交谈的说话声,声音一起,里头人似乎自己有所觉察,立刻噤声,接着,有人开窗探出头,察看外面。这掌柜早年恰好去过北郡,听出是北狄人的话,那人仿佛在咒骂睡觉的地方有跳蚤。因如今两国为敌,他先前又得过天门司暗哨的告诫,怕出事担责,今天一早便偷偷跑去通报给了暗哨。陈伦不在,消息便直接递到了摄政王的手上。 “此事不宜叫多人知晓。我已派人监视那一伙人,后面的事,你来盯,看这伙人目的为何,是否还有同伙,务必一网打尽。” 陈伦应是,商议了些具体的安排,随即匆匆出宫。盯了几日,发觉那一伙商旅似要结束行程,陆续出城,当机立断,带人围捕。果然那一伙人全都是身怀武功的武夫,见官兵出现,极是凶悍,负隅顽抗。陈伦准备周密,岂会失手,虽伤了几名手下,但全部人都被抓获。一番严刑拷打,当中有一人,终于受不住酷刑,吐露,道自己这一行人是狄国六皇子南王炽舒的人,随他几个月前潜入魏国,来到了长安。炽舒入长安后,便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至于他落脚何方,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便是待命行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消息,然后就是几天前,收到命令,让他们结束此行。 陈伦惊骇不已,没想到最后竟会牵出如此重大的事件,不顾已是凌晨,连夜赶入宫中,求见摄政王。 束慎徽刚睡下不久,闻讯起身见他。听完回报,问道:“知道那炽舒为何冒险潜入长安? ” “据那人的说法,炽舒颇受狄国皇帝的器重,大有希望继位,但他行六,上头那些王子,也是各有实力,他想脱颖而出,必须要做出一番事情。这也是他坐镇燕幽开南王府的初衷。” 束慎徽颔首,“狄人皇位,惯常以有能者居之。关于此人,我早前也有过消息,据说性情桀骜,极是自负。他既开南王府,目的不言而喻。他这是为了日后争功,亲自刺探长安,衡量长短。倒也是个有胆色的。” 陈伦问:“城内是否立刻封城宵禁,排查抓捕?”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摇头:“长安内便罢了。这些人既奉命出城离去了,他不可能还留在城中。此刻人必然早已出城。我叫兰荣配合你,派人在通往北方数州的道口设卡,看是否有所收获。只是我估计,他应当会走野道,这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陈伦见他说着,忽然语速慢了下来,最后停住。 陈伦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再开口,正要提醒,突然听他道:“王妃那边。别的你先不用管了,我来安排,你即刻出城去仙泉宫,将王妃先接回来。” 陈伦一怔。 “速去!” 虽然不知道那个炽舒现在人在何处,但既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放王妃一个人在离宫,未免是个风险。炽舒连潜入长安这样的事都敢做,若是叫他探到女将军王妃独自居于离宫…… 陈伦一凛,心顿时悬了起来,出宫立刻出城,连夜赶往仙泉宫。 他的妻子永泰公主陪王妃在那边住了几天,昨日刚回。想来应该无事。 他是五更时分到的离宫。庄氏还在睡梦里,被惊醒,不知出了何事,急忙穿衣,起身出来见他。 “劳烦庄嬷嬷,可否请王妃起身,我有事要禀。”陈伦怕惊吓到人,只用寻常的语气说道。 庄氏道:“实在不巧,公主前日回城后,王妃昨日一早自己出行,说若晚归,便是宿在外,叫我不用担心。她昨晚未归。” “带了几个人?”陈伦心忽地一紧,追问。 “王妃带了两名侍卫。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伦虽未提及半句,但庄氏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有些紧张。 陈伦安慰了她几句,说无大事,又道王妃若是回来,马上送消息回去,叮嘱完,片刻也没停留,马不停蹄,又立刻赶往城中。 束慎徽是在早朝朝议结束之后获悉这个消息的。陈伦回宫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大臣在说事。陈伦等到人终于走了,上去,禀了自己得来的消息。 他站在文林阁的南窗之前,回过头。 “你叫刘向立刻带上人,务必去将王妃找到,接回来!” “尽快!”他吩咐道。 姜含元是昨天一早出发的,漫无目的,独自在广袤的野苑上纵马驰骋。 公主对她很好,她也喜欢公主,感激她对自己的好。但她天生注定孤寡,公主的善意和热情,反而令她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这种感觉后来随着渐熟,确实淡了些下去,但却始终没法完全消除。 她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擅长和军营之外的一切人打交道。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表现,才能配得上旁人对她如此的好。那夜她婉拒和公主一道洗温泉,原因无它,只是她不想让公主看到自己后背上的那道伤,吓到了她。 现在她一个人迎着大风,纵马驰骋,她想找回自己几个月前在西陉边塞的感觉。 那个时候,军务和操练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每天想的只是军营里的事。她固然没有快乐的感觉。不过,她也不需要。她习惯并且愿意去过那种单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令她有安全感,是她可以完全掌控的。而不是像现在,她感到自己憋闷,时不时情绪低落,自己竟然无法控制。 离开雁门,才几个月而已。 那夜过后,她的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堵得她难受无比。前几天在公主面前,她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想释放出去。 她独自在旷野里纵马了一日,却寻不回往昔的心情。天将傍晚了,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夕阳落在原野前方的山头之上。她停马,向着夕阳凝目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邂逅了那少年的黄昏,还有那个她这一辈子看过的最美的霜晓天。 宿营的那个夜晚。当陈伦和他猝不及防地提到那一天的时候,她就知他必定早已忘了。她也是。不是吗。那块他赠给当日他口中的“小娃娃”的玉佩,被她压在箱底,多年没有再重见天日了。 这桩婚姻于她而言,最理想的状态是有名无实,将来某天,当他不再需要她了,平静地各自回归原本的生活。他可以爱他所爱,她可以回到军营,继续守护边境,也可以去云落城,去听无生诵经。如果那时候,他还在那里的话。平静过完这一生,如果最后她没有死在战场。 如果不能有名无实,她也可以和他做真正的夫妇。但也仅此。经营所谓的感情,不是这桩婚事的必须。她更不想,是真的不想,和他发生任何的除了有必要之外的相交。 譬如,那一盘她原本觉得味道也是喜欢的鸭脯。 又譬如,那一个需要彼此口舌相缠的亲吻。 明知是场权宜,今天又何必假戏真做。那也不是她的擅长。她更害怕,如果有一天她把假戏当成了真,不再是姜含元了,而他,依旧是那个忘记邂逅的摄政王。那么,不再是姜含元的那个她,归宿又是何方? “王妃!王妃!” 那两名被她甩在了身后的侍卫终于追了上来,看见了她面朝着夕阳的一骑身影,高声大喊,到她身后,询问是否可以回去了。 姜含元再次望了眼夕阳,忽然,面前掠过一道熟悉的鹿影。竟然就是几天前他们费了极大力气想要猎的那头公鹿!它的一角有个残缺,姜含元记得十分清楚。 她想也没想,摸了摸弓箭,调转马头,毫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一夜过去了,第二天,她继续追逐着它的脚印和踪影,两次再遇,又失之交臂。第三天。在她接连露宿两个夜晚之后,幸运终于眷顾到了她的头上。 傍晚,她在一道山岗侧旁,再次发现了鹿的身影。 它已被她紧紧追逐了三天,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再了没了起初的矫健和雄姿。它站在山岗上,垂下了它那原本生了一对骄傲鹿角的头颅。突然,它看到她再次纵马现身靠近,顿时弹跳,飞快地纵跃奔逃,就好像它在前头两天里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这一次,姜含元没有再给它机会了。她稳稳地坐在依旧快速驰骋的马背之上,拉满了弓,箭瞄准了前方那道正在窜逃的鹿影,倏然放箭。 她的羽箭朝着鹿直奔而去,不偏不倚,命中它的脖颈。公鹿两只前蹄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身躯歪在了地上,四蹄朝天,一动不动。然而片刻后,这生灵竟突然又活了过来,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扭头好似看了她一眼,随即撒开蹄子就跑,地上,剩下了一支被折断了箭簇头的空箭杆。 姜含元停马,看着鹿奔窜而去的影,笑了起来,胸中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忽然一扫而光! 鹿射到了。她的游猎,也可以结束了。 她放下弓箭,转头辨认方向,想去和那两名侍卫汇合,忽然,微微一顿。 当注意力从那头追逐了三天的鹿上移开,就在这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后的不远之外仿佛有人。不是侍卫。是陌生人。 她起先没有动,仿佛丝毫未觉。松了弓的手,慢慢地握得紧了起来。做着可以在转身瞬间以最快的速度发箭的准备。 她准备好了。忽然这时,身后随风传来了两下抚掌之声。 “心性坚忍,骑射超凡,又不失仁爱之心。久仰长宁将军之名,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慢慢地转过头。之她身后几十步外的山岗之后,一个人骑马现身,朝她靠了过来。 这是一个年纪和束慎徽看着差不多的青年男子,灰衣皂靴,看去,仿佛寻常的赶路之人。但是,那如鹰的目光,昂藏的身躯,叫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这不是一个寻常人。 姜含元看着对方向着自己而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和她相距不过七八步而已。 “你何人?”她问。 那青年笑道:“我久闻你的大名,早就想认识了。奈何从前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有幸。寒舍虽说局促,但一待客之所,还是有的。早为长宁将军备了尊席,此番迢迢而来,有幸得遇,索性便请将军随我入府做客,将军意下如何?” 姜含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冷不防道:“你是狄国人?” 青年脸上笑意消失,显然一怔,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既被你看出,认了也就是了。你怎么知道?” “你外貌和我魏人无二,也说一口我汉人之言,伪装不错。只是你却忘了遮你耳洞。我大魏男子,无人会佩耳坠。你容貌也非西域来人。剩下的,也就只有外貌肖似而风俗迥异的狄人了。” 那青年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哈哈大笑:“是极!我竟疏忽了!这你都留意到了。果然不愧是夺走了青木塞的人!” “你到底是谁?” 姜含元看着对面之人,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一种直觉。 果然,对面那人收笑,面露隐隐的傲然之色,道:“既被你看出,说了也是无妨。小王便是大狄朝的六皇子,南王炽舒。”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5 章(遭遇。) 对面之人尚未开口, 姜含元已想到了炽舒。 三年前青木塞重归大魏之后,这个狄国的六皇子便以南王之号开府幽燕。期间围绕青木塞,两国进行过几次战事, 无一例外,每次都是狄国发起, 规模却又不大,姜含元判断是对方的试探和摸底, 所以也没用力,每回都是部下领战。但毫无疑问,那几场冲突, 必定是出自炽舒之令。 作为直接面临两军冲突的最前线的军事指挥官, 姜含元自然也对这个敌首进行过刺探。据她所知,炽舒年纪不大, 从小跟随狄国朝廷里的汉人博士学习文化, 能说一口流利汉话, 性格自负,武力过人,敢于冒险。在他父亲统一各部的期间, 有回落入敌对部落设的陷阱,四面包围, 危难之际,他与其父换马,伪装旗帜, 以自己吸引敌人, 血战突围, 这才令其父亲死里逃生,如此胆色, 兼具勇猛,也是自那次后,他开始从众多王子中脱颖而出,获得关注。 她会刺探敌首,对方自然也会。面前的这个人,不但年纪、特征,还有那种俾睨在上的姿态,无不与炽舒相符。从他言语判断,对自己似也了如指掌。 在狄人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当中,除了炽舒,她想不出还能是谁。 但她想不到的是,这个狄国的六皇子,狂妄竟到如此地步,胆敢潜入长安。 此刻,他既然如此现身在她面前,绝不可能只是孤身一人。 “你便是炽舒?我知道你。你潜入长安,意欲何为? ” 她一面继续和他对着话,一面极快地观察周围。果然,不远之外的一处矮丘之后,隐隐有人露头于丘顶之上,正窥伺着这边。总共十来人。 姜含元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以她的判断,自己和这个炽舒单打搏命,胜负各半,但如果再加上对方的十来个手下,想要靠着力战而脱身,并不现实。炽舒既深入敌境,身边所带之人,必是好手当中的好手。 对面,炽舒也留意到了她在观察自己那些留于身后的手下,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姜将军,姜含元!我更知道你。你既是魏国将军,我便不拿你以寻常女子对待,更不欲折辱于你。但我告诉你,你今天没有机会了,不如投降,随我回去,我定保你性命无忧,荣华富贵。如何?” 他的言语听着很是客气,口气里的傲慢,却是显露无疑。 姜含元没有说话。 “除了我,我那些手下也非泛泛之辈,皆是我麾下的骁勇之士,身经百战。你莫非以为今天还能脱身?你年轻貌美,又天生将才,何必做这劳什子的魏国摄政王妃?我告诉你,将来这长安之地,必也是我大狄朝的囊中之物!待我继位,你做我大狄朝的将军,有何不同?” 姜含元依旧一言不发,心中已有计划。 炽舒见她始终不予回应,颔首:“好。早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今日此处虽非战场,但能如此和你较量,也是难得!” 他打个唿哨,那十几名停在丘后的人便纵马而出,来到近前,一字排开,整齐列队在他身后。 “姜含元,我也不欲以多攻少落人口实,何况你是女子。” 他抬手,做个手势,身后出来了一名目光阴冷的鹰鼻武士,一看就是头悬刀镝之辈,绝非善类。 姜含元看着对方抽刀驱马逼了过来,保持着单手控马的姿势,没有动,直到对方逼到了距离一个马头的位置,向着自己举刀的时候,突然双足一蹬,人便腾空而起,朝着对方扑去,双臂一绞,将人一下就从马背之上掀了下去,跟着,自己双足落地。 她知道,这种时候,校场上的招式,全都没有用武之地。惟有当成是战场上的狭路肉搏,以命拼杀。 鹰鼻武士上来落马,觉在主人和同伴面前失脸,眼中凶光大盛,地上翻滚起身,挥刀就朝姜含元再次削来,这次出手,又快又重,迅如闪电,刀锋带风,是要将她的头给一刀硕下的猛力。 炽舒在旁看着,见状,目光一动,心中暗怪鲁莽。 这个魏国的女将军,姜祖望之女,摄政王之妃,若能拿到手,则他这一趟南下之行,可谓是有意外的巨大收获了。 他正要出手阻拦,却见姜含元一个侧身,竟叫她堪堪避开,刀锋擦她的头顶掠过,削下了一绺发丝。 趁着对手那下去的刀势没有结束,姜含元紧跟着,探臂攥住了对方那拿刀的手臂,猛力一拽,他身体歪过来,仰翻在了地上,姜含元也被巨大的体重带得扑地。就在那扑地的瞬间,她弯腰从自己的靴筒里抽出匕首,手起刀落,顺手就近一刀捅进了对方的下腹。 那人惨呼之余,竟也如此狠勇,竟还能猛地挺身,待要回击,姜含元没给他任何机会,拔出匕首,又如猛虎般扑上,再一刀扎入了他的心口,握刀,又碾又绞,血涌如泉,那武士再也撑不住,人歪在地上,痉挛了几下,气绝身亡。 从飞身扑人下地到两刀刺死对手,不过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 炽舒和那被杀武士的同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炽舒再次盯着姜含元,目光已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这个被他派上擒人的手下跟他多年,杀人如麻,是他手下的十勇士之一。一上去,竟就如此死在刀下,实是叫他始料未及。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这个扬名于青木原的魏国女将军,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而绝非他第一眼看到时得出的误会印象,竟对她有所怜惜。 对付这样不容小觑的敌手,不能再有任何的马虎,更不必顾忌什么以多攻少了。能抓住带走,就是唯一目的。 他眯觑了下眼,再次做了个手势。这回不再是单人进攻,剩下的十来人,全部朝她围了上去。 姜含元迅速地退到了自己坐骑之侧。炽舒以为她是要上马逃脱,笃定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急,没想到她是利用马身遮挡,从马鞍那侧悬的一只皮袋里取了样东西,突然喝道:“炽舒!” 六王子应声望去,只见一段缠蛇一样的绳索朝着自己当头而来,落下,套在了他的身上,立刻一紧。 是条套索。 这是狩猎当中用于套困大型野兽或是马场用于套困烈马的一种套圈绳索。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被套的目标,待要拔出腰刀削断绳索,迟了一步,那头,姜含元已将绳头扣在马鞍之上,一拉套索,套索收得紧紧,扣死在他身上,接着刀柄重重捶击在了马臀之上。马匹吃痛受惊,撒开蹄子朝前狂奔。六王子当场被拽倒在地,完全无法挣脱,转眼,便被惊马拖出了数丈之外。 他十几个手下被这变故惊呆,待反应过来,顾不上姜含元,纷纷再次上马追去救主。 这法子只能暂时解围,等炽舒被救,以此人性情,不会就此干休。 姜含元环顾四周。 夕阳沉沉,天快黑了。她上了炽舒留在原地的坐骑,催着,立刻朝着侧方的山林方向疾驰而去。 确实如她所料,炽舒被马拖了一阵子后,临危不乱,身手也是了得,自己稳住身形,豁出去以背擦地,挣扎着,终于顺利拔出了还在身上的短刀,一刀割断绳索,这才脱离了险境。 他背上的衣衫磨烂,撕成条条,隔着碎裂的衣服,皮肉绽血,火辣辣地痛。他躺在地上,喘着气,狼狈不堪。手下人终于追了上来,惊慌请罪,将他搀扶起来,又要察看处置他后背的伤。 他阴沉着脸,一把掼开朝着自己伸来的手,只接了件衣裳,套在身上。 天色越来越暗。众人不敢发话。当中那个名叫奴干的武士头领迟疑了下,终于道,“南王,人必已逃走,咱们是否可以尽快上路了?” 猎取大魏的女将军王妃,本就是一个临时乘机的行动。能成最好。不成,也不算损失。因原本就没想到会有如此一个机会。他们现在最主要的目的,是尽快安全地离开长安的地界,回往燕幽。 那拨前城里的手下这几天没有如约出来,失了联系,十有八,九必定是被抓了。此刻说不定,不知何处的什么地方,魏国官军正在到处搜捕着他们。 炽舒双目盯着前方。 暮色笼罩,前方山林阴影重重,有归鸟的点点黑影在山间林顶盘旋,发出阵阵聒噪。 “追!把人抓住!” 他咬紧了齿根,下令说道。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6 章(死斗。) 就在片刻之前, 姜含元还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猎手,追逐着她的猎物,锲而不舍, 乐在其中,不过短短的功夫, 便换成了她被人逐猎。不同的是,她射出的是无头的箭杆, 鹿被射倒,犹能离去,轮到她, 便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被炽舒一行人紧紧咬住, 已逃亡了两天三夜,始终无法彻底摆脱追索。就这样一路行去, 周遭的山林和水体渐渐看不见任何人工变动过的痕迹, 彻底荒凉。 她知道自己已出禁苑, 进入了完全的野地。周围荒山野林,谷地交错,没有人烟。 炽舒坐骑携的囊袋里有少许干粮和肉脯, 这是保存体力的基本,她不敢全部吃完, 均匀分配,每天只吃一点,其余不足, 便靠野果充饥。马蹄印、排泄, 还有马匹一路啃食草木留下的痕迹都将加大她被追踪的风险, 昨天,在又遇到一处有着茂林的山麓之后, 她弃了马,独自入内。 炽舒和他的人在山中又搜索了一个白天。他的手下人里,有最优秀的能够追踪痕迹的猎人,然而,最后只找到了那匹原本是炽舒的坐骑,而姜含元入山后,人便彻底消失,再也寻不到任何的影踪。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她就像是一头机敏而警觉的猎物,总是给身后的猎人以希望,但等追到了近前,又发现是个错觉。 已经整整两天三夜了。 奴干回望自己一行人的身后来路。荒野和谷地,静静地卧于残血般的夕阳色里,风吹草动,不见半个人影。他心里那种忐忑的不安之感却变得愈发浓了,忍不住再次开口,小心翼翼地劝道:“南王,天又要黑了,这个魏国女人擅长隐迹,明天未必就能找到她。她又身份高贵,几天不回,魏人不会不管,我怕后头人已是追上来了,再耽搁下去,万一我们自己若被发现,那就得不偿失。不如罢了,趁夜上路,早日归去为好。” 大狄朝从从前的晋国手中夺了燕幽云等大片土地附带人口,但在雄心勃勃的六王子看来,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的目标是南下吞魏,令汉人俯首称臣。他早就想亲自入魏国一趟,近距地察看地理风物以及那位如今实际执掌魏国朝廷的摄政王。去年底,获悉魏国雁门守将姜祖望嫁他那位女将军女儿和摄政王联姻,便就成行,一行人乔装分散,尾随秘密入境。 现在还不走,在这地方多停留一刻,便就多一分的危险。 炽舒站在一丛野蒺藜旁,双目死死盯着对面这座暮色里的山林,忽然道:“放火!我不信她还不出来!” 奴干吃了一惊:“不可!这太危险。万一火势引来魏人!” 炽舒冷冷道:“只要能逼她现身,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抓她不住?莫说还有我在!她价值之重,值得去冒任何的险!”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哼了一声,“天荒地野,莫说魏人未必就能跟上,即便真在后头了,我们到手,马上就走,走野道,迂回往北,他们便是三头六臂,也休想追上。何况,我们手里还有她!” 他的言语果断,带着丝毫也不容置喙的口气。 奴干和其余一干人都知他平日说一不二,他竟如此发话,便也不敢再议,想想,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相互看了几眼,照他话行事。最后选定了一个便于围堵的下山口,左右皆为单道,前方不远,则是一道山崖,下面就是深谷。 人人身上都带火种,选好了口子,便四处分开,沿山麓点着了其余方向那些易燃的荒草和蒺藜。火随风势,呼啦啦地沿着山壁草木往上卷燃,很快,越烧越大,火势骇人。 姜含元正藏身在半山,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隐秘的地方,只等落日完全下去,今夜便算可以休息了。 她急需好好休息。炽舒一行人宛如鬣豺,闻到血的味道,便就无法甩脱。过去的三个夜晚,她便是在休息时,精神也保持着极度的紧张,附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动静都会令她睁开眼睛。今天白天他们追得更近了,有几次,她甚至能听到他们随风飘来的说话声,整个人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现在稍稍放松下来,疲乏和饥饿之感,涌向了她。 干粮昨晚就吃完了,早上起的整个白天,她只吃了路上随便看到的几只野果,现在身上只剩最后一条马肉干。 她饥肠辘辘,坐在今晚预备过夜的一处山壁凹进之处,摸出肉干,啃了几口。舍不得吃完,也不敢吃完。不知道炽舒还会追自己多久才会放弃。这是接下来的最后的一点体力来源。非不得已,她还是不想生吃类似山鼠之类的活物。 她靠在山壁上,闭着眼,一边慢慢咀嚼着粗而硬的马肉,一边等着天黑。忽然听到头顶发出阵阵鸟聒之声,不同寻常,仿佛下面出了什么大事。她一口咽下食物,将剩下的藏回在身,随即睁开眼,迅速起身察看。 她的脚下,四周卷起了大片的浓烟,在风的助力之下,火舌吞噬着干燥的荆棘和枯木,哔哔啵啵,宛如涨潮一般,正快速地向着山上蔓延而来。 姜含元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个炽舒为了逼自己现身,竟使出了这样的招数。 姜含元向着满山而起的烟和火,在原地立了片刻,抬手摸出方才藏回的那条马肉,慢慢地咬了一口。 在她的周围和头顶,无数原本栖在山中的飞禽和走兽被火惊了出来,正纷纷慌乱逃窜。 她吃完全部的东西,沿着还没起火的坡线,寻着落脚的地方,走了下去。刚现身在山麓口,左右方向便有人影各自现身,堵住她的去路。 她停了步,抬目望向前方,对上了北狄六王子炽舒的两道目光。 对面山火熊熊,渐渐向她方才走下来的山体合拢而去,很快也将吞之。火光投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两只眼睛泛出红色的光,那是一种饥兽终于觅遇到了心仪猎物般的迫不及待的极度兴奋的目光。 “我要活的!” 他口中发出一道命令。这是势在必得的笃定的命令。除了奴干还继续站在他的身旁,他剩下十一个手下向着姜含元围拢而去。 姜含元迈步,继续朝前。炽舒立在将她困住的包围圈外,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缕似在观望笼中物般的饶有兴味的笑意。 他的两个手下挡在了她的面前,拦断她的去路,向她扑去。 他看见她停步,和这二人搏斗。身后又上来了几人,她的后背吃了一肘重击,人应力,向前扑去,倒在了地上。 炽舒唇边笑意更浓了。 离她最近的那二人也是大喜,一步跟上,正要将人彻底制住,地上的姜含元突然一个翻身,朝那二人扬臂,张开了紧握的双拳。 她手掌中方才捏藏的两捧泥沙此时全部砸了出去,细泥和沙土扑进了二人的眼睛里。那二人大叫一声,停步捂眼,无法睁目。 接着,没有片刻的停顿,在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姜含元从地上一跃而起,借着这个空档,欺身破出了包围,抛下身后之人,一把拔出匕首,径直向着炽舒扑去。 立在炽舒旁的奴干吃了一惊。没想到凭空竟生变化。 三天前,他见过她用匕首杀死同伴的手法,知她用刀极其熟稔,立刻站到了炽舒的身前,随即拔刀,刀背向她挥砸而去。 他在炽舒麾下,向来以巨力而著称,刀背又极是厚重,这一砸,力道之大,不啻泰山压顶。 姜含元以匕挡刀,当场就被震得虎口出血,匕首也拿不住,脱了手,飞出去,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奴干一击得手,见她朝向匕首,显然意图拿回,岂会再给她第二次握匕的机会,抢上去便一脚踢开,却没有想到,她竟半途改道,舍了匕首。 其实,姜含元方才之所以用匕首硬生生地扛下了刀的力量,宁可被震得虎口出血也不闪避,目的,就是为了拿匕首引开此人的注意力。 机会一出,她毫不停步,径直鼓勇前冲,再次扑向炽舒。奴干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她当,又惊又怒,待要护主,已来不及了,展眼,这个魏国的女将军便到了炽舒的面前。 待到奴干回身,剩下人也纷纷冲来,这个时候,姜含元已和炽舒扭在一起。 她心里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短暂。如果她不能在几个来回内就制住对方,等他的人全部上来了,等着自己的,只能是束手就擒。 惟有以死奋击,用性命来拼机会! 炽舒显然还没有从一开始的笃定里完全回神,受到来自她近乎玉石俱焚式的凶狠的攻击,应对被动,不慎之下,被她反扭一臂,脸压在了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他咬牙,试了几次,左臂却始终被牢牢反扣在了背后,扭得死死,完全无法挣脱。 姜含元的目的是将他击昏作为人质。 他手下已到近前。 留给她的机会不多了。她正要重击他的头部,不料这个时候,炽舒猛地大喝一声,抬头引胸,奋力一撞,利用他身高和体围的优势,竟硬生生地吃下了被扣死臂膀的剧痛,将原本在上的姜含元撞翻在地。 接着,在姜含元迅速翻身想要起来的时候,他纵身将她再次扑倒,膝盖压锁住了她的咽喉。 他的面容因为方才强行拗臂的剧痛,依然带着几分扭曲。他一边继续死死地压锁着这个魏国女将军的呼吸,令她无法反抗,一边回头朝着手下人吼道:“上来,抓住她! ” 就在他回头叫人的时候,姜含元猛然抬臂,拔出他头顶发髻里的一枚发簪,一下刺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簪是普通的铜簪,簪头不似匕首尖锐,但发力之下,足以刺透皮肤。 炽舒喉头一痛,有血流出,身形为之一顿,姜含元立刻脱身,易客为主,一臂扣住了他的咽喉,另手握簪,簪头依旧刺在他的喉咙肉里。 “牵马!”她喝道。 这变故突然,奴干和剩下的人都停在了周围,既没胆继续上前,也无人前去牵马,全都看向了炽舒。 炽舒咬牙:“你逃不走的!” “那就试试!今日大不了和南王在此同归于尽,我也不亏!” 巨大的失望和愤怒,令炽舒的脸庞扭曲了起来。他发力,企图脱身,姜含元毫不犹豫,那握簪的手再往下用力一压,血珠子立刻簌簌地从簪头处冒了出来。 “南王当心!”奴干等人见状大惊,纷纷出声大喊。 “我手中簪头再下去半寸,便是你的气管所在。六王子,你命金贵,我劝你惜取。死了,莫说别的了,你的南王府也将易人掌之。”姜含元气定神闲,淡淡说道。 山火越烧越大,熊熊大火,染红了附近的天空,也逼得人皮肤发烫,发梢卷起。 炽舒僵在原地,手紧紧握拳,目光闪烁不定。奴干等人热汗滚滚,连呼吸也不敢过粗,唯恐惊了这魏国的女将军,若她手里簪头再入半分,南王恐怕今日真要气绝于此。想寻机会救主,奈何对手却是个久经沙场手上也不知染血多少的老手,何来的机会,能轻易让他们翻盘。 就在僵持着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咆哮之声,声音愤怒,几震动山谷。 众人回头,看见山麓的一端竟蹿出来一头斑斓猛虎。周围百兽夺路窜逃,这猛虎应当也是受山火逼迫惊出,突然撞见了人,闪着血红的两只眼睛,向着这边扑了过来。 奴干等人大惊。它奔速极快,转眼到了近前。离得最近的一个人举刀刺去,被猛虎一掌拍中,利爪划过,惨叫声中,那人胸腹已破,一段肠子流了出来。 “取弓,弩射它!” 奴干冲着同伴厉声大吼,自己冲了上去,一边避开猛虎的扑撕,一边奋力阻挡,没几下,也被那大虫一口咬中手臂,硬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奴干被迫滚地躲开。那大虫吼着,继续朝着姜含元和炽舒扑去。 姜含元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不得已撒手放开了人,闪身避过。 这时奴干爬了起来,和取来了弓,弩的同伴冲到了炽舒的面前,迅速列队,朝着猛虎发射。锋利而强劲的□□不停地射向猛虎,虎身中了几箭,猛虎这才迫退,逃离而去。 “我没事!给我追上她!” 炽舒这个时候竟还死死地盯着姜含元,从地上一跃而起,厉声吼道。 左右都有炽舒的人,人手皆握□□,自己赤手空拳,没有人质在手,已不可能再强行突出了。 姜含元疾步奔到了那道山崖之前,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 身后,炽舒带着他剩下的人已紧紧追了上来,再一次地,将她困在了中间。 炽舒喘着气,抬手胡乱抹了下自己还刺痛的咽喉,看了眼手心染的血,慢慢抬目,盯着立在崖前的女子。 火光映在她的面容之上,灼灼生辉。 “姜含元!今日连上天都在助我,你已无路可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带着快意的狞笑。 姜含元转头,看了一眼身下这陡峭的崖壁,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抓住她——” 炽舒大吼一声,纵身扑来,伸手要抓,却抓了个空。 他停在崖头,低头望去,只见那道身影沿着陡坡宛如失了控的风筝般迅速地翻滚,坠落,一转眼,人就被崖壁上凸出的岩石遮挡,消失不见了。 炽舒暴怒,口里骂着粗话,拔刀狠狠砍斫了几下岩壁,刀刃翻卷,溅出了几点火星子。 他披头散发,双眼赤红,在崖上来回走了几下,突然发令:“给我下去!务必搜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道崖壁虽非完全垂直悬空,但如果没有绳索攀援而下,以上方这样的坡度,人就根本不可能爬下去了,除非如方才那个魏国女将军一样滚落。但就算滚落无碍,谁知道下面谷地的地形又是如何。风险太过巨大,安然无恙的可能性太小。 奴干望着炽舒一双血红的眼,焦心如焚,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噗通下跪:“南王三思!勿再追下去了!再不走,我怕要走不脱了!”他说完砰砰磕头。身旁另外几个手下的人,也纷纷下跪恳求。 炽舒喘着气,在原地站了片刻,再次望了眼下面的渊崖,眼皮子跳了几下,终于,咬牙道:“走。” 奴干松了口气,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集合人马,将那个被猛虎抓伤显然已带不走的同伴一刀杀死,免得万一被抓泄露行踪,处置完后,正要离开,忽然这时,耳边传入了一阵狂烈的犬吠之声。再听,仿佛有大队的人马正在朝这里靠近。只是方才此处风声火声过大,掩盖了过去,没有觉察而已。 一个骑马在最前的他的同伴突然仿佛被什么钉住了似的,人僵硬地挺身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几个呼吸过后,人直挺挺地往后仰倒,“砰”的一声,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 他心口的位置上,深深地插入了一支从对面射来的箭。 奴干抬头望去。 对面山麓口的方向,足有几十只的精壮细犬狂吠着,在驭奴的驱使下,奔冲在了侧旁。路上,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转眼到了近前。山火映着当中那人的面容,火光里,他眉目冷肃。奴干认了出来。他虽只远远地在人群当中暗暗地窥过一眼,但这张面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的。 正是魏国当今的摄政王,祁王束慎徽! 他脸色大变,回头狂呼:“护着少主,快走!”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7 章(权当是为六王子送终。...) 奴干吼完, 转身自己也向着炽舒狂奔而去,才奔出两步,伴驾于摄政王身侧的一名武官模样的人再次挽弓, 向他发箭。 又一箭离弦而出,迅捷如电, 隔了数十丈远,不过一个眨眼, 驰掣而至。 噗的一下,锋利簇头钉入了他左腿的膝窝,贯穿透了出来。奴干扑跌在地, 挣扎了几下, 竟立刻又从地上爬起,一刀砍断了箭杆, 拖着伤腿, 冲回到了炽舒的身旁。 这接连发箭射倒二人的武官, 便是禁军将军刘向。 那日,他奉命入禁苑去接王妃,带了人, 分头地到处去找,走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 却始终不见她人。就在他焦急之时,收到了那两名前些日随王妃出行的侍卫的消息。 侍卫是在纵马狂奔折返的路上,半道与刘向派出的人相遇的, 说王妃前几日为了狩到一头鹿, 越去越远, 因她坐骑彪骏,昨日逐鹿之时, 竟将他二人丢在了身后,等到他们追上,已彻底找不到她了,用约好的能传送到远处的鹿哨声联系,也没有她的回应。两人在那一带寻找,寻到一道矮丘旁时,发现了一处有过打斗痕迹的地方,心知必定是出了事,不敢耽误,当即往回赶来,总算这里相遇,报上了消息。 刘向惊惧,推测王妃极有可能已遇到险情,不知她此刻到底如何了。禁苑实在太大,若自己推测属实,再这样漫无目的去寻,不说海里捞针,时间就耽误不起。他正想派人回头去向摄政王递送这条消息,让天门司再派些擅长追踪的人手前来助力,没想到摄政王这个时候也亲自从后赶到了,陈伦带了人同行,还驱出了鹰犬房的细犬。细犬是宫廷豢养的狩猎犬,嗅觉灵敏。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那个地方,果然,不但确如侍卫所言,那片矮丘前残留了打斗和多人的杂乱足印,而且,也在附近起出了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尸首。尸首下腹和胸心两处受到了匕首的深入刺绞,推测人或许是被王妃所杀。 这个死者人高马大,虽已死去几天,但仍能辨出浑身肌肉虬结的迹象,生前,绝对是个强悍的武人。据足印来看,对方也至少有十人以上。死者尚且如此,其余的,武力应当也不会差多少。 而王妃却只是孤身一人。 她便是将军,再奋勇过人,受到如此多的强敌围攻,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如此情境,换成无论是哪一个人,纵然神勇过人,十有八九,此刻应当也已落入对方之手。 刘向当时已被告知那群人的底子,极有可能是狄国的南王炽舒。 镇守雁门直面北狄的姜大将军之女,名声赫赫的大魏朝长宁女将军,还有一个新的身份,当朝摄政王的王妃。 如果她真的落入炽舒之手,被狄国用作人质,除她个人安危之外,这对魏朝将是一个何等难堪的羞辱,对边关的军心,又将是何等的重大打击! 想到这个可能,他悚然不已,冷汗当时从后背就冒了出来,看见摄政王神色阴沉,只令驭奴驱众多细犬嗅足了附近的残味,立刻便率队追了上去。 这条追索路径竟意外得迂回。禁苑边缘便是老林了,再进去,荒原起伏,古木森森,野地时有疾风,细犬也数次失了方向,靠着人力,在莽苍的野草没胫的地上寻着马蹄残印和排泄的痕迹才能前行,异常艰难。 不过,从前头追下来的路径来看,倒不像是捉了人紧急逃亡的选择,更像前躲后追。或许,也可以据此再次推断,王妃并未落入对方之手,而是正在逃亡的路上。 无论哪种可能,她都身处险境,随时会出意外。便如此,一行人几乎是夜以继日,今日傍晚追抵到了这一带,正寻着方向,忽然望见前方一团起来的蹊跷山火,遭遇到了一处。 刘向这一箭是想射倒对方,盘问王妃下落。他在军中之时就以箭法出众闻名,早年还曾教过年幼的大将军之女。自己发的箭簇,既贯腿而出,力道必然足以令膝骨碎裂。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却没想到此人强悍如同熊罴,竟生生地熬住了这一箭,依然奔逃而去。 刘向意外之余,愈发担心起了王妃,立刻跟着摄政王,纵马追了上去。 束慎徽策马奔到前方不远处的坳口,率众,慢慢停马,展目望向前方。 一个披头散发身材高大年纪看着和他不相上下的男子在十来个人的簇拥下跨在马背上,正也往这拗口方向纵马急来,便就如此,两方面对面地撞在了一处。 对方猝然停马,缰绳拽得身下坐骑昂头掀蹄,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嘶鸣之声。方才那名膝部中箭的人带着三名和他一样还在马下的人立刻列队。没有任何的停顿,连发的□□便嗖嗖地朝着这个方向激射而来。 那披头散发之人,也展了他精绝的骑术,惊起的马蹄尚未落地,马首便被他在半空硬生生地调转了过去,在另外几人的持护下,迅速朝着山麓的另个方向疾驰而去。 目的显然,前排几人是要以自己的命来换取些许的时间,给后面的人留出逃脱的机会。 刘向反应极快,在那人领着同伴列队作势要发射的前一刻,抽刀飞身下马,和身后迅速跟着围上的手下人一道挡在了摄政王的身前,以刀格箭。几十把宽刀,组成了一面白森森的铁盾,密不透风,将射来的箭尽数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也已朝着企图逃脱的那七八个人赶去了,细犬狂吠,风一般地卷上,追到马的臀后,扑上去,撕咬马腿,马匹惨嘶,停下来胡乱扬蹄,意欲甩掉细犬,几个人从马背上摔落,又遭细犬围攻。哀嚎声和犬吠声盈耳。 一头细犬扑上炽舒的马,一口咬住他的小腿,炽舒忍着剧痛,一脚踢开,腿上血淋淋一条肉挂了下来。才甩开一头,另一只又扑上,再次咬住伤腿。接着,再是一头,从另一侧撕着他的另条腿。他拔刀,砍走恶犬,抬起头,见大队的魏国人马已从他的左右穿围而上,迅速列成一排马阵,挡在了他的前面。 就在这一刻,一种仿佛升自地底深处的绝望和恐惧之感,将他整个人完全地攫住了。 这样的感觉,即便是从前他为救他父亲在千军万马里孤身闯阵,也未曾有过。他一个晃神,刀慢了一下,另一头恶犬便又伺机扑来,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锋利的犬齿,深深地钉入皮肉,痛得他后脊发凉,刀把拿不住,锵地掉落在了地上。 “南王!跳崖!” 他的一名手下鲜血淋淋地摆脱了恶犬,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他的身旁。 他一凛,心猛地一跳。 是了,这是今日他剩下的唯一机会了。现在就算明知道渊崖下方是万劫不复,他也只能跳下去了。和那位女将军一样,跳下去,或还有存活的希望。如果死了,那便是天要亡他。他岂能成为汉人俘虏,令自己成为兄弟的笑柄。 假若真被俘了,往后他即便可以回去,活着,余生也将会是在耻辱中渡过。那样活着,不如死去。 他骤然清醒,再次甩开缠咬的恶犬。计划一定,剩下还有四个仍骑在马上的人立刻朝他靠拢过来,驱散恶犬,将他簇拥在中间,冲向不远之外的悬崖。 弓箭如雨,嗖嗖朝着这边射来。很快人人身上中箭,一个落马,剩下三人便护着炽舒弃马,以马为屏障挡箭,继续前冲,旋风般冲到崖前,三人臂膀相互交握,将炽舒紧紧地抱在了中间。 他们这是决意以自己为肉盾,将南王护在中间,跃下悬崖。 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给南王多留一分活的希望。 他们作为六王子的肱骨和心腹,不但只是自己的荣辱,他们的整个家族,也全部缚在了他的身上。 若他丧命于此,或是落入魏人之手,他们家族的一切,也都将随之覆灭。 没有选择。这是必然的唯一选择。 刘向制住了方才那阻挡自己的几人,看出这边意图,掉头带人冲来。弓箭手再次放箭。 一个向着这边的人后背中箭过多,支撑不住,刚和同伴结成肉盾,死去,滑落倒地。 剩下的最后两个人,身上也各自都已插了不下十来支的箭,早被射得成了刺猬,却竟仍未倒下,失了一个同伴,恍若未觉,果断又相互挽臂,一前一后,将炽舒护紧,一口气继续冲向崖头。 刘向带人,此时追得距这三人只剩七八步远了。 这个距离,弓箭射入人体已是无力,勘勘只能入肉几寸,人却一时又无法一步上前。几只细犬追上,猛烈撕咬,那在外的二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刘向眼睁睁看着这二人肉盾就要护着中间的炽舒冲下去了,目呲欲裂之时,方才一直停马在拗口观战的摄政王忽然向身旁的随卫探出了一臂,随卫立刻递上弓箭。 他接过,搭箭于弓,拉成满月,瞄准,倏然放箭。 这支箭嗖地离弦,朝着前方数十丈外的那面人盾追赶而去,其力澎湃,若有箭魂呼啸,追风掣电,转眼追到了一个人盾的后心之处,噗的一声,那三棱状的镞头贯入了后心,透胸而出,又贯穿了被护在中间的炽舒的胸膛,此时力道竟仍未消减,连着又射入了最里侧的第二名肉盾,箭簇从那人的后心处贯出,连中三人,这才止了下来。 三人被这一箭竟生生地钉在了一起,猝然僵在原地。 最外的那名肉盾,其心,被箭镞破出一道直径足有两分的黑洞,几个呼吸过后,支撑不住,慢慢软了下去。另外一名肉盾也跟着软下,二人最后带着中间无法挣脱的炽舒,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刘向这时也冲到了近前,驱散细犬,见前后的两名肉盾皆是濒死,中间炽舒双目紧闭,状若晕厥,口里不断地涌着血,人一动不动。 炽舒面向着最外的肉盾,摄政王的这一箭,便就入了他的右胸,并非致命。本意,应当就是留着他命。 刘向上前弯腰,伸手探了下炽舒的鼻息,转头正要叫人上来,就在这个时候,炽舒猝然睁目,一声怒吼,爆发猛力,竟然带着和他钉在一起的前后二人滚了个身,一下便翻下了崖头。 刘向大吃一惊,迅速反应了过来,伸臂一拽,一把拽住了炽舒的左臂。 三人垂于崖头,重量宛若巨岩,带得刘向也猝然往前俯冲,他却依然死死抓着不放。他身后的几名手下冲上,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炽舒手掌血滑,又在挣扎,企图挣脱,无法久抓,刚站稳,刘向便用手下递上的一条用来缚人的铁索,迅速缠绕炽舒手臂,缠死了,令他无法脱开。 崖头下,那一杆连入三胸的箭,支撑不住两个死去的肉盾的重量,二人跟着炽舒在空中晃荡了几下,相继掉落,滚下崖壁,最后只剩还被刘向用铁索缠臂的炽舒。 刘向咬牙,发力收索,要将此人拽回。 这个北狄的六王子,披头散发,胸前冒血,双目赤红,咬紧了齿根,竟呵呵地笑了出来,“好教你魏国的摄政王知道,便是死,我堂堂大狄朝王子,也绝不死在尔等眼皮之下。”说罢举起另手,赫然只见那手握了一柄方才他从肉盾身上摸出的匕首,一刀斩下,一道血冲出,竟斩断了自己这被铁索锁住的小臂,人登时如坠岩一般,滚落下去。崖壁上的碎石窸窸窣窣随他掉落,瞬间,消失不见。 刘向大叫一声,万万没想到这个狄国南王竟狠绝至此地步,眼也未眨,断臂逃脱。 他提着手里那只剩了一截血淋淋手掌的铁索,人僵住,半晌回神,转头,见摄政王走了上来,朝他跪了下去。 “卑职无能,未能抓住人,叫他……掉了下去……” 束慎徽看了眼地上的断掌,行到崖前,俯首望了一眼,道:“罢了,如此狠绝之人,也是少见。掉下便掉下。你带人下去看看便是,情况到底如何。” 刘向听他语气确实没有责备之意,立刻起身,点选了人手。暂无足够长的绳索,便亲自带人,一刻也未停歇,寻着附近落势缓些的崖坡,慢慢下去。 束慎徽在崖头定立之时,陈伦走了上来。 他方才马不停蹄,审讯被制住的四名企图挡道的炽舒的手下。低声说道:“这几人很是顽固,方才施以酷刑,一个都没开口,就是不说王妃下落。看样子,几人当中,是以那名膝盖中箭的人为首。” 束慎徽走了回去,停在那几人的面前。 周围恶犬咆哮,那几人方遭一轮酷刑,个个脸色惨白,却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束慎徽看着当中那个身材最为魁梧之人,忽然道:“本王知道你,奴干,你是六王子炽舒手下的第一勇士。且叫你知道,炽舒王子走投无路,投身悬崖,料是活不成了。本王向来敬重勇士,愿留你性命。你若愿弃暗投明,本王必会想方设法将你一家老小接来,于长安安家。长安之繁华富贵,你前些日应当也是亲眼见过的。你狄国能纳汉人做官,我大魏海纳百川,难道便容不下你们?你意下如何?” 其余几人当中,有人微微睁目,看了一眼对面说话的这个大魏摄政王。面容清和,语气平缓。 奴干眼皮却是一动不动,吐了口含血的唾沫,冷冷道:“两国为敌,我等既落在你们汉人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束慎徽神色不动,看了他片刻,忽然转脸,吩咐陈伦,“既如此,那就如他所愿。切下他头,喂了狗,权且当是为六王子送终。”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依然平和,听着便和方才的劝降没什么两样。 陈伦应了声是,叫了几个自己的手下。几人上前,将捆起来的奴干从同伴当中拖了出来,压在地上。奴干奋力挣扎,破口大骂,一个惯常操刀的武士抽刀,架在他的脖颈之上,从侧颈开始,宛如切割鸡颈,一刀刀地来回抽拉。 如此之酷刑,对于旁观者造成的恐怖压力,犹要甚过凌迟。 血汩汩地从刀口里往外冒。一开始奴干还在咒骂,慢慢地,发不出声音,只剩下痛苦的煎熬之声。便如此,切了来回几十刀,切到一半,人方慢慢没了声息。最后整个头颅被切了下来,提着发髻,扔进了一旁那群正蠢蠢欲动的恶犬中间。几十条恶犬争相撕咬,头颅在地上滚来滚去,没几下便被撕扯得面目全非,极是恐怖。 “如何,你们当中,还有谁愿意再陪六王子上路?” 束慎徽神色平淡,转向剩下的三人,问道。 那三人脸色苍白,相互望了一眼,起先谁也没有说话。陈伦朝方才的操刀武士做了个眼色,武士提着手中血淋淋的刀,上去要再扯出一人。那个被拉出来的人再也绷不住了,陆陆续续招供,将前几日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六王子本是要悄悄走了的,无意获悉王妃人在离宫,便动了念。先前青木原迟迟未能夺回,对他很是不利,他想抓人回去邀功,便跟了过去……他不听劝,紧追不放……王妃在前走了三天,今日追到此处,她应当是上了山,六王子便放火烧山,将她逼了下来,她甚是诡计多端……“ 那人一顿,改口,“聪明智慧!我们竟也没能抓住她,六王子反而被她劫持,忽然出来一头猛虎,六王子借机脱身,最后王妃被逼到了崖前,六王子叫她降了,她一言不发,扭过头,直接自己竟就跳了下去,六王子想拽她,却来不及,没有够到……此刻想必应当也是在下面……摄政王殿下饶命……” 束慎徽的脸色越来越是凝重,没等那人说完,回到那道崖头前,俯身望了下去。 陈伦等人急忙跟上,见他神色发僵,双目死死地盯着下面那映不到火光的漆黑的看不见底的谷地,不禁心惊,迟疑了下,劝道:“殿下勿过于忧心,王妃吉人天相,想必……” “全部人都下去!立刻!务必给我找到她!” 他突然厉声打断了陈伦的话,转身,疾步而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8 章(闭口!) 陈伦伴随束慎徽多年, 见着他从安乐王到祁王再到摄政王,往常无论遇到何等的逆局或是意外,惯常都是举重若轻之态。便是方才的北狄南王, 倘若能够生擒到手,将会是一件何等振奋之事, 最后失了,他也不过是让刘向带人下去搜索, 言语表情,不见丝毫怨怒或是遗憾之色。 实话说,陈伦还是生平第一次, 见他如此失态, 用这般厉声的口吻与自己说话。 不过,陈伦也完全理解。和女将军联姻是件大事, 成婚才这么些时候, 人若就折损在了他的手里, 叫他如何去向姜祖望交待? 他已匆匆去了,陈伦知他是要亲自下去深谷,不敢阻拦, 只立刻召齐自己此行带来的人,留下一队人守着, 约好讯号,命随时听令而动,叫剩余的全部跟上, 暗中再排了几名好手和自己一道, 紧随左右。 如此安排, 并不是他不信摄政王没有能力独自去应对突变。相反,陈伦深知, 他自幼文武双修,如方才竟拉满那张硬长弓,一箭贯穿三人,便是专事弓箭的步弩营里,能做到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倘若早年他如愿去了边郡,而今应当也是一名血战沙场的将军了。只是命运使然,排了另外的位子。他既命定做了今日大魏的摄政王,则就身份重上加重,说与大魏国运相系也非夸大。他是万万不能有失的。原本像这样涉险的事,断然不可叫他躬亲。陈伦既不敢阻拦,便只能尽量安排。毕竟,下面情况到底如何,没下去前,谁也不清楚。 刘向已带着一拨人先行探出了部分的路,往前几里之外,崖势渐缓,可开路而下。另拨人也临时收集到了许多山间老藤,几股搓合,制成藤索,其坚其韧,足以支撑多名成年之人的体重。 崖壁落势虽缓,上面却附了一层又一层的积年滑苔,荆木蔓草杂生,高得没过人顶。百余人分成几道纵队,举着火把照明,以藤索前后相互牵连以防滑落,寻着落脚处,一步步,艰难往下。费了一夜的功夫,临近天明,这才终于下到谷地,迂回找到了那片坠崖的地带。 陈伦紧紧地随着束慎徽,站在谷底,举着火把,四望。 对面山头的火势依然未灭,烟火满天。下来,方知这段崖壁之险,从中段往下,陡然向内凹去,侧看,形状便如一道弯弓,绝壁万仞,在浓烟缭绕的天空之下,望去如若插天,森然压顶。谷底想是亘古便人迹罕至,到处巨木参天,崖壁上藤蔓绕生,一片死寂。 刘向已带人开始进行筛网式的搜索,从最有可能的崖头下方开始,刨地三尺。随后扩大范围。半天过去了,近午,最后只在崖底附近的一株巨木冠盖里发现了枝干折损和周围一些血迹的残留痕迹。随后,又在几十丈外,找到了一片应是被风吹过去的染了血的青色衣角。此外,一无所获。 据那两名侍卫所言,衣色正合王妃出行打猎之时身上穿的衣物。然而却不见人。找不到王妃,也没有那个炽舒的踪影,血迹也不知是谁所留,王妃抑或炽舒? 午,崖头顶上浓烟未散,又渐渐起了云雾,遮岩挡壁,下面光线依然昏暗,空中又不停地簌簌落下随风扬来的被烧过的带着残余热气的草木灰烬,如若雨落。 束慎徽手里捏着那片残衣,脸色绷沉,极是难看。 陈伦压下心中不安,迟疑了下,出言劝,“殿下也勿过于忧心,看这样子,坠落下来,应是受了枝木依托,人应当没有大碍,这是好事。王妃勇武过人,兼具机敏,便是那炽舒侥幸没有摔死,也不会出事……” 他这话听着是在劝摄政王,实际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如此高空坠下,中途任何的身位变化或是风向,都将导致坠落地点的变化。 实话说,古木的树冠托人,便是巧合了。而且,那个人,也未必就是王妃…… 束慎徽一言不发。 “殿下!刘将军在前方有新发现!” 忽然,一名士兵奔来相告。束慎徽立刻丢下陈伦,疾奔前去。 谷地里发现了一道地裂,下面一条暗河,水面宽有十来丈,目测水深不浅,无声无息,缓缓潜流。难怪在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就在暗河的附近,带下来的几头细犬又嗅到了几点滴落的残血,冲着河面发出一阵吠叫之声。 刘向将人手分为两拨。一拨循着水流出口方向沿岸搜索,另一拨是熟识水性的,包括他自己在内,总共十来人,从发现了残血的地方下水往前,和岸上一样,同步进行水下的搜索,以防万一。 他领着十来人除去了足靴和外衣,下水,慢慢沿着水流往前,浮浮沉沉。水底暗流涌动,光线阴暗,搜索艰难,稍顷,几个水性略逊之人便有些撑不住了。岸上也无收获。陈伦只略通水性,站在岸上干等,望向摄政王,见他双目落在绿幽幽的水面之上,忽然抬手除冠,解了腰带。他知摄政王水性绝佳,少年野游之时,常常横渡渭水,见状,便知道意思了。 他扑上来,跪了下去,死死抱着他腿:“殿下,万万不可!此处非渭水!殿下千金之体,焉能以身犯此大险?今日殿下你便是杀了我头,陈伦也不敢放殿下下去!” 束慎徽挣脱不出,目露厉色,一脚踹开陈伦,陈伦翻滚,跌坐在地。 “你欲陷我于不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最起码的交待。否则,我以何面目去见姜祖望?”话音未落,一把甩去外衣,纵身一跃,人便入水,消失不见。 陈伦焦心如焚,恨不能自己也跟着下去。从地上爬起来,在岸上紧张地死死守着。见他和水中剩下的人沿着水流缓缓往下,出水,稍事休息,又下去,再出水,再下去,如此往复了十来次,又快半天过去了,天将黄昏,谷底里的光线愈发暗沉,连同他在内,人人皆是筋疲力尽,加上体冷难耐,已不能再持续了,只能陆续停止搜索,上了岸。 他最后一次上来,坐在岸边的一块野石之上,从头到脚,整个人湿淋淋地淌着水,脸色苍白,因了寒冷,齿微微打战。陈伦在他近旁生火取暖,又给他和刘向等人迅速送衣。这时,前头那些去得更远的岸上的人也送来了消息,依然是一无所获。 人人心情沉重,屏息不敢发声。 他一言不发,目光凝在那燃跳的火堆之上,一动不动。 陈伦看着他沉重如石的背影,不敢再劝什么,只递上一壶暖过的酒,低声道:“殿下且喝几口吧,权作取暖……” 忽然这个时候,他的耳中隐隐飘入了一道尖锐的响声。那响声极是短促,又极微弱,一声过后,便就消失。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看了眼对面的刘向。见他也突然抬目看向自己,目光犹疑,似乎也是不敢确定,在向自己求证。二人四目相对之时,方才那消失的声音再次入耳。 这一次,声音虽依旧遥远,但却变得清晰而绵长,仿佛一长一短,周而复始。听着,是从被他们抛在了身后的那崖壁的方向传来的。 不但如此,陈伦也辨了出来,竟是…… “鹿哨!”他脱口而出。 这是狩猎之时人人身上必备的东西,或发号施令,或相互定位。如此一长一短之声,正是皇家狩猎行动当中通常用来表示求援的讯号。 坐在石上的束慎徽猛地一跃而起,立着侧耳听了几息,掉头,迈步便向着哨声方向奔去。众人随他,赶向最初的那片谷地,中途鹿哨声断断续续又发了几下,随即消失,再也听不见了。 束慎徽面露焦急之色,发狠,加快,在没有路的谷地那些纵横的沟壑和崖石之间上下纵跃,足步如飞,将陈伦等人尽数抛在身后,赶回到了那片崖壁之下。 他停了下来,微微喘息几口,便就仰面,环顾一圈四周峰峦。周围依旧云雾缠绕,不见天日,他呼:“姜氏!” 他的呼声响在了谷地和山壁之间,嗡嗡回荡,震得那些为避山火逃到此处的飞鸟纷纷从枝木里飞出,在古木顶上振翅盘旋,一阵躁动。 “王妃!”他再呼。 “姜含元——” 他第三次提气,高声呼道。回音过后,片刻,仿佛回应,忽然,竟再传来了一声鹿哨,只是听着细弱,仿佛力气不够,戛然而断。 陈伦刘向等人也追了过来,听到这一声,无不双目放光。 可以确定,这声音就在头顶的上方,发自不知何处的崖壁之上。 “王妃或许应当就在其上!叫人立刻放下绳索,我上去看看!”刘向立刻说道。 “还是我上吧!刘将军你在下守着。 ” 陈伦年纪比他轻,也知他身上有旧年从军的老伤,这等事,自然不会让他去做。便发了哨,昨夜那些守在上面的人闻音,回以哨音,接着,慢慢地,放下了一道由多股老藤搓成的长索。陈伦正准备着,忽然听到身旁几名手下呼了声“殿下不可”,转头望去,摄政王已将衣摆束起,上前攥住了藤索,试了试受力,双手攀住,纵身一跃,身影悬空荡去,双足便稳稳地踩上岩壁,随即借索,往上攀爬而去。 陈伦先前为了阻他下水,吃了他的一脚,也实是生平头回的遭遇。见他此刻又亲自上了,何敢再多说一句,只得和刘向等人一道紧紧守在下面,仰头看着。他越攀越高,人影入了一团云雾,渐渐消失不见。 刘向便继续留在下面,陈伦则匆匆循着下来的路再上去,以备接应。 姜含元确实就栖身在这道崖壁上的一处堪堪能容两个人直立的裂缝当中。 那一刻,在她转过头毫不犹豫跃下滚落之时,她所怀着的决绝之心,令她忽然就想到了母亲当日的心境。为何她宁可带着自己落崖也不肯偷生。换成是她,也绝不愿让自己成为敌人拿来用作羞辱威胁的工具。她的头在下落的快速过程里很快就被一块岩石重重撞了一下,险些当场晕厥,但身体却依然清楚感觉到了被尖锐的崖岩和附生在上的藤蔓锐刺给刮破的疼痛。求生的欲望驱动,她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母亲将她极力保护起来,奋力一抛,就是存了她能侥幸活下去的期盼。她也答应了青木营的部下,要回去,和他们同衣同袍,共生共死。还有…… 在那电光火石般的瞬间,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大婚之夜,在辉煌得如同白昼的庭燎前,马车车门缓缓开启,那个朝着她伸手,扶她下了马车的男子的脸。 他代表大魏,她嫁给了大魏。 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去,令这桩她甘心成全的联姻变成一件怨事。 她从前曾无数次从铁剑崖上纵身跃下的经历给了她今次求生的助力。身体在沿着峭壁快速地翻落,她极力控制它,努力放慢下坠的速度,不让它彻底飞出去。探臂,张掌,用手抓着任何她可以附着的地方,所经过的岩壁的凸出之处,还有附生在上的草木和藤蔓。接连几次失败,就在她感到骤然悬空,就要直坠而落的时候,求生欲望爆发出的强大力量令她成功地抓住了一块凸出的壁岩,扯下了生在上面的一簇经年老藤。藤枝被她带下,随时就要断裂,好在暂时止住坠势,她迅速攀着,终于爬了上去,人贴着崖壁,踩着可以附脚的地方,缓缓移动,最后,在附近找到了这处可以容她栖身的裂缝。 险情过去,她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受了伤,连那双覆茧的手掌,也是血肉模糊。尤其左腿,有道被岩石划破的长长的伤,正在大量地令她身体失血。她撕了衣服,自己捆扎,手却抖得厉害,以致于连衣角都拿不稳,被崖壁上的狂风卷走了。最后她终于捆扎好了腿伤,用尽全力压着,等到它慢慢止住了血,人已是彻底的筋疲力尽,本就几天没吃多少东西了,加上失血过多,支撑不住。她本是想靠着,稍事休息,以尽快恢复体力,不料一闭上眼,人便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或是有过幼年那段受了母狼哺乳的经历,也或许是她求生欲念太过强烈。她就像是顽强扎根在了地底深处的一株边疆的小胡杨,她绝不轻易死去。她在片刻前慢慢苏醒了过来。腿上的伤口也凝固住了,不再流血。 她判断此时已是第二天了,炽舒那一伙人,只要还存有半分的理智,就不可能还会留在这里。 现在她身处崖壁中间,受伤不轻,手脚无力,想靠自己上去或者下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又想到了那夜那笑脸将她牵下了马车的男子。 莫看那夜最后,他恼羞成怒,朝着自己冷淡放话,丢下她走了。但只要获悉她那么多天没有回去,他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现在整个大魏朝,最不想她死的人,应该就是这位摄政王。自己若是死了,他岂非谋算落空,如何和父亲交待?他必然会派人前来寻找。 她想到身上还带着的一枚鹿哨,于是摸了出来,用尽全力,发出求助的信号。这是先前和陈伦永泰公主一道狩猎之时他们告诉她的。 她本想一直吹下去的,但吹了几下过后,发现自己竟然软弱得连鼓足腮帮子接连吹响鹿哨的力气都没了。吹了没几下,她便感到一阵头晕,脖颈仿佛也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了,只能中止,继续养着精神。 她闭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靠在那道崖缝里面,慢慢地,又一阵乏意袭来,再次昏昏欲睡之时,朦朦胧胧地,她好像听到耳边传入了一道声音。 姜氏? 她茫茫然地想,这是谁? 接着,好像那道呼唤声又变成了王妃? 王妃……又是谁…… “姜含元——” 当这一道声音再次撞到她的耳鼓上时,她蓦然一惊。 是了,原来就是她自己! 她也彻底地苏醒了过来,认出了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她嫁的人,大魏的摄政王,束慎徽。 他竟也亲自来找自己了? 纵然姜含元明白,他何以重视自己到了如此令她意外的地步,但这一刻,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发出,浑厚之声,响彻在这周遭的山峦深谷之中,荡起阵阵回音,她竟还是情不自禁地忽然心口一酸,险些眼睛发热。 她很快地稳住了神,再次吹响鹿哨,予以回应,接着,侧耳听着崖壁外的动静。 伴着一阵越来越近的碎石被踩蹬而下的窸窸窣窣的坠落之声,她再次吹了一声鹿哨,好给对方提示自己的位置。 几乎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山壁的前方,人影一晃,有个人荡了过来,双足稳稳地落在了她面前的岩缝罅隙里,人跟着,停在了她面前。 是他自己上来了。 她看着他,扶着两侧狭仄的壁岩,慢慢地,忍痛,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努力保持着精神的模样。 即便如此刻这般,落到了被迫需人助力的狼狈绝境,她也依然习惯性地希望自己能以最好的状态来示人。 就如同在军中,她受的伤,哪怕再痛,也绝对不会在杨虎他们的面前露出半分疼痛的模样。 她终于站直了身子,望着对面的这个男子,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多谢殿下涉险接我。这几日你们必也是在费力寻我。是我的过。往后我会加倍小心,定不会再给殿下添这种麻烦了。” 束慎徽抓住岩壁,稳住了被大风吹得摆动的身形,双足立于这道狭仄的堪堪只能容他和她面对面的岩缝上,望向对面的这个女子,他娶的王妃。 她的头发和面容之上,落了一层草木的灰尘,唇色不见半分血色,衣衫碎裂,浑身上下,到处染着血痕,只剩下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眸,依然清澈分明,还能叫他辨出几分她先前的模样。 他刚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听到的来自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在向自己赔罪,不知为何,忽然令他感到有了几分微微的着恼。 “你如何了?”他压下了心里的恼意,面上淡淡点了点了头,问。 “我无大碍……”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又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后背往崖缝里靠了一靠。待晕眩过去,抬起眼,见他靠了过来,用绳索缚住她的腰。她知这是要带自己上去了,便站着,默默由他动作。他替她结了腰索,试过牢固后,脱下外衣,裹在她的身上,再一臂探来,箍住她的腰身。 姜含元觉他这是要再抱着自己上,下意识地扭了下身,避了一避,“我真没大碍。有绳索扣腰,便就足够……” “闭口!”他叱了一句,语气不善。 姜含元静默了。 束慎徽再以藤索扣住自己的腰,和她连在一起,一臂缠紧藤索,另臂再牢牢抱住她,刀鞘叩击几下岩壁,声音上传,等在上面的人便齐齐发力,以一根砍伐下来的圆木充当临时绞索,缓缓收索,助力着他往上继续攀援。终于,他带着姜含元顺利登顶,两人被一道拉了上去。 他的体力消耗应当很大,上去后,一时间竟没法立刻起来,在地上趴了片刻,待喘息平稳了些,方起身,召人要了一壶水,喂她喝了几口,随即用刀割开自己和她身上的扣,低声道:“你失血过多,天也快黑了,寻个地方先过夜,处置下伤,休息一晚,明日再回。”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39 章(惊蛰夜。) 束慎徽将此行带出来的全部人手重新做了安排。刘向领一队人继续搜索炽舒, 陈伦领一队人就仍未灭的山火赶去下风口处,尽量做些隔离,阻止火势过度蔓延。他和剩下的十几人则在上风口处寻了一处适合过夜的地方, 扎了下来。 那日他派刘向入禁苑接人,一夜过去, 人还是没有寻到,他心中那不详的预兆变得愈发强烈, 实在坐不住,亲自带着人也赶了上去。当时虽然走得急,但他却有预感, 此行或许不可能很快便就归来, 外出必携的火种、干粮、伤药以及便帐等物,悉数皆备。 他们是在一处流动的洁净水源近旁落的脚。天已黑透了, 手下人很快支起过夜的帐篷。他抱姜含元进去, 放下后, 出去,旋即归来,已是将他的马鞍连同鞍袋一股脑儿都提了进来。他从袋里取出块镂金猩猩红的厚质锦幔, 铺展在地上那一堆用作寝铺的干草上,又将马鞍也搁上。返身再抱起她, 将人再次轻轻放坐在了幔上。 安置好她,他又取出药包,解了, 一面挑亮烛火, 一面睨她一眼, 见她坐在锦幔上,灯影里的那段腰肢, 仿佛出于习惯,依然挺得直楞楞的,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马鞍是叫你靠的,你靠上便是!” 姜含元垂了眼睫,慢慢地放软身子,人往后,稍稍靠了些上去。 外面此时备好热水送了过来。他拿布沾湿了。姜含元知这是要替她简单清洗皮肤以便辨认伤口上药,伸了手:“我自己来吧……”话说出口,听到声音沙哑,极是难听。 束慎徽淡淡道:“你靠着便是。”说罢将她左腿抱放平直。 姜含元慢慢地放下了手。 她全身的大小皮肉划伤目测不下十来处,前胸后背,皆都见血,伤口的污血早已凝固,黏住里外衣裳,其中最严重的伤处在左腿,自然先处理此处。 她自己先前从衣上撕扯下来的用来包扎止血的布片已与伤口紧紧黏连在了一处。他不敢强行撕扯,用布蘸着温水,一点点地慢慢软化。 虽然他的动作已放得极是轻柔,但将布料剥离的过程里,有时难免还是会牵到伤口,流出了新的血来。 “受不住便说一声,我再慢些。” 她始终一声不吭。倒是他,才揭了一半,额上便沁出些热意,忍不住出声提醒。 “殿下你还可以再快些的。不必担心我,我真的受得住。”她终于低低地发了一声,如是说道。 他何敢照她的话去做。继续凝神慢慢揭着残衣,终于全部揭开。他微吁了口气,紧接着检查这处位于腿侧的拉口。见长竟近尺,深有寸许,立刻进行处置。清洗了伤口,取来烈酒,正要浇上去,手一顿,先将方才那条湿巾折了,示意她张口。 姜含元知他意思,默默张嘴,衔住了他塞进的布。他这才往伤处浇酒。 一阵剧烈的灼痛传来,姜含元紧紧咬布,额上都沁出了些冷汗,却竟连一声闷哼也无。 他看她一眼。随即迅速替她敷药,再用药包内的干净布条裹扎好伤处,终于完毕。 他换了干净的水,接着为她处置身上剩余的伤处。先是额侧那处已凝血的撞伤,顺带替她也擦了把脸,拭去她面上落了一夜的尘灰。再擦过脖颈,指微微一顿,最后落到她衣襟的一侧,口里说,“我替你去衣了。”语气极是平淡寻常。 说出这话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没有看她,听到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方低眉瞥她一眼。 她的身子斜斜地靠在鞍背上,微微垂着颈项,惨白着一张脸,两排漆黑眼睫下覆,眼眸若半睁半闭。 或是方才处置那道伤口太过疼痛,强悍如她,此刻竟也露出了些憔悴无力之态。 也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他心中那本还残留着的几分来由本就莫名的恼意,忽然便就消散了。 他轻轻解了她的衣襟,连着内外几层一道从她肩上褪落,遇到伤口黏连之处,便如方才那样,慢慢软化后揭开,终于,他帮她将染满了血的污衣全部除去,露出一副裸,身。 展露在他眼前的这女子的半身,肌肤虽布了道道伤痕,甚至,几处又有鲜血在丝丝地外渗,但或许是灯色太过昏和,又如此卧于一片猩猩红的锦铺上,映得伤身竟也有些灼人眼光。 又或许……也是她此刻太过柔顺安静了,令束慎徽更是凭添几分不习惯的感觉。 纵然他方才在心中一再地告诉自己,他是她的夫,先前也不是没有过和她的亲密。何况,他也只是要替她敷伤罢了。此刻落了衣的她,就和他外面的那些手下人一样,完全没有什么区别。但当最后,真的如此面向着面,他动了一下的手,还是停顿住了。 想必她心里也是不愿自己碰触的。 他又想起了和她前两次的亲密经历。 第一次极是无趣。 第二次也极是无趣。 反正,各有各的无趣。 甚至最近的那次,比大婚之夜还要来得叫他不愿过多回想。想起来,他就懊悔得肠子都要断开了。 他若无其事挪开了目光,改落到放在近旁的那只药包上,用平平的声音说,“等下我再帮你后背上药吧。我先出去看看饭食如何了。你想必也饿了。”说罢走了出去,在棚外的夜色里静静站了片刻,估计她自己应当已敷好前胸的几处伤了,才又返入。 果然,他进,就见她已自己卧上锦幔,人趴于马鞍之上,长发也拨到肩侧,露出了裸背,在静静地等着他。 他靠过去,跪坐在旁,替她继续清理后背的创伤。现在大约是不用直面正睛和她相对,他的胆色恢复了,一边替她上着药,一边视线扫过身畔裸背。 虽然此前和她已有过那样的经历了,但实话说,他并未有机会细看她身子如何。此刻打量了一眼。 她腰身窄细,但和普通女子那种犹如扶风弱枝般的纤细完全不同,大约是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腰身是圆而细的,充满弹性的力量。背线如流水般漂亮,脊的中间,更有一道深深的脊沟,自肩胛中间,一路下去,最后消失在了堆于腰下的衣裳里。灯色从侧旁照来,深沟随她此刻趴卧的体态,化作了一道微微弓起的暗影,意外得充满诱惑,让人有种想沿它的沟路一路抚触下去的念头…… “殿下你可以快些的。我当真不痛。” 应是觉他手速有些缓了下来,方才一直趴着没动仿佛睡过去的她忽然出声,又提醒一句。 束慎徽一凛,骤然回神,不禁暗愧。 他若无其事地唔了一声,随即专心,加快动作。 快替她敷完药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落于她背上的那道长长的旧伤上,忍了几忍,终还是忍不住,状若随口地问:“这背上的旧伤,是如何来的?” 他问完,看她。见她趴着没动,片刻后,才听到从那乌鸦鸦的发丝堆里钻出来一缕声音,“……就是从前战事里不慎……不值一提。” 他听她言语含糊,显然是不想说,不禁再次后悔自己多话,方才竟没能忍住。面上却哂然道,“不想说便罢!我也就随口一问!”不再提了,将她背上的全部伤处都裹好,最后将一件干净衣裳披她身上遮肌,扶她肩臂,助着坐起身后,再出去,取来饭食,说:“你吃了便睡吧。我出去,不扰你了。” 姜含元看着他卷起药袋,迈步要出,迟疑了下,朝着前方背影叫了一句:“殿下!” 束慎徽停步,转头望了回来。 姜含元道:“你方才问的背伤,是在三年前的青木原一战里落下的。当时杨虎投军不久,只顾冲杀,落单遭了围攻,我帮他解围,后背不防,便就吃了一刀。早就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他停在原地,看了她片刻,“是那个祖上曾是安武郡公的杨家杨虎吗?” 他记得张宝对他说过,大婚次日她外出,第一家去的,便是杨家。 姜含元颔首:“正是。七郎勇猛过人,热血纯良。如今他已是我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她唤杨虎为七郎,全然顺口而出,可见平日便是如此。束慎徽耳中,仿佛微有刺感。 他收了目,点头,“你休息吧。”说完再要走,却听她又道,“若只这一处棚盖,你事毕,回来休息便是。不必为了避我,露宿在外。” 束慎徽走了出去。 下半夜,于山火是幸事,老天下起了雨。而于露宿的诸人,虽有帐能遮身,却也是个苦夜。好在雨下了一阵,便就收得细细绵绵。陈伦这时也回了,见他还没歇,寻来复命,道下风口再过去几里,也是一道宽峡,天然阻火,加上今夜落雨,山火应当将熄,不至于过度漫开。 束慎徽颔首,叫他休息。 已是连日未曾好好合眼,陈伦此刻也确实十分疲乏了,应是,正要退下,束慎徽忽然叫住了他,“子静!” 陈伦停步。 “昨日对你动粗,你勿见怪。是我不好。”束慎徽望着他,含笑说道。 陈伦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也笑道,“殿下切勿如此!陈伦岂敢。我也明白,殿下是担忧王妃过甚。” “你不怪便好。去吧。” 陈伦去了,束慎徽在外又立了片刻,终于回到帐中。 帐幕是防雨的油布制的,倒没漏水,里头依旧干燥。只是夜深,体感寒凉。他入内时,残灯将尽。借着微弱的照明,他看见她盖着毡被,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半张脸藏在暗影里,身下的那张猩红锦上,凌乱散着她的长发。她是侧卧的,给他留了半爿的位置。 束慎徽靠近,脱下外衣,轻轻加盖在她身上。指不小心碰了下她的面颊。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上次想从枕上拿开她的头发结果她立刻醒来的尴尬一幕,知她睡觉极是警醒,立刻,那手就顿住。 再看她一眼,知是自己多虑。 她失血过多,人应当太过疲倦了,此刻睡得极深,半点也未觉察,一动不动,沉沉未觉。 他慢慢地收回手,目光落到身畔这女子的睡颜之上,看了片刻。眼前忽然暗了。灯火燃尽,灭了。 他再坐片刻,缓缓地,最后自己也躺了下去,闭上了眼。 或许是天性,当然,也或许是他的出身使然,令他没有试过得不到所想的苦,所以从小到大,他一向是无欲无求。他能享受这世上最为奢贵的荣华,也能布衣铁剑,露宿荒野。除了他立下的那个志愿,他更从未执着地想要得到过什么,无论是人、东西,或者是某种欲,念的满足。 除了仙泉宫的那一夜。 那夜过后,他曾于夜深独处之时,再三|反省,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那个晚上,他是真的醉了。 是醉得厉害,才会对她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念,说出没醉的蠢话,继而做下那样的蠢事。最后,非但不能征服或者证明些什么,反而愈发自取其辱——当然了,那夜除了他醉酒,也必然是和前夜的他的公主阿姊和驸马脱不了干系。倘若没有他们弄出来的那回事在先,惹他那个下半夜没法入眠,他或也不至于会到那样的想要求欢的地步。那夜之后,他便暗誓,往后绝不会再醉酒了。 而到了今夜,他更是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后怕。白天下了谷地,寻不到她,他一度以为她没了,在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他本是筋疲力尽了,只觉呼吸也变得困难万分。直到他听到了那声鹿哨,叫他在那瞬间,竟然仿佛又复活了过来。 真的,倘若万一她有个闪失,他如何去向姜祖望交待? 万幸。万幸她没出大事,此刻人便安眠在他身畔。 他谋划娶她,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取绝对的忠诚吗? 这样的一个女子,为了不落入狄人之手,纵身竟跃下悬崖,如果她和她的大将军父亲都还不能令他信任,那么这个大魏朝里,他还有谁人可以信任? 细微的落雨声在头顶上沙沙地响,他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耳畔女子发出的轻微的呼吸之声。忽然,远处的天际传来了一阵闷雷之声。或是今年的惊蛰雷到了。 他感到她的身子动了一动。立刻朝她靠过去些,伸臂,再将她的身子轻轻搂住。感到她睡得又平稳了,也未再放开。失血过多的人容易发冷。他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多一些暖。 这个惊蛰的夜里,在他最后终于朦胧入睡之前,他在心里,再一次地正色告诫了自己,下回千万勿要再醉酒。醉酒会误大事。 姜含元睡得极深,一次都没醒来,也无梦,只觉暖烘烘甚是舒适。当睡醒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瞬间有片刻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很快,她完全醒了,身上的痛,让她记起了全部的事情。 她转过头,身边没有人。耳边也静悄悄的。 不知是什么时辰,但凭帐内的光线来判断,应该是第二天,很迟了。 她略微地吃力地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低头又见他的衣裳也还盖在自己身上。坐片刻,正想起身出去看下,忽然,有人掀帘,悄悄探头入内。 “王妃你醒了?” 张宝和她四目相对,脸上露出了喜色,脑袋又哧溜一下迅速消失,接着,听他喊道:“庄嬷嬷,王妃醒了!” 很快,伴着脚步声,姜含元看见庄氏带着两个侍女进来,见她坐着,立刻抢上来,一把扶住她。 “王妃你莫自己动。我来服侍。” 她笑着说道。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0 章(心结已解。...) 也是这个时候, 姜含元才知道,此刻并不是她以为的次日。 自己这一觉,竟然足足睡了两天, 这已经是隔日的白天了! 庄氏使侍女扶她靠坐好身子,一边仔细为她换衣, 避免碰触到她的伤处,一边笑着解释, “殿下入禁苑时,便叮嘱我带几个人还有太医也在后面跟着,以备有需。我带了人就等在禁苑边上, 昨日方来这里的。王妃你睡得很沉, 一直未醒,殿下本有些担心, 好在王妃并无体热, 太医讲, 应是王妃过度体乏所致,殿下便也不敢强行唤醒你,这两日他就在这里, 寸步不离亲自守着,就等王妃睡饱了自己醒来……” 姜含元大是惊诧, 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竟睡得这么久。难怪初醒之时,脑里有段短暂的茫然和空白。 想到因为自己,竟叫那么多人滞留空等了两天, 她的第一反应极是过意不去, 下意识一跃而起, 不但腿软如绵,还牵到了伤, 吃痛,人晃了一下,侍女赶忙扶她。 这时帐口一亮,有人进了,她抬眼。是束慎徽。 他快步上来,伸出双手,稳稳托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王妃你醒了?你感觉如何?莫乱动,坐回去!” 侍女见他来了,各自放手。姜含元被他扶着,慢慢又坐了下去,再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见他望着自己,神色关切。她定了定神,说,“没想到我竟睡了这么久,叫你们好等。我很好,这就可以走了……” 她正说着,冷不防见他弯了腰,抬起一臂,朝自己的面门直探而来,接着,一只触感温绵的手便轻轻落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 姜含元呼吸为之一滞,话戛然而断。 探过她的体温,他收手,显得很是满意,也仿佛有些惊奇,又打量她一脸,微笑点头,“不急,慢慢来。正好前几日都没睡好觉,托你的福,叫他们得以再整休了一日。好事。”说完直起身,转向庄氏,“王妃应当饿了,嬷嬷你服侍她用些吃食,煎上一盏热茶,茶里添些酥乳和盐。她睡了这么久才醒,一时也勿进食过多,少量多餐,叫王妃慢慢恢复精神。 ” 庄氏道记下,他便出去。姜含元穿衣梳头洗漱完毕,也吃了他方才说的茶,随后一名太医进来,替她换了腿伤的药。全部整理完毕,张宝领着两名侍卫抬只坐舆进来,搀她上去坐稳,抬出来。 附近山火已灭,呼吸里虽然还能闻到些残余的淡淡烟火轻微,但外面却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日光洒落,微风拂面,耳边鸟声啁啾不绝。姜含元只觉精神一振。此刻再回想前几日那绝境里的经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快要拔营上路。姜含元看见陈伦领着人正在附近收拾,忙忙碌碌,很快,走过来含笑恭敬地向她见礼,唤她王妃。姜含元叫他自忙去,下意识又看眼四周,看见了束慎徽。他正在另头一处人少的地方,正和刘向说着话。她便收了目光,静静等待出发。 刘向领人搜遍谷底,又沿着暗河下去了几十里地,直到水流彻底地隐没入了地下,始终不得炽舒下落,也没再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线索。人是从自己手里失了的,他带着细犬,将手下人分班轮次,自己则几乎日以继夜不眠不休,一直没有放弃搜索。今日是收到摄政王的召唤方赶了回来。束慎徽问了几句情况,目光从那座过了火的焦山转向附近因前夜下雨而骤然涨水的溪流,道:“收队吧。这里太大了,地势又多变化,深山老林,沟壑万千,你们人手有限,再搜下去,应也无果。” “请殿下容卑职再从京中调些人手来!”刘向恳求。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他死了便就死了,若还没死,以此人的应变,等人手再到,料也是空山一座了。罢了,不如在北去路口设卡,看是否有所收获吧。” 刘向只得承命。束慎徽这边吩咐完,转脸向着宿营的方向望了一眼,回来,走到了姜含元的面前。庄嬷嬷正拿了张织裘夹缬毯来,他接了,亲手盖在她的腿上,仔细压了压边角,最后吩咐抬舆人,“走吧。走得慢些,小心颠到王妃。” 其实若照姜含元自己来,这种皮肉外伤而已,饱睡两天,又吃了东西,自觉体力已是大好,她能吃得住骑马,只要不是过快便可。如此回程也能紧些。但他这般郑重其事,她也不知他是真的向来做事如此谨细周致,还是刻意为了弥补,替她压惊,讨她的好,又或者,就是为了做给人看的。想来自己便是提出骑马,他也不会答应的。想了想,也就不和他多话,由他安排了。 便如此,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第一天走了不过二三十里路,当晚扎营。他睡在姜含元的身畔,和她同眠一被,安稳到了天亮。 次日,稍快,但也不过是三四十里,连大队行军日走五十里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姜含元不是被人抬着,就是躺着,周围时刻有好几双眼盯着,动一下就有人要来扶。什么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姜含元真正是体会到了。她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要自己来,庄氏和侍女就说是殿下的吩咐。幸好当天,离宫那边收到消息来接的一队人马终于赶到,相向遇到,带来了一辆马车。姜含元改而被安排躺进了铺得上下足有七八层厚的马车里,速度这才加快了些,几天后,于这一日的夜间,回到仙泉宫。 马车驱到宫门前的阶墀之前,进不去了,停下。姜含元抬手,自己稍稍扶着车壁,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车门已被人打开,他出现在了眼前,伸手过来扶她,握住她那只手心里也还裹着伤的手,轻轻牵了下她,随即,众目睽睽里,在周遭各种或错愕或惊奇的或艳羡的目光里,只见摄政王顺势将王妃整个人抱下了马车,抱着入内,身后跟着张宝等一大串的人,最后径直入了前些天王妃住的寝殿。 一番忙碌安置过后,室内终于只剩下二人。姜含元靠坐在榻,他亲手往一只炉里调弄熏香,试着香浓,助眠的一股郁金香的气息随着火炙,缓缓从炉身的镂口里喷吐出来,游走,散布在了寝殿的每一处角落。 “前几日路上你应当也没休息好,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便回王府,如何?” 他边说,边走了过来,竟亲自蹲下,伸手,应是要替她除鞋。 姜含元缩脚,避开他手,“明日回去,本就是我的想法。照殿下安排的便是……” 出过这样的意外,莫说是他不敢再放自己一个人在此,便是她自己,也没那个大脸了。悉数照他说的做就是。算着时日,三月之期,头月也将将就要过了。 “跟前也无人了,殿下不必如此。”她略一迟疑,接着,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停了手,抬眉看向她,目光瞬间仿佛带了一丝锐芒,“你是看不起我?时时刻刻拿捏作态,便如脸上覆有假面?”语气竟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姜含元一怔,实在没想到因自己那一句话,他竟被冒犯至此地步,忙道,“你莫误会,我岂敢看不起殿下,更不敢冒犯。以殿下之位,一言一行,岂能由心,更不是我能妄论是非的。我方才的意思,只是……” 她本就是口拙少言之人,顿住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讲。 他再看她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目光中的那一抹尖锐锋芒消失,重归温和,也没起身,只顺势坐到了她脚旁一张搁脚的地墩之上,背靠于榻沿,一腿弓膝,膝上松松搁了他方才要替她脱鞋的那只手,另腿则尽情地展直出去,状若小憩。 他沉静了下去,姜含元也就不再开口,便如此,她高坐于榻沿,他矮傍着她腿。香炉的镂口里,不绝地静静吐着缕缕淡烟。 片刻后,她忽然听他说,“我少年之时,常常出宫外游,曾在一间伎坊观看几名假面贱优以吞吐火技狎客。他们的面具,有笑,也有鬼怖,浓墨重彩,栩栩如生。不知为何,那日一名笑脸贱优吐火失误,竟烧到了他对面之人,火团迅速布满全身,后来虽被扑灭,但那人也是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那二人平日关系应当亲厚。我看见那肇事人扑到了伙伴身边,痛哭不已,然他却忘摘假面。他一边笑脸,一边悲泣不停,情状之诡异,难以形容。我本常去那里消遣,那回之后,我便一次也没再去过了……” 他微微仰面,对上姜含元俯视下来的目光,一笑,笑意里似带了几分自嘲,“方才你说得也是。假面久了,人便习以为常,容易分不清是真或是假。如我少年时见的那名笑脸贱优,悲泣之时,也忘记摘下笑面。” “殿下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违心勉强之举。”姜含元终于说出了方才她想说的话。 他和她再对望片刻,起初不言,只收了腿,从地上起身,向着她再次伸出那手,方道,“不过,我也确实是想为你多尽几分心力的。你是将军,将来战场如何,非我能掌,但你如今是我迎娶过来的王妃,有任何不测,便是我之大过。这回令你遭遇如此惊险,是我无能,我极是对不住你。” 姜含元终于还是没再避开了。 他若觉得如此对她,能令他多几分心安,那便由他了。 他替她除了鞋,抱起她的伤腿,轻轻放上榻,令她靠下去,随即道,“你好好休息。出来多日了,朝中有些事积着,送来了这里,我去书房处置下,早,我便回,若是太晚,我便在那边歇了。” 他走了出去。 过去的这几天,姜含元几乎脚不沾地,没日没夜,醒了睡睡了醒而已,此刻依然精神,一时也睡不着。闭目假寐,脑海里一会儿思他方才自嘲的那一番话,一会儿想起前几日归来途中张宝在她面前说的另些话,道那日摄政王怕她不测,不顾陈伦劝阻,执意亲自一趟趟地下水寻她……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深夜了,当睡意终于朦胧微微袭来之时,忽然,姜含元记起了一件事。 她带来这里的碑帖和她前些天的习字,好像还在书房里!记得是临出游的前夜,她写完收了,随手搁在了案旁的一尊置架之上。 姜含元睡意全无,后悔怎当时没有收好。踌躇了片刻,决定过去看看。他没发现最好,寻个由头,悄悄带出来。若是已被他看见了……那就再论。 姜含元立刻下榻,双脚落地,试了试痛感,已无大碍,披衣系带,开门出去。两处不远,仅以一道雨廊相隔,几步便到。 这间用作藏书的殿室牖窗里此刻依然透着灯色,门虚掩着。知他还在做事,姜含元便轻轻叩了叩门,稍顷,听到里面传出隐隐回应之声,“进。” 她推开了虚掩的殿门,看见本应是在侍夜的张宝坐在外殿的一张便榻上,人倾倒在了角落里,歪着头流着口涎,睡得死死,自己进去,他都分毫没有觉察。 她经过张宝身前,慢慢入内。书案面向南窗而设,他背对着她,伏案而坐,提笔正在写着什么。案前那架银灯大檠烛火通明,他的背影全神贯注。 姜含元看了眼置物架,看见碑帖习字一卷还在原位,他应当没有发现,松了口气,说,“前两日睡得太多,晚上我睡不着,过来寻一册书消遣。取了便走,不打扰殿下。” 他停笔,转头,看一眼她的伤腿,说,“你去瞧吧。” 姜含元走到架前,看了看,随意取了一卷,随即伸手,去拿碑帖习字,忽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又起来了,“你想习字?” 姜含元手一顿。转头看他。见他没有看自己,依然低着头,执笔,在一道不知为何的文书上写着些类似批注的东西。心里明白了。必是叫他过目了。 罢了,看见就看见,也是无妨。 她索性大大方方抽了出来,说,“先前从王府那里带来的,闲暇临帖,当做打发时间。我就不扰殿下了。不早,殿下这边也早些休息。” 她说完要走,却见他运笔如飞,似是加快写完最后一点东西,随即投了笔,说,“稍等。” 他吹了吹墨,合了本子,起身朝她走来,将她另手拿着的那卷用作掩护的书给抽了出来,放回到架上,道,“回去就睡吧,还看什么书。走吧,我事情好了,也回了。” 姜含元知他是看破了自己的掩饰,便一言不发。他再瞧了瞧她另手拿的碑帖和习字,微笑道,“不是故意要翻你东西。是取物之时,无意看见。” 姜含元也回以微笑:“无妨。” “你若真觉这字还能勉强入眼,我可以教你。”他继续说道。 姜含元起初没有完全会意,抬目,对上他那一双望着自己的淡淡闪着笑意的眼,忽然顿悟。 没有想到,她用来临字的碑帖竟然就是出自他手。再想到自己方才的遮掩,尽数落入他目,心里未免便对自己生出了几分羞耻和懊恼之感。 “这碑文好像是我十六岁时为一开国之臣写的。这么多年,早就忘记,没想到又看见。字法全在一个功夫。像我这几年,疏于练习,功夫荒废,再叫我写,我也是写不出当年的感觉。” 他的语气状若闲聊。 姜含元本也是心胸开阔之人,那缕暗臊懊丧之感,很快便也就消散了。 “殿下你日理万机,不敢占用殿下时间。我慢慢临这碑帖也是一样,若有领悟不到之处,我再向殿下请教。” 他点头:“也好。” 姜含元顿了一顿,又道,“殿下你那日为了寻我,还曾冒险不顾劝阻多次下水。我须向你再道谢。我也要叫殿下你知道,往后我必会加倍小心,绝不敢再叫殿下因我而如此涉险。” 他一怔,目光瞥了眼外殿,微微蹙了蹙眉,“可是张宝告到你这里的?就他多话!” 姜含元还没开口,那在外间睡歪了的张宝的耳中飘入发着自己名字的声,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擦了把口水,从榻上翻滚而下,快步入内,“殿下何事?奴婢听用——”抬起头,看见姜含元也在,擦了擦眼睛,见没看错,忙又叫王妃,躬身向她行礼。 姜含元忽然隐隐生出一丝想笑的感觉,立刻压下。 束慎徽却是神色不悦,叱道,“蠢材!除了话多,就知道睡!” 张宝这下彻底醒了,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话多,还好睡!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束慎徽丢下小侍,扶着姜含元出来,回了寝殿。两人一道歇下。 帐落,光线昏冥,姜含元闭目,静心等待入眠。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听到枕畔的男子开声说,“本是想回到王府后,等你精神好了些,我再说的。” 姜含元睁眼,转头看他。他仰卧着,依然闭目,继续道,“我须得为那夜之事向你赔罪。” 他也睁眼,转脸向她,二人便在这昏冥夜光里的枕上,四目相对。 姜含元明白了他的所指,登时想起那夜他和自己的纠缠,不欢而散。本是再也不愿多想了。没想到此刻他竟自己又主动提及。她心仿佛被什么忽然给捏了一下,心跳仿佛也随之顿了一顿。 “殿下不必……” “需要的。”他打断了她,“过后酒醒,我便就懊悔了。你放心,往后再不会有!” 她闭口,不再说话,只看着枕畔的男子。 他望着自己的眼里,神色极是诚挚。她体会到了他所言的懊悔的心情。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和她长久的对望。稍顷,便转头回去,闭了目,继续说道,“你与令尊皆是可信之人,大将军更是魏朝砥柱。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知你们还有你们麾下的将士,无不盼望朝廷早日出兵北伐。我也已为此准备了多年。我可承诺,最快,只要今岁南方秋粮能够完足入库,明年春,便是动员发兵之始。” “我曾言我将带你南下见我母妃。其实除了家事,我亦想借机南巡,督促南方几个重要州郡的今岁春播。江北各地粮食出产,若能做到收发平衡,养活人口,便就算是丰年了。南方鱼米之地,历来才是军粮储备大头。如今库中备战的粮草,数仍不足,故南方今季秋收,至关重要!便是没有你的事,我本也是要尽快南巡一趟。” 姜含元望着他侧颜,听着他和自己说话。 “ 我知你日夜盼着回去,如今时令入春,我又何尝不是想早些成行南下,奈何还有一事——” 他再次睁眸,转向姜含元,“很快便是今年的长安六军春赛。这倒罢了,我在不在无妨,是今年春赛,将有大赫八部联盟首领率部前来朝贡觐见。他们已在路上,不日入京。我今夜在看的文书,便是沿途州郡送来的邸报,还有礼部拟的接待要务。” “大赫西接北狄,南与我大魏接壤,八部联盟实力不弱,如今他和北狄交恶,便有意与我大魏结盟。若能成,则将来对我北伐之战,不言助力,至少,省去了后顾之忧。” “王妃,这趟回去后,你再安心过些天,此事完毕,我便立刻携你南下,待母妃见过了你面,我继续巡阅,你自回归雁门,如何?” 姜含元和他又对望了片刻,从枕上缓缓起身,跪坐于榻,向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郑重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我代父亲还有将士,谢过殿下多年苦心筹谋。殿下你只管去行,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他没起身,依然卧着,只伸了一臂过来,将她轻轻地压回在了枕上。 “你不怪我阻你北归便好。你我本是夫妇,何必如此见外,竟于榻上向我行礼。若是叫外人知道,岂非笑落人齿?” 他道。心情看着不错。语气甚至有了几分调侃的意思。 实话说,摄政王此刻的心情确实是不错的。 终于向她说了那夜过后便酝酿在腹的这一番话,他觉得自己从那一夜的阴影里完全地走了出来。他也和他娶的王妃达成了彼此的信任。 联姻的效果,出奇得好,远胜他当初的期望。当然,除了他精诚所至,和姜家之女本身深识大体,也不无关系。 心结已解。 往后,他再无须多费心思去想该当如何和他的王妃处好关系。他只需和她相敬如宾,如此刻这般,和谐共处下去,等待北伐那日的到来。 “子夜了,怪我又扰你休息。你快睡吧。” 他体贴地为王妃搡了搡被角。 姜含元朝这男子笑了笑,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再无别话。次日,姜含元清早起身,随束慎徽回到了长安。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1 章(本王便就应了。...) 如此一桩意外, 内情对外自然不会公布。但摄政王数日前带着大队人马匆忙出长安入禁苑的举动却是瞒不了人的,必会惹出诸多猜疑。他在临行前将朝政交托给贤王和中书令方清等人时做了简单交待,道是王妃在禁苑游猎之时不慎出了点意外, 暂时失去联系。 人人都知禁苑地大,若非天子率众驾临狩猎, 平日好些地方是看不到人的,不禁全都为王妃捏一把汗。幸好这日终于等到了摄政王夫妇的平安归来, 众人舒气之余,又听闻王妃略有受伤,自然纷纷表示关心。贤王老王妃永泰公主这些人是亲自上门探望, 宫中的敦懿太妃和兰太后等人打发了人来。剩下那些没有如此脸面或者交情的, 则纷纷拜送信帖。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妃养伤, 摄政王则继续忙于朝事。转眼月底又临, 这一日, 大赫八部首领带着人马如约而至,终于抵达长安。 大赫位于魏国的东北方向,赫王名萧焽, 此行远道而来,领了众多随众、官员和各部勇士, 除此,还带来了宝马良驹、灵芝老参、珍贵毛皮、珍禽异兽等重礼。 贤王领鸿胪和礼部官员,代表大魏皇帝及摄政王出城相迎, 以表重视。一行人入城, 长安民众夹道翘首争相观望, 只见队伍浩浩荡荡,旌旆招展, 当先的大赫王萧焽,紫面短须,身材魁梧,随行勇士无不彪悍,一众皆是服饰鲜明,场面蔚为大观,纷纷称赞。 大赫来的一行贵宾被安置入住在了鸿胪会馆,略作整休过后,当夜,少帝和摄政王赐宴万象宫,为萧焽一行人接风洗尘,诸多的王公和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参宴。宫内,燃点起巨杵般的鲛烛,光亮如若白昼,四根三人合围通天盘龙金柱和柱后持戟仪卫身上的金甲相互辉映,金光耀目。 大赫王呈上贡礼,少帝纳下,回以锦绣缎帛以及金银等诸多厚赐。宫宴极尽铺排,山珍海味,美酒佳馔。 正宾主尽欢,大赫王红着一张醉面,从位上起了身,举起金爵,朝陪坐在上方少帝侧位上的摄政王敬酒。 摄政王饮了。大赫王趁着半醺的酒兴,又道,“小王久闻上朝阜盛,人才杰俊,今日率众亲自到来,亲眼目睹,果然不欺我也!小王更是久仰摄政大王之名,今夜相见,风采过人,小王一酬心愿。” “小王有一女,名唤琳花,这回也随小王同来上朝。怕她不知礼仪惹陛下和摄政大王笑话,今夜没有带来赴宴。小女和摄政大王年貌正好相当,为表小王此番诚意,也为将来的稳固着想,小王愿将女儿许大王服侍,让她做个侧妃,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 大赫王本就声若洪钟,又喝了酒,这一番话说出来,人人入耳,万象殿里陪宴着的王侯大臣全都停了杯,杂声戛然消止。 几百只眼睛,齐齐投向摄政王。 礼部一众之人更是紧张,又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鄙夷。 大赫果然蛮夷,丝毫不知礼节,如此之事,既有了打算,事先接待当中竟丝毫不加知会,现在贸然当众开口。 虽说不算是坏事,但万一若是有个不妥,事后,他们这些人怕都要逃不过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不过,礼部之人其实也是误解了。大赫王这回带着女儿来,是她执意要求同行的,说想增长见识,大赫王宠女,拗不过,答应了。他本无联姻之念。他之前听闻,如今的大魏皇帝是个嘴边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儿,朝政由他叔父执掌。大赫王便先入为主,以为摄政王应当年岁不小,或与自己相当,也就没想着将人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他却没有想到,对方原来是个青年男子。今夜酒过三巡,看着座上之人,华服玉带,仪容出众,风度翩翩,忽然想到女儿,顿时生出联姻之念,念头一上来,趁着酒意,当场就提了出来。 座上的少帝束戬,正襟危坐。晚上除了必要的开口,他就听着身旁下手位上的三皇叔和人应对谈笑。 一个晚上了,只见三皇叔面上丝毫不见倦怠之色,左右应对,风范过人。束戬佩服之余,心下只觉无趣至极,只盼宴席快些结束才好。方才,这大赫王又敬酒,忽然,提到了他的女儿。 束戬通读诸史,知道这种情景之下,只要提到女儿,十有八九,就是要嫁。像这种顺势的联姻,实是司空见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心中立刻慌张了起来,唯恐这个赫王将主意打到自己的头上,想让自己立他女儿做个妃子什么的。他可半点兴趣也无。当即垂目,极力做出严肃之态。 万幸,大赫王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他三皇叔的头上。他心里一松,立刻转头瞄了过去。 束慎徽面容始终含笑,听完,缓缓放下手中之杯,说,“多谢赫王厚爱。赫王心意,本王领了。只是本王已立王妃,侧妃之位,未免委屈王女。王女身为雪原明珠,终身大事,理当从长计较。” 束戬听明白了,三皇叔是不想纳这侧妃。没想到大赫王却没听明白,反而十分高兴,哈哈大笑了起来,“多谢摄政大王赞誉!原来大王也知我女琳花有雪原明珠之号?实在是不敢当!小女别的长处没有,但论貌美和温柔,非小王自夸,也算是百里挑一的。” 他口中说着不敢当,表情却有几分得意,又道,“至于王妃之位,大王过虑了。本王绝非不自量力之人,不敢肖想,琳花身份不够,愿以侧妃之位,侍大王左右。婚姻若成,锦上添花,本王这趟回去,也算是给了八部一个交待!” 实话说,以婚姻来稳固双边关系,是自古以来的惯常操作。摄政王先前立姜祖望之女为妃,便就是个现成的范例。 今夜大赫王诚意十足,话也说到了这个地步,摄政王这边若再推拒,未免如同当众落人之脸。 万象殿内鸦雀无声,身为瞩目焦点的摄政王端坐在位,双目望向满面期待的大赫王,继续笑道:“两国风俗有所不同。赫王是个爽快人,我极是敬重。但依我大魏礼仪,此事若这般草率成就,如同是对赫王和八部的不敬。赫王心意,本王知悉。此事,待本王安排周全了,再与大王细议如何?” 大赫王入长安前,也知道中原人讲究礼仪,莫说祭祀婚嫁之类,便是日常行走坐卧,甚至是饮酒吃饭,也是各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今夜虽对摄政王的这个回应不是特别满意,觉得未免温吞了些,但好像也说不出哪里不好,于是再次举杯:“也好!小王一片诚意,那就等着摄政王的安排!” 束慎徽亦是举杯,遥敬过后,一口饮下。 这小意外过去,宫宴继续,宴毕,大赫王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去会馆歇下。束慎徽也回了王府。 他回得很迟。是下半夜。街上已响过子时更漏。 往常若是这么晚,他是不会回来的,直接宿于宫中。而且,大约是这几天为了大赫王的事,他太过忙碌,他也已连着三个晚上没回王府了。 姜含元自然已睡下。他上了床,呼吸里闻出酒气。 姜含元知今夜宫中设宴,为白天到来的大赫王一行人接风。和往日一样,他没开口,她便也闭目,继续只作睡过去。 但在他躺下后,她却觉得他今晚,仿佛不似先前那样安稳了。 先前,从那夜二人长谈交心过后,他们的相处,与婚后刚开始那段时日的磕磕碰碰,已是大不相同。当然,不是亲密,而是和和气气,彼此再无龃龉 。 他循着一向的习惯,逢大朝会或是当日事太多,便夜宿文林阁。回到王府,她若已闭眼,他也不会扰她。 姜含元觉得他三天前回来的那个夜晚,睡得还是安稳的。不像今夜,本就过于迟了,他还好像有了心事,在枕上翻了几回身。许久,也未听到他发出入睡的呼吸之声。 她已和这个隔三差五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子渐渐熟悉了起来。现在不用睁眼,她基本就能从他的呼吸声里分辨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若醒着,呼吸声极是轻微,几乎听不大到。倒是他入睡后,反而变得重了些。 那种均匀而绵长的气息之声,听得多了,莫名令她感到舒适。她会在听到枕畔的他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后,自己也很快就睡过去。 他还是醒着。 她悄然睁眼。看见他闭着目。 她迟疑了数回,终还是没有开口发问。 那夜谈心过后,她和他的关系最近虽然好了,但也远未到可以彼此探问心事的地步。 他们只是两个有着相同心愿的人而已。所有的言行和彼此的对待,都不过是围绕着这个心愿的展开。 也是因为这个心愿,他们才睡到了一张床榻之上。 姜含元不想令他觉得自己多事。如果他自己想和她说,那么他自然会开口的。就像那日,他会和她讲他少年时令他印象深刻的那段外出的经历。 她终于压下了想发问的念头,悄然也转了个身,决定睡去。 片刻后,束慎徽缓缓睁眼,转脸,目光停在枕畔人那向着自己的后脑勺上。 明早,不,应该是今日大早,大赫王上朝拜会少帝,过后还有面议,详说附盟之事。 已经这么晚了,加上他昨晚不得已又饮了不少的酒,人也微醺,本是没打算回的,人都在文林阁里歇下去了,最后却又重新起了身,出宫回到王府。 他并没指望她深夜出迎自己。毕竟,当初娶她,他也不是为了娶个能服侍陪伴的王妃。 但此刻,睡在一个帐中,他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她却竟分毫无觉,对他不闻不问。 也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如果真睡着了,勉强作罢。如果是醒着,是不是嫌他打扰到她,最后竟还背过身去,只顾她自己去睡觉? 束慎徽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气闷。又后悔自己晚上怎的又折腾一番,出宫回来。本就不该回的。 照他早几年前的性子,遭这般冷落,他早就起身又走了。何至于看人脸色。只是现在…… 今非昔比,他何来的脾气,能发到他自己谋划娶来的这个他惹不起的姜家女儿的身上? 罢了,五更就要走,也没几多时辰了。还是睡了,补足些明日的精神。 心里这么想,但他心里的那股火气却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大。束慎徽盯着她散着长发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令她挂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但他实在忍不住。 三天前,他终于收到一则消息。 不是和家国相关的重要之事,完全是件微不足道的私事。 他此前派去云落城的人传回了消息,给他带来更多的关于那个名叫无生的人的讯息。 婚前,贤王含糊其辞提了一下,还尽力在他面前替姜女和那和尚开脱。上回和她亲热,最后他颇觉凝涩,或许也可以据此排除和尚是她面首的说法。 但这又如何?证明她和那个和尚还没做到那一步吗? 反正现在,他是完全可以肯定,他的王妃,和那名叫无生的年轻和尚,二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据收到的消息,当时迎亲使者到达雁门,王妃人却在云落城里。她出发的前夜,就是在那和尚的石窟中渡过的。有城民在黄昏时遇到她出城去寻和尚,随后一夜没回。是第二天的早上,她才现身离去。 她和那个和尚,那夜到底都做了什么,竟过了整整一夜? 可别说她是在听和尚念经。怎么可能。 和尚容貌英俊,精通佛法,如今人还是独居在石窟里,一边替人治病,一边译着经文。 束慎徽很难形容三天前他刚收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愉快自然是不可能的。嫉妒?不满? 也不可能。他娶她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和尚的存在。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当时的心情或是决定。如今才短短不过数月,他怎可能小气至此地步。并且,他之所以在婚后不久就发人去打探详情,当然也不可能是出于别的任何原因。 唯一的原因,就是出于维护婚姻而考虑的。 她是不久就要回雁门的。 从前如何,真的无妨,但如今,既成了他的王妃,再回去,便断不能再和和尚继续往来。即便藕断丝连,也是不被允许。否则,倘若事情在长安流传开来,叫他颜面何存?他如何再在臣下面前保持他身为摄政王而该有的威信? 束慎徽盯着她那头散在颈后的乌发,闭目。 五更不到,他沉默地起了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 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姜含元身上的伤,那些浅的,已是痊愈,伤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行走早已无碍。 之前被盯着,躺了那么久,这些天重得自由,她自然也恢复了自己从前在军营里的早起习惯。跟着他一道起了身。等他走了,她便就去小校场练功了。 她梳洗穿衣,向来简单,不像他,衣物便要里外穿个三四层,还需系带、冕冠、着靴。尤其今日这种日子,朝服更是隆重。 张宝知摄政王为人端重,绝不似长安朱门里的那些男主人,平日惯拿调弄婢女当家常便饭。他平常沐浴或是穿衣带帽,向来是由爹爹和自己服侍的。昨夜他是深夜临时又起身出的宫,他爹爹年老,就被摄政王留了,叫不必再跟出来,今早便只剩张宝一人。庄氏去看餐食了,跟前还有几名侍女。 张宝一边替摄政王穿衣,一边望了眼王妃。她早已梳洗完毕,却坐在一旁,分毫没有想过来的意思。张宝知她向来不服侍摄政王这种事的,怕自己一人耽误时辰,只好叫侍女过来助穿。 侍女伸手去取外衣,摄政王忽然说:“出去。” 张宝以为他让侍女出去,急忙叫人出。不料他又道:“你也出去。” 张宝觉他这几日喜怒不定。昨夜万象宫宴会过后,人都卧下去了,又忽然起身回王府。不过就两个时辰,此刻又要起身。何苦来哉? 张宝莫名其妙,但觉摄政王今早的起床气似乎很大,何敢多问,急忙也退了出去。房内剩下他和王妃二人。 姜含元见束慎徽立着,衣服穿了一半,人一动不动,眼睛就看着自己,意思很明显,只好走了过去,拿起他的外衣,展开。 看了这么久他穿衣,她自然也学会了。 “殿下张臂。” 他慢慢地张直了臂。姜含元将衣袖套进他的一臂,转到身后,再套右臂,最后回到了他的面前,合拢衣襟。再取了腰带,从后围过他腰身。低头替他系着之时,感觉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抬头,果然,和他四目相望了。 “殿下是有事?” 如果不是有事要和她说,他怎会让张宝他们都退了出去,要她来服侍穿衣。 这举动,实在反常。 “姜氏,我有一事相告。”他开了口。 姜含元不禁微微怔忪。最近这段时日,她没再听他用这种称呼来叫她。 “殿下请讲。”她立刻说道,继续为他系着衣带。很快系好。又继续取来与他朝衣配的一串玉佩。佩在系上去的时候,和他腰带上的金钩相碰,这间帐幔深垂的房中,便发出了几响悦耳而低沉的叮当脆声。 “昨晚宫宴,为大赫王接风,你应也知道的。宴堂之上,大赫王提出联姻,意欲嫁女为我侧妃。”他在金玉相撞的叮当脆声里,用平淡的声音说了这两句话。 姜含元的手停在他的一段窄腰上,顿了一顿,再次抬眼。他依然那样看着她,眸色本是暗沉,瞳仁里却又映了两点对面银烛的亮,仿佛在他眼底闪烁出了幽晦的光。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低眉,继续系着玉佩。 “王妃你说,我应,还是不应?”他的声音在姜含元的耳边再次响了起来。 玉佩系好。佩面触手的感觉,就仿佛和从前的少年安乐王扔给她的那枚一样,同样的温润和柔腻。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悬在他腰间的佩面,整理过其下的一绺璎珞丝,收手,再次抬起头:“遵循殿下心意。” 她说道。 他面色如水,没有表情。姜含元默默等了片刻,望见摆在近旁的他的那顶等着要戴的冕,伸手捧了。 “殿下请略降尊。” 他的双目看着她,慢慢地,朝她略微低额。她就在他的凝目中,稳稳地举冠,替他戴了。 他直起首。 “既然王妃你如此说,本王便就应了。” 他带了几分冷淡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抬手,自己正了正冠,旋即转身,迈步离她而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2 章(我很是喜欢。...) 束慎徽冒着仍漆黑的五更天出王府, 姜含元如前几日那样自去校场。护卫统领王仁领着手下已在,一也是晨操,二是陪练。但今早不知为何, 王妃没有叫,王仁便领人自己操练, 王妃独在靶场射箭。曙色渐渐大白,众人操练完毕, 但王妃还没走,便寻了过去,见她手持长棍在习棍法了, 正一棍重重击落, “喀啦”一声,她手里那蜡木制的长棍竟从中折裂, 地上承力的一块砾岩, 也随之裂了几道缝隙。 众人看得不禁暗暗咂舌, 屏声敛气,一时不敢出声。 姜含元持着折裂的长棍,停住, 喘息了片刻,回过头, 见众人在远处看着,掷了断棍,擦了擦汗, 走过去, 让人散了, 不必在此等着。 王仁和侍卫们去了,她独自在空旷的校场里坐了片刻。 朝阳渐渐升起, 她的喘息和心跳,也完全地平复了下去。低下头,展手,看了眼掌心,起身,回了繁祉院。 方才那最后一下聚力过度,折裂长棍,回力也伤了自己,一只手的掌心里,本已愈合的伤口又迸裂,渗出了血。 她入房,自取药布,擦拭了下,这时庄氏恰好走了进来,看见,吃了一惊,上前要拿她手看,“王妃,你手又怎么了?” 姜含元避过,放下手笑道,“没事。方才不小心擦了下,很快就好。” 庄氏叹气:“王妃小心些,我看着都疼!王妃也太不爱惜自己皮肉了。”说着看了眼她额侧落的伤痕。这段时日是自己天天盯着,早晚往伤痕上涂药,也算是太医院的玉魂膏算起了些功效,伤痕看着已淡去了不少,再过些日,想必便就看不出来了。 “嬷嬷有事?”姜含元问她。 “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敦懿太妃想和你说说话。叫王妃今日若是得空,便往宫里走一趟。接的车就在外头了。” 庄氏说完,看着她的脸色,“王妃若是不便,我便叫人去和摄政王说一声?” 王妃性情和别人不同,她若不愿,自然以她心意为上。所以庄氏又如此补了一句。 “殿下忙,不必扰他。小事而已,我去便是。”姜含元应道。 她沐浴梳头换了衣裳,入宫,被等候在宫门的侍人领入,来到了内宫敦懿宫中。太妃身旁坐着兰太后,见了礼,太妃急叫人为姜含元在自己的身旁设座。 兰太后依旧是华服严妆,打量了眼姜含元。她的头发盘顶,梳成一只圆髻,鬓边插了几把固发用的牙梳,若月破乌云,又碧衣纁裙,春衫着身,从头到脚都很简单。 太后转向太妃,笑夸,“太妃您瞧,王妃这容貌和气度,便只插几朵牙梳,也是压人一头。她想是还不知道,上回贤王老王妃的寿宴过后,满城的贵女如今都梳起了牡丹髻,叫那些老人恍惚还以为回了圣武皇帝朝了。还有那些年轻爱美的,哪个不往额心点上朵朱砂梅痕,更有心思奇巧的,变作了镂金的花子,匀染紫胭,实在是好看。我若不是年纪太老,我也忍不住想那样打扮一番了。偏自己浑然无觉的,也就只有女将军了!” 太妃也笑望姜含元,关切地问她先前的伤情如何了,听她说已痊愈,点头:“你无事就好。上回听说你出事,老身极是担心。若不是碍于宫墙之阻,当时太后也想亲自去探望你的。往后若是无事,记得多往宫里走走,莫教一道宫墙,拦了天家的情分。” 姜含元道谢。寒暄完,兰太后也屏退了左右,望向太妃。太妃迟疑了下,“昨夜万象宫里的事,你想必已知晓吧?” 姜含元道:“知晓了。” 太妃轻轻叹息一声,没说话。兰太后说,“王妃可知摄政王如何定夺?” 姜含元道:“不知。殿下未曾和我讲。” 兰太后面上露出带了几分淡淡同情的神色,又望了眼太妃。 太妃开口道:“今日老身将你唤来,就是为了此事。一来,听闻赫王诚意十足,此事怕是不好推却。二来,婚事若成,对我大魏也是大有裨益。摄政王想必正左右为难。只是须知,他若应下,那也是一心为国,并无半分对你不敬之意。你须体谅,更不要自己难过伤了身子。你才是从王府大门被他迎进去的独一个的王妃,其余无论什么人,来得再多,又如何能够与你争辉?” 太妃的这一番言语,殷殷切切,实是发自内心。 兰太后也叹道,“先帝走得早,陛下又难当大任,大魏的这个天下,如今就系于摄政王之身。他诸多行事,必然是身不由己的。不过,他对你好,那是人尽皆知。就拿上回你在禁苑出事来说,为了寻你,他竟丢下朝事自己便带人入了禁苑。我这个小叔,何曾为了旁人如此失态?倘若这回,最后他因为此事而委屈到你,那也全然是出于大魏的朝廷之计,更是因了陛下的拖累,我愿向你赔罪……”说着,竟真的从位上起身,要向姜含元下拜。 她刚作势欲拜,姜含元便已将她稳稳托住,道:“不敢。”随即松开,向着太妃行了一礼:“多谢尊长关爱,若无别事,我便告退。” 太妃留她用饭,姜含元婉拒,太妃留她不住,只得叫人送出宫去。等人走了,兰太后道:“太妃,她寡言少语,多一句话也无。我实在有些吃不准。你瞧她是否已经听明白了意思?” 今早的这场叙话,其实是兰太后的促成。昨晚万象宫里的事,她第一时间就知晓了。为朝廷计,也是出于某种暗藏的不能为人所知的微妙心思,她暗盼事成。但仔细琢磨过后,又担心摄政王顾忌姜含元,事情万一不成,于是连夜寻到太妃面前,只说摄政王必然是愿意接纳的,实在是因婚事若成,对大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他应当也在顾忌新娶不久的王妃。 太妃深居内宫,不管闲事,平日无事就是瞌睡,听了入耳,今早便将人叫来,既是安慰,也是带了些叫她成全的意思。 太妃皱了皱眉:“也是眼缘在,我倒是很喜欢姜家这个女儿的。若不是为了朝廷,我也不会跳出来管这些的。人若是不聪明,只靠着武力,你以为就能做到将军?何况是个女子!罢了,话点到便是,别的,由不得你我!” 兰太后忙称是。又道:“昨晚这事,倒是叫我又想起了陛下。他已年满十四,该替他定下皇后人选了,如此,一来有利国体,二来,陛下能知年岁已长,行事不可越出规矩。我便趁这机会请教太妃,太妃可有中意之人?” 太妃闭目了半晌,道:“我有甚中意之人?你自己看着选便是。以出身和品性为重,至于才貌之类,有最好,若无,也不必强求。” 兰太后觑着太妃笑道,“太妃之言,正合我意。那我回去便选拟名单了。” 她欺敦懿太妃不管事,又年老有些糊涂,平日惯会用好话去糊弄她,此刻目的达到,太妃也面露倦色,在旁再陪片刻,也退出来,回到自己宫中。 姜含元来的时候,是从西侧的日常门入的,出宫,自然也走原来的门。从敦懿宫出来,再走出内宫的紫极门,跟着领路的宫人沿着内宫的墙往右去,正行着,忽然看见前方有道身着龙袍的身影。 竟是少帝,独自一人,立在宫墙下的甬道中间。 宫人突然看见少帝现身此处,慌忙退到路旁,下跪叩拜。束戬叫人都退开,看了眼姜含元,迟疑了下,最后还是自己迈步,走了过来,“不必行礼了。” 他瞥了她一眼,从头到脚,“上回你出事,落的伤如何了?” 姜含元依然行了礼,站直道:“已然痊愈。谢陛下记问。” 这少年便沉默了下来。姜含元等了片刻,正要告退继续出宫,忽然听他再次开口了:“上回梅园里的事,我还欠你一个赔罪。我答应过三皇叔的。对不住了。是我的错!” 他说得又快又急,说完,眼睛便盯着自己脚前甬道地面铺着的砖石,人一动不动。 姜含元微微一怔。那事她早已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他竟还记着。 这个时间,早朝应当已经结束,但今日应当还是要和大赫王进行一些必要国事面议的,他是皇帝,此刻应当不会得闲。看他样子,却好似是特意在此等着。难道是叫他知道了自己入宫,又偷空溜了出来? 姜含元不欲耽误他过多时间。而且也看出来了,少帝虽然找来赔罪,但依然有些拉不下面子。立刻道:“陛下言重,那事早就过去了,无须再记心上。陛下若有事,便请回,我也要出宫了。” 她的语气温和。这也是心里话。似那样无赖般的荒唐闹剧,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岂会计较。 束戬嗯了声,依旧眼睛看地,迈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姜含元也继续朝前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那少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三皇叔若纳侧妃,你当真愿意?” 姜含元不禁再次一怔。 束戬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快步回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母后在我宫里安插人,被我揪出来,吓唬了一下,就听我话了。昨晚告诉我说,母后去找了太妃,今日要召你入宫。我方才寻了个空出来,我就在太妃殿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看着姜含元,“三皇叔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是真的一心为了朝廷,也是为我好,这个我知道。从前他既然可以娶你,如今若是推不过去,说不定,真也会娶那什么雪原明珠。就当是为我上次对你不敬的弥补吧。你心中若是不愿,不必听太妃她们的。我可以帮你。” 少年说完,微微挺了挺胸,“无论如何,我也是皇帝!” 他或正处在变声期,蓦然提高音量,嗓子便带出些破音,入耳略显滑稽。但他的表情却是严肃的,微微仰面,眉间带了几分傲色。 姜含元惊讶不已,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皇帝竟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回过神来,“多谢陛下。不过——” “我真的无事!此事无须陛下插手。摄政王做事,自有他的考量。我无妨!”她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束戬听完她话,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盯着她。姜含元感到他好像是在探究自己似的,后退了一步。 “陛下有事请去。我也告退了。” 她朝面前这少年躬身,随即再次迈步,却又听到他说,“我知道你是在故作大度!从小到大,女人我见多了,宫里到处都是,哪个不想争宠!那些不争的,不过是争不过罢了。你固然和别的女子大不相同,但你若想抓住我三皇叔的心,总这样,是不行的!你须得做些改变。” “我不妨和你直言,世上男子,全都喜欢温柔解语的女子,不会喜欢像你这样的!” 姜含元从惊呆里回过神,见面前,少帝神色郑重,最后竟还摆出老气横秋谆谆教导自己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束戬第一次看到她笑,眸光甘洌若泉,一呆,随即耳朵发热,面上腾地一红,强行镇定下来,用他模仿来的最为严肃的语调说道:“此为我之劝告!你听不听,在你自己!算我为前次冒犯的一点弥补罢!” “我还有事,先去了!” 说完丢下姜含元,大步而去。 上次他应许了赔罪,后来三皇叔却说不用。话既出口,若不兑现,岂非鼠辈,偏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前些日又发生了禁苑的意外之事,他自然知晓真相,大受震动,昨夜得知她今早入宫,趁着今早的间隙,称内急更衣脱身而出,终于堵住人赔了罪,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姜含元看着少帝身影匆匆离去,消失在了宫墙甬道的尽头,摇了摇头,转身也出了宫,回到王府,刚进去,得知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消息。 侍女说,大赫王的女儿,那位琳花王女上门了,此刻人在客堂,庄氏陪着。 姜含元一愣,“她来寻摄政王?没说人不在吗?” 大赫八部归属东北塞外,少有礼教束缚,女子奔放,本也是常事,加上她是王女,既然能被大赫王带来长安,想必平日备受宠爱。她若对束慎徽心有所属,得知昨晚的事,今早跑来寻他,也不算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侍女点头,紧跟着又摇头:“说了!婢子们本也以为她是来拜访殿下的,却没想到她说是为王妃你而来的。她说对王妃慕名已久,就是听说你嫁入了长安,这趟才要跟来的!庄嬷嬷劝不走她,只好伴着,就等王妃你回呢! ” 今日奇事实在是一件接了一件。姜含元匆匆去往庆云堂,到了,侍女才说了声“王妃回了”,就听一阵小跑的脚步之声传来,接着,客堂里奔出一个少女,眼前仿佛一亮。 这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皮肤雪白,身段修长,头戴五彩珠冠,一身火红衣裙,足蹬镂花长靴,双眼明汪汪,挺秀的一管小鼻,红唇圆嘟嘟,容貌生得极是甜好。一出来,撞见姜含元,眼睛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放出光芒。 “你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长宁女将军?我姓萧,名叫琳花!我早就知道女将军你的大名了!你曾领兵,从狄人手里夺过了青木原!我也从小想和男子一样习武打仗,可是父王不许,我怎么闹都不行。那年我听到消息,就想有朝一日,我若是能见到你面,那该多好!这回我听说将军你做了大魏的摄政王妃,父王正好也来长安,我就求他带我过来。今日见到了将军的面,我太高兴了!” 萧琳花一气冲到姜含元的身边,伸手仿佛想抱她,快碰到的时候,大约是不敢,又停住了,咬了咬唇,继续道,“昨晚我听说父王将我许给摄政王做侧妃,我太高兴了,一夜都未睡好。父王说等正事谈完,他就和摄政王商谈婚期。我巴不得立刻最好!这样我便可以天天和将军你一道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虽然我不能帮你打仗,但我会唱歌跳舞!将军你带我在身边,你打仗累了,我唱歌给你听,跳舞给你看,你就不会累了!” 姜含元终于从错愕中回神,见这少女站在面前,睁大眼睛,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一时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时庄氏匆匆追了出来,叫侍女看着人,自己将姜含元请到一旁,连声赔罪,说劝不走,又没法赶人,得罪王妃。 姜含元转头看着不停往这边张望的琳花王女,“无妨,她并无恶意,很是天真烂漫。我很是喜欢。” 庄氏一愣,回头,也望了一眼。 昨夜她就从张宝口中得知了万象殿里发生的事,今早便觉摄政王离开时仿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里正暗愁,不知这事将会通往何方,没想到今天正主居然自己就登门了。 王妃也不知怎么想的,看她样子,竟好像真的颇是喜欢这个半分规矩也不讲的八部王女? 白天的事情结束。大赫王也出了宫。今夜自有贤王等人设宴待客,无须摄政王再亲自宴宾。 束慎徽独坐文林阁内。 白天,事情进展顺利。大赫王立誓绝不在将来大魏与北狄的冲突中背叛大魏。大魏也诺,倘若八部有难,大魏必会出兵加以保护。 虽然大赫王态度积极,但束慎徽此前也有消息,八部内部其实对是否投向大魏也存有分歧。只是碍于大赫王的威望和他强力的镇压,方促成这趟长安之行。 这其实是必然的。大魏朝只有在接下来的那场对北狄的战事里将其重挫在地,耀武,方能威加四海,八方皆伏。 没有一场战场上的巨大胜利,别的,一切都是空谈。 暮色降临,近掌灯时分,束慎徽也可以出宫回王府了。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接连几夜没睡好觉,现在剩他一个人,他也感到疲乏了。 但他就是不想回。 他揉了揉因为白天而变得发僵的脸,一把推开了面前堆叠着的卷宗,从座上起身,决定先去睡觉。 罢了,睡一觉。别的,明天再说。 老太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宝。束慎徽停步,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家听她用吗?” 他此刻实在是累。人累,心好像也累,连“王妃“二字都不想说了。 张宝躬身,飞快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庄嬷嬷打发我入宫来和殿下说一声——” “家中出事了!” “何事?”他冷冷问。 难不成是听到自己说要纳侧妃,她今早口是心非,现在便收拾行装要回雁门不成? “大赫王的女儿萧琳花来了!王妃和她处得极好!奴婢出来之时,王妃领她去了校场,正在教她射箭!” “庄嬷嬷说,琳花王女派人回去,说今夜她不回驿馆了,竟要和王妃同寝一床!”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3 章(早上我那是被你气的。...) 束慎徽愣怔, 神色古怪,原地定了片刻,忽然道了声回府, 迈步便出文林阁。 他回到王府,问门房, 被告知大赫王女仍未离开,再到繁祉院, 侍女说王妃领了王女去校场,此刻人还没回。 他径直又去校场。庄氏带着几个侍女捧着茶水果子汗巾等物正候在校场口,见他现了身, 急忙来迎。 “王妃还在里头?”束慎徽停了步, 淡淡发问。 庄氏颔首,又解释, “实在是王女不肯走, 说仰慕王妃已久, 跟着不放。又说她平日也有骑射,想让王妃瞧瞧她练得如何。王妃就领她来了此处。” 庄氏活了半辈子,宫里宫外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像今日这种,实是生平头回, 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无奈。 束慎徽唔了声,命跟来的人全都散了, 抬目望一眼前方, 迈步继续朝前走去。 身边无人, 他脸色登时阴沉了下去,步伐也越来越快。很快转到靶场, 果然,前方两道身影映入眼帘。 其时暮色深沉,天快黑,借着白日最后的一片残余天光,他看见姜家女儿站在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后,手把手地助她拉弓。雕弓渐渐被拉得如同满月,“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钉入对面一张百步靶上。 红衣少女奔到靶前,随即发出了一阵惊喜的欢呼之声,口里一边喊着“中了靶心中了靶心”,一边小鸟一般飞回到了她的面前,就差扑进她怀里了。 “我还是头回如此远能射中靶心!将军姐姐,你太厉害了!”少女抱住她的胳膊,雀跃不停。 他看见她带着满面的宠溺笑容,说:“射箭一项,臂力原本至关重要。妹妹你臂力不够,倒也不必强求,多练技巧,苦功到了,将来也是能做到百步穿杨。” 少女不住点头,双眼亮晶晶望着,满脸的崇拜之色。 她望天色,收起弓箭,“晚了。这边差不多了,回吧。” 少女立刻抢着帮她收拾,“将军姐姐,这趟来长安之前,我当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竟能如此幸运!” “此话怎讲?”她信口般地接了一句。 少女仿佛被勾出了心事,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垂首立在原地,不动了。 她便上去,柔声问:“你怎么了?” 少女慢慢抬头,“将军姐姐,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是八部白水部王的女儿。就在几个月前,她被她的父亲嫁给了另个部王。那人白发苍苍,年纪大得能做她祖父。她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我去找我父王,求父王帮她,父王也不管,还不许我管。嫁的那天,我是看着她哭着被送走的。我心里很难过。我的父王爱我,给我最好的东西,可是我知道,将来有一日,他也会把我嫁给一个他认为需要嫁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 束慎徽是半分同情心也无,只看着姜女上前,将人搂进了怀里,怜惜似地轻轻拍她后背,仿佛是在安慰。 少女在她肩上伏了片刻,很快,抬起头,抹了抹眼睛,脸上露出笑容,语气也变得重新欢快。 “这下好了!我没想到,父王突然将我许给摄政大王!往后我竟能和将军姐姐你一起了!我真的做梦都要笑出来!摄政大王既然不在,晚上我就不回了。我想和将军姐姐你一道睡,好不好?” 少女拽了她的衣袖,又开始撒娇。 她仿若沉吟,竟没当场拒绝。 这算什么?当他死了吗。 束慎徽忍了又忍,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觉自己额上血管都在突突地跳,正要现身打破,忽然听到王女又问,“对了,将军姐姐,摄政大王何时可以回来你知道吗。我也想问问他,他何时给我父王答复,娶我。最好趁我父王在,这几日就尽快,如此我便不用回了。” 束慎徽正要上去,突然听到这话,一个激灵,不进反退,不慎,足下却踩了地上的石子,发出一道轻微异响。 姜含元回头,目光投来。 束慎徽知是被她觉察了。 他的脸色阴沉,乌霾密布,双手背后,迈着方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姜含元的面前。两道目光,冷冷扫了一眼还扯着她衣袖的王女,开了口:“这位便是大赫王女?怎的带她来了此处?我王府何来如此的待客之道?传出去了,叫人以为是我王府的轻慢。 ” 萧琳花吓了一大跳。 这突然走出来的男子,很是年轻,一张白面,生得也算是漂亮的,但脸色却阴沉沉的,极是吓人,两道目光扫过自己之时,威严逼人,有如霜剑加身。等他开了口,语气更是凶恶。便宛如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凶神,她何曾遇到过如此之人,听他的话,仿佛竟然就是大魏的摄政王。不禁又惊又怯,连见礼也不敢,讪讪地松开了扯住女将军衣袖的手,足下悄移,慢慢躲到她的身后,一声不吭。 姜含元看了眼萧琳花,知小姑娘是被他吓住了。 其实不说她了,便是姜含元自己也觉莫名。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难看之模样,开口三连问,一副责备自己的嘴脸。 外人在侧,她不欲落了他的脸,只道:“殿下回了?殿下怕是有所误会。王女登门拜访,恰她也知骑射,我便领她来此切磋一二。 ”说完转向躲在自己身后的王女,微笑道,“莫怕,这位便是摄政王。” 萧琳花硬着头皮从她身后出来,朝着对面男子行了个礼,他冷眼看着,面无表情,萧琳花愈发惶恐,看一眼身旁的女将军,勉强鼓足了勇气,声若蚊蚋地道:“大王若是应许了我父王的提亲……我……我将来定会好好做大王的侧妃……” 束慎徽目光从姜含元的脸上掠过,她转了脸,没看他。 他回头,叫了一声人。距离略远,方才他又将人都留在了校场口,无人应当。 “来人!”他蓦地提高音量,喝了一声。 萧琳花打了个哆嗦。庄氏等人这回听到了,觉他语带愠意,急急忙忙上来。 “将王女送回馆舍!”他冷冷道。庄氏不敢多问,走上前去,“请王女随我来。” 萧琳花看了眼姜含元,眼睛泛红,眼角噙泪,已是快要哭了,连句告退的话也不敢说了,低头跟着姜氏迈步而去。 姜含元实是看不下,在对面那两道目光的盯视中,走上去,轻轻握住她手,微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萧琳花如释重负,慌忙点头,紧紧傍着人,头也不敢回,逃也似地出了校场,终于感觉到那个摄政王看不到自己了,犹是心有余悸,小声道:“将军姐姐,大王是否厌我……我……我有些怕他……我……” 她本想说,我不想做他侧妃了,能不能不做侧妃跟你,话起个头,自己也知不妥,又吞了回去。 姜含元只道她是被吓狠了,说话都语无伦次,再次安慰:“莫怕。他一贯如此。人是好的。” 萧琳花却打死也不信,心事重重地被送出了王府,登车落荒而逃。姜含元目送王女离去,转身入内,庄氏说摄政王在房内等她。她进了。 他也没坐,就站在内室榻前的灯案之侧,依然沉着脸,见她来了,也不说话。 姜含元不懂他。 今早说要纳妃的人是他,今晚莫名回来发脾气的也是他。 她方才忍着的脾气也压不下了,“你何意?方才若非当着外人之面,你看我会不会理你!”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的脸,说完,转身便要出去。 “站住!”伴着低喝之声,束慎徽慢慢踱步,转到了她的面前。 “我竟不知你还如此怜香惜玉。实在是甘拜下风。” 他神色里的怒气已经消失不见,神色讥嘲。 姜含元瞥他一眼,“殿下你是又喝醉了酒?莫忘了你今早说的话。萧家女孩怎么了。你发如此脾气,未免有失风度。” 他恍若未闻,神色不动,继续端详了她片刻,幽幽冷声,“我瞧你很是快活?” “殿下你看错了。” 他盯着她继续看,再沉默片刻,忽然道,“明日起,不许和她往来。她若再来,说你不在!” 姜含元听他这话讲出来越发蛮横了,不想再和他多说,迈步便走,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发力一拽,她没提防,被他扯了回来,一头扑向他,面对着面,脸颊蹭过了他身上浆得糙硬的朝服的圆领,刮得略微刺痛,最后压在了他一侧的脖颈和脸面之上。 男子的皮肤温凉,落在她面上的呼吸却很热。这凉中夹着热的气息仿佛是活的,沿着她和他相贴的皮肤,迅速蔓延过她的颈子,往下钻进了她衣衫的领里。她这才惊觉,自己满怀地扑向了他的胸膛,身体和他也正贴压在了一起。 她一僵,只觉自己衣衫下的整片胸脯上的肌肤都似冒出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心跳随之微快,恐被他觉察,人急忙往后仰去,想要挣脱。他却赌气似的,硬是不放,那手也是有几分力气在的,她一时也没法摆脱,便如此,二人皆是闷声不语,一个要挣出来,一个不放,纠缠间,脚绊了一下,一道撞上了灯案。 咣当一声,那架落地的银烛台子吃不住力,整排地倾倒在地,上面燃着的明烛灭了,内室里顿时暗了下去。 黑暗仿佛能令人的体感变得愈发敏锐。此时她清楚地觉到他的身体已是有了异样。他似也意识到了,慢慢地,停了下来,但箍着她臂和一段身子的手却还是没有完全放开。二人便在这骤然降临到了头上的昏黑里一动不动。身畔男子的鼻息异常得粗,一下下,好似扑向她的耳面。忽然,她觉得他的脸朝她压了过来。 “早上我那是被你气的,你当真不知?” 昏黑里,伴着一缕温热的呼吸,他附唇到了她耳畔,带着几分喑哑的熟悉的嗓音,也跟着在她耳边低低地响了起来。 心咚咚地捶着姜含元的胸脯。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是被她气的? “你何意?”她实在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低声问他,气息不定。 “罢了,当我没说!” “你以为我何人?谁来了我都会娶?”黑暗里,她听到他又冷哼了一声。 姜含元颇有无所适从之感。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但又好像更加迷糊了。 她实在不明白,人怎会喜怒无常到如此的地步。 正几分茫然间,外间发出了一道叩门声,接着,庄氏那带了几分迟疑的声音传入耳中:“殿下?王妃?” 想是方才撞翻灯架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外面的人。 姜含元没有开口,他也未应声。 “殿下,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 庄氏等了片刻,始终没听到应答,又怎知里面情景,以为出了别的意外,不安起来,再次叩了叩门,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快撒手。”他还箍她腰身没放,姜含元一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暗咬齿根,低声命令。 他微微动了一下,慢慢松手,终于放开了她。 姜含元定了定神,朝外应了声无事,随即蹲下,摸着寻到了掉落在脚边地上的灯引,重新燃了一盏灯火。悄悄抬眼,见他已背过身去了,随即快步入了浴房。 她大约猜到他在做什么。装不知,自然也不放庄氏等人进来,自己将那倾覆了的灯架扶起,再将灯火重新一一燃亮,片刻后,听到身后脚步声起,转头。 他出来了,神色已是恢复如常,用带着些微冷淡的口气说:“今夜回来,是要告诉你一声,过几日皇宫校场举行六军春赛。照往年的规矩,除了陛下,太后等人亦会莅临,为六军助威,到时你同去。” 他迈步朝外走去,“我另有事,晚上宿在宫中。你自己歇了吧。” 他在姜含元的注目中,出了屋,来得突然,去得也是突然。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4 章(他病了。) 束慎徽大步朝外而去。 张宝在后急急地追着, 左右为难,眼看他就要出门了,问:“殿下, 奴婢是该——” “留下,跟她!”束慎徽低低地喝了一声。 他今夜是骑马回来的, 很快,近身侍从便将他的马牵了过来。他上了马, 出去十数丈远,快要拐过王府大门前的街角之时,微微回头, 往后望了一眼。 那扇门已在他的身后合上了。 自然了, 没有谁会追出来留他。王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习惯了他如今夜这般匆匆地回, 又匆匆地走。他总有做不完的事, 见不完的人。随时随地, 哪怕半夜三更被唤起身出府也是见惯不怪的。 他的心情沉了下去,一种被人遗忘了抛弃似的无地可去般的失落。方才对着她时的那占了上风般的高亢之感,这一刻荡然无存。他略微怔忪, 手指不觉地松了马缰。坐骑误解,缓停了马蹄。他任坐骑带着, 停在了街角。几名近卫也静静地等在了他的身后。 远处的天边忽然发出一阵闷雷之声,头顶若有巨大的滚岩,隆隆地滚了过去。 近邻宅邸, 皆是富贵豪门, 天黑后, 此处街巷本就车马稀少,远处只走着几名不知哪家出来的奴仆, 怕淋到了夜雨,提着灯笼加快了脚步,匆匆奔走。身边很快空荡荡了,漆黑的夜空之中,又飘来了一阵不知是哪家高墙也藏不住的宴乐丝竹声,有歌姬的婉转喉音丝丝缕缕,线般夹杂在其间,欢声笑语,若远若近,撩人心弦。 又一道轰轰的闷雷滚过头顶,地面卷起一阵挟了潮意的夜风。坐骑收不到主人的命令,不安地点着前蹄。 带着春寒的一滴长安夜雨,倏然从头顶落下,砸在了他的额上。他仿佛听到了水点在他眉间碎裂溅开的声音。 束慎徽策马,最后朝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去了。 这个时间,宫门已是闭锁,他从他夜间惯常出入的一道便门入内,待进到文林阁时,人已被这场骤然袭来的春夜寒雨淋得成了落汤鸡。老太监急忙服侍他更衣。安顿了下来,他先前归家前的那种疲乏之感再次袭来。不想做事情。他进了那处平日用作寝息的内殿,倒头便睡了下去。他知自己急切需要休息了。但是闭了眼,睡意却是迟迟不来。这令他深感郁躁。最后他起了身,出来,燃灯,开始审阅奏章。 上回太庙训话过后,他明显地感到了发生在束戬身上的变化。朝会内外,少帝明显比从前上心,涉及答对和朝政的处理也大有进步。这令他颇感欣慰。 自那回后,束慎徽也刻意将更多的事单独交给少帝处置,待少帝敲定了对策,他再予以核阅,若妥,便过,不妥,再详解给少帝。如此一来,他需看顾的事情非但没有减少,其实更多了,相当于同一件事要过两遍。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额外负担,相信以束戬的聪明,只要都像如今这样,端正态度,他真正能够独立担负朝政的那一日,便也不远了。 束慎徽打起精神伏案到了深夜,终于,待那倦乏之感再次袭来,头也仿佛略感沉重,再去睡了下去。 这一回他躺下去,应是乏到了极致,果然未再有多周折,很快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他见到了梦景,一个青春少年,纵马驰骋边塞。天地广袤,乌云压城,威严而沉重的军角声,回荡在了满天的秋色里,烈烈西风,卷动旗纛,将士身上的战甲,在乌云下,闪着青白色的剑锋般的冷芒。 就是在这古老的燕赵雄关,李牧斩杀了十万匈奴铁骑,汉高祖白登被困,卫霍北出,封狼居胥,还有昭君屈辱出塞,班姬被迎归汉…… 然而,热血沸腾过后,那些古来之雄主,今都安在?最后不过是一抔黄土,寂寞卧于青山,供后来之人一杯浊酒空凭吊…… 梦景一转,他又仿佛置身在了火炉里,周身滚热。他挣了片刻,渐渐发现,原来不是火炉,他是在一汪温泉水里。热烘烘的暖水包涌了他,波动荡漾,他看见他的对面,那一片白雾蒸腾的水里,徐徐升出一名女子。她的脸容被澹雾遮挡,模模糊糊,他看不清楚,更想不出她会是谁人。他只觉自己被这梦里的女子吸引了,盼和她行那巫山云雨,两相欢好。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水却阻了他的步足,他没到近前,女子继续升腾,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水汽之中…… 束慎徽是被耳边响起的一阵皇宫里的似远又近的晨间钟鼓声惊醒的。醒来的时候,那梦景仿佛还未断裂,他在费力地思索着女子是为何人,心若存了几分懊恼。但是梦里的他,心思却又钝缓凝涩,全然无法转动。醒来,他只感到疲倦酸软,头痛欲裂,身体更是肿胀异常,隐然若有痛楚之感,叫人极是不适。 他睁开眼睛,眼帘内扑入了一片微白的晨曦。 这个时间,他应当早就已经伴着少帝在听政了!他霍然完全惊醒,人从那残梦里脱离出来,倏地翻身坐去,呼李祥春,“怎不叫醒我?”语带责备。 老太监疾步入内,见他在寻衣裳,急忙提醒:“殿下,今早无朝议,只定了辰时,和几名大臣会面。此刻时辰未到。殿下昨夜寝迟,老奴便未叫唤。 ” 束慎徽想了起来。今早只叫了几人,议他接下来南巡离去之后京中的事务安排。 他慢慢坐了回去,扯被胡乱掩住身体耻处,拂了拂手。李祥春退了出去。 他独自在静悄的内室里再坐了片刻,驱尽了残梦,看着时辰也差不多,恐人都已在等,打起精神,起身洗漱更衣。 这趟南巡事关朝廷大计,来回至少是要几个月的,事务繁杂。一个上午过去,不过是定下了谁人留京伴驾,谁人随他。 他看了出来,少帝坐听,目光闪闪,不住地看向自己,几次欲言又止,显然极想和他同行。束慎徽准备好了少帝开口。他是不会点头的。不过,叫他略感意外的是,少帝最后竟也忍了下去,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后来,神色有些怏怏而已。 粗粗商议完毕,已是近午。大臣退了出去,束慎徽也从议事的宣政殿西殿出来,送少帝回宫。见他低头走路,无精打采,便解释:“陛下,朝廷不能同时出走陛下与臣二人,南巡也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出于北伐大计的考虑。” 除了这两点,这也是一个考验他单独执政的机会。当然,这个束慎徽没有明讲。 束戬抬头说道:“我知道。农乃天下之本,粮草不继,何以北伐。我会守好朝廷的,只是这趟又要辛苦三皇叔了。你快回府休息吧,不用送我。” 束慎徽闻言,倍加欣慰,再送几步,和少帝分开,转回到了文林阁。 早上议事不觉,此刻松弛了下来,他又觉微微头痛,额角似有一根暗线在扯动,只以为是昨夜乱梦,人过于疲乏所致,也未在意。草草用了午食,又照平日习惯,伏案做事,整理备忘。正忙碌着,说永泰公主入了宫,求见于他。 束慎徽让李祥春带她进来。因她如若亲姊,二人关系亲近,便没那么多的讲究,继续坐于案后,听到脚步声起,方抬头,见她进了。 他正要放下笔去迎人,永泰公主已风风火火快步走到他的案前,开口便说:“三郎!我昨日府里事忙,晚上才听到消息!外面都说你就要纳那个什么八部王女做侧妃了?还说王女昨日在你家盘桓了大半日?这叫什么事?你是要给长宁妹妹好看不成?若非驸马压住,死活不放我出来,我昨晚就要来找你了!你真要纳人做侧妃?上月长宁妹妹意外遇险,是你非要亲自下水寻人的,驸马拦都拦不住,他撒手慢了些,你竟就翻脸,踹了他满满一脚,回家胸前都乌青了一片!我都没这么打过他!我还道你真有几分看重她的。这才转个头,你就要纳侧妃了?我可真是看不懂你了。” 公主爆仗点着了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束慎徽被她吵得只觉愈发头疼,苦笑,随口道,”阿姐,你瞧我是还能再应付别的女子的样子?” 公主这才仔细看他一眼,觉他面色白里发青,果然仿佛精气不足的模样,看着和往日不大相同,顿时又关心了起来,“三郎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束慎徽醒神,立刻笑着道无事,“只是昨夜睡少了”,说完,神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公主知他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心疼劝了几句,又转回到了方才的事上,“先前你娶长宁妹妹,我知道你是为朝廷计。这回你可别说,你又是为了朝廷?” 束慎徽正色道,“阿姐你误会了。没有的事。前夜之所以没有当场拒绝,是场合不宜。赫王来投我大魏,固然是要给几分颜面,但也没到需我和他联姻的地步。今日贤王领赫王周游四处,寻到合适机会,会替我推了的。” 永泰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样就好!起先吓我一跳,昨晚我都没睡好觉。今早本想先去找长宁妹妹,又怕她难过,就寻到了你这里。三郎我告诉你,世上少有女子会真大度到无视自家男人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想想你自己便就知道了。你会容许长宁妹妹和别的男子私相往来?她虽是将军,飒爽不同于寻常人,但她也是女子。你若真纳侧妃,阿姐不信她全然不会在意,除非她就没打算和你一道过长久日子。但凡是有一点点的上心,也不会乐意家里再进来别的人!” 公主这话,倒叫束慎徽想到她无知无觉的模样,不但如此,昨日还和那个王女姐妹相称,最后,竟然还因自己态度不善,反过来责怪他吓到了人? 他当初娶她,固然是另有所谋,但也当真是做好了和她共处一生的准备。 只是在她,如今是看得彻底明白了。她就没有长久夫妻的打算。 他忽然有了一种反是自己遭她利用的感觉。 心里犹如横生一根暗刺,渐渐走了神。 “对了,那你有无告诉她你无意再纳侧妃的打算?” 耳边又传来公主的关心问话之声。 他随口唔了一声。 告诉她如何,不告又如何。她会在意? 想来不过就是在等将来北伐成功,自己于她再无可利用之处,那时她便翻脸不再认人,丢下他,和别人尽情快活去了。 难怪了,先是温婠,再是如今的王女,她都一副巴不得自己接过来的模样。 该当成全这个本就和他素昧平生的姜家女儿,还是不能叫她如意才好? 他的心里愈发气闷,头也疼得愈发厉害。额内本来还只是像有一根线在扯,此刻如同有把锤子在敲,额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三郎!你到底怎么了?真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公主终于觉察到了他恍惚的模样,不放心,走了过来,探手要摸他的额头。 束慎徽侧身避开了公主的手,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当真无妨。只是南巡在即,最近好些事情压在案头亟待处理,方才我在想事。” 公主看一眼他案头堆积着的各种奏折和卷案,“罢了罢了,你二人无事就好。只是你也不要只顾朝事,一味冷落了她。长宁妹妹不爱说话,但我看她是个心软之人。你对她好,她也会记你的好。你若实在是不得空,那就记得多说些好话,哄她高兴。没有女子不爱听好话的。” 束慎徽嗯嗯地随口应着。公主见他心不在焉的一副样子,知他事忙,既然只是空担心一场,自己也就没事了,于是告退。 束慎徽起身送她出了文林阁,立于阶上,等她身影远去,转身入内。 转眼两日过去,明日便是春赛。摄政王实在是忙,竟被事务缠住,连着两天没回王府。 又一个日暮天黑,文林阁里灯火通明,飘出来一缕煎煮散发出来的药味。 候着药汤出来的空,老太监吩咐小侍盯紧炉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入内。 摄政王穿一身便服,坐于案后,手握奏章,一目十行,正在看着。 “殿下,张宝来了,问殿下今夜是否回去?”老太监轻声说道。 他起先未答,稍顷,问:“谁差他来的?” “说是庄嬷嬷。” “说我事忙,不回了。明早再去接她入宫吧。”他淡淡地道。 老太监应了是,待要出,看一眼面前的身影,迟疑了下,又道:“殿下,莫若老奴也顺带告诉张宝一声,叫他回去和庄嬷嬷道一句,就说殿下你是前夜淋了雨,人有些不适,懒怠动,这才没回。免得庄嬷嬷凭空记挂?” 摄政王恍若未闻,一言未发,继续低头翻着手里的奏章。 老太监再等片刻,躬身,退了出来。 “爹爹,殿下今夜回吗?”张宝问。 “你回去告诉庄嬷嬷,殿下前夜淋了雨,有些烧了起来,今夜便就不回了,免得又吹风。他明早再回去接王妃。” 张宝呀了一声,急急忙忙出了宫,赶回王府,一口气地跑了进去,找到正在等他的庄氏,喘着气道,“庄嬷嬷!不好了!殿下淋了大雨,发了个大烧!我过去,满鼻子就闻到浓浓的苦药味!也不知人怎样了,怕是都要晕厥了,还说明早要亲自回来接王妃哩!” 前夜摄政王夫妇房中发出异响,仿佛猛力之下,撞翻大件,庄氏当时听得清楚,接着王妃应说无事,再接着,摄政王便走了,有些不快的样子。这两日他没再回来。庄氏实在不放心,又不好在王妃面前提及,所以今夜悄悄让张宝去问一声。闻言吃惊,更是担心,匆匆忙忙入了繁祉院的寝堂。 姜含元带着几名侍女,正在收拾行装。 等到明日六军春赛结束,赫王一行人便也将离开长安回往八部。接下来很快,就是束慎徽先前说的南巡了。 小姑娘那日被他吓住,这两日没再来寻她。她无事,晚上便提早收拾下东西。 属于她的需要带走的东西倒也不多。 当初婚嫁突然,时间又紧,姜祖望毫无准备,能给女儿置的嫁妆有限,内府赐了大半。本就不是她的,如同物归原主。她需要带走的,主要是士兵家人付托的东西,以及…… 她在箱底,翻到了一把短刀。镶着古老宝石的刀鞘在明光里发出耀目的光芒。 她注视了片刻,伸手,第一次试探般地,拿起了这把以聘礼而赠她的宝刀。上手沉坠。她一手托着刀鞘,另手握住刀柄,慢慢地,一寸寸地,将刀从刀鞘里抽出,刀身的锋芒,烁动着凛冽的白芒。抽到一半,她听到身后传来叫自己的声音,是庄氏进来了。 唰的一下,她归刀入鞘,放回在了箱底。 此物也不属于她。不能带走。 她转过身,见庄氏匆匆到了近前,神色焦急地说:“王妃,方才张宝去了趟文林阁,才知殿下前夜淋雨,发了高烧晕厥。他那个性子,王妃也是知道的,我怕他还只顾着事情!我入宫不便,恳请王妃这就过去看看,叫他无论如何也先要养好病,千万不能硬撑!” “全怪我!前夜殿下走了没多久,天便打雷落雨,我分明想到过殿下未携雨具,却也没有赶出去送上。这倒春寒的雨,最容易招病,是我的疏忽……” 姜含元也是吃了一惊。 实话说,淋个冷雨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如同家常便饭,绝不至于落病。 但换成是他…… 这种锦衣玉食堆里养大的富贵人,便就难讲了。又见庄氏极是自责,眼角都红了,安慰她:“嬷嬷不必自责。我这就入宫去看下。叫殿下务必好好休息,他明日还有事。” 庄氏连声道谢,拭了拭眼角,又道,“我尽快备个食盒,劳烦王妃一并带去,看殿下能吃多少,便吃多少。”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姜含元换了身出去的衣裳,等了片刻,庄氏就带了食盒来。说准备得匆忙,除了几样小点心和配菜,就只一盅鸳鸯粥,照他喜甜的口味,稍稍添了两勺蜂蜜。 姜含元接了,跟着张宝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去了皇宫。也是从便门进去,赶到了文林阁。 这是她第一来到这处他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一道宫墙内,近旁是东西朝堂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待制院和史馆等处,是百官日常办公的所在。一个小侍进去通报,很快,姜含元看见李祥春匆匆赶了出来,躬身向她见礼,引她入内,一直到了内室。 “殿下就在里头。”老太监替她张开了一道隔门。 内里是间方室,设了床榻。应是用作卧寝之用,故地方不大。此刻火烛通明,她看见他穿着常服,人斜靠在榻上,正在看着手里的奏折。榻旁的一张矮几之上,另外还堆了些折子,笔墨齐备,看着是在榻上做事了。 “殿下,王妃来了。”老太监说。 他神色如常,看她一眼,随即收目,口里道,“不是说了,明早回去接你吗,来此何事。”他的嗓音带着些嘶哑,说完,继续看手里的奏折。 姜含元放下食盒,转头问李祥春,“李公公,殿下如此几日了?” “前夜来时淋了个湿透,昨日便就烧了起来,殿下不叫人知道,今日才唤了太医来,方才喝了药。” “摄政王手头的折子,推个一两天,朝廷是否会乱?” 李祥春一怔,看一眼摄政王的脸色,迟疑了下,“禀王妃……老奴不知……不过想来应当……”老太监停了下来。 姜含元点了点头,“那就是不会。”走上去,将束慎徽手中正在看的折子抽出,连同榻上的那些全部收了,指着道:“李公公,都拿出去吧。” 老太监再瞧一眼摄政王。他倒也没有出声阻止,只将自己慢慢地靠在了床头上,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急忙应是,唤来张宝,照王妃的话,一股脑儿都捧了出去。 等奏折都被拿走了,姜含元再问老太监:“殿下晚上吃了吗?” “喝了药,便就吃不下去,只吃了几口。” “不过,昨日起,本就胃口不振,总共也没吃多少。”老太监又补一句。 姜含元打开食盒,将带来的吃食一一取出,摆在方才腾出来的空案上,解了保暖的锦障,最后抽箸,双手奉上:“殿下吃吧。是庄嬷嬷为你准备的,说是特意照了你的口味做的,还是暖的。就算没胃口,好歹也吃上几口。” 他一言不发,依然沉面,没接。 姜含元等片刻,耐心就用光了,微微蹙眉:“原来殿下今夜急急叫我来,就是让我看你如何带病做事吗?” “怎的,你是觉着不日便可出京,这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仿佛一呛,随即寒着声,轻轻叱了一句。 奇怪的是,那语气听着,却又仿佛不是真的动了怒。 张宝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方才就已被王妃强收奏折的一幕给惊到了,此刻站在李祥春的身后,微微张嘴。 李祥春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朝他使了个眼色。张宝回神,忙也跟了出来。老太监轻轻落下帷帐,阖了门,叫还在外头候着的人都散了。摄政王今夜做事,到此为止。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5 章(四更天。(微修,中间增了...) 姜含元又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束慎徽了。 初初她识他, 是去年秋的护国寺里,他在兰太后寿诞的佛礼上,绞杀他的叔父高王, 接着,他话别了偶遇的温家女儿。 那个时候, 她眼中的他,心机深沉, 手段狠绝,集家国天下于一身,却也有他逃不开的因这至尊高位而加给他的枷锁。为此, 他绝断私情, 以身许国。这又给他添了一丝悲情的味道。 接着新婚见面,他又展现出了他温文尔雅、教养高贵的一面。和他相比, 姜含元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野马。他待她的种种, 不能说不好。然而, 他越是表现得看重她,处处委屈了他自己,仿佛真的想要和她白头偕老, 她反而越觉其人伪装,终日在和自己虚与委蛇。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 仿佛不会生气。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再想到他娶自己的目的和放弃了的私情,她一度甚至还有些可怜起他。 然而,渐渐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越来越觉得, 此人私下对着她时,已是跳出了他当初留给她的那些印象。 好似一尊原本裹着体面仪物的神像, 从高处轰然倒塌,碎裂了一地,救都救不起来了。他实际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之徒,有些举止是她无法理解的。从前她生活的周围,全部都是男人,各色各样。生疏而沉默的父亲,稳重而忠心的樊敬,莽直而勇武的杨虎,智慧而高远的无生……但她从没有遇到过如此一个男人,令她无所适从。 几天前萧琳花那事就当过去了,今夜她听说他淋雨发烧,人还晕厥了,当时虽是庄氏开的口,希望她来一趟,实际她心里也是放不下的,有点着急,很愿意来看他。无论如何,毕竟是在同一屋檐下处了这么些时日,多多少少,算是有些交情在了。 她没想到,他又摆出如此一副高傲之姿态。 事实上,她固然是希望能早日回去的,但也没到他说的那样的地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没法再和他处下去了。心里烦躁郁闷,看见他就来气。恨不得今晚立刻就走掉了。 “罢了。” 姜含元冷下了脸,“殿下不欲见我,我便回了。只是这些带来的,都是庄嬷嬷备的,殿下倒也不必迁怒,自己看着吧,能吃就吃些,免得糟践了一番心意。 ” 她转身便走,到了槅门前,听到他道:“等一下。” 姜含元回过头,他已是不复片刻前的冷态,慢慢坐直了身体,抬手胡乱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是头疼得厉害,胡乱说话,你勿怪。 ” 她进来时,他人虽躺在榻上,却没她原本想象中的病弱之态。此刻再看,果然,发现他的脸孔雪白,眼圈淡青,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后,呼吸声便显得粗重了许多。不但如此,面上满满都是疲乏之色。 姜含元的心软了下去。 一来他病着,二来都赔了情,她自然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走回来说:“我方才也不是不让你做事,只是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庄嬷嬷说你人晕厥了过去。当真如此严重?” 他一顿,呃了声,“……白天……白天仿佛是曾晕了一回……”再一顿,“我头真是痛得厉害,人也难受!所以方才心情不好。不信,你摸摸。”说着,倾身朝她靠了些过来。 姜含元抬手碰了碰他额,果然,摸到几分温温的烫手之感。 “那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明早还有大事。”她收了手,说道。说完,发现他还是不动,就那样垂着双手,双目看着自己,不解:“你还不吃?庄嬷嬷说,粥里特意照你口味添了些蜂蜜。再不吃,就冷了。” 他不再作声,自己取了,开始吃东西。不过只吃了几口,就放了下去。 “怎么了?” “没胃口。手也酸软,方才握笔,都握不稳了。”他摇了摇头,靠回到床头,解释道。 他就没吃两口,方才老太监也说他这两天不吃东西。 姜含元有些看不下去他这斯斯文文的姿态,一把端起了他放下的粥。 “殿下你这样不行!本来就没力气了,吃不下也要尽量吃!否则怎么好得起来!”说着取来调羹,舀了满满一大勺的甜粥,径直送到他的嘴边。 “快吃!” 她的语气已是带了几分命令式的口吻。 他看她一眼,张嘴,默默吃了。姜含元心想光吃粥哪来的力气,夹了只鸡丝春饼,“这个你也吃掉。”他又吃了。她再喂他一口粥,夹一块松仁酥皮糕,“还有这个,殿下也吃吃看。晚上我也吃过的,味道很好。” 姜含元忙了一阵,连哄带强制,总算迫他吃完了一碗粥,其余带来的几样食物,七七八八多少也都吃了些,看看差不多了,这才结束她这平生第一次的伺候人吃饭的经历,收了食盒,叫李祥春他们进来服侍他漱口洗手。老太监看见他吃了不少,面露微微喜色,感激地看了眼王妃,忙带着人收拾。姜含元等了片刻,见差不多了,说:“我便回了,殿下好好休息。明早不必特意回来接我,我自己来。” “晚上你睡这里,不必出去了。也不早,回去还有些路。” 姜含元没想到他会开口留自己,一怔,人立在榻前,尚在迟疑着,手腕一热,他竟已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臂腕,拉了她一下。她跌坐到了榻沿之上。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他跟着靠向了她,脸从后凑到她一侧的耳边,唇挨着她耳垂,低低地问了一句。 身后这人如此情状,莫名令姜含元感到了一缕暧昧似的亲昵。她暗暗耳热,慌忙偏了下头,躲开身后那张凑过来的脸,又飞快地看了眼还在跟前收拾着东西的李祥春等人,急忙起身要站起来。他却暗握她腕不放,隐隐似还加了几分力道。姜含元愈发坐立不安,又不好当着人甩他,勉强忍着。幸好老太监几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很快收完东西,走了出去,又带上了槅门。 人一走,姜含元立刻发力,一把推开身后那靠上来的男子。 “殿下你作甚?他们都在跟前!” 他坐不住,被推得直接仰翻了过去,却没起身,顺势歪靠在了床头上,说,“他们在跟前怎么了?你是我王妃,我握一下你手,也是不行?” 他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姜含元却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对。 “我走了。”她意欲结束对话。 “你晚上要是不留下来,我就再去做事!”他应了一句。 姜含元差点被他气笑。怎会像个无赖子,竟拿这个来威胁她? “我看殿下你其实并无大碍。你也不是三岁小儿。自己看着办吧。” 她拿起进来时脱下的斗篷,迈步要走。 “回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最近我真的很累,你陪我睡一会儿吧。”她听到他又轻声说道。 “真的就是睡觉,没有别的。”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见他已往里挪了进去,给她让出了空位。 他靠在床头,默默地望了过来。 耳边变得寂静无声。姜含元感到自己的心又慢慢地软了下去。 对着如此一个安静而温柔的人,她怎么能够拒绝他提出的如此一个简单的要求。 她终于如他所言,解发脱衣,傍着他躺了下去。 他笑着靠了过来,替她拉了拉被,随即和她并头一道,躺在了枕上。 姜含元以为他或许还会和自己说些什么,没想到他闭上眼后,很快,姜含元便听到他发出了均匀而沉凝的呼吸之声。 他竟真的这么快便沉沉而眠,睡着了。 姜含元略感意外。心却随了他的入眠,不知为何,忽然也变得安稳了下来。 她听着枕畔男子的呼吸声,慢慢地,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一时浑然不知到底是几更天了。窗牖外依然漆黑,耳边万籁俱寂,静得仿佛不似人间。 床榻旁的银槃灯上对燃双烛,一支已然烧尽,另只还剩短短不到一寸。 她知道了,或该是四更天,正是夜梦最浓的好睡时分。 昨夜入睡得早,这一觉不算短了,她睡得绵长而深沉。 她慢慢地转过脸,望向枕畔之人。 夜烛的余光从床头的方向照来,宛如一片昏黄的月光,静静地投在了他饱满的额上。他是微微偏脸向着她的,闭着眼,依然沉沉而眠。呼吸声听起来比刚入睡时更加的平缓。 他的烧,应当已经消退了。 她静静凝望着身畔这男子的一副沉静而英俊的睡颜,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边塞秋日晨空下的那张飞扬的爱笑的少年脸容。 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少年。纵然时隔了多年,这一刻,她也能在他的眉眼和面容的轮廓上,轻易地找到那些和她记忆里的重复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了许久。 或是这夜色太过迷离,而这张脸生得太入她的眼了,她竟发了一阵昏。她清楚地知道,他已不可能是昔日的那位少年了,便如她一样,她也早不是昔日的那个“小兵”,但是在她的心腑里,依然还是缓缓地涌出了一阵潮水无声暗涨般的微微酸胀之感。 曾经有几年的时间,那个晴朗的秋日霜晨和那片霜晓天里的含笑的少年的脸,会重复地出现在她原本只有血和死亡的梦景里。那是她连人生初潮也无人教导的懵懂而又磕磕碰碰的整个少女光阴里的唯一一抹亮色。再后来,她真正地长大了,再也无须这虚幻梦景的陪伴,她将旧事埋了,更多的事情占满她的心,她再也不会想起自己的那段旧日时光了。 但是,就在今夜的这一刻,她却被一种陌生而温柔的感情驱动着,忽然间,极想触碰一下这张从她少女时便落入了她心间的脸。 她情不自禁,终于,抬起了她的手,朝着枕边人的脸慢慢地探了过去,一寸寸地靠近。当她的指终于快要触到他的面庞之时,又停了下来。 床头烛火昏残,却依然清楚地映明了她的手。 这是一只布着各种伤痕和刀茧的手。这些伤痕和茧,记录了她经历过的每一场训练和战事,也陪伴着她从一个步卒变成了今日的长宁将军。平常她固然不会以此为荣。但她也从未在意过这些细处。她不觉得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地方。在她看来,这就是从军的正常结果。 但是,今夜这种时刻,当她的手和他的面容靠近,就要碰触到一起之时,她才忽然发觉,她的手和这张几乎寻不出任何瑕疵的玉净似的脸容,对比竟是如此的分明。 姜含元念头顿消,回了神,正待收手,忽然他的睫毛颤了一下,跟着,人也微微动了一下。 虽然他未睁眸,但她明白了,他已是醒了! 她感到自己在这瞬间,心口跳得仿佛就要撞破了胸脯似的。 “殿下你醒了?我也方醒来。是想再摸下你的烧。” 她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气解释了一句,随即就要抽手藏到被下。不料他竟抬起臂,顺势握住了她正在回缩的手,带着,将它压到了他的额头之上。 “你摸吧。”他依然闭目,眼睫低垂,只如此低低地道了一句。 大约是刚醒的缘故,他显得懒洋洋的,嗓音低沉而沙哑,鼻音拖出了几分酥骨般的沉浊之感。 他的额是温凉的,这说明他确实退了烧。但是压着她手背的他的手心却依然很热,有点烫。 “你人感觉如何?” 她也不知他怎会如此奇怪,问了一句,想抽回手。他却不放,那手一直覆着她手,令其压在他的额上。他也不回答她的话。 片刻之后,姜含元感到他竟在用手指摸索着她的手心,玩弄似的,指尖来回打着旋,抚触着他寻到的一处糙茧。慢慢地,他的呼吸似也变得粗重了起来。 皇宫这个时间安静极了,黑漆漆一片,连鬼影都要出来徘徊巡游,这间位于皇宫一角的屋子更是安静得没有半点杂音。姜含元的耳中只剩下了枕畔男子那听起来明显不大对劲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成婚这些时日,她已不复大婚之夜的莽直,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她和这男子一道亲身体察过几次那不可对人言的幽暗冥昧的内室私事。虽然宛若唇齿相斗,跌跌撞撞,想起来并无趣味,但她依稀也开始知道,他如此之态,意味着什么。 她方才平稳了几分的心跳此刻又骤然加快。正当她试将要将自己正被他玩着的那只手从抽离开他的额眉,他慢慢地睁眼,将脸偏向了她。 伴着一道喑哑的嗓音,她听到他低低地道:“王妃,你是真不知道我怎么了吗?” 姜含元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慌张。 她分明已和他有过数次这样的经历了,也算经验丰富。照着前几回,应付他就是了。 但是今夜此刻,她竟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直觉告诉她,或将会有于她而言是极可怕的事,将要发生了。她若不再缚紧那就要从她心腑里钻出来的虫,他日,必将自噬。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那只被他捂得也烫了起来的手,一下坐了起来,道:“殿下你是烧完了,口渴吧?我去叫人,替你送水来——” 话未说完,她已是敏捷地翻身下榻,顺手抄起外衣,一边披衣,一边朝外快走去。 他探身捉她,指却只捞到了她的一片衣角。他攥着不放之时,她的去意竟是如此之决,脚步丝毫也无停顿。伴着“嗤”的一道清脆裂帛之声,衣角撕裂,从他的指间滑溜了出去。接着他跟她,迅速地下了榻,赤着脚便追了上去。 她已出了槅门,避到外间那处他用作日常办公的阁屋。 屋中空荡荡,此刻无人,照明的烛火早已熄灭,只内室那一盏残烛的光,透过半开的槅门,隐隐约约地透了些光来。 姜含元被男子拦在了案前。他摸着,一把推开了堆在案头的一叠不知是为何物的奏折和卷宗,腾出一块空面,双手环抱着,将她抱坐了上去,令她那还想要离开的双足悬了空。 终于,他将她彻底地困住了。他解了她的衣襟,埋首,亲吻着她。 姜含元本是完全可以将他推开,甚至将他轻而易举地制服。但是她却仿佛无法发力。他的嘴唇和面容似火在灼她着她的肌肤。那感觉却又是熨帖而舒适的。她的脸微微后仰,闭着眼,任他亲吻着她的身子,心里又钻出来了一道声音。那声音是这男子的相帮,不停地说服她。 罢了,由他。想来他是觉着不服,也图几分新鲜罢了。他既想要,由他吧。将来事,将来说。如今她何以能拒绝他的求欢。谨记她该记之事便可。 别的,全由他吧。不过就是这点子的事罢了…… 她的身子软了,双臂也环住了他的脖颈,人有些昏沉,任这得了手的男子抱着她回了内室,和她缠卧在了一处。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6 章(他娶她,是冥冥之中上天早...) 束慎徽是在她探手朝他面容靠近的时候醒过来的。 如同是一种微妙的感应。 她的动作其实非常轻缓, 但是就在靠近,快要碰触到他面脸的时候,他有所觉察, 忽然人就醒了过来。 今夜之前,他觉自己已是疲废到了极点, 淋一场雨,竟也能令他体烧。又大约是乏的缘故, 甚至,他竟第一次对案牍生出了倦念。林林总总的奏折和卷宗,拿走了, 新的又来, 每日总是堆积如山,仿佛永远没有完结的尽头。他知道自己不对了。根据往日的经验, 无论人多疲乏, 只要睡一觉, 醒来,便能精力充沛地再次专心于事。他需要一场好眠。但他需要的好眠却迟迟不来。几度他倦极睡下,便就乱梦, 醒来,非但不能消乏, 人反而愈发酸乏。他深觉郁躁。今晚李祥春唤太医给他看烧热,他便叫太医往方子里添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味。 应是那方子奏了效,当醒来的那一刻,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许久没有如今夜这般睡得如此餍足了。 床榻于他而言, 只是一处休息的所在, 此外别无意义。倘若是在往日,醒了, 他便会起身,再次投入案牍。 但今晨却是不同,身下这张伴了他无数回深夜起卧身影的榻上,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其实昨夜之初,他觉得他并没那么期待她过来瞧他。只是身边人惯爱多事,大惊小怪,又擅作主张罢了。但是张宝走了,他却又开始心神不宁。想到她或许可能到来,他便不由暗恨,自己为何没能病得更重一些。这般不上不下,甚至还能坐在案后,仿佛不够成为让她探病的理由,于是他搬到了榻上去,免得她以为他在佯病诳她。等她到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强行收走了他手中的奏折,还当着身边下人的面,揭穿了他不能叫人知道的心思。他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面上习惯性地显出了被冒犯的不悦,然而那一刻,他是骗不了自己的。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已低落郁躁了多日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他感到很是愉悦。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会喜欢她如此对待他。便是在那一刻,他下了决心,不管使出何等手段,今夜是要留她陪自己同睡的。他希望她能陪自己同睡。为了达到目的,他竟也无师自通地使出了那些他过后想起来便觉羞耻的手段,但她却显然很是受用。她既然受用,羞耻又有无妨?他终于得以称心如愿了。 他被她靠向自己手给唤醒的时候,直觉告诉他,枕畔的她,应也正在凝望着他。他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常,但他却因她的这个举动而再次深感愉悦。 莫非是她终于发觉,他生得其实也还算是不错?世上并非只有和尚才有一副好皮囊。 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全部都回来了,并且,仿佛前所未有得充盈。此刻,就是在这凌晨四更的时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寸的筋骨里,甚至连头发丝的末端,都如若暗涌着一股强劲的力道,那力道因了她的凝目和靠近而变得愈发蓬勃,如若潜龙暗啸,想要挣脱禁锢。 起初他继续状若沉睡,不敢睁目,唯恐惊了她。他竟暗暗开始期待起她的手能抚上他的脸。他必会装作一无所知,她想如何抚触,便让她如何抚触,多久都可以。然而不知为何,她那手分明已是探近了,却又迟迟不肯落下,就在轻触到了他脸容的那一瞬间,缩了回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手,捉住了它。 已经够了,足够了。她这意欲碰触他的举动,给了他无比的鼓励和信心。他先前信誓旦旦下的各种和她保持距离的决心算得了什么,昨夜为留她说的只想一道睡觉别无它意的允诺,又算得了什么——其实真的不是欺哄,当时他下的决心和说出的话,确实是那一刻的内心所想。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那个时候,他又怎会知道,杀人不眨眼的女将军,竟也会被他的容貌所惑,伸手过来想要摸他的脸? 束慎徽终于将她带回到了位于皇宫文林阁深处的这一间内室里。 片刻之前,她的身子便已软了下去,双臂也围抱上了他的脖颈。他得到了来自于她的顺从。这于他而言,本就是又一个极大的兴奋和刺激的新鲜体验了,再想到他本就是为了大魏而娶她的,今夜阴差阳错一般,在此地,魏朝实际的政令所出之所,亦是他当初定下求婚计划的这个所在,意外地得到了她的顺从和回应。 这,是否是一种预兆,他必将心想事成。他娶她,是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经命定好的抉择。在他还不知她身在何方是为何人的时候,这个名叫姜含元的女子,便已经是他的命定之人了。 他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近乎荒诞的想法弄得愈发觉得兴奋和刺激了。 既是上天命定,那么剩下的事,不过就是他以最纯粹的男子的身份,去征服这女将军,彻底地征服,令她不再是将军,而是变成他的女人。他绝不可如先前几回那样,在她面前一败再败,溃不成军。虽然她面上未曾表露过半分的不满,但一位将军,怎可能看得起手下败将,更遑论屡战屡败。 凌晨丑时,漆黑的皇宫之中,殿影重重。一只白日隐身在御园隅角里的夜猫如离弦的箭,从文林阁南阁的一处檐廊角下蹿过,发出了一阵低微而深沉的异响。 李祥春的年纪大了,摄政王已不让他值夜。今夜老太监却亲自值守在了南阁之外。他本靠坐着,闭目垂头,一动不动,那猫窜过去后,他缓缓睁眼,敲了一下近旁左右正在打盹的张宝和另名小侍。二人惊醒,睡眼惺忪。 “好似有猫子方才从前阁蹿过去了,你们去瞧瞧,若还在,赶走了,回窝自去睡罢,此处我来守着。” 张宝和伙伴闻言大喜,暗谢那闯来的宫中夜猫,到老太监所说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有,打着哈欠,各自都去睡了。 老太监打发了人去瞧猫,独自又靠坐回去,闭目,如若入定,直到将将寅时末了,那隐隐的若有似无的来自阁深之处的动静,方缓缓地平息,宛如涟漪,消失在了夜穹之下。 终于,他自认表现足以一雪前耻,取悦了她。也实在是到了最后,他亦筋疲力尽,撑不住了。 到了这个时间,内室里的那一点残烛早就已经熄灭,他未能亲眼得以见到最后那一刻时她的眉眼和神态,未免遗憾。不过,这遗憾也叫他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弥补。 黑暗之中,他感到她被他压在身下的身子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拉得紧到了极致的满弓,她的一臂紧紧地挽着他的脖颈,另支则搂着他宽阔的背,令他整个人都压向了她。那勾颈搂背的力道,几乎就要令他呼吸不畅,然而他却极是畅快,恨不得她能缠他缠得更紧一些,将他缠死在她的身上,他也是愿意。 他的耳中又听到她的喉间发出了极是压抑但却又婉转无比的声音。声音叫他想起了春夜随了软风飘在长安城那深长而幽邃的曲巷里的湿漉漉缠在一起的游丝雨线。想到今夜自己便是这一个拉满了她这张宝弓的人,那因未能亲睹她婉转神态的遗憾,骤然便得到了极大的弥补。 二人皆是满身热汗。当相互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终于分开之后,她静静趴在枕上,他亦是倦极,懒得动弹,等到胸膛里那如擂鼓似的心跳和喘息缓缓地平了下去,抽出一件压在腿下的不知是他身上还是她身上脱下的衣裳,替她擦拭了身上的汗,再胡乱擦了下自己,看看窗外天色,仿佛还能趁着这天明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再养回一些精神。他将她一头揽入怀中,抱着,闭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他颇是喜欢这个他娶的姜家之女。 在倦极入睡之前,他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道。 这一觉,等他再醒来,窗牖外的天已是亮了。 不过,时间仍然足够。今日无朝议,春赛辰时四刻方开。 他在将醒未醒之际,心里想着,手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去,却摸了空,完全苏醒。他睁眼,看见她已是起身。 她自己的衣裳昨夜里大约都弄脏了,身上此刻只套了件他的中衣,于她而言,长了些,衣角盖到她的足踝。晨光尚暗,她靠在一扇微微开启的窗后,透过窗隙,仿佛凝神在望着外面。 他下了床,随意也揽了件衣裳,裹住下腹,随即到她身后,将窗一闭,从后搂住她的腰身。 “外头有甚可看?” “醒了,便起了。”她转身,微笑向他,“天已亮,此刻再回府更衣,怕是来不及了。李公公已派人去王府取今日你我要穿的衣裳,等下应当便会送到。” 束慎徽有些心不在焉。这些琐碎杂事,李祥春自会看着办妥,根本无需他的费心。 晨光微明,他借着黯淡的光,端详了她一眼,体贴地问她累不累。她摇头。他将她一把抱起,压回在床上,调笑,“昨夜我却是有几分累,衣物还未送到,王妃不如再陪我睡一会儿罢!” 姜含元随手将他一把拨开,翻身坐起,重掩衣襟。 他被她拨得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最后一下,险些从床沿上掉落下去,探出一臂,撑了一下床围,方止住了身势。还没停稳,他却仿佛得了趣味,低低地笑了一声,跟着翻身敏捷而起,一个反手,将她又揿倒在了床上。 “果然无情!怎的,昨夜才过,翻脸便就不认我了?” 槅门被叩响,李祥春的声音传入了,道庄氏带着二人的衣物到了。 他听见了,带了几分懊恼似的,摇了摇头,却也没再继续纠缠她,再看一眼天色,很快便放了她,自己也从床上翻身下去了,收了方才的嬉笑神色,道,“也是,该收拾了,再耽搁,便就迟了。” 姜含元完全地浸泡在盛满了热气蒸腾的水里。她的身上带了些昨夜他留下的明显痕迹,她不欲叫庄氏看见,自己清洗干净身子后,出来更衣。那边束慎徽也在收拾了。 待更衣完毕,他便又成了平日那庄重肃穆的模样,任谁人也无法想象,昨夜就在这处文林阁里,发生过怎样的一番荒唐之事。 这时天也大亮了,位于皇宫西北向的皇家大校场里,隐隐传来了隆隆的战鼓之声。 六军春赛揭幕。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7 章(春赛(上)...)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大魏立国以来,对军队的试习和武备自然也极为看重。 魏朝的军队试习分为两种,一是秋射, 二是春赛。不同于秋射,是集全国之兵的大阅兵, 动辄调用军队一二十万人,通常只有战争之前的动员, 或者皇帝认为有必要的别的情况之下才会举办,春赛定为了常规化,由各地各军自行操练, 一般每年春举办。在这当中, 规模最大,规格也最高的仪式, 自然非长安六军春赛莫属了。 前年, 明帝驾崩, 春赛搁置。去年因少帝继位不久,诸事繁杂,也未能举办。所以, 今年的六军春赛,乃近三年来的首次恢复, 规模自然比从前更加盛大。除了调集长安的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等常规的军卫队,长安周边的京畿驻军各部,也悉数奉命遣员, 陆续于一个月前抵达皇都, 进行各种联合会操的试演和优胜劣汰。最后择选出来的参与今日现场阅试的各部卫队和军士, 达万众之数。 皇家大校场位于皇宫西北方向,建在一处山麓之下, 地带开阔,姜含元抵达之时,各部军卫已列阵等待。只见沿着山麓过去,旌旗连绵,红黄黑三色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漫若云卷,看不到边,列队将士身上的盔甲和手里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场面盛大,光耀乾坤。 少帝束戬今日一身戎装,戎衣将他衬得英气勃勃。他是乘坐一部六驾的金玉战车入的校场,前方的六匹神骏,都是一色的红鬃白马,极为罕见,他身下所乘战车的车轼和轭条之上,包金嵌玉,雕龙琢虎,随着车轮的前行,车身在日光下金玉耀灿,帝王之尊,当世无二。 他的叔父摄政王祁王乘坐五驾金辂,尾随在他后面。再往后,是骑马的贤王诸王以及中书省、门下省的宰相和六部百官等人,队列迤逦,人数多达上千。 在少帝所乘的玉战车的周围,另外还由禁军将军刘向领着八十一名精选的执戟仪卫骑马列队相随。这八十一人盔甲鲜明,个个英伟雄健,如众星拱月,将天子的万乘之尊烘托得淋漓尽致。 当战车在这八十一卫的护卫之下出现在大校场的入口之时,全场的四周,金鼓齐鸣,万名卫军整齐排列,如若蚁聚,在指挥之下,齐齐朝着少帝行礼,高呼万岁。他们甲衣上的叶片和刀戟随了动作而碰撞,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宛若闷雷的轰鸣之声,和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之声,经久不息,直冲云霄。 如此的排场和威仪,惟泱泱大国方有能力予以展现。今日受邀前来观礼的大赫王等一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大受震撼。 而这一刻,毫无疑问,万人之中,唯一的最为荣耀的焦点,除了当今大魏的少年皇帝,再无他人。连平日执掌政令叫百官仰望的摄政王祁王,此刻也泯入了拱月的群星当中,显得黯淡而无光。 兰太后眺着这一幕,看着自己那终于显露出了天子威仪的儿子,脸上露了一丝欣慰又带几分得意的微笑。 敦懿太妃年岁大了,这等场合不来凑热闹。今日到场观礼的宫中女眷,便以太后为尊。她端坐尊位,头顶一面数丈高的华丽麾盖。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摄政王妃、大长公主、永泰公主以及以嘉宾身份也同列坐的大赫王女等人,唇边再次露出了一缕微笑。 少帝和摄政王携百官以及大赫王等外宾悉数到位,今日春赛便就开演。按照既定程序,将由各部卫军联合会操,展示平日的操练和军容,内容是车阵、马阵、步阵等,完毕,便是各卫军之间的优选胜赛了,竞争骑射、对攻,最后,于万人当中胜出一名,号六军冠军,接受皇帝的嘉奖。 而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按照往年的惯例,先将由皇帝或者皇帝指定之人,开射出全场的第一箭,将首箭送上一面高高耸立于场地中央的以麇鹿之皮而制的鼙鼓之上,寓意奉天承运四海皆服。 今年是少帝继位以来的首次春赛,这是一个极好的能够帮助他在六军和百官面前立威的机会,自然是由少帝自己来射这一箭。 他平日本就操习骑射,弓箭娴熟,但是兰太后和朝中的几名老臣有些担心,恐万一临场生变,想出了个法子,暗中将那面鼙鼓做大,如此,利于少帝中标。鼙鼓虽是遵循上古礼法严格而制,方圆尺寸,皆有规制,但这种暗中的放大,放到了春赛大校场的现场,那就如同沧海一粟,距离高远,到时候,也不怕人会瞧出什么端倪来。 少帝对这个安排却是反应激烈,坚决不受,称宁可不射,也不愿易鼓。兰太后等人原本寄希望于摄政王,想他去说服少帝,不料摄政王也否决了这个法子。不过,为确保不出意外,从几个月前开始,宫中就立了一面高度尺寸以及材质都与今日鼙鼓完全相同的仿物,摄政王则抽空亲自督教。 兰太后本对他略有不满,觉他过于纵容少帝,未免不够重视这一箭于少帝的意义,但他一锤定音,她也无可奈何。所幸后来听闻少帝练得百发百中,这才放下了心,今日便就坐看,少帝最后这一箭,射出来是落在什么位置了。 主持今日春赛的校阅官是兵部尚书高贺。他朝服羽冠,迈步走向观台,朝高坐在正中前排的少帝而去。一名身着明甲的六军将军双手捧着一支扎缚着红丝的金箭,紧随其后。 来到少帝座前,高贺行礼过后,朗声道:“恭请皇帝陛下移驾弓台,为我大魏今日春赛拔射头箭。陛下万岁,万万岁,大魏耀武扬威,攻无不克!” 他话音落下,那执箭将军单膝下跪,将手中的金箭高举过顶。 少帝继续坐了片刻,终于,慢慢起身,从位置上走出,朝前行了两步。 就在人人以为他将接过金箭去往临时设于场中的弓台之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他竟又停了步,转向观台之西。 那里,伞盖锦绣,是今日宫中女眷的观礼位置所在。 “长宁将军姜含元,上前听令!“ 少帝发出的声音,经他近旁的一名传话官传递下去,一变十,十成百,百成千,很快,全场之人便都知悉。 束慎徽今早和姜含元匆匆分开后,便一直伴驾在少帝之侧。此刻他就坐在少帝身旁的位上,和旁人一样,正静候他取箭登上弓台,突然听他如此发话,事先毫无准备,不禁一怔。 他都如此,场中的其余之人更是意外了,上从文武百官,下到六军将官,纷纷转颈,望向少帝正在注目着的那个方向。 坐于观台之西的姜含元,就这样,突然之间,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 身为武将,对今日的场面,她自然也是感兴趣的。不过没她什么事,她是做好了纯粹来旁观的准备,欣赏长安六军子弟如何龙腾虎跃,一竞高低。忽然收到来自少帝的传唤,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这种时刻突然如此,意欲何为。 她在位上停顿了一下,见身旁的兰太后和长公主永泰公主等人都在看着自己,默默起身,随一名方才来到近前的引导仪官,在身后众人的注目之下,走了过去。 她以为束慎徽应当是知道的,心里略略有些怪他。昨夜处了长长的一夜,他竟昏了头似的,只顾别的,这事一句也没提,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叫她提早做个准备。 她到了近前,瞥他一眼,以目责询,他正也看向她。 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她明白了。 他事先也是不知情的。 少帝就在近前了。姜含元收了和束慎徽对望的目光,行礼。 少帝等她起了身,说:“姜氏满门忠节。大将军几十年如一日,代朝廷御守雁门,边塞得以固若金汤。长宁将军你亦不遑多让,良骥千里,勇冠三军。今日春赛的这支金箭,朕特赐于你,由你代朕,将它射入鹿鼓,以此,激励我魏朝天军。” “我大魏之将士,倘若上下齐心,人人皆如大将军与长宁将军这般,击阵,何阵不摧!作战,又何战得以不胜!” 少帝神色庄重,这一番话说完,再被传送下去,全场万人无声。 “赐长宁将军甲袍!” 少帝话音落下,一名侍人疾步走来,恭声道:“请将军随奴往这里来。” 姜含元从惊诧中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再次望向对面座上的束慎徽。看见他的神色已是恢复如常了。他端坐着,对上她投去的目光,面上并未显露任何的表情,但回望着她的目光,却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还带了几分鼓励之色。 姜含元心情略微纷乱。她做梦都没想到,少帝不声不响,今日竟然又来这一出。 如此场合,他既已开口,她又岂能推辞,于是谢恩,随那侍人下去受衣。 场中自有帷帐。她入了其中一顶,看见里面果然已经备有一套铠甲,兜鍪战靴,一应俱全。她迅速束发,在两名侍女的帮助下,着甲在身,戴上兜鍪,很快完毕,出来,已是样貌大变,战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光。 她从片刻前的贵妇,陡然化身做回了大魏朝的女将军。 没了裙裾的束缚,她迈着往日惯常在军中的阔步,行至少帝面前,从他的手中,双手接过那一支金箭,随即转身,迈步去往弓台。 这是何等之荣光。 六军上下,见过她面之人,寥寥可数。将士都只知道她是姜祖望的女儿,从小从军,因三年前的青木原一战而成名,朝廷赐封长宁将军之号。再就是去年底,她被立为摄政王妃。但嫁来长安之后,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不过,六军当中倒是有个传言,据说,她和摄政王大婚的次日,便就丢下摄政王,自己乔装走访慰问雁门边军的家眷,也是凑巧,才被认了出来。许多人对她极是好奇,今日春赛,她人也虽到场了,起初却是遥遥坐于观台,想看清楚样貌,并不容易。 这一刻,全场所有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全部齐齐聚在了本朝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军的身上,望着她大步走向场中的弓台。 兰太后惊呆了,脸色发青,手脚冰冷。 她从姜含元的背影上收了目光,狠狠盯着自己的儿子,见他已是归坐,正紧紧地望着女将军,完全就没朝自己这边望来。 她的目光又扫向了坐在儿子身边的摄政王。 他的双目亦在凝望前方。 纵然兰太后平日对自己的这个小叔称不上怀有恶意,甚至,早年后宫中她不得宠的时候,因为儿子或是性情和他相投,得到了他的诸多照顾,她还曾对他怀有过一种微妙的掺杂了些感激的感情,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这个小叔另有所图,暗中授意,少帝才会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临时将这射鼓的机会让给了他的王妃! 要知道,这个机会对于少帝而言,意义重大! 兰太后盯着摄政王那不大能看得出表情的侧颜,见他目光始终跟着场中那道正在快步走向弓台的身影。 兰太后盯着他,眼底暗云密布,片刻后,改而望向距他不远的兰荣。 她的兄弟此刻亦是目望前方,是他平日一贯的沉密的模样,似也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这个姐姐此刻的恶劣心情。 兰太后当然也知自己情绪不可表露太过,免得又落入近旁人的眼,惹来讥笑。 她闭了闭目,终于勉强忍气,压下心中一时涌出的各种杂念,继续望向前方。 姜含元已走到了弓台前,她稳稳登台,站定后,抬手,取过那一张悬在弓架上的角弓,微微掂了下重,弓是标准的马弓,比步弩营的步弓要轻。她将金箭搭于其上,随即拉弓,拉到了合适的位置,瞄准上方那面高耸在鼓台中央的鼙鼓,没有任何停顿,射出了箭。 箭在空中带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笔直破入天穹,转眼间,射到鼙鼓之前,不偏不倚,那箭头正中在了中央的鼓心位置之上。 这一箭,因要考虑头顶的太阳光照、临时风向、仰射等等因素,想要射中,固然不算容易。否则,兰太后那些人也不会如此紧张,挖空心思助力少帝。但反过来说,对于长习弓法的人而言,也非难事。便是从现场这万众当中的□□手里随便叫一个人来,结果应当也会八九不离十,就看最后的落箭点而已。何况,当初设计出这一项的目的,也不可能是为了为难皇帝或者皇帝选中的人。 但是,她这引弓和发箭的姿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几分她不自觉的随性,反而显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 金箭入鼓,场中金鼓也随之大鸣。大校场的四周,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姜含元独立于高高的弓台中央,大风吹动她兜鍪之上的红缨,她先是转向观礼台,朝着少帝的方向遥行一个军中拜礼,接着,又面向六军将士,待欢呼之声渐渐落定,高声道:“陛下赐箭,乃我莫大之荣耀。但这荣耀,绝非归我一门一姓!从我来的雁门边塞,还有无数英雄儿郎,他们都是尔等兄弟同袍,个个纠纠勇士,甘为大魏,舍生忘死!今日响彻在此的呼声,理应是由他们来当!” 她的声音清亮铿锵,宛若金铁,送遍四面。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场的万余六军将士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呼声。这声音比之方才愈发昂扬,宛若惊雷,轰轰啸于大校场外的一片原野之中。 “好!真将军也!” 少帝兴奋地大喊一声,人从位置上一下就跳了起来,带得他戎衣上的大片装饰的甲片发出擦擦的声音,周围众人纷纷望去,神色各异,他这才意识自己失态,下意识地望向了身畔的三皇叔,却见他双目依然凝望着前方弓台上的那道身影,眼一眨不眨,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到自己,心里暗呼侥幸,急忙坐了回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8 章(春赛(下)...) 姜含元下了弓台, 在礼官的引领下,回到观礼台的中央,立于下, 向少帝复命谢恩过后,回往西台。 这里的气氛已是大变。 太后矜容, 淡淡称赞了两句。大长公主笑容满面,奉承她箭法了得, 技惊四座,那笑看着却显然是有些勉强的。永泰公主和萧琳花欣喜,尤其萧琳花, 一双眼眸发亮, 紧紧地望着姜含元,看着她的表情, 简直恨不得傍到她的身旁才好。 姜含元神色如旧, 朝她笑了一笑, 随即坐回到自己的位上,望向场中的大校场。 鹿鼓首箭过后,全场金鼓再鸣, 会操开始。 会操里用到的阵法,皆是依照孙吴兵法六十四阵而排的, 参与会操的将士,先前也都操练过多次,今日配合熟练, 步阵、车阵, 马阵, 一一演练了出来。场上的数千明铠甲士,依据号令, 排演出各种阵势,齐声呼吼,中间又有战车冲突,马匹奔腾,带得尘土滚滚飞扬,场面极是壮观。莫说大赫王那些人了,就连少帝也是看得目不转睛,在隆隆的战鼓声中结束之后,紧接着,便是今日“六军冠军”名号的争夺赛。 会操场面固然壮观,平日难得一见,但对于今日现场里的一些人来说,真正的重头戏,才刚开始。 历年以来,凡在六军春赛当中夺得冠军名号之人,无不扬名立万,过后加官进位,不但如此,其人所在部营的上司,也是面上有光。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以来的首次恢复,能在如此的场合,在当今少帝的面前露脸争光,但凡只要有几分实力在的,哪个不是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长安六军下的各营,皆选送出了本营的强手若干名,先前人数多达数百,经过几轮较量,已淘汰多人,今日最后站到大校场里的,总共还有八人。 到了这一步,这最后选出的八人,弓箭一项,自然都是高手,接下来便不再比试,以签分组后,在战鼓声中,直接进行两两的相搏竞技,几轮过后,最后决出了二人,争夺今日的冠军之号。 这两个人,一个名叫程冲,来自禁军,是刘向的手下,现任队正。另一个名叫孟川,是地门司兰荣提拔起来的下属。 这二人能从最初的几百强中脱颖而出,一路闯关来到最后,自然都是强中之强。 最后对决,为充分体现双方的实力,允许各持兵器,但规定不许见血,也就是点到为止的意思,否则,即便最后击败了对手,也将判定为输。 二人当中,照真正的实力而言,应还是程冲占优。你来我往,格斗几十个回来过后,孟川渐渐不敌。再勉励支撑了几个来回,吃了一记,程冲的刀头便点到了他的咽喉之前,随即停下。 这一刀,若是再进几分,对手势必血溅当场。 照常规而言,这场比试,应当是他赢了。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手非但没有认输,反而突然将身体往前微微送了一下。他若不退,刀尖就要刺入对方咽喉,下意识地收手,令刀头避喉,却不料就在同一时刻,那孟川抓住他闪神的机会,飞身一脚踢出,正中他的手肘。他只觉手臂一麻,刀把持不住,掉落在地,紧接着,眼前寒光掠过,对手的刀锋快如闪电,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承让!” 孟川神色微微得意,压低声道了一句,随即立刻收刀。 竞赛结束,地门司孟川获胜,赢得了今日春赛的六军冠军之号。 方才的最后一下,他利用规则,知对手不敢伤到自己,冒险,故意往前微送颈喉,动作很小,整个过程又极快,竟叫他谋算得手,胜负颠倒,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完成,加上场地空远,场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觉察,只觉他绝地反击,一击得手,身手利落,跟着地门司的人一道,轰轰地喝起了彩。至于剩下那些入了目的,虽觉胜之不武,未免不齿,但想到兰荣如今的地位,谁又敢发声说一句什么,不过是闷不做声,作没看见罢了。 少帝十分满意,将胜者召到近前,夸了几句,问姓甚名何,来自哪营,得知是地门司后,更是欢喜,将兰荣传来,再褒奖了一番。 兰荣再三地谢恩,称是侥幸而已。 按照惯例,最后获得冠军之号的人,可携旗帜,骑马环绕大校场一圈。 很快,那获胜的孟川便一手高举地门司的黑旗,一边纵马绕场,意气风发,风头无二。 程冲功败垂成,且还是那样败落的,又见对方炫功,连带地门司也同享荣耀,心里愈发惭愧,下来后,向刘向赔罪。 刘向方才一直紧紧盯着,岂会看不出来,手下人吃了个大暗亏,但对方是少帝舅父兰荣的人,他能说什么,只能认栽,拍了拍他肩,安慰,“无妨,日后再从别处赢回来就是了!” 观礼台上的少帝心情大好,忍不住道:“看不出来,舅父手下还能如此之能人,可见舅父平日用人,是有一套,也不枉朝廷对他的重用。三皇叔你说是吧?” 束慎徽望了眼兰荣的背影,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一名小侍猫着腰,匆匆来到观礼台前,说驸马都尉陈伦寻摄政王有事。束慎徽起身离位。 陈伦等在观礼台下方的一处偏僻角落,见他来了,快步迎上,道他刚接到北边送来的一个八百里加急消息。 “是炽舒有下落了?”束慎徽问。 上次禁苑出事炽舒下落不明之后,在北去各处交通要道设卡搜查的行动,一直在进行着,但月余过去,人始终不见踪影。 基本已经可以判定,除非真是死了,如果活着的话,估计已是被他从不知何处的野道给走脱了。 果然,陈伦摇头,说不是炽舒的下落,但和他也有关。 负责卡口的人,遇到了大赫王的儿子萧礼先紧急派遣去往长安的信使,带来了一个消息。八部的白水部王,此前竟和北狄暗中往来,欲趁大赫王离开的这个机会,伺机叛乱,幸好萧礼先一向干练,在他父亲去往长安命他暂时接掌事务之后,他便一直盯着各部,及时镇压了下去,那白水部王逃走之后,领着跟从之人负隅顽抗,萧礼先一边继续组织平叛,一边派人给父王紧急递送消息。 束慎徽此前便获悉过消息,八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加上从去年底开始,长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回大赫王到来,为防万一,对他的保护,自然做得周密到了极致,连入夜之后,大赫王在鸿胪会馆住处的外面,陈伦也安排了自己的人。守卫之严,说苍蝇都飞不进来,也是毫不夸张。 这边是没事,没想到八部那边出了如此的乱子。 束慎徽回来,位上再坐了片刻,那个地门司的孟川也绕场完毕,这场少帝继位以来的首次春赛,便算是圆满结束了。 金鼓声声再起,万岁声中,全场将士恭送少帝和摄政王一行人离场。 大赫王片刻前已获悉消息,未免焦急。 大魏的摄政王许诺他,倘若八部有难,必会出兵援助。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联姻,那日,魏国的贤王私下委婉提醒,称摄政王对王妃殿下极是敬重,知美意,但不能受。大赫王便是再愚钝,也明白了,这不就是惧内的意思吗?虽觉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打消念头。等到今日,亲眼看到那摄政王妃长宁将军了,他最后剩的一点遗憾也是没了。 王妃如此,也难怪摄政王忌惮。换成是自己,恐怕也不敢乱动。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后方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虽有长子坐镇局面,但他也是坐不住了,寻到摄政王,说明日就想动身,要回去了。 当夜,宫中再设宫宴,为大赫王一行人送别。大赫王心有所挂,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才好,大魏的摄政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宾主心思不约而同,全都不在筵席之上,自然,早早便就结束。 束慎徽命人护送大赫王回会馆休息,自己送少帝回宫。 少帝白天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走着走着,瞄了眼身畔伴着自己同行的三皇叔。 平常,每天分开之前的这种时候,他通常会问自己一些关于学业或者处理日常政务的感受。今夜他却一言不发,默默行路,似是若有所思。 束戬便想起白天女将军被自己叫出来后,三皇叔的目光便似一直落在她的身影之上,感觉自己今日的这一招是用对了,得意之余,再想到平日总是自己被他教训,心里一动,胆子就大了起来,忍不住起了个促狭之念,叫了声三皇叔。 束慎徽正在想着姜含元。知永泰公主今夜府中设宴,送别王女,将她也请了过去。不知此刻她是否已经回来了。想得有些入神,一开始竟没听到。 束戬又叫他一声,提高了些音量,他方惊觉,停步,望去。 “陛下何事?” 束戬微微咳了一声:“今日春赛,长宁将军那一箭,摄政王以为如何?” 束慎徽微微一怔,瞥一眼少帝,他的表情看着一本正经,眼睛却在滴溜溜地乱转,显然是在调皮了。 但他此刻心情不错,便也顺着侄儿的话,微微笑道:“极好。” 少帝追着不放:“既如此,摄政王意欲如何奖赏将军?” 这口气,再不约束一下,只怕接下来就要上房梁揭瓦了。 束慎徽面容微微一沉:“陛下!” 束戬知不妙了,忙认错:“三皇叔莫怪,我错了。”说完,立刻低下头,一声不吭朝前走去。 束慎徽见他又变老实了,知必是装的,也是有几分无奈,摇了摇头,想了下,跟上去,问道:“陛下今日为何如此举动?” 束戬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听他的语气,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又抬头,解释道,“我先前得罪她太过,不实在地做点什么,心里不安,昨夜忽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还有……” “我也想让三皇叔你高兴。三皇叔你应该也会高兴吧?”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束慎徽。 “为何不提前让我知晓?” “告诉了,三皇叔你会允许?” 束慎徽看了侄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这一回,你做得确实不错。” 束戬彻底松了一口气,眉飞色舞:“多谢三皇叔的夸奖。” “知道我为何称赞你吗?“ “三皇婶应当会体察到我的歉意,以后真的不会再怪我了。” 束慎徽微微点头,接着又道,“不止如此。陛下你还记得从前我对陛下说过的话吗,御人心。你今日之举,便是极好的御人心的开端。你今日的那段话也讲得不错。你虽未亲手发箭,但效果,远胜你亲手发箭。” 束戬一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迟疑了下,低声道:“三皇叔,今日之事,我真的没有想得这么远……我也没想过对三皇婶用你教的法子……我今天就是想让你们高兴一下……” 束慎徽语气温和,微笑道:“我明白。只是拿今日之事给你做个例子,想叫你知道,所谓的御人心,固然是世上的最难之事,却也是世上的最简单之事。你回去了,若是有空,自己再琢磨一下。” “好,我记住了——” 束戬已经没了片刻前的精神,仿佛霜打的茄子,蔫了,沉默了片刻,最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恰束慎徽这时也送他到了寝宫前,便停了下来,让他进去歇息。束戬闷闷应了一声,迈步要走,束慎徽忽然又想起一事,叫住他,命身后跟着的人都退开了,低声道:“陛下,你今日之举,我怕会惹太后不快。今夜有所不便,我明日便去见太后,就说是我的意思。她若问起你,你也这么说。免得多事。” 束戬道:“我为何要让三皇叔你替我背事?我自己的决定,任谁问,我也不会改口!”他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怒气。 束慎徽望了他片刻,慢慢颔首,道:“三皇叔知道了。只是往后,若再有如此之事,你不可再自作主张,须得提早叫我知道。” “是。”束戬应道。 束慎徽目送少帝转身入内,命侍人照顾好皇帝,转身自己也出了宫。 他是骑马行路的,一口气回到王府,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回了没,门房应说未归。 束慎徽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想闯去接她,又恐会被自己的姐姐看破心思臊,未免有失颜面,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忍了下来,先入内,去了书房,叮嘱人,若是王妃回了,立刻前来通报。 他在书房中坐下,想和平常一样做点事。 春赛结束,大赫王离开,接下来,便是他计划已久的南巡,快的话,半个月内应当就能动身了。最近事情很多。也不用特意等她。她归来时,自然归来。 偏今夜,钟漏竟似坏掉了,刻度半晌也没下去多少,至于手头上做的事情,更是毫无进展。心浮气躁,所幸不做事了,寻出了她习字的功课,看着她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庄氏来了。 束慎徽抬起头,却听庄氏来说,方才永泰公主传话过来,道今夜为王女饯别,大家高兴,都吃了酒,王妃殿下更是被劝了不少,有些醉了,今夜便就留宿在她家中,叫他放心,不必记挂,明日她会将人送回来的。 束慎徽投了手中之笔,站了起来,迈步便朝外走去。 “这么迟了,殿下要去哪里?” “接王妃回府。留宿别家,太过打扰!” 他道了一句,出书房而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49 章(你不是他。...) 束慎徽到了永泰公主府。他也不算外人, 毫无阻碍,一路径直被公主府的奴人引到了位于后宅的一处名为宝花榭的所在。 奴人恭声说,此处便是公主夜宴摄政王妃以及大赫王女的所在, 除了她二人,也一并请了十来个平日和公主交好的贵妇人作陪。又叫了长安第一乐坊里的一班伎人来, 吹拉弹唱,以娱宾客。 隔着一大口倒映着璀璨灯影的水幽幽的花池, 束慎徽望向前方那座浮建在池中央的的花窗小楼。连片牖窗,灯火辉煌。时辰已是不早,隔着水, 他却也隐隐听到楼中传出的丝竹笙歌和欢声笑语。影影绰绰, 人影在窗后晃动。 他走过那道通往水榭的曲桥,到了楼下。 “奴子去通报。” 束慎徽注目, 迟疑了片刻, “罢了, 我再等等。等她们宴毕,你再说我来了。” 大赫王走得急,今夜陈伦要和鸿胪寺的人一道准备明日送行之事, 或将一夜不归。公主府他自然不会陌生,吩咐完, 径自去了近旁的一处轩阁。这里是陈伦和公主夫妇夏日里白天用作消闲纳凉的屋。如今时令未到,屋中四面那些嵌着云母薄片的花窗紧紧地闭合。奴人说,公主和驸马久未入这屋了, 打扫或有不周, 唯恐怠慢, 请他去别处歇着。他懒怠再走,仿佛此处也能离她近些, 只叫掌灯。奴人掌了里头的银磐莲花灯,他进去,也不用人在跟前侍奉,自己仰身躺在一张遇见的美人榻里,双臂上举,合在脑后为枕,闭目,开始等待。 等了些功夫,那边喧乐依旧,还是没散的迹象。他在心里估算时辰,应当早已过了亥时。长安皇城的富贵夜宴,往往彻夜狂欢,持续到天明方散,他自然知道。今夜陈伦又不回,难道永泰也真想拉着人作乐,今夜通宵达旦? 他想打发人去把陈伦给叫回家,又知不妥,念头在脑海里游荡片刻,最后还是打消了,改而睁眸起身,走到那一片云母窗前,推开其中的一扇。 开了窗,那从水榭里飘出的声音一下便分明了起来。他立着,面向窗外那一片水光乌幽的池,侧耳,想从那杂在一起的众多妇人的欢声笑语里辨出她的声,却是无果。如此,又静静地等了片刻,忽然,身后的外面传来了一阵杂步声,跟着,永泰公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三郎!说你来了!” 束慎徽转过头,见门被人推开,永泰公主走了进来,看见了他,便就笑着抱怨:“三郎你怎么回事,来了也不说一声,方才若非我下来,奴子和我说了,我还不知!你作甚?” 束慎徽转身上去道:“我来接王妃回府,来时说你们还在吃酒,我便在此处等。” 公主看一眼周围,摇头:“你何时变得如此呆?此间都多久没待过人了,又黑漆漆的,你一个人等在这里作甚?是我家没别的地方叫你歇脚?” 束慎徽笑道:“我是懒得再走。正好此处清净,我可以想事。” 永泰公主觑他,不说话了。束慎徽被她看得未免有些心虚,若无其事解释,“今晚宫宴早早散了,我回家无事,想着不好过于扰到阿姐,便顺道来接她。” 永泰公主嗤地笑了起来,“走吧。你既来了,那我就放走将军妹妹吧。就是可怜琳花王女了,还以为今夜能和你家王妃共卧,白高兴一场。” 束慎徽随公主转到水榭。里头还有别家女眷,他自然不便入内。公主叫他稍候,进去了。很快,楼上有人推开了窗,妇人悄悄探头出来,争相张望,她们鬓上的凤钗,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的金光。 他泰然而立,任由那些眼睛窥着。 永泰公主热情至极,再三邀留,说难得的机会,要耍一夜才够,至于三郎那里,她自会递话过去。姜含元一是推不去情面,二来,实话说,虽然昨夜后来也叫她知道了男女媾和的真正滋味,总算明白为何军营里的男人谈及这事,便就乐此不疲。但等快感褪去,今早醒来,她便生出了一种空虚之感。心仿佛空落落的,浮在空中,无法落地,更懊悔自己昨夜对着他,何以竟就把持不住,加上公主又这么留,索性便就答应了,却没想到他会来接。 周围的妇人们也都喝了不少,熏熏然间,听到公主说摄政王竟来接王妃了,相互做着眼色,笑个不停。 姜含元只做没看见,起了身。 在边地多年,冬日苦寒,为着驱寒的目的,有时她也会饮酒,但通常几杯,暖身即止。今夜却是破了例。永泰公主酒量惊人,频频劝酒,加上她本也预备留宿,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起先坐着还好,起身后,便觉脚步虚浮,却也不欲叫人看出,强作无事,在身后众妇人们的吃吃笑声里,和依依不舍的王女道别,随公主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独自站在阶下。 “呶,你的王妃,阿姐把人还给你了,你可看好了,要是哪天丢了,你可别赖阿姐!”公主取笑了一句。 “多谢阿姐。阿姐你去酬宾,不必送了。” 束慎徽微笑道,随即望向一言不发的姜含元,询问:“你若无事,这就走了?” 姜含元渐渐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也知女人们此刻应当都凑在窗后在窥探着这边,只想快点走,点了点头,立刻迈步,不想足下微浮,身子轻晃一下,虽自己立刻就稳住了,他却也已伸手过来,轻轻一把托住她腰,见她稳了,才松了手。随即和公主点了点头,二人并肩,朝外而去。 身后,爆出了一阵女人们的哄堂大笑之声。 束慎徽舍马,和姜含元一起乘坐一辆公主府的马车,回往王府。 马车辚辚前行。二人继续并肩同坐。他问她感觉如何,她面带歉意,说略多喝了两杯而已,倒是给他添了困扰,还要劳烦他来接自己。 她除了刚开始晃了一晃,呼吸叫他闻到了些酒气之外,行路稳当,都不用他扶,说话也是如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着确实没有醉酒,便也放了心,解释了起来,“并非是我不叫你和她们一起取乐,而是我阿姐她们惯常如此,你却初来,万一喝醉了,人会难受。 ”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车轮辚辚,带动马车,不疾不缓地走在夜色里的空旷的长安街道之上。 束慎徽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又道,“陛下今早叫你射箭一事,我事先确实分毫不知。” 即便一天已是过去,到了此刻,他的心里,仿佛还存着那种深深的骄傲之感。那位令全场万众为之折服的女将军,正是他的王妃。 她没应他的话。他转脸看她,见她睫毛垂覆下来,已是闭上眼睛,竟是睡着了。 束慎徽失笑,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如同三岁的娃娃,说睡就睡,也太快了。 他不再说话,让她继续靠着自己打盹。好在王府和永嘉家距离不远,几条街过去,很快便就到了。 马车停在门口,束慎徽轻轻拍了拍她脸,低声唤她。她含含糊糊地呜了两声,皱了皱眉,眼睫轻颤,仿佛想醒,却又睁不开眼的样子。 他顿悟。 她是醉了过去。 他也不再叫她了,直接将人抱起,下了马车,送进繁祉院,放到了床上,唤庄氏来服侍。等他也沐浴完毕出来,她已被换上了睡觉的宽松衣裳,闭着眼睛,人还是没有醒来。 束慎徽也上了床榻,卧她身畔,借着帐外灯光,他细细地看她。 醉酒了又睡过去的她,和平常极是不同。此刻她看起来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半分力气,任人宰割。 束慎徽再凑过去些,闻了闻。 连她的呼吸,都变成了甜丝丝的味道。 束慎徽带了几分费力,最后,终于将自己目光从她散开了的胸前衣襟里挪开,替她拉高被角,遮了她的身子。 她醉酒了,看她眉头微皱的样子,人应当不是很舒服,若他再趁机对她做那种事,她应当会更加不适。 这也非君子所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回到了枕上,闭目了片刻,忍不住又睁眼,视线落到了她的唇上。 昨夜,看她分明也是逍遥得很,但是今早醒来,当他仗着恩情和她调笑,当时也还好,只当是戏闹,过后细想,却觉她似乎颇为冷淡。 他心里略略不是滋味,越想,越有一种自己被她用过,便弃如敝帚的感觉。 昨夜他也碰触遍了她的全身,却唯独没有亲过她嘴。只是因为他还记得上回在仙泉宫,她那一句她不喜欢这个,实是叫他印象深刻。 他盯着她的唇,盯了许久,仿佛受了什么蛊惑,缓缓地,屏住呼吸,一寸寸地靠近。 她浑然无觉,依然躺着,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就在他快要亲到她的嘴时,他又停了下来,揉了揉额,再次翻身,让自己仰回在了枕上。 罢了,他倒也没那么想非要亲到她的嘴不可。 他闭目,决定停止胡思乱想,睡下去。 明日还要早起。 内室里安静了下去。帐外一茎用作夜明的烛火燃着,以肉眼不能察觉的速度,一丝丝地,悄无声息地矮去。忽然,束慎徽听到身边的她发出了一阵梦呓,接着,她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他霍然睁目,转头,见她双目依旧闭着,眉头却是紧皱,仿佛想极力挣脱出什么似的,又仿佛被束缚住了,很快,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神色痛楚,姿态僵硬。 她梦魇了! 束慎徽立刻想起大婚之初有一夜,他寻她说事,那时她独自睡在外间那张榻上,记得当时,好像也是如此陷入了梦境,险些摔落下去,还是他抢上去,接住了她的。 他完全地惊醒,立刻将她拥入怀里,不停地拍她的脸,唤她王妃,让她醒来。她却似是深陷梦魇,始终不醒。 “姜含元!阿元!醒醒!” 束慎徽从未见过梦魇能够如此镇人,情急之下,胡乱叫她。终于,见她仿佛被唤醒,安静了下来,蜷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那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慢慢地变软了回来。 “你怎样了?梦见了什么?” 她依然闭着眼睛,仿佛还没彻底醒来。束慎徽怕她睡着又入梦魇,一边替她擦着额上沁出的一层冷汗,一边和她低声说着话。 “你莫怕,有我在。”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极是温柔。 姜含元又陷入了从前那曾无数次将她拖入深渊的梦魇。她再次地梦见自己站在那高高的铁剑崖头,纵身跃下,粉身碎骨,她整个人被血包围,想出来,却无法挣脱。就在她苦痛之时,忽然,她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道呼唤之声。那人唤她的名字,将她从梦魇里带了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好听,她依稀觉得,她好像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她迷迷糊糊,带着残醉,半梦半醒,微微睁眸。果然,在梦里,她竟又看见了那个她十三岁时遇到过的少年。 她怔怔地望了片刻,情不自禁,抬起了手,朝这张好看的脸,慢慢伸了过去。 是梦吧。梦里的她和自己说道。 束慎徽见她终于醒了,放下了心,又见她如此望着自己,抬手,便接了她手,带着来到自己的脸上,笑道:“你醒了?你是想摸我?那便摸吧。” 姜含元眼眸半睁半闭,看了他片刻,忽然,皱了皱眉,喃喃地道:“你不是他……” 是的,不是他。那位马背上的少年皇子,他固然爱笑,也肯怜恤一个他眼中的小兵,但他怎可能会叫她去摸他的脸? 便是在梦里,也是不可能发生如此的事。 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和那少年生了张相似面孔的人而已。 她闭眼,再次沉沉睡去。 束慎徽还握着她的手,忽然如若冷水浇头,整个人凉了下去,胸中那一腔的怜惜柔情,一分分,一寸寸,一丝丝,缓缓地褪去,最后消散,无影无踪。 看着她闭目又睡了过去浑然不知一切的样子,他的心里,陡然涌出了一阵烦躁之感。 她显然还醉着,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方才她从梦魇里被唤醒,看了自己半晌,最后竟冒出来一句你不是他,何意? 她在梦里,到底梦见了谁,那个他,又是何方神圣?难道又是那个年轻的僧人?是她在梦里见到了人,醒来醉眼朦胧,起初误把自己当成了对方? 束慎徽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再想下去,他真的不能保证,他不会对那个僧人干出些什么事来。 应当就是她醉梦里的胡言乱语罢了,并无所指。 他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片刻后,睁眼,转头再次望去。 她缩在被下,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他终究还是没法压下心头的那股郁懑之气,起了身,下榻,掀开帐幔,穿衣走了出去,经过外间,忽然,他停了脚步。 墙边多出了几口箱笼。 前些天他一直没回,今夜刚回来的时候,又径直去了书房。此刻才注意到屋中的这些箱笼。 直觉告诉他,这些应当就是她这趟回雁门要带的东西。 他走了过去,打开翻了翻,果然如此。其中两口,装的都是些书信和衣物包裹之类的东西,是她帮青木营士兵捎带的物件。剩下一口,是她私人之物,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几套日常换洗的衣裳,那柄新婚夜她从她身上抽出丢出去的匕首,外加笔墨纸砚若干,别无他物,如此而已。 他皱了皱眉,正要关上箱子,忽然,目光微微一动。 这把匕首,让他想起来另一样东西。 他抬手,在她的箱中又翻了一下,翻遍角落,也没寻到他想见到的那样东西。 他凝神了片刻,慢慢合盖,走了出去,叫来庄氏。 庄氏刚睡下不久,听到他传,不知何时,起身匆忙赶来。 “王妃这趟出京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束慎徽问她。 庄氏莫名,也不知他怎大半夜不睡觉,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点头:“是,几口箱子,都在屋中放着了。全部是王妃自己亲手收拾的,没叫我们碰。” “她剩下的东西呢?” “也是王妃自己归置好的,前日入了库房。” “带我去瞧瞧!” 庄氏愈发感到莫名。但见他脸色仿佛不大好,也不好细问,取了钥匙,领他过去。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 50 章(他想不明白。...) 库门启开, 庄氏秉烛引束慎徽入内,指着归置在了一处的一堆箱笼道:“这些便是王妃来时所携的轻便仪物。我虽没看过,但料想大多应是衣物首饰。” 束慎徽扫了一眼, 命她放下烛火出去。待库房内剩他一人,他在原地立了片刻, 走到箱笼之前,开盖, 逐一翻看。 确实如庄氏所言,起先看过的几口箱笼,内中装的都是各色的四季衣物, 质料华美, 再就是首饰头而,烛火映照, 但见珠光宝气, 满眼炫耀。 这些她去了雁门用不到, 留下,也是情有可原。 他的目光逐一掠过,落到最后一口被他开启的箱里时, 手翻了翻,停住。 一只放在最下的长矩状的沉香木匣, 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这只木匣,目光凝定住了。 这只木匣,他不但见过, 就在去年, 还是他亲手将它交给了贤王, 让贤王带去雁门,用作求娶姜女的聘礼。 他伸出手, 缓缓打开匣盖,一柄鞘嵌宝石的短刀,映入了他的眼帘。 真的如他所料,她把他用作聘物的月刀也留下了! 果然,在姜含元这个女人的眼里,这把月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完全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和那些被她一同丢下的衣物和首饰一样,一文不值。 也是显而易见,她这一趟出京,便是一去不返的打算了。 纵然在进入库房之前,他已是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此刻,当真的看到这柄他当初郑重其事交出而她随手抛弃的宝刀,他的心情,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失望。极度的失望。又不止是如此,仿佛还夹杂着几分愤怒。 然而他在怒什么?他娶她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他不是早在娶她之前,就已知道了她和别人的不当往来吗。 烛影幢幢,他盯着短刀,心情之恶劣,甚至远胜他方才听到她醉言时的感觉。 他伫立了良久,忽然,又想起大婚之夜。 那是他和她见而的第一个晚上,他还在想着如何敬她重她,她便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和他谈离京之事。 娶她之前,他不但已经料到,她应当不会真就从此脱下甲衣安心做起贵妇,而且,他其实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将她一直困于闺闱。她是个女将军。 但她那么快就开口和他谈离京,当时还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 想必那个时候,她就已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了。这趟入京之所以还记得将这把聘刀带来,唯一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归还。 束慎徽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太过愚蠢了。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分毫不觉! 难怪今晨醒来,他就觉她又冷淡了下去。恐怕昨夜的种种,也是闭着眼睛把他当成了别个人了。 他怎会沦落到如此卑下的地步? 羞愤如若滚油灼心,令他最后反而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极力压下胸臆间那翻滚的情绪,慢慢地,合了箱盖。 “我想起来,另还有事。我去宫中了。 ” 待走出库房,他的神色已然平静,和庄氏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句,迈步去了。 姜含元宿醉一夜,第二天睡到巳时方醒,睁开眼,见天光大亮,枕边无人。 昨夜是她第一次醉酒。即便到了此刻,头还是感到沉重,她又闭目片刻,人清朗了些,昨夜的事,终于一一想了起来。 她去公主府赴宴为王女送行,吃了不少酒,后来束慎徽接她,上了马车,她有些坐不住了,好像靠到了他的肩上,然后…… 后而就不知晓了。只隐隐约约,还有些残余的印象,好似后来她又做起噩梦。正当倍感苦痛,挣扎之时,幸而,梦景里又一次地出现了那个少年。他笑颜纵马而来。他头上的那片霜晨天,是如此的明朗,朝阳若将喷薄。便是这片天空,代替了血,终于将她从梦魇里解了出来。 从她十三岁始,到十五六岁的那几年间,如此的梦境,时常反复。当她结束一天的摔打,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腿回到睡觉的地方,筋疲力尽闭眼之前,甚至,也会生出暗暗的期待,期待梦中能再一次地见到那少年。他若是出现,她才能得到一觉的安眠。 如此的境况,一直持续到她十六岁。她以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懈可击的表现,终于换到了姜祖望的信任,她获得军官的委任,第一次,有了一队听令于她的士兵。 那一日的景况,她记得清清楚楚。她一个人,纵马来到了铁剑崖,立在其顶,向着头顶的无尽黑夜,告诉自己,她不能总是寄希望于梦里的少年策马向她而来。 那只是一道幻影,或慰一时,却不能救她一辈子。 她唯一的真正的救赎,是驱尽敌人,为她的母亲复仇! 便是那一天开始,少年渐渐地从她的梦景里淡去,这些年间,她仿佛再也记不起他了,直到昨夜醉酒,那少年竟复入梦。 然而,她依稀又觉,昨夜的梦景,似也和早年有所不同。梦里,那少年和她说起了话,仿佛还牵了她手,引到他的而容之上,教她抚触他的脸…… 这实在是荒唐。那几年间的她能梦到的少年,只是一道高高坐于马背需她仰望的影,一张笑起来曾令她为之怦然心动的脸,如此而已。每一次,在他为她带来那片能为她短暂驱走噩梦的秋晓天后,他便会如朝露一般消失。他又怎会让她去抚触他的脸? 倒是如今的束慎徽,他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是昨夜醉得太过厉害,梦景混乱,以致于她将现在的人和从前那个十七岁的他混在了一起。 姜含元越想,越觉头疼,坐起身,拥被发呆了片刻,再看一眼身边的空枕,不再想了,翻身下榻。 醉酒乱梦罢了。切记,往后再不可如此饮酒,烦劳他还要特意去接自己回来。 此刻这个时间,他必然早已去了皇宫。 她起了身,洗漱过后,问了一句。侍女却说他昨夜便就走了。 姜含元感到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今早大赫王一行人离开长安归去,走得急,事情应当不少,以他之勤政,昨夜接她回来后,他再回去做事,也是正常。 这个白天,姜含元对他昨夜的突然离去,不以为意。不但如此,随着日暮,又一个黄昏降落,她反而再次地在心里又感到了一丝不确定的惶惑。 他应当对她的身体颇感兴趣。虽然她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她这身体的那一处好。但这一点,文林阁里两人度过的那一夜,她有清楚的感知。他几乎触遍了她的全身,用他的手和唇。 她也骗不了自己,和刚成婚时的满身戒备,慢慢地,现在她也开始习惯他就睡在她的枕边,她听他的呼吸,甚至,就在前夜,她也从他那里得到了此前无法想象的极大的快乐。 她知道,她是投入其中的,带着些她无法自控的感情。她仿佛开始混淆而前这个男子和那个只活在她记忆里的少年。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可怕的事情,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没有朝廷的完全放权和军费粮草的支援,只靠她父亲一人,不可能出关北伐。她当初的计划,是如他所愿,成全他,嫁给他,换取他完全的信任。他是大魏的摄政王,是皇权的掌握人,是天下的维安者,也是一个能为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无情之人。 而那少年,就让他永远好好地活在她记忆的最深处。也因那一次的邂逅和后来的陪伴,让她每次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有淡淡的温暖和感激之情。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的计划原本进展顺利,眼看三个月的约期也到了,她很快就能如愿北上了,这个时候,事却仿佛有了脱出她掌控的迹象。 说真的,她为之惶惑。 对于今夜他归来的这件事,她心存抗拒。她希望他最好不要归来。 有过之前那样的一个夜晚,倘若他今夜再次求欢,叫她如何开口拒绝?她也根本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再以冷静而抽离的心态,去看待与他同眠的这件事了。 是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真的是做不到了。 她从小校场回来,沐浴过后,为了静心,又去写字,写了几篇,却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写出来的字愈发不像样。她略微烦躁地撕了字,看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回了寝间。这时侍女来传话,张宝方才递入一则消息,摄政王事忙,今夜继续宿于宫中,也不回来。 初初得知他不回来,姜含元松了口气,但接下来,连着数日,他竟接连不归,只说事忙。 南巡在即,他事忙,本无可厚非,但再忙,也不可能连着这么多日,王府一脚也不曾踏入。姜含元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并且隐隐地,她的心里,仿佛也开始感到了失落。 在他不归的第三个夜晚,姜含元竟意外地失眠了。深夜,她睡不着,独卧在身下这张宽阔的床榻之上,费神地思索着,他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在有过那样一个亲密的夜晚之后,这般冷落起她。 她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论断。 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下地,摸着黑,点燃了烛台,走到房中的一而铜镜之前。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从外到里,最后,彻底裸,裎,立在了镜前。 生平第一次,她用严苛的目光,审视着镜中映出来的那具女子的身体。 这具身体,淡淡的麦色皮肤,胸部坚,挺饱满,收腰,平腹,不见半分赘肉,肢干修长而有力。只能说是体态匀称。远不及别的女子那般,有着雪白的皮肤,纤细的肢体,能令男子一手掌控,我见犹怜。那才是男子喜欢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烛火映出的镜中的身体,是一名女战士的身体。它爆发出的瞬间的力量,能将马首一刀斩落。不但如此,在这具身体之上,还布了许多的伤痕。新的,旧的,臂、前胸、后背,还有她的腿上,旧的伤痕尚未褪尽,新的便又留了印迹。细看,道道伤痕,如此狰狞。 姜含元长久地凝视着铜镜里映显出来的这具身体。 她喜欢它。但是,她也知道,于一个女子而言,它其实是丑陋的。 她不再看了,离镜,躺回到了床上。 当再次闭目,她也想明白了。 从大婚夜始,他就在她这里屡遭挫折。而那一夜,在皇宫的文林阁里,他终于得到了她全情的回应。 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女人,知道了她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那么,对她如此一个他本不过是为了魏国才娶的人,他为何还要再多费心事?至于那天晚上他又去接自己,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做给人看,又或者……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随心之人。如此而已。 这样也好。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也不会难过的。就这样最好,等再照他安排见完了他的母亲,很快,她就可以回雁门了。当初如何来,便就如何走,干干净净,不用夹带半分的牵扯。 第四日傍晚,他依然未归,也没说回不回。她知道庄氏今日亲自下厨,还悄悄打发张宝进宫去了。她只作不知。 他回或不回,于她而言,都是一样了。 四天过去,束慎徽觉得自己也已完全地摆脱了姜家那个女儿对他的影响。这几日,他心若止水,每日忙到深夜,累极了,躺下去,闭眼就睡,感觉不错。但是傍晚,张宝来了,犹如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打破了他的平静,一下就将他惹得再次怒气冲天,简直没法遏制。 是庄氏请他回府用饭,而非是她所派。 束慎徽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并且,极是不甘。 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张宝传完话,站在一旁,见摄政王低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翻着而前的奏折,等了一会儿,再次道:“殿下?庄嬷嬷盼着殿下回呢!殿下都好几日没回府了。” “王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王妃啊,天天都在家中校场,不是射箭,就是习武,今日白天,还和王仁他们对阵。奴婢听王仁说,好似齐眉棍都叫王妃折断了好几根嘞!他们个个对王妃都佩服得很!” 束慎徽气得忽然脑壳发疼,额角的青筋啵啵地跳,揉了揉,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殿下?殿下怎么了?可是太累了?殿下好些天没回了,王妃应当也很是记挂。” 她会记挂他?应是巴不得他不回才好。 他更不是闲人。临出京在即,本就事都忙不完了,何来的精神,再去和她应承。 “今日有事,也不回。” 他回过神,冷冷地道。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