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长街窄巷,横竖不过人行处。纵横驰骋,江湖何止万千里。 自以为横行天下无人敌,却终是风吹过野一过客,各人自有天下,天下又归何人?只世间多攀比,人心难满足,鸟飞天上有高低,鱼游水中分前后,何况人乎?虽是过客,逃不得生避不了死,但繁华纷扰欲自横流,身处其中,居庙堂之高,行江湖之远,还是处市井之俗。但凡骨肉撑着,血气充着的皮囊,有得心跳时,哪个又脱得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哪个又没有些爱恨情仇,这江湖便热闹了。 看熙熙来人你争我夺,叹攘攘往者难弃难舍。好是热闹,好是热闹。 且莫问何朝何代,哪个国家哪个种族。莫追究文化、地理、衣着饮食等等等等驴头对得上马嘴。更莫要计较古人说出新人话、东边开出西面花的细枝末节。只颠三倒四地说说这世间故事给大家解解闷、打发无聊时光罢了,至于对所讲故事且莫较真切莫较真。 第一章 大盗之死(已修) 这城大,约莫也有七八十里方圆。 虽是这国西北边远处了,因在大河边上得以滋养,又是西面和西北面入这国的必经之路,所以繁华。 这城内楼台高阁矮房陋舍鳞次栉比,过往商旅络绎不绝。白日里喧喧嚷嚷,夜间也有歌舞灯火。只这夜却静些,却是月初天黑风又大的缘故吧。 月黑,风高。 俗话说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月黑风高,正是做贼的好时候。 月黑风高,况且西北面的天空更是黑的浓重,那黑压压的云层慢慢涌动着吞噬着这边的黑。一个时辰后定有一场暴雨,一个时辰,足够大盗严采花做完他要做的事,而大雨也会洗去做贼的痕迹。 即便没有雨又能怎样呢,我严采花又能留下什么痕迹。的确,以严采花的身手,行走间断不会踩破一片瓦,碰落一枝花。 在这城,严采花入过镇守将军府,进过府办大人宅。镇守将军、府办大人,是这城里一武一文两位最高长官。只严采花出入他们的府邸,不用通报来去自如。 他曾把将军女儿头上的金簪摘下拿在手中把玩,那簪子上镶着一颗酒红色宝石,却是万里之外来的稀罕物。他也曾将府办小妾脖子上的玉佩取来挂到自己脖子上,那是一件碧绿的游鱼玉佩,也是西面外域的名贵之石。 更有一件当今国君亲笔所画的山居图也收在了他那普通的红漆木箱里。 那夜,他从贾府一个颇有姿色的丫鬟房里出来,忽生雅致去贾大人书房看看,正暗笑贾大人的书法也只一般,忽闻得声响便伏于梁上,却见那大人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四下看看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却是后面设有机关,那大人小心翼翼把那匣子放进墙内暗箱里挂上画出了书房。严采花好奇,依着样儿打开机关取了匣子,拿回家打开看时是一幅画,严采花却是个有学问的,细看时那落款竟是当今国君的。 严采花拿了贾大人的画,国君赐给贾大人的画。 贾大人何许人也,国中首辅大臣,即便告老还乡余威尚在,喝令那府办速查此案。府办诚惶诚恐地应承了,喝令捕房速查此案。捕快们屁颠屁颠地忙前跑后一个多月一点蛛丝马迹也未查着,到现在一年多了还在查。 哪里查去,我严采花做的案谁能查着。 虽是箱子里有些名贵之物,但严采花并不偷财,严采花只偷人。 只是严采花还有一个嗜好,每做一案每偷一人必取一缕头发必拿一个雅致之物以做纪念。 将军女儿的金簪子府办小妾的玉佩都是因了人做纪念的物儿,只这贾大人的画却是因了好奇心拿来的。 严采花只爱人不贪财,那些做纪念的雅致之物中不乏贵重的,但这些贵重物儿的吸引力远不及将军女儿秀发的顺滑远不及府办小妾的温香。 严采花不贪财更不杀人。两年前,严采花来这城做下第一起案后,到现在共做了二十一起。 二十一起案中,死了一个少妇,是城北胡大户家过门不久的长媳。死了一个少女,是贾大人府中的丫鬟。这两个都是因为失节自杀的。 还有一起报了案,是城南朱屠子的妇人。那朱屠子粗莽却娶得貌美媳妇,只一朵鲜花载在了猪圈里,你朱屠子拱得我严采花如何拱不得。只是未曾想到那朱屠子竟报了案,这种事传出去只会给受害人以后的日子带来更多的麻烦,这朱屠子竟然报了案! 剩下的十八起都选择了忍辱偷“声”,不偷声恐怕就只能偷生了,偷声总比偷生强。 确切地说,严采花应该是采花贼又是大盗。只因偷了贾大人的画更准确的说偷了国君赐给贾大人的画,大盗的罪名更比奸淫的罪名重了许多。 这城里的苦主都知道这大盗就是淫贼,不光是贾大人丢画和丫鬟自杀同时发生,还因为这贼张狂,每次作案后,竟在受害女子枕边放下一朵纸折的花,先是红纸折的,自从朱屠子报案官府张贴悬赏捕贼公文后,那折花的纸竟换成了公文。后来这纸花出现在贾府丫鬟的床上,那日贾府又丢了画,悬赏捕贼的告示上就成了大盗淫贼。 严采花张狂,在现场放下纸花告诉人们,这案是我一人所为,同时也嘲笑那些拿着薪俸却破不了案的官差。 但毕竟这事是见不得人的,再张狂,也还得偷着做。 黑云涌动,天空愈黑。 换一件这城里许多普通男人穿着的灰布袍,揣上一块遮脸的布,一支用公文折成的纸花,还有一包迷香。这香只烧得一瞬作用却有二三个时辰,人闻得时有气却无力,有意识却动不得。 就是这香让府办大人的小妾无力挣扎又身不由己地无声娇喘,就是这香让将军家的小姐脸上现出兴奋的魅红又动弹不得,而外面房里的丫鬟们睡得更香更沉。这香算得上迷香中的上品了。 四更,出发。 黑暗中,严采花隐匿在墙下更黑的黑暗中,严采花沿着墙疾走了三条街。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个影子在不远处飘着。 那影子飘进一条胡同,是一家客栈的后墙。蜻蜓点水几个起落,影子已在客栈二楼一间厢房前的木廊上。 严采花一手扪住窗户的枢轴,一手两指夹住窗格向外轻拉试探。严采花用手指蘸了口水弄破窗纸,正要掏出迷香忽于风中闻得极其细微的衣衫摩擦声。 严采花的确算得上大盗,闻声却不回身,身子一矮同时已经半转过身向后飘去。他感觉到他的肩膀从一只手中滑脱,一瞬间,那只手刚刚挨到他的肩膀,他转身向后飘去。 转身后退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严采花看到本在身后的影子也已转身扑了过来。 严采花看到或是感觉到一个黑点由小变大射了过来。那时,他正跃起,他的脚踩在木廊护栏上向后用力。却是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并非神仙鬼魅的飞行之法,这功夫是需要支点借力才得施展的。只是背向后退毕竟要比身向前扑慢些,严采花转身下蹲后退跃起,那影子转身直扑。 严采花要做的动作比那影子要做的复杂,所以严采花没有躲过那个黑点。 那黑点“砰”一声闷闷地打在严采花的右胸。 严采花为何选择后退?当然是向前冲比向后退要快些。却是严采花今日晦气,前面正好有一堵高墙堵着。在上墙和后退之间,严采花选择了后退,后退总要比上墙快些。 只是那影子也快。 那一拳实实地打在严采花胸口,却似天崩地裂出一块石头,不,是一座山,一座山崩了过来。 那一拳实实地打在严采花右胸口,也正好把他打了个转身。严采花的确可以称得上大盗了,借着那一拳的洪荒之力转过身去。 只要能转过身,只要能正面奔跑,就没有人能追得上我严采花。 严采花以最直的直线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疾奔。 绝不能停,严采花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慌。那影子是人是鬼?如果是人,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追击我严采花能得手的人。如果是鬼,那岂不是捉我去做鬼的。 严采花不想做鬼。因为惊慌恐惧,严采花跑出了一生中最快的跑,就是鬼,严采花也要甩掉它。 严采花恐惧但未丧胆,严采花知道要想活命就要拼命地跑。严采花跑得好快,只可惜这不是比赛而是逃命。 严采花逃得好快,一刻之后,后面的影子不得不放弃追逐,因为他已经看不到前面的影子了。 严采花知道可以停下来了,尽管他知道没有人能跟着他跑一刻钟,但他还是回过头去,他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遇上了鬼。但这一停下来就再也不能跑了,的确,身后的影子没有了。但严采花忽然感到胸口有一股气迅速地膨胀,猛然间,身子就像是被风吹得鼓胀的袋子。 严采花忍不住张大嘴想让那股气出来。 轰隆隆的巨响,是雷声,同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严采花忽然看到一束红色的雾,那是从他嘴里喷射出来的。那束红色的雾随即绽放开来,绽放成一朵花。 一团血做的雾,一朵血做的花。 像是体内的气已出得尽了,严采花的身子空瘪瘪轻飘飘,如同一个空布袋子落下了屋檐,落在了地上。 似有冰凉的水滴在脸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然后是一片又一片。 大雨不出所料滂沱而至。 严采花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我逃得好快,只可惜我逃得了追却逃不得命。严采花想笑一笑,但已无力笑得出来。 那雨本是冰凉,落在脸上却是清爽舒畅。 一种虚空缥缈的感觉,已经没有任何疼痛不适。 严采花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忽然生出一丝愧疚。 是对那些他害过的人。 忽然又想起那夜从布商尤二家出来,却看见捕头黄树鬼鬼祟祟从谢捕头遗孀家里出来,不知怎地严采花忽生淘气之心去摘了那厮头巾。那蠢物如疯狗一般一通乱打,却哪见得我严采花身影。堂堂捕头竟然如此不堪,不,是我太强。 只是今日杀我之人更强,可惜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是盗,一定是大盗中的大盗。 如果是捕,一定是神捕中的神捕。 如果是侠,一定是奇侠中的奇侠。 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高手,不是盗不是捕也不是侠。 严采花以为杀他的人是捕是侠或者也是个盗。 严采花错了,他不知杀他之人是谁,杀他之人也不知他是谁。 是谁杀他,为何杀他? 这些严采花都不会知道了。 严采花错了,他自以为是高手中的高手,却不明白此长彼短,追不上他的人却杀得了他。任何战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高手。 第二章 死的是盗? 居于井下看天小,自以为天下无敌。江湖里面把水戏,哪料得终要横尸。 严采花死了,在水里泥里,那肉身蔫蔫吧吧软软塌塌只如腌菜花一般结果。 那雨果然能冲去做贼的痕迹。 天明雨住。 跛子李四和往常一样挑着两笸箩麻腐包子去前街卖。 麻腐包子是这城特产,麻腐是用麻籽去皮压榨制油后留下的渣子蒸馏而成,加入调料、葱花、猪油,拌上土豆泥做馅,用发面做皮的包子就是这城特产麻腐包子。这城里做这生意的不少,只因李四身有残疾手艺也只一般,故做不太多只赶个早字。 这一早儿天刚麻麻亮李四便挑着热包子出了门,刚走到前街口,远远看见街中间一个灰布口袋。走近看时却是躺着个人。再近到跟前时,却看到一张中间遮着条湿布,上面圆睁着两只眼下面大张着嘴的一张白脸。 看着是张白脸时,吓得李四丢了担子,拖着条跛腿,颠颠地边跑边喊“死人了,死人了”。 这李四本有些娘娘腔,嗓音尖细,这一喊便惊动了街前巷后。有胆大的好事的先后出来十余个,扶住李四朝李四哆哆嗦嗦的手指指着的地儿瞅,哦,天老爷,还真是个人躺那儿呢。 这人群里也有街巷里管事的,忙叫人去府衙里报官。一群人凑团儿借着胆儿走到跟前却不敢靠前,有眼尖的看了道:怎像是城南的严先生。这一说,又有认得的惊呼:可不是那先生。 几个捕头昂首阔步赶来,未到跟前先喝众人:谁让你等这般近围着看,恐怕破坏了现场。 众人听了急忙往后退。一个唤作郝大嘴的头目叫捕快四面围了,自己近前看了看地上的人,看那外面模样是个一般人,只是脸中间勒过来的那条布便像是个做贼的了。 捕快中也有认得是城南私塾里教书的严先生,只奇怪这先生如何躺在这里。 前后粗粗看了并无显眼的伤处,周遭也无凶器。 郝大嘴抬头环视围观的人吆五喝六道:“都是尔等无知破坏了这现场,只都老老实实等着,哪个也不许离了半步。” 郝大嘴横眉竖目把那群人瞪了一遍又喝道:“哪个发现这人的?” 街巷上管事的急忙扶了战战噤噤的李四向前道:“是卖包子的李四。” 李四结结巴巴把如何早出卖包子如何看见这死人的一一说了。 那郝大嘴又喝道:“你如何知这是个死的?” 李四惊惧,忙解释道:“差爷,活的如何躺在这里,见他不动只当是个死的。” 郝大嘴瞪了李四一眼,:“醉了的昏了的如何不能躺在这里?只死了的才能躺这里了?” 李四憋屈着脸正想解释,又见来了官差。 来的是总捕头黄树,带着几个精干捕快和仵作。 黄树问了情况,命郝大嘴带几个捕快于现场及四周检查。仵作验明地上的确是死人,黄树又命几个捕快将死人抬回捕房由仵作再细细验尸,只对郝大嘴叮嘱说你几个把这周遭细细看了,自己带着李四和街巷上管事的连同围观的闲人回了捕房。 回到捕房,又问了李四及一干群众,做了口供,又都放了回去。 捕快从那先生身上搜出油纸包着的粉末,一张湿透的纸。小心翼翼把那纸拿出来看时众人大惊,那纸花正和胡大户、贾大人家发现的一样。 黄树急忙命人去这严先生家搜查。仵作又验尸身,见那尸身别无伤处,只有偏右处胸口下陷皮却未损,倒是里面肋骨折了两根。口内有血,定是受了大力重创震裂脏腑失血而死。 黄树和仵作都奇怪,是人还是器物将如此大力集中于这一点以致死者脏腑破裂。 一个时辰后,搜查严先生家的那拨人先回来了。在严先生家搜到一罐迷药,几张缉捕盗贼的公文,二十一缕各用红绳绑着的头发,同在一个箱子里还有玉佩,金簪,手镯,扇子,香囊等物,还有一双女人的小巧绣鞋。这些物件大都女人用的,还有一幅画,众人看不明白,只是上面写着山居图。 山居图,贾大人丢的可不是山居图?众人皆惊,急忙把那箱子抬了回来。 黄树看了那画,上面的字可不正是山居图。先叫人把那些物件锁于捕房内严看了,自己捧了那画忙去府衙。 那时间刚到公干的时候,府办殷朝实正进府衙大门。黄树急忙上前拜见大人说有要事禀告,大人也不拿正眼瞅黄树只“嗯”了一声。黄树忙凑近低声密语,只顾不上说命案的事先说寻着一幅画,象是贾大人的山居图。 府办听得山居图,顿时眼里一亮,转过脸瞪着黄树:进去再说。 进了府衙黄树捧上那画,殷朝实看了却认得国君落款,激动地亲自捧了那画直奔贾府。 雨过后空气清爽,贾大人却只觉得凉,又犯了痔疮,披着件袍子坐在堂上屁股一扭一扭地忍着痒喝汤药。闻报殷朝实来见便叫进来也不起身,待听得殷朝实说大人看看这匣内的画可是您的山居图时,扔下汤碗站起身来连袍子也滑落了。看那匣子可不是自己的,急忙打开拿出那画展开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国君赐给自己的山居图。顿时喜得老泪纵横连屁股上的痔疮也不痒了。 殷朝实、黄树亦喜。待贾大人平静下来收了泪,殷朝实上前轻声问道:“贾大人,可是国君赐给您的山居图?” “是,是。”贾大人把画放入匣子紧紧抱在怀里,“你等是在哪里找到的?” 殷朝实忙把事情前后说了,又说道:“别的还没顾得上,先把画拿给您来看。” 贾大人听了,皱着眉道:“我还道是抓住了贼,却是尔等瞎猫碰上死耗子。速速去查,这画是不是那死人偷的?那死人是谁?查明了再来说与我。” 二人听了,忙告退出来。殷朝实吩咐黄树集中力量尽快破了这案,画虽找到了,但偷盗国君丹青可是天大的事儿,如今有了线索一定要查清楚了,死的可真是盗?这贼又是什么人杀的? 二人合计着,这先生若真是那大盗,谁人又能杀他?那黄树道:“我等捉不住的人,却是甚么人能杀了,只这城里有几个能胜我的?难不成是外来的高人?”他倒大言不惭,虽知道自己斤两,却还要装个有能耐的蒜。 殷朝实冷哼一声道:“这城里既隐着这贼,就不能隐着杀他的?你等捉不住的贼岂止这一个,只你等不中用,莫道是杀他的就是高人。” 黄树讪讪笑着,“大人莫怪,这贼确是厉害的,京城来的名捕不也查不出个一二嘛。” 想想也是,为贾大人的画,京城的名捕确实来过,却连半个贼影也没捕到。京城的名捕都无奈,也就怪不得黄树了。 殷朝实吩咐道:“你等动作麻利些,若真是外来人做的,切莫叫走了,我却告知了陈镇守派军与你全城严查。” 黄树急应了回捕房布置。郝大嘴等人也已回来,现场周遭一无所获。 那黄树对下面人一向吆五喝六蛮恨霸气,对这郝大嘴却客气。只因这郝大嘴在众捕快中功夫好资格老,又是个愣头愣脑不怕事儿的刺头儿。 黄树虽嘴上能耐,心里倒也有数。真是外来人干的,虽夜里闭了城门只怕出入这城也非难事。自己既捉不住贼,又如何捉得住杀贼的人。这事恐怕是难的,既是难的就交于他人做,自己只计较在这死的先生是不是贼上。 当即吩咐郝大嘴道:“府办大人对此案极为重视,已告知驻军严查各城门出入人等,又调驻军协助我等检查过往商旅可有嫌疑。这捕房上下只你我是能办事的,这大盗旧案和死人新案都要查还需分工,这搜查之事便由你负责了。” 郝大嘴虽是个粗莽人,也知这杀人的必是了得,如何查去。心想那旧案已有物证,查来倒易,功劳只被你捞去。新案难查,查不着我又岂是落个脸上难看。只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上司又给了顶能办事的高帽,如何推脱? 郝大嘴心里做难,想了想说:“只这人死的没一点痕迹,若这先生就是贼,入得贾大人府上必是高手,杀他的人更不简单。若是城内的人必隐藏的深,若是外来的人只怕已走了哪里寻去?” 黄树拐着弯“唉”了一声,“若没走时岂不是我等疏忽,这捕房里唯你干炼,你不去时又谁能去得?” 郝大嘴见推不过去只得应承了。黄树又叫过郝大嘴低声交待,也不知甚么安排。密语后又高声道:“拨给你二十个兄弟,镇守将军又派来两百军士全由你指挥。” 郝大嘴有苦难言只得带着那二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黄树又唤来两个心腹,这两个却是在他心里真正干炼的,一个叫丁富,一个叫王忠。却叫这两人继续查那先生家中并走访四邻希望找出些线索来。 黄树只自个坐下思量,山居图、纸花、迷药、二十一绺头发二十一个女人用的物件,可以初步断定,严先生就是那大盗淫贼,而且做的案不仅是报了案的三起,而是二十一起。 二十一起,那么,应该是二十一个女人受害了。不管他害得甚么人,只要从这些线索上确认死的就是盗,先给贾大人更是给国君一个交待才是。 但这般大案哪敢唐突,是要确凿证据方能定案的。胡大户家长媳和贾大人家丫鬟已死,朱屠子已举家迁走,就是当时也说不出一二,只望从其它受害人那里找出证据。那二十一绺头发该是受害者的,依着头发找出受害者,再从受害者那里寻得这贼影像,便是人证。只可惜那时并无什么DNA之类的鉴定检测,指望那二十一绺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黑些黄些、弯些直些的头发从这城二十多万人口约十万女人四、五万年轻的一、二万算得上有姿色的女人中找出受害者实是不可能,那些头发看起来又无甚稀奇特殊,并无弯得古怪黄的罕见也都是一般人头上长着的,哪里寻得出人来? 若定这先生的罪,还得从那些物件上查。 第三章 全城搜查 翠城,顺风客栈。 一个粗矮老头儿抱着一个包袱拖着一条跛腿微侧着身从楼梯上下来。看那头脸时着实让人又惊又笑,那脸皮黑肉糙,左面脸上下到脖颈上至头顶一条倒白些,却是一道似粗陋针脚缝掇抽搐成的疤痕,疤痕过处没了眉毛,就连头顶一片也无毛发生长,脑袋上头发也稀,只勉勉强强扎了一个核桃大的髻,一对小圆眼多少露出些光来,只看清了路踩稳了脚那双绿豆眼又眯在了一起,整个脑袋象个长疤的黑皮南瓜丑陋滑稽。 那老头身子不便却一步等一步地走在前面,弄得后面人走一二步便停下来等着他下。 后面一高一矮两个青年,高的精壮,长圆脸鼻直眼大,只眉目间窄了些,又有两道挤凑出的竖纹。矮的颧高嘴阔,鼻子也宽扁些,象是年龄大点,嘴上有些髭须。 再后面两个娇小女子,身上一红一绿,头上都戴着斗笠,帽檐上落下的纱遮住了脸。 最后面是一个粉白少年,细嫩的象个面人,清秀的似个女娃。 楼下大堂内店小二正擦拭桌椅,见众人下来却是昨日黄昏时入住的曲子班。 小二上前问道:“几位客官可是要走?” 那老头儿道:“我等是要走。” 小二急道:“客官走不得。” 老头儿笑道:“下来就和你结帐,难不成偷着走。” 小二“哎”了一声道:“客官哪里话,只是方才府衙差人快马告示,来往商旅暂不得动,故不敢放各位去。” 老头儿“哦?”了一声问道:“何故不得动?” 那小二见老头粗鄙却也憨厚,低声道:“听说城内出了命案,故不放人去。” 老头儿惊愕,瞪起绿豆眼问道:“死了多少人?又是甚么人?” 小二笑道:“还要死多少人?只一个罢了。但封锁了这城,定是要案了。你等快回去好好待着。” 老头儿听了直咋舌,答应着转回身挥手让众人再上去,口里念叨着耽误了行程又要在这里破费银子。 楼下小二高声喝道:“府衙公告,客栈内商旅不得妄动,各位客官只在房里侯着啊。” 那曲子班众人各回房去,却是两个女子一间,粉面少年和矮个青年一间,粗鄙老头和精壮青年一间。 入得客房里,老头儿和青年互视一眼并未说话。 将近午时,外面有人高声嚷道:“商旅各在房内,不得乱动。”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吆喝声,推门的执拗声。 老头儿摇摇头拿眼示意那青年:不得妄动。 片刻,门被推开。一个蟑头鼠目的捕快和两个军士冲了进来,两个军士也不做声只在满屋子里翻拣。那捕头问道:“你等何人?” 老头儿跛着腿迎上前去拱手答道:“官爷,我等南来唱曲的,连同旁边两间房里都是同行。” 捕头喝道:“唱曲?唱甚么曲?” 老头答道:“官爷不知,我等一把丝弦,一面鼓子,搭个台面,几个唱南面清曲供人消遣,讨些生活。” 捕头怒道:“南面有曲,我北面亦有戏,我怎不知,只古怪你能唱曲?” 老头儿“嘿嘿”陪笑道:“小人哪里唱得,只合拢这些人讨生活。” 捕头瞪眼看着老头儿,“倒是个老板了。” 老头拱手道:“惭愧。” 捕头又转向那青年:“你是做甚么的?” 青年答道:“敲鼓子的。” 捕头上下打量道:“多大鼓子?” 青年拿手比划了一个圆圈忽瞥见桌上一个还有些残汤的大碗道:“只那碗口大小。” 捕头看看那碗又看看青年,拍拍青年肩膀道:“好大个子敲那等鼓子?” 青年答道:“虽有些个子只身有残疾用不得大力。” 捕头“噢?”了一声看了看老头儿的跛腿又看着青年道:“你却是哪里的残疾?” 青年撸起袖子,却见弯曲的胳膊关节处鼓起着一个枣大的包,“小时侯跌伤过成了畸形,出不得力,故做了这行当。” 捕头看看道:“原来如此。” 那两个军士也搜完了,客栈房内无非床铺桌椅无甚可查,只把包袱翻得散乱。 捕头挥手,两个军士跟了出去。 老头儿跟着,见推旁边房门忙道:“这间房里是同行的唱曲女客。” 捕头脸一拉:“女客也要查。” 屋子里确是两个女子,一个淡粉,一个碧绿,脸上遮了纱于床沿上坐着,见有人来忙站起身来,只还是低着头。 捕头喝道:“把纱给我撩起来。” 两个女子不情愿地撩起纱来。 捕头看时两个都是嫩白脸,只那粉衣的甚是好看,绿衣的只一般。 捕头一双小眼只盯着那粉衣的看,那女子皱眉扭过脸去。 捕头笑笑问道:“你两个小妮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身后有人道:“同去风野城唱曲的。” 捕头转过身见是那老头儿,虎起脸喝道:“未曾问你。” 老头儿讪笑道:“是,差爷。” 捕头又喝道:“回你房待着。” 老头儿讪笑着退了出去。 捕头又问:“我问你二人为何不答。” 两女子只低着头,穿绿衣的答道:“我二人随班子从南边细柳城来,同去北面。” “北面哪里?” 绿衣的又答:“听班主说是风野城。” 捕头又盯着那粉衣的看。 两女子虽低着头也瞥见捕头的眼神,又见军汉扯散了包裹,里面换洗衣物梳子镜子胭脂水粉盒子只在手里翻拣。两个面露羞恼只不敢言。 也未搜出什么,捕头的眼睛不舍地离了粉衣女子,朝军汉挥手出门向旁边房间去了。 里面一个矮个子男人一个粉嘟嘟的娃子。 “做甚么的?”捕头又恢复了板着的脸。 “差、差爷,我、我们是曲子班的。”答话的青年结结巴巴。 捕头喝道:“为何紧张。” 那青年见捕头喝问越发说不利索,“小、小人不、不是紫张,小、小人是、是天生的口、口吃。” 那捕头见状哈哈大笑,“这般如何唱曲。” 矮个青年见官差笑了也自放松了些,陪着笑道:“小人弹弦子,不,不唱曲。” 捕头忽朝结巴肩上猛推一把。 结巴青年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到床上。 捕头又笑,“你这般拨出的弦子也是吭吭哧哧的吧。” 结巴青年只陪着笑。 捕头又转向那少年:“你这娃儿是男是女。” 少年面有愠色却不急不缓地道:“我等唱曲的只为糊口养得这脸面,却和市井屠夫不得不脏手,贩夫走卒难免不流些臭汗一个道理,只凭嗓子吃饭,不偷不抢,这世上既有听曲的,又何故取笑我这唱曲的。” 听了这段话,捕头阴下脸皱起眉来。 那老头在门外着急拿眼只瞅那结巴,结巴见了忙上前弯腰拱手:“官、官爷见、见谅,这娃尚、尚小,不知深、深浅。” 捕头伸手推开青年只皱眉盯着那少年。 门外老头儿屋内结巴青年惧是紫张,却听那捕头缓缓道:“你这娃子多大了。” 少年答:“十五。” 捕头点点头叹口气道:“却也不小了,只生得这般弱,人活世上不容易啊。” 捕头说罢出了门,见老头儿立在廊上,又见两个女子门已关了。捕头又问老头儿:“你等何时入住?” 老头儿答道:“差爷,我等昨日黄昏入住。” 捕头又问:“从何门入城?” 老头儿答:“南门。” 捕头捋了捋胡须,又望望两女子房间,忽转过脸道:“让你班子里人都出来。” 老头儿面露不解只不敢怠慢忙唤众人出来。 那捕头又问粉衣女子:“可是头遭来这城?” “是。”粉衣女子低头答道。 捕头又问:“你看这城景致如何。” 粉衣女子回道:“一路行来只坐于车内,颠簸劳顿亦无心观看。” 捕头“哦”了一声转过身忽地抽出胯边腰刀朝精壮青年砍去。 众人惊呼,两女子吓得抱在一起。 刀直向精壮青年脖颈砍去。那青年“啊”地惊叫一声闭眼缩头慌乱地抬起胳膊挡向面前。 刀忽向后缩从青年面前划过。 青年乱挡的手险些碰到刀刃上,只那捕头手腕一弯,刀已斜。 刀从青年面前划过,那刀短了一截似的擦着衣袖划过。 刀缓缓入鞘。 精壮青年忽跌坐到地上大口喘息。 老头不敢向前,只惊惧地睁大一双小眼,“官,官爷何故如此?” 捕头大笑却不答话向楼下走去,一边喊道:“车马主人都出来,待检查车马。” 只见楼下军士已守了各处,接着在车马上乱糟糟一通翻查。 第四章 一点“线索” 搜查是全城范围的,郝大嘴把二十个捕快两百多军士分派遍布到翠城的每个街巷。 头一回指挥两百多人,郝大嘴却高兴不起来。只不知如此搜查能搜出什么来,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到头来一无所获,却让人耻笑。可恼黄树这般安排,别人耻笑时却笑的是我郝大嘴。 果然不出郝大嘴所料,沸沸扬扬的全城大搜查终究是一无所获。捕头们无非针对一些力大壮硕的,却是一个伎俩突然袭击观其应变。倒有几个闪得灵活更有一个捉住捕快手腕的,带回去细细审问只问不出一二疑点,又只得放了。 各位读昔切莫想逮着个可疑的就可以严刑逼供,这破案是要证据的,你问我晚上做了什么,我晚间喝酒吹牛耍牌上妓院,还有王三李四。我睡觉来着,同屋还有陈五韩六。我一个人睡觉呢,我出了妓院一人儿走回来的,难不成天下人睡觉、走路都得有人在旁边盯着做证不成?我有些力气有点身手难不成就是杀人的? 再退一步说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也有,只是这重案要案上,上面下面都关心着,捕快们也知谨慎。 这搜查没搜出什么倒弄出个笑话,却是一个鲁莽手头上又欠缺的捕快试探时拿捏不准,把一个贩羊皮的汉子刺伤了,反倒贴钱给人家治伤。 郝大嘴嘴上骂那捕快,心里更骂那黄树。为何骂黄树?读者想想早间黄树对郝大嘴密语什么?这拿刀试探的馊主意正是黄树出的。 却哪有这般检查的?郝大嘴心里直后悔,只怪自己当时赌气,你总捕头吩咐了,照你说的做就是。出了事才猛然醒悟,这搜查之事可是全权委派于我的,出了差子不也得我顶着? 想到这茬儿上,郝大嘴急买了一身衣的布料和些吃食让人给那汉子送去。好在那汉子憨厚,东西收了只说无妨。 郝大嘴松了一口气,心想给那汉子治伤买东西的钱定是要捕房出的,倒是可以虚报一些,自个也落些酒钱。 搜不出个一二来,第二日便将商旅放行了,只城门处又有军队盘问严查。这城内对官场上事略知一二的都惊奇,城里一文一武两个大人,那府办殷朝实与镇守陈升貌合神离向来互不买帐,只此次,陈升的军队怎如此配合? 想想倒也不奇怪,事关国君之画,哪个敢懈怠了,谁又不争些功劳。 其实,这只猜对了一,里面还有个二呢。 那陈升对这淫贼是有切骨之恨的,那纸花也曾出现在他女儿的房间里。只这等事有苦难言,堂堂一城镇守将军只能将这耻辱憋在心里。 陈升也一直派人暗地里查访,说是为贾大人寻画遮人耳目以防众人胡猜,派出的人也都是有能耐的,只可惜没有一点儿结果。 身为这城最高武官,城内出了命案自然能知详细,听说那死人有大盗嫌疑,陈升心里抓急地想弄清楚,如何不配合?既便殷朝实不说,他也恨不得把两千军士全派出去挖地三尺把这城翻个底朝天。 这死鬼可是贼?杀他的是谁为何杀他?找到杀他的人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只是派出去的军士和城门口的盘查都是一无所获。 郝大嘴回捕房向黄树复命,口里叨唠着这般查只大海里捞针,那杀人的还能自个闪个光了。黄树也并无怪罪,只交待还要在这城里查。 郝大嘴提起伤人赔偿的事,黄树也说你处理的对,回头就去账房里把银子拿了。 郝大嘴手里抚弄着银子心里只是憋闷,这杀人的哪里寻去? 另一头儿黄树派出去的丁富和王忠晌午时也回来了,查得这先生名叫严单,前年春上才来这城,只说自个是个落第的秀才竟无人知是哪里来的。因诗书上还算不错,故开了个私塾教了二十来个学生。这先生孤僻不与人往来,平日里除了教书只关门闭户说是专心读书待来日再考,街坊四邻无人知他一二。 黄树听了二人汇报怪道:“一个大活人怎无人知他一二?这街坊上主事的都该治罪,待禀报了府办……” 黄树话未说完,那丁富忙凑近道:“那街坊上主事的却是殷大人妻舅妈的侄子。” 黄树只当没听到,却也把前面的话吞进了肚里。 王忠又凑上前道:“倒是听街坊说见到有人入过他的门。” 黄树眼里一亮看着王忠“噢?”了一声。 “这人叫韩远,是工房里负责书记誊录的胥吏。”王忠正说着,弯边丁富补充道:“只是个雇用的临工。”王忠看看丁富又转向黄树,“去工部寻时却说这人告了两日假,我二人未进他家,只托了邻里主事家的婆娘借故去打探,回来说听那韩远女人说韩远昨日出城去乡里一亲戚家丧事上吊唁去了,今日还要去伺候他老爹,不过申时便回。” 黄树听了眼睛一瞪,“今日申时便回,你二人还待在这里做甚?” “我已叫人在他家左右盯了,先回来给大人您禀报了。”丁富弯着腰凑近黄树,“大人,此人不回必有嫌疑,再通辑他不迟。若回来了,我们也捉了他来审?” 黄树“嗯”了一声:“还不快去。” 丁富、王忠连同两个捕快穿着普通衣物,装作无事的闲汉只在一片树荫下闲聊,却叫一个识得韩远的埋伏在巷子口,那里有一个马棚子,躲在棚子后面正能看到路上来人。 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人来,马棚子后面的那个待不住了。却是春末天已热,马粪臭气熏人。那人跑了过来道:“这时间不回,怕是逃了。” 丁富低声道:“快回去,这才多会儿。” 那人哭丧着脸道:“只那里臭得紧,再待会儿怕是要晕了。” 丁富低声喝道:“那马粪能有多臭,还不回去,误了大人的事,看不治你的罪。” 那人嘴里咕哝着你们却凉快,一脸怨气转回马棚子后面,远远看着丁富低声咒骂“丁富你个瘪犊子,你他妈来试试。” 丁富在那面听不见骂,见那个脸冲着这面,急忙连连挥手示意,叫往路上看。 又等了半个时辰,日头快落到城楼上了,丁富、王忠两个都犯困了,另两个竟靠着树打起呼噜来。丁富醒醒神儿扯了个树条子只在那两个头上抽,两个猛醒过来捂头正喊莫打莫打忽瞥见马棚子后面那个跳着高儿向这边挥手。 四人急忙往事先看好的也方藏了。方藏罢,果见一精壮汉子从巷子口走来。 那汉子一身灰土,额头上油渍渍泛着光,推开门喊“:娘子,我回来了。” 几人藏处却能看见那院内,见屋内有妇人在门口漏了个脸:“先莫进来。” 妇人转回屋,那汉子只立在院内。片刻,那妇人拿着笤帚端着一盆水出来,放下水盆拿苕帚在汉子身上拍打。 那妇人一边拍打一边问道:“怎这时才回来?” 汉子道:“回来时车马上都坐满了,晌午了才搭上一牛车。” 汉子身上打出些尘土来,妇人掩了口鼻侧过脸道:“只你这等不搁人的,连个车也搭不上,耽误到这个时侯。” 汉子道:“只去得人多车少。” 妇人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又不见带些吃食回来,到哪里都让人小瞧了你。若是伯伯们去时,他们哪至于这般怠慢,羞死了你还是个读过书的。” 那汉子也不生气,只咕哝着辩道:“谁又在乎那些。” 妇人道:“你不在乎,倒是让家里常有吃的。” 汉子道:“这家里哪缺过吃的。” 妇人冷笑道:“可有养得身子的,你不顾及我也该想想肚里的娃子。” 听这说时,再看那妇人身子是有些慵肿,原来是有身孕的。 妇人也打罢了,拿笤帚往屋里去。汉子朝着妇人背后道:“洗罢了我先看看老爹去。” 那妇人在屋内骂道:“只知道你爹,你若能耐先弄些能吃的来,不是我吃,是肚儿里的娃吃。若让娃有了吃,我不挡你去。” 那汉子叹了口气,蹲下身水盆里洗了手捞出把切菜刀来,却是这地儿风俗,丧事上回来要打扫干净身上,水盆里放把刀只为避邪。 汉子把刀放在旁边地上,又捞着水洗脸。 伏在外面的丁富见汉子低头洗脸,外面又无人路过,可不正是下手的时侯,便向王忠几人打个手势。几人破门跳墙,齐齐扑进去把那汉子摁倒在地。那汉子喊叫挣扎倒有些力气,只一个哪抵住四个,刚喊两声便被掩住口鼻缚住手脚。妇人听得动静出来,却被门边的捕快拿住,又见自己男人被摁在地上,妇人没喊出声儿就瘫到了地上。 第五章 交友不慎 那汉子被牢牢地摁在地上,手脚动弹不得,只强扭着头愤怒又惊恐地瞪着其中一个捕快,那个却是他认识的。 大家必憎恨这些捕快,无凭无据如何便拿人,又用如此手段。只因那世道老百姓哪有地位,为官为吏的尤其是捕快向来蛮恨,况且这韩远既有结交盗匪的嫌疑,难免是个有身手的,这些埔快如何不防。 只是这律法也是针对人的,捕快们已查清了这韩远既没个有权的爹也没个有钱的妈,几个哥哥也寻常人。先这般拿住你再说,难不成还告我个什么……对,按现在话叫暴力执法。 几个将汉子摁住后关了院门。那个认得韩远的在汉子耳边道:“韩远你莫怕,我衙门里的兄弟只叫你去问些话。”王忠又掏出衙门里公差的腰牌叫看了,低声安抚道:“你莫嚷莫闹,只叫你去衙门问些话。你若闹出动静来,叫人看到反不好看。” 那叫韩远的汉子见是公差,里面又认识的,便不再反抗,只瞪大的眼晴里露出慌乱和疑问来。 王忠、丁富两个乘势从后面把韩远的手绑了,又用布堵了嘴。韩远又略微挣扎了几下,王忠瞪眼道:“不怕叫人看到坏了你名声。” 韩远便不再挣扎。那妇人也缓过劲来,正要问为何抓我男人,公差早把她也扭住了,劝慰道:“你们莫怕,只去衙门问话。” 门外已安排好的捕快赶了辆带棚子的马车来,那王忠见韩远不象是个有本事的,又绑了手,不再担心。便向丁富使了个眼色,那眼睛朝屋里一瞥,丁富就明白了,是要他搜查屋里。 丁富和一个捕快留下搜查,王忠和两个捕快把韩远夫妇塞进车里急回捕房。 回到捕房,王忠叫把韩远和那妇人分开关了,又叫人告知黄树,自己亲审那韩远。 一进捕房,那王忠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满面的凶神恶煞,手在那桌上一拍,“可知为何叫你来。” 韩远嘴里的布已被公差扯了出来,正喘了口气,忽听那公差头儿喝问,忙不迭地答道:“却不知捕头儿绑我夫妻来问甚么话。” 那王忠起了身背着手来回走动只不看韩远,在那房里黑着脸横竖走了几个来回,忽地从墙上扯下一件刑具扔到韩远脚前:“你做的好事。” 韩远正云里雾里琢磨思忖着,听那王忠一喝,纳着闷儿问道:“差爷,我却做了甚么?” 那王忠只对面恶狠狠地盯着韩远,又忽地一个黑虎掏心在韩远肚子上着实一拳:“跪下。” 却不知是韩远听话还是那一拳结实,“扑通”一声韩远两膝盖已着了地。 那韩远脸上扭曲着呻唤了一声,“我做了甚么,差爷却打我。” 王忠蹲下身捡起刑具用力晃荡着:“给你脸不要却要耍赖,确是个不老实的,非要试试我的刑具是不,啊?” 韩远眼前晃荡着刑具,又见墙上挂的地上摆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铁的木的、夹的烫的、扎的剐的各样刑具,只吓得带出了哭腔:“小人确未曾做过甚么,哪里耍赖啊?” 王忠一甩手,“叭”地在韩远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和严单做的好事。” 象是被那一巴掌打得懵了,韩远一愣,“差爷说甚么严单?” 王忠忽地冒火,你怎不知严单,看来确是有事要抵赖了,拿那双满是血丝的红眼一瞪又要动手。 王忠的手刚扬起来,韩远猛地想起,那教书的严先生可不是叫严单嘛。急忙道:“差爷说的可是教书的严先生?” 王忠冷笑,我这手扬起来你便知道严单是甚么了。只拿眼瞪着韩远:“你们做的好大的事。” 韩远一脸懵懂,“差爷,我和那先生确是认识,只一时没想起他叫个严单,我和他并不熟的,只不知出了什么事。” “问你。”王忠喝道。 “我真不知为了甚么事。”韩远委屈地哀求道:“差爷,我哪里干过甚么,只说把我夫妻带来问话,我女人还是个有身孕的。” 那韩远竟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王忠见如此情景,韩远这般熊样确不似个有盗行的。只心里恩忖,若真和那贼有瓜葛,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想装个熊样蒙混过去也不无可能。即便没有,至少他是和那死人认识的,这番打骂威吓也叫他把知道的说得利索些。 想到此,王忠冷笑着又拎起那刑具,“昨夜你做了甚么?” 韩远这次倒答得干脆,“差爷,昨日我去乡里亲戚处吊唁,在那里住了一晚,今日刚回来就被差爷带到了这里。” 王忠又想,这婚丧事上人多,想来这人不敢造假。便又问道:“你最近何时见过严单?” 韩远答道:“前日晚饭后,正去我父亲处碰见他在门口,他邀我进去聊聊诗文,因急着看顾家父也只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王忠坐回椅上,“你二人如何认识,做何交往,平日里那先生做些甚么你且细细说来。” 那韩远已明白了,定是那先生犯了什么事。韩远急着证明清白摆脱干系,也是方才打骂得晕了头,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和那严单怎么认识怎么交往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却是那严单搬来后并不与人交往,只一日韩远从私塾路过,无意间听到正讲一段杀儿养母的孝经,韩远忍不住说这是甚么好事?连人性都没得了还说什么孝顺,也拿来讲给学生。却是邻里难免碰到,又一日那先生拦住韩远说那日不才讲课,这位仁兄的言语弄得课都乱了。韩远道我问你这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夸甚么杀儿养母岂不矛盾,那先生点头。韩远又道虎毒不食子连亲儿都杀可有人性?先生又点头。韩远接着道说甚么感动天地给了堆金银保住了儿又养了母,你可见过这等好事,都是骗老实人的吧。那先生接着点头,只点过头又叹口气道你说得好,只天下的课都是这般讲的,我不这般讲又如何做得先生。此后,那先生便常邀韩远谈论诗书道德。 韩远给王忠讲的虽没这番形容得细致,但也讲得清楚。王忠心里一骇,这两个不是侮篾圣贤道德嘛,倒是一路货色。 韩远又讲,虽严单常邀请,只我要看顾老父,碍于情面去过严单家几次,也只谈诗文,但并未久坐过,实对这严单并不了解,只知他是个落弟秀才,羞于回乡,在这里安静处钻研学问也盘缠些银子,以备来日再考。问起他家乡亲人,也只推脱,说怕辱没了不提也罢。 听如此说,王忠也见从韩远这里寻不出那严单的一二。 王忠正思忖,有捕快进来凑近说要他出去。 王忠知道必是黄树唤他,叫捕快看了韩远,自个出了门果见黄树在外间。 原来那边丁富也回来了,什么可疑东西也没搜到。黄树在门外听了许久,也见这韩远是个怂包没馕气的,不似个歹人,又不知严单的详细,问不出什么。但也担心这人是装得深,便叫王忠把人放了,只说严单死了,叫人偷偷盯了韩远观其反应。 王忠回到屋里,对那韩远说严单死了,是被人杀的,现怀疑这严单就是通辑的大盗,故叫你来问可知他平素与什么人往来,做些甚么。 韩远听了大惊,说这先生怎么就死了,只知他平日并不与人往来,却不知他还做些甚么,竟然还是大盗。 王忠说你回去想到了什么再来说于我,今日之事切不可到外面乱说。 韩远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了。出了门,女人已在外面等着了。 夫妻二人垂头丧气往家走,路上也不敢多说话,韩远只担心女人身子,女人说只是受了惊吓,倒没伤着什么。 回到家里见屋内外翻得乱七八糟,韩远气愤,“这些公人怎如强盗一般,却如何干得这等事,我去府衙告他。” 女人啐道:“呸,休要嘴上逞能,你若有能耐时,他们敢这般做,他们是怕你告的?” 韩远只低头叹气。 原来女人因有身孕并不出门也不知那先生死的事,进去了被捕快问男人和严单平日如何往来,实话说严单并没有到家里来过,只听男人说那先生诗文好,可惜要看顾父亲,无甚时间探讨。 女人也猜到那先生出了事,但听韩远说那先生死了,而且很可能就是通辑的大盗后,惊地“啊”了一声。又听说是被人杀的,又惊骇了一阵儿说:“也不知道这杀人的被杀的都是甚么人,你平日里少与那些来路不明的人来往。” 韩远道:“只道他是个诗书道德上谈得来的才结交,是什么人又哪能看出来。” 女人人啐了一口,“你也是个没脑子的,他是什么人?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叫人杀了?还说什么结交,定是人见过你去他家里,抓你去调查,你只实话实说罢了,哪有什么结交。” 女人又问:“他们可打你吓你?” 韩远不敢也没脸说被打的事,只说是问了,我也不知道,就放了出来。只不敢往油灯处靠,怕脸上有印迹被女人看见了。 女人道:“都你蠢笨得驴一般,给家里惹这些事。” 骂罢又道:“方才抓你时没伤到吧。” 女人虽骂,韩远却知道是为自己好,刚在捕房被那王八蛋公人打骂,心里恨却又无奈。现在女人问伤到没,韩远心里委屈难受又暖乎乎的,毕竟是自己女人。 韩远给女人糊弄了些吃的,安排睡下了方才拾掇屋子,倒未丟什么东西,也没什么值钱的可丢。 韩远躺炕上,为方才挨打的事羞恼,可又无奈,只怪自己交友不慎,一夜半梦半醒没睡塌实。 第六章 精致香囊 却说黄树派出捕快们去行事,自己只在捕房内看那死人家里搜出的物件。 先拿了一块玉佩,却是见过的,那西边外域商人来这城卖玉,黄树也去逛过,里面就有这一件,虽是个小物件可要价抵得上三十头健壮的耕牛,故而黄树记得。只卖玉的人早走了,哪里得知卖给了谁。 又是一个惹眼的金簪子,真金假金黄树自然分得清,虽不知上面的宝石何等价值,只是能镶在这金上自然不俗的。 又有耳坠、戒指、玉镯、金镯、金锁、花钿翡翠手串、细金链子均是贵重之物。黄树拿起那副金镯子来,朱屠子报案时说女人手上的金镯子也不见了,这镯子该是他女人的了。这镯子粗大少也得用大半两金子,想想那朱屠子家女人虽长得风骚俏丽但身材却高大,这镯子倒和她般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家都不知搬哪里去了,我何不收了这物,忽又想,这赃物几个捕快见过的,莫为这一物出了漏子丟了官,没了长久白吃白拿的权利又没了薪俸,那岂不是因小失大,虽不舍便又放下了。 又有胭脂盒子、铜镜、袖炉,虽一般用物,但见得是精致之物也非贫苦人家用得的。 又有肚兜一件,绣花鞋一双,头上绢布花饰一个。 那肚兜是私里用的,黄树翻看了一会儿并无特别,只和她夫人和谢寡妇用的差不多,只小些,想来女人用的都大概一样,这个上也难寻主人。 绣鞋小巧精致,只这城里一般风气,这鞋也大都这个样子,只有钱人用的料好些,老百姓用的料差些,老的用的色暗些,小的用的鲜艳些,花纹也无非花鸟,上面又没名字哪里寻去,难不成挨个脚上试去?就是试,也不知有多少脚能穿,反倒是那穿过这鞋的脚没准长大了。黄树把那鞋拿在手里抚弄着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却不是狗鼻子想嗅出些气味寻那主人,只心里想这小巧的鞋子里曾藏着怎样一双玉足。 那绢布花饰倒是露在外面的,但黄树见街巷上插得起这样花饰招摇的女人也不少,又哪里寻出处去。 黄树看着这些物件心里暗想,看来这贼羞辱的倒都是有权有势有钱的大户人家。按说黄树在这城里也算得上有权有势的,也搜刮了不少民财,只发迹的晚,靠着殷朝实三年前做的副总捕头,因前任总捕头没寻得贾大人的画也因他不是殷朝实的人被撤了职,一年多前才升了总捕头,还没有完全放开手脚故搜刮的少,看到这些贵重精致的东西,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愤恨。妈的,我堂堂总捕头哪有几件珍贵稀罕物,你一个朱屠子养了几百只猪就有忒大的镯子,想想那些人的妻女受辱这黄树的心里反倒有些解恨和痛快。 只可惜这贼并非有点儿侠义只害贪官奸商人家,只是百姓家多劳苦少饮食又缺保养,难出有姿色的,自然这贼多出入于富贵人家。 又是一个团扇却是旧了些,上面图案是一掬水两条游鱼,几片荷叶两株粉莲,也看不出特别。 再一件香囊,这香囊于一般人家妇女儿童多有佩戴,而男子多富庶雅致的人用,那贩夫走卒市井之人劳苦于生计多肮脏与此物格格不入,自然很少佩戴的。黄树虽也未用此物,自家夫人却是有的。看那物做得精致,样孑是常见的桃形,红色囊袋上一朵荷花栩栩如生,看另一面绣着个“荷”字。 看到这字,黄树心里一动,忽然生出了希望。 至夜间,黄树把那香囊拿回家给内人看。那夫人却是个聪慧贤良的,听丈夫道明原委,细看了香囊道:“此物在我们这地方,男人戴的多绣蜂、蝶,老人戴的多为松、鹤,孩童戴的大都娃娃和蝙蝠,新人用的大多鸳鸯、双蝶,而女人用的多为各类花卉,这件自然是女人的,只我这北地,还没见过绣荷花的。倒是后面这字,一般都是主人的名讳。” 黄树听了心里激动,却查查哪个名字有个“荷”字,只这城大,查起来又是麻烦。黄树沉吟道:“这城里人多,单凭这一字查起来又得多费周折。” 夫人听了笑道:“虽是人多,可我这北地可有荷花?叫这名的定不会多。” 黄树听了恍然大悟,“惭愧,惭愧,这简单的理我却没想起来。” 夫人又道:“若我猜得准时,官人都未必用得着去查。” 黄树惊讶,“夫人如何猜?” 那夫人又笑了笑,“这香囊虽是全城都会做的,只这件做工上确是出众。我听说这城里尤记布行老板的内人一手好活儿,虽她家不缺钱,只那夫人喜好,又以这手艺为荣,故多做了在铺子里卖。尤家的东西我见过,在囊内扎口处另缝一小片布,上有‘尤记’二字。我方才看了,这件并无,但做工上却象是尤记的。” 黄树“哦”了一声问:“那依夫人看,这东西可是尤记的?” 那夫人又是一笑,“我却问你,铺子里售卖的标明出处,是个凭证也是对买卖的吆喝,这自己做给自己的可用标明出处?” 黄树听了又道惭愧,“还是夫人细致。” 那夫人确是个贤惠的,只在家里夫妻二人时也怕夫君失了面子,“夫君却是心中焦急,才疏忽了。” 又拿起香囊递给黄树:“这女工上的事夫君自然不懂,我却知道这料是上好的,普通人家哪会用它,而布行里什么样的料没有?我听说过,尤夫人娘家是从南面来行商的人家,那南面却多用‘荷’字取名的。我又听说过,尤夫人的模样也是出众的。” 说到此处,那黄树也不是愚笨之人,心里已然明白。也感叹夫人细致,弯腰深深一鞠:“多谢夫人,这案子破时,却是夫人的大功。” 次日一早,黄树上到捕房又唤来一个见多识广的亲信叫李六的看那堆物件。李六看了道:“这把团扇虽旧,做工却精细,用料也好,看这图案是南面的,富贵人家小姐丫鬟常用,贾大人从南面京师来,这东西莫非他府上的?至于其它,却真难看得出处。” 黄树叫李六拿那扇子上贾府查对,若是时便还了去,只叫写下收条凭据。那黄树却留了一手,最有希望得功劳的只自己去干,那香囊并未给李六看。 黄树揣了那香囊自去城中最大的布行孙记。却是他心里计较,这城里布行虽多,有上等货的只孙、尤二家,只怕尤记与这案有牵扯时难免会生推脱之辞。夫人虽懂女工,于材料上毕竟不及内行,先去孙记再确定一下问得明白,也让那尤记无法推脱。 因是大早,布行刚刚开门并无客人,老板孙富见黄树来,急忙招呼进后堂让座上茶。孙富陪着笑道:“大人公务繁忙,不知今日到小店有何吩咐。” 黄树也不客套,直掏出那香囊道:“你是这城布行里的行家,劳烦你看看这物。” 孙富知是公门中事,不敢多问,接过香囊细细看了道:“大人,这香囊做工出众,用料也是上好的,看图案是女子佩戴的,里面的香料该是白芷、川芎、芩草等药材,只这上我不太懂,不敢确定。” 黄树打断道:“你只说这面料和手工。” 孙富“唉”了一声接着道:“这香囊用的是织锦缎,用的五彩丝线也是上好的。” 黄树又问:“这料都用做甚么,城里用得人可多?” 孙富笑笑道:“这绸子乃万里之外苏城所产,实为上等名贵之绸,这城里只小店和尤记有售。但这绸子舍得买的不多,我行里一年也只卖二、三十匹。” 黄树“噢”了一声问:“都什么人买得,用来做甚么?” 孙富道:“自是富贵人家用来做衣的,只香囊物件小,用这绸做却易脱线,在上面绣花更是不易。只这绸好,小人想定是用剩的边角料不舍得丢,故用来做香囊了。” 黄树笑笑道:“你是个行家,可知这城里能用这绸做出这等香囊的可多。” 孙富亦笑笑道:“行家不敢当,但小人也知这绸上能出此等手工的怕是没有几个。倒是尤记有香囊售卖,手工又出众,大人若深里了解时,那里定比我知道的多。” 前番听夫人讲的,这次又听孙富如此说,黄树心中已然有数。正要告辞,那孙富又说:“大人若做香囊时,我这里另有合适的料子,若裁衣裳,也有这绸子,大人尽管拿去。” 黄树笑道:“我哪里用得如此好料。”又收了笑叮嘱道:“此事是公干,你莫与人说。” 孙富忙应承道:“小人记得了。” 黄树出门去了,那孙富回到里面坐下,挠着腮帮子思忖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笑来。 第七章 寻得苦主 孙纪在城中心,尤纪在城东,位置上尤纪输于孙纪,生意上尤纪不次于孙纪。 尤纪也已开门。 黄树不认得尤老板,尤老板却认得黄大捕头。想那捕房里的人,平日里挺胸过闹市,昂首进街衢,维持守护这城内治安,也抓得几个毛贼制服些许恶霸,这经商的还望庇护,更怕来找茬儿搜刮,这等人有几个不识。 见黄树进来,尤老板忽忙起身拱手道:“却是大人光临敝店。”一边让坐一边吩咐伙计上茶。 那黄树“嗯”了一声并不坐也不答话,只往那柜台上看。只见粗粗细细五颜六色整整齐齐排列的布匹,抬头时,又见一条绳上悬挂着一排香囊甚是好看。 尤老板躬身于黄树身侧道:“大人可是需要些布料,尽管吩咐便是。” 黄树转过脸,见那人中等身材,面白须少,却还年轻。 黄树看着那人道:“你是老板了?” 那人又拱手道:“小人尤承之,经营这小店。” 前面从那大盗淫贼严先生处提到过布商尤二,原来名字叫做尤承之。 黄树笑笑,“年轻有为啊,经营得这般大店。” 那尤老板尤承之回道:“大人过奖,只是继承了岳丈的产业,诚信经营维持生计而已。” 黄树又笑笑,“敢问老板多大年纪,做这行当几年了?” 尤承之答道:“小人正三十,岳丈故去,小人接手这布行也有十年了。” 黄树“哦”了一声,转过脸看着那排香囊,“你这店里做得好香囊。” 尤承之脸上微微变色,随即陪笑道:“小物件,大人若喜欢尽管拣好的拿去。” 黄树干笑一声,“这是你的生计,怎的我说拿就拿了去。” 尤承之忙道:“大人保一方平安,我等全赖大人庇护,莫说这等小物件,就是裁衣缝被的料子,若用时小人也该孝敬。” 黄树“呵呵”笑道:“这都是婆娘做的事,我来你这里却另有叨扰。” 尤承之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黄树盯着尤承之缓缓道:“劳烦尤老板看样东西。” 尤承之看看黄树,想了想道:“大人里面请。” 进到里面坐下,黄树从怀中掏出那香囊递于尤承之,“尤老板看看这香囊。” 那尤承之接了香囊只看一眼脸上抽抽扭扭悲愤齐出,忽回身关了门转向墙边柜子打开门取了什么出来,再转回身却将一锭大银放在黄树座旁桌上,扑通一声跪在黄树脚前。 黄树见尤承之如此,只色厉却压低声道:“你这是做何?” 尤承之忽地哭出声来,片刻方缓缓道:“昨日听闻城里出了人命,据说即是那大盗淫贼。今日大人来,小人已猜到一二,这香囊确是内人之物,事关命案,小人不敢不认。大人有话问时,小人尽当回答。只是事关内人名节,只求大人切莫说了出去。” 黄树见那一锭大银心中先是一喜,又听尤承之如此说,未料得这物主认得如此快,心中又是一喜。忽然脑子醒了醒告诫自己,这是大案,办案要紧,切莫胡来。便对尤承之道:“你且起来坐下,我与你说话。” 尤承之悲悲切切起身坐下,黄树便问:“这香囊你怎一看便知是夫人之物。” 尤承之叹口气道:“这香囊是我行里上等织绵缎制成,这手工也只我内人才有,这个‘荷’字正是内人名讳。去年端午节前内人做的赶节日佩戴,做好时还拿给我看,我如何不认得。” 黄树也叹口气道:“此物在我手里,你该知是所来何事了。” 尤承之道,“大人即来了便直问是了,小人岂敢隐瞒。” 黄树道:“实不瞒你,这香囊正是从那淫贼家里搜到的,那你且说这物如何到了那贼手里。” 尤承之又是泪下,“不敢瞒大人,去年五月初四,内人刚做好此物挂在床边,夜里丟了的。” 说到此,尤承之竟泣不成声。 见此情景,黄树也感难受,安慰尤承之道:“你莫伤心,你即知我来意,还要细细说来方能替你做主。” 尤承之擦了泪缓缓道:“那夜我睡得沉了,醒来时却在地上,忽见夫人正于梁上悬布。小人起身时却是无力,又见内人是欲寻短见的,急拼了力起身抢了。内人痛哭,追问下方说与我,竟是那夜着了鬼般不知怎地昏昏沉沉中被贼玷污了,只无力出声,待清醒些时羞愧万分欲寻短见。多亏那时我也醒了救了下来,可恨那贼挨千刀的,我却睡得死沉全然不知,只叹夫人命苦,百般哀求劝慰望她莫寻短见,更是不敢声张,只怕坏了名节。又不见了那新做的香囊,想是那贼拿去了。如此刻骨之恨,今日见此物怎不认得。” 黄树听了道:“你既已听闻,便实话与你说,那死人已是贼无疑,只定案还需口实。” 尤承之道:“大人有话尽管问。” 黄树“嗯”了一声道:“当日夫人受辱,你可觉察到一点儿动静?” 尤承之答道:“想来那贼用了什么阴损手段,小人本是与内人同榻的,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地上,醒来时仍觉头痛昏沉,哪里觉察到动静,若觉察时,舍了命也和他拼个死活。” 黄树又问:“夫人受害,可见那贼一二影像?” 尤承之叹气道:“夫人向来睡得轻,虽也着了道但受人侵辱倒有些意识。” 黄树听了眼里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可曾看见那贼面目?” 尤承之长吁口气,“只看见模糊影像,脸上蒙了布,事后翻窗去了。” 黄树脑子里转了转问:“你方才说那夜是五月初四,应无月光又如何见得那贼用布蒙脸。” 尤承之答道:“内人不喜黑暗,故夜里点烛用纱罩着有些微光。” 黄树急切问道:“可见得那贼身高衣着,可有特别处?” 尤承之摇摇头道:“问过内人,烛光暗,贼又遮了脸只露出眼来,其时内人精神恍惚,哪注意到身高衣着,更别说特别处,只看到一个身影,又哪里记得高矮胖瘦。” 黄树心中失望,想了想道:“此案重大,还需夫人去认那尸首,或能记起什么。” 那尤承之听了又哭,“大人,哪敢让内人去看,内人心中伤痛恐又惹起悲愤再寻短见啊,这一去捕房又难免让人猜测。况且夫人体弱,又如何敢看那死人。” 黄树“嗨”了一声,“我知你苦处,可你若是推脱,没有人证如何定案?你这苦主可甘心?只待天黑时,我派亲信之人接你二人秘密从捕房后门入了,认了那贼后,再悄悄将你二人送回,你且放心,知道的都是我的心腹牢靠人,定不让外人知晓。” 尤承之抹着泪道:“非要内人去时,只怕是死定了的,若去时,只小人去罢了,还望大人体谅。”说罢,捧起那锭大银直塞到黄树手里。 黄树捧着那锭银子,口里说道:“切莫如此。”心里又想这尤承之说得不无道理,若真再闹出个人命虽与自己无关,但传出去恐怕也要遭唾骂。 黄树想了想道:“罢、罢、罢,只我心软,你仔细问了夫人,天黑了来捕房找我,我安排嘴牢的人录口实,绝不让外人知道。我等公人一心破案,你苦主不配合时却冷了人心,你自思量。” 说罢起身欲出门去,忽看看手中那锭银子想了想放到了桌上推门去了。 看到这里,这黄树还似有些良知。非也非也,这黄树平日里维持治安捕凶辑盗,黑道白道上通吃,尽管如此还只是个不知足,哪有怜恤人的,哪有到手的银子不拿的。只是黄树狡猾,这大案要案上上下关注且不可随便伸手。 黄树不聪明,但的确狡猾。那些脏物多是珍贵精致之物,真寻出苦主难免不是有权有势的,若是个丫鬟仆妇倒无妨,恐是个夫人小姐就是个小妾也是揭了人短捞功不着反倒讨嫌,闹不好官位不保。这尤承之虽是有钱却无权势,只指望从他这里拿到证词,所以恩威并施,虽舍不得,但也放下了那锭银子,只需从别处多搜刮几回,也抵得那锭大银了。 出得门来,黄树边走边琢磨如何安排尤承之一个妥当的口实,忽想起尤承之说那夫人受辱是去年五月初四,冷汗顿时湿了后背。 这春末天已热,又已午时,黄树为何突冒冷汗?只因黄树猛然想起,去年一天夜里自己在捕房当值,借口出去巡视去了谢寡妇家里,出来时不知被什么鬼魅缠身,被摘了头巾虽一番拳脚竟未沾到那影子,更不知道那影子如何去的。 那夜,可不正是端午节的前一天。 第八章 死的是盗 那黄树背上的汗擦不得,只抺了额头上的汗。 回到捕房,李六报说那团扇贾府中的有丫鬟指认了,确是南来时带来的,那个丫鬟现在还有一样的扇子留着做纪念的。 黄树又记起胡大户家报案时说丟了一支玉琢,也叫人通知了来指认。胡大少爷随即来看了,果真丟的是脏物中的那支。黄树叫录了口实,至于东西,待定案后方可领了去。 晌午时分,殷大人忽来捕房,要看看赃物并询问案情侦破进展。 显然是府办大人急着给贾大人一个交待。黄树说已寻得苦主,又有贾大人府上和胡大户家的指认,待录了苦主口实,便可确定这死人就是大盗淫贼。 府办大人又问这先生如何死的可有眉目。黄树吭吭哧哧答道这贼死处亳无痕迹,又无一点线索可寻,只还得慢慢查。 府办恼怒,发火道你等确是无用。黄树唯唯诺诺回道我等就是不回家没日没夜也全把心思力气用在这案上。 府办冷哼一声便去看那些赃物。 黄树陪着,那殷朝实把那赃物一一翻看,看到那游鱼玉佩时却拿着多看了几眼。黄树只道是这大人也识得这物贵重,便凑近了低声道这一应赃物已有几件寻得苦主,其它的想来也不会有人认领,对破那贼命案也无大用,待案子定了后,即送往府衙充公。 那大人只黑着脸,朝那黄树冷冷道却用心去抓那杀了贼的人,捉不住时小心你脑袋上的乌纱。 黄树惶恐地应承着,那大人拉着脸冷哼着去了。 黄树琢磨着如何寻那杀贼的人,只想不出个头绪来。烦躁了一阵子又想如何录那尤承之的口实,忽想起昨日看那死人右眼角下有一颗扁豆大的黑痣,心里就又有了一番计较。 计较定了,又去停尸房看了一回,那颗痣却是在右眼角下的。 天黑的时侯,尤承之来了捕房。黄树也已安排了最心腹的心腹叫贾正的录口实,只是安排这心腹录口供并非是怕把尤承之的事传出去,却是在这口供上要做手脚。 尤承之还是早上那番话,拿到口供笔录时只吃了一惊。 那口供却是如何写的,让尤承之惊骇? 且看那口供:xx年五月初四夜约近子时,翠城尤纪布行尤承之内眷夫人x氏x荷,遭淫贼入室奸淫,因受淫贼迷药,其时x氏x荷神智恍惚,其夫尤承之昏迷被移至床下。x氏x荷平素觉轻,又有睡时用被遮脸习惯,故中药毒较轻,虽神情恍惚,肢体瘫软,无力挣扎,亦口不能言,但尚有意识,且眼目能观。又因室内灯烛未熄,淫贼奸淫x氏x荷的过程中,x氏x荷见其脸上蒙布露出双目,右眼右下脚靠近太阳穴有一颗扁豆大黑色痣。事毕,淫贼起身穿衣,越窗而去,x氏x荷又见淫贼着灰色粗布长袍,身高约近七尺。至寅时三刻左右,尤承之方醒,x氏x荷神智恢复清醒,肢体亦恢复如常。尤承之与x氏x荷检查屋内钱财用具,遗失红色织锦缎香囊一个,其香囊前绣粉色荷花一株,后绣x氏x荷名讳中“荷”字一个。xx年x月x日x时,经苦主x氏x荷指认,死者严单面上眼部特征、遮脸布型部位、衣着、身高与xx年五月初四入室行淫者相同。 如此口实如何不惊。尤承之放下笔录慌道:“大人,小人曾仔细问过,内人只见一团模糊影像,并未看见眼下有黑痣,也未看清蒙脸布形状、身高衣着。其时屋内只微弱烛光,又如何看得见。再有,内人睡时并无以被遮头的习惯。这口实怎如此写。” 那黄树看看尤承之,长吁口气道:“捕快已从死者家中搜出赃物,死者身上又有做案用物。我们寻得的苦主也不止你一家,别的都指认了那尸却是与贼相同。只你却说无法确认时,这案又有了疑点,无法定了。” 尤承之道:“大人,既有其它苦主证实,怎又缺我一个?况且,内人只是未看清那贼,又不是说那贼与死的那个不同,哪里来的疑点啊?” 黄树被这一问,却是自己说得无理。奶奶的,你这布商诡诈,倒是我这总捕头无能了?你姐姐个腰子,我总捕头的话你也敢反驳? 黄树一时恼羞成怒,又急着定案,把那用惯了的威吓恐吓又使了出来,“实与你说,这案证据口实俱全,连贾大人家都指认了,只差你的。依着律法,这苦主之名是要公诸于众的,只可怜你夫妇,我担着风险隐瞒了,若你不配合时,却依了你说,改日定了案却把你夫人名讳写了公告贴城墙上去。” 那尤承之听了黄树这般话,一脸为难悲哀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看黄树无奈地道:“就这般写便是了。” 黄树听了,口气也变得和缓:“你且放心,只定了案,你夫妇的事绝不让人知道。” 尤承之又一脸苦楚低下了头。 黄树又拿起那笔录重塞到尤承之手里,“只我可怜你夫妇,不叫你夫人来,你且把这笔录拿回去叫你夫人摁了手印便可。” 尤承之抬起头又是一脸的做难,“只怕牵出伤痛,这笔录哪敢给内人看,更哪得摁上手印?” 黄树笑笑,凑近尤承之低语道:“我给你一些药,混在茶里叫夫人喝了必睡得沉,你暗里抹了朱砂摁了便是。” 尤承之又惊,“大人,这如何使得,这药可是随便吃的。” 黄树冷笑,“这药只让人睡着,却是对人无害的。你自己思量,是把她名字贴城墙上好,还是为她着想,骗她一回好。” 尤承之思忖了一下,看了黄树一眼,可怜巴巴地低下头咕哝道:“就按你的做。” 黄树长出了一口气,“唉”了一声道:“这就对了。”又掏出一小包药粉塞到尤承之手里:“全放进去,这药是无害的,这两天我只在捕房等你消息。” 尤承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去了。 那黄树果真在埔房里待了两夜两日,却于那案子也想不出甚么招儿,只做做样子罢了。这旧案京师来的名捕也没招儿,新案又如何不难,难不成殷大人还会真撤了我这总捕头?撤了我他一时哪里找个我这般的心腹。 过了两日,又是天黑的时侯,尤承之把那笔录送了来。 那尤承之果然是个晓事的,白纸黑字上已印上了红手印。 黄树大喜,这案算是定了,那严单严先生就是大盗,就是淫贼。 死的是盗,死的是贼。 黄树暂且松了口气,便回家要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回到家先把夫人大大夸赞了一番。只说依着夫人指的路去查,那香囊果是尤老板夫人的,尤家也都认了,又添油加醋篡改事实形容了一番自己如何把那香囊用料手工花纹图案的特征说得内行,那“荷”字又正是个名讳……如此细致缜密的分析,那尤老板如何敢抵赖。倒未说那老板给银子自己未拿的事,更只字未提如何哄骗诱导威吓尤承之录口供摁手印的事。 那夫人听了讲述,却道:“相公这事有失妥当。” 黄树不解,“夫人,却是哪里不妥当了?” 那夫人缓缓道:“这公案上,你一个人行事,若那苦主证人口供上有反复时,没个证人,你岂不是说不清了。” 黄树听了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是我着急,一时疏忽了。” 那夫人又道:“还有,你想这贼命案,难免不是苦主寻仇报复,杀得那贼的又岂是一搬的人。他既不愿报官,是怕把受辱的事张扬出来,虽你是官差,但一个人去见苦主也不是没有危险。” 黄树猛然醒悟,只平常时对付个恶霸泼皮也都是下面人上,就还是做一般捕快时,自个也是能往后猫尽量往后猫,只看确实没大危险时,才冲上去抢个功。却是在良善人苦主面前摆谱惯了,没想到那苦主也可能是凶手的茬。 再次想起从谢寡妇家里出来被摘去头巾的事,不由得又是一身冷汗。 那夫人柔声劝道:“相公办案要紧,但也还要为自己着想,为孩子和我着想才是。” 黄树连连称是,“多亏夫人提醒,以后办案自当谨记。” 虽又是一身冷汗,但那旧案总算破了。 死的是盗,死的是贼。 第十章 丫鬟枉死 陈升心里憋屈,计较着女儿的事,只无计可施。想起隔几日便是姑母六十寿诞,便想着带家人去散散心。 那陈升本是翠城土生土长的,父辈上是造车箍轮的工匠。陈升天生的悍勇武力,不愿做安份手艺人,少时便入了军,在西面战事上多有功劳不断提拨,到四十岁上做了个什么将军,后来西面战事稍定,被调至故里做了这城镇守。 陈家出得如此人物也算风光。却说陈升有一个姑姑早年间嫁到河对岸塔城一户略为富裕的农家,陈升发达后,虽一河之隔不同州府,两个姑表弟也借着这位镇守表兄的光发了迹,在河那边买了百亩良田,算得上不大不小的地主。恰逢姑母六十寿诞,陈升虽一城镇守要务在身,但陈升父辈上叔伯五个,姑姑只这一个,况且只在河对岸,一日便可来回,陈升怎能不去祝寿。 陈升三个儿子具在西面军中,只小女儿在身边,故带了夫人女儿去祝寿,随行的也只一个仆从一个仆妇一个丫鬟,那丫鬟却是女儿选了要带去的,正是那个贴心的,连首饰都替她保管着的小玉。 本是风和日丽的天儿,只看见那丫鬟便想起金簪子,想起女儿受辱的事儿,陈升只是个心烦。本想换个仆妇跟着去,只疼爱女儿,连她妈都迁就着她让她选跟随,这府内的事,一个大男人又如何干涉。 不说那祝寿如何热闹,只说与这故事有关的事。 那寿宴本来是在晚间的,因陈升这个大人物公务在身还得回翠城,两个表弟便把宴席开得早了些,就这样匆匆吃罢也耽误到了黄昏时分。只因府中忙碌热闹,无人注意到北面天上黑云涌动。 陈升忙着要回,姑母道你要回且回去,叫媳妇和我这侄孙女住几日。陈升夫人推脱道府内有事也还得回去,却是心内有苦衷,那女儿出事后连自家睡得都不塌实,如何肯在外面住。 寿星见留不住侄儿,便叫大儿子将众人送至河边。尚未到河边,忽下了大雨,直把那马车棚子砸得噼啪做响。到得渡口时天已麻麻黑,渡船已停,只陈升军中官船侯在那里。亏得送的人带有雨具,给陈升等人遮了雨布撑了雨伞送得上船。 那雨下了也才半个时辰,只是雨大,河水已然见涨,流得又急了些。众梢公只于船下舷拚命撑着蒿向对岸去。 大船带舱,中间大舱,前后各有小舱。大舱中有桌椅,夫人、女儿和两个女仆在大舱内。却叫随从在前舱内把表弟家送的几大盒礼物看护住,切莫叫船晃得跌散了。陈升自个儿在后舱内坐着,也不关窗,任雨落下,只看那暴雨中大河的壮观景象。 这景观又似一个万马奔腾的战场,陈升忆起了自己手挥金背大砍刀驰骋疆场砍落敌人头颅的场面。 这半生戎马,陈升杀死过多少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如今,却让一个小小淫贼欺辱。 陈升忽又想杀人,又想那刀光剑影的战场。 陈升的目光凝视着汹涌奔腾的大河,这心中的郁闷让他想杀人。 陈升仿佛又挥起了刀。 船至河心,水更凶猛。 陈升的脑子里正一片嘶杀时,丫鬟小玉忽掀开舱帘跌跌撞撞向船后跑去。 却是那小玉晕船,陈升姑母又将娘家人招待得热情,连下人也不例外,小玉贪嘴又吃得多些,感觉要吐时,也顾不得外面天黑雨又大,只跌跌撞撞往那船尾跑,方跑出后舱门趴那船栏上就朝河里吐。 无人跟出来,因是那日雨大水急船晃得厉害,那夫人也觉难受,女儿和仆妇只在舱内照顾夫人。 陈升正在窗边,瞥见船这一侧只一个梢公又是背对的,忽地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这小玉若死了,那金簪子只我夫妇和女儿见过了。 也是那日诸般事注定了小玉命已至此。贪嘴晕船,急急慌慌出了舱门也顾不上南北只趴在迎着雨的那边船舷就吐,那边只有一个梢公,还是背对着船尾。 陈升杀人无数,杀人的时机自然能把握。 陈升见那梢公回头喊了声“娃你抓稳了”,又转过身去努力撑船。陈升当即从小窗伸出手抓住那小玉脚腕向上用力一掀,随即飞快地收回了手。 那梢公听得“扑通”一声回头时不见了趴后面吐的女娃,急喊有人落水了。陈升急出得舱直跺脚道:“却是小玉方才出来,定是她了。” 舱内人听得喊,只雨声水声里听不真切,那仆妇欲出来询问却叫陈升拦住。陈升只在船尾喝喊那些梢公,“快下去救人啊。” 众梢公竭力撑着船,只几个跑来面面相觑着。那沙河水急又多漩涡,就是平日里,又有谁敢游这河,今日又涨了水天又黑,谁个敢下去。 那陈升急了,指着梢公喝骂道:“你等愣着做甚么,还不下去救人。” 舱内的人听外面喝喊,虽听不真切,但不见小玉回来便也猜到了外面的事,夫人小姐也趴在窗边哭喊着是不是小玉落水了,快救她啊。 陈升欲发装做焦急,指着那近前的梢公喝道:“还不下去救人,若死了看我能饶了你等。” 前头那个却是梢公头儿了,大着胆道:“大人,非我等不救,只这般河水谁个下去能活,别说救人了。再着这水流得急,早把人冲了去,哪里寻去。” 陈升听了大怒,望见船板上一支马鞭,弯下腰一手扶着船栏一手捡起那鞭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狠抽那梢公头儿,“你等水上奔命的人如何说出这等话来搪塞,只见死不救的了。” 那梢公不敢回话,只低着头忍着鞭子抽打。 陈升疯了般在那梢公身上抽打了也不知多少下,直把那湿了的蓑衣打得烂了,草都落了下来,陈升方住了手大喝一声把那鞭子扔到了水里去,捶胸顿足哭吼道:“可怜小玉这娃,也不比我儿大多少,今日却把命丢在这里,早知有此一劫,怎带她来。” 舱内又传出哭泣声,众梢公只默默地撑船。 那舱内的随从听到喝叫声时已从里面出来,但见陈升发怒,只不敢近前。待陈升扔了鞭子,随从方上前劝慰着把主子扶回了舱里去。 一路的哭泣,一路的悲切,只有真有假。 船靠岸时雨也停了,早有将军府马车侯在岸上。 众人悲悲切切下船上岸,小姐更是泣不成声。 次日,陈升着人告知小玉家中父母,说小玉晕船失足落水,定是没了。又给了一笔丰厚的命钱,说小玉和小姐贴心。那小玉父母普通百姓哪有不满和猜疑,只于悲痛中还谢了大人。 可怜丫鬟小玉,那般河水,哪能生还。这世事竟是那贵重东西不该老百姓见的,只因见了一个自己一生也不敢想的金簪子却死于非命。 此后,那小姐大病一场,只因思想那丫鬟也是多少淋了点儿雨受了点儿风,做恶梦发烧说胡话,直让那陈升焦急不安,又请郎中又请阴阳先生,忙活了一个多月方见好转,只是身子弱了许多。 第十一章 祸从囗出 丫鬟小玉死的冤,只这世上冤的人还很多。 却说那韩远无缘无故只因识得个严单便挨了打受了气家里又被翻得乱七八糟,心中只恨自己无能。恨也罢,恼也罢,日子还得过,该干的活儿还得干,该操的心还得操。 次日天没亮,韩远忍着浑身酸痛早早起来,给女人做了饭,急急忙忙往老爹家跑。 那老爹是整日里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韩远去时,二哥正扶老爹坐起来喝水。韩远说了乡里亲戚家的事,老爹耳朵却是好的,听了问韩远可曾带祭奠的“盘”来,水泡了吃几囗。那“盘”是给死人供奉的大花馒头,只上面多几个枣子,这地儿讲究活人吃了是福份。老爹舌头伸不直说得含糊,兄弟俩听不真切,老爹气恼恼说了几遍,两个才弄明白,韩远说走时亲戚并未给装。老爹更恼,只嘴里含含糊糊咒骂着,这般势利人,见我不得动了,不把我放眼里。 看了老爹,韩远又赶去工房。这日倒有许多公文誊录,为挣几个糊口钱,韩远忍着困倦和浑身疼痛扎扎实实抄写了一天。 晚上回家心里惦念着老爹,给女人做了饭才说想去看看老爹。女人骂道:“只知道你爹,哪有我和肚里的孩儿。”却是女人昨日的气还未过,又恨男人无能,发发心里的火,但毕竟不是歹毒人,故意拖延了一阵子,叫韩远烧了洗脚水,女人洗罢了方才放韩远去。 那老爹病了也已两年,前个月连走也不得了,这几日便溺难下只是个难受。见韩远这会子才来心里生气,骂道:“生了你这个不孝的,使唤时只见不着,只当我没你这儿子。” 老爹嘴里含糊,可这几句韩远倒是听得清楚。那老爹手上倒还有些力量,拿手指指着韩远一抖一抖地想叨在他脸上,只抖会儿又无力了恨恨地甩在床上。 韩远心里难受,兄弟几个惟自己对老爹看护得少,只怪自己无能。又想自己是最小的,老爹一向疼爱,只这一年多成了家对老爹看顾得少,老爹如此骂他,必是难受的紧了。这人被病痛折磨时,脑子里自然是迷糊的,也就自私了。 韩远忙凑前问老爹可要扶起来坐会儿。老爹急促含糊地又咕囔着,韩远尚未听清,二哥听明白了,是要拉屎。 急忙抱起来放得坐到桶上,二哥细心,把个木板掏了个洞放那桶上,又垫了布,老爹能坐上面拉撒。只是坐不稳,还得人在旁边抱住才行。 韩远在旁边扶了,老爹嗬哧了一阵子,整得面红耳赤却拉不出来,又坐不住,只得又抱回床上去。老爹又骂郎中,连个屎都整不出来。 二哥也只无奈,对韩远说这郎中也换了三个了,这城里竟没个中用的。 那老爹缓了一会儿,嘴里咕哝着叫再弄些药来。二哥劝说那药可是乱吃的,再等等不行时再寻别个郎中。 正说着,忽听“扑哧”声响,急掀开被子哪里来得急,只见老爹屁股下已黑乎乎一瘫稀屎。 二哥道拉下来了拉下来了,只拉出来了便高兴,哪顾得上那屎臭又弄脏被褥,兴高采烈地说爹你尽管拉,拉完了我们收拾。 老爹拉完了便感觉舒服了,摆了摆手,意思是拉完了。二哥抱着老爹往里面挪,韩远忙把那屁股下的布往外抽了些,又用湿布把老爹屁股擦干净了,方把那摊着一瘫屎的布垫子抽出来。 韩远拿那垫子去洗,二哥说你先裹好了,待我拿回去让你二嫂洗。韩远说我这就洗了吧,干了怕洗不下来。却是韩远来得少,既来了能干时便抢着干些。 洗罢了韩远说二哥你回去吧,二哥说你一个人不行,待大哥回来了我再走。 大哥回来后二哥方走,老爹又要起来转转。兄弟两个把老爹抱起来放推车上,这推车又是二哥花了钱叫工匠专门做的,车虽造得小只是在屋子里推甚是不便,尤其是调头拐弯甚难,老爹又只叫往前里走,后退了便喊头晕。韩远虽精壮却用不出巧劲推不得那车拐弯,这活儿还得哥哥们来。 转罢了,韩远说大哥你睡吧,再转时我唤你。 老爹走不得又睡不住,一夜也要起来折腾个十回二十回,一会儿又要喝水,一会儿又要撒尿。大哥睡不安稳,韩远更是强撑着一夜没眨眼,怕老爹唤时睡着了听不见。 熬了一夜,天未全亮时三哥来了,却是知道韩远家里难缠叫早些回去。 韩远回家侍候女人吃了饭,把中午晚上的都做好了放下,让女人到时间了热了吃,忙罢了又急忙忙往工房衙门去。 可能各位读者看了要吐槽的,这古代里也有这般侍候女人的男人。莫骂,甚么年月,怕老婆疼老婆的都有。只韩远确是有些窝囊,那女人怀个孕却是连饭也不做的。 连着两日硬撑着工房里的事,都是忙到天黑,只不敢懈怠,怕这差事叫人顶了去,失了养家糊口的路。第三日下午方把那当公文誊抄完,趁天还早又去看老爹。 那老爹这两天又憋得喘不上气,又喊浑身疼躺不住。这日却是二哥三哥守着,昨夜里三哥迷迷糊糊,取水时跌了一跤,头撞灶台上起了个大包,想着哥哥们劳累,韩远心里惭愧,便抢着抱老爹起来放那车上转。 那韩远只是个用蛮劲不会取巧的,那屋子能有多大,车子转头是要技巧的。方推了两个来回,只听“咯吱”一声,却是那弯转得小,把车中间木轴子硬生生扭断了。还好,那轴没完全断,没摔着老爹。 还指望这车推老爹转悠,二哥急忙拿了去修。 老爹生气又骂韩远真是个没用,韩远哪敢吭声。 天快黑时,二哥修车方回,叫韩远回去。老爹听了又骂韩远几日不来,来了就去,是个忤逆不孝的。韩远委屈,只咕哝了句哪是我不孝,只是工房里的事能让我来得。那老爹耳朵却好,听到了大怒,大喘着气又断断续续地骂,只你有差事推脱,你哥哥却是闲的了,你可有府办大人忙,他娘病了不都守着,我生养你有何用,只当我没你这个儿。 见老爹发火,两个哥哥急推了韩远出去,又安慰交待韩远莫往心里去,老爹难受的紧了迷糊着才这多怨气,你把家里安排好了也常来看看老爹,只顺着他别多话就是。 韩远一肚子难受走路上想着老爹骂他的话,又想着回家还要遭女人絮叨,心里更是烦闷,也是那几日劳累,走着走着就迈不动步子了。 韩远满肚子憋屈便在路边坐下想缓一缓,正巧一个熟人路过见了便问道:“这天都黑了,你如何坐在这里?” 韩远抬头看时是衙门里一个胥吏王六,也和他一般是个临时的。这王六平日里和韩远还算亲近,韩远一肚子委屈正无处说,见是王六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叹了口气。 王六惊问:“兄弟何故如此?” 韩远哭道:“你我做胥吏的可怜,挣不得几个钱,又没得自由,家里事全顾不上,难,真是个难。” 王六见状,就韩远旁边坐下道:“兄弟却是家里有难处了,哥哥我可帮得上?” 韩远平素葛色,并无几个朋友,王六这一说,韩远只觉亲切,便把家里事全唠了出来。 王六听了道:“原来是府上老人病着,却未曾听兄弟说过,知道了早当去看望的,今日晚了,待明日定去看望令尊大人。” 这一说,韩远甚是感动,眼泪落得扑刷刷的。心中的委屈忿闷哗啦啦倒了出来:“王兄啊,我老爹当没养我这儿,只我这当儿的可有那能耐啊?咱大人是出了名的孝子,只这一城他说了算,他想待候娘便去,可那衙门里唤时,一日不去了可有我的差事?你大人去待侯娘了是孝道,可给我讲孝道的路了?” 韩远说着哭着,王六听着皱眉道:“兄弟莫伤心了,回家歇息吧。”说罢扶韩远起来,催促着去了,王六盯着韩远背影脑子里寻思着,不见了韩远方才去了。 确是人之祸事多从口出,那韩远平日里不与人往来,先前因嘴上结识个严单挨了顿冤打,只无记性,今日烦闷又与王六说了这番心里话,哪里想到又遭了祸事。 却是那黄树得知严单孤僻只与韩远往来,审韩远又审不出个一二,心里还疑着这韩远,故而托府办之名交待那工房里的管事,叫偷偷盯韩远,也命手下捕快偷偷跟着盯了。 那捕快跟了几日,见韩远整日里只衙门、家里、他老爹处来回,并无异样。那日见韩远与人路边说话,听得一些,虽惊骇这韩远侮篾大人只与案子无关,也并未往心里去。 只怪那韩远不识人,那王六却是个奸诈贪利的小人。那日听韩远一番抱怨,王六心里琢磨,他这话不是侮篾府办大人嘛。这王六也是个临时的胥吏,在工程事务上行走,却不似韩远老实,也赖着小小权利捞些油水,只叹权利太小油水太少,心里羡慕嫉妒那些正式的官吏油水多,一门心思只往那正式官吏里钻,巴望着哪日转个正而八经的吏。听了韩远的话心里便思忖着,若把这番话告了府办知道岂不是个讨好的机会。 王六有了这念头仿佛就要混进了正规官吏队伍一般,兴奋着熬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急急地去工房里把韩远那番话汇报了管事。 那管事倒不是个多事的人,听了王六告状,心想虽黄树托我盯着那韩远,只这些话与那死人的案子无关。可今日既有这多事的王六来告,又怕日后有事时自己落个知情不报的错儿。 也是韩远命苦,偏偏巧了,那管事的正思忖着,黄树正巧路过,进来问那管事的,韩远可有异样?管事的便把王六所告之话说了。 黄树听了大骇,这不是攻击侮辱殷大人嘛。正发愁破不了案大人面前难以交待,弄出这个忤逆的韩远也在大人那里算是个功劳,便把这事急急地去告了殷朝实。 殷朝实正为小妾青玉的事憋屈,听了黄树汇报大怒。这世上还有如此无赖忤逆之人,分明是懒惰不孝,却把差事拿来推脱,难不成天下人都不做差事了方能孝敬父母? 那一日工房无事,可怜韩远正在老爹家尽孝,忽捕快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拿绳子绑了去衙门。殷朝实亲自审了,那跟踪韩远的捕快只听得不全,可王六说得原原本本,韩远哪得抵赖。更没想到那大人异常愤怒,当即给韩远判了个发配充军。 那大人为“正”民风杀一儆百,把韩远活脱脱抓了个坏典型。 那韩远老爹受了惊吓,忽然清醒了,平日里骂是骂,可哪有父母不疼儿的,见韩远被公差绑了去,一时着急气没喘上来竟自去了。 韩远几个哥哥、老婆娘家人托人说情开脱,只两面家里都没个能人,况且府办狠了心要抓个坏典型,谁又敢说情。 可怜韩远,也可恨韩远,一张臭嘴,害了自己,害了老父,更害得那有孕之妻如何生活。 再说那王六,确是和大人近了一回,只在公堂上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上面一个下面、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面对面的距离把那大人看得真切,那大人又亲口和他说了话,说的甚么? 大人亲口说,“你把这忤逆之人所说原原本本说出来”。 只这一句是对王六说的,只可惜这大人并未多看王六一眼,把那冒着火的眼睛全盯着韩远了。 王六只落个把大人看得真切,只落了被大人看了一眼,只落了大人亲口问了他一句话,转正的事却没落着。反倒是工房里正规的不正规的同事们从此对王六留了个心,这厮是个会告状的。半年后,工房里管事的寻了个借口把王六辞退了。 第十二章 送礼保官 倒霉蛋韩远被抓了个冤大头发配充军,戴着枷锁镣铐出了翠城。 那发配充军是何等刑罚?却是弄到边远地儿军队里服苦役供军汉使唤的。 凡是落着这刑罚的,边远荒蛮地儿里缺吃少穿又是整日价劳苦活儿,有多少能活下去的? 既便能活下去,也全指望有个天下大赦或是鲜见地立了功劳又遇着贵人睁眼瞅着了才有结束那刑罚的希望。 倒还有个最直接简单的法子,什么法子?用钱买,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是捞一个犯人了。 可韩家不是有钱人。 这发配充军远比坐大牢更让人绝望。 殷朝实给韩远治了这个罪,可见对韩远有多憎恶。 可怜个韩远,要往西北面边境上风野城去了。 于城外送行的也只有几个哥哥,那女人已哭晕了几回,又有身孕,哪还敢叫再出来伤心,只叫城里送了,几个嫂嫂便扶了回去。 哥哥们叮嘱安慰,让一定想开了,只以后多用心,凡事忍让着些,在军里好好干,哥哥们也尽力想办法,也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家里自有哥嫂照应。 韩远心如刀割,强忍着往西北上去了。 再说黄树一直查那死人命案,只是没个着落。黄树倒也不急,只要有殷大人护着,多一桩悬案算什么。 那世道不怕出不了成绩,怕的是人缘不好,黄树深谙官场的道理,只要讨好该讨好的人,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这官还是有得做的。 只是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也并非一目了然的事。 黄树依旧悠悠然做着他的官。一日,府衙里人忽来召唤,说大人要见。 黄树急忙跟了去,方进府衙,便见那大人脸色不对。黄树尚未开口,殷朝实劈头盖脸便骂了起来:“你等无用也就罢了,怎做出如此强盗行径,只这城里公人的脸都叫你捕房丟光了。却是猪的脑子,做出如此荒唐事。” 黄树见大人发火,害怕只又不解。为何不解?只这捕房里做事,一向都是强盗行径,为何大人今日为此动怒?那荒唐事做得也多了,只又不知是哪一件惹了大人发火。 战战兢兢低头哈腰问那大人,何事惹得大人发火。 殷朝实把一封信函拍到桌上,手指头叨着喝道:“你自己看。” 黄树看时,却是州里来的公文。小心翼翼展开了,上面写的什么?咬文嚼字的官话就不叙述了,只粗浅地说说大概意思,是个贩羊皮的状告翠城捕快,在查严单命案中采用暴力试探的方法,伤及无辜商旅。这事儿是执法者滥用权利的违法行为,性质恶劣,州里着令府衙调查。 黄树看了吃惊,这事他是知道的,却是寻那严单命案嫌疑全城搜查时,一个捕快确实刺伤了一个羊皮贩子。这么点儿屁大的事儿,怎就闹到州里了?定是那被伤的贩子不简单了,既敢闹到州里,既然州里要管这事,那这事可就不是点“屁”事了。 黄树破案没什么头脑,推脱责任反应倒快。吭吭哧哧道:“大人,这事属下确实知道的,全怪小人用人不当管束不严,把那搜查之事全权交由郝能负责,没成想那郝能这般行事弄出了这岔子,我也训斥过他,还叫赔偿了客人。只怪小人一时护短,包庇了那郝能,反给大人添了乱子。” 殷朝实恼怒,哪能不明白这是黄树推脱。但见黄树只孙子般低头哈腰,又碍着和这黄树的关系,终是难以处置,便骂道:“你身为总捕头,这全城搜查如何不做个安排,却叫下面人胡来,回去弄清楚了给我个交待。” 黄树别个不行,对殷期实的话领会的却快,想这黄树官场上追随依靠殷朝实,心思全在讨好上司上,大人的话他怎能不明白。殷朝实先说了“猪脑子”,意思是我能力上的问题,并非故意用得暴力路数,这事的性质就变了,已有开脱之意。后面又如此说,便是默认了黄树把那责任推出去找个替罪羊了。 又倒霉了郝能,郝能是谁?郝大嘴啊,郝大嘴是外号,只因嘴确实大,又能吹能聊。郝能呢,却是这郝大嘴正经的官名。 大人面前,黄树推得干干净净,那郝大嘴如何辩得清。只黄树当时吩咐你这般做时谁又能见证?那黄树一脸委屈又装得真实,郝能倒是个爱逞能爱人前出头儿的,这人大多还都信了这事是郝能自做主张。 那郝能也是个不长眼的,殷朝实本想弄个替罪羊把这事给上面有个交待,然后把这些人从轻发落发便罢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只这郝能死心眼,却看不出殷朝实有意偏袒黄树,只觉得自己这责任担得冤枉,便死咬着黄树不放。 郝能较真儿,反把殷朝实弄得恼了,这点屁事且不论是不是你的,你却替你上司担待一下又能如何,这点事儿都不敢担待,哪个主子又愿用你,不光是对你上司不忠也是不给我这大人面子了。 殷朝实最讨厌这般不忠心的人。却没人见证黄树对这事有过交待,倒是几个听到黄树对郝能说这事就交给你负责了,郝能的嘴再大,此时也是无法辩清了。这殷大人火上来了,又一次把郝能抓了个坏典型,连同那个手头上没个准儿的捕快一块儿发配充军。 郝大嘴也算不上冤,终究那事是他指挥干的。几日后和那个手头上没准儿的捕快也同韩远一般,镣铐枷锁上了身,也往西北上去了。只心里又是一番滋味,这身上的刑具原来都是自个往别人身上用的。 至于黄树,只弄个疏于职守、对下属管理不严的过失,罚了半年的薪俸。 黄树一面庆幸逃脱了州里的追究,一面又惋惜那半年的薪水。虽然心疼钱,但该花的钱是绝对不能心疼的,这个理儿黄树还是明白的,如果不是殷朝实的袒护,发配的就是自己,至少官是做不成的。 黄树心里感激殷朝实,只心里和口头上感激还不行,那感激是要落到实处的。不落到实处,他护你一次两次,还能三次四次了? 正巧几日后是殷朝实夫人的生日,黄树便寻思这是个感激的好机会。 那殷朝实标榜仁义道德,为官素来‘清正廉明’,夫人生日当然不会大张旗鼓,黄树却又如何知道?这又是前面已经提到过,黄树和殷朝实是有关糸的。 什么关系?却是那殷朝实夫人的爹原是做官的,因他人的事牵累入了狱,那时殷朝实夫人还年幼,娘家与黄树夫人的娘家是邻居,别个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只黄树夫人的娘家不怕牵累,对殷朝实夫人的娘家多有照顾,殷朝实夫人又是和黄树姨子姐一块玩耍大的,那感情真是如同姐妹,后来殷家老爷平反出狱官复原职,再后来女儿嫁给了因孝道上保举做官的殷朝实,再再后来殷朝实官至府办。那黄树岳丈家止两个女儿,大女婿几年前病死了,一家人全指望这小女婿黄树,想尽办法抬举他,自然麻烦到殷大府办。那殷夫人是个有恩不忘的,丈夫枕边常唠叨她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殷朝实是个善待夫人的,有夫人的枕边风又有丈人丈母娘的吩咐,不得不把黄树的事当做丈人家的事来办了。 也是黄树会来事,把那殷朝实跟得紧,从一个小捕快做到了这城的总捕头。这官是因夫人的关系得来的,那黄树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能力欠缺,若要把这官做稳了必要把这关系保持下去。 人家办了事咱就得感激,何况这回的事不小。 黄树用了小半家底,在城里最大的珠宝行买了一只拳头大的白玉老虎。为何买“老虎”?确是那夫人属相是虎。那白玉老虎的质地虽不如前面说过的从那贼严单家中搜出的游鱼玉佩,但个头大,让黄树花了足足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卖家还说是什么不赚钱的价。 黄树心疼,心疼那四十头耕牛的钱。但该花的还得花,该送的还得送,只要官位在,百头千头耕牛也能回来。 殷夫人生日并不声张只请亲近之人,黄树姨子姐是她的干姐姐自然也在其中。黄树托姨子姐把那白玉老虎送于殷夫人,夫人收了贺礼,殷朝实看时是个贵重物,心知是黄树间接送的,他姨子姐能有这般阔绰?殷朝实心想拿人手短,这段时间出了些事方看出黄树是个不堪用的,若以后不用他时又收了他礼反而为难,便说把这礼退回去。那夫人说收了的礼怎好退回去,岂不是驳了我姐姐的情面。 殷朝实无奈,便想日后给黄树别处再安排个位置,只叫他有官做便罢了。 黄树送礼保官,官的确保住了,礼也的确大。 第十三章 发财容易 黄树被罚了半年的薪俸,送礼更是破费了小半家底,心里只是个疼。 送礼是为什么?不就是保官嘛,官保住了,那钱财不还得捞回来。 正一日从尤纪布行路过,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查案时尤二拿出的那锭银来,那银却是二十两的大银。随便一出手就是二十两,这般生意人确是有钱,何不去他那里走一遭。 尤承之见黄树来,心里想这人怎么又来了,又是担忧又是厌恶。虽是厌恶,但知道当差的是万万得罪不得的,急忙恭恭敬敬迎到后面坐下。 黄树坐下并不说话,尤承之端上茶问道:“不知大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黄树看看尤承之,忽低下头叹气。尤承之便问:“大人何故叹气?” 黄树抬头看看尤承之欲言又止,只是叹气。 尤承之不敢再问,退后一步忧心忡忡呆呆立着。 黄树见尤承之不言语,抬手一拍大腿,又叹一声道:“没法子,也只得说于你,只是个为难。” 有着前番的事,尤承之如何不担心,只苦着脸道:“大人又有何事吩咐。” 黄树低声缓缓道:“前些天的那个案子,上面派人来查,说这案虽是证据确凿,但不给这城百姓说个明白,难以让百姓心安。”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接着道:“我怜你是个老实人,怎忍心让你没脸面,只上面人不理解,一心要安民众之心,却不顾及苦主,让我甚是为难啊。” 尤承之听了,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哆哆嗦嗦道:“大人,这事若是宣扬出去,让我夫妻如何做人。” 黄树只是叹气,叹了一阵子道:“何偿不是,只这上面人毫无半点怜悯之心,说是把案子详细公布了才能让百姓安心。我看却是甚么让百姓安心,只是权利用惯了做威做福而已。”说着冷哼了一声,又故做失言捂了捂嘴。 尤承之见了忙哀求道:“事关夫人性命,还指望大人周全。” 黄树看看尤承之,压低声道:“尤老板,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方与你说个话透个信息。” 尤承之眼巴巴地看着黄树。 黄树瞅瞅门外再次压低声道:“那般人无非权利用惯了不用时便觉难受,我这里再撑个一两日,你且寻个门路把那些人打点打点,事儿也就过了。” 尤承之面露难色,“大人,小人只经营这布行生活,哪有什么门路。” 黄树看着尤承之叹口气,“你确是个老实人,着实可怜。罢,罢,我再去说,这差不当时也替你争一争,只那般勒索百姓的官处,我也不敢给你准信,只全力为之。” 尤承之听了这话忙道:“全望大人做主。”说罢即转身向那柜子去了。 黄树见了心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待尤承之转过时,又忙收了那笑。 果然,尤承之捧出几锭大银来,“上面来人还需打点,这些银子大人收下。” 黄树忙推开那银,“我知你生意本份,挣钱不易,那干人又是难喂饱的,我只据理力争,不行时不当这差也罢,只不在我这里把事说出去。” 尤承之放下那银又转身过去,再转身时手里又是两锭大银,“哪能让大人为难,即便大人不说,有字据在那里,那些人不肯时还不是传出去的。大人全当可怜我夫妻,拜托您了。”说罢把手里的桌上的一起捧起来塞到黄树手里。 黄树叹口气,“哎,只这世道欺压的尽是好人,罢,只破财消灾,我替你去活动,若不成时丟了差事也把你这钱要回来。” 尤承之急道:“若人没了时,要这钱有何用,这事全赖大人了,定要给小人周全住啊。” 黄树一跺脚揣了那银,“罢,你夫妻实是可怜,我定为你尽力。” 出了尤纪布行,那银子在怀里直往下坠,坠得黄树心花怒放。忍不住手伸进怀里掂了掂,六锭大银,一百二十两,虽换不来那白玉老虎,虎头虎尾却是抵得上了。 黄树窃喜,谁说发财不容易,那尤二也是个呆瓜子,哪有甚么上面来人,我这脑子一转就是一百多两,还落个人情。 什么是呆瓜子,这个想是大家都能明白。只尤承之也并非是呆瓜子,对黄树说的话也半信半疑,只夫人名节性命重要,就是黄树勒索,也只能破财消灾,怎奈他是官咱是民呢。 对于黄大捕头来说,发财确实不是件难事,但也不是太容易。这捕头的差事,无案子时却是难以捞钱的。一段时间里,这城内并无案子,黄树心里直骂这城里的人怎么都蔫巴老实了,也不出几个惹事生非的。天遂黄大捕头心愿,正骂着,这城里还真就出了件事,赶巧,又和布行有关。 却是孙纪布行,那天来个汉子买布。先说这汉子,这汉子五短身材生得丑陋,又是个穷鬼,三十了还未娶上媳妇。一日,邻居翻修房屋,汉子帮忙出了些力气,那汉子憨直,力气活儿上帮得实在。主家感动,家里妇人见那汉子衣着破烂,便说你这衣服再穿怕是缝补都难了,却换下来我赶紧给你拾掇拾掇。那汉子忽生出了穿新衣的渴望,手里还有几个钱便想扯上几尺布叫那妇人帮着做一件。妇人答应了,汉子扯了布回来,赶巧那邻居夫妇出门去了。汉子邋遢,抱了那布回家往炕上一扔睡了觉。第二日把布送过去,邻居妇人接了布抖开来看大小,忽指着布说那汉子,你却是个粗里马哈的,新买的布怎这大块油渍。汉子看时,果然巴掌大一块油印子。气哼哼道几年了穿一件新衣,怎做个不干净的,我找他去。 事非就出来了。 那汉子抱了布又到孙纪布行,把那布往柜台上一扔,“昨日从你这里买的布,怎有一块油渍,快给我换了。” 伙计接了布看看道:“这布确是我店里的,我也记得你昨日买了去的,只这油渍却不是我店里的,怎给你换。” 汉子道:“我买回去只在炕上放了一夜,又未吃饭,哪儿弄得油渍,只买时便有的,快给我换了。” 伙计冷笑道:“客人,我这里是大店,虽你买的是最便宜的货,但我也能保证是干净的。” 汉子急道:“我家里断油也几个月了,哪弄得油到这布上,定是你这布原就有的。” 那伙计鼻子里轻蔑地一哼,“油都没得吃,还买什么布。我却说你这客人,自古以来买卖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买时又不是没看过,只货到了你家里又拿来找事耍赖。” 那汉子本就着急,又遭伙计一顿轻视抢白,顿时火起,“你娘的说谁耍赖,若不换时便吃我拳头。” 伙计还未答话,那老板孙富在后面听见吵闹,从门帘缝里张望见说那蛮恨的话的只是个猥琐寒酸模样,孙富是个照人下菜狗眼看人低的,便出来向那伙计道:“却是哪里来取闹的,费甚么口舌,赶出去便罢了,在这里乱叫扰我生意。” 汉子听了更火,一巴掌拍到柜上,“你赶谁出去,不换时老子叫你一块儿吃拳头。” 孙富见这穷酸竟敢对自己无礼,也怒道:“甚么肮脏东西,到这里疯咬。”说着,把那布一团扔到汉子脸上,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滚”。 这人再穷再丑再活得卑贱不如人,总还有些自尊在某时某地某种情形下会迸发出来,听得一个“滚”字,汉子骂道:“你个狗娘养的。”顺手便捞起柜台上的算盘砸了过去,端端地砸在孙富太阳穴上。 汉子虽矮却是个有力的,算盘落在孙富脑袋上,只听“哎哟”一声,便倒了下去。 伙计见了一声惊呼,又看那孙富软塌塌瘫到地上没了声息,直往后躲着喊道:“打死人了。” 也不知那老板死没死,听伙计一喊,又见倒地上的一动不动,汉子也慌了,左右看看忽地转身跑了出去。 柜上的和后面闻讯出来的伙计反应过来追出去时,那汉子已不见了人影。 跑了汉子,伙计忙回来看那孙富,却听见“哎哟哟”小声呻唤着,却是方才给打晕了,缓缓便醒了过来。 忙扶了起来,那孙富有气无力地道:“你两个、不中用的,还、还不去报、报官。” 报了官,自然是黄树着人破案缉凶。不到一个时辰,那汉子便被拿住了。 却不是黄树能耐,也不是捕快本事。只这事本就客易,虽不知那汉子何人,只叫捕快先守了四面城门,又用马载了那伙计,来回快些叫捕快跟着四面看了,只要不出城便寻着是个甚么人就不怕捉不住他。 再说那汉子普通百姓一个又有什么能耐,慌里慌张跑了出去,见无人追来却不知该怎么办,在僻静处躲了一阵子,心里只当那老板给打死了,便想着逃出城去,便又慌慌张张往城门跑。 汉子跑了几条街快到城门了,方拐过个弯见迎面来了官差,却未认出马上的还有那伙计,只见了官差便赶快要躲了开去。 汉子未认出伙计,那伙计眼奸又是那汉子丑得有特色,伙计一眼就认出了汉子,一声喊正是那个。 捕快打马追了过去,那汉子慌乱腿也软了,没跑两步就被活生生拿住了。 这案子简单,油渍是谁的已无需判断,只你打了人又潜逃已是犯罪。府办大人虽宽仁爱民但也容不得刁民,只是这厮穷得没钱赔偿,也只能依着律法关进牢里去。 且不说关多少时日,这与后面的故事也已无关,再说写书的人也不懂那时法律。 只说和这书有关的事。 虽关了汉子,只那穷鬼没得钱赔,孙富却是白挨了打,吃汤药补营养还要自己掏钱,心里有火但这地地道道的奸商肚子里没打坏的脑子里却随时转动着处世为人的实在学问。 却是借着这次挨打见到了大人,只自己身份和府办大人差得远,但和那黄大捕头因前面香囊的事也算认识,何不借此机会攀一攀。 隔了几日,孙富花钱做了一个“缉凶神速”的牌匾披上红花放着鞭炮亲自送到捕房,实实在在地给黄大捕头长了回脸。又备了礼品私下到黄府表示感谢。 黄树高兴,但也清楚自己斤两,这又算是什么案子,只是抓了个泼皮而已。嘴上官冕堂皇道:“维持这城治安乃本官份内之事,老板何必如此客气。”又推开那礼品盒道:“这个万万使不得。” 孙富见他说话客气,便知巴结有望,“虽是大人职责,只是把百姓之事如此放在心上的可不多见,缉拿凶犯震慑了泼皮无赖之徒,实是对我商贾的维护,受益的岂我孙纪一家,他人不懂,小人却明这事理。”说着推推那盒子满脸堆笑道:“小人真心感激,小小一点儿心意,大人推却倒是看不起小人了。” 黄树心想,这些商人确是有钱的,虽他送礼并非真心感激之举,但也无非日后里图一些庇护,倒不妨和他做个朋友,也是给他脸面。便道:“难得孙老板理解我等当差的人,日后更当维护你等生意,这东西……” 孙富聪明人,知道那大人又要假意推却,却不待话说出来,忙打断道:“大人仁爱,实是我等之福,哪个不心存感激实是无良知的,日后有用得着小人时,您尽管吩咐,小人先告辞了。” 那孙富说罢拱了拱手便出门去了,黄树只在后面捧起那礼品盒子装腔做势地“唉,东西,东西”地叫了几声。 孙富走了,黄树打开盒子看时却是一叠被面,数数共有八条,黄树不懂这个,只摸着柔滑看着漂亮。拿到后面给夫人看,那夫人看了惊叹,“哪里来的这等好货,这城里市面上最好的被面也没这等质地。”黄树忙问:“这得多少钱?”夫人答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这城里最好的被面两贯一条,这个更强似那最好的。” 娘的乖乖,这生意人真是有钱,黄树心里感慨,这八条被面不也得二十两银子上了。 第十四章 官没保住 生意做得好时确实有钱。 这城里孙纪和尤纪是两家大布行,两家布行生意都不错。 尤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靠的是信义赚钱。孙富于生意上也是个行家,只赚钱的心贪,又是个花天酒地的人花钱处多,故几次想抬高布价,因尤纪牵扯着未能成事,心里便恨尤承之。 孙富奸诈,奸诈之人也必狡猾精细。那日,黄树拿香囊来让孙富看。孙富看出那物出自尤纪,只售卖之物并不绣字,便想到那字定是名讳,而那物也定是自做自用的。这物在捕头手里,这城里又死了个据说是淫贼的先生,孙富便想,莫非这淫贼与尤纪內眷有关? 若尤纪内眷真被淫贼……,这事若传出去,那尤二又有何脸面在这城里待下去。 尤纪没了,这城里布行唯我孙记独大,那银子岂不是哗哗地来。 有了这个阴损念头,孙富就想弄出个究竟来。正巧因挨打接近了黄树,孙富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黄树把那被面收下后,孙富心里就有数。此后又请黄树吃酒,又借口进了新货,给黄树送了几身上好的衣料。 黄树也知道这孙富哪里是佩服感激哪里是只想交个朋友,只是冲着我手中权利来的罢了。 只是既有这权利,不用它又留着做甚么,他孙富一个生意人也无非寻些庇护而已,收他些礼又能怎样。 有权真好,有权就不怕没钱来。 黄树正被权利带来的好处陶醉着,哪里想到这权利却保不住了。 却是一日,捕房里忽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黄树认得,是州里掌管刑狱案件的官员。 州比府大一级,这两个虽是副职,但级别上比黄树大。 虽级别大些,但黄树是这地方上主事的正职,那两个往常见他时也还亲近,只今日却是冷着脸的。 另两个掏出腰牌来,竟是京城来的掌管刑狱的官员。这自古以来,各国的机构官名都是不同也都不断变化,莫追究是哪里的,依着读者熟悉的暂且叫这掌管刑狱案件的机构叫刑部吧,有个称呼后面也好说事。 黄树见那两个州里来的冷着脸,又见另两个竟是刑部来的,也是做贼心虚,已猜到了必然有事,而且是坏事。唬得黄树胸口里那颗心咚咚直跳,两条腿不争气地打颤,强撑着将那几人让着坐着。 来人也不多话,只叫黄树把严单案卷宗拿来。 见要严单案卷宗,黄树心里更是紫张。 这案子如何惊动了京城? 这里再插一段,这案子是如何惊动京城的。 本来这案子在这国来说也算得大案,只严单命案尚在侦破中,那旧案定案卷宗送到刑部,刑部的人当时也并未看出疑点。 只事情都有个因果,却是黄树自己害了自己的。 查那严单命案时,黄树私下里命那郝大嘴用兵器试探的招儿查嫌疑,前面说过这招儿伤了个贩羊皮的汉子。 那般公差也都是拿两种眼看人的,只穿着好行头好的住大客栈的多是有权有钱的,并不敢那般去试。只拣小客栈里粗布衣的方用上这招儿,那汉子正是个粗布衣相貌粗鄙的。 伤了这等人,那些公差也并不当回事,连郝能也以为治了伤赔了衣服就没事儿了。 可事就从那粗鄙汉子身上出来了。 那汉子憨厚老实,虽吃了亏只不敢惹事。家里兄弟也都老实,哪个敢与官府计较只都说忍了便罢。却是一个嫁出去的堂妹子回娘家,见这哥哥垂着条胳膊,便问了这事。 那堂妹子却算是个富贵人。因着美貌嫁给了州办个管家的儿子,那夫君在州里也是个小官员。那堂妹子虽也看不上这几个憨笨的堂兄,但毕竟一个大家子里出来的,小时又多得堂兄爱护,怎忍心让人欺他,回到家便把这事说于夫君。 那夫君疼爱媳妇,听她娘家人受了欺负便又把这事说于父亲听。 那父亲做得大人的管家又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大人有什么心思不用说他也猜得到。早知这州办管着那府办,只那殷朝实是个礼义道德上出了名的,那人的声名在这国里怕是已盖过了他的上司,州办自然嫉恨,只没个好机会收拾他,这等事出在他管辖的地方岂不是个机会? 管家把那事儿说给州办,州办果然大怒,这等事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哪有这般办案的,还有没有王法? 却是州办心里有计较,只没个合适借口时我训你殷朝实怕人议论我是嫉妒你,只这等事如此恶劣我不修理你却是我包庇了。 却先查清了事情属实,让那汉子写了一纸诉状告到州里,一面命那殷朝实查办此事,一面义正言辞向朝廷奏上一本,先说自己治下不严检讨一番请求惩处,又把事发当地官员名字事情经过写得清清楚楚。 这里面的意思想来大家看得懂,事情发生在府里又怎能祸及州办。 只是国君昏庸,只命刑部查办此事,让那州办有些失望了。 刑部接了圣命,那时殷朝实已抓了个郝能顶了罪,但刑部因这事又翻看了地方上送来的卷宗,这回却发现了疑点,那受害人神志模糊,屋内又烛光微弱,却如何把那贼外貌特征衣着身材看得清楚? 也是刑部里有人不满殷朝实,故派人来查。 再回过来说黄树忙把卷宗拿了来,只那些人要的不止卷宗,把那卷宗连同黄树一起拿到了驿馆。 事情果然如黄树所料,对黄树来说,是坏事。 那驿馆里又有官员,细看了卷宗又审黄树。 审什么?并无其它,只在那尤承之内人的口实上。其时受害人神志模糊,暗夜中屋内只有微弱烛光,何以看清贼人眼角下扁豆大一颗痣? 此时,黄树无以对答,只咬定苦主如此说,自己疏忽了其中细节。 那官员冷笑也不再问,只叫把黄树关了。 黄树一向是关人的,此时却被人关了,虽是在馆驿内有吃有喝,但心中有鬼,火急火燎地抓狂。 黄树被拿,那刑部来人又分几路去尤家看了现场又审问那夫妻二人,又去访了严单邻里,还单独审了当时负责记录的差吏贾正,都是没有通知突然去的。 这一番突然地走访审讯,哪容人有个串通。又见是京城来人,哪个又敢隐瞒,前面的口实自是被推翻了。 尤承之、贾正均都交待了,那口实是依着黄树来的,邻里也都说见是常见那先生,只没注意到脸上的痣,只两个家人和大多学生说是有痣的,只那痣小,不留心哪注意得到。 再审时,黄树哪能推脱,只得招认了。 如此伪造证词,又还是在这等大案上,这还了得,只这个上黄树也该蹲大狱吧。 可黄树没有被关进大狱。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黄树幸运,他有殷朝实这个人情。 在这国之中,殷朝实的官算不得大,但殷朝实有名望,殷朝实是那国君夸奖过的。 殷朝实在刑部来人那里说黄树这人多有功劳,只一时糊涂贪功,导致诱供。 黄树幸运,刑部来人是个善良仁慈的和事佬,虽惊叹这黄树为定案竟诱导威吓证人,但因殷朝实说情便又行了和事佬的品性办事,在给朝廷汇报时虽一五一十却也把那殷朝实说黄树的好话说了上去。 黄树幸运,那国君是个昏庸的。不过,这昏庸却是这几年渐渐有的,渐渐重的。 却说这国常有外国侵扰,这国君当初也是个英明的,国内广施仁政发展经济,又任用了几个能打仗的人,重创了外敌。只边界安定后,便以为四海升平,这国君沉迷于酒色书画,却变得昏庸了。 不止昏庸,这国君还有些荒唐可笑,糊涂里又有些精明。 何又精明?只因深爱书画,又疑心因是国之君主众官才夸赞恭维他的画,故想出一个招来。 这国君带着几个待卫宦官微服出宫,拿了假落款的画去街市上书画行里寄卖,那画果然卖出好价钱,证明了自个确是画得好的,心里着实高兴。 黄树幸运,那日国君的画自卖画以来卖出了有史以来的最高价,那价就是在这国,也赶上了当时著名画师画作的价格。 算得上是这国顶尖的画家了,做了这顶尖画家比做一个英明君主还让国君高兴。 国君高兴着,看了那刑部递上的折子只草草批阅了个府衙查办。 黄树幸运,那殷朝实确是个重情义的,只把黄树办了个革职,连那个刚顶了郝能位置的贾正也沾了黄树的光,也只是丟了差事而已。 第十五章 命也丟了 虽是处理的轻,但黄树丢了官心里只是个郁闷。 怎能不郁闷,平日趾高气扬大捕头,如今沦落成小百姓一个。 最重要的是失了财路,虽说殷大人迟早也会给安排个差事,只是换个地儿又要从头开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混到和那总捕头同等高的位置上。 没了权势时看别人瞅过来的眼神都变了样,倒是那孙富,在黄树落魄的时候,却又来请他喝酒了。 难道孙富是个重情义的? 再说那孙富,在黄树身上花了些银子,却没想到还没用上,这大人就没了权势。不过,孙富是个有心计的,没了权势也不一定就没得用处。 孙富的心还在挤兑那尤纪上。 黄树虽没了职位,可淫贼的案子是他办过的。 孙富故做安慰又请黄树吃酒。 黄树正是失意的时候,见孙富请他心里只是个感动,只当他是个奸商没成想却真是把我当朋友的。 孙富虽不知黄树被革职的详细原因,但做大生意的人各道儿上也有些朋友,已探听到了黄树丢官与淫贼案子有关,安慰之时故意将话题往那上面引。 黄树喝了些酒又是正郁闷着,又感动失意时孙富没忘了他,便把孙富当个知心人口无遮拦了,唠骚道:“那尤二可恨,我只替他遮掩,没成想反过来咬我一口。” 孙富故做惊讶,“尤二却是我同行,我只知他胆小怕事是个不仗义的,兄弟如何吃了他的亏?” 黄树气呼呼道:“他老婆受了那贼侮辱,我只怕坏了他名声替他遮掩,他却翻了口供,害我丟了差事。” 外富听了惊喜,果然是如此的。又一杯杯灌那黄树酒,套问着把那事弄了个清清楚楚。 孙富真个阴损狠毒,知了尤二的事后用钱买通了几个贪财好利搬弄事非的婆子,把尤二家的事各处传了出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这城里,尤承之也算得上有头脸的人。 体面人的事,总是让人津津乐道。不几日,尤纪布行老板尤二的夫人被辱之事全城皆知。 虽这种事没有与尤承之当面说的,但那风言风语终是落到了尤承之耳中。 只一日尤承之无意听到背后有人议论,“唉,就是那个,老婆被淫贼……” 这无异于当头一棍,这事怎会被人知道,这街市上都有人议论了,岂不是全城都知道的了。这议论若传到夫人耳朵里,只怕是非死不可了。 那京城来的查罢案子也就回去了,又未见甚么公告。这事如何在街市上被人议论?自是那黄树和捕房里人传出来的。尤承之想到那黄树先是诱导恐吓让自己做假证,又不守信用把这事传了出来,既便不是他亲口传的也是没把下属交待好,总之除了捕房里还能从哪里传了出来? 想着黄树的行事确是个小人,尤承之心里愤怒。可愤怒归愤怒又能把捕房的人怎样。心里更担心夫人,便寻思离了这地儿。 回家哪敢提那风言风语,只说想去邻城哥哥处安家,相互间也有个照应,夫人自是愿意,尤承之便忙起迁移之事。 紧着忙和,先把夫人送到哥哥家有嫂嫂看顾方放得心。尤承之又忙着处理翠城的事,那般大家业和生意处理起来不是容易的事,一日正和人谈妥了宅子和铺子的价格,写了契约出来,却正撞见黄树。 黄树以酒解闷,醉熏熏地看见尤承之,因心中有愧,一时不知说什么,愣了愣转身便走。 尤承之见黄树不说话转身走了,更疑那事是他说出去的。便跟了黄树,待到僻静处时追上问道:“大人,小人这里有话问你。” 黄树听尤承之虽称他大人,只说话口气与往日不同,那“大人”在黄树听来也有了讥讽之意。心中便想只我落魄了,叫人瞧不起。 其实,尤承之并非势利之人,只因夫人之事恨这黄树,口气上没了往日的恭卑。那黄树也不自量,心里却和尤承之计较上了。 黄树冷笑道:“不知尤老板有何指教。” 尤承之道:“只问大人,前番依着大人吩咐做证,却是答应为小人保密,只那事何以传遍全城?” 黄村也模糊记得和孙富吃酒失言,心中有鬼但又见尤承之软弱,也是蛮恨惯了,只冷冷道:“你夫人被奸淫之事难不成只我一人知道?捕房里再无人知?你自己都给京城来的大官说,怎么又只来问我。” 尤承之听他说“奸淫”二字,心里甚痛,压着火道:“京城来的人只为查案而来,又未见公告,怎会是他说出去?若是捕房里人做的,也是大人没交待好,你不是说知道的都是你心腹吗?” 黄树丢了官本就郁闷,听尤承之这般说却是在质问他了,也是火起,“京城来的你惹不起?却来问我,若不是你婆娘翻供,我怎会丢了差事?你又会这般对我说话?” 尤承之听了强忍着火道“我怎般说话了,却是你说的无理,前番证词怎么出来的你心里不清楚?只我不想惹事,依了你做了糊涂事,不说便罢,今日只问你这事如何传出去的。” 黄树听尤承之说话越来越没了从前的卑微,只自己丢官的火全冒了上来,“你个窝囊货,老婆被人玩了找那人去啊,却在这里咬我,只见我不当差了是不是?当你老实,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便是我说出去的,你又怎样。” 尤承之被黄树这番话侮辱,心里火再也难忍:“你说甚么?我只本份做人,却是不该听信你这奸诈小人的话,替苦主保密本是你份内的事,只我忍让,你却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只狼心狗肺,毫无半点做人的道理。再无理时,只去府衙里寻个公道。” 话虽这般说,那尤承之是个怕事的人,哪会把事情闹大,只是发发心中火而已。 只是黄树一惯只听大人们的喝斥,虽丟了官,这百姓的气如何受得。顿时怒火中烧,肚里酒又闹腾,呕了一口却没吐出来,胸口难受拿手去按,却摸着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甚么东西?手伸进怀里一抓却是正抓住刀柄。 原来黄树不当差后,也怕被得罪过的人报复,故此揣把刀防身。 这一抓才想起来还揣着把刀。 黄树忽地一口吐出来。 尤承之见他醉了,冷哼了一声:“且不与你这卑鄙小人计较。” 尤承之说罢要走,黄树手正抓着刀柄,听尤承之骂他卑鄙小人,火再难耐,恶从胆生。大喝道你个窝囊货也敢骂我,嘴里骂着手已把那刀抽出来朝尤承扑去。 尤承之方要转身见他掏出刀来便急忙躲闪。 黄树揣的本是把匕首,只此时醉了,却拿着当刀来砍。 黄树砍,尤承之跑。 那处虽僻静却也有人,先前见两人说话并未在意,后见争吵也有人想来劝解,却有人认得那不是被革了职的大捕头嘛,便无人敢来劝,再见拿出刀时,更是无人敢向前去。 黄树挥刀追赶尤承之,本来黄树也有些身手,只此时醉了却追不上尤承之。 若追不上倒还无事了,偏偏尤承之慌乱,竟撞到树上跌倒了。 黄树追上前去拿刀便砍,一个砍,一个闪。若在平日里,黄树的刀早不知砍了尤承之多少下了,只今日确实醉了,手里便失了准头儿。 那尤承之看似慌乱却躲得机灵,连滚带爬绕着那树转。 想是黄树被转得晕了,一刀砍到树上崩得脱了手,那刀也飞了出去。 黄树急去捡那刀,尤承之只怕他拿刀又来砍自己,却是那刀落地处离尤承之近些,只一个翻身便抓起那刀来。 尤承之刚抓住那刀,黄树也扑了过来。 尤承之顺手把那刀一抬,黄树见了眼中露出惊慌只扑得急哪能刹得住,“扑哧”一声,那刀端端地刺进黄树肚子里。 或者说,是黄树端端地扑到了那刀上。 那黄树眼睛还瞪得似个铜铃,嘴半张着,一只手高举着正要落下来抓尤承之,忽地就不动了。 尤承之惊得呆了,看那黄树只拿眼瞪着他却是不动。看那脸时,尤承之忽然没了惊慌,反倒冒出对黄树的厌恶憎恨。 尤承之忽喊一声“天哪”,手里刀却在黄树肚子里一转又一抽,竟拽出一截肠子来。 黄树刚才还是个橫眉竖目张牙舞爪的样子,那刀一抽,“叭”地一声,直直地扑到了地上。 尤承之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只呆呆看着那趴地上的黄树。 那街旁或远或近的几个人见这情形也先是呆了,忽一个反应过来对另一个说只怕走了这人我们也落个纵容凶犯的罪名呢。 那两个向四张望望,周遭的人也反应了过来。 看那杀人的握着刀只在地上呆呆坐着,几个人相互使个眼色绕到后面,一起沖上前去把那杀人的摁住夺下刀来。 那杀人的也并不挣扎,只似痴呆了一般。 黄树死了,他曾经的下属验明黄树确已死了。 殷朝实听死了黄树,心中惊骇,亲自上堂审那尤承之。 尤承之此时已缓过神来,一五一十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 那些见证的人虽未听到两人前面说些甚么,后面的事却看得清楚,关键是都看见了那死的确是自己扑到刀上的。 殷朝实喝问尤承之,他刀已落地你为何不跑反倒去捡那刀?为何举了刀朝向他?又为何把刀从他肚子里拽出来。 尤承之战战兢兢哭着答说,只怕他抢了刀又来杀我故先把那刀拿了,又见他扑得凶恶只想用手护住却忘了手里还有刀,只他扑到刀上后,我惊慌得紧,脑子里便乱了,一时以为这刀进去了想是伤了人,脑子里只一闪又想赶快抽出来别再进得深了。 尤承之又哭哭啼啼反复咕哝道:“大人,小的的确是慌了。” 殷朝实虽已厌烦黄树,但毕竟是忠心跟过自己的。今见他死了,一力想惩办这杀他的,只这人说得又多是黄树的错了。 殷朝实又喝问那些证人:“尔等见有斗欧为何不加阻拦。” 那些人只喊冤,“大人,先前只当二人闲聊并未在意,待动得刀时方知有事,只那人刀砍得凶,我等如何近前。” 这一句“刀砍得凶”,又是对黄树不利了。 只殷朝实顾念黄树,终究断了个防卫过当致死人命的罪将尤承之发配充军了。 这一发配充军,也不知还有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那尤夫人知了这事反倒镇静了不再寻死,落了些泪后稳稳说道,夫君为我遭了这难我定要等他回来。 第十六章 天降“神仙” 黄树死了,多少有些咎由自取,只可怜了他那贤淑聪慧的女人和尚是年幼的孩子。 尤承之发配充军,和那韩远一个方向,朝风野城去了。 故事讲到这里,读者只是不屑,说了半天,哪里有武?哪里有侠?哪里有江湖?倒是把一些平庸普通的人拿来絮絮叨叨了好多毫无意义的字。 读者莫急,这些和武和侠和江湖有关无关的人都有个去处,是因为后面还有他们的故事。什么是武?什么是侠?什么是江湖?各位读者慢慢看,其实,每个人都在江湖中。 各位读者又不屑,这严单命案怎就无一点儿线索,真就那么难破?要说这线索还真有,官府也张贴了悬赏提供线索的人,只是没有人揭这榜而已。 却说这翠城城南有一帮泼皮无赖,大约二十多个常聚在一起。 这些人大都有些气力又有些蛮恨性情,却没什么手艺更没什么正经营生,常于市井里强拿这家几个包子馒头,偷扯那家几颗瓜果蔬菜,只凑在一起抱着团做些小恶,遇到有出力气的活儿时便去讨,但见主家软弱无甚势力的定要强讨了来,工钱也要多要几个,倒是干活也肯出力,就这般既凭力气又耍无赖地挣扎着活着。 这帮泼皮中有两个小“滴溜儿”,什么是“滴溜儿”?却是这里土话,指团伙或家庭里年龄小地位低的人。 两个小“滴溜儿”,一个唤做“黑球儿”,一个唤做“讨吃子”。 这“黑球儿”原是有名字的,正经叫个李黑。 李黑爹娘卖炒豆瓜籽为生勉强度日,因不识字见这娃崽生得黑便取了这名。 李黑六岁上死了爹八岁上死了娘,一个娃崽哪得生活,那些泼皮见他可怜,残汤剩饭常给一些,有活计时使唤着端个水送个饭也能当个人用,李黑便跟着这些泼皮后面过了几年日子。 众泼皮奇怪,这黑娃儿饥一顿饱一顿混吃喝的,怎就长得圆胖?象个球一样圆圆鼓鼓的心疼样,便把他唤做“黑球儿”。 “黑球儿”渐渐大了,却记得自己该是十三岁,也有些力气,有活计时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挑拣,众泼皮都喜欢他。 另一个是连名也没有的小叫花子,却是一年多前来这城的,也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有多大。只说自小便随一个老叫花讨吃,老叫花没了,才流落到这里来。 这个脸面上看起来比“黑球儿”年纪小,生得更是瘦小的多。 那“黑球儿”见他讨吃便觉可怜,正好一个人住那爹娘留下的一间破房觉得孤单,就留了那小叫花同住,两人同睡一个炕共盖一条破棉被,“黑球儿”有了个说话解闷的人,小叫花子也有了遮风挡雨避暑寒的地儿。 “黑球儿”也带着这小叫花子在泼皮那儿讨话干,也是混些正经饭吃。 众泼皮见小叫花生得瘦弱,干不得多少活,心里便不喜。又见这小子虽风吹日晒面皮也粗黑却生得标致,更是不喜。你想那泼皮尽是唤做麻皮、歪瓜、斜眼儿、粪叉子、枣核儿什么的,大都生得猥琐丑陋,只觉得这小子生得标致不是一类人儿,怎能待见他。 奶奶的哪有这般标致的讨吃子?讨吃子是这里土话,乞丐叫花子便是了。 只这一些泼皮倒有些善心,见他讨吃可怜,也不撵走,平日里给他些能干的活儿,给一些吃食填肚子,为唤着方便只叫他‘讨吃子’。 几日前,城南有一大户人家姓牛的,因不慎失火烧了家里几间偏房。一边庆幸只烧了几间老旧土房,一边请阴阳先生看看失火的因儿,阴阳先生算了,说是后面茅厕的风水不对。牛家便决定把那几间烧损的土房推倒重盖,茅厕也换个地方。 泼皮们早盯了那几间烧得缺顶塌墙的土房,急上门去讨那拆房运垃圾的活儿。 牛家本不愿用这等人,但又想得罪了这般无赖,难免日后着些墙头外扔石块园子里揪菜苗的无赖事儿。反正要雇人,便让他们干罢了。 拆墙揭瓦的事泼皮们拿手,只那茅厕里积下来的粪便虽不太多却恶臭难闻,清理那茅厕的活儿都不愿干。 只可笑这些泼皮,自己也臭哄哄的却嫌那粪臭。都不干难不成不挣这钱了?却是这活有推脱处,自然是交给两个小‘滴溜儿’去干。‘黑球儿’憨厚不挑活计,‘讨吃子’嘛,有活儿让他干就不错了,哪有他嫌的份儿。 这两个一大早挑了粪担子,把那茅厕里的屎尿往菜园子里挑。菜园子里先挖好着一个坑儿,把挑去的屎尿倒坑儿里,一边倒一边掺土搅和了,积下了留着给菜地施肥。 两个一通翻搅臭气便到处散开了。 那菜园子后面隔着一道矮墙有一家私塾,里面有十几个学生。 上得起私塾的家境自然不错,大都未吃过苦沾过脏。闻得臭气纷纷掩鼻喝骂,更有几个淘气的拿石头扔打两个挑粪的。 ‘黑球儿’气恼,拉着脸骂那几个学生,再扔石头给你泼屎尿过去。‘讨吃子’只拉着‘黑球儿’说莫理会,只避开石子干活就是了。 两个正说时,却见私塾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那人忽地捉住两个扔石头的,学生们见了立即停了哄闹低头垂手站下。 那人不知怎么手里忽多了把尺子,却是叫两个扔石头的伸出手来,“啪啪啪”只往手心上打,“你等不好好读书,却把一大早的好时光这般荒废。” 学生们只低下头站着,那人又道:“五谷轮回,生为人身何人不排便溺?我们所食之物来自田地,这土地又赖便溺滋养,你等只嫌其臭,又捉弄劳苦人,实为不知做人根本,自想可做得对?” 那一众学生声音有高有低地答道:“先生,学生错了。” 原来这人是个先生。 那先生让众学生回堂里读书,又对两个扔石头的道:“看那两个干活儿的也还是娃娃,不比你们大多少,你们在读书他们却在劳作,你两个在这里站半个时辰,仔细看看生活不易。” 两个学生只垂头站着,那先生转过身看看两个挑粪的,走过来隔着矮墙道:“两位小兄弟也只束发之年,干如此活计实为不易。方才学生无礼是我教导不严,我给两位陪不是了。” 那先生说罢朝两个拱拱手转身进了私塾。 ‘黑球儿’看看‘讨吃子’,摸着后脑勺说:“这人是给我俩儿陪不是?” 讨吃子笑道:“这里又没别人,自然是对我俩儿了。” ‘黑球儿’傻笑着道:“还头回有人给我陪不是。” ‘讨吃子’“哼”了一声,“那是先生,教人读书认字给人讲道理的。” ‘黑球儿’“哦”了一声,“这先生好,不嫌我们。” ‘讨吃子’冷笑道:“那倒不一定,这世上嘴里仁义道德的人多,若都做得好时,我们也不至于没得吃穿。” ‘黑球儿’象是没听懂,盯着‘讨吃子’问:“你说什么‘人衣到得’?” ‘讨吃子’道:“莫管什么仁义道德了,只好好干活儿挣得今日口粮。” ‘黑球儿’缠着‘讨吃子’道:“你给我说说‘人衣到得’,可是要拿衣服来给我们穿?” ‘讨吃子’笑道:“哪有衣服给我们,你想得美。是仁义道德,就是让人做好事不做坏事。” ‘黑球儿’满脸的敬佩,“你懂得真多。” 两个接着挑粪,‘黑球儿’力大,每次挑满满两大桶,见‘讨吃子’挑不满都显吃力,便叫挑两个半桶。 干到中午时,两个就着园子里的小葱吃了糠面馒头,下午干到日落已完了近半。 那泼皮头来时见干得快便高兴,给了几个糠面馒头一块儿熟肥肉。两个小‘滴溜儿’见那肉白滋滋油腻腻的,嘴角流着口水,心里甚是欢喜,园子里摘了一把嫩韭几根小葱回家去了。 得了那块肉,两个就着韭菜小葱吃馍吃肉欢喜了一番。毕竟干了一天累活,吃罢便倒头睡了。 却是长久不得荤腥,又是吃的上‘讨吃子’总推让着‘黑球儿’,那块肉‘黑球儿’吃了大半,口渴又喝了许多凉水。半夜,‘黑球儿’肚子里唧哩咕噜闹搅起来,爬起来慌慌张张朝屋外便跑。 那夜黑,‘黑球儿’跌跌撞撞摸进茅厕,方抹下裤子便噼里啪啦地泄了出来。 ‘黑球儿’庆幸着方才跑得快,没拉到那仅有的一条裤子上,蹲茅厕里双手捧着脸享受着排泄的痛快。 拉罢了方起身时忽地一个炸雷,‘黑球儿’一抬头,一道闪电里只见一个影子从天上飘下落到了对面的客栈楼上。 天老爷,难不成神仙下凡了? 一眨眼再看时,闪电已过又是黑乎乎一片。 ‘黑球儿’手拎着裤腰愣愣地站着,又是接连几道闪电照亮了天空。 ‘黑球儿’圆睁着眼,客栈还在那里,只是不见了天上飘的神仙。 ‘黑球儿’正琢磨那神仙哪里去了,雨点子忽砸了下来。 ‘黑球儿’跑回屋急推那‘讨吃子’,‘讨吃子’迷迷糊糊没好气道:“不睡觉,你推我做什么?” ‘黑球儿’兴冲冲道:“我刚才看到神仙了。” ‘讨吃子’嘴里咕囔道:“不睡觉说什么胡话。” ‘黑球儿’又推‘讨吃子’,“你听我说,刚刚我去拉屎,猛地一声雷一闪电,就看见天上飞着一个神仙,落到对面客栈上了。” ‘讨吃子’苦笑道:“你是做梦吧,倒是听外面雨大,你定是听见雨声就梦见打雷闪电梦见神仙了。快睡吧,莫折腾人,困得要死。” ‘黑球儿’着急道:“你不信去茅房看看,我拉的屎还没凉呢。” ‘讨吃子’打着哈欠苦笑道:“饶了我吧,定是你眼花了,哪有神仙让你看见。快睡吧,天亮了还要挑粪呢。” 那‘讨吃子’说罢转个身自顾自睡了,‘黑球儿’不甘心地自言自说道:“我哪里会眼花,我这眼睛贼好,又拉屎正精神着,端端的天上降下来个神仙,哪里会看错?” 见‘讨吃子’不答话,‘黑球儿’也只得躺下睡了,只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第十七章 “不要乱讲” 次日,两个小‘滴溜儿’又去挑粪。 挑不多时,两个从私塾开着的窗子里望见学生们又在吵吵嚷嚷。 ‘黑球儿’道:“是不是这些有钱人家的娃儿又要用石头打我们?” ‘讨吃子’望了望道:“不知他们在吵什么,只不看我们,该是与我们无关的,只干我们的活儿就是了。” 又挑了几个来回,那些学生还在吵吵嚷嚷。 这些娃子怎地不读书?‘黑球儿’好奇,硬拉了‘讨吃子’去墙边听。 模糊听得是上课时间过了许久还不见先生来,那先生家就在私塾后面,却是学生们一个推搡一个无人敢去叫门。 又不多时却见公差来撞开门进了那先生家。 公差来便有热闹,连‘讨吃子’也好奇,两个便爬到那土墙上看。 渐渐有人围观,听见有人说是这先生死了,死在城北一条街上。 却是自古以来,这等死人的事传得最快。两个小‘滴溜儿’听了惊愕,只是说话的人也只知道那先生死了再无别的消息。 看了一阵子不见公差出来,‘讨吃子’便说:“我们莫再看了,耽误了干活儿。” ‘黑球儿’见那学堂里娃子们陆陆续续被大人来唤回去了,只听不见什么消息,便不舍地离了那墙,挑着粪担子还回头张望着。 再挑几个来回,两个正往坑里倒粪,看见公差从那先生屋里抬出个红漆木箱子来,‘黑球儿’又忍不住,两个便爬墙上去看。 公差出来,把那先生家的门锁住,抬了箱子走了。 又没有消息,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两个便还去挑粪。 晌午时,那‘黑球儿’倒先觉得累了,却是夜里拉了肚子,身子有些空虚。 两个靠墙坐下休息,忽听见墙外走过的人说话。 “听说那先生死时脸上蒙着块布,可能是官府缉捕的大盗呢。” “什么?这先生斯文,怎会是盗?” “我也是听人说的,我一个亲戚早上亲眼见那先生躺街上呢。” …… 听了墙外的话,‘讨吃子’惊道:“昨日那先生竟是个贼?” ‘黑球儿’傻傻道:“先生是贼?昨日还给我们陪不是来着,看着不象。” ‘讨吃子’道:“这贼是哪里能看出来的,难不成脸上写个贼字?若能看出来时就做不成贼了。” ‘黑球儿’不解,“怎么读书人也做贼?” ‘讨吃子’冷哼一声起身道:“怎么读书人就不做贼了?何止做贼,做得多了。只不关我们的事儿,挑粪走。” ‘黑球儿’啧着舌起身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讨吃子’忽转过身看着‘黑球儿’问:“你昨夜里叫醒我说什么来着?” 见说这个,‘黑球儿’又来了兴致,细细说道:“昨儿晚上我去拉屎,忽地一道闪电把大半个天都照得亮堂堂的,端端的看见天上飘下一个神仙来,那神仙轻飘飘落在客栈楼上。等再闪电时,那神仙却不见了。我说你还不信,我眼睛贼好,又刚拉了屎脑子也正清醒,咋能看错?” 象是在想什么,‘黑球儿’说得兴奋,‘讨吃子’却不答话。 ‘黑球儿’见‘讨吃子’不吭声,只当还不相信,便着急道:“你还是不信?那时天给照得亮晃晃的,我怎能看错嘛。” ‘讨吃子’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黑球儿’道:“不要乱讲,你什么都没看着。” ‘黑球儿’“唉”一声,眼瞪得好大,“你昏了头了,眼睛长我脸上,看没看着我说了算,你怎就不相信。” ‘讨吃子’急道:“你莫嚷嚷,不是不信你,只你看到的,到我这里便罢了,再莫与人说。” ‘黑球儿’不解,挠着头道:“咋地了?咋就不能和人说?” ‘讨吃子’低声道:“你只听我的就是,千万别再提这事。” ‘黑球儿’纳闷,“咋就看见个神仙就不能说了?你说明白些,别让我着急。” ‘讨吃子’苦笑着摇摇头,又瞅瞅四下无人便道:“你细听我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的,就是有又哪让你我看见。” ‘黑球儿’不满,打断道:“咋没有,我娘在时就常给我讲神仙的事。” ‘讨吃子’苦笑,“行、行、行,就算是有吧。” ‘黑球儿’又打断道:“不是算有,是肯定有。” ‘讨吃子’又苦笑再压低声道:“好,好,是有。不过,你昨晚见的是人,只不过不是一般的人。” ‘黑球儿’一脸疑问看着‘讨吃子’。 “你想想那先生昨夜死在街上,你又看见天上飞着个人。”‘讨吃子’伸个手指戳戳‘黑球儿’的脑门子,“又听人说那先生是被人杀的,你再用脑子想想,这两个上有没有关系。” ‘黑球儿’听了,只惊得张大嘴道:“你是说那天上飞的杀了先生?” ‘讨吃子’冷笑一声,“算你还有脑子,虽也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但毕竟飞得蹊跷。你想若真是那飞的杀了那贼,定不是一般人了,你乱说时岂不惹麻烦?弄不好摘了你这黑头去。” ‘黑球儿’听得直吐舌头,“听你的,听你的,只不说出去。” ‘讨吃子’叮嘱道:“除我知道,再给谁也别说。” ‘黑球儿’“唉”地答应了,摸摸头道:“再不敢说,再不敢说。” 挑了粪回来时,‘黑球儿’忽又不解地问‘讨吃子’道:“只我还是不明白,那人怎能飞呢?就是他杀了先生也定是个神仙了。” ‘讨吃子’看着‘黑球儿’认真道:“这世上能人多了,有会飞的,只你没见过罢了。” ‘黑球儿’挠着头思忖着‘讨吃子’的话。 故事回到前面,那大盗淫贼严釆花确是要入那客栈行事却反被人袭击,只是逃了那人的追却终究还是丟了命。 袭击严单的是什么人?这个暂且不说。只事发地点在这客栈,‘黑球儿’于夜间又见这客栈飘落个‘神仙’,公差若得这一线索时,是不是那先生命案多少有了追究处? 只‘讨吃子’一番话却生生得把这点儿线索又隐了去,这案子又无半点去处可寻了。 但看了这一段,想想这‘讨吃子’可是一般的人? 那一日,贪看了热闹,又是‘黑球儿’拉肚子身子虚软,两个没干多少活儿。 晚间,那泼皮头儿吴撇子和几个泼皮来看,见只干了昨日的一半便不高兴,骂道给你两个饭吃只知道日馕却偷懒不干活儿。 吴撇子嘴里骂着,没好气地把一张纸包着的几个糠面馒头扔给‘黑球儿’。 那一扔,纸散开了,‘黑球儿’只抓住了纸,几个馒头咕碌碌滚到了地上。‘黑球儿’忙弯腰去捡,‘讨吃子’并不动,却无意中看了那吴撇子一眼。 那吴撇子也不知哪里窝了火来的,见‘讨吃子’看他便恼了,忽地扬起手照着‘讨吃子’脸上“叭、叭”就是两记耳光,“你个白眼狼看我做甚?” ‘黑球儿’正捡馒头,见吴撇子打‘讨吃子’,忙挡到‘讨吃子’身前面对吴撇子道:“莫打,莫打,只明日赶早干完就是了。” 吴撇子还要挥手,却看见那‘讨吃子’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他。 那眼里却有着倔强和愤怒的,还杂着一些凶狠的光。 这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叫花,一个小‘滴溜儿’。 但那眼神却让吴撇子心里生出了冷意。 吴撇子收了手骂骂咧咧地去了。 ‘黑球儿’转过身问‘讨吃子’:“你没事儿吧?” ‘讨吃子’并不答话,只盯着吴撇子走了便到地里摘小葱。 第十八章 半夜结拜 回到家里,两个就着葱吃馒头。‘黑球儿’正兴奋着白日里那先生的事,念叨着城里抓了那大盗许久,只抓不住,这大盗一定是能耐的,只这个能耐的,又被人杀了,杀他的一定是更能耐的。 ‘黑球儿’念叨了一阵子,到睡时才察觉到‘讨吃子’回到家后就没说几句话,只问他时才懒懒地答几个字。 ‘黑球儿’便问你咋不说话呢。 ‘讨吃子’没吭声便躺下了,只给了‘黑球儿’一个后背。 ‘黑球儿’躺下又追问道你咋不答我话呢。 ‘讨吃子’忽坐起身看着‘黑球儿’道:“你说我两个算不算兄弟?” ‘黑球儿’愣愣地道:“你今个儿古怪,咋这么问。” ‘讨吃子’道:“你却答我,我两个算不算兄弟。” ‘黑球儿’也爬起身,“当然算了,要不咋叫你到这房子里住。” ‘讨吃子’道:“你可打得过吴撇子?” ‘黑球儿’憨笑道:“他是个大人,我怎打得过他。” ‘讨吃子’“哼”了一声道:“我见你那般大两桶粪能挑一日,他却不能,你定能打过他的。” ‘黑球儿’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道:“`这倒是,我能举起两百斤一口袋的麦子,他将将能举起一百斤的,兴许我能打过他。” 那‘黑球儿’又看看‘讨吃子’不解地道:“可我又为啥要和他打?” ‘讨吃子’盯着‘黑球儿’道:“那会儿他打我时,你就没想过帮我?” ‘黑球儿’傻笑着道:“他就打了你两下,又没再打。” ‘讨吃子’道:“若再打呢?往死里打呢?” ‘黑球儿’又傻笑着慢吞吞地道:“他咋会把你往死里打呢?” ‘讨吃子’道:“如果是往死里打呢?” ‘黑球儿’这次答得干脆:“若真往死里打时,我就把他抱起来扔得远远的,让他打不成。” ‘讨吃子’没好气地道:“他把我往死里打,你就不帮我打他。” ‘黑球儿’“嘿嘿”笑道:“他再打你,我还把他抱起来扔得远远的,只不让他打成。” ‘讨吃子’叹口气道:“也算是不错了,不错了。” 说罢,‘讨吃子’躺下又不做声了。 ‘黑球儿’也钻进了被窝里,片刻又推推‘讨吃子’道:“我知道了,你是生气他打你,又生气我没打他才不说话的。” 见‘讨吃子’还不吭声,‘黑球儿’慢吞吞道:“打就打两下呗,说实话,吴撇子人不坏,给我们活儿干也给饭吃,还给点儿钱,我爹娘没了,就这些人不嫌我。我不忍心他打你,下午他打你时我没想到的,若想到一定会拦着的。他再打时我也定不让他打的。不过,若让我打他,我也下不了手。” ‘讨吃子’只不吭声。 ‘黑球儿’见了也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把那被子往‘讨吃子’那边搡了搡道:“你多盖些,要不我睡着了挣被子你又没得盖了。” 片刻,‘讨吃子’忽叹口气道:“兄弟,你是个实在人。我且给你说,不是我和他计较,若他打我头打我身上时我都不生气,只这脸是打不得的,他今日打我脸定要和他有个说法的。” ‘黑球儿’听了翻转过身来道:“你莫当回事儿,他就是个没心的人,又和我们一样也都是穿破衣的,只日后再不让他打你就是了,别为了今天的事儿红了脸。” ‘讨吃子’笑笑道:“谁说你傻,我看你倒是个明白的。” 听到‘讨吃子’笑,‘黑球儿’也憨笑道:“谁说我傻,我才不傻呢。” ‘讨吃子’又笑,“不傻,不傻,一点儿都不傻。” ‘黑球儿’忽收了笑道:“那这回你莫和他计较,以后他再打你时我定不相让。” ‘讨吃子’又不答话,隔了一会儿说:“我不和他红脸,只和他要个说法。” ‘黑球儿’问:“那你怎样要个说法?” ”你且别问这个。”‘讨吃子反问’黑球儿’道:“我且问你,我两个人和你与吴撇子比关系如何。” ‘黑球儿’想想道:“对吴撇子是感激,对你嘛,虽认识得晚,却觉得亲,象是兄弟。” ‘讨吃子’听了,忽腾地翻起身来,“既如此,我和你结拜兄弟如何?” ‘黑球儿’也腾地坐起身来,欢喜道:“这个好,我爹娘死了再没个亲人,结拜了就又有了亲人。” ‘讨吃子’道:“那我们现在就结拜。” ‘黑球儿’挠挠头道:“只这黑乎乎的,又没个香烛,怎么结拜?” ‘讨吃子’笑,“没香烛就不能结拜了?有真心时就能结拜。你只和我跪这炕上,我说一句,你觉得行时就跟我说一句,日后做的和今日说的一般时就行了。” ‘黑球儿’听了连连说好。 黑暗中,两个小‘滴溜儿’在那炕上并排跪下。 ‘讨吃子’道:“老天爷做证。” ‘黑球儿’也跟着道:“老天爷做证。” ‘讨吃子’又道:“今日,我宋双和李黑结为异姓兄弟。” ‘黑球儿’转过脸问:“我宋双是啥意思?” ‘讨吃子’正色道:“宋双是我名字。” ‘黑球儿’“噢”了一声忽惊道:“你有名字?你怎么有名字?” ’讨吃子’听了又好笑又好气,“你有名字我怎就不能有。” ‘黑球儿’道:“你从没说过你有名字的,怎这会儿冒出个名字来?你给我说说这名字是哪里来的。” ‘讨吃子’道:“当然是爹娘给的。” ‘黑球儿’又惊,“你也是有爹娘的。” ‘讨吃子’生气,“我怎就没爹娘?” ‘黑球儿’忙道:“听你说打小跟着个老叫花,只当你不知爹娘是谁,这会儿又有爹娘给你起名字,想是知道你爹娘是谁了,你说给我听听。” ‘讨吃子’叹口气道:“这些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现在我在两个先结拜。” ‘黑球儿’不甘心地“哦”了一声,“行,先结拜,以后你一定要说给我。” 两个又跪好了,‘讨吃子’道:“今日,我宋双和李黑结为兄弟,宋双为兄,李黑为弟。” 那‘黑球儿’听了这一句却不跟着说,只在黑暗中瞅着‘讨吃子’模糊影儿。 ‘讨吃子’催促道:“快说呀。” ‘黑球儿’回道:“为啥你是兄我是弟?” ‘讨吃子’问:“你多大了?” ‘黑球儿’想想道:“娘死前说我才八岁,后来我跟着吴撇子也五个冬夏了,是十三岁了。” 轮着’讨吃子’吃惊了,“你还是个会算帐的!” ‘黑球儿’笑道:“打小跟着爹娘卖豆儿,这点帐还是会算的。” ‘讨吃子’恍然大悟,“噢”了一声道:“这倒是。” ‘黑球儿’问道:“那你多大了。” ‘讨吃子’道:“我也十三了,只我是正月里生的,定比你大了。” ‘黑球儿’“嗨”了一声,“哪里听我十三你就十三了,还是正月里生的,看你比我矮半头又瘦得多,定是比我小的。” ‘讨吃子’道:“长得小就年龄小了?我天生长得小罢了。算了算了,也不争谁大谁小,谁是兄谁是弟,只你我结为兄弟就是了。” ‘黑球儿’高兴道:“这样好,这样好。” ‘讨吃子’便又道:“我宋双和李黑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话未说罢,‘黑球儿’忽拽住‘讨吃子’道:“错了错了,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个我听说书的讲过。” ‘讨吃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听我说,那都是假的,你我虽结为兄弟,若明日我忽然生病死了,难不成也叫你死?我倒是死的没法子,却忍心拖了你去?既是兄弟,只望你好好活着。只是我两个都活着时,必要互相帮着,人若杀你时我舍命帮你,人若杀我时你也舍命帮我。哪日你有钱了给我一些,我有钱了也和你一起花。” ‘黑球儿’听了却是佩服,连连说对,“你这般说确是有理,我更愿和你结拜了。” ‘讨吃子’听了喜道:“既如此只跟了我说莫再多话,我们再重来一遍,好好的正经结拜了。” 两个重又在炕上并排跪好,抱起拳头抬头望着破屋顶子上露着的一角光,一前一后道:“老天做证。” “老天做证。” “今日,我宋双和李黑结为兄弟。” “今日,我宋双和李黑结为兄弟。” ‘黑球儿’只正儿八经全照着’讨吃子’的说,不分你我。倒并不是分不清你我,只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讨吃子’也并不在意,继续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只立下誓言。” “……” “但凡活着一天,只同身上手和脚一般,相互帮助,共同奔命,不惧生死。” “……” 说罢,两人在炕上也不分方向朝那屋顶露下来的月光处嗑了三个头。 ‘讨吃子’道:“从今后你我就是兄弟,不管到了哪里,只要活着一天,就你帮着我我帮着你。” ‘黑球儿’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今日有了兄弟,真是高兴。” ‘讨吃子’也是酸楚,“今后我兄弟共同努力,活出个样来。” 二人兴奋了一阵子方又躺下,‘讨吃子’又道:“我们不分长幼,只是兄弟,日后私下里便叫名字。” ‘黑球儿’在被子里踹了‘讨吃子’一脚,笑道:“你宋双兄弟脑子灵,我李黑听你的。” ‘讨吃子’也蹬了‘黑球儿’一下,笑道:“我李黑兄弟一点儿也不傻,兄弟说得对时我也听着。” 第十九章 打脸必还 天快亮时又是一刹子雨。 雨方停一会儿,太阳红彤彤地升了上来,地面上有水汽蒸腾。 宋双、李黑这兄弟两个吃了些馒头便去牛家干活儿。 出门时,宋双走在后面,趁李黑不注意把家里唯一一把菜刀别在了腰里,又扯扯上面的褂子遮严了方出了门。 刚出得巷子,见那客栈楼上走下几个人来。 那伙子人看起来有趣。 两个一红一绿头上戴着草帽遮了纱的女人,那红那绿确是鲜亮。 旁边一个大娃子白嘟嘟的象是家里摆设过的瓷娃娃。 又一个鼻扁嘴阔的汉子,虽不甚丑却也有些古怪。 这几个下得楼来,楼下一个穿粗布衣的矮胖老头儿吆喝着:都快些都快些,再莫耽误了时辰。 那老头儿圆滚滚脑袋上没多少毛,又小鼻子小眼只显头大,似个瓜一般甚是可笑。身上粗布衣手里捧着大草帽,袖子挽到胳膊肘上,显然是个粗鄙人,却吆喝那些光鲜的。 那些人上了前后两辆马车,后面马车上棚子前面先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赶马的鞭子,虽穿着普通布衣却生得白净,又不象个赶车的。 李黑正说话,扭头不见了宋双,回头时却见宋双呆呆地站在路边上朝客栈张望。 李黑回转来拉拉那宋双的衣袖,“你不走路望啥子呢?” 宋双动也不动地朝客栈看着,只低声道:“你只看,莫作声。” 李黑顺着宋双眼瞅的方向看去,见客栈里几个男女上了马车,院子里有客人问:“几位这是去哪里啊?” 前面马车上赶车的粗矮老头儿笑呵呵答道:“西北上,风野城。” 说着话,那老头儿手里马鞭一甩,“驾”得一声,马车出了客栈。 李黑正要问宋双这有什么好看的,那马车已驶了过来,李黑急忙向路边避让。 马车驶过,车上老头儿瞥见两个,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扔了下来。 那钱正扔到宋双怀里,宋双捧住了,却是串钱的绳子正巧断了,几枚钱掉了下去。 李黑急忙弯下腰把那骨碌碌滚着的铜钱摁住,一边抬头喊谢大爷,谢大爷。 马车去了,只传来车上老头“呵呵”的笑声。 李黑捡起那几个钱来问宋双:“你却是料到他要给钱的,才待在这里看的?” 宋双笑道:“我正是个会掐会算的。” 李黑也笑:“你屁的会掐会算,只今日我俩走狗屎运,晚上买两包子吃。” 两个说笑着自去挑粪,却是卖力,只干得一上午,便拾掇得干干净净,又去众泼皮那边看可还有活计。 那边人多,旧房已拆得干净,只剩几根烧焦的大梁还没往车上抬。见‘黑球儿’来了,吴撇子喊道:“快来,正用得着你。” 李黑过去道:“用我做什么。” 吴撇子道:“帮着把这几根梁抬车上去。” 那梁大,李黑却挡了众泼皮,一个人竟把一头儿抬了起来。另一头儿却是两个块儿头大的泼皮方抬了起来,还没李黑显得轻松。 吴撇子见了便笑,“你小子又长了力气,定是前日那块儿肉吃的。以后便和大伙儿一搭里干活儿,少不了你吃的。” 李黑听了只傻笑着干活儿,宋双在一边站着也不搭手,吴撇子瞅了两眼,虽露出些厌恶来,但也未吭声。 几根梁都抬上了车,吴撇子问:“你两个那边收拾利整了?” 李黑应道:“都拾掇干净了。” 吴撇子便喊众泼皮吃饭,又叫李黑:“过来,一搭里吃。” 那地中间大树下已摆下了一些菜蔬,众泼皮围了过去。 李黑正要招呼宋双,那吴撇子却朝宋双怀里扔过一个糠面馒头来。 宋双接住那黑馒头冷冷道:“多谢你的馒头了。” 吴撇子听了看一眼道:“这娃酸溜溜儿地让人生厌。” 宋双把那馒头拿到眼前看着道:“自是各自都有让人喜欢处也有让人讨厌处。” 吴撇子瞪了一眼,嘴里咕囔道:“这怂娃子脑子不对,说话也入不了人耳。” 说罢便朝宋双走了过来。 宋双听了也不说话只盯着吴撇子看。 吴撇子方迈了两步,本来静悄悄立那里的宋双腿一蹬忽地扑了出去,却似个豹子一般眼都未及眨时已到吴撇子前面。 吴撇子尚未反应过来,宋双的身子已扑到他脚前,倒地时肩膀正撞向吴撇子小腿,同时两个胳膊抱住吴撇子两条小腿只一抬,吴撇子“噢”的一声,硬生生脸朝地整个身子已趴到了地上。 那吴撇子方才嘴上虽骂骂咧咧,人却是向宋双身边那口井去,想洗个手的。猝不及防却被这个‘小滴溜’掀了个狗啃屎。 虽是猝不及防,可那宋双也是面对面扑过去的,只扑得快,吴撇子竟来不及反应,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众泼皮的头目,也是街市上斗殴惯的,却被刚到他胳肢窝的小子掀翻在地。 众泼皮的眼睛都瞅着那地上菜蔬吃食,听“噢”一声叫时,扭头抬头的见地上已趴着两个人。 却见吴撇子方呲牙咧嘴扬起脸来,‘讨吃子’却似猫打滚般已翻起身,翻身的同时又从腰里抽出一把菜刀来。 吴撇子正扭转上身脸朝上看时,‘讨吃子’的刀已横在他的脖子上。 众泼皮惊骇,冲上来只不敢近前,乱七八糟问道你要做啥子。 李黑也冲过来挡在众泼皮与宋双之间,一手拦着众泼皮一手拦着宋双道:“兄弟你莫杀他,只说理就是了。” 宋双已骑到吴撇子身上,一手揪住吴撇子衣领另一只手上的刀却不离吴撇子的脖子。 吴撇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那‘讨吃子’冷笑着道:“你若想活命时就不要动,你若动时我手里的刀却不会避让。” 吴撇子垂眼瞅着那刀哪里敢动弹一下,战战兢兢道:“你,你要做啥。” 众泼皮更不敢向前,只怕那刀朝吴撇子脖子上去。 只见那‘讨吃子’又是冷笑,“感念你平日里照顾,也当你是个大哥,只打人不打脸,我且问你,昨日为何无缘无故辱我。” 听如此说,吴撇子急忙解释:“小、小兄弟,昨日有火气,顺手打、打了你两下,只是平日无心的习惯,哪里是故意羞辱你。” 宋双听了哈哈大笑,“有心也罢无心也罢,只你打我两下我也打你两下,让你知道打人不打脸的道理。” 说罢,只手上一扯,竟把吴撇子偌大一个身子翻转了过来,挥手在吴撇子脸子“叭叭”打了两记耳光。 不过,虽得听见打在脸上的声音但也看得出并未太用力。 打罢了,宋双从那吴撇子身上从从容容站起身来,把刀插回裤腰里,在自己破衣上拍起土来。 众泼皮见了更是惊愕,吴撇子坐地上也呆呆看着这个平日里不吭不哈的‘讨吃子’。 宋双边拍土边高声道:“昨日你打了我,今日我打了你,算是扯平了。你若服气还是兄弟,若不服气只管来拼命就是,一个两个三个还是统统上都行,只我不死时便陪着你计较。” 吴撇子坐地上看那’讨吃子’如此从容,忽摸摸脸道:“好汉子。” 众泼皮听吴撇子如此说又是惊愕,这老大被打了反而叫好? 那吴撇子忽又高叫一声:“好汉子”,腾地站起身来,大笑着走到打了他脸的‘小滴溜’面前,“小兄弟,没成想你竟是个好汉子。” 宋双也没想到吴撇子竟是如此反应。 吴撇子又从怀里掏出几串钱扔给一个泼皮,“去几个抱几坛酒来,都往我家里去。” 又一手拉住宋双一拉住李黑,“走,喝酒去。” 宋双也似个老炼大人般哈哈大笑,“好,喝酒去。” 李黑也傻笑着,“喝酒去,喝酒去。” 到了吴撇子的破旧土房,众人或蹲或坐满满一屋子把宋双、吴撇子、李黑簇拥在炕中间坐下。几个泼皮抱了几坛酒几个油纸包着的熟肉、菜蔬团子来,又寻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粗瓷旧碗,吵吵嚷嚷地在炕中间小桌上铺排开来。 吴撇子让都倒上酒,自个端起碗举到‘讨吃子’面前:“只当你还是个尕娃子,不识小兄弟竟是个有胆有识敢做敢当的汉子,今日方知道,哥哥敬你一碗。” 宋双端起碗道:“既是兄弟,还说什么敬不敬的,大家一起喝就是了。” 吴撇子道:“兄弟说得是。” 吴撇子一仰头咣咣咣便喝,宋双也举起碗来,众泼皮也端碗,只是碗不够,有两人用一碗的,也有抱坛子底儿的。 李黑也仰头便喝,只猛罐了一口便呛了出来,“这、这东西咋,咋是个辣的。” 原来李黑竟是个从未喝过酒的,众人见了都笑。 吴撇子放下酒碗用破袖子擦擦嘴道:“小兄弟,往日里只还当你两个是娃娃,今日方识得你两个真汉子,虽你两个小,却让哥哥我佩服。若不嫌弃,你两个便是我小兄弟,有活计有事非时都一个窝里混搅,有饭吃有钱花时也绝不忘了你两个。” 宋双也放下酒碗道:“今日我打了你,你不生气?” 吴撇子哈哈笑道:“生甚么气?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算是扯平了。何况我打你在先,只敬你是个汉子,哥哥我服你,若生气还喝甚么酒。” 宋双听了道:“原来哥哥大气。” 吴撇子又让人倒酒,“我被你一打又一说,也觉得你说得对,打人不打脸。只昨日打你只是打人打惯的,确无羞辱的意思。今日你打我也是讨个理儿,倒打得应该,我也不觉得羞耻。” 宋双笑道:“你这一说,倒让我觉得太较真小心眼了。” 吴撇子急忙道:“不是,不是,你若不打,我哪里明白这打人不打脸的理儿,你若只用嘴讲时,我又哪里听得进去。打得该,既是我错了,兄弟打我就是为我好。” 吴撇子说罢哈哈大笑,宋双也笑:“既如此再不提此事,只痛快喝酒。” 众人胡吃海喝大吹大擂,一个下午大都醉了,更是那李黑不会喝酒又贪热闹,喝得睡着了如死猪一般。 酒也残了菜也尽了,吴撇子虽是能喝的也有了醉意,只宋双却是清醒,竟是个喝不倒的。 吴撇子见众人四倒八歪,便拉着‘讨吃子’道:“今日之事哥哥打心里服气,哥哥也是这几条街上打斗惯的,只见你身手胆识,不是一般人,一定是个有来路的。” 那吴撇子虽惺松着一双红眼,舌头也打了卷儿,只脑子却是清醒的。 宋双笑道:“哪有什么来路,只自小在街巷上争食,为填饱个肚子拼命惯了。今日也是哥哥不防才着了我的道儿。” 吴撇子听了心里舒坦,晃了几个空坛子倒出些残酒来,“兄弟,咱俩个再喝一碗。” 宋双接了酒。 两个又喝了,吴撇子啧啧嘴忽正色道:“哥哥我和你说个正经话。” 宋双“噢?”了一声,看那吴撇子,确是清醒的。 吴撇子坐直身子道:“兄弟你是个出息的,只年纪还小,我先腆着脸做着大哥,待日后兄弟大些了,这帮兄弟全由你做主,咱跟着你也整大事。” 宋双听了道:“哥哥哪里话,只都是兄弟,一块儿挣口饭吃,凡事还当哥哥做主。” 吴撇子听了心里满意,又倒出了小半碗残酒。 两个喝了,吴撇子又拉着宋双正经道:“既当我是哥哥,哥哥便于你说个贴心话。” 宋双“嗯”地应了,看着那吴撇子。 吴撇子擦擦嘴道:“兄弟,你切莫笑哥哥脸厚,今日确是服你胆识,所以并不觉得羞。只兄弟你且再听哥哥说,虽你有手段,只在这世上,要活着还得没脸。” 说到此,那吴撇子只看着宋双。 宋双也看着吴撇子,“哥哥有话尽管说。” 吴撇子叹口气道:“兄弟你看这世上,那活得滋润穿的光鲜的,哪个是要脸的,只怕比我还没脸。这世上有手段的人多,只实在的有几个?若你要脸时只怕反没了活路。” 宋双听了惊叹,吴撇子嘴里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第二十章 往人样活 吴撇子说完那番话,也是困了,也是醉了,斜躺到被子上也睡着了。 宋双拉扯那李黑时,只死猪般睡得香沉动也不动。 宋双无奈,天也晚了,只得和那些人横七竖八地在炕上躺了。 虽是屋里酒气汗味难闻,又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又有呕吐的放屁的声响臭气,但终究累了也多少有些醉意,迷糊了一会儿竟也睡着了。 天明时众人方醒,又说了一些以后都是哥们儿兄弟的仗义话方才散去。 后面几日里,那伙泼皮拆牛家的旧房得了些钱,便又吆喝着吃酒,自然少不了宋双和李黑,众人胡吃海喝尽情地懒散快活了几天。 一日喝罢酒,宋双和李黑回家躺下。睡到半夜,李黑起来撒尿,那夜月光亮,忽见宋双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凑近了看时只见两只眼呆呆地看着那屋顶上漏着月光的破洞。 李黑推了推,宋双才转过脸来。 李黑松口气问道:“兄弟,你吓我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呆坐着干啥。” 宋双懒懒地道:“睡不着,想事儿呢。” 李黑奇怪,“想甚么呢睡不着?” 宋双道:“你是给尿憋醒了吧?先去撒尿,尿完了我给你说。” 李黑急跑出去撤了尿又急急跑进来,窜到炕上道:“快说,想什么呢。” 宋双转过脸看着李黑,“兄弟,我且问你,你这辈子要咋个活法?” “你睡不着,就想这呢!”李黑笑道:“想这做甚,睡着啥也不想,睡醒了糊弄着把肚子喂饱,还能有个啥活法。” 宋双叹口气道:“你就不想把肚子喂得好些?不想睡得舒服些?不想别人看你时把那白眼冷眼瞧不起的眼换换?” 李黑问:“换成啥?打小就是让人瞧不起的。” 宋双没好气地道:“换得让人瞧得起,你那么大力气难不成就没想着活到人前头。” 李黑挠挠头寻思了一下,“想,都想,只寻些力气活儿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别个想也是白想。” 宋双手指头在那李黑大脑袋上叨了一下,“你也知道力气活只能填饱肚子,就不想再干些啥?” 李黑哼哼了两声道:“干啥?有得官让你我当!有得银子做买卖!就想学个手艺都没地儿学去。” 宋双听了笑道:“你倒不傻。” 李黑也拿手叨那宋双脑袋瓜,“我哪里傻?再说我傻,兄弟没得做。” 宋双咯咯笑了几声道:“不但不傻,我琢磨着还是个心里有数的。” 李黑嘿嘿笑,“是不傻,但也没啥数。兄弟你大半夜不睡觉,定是心里有数了。” 宋双忽转过身正色道:“我倒有个去处,有的吃有的穿没准还能做得官。” 李黑两眼放出光来,“哪里有这样好事?” 宋双盯着李黑,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来,“风、野、城。” 李黑没听懂,“什么风?什么也?什么成的?” 宋双眼瞅着那房顶上的破洞,象吃了糖般满脸甜美缓缓地道:“风野城,是一座城池,在西北面边儿上。那里的军队也种田也打仗,在那儿当兵有饭吃有衣穿,听说仗打得好的还能当将军。” 李黑听了身子往后一窜,啧着舌头道:“我当什么好去处,却是去当兵!天老爷,这个我听吴撇子说过,缺胳膊断腿掉脑袋的活儿,这些年不打仗了,若打仗时只怕你不想都给抓了去,还好去处呢!你莫是白日里酒喝得昏了头吧。” 宋双转过头只盯着李黑看。 李黑往后又挪挪身子,“打住,打住,只怕打仗时你不去也绑了去,你却自己寻上门去。要去时你去我可不去,只怕保不住我这黑头,就是保住了头丟个胳膊少个腿时也再不好活,还不如在这里出力气。” 宋双“唉”了一声,“你哪里傻,你精得狠。” 李黑故作生气道:“我哪里傻?我说我傻了?倒是你口口声声说出个傻字。” 宋双忙道:“兄弟莫生气,我哪里说过你傻,只吴撇子他们说你傻,我才不觉得你傻呢。” 李黑哼了一声道:“却听他们说,便说屎是香的你也去吃?不用眼去看?不用鼻子去闻?” 宋双哈哈笑,“这不看出来了才说你精得狠呢。” 李黑也忍不住“嘿嘿”笑了。 宋双收了笑又正色道:“兄弟,要我说若怕死时这辈子怕是活不出人样了,你想想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做成什么。你光往坏处想咋就不往好处想呢,那战场上有死有伤不也有立功当官的嘛,你再想想你我也有些力气有些手段,难不成就一辈子和吴撇子一样过活?你就不想整出个样来讨老婆过日子?” 李黑只拿眼上下瞅宋双,“你脑子里咋这多想头儿?你咋比大人想得还多。” 宋双“嘿”了一声,“你不想?你还当你是娃子?咱都是没爹娘的,不还得靠自己活?” 李黑听了竟少有的叹了口气,“想,你说得对,咱都得靠自个儿活。” 宋双长出了口气,“那你再思量思量我说得有理没理?” 李黑看看宋双,“说实话,兄弟你说得有理。” 宋双道:“既有理,我去从军你去不去?” 李黑咬咬牙道:“你说得对,只这样儿活着倒不如去试试。” 宋双精神一振,“既如此我们明日就走。” 李黑惊道:“明儿就走?我这家可是爹娘留的,说走就走?总得托付个可靠人吧。” 宋双冷笑一声,“托付什么呀,只锁了就是,你我走了,这屋里只饿死些没血吃的跳蚤,还有什么能少的?哪日你发达了把这间破屋弄成个大宅子才是不负你爹娘。” 李黑想想又叹口气道:“兄弟你说得是。” 宋双方要说话李黑忽又道:“只这么急走,也不和吴撇子他们说一下?” 宋双摇摇头道:“不说了,那吴撇子虽也有些道儿,但也不是干大事的人,只我两个去,有一日混出些样儿来,回来了自有他的好处。” 李黑想想道:“好,听你的。” 宋双欢喜道:“好,还能睡两个时辰,天亮了就走。” 方躺下,李黑又道:“兄弟,你咋哪里知道的那么多,又有手段又那么多想头儿,越来越觉得你不是一般人了,你给我说个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双只笑笑,“哪里是什么人,只打小挣命逼出来的,好在跟着讨吃的那爷爷有些见识,时常说一些教一些罢了。” 李黑听了道:“倒是那爷爷不一般的人了,听你说话又见你手段,若不是你长得小还真当你是哥呢。” 宋双笑出声来:“那从此我就是哥。” 李黑被里踹宋双一脚:“莫占我便宜,只还是兄弟,说得对时便听你的就是。” 宋双也踹李黑一脚,“我看你方才连喊天老爷不敢去的样儿,忽又要去了,哪有变得这般快的,定是心里也有计较,只装傻,实实地精着呢。” 李黑“嘿嘿”笑道:“不傻也不精,也是挣命逼出来的。” 两个都笑又都叹了会儿气,宋双道:“睡吧,明儿还要走路呢,咱这一辈子能不能活出个样儿就从明儿开始了。” 李黑也道:“睡,明儿开始往个人样儿活。” 第二十一章 去风野城 天方亮,宋双和李黑各带了水葫芦,要饭的碗,几个糠面馒头,前几天挑粪后吴撇子给的一串钱分开揣了,树上撅了两根直些的杈子出发了。 出发了,往风野城去。 先不说风野城是甚么地方,大家却看到了,这故事里往风野城去的人多。 却是倒过来讲的那冤大头韩远是往风野城去了,逆来顺受却失手杀了人的尤老板尤承之往风野城去了,爱出风头儿当了替罪羊的郝大嘴和手头上没准头的捕快高仁一搭里往风野城去了,这宋双和李黑兄弟两个又往风野城去了。 但这故事里的角儿最先去风野城的却是那曲子班的一干人。 那日,两辆马车从顺风客栈出来,出城便上了官道。两边田地里已绿莹莹一片,远处是一座座延绵起伏的土山,山的坡度倒缓,有草只是很少树木,但也绿得新鲜。 马车行了约莫十多里,前路渐宽处,一条大河挡住去路。 车上圆矮老头儿勒住马,待后面车并排停下后,老头儿扬起马鞭指着那河对另一辆车上赶车青年道:“那就是沙河。” 青年抬了抬帽沿向那河望去,只见那河泥土般浑浑黄黄,却是水搅着泥沙翻滚着,猛一看时河水平缓,细瞧时却有无数漩涡,竟有千军万马涌动之势。 放眼望去,河道也有百丈宽。 车中之人也掀帘向外望。 赶车青年道:“老赵,我们如何渡河?” 老头儿原来姓赵了。 老赵扬鞭指向河上游不远处,“那里有渡船。” 众人望去,果然隐隐约约有几只渡船。 老赵挥鞭“驾”一声喊,马车向渡口行去。 近得渡口,只见几只大木船停在那里,已有些客人坐在上面。河岸上又有几个圆木扎成的框子下面齐齐整整绑着一些圆鼓鼓的皮袋子,又都有腿也圆鼓鼓的,却是羊的形状。 那东西古怪,众人未曾见过,便问老赵那物是什么东西。 老赵讲道:“这物叫革船,也叫羊皮筏子,也是用来渡人渡物的。” 众人只看得新鲜,这物渡人却是有些害怕。 老赵又道:“这物用圆木绑成框架,又用木条子扎成栅格,剥脱完整的羊皮抹了油鼓足了气扎紧口绑在木栅上,似船一般浮在水上,大的用上百只羊皮袋,小的也用得十来个,往来渡河也是好东西。” 正说话间,便有赤着上身只披块粗布的船工喊问:“客人可是要渡河?” 老赵高声道:“渡河。” 老赵答应着下车向船工去了,模糊听得是商量渡河的价钱了。 片刻,老赵回来说大家先下来,先把车赶上去。 老赵拉马,那马先是有些惊惧,嘶鸣着扬起前蹄不停地踩踏着沙土只不向前。 老赵拉住马缰,安抚孩子般顺着马脖子向下捋。只一会儿,那马便安静下来。又在马屁股上轻拍了几下,便拉着上了船。 前面车上了船,第二辆车上船便容易了。 老赵用布遮了马眼,拴紧了方下了船。 这往来渡船上,人和车马是不同船的,只为怕那马惊了,伤到人晃了船,所以遮了马眼。 渡河的客人不少,渡人渡车的船上都满了,渡人的船上还挤了些。 老赵安排两个女子和阔嘴青年、粉面少年在船中间坐稳了,回头对那精壮青年道:“这船上拥挤,倒是坐筏子还便宜些,小贾,可敢与我去坐?” 那精壮青年原来姓贾了。 小贾答道:“只看着害怕,倒也想试一试。” 两支船上各有十几个船工撑了蒿先动了。老赵和小贾在筏工的安排下脱了鞋挽了裤腿儿上了那革船筏子。 筏子上也坐了六、七个人,都粗莽汉子并无女人小孩,老赵小贾在后面坐定了,筏工叮嘱大家手抓稳了,便撑开杆子追着船去了。 那小贾手里牢牢抓着筏子上的细木,眼见脚下浑浑黄黄的水流翻卷着,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旋涡,水流得甚快,筏子不停地打转。 这水真个凶险,筏工划着浆,借着水流的方向斜着飘去。 筏子上那些客人却是一伙儿的,都面朝前背对着老赵两个,象是坐惯了这筏子,也不瞅那河水,只兴头在河那面包揽建房工程的话题上。 一群灰白色的鸟,在不远处忽俯冲向河面几乎贴到水又划出弧线向空中飞去,如此几番,却不知在做什么。 那野鸟并不避人,离这筏子越来越近。 老赵转头看看小贾,又转头看向那灰白色的鸟群。 那野鸟真个不避人,还是和人做嬉,一个大大的弧线向筏后俯身飞来。 老赵的绿豆眼忽地放光,手一伸,那为头的鸟儿已在手中。 鸟群惊乍,叫声先乱了却是大都不及改变路线,惊叫着飞速掠过。 鸟飞得快,手更快。 小贾见老赵伸手,只眨眼的功夫,那百十只的鸟群已从眼前飞过。 小贾的手中也已握住一只鸟,鸟群中最后一只鸟。 老赵松手,小贾也松手。 两只鸟儿扑开翅膀追那鸟群去了,虽惊乍地叫着,只飞得轻巧,却是并未伤到半点。 老赵和小贾背后的客人尚在谈论河那边雇主的好赖。 老赵和小贾相视一笑,老赵眼中露出满意的目光。 筏子顺着水流又欲挣脱水流努力地斜行着向对岸去,水凶险,筏工却稳稳地嘶吼着船歌。 来时在官道西面上游,下来时已在官道东面下游,相差也有百余丈了。 却是船先到,众人已下了船。车马船上其它车辆驴马也下了船,船工催促老赵拉马车下来,众船工又于岸上用绳拉着船往上游去了,那筏子却只一个筏工扛在头背上也往上游去了。 老赵叫众人在车上歇息,阔嘴青年与粉面少年却愿在车下透气也看看那河。老赵也不拦挡只喊小贾道:“且陪我于这河滩上走走。” 两个离车马远了,老赵转向小贾道:“这河凶险,只侄儿头回坐这筏子,却能跟着我抓住那鸟儿,老夫确是可以放心了。” 小贾笑笑,“不过一条河,手里抓紧那筏子又有甚么可怕的,只还当在地上就是。” 老赵露出满意的表情,“前夜走了那贼,我还担心你失了信心。” 小贾皱皱眉道:“赵叔,只那贼轻巧快速实是我不及的,若不是占了先手,真让那贼逃了。” 老赵拍拍小贾肩膀,“侄儿且莫多心,这世上能人异士虽多,可军中之人虽多杀伐,但并未有这江湖中手段。况且,那贼不终究还是死在你手里,以你之能已远在我之上,且莫多心。” 小贾“嗯”了一声道:“小侄还有疑问,只怕隔墙有耳未敢问出来,那夜赵叔如何知道会有贼来。” 老赵看着小贾道:“侄儿谨慎是对的,遇事确该沉得住气。只行走江湖还需时时有提防之心,那日我们入翠城时,我看到那私塾门口有人向我们张望,那时莺啼正好掀了一下轿帘向外看。进客栈后,又瞥见那人从客栈门前走过,做作无意向楼上看,但目光神情并无异样,反倒正气居多。我只心中疑惑他为何两次张望,故叫你提防,结果还真是冲莺啼来的。足见人心叵测,需处处小心才是。” 小贾“哦”了一声,“小侄记住了。” 老赵又道:“那个也确是该死的,只怪他如此身手却干这等事。倒是遇着此事,又有那日应付公差的机变,却看着侄儿确是成熟了,复仇之事定能成功。” 小贾望向滚滚东去之水,眉宇间透出坚定刚毅,“赵叔,这仇定是要报的。” 一行人休息片刻又行,沿官道行约三十余里又是一城,唤作麦城。 老赵说道:“这沙河两边,翠、麦两城是富庶之地,再往西北就荒凉了。” 虽只晌午,因与下一城隔着将近两百里,赶不上中间落脚处,便在麦城寻了客栈早早歇息了。 一大早天未亮就出发,只为日落前赶到大些的村镇上落脚。 行了一段时间天全亮了,见两边山上草木渐少,一路无话,黄昏时在一镇子上住下。 再行一日天黑时又到一城,这城唤做塔城,老赵说与小贾:“过了这城再行两百多里才到风野城,前方军需多出自麦、塔二城,只这塔城穷些。” 住了一夜再行时,两边农田渐少,远处山小了但草木更是稀薄,远望去只有一簇簇暗沉沉土灰灰的草。也有客栈,只是简陋肮脏了许多。 行了两日,两边的山越来越少越来越缓,却是一个个土丘。 渐渐一片开阔地,只无草木,却尽是砂砾。 天上晴朗朗的,只风却是渐渐大了,吹得马车棚子扑扑做响。 第四日,官道两边依旧开阔,远处山上只灰朦朦更不见草木,风愈大。 黄昏时,方见两边渐次有些农田。 风愈大,天昏黄。远远看见,昏昏黄黄中一座大城。 第二十二章 一座军城 过了一片开阔地,近了那城。 那城城墙也是黄土夯制而成,较前面两城高些,足足有三丈多高。 城墙附近并无一株杂草,显然是常常修筑养护的,墙下丈外有一道壕沟。 那时风愈紧,城上旌旗烈烈扑动着,守门的士兵持枪肃立,城上亦有兵立着,又有军士往来巡逻队伍整肃。 从南门入城,正是夕阳西下的时侯,出入的人和车马稀稀落落。 远处的黄土山,眼前的黄土城,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 风吹过,弥漫着浓郁的悠远苍凉之意。 马车上的人掀帘向外张望,只听车内一女声轻道:“风野城”。 风吹过野,风吹过城,风过处只无限迷茫只多少忧伤。 老赵于车上抬头望向城门上“风野城”三个字,心中多少苦涩难言滋味,只暗道:回来了。 那小贾也望向“风野城”三个字,不知心做何想,只眉目间多了几分凝重与悲愤。 车马入城,风略显小。 车马于大道上行,约百丈内,房屋虽简陋却一排排齐整的泥面墙红瓦顶子屋,连门也是一模一样的。 再往里走时,两面房屋便有大小高低了,也多见商铺酒楼。忽尔天色就昏黄了,老赵便就近寻了一家客栈。 车内之人入房洗漱收拾,老赵和小贾拴了马车本要在楼下大堂里坐下,见里面人多又多是军人装束便叫小二煮面送上楼去。 待洗漱罢吃了面休息片刻再下楼去,见人少了便到柜台前与那店家攀谈。 听到一行人是从南面来唱曲的,店主怪道:“南面富庶,何来这里做发迹之想。” 老赵笑道:“老板不知,南面虽富庶,可唱曲的也多,若无大资金买不得出众的歌伎,行头又贵,我这等小班子没什么大收入。我原是河那面翠城人,知道这风野城南面人多,故来此营生。” 店主“哦”了一声,“怪道你这口音不南不北的,却如何在南面经营了这班子。” 老赵道:“我年轻时随主人去南面贩卖羊皮,遇着大水主人没了货也没了,只我会水侥幸逃了过,便流落在那里。不想后来又遭了火灾,烧了面目,唉!本想一死了之,只这人生惟死艰难。全靠乞讨度日过了数载,后遇得这小哥,见我可怜,常给口饭吃。” 老赵说着指指旁边小贾又接着道:“后来无意救了一落水小儿,却是富贵人家的,因此得了些谢银。本想靠这钱度了残生,却和这小哥闲话时说起这边风野城多有南人,这小哥家境原是富裕的,只好听曲敲鼓子别无他长,后来父母没了,便怕坐吃山空,听了这里南面人多便生出了到这里经营曲子班的想法。” 那店家听得有味儿,让老赵两个坐下,又推过两碗茶来,看似要好好聊聊。 老赵谢了,喝了口茶接着讲道:“这小哥于曲子上是个内行,我合计着在这里经营个小曲子班必强自南面,待有得积蓄时,我自落叶归根,他也可荣归故里。我两个便合伙买了几个唱曲的来这里讨生活。” 店主听了感慨道:“人活着不容易,倒是这城南面人多,想来老板定有生意。” 老赵拱拱手道:“多谢老板吉言。只我对这城也是听说才摸撞着来的,这里的详细还望老板讲讲,我二人听了心里也有些底。” 那店主是个热情好谈之人,见老赵如此说,便叫小二端盘水煮的黄豆来,自己在凳子上扭转身从后面坛子里舀了一壶酒,摆开了聊天的架式。 “此处原是一座小城,人烟稀薄,却是北去的要道。只往北去两边皆是山丘,因无水所以不生草木也无人烟,中间一条口子却似刀劈开一般,直到一百里外忽然一道险峻如屏风突起的高大山岭,名曰镜山。只天地造化古怪,镱山也被那口子扯开,断口只二里左右。过得山口先是一片戈壁,再慢慢又有山脉草地,又有人居住,却是凶悍壮硕的土西人。只那镜山外气候又有变化,春夏短秋冬长,风沙又多更干旱些,地广人稀多无作物,不似我大国富庶,故此土西人常来我这边抢掠。自我朝太祖开国后,为保这彊土人民,修筑了这大城,布防了两万精兵,却多从南面来。后来又多有遭灾南来移民,这城里七、八万人竟大半是南人。” 那店主端起酒杯招呼老赵两个喝了,捋捋胡须笑道:“说起来在下也是半个南人。” 老赵小贾同时“哦”了一声。 店主脸上露出自豪之色,“在下祖父是当年第一拨驻守这城的军士。五十年前,征北大将军率五万大军平定土西侵扰,直入土西国大败土西人,打得土西人再不敢入我大国半步。战后大将军留下两万精兵驻守这城,我祖父便是其中一个。不是夸口,我祖父也是驰骋疆场立有军功之人,后娶我祖母却是北人之女,算是在这里安了家。吾父亦为军中之人,吾母却是南来移民,到俺这代兄弟三人都是军户。只这些年土西人又偶有骚扰,我于十年前一次战役中断了条腿,便退了军籍做了这营生。” 老赵小贾早看见那店主布袍下一边空荡着,坐处旁边又立着一把拐,只未敢问,却原来是在战场上丟了条腿。 那店主也望向老赵的跛腿问道:“却见老板也跛着条腿,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伤到的。” 老赵叹口气道:“这腿是年少时摔伤的,只因家贫医治得不好落下残疾。” 店主亦叹口气道:“你我倒都是可怜。” 老赵苦笑道:“确是可怜,年少时又没了父母,俺是吃主人家饭长大的,倒是天生有些力气,虽跛着脚也能干得力气活儿,随主人走南闯北做营生,没想到主人先去了,我也失了安身处。这又老了,只望这里赚些钱财安稳度得晚年,又不知能否如愿。” 确是同病相怜,店主安慰道:“你我这般手脚确该有个安稳营生。这城南人居多,只并无唱曲子的,老板生意必有市场,定能遂了心愿。” 老赵拱拱手道:“吾等初来,有幸遇到老板热心肠,还望多多指点。” 店主笑道:“此时又无客人,也愿与你们聊聊。” 说到这里,那小贾果见大堂里已无一个客人,心里奇怪,便拱手问道:“敢问店主,方才店里客人甚多,怎此刻却无人了。” “这确是这城与他处不同的,我慢慢说于你们。”店主端起酒杯与二人饮了缓缓讲道:“这城全为防土西人而建,更似一座军营。城内多有军人,百姓也一半南来移民一半原住北人。这城守军战时为兵平日里屯田,只少部分于城内专门驻守,全由镇边大将军燕楚管辖。只可惜城外只南面有水,另三面入了山皆无水源,尤往北面去处直至镜山更无半点水可寻,故无田地,只南面地多。这城内城外驻守军士各有分工,防守巡逻种田养牛马,但无论如何分工平日里训练丝毫不懈怠的。这城内百姓也多有军士家眷,为保这城内妻儿哪个又敢懈怠?” 小贾又是惊奇忍不住打断道:“这守军还有带家的?” 店主笑道:“岂止是有,这军中半数是带家的。还有一些不带家的是轮守的,值满六年便可回乡,每两年都有新兵来替换。只不瞒两位,确是大将军考虑周全,报与朝廷将那南面受灾孤女移民至此,那南来军士大多贫苦人,到这里安身立命又能讨上老婆,也不嫌孀寡贫丑已是天大的满足了。既便未娶的和那些指望值守期满回乡的,于平日里也有去处。” 说到此,那店主“嘿嘿”一笑,放低声音道:“这城内酒馆、戏馆、茶社、堵坊甚至妓馆都有。” 小贾又是一惊,“这岂不乱了军中风气?” 那店主听如此说,只白了小贾一眼冷笑道:“这却是你不晓事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自有人性所需,这驻守军人最少也要在这待六年,没个去处消遣何以过得?这正是大将军体谅士卒,只不耽误军务又有何妨?若不是大将军善待士卒,我又如何开得这店。” 店主停下话,只端了酒自己喝。 老赵皱眉瞪小贾一眼。小贾自知失言忙拱手道:“却是在下错了,依这情势确该如此的。” 店主听了方放下酒杯道:“你等初来也不怪。” 小贾端起酒壶给那店主倒满了。 那店主方又缓缓道:“你方才问我这店里此刻怎无客人便在我刚刚说的上了,在我这里吃饭的多为驻守军士,只图个便宜在我这吃罢了自去消遣的去处,怎会再逗留,这天也黑了再无入城商旅,故无客人了。” 老赵道:“原来如此,这城内有这多去处,不知可有我唱曲的生意。” 店主道:“我也曾听祖父和母亲说过南曲,只不曾听过。这城里有北戏有歌舞弹琴的,甚至有外域来的歌舞杂耍,只没有南曲。” 老赵忧虑道:“莫非无人喜这南曲?” 店主哈哈笑道:“老板莫愁,这城大多南人,那曲子又是南面盛行的,我祖父和家母都甚是怀念,怎会无人喜欢。只是这边远地儿,想是那唱曲的害怕苦寒不愿来罢了,老板且放心,谁个没有思乡之情,你只等着发财就是了。” 老赵脸上现出略微欢喜,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递向店主,“多谢老板赐教,小人还有一事相烦。” 店主不接那钱只问道:“客人有何事尽管说来。” 老赵道:“还劳老板指点,这城里可寻得唱曲的去处?” 说着话,老赵把那钱放在店主面前柜台上。 店主笑笑也不推辞,喝口酒道:“这个容易,这城里有现成的戏社,只北戏年节时多,平素里戏社常有空着的大都租给贩卖货物的商家,明日我带你去寻一处便是。” 老赵喜道:“如此甚好,便劳烦老板了。” 店主拱手道:“将军治下都是好客之人,老板不必客气。” 说到此,天已黑透,老赵二人上楼歇息,店主也忙着关门结账了。 第二十三章 戏社开张 店主果然帮忙寻得一个唱曲的好所在,是一个刚走了卖瓷器的戏社子。 那戏社靠北一座台子,前面搭了棚子可放得十几张桌椅,旁边有楼上楼下几间房供人住。 主家姓鲁,名叫鲁勇。 是个高大的红脸汉子,四十出头,也是个退下来的士卒,和那店主一样,也是身上缺了东西才退出军户的,却是瞎了一只眼。 鲁勇豪爽,见众人看他用布条遮了的眼,笑道我这眼睛是土西人弄掉的,连眼珠子都没了。 老赵眼尖,早瞅见那布条两边皮肉抽搐松驰,里面定是没了东西。 也和那店主一样,鲁勇血里面有南有北。 鲁勇甚是豪爽,听要长期租这场子心里欢喜,也不欺生人,出了个合理的价。又带着老赵于府衙内办得文书,却原来是那时的演出也是要缴税的。又指点哪里购得粮米菜蔬哪里有瓜籽茶叶。 有鲁勇帮助,不几日,唱曲班子便开张了。 开张那日请了房东鲁勇、店主老桂和附近邻居商户十来个人。台上搭了青山绿水的背景,阔嘴李孝拨弦子,小贾敲鼓子,两个女娃莺啼、绿意和少年竹官三个唱曲的或一或二或三个一起上台轮番唱曲。 说到这里,这些人的名姓全都告知读者,以后也好说事。 那南曲唱腔温婉柔绵,唱词华丽,内容多以情事为主,莺啼女主竹官男主,那绿意虽是配角却是丫鬟小厮大小男女都能演的。 台上唱什么江南三月三草长莺飞春意暖,丽人踏青来桃花粉面惹人怜,什么园里佳人摆秋千…… 台下大多上了年纪的闲人,虽是情话,但对这乡音却还是津津有味,个别听不懂的见台上人肤嫩面粉衣着光鲜也瞧着顺眼,也看个新鲜。 不论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喝着茶吃着瓜籽又不掏钱只鼓个掌喊声好为这开张捧个场罢了。 在戏棚子旁边楼上一间房里安排了两个女客,却是房东鲁勇的老婆和女儿。 这鲁勇老婆是南来移民,对这曲子是听懂的也是好听的,那女儿生在这城里却听不懂,只好个热闹非要来看。虽是这北面边彊不似南面多礼数,但毕竟这女儿也己十五岁到了出嫁的年龄,不好拋头露面,便安排在这楼上看。 鲁勇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都在军中一个已成家。且说说这小女儿,单名一个花字,长相随了父亲,面皮上黑红些身材也粗大些,性格也泼辣。一时未寻得婆家,父母只是着急。这日听说唱曲的开张非缠着爹娘要来听,那母亲训斥道一个女儿家怎往热闹处凑,骂归骂经不住她缠便带了来。 那母亲听得专注,女儿却在旁边叨扰,“娘,你看那个公子是男人还是女人?” 母亲眼瞅着台子说:“南曲绵软,男子也似女人一般的。” 女儿便笑,“怎弄得不男不女的。” 那娘听了转过脸训斥道:“你倒是个女儿,可又哪里象了?只让娘发愁你嫁不出去。” 女儿笑道:“嫁不出去也好,哥哥都在军中,我便孝敬爹娘,你只把我当儿子使唤就是。” 那母亲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只你嫁出去了就是孝顺,再过一年你还嫁不出去还得家里缴税。” 却是这国前些年多战事,为增加人口,律法规定女子十六岁前必得嫁人,若嫁不出去还需缴份税钱的。 那女儿道:“看这台上唱曲的也大了,只不知嫁没嫁娶没娶。” 那娘道:“这些唱曲的都是缴过税的,嫁不嫁娶不娶没关系,倒听你爹说还都是没家的娃。” 女儿道:“这些人却自在。” 那娘听了又训斥道:“这般歌舞伎下贱的,难不成你学了他们去?若做了这般人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那女儿故做害怕吐吐舌头,嘴上说怎会怎会,眼睛直瞅着台上的竹官,心里想这男人倒是生得好看。 那日唱罢,南面来了个曲子班便在城里传开了。果然是城里多南人,只身在异乡怀念乡音,来的人便渐渐多了。老赵便定下每日午时开张,唱一个时辰休息。晚饭后再开张唱到三更收场。 又过得几日来的人更多了些,社子里或坐或站挤得满当当的,老赵收着钱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惊骇和忧虑,那些军汉和百姓竟多有在这曲子上掏钱的。这城荒蛮处无多少田地,虽这些年和土西并无大战事多了些过往商旅,可又怎能如此富庶。 这城虽也设有府衙,但大多军户,这军队又是属那贼管辖的,士卒手里都有钱,这贼定是有人心拥护的。 老赵心里的贼是何人?自是那店主老桂前面提到过的,管着这城军队的将军燕楚了。 那将军在老赵心里如何是贼待后面慢慢说。 还说曲子班,唱曲辛苦,三更后才收场,众人大都到第二日近午时了才睡得醒,收拾收拾又要演出。但见收得银子不少,看到希望有了信心便也都努力。 老赵雇得一南来妇人洗衣做饭给客人端茶倒水,自己每日早起去市场上购买日用,曲子开场便忙着收钱倒象老板了。 众人皆出力又各有打算。从前面的话读者自然能看出老赵小贾两个藏着什么目的,什么目的暂且不说,先说那唱曲的几个。 莺啼绿意身为女子,未来自然寄托在男人身上,只是又有一番不同。 绿意在南面时就和李孝早有情意,一心一意只望攒够了钱赎得身时回家乡再寻生计。 可怜莺啼,这个自小便在曲子班里,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从小学这曲子虽唱得一般,但长相还算好,渐渐大时有个富人想买了去,只因一时没谈拢价格便搁下了。 莺啼自是迷茫,曲子班的饭是吃不了一辈子的,但这歌舞伎的身份被人买了,好时也只能做个妾更多是在外面养着,又不知那人会是个什么样的。 耽心什么就来什么,偏偏来了个又丑又老的买主。 偏偏又肯出高价,也怪自己唱功一般,原先那班主也并不留恋,一下就谈拢了买卖。 命怎这般苦,若跟了这般粗鄙丑陋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做个正室也还不如死的好。 好在那老头是买人开曲子班的,莺啼知道了心里稍安稳,只又思量他用大价钱买了我,我又何时能赚得那赎身钱。 即便赎了身将来又如何得过,从秀美江南流落到这荒凉北地,莺啼心里更是茫然苦闷。 还好,班主虽丑陋却慈祥和蔼,就是和他合伙的小贾也安份,倒看似心思都在赚钱上的。 那小贾身材相貌倒也是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也有些风度,若能跟他倒也算好。 只又听老赵说这人除了敲鼓子再无所长,跟了他又如何生活。这人又阴郁,又想起那日捕头检查,小贾窝囊样子,又不是个真男人。 想着想着又觉可笑,那人除了同台演出外并未有丝毫亲近之意,只自己这里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了。 这日莺啼起得早些,梳洗时摸那脸上手上又干涩了些,心中只是叹息。 推开窗时只见这城里能看得处尽是黄土房子,昏昏漠漠的,哪有点儿鲜艳灵光。 莺啼不知,只这处算是城中心热闹处了,方有些楼阁。老鲁家也是因了经商才建有这座阁子,这阁子也是好住处了。 忽瞥见楼下竹官向上张望,莺啼便关了窗。 衣袖过处,无意惊扰了一片灰尘,在枣红色木桌上拖拽出一条痕迹来。 这城干燥多风沙,既便每日擦拭,早上起来那桌上还是一层灰土。 莺啼皱皱眉毛,扇扇飞舞的尘土,心中更是烦恼。 竹官和莺啼南面时就是同一个班子的,莺啼却向来不待见他。虽莺啼自小在曲子班里,却不喜这南曲造就的不男不女形状。 竹官倒有些唱功但也算不得出众,又多有些倔强臭脾气。原先那班主讨厌他,你个一般人物也耍脾气!收拾了他几回,这竹官却是个倔杠子屡教不改,碰巧老赵买人出价也合适便索性卖了他,这样人物大班子里多的是又怎缺他一个。 这竹官小莺啼一岁,竟先有了些成人之想,在南面时对莺啼就有轻薄之意。莺啼只想着在那班子里都是一般人不受待见的,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便没给他脸色只不理睬。没想到又被卖到一处,毕竟相熟人儿又流落到这荒蛮地反倒生出几分亲近来,只望能如姐弟般相互照应,却又见竹官常露出些非份之想,惹得莺啼烦恼。 只不知你有何能耐,如何安身立命,心里倒老生出那男女之想。 虽厌烦,莺啼对竹官也是不理睬而已,量他也做不出什么非常之事。 思不多时又是登台唱曲。 一个多月,场场爆满。自是多有南人慰藉思乡之情,也有听不懂来看热闹的。 哪里热闹?眼睛都在莺啼的美貌上了。 要说这莺啼相貌虽是好看但也算不得太出众,却是这北面边塞上干旱多风沙,女人大多粗糙些,就是南来移民也大多荒蛮贫脊地来的,难得见这般水嫩白净的。 在这地儿,莺啼就是少有的美女。 有一部分人只为看美女而来,棚子里便常有馋涎目光也有轻薄之语。好在并无流氓闹事的,连老赵也奇怪,这城秩序倒好。 但终究还是生出了点儿事。 第二十四章 看客生事 初夏天已热。 正是中午,几个敞胸露怀的北人看客,该是刚喝了酒的,见莺啼上场,一个说这女人果真生得美。 这倒是个实话,几双眼腈只直勾勾地盯着莺啼看。 看了一会儿,那个又说那脸嫩得流出水来。 旁边一个笑道想和她睡了,先把你嘴里流出的水抹干净了,莫叫那女人恶心。 那个呸了一口,你不想? 又有一个说待我去问了,今夜却先陪我睡。 先前那个说你啥能耐让她陪你睡。 后面那个道我给她两只羊又让她舒坦如何不从。 又有人说只你那粗壮棒槌,只一夜这女人便被你弄死。 几个便笑,先前那个说你也只是个耍嘴的,你只在她那嫩脸上摸一把我就服你。 后面那个骂道怎个服法,你若跪先人般磕个头给我,我便摸个去。 先前那个说只你耍嘴慣了,胡吹冒料的货,若真摸了我给你磕一千个。 后面那个给惹恼了,还真借着酒劲上前去,只忘乎所以忘了还有些军汉在旁边,直舌头打着卷叫道:那女人来让爷摸一下。 话一出口,惹恼了旁边军汉。 那些军汉却是南来轮值的青壮,听得乡音见那台上人只觉亲切。看那莺啼时,军汉心里也有渴望,只军纪严格哪敢轻薄。却见几个北人先轻薄了,军汉心中恼火,终忍不住,其中一个忽地起身胳膊肘照着那北人汉子便去了。 那汉子不防,也是醉了,被打倒地上立马恼了,窜起来一拳也直向那军汉面门上去了。 虽是有些醉,却是那北人凶悍,那一拳打得凶狠。 那军汉未曾想到这醉了的汉子竟有这般快反应,但毕竟是训练过的,身子一偏便闪过了拳头,只伸手向后一拉,腿却向前一绊。 这一招儿却是用了巧劲的,只是那汉子身子却稳,又是挨了打一出汗酒劲全出了来,身子一斜撞向军汉。 汉子确是个胆大不要命的,你要弄我个趴扑子狗啃屎我却借势也把你扑倒。 可又毕竟是汉子先被打倒在地,虽反应迅速但终究失了先机。那汉子肩膀方撞着军汉,军汉又是一闪身,两个膀子擦着过了,汉子虽未狗啃屎但也扑到了地上,只是两只手却撑住了,脸未着地。 军汉又拿脚来踏那汉子,脚还未踏下来,忽凌空一脚向自己胸上踹来。 却是与那倒地汉子同来的见伙伴挨打也动了手,这几个相互笑骂的汉子竟是义气的。 只这边军汉也不是单个来的,齐刷刷抢上前来,两边人便打成一团。 棚子里的客人走的走避的避,老赵急央人去报官。 台上人也忙躲进屋里,老赵也不敢上前,只躲墙边喊莫打了莫打了。 打斗的人又有哪个听老赵的,只是打得倒文明,只在拳脚上讲话,并不摔碗抡椅子。 但拳来脚去,那桌椅杯盘又怎能不遭殃。 老赵满脸的心疼着急,只一个劲儿喊莫打了莫打了。 只那打斗哪里停得下来,停下来时便是一方彻底地被打倒了。 差役赶来时,四个看客汉子已倒地不起。 虽是北人凶悍,可那些军汉都是常练着的,又是人多,四个汉子终是不敌。 只是那北人倔强,打不过时也不逃,有本事你打死我。 没打死,打趴下了。 脑子能犟下去,可胳膊腿儿犟不下去。 方打罢,差役便赶了来。那些军汉也不走,也不说话。 差役见这场景,先叫好事贪看的看客抬了那四个汉子连同老赵一起去衙门。却不敢捕那些军汉,只好言道:各位军士,城中治安之事还需各位去府衙大人处有个交待。 那些军汉也不言语,只跟了差役走。 到得府衙负责治安的捕房,总捕头听了大概,却不敢做主,自去府办处请示。 那府办名唤郑朗,原是北面麦城人。听了汇报心里骂军队霸道,又恼百姓生事。嘴上却吩咐道:“倒是百姓滋事在先,先治了伤再关几日牢房给个教训,只没人命就好。那些军士便送到军中,交于他上司罢了。” 总捕头正欲回去处理,忽有人报大将军到。 府办急忙出门迎接,方出得大堂,便见一个满腮短髯目细颧高的人进了府衙大门。 那人着一件绛色长袍,袍下摆挽起来掖在腰带里露出齐膝的皮靴,腰间挎一把刀,左手捧一顶遮阳大草帽,右手拿一支马鞭,中等身材,但肩宽背阔显得墩实有力。 那人旁边又有一个三绺长髯的年长文士。 郑朗拱手正要开口,那人却先自朗声笑道:“却是叨扰郑大人了。” 那声音洪厚有力,似钟鼓声一般。 郑朗忙道:“正要去见将军,将军却来了。” 原来这人便是将军,屯兵风野城防御土西的镇边大将军燕楚。 看起来只象个普通老军,若不是那腰间胯刀脚上皮靴手里的马鞭,更象一个老农了。 那将军燕楚亦拱手道:“噢,不知郑大人有何见教?” 郑朗伸手一个请的姿势,“将军请里面说话。” 那将军也不客气只向府衙里去,府办只和那文士并排跟在后面。 入了大堂,那将军在公案下侧椅子上坐下,府办命人奉茶。那将军挥挥手道:“公堂之上,茶就不必了,郑大人且说说找我何事。” 郑朗稍微一怔随即道:“方才捕头来报,说几个百姓生事和军士发生打斗,下官正欲将军士放回去再向将军禀报。” 那将军哈哈笑道:“却巧了,我来也是为了这事。” 郑朗“噢?”了一声。 那将军又道:“郑大人言重了,城中治安乃大人管辖,本官怎能干涉。恰巧今日在城中巡查军纪,听说军士打伤了百姓,就怕府衙碍着我的面子放纵了军士,急忙赶去捕房,又听说捕头来了府衙,我忙追了来。只是军士伤了百姓,全因本官治军不严,先该向大人和百姓陪罪的。” 府办听了忙道:“将军此说下官如何担待得起,这事确是明了的,是几个闲汉调戏歌伎,军士阻拦乃至生出打斗,错在几个闲汉身上,与军士并无干系,我正交待捕头放军士回去。” 那将军皱皱眉拍拍郑朗手道:“唉,郑大人,这为军者保国之彊土百姓平安,却和百姓打斗实为不该,还望大人审理清楚后再作惩处。” 听如此说,府办便叫捕头带那参予打斗及围观见证的一众人来。 却是两个伤得轻的汉子已能站起来了,府办先问了那两个。 那两个答道:“大人,今日小人几个在社里听曲,因喝了点儿酒,说了些酒后的话,不想便招来这些军士殴打。” 府办道:“你等有何言语,怎便生出斗殴,细细说来。” 那两个支支吾吾道:“只是酒后的浑话,又遭了顿打,难记得详细,只说那唱曲女子好看,酒后玩笑要摸那脸,只并未真的动手脚……” 虽记不详细,那两个也诚实,也是大厅广众下的事不敢抵赖,前前后后说了大概。 府办又问下立军士:“你等军士,今日为何与百姓打斗?” 下立军汉中前面一个似为头的道:“只因这几个调戏歌伎,我出手阻拦……” 话末说完,那坐边上的将军喝道:“混账,公堂之上何以无礼,你却是这般给大人回话的。” 那军士身子一抖,忙低下头道:“将军,小人错了。” 将军冷哼一声,“好好向大人回话。” 那军士应了,抬头看看府办接着道:“回大人,今日我等逢假日于曲子社听曲,……” 这军士却把那些汉子的话说得仔细。 “我见他要上前调戏那歌伎,忙出手阻拦,只想挡住他,未曾想力大了些,将那人推倒在地,这几个打将过来才生出斗殴。” 却是承认自己先动手的,只把打说成了阻拦。 府办又问老赵和一众看客,说得倒与那军士相符。 府办转向那两个挨打汉子怒道:“甚么酒后浑话,分明你等淫言秽语调戏于歌伎,又有上前动手之举,军士阻拦尚不知悔过,反而向军士动手,你等可知罪。” 下面汉子急道:“大人,小人只是酒后的玩笑,并不敢真的调戏。” 府办喝道:“只拿酒后搪塞,这众人眼见耳闻可搪塞过去?若无阻拦,只怕已做下不齿之事。此刻尚不认罪,便是罪加一等。” 那两个慌道:“小人知罪。” 府办又喝道:“判你等劳役半年,反省思过,服是不服?” 那两个忙不迭地道服、服。 这府办老炼,见几个汉子是伤得重但于性命无妨,又确是有错在先,这处置也是合理,只并不提那军士是非。 那将军见如此处置,站起身一脸关切地看看那地上躺着的两个汉子,“只不知这两个百姓伤势如何。” 旁边总捕头忙报于这将军和府办,己着仵作看过,两个虽是骨折又打破了脸流了些血,但只是外伤并无大碍。 将军听后长出口气道:“无大碍便好,若真伤得重了,老夫也对不起百姓。” 叹息一声后,那将军又道:“吾知这城内治安严格,民风也好,自是郑大人治下有方。只是百姓辛苦,一番军用又多需百姓支撑,这几个又是挨了打的,还望大人宽松包涵些。” 府办忙拱手道:“将军体恤百姓,下官实是感动,这城虽民风端正,但也有些泼皮无赖顽劣之徒。似今日这几人,身无正形,百姓亦恶之,将军何必可怜,反而姑息了他们。” 那将军点点头道:“即如此,吾不敢多言,只是这几个百姓治伤的钱,还是军中给了才是。还有,这军士是我治下,本不该在府衙公堂叨扰,但见外面观看百姓甚多,却应向百姓有个交待才是,故老夫在这里问问这些军士,郑大人莫怪。” 府办忙道:“将军问便是了,何来叨扰。” 第二十五章 鞭惩士卒 那将军转向下立军士道:“今日之事虽是百姓酒后胡言在先,但尔等身为军人,人数又多,完全可以制止,何以伤人至此。” 那些下立军人只低头不敢答话。 那将军停了停忽皱眉厉声喝道:“军者,食百姓所种,穿百姓所织,自当保家卫国。尔等却做出与百姓打斗之事,可知错。” 为首军汉道:“将军,我等知错。” 其他军士也跟着说错了。 那将军似对军汉回答之声不满,又高声喝道:“尔等可知错。” 众军士齐刷刷高声答道:“知错”。 那将军冷哼一声道:“依军法如何处置。” 为首军汉高声答道:“与民斗殴,伤人者鞭笞,杀人者斩。” 将军冷笑,“知道就好,还不出去受罚。” 府办见了忙道:“将军,今日是几个无赖生事,何必处罚军士。” 旁边那总捕头也上前欲要劝阻,只方向将军走得一步,说了个将军何必时,却被那将军身侧亲兵伸手一挡,那总捕头被那一挡蹬蹬倒退两步险些跌倒。 那总捕头话未说成反弄个面红耳赤。 里外有细心人看见了只觉可笑,只当那捕头上前巴结将军,可这里却哪有你一个捕头说话的份儿,反落个臊眉耷眼。 只见那捕头红着脸向后站了,再不敢言。 那将军似未看到捕头的尴尬,只于府办道:“郑大人心意吾自领会,老夫先谢过了。只身为军人更应严格要求,爱民时方得百姓支持,这打是必须的。” 说罢又喝那些军士:“还不出去受罚。” 众军士齐刷刷出到府衙门外,自褪了上衣跪下。 外面有随那将军来的军士拿出鞭子,手起时叭叭有声,确实是鞭鞭用力毫不留情。 受罚军汉俱是咬牙忍痛竟无一出声,鞭落处,那背上尽是一道道红流出血来。 不多不少,每人二十鞭。 打罢,将军朝府办拱手道:“郑大人,老夫治军不严,日后当严整军纪。我等还当共同努力,军民一心,造福此城。” 府办慌忙道:“将军治军严谨,下官更当自省,助将军造福此城。” 将军笑道:“郑大人过谦了,几个百姓的治疗费用和戏社的损失回头便差人送来,还拜托大人发放。处罚己罢,老夫也该告辞了。” 说罢朝那府办拱手作别,府办亦拱手把将军送出门外。 那将军与随行文士、亲兵上马,那些挨了鞭笞的军汉跟在后面跑着去了。 围观百姓议论道都说这将军治军严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实是百姓之福了。 那府办目送将军去了,心中若有所思。待那些军士去远了百姓也都散去,方转身向那捕头道:且随我来。 且不说府办叫那捕头如何,先说那将军出了内城便放缓了马,于马上也不回头问道:“你等何人帐下。” 为首军汉答道:“回将军,白统领辖下。” 将军道:“白近山?” 为首军汉答道:“回将军,是。” 那将军又不回头地问:“回话的叫什么?” 为首军汉答:“回将军,小人冯刚。” “何职?” “回将军,什长。” 将军“嗯”了一声道:“你等挨了鞭子可觉得疼。” 众人不敢回答。 将军喝道:“可觉得疼。” 众人方才或高或低有答疼的有答不疼的,只那冯刚响亮答道:“疼”。 “疼就对了,只叫尔等记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又喝道:“再有这事,还敢不敢打。” 众人答不敢,只那冯刚高声道:“敢。” 将军忽勒转马头,满脸威严怒目瞪向那冯刚。 众人停下来低着头只为那冯刚担心。 将军怒目瞪了那冯刚片刻,忽大笑,“就你答得好,敢就对了。” 众人心中惊讶。 在众军士奇怪不解时,那将军又喝道:“就要一个敢字。” 众军士只是奇怪,但又没人敢问。 那将军忽言语凝重道:“再打时我还是罚你,但我还是要你敢打。” 这话众人听不明白,只那冯刚眼里放出光来。 那将军又道:“今日打斗,你等有受伤的吗。” 那些军汉也多少挨了拳脚,但并无伤着的,齐齐答道:“没有”。 那将军冷哼一声道:“没有便好,好得时便再挨鞭子。五个打四个,若还伤着时却把我的脸丢大了。” 说罢又哈哈大笑,勒转马道:“赏冯刚一千钱,都回去吧。” 将军挥鞭策马疾弛而去,众军汉尚在惊谔之中,只有冯刚笑道:“下个假日,我请你们喝酒。” 那将军打马回府,叫那身边文士一同进去。 招呼那文士坐了,将军一边拿湿布巾擦着脸一边说道:“今日方听说这城里还有个唱曲的班子,许先生可曾听说过。” 那文士姓许,名唤许真。 许真答道:“前不久听人说起过。” 将军笑着问道:“记得先生是合城人,合城也盛行此曲,不知先生可喜欢。” 许真笑笑,眼中充满了怀念,“从小便听这乡音,如何不喜。” 将军“哦”了一声又问:“城里却有这曲子班,先生可去听过。” 许真笑着摇摇头,“职务在身,哪里敢去。” 将军放下布巾,“自有这城五十年来,来这里谋生的艺人也不少,可这乡音还是头一回。” 许真叹道:“这城虽南面人多,但大多是行武之身,妇女也多是荒蛮贫苦处来的,偶尔也听人的唱过,只无甚调子。” “却是那唱曲的也不愿来这边关苦寒地了。”将军也叹口气道:“你我来这里也有三十年了,上次回南面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先生可想念故乡。” 许真苦笑道:“到了这年岁,思乡之情愈加浓烈,只是职责在身,不敢多想,只怕……” 说到这里,许真叹口气却停了下来。 将军笑笑,“怕什么?先生是怕想多了懈怠了军务?” 许真看看将军缓缓道:“自将军镇守这边关以来,十年前重创土西,土西人丧胆,边关再无大事,这世事太平了,士卒安逸,少了些紧迫,只怕心里反而多想啊。” 将军微锁双眉缓缓道:“这在外之人谁不思乡,只这世上,哪里才是安身立命处,各自该有个思量,心做何想只由他去。倒是知道这城里还有唱曲的,忽然想听的念头紧,待哪日与军中将领听听,也解解乡愁。” 许真微笑道:“将军胸怀豁达,善待将士,我想众将士心里也自能知晓轻重。” 将军朗声笑道:“各人心中自有分晓,我等只大胆思乡,做人不忘根本又顾得眼前才对。” 笑罢忽“哦”一声道:“我等俱在江南长大,只又隔着几百里,先生故乡可有甚新鲜也讲来听听。” 许真笑道有,有…… 第二十六章 凌晨号声 再说老赵回到曲子班时,看客早已走得尽了。棚子里也已收拾干净,小贾、李孝和房东老鲁正坐着说今日之事。 老赵说了府办、将军对斗殴的处置,老鲁笑道:“老板放心,大将军治下,这城内治安甚好。偶尔有点儿事非也有讨公道处,且莫顾虑。” 几人方说一会儿话,有军中来人送来些银两,说是奉大将军命赔偿损坏的桌椅钱。 李孝甚为感慨,“这边关本多粗、粗莽人,没想到比那南面的权、权贵们讲理得多。” 老鲁大笑,“我说得没错吧,你等只安心唱曲便是。” 老赵亦感慨,“若如此,我等算是来对了。” 因白日之事,晚上便没有唱曲。 莺啼苦恼,自是绿意在房里安慰。这般事在南面也有,只今日打斗凶狠,实是让人害怕。 两个女子哀叹一番,绿意把从李孝那里听来的,将军惩戒军士,府办判罚几个无赖的事说给莺啼听,安慰道好歹将就个五七载,待赎了身时再谋出路。 莺啼口里应承着心里却只是个难受,你还有个李孝可以依靠,还有谋出路的念想。我却依靠谁去,就是赎了身又往哪里去? 这里虽也有绿意可以说话,只未交得心,又羡慕她和李孝相互关心照顾,莺啼只觉自己孤苦可怜。 吃罢饭天已麻麻黑,绿意回房去了。 莺啼也想早些休息,便趁天未全黑先去趟茅厕。 出来时墙角忽转出个人来,着实惊了莺啼一身冷汗,尚未喊出声来却看清了是竹官。 莺啼生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吓我一跳。” 竹官瞅瞅四下无人,“你莫恼,只在这里专门等你出来的,我与你有话说。” 莺啼道:“有什么话白日里不说,却要在这里背着人说。” 竹官低声道:“到得这里,只我于你是原来相识的,有些话怎当着他们说。” 莺啼恼道:“我与你同台唱曲只为生计,又有何话见不得人。” 竹官激动又委屈,“你只拿我和他们一般了?白日里的事只我挡在你前面,他们谁又护着你了?只我一心有你,你心里可有我一分?” 莺啼苦笑道:“却谢谢你了,只我等人哪里不是偷生,只为生计,不做他想。” 竹官急道:“正是为生计着想,你思量哪里有真心装着你的人?谁是肯为你舍命的人?” 却是这话说得莺啼又不高兴,只冷冷道:“我确是没人怜的,连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也不奢望谁能真心装着,只安心唱曲自由天命。” 竹官跺着脚道:“我哪里是说没人中意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心。” 莺啼不待他说罢,又冷冷道:“我无此心,你也莫再纠缠,只好好搭戏,日后各有天命。” 说罢,便绕了竹官想回楼上去。 冷不防竹官忽抓住莺啼衣袖,“哪有天命,只在南面时你我便在一处,今又在一处,这便是天命了。” 莺啼已感觉到那人呼吸急促,怒道:“你再无理我就喊人了。” 莺啼说着甩开那手急急上楼去了。 竹官呆呆站了会儿,心里失落难受,又怕有人出来看见,也自回房去了。 莺啼回到房中,心里滋味也是难受。本来指望着和竹官如姐弟般有个照应,又无别的想法,怕和他纠缠得多了反倒难以撇清,故说了些狠话让他断了念想。 只是心里又可怜他,白日里的那无赖走到台子前时,确是他立即挡在前面了,倒见他是个真心的,只莺啼心里又确实无他。 又怨那小贾,你一个高高大大精壮汉子,虽也站了起来却还没这竹官挡得快。 老赵房中,正和小贾算计白日损失,那将军给的赔偿反比损坏的东西多出一些。 只两个心思也并未在那个上。 算罢了,老赵忽低声道:“今日见了那贼,还活得逍遥。” 小贾道:“这几日夜黑,我想先去探探虚实。” “不可。”老赵摇摇头道:“那贼住处日夜都有守卫,就是白日里也防得甚严。今日府衙公堂上,我见那捕头欲上前说话,那贼身边亲兵只抬手一挡,捕头险些跌倒,可以看出这贼身边也有些能人。” 小贾听了皱眉。 老赵又道:“只这些护卫也并非高手,我只担心打草惊蛇,又思虑着成了事后要你全身而退,暗里来反而难处多。” 小贾“哦?”了一声。 “你且放心,必有他找上门时。”老赵信心十足地道:“我们正大光明看了详细,待那贼不防时再下手,定能成功。” 小贾恨恨道:“只这贼逍遥一日,我心中便痛一天。” 老赵叹口气道:“这贼防得严,又会笼络人心,就方才老鲁说这城治安时,也只说是这贼治下,并不提府办半字,看这城里人对他敬畏,确如当年般善用手段,十足一个大奸大恶的伪君子。我们切不可鲁莽了,还需小心行事。” 小贾忍了忍应了,两人方各自睡去。 老赵觉轻,凌晨时忽听得号声响起,识得是军中号角,惊得坐起身来。 那号角间断响了三个长声。片刻,屋外街道上便是一阵阵急急的脚步声。 有人扣门问道:“老赵,这是甚么动静?” 声音是小贾的。 老赵走到门前低声道:“管他甚么动静,只回屋好好睡觉。” 他说好好睡觉,只那“好好”二字说得长些重些。 小贾听得明白,哪还敢再睡,只躺床上悄悄听着。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刻钟后再无声响。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又有号角响起。 天明时,老赵问那房主老鲁,夜里这城发生了什么事,听得号角声。 老鲁家离戏社不远,每日早起总要来社子里转一圈。 听老赵问,老鲁笑道:“是军中演习,号角间隔响三个长声,军中将士闻号集结,三刻后号角再响,即便是休假的军士,又不论在何处,必得归营。” 老赵怪道:“却还有这般演习的?” “常有,常有。”老鲁指着老赵道:“不过,昨夜演习却是因着你了。” 老赵心里一惊,故做纳闷,“因着我,这是哪里的玩笑,老鲁你耍弄我。” 老鲁“唉”了一声,“不是玩笑,不过呢,也是我的猜想。” 老赵不解地看着老鲁,“我是何人?怎与我相干。” 老鲁正色道:“我想定是昨日你这里的打斗,大将军怕军士沉迷于享乐,故弄个演习警醒大家。” 老赵“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你这说却有道理。” 老鲁得意地笑着,“我虽不在军中了,大将军心思还是知道的。” 老赵听这说,忽愁到这老鲁也定不是一般人。 “看你这气势,当年军中也定是个将领了。” 老鲁摆摆手,“哪里哪里,一个百夫长而已。” 老赵露出惊讶,“果然如此,我看你也不是一般人。” 老鲁满脸自豪,“也是我杀敌有功,得将军赏赐才有今日的产业。” 说着抬起胳膊伸出三个手指,“十前与土西人作战,我取了三个土西贼寇的首级。” 老赵瞪大眼睛,露出一脸的钦佩,“确是个大英雄呢,失敬失敬,我是个粗鄙人没见识的,有不当处,千万莫怪罪。” 老鲁大笑,“哪里哪里,现如今都是一般人。” 老赵也笑,又问道:“你是个行家,却请教一下,我看这内城中心离外城也有六七里,若是人在城东回城西去,不得十三四里路,三刻钟如何便可回去?” 老鲁又笑,“怎么回不去?都是军中常操炼的,三刻跑不了十三四里路如何说得过去,就我这老胳膊腿儿也回去了。” 老赵惊叹,“有这般军队,实是百姓之福了。” 嘴上虽赞,心里却忧虑。 下午唱曲时,又听有客人议论,昨夜军中演习,偌大城中两万将士,只有一人未能按时归营,挨了二十鞭子。 旁边人问道:“这两年演练也常有,未闻得有违纪者,怎这次出了一个?” 那客人笑笑低声道:“却是前几日从西南面来了十几个异域妓女,生得白净高大。那个倒霉的方进去号角就响了,想是那外域女子缠人,那伙计又舍不得放下,所以晚了。也是没把握好,号方响罢便归了营,就几步的功夫挨了二十鞭子。” 另一个笑道:“你如何知道详细,莫非你在场?” 那一个嘿笑道:“我方出来,他便进去。只怪他自己不识轻重,平日里耍罢了也赶得回去,只昨个贪得紧了,也是那些女人厉害,你何不去尝尝鲜。” 说罢,两个只龊龌笑着。 妇人正洗衣,老赵耳尖,端茶倒水时听得了这番话,又里又多了些忧虑。 这两个军汉虽是猥琐龊龌,却知演练的厉害。 也见这城军士多有悍勇凶恶之徒流氓泼皮之辈,听得号角都能归营,可见这燕楚治军之严。 可于假日里又任这些军士放纵,也有银子让这些人放纵,这般手段,却是调教得人得了好处肯为他舍命的。 可又哪里来的银子让这些军士能如此放纵? 晚间,老赵又拿出铜镜照着看,只这般老迈丑陋人又照什么镜子。老赵心中又是恼恨又是放松了些,这张脸已面目全非,虽城中多有退役老军,只这脸连自己也觉陌生,那些人也定认不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重回旧地 曲子班依旧如平常唱曲。 自斗殴事件后,社子里观众粗口戏谑的言语倒少了。 只因这城里有个传言,这曲子社是得大将军庇护的,谁有天大的胆敢生事。 一日,忽有将军府的人到戏社,说是将军唤曲子班次日午时入将军府唱曲,命众人早做准备。 那人又放下一锭银子。 老赵喜得眉开眼笑,明面上只为那锭银子,心中却另有高兴处。 晚上的曲子也不唱了,叫众人早些休息。又私下里叮嘱小贾,明日入府仔细观察了,但切记不可行事。 小贾咬着牙应了。 第二日,有人来引了众人到将军府。 车马在府侧门外停了,有人出来抬了唱曲的行当,又有人引着众人向里走。 那小贾看将军府时,心里难受眼里便有泪要出。 却是为何?只这府地却是小贾幼年时生活的地方,五岁时方离开。那房屋、院墙、道路虽修缮改造过,但大体未变。 倒是城里已无什么印象,只府内还依稀辨得大概。 那屋那路,那亭那木,却似回到了孩童时侯,当年玩耍情景父母音容忽都浮现。 心中酸涩只欲喷涌而出。 却是老赵轻咳一声,小贾猛醒,只见那眼色暗示,忙忍住了泪水随众人向里走。 这将军府并不恢宏,房舍不多更无园林,路是石板铺的,墙也只是青砖砌就并未粉饰。 小贾模糊记得路径,过三道门,拐两次弯,行五六十米到一个院子,正北一座大殿堂,后面依次有房舍,左右亦有耳房厢房。 那院子未曾变过,长宽各有二十多丈,东南角上一座亭子也是当年就有的。 只今日再见时,感觉比记忆中小了些。 那时年幼,这院子自然是显大的。 十五年了,物是人非。 只大殿门前两侧的榆树已过了屋顶,倒是大了。 大了,一去十五年。 只见那大殿前面廊下已摆下十余套桌椅,自是供听曲人用的。 如今,这里已另有主人。 小贾记得幼时在大殿后面的房舍里住,也常在大殿前后玩耍。额头上的包正是从大殿基座摔下来跌的,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往头上抹油的情景便浮现出来。 又有泪有恨,只强忍了告诫自己,莫坏了大事。 忽有人问老赵如何布置,老赵答应了叫小贾和李孝上前布景,又有男女仆人带三个唱曲的去厢房穿扮衣妆。 老赵拿眼叮嘱小贾,小贾亦用眼色回告老赵,你放心,我忍得住。 不多时准备停当,只见大殿内一短髯方脸之人身后众人簇拥着走了出来,一众或老或少俱是男子。 虽幼年时见过一次,但并无印象,只是小贾知道,定是那贼了。 那贼笑着大声道:“今日请诸位来陪我听听乡音,都是自己人,只当是在自己家里。” 众人纷纷道谢各按位置坐下。 那贼便是大将军燕楚,众人自是帐下军官和幕僚了。 坐下后,燕楚挥挥手道:“叫唱曲人上来吧。” 下面管家忙叫老赵等人到院子中央,老赵引众人跪了,燕楚看着老赵道:“却是见过,你便是那班主。” 老赵忙答:“回将军,小人便是。” 燕楚温和道:“起来吧,站着说话。” 众人谢了随老赵站起身来。 燕楚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老赵躬身答道:“回将军,小人这班子从南面细柳城来。” 那燕楚环顾左右道:“细柳城是南面富庶繁华之地,又是南曲发源地芜城的近邻,想这曲子定是原汁原味的。” 说着又转向右首,“记得予之故乡是细柳城吧。” 一中年男子起身道:“将军,末将故乡正是细柳城。” 燕楚朗声笑道:“好,好,这军中虽多南来乡党,却大都来自偏僻地儿,予之难见同乡,今日来了故乡人可喜可贺,闲时还需尽尽同乡之谊啊。” 那人笑答:“自是,自是。” 燕楚又转向台下众人,“只听着你这老板口音古怪,不似南面人。” 老赵拱手弯腰,“小人本是北方人,生在沙河那边翠城。” 燕楚“哦?”了一声道:“何以从南面来,又经营了这曲子班?” 老赵又将讲给店主老桂的那番话讲了一遍,末后又说这其他的倒都是细柳城人。 燕楚又问:“老板多大岁数了?” 老赵答:“粗鄙人丑陋苍老,其实也刚五十。” 实际上老赵只四十岁的人,但那面相只在六十上了。 燕楚笑笑道:“你说到这里讨生活,现今可讨得多少。” 老赵讪笑道:“不出我想,边关将士豪迈,就是百姓也大方,生意还好。但若得养老时,还需时日。” 燕楚听了大笑,众人也跟着笑。 笑罢又环顾左右道:“这班主与我年龄相仿,那几个还是孩子,讨生活实是不易,来我这边关可莫叫欺辱了,只愿他们有了积蓄,过得安稳生活。” 众人附和,老赵更是俯首称谢。 问答间小贾偷看那贼,心中虽恨,却是忍着只要把贼认得清楚。 问罢了,燕楚笑道:“我这闲聊了半天,大家也等得焦燥了,这就唱吧。” 院内已铺了红毡搭了屏风布景,众人开唱。 今日观者,尽是这城里有权势之人,众人自是仔细。 也不说唱些甚么,自是拣最好听唱得最熟的来。 一曲唱罢,燕楚问左右:“大伙儿可听得明白?” 众人有答懂的也有答不懂的,但大都说好听。燕楚左侧一文士正是许真了,感叹道:“这乡音多年未闻,今日听来甚是亲切。” 只有一黑脸汉子笑道:“只是个一句儿都听不懂,不如我北戏吼得爽快打得热闹。” 燕楚哈哈大笑,“这厮只会说实话,只是今日陪我听曲可坐得住。” 大汉笑道:“坐得住,将写且听,我只喝酒,那女娃又长得好,看半日也不烦。” 旁边一汉子忙扯那黑汉衣袖,“才喝可就醉了。” 燕楚只当未曾听得,笑道:“改日我陪你听北戏,今日耐着性子让我享享乡音。” 那黑汉也自知失言,讪笑着道:“多谢将军。” 又唱一段送夫出征。竹官扮出征将士,莺啼扮新婚娘子。 道的是离別话,唱的是不舍情。 这一出正勾出那廊下各人心情来,离别家乡于这里常年镇守,这曲正是唱这些人的。 唱罢了,尽是感慨之声。 燕楚道:“这段唱得好,谁不愿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我军中男儿不能孝敬父母照顾妻儿,只无人保家卫国,又哪能安享太平,知晓这理方是真正大丈夫。” 旁边一长髯汉子拱手道:“军中辛苦,幸得大将军体恤,将士们自然忠心守卫这疆土。” 燕楚摆摆手道:“是王恩浩荡,知我边彊将士辛苦,多有体恤。” 汉子忙道:“是,是,王恩浩荡,也是将军善待军士。” 燕楚神色变得凝重,“若得一日,那土西于我朝俯首称臣,我等方为不负王恩,只这般时还需诸位同心。” 众人纷纷道:“吾等誓死追随将军,定让土西臣服。” 燕楚又摆摆手道:“是不负王恩,为国效力。” 众人又紧跟着纷纷道不负王恩为国效力。 又一段劝学,说的是丈夫玩物丧志疏于学业,娘子晓以大义劝其专心学问。 那丈夫赴京赶考去了,自是又一段离别。 结尾处那丈夫去了,娘子还在那里以目相送,吟唱着说不尽的离别之苦道不完的期盼之情。 燕楚又评判道:“这个好处是教人努力的道理,为人一世,且不论文武,若有成就时都需努力。” 说着转过头想对身后青年说些甚么,却瞥见那青年两眼直直地盯着唱曲之人,那时台上只一女子。 燕楚只做不见,偏过头对许真道:“这段那男娃唱得好,比方才演军士更适合些。” 许真笑道:“那娃柔弱,更像书生。” 唱曲人略作休息,老赵和李孝一人一头儿抬屏风换布景。 老赵腿脚不灵便,被地上红毡绊了一下,李孝又走得快了些,把老赵前面拽着后面拖着一个趴扑子跪到了地上。 老赵圆胖,趴地上却似个老鳖,样子甚是狼狈,众人见他滑稽都忍不住笑了。 李孝忙放下屏风去扶,老赵一手扶腰一手撑地站起身向上拱手道:“将军恕罪,粗笨人扫了将军兴致。” 燕楚笑道:“只你这等身子又是老板,这般事却要亲干。” 老赵答道:“将军不知,这班子里男人一个尚小,那敲鼓子的臂膀不灵便用不得力,只我虽残疾却有些力气,这般活便是我和这拨弦子的做。” 燕楚“哦”了一声道:“你只旁边说明白了,该换哪个叫府中人干便是了。” 老赵连忙道谢。 再唱一曲喜气洋洋的贺丰年,自是农家人喜获丰收的欢欣。 燕楚转过身问那青年:“吾儿可听懂一二?” 原来那青年是燕楚之子。 那公子答道:“父亲,孩儿虽听不懂唱的甚么,但感觉到欢乎鹊跃之声喜气洋洋之意。” 燕楚喜道:“我儿却懂这曲子之意,只可惜吾儿尚未去过江南,待这边疆安定了,得以告老还乡时带吾儿回江南定居。” 公子道:“总有一天父亲还成心愿。” 那曲唱罢,己唱了有一个时辰,却是个喜气的结尾。 燕楚道:“今日你几个也唱得久了,该歇歇了。” 说罢吩咐管家给曲子班赏钱,众人谢了自有人带了出去。 燕楚喝了口茶,对左右众人道:“今日之曲,大家有爱的有不爱听的,全当是陪我了。” 众人尽道将军高兴我等自是高兴。 燕楚笑道:“高兴,高兴。” 说罢忽收了笑脸长叹一声。 众人惊问将军何故叹气。 燕楚微皱双眉神色凝重,环顾众人道:“自吾镇守这边疆以来,从来不敢懈怠,今日却为何听这曲子?” 众人目光只看燕楚,等将军后话。 燕楚缓缓道:“不敢懈怠自是不敢负了王恩,再者也是为我等守住这安身立命之地。诸位跟我镇守这城,均是鼎力支持,吾心中甚是感激,亦不敢辜负诸位。” 忽有人道:“我等今日全是将军给的,哪个不感激将军。” 众人生怕落了后,皆吵吵嚷嚷附合称是。 燕楚摆摆手道:“不,我等今日全蒙王恩。” 燕楚又扫视众人,缓缓道:“只虽是王恩浩荡,若守住这安身立命地,无论南北,还需同心,诸位都该有个思量。” 这话虽缓,却是字字有力。 说到此,燕楚忽然停下。 众人只思忖将军这话的意思。 忽一粗壮声:“我等只听大将军的准没错。” 这话却是那不好南曲爱北戏的黑脸大汉吼出来的。 这一吼,却是炸开了锅,众人皆争先恐后附合,虽话不同,意思只有一个:只听将军的。 府内群情激奋,将军自然高兴,先前已命人备好筵席,肉山酒海里一番热闹,直至晚间方才散去。 第二十八章 求亲遭拒 众人散去,燕楚与公子回后堂坐下,燕楚问道:“孩儿今日听曲,有何感想?” 公子答道:“却与父亲实说,今日这曲子萎婉柔绵,唱词又听不懂,孩儿并不喜欢。” 燕楚笑笑道:“吾儿且记着,这世上爱听的不爱听的,听懂的听不懂的,有时候还都需听听。” 那公子不解这话意思,正待要问,母亲正好进来。 那公子的母亲自然是燕楚的夫人了。 那夫人一进来就苦着脸怨道:“只你父子听曲,却让我在这里急得慌。” 燕楚忙道:“确是亏了夫人,吾亦知夫人渴望这乡音,只今日宴请军中将领,夫人出来多有不便,还望夫人见谅。” 那夫人便笑道:“只开个玩笑罢了,我自知军中唱曲不妥,将军故于府中宴请将领,此乃公事。我哪里会生气,只是心里着急想让你们讲讲今日唱的曲。” 燕楚哈哈大笑,“若这曲子的好听能讲得出时,还要那唱曲的做甚么。” 公子也道:“孩儿又听不懂,更无法讲给母亲听了。” 夫人笑道:“如此说来,哪日也得让我听听。” 燕楚听了长叹口气道:“确是苦了夫人,自随我入这关二十余载,竟再未回去过,更别说听这曲子了。隔些日子便再唤他们来,专叫夫人听听。” 夫人听了喜道:“我便等着那日子了。” 又见燕楚打哈欠,便道:“今日你父子却是听曲听得累了,早些歇息吧。” 公子告退,夫人又欲问唱曲情形,燕楚先开口道:“孩儿今年也有十七八了吧。” 夫人看着燕楚道:“你带他入府时是三四岁模样,如今确该十七八了。不知今日怎有此问。” 燕楚叹口气道:“可惜你我并无儿女,养得这个孩儿,只当亲生的一般。今日听曲,他哪里听得懂,只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却是眼睛全在那唱曲女子上面了。我便想,确是该想想他的事了。” 夫人自然明白那是什么事,抱怨道:“我何尝没提过这事,是你一心只在军中,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燕楚一脸委屈,“哪是我没放在心上,只是实有难处啊。” 夫人听了反倒不好意思,“这事确是该我操心的,不该为难了你。” 燕楚道:“夫人哪里话。只是你我在这里并无亲戚,全凭自己打拼到这个位置,于这河西几城也算首屈一指的人家,孩儿到了这个年龄却未有人提亲,夫人可看出蹊跷?” 夫人不解,“这十七八岁也才是婚娶年龄,男儿到了二十也不算晚,我们这等人家想来攀附的不知有多少,孩儿再大些时自会有人说亲的,哪有什么蹊跷。” 燕楚叹气,“正是在这攀附上了。” 夫人不是不解,“这话怎说?” 燕楚缓缓道:“我统辖这边关军事,既是高位也是险位。这在外掌军者,最易被猜忌,况且前面有朱俊谋反之事,朝庭如何不提防我。所以那世故的虽有心攀附却又心存疑虑,这是一。 再者,这边远荒凉之地,大户人家哪及南面富贵之一二,又少有人物配得上我孩儿的,自然有人家有心攀附却又不敢开口,故孩儿的事反而难了。” 那夫人听了,忽“哦”了一声,“你这一说,我却想起一件事来。” “夫人想起甚么事?” “却是前一阵子董进家的,说回麦城老家给一个亲戚祝寿,碰到河对岸镇守陈升一家,那亲戚提说陈家小姐生得好生标致。”那夫人拍着腿道:“怪我怪我,当时只未在意,你这一说,我想那董进家的定是想牵个线,先来试探的。” 董进是燕楚帐下武官。 燕楚听了,沉思片刻道:“陈升那人,虽与他未有交集,但也是军中出身,听说也是个爽快实在人。若他女儿真的人物好,倒也是好事,只不知他愿不愿把女儿嫁到这边关。” 夫人笑道:“他一个镇守,你却是堂堂镇边将军,他如何不肯。改日我问了董进家的,那女儿确是好的,只教去说个媒,哪有不成的事。” 燕楚想想道:“这事确要夫人多操心了,先叫董进家的把那边也打问清了,若真好时,便叫她张罗吧。” 说是让夫人操心,燕楚却先叫人打听了,翠城镇守际升确有一个模样性格都好的女儿。 那夫人性子急,有了这信儿后,便去见了董进家的。 那董进家的夫人也是个噼里啪啦的爽快人,“哎呀,夫人啊,我正有心牵这个线,只怕他家和将军府般配不上,没敢直说。” “若说那女儿啊,模样真是个好,又听说性格也好。我也眼见了,乖巧得很。” “我和陈家虽不认识的,可陈升的姑父是我娘舅,虽跟我妈只是一个太爷的,但走动得多。也听我妗子说,那是个好女儿,还没许下婆家呢。” “夫人啊,人物你是一千个放心,只要你和将军觉得这门地上还行的话,我就叫我那老妗子说去。” 这噼里啪啦放炮仗般一番话,燕楚夫人立即动了心,回头和燕楚一商量,却该先看看那人儿呀。 这儿子的婚姻大事,別人说得再好也不能全信,还得当娘的把了关燕楚才放心。 随便寻了个因子,却叫夫人与那董进家的去翠城走一遭。 董进家的和那陈家虽是八杆子刚打着的亲戚关系,但在那城只这一门亲。燕家和陈家又都是这一路的武官,到得翠城这一些人到陈家落脚也是自然。 见着了那女儿,果然是个标致又懂礼的。又作随意的问起,确还没有说下婆家。 回来说了那女儿万般好,燕楚自然高兴,儿子那里自然是:婚姻之事,全凭爹娘做主。 也不用绕着弯托那老妗子了,只叫那董进家的提亲便是。 燕楚心里怎么想的那脸上是看不出的,只那夫人心里乐出的一朵花已经展展地开在脸上了。 就等着董进家的一回来,便去下聘礼,然后拣个好日子把人抬过来。 当然,儿子的婚事定要好好操办的,虽将军府节俭,但这婚姻大事是不能节俭的,而且要好好地铺张一回。 那夫人都已经筹划着准备聘礼了,董进家的却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只看那脸时,便知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也不知董进家的是怎样硬着头皮才进得将军府。 先是支支吾吾一番,那夫人看那脸时已知路数,心里似个着了的油锅子,火一下子就扑了出来,“你就直说吧。” “那陈家真是个不识好歹,前番我们去时还说没说下人家,我这再去怎就忽然有了人家。” “夫人啊,我这三番五次地也直问过也打听过,都说没说下人家,怎这就……” “这、这、这不是耍人嘛,我都恨不得当场就骂那陈升家的。” 那董进家的只怕将军怪罪办事不利,先把那陈家骂,只这错全在陈家了。 陈家可以得罪,将军可以万万不敢得罪的。至于和陈家的亲戚,也是在八杆子外了,况且那是妗子的亲戚,又不是舅舅的亲戚。 况且,这也不能怪我办事不利,先前夫人也听着的,她女儿并未许配人家。 这忽地变了口风,到底是哪个意思。 董进家的一番抱打不平后终于等到了夫人一句话,“倒是他陈家看不上将军府了。” 在夫人一声冷哼之后,董进家的告退了。 燕楚听夫人说了那事,先安慰夫人,凭我儿才貌还怕没有女人吗。 后又从鼻子里冷冷喷出一声哼,“我倒要看看,他陈家的小姐说下的是什么人家。” 哪里十来天的功夫就忽然有了人家,哪就这么巧,这不明摆着的借口嘛。 这求婚遭拒对于燕家来说,确是一个耻辱。 你一个镇守,官低我两级,虽不属我管,却只如我帐下一都领罢了,连董进也不如,确是给你脸不要脸了。 却说那陈升,其实并不是‘给脸不要脸的’。 那燕楚是个官高三级的将军,又听说那公子也才貌双全,这门亲事陈升怎能不愿意。 只心里哀叹命运弄人,女儿不遭那淫贼污辱,已不是处子之身。若嫁入那将军府,可能抬得起头? 若无那挨千刀的淫贼,这真是天赐的好姻缘。 只可惜,只可惜啊…… 先前那将军夫人来过后,夫人闲话起客人们问起女儿的话。陈升反应却快,直抱怨道你怎如此没个心眼,我听说那将军有一公子尚未婚配,若他有此心先来探看的,却来提亲怎么办? 女儿的身子可是能进得他家的? 那公子又不呆傻,女儿以后可有好日子过? 若拒绝了,可又不把他得罪了。 夫人听了懊悔不已,只又不甘道难不成女儿不嫁人了。 嫁自然又嫁,但必得嫁给惧我的,畏我的,不能把她怎样的。 为了女儿,陈升是不惜得罪那将军的。 只是可惜,老天无情,女儿命苦,可惜了一门好亲事。 第二十九章 忽来故人 再说曲子班众人,于将军府唱曲每人得了二两银的赏赐。 府上人交待,这些银子却是给个人的,老儿莫贪了去。老赵陪着笑,说小人虽是爱财,只大将军的赏赐哪敢私吞。 各人得了赏银自是欢喜,这一个多时辰的收入却顶得社里唱七八日的。 只这等好事能有几回,若要赎身还要靠在社里塌塌实实唱曲。 老赵得了钱一张老脸喜得愈发皱巴了,只是这欢喜却是装出来的。 老赵可是一点钱财便能欢喜的人? 老赵的目的是要小贾把那府中路径看得清楚了。 “府中路径尚有模糊记忆,今日走了一遭全都想了起来。” “可下得手?” “若再近些,旁边侍卫不及挡我,定能得手。” “可能退身?” “只思杀贼,未想退路。” 老赵生气,“若你没得回来时,酒泉之下我如何见你父亲?你苦不思退路,这仇不报也罢。” 小贾见老赵生气,便心中懊悔,“叔莫生气,退路也有。大殿门外有两棵树,正门两边也各有树,看那树桠高低正是我进退的好踩脚,借得力可纵身上墙,两边俱有房舍,若无高手阻拦,从上面掠到车马处只说句话的功夫。若在殿内,那窗也不难撞开。” 老赵听了欣慰,“军中之人,行走间下盘稳健却有失轻灵,只要你上得房没人拦得住你,到得车马处,自有我接应。” 小贾犹豫道:“只不知那贼能否再叫我们去。” 老赵冷笑,“那贼夫妇甚好南曲,今日未见他夫人,日后定还会叫我们去的,而且不止一次,侄儿切莫心急,只要那贼不防时才可行事,务必一击得手。” 那夜,老赵睡得安稳。 早上,老赵出门采买,提了一些茄子豆角小白菜回来,见一肩膀上甩着条麻袋、粗布长衫花白散发的人在棚子外张望。 老赵走近那人问道:“客人是要听曲?” 那人转过身来,乱发遮了半边脸,胡子也长,是个老者。 那人笑笑道:“听听新鲜。” 老赵道:“客人不知,唱曲是午时开始的,客人若无事里面坐着等也无妨。” 那人道:“好,我就进去等着。” 老赵推开门引那人进了棚子,将菜蔬交于煮饭妇人后端碗茶来,“客人先坐着用茶。” 那人谢了,“看这棚子里光景,老板生意好啊。” 那客人抬头时头发向后滑去,老赵看见那脸心里一惊。 这面目却似一熟识之人。 那人只微笑看看老赵,老赵心里又是一惊,却真的是他? 老赵脸上不露声色道:“还算不错,客人可懂南曲?” 那人环顾四周,“不懂,但旧时有亲近之人懂,讲来我听过。” 老赵也细看那人,“客人不是这城里人?要不怎不知这曲是午时才唱的。” 那人又向四周看看,“现在不是,但十五年前是。” 老赵那满是疤痕褶皱的脸上虽无表情,眼里却露出亦惊亦喜的光来,“客人哪里来?” “山里来,贩些山货药材,昨日卖得晚了,只在檐下躺了一夜,省了钱听这南曲新鲜。” 老赵故做欢喜,“我倒收了些补身子的药,劳你看看好坏。” 那人笑道:“好,好。” 老赵领那人进屋关了门,“确是你了。” “是我。” “十五年,你也老了。” 那人眼中露出些许苍桑之色,“若无这老相,如何敢进这城。你也是难认出了,跛了脚又毁了面目,若不如此,只怕你也不敢进这城吧。” 老赵长叹口气,“如何不是。你这些年在哪里生活?” “一别之后躲进山里,只这几年才偶尔进城。” “又如何到得我这里。” “前次进城听百姓议论府衙处置斗殴之事,却见你从府衙出来,感觉有熟识处,正思量时看见你脖子后面那块红色胎记,便知是你了,才寻了来。” 原来这北地上,男人多散发,故脖子后面并不外漏,当年老赵即如此。 只如今老赵从南面来,头发变了许多,勉强扎了一个髻,所以露出脖子来。 老赵长叹一声,“都老了,我等没落山野之人,知道活着就好,各自度得残生,还是少见为宜,免得生出事非。见过就好,也不留你,你且去吧。” 那人冷笑,“既是故交,我如何不记挂你如何活的,怎就撵我去。” 老赵又叹气,“一别之后,我去了南面,只老了反思念这里,故弄了几个唱曲的回来讨些生活,也是度得晚年。” 那人皱眉,“你何需提防我。” 老赵不动声色道:“我为何提防你?若提防了又怎会认你。” 那人厉声道:“我既认得出你,你不相认又能瞒得过去?” “你在这里又有过几年,若叶落归根也该回麦城,却为着思念冒险回这里?” “你我这样的人岂会为钱财发愁,弄几个人到这里辛苦?” “哪里度不得余生,却偏偏犯险到这生活?” 一连串的质问,老赵只默不作声。 那人叹口气道:“你莫防我,我等当初所做之事,纵使变了禽兽去趋炎附势,那人又岂会放过。我不防你,你却防着我。” 说罢,只拿一双眼盯着老赵。 老赵垂下头,“你想得多了,只一生荣光全在这里,故惦着这地儿,又借个正经营生苟活罢了。看你这光景,也是只想过个寻常日子的,既如此,莫再相见,莫生事端,各自也好活些。” 那人听了长叹一声,“罢,罢,虽你提防,只一事不得不问。” 老赵道:“你问便是。” 那人直直盯着老赵,压低声道:“少主在哪里?” 老赵闭目叹气,“少主早就不在了。” 那人双眉紧皱,“你细细说于我听。” 老赵摇头叹息,缓缓道:“那日突遭变故,你引开追兵,我只带了少主往东面山里跑,又有兵追上,只拼命冲杀,先是婆娘中箭,急拽少主出来。” 说到这儿,老赵看那人一眼,露出羞愧之色话也停了下来,只唉声叹气。 片刻后低下头,咬咬牙道:“莫怪我,只人都有私心,我见婆娘尚能动便想救她,只一疏忽,后面一箭端端地射在少主后心落下马去,我欲回去抢了少主,却见少主已被赶上的军马踏得烂了。” 老赵埋下头啜泣,“我对不住将军,对不住将军。” 那人只看着老赵。 老赵忽扑通跪到地上压低声哭道:“将军啊,我该死。若不是顾着婆娘,少主也丟不了命。你若怨我,且将我这命收了去,也算解脱。” 老赵趴地上只压低声嘶号。 那人长叹一声,“罢了,天下人谁能见亲不救,若真如此也不怨你。” 老赵啜泣着,身子不停抖动。 那人道:“你婆娘如何了。” 老赵道:“只动了一下,终是死了,箭正射在太阳穴上的。” 那人又道:“你既得脱,却如何又回这事非之地?” 老赵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强忍着压低声道:“吾一生并无亲人,只婆娘一个死在这里,故惦念这地儿,待有机会时寻得尸骨好好葬了。” 见老赵哭得真切,那人眼中也是哀叹惋惜,“那尸骨哪里寻去?” 老赵又缓缓道:“当日杀退追兵,把婆娘草草埋在山里,本想一死了之,却恨自己懦弱,终没死成。逃到南面后苟活了些年,遇一小哥,却是曲子班里混着的,叫我来这里谋营生。本也不想来,又想婆娘尸骨在这里,又想将军三个女儿能否存活,故回来打探,得着信息,心里也安宁些,再不做他想。” 那人问:“可曾打探到。” 老赵摇头,“来了方知那贼善会笼络人心,这城尽是他亲信,哪敢问去。” 那人叹道:“实说于你,那人歹毒,将军府并无一人存得性命。” 老赵先咬牙骂了一声,又叹口气道:“罢了,吾身已残,只望天报。待同来小哥赚得银钱了,我便离了这里。” 说到此,门外忽有人喊:“主家用饭了。” 是煮饭的妇人。 老赵忙高声道:“待我与客人看罢山货出去吃。” 说罢低声对那人道:“你我都已残年,胸中已无志气,惟望天报。现今要知的事都知晓了,你我也见过了,各自去罢。” 那人起身道:“凡事天定,若真如此,再有何想。” 说罢,便要开门出去。 老赵忽道:“且等,不知日后生活有何打算。” 那也不转身只淡淡答道:“山中苟居,过得平常日子罢了。” 说罢开门出去。 老赵追出去高声道:“客人怎只笑,却不说那些东西究竟如何。” 那人并不回头,只笑道:“算不得上等货,只你那价钱收的也只这般货了。” 老赵也笑,“既如此,也没上当。” 那人一边走一边道:“没上当,没上当。” 老赵又追着说:“客人何不听了曲子再去,只不收你钱。” “不知你这曲子午时方唱,听了便耽搁了路程,改日再来听罢。”那人说着,头也不回便去了。 吃罢饭休息片刻,众人唱曲。 众人唱曲老赵收钱,只是心思全不在钱上。 心思全在方才那人身上。 那人还是友亦或已是敌? 第三十章 旧事在心 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一年是大西国举国欢庆的一年,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一年外敌溃败边疆安定。 对于朱骏来说,那一年更是喜事多多。 话说这西北要道上自从扩建了风野城以来,确实挡住了土西人掠夺之路,虽有几次大战,土西人终不得进,西北上安稳了许多。 这一年风野城第三任镇守将军病故,朱骏因西面战事上的功劳,调任风野城成了第四任镇守将军,这是一喜。 这朱骏膝下三女并无一儿,入这城后听说这里土人供奉镜山山神开山,又有神妇冲河。于城外山中凿洞供有神像,二神护佑这一方水土,土人祈福极为灵验。朱骏夫妇便去祈告求子,只次月夫人便有身孕,这又是一喜。 及至次年产下一子,这更是一喜。 这朱骏原本南面平民,自幼便好武学,遍寻高人学习,又有天资禀赋,年轻时便学得一身武艺。 朱骏二十岁时中这国武科大试头名,深得先王和太子赏识,后随平西将军征战西彊,大破西面外敌多有战功,不到三十岁便入主这风野城。 这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只是朱骏虽一身武艺英勇善战,但于官场上处世为人却无多少城府。 风野城中那些旧将守这城多年,却被外来人做了主子,心中自是不甘。 又是那时西北上安稳,没了战事显不出朱骏能耐,那些旧将便有不服。我等出生入死多少战仗换来的安定,却让你朱骏拣了便宜坐享其成。 那朱骏又不会笼络人心,更不懂屯田也无手段从朝庭弄得银钱来,下面将士清苦,多有怨心。 只是朱骏是上皇和太子的人,众人便再是不甘不服再有怨心,也只能忍着藏着。 朱骏在众将表面顺从的隐忍中,对那藏在暗处的心怀叵测虎视耽耽竟浑然不觉。 浑然不觉,一只猛虎一直盯着他,朱骏竟毫无觉察。 这只虎就是燕楚。 燕楚扎跟风野城二十年,十年前就是前任镇守的副将,实为老将军左膀右臂,各次征战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立下了多少功劳只为功名,满以为老将军一死,这镇守非自己莫属,没成想忽然凭空飞来个朱骏。 燕楚失落郁闷之后便是愤怒,恨那皇帝恨那太子,当然也恨朱骏。 这城这边疆的安定多是因为有个燕楚的。 的确,燕楚是一员虎将。 虎,是不会让自己所拥有被别的猛兽夺走的。 夺走的,我一定要夺回来。 敢从虎口夺走食物的猛兽必定成为虎的攻击对象。 当然,虎的攻击总要选择最佳的时机,虎,本身就是优秀的捕猎者。 燕楚终于等到了机会。 朱骏入风野城六年,先皇驾崩,二皇子弑太子夺得皇位。 朱骏是先皇和太子的人,自为新皇不容。 倒是燕楚早与二皇子交好,又暗里笼络了风野城旧将皆为心腹。 捕猎的时机已到,燕楚当然不会错过。 一纸密奏,朱骏谋反,直接送到新皇手中。 朱骏虽缺城府不谙朝堂,但也知先皇太子已去,自己必无前途,只想退身而去,写了折子托病辞官。 新皇亦知朱骏实为猛虎,只可惜是那先王和太子的猛虎。 新皇岂能放心。一面下旨好言劝慰,暗里密旨下到风野城。 “朱骏谋反,就地诛杀。” 初夏五月,正是公子五岁生日,朱骏夫妇本要携子于城外山中还愿。 年年如此,只这一年朱骏却未去。 一来见那新皇好言安抚,朱骏反而生疑,怕有变故。再是军中大将范奔的母亲六十寿诞,那范奔在军中将领中的位置仅次于燕楚,这等事朱骏怎能不去。 还愿之事委派心腹大将石山保护夫人公子去了。 朱骏与另两名心腹大将同去范府祝寿。 那新皇密旨是前一日送到燕楚手中的,燕楚自与心腹密谋。 朱骏一身武艺实为虎狼,怎能诛杀? 燕楚冷冷一笑,猎人虽无野兽凶猛,可不都是野兽死在猎人手里,又有几个猎人被猛兽咬死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贼朱骏虽是武艺超群,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只要不防,朱骏纵是武功盖世,区区肉体怎能抵住刀枪。 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皮囊。 但要不防,行事必须机密,不得有半点破绽,知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近得反贼身的,只我几人。为不负上皇,诛杀朱骏之事我当亲为。 事不宜迟,明日就办。只是范将军,坏了令堂寿宴,还望见谅啊。 那日,范奔母亲身体不适未受众人拜贺。但送了贺礼,寿宴还是有的。 副将燕楚自然与朱骏同席,范奔敬酒答谢客人。 酒敬朱骏。 一杯,两杯,三杯。 朱骏没有想到,变故会在一个老人的寿宴上。 短剑从后背刺入,朱骏正站起来侧过身喝那范奔敬上的寿酒。 身后是燕楚。 世上本无刀枪不入的肉身。 朱骏回头,睚眦俱裂,怒目燕楚。 众人惊呼,燕楚己退,大喝:“皇上密旨,诛杀朱骏。” 刀斧手齐出,乱刀砍向朱骏。 朱骏并无武器,但拳头就是武器,身体就是武器。 朱骏出拳,本是打向燕楚。 燕楚己退,那一拳打在刀斧手脸上,面目全非。 朱骏已无力纵身,那剑已刺入朱骏体内,只露手柄。 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皮囊,也没有刀枪不入的衣甲。 纵使大将军的衣甲,也挡不住重器的砍利剑的刺。 何况朱骏只穿着一件普通的布衣,何况那剑是少有的利器,何况刀斧手也是燕楚手下训练有素的武士。 朱俊只能大喝一声:保我家小。 乱刀下,朱骏死。 随行两个亲将,倒是忠心的。 两个亲将虽隔着几张桌子,眼睛只在朱骏身上。只变故突发,哪里想到会在这样场合,又哪里想到会是燕楚亲自动手,眼见朱骏中刀,纵身向跃去时,虽打翻几个刀斧手,又怎敌得住那多真刀真枪,未及靠近朱骏便死在刀下。 燕楚心腹和朝中大内拥出钦差,钦差宣读圣旨:朱骏谋反,满门抄斩。 可怜朱骏,入风野城六年,竟无几个亲信。满堂将领,听得圣旨跪拜了,默不做声,哪个敢有不服之色。 朱骏随来亲兵也有忠心的,只敢动的哪能存活。 只走了一个人,一个下人。 却是一个谁也没有在意的马夫。 相府的丫鬟七品官,虽是下人,那马夫也在殿外吃酒。 听得殿内响动,又有刀斧手杀出,那马夫忽飞身跃起,掠过刀斧手纵身扑向殿门。 也是众人并未在意这个下人,平日里,谁也没有见过这个马夫。 朱骏已倒下,乱刀砍下。 马夫听得“保我家小”,又见那朱骏已中数刀,绝无逃生之可能,当机立断,竟生生地停住冲势,在那殿前榆树上一踩,冲上房去。 刀斧手上得房时,那人已不见身影。 那马夫是谁? 是老赵,当年唤做赵铁蛋。 这赵铁蛋虽是下人,却真正是朱骏心腹。 赵铁蛋原是麦城人,只有小名唤做铁蛋。 铁蛋幼年时便没了父母,只混迹于市井。因人嫌其丑陋常遭冷眼辱骂,又生来性格偏执不善交人,连市井泼皮乞丐也不容他,为弄口饭吃常与那些人舍命撕打,倒炼出好身手来。 朱骏出征西面时路过麦城,偶见一丑陋粗鄙少年和七八个泼皮打斗,那少年刚猛又灵活,更是顽强,三个泼皮竟占不到便宜。 见他势单可怜又喜他顽强,更是看出他天生练武的禀赋,朱骏喝退泼皮,问那少年可愿随我入军。 那少年并不回话,看了朱骏片刻,一声不响地走到朱骏马后。 朱骏喜欢铁蛋憨厚,也知身边需要个放心人,便把这铁蛋当亲信培养并且传授武艺。 铁蛋果然是习武的好材料,不几年便身手了得。 只这铁蛋自闭不与人来往,眼里只有朱骏,也不愿拋头露面,只在府内为朱骏养马。 从十二岁上跟了朱骏到西面战事安定时,赵铁蛋已经二十岁了。 战事结束,朱骏入风野城,日子太平了,便想到了铁蛋的终身之事。 朱骏府中一家奴之女生得粗笨彪悍,性格泼辣,正与赵铁蛋般配。 朱骏做主包办了二人婚事。 那赵铁蛋婆娘虽泼辣却又是个实在人,朱骏夫人身边丫鬟仆妇做不得的力气活儿她能做得,比使唤那些男仆也方便些,所以夫人便留她在身边使唤。 这主仆两家倒是亲近。 那日,朱骏四员亲将,一人守护将军府,一人护送夫人还愿,两人随朱骏祝寿。 朱骏遇刺,两名亲将俱死。 将军府处,燕楚早布置了自己的人马,朱骏一死,宣了圣旨,那些人马立即冲向府外卫队。 却是燕楚一心不留后患,将军府外卫队八十名亲兵无一存活。府内上下四十余口,朱骏家人尽诛,下人皆充军为奴。 只那圣旨一宣,全城军兵再无敢动的。 也是朱骏在这城确无人心,竟无几人肯为朱骏拼命。 只那赵铁蛋确是受朱骏大恩之人,为何也舍朱骏而去。 赵铁蛋并非忘恩负义贪生怕死之人,赵铁蛋深知,没有朱骏就没有他赵铁蛋的今日。 赵铁蛋确是一个肯为朱骏舍命的人。 眼见朱骏倒在乱刀之下,可赵铁蛋选择了逃。 只因朱骏那声厉喝,“保我家小”。 赵铁蛋知道,那声喝是喊给他听的。 “家小”,当然首要的是幼主。 和夫人幼主在一起的还有自己的婆娘。 主人已无生还之望,必须尽力去救幼主。 还有自己的婆娘。 那婆娘已有四个月身孕,赵铁蛋心里怎不记挂。 第三十一章 切骨之痛 赵铁蛋纵身上了屋顶,待范府埋伏的军士追出时,赵铁蛋已不见踪影。 赵铁蛋直奔城北去,一路竟未受阻击。 日后赵铁蛋细思起来只不明白,那日怎会那般顺利到得北门。 燕楚如此大意? 并非燕楚疏忽,只因朱骏毕竟是一军之主。诛杀朱骏,知道的人只能是绝对亲信的人,虽朱骏并无人心,但参予的人多了,难免不走露风声,也难免不生出变故。 只要朱骏死了,有圣旨在,大军自不会乱,朱骏的亲信也不足为虑。 燕楚绝对亲信的人也是有限的。 一部分攻击将军府,一部分埋伏在范奔府上,一部分埋伏在北城门。 朱骏家眷还愿后从北城门入城。 早晨出发时,一辆车,十七骑亲兵,护卫的亲将唤做石山。 石山勇武,难得的猛将。 但暗箭难防,燕楚在城门两边布置了四十名弓箭手。 城门两边有几间房舍,是值守军士休息和存放旌旗器械的仓库。 最重要的是诛杀朱骏。 至于石山,城门一关无处可走,再悍勇的人也难挡乱箭,更何况车上的妇孺。 那日,北城门值守将军正是燕楚亲信。 只是毕竟也有意外,燕楚未料到朱骏带来的下人竟是一个高手。 粗鄙的马夫,竟是个高手,而且这个人也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燕楚从未见过这个人。 也是天意,赵铁蛋奔到北门,正看见石山护着车队要入城门。 赵铁蛋急掠过去,守城军士猝不及防,见来人要抢出城去急拿枪来刺。 哪里拦得住赵铁蛋。 赵铁蛋两手各捉住一支枪,身形去处,把两个军士拖倒在地。 赵铁蛋脚下狂奔之速不减,军士只得弃枪。 赵铁蛋是个善使棍的,把那枪当做棒抡圆了,迎面来的军士躲闪不及的倒了四五个。 还有几个不倒的,却是手中枪护住身子,只是器械相撞的那一刹那,军士手中枪便没了方向,甚至脱手而出。 这来人是何等力道! 守门的将领也是有些身手的,骑在马上居高凌下拿枪直刺赵铁蛋面门。 赵铁蛋手中枪挡住那将领之枪,却是一手之力压住那将领双手刺来之力。另一手的枪直扫马腿。 马嘶鸣,倒地。 赵铁蛋也不纠缠,一边向门外掠去,一边高喊:将军被燕楚杀了,快走啊。 石山望见城门处打斗,却是赵铁蛋。 石山身为朱骏亲将,也多得主人指点,时常和赵铁蛋切磋,知是朱骏亲信之人。 见赵铁蛋打斗,又是朝中换主,朱骏失势之际。石山已猜到城中出事,听得赵铁蛋喊,急命人掉转车马。 赵铁蛋奔得快,倾刻间掠上马车。 城中埋伏的军士本待石山入城后,乱箭射死石山等人,未曾想到忽然冒出一个闯城门的人。 埋伏的军士中自有将领,先是怕惊动石山,故不敢妄动。 待听得那人喊叫,知事已泄,为首将领急命众军士出城追石山和那闯关之人。 众人都知石山勇武,都备好弓箭只望射杀。 这边赵铁蛋在车上抢过马鞭把马夫推下车去,狠抽那马。 那马却听赵铁蛋的,撒开蹄子狂奔。 车内是朱骏夫人和少主还有赵铁蛋婆娘。 朱骏夫人已听得赵铁蛋喊,急掀帘喝问铁蛋:将军怎么了? 赵铁蛋驾着车也不回头,大声道:夫人,燕楚杀了将军。 夫人哭喊道将军在哪儿,带我去找他。 赵铁蛋哪敢停下,吼道:将军已死,让我保护你和公子,夫人你冷静,只随我走。 石山在旁边听了,又见后面追兵,便知铁蛋所言不假。便喝:你保公子,我先杀了追兵。 那石山和一众亲兵倒都是朱骏的死士,石山一声喝,皆都掉转马头向追兵冲去。 那追兵本待靠近些再放箭,不想石山忽转身杀来,急放箭时,虽射了几人,可石山十余骑已然杀了过来。 两军相交,虽是石山悍勇,众亲兵也是军中精锐,只是那追兵也尽是干炼之人。 倾刻间,追兵己被杀死十余人,石山这边也有几人落马。 石山原是令众亲兵一字排开,只望挡住追兵,好叫赵铁蛋护公子逃走。 可毕竟追兵人多,已有人突破石山防线,向赵铁蛋车马追去。 车内,夫人着急,心智已乱,只哭喊着要掀帘问赵铁蛋要找将军。 赵铁蛋婆娘死死抱住夫人:夫人,铁蛋怎能骗你,保公子要紧。 毕竟车马哪跑得过骑兵,四骑追兵赶了上来,只拿箭射。 赵铁蛋身后有车棚,一手驾车,一手抡枪只于左右挡箭。 那箭更多射向车子,车棚两侧均有窗子,正是盛夏,那窗子先已取下,窗上只挂了一层布帘。 赵铁蛋喝喊车里婆娘和夫人把公子抱好趴低身子。 那夫人搂紧公子,又着急问铁蛋要寻朱骏。 只那探向车前问赵铁蛋时,箭从窗入,可怜那夫人命苦,一箭正中脖颈。 车里赵铁蛋婆娘一边喊:夫人,夫人,一边紧紧摁住公子。 又传出公子的哭喊叫娘声。 赵铁蛋听出是夫人伤了但也顾不上看,猛地打马向山中去。 山中路窄,追兵只能跟在车后。 若在开阔处,追兵从两边离得远些放箭,赵铁蛋反不好防。 入了山,把追兵逼到车后,等追得近了,恃机击杀。 车在山路上吱吱扭扭颠簸着跑了一会儿,那追兵只在车后跟着不敢靠近,却是先前看到驾车人凶猛,追兵只想瞅准时机用箭射杀。 赵铁蛋正起身回头看那追兵可来得近了,那马忽一声嘶鸣,前身扬起,停了下来。 赵铁蛋心知不妙,定是车子坏了。 回头看时,果是轮子卡在一块大石头上。 车子被石头一阻,略向后退,马嘶鸣着猛地用力向前冲。 这一冲,那轮子再次撞向石头。 车轮断裂,吱扭一声,车子向一边倒去。 赵铁蛋勒住马,回头看时,追兵搭箭。 车子拖拽得马也倒了。 赵铁蛋跳到地上,忽见婆娘抱着公子从车里往出钻。 赵铁蛋急喊回车里去,身子已扑向婆娘。 箭已至,四支。 那婆娘正抬身,一箭正中头上。 赵铁蛋挥手打落两支箭,扑上前去,婆娘拉着公子的手一松,人便倒了下去。 赵铁蛋怒吼。 箭又至,却挡不住赵铁蛋。 赵铁蛋腿在车上一蹬,身子飞向追兵。 手中枪刺出,一脚飞踹。 前面两个追兵一个被枪刺穿,一个被踢飞三五丈外。 后面两个来不及搭箭,掉转马头便跑。 只赵铁蛋落地时那追兵的马忽地一踏,正踩在脚踝上。 也不知道痛,赵铁蛋从那人身上抽出枪来,朝着逃跑的追兵掷去。 只走了一个,赵铁蛋抢上前去。那被踹下马的尚挣扎着想站起来。 赵铁蛋捡起把刀来,一刀砍下。 回来看那婆娘时,太阳穴上中了一箭,已没了气息。 赵铁蛋一声嘶吼放声大哭,这一箭射死的却是两条命。 赵铁蛋悲痛欲绝,横过刀正要往脖子上抺时,忽听身后嚎淘之声,又是一声:叔。 却是那幼主了。 那幼主拖拽娘亲,见只是个不动,又见赵铁蛋回来,哭哭啼啼道:叔,你救救我娘啊。 这一声叔,赵铁蛋心里打翻了多少个调料罐子,也不知什么滋味。 主人的孩儿保住了,自己那没出世的孩儿却不能见着了。 赵铁蛋仰天长啸一声,罢,他叫你叔,这世上只这一个亲近的人了。 再看那夫人时,也是没了气息。 揽过那幼主,娃呀,你娘死了,救不了,我婆娘和未出世的娃也没了。 说罢大吼几声,拿刀挖了虚土,要把婆娘和夫人埋了。 那公子只哭着抱着娘亲不让埋,赵铁蛋心中也是难受又怕再来追兵,喝道:你娘死了,救不活了。 公子忽昏了过去。 赵铁蛋埋了两个,起身时忽觉脚腕大痛,看时那腕子已肿了起来,想是方才被马踩伤了。 赵铁蛋忍着痛从马身上解了那车,又在追兵身上扯了腰带把幼主绑在胸前,骑上马往山里逃命。 第三十二章逃命山中 赵铁蛋识不得路,只顺着山路走。 走了一段又没了路,只好捡略为平缓处走。 傍晚时分,又下一场雨。无处躲避,也不敢躲,怕后面又来追兵哪敢停下。 那雨狂暴,马行不快,只是不敢停下。 好在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估摸也就一刻钟,山里到处流下水来。 雨过天晴,趁着月光明亮,人和马强撑着行了一夜。 待天明时实在是撑不住了,心中作痛,脚伤也痛,人困马乏。 见前面山坡下一块大石,到跟前儿下得马来,也不解那幼主便在石上昏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全身烧燎地醒了。 睁眼时太阳辣辣地照着,幼主尚压在身上,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话,眼睛却是闭着,脸红的厉害。嘴上干得结了一层黑痂。 摸头时,更是滚烫。 是发烧在说胡话了。 马在旁边卧着,刀不知何时丢了,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赵铁蛋先解开幼主放下,坐起身来,又觉脚上疼痛。 这赵铁蛋从小混迹于市井,与人打斗少不了受伤,又蒙朱骏传授。自有一些疗伤本领,可这时又哪里有什么可以疗伤的东西。 只就近扯一些粗点的大草枝条,横横竖竖把受伤的脚腕夹住,又用腰带紧紧绑了。 虽是阳光热烈,低洼处还存着些雨水,手捧着喝了些,又给幼主喂了些。 爬上马又行,依着日头辨别方向,只往东走。 却是往西是风野城,往北是土西人地界。赵铁蛋知道,往东面山里走才安全些。 忍着疼痛饥饿煎熬,走到黄昏时分,望见不远处有一棵树。 这山中只有一些枯涩野草,若有树时必有人家。 便打了马,朝山坡缓缓上去。果见对面半山腰处,有几孔窑洞。 走近时,见一矮小驼背老妇坐在洞前,捧着一个藤条笸箩捡菜。一个四五岁男孩儿,趴在洞边阴凉处玩耍。 老妇并未察觉有人来。 赵铁蛋儿喊了一声老人家,老妇只低头捡菜并不回应,原来是耳聋的。 倒是那孩子听见了,抬头忽爬起来拽那老妇。 老妇被那娃娃推搡着抬起头来。眼睛却是好的,看见赵铁蛋儿,惊得老妇笸箩丢了,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赵铁蛋又喊一声老人家,屋内出来一红脸妇人。猛地看见赵铁蛋,惊得一声叫,手里碗也落在地上。 妇人身矮,又是泥地,那碗落地上并未破碎。 赵铁蛋急忙道你们莫怕,我只是路过的人。 那时赵铁蛋儿身上到处血渍,头发蓬乱,脸上身上又尽是泥土,还抱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娃子,人见了如何不怕。 妇人跑去搂着那小孩子靠近老妇,三人都是惊慌,身子抖着不敢出声。 赵铁蛋又说你们莫怕,我是个行路的客商,遭了强盗,主人死了,只有我抱着小主人逃脱了,迷路跑到这里,还望你们给口水喝。 妇人听了,抬手指了指边上的一孔窑洞。 赵铁蛋把幼主放下,自己拖条伤腿进去。 洞里有缸有灶,赵铁蛋拿瓢舀了水自己先喝了,又舀了些出来给幼主喂了。 那公子自是朱骏遗传,身板硬实,喝了水竟醒了。只烧的迷糊,看赵铁蛋一眼,哼哼吱吱哭出声来喊一声疼。 赵铁蛋自幼孤苦,得朱骏收留方过上好日子。可惜这人间事情变幻如天气,昨日何等光景,今日便这般地步。 幼主灰头土脸,迷迷糊糊喊疼。赵铁蛋儿心中酸楚,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此时只幼主是唯一亲人,忍不住便抱紧了揽到怀里来。 这一抱那幼主猛叫一声,用右手护住左臂又喊一声疼。 赵铁蛋儿忙看幼主胳膊,只见左臂衣袖中间被撑得滚圆,便明白幼主胳膊肿起来定是伤着了。 便想撸起袖子查看,只撸了一截便撸不动了,幼主又哇哇喊疼。 赵铁蛋问那妇人可有剪刀,妇人不敢答话。 赵铁蛋自去方才洞里寻了菜刀出来。 那一老一小两个妇人又是惊惧,直往后退。 赵铁蛋拿刀割开幼主衣袖,见胳膊肿的滚圆定是伤了骨头。 这一大一小两个却是一个伤腿一个伤胳膊。 赵铁蛋只轻轻一捏试那伤处,幼主又迷迷糊糊直喊疼。 忽听见人声,抬头看时,见几个男女从对面山坡上跑来。 前面三个汉子,一个大些的娃子后面一个妇人,手里各拿着锄头铁锹。 几人急急跑到窑洞前,紧握着手中锄头铁锹,看着赵铁蛋问你是啥人。 赵铁蛋忙道,我是遭了强盗的客商,迷路跑到了这里。 那刚来的妇人扶了老妇,先前的山洞里出来的妇人领了那娃进中间窑洞里去了。 三个汉子和那大些的娃子都是满脸的紧张和戒备,把锄头铁锹举在胸前凑近些又问,你怎么这个样子,到底是啥人。 赵铁蛋儿道,我只是个赶车的,随主家行商,路上遭了强盗,主人和下人都死光了,只我和小主人侥幸逃脱,慌不择路到了这里。 几个汉子相互看了看,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赵铁蛋答道,我们从麦城到风野城贩米,卖了米回去遭了抢。 那几个里面看似年长的道,风野城倒听说过,在西南面要走也得四五天,你们咋到了这里。 赵铁蛋道,我等卖了米,得了些银两,回去时遇着强盗,只以为人多,便不怕了,确是那强盗凶狠,虽人少,我们却打不过,反而惹恼了那些强人,下了死手。只我抱着小主人慌不择路跑进山里,幸亏有这马逃得快,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那汉子道,你等出来卖米怎带着个娃子。 赵铁蛋道这是主家的娃子,是求了那风野城外山神得的,故每年带来还愿。 又一个汉子指着赵铁蛋儿身旁的刀喝问,你把刀拿来做什么。 赵铁蛋转头看时却是方才自己割开幼主衣袖的菜刀,忙解释道,我的小主人伤了胳膊,肿得好大,怕这衣袖勒得他难受,想剪开了,方才问你家里人寻剪刀只不答话,一时着急,便去洞里拿菜刀割开小主人衣袖。 几个汉子将信将疑,拎着锄头近前看了,果然怀里那娃儿胳膊肿着。 这时那幼主又正好醒来,迷迷糊糊看着赵铁蛋呻唤着,咕哝道,叔,我胳膊疼。 这山里人良善,见如此光景,虽还有提防,但又心生怜悯。 那年长的道,到里面歇歇吧。 赵铁蛋抱着幼主起来,几个又见他腿上绑着枝条,走路一拐一拐的便问你这脚咋了。 赵铁蛋叹口气说,哎,是逃命时摔的,前面扯了些藤条绑了。 一个汉子过来掺了赵铁蛋带进另一头儿最边上的窑洞。 山洞里面有一盘炕,上面铺着些干草。一边堆着些箩筐农具等杂物,看来算是个库房了。 此时有这地儿歇息,已是天大的幸运。 赵铁蛋把幼主放炕上躺下,怀里摸索出一些碎银掏出来递向那年长汉子道,于路上打点主人吃喝,还有些银子,到此全望你们搭救,待伤好些便走,这些银子还请收下。 那山里人贫穷,哪见过这么多银子,这确是能把货郎挑来的货全买下来几回了。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先不敢接,那年长的道,你这落难的人,怎能收你银钱。 赵铁蛋儿说,只要救得我命,等回到家里,自有银钱,却不缺这些,你们尽管收下。 说罢,把那银子硬塞在年长汉子手里。 听如此说,几个便不再推辞,又是欢喜,又是战战兢兢地收了,这一辈子哪见过这多的钱。 只是这山里贫穷,一家人就这窑洞也只有几孔,那马却没有地方着落。 老赵道,你把我那马也牵进这里来吧。 只这时情势,也顾不得脏净,还要靠那马行路,确是和人一般贵重的。 赵铁蛋又交代那几个道,只是我们也伤了几个土匪,怕来寻仇,我在这里且莫与外人说,就是你这山里人也不要说知道了。 那几个才意识到这里面还有危险,又面面相觑着。只又寻思这山里闭塞,多少年也不见外人来,土匪也不来这里抢掠,想是寻不到我这里来的吧。 赵铁蛋见几个忧虑,忙说道,我这一路来逢着大雨,留不下什么踪迹,想那强盗寻不来的。只怕你们传了出去,反倒是要连累你们的。 几个听了,脸上倒轻松了些。那年长道:你只在这里安心养伤,绝不说出去,再着,我这山里人一年又有几个出去的,你在这里哪传得出去,只没留下踪迹就好。 说罢,便叫两个汉子去洞外牵了马进来,那马也是累了,进了洞便趴了下来。 此时,赵铁蛋对任何人都是提防的,又怕燕楚派人查找寻到这里来。只是此时实是无奈,这伤腿哪里走得,又是困乏饥饿和疼痛,还有幼主的伤病也不知能不能挨得过去。 便问那几个这山里可有郎中。这般问也只想着能买些药来,却不敢再露行迹的。 那几个道,我们这山里人生病伤筋骨的全靠自己的土法子,哪有什么郎中。 赵铁蛋看着幼主的胳膊,面露焦虑。 一个矮个的汉子出去拿了些枝条木棍儿来,把那幼主胳膊固定住,又用草绳绑了。 幼主只是喊疼,赵铁蛋儿见了却比自己绑的还好些,忙不迭地谢了。 洞外,妇人喊饭好了。 年长的汉子叫端进来,那一直未说话的少年却出去了。 刚来时见到的妇人端着饭进来,看赵铁蛋时还有些胆怯的样子。 年长的汉子道,这是俺婆娘。又转头对那妇人说,莫怕,这只是个遭了难的人。 妇人“哦”了一声,也没搭话把饭放下便出去了。 端来的是糜子糁饭,却也是风野城里常吃的主食,就是煮熟的糜子掺了干面粉搅拌均匀的,只这碗里的黑黄些,想是那掺的面糙些。未想到这山里还有菜蔬,是一碟小白菜,只是味道淡些,想这山里盐定是稀罕的。 赵铁蛋先抱起那幼主喂,幼主昏昏沉沉着,嘴却努力动着,想是饿了。 只饭喂嘴里却咽不下去,几个汉子看了叹气说,这娃子可怜呀。便又换妇人端了米汤来,是先前煮糜子时舀出来的汤水。 赵铁蛋儿又喂,却能喝得下去了。 喝了些米汤,幼主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赵铁蛋儿心焦,叹气道只不知我这小主人可熬得过来。 那年长的汉子道,这娃子是烧着呢,我们山里人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遇着头痛发烧,只把那树叶子揉了,糊在头上身上,能去些热。 说着便朝洞外喊,大娃摘些叶子来。 外面有声音应了,想是那少年了。不一会儿,果然是那少年捧着一大笸箩叶子进来。 一个汉子把那叶子揉烂了,敷在少主的头上身上。 也不知这法子有没有用,可也没有别的方法,赵铁蛋只心里安慰道,既然山里人用得这法子,想是有用的。 看少主睡的安稳了,赵铁蛋方才端起饭来,和几个汉子边吃边聊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一心复仇 这家人却也姓赵,兄弟三人。那年长的是老大,赵铁蛋来时在屋里的妇人是他婆娘,后面一起回来那个大些的娃子是他大儿,地上玩耍的是他小儿。个子略高的汉子是老二,半年前讨得婆娘,方才一块回来的便是。个子略矮的一个是老三,尚未讨得婆娘。父母已经不在了,那个老妇却是奶奶。 这山里原是无人,百十年前,祖上避战乱流落来到这里。地广人稀,十几里方圆也只零零落落二十来户人家。 流落至此靠开荒种地生活,只是缺水,遇上好年景有雨水时麦子糜子收的好,能吃个三五年。若是干旱年,便颗粒无收。 据说这里离风野城也有近二百里路程。山里人却害怕去那人多的地儿,虽与外界也有联糸,釆买日用时多去东面一百里外的集镇。 这山里倒是有些地衣发菜等野物,也猎些兔子狐狸,积了皮毛,拿到集镇上换钱买日用,只一年也难得出去几回。倒是近些年也有货郎,也有山货贩子来,山里人就更少出去了。 那年长的汉子说到这里,又叮嘱道你在这里养伤且莫出去,就怕偶有货郎和贩子来,看见了说出去。 赵铁蛋忙说,哪里敢出去,养好了伤就走。 又问你这里属什么州府管辖。 那老大说,论地界来说,属东面二百里外的凉州管,只是这里荒僻,野人般活着,也没有官府管,连租子也懒得来收的。 那老二老三不吭声,这老大倒话多。又唠叨我们兄弟三人勤快,开垦的地多,也能勉强吃饱肚子,算是这山里上好人家。 说着话天就黑了,窑洞里又无灯烛,更是黑暗,兄弟三个便回窑洞睡去了。 赵铁蛋也是忍着痛说话,又加上困乏,那兄弟三个一出去,赵铁蛋便躺下了。 只是心里焦虑,担心有兵寻来却是活不得了。可焦虑又无用,只能暂且藏身这里,听由天命。 倒是那幼主命硬,窑洞里躺了几日,喝那山里人家野菜汤糜子粥竟缓了过来,只胳膊疼的厉害。 又藏了几日,下了一场雨,天气凉些,赵铁蛋便要走。 那兄弟三个敦厚,劝说你们这样子哪走得路,悄悄儿再住几日好一些了再走。 赵铁蛋思量,那老大说这里离风野城也得走四五日,想来也不过二百里上下的路了,要寻来早就来了。况且这个样子也确实行不得路,只耐心再养几日,好些再走,生死只在天上。 却是老天要留得这两人性命,又住了十余日,竟没兵寻来。 赵铁蛋不知,那燕楚出其不意杀了朱骏后,忙于稳定军队,虽然也派兵追捕朱骏后人,只那天的雨保了幼主和赵铁蛋。 活着逃回去的那个追兵引人再入山时,那雨冲去了马蹄印迹,茫茫山野,哪里寻得人。 赵铁蛋和幼主在山里藏了一个多月,那伤痛方轻了一些便急着要走,只想离这风野城越远越好。 走时欲寻一件衣服换了,可山里人家并无多余衣服。那老大让妇人用窖里积的雨水把赵铁蛋脏衣洗了,又用皮袋装满了水连同一大包糠面馍馍给赵铁蛋带上。 亏了那匹马,驮了一大一小两个伤残走。只月余,那伤如何能好利索,不知吃了多少苦方出了山。 后来辗转到了南面,赵铁蛋自有本事,生活倒易。只是受伤后只拿枝条绑了那伤腿,手法并不专业,又没用过药,想是骨头合拢的不好,那条腿跛了。 倒是那幼主胳膊古怪,朝后关节上鼓出一个包来,胳膊略弯着不能伸直,但使唤时并不碍事,拿物用力和未伤时一般。 赵铁蛋在南面安定下来,生活却全变了。 人这一辈子最终的寄托全在后人身上。 赵铁蛋自幼孤苦,得遇朱骏,才有了人样儿的活着。本来有了婆娘有了家,也即将要有孩子要当爹。 可这一切又忽都没了。 而且,这一切再也不可能有了。 燕楚,是燕楚毁了我人样儿的日子。 赵铁蛋心中怎能不恨,有仇有恨就得报。此后的日子,赵铁蛋的心全在报仇上。 杀燕楚,就是赵铁蛋活下去的精神寄托。 赵铁蛋残了身子,报仇之事又全寄托在幼主身上。 赵铁蛋所能的,就是将一身武艺传给幼主。 南面树多,赵铁蛋让幼主打小儿就在山林中攀援跳跃,练得如猿猴一般轻巧灵活。 又打熬气力,造就一双铁拳。那幼主体质和禀赋全随了朱骏。又得赵铁蛋尽心传授,少年时便大有所成。 虽是幼主聪慧,赵铁蛋也担心在乡里生活变得愚钝,故又叫上了私塾,虽是村学,学不得多少诗文但也识得字了。 幼主大些时,二人移居细柳城。 入了繁华地,自是为少主长见识。哪知少主见了南曲里的鼓子甚是喜欢,竟买了来敲。 本是少年心性,又是幼时在府里敲小鼓玩记忆真切。幼主常年里只练武习文难得玩耍,见了这鼓子只喜欢得紧,买时却是没给赵铁蛋说的。 赵铁蛋甚是恼火,玩物丧志,却是忘了你爹你娘的仇了?嘶吼着打那幼主。 那幼主被赵铁蛋打也不吭声。赵铁蛋打得累了,跌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悲切,是因着失望。 那少主忽地跪到地上,眼中流下泪来。 叔,不是侄儿贪玩,只是小时侯在府中,鼓子是我最爱的玩具,今日见了,只觉得亲切,又让侄儿模糊记起爹娘模样,记起那时生活,因此买了来敲。 听少主如此说,赵铁蛋不再嘶号,只是更多的眼泪却忍不住喷涌而出。 少主可怜,爹娘没了,该有的快乐也全都没了。 敲这鼓子只是他对幼年,对爹娘对家的一个怀念。 赵铁蛋又想起听朱骏讲过燕楚夫妇深好南曲。 却是那贼的笑料,燕楚父丧回乡守孝,其时那贼已是风野城副将,因守孝期间私下里偷听南曲,被地方官知道告到朝中,为此屁股上挨过板子。 一个堂堂将军被打了屁股,这事朝堂上下无人不知。 因此事上,燕楚被朝堂中人所诟病和取笑。 只燕楚并不以为耻,打罢了,提起裤子继续回风野城做他的副将。 燕楚这事被人取笑了好多年。 赵铁蛋忽然想到,何不利用这唱曲接近燕楚。 那贼府中防守严密,若借着唱曲和他接近了,刺杀反而容易。 这一想,反而支持少主学那鼓子,只叮嘱不可荒废了武功。 再后来,一次失火烧了赵铁蛋面皮,先是愤恨,命怎这般苦。疼过后落了半脸疤痕,又喜这是上天安排,那风野城里定无人认出他来。 这岂不是上天之意,刺杀燕楚是可行了。又见少主一身武艺已在自己之上,更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弄了这唱曲班子回风野城来。 果不其然,燕楚招曲子班入府唱曲。当日未见燕楚夫人,日后定还会招入府中再唱。 确是有得下手处了,赵铁蛋欣喜。只今日忽来石山,赵铁蛋心中又是忐忑。 这石山是当年朱骏手下四亲将之一。 那四亲将是朱骏从西面带过来的,确实个个忠心耿耿。又都得朱骏亲传武功,四人中又是石山身手最好。 当年在府中赵铁蛋和石山也切磋过武艺,二人难分上下。 也是在较量中石山曾揪扯过赵铁蛋头发,故此见过他脖子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石山勇武,若有此人相助,那刺杀之事更是有望。 只是人心叵测,事隔多年,这石山到底是友是敌? 第三十四章 投军未果 世事变幻,人心叵测。 十五年了,这城这人还不知道与当年有多少不同。 要行复仇之事,还要寻得退路。这人这城还是要重新熟悉的。 一大早儿,赵铁蛋挎着篮子去采买。 到处走走看看,只说为图个便宜货,实是暗里查看这城路径。 城外南北方向即为官道,北门外不知哪年有了营帐驻扎了军队,南门外有屯田的军兵。 如果要退路时还需往东西走。 出了东西两门,不远就能进山。平素里来往的人也极少,确是好退路。 关键是在城内,哪处兵多,哪里兵少。房舍布置哪里易行,哪里难走。 更关键还是那府内,赵铁蛋知那贼仔细,平素里日夜均有亲兵严守,若想暗里进去反倒容易被察觉,虽那些亲兵远不是自己和少主对手,但毕竟人多,一旦纠缠起来,若想下手反倒难了。 若想行事,还需明里接近了反倒容易得手。 只退路时,还要靠少主和自己的本事了。 赵铁蛋又是奇怪,当年之事,那府内自有冤魂,这贼如何住进将军府。 即便不信有冤魂纠缠,怎着又不怕落个杀人夺财的恶名。 只这里面蹊跷,赵铁蛋无从得知。 且先看看这城内布置。 这日早上,赵铁蛋城西逛了一圈,拎着一些菜蔬和刚上市的桃子回社里。 正进棚子时,忽瞥见街边房舍下俩个人向戏社张望。 赵铁蛋转身关门时看那两个人,倒象是哪里见过,心里狐疑。 进了棚子忽然想起来,那两个不是在翠城从客栈出来时遇见的两个小叫花子嘛。 怎么到得这里?赵铁蛋心里揣测着,这两个娃子为何也到了这里。 虽是两个叫花子,虽还都是娃子。可赵铁蛋到这里是为复仇,在翠城又有那节外生枝的一档子事,从客栈出来遇见这两个小叫花子,如今这两个又这般巧也来到这里,赵铁蛋怎能不疑。 那两个叫花子正是宋双和李黑,十日前方到风野城。 却说这两个也只比赵铁蛋一行从翠城出来晚了两日,为何才到? 确是这出门需要盘缠的,赵铁蛋一行又有车马。而这两个,身上没几个钱,光是渡河就耽误了三天,一路乞讨,又全靠两条腿走走停停,两个多月了到得这里己是不易。 一到风野城,便对那守门的军士说,我俩个是来投军的,哪里可报得名。 那几个军士听了大笑,“你两个傻小子,这军是说入就能入的吗,你两个先去城里寻吃喝吧,倒是大将军治下,讨口饭吃不是太难。” 宋双急道:“我两个是来投军的,不是来讨饭的。” 那几个军士又笑,拍着他的头说:“你还是个娃子,军里哪要得你,等长大些嘴上有毛了再来罢。” 几个又哈哈大笑。 一个问:“你们哪里来的娃,这跑出来家里可不着急。” 宋双忙道:“几位大哥,我两个都是没家的孤儿,到这里投军也是寻口饭吃。” 几个军士相互看看,露出怜悯之色,这孩子也是可怜。就转过头对两个说:“这军确实不是随便入的,何况你俩还是娃子。却先到城里讨吃去吧,再长大些时,赶上这军中招募士卒了,且去试试吧。” 两个听了只得先入了城,又见着军汉模样的上前去问,问了几个也都是那般说法。 李黑怨道:“原来你也是个心里没底儿的,没头没脑的闯了来,如今投不得军可咋办。” 宋双寻思了一会儿道:“确实来的莽撞了,可你也不听他们说等招募兵时去试试,这不还是有望的嘛。” 李黑道:“只是招募又没个准信儿,何况人家说了咱俩还小。” 宋双道:“兄弟莫怪,我们已经来了,便安心等着。看你比我高大,说是十五六岁也有人信,只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李黑挠挠头,“这倒是。” 宋双又道:“再说咱们在翠城也不过是出力气混口吃的,饥一顿饱一顿的,你不听他说这城里也有讨吃喝处。我们先看看,能寻着活计时寻些活计做,寻不着时就讨吃了,也不至于饿死吧。” 李黑又怨道:“饿不死,可有房子住,可有炕睡,可有被子盖,可有家里舒服。” 宋双笑道:“还惦念着你那破被子呢,你那破被子被你蹬扯的烂了,还能盖几天?兄弟既然出来了,就耐住性子等着,早晚他得招兵。” 李黑叹口气道:“罢了,既跟你来了,死活只听你的。只这会儿就感觉肚子饿了,哪里先讨些吃的来。” 宋双笑笑,我先变出来些给你止止饥饿。 说着从怀里猛地掏出一个干饼和几片果子干来。 李黑见了叫道:“这不是前天我们还没进城时,一户人家给的吗,你怎么还私藏了些。” 宋双故作生气,“哪里是我私藏,那家给咱俩一人两个饼子一把果子干儿,我只吃了一半,剩下的揣了起来,你却一口气把那些全吃光了。” 李黑不好意思也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那果子干好吃,只当时吃得急,还没尝出味来就没了,你怎倒省下一半儿来,倒是吃虱子留后腿啦。” 宋双叹口气道:“我们一路讨吃,难免也有讨不着的时候,有得吃时也别往饱里吃,留下点儿应个急。” 李黑看着宋双,“你确实是个有心眼儿的。“ 宋双笑道:“我是个有心眼儿的,不留着点儿时只怕饿得连讨饭的力气都没了,赶快吃了垫垫肚子吧。” 说着把那干饼和果干塞到李黑手里。 李黑接了,把大饼掰成两半儿,又递回给宋双一半儿。 那饼是烤制而成的,两面焦黄水份干了却酥脆,放久了也不易坏。 只李黑一掰,因着酥脆,那饼掉下好多渣渣来。 宋双不接饼,却先急着蹲下去把地上的饼渣渣挑大点儿的拣,“兄弟,你真个造孽,这饼可是面做的嘞。” 李黑看宋双小心翼翼地把那手心儿里的一点渣渣抖进嘴里,“兄弟,你真个儿仔细。只小心石头硌掉了你的牙,恐怕是再长不出来的。” 宋双见李黑眼瞪得好大,“你吃惊个啥,以后少不了从地上捡吃的日子。” 李黑又摸摸后脑勺道:“听你这一说我又觉得还是在家好。” 宋双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儿饼来,“你再似那山头儿上的草,风一吹就左摇右晃,这一辈子就别想着往人样儿活了。” 李黑听了连连啧舌,“不说了,不说了,只想着往人样儿活。只这当兵当不成,我先给咱讨些吃的去。” 宋庄笑道:“这讨吃还是我去做吧,你没看讨的时候,只要你在给的人便少了。” 李黑“嘿”一声,也感觉到自己讨的少,只想不明白,“为啥子我在给的人便少了?” 宋双笑,“你长得圆胖,哪像个讨吃的,谁看了都是个好吃懒做的,哪个愿给你。” 李黑“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我吃啥都长肉,这才真是不糟蹋粮食呢。” 宋双笑道:“这倒是个是真话。” 投军未果,两个就在这城里转悠,白日里讨些吃的,夜晚,却寻着一座庙,好在天热就在那里睡了。 宋双还不死心,只道那不招兵的话是士兵儿说的,还要寻个当官儿的试试。 又去那兵营周围转,只哪得进去。好不容易等得一个骑马的出来,又见穿的不一般,也不知是不是官儿。急忙上前喊,将军,我们是来投军的。 那马上的先瞅了瞅李黑,又看了看宋双,笑道屁大小子长大了再来罢,说罢打马走了。 两个相互看看,这军还真是投不成了。 两个只在城里晃悠,倒真是那军士说的,这城里讨口残汤剩饭并不难,好歹能填饱肚子。 只是寻活计却不易,似乎哪家哪铺也不缺人手。 一日,在街上见一老奶奶,也看不出年龄只是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满脸的皱纹。 老奶奶背着一个粪筐子捡骡马粪。 捡了大半筐子,那老奶奶背起来吃力。两个见老奶奶甚是可怜,便上去帮着背。 老奶奶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娃子呀,两个又说是流浪的孤儿。 老奶奶叹气说,可怜的娃儿呀。帮那老奶奶把那粪筐抬回家里,看那老奶奶的家时,也只一间破房后面一间柴房一个灶房。那老奶奶说我一个人生活,拣些骡马粪晒干了只为冬里煨炕用。 宋双问老奶奶,你怎的没个亲人。 那老奶奶的干瘪的嘴似乎抽动了一下,没了,都没了,就我一个了。 也不说是怎么都没了,宋双也不敢再问。 那老奶奶说罢看着宋双两个,你们两个娃子也可怜,若没住处的话就在我后面柴房睡下吧。 两个自是欢喜,忙叫着奶奶谢过了。 宋双又问,奶奶你一个人却怎地生活。 老奶奶叹口气,后人留下些命钱。 又不说是怎地留下的命钱,只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又不易觉察地闪动了一点泪光。 宋双心细,瞅见了便不敢再问。 老奶奶又道,只这里却没多余吃的,你两个还要自己去讨吃的。 两个答应着,又问老奶奶这城里可寻得活计。 老奶奶摇摇头道,这城里寻活计却是难的。 算是有了住处,只寻活计却真是难的。 两个街道上晃悠着讨吃,遇着好心人给些完整的馍馍时,便拿回去给老奶奶吃。 一日,方讨吃饱了,宋双忽拦住一个路人问道,这位大哥,这个城里可有从南面来唱曲的。 那人愣了一下,想是见宋双肮脏,也没答话,却绕着走了。 才走两步忽“哦”一声回过头,“是有个南来唱曲的戏社子,刚来几个月,在城中间儿呢。” 路人又盯着宋双两个上下看了看,那脸色却已经说出来了,你两个叫花子打听这做啥,难不成也要听曲? 却莫怪别人这么想,连李黑也不解地看着宋双,“兄弟你打问这个做啥,难不成带我听戏去。” 宋双笑笑,“正是要去听曲子。” 第三十五章 去听曲子 听戏?咱们真个去听戏? “你说笑着呢吧!”李黑当然看出宋双不是在开玩笑,但这事儿确实有些不着边儿。 “我们这样的人去听戏,是听戏?你没开玩笑吧,哪有钱让我们去听戏。” 宋双笑笑,“你跟我走便是。” “你鬼主意多,我跟你走行,只别被人赶出来就好。”李黑撇了撇嘴。 二人一路打听找到那曲子社,正看见一粗矮老头儿往那棚子里去。 待那人进去宋双问李黑:“你可认得那人?” “自我爹娘死后,就连几个亲戚都不待见了,哪里会在这里认识什么人。” 宋双道:“是不认识,不过这个人我们是见过的。” 宋双又道:“不但见过他还给过我们钱呢。” 这一说,李黑猛的想了起来,可不是,可不是在家时从客栈出来的那个赶车老头儿吗。 宋双笑道:“可不拿了人家钱却把人家忘了。” 李黑挠挠头道:“他们怎的到了这里。” 宋双道:“他们在客栈里就和人说要到风野城,还说是唱曲子的。” 李黑望向宋双,“你怎听得仔细,倒象是专门留心这些人的。” 宋双也不答这话,只叮嘱李黑道:“待会儿咱俩去听戏,只装做不认识那老板,少说话,只听戏就是。” 李黑道:“为啥装作不认识。” 宋双说:“你先听我的,等听完曲子了,我再告诉你。” 李黑咕哝道,:“你老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待会儿可给我说仔细了。” 二人闲溜了一会儿,待到那戏社门开了,宋双走在前面李黑后面跟着进了那棚子。 里面老赵见两个进来,也只装作未曾见过,笑笑道:“两位小哥可要听曲。” 宋双拱拱手,“老板,听曲。” 说罢竟从那破衣内掏出一串儿钱来。 那老赵了收了钱笑笑道:“两位小哥里面坐。” 李黑直瞪着眼瞅宋双,心里纳闷,你怎地还藏着钱呢,这可不止是吃虱子留后腿了。 这边那老赵引着两个往里走。 此时,棚子里尚无客人,老赵招呼两个在前面坐。 李黑正待要坐,宋双却拉了他往后面边角上走,回头朝老赵笑笑道:“我们坐这边儿上。” 那老赵明白,自是这两个穿着破烂肮脏,虽也掏了钱,但怕影响曲子社生意,故而往边上坐。 怎这般巧,这两个到得社子里来? 老赵心中虽是疑惑,但见这两个虽是衣衫褴褛,但举止却懂得分寸。老赵自是贫苦出身,见了便觉亲切。 也是想探探这两个的来路,老赵上了茶又端了盘儿瓜籽儿过去。 那胖的傻笑着,抓了便吃。瘦的一拱手朝老赵道了声谢。 渐渐便有客人,曲子开唱。 老赵一边忙活,一边拿眼偷看那两个。 也不知听懂听不懂,那胖的不停地嗑着瓜籽儿,两眼端端的瞅着唱曲的,放出欢喜兴奋的光来。 瘦小的偶尔喝口茶,安安静静看着台上。 胖的偶又朝那瘦小的说些什么,瘦小的并不多说,只简单的答话。 两个看到曲子收场却不走,老赵也不催促,一边收拾桌上碗碟一边悄悄观察。 待客人走尽了,那两个站起身来,也不说话,却帮着收拾起场子来,胖子还跑去墙角儿拿来扫帚扫地。 老赵见了道:“你两个虽小,却是客人,怎敢劳烦呢。” 那瘦小的道:“见老伯辛苦,也是谢谢方才的茶和瓜籽,我两个无事就帮帮老伯。” 老赵不再拒绝,心里道却慢慢看他两个做甚。 便笑笑表示谢意,到收拾罢了,又拿些瓜籽儿炒豆塞给两个。两个也不推辞,手捧着高兴地去了。 老赵心里寻思,这两个从翠城来,穿着破烂绝不是有钱的,怎偏偏来我这里听曲。 难不成是有来路的,又是甚么目的,且留心着慢慢看。 那两个出了棚子,李黑往嘴里塞着豆子,“这东西小时候倒是常吃的,自娘没了后,再也没吃过。今儿吃着只是个香。” 宋双道:“那你便多吃些,只别吃得太撑了,这东西吃时觉不来,到肚里胀了,可会把肚子撑坏的。” “这个我晓得,只这一把豆子又怎会撑坏我的肚子。”李黑忽转过头道:“兄弟,你是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你快说说为啥听曲子去,你再给我说说你怎就忽地摸出一串儿钱来。” 宋双笑道:“你知道我是个吃虱子留后腿的,自然有些积攒。” 李黑“嘿嘿”笑道:“倒是跟着你心里踏实,也不知道你这钱是咋整出来的,以后没吃的了你便整出一些钱来,也莫再厚着脸皮去讨。” “哪还能变戏法儿了,确是平日里省的。” “倒是还想问你,你有这钱,怎么不给奶奶买些吃的?倒拿到这里来乱花。” 宋双长吁口气道:“奶奶收留了我们,确实该想着奶奶的。只是这点钱又能给奶奶买些什么。我们多挣得钱时,方能孝敬奶奶。倒是这钱送到曲子社里,是为日后做个长久打算。” 李黑挠着后脑勺,“你知我是个脑子慢的,别这么说的不明不白的,快给我说的清楚些。” 宋双转过脸看看李黑道:“自要说与你,只这话我俩知道就行了。” 李黑“嗯”了一声,宋双接着道:“我总觉着这曲子社的人不是一般的,我们来这里投军不成,若能靠近那曲子社,我总想着日后会有好处。” 李黑更是不明白了,“我们又不会唱曲子,靠近他们又能做什么。倒是听曲子要花钱的。” 宋双看看四周道:“待我们回家去我慢慢说与你。” 回到那间柴房,宋双方慢慢说与那李黑。 “我总觉得这曲子社的人和那夜大盗的死有关。” 两个本是躺在干草堆上的,李黑听宋双一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天老爷,你说是他们杀了那大盗?” 宋双“嘘”了一声,“你嚷什么,我可没说是他们杀了那大盗,只是我看那客栈里的人就这伙子看起来古怪。” 李黑“嗨”了一声,“哪里古怪啦?” 宋双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古怪,你看那伙子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俊的、丑的、高的、矮的,齐齐的聚在一块儿了,还不古怪啊。” 李黑不以为然地又“嗨”了一声,“我道是哪里古怪了,这唱戏的自然是各模各样的聚在一起,这却古怪什么。我倒是说,真若是和那大盗的事儿有牵扯的话,咱还是躲得远远的。不是你说的嘛,要是让他们知道那天晚上我拉屎时看见天上飞下个人来,没准摘了我这黑头去,这会儿怎么又往他们那儿靠了。” 宋双笑道:“那是正查大盗命案的时候,现在到得这里啦,就算是他们杀了大盗,也没处查去了,咱俩个讨吃的,他们又防什么。” 李黑想了想,“嗯”了一声。 “若真他们是有本事的,咱们慢慢靠近了,没准儿能学些什么呢。”宋双努努嘴。 李黑直摇头,“只当你精细,这个却是没脑子了。他们若真是有本事的,又干得那等大事,定是暗藏着的又怎会拿出来显摆,又怎会教给我们。” 宋双盯着李黑,装模作样细细的看,“你真的是精得很呢,这话确实是你说的有道理了。不过既然咱已经靠近他了,倒是吃不了亏,你没看咱帮他收拾个碗碟还塞把豆子嘛。” 李黑习惯地“嘿嘿”笑道,“倒是,没事儿干看看那几个光鲜人儿也好,呵呵,只不知你还私藏着钱没。” 宋双撇撇嘴,“就那一串,还得要去讨钱去找活干,攒够了才能再去的。” 李黑一脸失望,想起那一串儿钱,心中又是可惜,“好大一串儿钱呢,啥时能讨到那么多。这倒还得靠你,倒也是你说的,我生的粗大,人不给我钱。” 宋双笑道,“你用不着心疼那些个钱,去那里就是学不到什么,定也不会亏的。” 李黑道:“这可是你说的,就再信你一回,可别把讨来的钱打了水漂。” 宋双装作生气道:“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相信我了。” 李黑又是“嘿嘿”笑,“莫生气,咱俩说好的,谁说得对听谁的。” 宋双长叹一声,“倒是说过这话,这事儿上也是你说得对。” 李黑听了,只转过脸偷偷地笑。 第三十六章 捡锤识将 隔了七八日,这两个还真讨够了钱又去听曲。 一个多月里,也去了几回,无论是日场还是夜场,听罢了,都帮老赵收拾场子。 三番五次后,老赵终于忍耐不住。一日夜里曲子收场,老赵拦住那两个收拾碗碟的手:“你两个听罢曲子快回家去,天晚了,莫叫家里人挂念。” 那瘦小的答道:“反正无事,帮帮老伯。” 老赵问道:“你两个不像是富贵人家子弟,如何不在家帮父母干活儿,倒来这里听曲?” 又是那瘦小的答道:“老伯不记得我俩了,我俩确是记得老伯的。” 老赵故作惊奇“哦?”了一声道:“你这一说我倒是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瘦小的笑笑道:“我两个从麦城来,是得过老伯施舍的。” 老赵又故作惊奇,忽想起来了似的,“噢,我从麦城客栈出来,你两个站路边的,如何到了这里?” 瘦小的答道:“我两个都是孤儿,只靠乞讨度日,也做些苦力挣些钱。流落到这里碰巧见到老伯。平日里乞讨难得一二个小钱,那日却得老伯一串钱施舍,故而心中感激。平日也无去处,干些力气活讨些钱时,便来听曲,也算是感谢老伯施舍之恩。” 老赵听这小子说话哪像个乞丐,心中更是疑惑,便问:“你叫甚么?听你说话倒像是个读过书的。” 瘦小的拱手道:“老伯,小子姓宋名双,我这兄弟叫李黑。我小时候儿是读过书,只父母去世的早,没了依靠,我两个便结伴乞讨。” 老赵听了皱眉道:“你是个读过书的,这个小兄弟又生得高大,不学些手艺寻个营生怎靠乞讨度日!” 那宋双忙道:“老伯,我们父母去世得早,那时年龄尚小无力生活,只能乞讨为生。渐渐大了,也知该如何做人。听说这城里军人多,想来投军。未想到这军不是随便入的,只得靠平日寻些出力活儿糊口。那日偶然看到老伯,想起当日施舍觉得亲切,有些钱时便来听曲,也算是感谢老伯。” 老赵听了笑道:“你两个可听得懂?” 李黑依旧傻笑,宋双不好意思地笑笑:“听不懂,只看个热闹。” 老赵也笑,“既如此,你两个莫再来了,挣钱不易,莫想着那一串儿钱就把你门的辛苦钱往我这里送。只努力活好才是正事。” 宋双又拱手道:“实不相瞒,也是在此地并不认识个人,活计又难寻,若是能在老伯这里做些活计,也不要工钱,只求口饭吃便好。” 老赵叹口气道:“我这也是挣扎着糊口的营生,哪能再雇得起人,再着也没用人处。你两个寻个正经营生才是,若没饭吃时劲管来,想听曲子了也尽管来,只是再莫把钱耗费在我这里。” 那两个听了,宋双便拱手道:“多谢老伯,我两个尽力去寻活计,闲时也来看望老伯。” 说罢回身拽那李黑朝棚子外走。 老赵忙从那收钱的笸箩里抓了几串钱追上去,拽住宋双把那钱递过去:“你两个挣钱不易,这些拿回去,也算是老伯一点儿心意。” 宋双哪里肯收,把那钱推回来道:“老伯也是挣钱不易,我两个也大了,却要靠自己生活,哪能总让老伯施舍。” 听这话老赵却真的生气了,“你两个虽也大了,但毕竟也还只是大娃子,生活更不易,既叫我老伯就快拿着,再莫说什么施舍的话,若不拿时,倒是怪我不收留了。” 两个听老赵这般说便拿了那钱,又是谢了,出了棚子。 却原来是因这着那串钱来的,老赵心里释然。又笑自己,毕竟是两个娃子,能有什么来路,还枉自猜疑了。 不说老赵,却说那两个出了棚子。宋双道:“我说的没错吧,到这里确是不吃亏的。” 李黑又“嘿嘿”地笑,“这下我又佩服你了。” 宋庄摇摇头,苦笑道:“这你却佩服我什么,想从那里学本事又是没着落了。况且那些人也未必真的如我所想。” 李黑傻笑着,“就算是学不上本事这不也拿了些钱来。” 宋双长叹口气,“你当我是占便宜来的?若只望着这些小便宜怎活出人样儿?只自己有本事了才是最受用的,我们还是把心思要用在投军上。” 李黑“唉”了一声应了,“只不知这军里啥时候要人,也不知能不能要了我两个。” 宋双道:“只要他招募士兵总有我们的机会,闲时我们还要去那军营外面转转。” 李黑道:“只是现在又不招人,我们去有什么用。” 宋双“哎”了一声,“靠得近时机会总多一些,你往果子树下面走,就算爬不得树,没准儿还有果子掉下来的时候。你不往跟前走,确是一点儿希望都没了。” 这话还真的应验了。 一日,两个正在军营附近溜达,忽听得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 回头看见三匹马从那街后疾驰而来。 却是这军营附近的街道上相对清静,路上并无多少行人,那马便跑的快。 看到马上人都穿着盔甲,却象是军官了。 两个急忙向边上避让,三匹马撒欢着蹄子跑了过去。 忽咚咚两声,却见后面一匹马上掉下两个大铁蛋子来。 那马跑得快,马上人勒住马时,已离那铁蛋子七八丈外了。 宋双朝李黑使个眼色,“走”,已先自跑了过去,却是想把那铁蛋子捡起来。 走近了才看见那铁蛋子上还有两个手柄,又拴着绳,却是两个锤了。是那绳子断了,锤才掉了下来。 宋双一手抓住那手柄,另一手去抱那锤,上手才知那锤沉重,勉强才抱起来。 李黑确是一手抓住那锤柄拎了起来,却并不见费力。 宋双说我们快给送了过去,李黑应了,两个一个拎着一个抱着锤朝那三个军官去。 却是李黑走得快,宋双抱着那锤吃力,只在后面勉强跟上。 那丢了锤的军官正要打马回来,却被前面一个人伸手拉住了。 三个军官看着两个捧着锤,走的近了,却忽然打马跑了开去。 宋双在后面喊“将军,你们的锤。” 三个也不回头,转眼就到了街尾拐弯处不见了。 李黑看看宋双,“想是他们不要了,我们拿到铁匠铺子去换些钱吧。” 宋双白了李黑一眼,“怎会不要,快走。”说着就往前追。 李黑两步便撵上去道:“若要时他们怎会走,定是不要了” 宋双只抱着锤走,“你跟我走便是。” 李黑没好气地摇摇头,“跟你走跟你走。” 两个拐过街角却已不见了那三个军官。 李黑道:“我说吧,这两铁疙瘩他们定是不要了。” 宋双道:“我们再往前走看看。” 那条街短,走到街口时,是个丁字路口儿。 左右看看,那三个军官不正在那头儿勒马立着嘛。 宋双忙抱着大锤又往那三个军官处走,却是走得吃力了。 李黑见了,赶上前从宋双怀里把那锤拎了过去。 却是一边儿一个毫不费力。 宋双撵上去想搭把手儿,李黑却笑道:“这一边儿一个拎着倒好走。” 宋双连手也搭不上了,只得跟在后面。 走到那三个人跟前儿,宋双忙道:“几位将军,你们的锤掉啦。” 马上三人相互看看,中间年长的一个朝那掉锤的说:“李都领,你这锤有多少斤?” 那掉锤的黑大汉开口时是个粗嗓门儿:“白统领,我这锤一个便是五十斤。” 那年长的道:“平日里却未见你用过啊,难不成换了兵器,用这锤上阵。” 那姓李的黑汉笑道:“只是平时练练力气,上阵时这般笨重东西,不好施展。” 那年长的被唤作白统领的哈哈大笑,“连李都领都觉得不好施展的东西却被这小子轻轻松松拎了过来啊。” 那姓李的军官也笑,“这小子倒是天生的神力。” 年长的又笑道:“这两个追了我们一路给你送锤,你怎地谢呀。” 那黑汉又哈哈大笑,“该谢,该谢”。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来,“你两个接着。” 李黑见掏出银子时,立即露出满脸欢喜,急忙放下锤子想上前接了,却被送双一把拽住。 李黑转头看宋双,宋双走上前两步朝那三个军官拱手:“三位将军,我们是来投军的,若将军看我们两个还中用,就收下我们吧。” 那年长的“咦”了一声,朝另两个看了看,“却是来投军的,你们看这两个娃子可中用?” 那黑汉军官只看着李黑点点头“嗯”了一声,转向年长的道:“”中用,中用。” 那年长的也看着李黑,“你两个多大了?” 这时宋双感觉到了,这三人只看着李黑,却是没自己说话的地儿了,只又怕李黑说错了话,正待开口,却是李黑已大声道:“我十六了。” 宋双看看李黑,这兄弟何时就十六了?忙又转向三个将军道:“我十五了。” 那年长的又问:“你两个为何投军。” 这话问的是你两个,只那军官的眼睛却又是瞅向李黑的。 这时宋双已知道这话不该自己去答了,而且也已明白,他这兄弟李黑也是个会答话的人。 果然李黑嘿嘿一笑道:“将军,听说当兵有饭吃。” 三个军官又哈哈大笑,那年长得道:“当兵是有饭吃,不过也有苦吃,你两个能吃得苦吗。” 李黑忙不迭道:“能吃,能吃,能吃饭也能吃苦。” 三个又笑,笑罢了,那年长的道:“待招兵时你两个再来,记住我的名字白近山,就说是白近山要你两个了。” 李黑又忙不迭地:“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那将军转向黑汉道:“既捡了你的铁锤便是和你有缘,就是你的人了,我不和你抢,到时拨给你。” 那黑汉哈哈大笑,“将军知我心事。”说罢转向李黑:“你小子手伸过来。” 李黑忙伸过手去。 那黑汉弯腰把那些碎银塞到李黑手里:“这几个月吃好些,养肥了来。” 李黑拿了银子嘿嘿傻笑。 那黑汉道:“把锤放我马上。” 宋双急忙把那锤上的绳拴紧了,李黑一手一个把两锤挂到那黑汉马上。 黑汉又看看李黑满意地点点头。 三个军官打马去了,李黑手里攥着银子看那三个去远了,转过头看到宋双正看着自己,那眼神儿却是怪怪的。 第三十七章 感激之心 李黑又是习惯地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兄弟,你咋这眼神瞅我。” 宋双向前一步,更近了两只眼睛滴溜溜在李黑脸上转。 李黑退后一步,两手摸摸脸,“兄弟,我脸上长花儿了不成,你看得我好不自在。” 宋双扭过脸,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明白我如何看你,你若不明白,又怎会嘿嘿的笑,你心里明白的很呢。” 李黑又嘿嘿笑,“你莫是怪我刚才拎锤子显摆抢风头吧。” 宋双摇着头苦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李黑又挠挠后脑勺却没有嘿嘿笑,却是满脸的不解:“那兄弟你却生我的什么气。” 宋双没好气的笑了,“我却生你什么气呢?” 李黑又嘿嘿笑,“那你咋那眼神看我。” 宋双哭笑不得,“你知道我眼神儿不对,又如何不明白我为何那般看你,兄弟你精得很呢,就是装傻。” 还是嘿嘿傻笑,“兄弟,我也从来没说过我傻呀,只脑袋瓜子转的比你慢些。刚才你让我捡那锤子,我还没明白,我不还想着拿去铁匠铺子换钱吗。但后来看见那三个将军等在那里,我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要在那三个将军眼里留下点模样,好为投军铺个路,我这不照你的做了,你又怪怪地看我。” 李黑这一说,宋双忍不住连声“哎哟”,“还说你脑子转的慢,看你在那三个将军跟前儿表现的样儿,我说你精的狠可错了?还一下子就变成了十六了,那三岁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嘿嘿,这不你教我的嘛,你说我长得粗壮,说十六七岁人也相信,再说你不一下子也变成十五了吗。” “还是你精啊,我变十五倒是跟你学的。” 李黑拍拍宋双的肩膀,“兄弟,这讨吃的长得瘦小才是多见的,你说你十五了,别人又如何不信,咱就这般说,也好投军嘛。” 宋双又细细地端详李黑。 李黑又是不解,“兄弟我这又是咋啦,你又这般看我。” 宋双扑哧一笑,“兄弟,我觉得你能做将军呢。” 那李黑也不问如何做得将军,脸上却乐开了花儿,“兄弟,我真的能做将军?” 宋双点点头,“我觉得能,准能。” 李黑笑,不是嘿嘿地笑,却换成了哈哈的笑,搂着宋双的肩膀道:“兄弟,我若真做了将军你就做个副将军。” 宋双长叹一声,象是说给李黑又象是自言自语:“我说过你是个心中有数的。” 那李黑正哈哈笑,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宋双这句话,笑罢道:“兄弟,今日我们得了这些银子,却该孝敬孝敬奶奶了。” 宋双在李黑胸口上捣了一拳,“这话倒说得在理,奶奶收留了我们,做人自然要有个感激的心呢。” 李黑嗨了一声,“又来教训我,我可要回你一拳了,感谢奶奶的话我可是早说过的,怎你一说倒象是我才有了良心。” 宋双笑道:“是,是,你可别回我一拳,你那牛一样的力气,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李黑也笑,“我哪敢回你一拳,称砣小能压千金呢,看你对付吴撇子的样子,又哪会是个一般人儿。” 宋双长吁了口气道:“我又怎不是个一般人,你莫把我当成个不一般的。就是我真的不一般了,那拳头又岂能对着自己的兄弟。” 李黑点点头,“可不是,我们是兄弟。” 两个人在点心铺子里买了一包麻纸包着,上面还顶着一方红纸的酥皮点心。 这却是宋双的主意,这酥皮点心奶奶是吃的动的。 只这东西香甜好吃却不能顶饭价格又贵,平常里,贫苦人哪舍得花钱买这东西,只怕是年节时才舍得破费的。让奶奶尝尝,也是个欢喜。 给了一粒银子,换回一包点心又退回来几串钱。 李黑扯着那钱串子:“兄弟,再买上两个咱俩也尝尝。” 宋双打他手道:“我两个却尝什么,日后尝的机会多着呢,咱俩还是买些实惠的填肚子。” 李黑笑笑咽了口口水。 宋双又在熟食铺子里挑了两块煮得烂熟的肥肉。李黑看了直咂吧嘴,“这个却是实惠。” 宋双白他一眼,“这个也不是我俩吃的,也是给奶奶的。” 李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肉煮得烂,奶奶也是吃得动的。” 两个人又商量着给奶奶做身新衣。 只这上面确实不懂,而且那缝衣裳的见不着奶奶也没法儿定尺寸。便商量着给奶奶一粒银子,叫奶奶自己去做。 二人又买了些馍馍包子,宋双道:“这些确是咱们和奶奶都吃的。” 李黑笑道:“这也是好东西呢,咱今日也改善生活。” 宋双看看李黑正色道:“兄弟,今日这钱却是因你来的,只你莫怪我指点你往哪处用。只因这城里找活计不易,常讨吃也是没脸的事儿,我两个还要靠这钱生活呢,你把钱收好了,我们还要长久打算。” 李黑唉了一声:“兄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会怪你。若不是你想着去捡那两个锤子又哪来的这好多钱,再说咱是兄弟,又分什么你我。你这般说我可要骂你小心眼儿了。” 宋双笑了,是发自心底的,“兄弟你这般说我真的高兴,不是我小心眼,这做人要心细,却万万不可心小,兄弟,我绝不是心眼儿小的人。今日我见你灵活,哪里似在翠城时的样子。觉得你定会出息,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咱得意不能忘形,况且,今日那将军虽如此说,成不成还没准呢,切不可高兴太早。” 李黑也难得的正色道:“兄弟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两个人欢欢喜喜的回到家,一左一右在奶奶旁边坐下,捧上那包点心和熟肉、包子。 奶奶惊讶,你俩咋买得这些东西。 这天李黑却是兴奋,还未待宋双开口,便先自霹雳啪啦倒豆子般把如何捡锤子结识了将军给了银子的事儿讲给奶奶听。 那奶奶听了抚着两个的头说:“奶奶这般年龄了,有你这两个娃娃的孝心,奶奶高兴。” 说着眼里落下了泪,“奶奶吃”,奶奶掰了半块点心咬了一小口儿:“好吃好吃。” 擦了泪又道:“只是奶奶吃得清淡,那里消受得了这些东西。你两个有这心奶奶就很高兴了,你们也吃。” 李黑拿眼瞅宋双。 宋双笑道:“你瞅我做什么,奶奶让我们吃就是奶奶给我们的,你吃就是了。” 李黑嘿嘿笑着一口便吞了一个点心。 奶奶拍着李黑的背道:“慢些吃,可别噎着了。” 大家都笑。 笑罢了,奶奶忽问:“你两个真个要去投军?” 李黑道:“奶奶我两个是要投军呀,投军了有饭吃,将来做了将军一定孝敬你。” 奶奶干瘪的嘴向上翘了翘,“你两个娃为啥就要投军呢,却不如往那南面富庶的地方去,学个手艺也好哇。” 李黑嚼着肥肉,嘴角儿流出油来。舔舔嘴唇说:“奶奶,那富贵处的地,人都嫌我们,哪有学手艺处。再说学个手艺哪有做将军威风,我有力气,将来定能做个将军。” 奶奶轻叹一口气,又在两个的后脑勺上疼惜地抚摸着。 李黑忽然想起给奶奶做衣服的事,急忙从衣服里掏出一粒银子塞给奶奶:“奶奶,我兄弟两个想给您做身新衣,只这个上又不懂,奶奶你拿着自己去做。” 奶奶捧起那粒银子,昏花的眼睛细细看着,“奶奶多少年没见过银子了,只有些小钱填填肚子。今个儿却是你两个娃让奶奶看到这银子的模样。只是奶奶老了,有几件补缀的褂子就行,还做什么新衣。” 说着又把银子塞回李黑手里:“你两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光靠着讨吃,残汤剩饭怎么长身子,这银子还是留着买些米面,奶奶给你们做些正经饭吃。” 宋双忙道:“奶奶我们还有钱,这银子你一定收下。” 李黑也道:“奶奶,你一定收下,等我做了将军,还有更多的银子孝敬你呢。” 奶奶干瘪的嘴动了动,嘴脚向上翘了翘,像是在笑,眼中却又有泪流了下来。 李黑只道是奶奶高兴的。 宋双却看出奶奶的眼神中既有欢喜,又一丝忧伤和不安。 回到柴房里躺下,李黑还在欢喜和兴奋中,“兄弟,你说我真能做将军?” 宋双笑笑,“我觉得能。” 像是这时才想起个为什么,李黑忽地坐了起来,“兄弟,你咋看我能当将军?” 宋双又笑笑,“你有力气啊,而且,我还发现你真的还有个很灵活的脑袋瓜儿。” 李黑嘿嘿笑着摸着头,“我这脑袋瓜儿真的灵吗?” “真的灵。” “那我一定做个将军。” 宋双笑道:“李黑李将军,将军,李将军,黑将军。” 两个人嬉闹着哈哈笑着,闹了一阵子又躺在干草上,憧憬着做将军的模样。 宋双忽然说:“可奶奶怎么不愿意我们做将军呢。” 第三十八章 指弹飞蝇 李黑既没挠头也没嘿嘿傻笑,倒不是他躺着没法摸着后脑勺,却是他对宋双的话不以为然。 “当然不愿意了,我早说过打仗会死人的,还会缺胳膊少腿儿,那就更惨,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爹娘在时,哪肯放我们来当兵,躲着藏着怕抓去还来不及呢。这奶奶心善,自然不愿意看着我们上战场了。” 宋双叹了口气,“兄弟,你真是个明白人,既然你跟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也是想活出个人样来。这若想活在人上面,不冒点险哪成。我两个别无他长,倒是到了军里还有些希望。” 李黑笑笑,“你说的对,其实我也是这个想法。” 这时,夕阳正落,因房后邻居常往那里泼脏水,招得苍蝇蚊子,怕那蚊虫进得多了没法睡,故而门早早关了,那柴房并无窗户,屋里昏暗。只在后墙上有一个通风的小洞,倒是和翠城家里屋顶上那一个破洞一般露进些光来。 本来就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再着这本就是两个青春少年,这会儿哪睡得着,只无事可做躺在那里,眼睛却是闭不上的。 李黑忽瞥见墙洞透进的那束光下,宋双的手正举起来,弹了一下手指。 李黑并未在意,隔了一会儿,却又看见宋双的手在那光里弹了一下。 李黑怪道:“你干什么呢,学唱戏啊。” 宋双道:“我学什么唱戏?” “那你的手干什么呢,我看曲子时,那演丫鬟的,小手一叨一叨来着。” 宋双忍不住抖出一串儿笑来,“你怎把我和那唱曲的比,我这手可不是一叨一叨的,我这是在弹呢。” “那你是在学弹琴啦。” “弹什么琴,我是在弹苍蝇呢。” “什么?你弹苍蝇呢,那苍蝇是打的,可不是弹的。它飞得轻飘飘的,你能弹得着。” 宋双得意的笑了一下,“别说,还真让我弹着了。” 李黑哪里相信,“兄弟虽你是有些本事,可也不能胡吹冒料。虽都是飞的轻,你说你弹着一个风里飞的叶子我相信,你说你弹到苍蝇我可真不相信。” “不信?要是你能熬得住,那就等着看。” 李黑来了兴致,“这一天闲得无聊本就睡不着,我熬夜也要看你弹个苍蝇。” 说着跳起来去开了那柴房门,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也是赶巧了,方靠墙坐下。正看见宋双脑袋上面一只大苍蝇盘旋着。 那苍蝇就在那一片儿飞,宋双脑袋也未动,只眼珠子转着,缓缓伸出手来。 忽地,本是和拇指窝成一个圈儿的中指猛地弹出。 苍蝇不见了,嗡嗡声也忽地没了。 李黑也没看到那苍蝇哪里去了,但确实是不见了,嗡嗡声也听不着了。 李黑大惊,瞪眼张嘴说不出话来。 宋双也不说话,只得意的看着李黑。 忽地,李黑噘着屁股趴到那堆满草的地上扒拉。 宋双笑道:“那点东西,你到哪里找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黑又仰头看,“许是飞到别处了”。 “你若不信,待白日里光亮些时候我再弹给你看。” “我心急,今个儿便要有个分晓。” “那你等着我再给你弹一个。” 等了片刻,又有一只苍蝇在宋双胸口上方飞着。 又是缓缓地伸出手,那只苍蝇似要飞到别处去了,李黑心里正在惋惜。 忽见宋双的手腕向外一翻,刹那间猛地一弹。 苍蝇不见了,嗡嗡声没有了。 李黑眨眨眼,苍蝇真的不见了。 呆了片刻,李黑张大的嘴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天哪”。 “这回你信了吧。” “只那一恍惚,我没看着是咋弹着,但我信。” 宋双笑笑,“如果能让你看得着,那可就弹不着了。” 李黑想想道:“倒也是,那苍蝇飞的那般轻巧,你却能把他弹着,定是比我眼睛还快了。” “我的手哪能比你的眼睛还快,只是谁的眼睛也不能看得那么细。不过,这个你却是能寻着尸的,它该是落到门口儿那儿没有草的地方啦。” 李黑一听急忙翻起身爬到门口,眼睛方在那片地上转了一圈,便看到那干土地上果然有一只苍蝇。 那东西爪子朝上翻躺着,竟还没死,还挣扎着扑扇翅膀,只是徒劳地努力,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李黑眼瞪得好大,故作满脸的惊恐:“天那,你是人吗?” 又一脸的不敢相信后便是满脸的佩服,“兄弟,我知你是有本事的,可未曾想到你这么大的本事。” 宋双也不生气,哈哈笑道:“我怎不是人,我和你是兄弟,我要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了。” 李黑还是瞪着宋双,“若是兄弟,你再莫瞒着我,你定是个有来头的,定是哪里的高人。” “我哪有什么来头,就和你一样靠讨吃长大的。” 李黑气恼,“先前看你打倒吴撇子,虽是本事,但也只是用了巧劲。今日见你弹着苍蝇,这个哪有人能做到?你还说跟我一样,这般掖着藏着哪是什么兄弟。” 宋双也坐起身来,“兄弟,你莫这般说,我哪有掖着藏着。实与你说,我爹娘在世时,也曾多教导我,我也识得些字,也练过些武。只毕竟年纪还小,哪有什么大本事。只平日里自己用功,练得这些技巧罢了。” 李黑瞅着宋双,“那你爹娘也定不是一般人啦,你给我说说啊。” 宋双叹了口气,“兄弟,这个不是我瞒你,只过去的事说来伤心,不说也罢,你只记得我们是兄弟就好。” 从未叹过气的李黑竟然也叹了口气,“好,我是没了爹娘的你也是,不问也罢,但你说这些本事是自己学的我还真不相信,你是有高人教的吧。” 宋双摇摇头,“真的没有,若有人指点时,也是我巴不得的,可哪有人教我。” 李黑更是惊叹,“兄弟,我信你,你是自己学的,只不知你还有多少本事。” “你先把门关了,那苍蝇进来多了,我可弹不过来。” 李黑把门关了。 宋双也靠到墙上,仰起头来看着那柴房的顶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本事,也不知道什么算是本事。只我们靠自己长大的人,有了难处就得自己想法儿应付。狗来扑了,最初想到的是跑,后来也想到蹲下去吓它,扑得多了,又知道抓它双腿不被咬着。被咬着过也逃过去过,后来便跑得快了,抓得准啊,劲儿也大了,还学会了抓住它腿踢它肚子。” 李黑细细地听着。 宋双依旧望着那顶棚,“就像弹那苍蝇,它扰得你烦,便想着能不能把它弹死了弹飞了。反正也闲着没事儿,一次又一次地弹。开始哪里弹得着。你手方过去,它便飞走了。但试过千次万次甚至更多次以后,你的手该轻的时候轻该狠的时候狠,比它还轻比它还快时就弹着了。” 李黑听得入了神,嘴巴张得好大。 宋双停止了说话,半晌李黑才反应过来,“兄弟,把你这些本事也教教我。” 宋双转过脸笑道:“兄弟,不是我不教你,只这些本事,我都是练得手熟罢了,哪有什么窍门可以教你。” 李黑失望,“你个宋双,你吃虱子留后腿也罢了,这怀里抱着头牛也不肯拔一根毫毛给我。” 宋双笑道:“不是我抠门儿,这些本事确实是一遍又一遍练出来的。就算有窍门儿,我也说不出来,怎么教你,你想学,一遍遍练就是了。” 李黑又是想了想,“你说的倒也是,只我眼馋的紧,若有你这些本事该多好。” 宋双哈哈笑道:“你莫眼馋我,我还眼馋你呢。” 李黑没好气的道:“兄弟,你咋说这风凉话,我有什么可让你眼馋的。” “我说什么风凉话?兄弟,我说的是实话。咱两个不一样,我自小体弱又生的瘦小,故练得些轻巧的本事。你壮的跟牛一般,是个横冲直撞的。将来在战场上,定比我的用处多。” 李黑瞅着宋双,“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宋双也看李黑,“当然是真的,咱俩各有各的本事。如果让我拎起那两个锤子轻轻松松的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如果让你一遍又一遍地去练那弹苍蝇,我想你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李黑又挠挠头寻思着,“这倒也是。” 宋双笑笑道:“所以,要说练本事,咱俩还得各自按各自的法儿,若是相互能学着时也尽心尽力的教。” 李黑点点头,嗯了一声。 宋双又往墙上靠下,叹了口气,“只是世上事没个容易的,我俩还都得拼命的活。” 李黑又点点头,“兄弟你说的对。” 宋双又是叹了口气,“咱都无依无靠,全凭自己。现在既是兄弟也有个相互帮衬的,只是若想活出个人样来还得拼命。只又是拼命时也还得有个脑子,要不把命都拼没了,还怎么往人样儿活。” 李黑挠挠头道:“兄弟,虽然你说的有些不明不白,但这意思我明白了。” 宋双笑道:“虽然我读过书,有些话确实说的不明不白,倒不是我诚心的,只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我早看出来,兄弟你也是个聪明的,你定能听明白。” 李黑笑笑,“既是兄弟我又岂能瞒你,我又怎会是个傻的,正如你说的一般,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在这世上活人,还得有个适应的法儿。” 宋双又是叹气,“兄弟这话你说的对。” 沉寂了片刻,李黑忽嘿嘿笑道:“兄弟有个话却是该我训你。” 宋说“哦?”了一声,“兄弟你说。” 李黑正色道:“你有那多本事,却总这般唉声叹气的,哪是我们这年龄的人,倒像隔壁的大爷大妈一般。切莫叹气,这世上自有我们的活路。” 宋双转过身来细细地盯着李黑,“兄弟你说的对。” 第三十九章 达成心愿 自打那天见识了宋双“指弹苍蝇”的绝技后,李黑也痴迷起“武功”来。 除了在街上溜达着讨饭寻活计外,一钻进柴房,李黑就扑腾着练起了功夫。 在这武功上,两个人确实不是一条道儿。 倒是以前偶尔听说书的讲过武功,两个总结了一下,李黑练的该叫外门功夫,也叫硬功夫。 拿拳打墙,用头撞树,打熬的多是力气。 只是那墙方被李黑打了几下子,宋双便喊着叫停下来。 这土墙不结实,你那拳头恐怕打不了几下,就会给打塌的。倒是这地结实,放心打吧。 这一说李黑倒是琢磨出一个方法,趴展了身子,两个拳头着地,伸直了胳膊撑起圆胖的身子,一拳抬起来朝地上打,打到地上时另一拳再抬起来,再朝下打,如此轮番换着,虽是有力气但要撑着那身子,只打了一会儿便是满头大汗了。 宋双看了说,你若能打半个时辰不觉得累时,你这身松塌塌的肉就全变成结实肉了。 李黑也乐于练这个,只是苦了旁边的宋双。 他在旁边儿折腾出好大的动静,宋双原来十中七八的“指弹苍蝇”功夫,倒是退步了,弹十个也只中四五个。 李黑那并“不傻”的脑子这时候又忽现灵光,你这功夫总不是让人家都悄悄摸摸地看着你显摆吧。 这一说宋双连连称是,乱糟糟的时候弹得准才算真功夫。 而且不但要弹苍蝇还要弹蚊子,那东西可是个更难弹的。 两个无事时就在那柴房里练功夫,好在那将军给的银子换来些米面,也够吃几个月。 两个琢磨着也想了一些花样出来,不过终究还是在力气上和技巧上下功夫,无非练得力大些手快些。 倒是几个月下来,那李黑的一身软肉确实是结实了不少。 宋双的“指弹苍蝇”神功也已达到了百发百中,就是弹蚊子也能十弹五六中了。 只李黑又抱怨那柴房狭小难得施展,又无器械练习。 宋双劝道,若你真心想练时,哪里练不得功。 李黑还是抱怨,如果有大场地,再有枪棒,最好是一砍一大片的大刀才能过瘾。 这里抱怨着,那大场地还就来了。 却是一日两个人去街上找活计时,听人说这城里又在招募军士了。 两人听了惊喜,打听到招募军士的地方便急急去了。 到了那地儿,见军营门口摆张桌子坐着几个军人,应征的却也零零落落几个人。 那穿着军装招人的和门口守卫的比应招的倒还多些,李黑心里忽然就冷了些,看来这当兵确实不是人人都想的了,不,是没几个人想的了。 那招兵的人看了一眼李黑,问了名字和年龄。 李黑依旧说是十六,宋双也仍然说是十五。 其实,两个提前就在路人那里打听了,这十五岁便可从军了。也还打听到,这军中退了一批老军,所以,招募军士补充兵员。 那招兵的人只看了一眼李黑,便道你招上了。 却又看看宋双,你真个十五了? 宋双忙答道确实十五了,眼看着就十六了,只我天生得瘦小些。 又怕那招兵的不要,紧赶着捧出那姓白的将军来,我两个是白将军白近山叫来的。 几个招兵的相互看看,便把宋双的名字也记下了,你两个明儿午时便来。 看来这军算是入了。 两个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还要回柴房睡一夜,也还要把入军的事告诉奶奶。 奶奶听了并未说话,却转身从那坛子里挖出一些白面来,说给你们两个做顿好吃的。 宋双分明看见那奶奶转身的时候,轻轻地叹了口气,而且眼睛里也露出些忧虑来。 那晚上,两个人就在奶奶的屋子里各吃了一盆拌着韭菜花的白面拉条子,平日里,吃的是糠面和糜子,韭菜花儿是用水煮的,今日是白面,韭菜花也是难得的用油泼的。 真是个香。 奶奶只说自己吃不下,喝了些面汤,却在旁边看着两个吃,却让两个都想起小时侯在家里,娘的目光。 吃罢了,奶奶只叮嘱说,你俩个入了军,凡事还要自己操心,切记住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宋双听了,忽觉得心里酸涩。扶奶奶坐到炕上,拉着李黑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个头。 奶奶,我两个到这城里多亏了你收留,日后还来看你。 那奶奶干瘪的嘴动了动,想是要笑笑的,却又像是没有笑出来。 奶奶说,既是你两个心愿,就去吧。 两个出门时,宋双回头看到奶奶坐在炕上,眼睛还在瞅着宋双两个。 都有些兴奋,只李黑一忽冷一忽热,高兴着明儿就要穿新衣吃热饭了,又是蹊跷着,那报名入军的人怎那般少。 “兄弟,别是我们选错道儿了吧,你看那报名的人怎没几个?”。 “你莫再摇摆不定了,既然这军已经入了,努力着混出点模样才是。我却才想起来。明天还要去那曲子社和那老伯说一声的。今晚便早些睡吧。” 李黑还要说什么,却见宋双躺那里已经闭上了眼,像是困了。 只问上话含含呼呼也不回答。 李黑在那干草堆里翻来覆去,约莫过了多半个时辰才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宋双却又睁开眼睛看着那墙洞里透进的那束光。 这个装睡的却是个真睡不着的。 李黑说的又何尝不是道理,那自古以来当兵上战场的,不知死了多少,又不知有多少缺了胳膊少了腿儿的。有得出路时,谁又愿意去当兵呢。 却又细细思量起来自己为何一门心思全在这当兵上。 不知为什么,整个家嫌弃母亲和他,或许与母亲的出身有关系吧。 他隐隐约约的从家族其他人的嘴里听到过,母亲是个歌楼里的歌伎,后来他知道了歌伎是什么。 大概就是知曲子社里唱曲的女子一样吧。 连爷爷也嫌弃母亲和他,也许更多的是嫌弃母亲。但毕竟父亲有八个儿子五个女儿,就算对他不嫌弃,因为母亲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别说爷爷,就连父亲对他们母子俩似乎也没有多珍惜过。 毕竟他有一妻四妾,八儿五女。 家族中唯一善待过自已的是一个叔叔,是爹的四弟,按乡俗,宋双唤他四爸。 他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很是威风,他也是家族的荣光。 唯一替他们母子俩说过话的就是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将叔叔。 他曾劝过爷爷,毕竟进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但毕竟这个叔叔常年在外。在宋双的记忆中,他只回过两次家。 母亲因病去世后,那个两鬓斑白的爹也似乎越来越糊涂了,再没有来指点过他武功,只私塾里还有他的座位,还有人每天给他饭吃,也还是像个少爷。 但还是每个人都不喜欢他。 意识到在那个家里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货色后,有一天他就从那个家里跑了出来。 他后悔过,在家里虽是遭受白眼,但毕竟有吃有穿。而外面的世界比起家里来那真是天差地别,不入江湖想江湖入了江湖才知江湖艰难。 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去。 他要像那个叔叔一样骑上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风风光光地回去。 让整个家族的人换一种眼光看他。 这并非是为自己争取什么地位,实际上,那个家那个爹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要通过让那个家认可他,从而认可他的母亲。 第四十章 兄弟分离 曲子社的赵老伯也替这哥俩儿高兴,给两个一人塞了两串钱又叮嘱道:“今日你两个达成心愿,以后还需好好努力,活出个样子来。” 这话倒是说到哥儿俩心坎儿里头了,当兵不就为了活出个人样儿来嘛。 可真是达成心愿了吗。 兵,倒是当成了,还都领了一套新军装。 只是登记造册后,宋双便被那兵头儿从一百多人的新兵队伍里叫了出来。 “你出来,跟他走。” 兵头手指向营门口,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头发花白腰背略有些弯的老头儿。 穿着军装的老头儿。 只那军装穿得龌龊,想是有些年头了,洗的发白不说,还缀着几个补丁,上面又是油渍麻花的,倒象个伙夫。 宋双问那兵头儿,将军让我到哪里去。 那兵头儿眼一瞪,到得这里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多问。 宋双不敢再问,朝那老头儿走去,回头看队伍里的李黑。 李黑也看着宋双,那眼神儿里尽是疑惑和不舍,这把我兄弟弄哪儿去了。 只看那兵头凶恶,也不敢问。 老头儿也不说话,见宋双过来了,转身朝营外走去。 方才那兵头儿一句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宋双便不敢再多问,跟着那老头儿朝营门外走。 出营门时又回头望,远远地看见李黑也还在朝他瞅着。 营门外停着一辆牛车,车上横竖放着几个麻袋,鼓囊囊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老头走到跟前抬了屁股斜坐到车前头,回身指了指身后的麻袋,“上去”。 宋双爬到那麻袋上面,还未坐稳,老头儿手一挥,鞭子抽在牛身上,车子猛一动,宋双急忙抓住绑麻袋的绳子,那牛慢吞吞地迈开了步子。 宋双摸摸那麻袋里面的东西,像是粮食了,又看到老头袖口上一层油黑污渍。 难不成真让我去做伙夫。 又是去哪里做伙夫。 牛车竟然出了城,那老头儿不吭声儿宋双也不敢问。 这到底要去哪里? 出了城走了一段官道,牛车拐进了山里。 虽是山路倒也平缓,只一路行去尽是向上的缓坡,那牛车走得缓慢。 又只见起伏的山丘,静悄悄的再见不到半个人影儿了。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从兵营出来是晌午时分,直走到黄昏太阳落西了,在那山里也颠波了好一阵子,又翻过一个山坡,忽看见前面半坡上闪着一点火光。 看似近了,只沿着山脚绕着走,又走了片刻方到那闪着火光的地儿。 到了跟前,天已麻麻黑了,却是一小堆火,火堆旁边还坐着几个人。 借着火光也看得清那几个人,衣着和赶车的老头儿一般。 该是一些老军了,只不知在这里是做甚么的。 身后却是挖平了山脚的一块平地,后面山墙上有几孔窑洞。 有人站起来看看牛车,“万头儿,咋弄了个娃子来。” 这老头原来姓万了,“就给了个娃子,怎么是我弄的。” 走了一路,这老头儿到得这里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那几个人中,有人叹气道:“走了个有力气的,倒弄个娃子来,也不知能不能干活。” 就说了这几句话,那些人都起来围拢到牛车旁边去解绳子扛麻袋。 这些个人看上去年龄也都大了,未曾想却都有力气。只见他们都不急不缓的,两个人在车边上把那麻袋拽下来,剩下人一个一个过来。那两个便把麻袋搭到来人的胯上。 那些人却是一手从后面拽着,一手从前面抱了,斜着身子借着胯上的力,看似费劲却有悠悠缓缓地把那些麻袋弄进了窑洞。 出来了,又围了半圈在那堆火跟前坐下。 姓万的老头把牛车拴在院子旁边的棚子下面。 方才宋双也试着拽那麻袋,估计有一百斤左右,心想自已虽也能扛得起来,但恐怕也得压得脸红气喘的。想上去搭把手又见那些人都是一人一袋,自己却插不上手。 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好,那姓万的老头喊道:“来,做这儿来。” 宋双过去,在老万旁边坐下。 再借着火光看那些人时,虽比那“万头儿”年轻些,却也都是上了年纪的。 宋双心里只揣摩着这却是个什么去处,那些人也都古怪,都不说话,只悄无声息的坐在那里,看着火发呆。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说,这天一天比一天凉了,日子就更难过了。 又有人接茬,难不难过都是熬日子。 便又都不说话了,又隔了一会儿,一个说,老万这回咋就弄个娃子过来啦。 老万哼了一声,我咋知道嘛,刚刚就说了,人家给的,还是个新兵娃子。 又没人说话了。 这时天已全黑了,虽是身后有山墙遮风,这夜风也不大,只一股股吹得那火扑簌簌地闪。 宋双忽就感觉有一丝凉意。 天虽已凉,但还算不得冷。 一剎子风,虽是围着火堆,可凉意猛地就扩散开来。 昏暗中,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这里,象是一个被山包围的盆子底儿。 半轮苍白的月挂在天上。 这些人就悄无声息的坐着,虽都是普通又苍老的脸,但在这静寂和昏暗中,便有了些阴森恐怖。 宋双身不由已地打了个寒颤。 想起自已对李黑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既无神仙,也该无鬼怪。 可凉意更浓了。 过了一会儿,前面喊过老万的那个人拿根棍子从火下面灰堆里扒出几个圆蛋蛋来。棍子又一拨,圆蛋蛋滚到老万和宋双旁边,“再先吃上些。” 老万也不吭声,拿了圆蛋蛋在两个手里倒来倒去拍着土。 见宋双坐着不动,有人说娃你也吃上些。 又有人问你这个娃儿叫啥名字。 有了人声,又听这话问得倒像是正常人的话,宋双这才略微放松了些。 正要答话,那老万拍着圆蛋蛋“唉”了一声,就是我咋忘了问这娃叫啥。 总算听到了笑声,有人嘿嘿道,你个老糊涂了,一进城还非得抢着去,再去城里时,让我去吧。 老万也不搭那话,转头问宋双,你这娃儿叫个啥名字,多大啦。 宋双答道,小子叫宋双,今年十五了。 几个在宋双脸上瞅了瞅,又都不说话了。 像是那土拍净了,老万从那圆蛋蛋上扒了皮下来,却原来是烤土豆了。 见老万吃,宋双也感到饿了,便从地上抓那土豆,抓到手里确还烫得狠,好在盘腿坐着,那新军服宽大,下摆把腿都遮了,便急忙把那烫手的土豆放到军服下摆上。 确实是饿了,隔着衣服又抓起那土豆,另一手扯了皮,见露出焦黄来,一口便咬了下去,却又烫得滋溜溜地吸着气。 这时那些人脸上才有了点表情,几个看着宋双笑,娃子慢些吃,别把嘴皮子烫坏了。 宋双在嘴里鼓捣的那口土豆,烫劲儿过了却是又沙又香。 又一个从身边拿起根棍子,在那火堆里引燃了,让中间的人传给宋双,“去,到那窑里面舀上点儿水喝去。” 宋双口正渴,又是那土豆儿虽好吃也沙得噎人,正想问着要水喝。 忙接了棍子,起身朝那人指的窑洞去。 那棍子头儿上燃着一团火倒旺,却是裹着油布的了,把那窑洞门照的亮堂。 只探头望去,洞里黑暗,望不着深浅,见不得虚实,宋双在那门口停住脚步,又不敢进。 正犹豫着,忽听身后咳了一声,宋双急向前迈步同时转过身去。 却是一个老军,“我领你进去,别瞎摸胡撞的,坏了东西。” 那人前面先进了,宋双在后面照着火把。 进了洞,见左手是几乎和洞一般宽的一盘大炕,右手是只容两人并排的过道。 那火光照着前面人的影子在窑洞壁上晃动着。 洞里尽是酸馊味。 再往里炕的另一头看,是一排炉灶,火光下也看得清几口黑乎乎的大锅和架得老高的笼屉。 另一面又是好大的案板和几口大缸。 那人在案板前站下,拿起一个铁舀子来,“渴了喝这里的,缸里是生水,坏肚子呢。” 说着,掀开盖子,从那案板上的坛子里舀出些水来。 这洞里物件和有些难闻的酸馊味倒是人间烟火了。 宋双接过水,先抿了一口,略微有些咸涩,倒和那城里的水没大的区别。 咕咚咚喝了几口,放下舀子方谢了那老军。 那老军指指舀子,“端上”。 不知是甚么意思。 那老军说罢了便向外走。宋双也不敢问,只端了舀子跟在后面。 “你牛一般饮反倒解不得渴,端外面慢慢喝。” 却是这个意思,这理儿宋双明白,只渴得紧一时哪顾得,只图喝得痛快了。 又围在火堆边吃烤土豆。 吃罢了,又呆坐了一会儿,一个起身道睡走。 老万拍拍手上的土,“睡”。 几个起身朝方才舀水的洞里去了。 宋双也起身,只不知往哪里去。 老万指指平地前面,“到坡儿那把尿尿了,晚上没灯你摸不着道。” 宋双到那场子边,却是渴了半天也无甚尿水。回过来只老万还在外面等着,“走”。 跟着老万进了中间一孔窑洞,里面倒有盏油灯,宋双看到已有两个在炕上正往下躺。 老万指指里面炕的另一头,“睡去”。 只心里不安稳,哪里睡得着。 这是哪里?都是甚么人?让我到这里做什么? 满脑子的疑问,满腹不安。 但又终究是颠波了半天也累了,不知什么时侯,宋双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一章 成了伙夫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但可以肯定不会太久,因为浓浓的困意让宋双不愿睁开眼睛。 但必须让自已清醒,因为他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动。 宋双没有动,装做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同时微睁眼睛。 在那在微弱的油灯光里,宋双看到是那三个老军在起身穿衣了。 一个说把这娃子叫起来吧。 身边老万咳了一声,还是个娃子,昨儿累了就再叫睡会儿吧,也不缺这么个人。 三个下了炕,开了那窑洞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老万在最后面吹了灯,三个慢吞吞走出去,又把那窑洞门掩上了。 又不知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了多长时间。“吱呀”一声响,窑洞门又开了。 宋双虚睁眼睛,外面多少有了些亮光,该是凌晨了。 从外面透进来微弱亮光里,一个身影又是慢吞吞的走了过来,像是有意的咳了一声。 是那老万了,“娃子起来了。” 他走过来,弯下腰在宋双的肩膀上拍了拍。 宋双翻了个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睁开眼睛。 却似跟睡梦中醒来一般,装作刚看到老万,宋双猛地坐起身来。 “将军”。 倒把那老万吓了一跳,“将军?” 老万左右看看,“哪里有将军?” 宋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喊您呢。” 老万长出口气,“娃子,你莫吓我,我哪是什么将军。起来吧,干活走。” 说罢,转过身还是慢吞吞懒洋洋的样子走了出去。 宋双急忙跳起身来,却是睡时就没脱衣的,只在那炕下寻着鞋子穿了,追了出去。 外面那场子上,牛车正停在旁边的窑洞前,几个老军正把一个大木桶和几个硕大的笸箩抬到牛车上。 老万又斜着身子抬起屁股坐到那车前头,背正靠到那木桶上。 头也没回,“娃子,坐上。” 宋双慌忙哦了一声,紧靠着那笸箩坐到车后面。 天已微亮,看清了那几个老军都是胡子头发乱糟糟脸也不洗的,都是肮脏龌龊人。 虽是丑陋肮脏倒也面善,也还都是人样子。 再看这地儿,是半山坡上挖出一个长宽各有七八丈的场院,山墙也有三四丈高。 该是新造的,山墙上还有一道道整齐规律的铁锹切削过的痕迹。 山墙正面有四孔窑洞,侧面又有两孔小窑。 沿着山墙,整整齐齐摆放着些铁锹锄头扫帚等农具,倒像是个人住的地儿了。 这场院也不是昨日昏暗中看见的盆子底,是在半山坡上。场院前面斜坡下,是一道山凹,那处竟还有些颜色。 是一溜子菜地,还有几棵树。 想起昨日的恐惧是那昏暗造就的吧,且不论是哪里,要做什么,这些都是人就好。 都是人就好,昨夜里那场景,还真就胡思乱想了呢。 宋双不再害怕,便大着胆问了一句:“将军,我们这是去哪儿?” 这一问几个军汉便笑,“嘿,老万,你个老家伙啥时候成将军了,胡弄这娃子” 老万也笑,“做了一辈子饭,这一会儿当了两回将军啦。” “啪”一声,鞭子抽在牛屁股上,“娃子,叫我老万,这辈子就这个称呼还合我心。” 场子两头儿都是有路的,宋双记得是从那头来的,这回牛车却是向另一边儿去了。 那路也只容得下一辆牛车。老万又一次挥鞭,牛车朝坡上爬去。 “咱这是送饭去。” “那将、噢,老伯,我们这是哪里的军队,在这里做什么,又是给谁送饭去呢。” 那老万咳了一声,“娃子,给你说了就叫我老万,就这称呼我最中意。” 宋双“嗯”了一声。 那老万接着道:“这方圆几百里都是燕楚的军队,咱们也就是了,在这儿就是做饭。” 还真是当伙夫了! 怎么就成了伙夫了? 这我一个新兵,怎么也应该训练训练吧。 哪怕训练一阵子,再各有各的安排也是个理儿,怎么我一进来就成了伙夫了。 虽然前面的猜想在老万这里得到了验证,但宋双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和不解。 难不成我天生就是做伙夫的!我从那个有吃有喝的家里出来,做了这两年多的讨吃子,终于寻着门路当了兵,目的是要做将军的,这就把我弄成了个伙夫。 那老万也没回过头,却象是看透了宋双的心思,“娃子不想当伙夫啊。” 宋双不知怎么回答。 那老万又道:“这来当兵的,大都是尽义务的。再就是没饭吃逼着来的,还有就是图个功名的。我听你这口口声声将军将军的,呵呵,看样儿是个来图功名的。” 宋双急忙道:“哪里哪里,我是个没饭吃,想当兵混口饭吃的。” 宋双在后面看不着老万的脸,自然也看不到那脸上多少有些不相信的表情。 只这一夜一个早晨,宋双也看到这些个老军慵懒麻木,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哪里知道,那老万脸上些微不信的表情,心里便是绝不相信了。 嘴里倒说:“哪倒好了,这儿能吃饱。” 忽又“哎”了一声,“我真是老糊涂了,后面笸箩里有馍,你自个儿拿了吃,上面那个小的里头。” 宋双掀开上面那个盖着的布,笸箩里是些黑面馍头和煮土豆。 宋双好奇,又掀下面大笸箩上盖的布,里面也是馍头,只颜色更黑,疙里疙瘩的样子也不好看,比那翠城时吴撇子给的糠面馍馍还不如。 前面老万又咳了一声,“拿那小笸箩里白的吃。” 宋庄拿了个馍,“老伯”,忽想起老万方才的吩咐,恭敬不如从命,又改口道:“哦,老,老万,你也吃些。” 这“老万”还真有些难叫出口,真叫了又不会怪我不懂礼数吧。 “我吃过了,你快吃吧,后面葫芦里有水。” 宋双吃着馍,看那路两边山上灰蒙蒙的,只零零落落同样灰蒙蒙的草泛着些暗淡的绿色。 车子忽然向下,宋双转头,看见山下一片开阔地,影影绰绰一群人。 一群人,这悄无声息的山沟沟里竟有那好大一群人。 这又是什么人? 再往下,又看见四面山上零零落落还有些军士,都拿着枪挎着刀。 宋双惊疑,“老万,这都是些什么人。” “犯人,充军的犯人。”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开荒”。 山这面坡小,方说了几句话车便到了那平地处。 先是那些军士围拢了过来,宋双数了数正好十个。 “老万,怎么带个娃子来?”一个中年军士和老万打招呼。 “来的新兵,顶死了的老罗。” “这才多大个娃子,毛都没长全呢。” “可不是,要不咋日弄到我这儿来了。” 一个军士过来摸摸宋双的脑袋笑道:“娃子,跟了老万好,有吃有喝啊。” 宋双看着那军士手里的枪腰上的刀,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那军士“嗬”一声,“这娃子怕是骑板凳当大马拿赶面棍儿当枪刚耍罢了,看着我这真家伙新奇呢。” 说着把他的枪朝宋双递了过来,“嘿,娃子,你摸摸这真家伙。” 宋双还真接了,脸上露出些欣喜兴奋来。只看那枪也不过是一个木头杆,前面镶了个铁枪头罢了。 倒也兴奋地拿在手里做了几个架势。 那些兵的都笑,“倒有些样子”中年军士从宋双手里拿回枪,“娃子,长大些了,爷教你几招儿。” 说着话那些军士从那个小笸箩里各拿了几个馒头和煮土豆。那中年军士转过脸朝那一群人喊:“吃饭啦。” 平地上坐着一群人先先后后站起身来,想是各有位置,慢慢在那牛车前排成了绳儿一般的长队。 没人挤也没人说话,再看那些人个个是蓬头垢面,更有些头发胡子都长成了一团。破破烂烂的灰布衫上,前后都写着个大大的“囚”字,脚上都铐着一条铁链,手上却没有。 老万回头儿又指指那两个大笸箩,朝宋双说一人两个。 自己先开了大木桶的盖子,里面还有长柄的勺子。 也不知是什么,黑乎乎的汤水。 那些犯人也有先前就捧在手里也有刚从怀里掏出来的粗瓷碗,到了跟前,老万是一个一勺的黑乎乎的汤舀到那递过来的碗里,宋双照吩咐一人发给两个不知什么做的黑馍馍。 那些个人也都是没精打采的蔫搭样子,拿了馍转身又回平地中间去坐下,无声无息地吃了起来。 这队伍长,约莫也有二百人左右。领到队伍中间时,一个细长瘦削的汉子不停的咳,忽一口浓痰咯到地上。 那牛车旁边的军汉呸了一口,一巴掌打在那汉子脸上,“该死东西,吐到这里恶心老子。” 那汉子忙弯着腰用脚上破草鞋把那痰蹭了,也不敢抬头领了饭赶忙转头去了。 又到队伍尾巴时,一个满脸横肉的领的饭转过身去,没走两步便转身从他身后一个精壮汉子手里抢了个馍过去。 后面看不清两个人面上表情,那汉子脚下停了停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并未说话。 想是那旁边的军士也看着了,却也并未理睬。 宋双心理又是奇怪,方才那军汉见人咳了口痰便凶神恶煞的,怎这会儿看那人抢别人的饭又不管。 分罢饭,笸箩里还剩几个黑馍,年长的军汉过来,从怀里掏出块儿布来包了拎手里。老万把桶盖子盖了,说回去了,那军汉回了声走啊。 打转牛车往回走。 “这些人呢,都是充军来的罪犯,我们的活计就是给这些人做饭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地道的伙头军。”这回宋双没问,老万先自开口了。 第四十二章 落脚山中 想是这些老人在一起久了,也没什么话可说。 其实,老万是个话多的人。 新来个娃子,倒可以把这地儿这人当新鲜对他讲讲,也只有这新来的愿意听。 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停下来。 宋双很快弄明白了,这里的军队也是那风野城大将军燕楚辖下。只因军中粮草短缺,故令军队开荒屯田。 又是这充军来的犯人,给点吃的不叫饿死白干活的好劳力,正好用来开荒。 只是这山里没水,全靠天下点儿雨,开垦的荒地也是广种薄收。好在那些犯人没有什么成本,遇着好年景,多少能收获些粮食就好。 这样的垦荒队伍有五个,一个队伍开垦方圆十里的荒山,队伍编制叫“点”,老万他们供应伙食的这一队是四“点”,年初到这里的。 今年开了荒地,来年就可以播种,那时就是军户来接手了,犯人们再往更里的山里走。 只是听说再往里去就都是石头山了,土层更薄,土质更差,恐怕这地也开不了多久。 这老万是年轻时就入了军的,上了年纪脑子有些迷糊腿脚也不灵便了,便打发到这里,糊弄那些犯人的吃喝。 其他几个也都是这个情况,只这回也不知那军里管事的人哪根弦错乱了,把你这么个小子打发到这里来,想是看你小身子板儿弱,没啥用处吧。 不过,我倒看你是个有心思的,年轻人,哪愿呆在这里。 只是且莫着急,待你长大些自然会出去的,难不成把你一个小伙子放这里养老,那才是便宜了你。 听了这话宋双心里倒舒坦了些,虽这儿的确是个养老的好去处,可自己又不是养老来的。 养老,那该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只宋双不明白,那将近三百个罪犯,只有十个军士看管,也不怕他们跑了? 哪里跑去,这跑出去还不是饿死,再说他们也不想跑。 宋双奇怪。 老万又缓缓解释道,这充军的都是犯了重罪的,大都是终身服苦役,甚至还有一部分是世代服役的,就是说他死在这里了,儿子还得来一个顶上,儿子死了孙子还得来,世世代代做苦役,子子孙孙是犯人,他们哪个敢跑。跑了就是让儿子孙子提前来。 就算没家没后人的,又往哪儿跑去,这方圆几百里不是军队就是荒山,不是给逮住就是饿死,反而死得更快。 还不如在这里苟且着,再说,这个燕大将军还有个宽仁处。虽是犯人,若肯出力,干得长久时。他们的后人来了便可入军籍不再是罪人。即便是没后人没家的,干得好时,本人也可入了军。 回来的路上,这里的里里外外宋双算是弄明白了。 回到家里,“家”,老万是这么称呼那几口窑洞的。宋双心里也愿意这么称呼,出了家门就是江湖,入了江湖处处就是家。回到家时,几个老军靠山墙坐着晒太阳。 看来是没事儿了,又是一个个焉搭搭的发着呆无话可说,只这般闲坐着熬日子。 老万把牛车赶进棚子下说你这娃子想是闲不住的,到下面菜地浪去,下面有几口水窖,你提了水浇浇菜。 又对旁边几个老军说让牛歇一会儿了,赶下去拉水。 宋双听了忙道,是去下面水窖拉水吗,我去吧。 老万说怕你不会使唤这牛。 宋双笑笑,我还真赶不了这牛车,可有桶我去拎了来。 桶倒是有,只你这小身板,怕是拎不动。 你们歇着,反正也没事儿,我就去拎吧,也是练练力气。 嘿,这娃子倒是勤快,那你就去吧。 一个老军从窑里取了扁担和两只木桶,宋双接了木桶却未接扁担,一来想拎着练力气,再着,他不太会用扁担。 在翠城挑粪时只挑半桶,不光是挑不动,还因为是挑不稳,怕那粪水溅得到处都是。 闲着的老军引他下到那菜地。 却是那处低洼才有雨水积下来,一共有五口水窖,这几百人吃水全靠这几个窖。 水确实是珍贵的,好在今年刚到这个“点”上就有几场大雨,水窖里面都装得满满的,一年都够吃了,还能浇浇菜。 宋双看那菜地,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只认得有白菜,地边上种的几排是辣椒。长得也不甚好,倒是结了些。 倒是地边上几米外的几棵小树顽强,老军说是开春种下的沙枣苗子。 再是什么却不认得了,只知道是叶子。 那两个老军说,这里土质不好,又缺水。主要种些白菜,土豆和萝卜。那土豆儿倒适合这土,长得不错。萝卜却是干柴一般没水分,只这一年全靠这几样子,总比没有的强,就是那些看管犯人的军士想吃一口时也还得求我们呢。 原来那些叶子下面是土豆和萝卜了。 两个老军在那菜地里翻拣,揪萝卜叶子。 宋双便去拎水,两个老军又在后面叮嘱,那水窖可都大的很,你小心别闪了下去可上不来的。 宋双应了揭开那窖看,里面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窖口有条绳子拴着皮袋,宋双解了绳子慢慢溜下去,从下面打上水来。 看那水时却叫个脏,草草棍棍不说,竟还有屎壳郎子,更多叫不上名的虫。 宋双虽讨吃了两年,只这般脏的水还头回见,又奇怪这悄无声息连鸟都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哪来的这些虫子。 先拎了水浇地,说这水里有屎壳郎子呢。 两个老军怪怪地瞅宋双,“咦”了一声,你娃子难不成是少爷?爷打小吃的水里就有这东西,这窖水都山上流下来的,哪还没有些虫。 宋双忙遮掩着怕被识破了少爷身份,有,有,只这水里多了些。 老军又指点道,你拿舀子往菜上浇,别破费多了。 宋双小心地往那菜根儿上浇,两个又笑,还真是个没干过活儿的,说你别破费了,也别那么少啊,光饮湿了地皮子。 一个放下手里的菜,趿拉着破布鞋过来做了样子,宋双看了赶忙依样学了。 浇罢地又拎水。 那两个木桶不大,比起在翠城挑粪的大桶要小一些。 宋双把两个桶都打了大半水,倒不是怕拎不动,是害怕水闪出来浪费了。 山凹离窑洞也有三五十丈,拎了整整八个来回,才把窑洞里那七口大缸都补充满了。 那些老军坐山墙边挠着痒捉着虱子,看宋双上上下下,咦,这娃有些力气呢。 宋双又问老万,还有什么事可做。 有啥事可做,老万和几个老军相互看看,这一天有啥事可做,我们这都是来养老的,能做啥。 宋双这才想起来问老军,你们都多大年龄了。老万道都是六十上下的了,也都是身子骨不太好的打发到这里。 这年龄是该养老了。 宋双又问,那中午饭啥时候做。老万道中午饭好做,就我们几个的。 宋双又奇怪,那些犯人不吃。 不吃,就是那些军士也不吃。到晚上了再给他们送去一顿就行了,也都容易,还是麸子窝头荞面汤。我说娃子,这锅台上的事儿,你就别搭手啦,我看你每天就把那水给咱们弄满,再去给那些犯人送饭就行了。 宋双说哪能让你们老人家干我却闲着。 那老万叹口气,都是闲着,闲着也难受,娃子你没事儿了跑山上浪去吧。 听这一说,宋双倒也想跑山上去看看这周遭的样子。 爬上了对面那座高些的山,放眼望去,昏昏漠漠,四面全是山包子,虽不大,却一个挨一个象篓里一条条起伏的鱼,哪有一块平地。 那些犯人开荒的地方不是平地么,怎看不到了,想是被山挡住了吧。 天是蓝的,天下面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浑黄。 宋双心里哀叹,养老的好去处,可怎把我放到这里了。 却转念又一想,也好,先在这里也算是有吃有喝,没事儿了先爬山拎水练练筋骨。 就暂且在这山中落脚,那老万不也说,迟早能出去么。 也只能这样想,在不在这里自己说了算吗! 山上风大,吹得些枯涩的草扑扑抖着,吹得宋双的军衣簌簌做响,吹得无尽的冷清苍凉。 我那李黑兄弟,此刻在干什么。 第四十三章 飞石神功 老万是这些伙夫的头儿。 虽然老万说过灶台上的事不用宋双搭手,可宋双又怎么好意思闲着。 难不成自己一个年轻人,看着那些老年人忙活儿。 年轻人,宋双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们都当他只是一个娃子。 但的确锅台上的事情也简单,两个广口的浅缸里,是散发着酸味儿的,掺了些黑面的麸子。发酵起来后蓬蓬胀胀地从缸里鼓出来,眼看着就要从缸沿上流下来。 拿个长柄勺子舀了稀软的麸子发面,一个个扣在笼屉里,装满两口大锅上的十来个笼屉,添材加火从笼屉里噗噗冒出热汽后,另两口大锅里,就开始煮面糊糊。 也都简单,就是往烧开的水里撒些芥面再撒几把揉碎的干菜叶。 听老军说,那都是些晒干的野菜。 什么事情到宋双的脑子里就会有些想法。 脑子里一琢磨,学问就出来了。 用这长柄勺子怎样把那面糊糊不多不少,一滴不漏,稳稳当当,各就各位的在那笼屉里扣出一个个均匀分布的馍头。 再怎样用那长柄的勺子搅拌那锅里的糊糊汤,让糊糊像陀螺一般均匀地旋转而不溅出锅外。 哪里都可以练,练手也是在练心。 灶台上的事情,老万是不动手的。 饭做好后,依旧赶着牛车带上宋双去给那些罪犯送去。 这回去时,那些罪犯正铺排在平地旁边向阳的山坡上翻地。 牛车一到,便有军士从阴凉处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吃饭了。 罪犯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锄头和铁锹,慢吞吞地围拢过来又排起了蛇形的长队。 宋双就这样开始了他伙头军的生活。 天一黑又是无事可做,和那些老军在院子里围着火堆坐了一会儿后,便都早早休息。 油灯还未灭时,在微弱的灯光下,宋双看那窑洞拱形的穹顶,感觉有些压抑,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早早起来和那些老军一起做了饭,送罢饭回来又把缸里的水补充满了。宋双向老万请示道,我想到山上浪会儿去,行吗。 老万道浪去吧,你个娃子呆着做啥,憋出病了。 宋双刚走出几步,老万忽喊住叮嘱道,娃子,你到山上也要小心,这山看着平缓,但到处是沟壑断崖,可莫跌了下去。 忙答应着我就在这附近山头上转转。 去山上并不是去散心的,却是宋双心里在想,武功这东西没有人教就自己练,这山野就是一个好场子。 这山看起来平缓,真往上爬时才知道那坡度也是颇为陡峭的,又加之山上无甚草木尽是砂土,上下极易脚滑。 宋双拣那零星的草木根茎旁边突出的小土包踩稳了脚,拐着弯儿呈之字形斜向上爬。 坐在那山顶上,被风吹着,却感到无比的快意。 在细往四周看去,那群山脚下,果然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夹杂着一道道的沟濠。 那就是老万说的断崖沟壑了吧。 宋双想下去看看,但也知道,这山上的路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怕午饭时赶不回来。 且先坐坐。 那时宋双坐在山顶,正惬意地感受着风吹。 山下,几个老军正懒懒地靠着山墙坐着,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着山上宋双变小的身子,一个老军说,这娃子不是个简单人儿。 那老万浑浊的眼中闪出一丝光来,缓缓道,不是个简单人儿。 又微微吁了口气,只不知命咋样。 此后,每个早上,忙完灶台上的事。那些老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儿就有了可以消遣的事。 他们看着那个黑点儿,斜行着拐着一道道弯儿向山上爬去,然后在山上坐一会儿,又斜行着下山来。 有时候,那黑影上了山便消失在山那边。 有老军担心的说道,这娃子别跑的远了,摔着跌着。 又有老军说,这娃子做事不急不缓是个有心的。 他莫是去那沙河边上了吧。 沙河,就是老万说的那些断崖沟壑。 夏天有雨水时,山上的水流下来,汇集起来便是山洪,常年冲击土层塌方冲出了沟壑,只山中留不住水,水很快流走只留下一道道沟壕。 一个老军皱了皱眉,咋说这娃子还小,别真给跌着了。 老万懒懒地道,只怕这一辈子遇着的沟沟坎坎多着呢,就让他自己趟着摸去吧。 宋双确实去了那山下的沙河。 近到跟前了才知道原来那些地儿也是凶险的。 沟濠宽宽窄窄,显然是被水冲刷过形成的,两边多是峭壁,间隔着有沙土滑落堆成的斜坡。 能看得出来,那周遭的土质疏松,随时有塌陷的可能。 峭壁随山势高高矮矮,高处竟有七八丈,宽窄也各有不同,沿半山腰走了好长一段,见宽处五六丈上下,窄处也有一丈左右的,只缝隙般不易见到底,看着却更是凶险。 虽是这山里水汽蒸发得快,在背阴处的深沟里竟还残存着些积水。 宋双看着那沟壑心里感叹,人在这自然之中确实是何等渺小,莫说那书中说的万丈深渊悬崖峭壁了。就是这沟沟壑壑拦路时,也只能绕着走。 宋双又爬回山上,方坐下想要歇歇,一只受惊的马蛇子忽从脚前窜了过去。 这丑陋的小东西宋双倒是认得。 这东西还没宋双的巴掌大,尖嘴鼓眼枪头般的脑袋,细长的身体上布满斑点,四只青蛙般的脚爪,一条长长的尾巴却比身体还长,和壁虎一个模样。 进翠城前,在那外面山里住过几日,便见过这东西。那山里的孩童告诉他,这东西叫马蛇子,无毒也不咬人的。又胆小见了人就跑的。 这山上马蛇子多。 那只窜出去的马蛇子在三四米外的一株枯草下停住了,竟回过头瞪着宋双。 这丑陋的东西,你瞪我做什么。 捡起一块石头扔去,却没打着它,那东西飞快的跑了。 宋双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你耍弄我呢,我倒不信打不着你。 捡了些小石头硬土块,宋双静静地坐着,看有马蛇子过来便扔石头打。 打了五六次却一个也没打着。 宋双只是不甘,难不成这比我指弹苍蝇的神功还难不成? 其实不难,只不过是手熟罢了。 你动它也动,这东西也是有脑子的,见你动它也动。你石头过去的时候,它已经动了,自然打不着它。 虽说宋双扔得算是准了,但每次都是差一点点。 当一块儿石头无意中打到马蛇子尾巴的时候,宋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心里骂自己道,这理儿不是很简单吗。 自己的手还没有那么快。 手离攻击的目标是有距离的,既便石头飞得快,但那目标也是动的。 但它没有石头快。 方才扔出的石子是瞄准马蛇子头的,手动,它也动,只它动得慢,所以砸中的是尾巴。 明白了这个理儿,再扔时果然又打中了几次。 那天,宋双回到家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 宋双迷上了“飞石神功”。 “飞石神功”,这是宋双为这扔石头功夫取的名字。 十多天后,那山上不知多少可怜的马蛇子遭了殃,石头落处,宋双这“飞石神功”已是十中七八了。 只是宋双还不满意,十中七八怎么行,既是神功,就要百发百中。 不但要百发百中,而且要一击毙命。 又是月余,当速度和力道都提高后,那山上的马蛇子遭受了更多的无妄之灾。 那“飞石神功”百发百中后,宋双脑子里的想法忽又回到了最初。 这光打中还不算神功,若是能想打它头就打着它头想打它尾巴就打着它的长尾巴才算是本事,这才是飞石神功的最高境界。 手动的速度加上间隔的距离,快过马蛇子跑过还没巴掌大的距离,可能吗? 还有这手上的力道若想打死它便打死它想把它打得翻滚便能把它打得翻滚,如果只想吓吓它轻轻地砸着它那也才算本事,这分豪间的轻重掌握,才是飞石神功的最高境界。 可如此细微的轻重把握,做得到吗? 但宋双要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达到神功的最高境界。 对于宋双来说,打马蛇子成了他的一件乐事。 每天,宋双都是认认真真不厌其烦地扣馒头搅荞面糊糊,乐颠颠地从山凹下拎水,忙完了就去爬山,爬上山,便坐在那儿打好一会儿马蛇子,常常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那些老军看在眼里,这娃子干活细详,那馍扣得好齐整,糊糊搅得均匀,水也越拎越轻快了,爬山爬得更是越来越快拐弯儿越来越少走的路线越来越直。 只是在那山上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娃子每日里在那山上坐着干啥呢?到底是娃子,想是在这里憋得心慌,到山上看得广解闷呢。 只想着这小子是在练爬山的功夫灵活手脚,却不知还有在山上打马蛇子这件乐事儿。 这娃子在山上做啥呢?连饭也忘了吃。一个老军不解地说。 老万浑浊的眼睛望着山上宋双的身影,手缓缓地搓着胸口的泥,管他做啥呢,娃子嘛,耍去吧,难不成让他和我们这些等死的老鬼闲坐着磨时光。 第四十四章 飞越沟壑 又是十多日过去了,宋双的“飞石神功”却象关了闸的水,停住了。 为什么难以进展,经过一番琢磨,宋双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手动的速度和石头飞出不管多少距离所用的时间,就是再快也还是有的。 那马蛇子也是个灵活的东西,只要它一动,你就不可能指哪打哪。 那东西精着呢,找准它要动的方向,封死他的去路,之前这个想法才是正理。 比如说你看着它向前跑了,你朝它的头打很可能就打着它的尾,但你却向头前面一些打,可能打着的就是他的头。 其实,这个道理的再次确定只是肯定了速度再快也需要一个过程。 想要再快,只能练,不厌其烦地练。 至于轻重上的掌握,也是很难的。发力的轻重和速度的快慢是有很大关系,如何让二者很好地协调起来,也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 也还要慢慢来。 可这马蛇子再没有给宋双机会。 几日里,马蛇子越来越少,这天竟然一个也没看见。 难道都躲了起来? 是躲了起来,还是这山头上的马蛇子被我打绝了。 又转了几个山头,竟也是一样。 宋双忽恍然大悟,却不是我把这东西打绝了,想是与这天气有关。 天冷了。 虽然在山里没个日子,但宋双在心里却每日默默记着,到这山里是第六十天了。 刚来时已是夏末,早晚天气便有些凉了,这又是六十多天,可不就快要到冬天了。 山里冷得早,风有些刺骨。 想是那马蛇子和青蛙一般,也是要冬眠的。 忽然少了打马蛇子这件乐事,宋双有些怅然若失。 心里又寻思道,也是我错了,这马蛇子虽然丑陋,可是世上生灵自然而生,也是命一条,自是上天慈悲,叫它冬眠去,不让我再打了。 想想又笑,狼吃兔子兔吃草,野草也和田地里的庄稼抢地。既便我不打,马蛇子也要冬眠,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自己又生什么可笑的慈悲之心,这马蛇子漫山遍野都是。也不知它吃什么,我打了它又不知是什么草什么物受益呢,打死他们倒也未必就是罪孽了。 只现在是打不成了,等来年吧。 坐在山上,天阴沉,延绵无尽头的群山,更是昏昏黄黄。 六十天了,不知我那李黑兄弟在哪里,在做什么。 兄弟,你可知我在这里吗。 兄弟,我如何能见着你。 可这又怎能由得我。 还是找些事情做吧。 宋双又走到了那沙河旁边,这世间有多少沟沟坎坎拦着去路,这世界有多少沟沟坎坎得跨过去。 要想跨过去,就要自己有那个本事。 若要有本事还得勤学苦练。 宋双耐下性子,做饭,送饭,拎水,爬山。 地里的菜己断断续续都收拾干净了。先是前一阵子,收了白菜和零零星星的一点辣椒。几天前把地下面长得好的不好的土豆萝卜也尽数挖了回来放进了地窖。 老军们做罢饭还是百无聊赖,又少了靠在山墙上晒太阳打发时光的消遣,更是无聊。只一个个蜷缩在炕上,说难听些还真是等死的样子。 一个个睡不着却又昏昏欲睡着。 老万忽睁开眼睛,这日子熬的难受,耍石头吧。 几个老军忽来了些精神,咋忘了这个。 便有人出去找石子。 耍石头,耍什么石头?难不成也练“飞石神功”? 几个寻了些石子儿在那靠近窑门处有些亮光的地方,在地上画开了。 却原来是一个土法子的棋类游戏,老头子们又有了消磨时光的事儿。 犯人们依旧是挖地抬土造田,阵地已转移到宋双住的窑洞这一片儿。 每天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一些罪犯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挖了土,用筐子抬了往那些略为平缓地方填。 听老万说,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挖到宋双爬的那座山的另一面去了。 宋双也和那些老头子们玩玩石子棋的游戏,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那山野上练功。 先是奔跑,记得幼时父亲说过,这跑的功夫最重要,人若欺你你又打不过时,可全要凭这双腿跑呢。 自从入了这山,风就没停过,天冷之后,风更加猛烈了。 宋双站在那山顶上蹲马步,任风吹着。身上披了两条麻袋。这是学着老军们的样子,拿麻袋来保暖。 没有棉衣,这里麻袋倒是有。 蹲罢马步,宋双踢腾着活动了筋骨,向山下跑去。 他已经不怕在那儿斜坡上的砂土滑的跌跤了。 他灵巧的像只兔子,跳跃着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本来他是不知道自己跑的象兔子,他发现自己跑得象兔子是因为看到了一只真兔子。 他发现自己下山时连跑带跳的样子真的很象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这是两条腿的兔子吗?怎跑得和我一般,不,不对,他比我跑得还快,他在追我呢。 那兔子拼命地跑,只后面追的更快。 快到沙河了,也眼看就追上了。那兔子也是被逼急了,忽地后腿一蹬,身子弹起,竟然从沙河这边的高坡上向沙河那一边纵身跳去。 那沟也有三四丈宽,只对面地势低些,那兔子划出一道弧线,眨眼间便落在对面的山脚下。 从这边到那边,只一眨眼的功夫,但宋双还是清楚地看到那兔子飞越沙河的整个过程。 快速奔跑,猛地蹬腿弹起,在空中它的腿几乎是伸直的,在就要落地时四腿弯曲,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兔子回头从容的地看了看宋双,象是在嘲笑,哈,两条腿的,你没这本事吧。 宋双也笑了,兔子你莫笑我,你是在教我跳这沙河吗?要不要我叫你声师父。 这个要练练的。 宋双奔跑,忽然弹腿蹦出双臂张开曲膝落下。 一次又一次。 一丈,一丈多一点点,一丈又多一点点,又多了一点点。 什么时候才能像那兔子一样,从那两三丈的沙河上飞跃过去,什么时候? 一次又一次地练,山脚下,平地上。看着那沙河,宋树也多少次跃跃欲试,但他还是按耐住告诫自己,切莫着急,切莫着急。 想是犯人们到这里垦荒惊动了兔子,前一阵子哪见过这东西,这一段时间里却再次见到了。 宋双立即追了过去,这次他顺手捡起了一块石头。 追不上就打,大半年没有尝过肉的滋味儿了,不能让这美味跑了。 似乎兔子预料到这人会追上它,疯了一般向山下冲去,还未到坡下双腿一蹬向沙河那边跃去。 你跑不了的,即便你跳过沙河,却逃不了我的石头。 眼看着兔子就要落下,宋双手里的石头飞出。 兔子落在了地上,也是被宋双手里的石头砸在了地上。 那石块正砸在兔子的脑袋上,那兔子像投出的枪一般,脑袋冲着地直直地扎了下去,腿软软地抽了抽趴在了地上。 那沙河的宽度也三丈过了,宋双只能绕道过去。 沿着沙河走了一阵子,才寻到一处宽窄高低都小些的沟壑。 那里原来也是很深的,只是上面的土滑落下来堵了河道。 只是窄些,也就两丈刚过,宋双忽然想我何不试一试能不能越过去。 这念头生出来又急着去捡野兔,宋双再也按耐不住。 跑上山坡调匀呼吸,宋双向山下跑去。 将近沙河边时,宋双猛地一蹬右腿,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向对岸掠去。 那河道本来不宽,宋双由高向对岸的低处掠去,一瞬间,河岸已在脚下。 成功了! 成功了? 似乎高兴得早了,宋双的脚刚落地,那河沿忽然塌了。 那沙河边的土本就疏松,虽说宋双个儿小身轻,但那河沿还是没经住这点儿份量。 两丈多长的一片河沿裂开向下塌落,宋双本能地蹬腿妄图跳起来。 可哪有蹬脚借力处,那松散开的沙土滑落把宋双裹在沙堆里滚了下去。 虽是有三四丈深,落地时宋双却没伤着。 本就有上面滑下来的沙土把这断崖峭壁堆成了斜坡儿,宋双是滚下来的。 宋双成了个土人,定了定神睁开眼睛,还好,落地下滑的那一瞬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没有迷住,只嘴里吃了不少沙子,鞋里也罐满了沙子。 脱下他那双已经被脚趾顶出了洞的破军鞋,把沙土倒出来。暗自庆幸,幸好这里有早就滑下来的沙土,要不没准儿命就没了。 不过虽然跌了一跤,但毕竟自己是跳过这沙河的,只没想到这河沿子不经踩。 但毕竟是越过这沙河了。 再不敢顺着那土坡往上爬,那刚下来的沙土恐怕要把腿埋进去了。 就在那河沟里走了一段,见着一处斜坡才爬了上去。 折转了向回走,找到了那只兔子,宋双满心的喜悦。 只着急了那些老军,这娃子,吃午饭没回来,这眼看着又到了给犯人送饭的时间了,怎么还没回来。 莫不是真出什么事了吧,实在忍耐不住了,两个老军便要出去寻找,刚起身忽然看见宋双灰头土脸站在窑洞门口,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扬起的手里拎着一只兔子。 第四十五章 打抱不平 那只兔子着实给老军们带来了欢喜。 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这娃子竟然弄来了一只兔子。 第二天中午,窑洞里就弥漫着肉的香味儿。 牙口好的不好的,都要尝尝这肉的味道,久违了的肉的味道,就是咬不动的也要喝些汤。 即便没有什么调料,这肉的香味儿,也让老军们一个个糙皮老脸上乐出了花儿。 只是谁也不敢多吃,一是省下来多吃几顿。一是谁都知道,这清汤寡水跑着的肚肠里,猛地沾多了荤腥是消受不了的。 牙口好的最多也只吃了一寸见方的两块肉,牙口不好的鼓弄着,也吃了指头蛋大小的一块肥肉,再就是喝喝汤了。 但大家都吃得有滋有味。 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用脏兮兮的袖口抺着嘴,我们这群老东西没用了,在这山里也有几年了,从来没弄着过兔子,倒是这娃子,让我们尝着了这山里的野味。 一个平时喜欢偷懒的老军站起身来,打了个饱嗝,今儿这碗我涮去,再闻闻这油腥味儿。 大伙儿都笑,这老货,今儿个是吃高兴了。 那老军也嘿嘿笑着,摸摸肚子,高兴,高兴,高兴得俺也勤快一回。 只这一回的勤快似乎错了。 刚拿起炕头儿上的一只碗,忽地脸上的笑不见了,眼向上一斜,就直直往地上倒了下去。 直直他载了下去,那老腰老腿一点儿弯都没打。 那老军腿脚也不灵便,又都拖沓习惯了,想快也快不起来的。只这次却由不得自己的身体,倒得那般快。 倒的突然,旁边炕上离他最近的老军还没反应过来,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那个就直直地趴在了地上。 倒是宋双手脚快,但哪又注意那脸上的表情变化,哪里知道他会突然倒下去。待从炕那头窜过来时,叭一声响,那老军已重重地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瓷碗也碎成两半滚了出去。 宋双急忙把那人翻转过来,众人七手八脚抬到炕上。 这是咋的了,宋双紧张地问。 老万把手搭到老军鼻子下,又把耳朵靠近了听了听,又拔拉着眼皮看眼睛,皱皱眉再拿手摸他胸口和手腕,然后面无表情地缓缓坐到炕上。 又有老军叹口气坐到了旁边。 宋双又问老万,他这是怎么了。 老万长出了口气,哎,等吧,等等吧,这些气喘完了,就去埋人吧。 宋双心里只是慌乱着急,他这是怎么了嘛。 老万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是说走就走的,像他这般死法,倒是个有福的人啦。 前面老罗折腾了两个多月呢,硬生生给疼死了。 宋双明白了,这些老人身子骨都用到了尽头,说不能用时就不能了。 只不忍地叫道,快往城里送吧,没准还有救。 老王叹着气苦笑道,别折腾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再叫静静地走吧。 难不成就不管了,好歹也试一下,宋双心中不忍。 我们这些人,都是没人待见的,又都是老了,没用的。别说这个不行了的,就是平常有个病,送到城里,谁给治,谁管。 说这话时,老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该走就走吧,走了倒好。老万瞅着那炕上躺的,我看老郭过不了一个时辰,这些气出干净了,就往那边去了。 宋双呆呆地看着炕上的老军,人这一辈子竟这么简单,说走就走的。 老万又缓缓道,这老货真是个有福气的,一点儿罪没遭。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那老郭再无一点气息。 宋双心里难受,却见那些老军平常人一般,虽是叹叹气,却各自去干各自的活儿去了。 今儿又少一个人,可给那些犯人的饭还得做呀。 老万打发一个腿脚灵便些的老军和宋双赶了那牛车,去前面罪犯干活的地方要几个人来。 那军士听说了,也毫不惊奇,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走的是哪个啊? 那老军答道,老郭头儿。 军士打发来几个犯人,在就近朝阳的山坡上挖了个坑,又是几个犯人抬了老郭头,悄无声息地埋了。 那些老军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早就看透了这人世间的生死,见怪不怪了。做饭的还是在做饭,老万也还是在那儿炕上坐着。只是犯人们把老郭抬出去的时候,众人才到院前头路口,目送着把那老郭抬走了,嘴里叹着气,眼睛里露出羡慕的光来,我若能这般死就好了。 第二日老万又赶着牛车进城去了。平日里,这些老军是没机会进城的。那窑洞里大堆的麸子都是军队派人送来的,只死了人,老万要进城去注销了军籍,顺便带些黑面荞面回来。 这次老万回来的早些,但天黑的也早了,回来时天也是麻麻黑了。 只这回没有带人回来。 有人问咋这回没给派个人来。 老万哼了一声,说是没人,等明年开春儿再说。 众人也不再问,只去那牛车上把面扛到窑洞里去,便都睡了。 似乎老郭头的死,只有这个和他接触最短的娃子宋双心里才有一点哀伤。 再送饭时是宋双坐在前面赶着牛车,宋双已经基本上能使唤这牛了。只是老万还不放心,这老牛也是有性子的,老万坐旁边,防着它使犟。 宋双又看见那个满脸横肉的犯人抢走那个精壮汉子的一个馒头,不止一回两回了。 只今天见了,宋双心里便生出火来。 也曾问过老万,那看管的士兵如何不管。 老万面无表情的说,抢多了就管了。 宋双不解,却怎么就是抢多了,如何抢多了就管,抢少了就不是抢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人要靠自己,他东西被抢了他自己都不管,别人又管什么。要不是还要他们干活儿,还得让活着,还得让他吃上些,抢多了自然有人管。 宋双心里生气,按道理派你来这里看管犯人,见人欺人了,如何不管,今日抢一个没人管,明日还不全抢了去,这还不坏了风气? 你见他多抢了?多少回不都只抢一个嘛。 这倒是,宋双回想一下,还都是每次只抢一个,只明里都敢抢,背了军士还不知怎么欺人。 军士心里有数。 怎么有数,老万没说。 今日见那精壮汉子也没了早些时的壮硕,身板明显的瘦了,步子也走的有些沉重。 这军士心里有什么数,我来这里两个月,来时见他抢如今还在抢,欺人欺到什么时候。 又加上老郭头死去带来的阴郁心情,宋双忽然心生怒气。 你不管我管。 忍不住跳起来两步便到那满脸横肉的身后,一勺子打在那人后脑勺上。 那汉子给打了一个趔趄,回过头来却看是那个伙夫娃子,眼里露出一丝凶光却立刻又收了回去。 毕竟那娃子穿的是军装。 宋双哪怕他眼里那点儿凶光,喝道,你为何抢他馍馍。 那汉子只捂着脑袋看着宋双,想是懵了。 那看管的军士走了过来,一巴掌甩在那汉子脸上,看甚么,军爷说了不能抢就不能抢。 那汉子忙点头哈腰答应着,把那一个馍馍塞回精壮汉子手里。 那精壮汉子转过头看看宋双,眼里是说不出的表情。 宋双手里拎着勺子,眼睛瞪着那满脸横肉的。没人管你我管管你,你若再抢,我知道一回打一回,若不服气,我脱了这军装,你放手过来。 这话是说给那满脸横肉听的,也是说给那些军士听的。 想那军士如何听不出这话意思,却是只当没听见,又是一巴掌打在那汉子头上,军爷的话你可记住了。 那汉子忙低下头,记住了,记住了。 宋双这才是消了些气,坐回那牛车上继续打饭。 那中年军士走过来,这小兄弟倒是个好汉子。 宋双却并未搭话,他心里还在生气,平日里你们怎么不管。 回去的路上,宋双又问老万,我今日动手做的那些军事该做的事,是不是对那些军士有些不敬。 老万转过脸,你做的对哪有什么不敬,你没看那个军士也夸你吗。 宋双又是纳闷,既然我做得对那军士又夸我,怎他平日里不管不问。 老万笑笑,娃子,这种事儿多了,这罪犯里有,这世上也到处有。 那些罪犯一年里不知要死多少,命,不值钱,饭都被人抢去的还能活多久,这里要的是能活下来,能干活的。只看那个汉子精壮,那军士多少也看顾过他,先叫他活着,再看看他日后反应,是不是个有用的。 宋双更是不解,这话说得不明不白。 再问时老万笑而不答,却把话题转到了宋双身上,娃子,虽你说自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入军的,但我看你说话不像是个讨吃长大的,你那手那脚也不像出过大力的人。 你不说我也不多问,我虽老了,还没全胡涂,你将来是个有出息的。 没有在苦中长大的人却能吃得苦,定是个有出息的。 宋双看那老万,这老头儿的脑子确实一点不糊涂啊。 宋双又想起了吴撇子曾经对他说的话,“这人在世上,要脸时就没法儿活了。”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竟然都能说出一些让人琢磨的话来。 第四十六章 规矩古怪 的确,正如老万说的那样,人命往往是不值钱的。 那些犯人天不亮就开始劳作,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收工。一天就几个窝头,两碗糊糊。 窝头糊糊都是搜刮肠胃的东西,一会儿便溜得干干净净,那肚肠哪里饱过。 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然为了让肚子饱一些就有抢夺的事情发生,而且不少。 这里的军爷有些古怪,囚犯们也知道这里的规则,只抢一点那些军汉视而不见,抢多了可是要管的。 鞭子不留情,敢抢两个窝头试试。 长官可是得罪不起的,长官自有用意,应该是也多少给人家留些保命的食儿。 自从韩远到得这里就没有吃饱过,本来那些食物就不够吃,何况每顿还得让阮老大抢走一个窝头。 犯人以队建制,每队三十来人。 每一个队里都有一个队长,这个队里虽然阮老大不是队长,但似乎更多的人听他的,而真正的队长身边只有五六个人。 队长他们是冷眼看阮老大那一伙,似乎采取的态度就是,只要你不欺负我,我也不干涉你。 韩远既不是队长那边的人也不是阮老大的人。 他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即便窝头被阮老大抢走他也忍气吞声,还好。他不会全都抢走,总还不至于饿死。 凡事多忍着些。 也还好,到得这里半年多,眼见着死了不少人也就草草的在山里随便捡个地埋了。 庆幸自己体格还算好,只不知又能熬多长时间,能不能回去,能不能见到老婆,还有那已该出世了的孩子。 韩远选择了忍,他几乎不跟人接触不和人说话。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才算是在这里有一个朋友。 那个人是两个月前来的,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他常常把自己的窝头儿掰半个给韩远,走过来也不说话,掰半个窝头放到韩远手里。 韩远奇怪,他为何给我半个窝头,阮老大为何不抢这个新来的,况且这个新来的看起来不强壮更不凶恶。 那是个中等身材,面白无须看不出年龄的人,还有些孺雅有些秀气,象个书生。 一次,韩远把它半个窝头推回去,兄台,谢了,我的给人夺了去,怎有脸受你救济,却让你挨饿。 我吃不了,这些够了,那人又把那半个窝头放到韩远碗里。 每天就这些东西,兄台怎能不饿。 那人笑笑,是啊,就这些东西,我若是饿兄弟你也会饿,怎任由他抢去。 兄台,到得这里,凡事忍着。 这世上,不是你给了,别人就能满足的,那人又是笑笑。 对犯人的管理并不是太严格,只要你干活儿时出力就好。至于吃饭时坐一起说说话是没人管的,只要不大喊大叫就行。 韩远总是坐在自己挖土的地方吃,那个人挖土的地儿挨着韩远的地儿,他过来说话是很正常的事。 兄台,为何把你的饭给我。 那人又是笑笑,在下尤承之,也是翠城来的。 那人看着韩远,我知道小兄弟,你叫韩远。 兄台如何知道我。 那人又是笑笑,只因说了几句话就发配到这里,翠城谁人不知道。 韩远低下头,自己因嘴惹祸,这话,是再不能乱说的。 这人,也不是轻易就能信的。 阮老大还是抢他的窝头,那个叫尤承之的还是掰半个窝头给他。 虽然他不说话,但尤承之偶尔坐下来和他说话。 兄弟,这几日我嘴里总是泛酸,这饭一直是这样么。 这个,似乎可以回答。自我来这里半年,一直是这样的,韩远答,心里想我这只说得实话,明摆在这里的,应该惹不了什么祸。 干这么重的活,吃这样的饭,恐怕迟早死在这里,尤承之冷笑了一下。 这话,韩远不敢接。 我看前几天又来了一些人,那送人来的军士也带走了几个人。 韩远只嗯了一声。 从五队带走的两个我倒见过,也是翠城来的,一个叫郝能,是捕头,另一个也象是捕房里的人。 韩远没有吭声,但很想知道下文。 前一阵子那个和人发生口角,我见那郝能护着他那兄弟,把那几个打得不轻。 韩远不吭声,耳朵却细细听着。 我想若是责罚的话,也用不着带到别处去挨鞭子,就是砍头无非也是在这里就地一刀,你看这里不断死人,也不就是随便埋了,就是换个地方劳役,也想不出还有比这苦的地方。 或许是拿到别处处罚,让人都看看,韩远顺口说道。说完话心里便后悔,这嘴! 尤承之笑,到哪里,就是看看也是叫这里的人看,也是震慑这里的人。 尤承之又苦笑一下,到得哪里总还有些希望,若是在这里,兄弟你觉得能熬多久,一年?两年?我觉得,迟早是死。 难道他想逃?韩远再不敢接话。 象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尤承之笑笑,这犯法的事是不能做的,我只是想郝能去的地方总比这里强。 韩远不明白,那个郝能能去哪里。 他不敢接话,但他一直感激尤承之,没有那半个窝头,他会更饿。 他更感激那个小士兵,他知道这里的规矩,有军士出头,阮大头绝不敢再抢。 阮大头确实再没有抢他的窝头,韩远也再不用尤承之的施舍,而且属于自己的那份回来了,每顿饭比以前还多了半个窝头。 可就这样,肚子还是填不饱,酸水还是往上泛。 是啊,这样的劳役,这样的饭,能熬多久,一年?两年?甚或十年,二十年? 即便能熬到死,可又能见到那已该出世还没见过的孩子吗! 也许,郝能真的是朝着希望去了。 又挖了两座山,又填了两处平缓地,队伍再向前移。 几天里,韩远都看到那个为他抱打不平的小伙夫在爬山。 吃饭的时侯,尤承之又走了过来。 兄弟,你小心些,天凉了,我看这几日阮老大总盯着你的棉袍。 半个月前,韩远和尤承之都收到了家里送来的棉袍。 不是每个人都有棉袍,这个队里,也只有十来个人有。 至于军里发放给这些犯人的冬衣,比那夏衣厚不了多少,虽然尤承之和韩远的都还没拿到手,但见过那些老犯人的,破洞里薄薄一层棉絮,很多人往里面塞干草。 军里发的根本就算不上棉袍。 现在的天气,白天是用不着棉袍的,但晚上就不一样了,窑洞里没炕更没火盆,只一些干草,都想办法弄一些破麻袋当被盖。 有棉袍的直让人羡慕,嫉妒,甚至恨。 有新棉袍的只有尤承之和韩远两个,其他人的即破又旧。 队长那伙人里有三件棉袍,他们挤在一处睡,一齐紧巴巴盖着那三件棉袍。 阮老大那伙人也有三件棉袍,但他们十来个人,就是挤一块儿也无法都盖住,何况阮老大一人盖了一件。 但好象那棉袍并不是阮老大的,天还热时,那棉袍一直在他“兄弟”脑袋下当枕头。 他盖着兄弟的棉袍,却让兄弟受冻,而一个窑洞里又有两件扎眼的新棉袍,还是一人一件盖着,这老大是不是便显得无能了,是不是有些不“义气”了,是不是老大的脸面有些搁不下了。 尤承之很少见地叹了口气,没这棉袍,恐怕冬天难熬得过去。 尤承之又冷哼一声,这棉袍值不了多少钱,但能到得这里,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打通了多少关节,不知家里人费了多少心,怎又能轻易给了人。 我想不会吧,尤承之吭哧道,前几日那小军打了他。 尤承之笑,兄弟,我想这里的规矩你比我清楚,毕竟管我们的是军士,不是那个有侠气的小伙夫。把你的饭全抢了,那些军士会管,但只抢一个窝头时,便没人管,这里的规矩古怪。我想他不敢抢你饭了,但未必不会来抢你的衣。 韩远心里犯起了嘀咕,却又想到,尤承之不也有新棉袍嘛。 兄台,你也小心。 尤承之又是笑笑,属于我的我不会给别人。 停了停,尤承之两眼看着远处,确切地说,是不会给不该给的人,我给过,但事实告诉我,不该给的是不能给的。 说完这些,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处。 但远处,也还只有山。 第四十七章 我不给你 虽然嘴上说阮老大不敢来抢,但韩远心里并不塌实,这里的规矩是古怪,的确,他不抢你的饭了,但未必不抢你的衣。 为什么阮老大不抢尤承之? 尤承之又为什么帮我,难道仅仅是因为同乡吗? 也许,他需要一个明友,一个能互相帮衬的朋友。 尤其是他也收到了新棉袍,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最好还是但愿阮大头没有打我新棉袍的主意,毕竟他们人多。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说韩远呐,你看这天也凉了,这么多兄弟都破衣烂衫的,你一人盖一件棉袍,看着这么多兄弟受冻,是不是有些不仗义啊。” 天已黑,月倒明。 虽有从木椽子绑成的栅栏门缝隙间透进的月光,但窑洞里也只靠近洞口处可以模糊地看到人的身影。 脸,是看不清的。 但韩远听出了是阮大头的声音,他也看到阮大头的身子就在对面自己一米左右,他也能想到旁边影影绰绰的都是阮老大的人。 韩远没有吭声,他的心咚咚直跳,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阮老大又开口了,“都是兄弟,借大家用用,大伙都会感激你的。” 韩远还是没有吭声。 “韩远兄弟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嗯,那就拿来吧。”影子的脑袋向旁边努了努,是在示意他的“兄弟”动手了。 两个黑影过来,扯韩远的棉袍。 没有棉袍,冬天怎么过?怎么过。 韩远终于开口了,只口气唯唯诺诺,“我,我这里离门近,没棉袍怎么行。” 阮老大笑了笑,“你边上不还有棉袍嘛,两个人盖也比这边的兄弟宽裕得多呢。” 韩远不知说什么,微弱的月光下也看不见他的脸已憋得通红,只双手紧紧拽着他的棉袍。 “就是一件衣服嘛。”阮老大冷笑道,“兄弟如手足,不要为一件衣服坏了兄弟的情义呵。” 韩远又怒又怕,更是说不出话来。 忽然,也是一声冷笑,“是啊,兄弟之间怎再乎一件衣服,值不了几个钱。” 虽是慌乱,但韩远还是听得出是尤承之的声音,而且,他就在身边。 阮老大也听出了是尤承之的声音,哈哈笑道:“还是尤兄弟明白事。” 但尤承之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该让他怒了。 “只你这样的人,哪配做我的兄弟。” 尤承之说。 这话不仅仅是让阮老大怒,更让他意识到,该动手了,而且是立即,立即动手。 阮老大本就是个打手,是官宦人家的打手,打斗的事经历得多了。阮老大是因为主子获罪失了势,当奴才的跟着遭殃发配到这里的。 他很明白也立即反应到,敢撕破脸说这话的人必定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任何打斗,都是先下手为强,打斗过的人都知道,这是绝对的真理。 阮大头立即挥拳,那拳是对准原来在韩远边上的影子。 但既然敢撕破脸,尤承之就做好了打的准备。 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动了。 眼前本就是黑的,但阮老大忽然感到眼前更黑。一个影子已扑了过来,挡住了微弱的月光。 阮老大正紧握拳头抬起胳膊向前冲,猛地鼻子一酸。 阮大头感觉自己的鼻子一定陷进了脸里,那拳头太有力,不偏不倚地正砸在他的鼻子上,也是他端端地冲向了那只拳头。 两个向前冲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但怎么说,鼻子硬不过拳头。 阮老大甚至听到了鼻梁断裂的咔嚓声,然后便是黑暗中忽然迸出的星星。 阮老大忽然明白了,那月光虽然微弱,但对方在门口背向窑门,自已在里面些面向窑门。 那些微月光是照向自己脸的。 他更后悔不该被那句“兄弟之间……”所迷惑。 听了那话,他以为是屈服,所以他动手慢了。 他后悔,也很无奈,那拳头还真有力,这哪是书生的拳头呵。 那拳头确实有力,阮老大本是向前冲的,却被硬生生地打得向后倒去。 这是书生的拳头吗?这是书生吗? 你打倒我也就罢了,你不依不饶怎么又踹我肚子。 不,不是踹。 是跃起后又落下的双膝砸进了阮老大的肚子。 你不但不是书生,你还哪是人,你就是个野兽呵。 整日的窝头糊糊,肚子里没有一点儿充填物,直砸得那肚皮和后腰贴到了一起。 与其说阮老大的一声嚎叫是疼得吼出来的,更不如是那被砸后贴到一起的肚皮和后腰挤得喷出来的。 我的娘哎,若这肚子里有东西,看我不喷你一脸。 阮老大已无还手之力,只一瞬间,曾经身经百战的阮老大展展地躺在了地上,如同死狗一般。 只如死狗一般躺下还不行,谁这么损,脚还硌在我腰上。 那脚自然不是尤承之的,他的腿压在阮老大肚子上,脚弯不到阮老大腰下面去。 也不是谁损,那人也不想脚被压在别人身下,也疼呀。老大,你咋压得这么紧,我倒想抽出来可抽不出来呵。 黑暗中,那“兄弟”是被阮老大撞倒的。 那些“兄弟”也有能打惯斗的,只本事本来就不及阮老大,听得老大的嚎叫先自慌了,又是黑暗中看不真实,只用脚照着地上直立着的影子踢去。 踢得倒也对,那影子确是打老大的人,只那人虽挨了两脚,却迅速地抬起身向后退去。 阮老大的人大都跟在后面抱团取暖的混混,但也确有几个算得上本事的。 那两个夺韩远棉袍的,只模糊看得影子冲向后面时,也立即反应过来,对方先动手了。只看不真切也来不及阻拦,却又立马想到先制服了韩远,抢的是韩远,有人替他出头,他再窝囊也有动手的可能。 韩远的肚子上先挨了个掏心拳,后背上又挨了一肘子。 几乎要吐出来,韩远前面给捣得弯腰后面被砸得低头跪到了地上。 手一软,绵袍也被扯了去。 没有棉袍,这冬怎么过? 熬不过去,怎么见我还没见过的孩儿? 我要见我的孩子,我要活着。 韩远猛地大吼一声,“我不给你”,抱住正踹向他脸的脚,用尽全力一拽。 那人竟被拽倒了。 韩远本就力大,虽到这里食不果腹,但毕竟只有半年,只遭了半年的罪。 可阮老大那些人遭罪的时间更长,比韩远更虚弱。 也看不出脸在哪儿身子在哪。 韩远只照着抱住的那腿上面一截一通乱打。 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这嚎叫不是韩远发出的。 韩远背上甚至后脑勺上又挨了几脚,但他没有嚎叫。 韩远在怒吼。 他怒吼着翻转过身,朝身后又是一通乱拳。 那人吐出一口酸水,正吐在韩远额头上,紧接着,人便趴到了韩远的肩膀上。 想是被打软了,站都站不住。韩远抱住那人耷拉在自己胸前的腿向后甩了出去。 那人被甩到窑洞墙上又弹了回来,那双腿又砸在了韩远的肩膀上。 只这回确实是一点力量也没了,又软嗒嗒的掉了下去。 韩远更是疯了一般,跳起身来就冲着里面打了过去也不分是什么人,又是一通乱打。 那边的人本是冲向退后的黑影,就是尤承之了。却叫韩远疯了一般都乱打给阻住了,只一个最前面的已经冲了过去。 尤承之已退后站稳,借着那微弱的月光看到了扑来的人影,只侧身后退贴向窑洞墙,脚却伸了出去。 那人扑得太快,黑暗中也没防着脚下,“噢”地一声趴到了地上。 想是真真切切的狗啃屎了。 只那人趴下时,尤承之倒看得清楚。 怎么忽然亮了些。 尤承之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那本是从外面锁着的栅栏门打开了,几个影子立在窑洞门口儿。 尤承之忙又转回头喊道,“不要再打了,韩远,你就把棉袍给他们吧。” 这一喊,外面忽然亮起了油灯。 “打,接着打,好好打。”几个影子走了进来,在油灯的光下看得清楚,是看管的军士了。 里面人忙向后退去,躲开疯狂挥舞拳头的韩远。 尤承之急忙跑上前去,用力抱住韩远,“韩远,他们抢你棉袍,给军爷说,军爷会替你做主的。” 韩远被死死抱住,尤承之又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转过头看见灯光下的几个军人才安静了下来,只呼呼喘着粗气。 油灯下,地上躺着两个,趴着一个人,靠着窑洞墙坐着一个,正揉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呻唤着。 趴地上的那个算是伤得轻些,呻唤着爬了起来,却被那军士脸上一脚又踹到了地上。 “都挺能打,我倒还想看看,怎么个打法,打的好不好。” 除了那几个忍不住呻唤的,哪个还再敢出一点儿声。 一个军官厉声喝道,“王六,怎么回事儿。” 王六就是队长了,赶忙从窑洞里头摸了出来。 这王六等人原来是躲到后面了,一个也没伤着,倒也是有些先见之明了。 王六儿急忙低头哈腰道,“军爷,是这阮老大几个方才要韩远的棉袍,韩远不愿意,不知就怎么打起来了,只黑暗中也确实看不得是哪个先动的手。” 那军官冷笑,看了看尤承之又看了看韩远,转头对王六道:“看好了,再有一点儿动静,给我说清楚,是哪个搞出来的,我扒了他的皮。” 第四十八章 兄弟在哪? “兄弟,我说的吧,那些军士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尤承之低声道:“不是不敢,是不想把我们怎么样。如果我们任由人欺负下去,肯定会死得快些,同样,他们也不会把那些人咋样。” “很简单,连自己都不救的人没有人会同情。”尤承之神情漠然,眼中却有一种坚毅。 韩远看着尤承之,眼睛里是钦佩和感激。 但很快,他又躲开尤承之的目光。 除了钦佩和感激,韩远心里更多的是惭愧。 如果没有尤承之,自己会不会反抗? “兄台说的对,如果我一味忍让,昨天,那棉袍恐怕就是他的了。” 但现在阮老大躺在那草堆里呻唤着呢。 没人管没人问,没有人能帮他,他的那帮兄弟,想帮的不想帮的也都没有办法。 只能自己扛着,扛得过来扛不过来,全靠他自己。 就看他的命了,另几个受伤的照样得出来干活儿。 韩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没有看过,但身上一定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但大都不妨事,只是困得紧。 一夜没敢睡,怕阮老大的兄弟们再来找事。 但一夜就那么静悄悄的过来了,只有阮老大的呻唤声。 到这晌午了,那些军士也没有惩罚他,甚至连训斥也没有,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些军士确是古怪,按韩远想,怎么也要挨顿鞭子。 “鞭子,要挨鞭子昨晚就挨了。再说是他抢你,挨鞭子也该他挨。”尤承之笑笑,那笑容里有些狡黠。 “我倒看那个送饭的小军古怪。你看,他每天都在爬山,越爬越快。先是上午,这几天连下午都爬,我看就是狼也跑不过他。” 韩远向山上望去,那黑点正快速地向山上移动。 不像狼,更像一只壁虎。 从山脚到山顶,宋双是一口气爬上去的,没有停一下。 再次跃过那沙河时也没有摔下去。 沙河沿土质疏松,但宋双落下时那河沿再没有垮塌过。 是因为宋双跳的远了。 也是落得轻了。 远些的地方那土层自然稳固,身轻了那土层承受的力量自然也轻了。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什么树。 若有树,便可以像猴子般跳来跳去,胳膊腿儿倒都练了。 只有延绵不尽的山,山挡住了那城。 我的李黑兄弟在做什么。 李黑在做什么?宋双怎能知晓。 李黑正站在演武场的中央,虽是天凉了,但刚刚挥枪一口气朝那草人上扎了几十下,身上也已微微出汗。 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朝下面整齐的新兵队伍训话,“同样是新兵,你们看看他是怎么做的,这才是一个军人该有的样子。” 李黑正在给新兵们做样子。 “明日午时,大将军亲自来检查我们的训练情况,你们各自都长些心拿出精神来。” 正如宋双所想一样,这新入了军的兵是要训练的。 这二百多人的新兵,就是在这里训练。 很显然,李黑是这些新兵中的佼佼者,负责训练的军官正在拿他做示范。 李黑成了榜样。 但到了军中后,李黑学会了一个词,威严。 威严。 当兵要有威严,要有个当兵的样子。 尽管上台演示了一番受到表扬,李黑心里欢喜着,脸上却不露出半点儿。 只在按捺着那欢喜的时候,李黑心里也浮起一个念头,如果宋双兄弟在这里,露一露指弹苍蝇的神功,再展示一下他扑倒吴撇子的身手,想来也该和我李黑一样,站在这上面受到夸奖的。 只我宋双兄弟到哪里去了。 入了军便是紧张的训练,李黑不断的得到夸奖,和那些带兵的人也混得熟了,私下里也曾打听过,“和我一起来那个叫宋双的兄弟,他给派到哪儿去了?” “就是跟着个老头儿走掉的,一个小个子。” 有一个教头想了起来,“那个呀,那娃子身子弱,给派去当伙夫了。” 也只打听到这些,却是派去哪里做伙夫那教头也不知道。 李黑感叹,心里说我们是来当将军的,怎把我兄弟派去当伙夫了,这老天爷没眼呐。 转念又一想,只要还在军中就好,总有见面的时候。凭我兄弟的本事,又怎会怕出不了头。 第二日午时,校场。 排列整齐,静静等待的新兵队伍。 没有人敢出声,但他们眼睛的余光都在瞥向校场的大门。 午时方过,只见从校场大门缓缓进来十余骑,最前面是一个穿着普通布袍的满脸髭须的中年人。 只是人看着普通,众人却是簇拥着他的。 一身布衣,只拿着一支马鞭,既没挎刀也无佩剑。 听说大将军要来,难不成便是这人? 那人左首是一个中年的文士,也是普通布衣打扮。 右首却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再后面都是身披铠甲,大氅飞扬。 一行人打马进来,在新兵队伍对面五六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李黑站在最前面,看得清楚。那些人里面,正有一个是自己给捡过锤的三个将军里的一个。 李黑记得清楚,那人叫白近山。 其他人看起来也都有了些年纪,只边上一个脸面虽黑红些,但并无一点儿髭须,从面相上便看得出是个年轻的。 那青年身材高大魁梧,身披一身银甲,白色大氅,威风凛凛,真是羡煞人。 我若也似这个一般,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铠甲该多风光。 李黑心里暗想,这人看起来大不了我几岁的,我若那般大时也能站在那个队伍里,也算是活出人样来了。 来人勒马站定,那总教头转过身向前几步,面向众人簇拥着的布衣中年人拱手道:“禀大将军,新兵集结完毕,请将军检阅。” 这人还真是大将军! 那将军在马上笑笑,挥挥手道:“开始吧。” 队伍分成几列,走步、跑步、列阵、转换队形、枪刺,集合队伍。 怎么就又集合了?李黑纳闷,平日里练了好多,难道不再耍了? 听不清那大将军对旁边人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又对教头说了句什么。 总教头转身跑步到队伍前,又转身面向那将军肃立。 那大将军微笑着环顾队伍一遍,忽面色庄严,“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大家既然入了军,今后所作所为,就是尽军人的职责。” 这话虽说得缓,却似洪钟一般,又象奔腾的河水,滚滚翻涌而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声音真有气势!李黑感觉自己的耳朵不由地竖了起来。 只说罢这话,那将军便勤转马头,一群人竟打马去了。 就这么完事儿了?李黑心里有些失望,这检阅有些冷清了吧。 除了我们这些新兵的口号声,再没点热闹劲,大将军也就那几句话! 怎么地这一圈上也该插些旗吧,怎么连个旗都没有,平日里那些训练项目也没耍一下,这大将军也没个表扬鼓励? 最失望的是,李黑满以为会像昨天一样,那总教头让他上去耍一番。 今个儿我这“榜样”就混在大队人马里,半点儿风头都没出上,这演练就完了。 合着自己也就是那新兵群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根本就算不上一盘菜。 昨夜的兴奋一下子都凉了,李黑不甘不舍地看着那一群人打马奔了出去。 那少年将军在最后面,马一跑开那白色的大氅扑唰唰地舞动着。 威风啊,怎不让我李黑也威风一下,我李黑何时能是那个样子。 演武就这么罢了?竟然就这么罢了。 紧接着倒来了一个新消息,新兵训练结束,大家就要分到各个营里去。 紧接着便有各营军汉来领新兵,李黑大着胆问了一句,“将军,我们这是去哪儿个营?” 那军汉上上下下看了看李黑,“你叫李黑吧。” 李黑惊奇,“将军怎知道我的名儿?” 那军汉笑笑,“李都领专门要了你。” “李都领?哪个李都领?”其实李黑心里想到了那个李都领是谁,他清楚地记得,那丢过锤的将军可不就是姓李,可不就是个都领。 只李黑觉得有必要装个糊涂,我李黑一身本事,新兵里哪个能赶得上,日后得个一官半职,莫让人说是凭了关糸的。 “李铁柱,军中谁不知道,横冲直撞黑将军。”那军汉笑道。 “李将军怎知道我?” “你不认识李将军?”那军汉露出些许不信。 “我到这城里,一个识得的人都没有,更哪会认识将军。” 那军汉想想,“想是看中你了,这新兵里,只你一个是点名要的。” “李都领属谁管?” “白统领,白近山将军。” 这一下,李黑心里更有数了。虽不知道李都领的名字,但白近山,李黑却记得清楚。 “那白统领属谁管?” 那军汉看了看李黑,心里想这事该你问的? 只这人是都领点名儿要的,想来也不敢随便教训的。 “自然是大将军了,燕大将军啊,这城里城外的兵都是燕大将军的。” 李黑“哦”了一声,心里寻思道,李都领上面是白统领,白统领上面就是大将军。这李都领的官该算是不小了。 李都领还记着我李黑的名儿,李黑忍不住嘿嘿傻笑出了声儿。 只不知那小将军是个什么官。 他能跟着大将军白将军这伙人,定也是个官儿不小的了。 见那军汉和气,李黑又大着胆问了一句,“将军,早间我们演武,看见一个少年将军,真是威风的很,恐怕比我还小呢,不知是什么将军。” 那军官笑道:“你再莫叫我将军,我就是一个老兵。” 李黑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在我这儿,您就是将军。” 那军汉也笑,“你倒是会说话,我就是个老军而已。你说的那个才是真将军,那是燕大将军的公子,本事确是真的,十三岁时就出征打过仗,是个货真价实的将军。” 李黑嘴上连说厉害,心里却道,怪道呢,俺爹是个卖炒豆儿的,俺爹若是大将军,我李黑也是个小将军。十三岁,我也十三岁,若让我上,我一样能打仗,一样做将军。 第四十九章 再入帅府 李黑一时忘记了,到这风野城也有半年了,自己该是十四岁了。 只是看得倒没错,那小将军确实比他大不了几岁。 那小将军名叫燕山,今年刚好十八,在大将军身边卫队虎豹营里,虽职衔不高,但做为卫队亲将,随大将军检阅新兵倒在情理之中。 一行人检阅罢新兵,那将军先回了帅府。公子到营里向上司告了假,也回了家。 却原来今日是母亲的寿诞,小将军自然要给母亲祝寿。 方入府里正撞见曲子班一伙人, 那几个男子由府上人引着往厢房去了,仆妇引着两个女子向另一间房去。 走在后面的红衣女子,正是那个唤做莺啼的。前次听曲隔得远些,今日却离的近。 那公子停下了脚步,眼睛也停在了莺啼身上,偏偏那女子恰巧转过头来。 这人的美貌,在一般市俗人的眼里,比如那翠城的捕快,听曲的百姓,房东客栈掌柜眼里形容时,也无非是好看漂亮标致等等。 这公子却是个饱读诗书的,看那莺啼时,心里又自是一番形容。 但见那女子:一双明目轻含春水,两弯细眉淡拢微烟,桃花粉腮隐现梨涡,樱桃红唇微露玉齿。 两个的目光撞个正着,四目相对,那名女子慌忙低头理那头发,扭头进了厢房。 却又是:风过处,吹乱青丝难理。乌云间,露出玉指纤纤。 进那厢房,步子便有些慌了。又见:倩倩腰儿微微步,瘦瘦肩膀惹人怜。 若说这莺啼的容貌,虽算得上美,却也不是太出众的。只在这边城里,荒僻之地干旱多风沙,就是女人的皮肤也大多粗糙黑红。这女人若是皮肤不好时,容貌就减了大半。 莺啼虽来这城半年有余,但足不出户只在棚子里唱曲,既便换了水土,那皮肤也并无多少变化。 虽是这城内外来的歌舞伎者也有有姿色的,富贵人家也有出众的。只富贵人家礼数多,并不拋头露面,至于风月场,大将军容下面将领士兵去,却不容这公子去。公子自幼又是个读书习武上进的,又哪会去那种场合。 今日见这姿容,那公子如何不动心。况且,这莺啼的姿容虽算不得太出众,但在那繁华地儿翠城里,能让阅人无数的大盗严单无意中一瞥便相中的人,自是有一番魅力了。 何况这未经世事的公子,心怎能不动。 那女子进了厢房,公子尚自呆呆立着,看着那闭了的门片刻后,方知自己失态,急急进了后殿。 今日,这些人入府是为母亲寿诞来的,燕山换了便装急向大殿去。 大殿中央,唱曲的布景已铺排好,只唱曲的人还未进来。 燕山先跪下给母亲磕头祝寿,那母亲笑道:“吾儿快起来罢。” 那父亲道:“这军中事务多,家里的事反弄得乱了,吾儿先起来,待晚上寿宴时再给你母亲祝寿吧。”又笑道,“这曲子就要开唱了,你母亲也是等不及了。” 说话间,管家便引着唱曲的人进来。 却是这日听曲的只有自家人,也是将军和夫人都迫不及待了,并不多话,便叫那些人开始唱曲。 曲子开唱,那将军和夫人便听得入神,只偶有言语。 那公子哪里听得懂,虽遮掩着,眼睛却多在莺啼身上。 又不敢放开了看,怕父母问话时失了神。 只是父母心思全在曲子上,偶有闲话说得也是那曲子,也无甚话问那公子。 那公子的眼神更多地在那莺啼身上了,哪里听得唱些什么。 一曲唱罢,那父亲忽转过头来,“吾儿听这曲如何?” 燕山忙收回目光面向父亲,只哪里听得曲子如何,倒是听清了父亲问话。 “孩儿哪听得懂,只觉得那鼓子倒显多余。”这话倒是脱口而出的。 却是哪里听得懂,心思又哪在曲子上,只是那鼓子一惊一乍的闹人,倒是注意到了。 他这话随意一说,却惊了台下一人。 那人正是敲鼓子的小贾了,不说曲子却说我这鼓子,莫非这小贼看出了什么端倪。 又听那老贼哈哈笑道:“吾儿如何说这鼓子多余?” 只听那小贼答道:“这曲子只两件乐器,我听那弦子或急或缓或悲或喜是随着曲子的,鼓子却惊惊乍乍响响停停显得突兀,又没多少戏份,便显得多余了。” 这一说,那将军和夫人都笑。 将军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自有一方乡音,吾儿生长在北地,不懂这南曲倒是自然的,这鼓子多不多余,且听你母亲说说。” “怪不得吾儿。”那夫人也笑道:“但你听这鼓子,曲子活泼时,它添灵动,哀伤时,它便沉闷。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是张是驰,是喜是悲,和你说弦子的妙处是一般的,鹊跃之声又弥补了单调,若无这鼓子时,曲子也是听,只死板沉闷了。” 将军道:“吾儿可听明白了,这曲子里既安排了鼓子,便是不可少的。正如这世上,各行各业各有其人,自有其位也自有用外。 公子忙答,父亲教训的是。 那夫人却向将军笑着埋怨道,“你又扯远了,吾儿没听过这曲子,能有那番见解,也是很有见地了呢。” 将军便笑,“夫人说得是,吾儿说得也不无道理,这鼓子也确是戏份少些。” 说罢忽转过脸看向小贾:“你这敲鼓子的戏份少,拿钱时可与他几个一样不?” 小贾忙答道:“确有不同,鼓子少些。” “戏份少拿钱少,这也是应该的,只不知少了多少?” “只唱的半数”。 那将军“哦”了一声,“虽是戏份少拿钱少也是应该,只少这许多,他们赎身时你却得到何时。” “小人不用赎身,小人本就是自由身。” 那将军又“噢”了一声,“既是自由身,又如何和他们到得这里?” “小人幼时家里也算富裕,也读了些书。只是自己不争气,未得着功名,又好这曲子,常混在曲子社里学得这鼓子,惹得父母恼恨,父母过世后,我别无他长,怕坐吃山空,败光了家产。索性在这曲子社里敲鼓子,自得其乐也得以为生。” 听了这话,那将军皱眉道:“身为男儿,看你也生的齐整,即便谋不着功名,也该做个正经营生,却沦落到此等地步,怎对得起父母。” 听那贼训斥,小贾心内愤怒,如果不是你这贼,我又怎落到这般地步,怕你得低着头同我说话呢。 提起父母,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冲上去结果了那贼。 只是临来时,老赵一再叮嘱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小贾强忍着心中怒火低头答道,“小人少不知事,这几年也渐生悔意。本想教几个学生又怕误人子弟,又身有残疾,用不得大力,只得靠这鼓子为生。故此舍了些家私,和老赵合伙儿做了这营生,待得着些钱时便回乡购置些田地正经生活。” 那将军似乎想起来了,“我却忘了,你这一说我方才想起,那老板说过你和他是合伙的。既然知道自己错处就好,今后还需好好做人。” 小贾在下面嗯了一声。 那将军又问:“只看不出你有何残疾。” 小贾放下鼓子,右手托着左臂说,“幼时顽劣,骑驴玩耍跌了下来,伤了胳膊。虽用板夹了又吃草药,将要好时踩圆木上玩耍,滑跌了恰又伤的是这胳膊,遗下了这症候。这胳膊伸不太直,用不得大力。” 说着,撸起袖子,果见那胳膊微弯,关节处凸起一个核桃大小的疙瘩,“只这豉子不用大力,倒适合我。” 那将军听了,方长吐一口气,“原来也是有难处的。” 许是又想着方才小贾讲到幼时顽劣之事,忍不住笑了,“也是你顽皮,只亏了这胳膊。” 那夫人和公子都笑。 小贾心里又悲又恨,只强忍着不叫露出声色来。 那一日从帅府唱罢回去,小贾把当时情景说于老赵,原来那老赵虽是老板,只不参予唱曲,又是粗鄙,故只叫在外面侯着,里面的事哪里知道。 老赵听了甚喜,吾侄确实成熟了,今日你让他看了那胳膊,他不提防,日后倒好行事。 又听小贾说听曲的只有那贼家人和丫鬟,心中更喜,若再去几次,那贼全无提防之心时,便好动手。 只小贾又说这回进去后检查得细,挨个搜了身。正如赵叔所说,这贼防得严。 老赵听了道,“我也知这贼谨慎,恐难带器械入内,好在你练的就是你父的刚硬拳法,你那一拳千钧之力,那贼血肉之躯定是扛不住的。” 小贾道:“就是那贼有十条命,我也一拳打死他。” 原来朱骏虽江湖出身,练得却是刚硬猛烈功夫,小贾即如此,又是天生资质禀赋,一身硬功之外,山林之中又练就了一身轻功。 “只是在殿内,你可好退身?”这个,却是老赵忧虑的。 小贾早已暗中看了详细,又幼年时模糊记忆,店门是向内开的,若开着时,门外台阶下两侧均有树,冲出门外便可借力上墙。即便门关着,那窗子却是向外开的。以我之力,冲破那窗子轻而易举。 老赵也记得那殿详细,若没变化时退路确是不难,只叹气道:“只是在殿内动手的话,我又进不去无法帮你。可那贼家人听曲,只怕是都在那殿内了。” 小贾道:“赵叔腿不方便,恐怕不及退身,还是在外面接应好。” 老赵又叹口气,“我这残生,哪想退路。只恨帮不上你,既进不去,不如找个借口就在那车马处待着,你退身到那车马处。只要上了马,虽是在这城里,只他们没有提防埋伏时,我送你出去也不难。” 二人计较着,只老赵又叮嘱,切不可心急,去的次数多了,那贼完全松懈时,我们再动手,势必一击必成。 第五十章 各有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老赵小贾在楼下计较,莺啼在楼上又是一番思量。 难不成姻缘却在这里。 白日里与那公子四目相撞,慌忙回避时莺啼眼角的余光早瞥见那公子呆呆站立的样子。 从温婉江南来到这荒凉的边城,莺啼足不出户,整日唱曲。虽为赎身,心里却常常想,即便赎了身前途又能怎样。 只是一片渺茫。 今日见那公子,那目光那神情,莫非真有一段姻缘。 那公子虽脸面黑红些,却是个高大威武有棱有角的男儿样。 男儿正该如此。 若真能把这身托付给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莺啼辗转难眠,心似乱麻。 可他是个公子,是那将军的孩儿,又岂能相中我这样的人。即便他真有意,他那父母又岂能答应。 又想起那日训斥小贾的话,那将军说小贾不做正经营生,不正是瞧不起我们这一些人嘛。 莺啼暗骂自已,你是甚么人,胡思乱想什么,人家只不过看你几眼罢了。 想入非非,你凭什么想入非非,你是个戏子哎。 在一瞬的欣喜之后,更多的是对命的哎叹。 我是个什么人!哪来这多可笑的想法。 但又怎能忍住不去想。 那一夜,忽然起了大风。 自来了这城,夏初有几场暴雨,后面便干了一夏。平日里风没见停过,只今夜这风更是狂暴。 那风嘶吼着,愤怒地肆虐着。 窗子扑刷刷抖着,像是随时要抖下来一般。 那窗子倒是没给吹下来,但天却忽然就冷了。 这边城的秋天没过几日便是冬天。 那唱曲的几人竟轮番的病了。 先是莺啼,那日一夜未睡踏实,早晨便觉昏昏沉沉,嗓子似被火烤焦了撕裂般的疼,刚起得身头晕目眩便又跌到床上。 这莺啼若是上不得台,那听曲子的人还会有多少。 老赵急忙请了郎中来,说是受了风寒,倒也不甚紧要,开了药方又叫多休息。 老赵心里是个真正的急,若没了这莺啼便相当于没了这曲子社,那再难接近那贼如何下手。 急急地去抓了药回来,又狠心去买了一袋白米。 那白米在这城确实精贵,一袋米顶得几袋糜子了。 要用这人还得养好这个人,这可不是省钱的时候,至少要让莺啼每天喝上一顿白米粥。 对于南面人,那白米粥自然比糜子饭甚至比面条儿喝起来舒服些。 即便病了,莺啼也还是只早上有一碗白米粥,中午和晚上便是面条了,好在不用吃那干涩的糜子饭。 莺啼也知足,毕竟那老板也是赚钱来的,能这般破费已经不错啦。 天黑的愈发早了,那日确是早晚都是白米粥,却原来是隔三五日大伙儿都要吃一次白米粥的,莺啼便有两顿粥喝。 其他人照常唱曲,莺啼去趟茅厕回来,回手关门时竹官忽从身后抢了来,用手推在那门上。 莺啼急低声道:“你又从哪里冒出来,推我门做什么。” 竹官一手推着门,从衣襟下掏出另一只手,手里却还端着一碗白米粥。 “今晚都喝白米粥的,我知你吃不惯那糜子饭和面条儿,把我的给你明早热了喝。”竹官看着莺啼,满眼关切怜惜,“且莫坏了身子。” 虽这话让莺啼心中一暖,但又怕受了这粥让竹官那心思上又添上希望。 莺啼狠了狠心站在门口,表明了意思,是不让竹官进来了。 “我已经吃过粥了,你自己拿回去喝吧。” “你病着正需要这东西,我喝不喝是无妨的,我吃了中午剩的糜子饭,只想着留给你,再往后有粥时我全留给你。” 莺啼心里又暖又不是滋味。 若说这竹官让人生厌,但毕竟,这般想着她的,再还有谁! 只又怕他的心思愈发深了,反而是害了他。 “我哪里喝得下这多,你快拿回去自己喝吧。” “现在喝不下留着明日喝,这天冷了,倒是坏不了的。” 莺啼心里又是一番难受,虽说曲子社里人人和善,可真心想着自己的也就竹官了,让我如何回绝这粥? 只又一想,这自古以来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若再揪扯不清,倒是吃了他粥又伤他心。 “我每日都有白米粥,你却是几天才喝一回。我也知你是喜欢这白米粥的,你莫再给我,拿回去自己赶快喝吧” 竹官想着进去说话,只莺啼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你莫把我这一番心意当了外人,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这点心意,难不成你还要挡了去。” 竹官这一说,莺啼更是作难。只又知竹官品性,你若给他一点好脸恐怕又要纠缠了。 狠狠心道:“都只是在这曲子社里唱曲糊口的人,若真是没饭吃时,不论哪个,相互帮一把也是应该,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上,又怎能要你的,你快拿回去自己喝吧。”说罢,只怕那竹官再有话说,赶忙关门。 虽是莺啼病着无力,可没防着她会忽然关门,竹官虽然推着也并未用多少力。那门一动,竹官冷不防向后一退,手上一抖,那一碗粥却把大半碗泼到了地上。 泼了的是粥,伤了的却是竹官的心意。 “只我的心意你一点都不稀罕的,却是我拿来毒你的了。”竹官红了脸,委屈和失望都涌了上来。 白哗哗的粥泼到了地上,又见竹官样子,莺啼那手在将关未关的门上,只不知关,还是不关。 竹官再不言语,只眼里又有泪欲出。 莺啼猛然醒道,他若再把持不住,只怕两人的脸面都丟在这里,忙道:“可惜了这粥,你快把剩下的端回去吧。我听绿意也快唱罢了,莫轮着你上场不见了人让人寻了来,快下去吧。 竹官咬着嘴唇摇着头,却不答话,想是心里委屈难受的紧。 “快下去吧,难不成曲子不唱了。”莺啼再不敢纠缠,狠狠心关了那门,又故意把那门拴插出声来。 贴着那门,听竹官苦笑一声,下楼去了。 半晌,莺啼才悄悄打开了那门,把地上的粥扫得干净了,忙又关了门。 躺在床上,又是难以入睡。 隔了几日,莺啼的病尚未好,绿意又病倒了。那曲子全靠竹官一人维持,再就是李孝拨弄些曲子应付场面。 少了莺啼,那看客几日里便少了许多。再少了绿意时,不几日,看客再无几个。老赵无奈,索性停了曲子社,只待两个病好了再唱。 两个唱的病倒了,大家都是着急,小贾提议,大伙三五日一次的粥让给两个女娃儿喝。 李孝也忙说应该,自是应该。 我们这些男人怕什么,老赵笑道,我本就是个北人,喝不喝米粥无所谓的,你们都有这心维持这曲子社,我便贴些本钱又怕什么,也不用让,却让两个女娃儿想喝粥便喝,再不限量。 又多买了些更稀罕的菜蔬回来,只指望赶快养好那两个。 过了半个月,倒是绿意好得快些,赶在莺啼上场时也能上场时。 可这两人刚好起来,竹官又病倒了。 只这回曲子没停,莺啼绿意两个上了场子,客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竹官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那么重要。 少了莺啼、绿意,客人几乎没了。但少了我竹官,客人虽也少了些,但生意还能维持。 虽是老赵也请来郎中,也给了他一日一顿白米粥,却没有对那两个一般的关切,只脸上便可以看出来的。 莺啼竟然没有来看过他,更别想一个暖心的话了。 原来在这曲子社里,他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在莺啼心里,他更是没有一点分量了。 倒是房东老鲁那疯疯癫癫的丫头,没事儿干了老跑进来。 “嘿,瓷人,你好些没?给,我熬了碗姜汤,把你喝得热乎些。”她叫他瓷人儿。 “我吃了药自会好,用不着你的姜汤。”竹官丝毫不留情面地回绝。 那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叫鲁花,这名字是她自己说出来的,也不知道害臊。 自从一次和他父亲来收过房租后,隔阵子就要跑曲子社来转一圈儿。她能听懂什么曲子,也不知来做什么,他爹娘也不管她。 虽是黑红方脸,不像女儿,可毕竟是个女孩子,怎么地就抛头露面了。 竹官哪里知道,一方面是这北地边城不似那南面礼数多,再着,这鲁花疯疯癫癫泼辣性格,母亲虽担忧,可他父亲却不愿管她,由她去吧。天性如此,各人自有各命。 这父亲倒是个豁达开朗的。 “喝吧,不要你钱,喝了赶快好起来还要唱曲呢,把那个不是你的身子赎回来。”鲁花大大咧咧地说。 竹官不耐烦她,“我赎不赎身子与何干,我乏的很,你快走吧,我只想清静地睡一会儿。” 那野丫头不屑的哼了一声,“看把你牛的,还不待见我了。本小姐是可怜你,看你那小样儿,还掂不住呢。”又是冷哼一声去了。 隔一日又来了,“嗨,瓷人,把我娘腌酸菜的汤水涮涮你那嗓子,这法子灵着呢,涮涮嗓子就不疼了。” “我吃了药自会好,用不着你那酸水。” “你以为你是谁呀,支着个头瞪个眼,话还大得很。”说着,把那碗在炕头儿上一蹲,一把就揪住竹官的衣领把竹官拎地坐起身来,“喝了,你这嗓子若坏了,往后你还活不过现在。” 说罢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竹官只是苦笑,自己不待见这鲁花,正如莺啼不待见自己。 又笑自己,这丫头只是疯疯癫癫,怕没那么多心思。虽说受了不待见,也没有自己心里那般苦啊。 看着炕头上那晚清白的汤,又想起鲁花的话,“你嗓子坏了,往后的日子怕还不如现在”。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儿,竹官便端起了那碗。 含进嘴里一口,倒是清凉舒坦。 在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涮了,只是鲁花没有说清楚,竹官又哪里懂得。涮罢又把那水喝了下去并没有吐出来。 嗓子是清爽了些,可肚子又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