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平,孟春。 “惜言惜言,我瞧见赵九爷往金风玉露大饭店去了!” 一路上,严书桥这句话一直在沈惜言脑子里萦绕。北风卷地,薄雪纷飞,车铃作响,人声灯影往后疾掠,他一个劲催促车夫快些快些再快些。 到后来车夫把车轮都快拉飞了,大晚上的还差点撞上胡同口两辆贵重的自行车。 车在金风玉露前刚停稳,沈惜言就扔下钱冲了进去,把一众侍应生甩在身后,二话没说就上了正歌舞升平的二楼。 推开包厢的门,沈惜言在烟雾缭绕中皱着鼻子快速扫了一眼,便发现了右边沙发上坐着的一圈男人,其中那个眼窝深邃、眸光冷冽、穿一身挺括大衣的男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九爷——赵万钧。 金风玉露是洋人开的,随眼可见洋玩意,人人面都摆着高脚杯葡萄酒装洋气,赵九爷倒好,连装都懒得装,灌了小半瓶白酒,但仪态比起那些个搂着美娇娘东倒西歪的男人,却不知端正威严了多少倍。 这里表面上是一家上流饭店,背地里干的却是那档子买卖。跟洋人搭上边的生意多数没好事,如今世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恰好赵万钧这边,一个身着黑色轻纱扭着丰臀的舞女走过来,在兵痞子们的起哄声中一屁股坐到了他大腿上,千娇百媚地唤了一声“爷”。 他冷道:“起来。” 舞女未动。 男女有别,他不想用手碰她那片裸露的背,便用枪柄从后面推了她一下。 有人连忙提醒:“哎,错了错了小青,这位是九爷,边上那位才是陈二爷。” 干这档营生的都是成了精的,怎么可能真分不清谁是二爷谁是九爷,更何况九爷今日光临,大半个金风玉露都被惊动了。 这小青被枪抵了也不害怕,在赵万钧身上念念不舍地扭了一下,才挪到陈榆林怀里。 “嘛呢?今儿是我陈老二的生辰,小青妹妹不赏脸?”陈榆林一张胡子拉碴的糙脸蹭上了小青细嫩的脸颊。 小青巧笑倩兮:“自然是都听二爷的。” 老四调侃道:“老九,你说说你这脸长得,祸害了多少小姑娘?偏偏你还姓赵。” 老四说完,小青便朝九爷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竟是真瞧上他了。这般面如芙蓉眉如柳,换了哪个男人不得心动几分,偏偏九爷冷眉冷眼,完全不为女色所动。 老七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老九,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小青姑娘是人金风玉露台柱子,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对人温柔点嘛。” 赵万钧斜睨了老七一眼:“警告你,别跟我这找抽啊。” “嘿,你说我还是你七哥不?跟我……” 老七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他看出赵万钧好像正心烦着,满脸写着“旁人勿扰”。 老七的确没猜错,赵万钧眼下刚落跑一个“夫人”,到现在人都还没弄回家呢,自然没心思支应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若不是老二三顾茅庐请他来,他怕是连这种地方都不会踏入半步。 自那日沈惜言跟赵万钧闹别扭之后,赵万钧已经五天没看到沈惜言了,起初他打算派人去严公馆直接把人给绑回来,但又怕火上添油,再得罪唧唧歪歪的少爷脾气。 九爷办事,何时这么瞻前顾后过? 赵万钧拿起杯酒,还没喝就看到门口一脸阴郁的沈惜言。 正念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脸上烦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换:“你怎么来了?” 见到沈惜言,整个包厢都静了,只余欢歌艳舞。 大家都认得,沈惜言嘛,世上唯一一个能拿住九爷的人,年方十九,金陵人也,是个百无一用的弱公子,却也是个手腕了得的真汉子。 沈惜言眼皮向上一抬:“我来不得吗?” 嚯!沈少爷好派头。众人心说。 “我在这儿,你当然能来。” 老三道:“是啊,正好咱老九也在,不如沈小少爷留下一块儿?” 老四也跟着附和:“小少爷别傻愣着啊,不会玩哥教你。” 赵万钧踹了老四一脚:“皮痒滚回去爬沙坑。” 沈惜言哪里听不出赵万钧这帮插香兄弟是在故意调侃他,他气鼓鼓地看着眼前众人,与笑容妩媚的小青对视一眼,突然把半开的门用力一拉,发出哐当巨响。 他急声道:“你玩吧,是我打搅你了!” 说罢转身出了包厢。 人都自投罗网来了,九爷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再跑一次? 他没工夫叫两边的人让路,长腿一跨,直接从堆满酒瓶的水晶桌上跨了过去,追出门外。 包厢里点足了暖炉,一出饭店,沈惜言在北风里冻了一个哆嗦,他赶来的匆忙,衣裳都没添够,这会儿才觉得冷,好在刚才的雪已经停了,白沙似的铺了一地。 赵万钧见状,立刻把身上的大衣脱下,两步上前披在了沈惜言身上。 带着体温的大衣暖是暖,可沈惜言偏过头一嗅,上头果然还有风月场所的脂粉味。 他气得一把将外套扯下,狠狠扔在了地上。 赵万钧站在原地被沈惜言瞪了好久,最后摇头笑了一声,捡起衣服抖落雪花:“小东西,也只有你敢这么摔我衣服了。” 他边说边把衣服重新罩在沈惜言身上,这回动作强硬得很,沈惜言这点小鸡仔力气压根拗不过他,只好任由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 沈惜言冷淡地问:“怎么回?” 赵万钧抬了抬下巴:“车和司机就在边上。”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车子,金风玉露二楼窗口偷窥的众人终于憋出哄笑,甭管平日里有多叱咤风云,多威风八面,只要一见着这小沈公子,冷傲的九爷还不是得放下气势宠着让着?大家都不知道偷看过多少类似的热闹了。 一旁的小青抚着大红色指甲道:“没想到,这九爷居然是个怕男妾的。” 陈榆林笑道:“看到没,人老九最近好男色,所以你就断了这心思,打今儿起好好跟了爷吧。” “我倒觉得,这样深情的男人更有魅力了呢。”小青说完,便水蛇似的缠上了陈榆林,在他耳边呵着气说,“不过,还是二爷最潇洒。” 一路上,任凭赵万钧说什么,沈惜言愣是板着一张脸,没讲一句话。 到了目的地,赵万钧的耐心也终于耗尽了,他一身酒气,把人直接从车厢里抱出来扛在肩上,踩着吱呀作响的雪大步往屋里走。 沈惜言胳膊腿乱蹬道:“喂,你要干什么?” 赵万钧哼笑一声反问道:“老子还能干什么?” 【双省略号为4千字和谐,具体上车指南见文末作者有话说,不看也不影响剧情哦~所以爱看清水的宝贝莫慌】 …… …… “偷看呢?” 赵万钧掐着沈惜言的下巴,让他正大光明地看自己。 沈惜言“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谁看你啦?” …… …… “看来你那本《美玉》杂志没有骗人。” 沈惜言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你说……” 一提起这本杂志沈惜言就害臊不已,那是一本刊物,他的好友严书桥托上海的朋友带过来的,里面的内容前卫大胆,时不时就夹着男女恋爱图,还有一些让人看了脸红心跳的文章,那日他从严书桥家回来,不小心把这本杂志连同其他书一块儿带回来了,被赵万钧当场抓获。 那上面正好有篇文章如是说道:为何两峰不高?每日清晨睡前,将温和的橄榄油倒于掌心,温热后擦拭胸口,末了再用托布围着,不久自会高耸了。 然后就被九爷这坏人学了去。 …… …… “你小时候乳娘没给你吃够奶啊?” 赵万钧勾唇哼笑了一声。 沈惜言自知失言,赵万钧年幼痛失双亲,连大名儿都是十二岁那年到北平之后赵司令给他取的。 沈惜言小声道:“抱歉,我……” 赵万钧逗猫似的挑起沈惜言的下巴,压低嗓音道:“没事儿。” …… …… 沈惜言白净的脸蛋扑簌簌滚下泪来,顺着削尖的下巴无声滚到锁骨上,带出一路明媚,在暖黄的壁灯光里显得可怜无助又让人想欺负。 …… …… 赵万钧另一只手刮了一串沈惜言的泪珠,放进嘴里,总感觉这眼泪是甜的。 …… …… “九爷……”沈惜言软软地唤了一声,但好像并没有触动那个欺负他的男人。 …… …… 【删减结束】 第2章 云雨初歇,小玫瑰花的花瓣都快折腾落了,但这是他自愿的,不然九爷也绝不可能继续下去。 所以沈惜言没怪九爷粗鲁,只噙着泪花故作坚强地问了句:“九爷,你想要我命么?” 小少爷净爱说些揪九爷心的话,九爷捧起沈惜言的脸蹭了蹭:“心肝儿,是你在要我的命。” 赵万钧方才气势汹汹,上药的时候倒是温柔得很。 冰凉的药膏落在肿处,沈惜言很明显地蜷缩了一下。 “弄疼了?”赵万钧赶紧凑上去吹了好几口气。 “没,别吹……”沈惜言受不了那刺激,声音都带了哽咽。 赵万钧心疼坏了,宝贝似的抱着沈惜言又亲亲摸摸了好几下才撒手。 给沈惜言盖上被子,赵万钧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对着窗口点了一支烟。 余韵还未退尽,沈惜言从被子里偷偷看过去,眼前挺拔矫健的腰背弯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好像下一秒就能射入月色,难怪刚才像头野兽一样,要不是挺拔的身姿和俊逸非凡的脸,那强取豪夺的气势在他看来简直跟个土匪头子没区别。 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被这副完美的身体和面孔吸引,遑论外头有多少人在觊觎着赵万钧,比如那个金风玉露的舞女。 这个男人只有他沈惜言能碰,别人都不行! 沈惜言越想越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想踹人,结果被赵万钧一把捉住,跟长了后眼睛似的。 “看来夫人没被疼够,还有力气使小性子。” “你个好色鬼,谁要做你的夫人啦?” “好的就是你。”赵万钧粗糙的指尖勾起沈惜言的下巴,笑骂了一句“小妖精”。 沈惜言偏过头憋屈道:“少骗人,那舞女都坐你大腿上了,别以为我没瞧见。” 没想到沈惜言居然撞见刚才的事情了,赵万钧手里一下失了轻重。 “万钧,你弄疼我了。” 赵万钧立马放开了沈惜言的脚踝。 沈惜言皮肤薄,一压一个印,玉色的皮肤上霎时起了一圈淡淡的勒痕,活像被捆绑过一般,看得赵万钧眼中又暗了三分。 沈惜言默默缩回脚,一言不发地躺回被子里,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床边的赵万钧。 此时此刻,沈惜言特别唾弃自己,明明该硬气地跟九爷理论,绝不给他半点好脸色看,结果却三两下就被人类的本能支配了。 赵万钧叹了口气:“那女的认错人了,过生日的人是老二,不信明儿带你去司令部找他们问个明白。” 沈惜言闷在枕头里:“你那帮兄弟跟你一条裤子一条心,指不定怎么蒙我呢,我看那女的对你有意思,我万一没来,你俩今晚兴许就成了。” 沈惜言越说越委屈,跟确有其事似的。 “你先前不许我去那种地方,还凶我,自己倒是想去就去……” “你跟我那能一样吗?你年纪小,又这么好骗,我总担心我的心肝儿被坏人骗走了。” “是,我最好骗了,还好我今天亲眼所见。” 赵万钧受了冤枉,却被沈惜言抱着醋缸的小模样逗笑了,他凑过去柔声哄道:“有了你,我今晚还有心思跟别人么?见天瞎琢磨。” “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那个我。”沈惜言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越发失落得紧。 甭管有多少解释,找茬管够。 九爷二话不说灭掉烟,钻进被窝,从沈惜言身后双手双脚地把人裹进了怀里,力气霸道得像抢劫一样,不过沈惜言也没劲反抗。 赵万钧逗小孩儿似地用膝盖顶了顶沈惜言的屁股:“小家伙,睡着啦?” 沈惜言不答。 不一会儿,低沉的嗓音在沈惜言耳畔响起:“跟你过日子,首先是因为稀罕你,其次才是想跟被窝里疼你。” 见怀里的人半天没动静,赵万钧屏息凑上前瞧了一眼,原是睡着了。 那双被吻得红润透亮的嘴唇微微张着,偶尔哼出一阵细小的呼噜。 赵万钧在沈惜言微卷的头发上轻吻了一口,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一下拍着沈惜言的腰侧。 他已经五天没抱过他的小少爷了,这别扭究竟闹够没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人主动回来就好,赶明儿若是还有脾气,就直接跟他怀里闹,总有闹完的一天。 窗外的雪粒又在夜月下飘舞了起来。 北平的初春亦是肃杀的,天寒地冻,风雪相侵,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春暖花开的头,可这外头有多冷,被窝里就有多暖和。 沈惜言在睡梦中翻身,毫不客气地钻进赵万钧怀里,拱了个舒服的位置赖着不动了。 要说这二人闹了五天的别扭,其实来源于一场“美丽的”误会。 七天前正值西方瓦伦丁节,又称情人节,没去过西方世界的赵九爷自然不知晓也不在意这种洋人过的节日,他像往常一样傍晚去了趟校场。 沈惜言就是专门趁了这会儿工夫跑去九爷宅前等人的。 轿车出现在街口的时候,沈惜言故意收回眺望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赵万钧夜视能力极强,老远看到沈惜言抱着一堆东西在家门口张望,一头松软的小卷发都被朔风吹乱了。 车堪堪停稳,一条蹬着军靴的长腿就从车门底下伸出来。 沈惜言目光飘忽了半天,才假装不经意地落到了那个快步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身上。 赵万钧握住沈惜言冰凉的手:“大晚上的,怎么跟外边杵着?” “我也才刚到不久。”然而沈惜言脸色冻得煞白的模样可不像是刚到不久。 果然,他下一秒就说:“也就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赵万钧给他没拿花的手呵了两口气,揣进怀里一阵猛搓,边搓边说:“走,先上屋里去。” “不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书桥还在等我呢。” 赵万钧往沈惜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灯笼下站了个男的,旁边还有辆轿车。 那人名叫严书桥,中兴书局的小公子,自小与祖父母在江南生活,说是与沈惜言脸对脸住着,中间只隔了一条九尺宽的小河。 用沈惜言的话来说,他们那是两小无猜、莫逆之交的感情,只可惜二人在十五岁时分开了,沈惜言年纪轻轻去了美利坚留洋,严书桥回北平念书,顺便学着打理书局,就这样别了四年。 本来,沈惜言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平有朋友在赵万钧看来不是什么坏事,可偏偏这严书桥屁事特多,自个儿不安分爱捅娄子就算了,还隔三差五邀沈惜言去家里开座谈会,赵万钧就怕他的小孩儿跟着交到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沈惜言把红玫瑰花送到赵万钧面前:“喏。” 沈惜言不但日子过得讲究,还跟姑娘家似的喜欢戴花,每天出门都得往口袋里插一支玫瑰,没想到今天也给赵万钧弄了这么大一把来。 “给我的?”赵万钧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 “对,给你的。” 赵万钧没接,伸手刮了一下沈惜言水灵灵的脸蛋:“小家伙,你该不是想叫我也每天往口袋放一支吧?不过先说好,这事儿我可绝对没法答应你。” “什么呀,当然不是用作装饰。” “那是干什么的?” 沈惜言把花往赵万钧怀里一塞:“你还是自己慢慢揣摩吧。” 沈惜言“哼”了一声,脸上疑似浮起红晕,只是这黑灯瞎火的,赵万钧没太注意罢了。 赵万钧莫名其妙地收下花。 沈惜言转身欲走,被赵万钧叫住了,他解下身上的毛领披风披在沈惜言身上,系绳的时候一气勒到了下巴颏,生怕漏了半点风。 沈惜言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那我走了。” “等等。” 沈惜言回头:“又干嘛?” 四下无人,赵万钧大步上前往沈惜言白玉琢的脸上猛亲了一口,他亲人的时候还特意往严书桥那边警告地瞥了一眼。 “去吧,早点回家。” 结果这次沈惜言不信了:“你确定你这回真完事儿了?” “我要是告诉你我跟你没完,你今晚就会留下来给我暖被窝吗?” 看到赵万钧眼中隐约的笑,沈惜言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我走了,两日后回来,不用去接我,记得叫席嫂把晚饭备好。” 入夜,赵万钧盯着那束玫瑰揣摩了小半夜沈惜言给他送花的用意,既然不是用作装饰,那究竟作何用处呢?突然,他想起沈惜言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他说要他把晚饭备好…… 过了两日,沈惜言从严书桥的“书桥书友会”回来,迎接他的不是老管家席贵,而是一头大黑背。 “哎哟siri别扑我,我可抱不动你。”沈惜言往后退了两步,堪堪接住胸前的狗爪。 “天狼,过来。”赵万钧拍掌,黑背便从沈惜言身上下来,屁颠屁颠跑回赵万钧身边打滚去了。 这狗叫天狼,沈惜言给它取了个英文译名,是赵万钧养在训狗场的军犬,半年前才接回家里,身强力壮,光是牵出去遛弯儿都能吓退一圈人。 天狼平时对谁都威风凛凛凶神恶煞,唯独对主人和沈惜言出奇的乖巧温驯。 沈惜言边掸狗毛边往屋里走,今日稀奇,席贵和席嫂都被赵万钧叫去外头的宅子住了,饭桌上的饭菜也不是席嫂做的,而是赵万钧一手准备的。 细细一数,有玫瑰糕、玫瑰酥、玫瑰鲜花饼、玫瑰煎蛋、玫瑰茶……居然是一大桌玫瑰宴! “天,原来你还会做菜呀?”他实在想象不出,赵万钧这么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系上围裙、染一身烟火味会是什么模样。 “分人,给你做拿手,其他人甭想。” 赵万钧拿了些玫瑰煎蛋装进食盘里,走到门前逗天狼,天狼嗅了嗅,见不是荤的,有些嫌弃,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吃下了,然后又吐着舌头等他再次投味。 沈惜言搓着冰凉的手,喝了几口热气腾腾的玫瑰甜茶,又吃了几块软乎乎的玫瑰糖糕,甜味顺着食管一路淌到心坎里。 想不到九爷平时在外头高傲威严呼风唤雨的,做起这些小点心来竟一点儿也不含糊。 沈惜言爱吃甜的,赵万钧不爱,可这桌上却大半都是甜食。 等身子终于暖下来之后,沈惜言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九爷哪来的玫瑰花? 沈惜言寻思了半晌,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拍。 赵万钧正逗狗呢,听到屋里响动,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怎么了?” 沈惜言仰起脖子劈头盖脸问:“我送你的花呢?” “在盘里和你肚子里呢。”他本来还想说狗肚子里也有,但看着沈惜言腾一下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又把嘴边的话绕道咽了回去。 “什么?你竟然把它们……”沈惜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个半死,一激动连眼圈都红了。 “我冒着北风大老远给你送来的情人节礼物,你不好好养着就算了,居然拿来做吃食!” 沈惜言那晚是故意没进屋里等的,他想显得罗曼蒂克一些,就站在冷风中傻等了半个多小时,严书桥过来劝了他几次都没把他劝上车。 “上月刚过那个不是情人节么?” “我说的是西方的圣瓦伦丁节!” “我不过洋节。”赵万钧只知道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情人相聚的日子。 沈惜言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心里便愈发憋屈了起来。 赵万钧虽说会做菜,但这小半辈子就为两人洗手作过羹汤,一位是他的义父赵麟祥赵司令,一位就是面前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小祖宗。 可他见不得他的小孩儿皱眉,便先服了软:“得,都怪我。” 然而沈惜言今天却偏不吃这一套,他满心悲愤,还在为他香消玉损的罗曼蒂克默哀。 他坐在凳上委屈地别过脸道:“我一片心意,全喂狗了!” 沈惜言说完,门口的天狼还傻了吧唧地吠了两声。 屋外头门没关,干燥的北风不识相地穿堂而过,室内一片寂然。 “狗”这个字如同一声闷雷在赵万钧胸口炸响,惹得他心头蓦然一阵火起。 他堂堂赵家少帅,一方掌权者,在这四九城里,权贵也好,洋人也罢,谁不是畏他三分?如今竟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骂成这副狗德行。 赵万钧有些不耐烦地粗声道:“老子吃你几朵玫瑰花怎么了,嗯?不吃饱哪来的力气cao你? ” 沈惜言还不知自个儿的气话不偏不倚踩中了九爷最大的雷区。 他哪能允许有人这么玷污他钟爱的罗曼蒂克,当即瞪大眼,指着赵万钧骂道:“你粗俗!你无耻!你下流!你是粗人!” 赵万钧一把握住沈惜言指向他的手,蛮力一拽,把人从凳子上拽进怀里:“骂来骂去就这么几句车轱辘话,腻没腻歪?你在老子怀里欲仙欲死的时候可从来不是这个态度!” 他说着还掐了一把沈惜言的腰,十分有技巧地把人给掐软在怀里。 沈惜言差点气哭了,九爷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坏人。 【双省略号为2100字和谐部分,见微博迟小爷要吃宵夜。仅粉丝可见。关注后在我微博搜“02”,或者自己翻。图片在相应微博的编辑记录和评论里。备份博客链接设置了密码:521822(如果图片挂了备用)。看完取关随意。但是别忘了回来评论哈哈哈】 …… ……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沈惜言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孩儿,哪比得上赵九爷按兵不动的沉稳,他根本沉不住气,率先败下阵来。 他憋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你,你等下轻点儿……” 他死死咬住了下唇,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飘忽着,就是不敢对上九爷的视线。 赵万钧故意板着脸哼笑一声道:“我轻点儿你就不给我甩脸子了?” 都这个时候了,沈惜言明明起了渴望,还没忘自己正在生气,他哼了一声,条件反射地转身别过脸去。 赵万钧眸色一沉:“那对不住了小东西。” …… …… 沈惜言惊呼一声:“门门门,门还没关。” “除了天狼,没活的敢进来。” 赵万钧此话倒不假,这大宅所处地段宽敞,周围没什么邻居,就算有人打这儿经过也没人敢随便往九爷府上去,可沈惜言心里依旧打鼓。 …… …… “九爷,你,你是混蛋。” …… …… 沈惜言“呜”地一声哭出来,自暴自弃哀求道:“求你,疼疼我吧。” …… …… 在赵九爷眼里,眼前的男人就是朵倔强的骚玫瑰,明明被他摘得花枝乱颤还浑身是刺儿。 他看着门外最后一缕敞亮的天光,心头那股灭不掉的火终于撩起了坏心思,他用牙碾着沈惜言的耳骨,低声道:“还好我这宅子大,不然整个四九城都得知道,平日里扮得人模人样的沈小少爷,原来是个小浪货。” 第3章 一场浓艳的云雨,似要把这寒冬生生逼出一个春来。 沈惜言扶着桌子站起身,双腿直发软,可九爷却面容冷峻地站在一边,压根不来扶他,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岿然不动的赵万钧许久,然后默默套上最后一件衣服,泪眼斑驳地离开了宅子。 赵万钧没追,任由沈惜言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肃杀的冬色里。 沈惜言走得急,还稀里糊涂撞碎了一个盘子,盘子里的玫瑰糕顺着地面骨碌碌滚了一路,滚到了刚看了场活春宫的天狼面前,它嗅了嗅,嫌弃地吠了几声。 “滚。” 赵万钧突然朝门的方向狠狠砸了一只烟灰缸过去,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把一向横着走的天狼吓得撒丫子窜回狗舍。 他胸膛起伏,铁拳捏出声响,却迟迟未捶向桌面。 他不是不想宠着沈惜言,相反,他简直想把全世界所有宝贝都给他那心肝儿呈上来,但沈惜言刚才是真让他搓大火了。 英雄出生困境。光辉如赵九爷,也有一段不准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他打小没了爹娘,那时上无瓦片,下无立锥之地,年仅八岁便从家乡孤身北上,一路不知被多少达官显贵变着法儿当狗使唤、侮辱,所以才极其忍不了“狗”这个骂称。 他面色阴沉地对着一片狼藉的厅堂抽了一根烟,脑中不断浮现出沈惜言被他弄得眼圈发红、咬牙忍泪、一双白嫩的大腿打颤的模样,越想越不落忍。 能把向来不怒自威的九爷气成这副模样的,唯沈惜言一人是也,能让九爷发完火之后不是滋味的,也唯他一人是也。 三个钟头后,赵万钧去了严公馆找人。 “这么晚了,谁呀?”巴洛克铁艺大门内,一个精神萎靡的小厮走过来,“有名帖吗?” “沈惜言在不在?” “巧了,沈公子才来不久。” “跟你老爷严昌平说,赵万钧来找。” “哟,原来是九爷!这黑灯瞎火的,怪小的没长眼。”打着哈欠的小厮立马把门前的灯点上,换了一副谄媚的笑,整个人都站直了不少。 小厮即刻进去通报,却半天没见人影,赵万钧本就心急如焚,这会儿更是不耐烦了起来,恨不得一脚踹开眼前碍事的大门。 过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终于有人出来,来人却是严书桥。 严书桥皱眉道:“是你?撒癔症来了?” 赵万钧弹了弹烟灰:“我找人。” “哟,您找人啊,人不是被您欺负跑了吗?” 严书桥想起好友来投宿的时候泫然欲泣、脖子上一片红痕的可怜模样,心头怒起,忍不住冷脸哼笑了一声。 “我要见他。”赵万钧推了一把锁死的铁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你干嘛!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我严家哪是什么闲杂人等能随便进的?”严书桥厉声喝道,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愚勇。 赵万钧平生最不喜刁钻之人,尤其是严书桥这种嘴欠的。那股子假清高倔强劲儿在沈惜言身上是惹人疼,放别人身上就是惹人嫌。 严书桥是摆明了不放他进,他起了硬闯的心思,但这毕竟是沈惜言好友的家,他怕吓着沈惜言了,不然他也不会耐着性子跟严书桥这番商量。 赵万钧来得不巧,这也得是严书桥他爸严昌平今日不在,若是在家,肯定要客客气气把人请进去喝茶,然后再把刁蛮任性的儿子好好罚一顿,毕竟“赵”这个姓在整个北平就跟九爷名字一样,重若万钧。 他懒得再跟严书桥这个小屁孩儿磨唧,直接双手拢在嘴边,冲着二楼亮灯的那个客房喊:“沈惜言,跟我回家!” 严书桥生怕好友意志不坚定真的下来了,连忙跺脚急道:“你喊吧,喊个底儿掉,喊得大家都知道堂堂赵九爷把客居北平的金陵沈家大公子欺负跑了才好。” 楼上迟迟无人应答,赵万钧也不再喊第二次,不然是挺跌份的,除开眼前这个不长眼的严书桥,在这座城里,还没有人敢像沈惜言这般不给他面子。 他把烟扔在脚下碾灭:“那劳驾你去跟我家那个说一下,让他出来见见我。” “什么你家?你俩男的能扯证吗就瞎说。” “老子说是就是。”赵万钧突然压沉嗓音,抬起眼皮,那一眼看得严书桥肝儿颤。 “成,那你跟这儿候着吧,看他乐不乐意出来见你。”严书桥抛下一句话,忙不迭跑回了屋。这姓赵的果真跟土匪似的不讲理得很,也不知北平的姑娘们看上了他哪一点,更不知沈惜言这些日子是如何跟他过下去的。 赵万钧站在严公馆雕花的大门外洒了小半宿的烟头,然后一个人打道回府了。 他不知道,其实沈惜言一直披着衣裳坐窗户边上看他,看他着急忙慌跑来,看他被严书桥拒之门外,又看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他站了多久,沈惜言就看了多久。沈惜言心想,若是明天他还来,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 只是第二天他没去,一连五天,他都没再找过沈惜言。 日上三竿风露消。 昨晚从金风玉露大饭店抓包赵万钧,结果反被他折腾了半宿,沈惜言一个踏实觉睡到九十点才醒,浑身腰酸背痛,尤其是后面,好不难受,而那个罪魁祸首却不见了踪影。 他扶着腰从床上下来,披上大衣,几个大院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瞧见赵万钧,他还以为人去军部了。这时,他忽然听见后院有动静,好像是铲土的声音,他过去一看,正看见赵万钧在围栏里翻土。 赵万钧身着笔挺军服,一双黑色的军靴包裹着有力的长腿,宽肩窄腰,力量蛰伏在躯干的每一处,配上那刀刻般的英俊侧脸,是个血性的爷们儿,也好不养眼。 无论看多少次,沈惜言还是会被那极富侵略性的美感一击即中,他压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故意咳嗽了一声。 赵万钧抬头:“怎么自个儿下床了?” “我不自己下床,还等你个坏人来伺候我呀?” 然而,在沈惜言看清赵万钧身后一片刚翻过的土,以及那个靠在墙边装花苗的包装袋之后,他瞠目结舌了起来。 九爷居然把心爱的菜园子掘了,全部换上了玫瑰! 赵万钧调兵遣将之余,最爱种菜,他说这样可以磨人心性。平日里,他待这些宝贝菜如爱人般悉心照料,播种浇水松土施肥,样样亲力亲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是外出了,也会请专人来照顾。 不过这些菜可不是用来吃的,他曾经说过:“这菜就跟人心似的,你不认真对待,它就被虫蛀了,要蔫,要生病,要空心,最后烂进泥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你,你种玫瑰了?”沈惜言惊得舌头打结。 赵万钧扔了铲子取下手套:“嗯,专门去请教了华东来的植物家,一人五人六的麻烦老头,但别说,这种玫瑰门道还挺多,插苗、生根、移栽,一样都马虎不得。” 沈惜言心跳得愈发厉害了起来,嘴上却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上一句:“挺好的,以后你可以把这些花送给你看上的姑娘,她们一定欢喜的不得了。” 赵万钧掐准了这个疑神疑鬼的小别扭要这样说,他这是昨晚撞见小青的余气还未消呢,这小家伙疑心病实在太重,他日若不找个机会好好消除一下,指不定以后要闹出大问题来。 赵万钧搂上沈惜言的细腰笑道:“你倒是说说看,我除了你,还看上谁了?” 沈惜言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姑娘。” “知道你不是姑娘,老子要的是你这个人,管你是男是女?” 沈惜言偏头,探究似地上下了一遍赵万钧的表情,严肃道:“你要是说谎话,信不信我……” “你怎么?” “信不信我等下还走!” “晚了,打今儿起,我这门就许进不许出了。” 看着在自己怀里张牙舞爪的沈惜言,赵万钧边说边用下巴去蹭他的小脸蛋儿,刚刚冒头的青色胡渣刮得沈惜言直躲。 “边去边去,你该刮胡子啦。” “专门等着扎你。” “那你也等着,下回我也蓄起来扎你,看谁先受不。”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儿,赵万钧把人结结实实搂进了怀里,一起看那片埋了种子的沃壤。 入春不久,正是播种玫瑰的时节,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赵万钧用下巴蹭着沈惜言微卷的头发,柔声道:“过几月到了夏日,这里就遍地玫瑰了,到时你个小花妖就跟这使劲折腾吧。” 这么大一片玫瑰花田,只要推开窗户,便能随时置身于摇曳的红浪与芬芳中……沈惜言稍稍一畅想,恨不能明日就让它们盛放,然后高声朗诵一首《罗曼蒂克的赞歌》。 他脑中浮现出九爷每天放下枪杆子回来小心翼翼培育鲜花的场景,又不禁心中憋笑。 这玫瑰可跟菜不一样。 沈惜言嘴角噙着笑意呢喃道:“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是懂罗曼蒂克的。” 赵万钧哼笑一声:“我还真不懂那些洋玩意。” 沈惜言靠在赵万钧强健火热的胸膛上,不以为然,九爷分明是什么都懂的。 “对了,你不是说种菜能磨人心性吗,往后没了可怎么磨呀?” “没事儿,种花比种菜更能磨练,以后我只要看到这片花,就会想起夫人的……”赵万钧说着捏了一下沈惜言的屁股。 “走开!”沈惜言一脸羞愤地推开这个臭不要脸的男人。 这坏蛋九爷果然不能夸! 赵万钧假装被他推得没站稳,往后靠在了树干上,撞得树枝哗啦作响,他面不改色地掸了掸落在肩章上的灰:“夫人手劲儿真大,刚才失言了,对不住。” 赵万钧嘴上道歉,唇边却挂着一丝逗弄的笑。 “哼,谁是你夫人?我才不是你夫人呢。” “是,您不是我夫人,您是我祖宗,我得给您扫块高台供起来。”赵万钧伸手揽过沈惜言的肩膀,再次把他的小玫瑰花捞入怀中。 第4章 赵万钧在后院和沈惜言腻歪了一会儿,就去司令部了,香园今日有青鸢公子的戏,沈惜言本想去听,顺便与他聊聊天,但腰上实在不舒服的紧,就回屋歇着去了。 傍晚赵万钧回来的时候,沈惜言才刚醒,赵万钧回房准备沐浴。 九爷在屏风前脱,沈惜言就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 赵万钧是童兵出身,小小年纪就被赵司令扔进军校和战场磨练,过去的十多年扛枪扛炮就是家常便饭,结实的肌肉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两处落在致命部位,但在这些疤中,唯有左肩胛骨上的那一处极为不同寻常。 赵万钧解皮带的时候,像长了后眼睛一样道:“你要再这样盯着我,可别怪我兽性大发了啊。” 赵万钧是唬沈惜言的,沈惜言都下不来床了,他就是再憋不住,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去干什么,只是沈惜言那道灼热的目光黏在他身上,跟小猫爪挠人似的,让他实在有些难耐。 “万钧,你肩胛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沈惜言从第一回看到就想问了,那一个一个圆形的疤明显就是烫伤。 赵万钧解裤扣的手顿了一下,坦诚道:“烟头烫的。” “烟头烫的?”沈惜言一骨碌坐起,动作太大牵动身后的痛处,一咬牙,忍下了。 “嗯,我八九岁那会儿在戏班子讨过生活,有回杂耍让富商看上了,带回去做家仆,被富家小孩儿们当狗使唤,给我脖子上栓根绳,骑在我身上遛狗,我每歇一口气,他们就用香在我肩胛骨上烫一下,这些疤就这么留下了。” 赵万钧言语平淡,好似在语旁人之事,沈惜言却一把攥紧了被褥,他只知道赵万钧是孤身到的北平,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人前威风八面人后霸道无赖的九爷,竟然受过那般折辱。 他头一回隐隐发觉,原来面前这个手腕通天的男人,偶尔也是要人疼的。 他想起那日因为玫瑰花指桑骂槐说九爷是狗,只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看着沈惜言两弯秀气的小眉头搅在一起的模样,赵万钧立马上前把人搂进怀里,大手抚上沈惜言后颈柔声问:“怎么了这是?” 沈惜言环住他的脖子,仰头和他鼻尖碰鼻尖,闷声道:“那得多疼啊?” “疼倒还好,就是心里甭提多憋屈,那时候年纪小,总想着有朝一日要把他们统统踩在脚下。” 赵万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却透着一股狠劲。 “对,踩死那些恶人才好!你现在可是顶顶大的大人物了。” 沈惜言义愤填膺地说着,嘴唇蹭着蹭着就贴上了九爷的薄唇,九爷一手捏起沈惜言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沈惜言如待哺的小鹌鹑微微张着嘴,九爷撬开那软唇白牙,拨花瓣似地探到深处,唇齿交缠间像抵着两团棉花舔花蜜一样。玫瑰花香被烟草味狠狠地侵占冲撞,交融成空气中弥漫的暧昧,勾得人心痒难耐。 两人忘我地亲着,连沈惜言身上绸缎织的单衣都滑落了,露出白皙瘦削的肩头,与九爷紧紧相贴,不出一会儿就被亲得气喘吁吁了,借着动情未尽,九爷宝贝似地轻碰着他从粉色变得红润丰盈的唇。 沈惜言修长的指尖抚上九爷肩背的烫伤,一下一下,恨不能替九爷抹去。 赵万钧无奈道:“心肝儿听话,快别摸了,你瞧这儿都精神成什么了。” 沈惜言脸一红:“你个流氓,我摸的是背。” 赵万钧苦笑:“得亏你摸的是背。” 沈惜言是少爷脾气,不听支使,一直搂着九爷不撒手,九爷也只能光着上半身由着他。 只是这小家伙的手总是不安分,可苦了九爷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惜言小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我不要紧的。” 赵万钧捧着沈惜言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笑道:“我要是来真的,你只怕要掉眼泪。” 沈惜言不服气道:“你我都是男的,你被人烫成这样都没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赵万钧的定力是打小磨练出来的,虽说在沈惜言面前总会减半,但关键时刻还是不会含糊。 “这能是一回事吗?再说了,我哪儿能让你受苦?”赵万钧抚上沈惜言的脸,突然沉声道,“这世间的苦,我能受,你不能。” 赵万钧的光鲜都是从黑暗惨痛的逆境中杀出来的,和沈惜言的显赫出身可谓是天差地别,自然包括二人对“苦”的认知。 这两人也本该是天南海北,八竿子打不着的。 沈惜言祖上在江南一带做船运生意,父亲在秦淮河畔开了一家豪华大酒楼,是政要商贾们来去的好去处。 他从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金贵少爷,虽说母亲生他的时候因难产去了,但还有奶奶疼爱,以及花不完的钱,父亲虽与他不甚亲厚,却也从未给他施加过任何身为沈家独子的压力,除了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坚决送他去国外上学。 在国外上学期间,他不愁吃穿,不识人间疾苦,出手阔绰,与伴读刘涯一块儿结识了许多有趣的华人朋友和外国朋友,学识没有大的精进,洋思想倒是吸收得透彻。 那段时间除了家人,他还一直惦记着两个人,一位是他儿时在金陵学堂里最为爱戴的老师,另一位则是他的少时好友严书桥,恰好这两人都好艺术。 美利坚没什么适合买给他们做纪念品的东西,于是他回国之前还与意大利同学结伴,不远万里游了趟翡冷翠,辗转了两幅价值不菲的油画。 反正他爸也不催他回家去,他便让伴读的刘涯先回家去报平安,自己则优哉游哉地坐轮船去了武昌,把其中一幅油画送给老师。 老师六年前举家搬到武昌,在国立大学做学者,从此再也没回过金陵,没探过故人,此时陡然见到家乡人,自然欢喜的不得了,再加上他本就是老师最喜爱的学生,便被老师挽留在家中多呆了些时日。老师不舍得放他走,硬是邀他登完黄鹤楼,再嘱咐他带上师母腌制的武昌鱼,才放他坐火车去往北平。 旅程极长,沈惜言在火车上无聊,随手要了一份报,是上月的北平报纸,头版赫然一张大照片。 骏马上,身着披风的高大男人眉眼深邃,挺鼻薄唇,威风凛凛,气场非凡,脸生得极为俊朗,目光如星芒划过刀锋,又好似铮铮有声,他身后还跟了一群骑马的洋人。 粗看整个版面都在讲这个人,不过他对官场上的人物不感兴趣,匆匆扫了眼便随意地翻了过去。 往后了几页,他看到一则关于北平前门火车站抢劫案的新闻。 人在刚下火车的时候往往是舟车劳顿最为倦怠的时候,有个抢劫团伙分散在月台守着,专抢刚下车且独身的有钱人,一个人抢,其余人掩护其脱逃。这案子一直办得拖拖拉拉,直到前些日子一名大不列颠来的高官被抢,才终于引起高度重视。 不至于这么倒霉吧?沈惜言心想,却还是把手腕的瑞士金表摘下放进口袋,他又往后翻了翻日报,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到站。 沈惜言筋骨酥软地拎着行李和箱子下火车,灰格子背带裤和白衬衫的摩登搭配,再加上一头微卷的发和一张斯文白净的脸,引来不少人偷偷看他,尤其是那些姑娘小姐们。 他站在月台上伸了个懒腰,突然被人猛撞了一下,手上的箱子瞬间就被蛮力夺走了。 他脑袋空白片刻,然后拔足狂奔,边追边喊:“站住!有人抢劫啊!” 那箱子里别的东西丢了也罢,唯有奶奶给他的珍珠翡翠项链是传世宝,是当年从他故去的母亲脖子上摘下来,要留给她孙媳妇儿的。奶奶本就常年抱恙又年事已高,若是知道项链没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大问题。 沈惜言娇生惯养长大的,原本体力不好,但为了奶奶的项链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沿着月台很快追上了劫匪,那劫匪也不是吃素的,被沈惜言抓住衣摆后直接一个旋身脱下短褂。 后方的火车冒着蒸汽正哐切哐切缓缓开动了起来,沈惜言惊叫着被劫匪用力一推,脚下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栽下月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感觉自己的腰被人一把捞住,然后被带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别怕。” 他猛一回头,正对上身后之人坚毅的下巴,他抬眼一瞧,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模样有些眼熟。 男人眼神一凛,搂着他往前疾走两步,从腰间拔出手枪,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 “啊!”这是沈惜言第一次见有人在他面前开枪,他耳朵嗡嗡一片,直接吓傻了,本就跑得脱力的身子一下瘫软在男人有力的手臂上。 火车站人多,那劫匪又有人掩护,第一枪没打中,很快引起了巨大的骚动。男人面色沉着,十分镇定地找准时机又开了一枪,那么远的距离,丝毫没有犹豫。 鲜血喷出来的瞬间,男人迅速搂着沈惜言旋过身去,让他背对那惨烈的现场。 逃跑未遂的劫匪腿部中弹,整个扑倒在地上,被一拥而上的保卫员按住,箱子也甩出去好几米远。 第5章 沈大少如同缺水的鱼儿一般呼吸不畅,瞪圆了眼,仰着脖子大口喘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浑身止不住发抖。 他头发乱了,领带歪了,裤子口袋上那朵红玫瑰也摔在地上被踩了个稀碎,深红的花泥如泣血一般,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男人锐利的目光各处一扫,确认四周已无可疑者,便勾着扳机圈掉头,把枪插回腰间,在沈惜言耳边宽慰道:“现在没事了,不过还得劳烦你在这儿稍等片刻,保卫厅的人八成会请你去问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沈惜言气都没喘匀便急道:“那我箱子呢!” “你上保卫厅做好登记他们就会还你,丢不了。我正好也要去一趟,同你一道。” 听闻男人会和自己一同前往,沈惜言莫名安心不少,经过一番惊吓,他早把严书桥还在车站外等自己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男人扶他到长椅上坐下,还顺手为他摆正了领带,那只握过枪的大手无意擦过他的鼻尖,残留了一丝硝烟的味道。 犯人很快被带走了,留下一滩暗红的血迹和一堆惊慌失措的旅客。 保卫厅负责这个案子的刘队长吩咐一队人马清理现场疏散群众,然后带着一帮保卫员快步过来,齐刷刷给男人敬了个礼。 刘队长脸上挂着春风,上前紧紧握住男人的手,七分欣喜三分讨好道:“哎呀,九爷传说中的神枪法,今日终于得以一见!难怪咱孙厅长要亲自拜托九爷帮忙抓人,您一出马,果然是马到成功,我刘某人代表整个保卫厅感谢您,也代表百姓感谢您!下月初的保卫员大会,还请您一定赏个脸应场,这也是孙厅要鄙人传达的,希望您能向咱们的保卫员传授些用枪法门。” 听完这一长串声情并茂的奉承,男人“嗯”了一声,从刘队长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赶紧叫医生去给那人瞧腿,看紧点,别让人跑了,要抓住整个团伙还得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鄙人明白。” 刘队长走后,男人冲坐在一旁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沈惜言伸出手。 “没事吧?” 沈惜言摇摇头,下意识把手放在了男人手上,反应过来不妥想要缩回去,却被男人紧紧握住,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谢谢……”沈惜言低着头,像只受惊吓的小鹌鹑似的,声音还有一丝颤抖的后怕。 男人利落地整了一下衣服:“刚才情况紧急,没事先知会就在你旁边开枪了,吓着了吧?” 任哪个普通人刚经历抢劫、失足,还目睹了一场枪击,只怕都会吓个半死,更何况这娇生惯养未经风浪的沈少爷,但他为了面子,还是硬撑着说了句“还好”。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整齐的灰蓝色方格手帕递到他眼前:“擦擦汗。” 沈惜言没接,他这人讲究,用不惯别人的东西。 男人见他未动,权当他是吓傻了,便直接上手替他擦掉了额上密布的冷汗。 沈惜言被男人的动作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蓦地看到男人身上明晃晃的肩章,他惊道:“您是军官?” 而且这军衔还不低。 男人勾唇一笑:“别叫‘您’了,生分,本人赵万钧,和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拜了把子排行老九,以后叫我老九就行。” 沈惜言心道:我跟你第一回见,可不就是生分的吗? “等等。”沈惜言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行李袋拿出方才在火车上看的报纸,对着头版的照片上下打量了一番赵万钧,“这报上的人是您呃,是你吧?” 现场处理得差不多了,两个保卫员过来,一左一右要抓着沈惜言胳膊往前走,沈惜言甩了两下没甩开。 保卫员喝道:“老实点,别乱动。” 沈惜言脸颊当即泛起了恼怒的绯红,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自己又不是犯人! 他刚要反抗,就听到赵万钧说:“放开他,让他自个儿走,态度好点,别吓着人了。” 九爷发话,还有谁敢不从? 两个保卫员立马放开了沈惜言,换上一副笑着的表情:“先生,请吧。” 赵万钧单手插袋,和沈惜言一同往站外走去。 严书桥一直等在出站口,见阔别五年的好友被一群保卫员围着出来,便着急忙慌地跑上前去。保卫察想拦人,被赵万钧制止了。 沈惜言激动地喊了声:“书桥!” 严书桥一把抱住沈惜言,关切道:“惜言,听说刚才月台上发生了抢劫事件,有人受伤,你没事儿吧?” “我的箱子被抢了。” “啊?”严书桥大惊失色。 “不过还好有这位赵长官出手相救,受伤的人是劫匪,我一点儿事都没有。”沈惜言强行扯出一个没事人的笑。 严书桥看了赵万钧一眼,干巴巴道:“哦,那还要谢谢你啊。” 赵万钧目光全在沈惜言身上,压根没搭理阴阳怪气的严书桥。 “那你现在快跟我回家去吧,这里呆不得。”严书桥说着就要拉沈惜言走,被保卫员们拦了下来。 赵万钧道:“他不能跟你走,他得先去趟保卫厅。” 严书桥高声嚷道:“他是受害者,凭啥去保卫厅?” “他是受害者,同时也是证人。” “我不管,你们不放人,就让我陪他一起去!” “保卫厅这种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去就能去的?” 赵万钧嫌严书桥吵闹,说罢不再管他,冲保卫员招招手:“带人,去保卫厅。” 严书桥咬牙:“你……” 严书桥的父亲曾经被赵万钧的义父赵麟祥摆过一道,现在处处都忌惮姓赵的,就连姓赵的放个屁他全家都能紧张兮兮,他早就受够了,觉得他爸窝囊至极,再加之大半个四九城的姑娘都心系九爷,自然就看赵万钧不顺眼。 不明个中缘由的沈惜言试图稳住好友,他抚着严书桥的背道:“书桥,我去保卫厅是应该的,别为难他们公事公办了。” 他心里想着箱子,恨不能化作飞鸟马上飞去保卫厅,一刻也不想在这儿耽搁。 “可是……” 严书桥还想说什么,沈惜言立马截断道:“等会儿我自己坐黄包车去严公馆就好,你别担心我了。” 看着明明自己小脸煞白还强行安慰人的沈惜言,赵万钧摩挲着下巴心说:都是胆子芝麻绿豆点的小孩儿,怎么偏偏沈惜言就这么温顺可爱? 这是九爷对沈大少的第一印象,非常良好,只可惜错了一半。 去保卫厅的路上,沈惜言与赵万钧并排坐在汽车后座,赵万钧本来是有车的,就停在火车站旁边,但他看到沈惜言一副六神无主孤身无援的模样,还是跟着一块儿上了保卫车,毕竟是他开枪把人吓着了。 副驾的保卫员点了烟,对着窗户还没抽几口,沈惜言就咳嗽了起来。 赵万钧命令道:“前面的,赶紧把烟灭了。” “得嘞九爷,我这就灭,这就灭。” “没事的,我只是最近有些水土不服,受了些风寒。”这是沈惜言从归国游轮上吹来的病,从武昌到北平的一路上才有些好转。 入夏受风寒,赵万钧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关上手边的窗,长臂越过沈惜言的身体,替沈惜言把那边的车窗也一并摇了起来。 一路上,赵万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旁的沈惜言。沈惜言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车窗外的艳阳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宛如抖落了一道金粉,松软微卷的头发下,星眸如翦,唇红齿白,瞧着像是个娇生惯养的。 年纪不大,想必未曾入世,体格上看,八成生在南方。 沈惜言没注意赵万钧打量他的目光,他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串珍珠翡翠项链呢,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看在赵万钧眼里,还以为他是在害怕。 “抢你箱子的是一伙惯犯,专门打劫下火车的有钱人,刚才算你点儿背。” “我知道,我看了报上的新闻,谁知还是大意了。”沈惜言撇着嘴,对自己的心存侥幸后悔不迭。 赵万钧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既然抓到一个,剩下的铁定跑不远,你此番回家还是来北平做客?与严家什么关系?” 沈惜言一五一十作答:“我是来严家做客的,与方才那位严家小公子严书桥是旧友。” “最近急着回家吗?” “我不急。” “那就好,这几日都别上前门火车站。” 沈惜言点了点头,他怕是要在严书桥家多留些时日了。 其实压根用不着赵万钧提醒,经历了这种事情,在劫匪落网之前他都不敢再靠近这个可怖的火车站了,或者只能选择别的辗转些的方式回家。 第6章 到了保卫厅,有人给了沈惜言一份纸笔让他登记,纸笔交还回去后,沈惜言问赵万钧:“赵长官,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见厅长,有几句关于案子的话要当面跟他说一下。” 听闻赵万钧不急着走,沈惜言一颗忐忑的心踏实了不少,他本能地把这位才认识没多久的军官当成了此时唯一的避风岛。 “九爷您找孙厅?” 一个接待员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弯腰递了一杯上好的龙井给赵万钧,赵万钧转头就把温茶放在了沈惜言手上,温声道:“伤风咳嗽就得多喝点茶水。” 沈惜言心里想事,差点猝不及防没拿稳茶杯,忙道了声“谢谢”。醇香温热的茶润过喉咙,委实让人好受许多,就是有些苦,苦得他忍不住皱了眉。 接待员道:“九爷我跟您说,您来的可太不巧了,厅长夫人正跟厅长摔咧子呢。” “怎么了?”赵万钧记得那位夫人是个温顺性子,正眼瞧人都害羞。 “还不是男人那点儿事嘛。”接待员挤眉弄眼,面露猥琐之意,“试问这天下美人有谁不爱英雄?九爷想必比我清楚吧。” 接待员话音未落,沈惜言便明显皱了下眉,恰好被赵万钧撞见,赵万钧板起脸刚准备反驳接待员的无稽之谈,那接待员就被上级叫走了。 沈惜言用余光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万钧,手里的茶登时都不香了。 看不出来,这个赵长官表面一身正气,内里却是个花天酒地玩弄感情的,也不知这九爷有太太没有,若是有太太,只怕是被蒙在鼓里的。 沈惜言把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心中失望极了,赵万钧那高大的形象也塌了一半。 他平生最瞧不上这等风流龌龊之徒,无论男女,也不管那人多辉煌。不过即便如此,赵万钧依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一码归一码,还是得对人客气些,等他安顿好了,还应当好好登门报答一下才行。 看着沈惜言瞬息万变的脸色,赵万钧无奈说了句:“要不我给你解释解释?” 沈惜言抬眼:“赵长官跟我解释什么?” 沈惜言一句反问把赵万钧噎了个半死。 一个保卫员从询问室里出来:“沈惜言是吧,跟我进来一下。” “那我先进去了。”沈惜言起身半鞠了一躬,也没等赵万钧回答,头也不回地进了询问室。 正如赵万钧所说,就是一些简单的询问,相比让他作证,更像是例行公事。 没有赵万钧在,保卫员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起来,仿佛刚才各个赔笑的场景只是幻觉,看来这赵长官在北平还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询问完毕,沈惜言问道:“我的箱子在哪儿?” 见那保卫员低头写字不吭气,沈惜言急得屈起手指敲他桌面:“说话呀!” “嘛呢嘛呢?箱子?哪个箱子?”保卫员拿起文书瞟了两眼,道,“哦,你上一边问去。” 然而沈惜言到了隔壁,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他被人推来转去,钱也稀里糊涂打点了不少,可兜兜转转问了大半个保卫厅也没找着箱子。 急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猛然想起赵长官还在大厅里,便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却发现人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严公馆,严家还算热情地招待了沈惜言,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好菜给他压惊,有北平特色,也有金陵风味。 他们都知晓他是严书桥少时玩伴,更知道他父亲是金陵赫赫有名的沈长河沈老板,严书桥和他这般家世的人来往,严家自然是颇为支持。 到了晚上,严书桥悄悄推开沈惜言虚掩的门,果不其然看到沈惜言对着窗户发呆,眉间紧锁,还时不时懊悔叹气。 “怎么了这是?还在想火车站的事吗?” 沈惜言一把握住严书桥的手道:“书桥,你在保卫厅那边有熟识吗?” “保卫厅?” 沈惜言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期冀。 可严书桥却有些为难道:“我爸和我哥都是文职,跟那些拿刀枪棍棒的向来不对付。”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沈惜言猛地耷拉下表情,无头苍蝇似地来回踱步,“我有个箱子被保卫厅拿去做了物证,里面有我奶奶给我的传家宝,你应该记得吧,就是那串珍珠翡翠项链,从我妈脖子上取下来的,结果我到了保卫厅,那箱子却不见了,他们一群人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帮我找。” 看着好友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严书桥心里不落忍:“要不,我明儿去帮你想想办法吧。” 沈惜言戚戚然道:“哎,那劳烦你了。” 严书桥笑着擂了沈惜言一拳:“咱俩谁跟谁呀?说‘劳烦’太生分了啊。” 沈惜言跟严书桥五年未见,自然是有好多话想说,可沈惜言心中焦虑,便显得不那么热切。严书桥也知他着急,在他房间和他说了会儿夜话便早早离开了。 沈惜言并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严书桥身上,且不说严书桥能否想到办法,就算假以时日严书桥真的为他寻来可靠的帮手,那项链怕是也早就找不回来了。 可放眼这偌大的北平,除了严书桥,他认得的也只有那个仅一面之缘的赵长官了,那赵长官虽说来头不小,却未必会帮他这个外乡人。 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刚去美利坚的时候他都没这种感觉。 窗外蝉语不歇,扰得人心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实在太困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大早,沈惜言给严书桥留了张字条就外出了。 他在路边的梧桐树荫下寻了辆黄包车,车夫正倚在一方石阶上抽旱烟袋,见有生意来了一骨碌起身,哈腰问道:“爷上哪儿去?” 沈惜言二话不说先登上车,道:“去赵万钧家。” “嚯!”车夫吓了一跳,“我瞧您面生,这九爷府上可不是寻常人能随便去的。” “我与他相识。” “那就好。”车夫把汗巾往肩上一搭,“天热,我拉快点儿给您吹风,坐稳了您嘞。” 车轮在朝阳下缓缓颠簸了起来,擦着扬尘越转越快,恰似沈惜言此刻的心情,好不忐忑。他一面怕赵万钧不帮他,一面又担心即使帮他项链也找不回来。 上门求人办事总要带点礼才好,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出门前,沈惜言往怀里揣了一袋钱,又觉得光送钱好像没有诚意,便把师母腌的武昌鱼也带上应急,等日后安稳下来再好生答谢。 很快到了赵万钧住处,沈惜言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暗花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神情颇有些傲慢神气。 “您找九爷?” “对,我找他有急事。” “今儿香园有青鸢公子的戏,九爷捧场去了。” 第7章 赵九爷,何许人也? 赵大司令的独子,年轻的少帅,和他老子一块儿握了一个城的兵权。那是他为人敬畏的本源,也是无人能及的魅力。 可偏偏沈大少初来乍到,不通晓这些,只记得赵万钧被那群保卫员巴结抬举时的场面。 沈惜言到香园的时候,台上的戏唱了一半,眼前已然是一片衣冠满座的盛况。 有钱的爷坐在里头享受,平头百姓就端个马扎在外边听,随意走上两步,都能踩中一脚嘎嘣嘎嘣的瓜子皮。 茶楼售票伙计端了个装钱的盒子上来,笑脸相迎道:“一个大洋,您请吧。” “一个大洋?站这里听?”沈惜言大吃一惊,虽说他从来不缺钱花,但蹲外边看场戏要价一个大洋,他还是头一回听闻,简直比百老汇的大型歌剧还贵。 一旁嗑瓜子儿的戏迷道:“哟,瞧您就是生客,往里坐还得花更多呢,想听青鸢公子的戏,您就甭在乎这点儿钱财了。” 沈惜言交了钱,主动跟旁边的人聊了几句,方知原来这个青鸢公子是北平大受欢迎的名伶,多少人为了听他一场戏,从天没亮就开始排队抢票,只为了占个好些的位置。 沈惜言问他:“这位大哥,你可知赵长官赵九爷坐在哪里?” “九爷是青鸢公子的贵客,有专门的座位。” 那人指了个方向,沈惜言便顺着往上看去,在黑压压的人头尽处一眼望见了一座带珠帘的雅阁,赵万钧正端坐其中。 九爷是侧对沈惜言的,从沈惜言的方向,正好可以瞧见九爷盯着台上虞姬入神的模样,那温和下来的眉眼神情,定是喜爱的不得了才会有的样子。 四方悲歌起兮,虞姬为项王徐徐舞动鸳鸯剑,底下掌声雷响,一片喝彩,赵万钧也跟着拍了两下巴掌,可若是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目光其实压根不在那曼妙的虞姬身上,而是在戏台的某个虚空的点上,他面前的瓜果茶水也完全没动过。 《霸王别姬》是赵九爷百听不厌的心头好,再由青鸢这个名角儿唱出来,本该是醉人的,然而今日这场戏,他却实在听得心不在焉。 他昨晚回家,半宿都在想那个白天搭救的人,这辗转反侧的情形倒是和沈惜言不谋而合了。 只不过沈惜言想的是九爷的能耐和权势,而九爷惦记的是沈惜言这个人。 要说他赵万钧手下救过的人,往少了说也能从他宅邸排到护城河去,可唯独这金陵来的小家伙在他心中扎了根。 那鹌鹑般无助的身影、惊慌的眼神,总是反反复复在他心头浮现,还有那隐约溢出的、从他鼻尖萦绕至心间的芬芳。 九爷头一回觉得,花香附在一个男人身上竟比涂脂抹粉的女人更合适。 而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沈惜言精瘦的腰,那么细,那么软,他只需一只手臂就能完全捞进怀里,甚至还能感受出布料下的微颤,哆哆嗦嗦地,一路颤到他心坎里去。 他想命人立刻去把小鹌鹑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瞧瞧那布片下的皮肤究竟是怎样在颤动,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最后,他只是翻身下床,站在窗边点了根烟。 想他这风风光光的十几载,心系戎马,向来只醉卧沙场,从不沾染色欲,他以前还不知道,原来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想一个人也能想出火来。 “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戏台上,虞姬已然挥剑自刎,楚霸王悲痛欲绝,众人唏嘘扼腕。 有钱的戏迷掏出银元首饰扔上台,更有梨花带雨的阔太太,抱着珠宝盒一件一件往虞姬身边砸。台上台下,霎时一片叮铃哐啷金银作响。 戏是好戏,人是美人,可沈惜言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好不容易才挨到谢幕。 待戏迷们纷纷意犹未尽地开始离场,他便逆着人群往里走,一路被人推来挤去。不知谁踩了他一脚,踩得他龇牙咧嘴“哎哟”一声,魂差点儿飞了。逆流而行绝非易事,况且这茶楼的大门也不算宽敞,他卯足了劲儿接着挤,又被狠踩了好几下,脚趾头都恨不得被碾肿了,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呼痛出声,转眼就把要找的人给看丢了。 九爷的座位上,已是空空如也。 沈惜言心里一凉,四下张望,哪里还有赵万钧半点儿影子。 沈惜言懊恼不已,他原本是怕打搅了赵万钧的雅兴才没有直接进去的,早知如此,就不该等这出戏唱完! 好不容易才找见的人,这下又不知该上哪儿去寻了,那箱子多耽搁一秒钟,就多一分拿不回来的风险,预想到年事已高的奶奶问起项链时的情景,沈惜言顿时急火攻心,气得跺脚,整个人呆愣地杵在那儿。 人声鼎沸,擦耳即过。恍惚间,他被人粗蛮地推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踉跄就绊在了坎上,身体也顿时失了平衡向后摔去,就在他以为屁股绝对要开花的当口儿,竟稳稳当当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找人?”身后响起低沉醇厚的声音。 沈惜言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在看清身后那人之后,他险些喜极而泣。 他一把攥住赵九爷军装前襟,高声道:“原来你没走呀!” “我没走。” 沈惜言没头没尾的话和眼中闪烁的激动让九爷一时拿不准意思,只好顺了沈惜言的话往下回答,不过他看着胸口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心情倒是大好了起来。 他方才正托班主送赏钱给青鸢,一打眼就看到个人群中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小身影,再仔细一瞧,那人不正是他念了一天的沈惜言吗?于是他想也没想便拨开人群过来了。 “来找我的?” 沈惜言是富家少爷,打小不会拐弯抹角,他直说道:“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九爷。” “哟,还真是来找我的,那咱出去说?” 其实赵九爷跟这儿一站,原本哄闹的戏迷们早都自觉地绕道而行,如同开了一个无形的防护屏障,然而这喧哗场所毕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好!”沈惜言点点头,急不可待地挤入人堆往外走去,时不时还回头看看赵万钧有没有跟丢。 “哎,慢点儿。” 两回见面都在紧要关头,赵九爷生怕这小鹌鹑又摔了,连忙上前拿胳膊护着,一路把人请进车里才放下心来。 方才听闻沈惜言有事求自己办,赵万钧这心里甭提多喜悦了,可嘴上却端起九爷沉稳的架子来:“不急,有事咱慢慢说,午饭吃过了吗?” 赵万钧本是句宽慰的话,谁成想却让沈惜言蓦地瞪圆了眼,他像只炸毛的猫,抬高音量反问道:“不急?哪里不急?昨日保卫厅把我的箱子从火车站拿走,我要的时候却跟我说找不到了,我看他们都些不是好请动的人物,便来来回回打点了不少钱出去,结果没一个肯真正替我找箱子。” 不怪沈惜言这么不客气,实在是被昨天保卫厅那些人敷衍怕了,他生怕九爷跟他们一样,压根不把他当回事。 赵万钧撑在方向盘上认真听沈惜言控诉,眼底笑意更甚,慢慢地就看走了神。除了他义父赵司令,他已经很久没听谁对他这般大声说话了,他觉得沈惜言长得好看,连火急火燎的模样都是好看的。 沈惜言连珠炮似的说完一长串前因后果,还有在保卫厅受的气,一点儿没掩盖地全说了,末了唉声道:“那里面有我最最重要的东西,不能丢的,你还说不急,怎么能不急啊……” 沈惜言话里的委屈让赵九爷心头一揪,顿时不落忍极了,他立马顺应道:“要急,当然要急。” 沈惜言突然想起什么,扬起脖子补充道:“昨天在火车站,就是你担保说箱子不会丢的!” 看沈惜言悲愤怆然的神情,赵万钧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可真是个稀罕宝贝。 “你不要笑我。”沈惜言白皙的面上浮起羞恼的红晕,不一会儿,眼圈也开始急的泛红了。 见沈惜言这回是真不高兴了,赵万钧终于收起戏谑,正色道:“你说的没错,这事它都怨我,为了给你赔罪,我赵万钧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东西给你找回来!” 第8章 时隔半日,沈惜言再次来到保卫厅,甫一停车,他便急不可待地闷头往保卫厅闯。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被五大三粗的门卫提溜着胳膊架了出来。 “你,干嘛的?” “我是昨天车站抢劫案的证人,我来找回我的箱子!” 保卫很快认出了沈惜言,他暗中一喜。 嘿,这不就是昨天那个倒霉催的“散财童子”吗?让往东就往东,让掏钱就掏钱,听话得很,只可惜他昨天回来得晚,没捞到大头,今儿可算是被他抓着了。 他抬起下巴用鼻孔对着沈惜言,轻蔑道:“是你啊?不都说了没见过你那破箱子吗?不过你要是给点儿好处费,我兴许还能受累再替你问问。” 不提钱还好,一提到钱沈惜言就来气,他昨天也是急红了眼,才稀里糊涂赔了不少钱进去。 烈日当头,沈惜言站在石狮子旁咬牙骂道:“你们这群无耻之徒,休想再骗走我一分钱!” 门卫怒目圆睁道:“那就给老子滚远点儿,别跟这儿妨碍公务!” 沈惜言还想说话,只见那门卫一把端起胸前的枪杆,吓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叫谁滚远点?” 看清沈惜言身后来人,保卫脸色骤变:“误会误会,九爷,我刚那话不是对您说的。” “是吗?我是陪这位沈小公子来的,你都叫他滚了,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这……”门卫被赵万钧不咸不淡地一问,顿时面若菜色,汗如雨下,连一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区区一个欺软怕硬的门卫,赵万钧还不至于把这等鼠辈放在眼里,他沉下脸冷声道:“叫人辟块清静点的地方,今儿有要紧事要办。” “是,九爷,我这就通知下去!”见赵万钧不追究,正偷偷擦汗的门卫如释重负,立马溜烟颠儿了。 九爷一低头,眼前的沈惜言还鼓着腮帮子生闷气呢。 他大手抚上沈惜言后脑,揉了一把带着玫瑰香的小卷发,温声道:“小家伙,咱们先进去。” 半刻钟后,窗明几净的队长办公室。 不止那些个保卫员排着队过来讨好谄媚,就连刘队长都亲自端茶送水,好不热情,与昨天对沈惜言冷漠轻视的态度简直判若两样。 赵万钧让刘队长把昨天参与办案的人都集中起来,他与沈惜言二人则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看着他们翻箱倒柜地找箱子。 一个钟头过去,刘队长走过来,陪笑道:“九爷,整个保卫厅都问过一遍翻过一遍了,说是昨天拿人的时候都还在眼巴前搁着呢,转眼就没见着了,您说,沈先生这箱子怕不是真长腿走了长翅膀飞啦?” 刘队长面上在说玩笑话,实际上是在探赵万钧的态度。他干队长这么些年,保卫厅疏忽丢失的东西不在少数,他还从未见九爷纡尊降贵替人干上门讨债的活儿。他是真拿不准,九爷到底是做个样子唬人来的,还是真要替这非亲非故的外乡人讨公道。 然而赵万钧还未说话,沈惜言先急了,他揪住赵万钧的衣袖道:“你不是说会找到的吗?” 赵万钧依旧长腿交叠着靠在沙发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拍拍沈惜言绷紧的手背道:“你再给他们点时间仔细找找,要真捯饬不明白,我依法治他们,不能让保卫厅迫害了咱百姓利益。” 说是依法,可哪有这样的法?沈惜言神情勉强地放开赵万钧,权当他是在说笑。 可刘队长一听,脸色都变了,立马高声喝道:“你们这群饭桶,都给我麻利地找,找不到沈先生的箱子我拿你们试问!” “一群属陀螺的玩意儿,吃着公家的饷,不抽不转了还。”刘队长一边对手下们骂骂咧咧,一边有些忌惮地冲赵万钧赔笑,双手却微微打起颤来。 赵万钧方才的话并未夸大半分,他依的法是姓赵的“法”。赵家的势力早已在整座城大到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就算是孙厅长在也得礼让三分,治他一个保卫厅小头目,还不是抬抬手指的事。 保卫厅上下鸡飞狗跳地找,从晌午找到傍晚,二人坐在沙发上喝茶监督,连午饭都是在保卫厅吃的。 直到日暮西沉,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沈惜言的箱子是被保卫厅一个喝多的保卫员当成自个东西给捎回家了。当然,这只是说得出口的理由,那说不出口的,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将箱子还到沈惜言手上,刘队长带着整个办案的保卫员齐刷刷向沈惜言鞠了一躬。 “沈先生,鄙人代表保卫小队向您陪个不是。” 沈惜言死死抱着失而复得的箱子,别过脸去,并不想原谅他们,要不是他找来了赵万钧,他奶奶的项链兴许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赵万钧摩挲着下巴道:“歉道了,昨儿拿人家的钱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 刘队长听罢,就近一脚踹到旁边保卫员的屁股上,直接把人踹出队列,他怒道:“连老百姓的钱都敢拿?保卫服不想穿了是吧?” 那保卫员后边顶着个大鞋印子,心里憋屈,他们昨天明明跟刘队打了招呼,还说分好钱要“孝敬”他的,怎么这会儿就全成他们的责任了 几个拿了钱的不情不愿把钱还了出来,赵万钧粗略地数了一下,至少散了三十来块出去,看来这小家伙的确是个不经人事天真烂漫的娇少爷,如此货真价实,难怪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二五眼欺负成这般模样。 赵万钧瞧了眼沈惜言,那白净的脸上犹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青涩,这么嫩,理应是该被人保护的。 二人离开保卫厅的时候,刘队长一路跟着送到门口:“二位慢走,小心台阶。” 望着赵万钧和沈惜言的背影,刘队长擦了把淋漓的虚汗,这回算碰上硬茬了。他哪里想得到,区区一个初来北平的外乡人,在四九城连亲眷都没有,竟然能搬动赵九爷出面,还颐指气使地让人陪着他在保卫厅里耗了一下午。 炉灶翻了倒大霉,真是见鬼了。 那头,出了保卫厅的沈惜言如释重负,连步子都轻快了起来,他刚来北平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档子事,还好有惊无险。 赵万钧跟在他斜后方点了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他仿佛瞧见一只柳梢头上的喜鹊,携了秀丽景色欢欢喜喜报春来了,真叫一个赏心悦目。 “九爷!”赵九爷正赏得起劲呢,沈惜言突然回过头来,与九爷火热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九爷也不尴尬,把嘴里的烟夹回两指间,挑眉问:“怎么了?” 晚霞里,沈惜言眉眼弯弯道:“谢谢你。” 赵万钧猛地从肺管子里呛出一声咳嗽,他以往总嫌那些情情爱爱的诗词矫揉造作,而此时此刻,他却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何为“回眸一笑百媚生”。 沈惜言这一笑,九爷心里好像有什么万年不化的东西化了,直接化成软乎乎的一片,只觉得眼前都敞亮了起来,夕照之下,北平城绵延百里的美景尽失颜色。 赵万钧大步上前,一把揽住沈惜言的肩头许诺道:“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别处地界我不敢打包票,但只要你在这四九城一天,我就能护你一天,决不食言。” 沈惜言望着赵万钧深邃却暗流涌动的双眼,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他心说自己果然没找错人,这九爷可真是个热心肠的,即便个人情感上有些瑕疵,也难掩其半分光华,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可他此时却还不知,这样的承诺,九爷只对他一人许过。 赵万钧压根不清楚沈惜言心里那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更不知自个儿的高大形象是怎么在沈惜言心中崩塌又重建的,他不动声色地握着沈惜言肩头,面上却还要装得坦坦荡荡。 “对了,你这箱子里头究竟装的什么稀罕玩意?”赵万钧老早就想问了,沈惜言这么有钱,怕是要什么稀世珍宝才值得他如此心急。 “里面是我奶奶交于我的珍珠翡翠项链,要给未来夫人的。”沈惜言说完,双颊飘起绯红。 赵万钧握着沈惜言肩头的大手一僵,原本兴意高昂的脸色霎时变得不大好看起来,他沉声问:“你要娶媳妇儿了?” “没。”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 “也没。” 沈惜言眼神澄澈,不似说假,赵九爷松了口气,还好都没,不然这么个宝贝似的人,他绝不甘心、也绝不允许被人捷足先登。 沈惜言左肩抵着赵万钧胸口心想,这九爷果真不见外,第一回见面叫他别生分,第二回见面就开始向他打听这种个人隐私了。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遇见九爷这样的人。 第9章 保卫厅门口没有黄包车敢停,夕阳下,沈惜言站在街口踮脚张望了半天,鼻尖都起了汗珠。 赵万钧也没走,靠在车门前看沈惜言寻车,看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寻到他这儿来。 可沈惜言毕竟不是个厚脸皮的,九爷帮了他这么多,他哪里还好意思腆着脸叫九爷送自己回去? 见方才还当众使唤他的小家伙这会儿又不愿求自己办事了,赵九爷摇头笑着抽完最后一口烟,掐了烟头冲沈惜言道:“上车,我送你回严公馆。” 沈惜言一回头,瞧见赵万钧在树荫下冲他招手,那点犹犹豫豫的心理负担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他心想:反正是九爷主动要送我的。 上车前,沈惜言问赵万钧:“说起来,你昨天不是要见厅长吗?怎么没一会儿就走了呢?” “使馆那边临时出了点事,不然哪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沈惜言担忧地问:“要打仗了?” 赵万钧笑笑:“放宽心,跟打仗不相关。你回国的正好,这两年太平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国外回来的?你调查我了?” “是你写在登记册上的。” 赵万钧说得面不改色,沈惜言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不对,他登记的时候明明没让九爷瞧见内容,莫不是九爷后来又专门问保卫厅要了他的资料看? 沈惜言思索着上了车,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谢礼,他忙把怀里备好的银钱和手上的武昌鱼一同送到赵万钧面前:“九爷请笑纳,这武昌鱼是我师母亲手腌的,口味一绝。不过九爷帮了我两次,这点小东西实在寒酸了些,等我这几日安定下来,再携大礼登门拜谢。” 赵万钧接过装鱼的袋子打开看了一眼,“嗯”了一声道:“这鱼看着美味,我收下了。” 赵万钧说着把鱼放好,发动车子。 沈惜言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大半,兀自捧着一袋沉甸甸的大洋,暗道糟糕。 九爷肯定是嫌钱太少了,他记得以往他父亲送礼都是一箱一箱金条送的,送一袋银元实在太过寒碜。 这一寻思,沈惜言脸都臊红了,他堂堂沈家大少爷,还从未在钱财方面丢人过。 沈惜言忍着羞愧道:“我爸在北平有一笔财产,我还没来得及去取,囊中羞涩,还请九爷别嫌弃,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看着沈惜言两汪诚挚的眼和一片粉红的耳尖,赵万钧哭笑不得,心道:小东西,花多少钱都不够请动爷的,放眼整个北平,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我、使唤我、打发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暗地勾勾唇角,面上故作不悦道:“用钱就想打发,你倒是把我当成保卫厅那帮杂碎了。”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那个意思!”沈惜言连忙摆手,又小声说,“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呀……” 虽是句嘟囔,但赵万钧却一字不落地听清了,他心中就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又像被人浇了一勺槐花蜜。 见九爷打着方向盘不说话,也彻底不看自己了,沈惜言悄悄捏紧钱袋子望向前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只怕人家会嫌钱少,哪里想得到九爷会这样以为。 过了好一会儿,沈惜言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你生气啦?” 赵万钧还打算一直这么故意绷着呢,连沈惜言偷瞄他好几眼他都忍了,谁成想对方一句小心翼翼的询问就让他彻底绷不住了。 他看了眼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沈惜言,哑然笑道:“逗你玩呢,这钱你自个儿留着,日后请我吃几顿饭就行了。” 见赵万钧没有生气,沈惜言猛地点点头:“这样也好。” 车子一路驶过熙攘的街,窗外的热闹向后疾驰,叫人应接不暇。 树荫下的露天茶馆、隐于人海的楼阁牌坊,路边吞剑的、唱戏的、遛马戏的、变魔术的。仔细一瞧,那生意火爆的茶楼、牛羊肉店、老酒馆中还藏着一间典雅的咖啡馆,西装裁缝拿着皮尺站在一堆长衫布鞋铺子里,小贩高声叫卖、剃头匠的钢叉碰撞、泼辣的女人在街头训骂男人,吟游的高鼻子牧师穿梭其中沿街唱诗……浓郁的本土风情渗透入每一寸空气,无论贫富雅俗都体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还点缀了星点西洋文化,这样的结合看上去不仅毫无突兀之感,反倒浑然天成,兼容并包。 沈惜言惬意地趴在车窗上,傍晚的熏风吹眯了他的眼,面前闪过的每一样都让他新奇不已,这独树一帜的拥挤热闹,不同于他曾见过的上海滩十里洋场,更是他在金陵和美国都不曾感受过的。 自从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就一直没消停过,现在终于可以踏踏实实欣赏这皇城根下的市井繁荣了,然而刚拐过一个弯,他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男的从身旁瞎老头的褂子里顺了一个钱袋出来。 他瞪圆了眼大喊:“九爷快看,有小偷!” 赵万钧顺着沈惜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小偷已然掂着钱袋扬长而去,其实他早就看见了。 在这看似平和繁华的城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不平事发生,倘若每件都插手,岂不是比保卫员还忙?何况抓人破案本该是保卫厅的活计,除非厅长拉下老脸亲自三顾茅庐,否则他绝不代劳,省得那些拿公粮的二五眼净吃干饭。 但今天不一样,有个他在意的小家伙跟他旁边坐着,满脸逮到贼的兴奋得意,眼下他就是想不管都不行了,万一打击到小少爷的兴致岂不是罪过? 赵万钧将车拐到路边停稳,对沈惜言道:“你跟车里呆着别动。” 沈惜言向来是个不安分的,赵万钧前脚刚下车,他后脚就兴奋地跟着下去了,毕竟这贼是他发现的。 小偷此刻已经若无其事地晃悠了几十米远,赵万钧追上去拍了拍小偷的肩,小偷一回头见是九爷,吓得撒丫子想跑,但为时已晚。眨眼的工夫,那小偷就失去了全部的抵抗,被赵万钧反剪住双臂。 沈惜言看呆了,原本抬起的手连巴掌都忘了拍。他只知赵万钧枪法了得,却不知原来他拳脚功夫也如此强悍。 在沈惜言震惊的目光中,赵万钧三两下将那小偷制服,从隔壁水果摊顺手捎了根麻绳,绕了几圈把人绑在路边焊死的铅铁皮管道上,然后把钱袋悄悄放回了无知无觉的瞎老头口袋里。 赵万钧装作巡逻的保卫员在老头耳边提醒道:“近来小偷多,前阵子不少人被偷了钱,老先生要看好自己的财物,防着些。” 沈惜言还等着看那老头感激涕零呢,没想到就这样一气呵成地结束了。 二人目送瞎老头离去,周围已经围了小半圈纳凉的人,他们嗑着瓜子,对那被绑住的贼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巡逻员就到了。 赵万钧理了理袖口,趁巡逻员还未发现他,揽住沈惜言离开现场:“不是叫你在车上等我吗?” “我想看,我还没见过抓贼呢。”沈惜言歪头仰视着九爷,晚霞在他的双颊上擦了一层胭脂般的红,衬得目若桃花。 九爷垂眼问他:“火车站那回没看够?” “不一样,这个贼是我发现的。”沈惜言得意地说罢,又难掩可惜道,“可是你不告诉那老头方才发生的事,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谁。” 九爷偷偷捻着沈惜言柔软的头发道:“这老头耄耋高寿,脸色萎黄想必思虑过重,气短无力明显有病在身,本来也没多久活头了,我要直接告诉他有人偷了他钱,他必会忧心许久,说不准还得带进棺材里去,不如让他蒙在鼓里。” 沈惜言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却嗓子眼一痒,咳嗽出声。没想到赵万钧仅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他却只顾邀功了。 赵万钧一边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笑道:“逗你的,其实是这世上想要敬我谢我叫我恩人的太多,我嫌烦。” “啊,那我呢?”沈惜言哑着嗓子问,他还想日后称九爷“恩人”的。 “小家伙,你与旁人可不同,自然是随意。”赵万钧捏了捏沈惜言的后颈,捏得他直缩脖子。 “我为何与旁人不同?” “你合我眼缘。” “怎么个合眼缘法?” 赵九爷但笑未语。 见九爷突然不回答了,沈惜言也发现自己好像问了个尴尬的问题,他连忙转了个话头:“九爷,你身手可真好,比保卫厅那些人厉害多了。” 赵万钧听罢,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自然,他们那帮没上过战场的保卫员,自然练不出好身手,真正的练家子,不是武馆里花拳绣腿练出来的,是从冷兵洋炮里九死一生来的。” 这说法沈惜言还是头一回听,他突然来了兴致:“既然上战场有九死一生那么苦,你当初又是为何要选择从戎呢?” 赵万钧摩挲下巴思忖了片刻,道:“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 沈惜言眼前一亮:“快讲快讲,我最爱听故事了。” 第10章 车就在前面,二人在清凉的晚风中逐渐放慢了脚步。 “有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儿,过苦日子长大的,十一岁那年,他被商会运输队收养,那时候汽车是稀罕玩意,多数商人运送物资还要靠人力马力。” “这个我知道,我家经常运货,不过大多走的是水运,我祖上做船运生意,整个码头都是我家的船。我小时候最爱跟船了,一路上有美味的河鲜,沿途还能看风景,可好玩了……” 一提起水上的日子,沈惜言就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他还记得每次上船,只要往那铺着鹿皮软垫的船头一躺,就好像钻进一团梦里,白天卧在摇曳的水波中听珠帘旁的琵琶女弹曲,随风入夜后,便枕着一船星河沉沉睡去……那时的无忧无虑,他现在想起还颇有些怀念。 沈惜言开口便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富人论调,可看在赵九爷眼里,却委实可爱得紧。 九爷还揽着沈惜言的肩,二人贴得很近,近得沈惜言能一眼看清九爷面上浮起的笑。 “九爷,你在笑什么?”沈惜言直觉赵九爷是在笑他,心里不乐意了起来。 “放心,我要讲的故事,保证跟你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沈惜言不信:“那你说说,有何不同?”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赵万钧继续方才的故事说道,“有一回,那小孩儿跟车北上,车队穿越最荒凉的山道时,突然半路响箭,一窝马匪杀了出来,他们不幸遇上了当地最凶悍残忍的响马,而那响箭恰巧擦中他的肩头,直接削走了一块血淋淋的肉。” “嘶……”沈惜言听得肩膀一痛,脚步都乱了。 他还以为九爷说的“不同”是陆路和水路的环境不同,压根就没往劫财方面想过。 沈家百年船运,财力雄厚,每年都会动用大量金银财宝安抚航线上的水盗,不仅从未被劫财,每次出船还有沿途水盗暗中保护。不过,这些都是沈惜言的父亲暗中操作的,没让沈惜言知晓。 沈惜言瞪圆了眼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然后呢?” 赵九爷就知道这小家伙会被吓到,他故意压低嗓音,在沈惜言耳边幽幽地说:“然后盏茶的工夫,车队打手都被杀光了,血流成河,断肢遍地,好多人死不瞑目……” 沈惜言听得脊背直发凉,不由得往九爷胸口缩了缩,他催促道:“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了?” 小家伙主动往怀里闯,九爷哪有放过的理儿? 赵万钧顺势搂住沈惜言的腰道:“还剩一口气的领队将信物悄悄塞到受箭伤的小孩手里,要他快逃,倘若逃出生天,就将这信物交于北平一位剿匪将军,为他们报仇。可四处都是穷凶极恶的马匪,方圆十里荒无人烟,他又能往哪儿逃?即便暂时逃出去了,又能逃多久?” “是啊,这该怎么逃呀……”沈惜言不由得在晚风中捏了一把虚汗,紧张得要命。 “情急之下,小孩儿想起一早吃酥油饼的时候,包饼的报纸上写着今日有位剿匪凯旋的将军要带兵北上路过此处,按脚程算差不多快到了,只不过走的是另一条路,恰好马匪的信条又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于是他想了个一箭双雕的赌命法子,利用身形优势和自己的血迹,狂奔六里地,把追杀的马匪一路引至将军的面前,这时他已失血过多,终于倒在将军马下。” “什么?”沈惜言一把抓住赵万钧的袖子,急切地问,“那他后来怎样了,还活着吗?” 赵万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这才想起来赵万钧讲的是自己,只是这情节太惊心动魄,他真当故事去听了。 他放开赵万钧被他揉皱的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九爷,你继续吧。” 赵万钧眼中却笑意更浓,他继续道:“为此,那将军半路上又立了仕途至关重要的一功,随后将小孩送去城里的大医院输血,走之前还留了封信给他,信上说他今后要想保家卫国,可去北平找他,他姓赵。” “姓赵?你也姓赵!” “嗯,他是我义父。” 沈惜言只知赵九爷是个厉害人物,经历恐怕也不会简单,只是没想到他才十岁便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尽管赵万钧当时平安脱险,可沈惜言还是心有余悸:“那万一赵将军那天闹肚子启程晚了,又或是干脆换了条路走,怎么办?” “那今儿就没人帮你找项链了啊。” “啊……” 沈惜言还以为赵万钧有其他精妙绝伦的脱身之法,没想到是破釜沉舟。不过当时形势如此紧迫,又死了那么多人,即便是身经百战之人也未必能有以身诱敌的计谋和胆魄,一个十岁小孩能如此,已是超脱凡人了。 回严公馆的一路上,赵万钧又讲了山寨剿匪、击退洋寇、血洗反贼。 他有意挑刺激的、震撼的、命悬一线的讲,绝对都是沈惜言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白白嫩嫩的娇少爷所想象不到的场面。 沈惜言知道了赵万钧原来并非北平人,直到一年后他才得知,原来赵万钧也是在江浙一带出生的,还很有可能与他同乡。因此他故意叹道:“哎,我家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怎么孕育出你这么个爱欺负人的坏人来啦?”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九爷在沈惜言眼中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大英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远方残霞未散,他仿佛看到一丛燎原烈火,从赵万钧眼中一路灼至天际,化作血色沸腾的火烧云,也烧进了他懵懂的心里。 “男儿何不带吴钩”,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句轻视书生的话说得在理。 虽说沈惜言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也怕伤怕死,但男人骨子里的英雄情怀却是与生俱来的。 看着沈惜言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向往,赵万钧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丝毫不亚于跟着义父打胜仗的时候,在簇拥中打马过长街。 将自己的过往像说评书一样讲给一个人听,这还是史无前例的一回。 赵九爷此人不喜邀功,打小听的马屁多了也淡然了,阿谀奉承的东西不能当真。可就是这么一个思想天真的小少爷,让九爷多少年的定力统统破了功。 “这样的故事还有不少,你爱听,往后我经常说给你听。” “好!” 沈惜言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九爷说……经常? 第11章 沈惜言坐赵万钧的车到了严公馆门口,正碰到准备出门找人的严书桥。沈惜言给严书桥留了信,说自己出门拜托人,要晚点儿回,严书桥怎么也没想到沈惜言说的那人竟是赵九爷,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平日眼高于顶拽得二五八万的赵九爷居然肯搭理沈惜言。 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惜言,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一个人瞎蹦跶啊?”严书桥跟母鸡护小鸡似的将沈惜言拉到身后,一脸担忧道,“快让我好好瞧瞧,那个人没把你怎么着吧?” “你说九爷啊?九爷今天可是帮了我大忙的,要不是九爷,我的箱子就找不回来了呢。” 沈惜言说着歪头瞧了一眼被严书桥挡住的赵万钧,赵万钧靠在车旁冲他笑了笑。 “哎呀!我都说了赶明儿会替你想法子,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去找不该找的人了?”严书桥二话不说就把人往家里带,“走,咱先进屋再说。” “哎……”沈惜言一边被好友拉着,一边不忘了回头给赵万钧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了。 赵万钧“嗯”了一声,深沉的目光肆无忌惮跟了沈惜言一路,直到那清瘦挺拔的背影隐没在门里才上车离去。 他断定严家那个二百五儿子要在沈惜言面前说些不好听的话,今后也许要花大力气才能扭转澄清。不过他这人心态特好,凡事看透利弊得失,倘若沈惜言没在北平交这么个损友,世界无边无际,他还真不知该上哪儿寻宝去。 那边,沈惜言不解地问:“书桥,九爷再怎么说也是帮过我好几回的,你刚才那样是不是不大好?” 严书桥啐了口道:“有何不好?你刚来北平有所不知,那赵万钧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千万别被他人模狗样的给蒙骗了,到时候被吃的不剩渣儿都不知道。” 赵万钧好端端一个英雄人物,怎么到严书桥嘴里成了豺狼虎豹? 沈惜言瞪大眼问:“为何?” “因为他姓赵。” “姓赵怎么了?” 严书桥支支吾吾了半天,自然不能把自个儿爹被赵司令暗摆一道的丑事抖出来,只好说了句:“姓赵的都不是好人,我们全家都讨厌姓赵的,反正就这么个理儿。” “那宋朝的皇帝还都姓赵呢。”沈惜言颇为无奈地看了严书桥一眼,严书桥不说原因,自然不叫“理儿”,无法说服他。 且不谈别的,他打从刚来就一直点背,是赵九爷让他逢凶化吉,倘若连赵九爷这样的都不算好人,那这天下恐怕就是坏人的天下了。 同严家用过餐,沈惜言早早回到房间,把那张火车上拿的报纸从行李袋中翻出来,摊在桌上展平,赵万钧大马金刀跨于马背的英姿便再次赫然于目。 照片是斜向上拍的,油墨印刷后不怎么清晰,但丝毫不减风采,赵万钧手握缰绳平视前方,黑色军靴有力地踩在马镫上,颇有种睥睨天下的意味。 他仔细读了报纸上的文章,才发现是讲赵万钧和驻在东交民巷的洋人谈生意的事,顺带颂扬少帅事迹。 报纸上刊载的一向都是百姓最关注的东西,谈个生意都能上头版,可见九爷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沈惜言后来有意打听才知道,这份报纸是近年来销量最好的一次,尤其是姑娘小姐爱买,半天之间,全城的报童都乐开了花儿,因为终于可以早早收工了,仅仅慢了一步人家都得摇着脑袋告诉你:您来晚了对不住,报纸已经卖光啦。 黄晕的灯下,沈惜言单手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赵万钧坚毅深邃的眉眼上来回游走。 他想起赵九爷下午讲给他听的那些寻常人难以想象与企及的峥嵘岁月,还有他在保卫厅替自己做主时的威风八面,忽觉指尖灼热,烧至肺腑,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原地踱了两步,然后转身在桌上铺开纸笔,蘸墨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句千古七言。 湿润的新墨很快浸入纸面干了下去,凝成两行狂草,沈惜言轻轻吐了口气,却依然觉得心头那团灼热吐露得不够,光在这儿写还不成,写出来必须得有人看才成。 沈惜言是个说风即雨的急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他睡前还想着哪天找个时间给赵九爷送过去呢,结果人家第二天自己来了。 沈惜言在北平的第一个踏实觉睡到了近十点,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严宅的丫鬟小玉过来敲门:“沈小爷起了吗?九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沈惜言还在梦里跟周公瞎侃呢,听到“九爷”二字,一骨碌就把他老人家给踹了,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惊坐了起来。 “你是说九爷?九爷才来的吗?” “来了有一个多钟头了,一直在楼下等您,还说叫我们千万别打搅您睡觉,可老爷觉得不妥,还是让我上来瞧瞧,给您打声招呼。” “好好好,我这就下去。” 沈惜言哪想得到赵万钧会过来,还等了他这么久,他迅速穿衣洗漱,匆忙间没忘拿上昨晚写的字。 他着急忙慌地出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屋内,往口袋里插了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 行头妥当,这才下楼。 九爷果然在楼下坐着,家主严昌平正满脸堆笑地与他攀谈,一口一个“九爷”叫得麻利,严书桥的大哥严书运也坐在一旁,殷勤地为他换茶,只有严书桥离得远远的,一脸不悦。 赵万钧耳听八方,沈惜言出门的时候他就听见了,他专程看着楼梯口等人下来,把一溜小跑的沈惜言用目光逮了个正着。 赵万钧方才还冷淡的脸上顿时笑意盎然:“睡饱了?” “睡饱了。”沈惜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颔首道,“不知九爷要来,久等了。” “这事怨我,明知你舟车劳顿,却还是挡不住想来见你。” 沈惜言心弦微微一颤,抬眼却对上赵万钧坦荡的目光。 严昌平拍了拍长褂站起身,抖着山羊胡呵呵笑道:“九爷是严某敬佩之人,惜言又是犬子发小儿,想不到九爷跟惜言竟也是好友,瞧瞧,天赐的缘分不是?” 看着严昌平几乎笑没在皱纹里的眼睛,沈惜言想起昨日傍晚,严书桥说他们全家都讨厌姓赵的。可眼下除了严书桥一个人在旁边搓火,严家上上下下显然都在讨好赵万钧。 “今儿两位贵客聚首,是我严家荣幸,我且吩咐下去,做一桌好菜款待二位。” “午饭就免了,我是专门来给沈惜言送药的,司令部还有事,和他再说会儿话就走了。”赵万钧指了指桌上的药包,冲沈惜言道,“药方在里边,都是治风寒咳嗽的成药丸子,也省得你怕苦喝不下去。” “哟,惜言害风寒了?怎么没跟严伯伯说呢?” 严昌平惊讶,沈惜言比他还惊讶。 沈惜言呆立在那儿,整个懵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打算就这么把病挨过去的,没想到只在车上提了一嘴,九爷就上心了,还想得如此周到…… 他这些年来背井离乡,虽说衣食无忧,日子过得也逍遥快活,却再没感受过亲人的照料,今日突然有个人这么想着他,还是个认识才两天的人,他心窝子都热乎了不少。 他喃喃道:“劳烦九爷记挂了。” 小玉替沈惜言把药拿回了房,严昌平差人在大院里收拾了个亭子出来,摆上茶水,专门给赵万钧和沈惜言说话用。 “九爷怎知我怕苦?”随赵万钧坐下,沈惜言还是忍不住问了。 “昨儿在保卫厅,你连一杯龙井都喝得皱眉,不是怕苦是什么?” 沈惜言不免又惊讶了几分,原来九爷连这点细枝末节都记下了。 第12章 四下无人,沈惜言终于有机会把昨晚写的字给赵九爷看了。 赵万钧托着那薄薄的纸,有些诧异,想不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大少爷,草书竟写得这般气势磅礴,如龙似蛇,每一道笔锋都成熟苍劲,饱含恣意潇洒,完全不输大师之笔。 沈惜言的手他是捏过的,甲盖圆润,肤白如玉,指骨纤长,本该作翻书拈花用,想不到也有这般力道。 赵九爷虽说不好文学,也不附庸风雅,却独独爱赏书画,多年来结交了不少会写字作画的大师为友,收藏了许多名家字画,沈惜言这一手草书,算是不偏不倚撞进九爷心门了。 他拿着沈惜言的字,实在有些爱不释手,赞道:“好字!” 沈惜言丝毫不谦虚,反倒难掩得意道:“我的字,以往在金陵可是论钱卖的,每每逢年过节都有人排队找我写联。” 临近正午的阳光下,赵万钧扫过沈惜言眼尾飞扬的笑意和红扑扑的脸颊,那细嫩的皮肤仿佛被撒了层金粉,看上去比西城的水晶糕还软,若是碰了,也不知会有怎样的触感。 赵万钧喝了口茶,大手一挥道:“成,这幅多少钱,我出三倍买下,不够再加。” 沈惜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买什么呀,这是专门写给你的。” “写给我?” “是呀,除了我奶奶,我还没给谁赠过字呢。” 见九爷目光深深地瞧着自己,沈惜言下意识摸摸脸颊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赵万钧摩挲了一会儿纸面上的落款,不露声色地把字收好。 沈惜言想起了什么,突然双手托腮闷闷道:“对了九爷,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东西转赠给你那些个相好的啊。” 他心里还惦记着九爷的“风流史”呢,虽说他已经用“人无完人”替赵万钧开脱了,可每每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得劲。 “我哪来的相好?”赵万钧一时摸不着头脑,忽然想起前天在保卫厅的事,这才反应过来是这小笨蛋真听去误会了。 他无奈道:“你甭听保卫厅的人胡说,都是些嘴把不住边的主儿,我这些年军队呆着呢,女人都见不着几个,非要说什么相好,枪就是我相好,的确有不少。” 沈惜言听罢猛地抬头,眼里盈盈一汪惊喜:“原来你没玩弄过女人呀?” 赵万钧额角青筋骤然一暴,刚喝的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 三日后,折腾保卫厅一月有余的正阳门东车站劫案终于告破,所有犯人一网打尽,赃物追回大半,效率较之前不知高了多少倍。 “……保卫厅厅长孙普爱称:此次全靠赵万钧少帅鼎力相助,才得以迅速破获此案。” 沈惜言读完报纸内容,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报纸。 明明项链找回来了,团伙落网了,隐患也解除了,可他这心里却依然不是滋味,究其源头,就是报上提到的那个人。 赵九爷那日离开严公馆的时候,表情说不上来的微妙,可他光顾着为九爷原来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高兴了,毫无半分察觉,直到过了两天才慢慢感到不对劲。 无凭无据,他说人玩弄女人,还给人强行安了一屁股风流债,怎么想对方都是该恼的,更何况还是九爷那号人物,九爷当时未发作,恐怕是懒得与他这口无遮拦之人计较。 人家可是北平城鼎鼎大名的少帅,几番不计报酬地帮他,还给他送药,却被他这般编排…… 如此设身处地、绞尽脑汁去思考某人生气与否,这在沈惜言这个大少爷身上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然而,沈惜言越想心脏越往谷底跌,眼下案子结了,药也送了,赵万钧铁定不会来找他了,想要道歉,就得亲自上人府上去,可人家未必还待见他。 沈惜言思前想后了许久,赵万钧的身影时常在他脑中出现,挥之不去,犹如顽症。 想他活了十九载,从未如此忧思顾虑过,还是为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男人。 沈惜言往自己脑门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他沈大少做事,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思及于此,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登门去了,结果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呢,就怯了。 拉车的忍不住提醒:“爷,您到了。” 沈惜言已经在赵万钧院里站了一炷香有余,他来的时候第一道院门没关,想也没想直接走了进来,可面前这第二道红木大门仿佛关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令他一再抬起手又放下,就是敲不下去。 他还从来没干过上门道歉的事,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他站在门外徘徊了半天,殊不知赵九爷就站在一旁的屋里看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连那细微的皱眉叹气都没放过。 赵万钧方才正在书房看画,听到外面有陌生脚步,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擅闯他宅邸。他刚拿起枪,一个急匆匆的小身影便扑进他眼中,然后搁他眼前站了许久…… 对于赵九爷来说,沈惜言实在嫩得很,心里有事全往脸上摆,沈惜言为何而来,他只需看一眼就门儿清。 想起上回在严公馆的事,赵万钧忍不住地勾起唇角。 这要换了任何一个稍微长眼的人,谁敢当他面说出这么不敬的话?就算无意说了,也肯定早都抓紧赔罪了,可沈小少爷偏偏是个没心眼的,用不着玩那些人情世故,也天生没奉承别人的必要,自然不习惯先替对方着想。 不过看这样子,小少爷还是终于回过味来,开始着急了。 院里的沈惜言依旧徘徊不前,像只出壳没多久的小鹌鹑似的,来回在赵万钧心尖尖上扑棱,勾得他心痒难耐。 他心道:小东西,你就放心大胆敲门吧,我还能生你气不成? 然而沈惜言毕竟不是九爷肚子里的蛔虫,压根不知九爷正等着他敲门。他还在跟自己作思想斗争,恨不得把兜里的玫瑰拿出来数花瓣,数到单数就立马敲下去。 正在这时,方才还晴朗的艳阳天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吓得本就紧张的沈惜言一个激灵,转眼天降大雨。 “哎哟,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沈惜言一脸菜色地看着身旁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压根不敢靠过去,只能先用手给口袋里的玫瑰挡雨。 他想躲进对面的回廊里,又怕万一撞见宅子里的人太过唐突,没过多久,身后门锁响动,转眼雨停了,他转身一看,是撑着伞的九爷。 扰他心弦的人此刻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毫无防备,心脏一下跳得厉害,半天才回过神来。 藏在伞下的阴影里,沈惜言偷偷打量了一下赵万钧的脸色,得出一个结论:没笑,定是在生我的气。 “九爷,我那日不是有意说那些不敬的话的,我……”沈惜言匆忙开口,却不知后面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在这纠结了半天,居然忘记打腹稿了。 沈惜言急得满脸通红,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如眼泪般滑落至下巴尖,“滴答”一声落进九爷心海,开出一朵水花,荡起层层涟漪。 赵万钧还是没绷住,笑了。 果真没走眼,小少爷是个惹人疼的。 赵万钧抬手拭去他发梢的水珠:“你以为我的心眼跟芝麻那么点儿啊?” 突然被人触碰,沈惜言下意识缩了脖子,半路想到是赵万钧,又乖乖伸了回去,待赵万钧给他擦干净,才抿唇道:“我以为你那日是负气走的。” 沈惜言一字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殊不知正好勾起了赵九爷的坏心思。 他故意摆谱道:“气倒不至于,只是这心里总有点不舒坦。” 听闻自己还是惹得人不高兴了,沈惜言简直后悔得要命,他抬头望向赵万钧,无比诚恳道:“上回在车里,九爷不是说要我请吃饭吗?择日不如撞日,刚好要到饭点了,不如我摆宴赔罪,顺带道谢。” 沈惜言顿了顿,期待地问:“九爷,你看行吗。” 提议完完全全正中下怀,可赵九爷这谱还没摆完呢。赵万钧向下瞄着沈惜言,呼吸相闻间牢牢锁住了眼前之人。 他假意思考片刻,然后装模作样地点头:“成啊。” 看到赵万钧答应了邀请,沈惜言终于松了口气,他心说:还好九爷是个大度的人。 第13章 车是九爷亲自开的,没叫司机,路是沈惜言闷头指的,饭店则是沈惜言那日坐在车上看到的。 沈惜言初来乍到,压根不知这些路具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方向,一路上“左左左右右右……往前走……拐弯拐弯……哎呀你开过头啦”,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赵万钧平生还是头一回这么被人指着开车,差点儿开出一脑门汗来。 他把车子拐到路边空地停好,冲沈惜言道:“哪天军队出征,应该请你去当指挥官。” 沈惜言一听出征,吓得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会把你们带进敌人包围圈的!” 沈惜言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调侃了,认真驳回了赵万钧的说法,把赵万钧接下来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口。 赵万钧只好辛苦忍笑,谁叫边上那位是个稀罕宝贝呢? 闷雷天难开,急雷雨易停。夏天的雨,来去皆快,一路过来,已然放晴,天边还挂了一弯彩虹。 下了车,赵万钧抬头看了眼“德昌番菜”的招牌:“西洋菜?” “对呀,九爷吃过吗?” “没。” 沈惜言心中一喜,看来本事通天如九爷,也有没到过的地方没做过的事。 虽说北平以吃番菜为上流标杆,可赵九爷作为这四九城上流中的顶层,却从来不爱干随大流的事。究竟何为雅,何为俗,他自有一套标准,即便接待洋人的时候吃的也是本地菜,若有谁拿不稳筷子就好好学,学会了再吃。 赵万钧在北平呆了多年,还没注意过这里,两层小洋楼远远藏在参差的建筑中,难以发现,不过沈惜言眼尖,那日车过的时候一下就看到了。 既是番菜馆,自然从外到里都跟其他饭店不同,光是铺了羊绒地毯的楼梯和沿路的水晶灯台就是典型的欧式装潢,要是冬天,四周壁炉还得生火。进门的时候隐约能听见里头有人在拉梵婀玲,悠扬的《天鹅湖》配上昏暗幽静的灯光,弄得人上楼的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更是让赵万钧有些无从下脚。 不过对于沈惜言这种花花大少来说,来这样的地方早已是轻车熟路,他向来喜欢光怪陆离的西洋文化,在外国四年也吸收了不少,这会儿可算是如鱼得水了。 他一马当先,兴奋地拉住赵万钧的胳膊往里走。 赵万钧一手插在裤袋,一手被沈惜言牵着,心说小家伙手劲儿还挺大,他跟在后边连一步都慢不得,难怪能写出如此遒劲的草书来。他原本是不太待见这种地方的,但看到沈惜言如此高兴,也就随他去了。 九爷没来过这,可不代表这的老板不认得他,他的车刚停在楼下的当口,侍应生就着急忙慌地前去报告了,说是和一人牵着手来的。 老板正跟小妾蜜里调油呢,听闻九爷来了吓了一跳,立马穿戴整齐出来迎接。他还以为九爷带的是女人,正准备瞧个稀奇,没想到竟是个男的。 “这不是九爷嘛!鄙人秦向荣,是这家饭店的老板,不知九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穿西服打领带的秦老板向赵万钧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看在沈惜言眼里说不出的别扭。 “客气。”赵万钧虚抬了一下手,“今儿沈公子请吃番菜,凡事由他做主了。” 秦向荣看向沈惜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藏在镜片后边打量,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能在除东交民巷以外的地界开起番菜馆的人都不简单,他在北平交际网繁密,素有“包打听”之称,却也从未听闻有哪家姓沈的大人物。 “原来是沈公子,久仰久仰。”秦老板向沈惜言伸出手。 沈惜言也笑着与秦老板握了手,却心生疑窦:我来北平才几天啊,这人打哪儿久仰的? 不过再一看身边的赵万钧,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人家谁管他沈公子是何人呀,人家那是在巴结赵九爷呢。 来番菜馆吃饭的多是穿着西服、旗袍的绅士太太,各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富态毕露,养眼得很,这样优雅的环境中,沈惜言自在了不少。 然而沈惜言不知道,打从他进门起,这些人就在暗中揣测他的身份——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胆敢这样拽着九爷的手把九爷硬拉进番菜馆?就这么瞧着,也不过是一半大小孩儿,只是这唇红齿白的宝气面相的确惹人喜爱。 二人择了处有阳光的地方,在米白色的丝绒沙发上落座。 赵万钧大夏天的亲自开了一路车,早有些口渴,他见桌上有一碗柠檬水,便端起要喝,被沈惜言眼疾手快抢下来了。 他生怕被人瞧见跌了九爷的份儿,迅速把柠檬水放回原处,低声道:“不能喝,这是洗手用的。” 沈惜言一脸紧张兮兮,结果赵九爷本人并无半分露怯,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哼笑一声道:“洋鬼子挺会享受,拿水果茶洗手。” “哈哈,是啊是啊。” 沈惜言盯着赵万钧露出的锁骨,尴尬地应和了一声,心说不愧是九爷,定力真好,他头一回参加西方宴会的时候正巧在这上面出过糗,当时只恨不能钻进地缝。 不一会儿,侍应生拿了冰镇的红茶和杯具过来,铺开烫金的硬壳菜单道:“请九爷点菜。” 赵万钧靠在沙发背上抬抬下巴:“都听沈公子的。” 点菜沈惜言拿手,他跟念顺口溜似的报了一串菜名,都是赵万钧闻所未闻的。 侍应生刷刷几笔记好之后,又问道:“您二位喝点儿什么?” 沈惜言指尖敲着下巴道:“唔……一杯现磨咖啡吧,你们这儿可有新鲜咖啡豆?” “有的有的,九爷呢?” “给我上瓶白酒。” 沈惜言一口红茶差点没喷出来,他是头一回见人吃西洋菜喝白酒的,九爷可真是个别具一格的人。 侍应生笑道:“九爷您说笑了,咱们这儿只有拉菲红葡萄酒,哪来白酒啊,您要想喝,我这就叫人上胡同口的面馆给您买一瓶过来。” 赵万钧摆摆手:“不碍事,就葡萄酒吧,再来一碟牛肉。” “牛排成吗?沈公子已经点了。” “嗯,都差不多。” 然而等牛排端上桌,赵万钧才知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十万八千里,他看着眼前还在滋滋作响的一整块带血牛排,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小家伙喜欢什么不好,偏偏爱这种半生不熟、华而不实的东西,在吃方面,他还从来没这般迁就过谁。 “九爷,我替你铺上餐布吧。” 九爷向来不露声色,沈惜言自然没看出异样,他拿起桌上的餐巾叠好,直接绕到九爷身边替他仔仔细细铺在腿上。他眼下急于献殷勤,只想诚心实意地把九爷伺候好了,人家好原谅他,谁知他还没弄完就被九爷一把挡住。 他愕然抬头,对上九爷深不见底的眼。 “别动。”赵万钧捏起沈惜言细白的腕子拿开他的手,皱着眉头道,“你坐回去,我自个儿来。” “哦。” 沈惜言像被浇了冷水一般讪讪然退回去,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方才还好好的呢,莫非他又不小心触到九爷霉头了?沈惜言寻思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九爷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让他好生难办。殊不知自己着实冤枉了九爷。 他虽为男人,却压根没体会到赵九爷作为男人的难处—— 眼瞧着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自个儿腿上“作乱”,这里按按,那里掖掖,还无意间擦过不该碰的地方,这不是折磨人吗? 第14章 眼见献殷勤这招出师不利,沈惜言并未气馁,他把桌上的红菜汤端到赵万钧面前,殷切道:“九爷,先喝汤吧。” 赵万钧眉峰一挑,道:“汤用来灌缝,哪有先喝汤的理儿?” 沈惜言一时语塞,但转念想了想,这又不是在外国,好像也不必如此讲究,于是他点头道:“那就不喝汤,吃菜吃菜。” 沈惜言拿起餐具问:“九爷,你使过刀叉吗?” “没。” 沈惜言眼睛一亮:“那我来教你吧!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像这样……” 沈惜言为赵万钧做了个极标准的示范,切下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起来。 赵九爷纵横沙场,刀枪剑戟样样拿手,偏偏没用过这种小刀小叉,他试着切了一刀,下手重了些,刀尖在盘子上刮出难听的声响。 沈惜言立刻出言提醒:“切牛排的时候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赵万钧“嗯”了一声,下刀的动作轻了不少,切出来的肉块也是方方正正的,倒像比沈惜言还熟门熟路。只是这每一刀下去都能滋出血来,看得九爷暗地里皱起眉头。 见九爷上手这么快,沈惜言终于放心地吃了起来,这里的牛排虽远不如他在国外吃到的正宗,但口味还算不错。 舒缓的提琴曲拉了半个钟头,二人沉默地用着餐,沈惜言徜徉在咖啡的醇香和牛扒的鲜嫩中,几乎忘了自己是来给九爷赔罪的。 赵万钧突然扯下腿上的餐巾扔到桌上,起身扣上脖领的衣扣道:“你吃,我出去一会儿。” “哎,九爷……” 沈惜言毫无防备,如梦初醒般望着赵万钧头也不回的背影,整个人手足无措了起来。 九爷这是生气了吗?方才分明还好好的呀。 沈惜言如坐针毡地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回来,心想他该不会自己开车回去了吧? 起了这么个念头,沈惜言便再也忍不住,扔下饭钱追了出去。 他跑两步下楼,正撞见赵万钧靠在车旁抽烟。 看着沈惜言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赵万钧把烟夹回指间:“屁股后头着火了?急得都流汗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沈惜言藏不住事,心中的惴惴不安一股脑全往脸上摆,他耷拉下目光,“我不知道你吃不惯番菜,怪我思虑不周。” 沈惜言是大而化之的性子,从富甲一方的世家娇生惯养来的,没学会半点父亲支应人时的八面玲珑,打小作威作福惯了,人人都顺着他,巴结他,自然不擅长替别人考虑。 以往的沈惜言从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此时此刻,他终于在要紧事上尝到了苦头。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垂落的眼睫好似一双委屈的蝶翼,翩然飞进赵万钧的心坎。 赵万钧见不得小少爷在他面前皱眉,安慰道:“与你无关,是我跟那夹生舶来品八字不合。” “那怎么办呀,说好了要请九爷吃饭的。”上门求来的机会最终还是砸了,沈惜言这下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只觉得自己没用,什么都办不好。 “吃不吃得惯面食?” 赵万钧突然发问,沈惜言茫然地点点头。 “成,带你去个好地方。” 赵万钧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就把还在自责的沈惜言推进了车里。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哎!” “豆汁儿!豆汁儿!酸甜嘞!” “葫芦哎葫芦,冰糖多哎!” 站在繁华喧闹的街上,沈惜言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卖力吆喝,面前一家雕栏玉砌的面铺子,两层楼高,檐下横着一块气派的牌匾。双开的大门前摆了三口大锅,几个下面师傅站在翻腾的蒸汽里热火朝天地下着面。 四周食客摩肩接踵,衣着考究的居多,生意火爆得恨不得连门槛都被踩平了。 “九爷,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儿?”沈惜言看眼前这座无虚席的盛况,也知道九爷绝对没骗人,他担忧道,“可咱们是不是来晚了呀,别说座位了,我看咱们连进都进不去。” 自那日在香园里遭人踩踏推搡后,沈惜言见着人多的地方就发怵,偏偏这热闹的皇城根下,涌动的人潮随处可见。 “跟着我就能进。”赵万钧抓起沈惜言的手。 沈惜言受到惊吓般挣了一下,却被握得更紧了。 “不让碰?”赵万钧微微弯腰,对上沈惜言惊讶的双眼,“刚刚在番菜馆,是哪个小家伙拖着我闷头往前走的?嗯?也没见他问我乐不乐意啊。” “可是,可是我没有这样……” 赵万钧脸上浮起一抹蔫儿坏的笑:“哪样?” 沈惜言举起手,只见他的左手被赵万钧的大掌整个包进了手心里。 “我们两个男人,这样成何体统?” 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沈惜言白嫩的脸颊上飘起两抹绯红。 “走喽!”赵万钧直接把人往怀里一带,推着沈惜言边走边道,“要体统就吃不到美味!” 赵万钧说“美味”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他一眼,他直觉赵万钧这话中有话,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被赵万钧半搂着进了面馆。 “两碗招牌牛肉面。”赵万钧说着直接带沈惜言往二楼走。 赵九爷来了,店内起了一阵骚动,一路上都有人喊“九爷好”“少帅好”。 沈惜言仰头看去,二楼也乌泱泱的全是人。 “楼上也满席了吧,我们莫不是要站着吃?” 赵万钧凑到沈惜言耳边说:“沈少爷请放一万个心,我有专座,不会累着您的。” 赵万钧说话的时候,热气直接喷进了沈惜言的颈窝里,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沈惜言缩了缩脖子,脸上浮起一阵莫名的燥热。 九爷果然有专座,还是带隔层的雅间,掀起竹帘,长街上绵延至胡同口的喧嚣尽收眼底。 嘈杂的人声中,搭着汗巾的伙计很快端了两碗香喷喷的葱爆牛肉面过来,顺带两碗豆汁和两碟蒜瓣,伙计边擦汗边道:“九爷,小爷,您二位慢用。” 面是上等的好面,劲道的牛肉缀上绿油油的小葱,加之红油的辣味冲入鼻腔,一下就勾起了沈惜言腹中的馋虫。 刚吃了一块牛排的他立马饿了,他忙不迭夹起一片牛肉,吹也没吹就送进嘴里,美味一下扩散开去,薄厚适中的鲜与辣仿佛在舌尖跳探戈舞,激烈又和谐。 他忍着烫,龇牙咧嘴地咽下,然后又吃了几片。绝不夸张地说,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牛肉。 沈惜言被辣得嘶嘶呵呵,一双粉唇烫得红润丰盈,跟抹了唇脂似的,他裹着一嘴牛肉含混不清道:“这肉,定是有什么,秘方。” 赵万钧早就料定了沈惜言爱吃,他乐道:“我这还有,多吃点儿。” 说着把自己碗里和碟里的牛肉夹了大半到沈惜言碗里,霎时堆成了一座小山,沈惜言根本来不及阻止。 “都给我干嘛呀?” “我乐意,赶紧吃。” 沈惜言“哦”了一声,迅速低下头吃了几口面,却总忍不住抬眼去瞧对面的男人,这么看着看着,慢慢就忘了吃,眼下那一堆香气四溢的牛肉也略显无味了起来。 他甚至觉着,自己吃面远没有看九爷吃面香。 “九爷。” “嗯?” 沈惜言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眼诚恳道:“你待人真好,难怪北平的百姓都尊敬你。” 他单手托着下巴,只觉面前的男人连喝汤的动作都干脆利落、潇洒出众。天下谁人不识君,说的便是这样的人物吧。 赵万钧伸手抹掉了沈惜言唇下的葱粒:“你当我大善人呢?” 九爷这般无私相助宽容大度,的确是沈惜言活了十九年头一回遇见的。 他歪头道:“你不是吗?” 赵万钧放下筷子,别有他意地笑笑:“你说是,那就是吧,不过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善人,再多半个我都不乐意。” 第15章 面钱是沈惜言抢着付的,赵九爷没拦着,付过钱后,沈惜言又在门口的汤锅前徘徊了一会儿,心里打着小算盘。 赵万钧问他:“没吃饱?” 他摇头道:“我想把他家秘方给买下来。” “哟,有这想法你就歇了吧。” “为何?我有的是钱。”沈惜言得意洋洋地拍了拍口袋,他昨天刚去银行提了钱。 “这可不是钱的事,不止你爱吃,皇帝老儿也爱,当年连御膳房都没能从人手里买来。” “啊……”沈惜言闻言,略微有些失望。 赵万钧轻车熟路地搂过小少爷的肩头往外走去,边走边安慰:“好吃的跑不了,赶明儿你要想吃了,我就带你过来,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九爷? 沈惜言虚靠着赵万钧胸口,心脏蓦地怦怦乱蹦了两下,他正打算问赵万钧“随叫随到”是什么意思,就被一声吆喝打断。 只见路边一个水果摊的摊主向赵万钧拱手:“少帅好,您吃瓜吗?冰镇的嘞,脆甜大个儿!” 赵万钧问沈惜言:“冰西瓜,吃吗?” 此刻正是艳阳当空,西瓜坐在冰块上,冒着白丝丝的冷气,本来不看还好,这一看,沈惜言浑身都燥热难耐了起来,即使他刚喝完两大碗豆汁。 “我吃一瓣吧,要颜色最红个头最大的这个。” “得嘞,小爷您且拿好。”摊主把沈惜言挑的西瓜送到他手中。 赵万钧按市价扔了几毛钱在簸箕里,摊主连忙摆手道:“别别别,少帅光顾是我的福气,哪儿能收您钱不是?” “胡扯。”赵九爷脸一黑,立马打断他的奉承话,“我何时搜刮过民脂民膏?” 赵万钧说完还专程看了沈惜言一眼。 沈惜言那个小脑袋瓜儿爱瞎想爱较真,他是吃过暗亏的,所以要将一切可能抹黑他形象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好在沈惜言正专心吃瓜,并没有在意。 打从水果摊边的水洼过的时候,摊主的小女儿正把几只纸船放上去划水,溅了几滴水在沈惜言熨帖的西裤腿上。 她回头问父亲:“爸爸,这雨还下吗?” 摊主摇头:“天都放晴了。” 小女儿叹了口气:“要是大雨不停,赶明儿还能上什刹海看水。” 沈惜言一边吃瓜一边疑惑地看向赵万钧:“水有什么可看的?” “逗闷子呗,物以稀为贵,北平虽无旱灾,可也不像南边那样哪都是水。” 沈惜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几口凉飕飕的瓜瓤下肚,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车就停在街对面,二人穿过熙攘的人群,迎面来了一个耍猴戏的,身后还跟了一群拍着巴掌叽喳叫的小孩儿,那猴正背着小背篓啃水蜜桃呢,还会吐皮吐核,一举一动都跟四五岁小娃娃似的。 沈惜言走着走着,目光就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慢慢笑弯了眼。 赵万钧随着沈惜言放慢脚步,勾唇笑笑,心说这小东西还真是瞧什么都新奇,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日后得带他多去些好玩的地方,也好把人留在他的地界上。 沈惜言对九爷的“深谋远虑”浑然不觉,他端着半块瓜,唇角还挂着水灵灵的汁,快要滴落的时候,他又无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个正巧。 “九爷你看那只猴,它居然会……” 赵万钧没忍住心尖微动,低头就着沈惜言的手吃了一口西瓜。沈惜言正要喊九爷一块儿瞧热闹呢,手腕狠狠一抖,被赵万钧稳稳地托住。 “九爷……”沈惜言惊慌失措地看着赵万钧。 赵万钧一本正经道:“嗯,卖瓜的没唬弄人,确实甜得很。” 沈惜言的手腕子细,赵万钧大手握下去还有余地,那白皙的皮肤若是捏得狠了,兴许还会留下红印子,不过九爷才不舍得。 沈惜言心跳如麻,等着赵万钧放开他,谁知却被赵万钧顺势一拉,直接牵着往车门旁走去。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缺了一大块的西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脚下像踩着两团棉花,到最后,他还是在上车之前吃完了。 一路上,沈惜言双手局促不安地放于膝上,规规矩矩坐在副驾,几乎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赵万钧没别的意思,可他就是止不住地忐忑了起来,连正经瞧一眼赵万钧都不敢。 他怕的不是九爷,而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额角突突直跳,总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绝对不该出现的想法隐隐探了头,可等他着急忙慌去寻去压的时候,那想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耍得他直冒虚汗。 沈惜言这厢正兀自纠结着,那边开车的赵九爷余光却一直在他脸上游走,他想看看小少爷身上的“定身咒”究竟什么时候能解开,谁成想这一定就是两里路。 赵万钧摇摇头,看来还是不能心急,小家伙太敏感了,面皮薄,得一点一点呵护着来才成。 赵万钧向沈惜言妥协了,他打着方向盘开口道:“天热,汗挡眼睛了,我兜里有手帕,拿出来替我擦擦。” “噢!” 沈惜言跟针扎了屁股似地坐直身子,手忙脚乱地从赵万钧兜里翻出手帕,劈头盖脸往他脸上招呼了上去。 “哎哎,轻点慢点,当我脸是桌椅板凳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好好地擦……” 沈惜言不敢再用力,他屏住呼吸,指尖裹着手帕小心翼翼地往九爷脸上蹭去,从鼻梁,到眼睛,再到额头,慢慢地,就像看画似的看入了神。 认识这么久,他还从来没像现在这般仔细真切地瞧过赵万钧的眉眼。赵万钧的五官是少见的英朗出众,就像老天爷用工笔画精心勾勒出来的一样,深邃锐利,让人看了又怵又挪不开眼。 沈惜言不由得再次想起那日在保卫厅,那个接待员说的话……即便那是一场误会,即便赵万钧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这世上倾慕他的姑娘也绝对不在少数吧,不知他最后会和怎样的妙女子共度余生…… 他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直到擦过鬓角的时候才猛然回神。 赵万钧的发际下有一道凸起的疤,平日被头发掩着瞧不着,这会儿突然出现在沈惜言眼前,着实吓了他一跳。 他指尖微抖了一下:“九爷,你这怎么有道疤?” 赵九爷正享受着呢,听到沈惜言发问,微微偏头,脸颊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沈惜言停住的手。 “嗯,十三岁那年父亲用皮带抽的。” “什么?”沈惜言惊骇不已,他义正言辞道,“就算是大将军也不能随随便便打人呀!” 沈惜言是在糖罐里泡大的,不知挨打挨骂是何种滋味,虽说与父亲不甚亲近,但打小有奶奶宠着护着,从来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看着赵万钧似笑非笑的表情,沈惜言觉得自己可能又失言了,毕竟打人的是赵万钧的父亲,亦是救命恩人,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得紧,胸口憋闷得要命。 皮带抽出来的,还留了疤,那得多疼啊! “我爸有点隐疾,就我一个养子,打小对我管教特严,忠孝仁义样样不准出错,错一样抽一顿,再说了,这样的小伤压根不够看的。” 沈惜言撇了撇嘴:“九爷你尽管糊弄吧,这哪里是小伤呀?” “不信是吧,赶明儿让你瞧瞧我身上的疤,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来的,你看了就知道眼巴前这点只能叫小打小闹了。” “好啊,怎么瞧?” “当然是脱了衣服给你瞧。” 沈惜言面上一热:“那我怕是看不到了。” “怎么着?难不成还被我说怕了?” 沈惜言下意识顶嘴:“谁说的?我才不怕呢。” 见傻乎乎的鱼儿这就自个儿上钩了,赵万钧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怕就好,到时可不许吓得哭鼻子。” 沈惜言“哼”了一声,心里却还打着鼓。 不过,沈惜言的确没狡辩,他哪是害怕呀,他就是想到了那个场景,给他臊的。 九爷在他面前脱光衣服,他去瞧人家的身子…… 可他又隐隐有些好奇,九爷身上的伤疤,究竟长什么样呢? 沈惜言顶着一张热气腾腾的脸,直到把手帕叠好放回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九爷又不是不能单手开车,干嘛要他帮忙擦汗? 第16章 那夜,沈惜言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九爷拉着他的手腕,把他牵进一间灯影摇曳的屋子,脱了衣服给他看疤。但彼时光线太过昏暗,隔得远了压根看不清。 九爷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看他的目光直白又缱绻。九爷一句话没说,只是冲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像遭到蛊惑一般踩着紊乱的心跳急急地凑过去瞧…… 可他眼前依旧是朦朦胧胧的,从头发丝到脚尖都被赵万钧的体温和呼吸包围着,随那健壮赤裸的胸膛一同浮浮沉沉。 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和依稀的玫瑰香纠缠起来,令他沉沉入睡,却无法安眠。 然而醒来之后,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些伤疤的形状了,甚至记不清干了些什么,只记得让他面红耳赤的心跳和温度,还有赵九爷勾着坏笑的俊逸脸庞…… 自那日中午突降暴雨之后,又接连下了两三场雷雨,乌云都快把房檐压塌了,天井下的三色绣球花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凄凄惨惨,泥泞中又透着一股子倔强的野性。 沈惜言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观雨,想着那个水果摊主的小女儿想去什么什刹海看水的愿望怕是可以实现了。 人家小姑娘至少还有个盼头,可他沈大少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个合适逗闷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再这样下去,他非得要发霉不可。 这时,小玉敲门:“沈小爷,太太亲手给您炖了乌鸡汤,要我来说一声,晚些时候就可以下来喝了。” “知道了,先替我谢谢严夫人。” 严夫人是南昌人,煨汤是拿手绝活,这两日几乎天天变着花样给沈惜言做,昨儿个猪蹄汤,今儿个乌鸡汤,连严书桥都醋了,觉得妈妈偏心,可沈惜言却总也品不出味道来。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日的牛肉面呢,以至于其他美味都食之无味了起来。 他之后其实又一个人去过一次,只是看到那座无虚席人挤人的景象之后,便意兴阑珊地打道回府了,没有九爷,他甚至连门都不想挤进去。 他望着屋檐上哗啦啦的积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叹了口气。 沈惜言已经四天没见过赵万钧了,也没有关于他的一点音讯,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交集自那日分别就已然结束了一样。 赵九爷在面馆说的“随叫随到”,应该也只是随口一句的客套话吧。 沈惜言心情略微低落地伸了个懒腰,喊来小玉,要她把后院的凉亭收拾一下。 严书桥前天被严老爷下了死命令,这半个月每日下学都要去书局报道,沈惜言一个人闲在家里无聊,便经常坐在雨幕的凉亭下读书写字,就是那个几天前曾与赵万钧对坐饮茶的地方,这样倒也能挨过一个个难耐的雨天。 严家兄弟俩怕沈惜言闷得慌,从书局给他搬了一堆书回来,他最近在读的是英文版的《外国诗歌选》,用钢笔抄写了许多英文诗歌,他的花体英文是连他的英文老师贝克夫人都称赞不绝的,在国外甚至被同学拿去当字帖临摹。 写罢一首十四行诗,沈惜言撑着下巴自我欣赏了片刻,便兀自发起呆来。他是个表现欲望极强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若是能展示给人看就好了,只可惜九爷八成看不懂英文。 沈惜言敲了敲脑袋,怎么又想起他来啦?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还在后面,在那首描绘仲夏夜罗曼蒂克的十四行诗末尾,已然缀满了九爷的大名…… 又过了两日,天气甫一放晴,就有勤务兵过来给沈惜言传话,说九爷邀他明日傍晚去香园听戏,他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硬是抓着小兵确认了三遍才放人离开。 打那一刻起,沈惜言整个人就像随太阳一块儿复活了似的,走路都带风,尽管他对听京戏毫无兴趣。 翌日下午,沈惜言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试了两三套衣服,才终于选了身正式点儿的西装马甲,他对着镜子戴上领结,头发一根一根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喷了点国外带回来的香水,最后再往口袋插朵玫瑰点睛,俨然一个优雅俊俏的贵公子。 下楼的时候,沈惜言在客厅撞见严书桥的大哥严书运,他正坐在沙发上看账目。 “严大哥好,您这么早就从书局回来了?” 看到沈惜言,严书运严肃的脸上立刻换上和蔼的神情,他摘下眼镜道:“我听书桥说你喜欢玫瑰,今日就让人去花市订了些新鲜的盆栽,所以回来得早些,那花匠以前可是在紫禁城里边给皇帝老儿种过花的,保准你喜欢。” 沈惜言瞪大眼:“大哥给我订花了?” 严书运站起身,拍着沈惜言的肩头笑道:“你生在南方,又打外国回来,在北平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住不习惯,平日有什么衣食住行的需求,尽管跟我讲。你可甭指望书桥这孩子,他贪玩忘性大,自个儿都照顾不来,指不定怎么怠慢你呢。” “怎么会?是我多有叨扰才对。” 严书运身为长子,比严书桥长了十几岁,和他爸一样平时都是大忙人,沈惜言在严家呆了半月有余,同严书运往来次数屈指可数。有道是长兄如父,严书桥有些怵大哥,他自然也就跟着一块儿怵了。 这会儿严书运突然如此热络,他实在有些惊讶。 严书运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惜言:“捯饬这么好,要出门去?” “九爷邀我听京戏。” “哟,那可得替我向九爷问声好了。”严书运脸上顿时浮起喜色,说着还拱手作了一揖。 约的是酉时,沈惜言提前了小半个钟头出门。 他还道要早点出来等着,以免误了九爷的时间,谁成想刚一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九爷抱胸靠在车门旁。 他今日居然脱下军服换了长衫,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做工精细的金色云纹,有仙鹤驾于其上,或仰颈腾飞,或垂首睥睨,根根翎羽纤毫毕现,气场之非凡,身份之尊贵,都让人挪不开眼。 一见赵万钧,沈惜言便如隔三秋般推开大门,快步向他走去,眼角眉梢都飞起了喜色,荡漾在晚霞之中染得面若桃花。 “九爷!”沈惜言压根不知自己这声脆生生的呼唤有多么急迫。 “怎么了这是?又受委屈了?”赵万钧立刻低头瞧着眼前人粉扑扑的脸,只当小少爷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沈惜言眨眨眼,一头雾水道:“没有啊,这两天被严夫人整日好吃好喝地喂着,除了下雨天有些无聊,没别的不好了。” “没有就好。”赵万钧打开车门,在沈惜言耳边说,“沈少爷,请上车吧。” 沈惜言及时缩了脖子,也没能挡住那温柔又霸道的气息钻进衣领,还带着剃须膏的清香,他脸上一热,迅速俯身钻进车内。 第17章 司机发动车子,赵万钧把副驾精致的四方盒子拎过来放到沈惜言手上:“桂香村的清凉糕,都说南方人好这口,你尝尝,正宗南味,本想前两天买了叫人捎给你,想了想还是亲自来送好。” “谢谢九爷。” 沈惜言打开盒子,拾起一枚白糯糯的软糕咬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甜味登时沁入心脾,竟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也不知道这九爷究竟有何神通,每一样都能投中他的喜好。 赵万钧素来不喜甜食,尤其是黏牙的,桂香村的糕点还是前些日子他回家,从家中五姨娘那里问来的,也不知这糕点是什么味道,但他看着沈惜言亮晶晶的眸子,便觉得心中一阵甘甜,好像也尝到了清凉糕的甜味一样。 “这么爱吃,下回给你带永兴斋的满汉饽饽。” 沈惜言鼓了一嘴问:“那是什么?” “本地糕点,早年用作皇家喜宴,有糖做的,也有奶做的。” 听说有糖和奶,沈惜言一下来了兴致:“那我必须得尝尝!” 赵九爷心说自己没想错,沈惜言果然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小东西,爱吃这种甜腻的点心。 一路上,赵万钧表面上正襟危坐,心里却一直牵挂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好几天不见这小少爷了,自然是想的,可又怕跟得紧了,把小鹌鹑给吓飞了。 “对了九爷,严大哥要我代他向你问声好。” 赵九爷“嗯”了一声表示接受了,他食指敲着膝头问道:“最近在严家住得可好?” 沈惜言嘴里包着食物,含糊道:“好着呢,我一开始还觉得打扰人家了,现在看来他们都是热情好客的人,严大哥今日还给我订花了。” 严家好不好客赵万钧不知道,好巴结倒是真的,姓严的会来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可如今的世道,爱吃这套的占多数,严家也算适逢其时,自然混得开。 严家什么德行,赵万钧一早就门儿清,不然他也不会专门跑到严家坐了一上午。 但沈惜言单纯,看不出那些醉翁之意、别有用心,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人金贵,就该被无知无觉保护着,坐享其成便是。 “小家伙,多跟我来往,你在北平的日子会过得更舒坦。” 开在畅春园的香园是一座茶楼,坊间传言说是和倭人一起开的,从不露面的老板名叫尹向卿。说起这尹老板,名声还不小,是近年来横空出世的商界新秀,手腕狠厉,眼光独到,在北平的字号远不止香园这一家。 香园的建筑出自皇家别院设计大师的手笔,修得气派极了,虽是喝茶听戏的地方,却也处处透着雅正,普通百姓来了不拘束,达官贵人来了不跌份,能做到如此雅俗并包,的确是普罗大众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沈惜言上回来得急,压根没心思感受这极具皇园风味的大茶楼,这次是过来听戏的,自然要好好瞧上一番。 进门的时候,伙计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九爷吉祥,里边请。” “小心台阶。”赵万钧虚扶了沈惜言一把,生怕他只顾四处张望被绊倒了。 伙计看了好几眼沈惜言,试探道:“这位小爷瞧着半熟脸,应该不是头一回来吧?” 沈惜言瞥了眼伙计,也认出了他就是当时收钱的那个:“嗯,半月前来过的,《霸王别姬》恰好唱到中场。” 伙计一合掌:“那就对啦,我记得小爷没带凳子,跟门口站着听完的,没想到您跟九爷是熟人,早知道就给您安排座位了,今儿正好也有青鸢公子的戏。” 赵万钧闻言惊讶地问:“你那日在门口等我了?” 沈惜言点点头。 赵万钧蹙眉:“怎么不找人传话给我?” “我看你听戏听得入迷,怕打搅你了。” 沈惜言那天焦急无助惹人疼的模样还在赵九爷心尖尖上刻着呢,听他这么说,九爷心里顿时一阵不落忍,让这么金贵的小少爷在门外站着傻等,这不胡闹么? 赵九爷当即便沉声道:“以后可不准再那样傻等了,听到了吗?” 沈惜言懵了,九爷从来没用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赵万钧话中的深意,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五大三粗蓄着络腮胡的男人。 “哟,老九今儿怎么也来听戏?” 来人正是赵万钧的拜把子二哥陈榆林,他目光在赵万钧和沈惜言之间兜了两圈,颇有些意味深长。 赵万钧睨着眼,不咸不淡道:“这话该我问你。” “也是。”陈榆林看向沈惜言,“这位瞧着面生,不给二哥介绍介绍?” “沈惜言。” “沈惜言……” 陈榆林慢悠悠地念了一遍沈惜言的名字,向沈惜言伸出手:“陈榆林。” “你好。”沈惜言毫无防备地握了上去,几秒后,疼得脸都绿了。 “哎呀!” 沈惜言大力甩开陈榆林的手,惯性往后退了一步,“砰”一下撞上了赵九爷胸口,口袋里常揣的那本《外国诗歌选》也掉了出来。 “抽风呢吧?”赵万钧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惜言还以为九爷在说他,刚准备站直身体道歉,就被九爷从后面搂住了,直接名正言顺地靠进了九爷怀里。 “原来是读书人啊,我当他是练家子。”陈榆林话里带着些许调侃和轻视,让沈惜言不大舒坦。 “放屁,你见过这么嫩的练家子?还不给人捡起来赔不是?” “得,这就不把老子当哥看了。”陈榆林弯腰捡起册子放回沈惜言手上,笑眯眯道,“沈公子对不住。” 沈惜言手骨还疼着,压根不想理这粗人,但是还得卖九爷一个面子,只能没什么好气地说了句“没事”。 陈榆林忽略了沈惜言话里带的气,笑呵呵道:“这不是没想到嘛,除了青鸢,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老九身边有这么弱不禁呃……” 陈榆林被赵万钧的眼刀子一削,立马改口道:“金贵,这么金贵的人。” 青鸢?沈惜言一愣。是等会儿要出来唱戏的那位名角吗?他是九爷身边的人?怎么从未听九爷说起过呢? 难怪九爷今日邀他来这里听戏…… 陈榆林一句话犹如石子投湖,激起千层涟漪,沈惜言蓦地回忆起第一次来香园找赵万钧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九爷是青鸢公子的贵客,还有专座…… 这样想着,沈惜言被陈榆林蹂躏过的手疼得愈发厉害了起来。 第18章 “走吧,咱上那边坐着去。”赵万钧依旧揽着沈惜言的腰,把他带到了整个座席视野最好的包厢,也就是赵万钧的“专座”。 掀起珠帘的时候,沈惜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陈榆林,对方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了,便从胡子后面出个略显狰狞的呲牙笑来,吓得他赶紧收回目光。 沈惜言“哼”了一声:“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我们是插香的兄弟,自然不像。” 沈惜言自言自语般的嘟哝:“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亲生的。” 他还以为九爷会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关于他二哥的事,然而九爷却对此完全不提只字。 也对,他与九爷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非亲非故,人家二哥的事,为何要说给他听呢? 伙计往桌上摆好瓜果茶点,赵万钧撩了一下长衫下摆,在太师椅上落了座,他端起瓷盏,用杯盖拨开茶叶品了一口,手指上的祖母绿在葳蕤的灯火里生着锐利耀眼的光,一如他刀刻般的眉眼。 这儿是上席,四周皆是显贵,有高谈阔论的锦衣爷们儿,也有穿着上等旗袍的阔太太,还有搂着小妾歪在椅上调情起腻的老爷,整个一片上流百态,沈惜言粗粗看了看,全都不及赵万钧有派头。 香园的名角青鸢有个习惯,正式演出之前要先唱上几句起范儿,他甫一登台开腔,观众便阵阵叫好。 沈惜言瞥了眼赵万钧,发现对方正面露赞许地鼓掌,沈惜言跟着拍了两下巴掌,在快活的气氛中扯着唇角,却因碰到手上的痛处实在笑不出来。 有道是腔好唱,味儿难磨,青鸢的嗓音不是凤毛麟角,资质也并非惊为天人,但那戏中的韵味,却悟得相当之通透。 沈惜言从前没听过京戏,倒是在百老汇看过不少五光十色的歌舞剧,他喜爱自由奔放张力十足的表演艺术,与一板一眼的本土戏剧恰恰相反。 不过,无论欣赏与否,他这心思也压根没法往听戏上搁,身旁的人存在感太强了,他几乎完全控制不住飘向左方的视线,直到第三次悄悄看过去的时候,被赵九爷抓了个正着。 “琴童带马把船上,艰难险阻只寻——常——” 京二胡和司鼓掀起连番掌声,原来台上唱的是《西厢记》。 喧闹中,赵万钧凑到沈惜言耳边问:“刚才没被我二哥吓着吧。” “没……”沈惜言目光闪烁,尴尬得有些不好意思正眼看人。 他正准备把通红的手偷偷缩回去,就被赵万钧握住了。 “九爷?” 赵万钧看着沈惜言白皙的皮肤上还未退尽的红指印,皱眉道:“手成这样了,我瞧了不舒坦,你只管听戏,我替你揉揉。” 赵万钧并没有等沈惜言表态,直接揉捏了起来,他的指腹干燥粗糙,那是长年累月被枪磨的,但他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就这么恰到好处地一摩挲,所有的痛都奇妙地化开了。 沈惜言浑身僵硬,愣愣地盯着赵万钧轮廓分明的侧脸,匆忙回神的时候,台上正唱到“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 赵万钧一边替他揉手,一边注视台上,跟着哼唱:“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 赵万钧的声音本就醇厚,那刻意拖长的低沉尾调如涟漪般一阵一阵荡入沈惜言耳中,随之而来的酥麻瞬间瓦解了他脊背的僵直。 他终于软软地靠向椅背,有了点听戏该有的模样。 九爷唱的那句还在他脑中盘旋,他拒绝去思考九爷唱的“幽兰”会是谁,只能数着自己突兀的心跳声,仿佛陷入了一个难堪的窘境。 心中那个带着血色的可怕东西好像又隐隐冒头了,伸出一根尖利的指甲,似要破开心防。 沈惜言默默攥紧衣摆,决心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否则非得走火入魔不可,要找些事做才行。 然而他想了许多没用的烂招,唯独没想到最简单有用的那一个——他只需要把手从赵九爷手里抽出来就行了。 他早已忘了,他彼时的跌宕与彷徨,都是拜这只强硬的大手所赐。 他像个走投无路的病人一样开始乱投医,他在心中疯狂背诗,像在念清心咒似的,顺着那本《外国诗歌选》从歌德念到雪莱,从普希金念到泰戈尔,直到不知不觉默念出那句“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背后惊起了一阵白毛汗,断不敢再往后念下去。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 戏台上的声音终于还是飘远了,四周的空气化作薄雾,慢慢遮了他的眼,堵了他的耳,逼迫着他全身心的感官都投入到右手那一寸皮肤上,他试图蜷了蜷手指,却被一下握得更紧。 那一瞬间,赵万钧手上爆发出极为霸道的力度,透过他薄薄的皮肤和滚烫的血液,与鼓动的脉搏交织在一起,一分一秒的融合,还掺着点前夜幽梦中的旖旎。 不知何时,四周突然爆发出满堂彩,他像从触礁的船上惊醒一般,胸膛起伏,于猛烈的震颤中大口喘起气来。 台上的好戏还未散场。 而他刚才却如同醉酒一样,在台下独自演了出一惊一乍的疯戏,还好观众只有他自己。 沈惜言神色紧张地偷看了赵九爷一眼,对方正唇角含笑地望着台上,看起来像是听戏听得入迷。 瞧瞧,自作多情了不是?人家压根就没有关注他。 他顺着赵万钧的目光看过去,台上的青鸢身段曼妙,花腔婉转,被观众簇拥着恍若众星拱月,的确是空谷幽兰般的人物。 他缩回目光,胡乱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尖锐的苦涩毫无防备地瞬间漫入嘴里,刺得他眼眶一酸,心中也莫名跟着酸了起来。 “哎,这是我的茶。” 沈惜言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杯子,他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弄脏的。” “什么脏不脏的,我是怕你喝不惯这么苦的。” 眼前的小少爷像只被人发现做了错事的小梅花鹿,慌张的小蹄子噌噌蹬上了赵九爷心头,脸上还泛着可疑的绯红。 九爷心都化了,又欢喜又无奈,只能装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倾身执起沈惜言的手腕,就着他手上的茶杯饮了一口,还刻意转到他嘴唇碰过的那一边,也不管他瞪大的双眼。 “你看,真不嫌弃你。” 沈惜言放下茶杯,脸颊还在发热:“你也不必如此,我信的。” 他是独子,什么东西都是独一份,又在国外多年习惯了分餐制,在他看来,与人共用餐具是十分唐突的行为,没想到九爷非但不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他。 赵万钧问他:“嘴里苦吗?” 他诚实地点点头:“苦。” 赵万钧勾唇一笑:“来,张嘴。” 他想也没想,就听话地张开了嘴。 一粒硬物从赵万钧指尖落入他的口中,他吮吸了一下。 甜的,是糖。 第19章 三尺戏台上的“郎情妾意”什么时候结束的,沈惜言不知道,总之等他回神的时候,嘴里的饴糖正好完全化开,空留一丝回味。 今天这出戏算是白看了。 沈惜言犯了迷魂煞似的迷迷瞪瞪站起身,跺了两下脚才舒缓周身的酸麻,他回头再去看肖榆林的座位,那里已经空了,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问赵万钧:“咱们现在回去?” 赵万钧整了整衣冠,道:“不急,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什么地方?”沈惜言惊讶,又隐隐有些期待,他被大雨闷在屋中数日,好久没呼吸到新鲜空气了,自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你上回送我一副好字,我总得回点儿什么礼吧。”赵九爷轻车熟路揽上沈惜言肩头,“跟我走就知道了。” “可现在都八点了。” “那儿就得晚上去,难不成你怕我黑灯瞎火的把你拐跑了?” 看着赵万钧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脸,沈惜言面上一热,驳道:“才没有呢!” “那成,不想去就不勉强了,我送你回吧。” 赵万钧很干脆地松开沈惜言的肩头,双手一负,径直往大门走去。 “哎你等等,我没说不想去。” 沈惜言三两步上前抓住赵万钧的袖子,生怕九爷就这么反悔了,殊不知九爷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这会儿他心里正憋着笑呢,他一早就料准了,以沈惜言这种好奇心重的性子,一定会对他说的地方感兴趣。 这小少爷就是太单纯,太没心眼,一逗一个准。 赵万钧反手捉住沈惜言的腕子,一用力,把隔了半米的人猛地拉到身边,他凑到那细白的颈旁压低嗓子道:“那咱走着?” “好……”沈惜言点了头,偷偷与赵万钧火热的身躯挪开了一点儿距离,脸颊上奇怪的热度却依旧未曾消散。 正当他们准备走出香园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班主的声音:“九爷,青鸢有要紧事求见。” “青鸢”这个名字恍若一盆冰水淋下,让沈惜言滚烫的脸颊骤冷了下来,他脚下一重,就像突然灌铁了一般。 他抬头问赵万钧:“你要去吗?” 赵万钧摩挲了一下他细滑的手腕,道:“不差这一会儿,咱们先上青鸢那看看去。” 人家都说了是急事了,沈惜言就是再自我,也没法在赵万钧面前说出无理拒绝的话。 进屋的时候,青鸢正对着梳妆镜拆发饰,听到门帘响动立刻起身相迎。 见到赵万钧身旁的沈惜言,青鸢也不显惊讶,他冲沈惜言和气地笑了笑,恭恭敬敬说了句“见过九爷、公子”。 “九爷有好些日子没来听戏了,今儿走运,终于等到您。” 赵万钧开门见山地问:“刘班主说你找我有要紧事?” 青鸢点点头:“您且稍等。” 他打开衣柜,从暗格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手提箱搬到赵万钧面前,道:“这里边是您这几年赏的钱,我前阵子换成了金条,如今一并还给您。” 赵万钧没接,双手负于身后道:“赏给你了你就收好。” 青鸢笑笑,捂着心口道:“九爷对青鸢的照顾,青鸢一点一滴都记在这儿,绝不是用钱财能够衡量的,您只要隔三差五来听听戏、捧捧场,青鸢便已满足,千万别再破费了。” 青鸢的屋子虽整洁,却有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沈惜言站在一旁憋得眼眶的酸了,才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再看赵九爷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心里泛起嘀咕:九爷怕是早都习惯了吧。 他胸口莫名有些郁闷,手指无意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玫瑰,暗暗打量起眼前的青鸢来。 青鸢脸上还带着戏妆,遮了面容,但从轮廓还是能看得出眉清目秀,说话也是和声细语的,像一股温柔拂面的春风,看上去的确是个妙人。 只是沈惜言不明白,青鸢为何要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钱斤斤计较,他还真当有什么顶天的要紧事呢。 赵万钧端着“九爷”的架子,至始至终没碰那手提箱,他大手一挥道:“行了,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明儿上汇丰银行存起来,以后不准提了。” 见青鸢还要说什么,一语未发的沈惜言忍不住出言道:“青鸢公子,九爷赏你的你只管就收下便是,九爷不缺这点钱,你这一大箱子小黄鱼现在还给九爷,倒还是个麻烦。” 沈惜言刚说完,赵九爷就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沈惜言吓了一跳,只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然而在他身上,九爷可比他想象得要大度的多,他这话非但没惹赵万钧不悦,反倒让赵万钧心里头熨帖极了:小家伙前些日子还跟他生分着呢,现在已经能当他的面替他做主了,证明他把人捂热了不是? 赵九爷心情大好,直接扯了沈惜言的话头:“青鸢听见没,就按沈公子说的办。” 九爷的事,何时有旁人敢揣测编排?又何时轮的到旁人来指手画脚?青鸢着实心惊,目光在二人间来回片刻,便敛了目光道:“好。” 同青鸢一样,沈惜言也不明了九爷在想什么,他低声问:“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啊,说的都对,连我都得听你的。”赵万钧冲沈惜言笑吟吟道,说完还像逗小孩儿似地轻刮了一下沈惜言挺翘的鼻尖。 “九爷你干嘛呀……”沈惜言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涨红,睁大眼瞪着赵万钧,九爷怎么能当着旁人的面做这种动作逗弄他呢? 沈惜言眸中的惊讶和嗔怪糅合在一起,化成秋水汩汩汇进九爷的心海。 小少爷矜贵、面皮薄、不能追得太紧,这些他都记着,可只要这小家伙在身边,他便总忍不住想碰碰。 能让他如此爱不释手的,除了他摸了十几年的枪,也只有沈惜言了。 沈惜言心口还在怦怦跳呢,这时,身后的门帘又从外面被掀开,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进来,“啪”一声冲赵万钧敬了个笔直的军礼:“我的少帅大少爷,可找着您嘞。” 赵万钧收了笑:“王副官?何事?” 王副官气喘吁吁说:“司令叫您赶紧回家一趟,外联部副部家的柳夫人和柳二小姐都到了俩钟头了。” 沈惜言心里“咯噔”一下,登时凉了半截。 这都叫什么事呀!和九爷难得相约一场罢了,竟如此阻碍重重。 赵万钧眉心微蹙:“她们怎么又来了?” “这回柳副部也到了,怕是说媒来的。” 王副官这句话是背着沈惜言在赵万钧耳边说的,声音很小,可沈惜言就是莫名其妙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时间,窄小的屋子满满当当挤了四个大老爷们,沈惜言脑仁一痛,只觉得连空气都开始不顺畅了。 赵万钧直接回绝道:“跟父亲说,我没空。” 王副官为难:“司令说了,您要是不回去,他就亲自过来请您。” 赵万钧权衡片刻,转头对死死盯着他的沈惜言道:“你瞧,事赶事了。” 沈惜言还盼着赵万钧能抗争到底呢,没想到还是被个半道截胡的柳小姐给抢走了。 好好的期待转瞬即谢,他垂下眼睫,故作寻常道:“嗯,见家中客人要紧。” “我先把你送回去。” 赵万钧想碰他,被他错开了,他言语冷淡道:“不用了,我在这儿吃些点心再走,你赶紧回吧。” 说完又补充了句:“别让人家姑娘久等了。” 赵万钧是什么人,怎么会瞧不出沈惜言眸中的失望?只是这轻重缓急还是要分的,柳家和他义父那边若是不在今晚处理好,恐后患无穷。 至于小少爷,以后好好疼回来便是。 第20章 赵万钧甫一出门,看见老二陈榆林在门口等他,也没觉得奇怪,陈榆林今天很明显是奔着沈惜言来的,因为陈榆林听不懂戏,也从不听戏。 陈榆林递了一支烟给赵万钧,赵万钧没接。 “哈德门,专门给你买的高级香烟。” 赵万钧还是不接,陈榆林只好自己拿了根叼在嘴里,冲旁边的随从吩咐道:“点上。” 随从划火柴给陈榆林点了烟,默默退到一旁去了。 赵万钧睨着眼问陈榆林:“说吧,打哪儿知道沈惜言的?” 陈榆林一听,顿时来了劲:“合着你还不知道啊,那位沈公子早成消息贩子手里的香饽饽了,这东直门进西直门出的,可全是他的事。听说他爸是富甲一方的沈老板,这要是真的,怎么放心把独子一人往北平扔?” 沈惜言这段时间出入基本都和赵万钧在一起,自然显眼,而现如今的世道,总容不下一个这么“招摇”的外人的。 赵万钧原先没想到这茬,让他的小少爷平白无故遭人打听了这么些天。 他眼底闪过锋利的寒光,沉声道:“老二,今儿你干的事我就不追究了,回去跟其他人说,往敞亮了说,叫他们都离沈惜言远点,今后谁都不准惦记他!” 赵万钧干起仗来铁血无情,据说十二岁那年就单枪匹马配合赵司令剿灭了几十名马匪,随后便念最好的军校,扛枪上战场,可谓是年少有为。他原本就是个桀骜的人,平日谁也不吝,再加上有赵麟祥那么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冷起脸来,连他们过世的大哥生前都畏他三分,更别提陈榆林这个兄弟间的万年和事佬了。 陈榆林叹了口气:“你也别嫌大哥叨叨,你对谁好点,二哥管不着,你看你这些年对青鸢好,二哥说过半句不是没有?青鸢救过你的命,你虽为了恩情抬举他,却也只在戏台边上,出了这香园,你俩还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偏偏到沈惜言这儿就拎不清了呢?” 陈榆林年过四十,长赵万钧不少,可以说是看着赵万钧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虽说赵万钧发脾气了,但他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 赵万钧踢了一脚地上的卵石:“他们不一样。” 陈榆林听不懂赵万钧这话,他问:“怎么个不一样法?一个奔着答谢,一个你上赶着?” “有的人,一辈子能遇上不少,有的人,遇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陈榆林心中一惊:“你该不会要来真的吧?不能够啊……” 赵万钧没说话,眼神也没变。 陈榆林惊得一口烟喷了一半在赵万钧脸上:“老九啊,咱哥几个就属你这个小的最聪明,最能担事,二哥本来说不得你什么,但有些东西玩玩就好了,别拿上台面给人撞见,不体面。” “我的人,自然要搁明面上,不然总有不长眼的不知道这人是我赵万钧看上的,还他妈净想着欺负他作弄他。” 赵万钧脸上隐约在笑,可那笑容却冷森森的,陈榆林愣是在夏天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不再废话,走之前将陈榆林嘴里没抽完的烟拔出来,砸进了门口的铁畚斗里。 烟头橙黄的火星子挣扎着扑腾了两下,吐了口老长的气儿,死在六月底的夜风中。 陈榆林看着钻进车里的弟弟:“嘿,这老九,真够瞧的。” “沈公子是九爷什么人?” 房内,青鸢边对着镜子卸妆,边问还没离开的沈惜言。 方才屋里人多的时候沈惜言嫌挤,现在只剩他和青鸢两人,他却更不自在了。 “我和他是……是朋友,大半个月前认识的,他在前门火车站救了我。” “原来九爷救的那个人就是你呀。”青鸢在镜子里了然地点点头,“我还当你是九爷的故人呢。” “此话怎讲?” “九爷听戏的时候规矩可多了,其中一条就是不准有人在旁边打扰他,沈公子是第一个坐进他包厢里的人,我料想你们关系应该不一般。” 沈惜言闻言一愣,听戏那会儿,九爷让他坐,他便坐了,压根没想太多,现在想想,陈榆林作为九爷的拜把子二哥都没有坐过来,想必也是知道九爷规矩的。 倘若青鸢不说,他还不知自己竟是唯一一个坏了九爷规矩的人…… 思及于此,沈惜言那颗被九爷抛下而愤然失落的心莫名一阵舒坦,可又转念一想,九爷要这专座,是为了看谁呀? 青鸢起身,将那一箱金条放回衣柜暗格,也没避讳沈惜言。 “青鸢公子从不收客人赏钱?” “不是不收,是九爷差人送的谢礼太多了。” 沈惜言还没来得及思考“谢礼”是何意,就听青鸢撑着衣柜门道:“桌上钿头钗钏那些小玩意就是九爷府上的管家送来的,还有那边衣箱里的蟒衣彩鞋,祥义号量身之后定期做的,反正用不完,还是别叫他浪费的好。” 沈惜言从前没在这里呆过,却也听过大栅栏街祥义号的名声,那可是当初替太后做衣服的御用铺子,用的都是贡缎,像这样的老字号,一向青睐有权有势的尊贵客人,多少有些势利眼。 而这年头,所谓当红戏子也就表面瞧着风光,在多数人眼里实则与娼妓无二,祥义号这等顶级绸缎庄能为一个卖身给茶楼的风尘戏子长期量体裁衣,必然靠的都是九爷的身份。 沈惜言看着青鸢琳琅满目的梳妆台,怎么都无法联想到九爷身上去。 他早前听说过,有许多对京戏痴迷的达官贵人爱供养戏子,就跟上海滩供养歌女一样,是上流社会的风月游戏,只是他没想到,原来九爷还能这般对人好。 他先前本来还信了,信了九爷说的,只做他一个人的善人。 天知道,九爷究竟还对多少人好过。 九爷永远在被误解和解释的路上 s作为小甜文怕大家误会还是再说一下:本文只有助攻!没有炮灰!任何配角都不会对主角的感情造成负面影响,一生一世一双人,全是惜言自己想多了~九爷打赏青鸢是答谢青鸢救过他,这些东西也不是九爷亲自买的,是他交给管家替他置办的,管家认为给戏子买衣服首饰合适就买了这些,而且是在认识惜言之前,之后九爷也会把这些说给惜言听,我提前说下怕你们误会,顺便青鸢已经有自己喜欢的人有自己的c了,不过不算本文副c,不会占用主c的篇幅 第21章 从青鸢的屋子出来,沈惜言心里有事,刚穿过回廊就跟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猛地撞了一下,那男的人高马大却跟个不经撞的豆腐渣似的,一个趔趄就歪倒地上。 “嘶……对不起,您没伤着吧?” 沈惜言忍着肩痛想去扶人,被一把挥开手。 男人拍着地面高声嚷道:“操你大爷的没长眼啊,我崴了,赶紧赔钱!” 沈惜言一听自已把人撞伤了,着实吓得不轻,连忙问道:“赔多少?” 男人见沈惜言穿得贵气,眼珠子一骨碌便狮子大开口道:“算我点儿背,五元,我自个儿上同仁医院。” 五个大洋都快抵得上有些人一月的工资了,但男人一脸横肉,看着像穷凶极恶的,唬得胆小怕事的沈惜言连忙掏出钱袋。 他赶紧扔了五元下去,夺路便走,压根没瞧见身后那男人看到他鼓囊囊的钱袋之后,突然放光的贪婪眼神。 沈惜言从疾走变成小跑,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堂,直至全身沐浴在光里才敢回头。 身后没人跟上来,他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 青鸢的戏唱完了,香园冷清了一半,戏台下一片杯盘狼藉,但还是有人留着继续听戏,只是喝茶打牌的居多,他寻了处清静点儿的地方,叫了两碟招牌点心,刚吃没几口,便听见旁边那桌穿着戏服的人在谈论些什么,仔细一听,竟是在讲青鸢。 沈惜言凝神倾听半晌,插话道:“你们在说青鸢?” 他说着,把精致的糕点推到几个戏子面前,示意他们吃。 那几个戏子也没客气,拿了几块问:“这位爷,您也想结识青鸢?” 沈惜言一顿,随即点头。 “哟,那您可得省省了,咱北平有多少人惦记青鸢呐,来我给您数数,有才高八斗的、附庸风雅的、有权有势的、落魄潦倒的。可人青鸢心气高啊,谁都不理,说什么卖艺不卖笑,还真以为自个儿背靠九爷好乘凉了。”一武生男子吊着一双狭长的眼,阴阳怪气道。 听闻“九爷”二字,沈惜言像被人在屁股后边戳了一下,立刻挺直了脊背,支楞起耳朵。 另一画着旦角妆的女戏子冷笑了一声:“呵,不过是个从八大胡同出来的相公,牌坊立起来了,媚人为生的本领倒是不曾落下,要没有九爷当初的抬举,尹老板怎会看中他?” 面前这些人各个眼红得都快滴血了,看了着实可怖,说出的话也酸气冲天、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人心气高,一会儿又说人媚人,简直没法全信。 沈惜言向来不爱听背后嚼舌根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们唱得也不差,九爷为何偏偏抬举他?” “走运呗,他救过九爷。” 沈惜言闻言一愣,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爷,反正青鸢那厮也不会搭理人,还尽惹人生气,您不如抬举抬举我们呗,我们可比青鸢懂规矩多了。” 花旦说着,翘起兰花指在沈惜言手背上点了一下,吓得沈惜言猛缩回手。 几个戏子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趁着他脸红,把他盘里的糕点拈了个干净,一点儿也没给他留。 香园距严公馆脚程不算太远,坐黄包车半个时辰就到了。 一路上夜风习习,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吹散了沈惜言心头的燥热。 可一想起还有大半盒美味的清凉糕放在赵九爷的车上没拿下来,他便觉得可惜得令人发指。明明说了是送给他的,结果他只吃到三块,剩下的还是归九爷自己,完事儿他还得记着九爷一整盒的好。 哪有这样的理儿不是? 沈惜言越想越不得劲,决心明天非要去买他个十盒八盒回来,吃过瘾才行。 他站在飘叶的梧桐树下仰头,一双亮圆的桃花眼瞪着靛蓝天空良久,渐渐被冷冽的月光迷了眼。 他离开青鸢住处前,还是没忍住问了青鸢与九爷的关系,青鸢说,九爷是悬于九天之上的银月,没人敢妄攀关系。 可那群戏子又说青鸢曾于九爷有恩,就像那日在前门火车站,九爷对自己出手相救一样,那自己与九爷,又能称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弯来绕去的,沈惜言也想不明白了,若直接去问九爷,又未免太过唐突。他拿出衣袋里的红玫瑰,放在鼻尖嗅了嗅,浓郁了一晚的芬芳此时却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 果然,即使是玫瑰也要开得合时宜,那样才会幽香美丽。 他悻悻然松开手,玫瑰跌落在梧桐树下,碎了几片花瓣。 …… 鼎沸的时间终于逐渐平息,就像四九城次第熄灭的万家灯火,坠入漆黑漫长的夜,带着人们的心跳一起缓缓驶向下一个黎明。 沈惜言躺在床上辗转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与沉睡的天地同脉搏、共呼吸。 次日清晨,沈惜言一觉醒来,感觉裤裆凉飕飕的,他顶着一头乱发呆愣了三秒,突然像炸毛的猫一样从床上蹿起来。 他居然,居然泄阳了!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他不是没在睡觉的时候泄过,只是他昨晚梦到了一个人…… “沈公子,您起了吗?我这就给您打洗脸水过来。”门外响起小玉的声音。 “不,不用了小玉,你别进来。”沈惜言猛地大声回绝,声音还是沙哑的。 他赶紧换上干净衣物,脏了的裤子却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扔,正在这时,房间门被推开,他还以为是小玉进来了,正想撵人出去,没想到一回头撞上了严书桥一脸坏笑的神情。 “快让我瞧瞧,沈少爷在做什么坏事?” 沈惜言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没有,没做什么,你今天怎么没去书局?” “饭后再去,今儿老头子给我放半天假。”严书桥吊儿郎当地揽住沈惜言的肩,还故意用腿怼了他一下,“你,我发小,光屁股蛋我都见过多少回了,羞什么?西洋文化难道没教你思想开放吗?” 沈惜言顶着两团红晕,义正言辞道:“这是个人隐私。” 要是搁平常,随便严书桥怎么调侃他都成,他甚至还能跟严书桥你来我往过两招,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但这回不一样。 他梦了不该梦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事儿…… “得,我是觉得你在我家憋坏了,还想得空带你上好地方玩玩,那儿洋酒、红酒、洋舞、音乐、美人儿,应有尽有。”严书桥说完瞥了沈惜言裤裆一眼,“哪知你这么保守,我得再考虑考虑了。” “你别考虑了,我去!” 明知严书桥是故意拿话噎自己的,沈惜言却还是忍不住当了真,他急于向严书桥证明自己是个很正常的人。 亦是在告诫自己,可千万千万不能像梦里那般不正常。 第22章 严书桥打小嘴欠惯了,对方认怂都不行,非得抓着面红耳赤的沈惜言又调侃了几句才肯放过他。 正当严书桥心满意足打算大摇大摆离开的时候,被沈惜言叫住了。 “等等书桥,你知道柳二小姐吗?” “你说柳部长千金柳如絮?” 沈惜言点点头。 “当然知道,听我爸说,柳家最近在跟赵家攀关系,说是柳如絮对赵万钧一见钟情了,跟天仙似的一才女,偏偏眼神不好,可惜了。” 提到赵九爷,严书桥准没句好话,所以沈惜言压根没有在意后面半句。 “她长得很漂亮吗?” “漂亮啊,不仅漂亮,还知书达礼呢。”严书桥狐疑道,“不过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对人家有想法?噢!你做春梦不会就是因为……”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沈惜言厉声打断:“严书桥,你胡说些什么!” “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干嘛?再说这地界对她有想法的男的海了去了。”严书桥被沈惜言一惊一乍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惜言胸膛剧烈起伏,脸红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弄错了,严书桥说的“有想法”的对象是柳如絮。 “我还未更衣洗漱,你先出去吧。” “哎,不是,你……” 沈惜言没给严书桥说话的机会就闷头把他推到门外去了,连带着关门一起。 严书桥前脚刚走,沈惜言后脚就用旧报纸把脏衣服严严实实包好,避开主人下人出门一趟扔进了垃圾堆里,然后做贼似地溜回房间,迅速关上门的时候,一束晨曦恰好从窗外打到他身上。 他站在飘散的浮尘中,微微喘着气,忽觉一阵没来由的空虚,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突然毫无头绪。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窗前,抚摸起盆栽里的玫瑰,眺望窗外。 五十米外正在修缮的洋行旁,一群赤膊短工拿着烙饼排队打“瞪眼儿食”,扔下一粒铜板,夹一筷子酒楼挑来的剩菜,咬着干巴巴的烙饼心满意足离开,下一个再上,顶着烈日,周而复始…… 北平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玩。 最终,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自从来到这里,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那段光怪陆离的留学生活了,此时此刻,他突然怀念了起来,至少那几年的快乐都是恣意的,都是用钱可以买来的,不像这里,想往人身上花钱人家还不高兴,做什么都要先顾及某人的想法,被人牵着心神走…… 比如,九爷。 那晚模模糊糊的梦就像一枚鱼雷,在沈惜言心里闷声炸出了暗潮,他其实早不记得梦中的具体内容了,单单是梦里的那个人,和醒来之后湿淋淋的裤裆,就足够让他心烦意乱。 他才到北平多长时间呀,就做了两个关于九爷的梦,偏偏这两个梦还都有些难以启齿,后者更甚。 满打满算,沈惜言来这世上也不到二十年的光景,他从未想过一个男人竟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世间之大,生灵之多,这样的人,怎么就让他给不小心遇上了呢? 如此深奥又略带哲学色彩的问题,让沈惜言这个从来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去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他只知道,不该这样去惦记一个男人…… 自那日在香园临时爽约后,赵万钧又派人来严公馆邀了沈惜言几次,沈惜言每回都是叫小玉去替他回绝的,他本人就站在二楼的窗边瞧着,等人走后,又忍不住去问小玉九爷邀了他什么。 就这样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沈惜言准时准点站在窗口往大门外看,等了好久,那传话之人都没有如期而至。 不来也好。 他心想。他在北平又不是没有知交好友,没了九爷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思及于此,他“啪”一声撂了窗帘,眼不见为净。 当晚,他的知交好友严二就带他去了传说中的好地方。 沈惜言瞪着眼前五光十色的舞厅,惊讶道:“书桥,你做东?” 严书桥虽和沈惜言是发小儿,家底也厚,但与沈惜言的出手阔绰恰恰相反,严家管他管得严,他的钱全是往肋骨上栓的,抠着呢,像舞厅这种摩登地界,消费可绝对不低。 “当然,我爸给我发饷了,今儿就是来给你解闷的,敞开了玩。” 严书桥叉着腰,看着跟老主顾似的,事实上,他也只是第二次来这里的半生客,第一次还是上半年跟几个大学同学一起从学校里偷偷蹦哒来的,没呆一个钟头就被老师抓回去了。 沈惜言哪里看不出严书桥是在装老练,他只是没去戳破。 他跟严书桥不同,他从十四五岁开始,便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熏陶了四年多,只是他没想到,北平这座庄严守旧的城竟也有这样的地方。 沈惜言又熟悉又新奇,刚往里走了没几步,就被穿着马甲制服的服务生递了一杯酒。 高脚杯中,紫红液体仿佛一团裹着冰块颤动的野火,又像伊甸园的禁果,肆意引诱着他。 他熟练地扔下小费,接过喝了几口,酸甜微苦的冰凉酒液源源不断划过咽喉,直到浑身一热,劲头也就跟着上来了。 唱片机在光影中旋转,放着浪漫奔放的《仲夏夜之梦》,巨型圆台上,红唇艳眸的舞女们搭肩扭臀,整齐地跳着星空下的梦幻舞。 迷醉与活力,旖旎与热烈,一切碰撞都在唤醒着沈惜言。 他终于猛然发觉,自己居然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男人,被一副乖顺唯诺的壳子束缚了这么久,久到都不像自己了……而此时,他觉得自己快要解放了。 去他的吧。 去他的乌七八糟梦,去他的九爷。 沈惜言心中忽然畅快了起来,他拨开醉生梦死的众人,像一尾缺水之鱼,纵身一跃,自然而然地扑腾进了这片温柔放纵的灯红酒绿中…… 赵万钧到欢乐厅的时候已是亥时,正是生意最兴隆的时刻,外头忙着迎客的几个侍应生见了九爷,都争先恐后想冲上去为九爷服务,可当他们看清他灯光下的冷峻面容,还有腰间那把勃朗宁手枪之后,却又纷纷犹豫了。 九爷的脾气有时候就跟他的枪子儿一样硬。 赵万钧沉着一张脸,甩开侍应生推门而入,冷冽的目光一扫,一眼就看到了“没空见他”的沈惜言。 沈惜言在欢乐厅的事是陈榆林亲自到他府上告知的,原话是:“金陵小少爷,人在欢乐厅,你觉着他是吃人的主儿还是被吃的主儿?” 沈惜言压根不知自己已经被一道视线牢牢锁住,正坐在高台边眯着眼睛喝红酒呢,他摇摆着身子赏歌赏舞,隔远了看,还真像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至于严书桥,他白天贪凉吃坏了肚子,几趟茅厕之后,上医院拿药去了。 “i thk a gentlean would at least buy  a drk” 沈惜言一扭头,鼻尖一阵香氛的味道,一个身着黑色纱织短裙、头戴小礼帽的卷发女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他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推到女人面前。 “谢谢。”女人妩媚一笑,吸引了四周不少男人的目光。 沈惜言摇晃酒杯,和那女人碰了一下:“have you learned english?” 女人抿了一口酒:“sorry,我只会刚才那一句,不过一句就足够引起先生的注意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英文的?” 音乐嘈杂,女人凑到沈惜言耳边,红唇轻启:“你猜。” 沈惜言偏头,正对上女人秋水般的眼,笑道:“我猜不出。” “先生会跳舞吗?比如,伦巴。” “会一点。” 女人一口饮尽杯中酒,竟起身向沈惜言做了个男士邀请的动作,眨了眨眼。 女人的举动让沈惜言惊愕不已,他还从未在故国的土地上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来到了西方的校园舞会,被热情火辣的陌生女郎邀请共舞。 生性好玩的小少爷立马来劲儿了,他一脚蹬地站起身,将手搭在女人手上,下一瞬便反客为主,搂着女人的腰滑进了舞池,音乐正好在放一首最著名拉丁舞曲…… 第23章 舞池外,赵九爷坐在金碧辉煌的大理石桌前,冷着脸,吓退了方圆一圈的人。 他还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沈惜言,换个话说,他压根就没想过,那个在他面前说两句就脸红的、玫瑰花似的娇贵少爷,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般勾人的动作,而且还沉迷陶醉,简直毫无顾忌。 赵万钧脸色没变,却暗地咬碎了后槽牙,恨不得立马就把这朵乱开的花给摘回家,好好教育一顿。 四周渐渐被二人优雅奔放的舞姿吸引,纷纷围观了起来,其间不乏贪婪下作的眼神,也不知是在看哪一位。 一曲舞毕,不少人起哄“再来一个”,沈惜言并拢两指在唇上一点,飞了个吻出去,在缭乱的光影中迷倒了大片。 女人也正在兴头上,她贴着沈惜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伸手想要摘下他口袋里的那朵玫瑰。 舞池边的赵万钧陡然捏住手里的高脚杯,目光森冷了起来。 沈惜言反应很快,他一把挡住女人的手,制止了她,女人表情有些不悦,他笑着说了几句什么,才打消了她的念头。 “咔啦”一声,赵万钧松开手,起身向舞池走去。 脱手的高脚杯赫然已从中部折断,带着透明的酒液滚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湮灭在莺歌燕舞中…… 沈惜言额角淌着汗珠,还没走出舞池,迎面遇上了一个穿着阔气、蓄着山羊胡的男人。 他冲沈惜言伸出手道:“沈先生您好,我是这家欢乐厅的老板乔金德。” 沈惜言握上乔老板的手:“你好,乔老板。” 沈惜言刚跳完舞,出了一身热汗,加之喝了酒,晕乎乎的,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怎么会知道他姓沈。 “沈先生舞跳得这么好,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做演员?每晚过来像刚才那样跳跳舞就成,一月一百大洋,做得好,日后还能引荐你演电影。” “我对做演员没兴趣,您问问这位小姐吧。”沈惜言摆摆手,指了下身边的女人。 乔老板看着女人,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笑,呵呵道:“先别忙着拒绝嘛,不做演员也成,喝杯酒,跟我乔某人做个朋友,我最欣赏舞跳得好的人了。” 他说着从身后的服务生手上拿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了沈惜言手上,和沈惜言碰了一下杯。 这时,有人过来低声提醒乔老板:“乔爷,这位是九爷的人,九爷已经到了” 乔金德笑容一僵,面上横生几分忌惮。 沈惜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刚准备喝下乔老板递给他的酒,手腕就被人从身后捉住了,那铁钳般的手指稍稍一拧,他便“哎哟”一声松了手,一杯酒狠狠砸在了地上。 沈惜言猛地回头,脸上恼怒才爬上来一半就化作了错愕:“九,九爷?” 他揉了揉眼,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赵万钧蛮力拉出舞池,跌跌撞撞往舞厅外面走去…… 周遭一片哗然,心想这半大小公子怕是何处得罪了大人物了,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同时又替他捏了把汗。 随从立马上前问乔老板:“乔爷,人走了,咱还盯吗?” “盯个屁,豹子胆吃多了?”乔老板剜了随从一眼,却面露些许可惜之色。 “快放开我,你干嘛呀?” 沈惜言被赵万钧拉得磕磕绊绊,一路上都在掰赵万钧的手,那大手却跟焊死的铁箍一样,根本掰不动。 “老实点!” 沈惜言被九爷黑脸的模样给吓愣了。 赵万钧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塞进车里,锁上了车门。 四九城的深水他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早摸了个透,倘若他今晚没赶来,他的小玫瑰花可能就被别有用心之人骗走了,到时候任凭他赵九爷有多大本事,都不知该上哪儿寻人去。 想到这里,赵万钧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都爆了起来。 偏偏沈惜言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拍着车门先发制人道:“你凭什么关我?放我下去,我舞还没跳完呢!” 沈惜言一闹,九爷怒意顿时蹿到脸上,他喝道:“跳舞?没空见我,却有空在这跟女人跳舞。” “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和谁跳舞就和谁跳舞,碍九爷何事?”沈惜言嗓门比九爷还大。 一想到那晚九爷扔下他回去见那位才貌双全的柳小姐,他就控制不住情绪,凭什么他九爷能如此,他沈惜言不能? “大庭广众,腰扭成那样能拔份儿?” “你真古板,那是外国的伦巴舞,本来就是要扭的!” 欢乐厅门口旋转的霓虹打在沈惜言脸上,那双粉色的唇噘成一个生气的弧度,在灯光下愈发丰润柔软,表情却是实打实的强硬不容反驳。 赵万钧目光牢牢锁着沈惜言,连一呼一吸都看得紧。今晚的沈惜言几乎和以往完全不一样,这样跟他使性子,还是头一回。 没办法,小少爷单纯呗。 “跟我比瞪眼呢?瞧你这嘴,都能挂油壶了。”赵万钧还是没绷住气笑了。 沈惜言一愣,连忙抿起双唇,但倔强的表情却没变。 九爷摇摇头:“算我拿你没辙,讲真话怕你没胆听。” “你要说什么说便是,我有何不敢的?” 沈惜言只喝了两杯葡萄酒,却架不住酒量差,刚刚跳完舞,这会儿酒劲全上来了,非要跟赵九爷呛到底不可。 “还挺能的。”赵万钧冷哼一声,“听好了,这个乔金德是做皮肉生意的,手上沾了不少人命,你拿自个儿当照顾主,他当你是日后的赚钱工具,他那些吊坎儿话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他给你的酒,喝过兴许就出不来了。” “可我是男的呀。” “好男色的可不在少数,尤其好长你这样的,相公堂子听说过没?” 听到“好男色”三个字,沈惜言心脏猛地一颤,舌头突然开始打起结来:“既,既然如此,保卫员为何,为何不查办他们?” 赵万钧只当他是终于知道厉害了,道:“背靠黑道,官面儿上没人动。” 听九爷这么一说,沈惜言那根被酒精拉直的筋也总算是转过弯来了。他脑中浮起那杯黄澄澄的酒,忽觉恶寒,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嘴唇也颤抖了起来。 赵九爷一见沈惜言发白的脸色,脾气立马就全软了,他本来是想吓唬吓唬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的,这会儿真把人给吓着了,他又心疼。 他摸了摸沈惜言的头,放缓语气道:“行了,刚才就算翻篇了,以后有我在,不能让你受委屈,但你也得听话,明白吗?” 沈惜言顶着九爷的大手点点头,全然没了刚才要与对方杠到底的气势。 看着眼前终于乖顺下来的小少爷,九爷心头的火也跟着灭了,心说这才像话。 在赵九爷眼里,沈惜言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小家伙,长相还勾人得很,极易遭人惦记。他不清楚外国的情况,也不知道沈惜言那么小的年纪,那么单纯的性子,在外国是怎么安稳度过四年的。不过人现在既然到了他的地界,入了他的眼,无论以前如何,往后都该继续高枕无忧下去。 只是四九城不小,要让各个道上短时间内知道沈惜言有他保着,绝不现实,只能先把人给看牢。 想到这,赵万钧故意又板起脸,沉声道:“往后要是再跑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跳舞,我就把你逮回去关禁闭。” 沈惜言骄矜的少爷脾气好不过三秒,立刻条件反射拿话噎他:“你又不是保卫员,没那个能耐关我!” “我有没有能耐,你试试就知道了。” 赵万钧拉过沈惜言的手,放在腰间冰冷的枪管上。 沈惜言吓得一个哆嗦立马缩回座位,默默腹诽:九爷脾气大得很,比他的枪还大。 赵万钧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发动了车子。 第24章 车是赵万钧亲自开来的,他没打算放沈惜言下车,直接把车驶离欢乐厅。 沈惜言倚在座位上,也没问九爷要带他上哪去,反正九爷是不会害他的。 车窗开了一半,风从两边灌进来,沈惜言拨开乱发大咧咧地瞧着九爷,直到欢乐厅的灯光从九爷英朗的侧脸逐渐剥离。 “送你回去,你非要玩洋人的东西,赶明儿带你上六国饭店转转,省得你个小东西又往不三不四的地方跑。” 沈惜言猫一样懒懒地问:“六国饭店是什么?” “东交民巷那边洋人开的,番菜、舞厅、电影都有。” 沈惜言醉意朦胧的眼神一亮:“电影?我喜欢看电影。” “嗯,记下了。” 沈惜言脑子没转过弯,九爷说“记下了”是什么意思? 他压下突然躁动的心跳,撑着下巴晕晕乎乎望向窗外,胡同里黑漆漆的,只有车灯亮着。 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车终于开到了宽敞些的大街上。 “手腕疼不疼?” 沈惜言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有一圈红痕,是刚刚被九爷握出来的。 沈惜言撇了撇嘴,哼了一声:“疼死了。” “疼给你揉揉。” 赵万钧直接拉过沈惜言的手放在自个儿大腿上,轻轻揉了起来。 沈惜言被赵万钧突然的动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足足愣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他瞥了眼九爷,对方正怡然自得地单手开着车,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放松了下来。 车里安静极了,手还被人握着,沈惜言觉得不自在,便想扯个话题聊聊,谁知一开口就是:“那位柳小姐长得很标志吧。” “标志啊,特好看。” “哦,那恭喜你了……” 赵万钧似笑非笑问:“恭的哪门子喜?” 沈惜言闷闷道:“恭喜你要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太太了。” “那可不成,我这人打小就好胜,凡事总要争个最好。”赵万钧说着,手指霸道地挤·进沈惜言的指缝里,“她没你好看,不是最好的。” 赵万钧一番话如同惊雷,在沈惜言原本醉意丛生的心里瞬间炸开了花,炸得沈惜言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沈惜言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顶着一颗热气沸腾的脑袋大叫道:“哎呀停车停车,我热,头好晕,我不坐车了。” 严公馆就在前面不远处,赵万钧把车停了下来,放沈惜言下去了。 沈惜言几乎是逃也似地跑下车,连玫瑰落在车上都没发现。 赵九爷拾起玫瑰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香味和他在沈惜言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他看向沈惜言落荒而逃的背影,勾唇笑了笑,将玫瑰放好,下车跟了上去。 他一直在沈惜言身后五米远的位置,没有靠近,他知道小少爷还是被他给吓坏了。 他念军校、上战场,攻城略地那一套早被他玩的炉火纯青,但攻心不一样,尤其是攻一颗天真懵懂的心,一个不留神就会拿捏失误。 赵万钧目送沈惜言慌慌张张跑进严公馆的门,不一会儿,家主严昌平就出来了,赵万钧收了笑脸,负手站在树下。 严昌平是来道谢的,一见九爷便笑没了眼,作揖道:“多谢九爷前些日子为严某人行的方便,承蒙照拂,日后定携礼拜访。” 赵万钧摆摆手:“送礼就免了,替我把沈惜言照看好了,你走道自然方便。” “当然当然,惜言是犬子发小,那就是我好侄儿,我太太也喜欢他,就算九爷不说也肯定会安置好惜言。” “记住你说的话,把儿子管好,以后别再让我大晚上跑去欢乐厅里找人。” 赵万钧这话说得无波无澜,可严昌平听罢,老脸都绿了,他立刻战战兢兢道:“还请九爷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收拾那混账玩意!” 沈惜言又做梦了,但这次梦中不再是什么芬芳旖旎,也没有那个人,而是一场困扰了他十年的恐惧。 他梦见十年前,他最喜欢的那位大哥哥苏宴笙,被瞿府的老爷瞿德荣当街把腿生生打断。 他亲眼看着那双会跳《霓裳羽衣舞》的腿不复存在,空留一地模糊血肉…… 他当时还小,不明白苏宴笙的身份,只知道苏宴笙原本是在秦淮河边的花船上穿彩衣、乘箫鼓跳舞的,平时会摆些可口的点心招待跑去河边玩耍的嘴馋小孩,后来不知何时就进了瞿府,从此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过他有次与严书桥捉迷藏,在瞿府后院外的草垛子上,看到苏宴笙被瞿德荣的二儿子瞿景铄抱在怀里啃脖子的场景。 那奇怪的一幕一直印在他脑海里,直到长大懂事了他才明白,原来苏宴笙是瞿德荣纳的男“妾”,所谓男“妾”,意义非同女妾,侍奉承欢都与之无关,唯一的作用就是用阳气镇作祟阴魂,镇的是瞿府过世的大夫人。 他当初看到的也不是什么啃脖子,而是在做那种事。 那天,在烈日昭昭的大街上,一群饭后闲人将断腿的苏宴笙团团围住,往他身上扔烂菜叶子,破口辱他是喜欢男人的败类,是勾引自家少爷的贱货,是瞿大夫人死后派来的妖人……在场每一张义愤填膺的脸上,无不极尽鄙夷。 而身在叫骂声中心的苏宴笙,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丝笑温柔的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他穿上了曾经艳丽的彩衣,拖着断腿往秦淮河边踽踽行去。 站在酒楼上的沈惜言看见此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苏宴笙一定很疼。他咬着手指抽抽搭搭问父亲:“爸爸,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往宴笙哥哥身上吐口水?” “因为他是怪物。” “宴笙哥哥才不是怪物!” 父亲收了看热闹的表情,冷笑一声,满含轻蔑道:“小孩子家家,懂个屁,这是他应得的!断袖分桃,大逆不道,男的勾引男的,不是怪物是什么?怪物就该被世人唾骂,遭乱棍打死,死了连祠堂都不收,最后变成孤魂野鬼!” …… “不,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沈惜言低吼着从噩梦中惊醒,父亲说那番话时略带狰狞的表情还犹在眼前。 天色熹微,窗外一片压抑的青灰,他在七月初晨的燥热中出了一身白毛汗,连手都在抖。 他翻身下床,逃也似地冲到水盆旁往脸上扑清水,直到完全清醒才停下来,撑着铁架直喘粗气。 房间昏暗,晃荡的清水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犹如苏宴笙投河那日,吞没倩影的秦淮河面。 这几日来,他一直掩耳盗铃、妄图压抑的可怕东西,终于还是与他面对面地现了原型,直勾勾盯着他,叫他不敢擅动,也无处可逃。 他愣愣地望着水中如恐惧般扩散的波纹,心脏突突直跳,耳边依稀萦绕着苏宴笙断腿时声嘶力竭的惨叫,眼前浮现出泡到发胀、缠着水草的尸体。 还有那句人群中传来的那声戏谑——看吧,男人喜欢男人,不得好死,这就是违背伦常的下场…… 他知道,九爷昨晚说的不过是句普通的玩笑话,像九爷这般英明神武的男人,又怎会甘做他人口中的异类? 可就是这样一句玩笑话,却如同狠狠一拳,翻起他深埋的恐惧,正中了他的命门。 而现在,他急需一个答案,自己究竟是不是…… 是不是那个会不得好死的怪物。 天没亮,时候还早,沈惜言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穿好衣服从二楼下来,正巧撞见跪在客厅一脸菜色的严书桥。 “书桥,你怎么了这是?” 严书桥闷闷道:“我被我爸罚了,昨儿不该带你去欢乐厅的。” “都怪我,我替你去跟严伯伯说一声。” “别,这次就当我长教训,以后见了赵九爷绝对绕道走,你也别跟他走太近了。” 听到“赵九爷”三字,沈惜言就跟被什么烫了一样,差点儿碰翻手边的双耳珐琅彩花瓶,不过好在严书桥早就困得迷迷瞪瞪的,压根没发现他的异常。 “我跟他,平日走得很近吗?”沈惜言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起拳。 “何止是近,你才认识他几天呀,就差黏在他身上了,都说了他们姓赵的不是什么好人。” 第25章 初晨的清音馆内还没什么生意,那悠悠乐声却已然扬起多时。 沈惜言早早地坐在了雅阁里,身后两位女子拿着小团扇给他扇风,动作虽然麻利,但脸上难掩困意。 他们开张这么久,还从没遇见过这么起早贪黑的客人。 加上今日,沈惜言已经连续听了三天的丝竹琵琶,看了三天的漂亮姑娘。 他一掷千金,有钱有闲,老板和姑娘们自然是欢迎的不得了,憋着困也要好吃好喝好玩好看地伺候着,可他却愈发索然无味起来。 清音馆不同于歌舞厅,是附庸风雅的地方,这儿的姑娘也都是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的荷花,可沈惜言却丝毫提不起欣赏的兴趣。 他曾在纽约的一家藏书馆里读到过一本关于男女爱情的书籍,虽读得一知半解,却始终记得里面从赛因斯的角度探讨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样互相吸引,产生最原始的欲望,从而变成彼此的honey、darlg。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在北平的这些日子,他确实被一个人吸引了,吸引得心里梦里都是他。 可那人是九爷,待他很好脾气也大的九爷,九爷是个男人,还比他年长许多,他对九爷,又怎么可以是那种不正当的感情呢? 时至今日他才愕然发现,他好像从未被女人吸引过,也从未想过去主动试探,前日在欢乐厅原本是有机会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就被九爷给搅了,他甚至忘了那个和他共舞的女人的模样。 沈惜言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拍掌让帘里的姑娘停下来,这清音反倒让他心里不清静了。 他垂头丧气地吃了一块豆沙糕,鼻间忽然略过一丝熟悉的香气,他抬头一看,惊讶道:“是你?” 穿着短旗袍拎着小提包的女人也一脸惊喜:“沈先生那日突然离场,我总觉得跳舞未曾尽兴,于是每天都在欢乐厅等,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你这几天都在等我呀?对了,你以后别再去欢乐厅那种地方了,那个老板不是好人,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容易遭人惦记,不安全。”沈惜言把九爷说的话挑挑捡捡复述了一遍。 女人听罢,眼里露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在沈惜言发现之前很快化作了害怕,她点头道:“我只当那儿能跳舞罢了,不成想竟如此可怕,还好有沈先生提醒。” “没事没事,快坐吧,我请你喝茶听曲儿压压惊。”沈惜言给她沏了杯茶,“还没请问姑娘芳名呢。” “花如慧。” “这名字真漂亮,果然是人如其名。” “沈先生过奖了。”花如慧笑着端起茶杯来,“先敬沈先生一杯茶。” 花如慧很会聊天,丝毫没有华国女人的含蓄内敛,和那日在舞池里一样奔放,说话直爽大气,天南海北都懂一点,沈惜言与她交谈甚欢,一时高兴,挑了个饭店大摆酒菜,还许了她一个金镯子,直接差酒楼伙计去附近的洋行买来的。 后来,他莫名头晕难忍,花如慧扶他去房间为他按摩穴位,再后来他就睡着了。 他中途迷迷糊糊醒过一次,依稀瞧见花如慧正在脱衣服,自个儿把头发弄乱之后睡进了他的被子,他还以为是在做梦,等他完全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正躺了个穿着肚兜的女人。 沈惜言吓得大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才发现自己居然也是裸着的。 花如慧似是刚醒,半倚着身子起来,一脸羞怯地偷望着地上大惊失色的沈惜言:“沈先生看着文弱,行云雨之事竟如此勇猛。” 沈惜言扯了枕巾裹在腰上,高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哪有干那种事!” “沈先生昨夜尽了男人的兴,今儿怎么扭脸不认了呢?” 面对花如慧的嗔怪,沈惜言大脑一片空片,明明是花如慧在天快亮的时候自己脱了衣服弄乱头发进他被窝的,还有,他昨天吃饭明明吃得好好的,也没喝酒,又怎会忽然晕倒…… 屋里的蜡烛被窗缝来的风吹得影影绰绰,摇晃在花如慧那张美艳的脸上,沈惜言只觉得如蛇似蝎,可怖至极,偏偏他脚还被吓软了,一时半会儿没想到赶紧逃跑。 这时,门突然被人踹开了,沈惜言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进来。这男人看着眼熟,沈惜言头疼欲裂,压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人对着沈惜言破口大骂道:“你他妈吃熊心豹子胆了?连冰爷的女人也敢睡,不怕冰爷把你丢进狗场喂狗吗?” “你你,你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沈惜言拿手指着他,指尖都气得发抖。 男人一巴掌拍开沈惜言的手,恶狠狠道:“就算我信你是清白的,冰爷的枪子可不信。” 沈惜言惊恐地望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心里乱成了一滩浆糊,什么冰爷,什么睡女人,他不认识也没做过。 他怒视着花如慧:“是这女的陷害我!” “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沈先生要了我清白,还说我害人。” 花如慧说罢,套上衣物下床,拉着男人的手臂哭哭啼啼道:“六子,求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冰爷,否则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六子鼠目一转,假模假样道:“不说给冰爷可以,但你也不能白给这登徒子糟蹋,他要是赔你三十根金条,我兴许能考虑考虑。” 沈惜言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面前二人,混沌的脑袋终于灵光一闪。 这个叫六子的男人,不正是那日在香园被他撞到,一开口要走他五个大洋的家伙吗? 他算是明白了,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根本就是一伙来讹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盯上的他,有可能早在香园那次,这个叫六子的男人就看上他的钱袋了,而欢乐厅遇到花如慧,也是他俩商量好的……倘若九爷那天没有去欢乐厅强行带走他,那天他就该被这对狗男女骗了,可现在,他还是掉以轻心落入了坏人的陷阱。 是他辜负了九爷的用心。 想到九爷,沈惜言内心不由得悲愤起来,他不顾赤身裸体起身喝道:“你们这是合伙碰瓷!” 六子没想到这单纯的小公子竟一点儿都不傻,他恐吓道:“别废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你!” 沈惜言嘴唇都白了,神情却毫不屈服,他本想搬出九爷来唬人,可话到嘴边又及时收住了。 这种不光彩的事,怎么能把九爷牵扯进来?何况九爷也说过的,要是他再乱跑,就把他给逮起来。 他平日里胆儿还没芝麻大,能用钱摆平的绝不吝啬,可此时此刻,他却横生出一股气节来,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倘若真拿钱堵他们的嘴,岂不是将这件事坐实了?以后他们还能拿这事没完没了讹他,九爷神通广大,总有一天会捅到九爷那里。 沈惜言心一横,豁出去道:“你们送我去保卫厅吧,否则就是撞死我也不认!” “臭杂种,你他妈让人一姑娘去警厅现眼?” 六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往沈惜言白皙的脸上甩了几个鲜红的指印。 第26章 青鸢来找九爷的时候,九爷正在办公处的窗边摆弄插在花瓶里的玫瑰。 那水灵的花瓣就像沈惜言红扑扑的脸蛋,茎上的小刺又像沈惜言那日在车里对他发的小脾气,简直让他从头到尾都爱不释手。 这段时间赵万钧没去找过沈惜言,倒是把沈惜言落下的花养得极好。 眼下四天过去了,成与不成,小少爷也该回过味了。若是成了,他立马去抱得美人归,若是不成,就迟一点儿再抱回家。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赵万钧转过身:“进。” 勤务兵推开门道:“报告九爷,门口有个叫青鸢的找您,就是香园唱京戏那位。” “带他过来。” “是。” 今日稀奇,青鸢平时深居简出,连香园都不怎么离开,这会儿跑到司令部做什么? 很快,青鸢就在卫兵的带领下进来了,他对赵万钧粗粗行了个礼,便立刻焦急道:“九爷,您这两天见着沈小爷了吗?” 赵万钧神色一凛:“有话直说。” “中午有几个客人在香园谈天,我依稀听见,好像在说一个叫六子的人走运,昨儿弄到了一块金陵产的肥肉,我越琢磨越没谱,就过来……哎,九爷……” 青鸢话还没说完,赵万钧便直接拿起桌上的手枪别在腰间,出了办公处。 灰蒙蒙的傍晚,六子正憋着一肚子火蹲屋门口的台阶上吃晚饭,他跟沈惜言耗了整整一个白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吓也吓了,愣是没撬出半条小黄鱼来。 那日在香园,他随便糊弄了一下就骗了五块大洋,现在他把人给绑起来,费劲巴拉一通,反倒一个子儿都捞不着。 他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寻思着等会儿沈惜言要是还不服软,就只能上刑了。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替冰爷审过不少人,如今这没有王法的世道,他还真没见过有谁能一直宁死不屈的。 他狠狠扒拉了几口饭,前门突然传来了剧烈的拍门声。 “谁?” “是我。” 六子心头“咯噔”一跳,门外赫然是赵九爷的声音。 九爷还没进门,他就已经知道九爷是为何而来。 一开始想出讹钱这招儿的是六子,他在北平犯了大事,打算在东窗事发之前打着冰爷的名头最后干一票大的,好拿钱跑路。花如慧则是冰爷从胭脂胡同嫖来的女人,后来跟六子私通好上了,要跟他一起亡命天涯。 欢乐厅那次是第一回出手,失败之后,花如慧曾提出担忧,她可是亲眼看见九爷带走沈惜言的,虽然从九爷那次阴云密布的脸色来看,他对沈惜言像是厌多于喜,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有风险,她担心在沈惜言身上讹钱会惹恼九爷,到时候他俩谁都走不出这四九城。 不过六子和花如慧不同,他手黑,走道多年就靠一个“横”字。不成功便成仁,他赌的便是沈惜言是个胆小怕事息事宁人的主儿,也赌九爷不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乡男人跟冰爷这边结梁子,坏了黑白两道上的平衡。 退一万步说,是沈惜言“管不住下半身”在先,万一弄岔了也是他们占理。 他俩一个流氓,一个娼妓,本身都是亡命之徒,为了跑路钱什么不敢做? 六子将碗筷搁在台阶上,刚站起身,院门就“砰”一声被踹开了,赵万钧阴沉着脸走进来。 “认得我么?”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敢不认得九爷,您今儿怎么得空上我这一亩三分地来啦?” “沈惜言在哪?” “沈惜言?哪个‘惜’,哪个‘言’?我不认得这号人啊,您是不是找错地了?您看这天都擦黑了,不如上别处找找去,免得耽误事儿。” 赵万钧声音森冷道:“跟我这打马虎眼呢?” 六子立马摆手,一脸滑溜溜地笑:“您可是官面上响当当的大人物,我就是一替冰爷盯差事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能跟您叫板啊。” 六子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着重了“冰爷”二字。 见人不识抬举,赵万钧不再废话,直接掏出手枪抵在六子额头:“说。” 冰冷的枪管泛着寒光,六子双膝实打实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他哪里想的到赵万钧听到“冰爷”还拔枪,他不敢再打太极,两股战战,举着双手抖道:“您,您要找的人,他睡了冰爷女人。” 赵万钧把枪往前狠狠一抵,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什么?” “是,是他自己个儿犯浑,怨不得谁。” “再他妈废话老子一枪崩了你!” 赵万钧拉开枪栓朝地面开了一枪,台阶上的瓷碗被崩得稀碎。 六子吓得滋啦一下,终于还是尿了裤子,平时再不要命的人,也没几个敢在荷枪实弹下不要命。 “我最后问一遍,人在哪?” 沈惜言被六子扔在这间小仓库里饿了整天,还挨了打,再加上迷药的余威,连动根手指头的劲儿都使不上来。 他活了十九年,还从未受过这种苦,也压根摸不清这世道。 他不是没想过先用钱稳住六子,等出去了再想办法,可他就是憋了一股气,不能妥协。别的事他都能屈伸,唯有这事他认了死理,不然等他出去第一个没脸见的就是九爷,至于为什么是九爷,他一时还想不清,也没力气想清。 浑浑噩噩间,他突然听到外面一声枪响,没一会儿门就开了,他耷拉着脑袋,从眼皮缝隙里看见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 他心弦一颤,努力往上看去,眼前赫然一个逆着灯光的高大身影。 “九……”沈惜言一个字卡在喉咙口,哽咽出声。 赵万钧原本怒气冲冲的脚步猛然顿在那,随即胸腔都剧烈起伏了起来。 眼前的沈惜言团在角落里,被反绑了双手,扒光了衣服,只有腰间系了一条枕巾,白瓷般的皮肤上缀着零星淤青,眼尾一抹脆弱的红。 这哪里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带刺小玫瑰,他还没来得及捧手心里,竟被人糟蹋成这样。 赵万钧两步上前,捞宝贝似地将人往怀里用力一搂,抬手就要冲追进来的六子开枪,沈惜言害怕地往他怀里躲了一下,他堪堪停住了扣动扳机的手。 小家伙还在呢,开枪崩一屋子血,还不得把人吓坏了。 赵万钧一句话没说,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扯了台布裹在他身上,出门的时候一脚把妄想阻拦的六子踹出三米远。 沈惜言紧紧揪着身上的台布,思绪迟钝地瞪着天上的月亮,原来外头天都这么黑了。 他把今天一整天的太阳都落下了。 从后院仓库到汽车的一路上,沈惜言一直瑟缩在九爷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九爷,面色铁青,满脸杀气,让他害怕却莫名心安,至少九爷脾气再大也不会欺辱他,最多可能会嫌弃他,然后远离他…… 窗外月朗星疏,整条胡同的死寂同车里连成一片,只有夜色深处偶尔几声猫叫。 沈惜言知道九爷现在正在气头上,可一想到六子他们可能已经在九爷面前构陷了自己,他便说什么也忍不下去了。 “九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醒来就……” 沈惜言咬着牙,说不下去了。 多丢人呐。 赵万钧低头看着沈惜言眼里的泪花,心里头的火“蹭”的一下,就快憋不住了,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哄人的话:“有什么想说的以后再说,说什么都成,我听你讲个够。” “我没睡那女的,他们都是骗子,找我讹钱。” “知道了小东西,你安心眯瞪会儿,睡醒就到家了。” “我怕你生我气……”沈惜言执拗地看着九爷,即使再累再困,也不敢就这么轻易闭眼。 赵万钧一颗坚硬如铁的心都快碎了,沈惜言每说一个字都像把带刺的小锤子,全往他心口上招呼,边砸还边划拉。 他凑到沈惜言耳边,低声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嗯?” “那天在欢乐厅,你说要把我逮起来,关我禁闭。” “那我也说过不会让你受委屈,忘了吗?”赵万钧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轻捏着沈惜言的后颈,“是我没护好你才对,你都没怪我食言,我哪能怪你呢。” 沈惜言没说话,直接把头埋进了九爷怀里,憋了一整天没流出来的眼泪统统蹭在了九爷胸口上。 第27章 沈惜言还以为九爷说的“到家”是到严公馆,没想到居然是九爷府上。 赵万钧抱着沈惜言大步走进宅子。 “爷,您回来了。” 管家席贵听见动静,立刻沏好茶上前迎接,没成想九爷竟抱着个人进来。 怀里的人裹着花布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块白皙的肩,九爷脸色不大好看,席贵也没敢细瞧,欠身给九爷让道。 赵万钧吩咐:“把洗澡水备好,叫席婶儿做几盘垫肚子的点心拿厢房去。” “好嘞爷。” “我想吃粥,甜的……” “再做碗桂花甜粥,多放点儿冰糖,小家伙爱吃。” 席贵低眉应声,心中却惊讶不已。 九爷抱回家的,居然是个男人。 洗澡水很快就放好了,烧水期间,沈惜言一直裹着台布缩在沙发上 九爷想看伤,在旁边劝了好几次,他都当宝似地不肯把台布取下来。 沈惜言本不是个脸皮薄的人,却最怕在九爷面前丢人,他只要一想到方才在仓库里,九爷把他看了个精光,就觉得臊得很,这会儿说什么也不能再来一次了。 席贵从屏风绕出来:“爷,水好了。” “快洗澡去吧小家伙。”赵万钧拍拍沈惜言的后背,摸到了一手轻颤,和那日在火车站第一次搂住他的感觉一样。 “那你呢?” 沈惜言看着赵万钧,眼底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 “我在这儿守着你。” 席贵站在一旁只觉得心惊,他做了赵家这么多年的家仆,还从没见九爷对谁这么温柔过,就好像声音稍微大点儿都会把人吓到一样。 不过,这小公子席贵也是见过的,一个月前来这儿找过九爷,他当时直接让人去香园找,压根没想到他竟与九爷有如此深的交情。 沈惜言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披着那块破台布往屏风后面走,由于腿软,步子有些吃力。 看着沈惜言软绵绵的背影,赵万钧忍不住想上去扶,最后还是让沈惜言自个儿进去了。 沈惜言才十九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凡事都爱自己做主,不能跟得太紧了。 赵九爷烦躁地点了支烟,半根抽完,这心里的火非但没压下去,反倒又窜上来了。 是,人是救回来了,却也伤了,不是全须全尾了。他赵万钧平日里被全城的人敬一声“爷”,如今倒好,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竟让金贵的小少爷在他地界受了如此大的屈辱。 赵万钧起身去书房拨了个内线出去,重新给枪上了子弹。 走之前,他吩咐席贵在屏风外头候着,无论沈惜言有什么需要都必须给人办到。 汪家院内,原本安静的气氛突然被一连串拍门声打破,似要把那实木大门破个窟窿。 “谁啊,别敲了别敲了。” “活腻味了?冰爷的大宅也敢横……” 仆役嘀咕着,不耐烦地打开大门,一群拿枪的兵二话不说鱼贯而入,直接越过垂花门,在内院列队排开,足足有十多个人。 “哎哎,你们干嘛的!” 仆役追上去,整个人都吓傻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正房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赵万钧是最后进来的,身旁的勤务兵提溜着鼻青脸肿的六子,正好跟急忙出来看情况的汪艾冰打了照面。 赵万钧示意了一下,勤务兵松手,六子惨叫着扑跪在汪艾冰脚边。 汪艾冰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主儿,看到眼前这阵仗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转而便向赵万钧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九爷,稀客。” “你的人?” “是我天桥赌场一盯差的,他犯事啦?” 几个正在厢房打牌的年轻姨太太听见响动,全都跑出来瞧热闹,一看竟是九爷来了,纷纷生出些女人的春心来。 六子本能想跑,可四周都是拿着枪的铜墙铁壁,压根跑不掉,他只好转而抱住汪艾冰的脚,哀嚎道:“冰爷,都怪那叫沈惜言的昨儿夜里胆大包天,强迫了如慧小姐在先,我也是替您教训的人,您要替我做主啊。” 厢房门口的五姨太“噗嗤”一下笑出声:“哟,合着这事儿是那胭脂胡同的小蹄子闹的?” 六姨太抚着玉镯子道:“早跟侬讲,狐媚子心思多的呀。” “都给我闭嘴,崩散德行。” 汪艾冰喝住七嘴八舌的姨太太,一抬脚,将六子狠狠踹到一边。 他扯着一张老脸呵呵笑道:“水性杨花的娼妓罢了,谁睡不是睡?九爷大度,犯不着跟下人一般见识。” “他伤了我的人,你说说是犯得着还是犯不着?” 按岁数,汪艾冰都大了赵万钧近三轮,永定门外横行的混混一半都是他的人,饶是如此,他还得忌惮着赵万钧。 虽说赵万钧不走黑道,可他手下那些兵端着的枪杆子,可不管你是黑道还是白道。 汪艾冰继续赔笑道:“九爷您消气,都说您鉴字赏画造诣颇深,我这有幅刚送来的唐朝名画,本想着赶明儿拿去您府上请您替我赏赏。您来得巧,要是看上您就收下,就至于这不长眼的东西还是交给我来办吧,免得劳驾九爷动手。” 他是怵赵万钧,但也不能由着人闯进他家里办他的人,这要说出去,他在道上的老脸都丢尽了。 赵万钧冷笑一声:“老子办儿子,主人打狗,跟这儿讲笑话呢?” “看好了。”赵万钧拿过旁边一个兵的枪,直接对六子连开几枪,当着汪艾冰的面断了六子一条胳膊。 血一下溅了老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姨太太顿时惊慌大叫乱作一团。 六子凄厉的哀嚎响彻汪宅,汪宅的打手们纷纷抄起家伙什想要围攻上来,被表情难看的汪艾冰抬手按下了。 赵万钧面不改色道:“片汤话免了,把你女人和走狗都给老子看紧点,不然这么好的四进大宅,蹚平了可惜。” 说罢转身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汪家。 今夜这院里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枪声一响,消息自然能不胫而走,过了今晚,各条黑道上必然就全知道了—— 四九城有个从金陵来的沈先生,是九爷捧在手心的座上宾,谁都动不得,即便是冰爷的人都不行,除非,用一条胳膊来换。 第28章 沈惜言泡在热水里,浑身的酸痛好像一下就散开了一样,浴桶边沿挂着两包上好的活血化瘀药,是赵万钧特意吩咐席贵放进去的。 沈惜言算了算,今天竟是来北平整整一月的日子,才短短三十日罢了,他就被九爷连番保了四次。 他真不知是该反思自己太能惹事了,还是感叹九爷太神通广大了。 九爷简直是他命里的救星,是老天专门派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无论他遭遇怎样的险境,九爷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他,保护他。 与九爷相识,完全可以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际遇中排上号。 又或者说,排得上头号。 氤氲的水汽中,沈惜言想九爷想得迷迷糊糊,最后慢慢忘了自己用的是别人家的浴桶,在水里足足泡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浴。 只见席贵还候在外边,而九爷却已不在了。 沈惜言四下望了望:“九爷呢?” “回沈小爷,九爷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席贵笑了笑,闭口不言。 沈惜言也不好再追问,可这心里头却总是惴惴不安的。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问道:“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席贵笑笑:“这地界,没九爷摆不平的事。” 见沈惜言没问题要问了,席贵便道:“吃的和被卧都张罗好了,您不如先回房歇着,吃点东西等九爷回来。” 九爷不在,沈惜言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跟随席贵来到厢房,门还没进呢就闻着香味了,他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汹涌的饿意顿时席卷而至。 待席贵退下后,他压根顾不上烫,扑上前一连灌了三四口热粥。 甜丝丝的桂花味顺着喉咙下肚,他眼泪都差点儿出来了。 还是甜的好啊,那样的苦,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了。 沈惜言边想边往嘴里塞了个春卷,把委屈团巴团巴往肚里咽。 这儿对他来说,可真不是个太平的地方,除了遇上九爷,几乎一路都在走“背”字。他大约是和这儿犯冲吧,或许再过几日,他就该回家了,但他却不愿去想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九爷是金陵人多好啊,偏偏这北平与金陵相隔千里,那可是望穿秋水都望不断的距离。 赵万钧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心心念念都是家中那个小少爷,催得司机的车速也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好在夜里外头没什么人。 他一进院门就直奔着厢房去,半路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门口候着的席贵:“席贵,我身上有血没有?” “回爷的话,脖子上有点儿。” 有血可不成,赵万钧打算先去洗把脸,可路过那间亮灯的厢房时,还是忍不住收了脚步。 他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看,黄晕的光下,沈惜言正坐在桌边吃东西,鼓鼓囊囊塞了满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是饿坏了,一点儿也没有先前在番菜馆里繁赘的规矩。 赵万钧看着仓鼠似的沈惜言,忍不住笑出了气音,一下就被沈惜言听到了。 “九爷!”沈惜言扔了手里的筷子起身,满眼欣喜地想去开门。 赵万钧把门拉住不让他开:“回去吃东西。” “为什么?”沈惜言想从门缝往外看,被赵万钧遮住了。 “听话,别看我,不然害怕。” 沈惜言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心脏一沉,颤声问:“你杀人了?” “没杀。” 沈惜言抿唇,小声道:“你没杀人我就不怕。” 赵万钧勾唇笑了笑:“是吗?可我杀过人,而且还不少。” “我知道的,九爷是英雄……” 赵万钧这下算是完全懂了,合着他没寻思错,这小少爷还真是个只敢听不敢看的。 “成,你知道就好,我先去洗个澡,过会儿来找你。” 听着九爷远去的脚步,沈惜言“哦”了一声,一个人在门边站了许久,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连点心都差点咽不下去。 九爷该不会是要找他兴师问罪吧? 九爷进门的时候拎了个小箱子,沈惜言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就被九爷指着床道:“趴这,衣服撩起来。” 沈惜言一惊,死死捂着胸襟问:“你要干什么?” “上药,不然你想要我干嘛?”赵万钧打开箱子,里面琳琅满目的药瓶。 沈惜言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反应过度。 他俩都是男的,怕什么?若是扭扭捏捏的,反倒不自然。 于是,他直接脱了上衣,往床上大咧咧一趴:“有些伤处我自己够不着,劳烦九爷了。” 赵万钧寻思着沈惜言是个薄脸皮,还打算哄两声的,压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大方。 沈惜言趴了半天,见身后还没动静,便疑惑地回过头,对上了赵万钧骤然深沉的眼。 “九爷?” “往后要是有别人叫你脱衣服,可不准像刚才这么随便。” 沈惜言纳闷道:“为什么呀?” 他不明白九爷为何突然用这般严肃地口吻对他说话,这衣服可不就是九爷让脱的吗?现在他脱了,九爷倒像是不乐意了。 九爷的心,比海底针还深。他默默腹诽。 “没为什么,听话。” “唔,好吧。” 沈惜言点点头,他刚从困境脱险,人还没完全缓过来,本能地相信和依赖着赵万钧,他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因为谁才会去清音馆看姑娘,以至于碰上六子和花如慧那对狗男女的。 赵万钧看着再次乖乖趴好的沈惜言,心说操了,小东西前几日才刚和他张牙舞爪地顶过嘴呢,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这朵带刺的玫瑰,好家伙,一转眼又变回了原来的小鹌鹑。 可甭管是玫瑰还是鹌鹑,这小少爷都太纯了,纯得连眼神都干净透明,明明生于俗世,却好像从未被世间蒙尘,一下就能望进内里。 这样的赤子稚气本该是皎洁无欲的,到了沈惜言身上,偏偏成了勾人不自知,好在人还是挺乖的,知道听好话。 沈惜言的伤主要集中在肩背一块儿,赵万钧往手心倒了治跌打损伤的药油,揉搓出温度之后轻轻覆在沈惜言的皮肤上。 后背突然被人触碰,沈惜言下意识颤了颤,觉得有些痒,但又不好意思叫九爷帮忙挠一挠,只好咬牙忍着。 “疼?” 沈惜言摇摇头:“不疼。” 沈惜言这会儿是真不疼还是假不疼,九爷不知道,但白玉皮肉玲珑骨,这般金贵的身子,落下这些伤痕的时候一定是疼的。 赵九爷看在眼里委实不落忍,心头的火又燎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狗杂碎的另一条胳膊和双腿也卸了,然后扔去荒郊野外喂狼。 换做以往,他说不定早就这么做了,哪忍得住这一阵又一阵的火,但如今身边多了个小少爷,自然要顾忌些,他担心小少爷知道了会害怕。 沈惜言枕着胳膊问:“九爷,方才你身上的血,是你的,还是……” “狗的,废了他一条狗腿。” 九爷的声音如同灌了寒气一般,沈惜言打心底起了个寒颤,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表情。 他趴在枕头上,稍稍回想了一下九爷平日里对别人的态度,又想起青鸢那日说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九爷好像只有在他面前,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九爷。 所以,到底哪一个九爷才是真的呢? 只要一碰到关于赵九爷的事,沈惜言原本鬼灵精怪的脑袋瓜儿一准想不明白。 沈惜言一动不动趴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动了两下,不知是不是药油的功效,他总感觉九爷的手掌所到之处都会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倒也不是痛,就是一种从身体里迸发的躁动,由于被什么堵着,横冲直撞出不来,唯有九爷发梢未干的水滴在他背上的时候才能稍稍缓解一些。 那水珠落在沈惜言白皙的皮肤上,结成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就像给白丝绸点钻一样。 手中的触感滑腻柔软,赵万钧凌厉的眼中明明暗暗了许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弃一直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直接把事挑明,把人给办了。 “热不热?” “有点儿。” 赵万钧伸手推开了窗户,让夜来香的味道飘进来,带走房里的燥热。 沈惜言嗅了嗅花香,压根不知身后的男人正打着什么如狼似虎的主意。 夜风徐徐吹拂着,赵万钧被枪管磨得粗糙的大掌在沈惜言光滑的背上极富技巧地揉着药,从肩头滑到腰际,带出一路酥麻。 沈惜言舒服得恨不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了,鼻子里偶尔发出哼气的声音,慢慢的,连眼皮子也开始沉重了。 白天被人折腾坏了,沈惜言压根挡不住困,睡意正盛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给严家报平安。 他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爬坐起来。 “哎呀坏了坏了,我怎么把要紧事给忘了!” “什么事?”赵万钧把衣服披在沈惜言身上,替他扣上了扣子。 “我忘了给严伯伯和书桥他们说一声了,我昨天没回,今天又没回,他们一定在找我。” “我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了。” “你告诉他们我被……” “我跟他们说,你这两天一直呆在我这。”赵万钧说着,刮了一下沈惜言激动时皱起的鼻子。 沈惜言捂住鼻子,心想九爷真周到,什么都替他想好了,但就是老爱把他当小孩一样动手动脚。 “九爷,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拿我当小孩儿了?”沈惜言心里藏不住事,想的话都到了嘴边。 赵万钧哑然失笑:“合着你以为我这段时间是在替你爹养儿子?” “没。”沈惜言脸一红,否认了。 十几二十岁的人都不爱承认自己小,他也不例外。 可有一点他得承认,九爷对他好,甚至比他那位终日繁忙的父亲还要周到,毕竟他爸这么多年连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赵万钧拍拍床铺:“躺下,咱俩聊会儿。” 听九爷这么一说,沈惜言也觉得累得很,便躺了回去,赵万钧把灯关上,只留窗外一盏皎月。 赵万钧撑着下巴问沈惜言:“那你呢,把我当什么?长辈?”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我上辈子、这辈子和下辈子加起来都只能遇上一回的人。” 沈惜言侧躺着望向九爷,清澈的双眸盈满如洗月华,一下没盛住,汩汩跌进了九爷心中,一滴便溅起波澜。 能在小少爷这儿获此殊荣,赵万钧畅快地笑了两声,摇头道:“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沈惜言有些着急,还以为九爷不乐意听他这么说。 赵万钧笑意更盛:“光这辈子当然不行,赶明儿我去佛堂知会一声,就说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让你遇上我。” 沈惜言撇撇嘴,只当九爷又在逗他玩呢。 “九爷,席贵说你刚才办事去了,办的是六子吗?” 沈惜言虽然单纯,却也通透,这些根本瞒不住他,赵万钧正是知道这点才没有真正下死手。 “嗯,这事你以后甭管了。” 沈惜言忧心忡忡道:“你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我怕你替我出头会有麻烦。” 赵万钧闻言有点惊讶:“小家伙,懂的还真不老少。” “我什么都懂,他污蔑我的时候我就全懂了。” “我今晚不光是替你出头,也是替我自个儿出气。” “九爷气什么?被抓走的又不是你。” “我的人被不长眼的东西欺负了,你说我该不该气?” “什么样的人才是你的人?席贵是你的人吗?你二哥是你的人吗?青鸢也是你的人吗?” 沈惜言连珠炮似地问出来,赵万钧却但笑不语。 没得到回答,沈惜言有些失落,他闷声道:“你既然救了我,怎么不问问我今天发生的事。”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那你凭什么相信我?倘若我真犯浑睡了那女的呢?” “那我就把你逮起来,使劲儿罚你。” “你看吧,你还是要把我逮起来。” 沈惜言“哼”了一声,眼皮不一会儿又打起架来,那纤长的眼睫毛如同翩然花丛的蝶翅,颤动流连,最后安歇在缠绵的月光中,留下一串细小均匀的吐息。 赵万钧拉过毯子,轻轻搭在了沈惜言肚子上。 第29章 赵万钧离开的时候给沈惜言窗户留了条缝,沉醉的小熏风卷着窗帘吹了半宿。 沈惜言半夜口渴难耐,迷迷糊糊下床找水喝,听到外面有声音,便出门去看,眼前两道院门竟赫然洞开着,像两张黑洞洞的大口,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此时明明是盛夏,他却觉得浑身阴冷无比,如冰霜附骨。 他走过去,刚想关门,脚腕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下把他甩出大宅外头好几米远,他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嘶嘶”吐着红信的脸。 那花如慧竟化作蛇妖要绞死他! 他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站起来玩命地逃跑,好不容易才将花如慧甩开了。 阴风阵阵,沈惜言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他气喘如牛,腿肚子打颤,还没能消化方才发生的可怖事情。 这时,身边突然传来异响,沈惜言猛然抬头一看,自己居然跑到了金陵城的瞿宅门前,转眼,大门被撞开了,跌跌撞撞跑出来的那个人居然是苏宴笙! “宴笙哥哥,你还活着?”沈惜言恐惧的神情化作万分惊喜,可苏宴笙却像压根没看到他一样,神情惊慌。 沈惜言正要上前,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瞿宅追了出来,月光下,瞿府的瞿老爷变成一头青面獠牙的巨口恶鬼,将试图逃走的苏宴笙一口拖了回来。 沈惜言捂住大张的嘴,眼睁睁看着瞿老爷一边大骂苏晏笙是怪物,一边将苏晏笙的双腿撕咬进腹中,嚼得血肉横飞,嘎吱作响。 沈惜言吓傻了,浑身筛糠似地抖,直到被瞿老爷发现:“好极,又一个怪物。” 说罢,瞿老爷张开滴血的獠牙向沈惜言扑来…… “救命啊!九爷救救我!” 沈惜言凄厉大喊着坐起身,面前一张镶在衣柜上的玻璃镜子映照出他惨白阴森的脸,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又差点儿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个半死,一不留神就滚下了床。 很快,屋外就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 赵万钧一推门,看到的就是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的沈惜言,月光打在他毫无血色的面上,一脑门的虚汗。 赵万钧两步上前把人从地上搀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怎么了这是?” 沈惜言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仿佛在滚烫的业火中亲临了地狱一般,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颤声道:“我,我做噩梦了。” “什么噩梦给吓成这样?” 赵万钧抬起沈惜言的下巴瞧了瞧,替他抹去脸上的汗珠。 沈惜言咬着牙,根本不敢把梦里的东西说给九爷听,如果说了,他那难以启齿的坏心思就全露馅了。 见沈惜言守口如瓶地望着自己,赵万钧点头道:“不想说就不说,噩梦醒了就不怕了,继续睡吧。” 他说着就要把人往床上扶,却反被沈惜言抓住了胳膊。 “等等九爷,我今晚,能换个地方睡吗?这面镜子我有点怕……”沈惜言说着说着,声音变得细如蚊呐,最后连眼神都闪烁起心虚来。 赵万钧思忖片刻:“现在收拾房间费周章,换我那儿去吧,我过会儿上你这睡。” 沈惜言几乎是不假思索道:“那麻烦九爷了!” “不麻烦,走吧。” 沈惜言点头如捣蒜,生怕九爷反悔了,可他脚步还软得很,半个身子都靠在九爷臂弯。 赵九爷搂着人往前走了两步,趁沈惜言没注意,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喂!”沈惜言被赵万钧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闷声道,“你又拿我当小孩了。” “只有像你这样的小家伙才不敢一个人睡觉。” 沈惜言刚想反驳自己怕的又不是一个人睡,结果一出门发现席贵和席婶居然也在外面的回廊候着,他瞬间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赶紧把头埋在了赵万钧肩头…… 里外黑灯瞎火的,沈惜言看不清主卧的摆设,只知道床很大,他对着窗外的月亮侧躺了一会儿,直到月亮被云层遮住才慢慢回过味来。 自己居然,居然鸠占鹊巢,理直气壮地睡到九爷床上来了! 试想若换做是他,有个人半夜三更说要跑他床上睡觉,他一定不乐意,兴许还会生气。 他悉悉索索翻过身来,却发现九爷居然没走,正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他呢。 “还没睡着,小脑瓜想什么呢?” 九爷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上去不大像生气的。可九爷真实的想法,谁又能完全猜得透呢? 九爷有城府,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其实是我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做噩梦。” 最后,憋不住事的沈惜言还是说了。 “说来听听。” “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也该讨厌我了。” 赵万钧眯起锐利的双眼,伸手钳住沈惜言的下巴,让他好好瞧着自己的眼睛。 “你不会真睡了那女人吧?” 沈惜言摇头,面对赵万钧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丝毫不见躲闪,一看便不是说谎。 赵万钧松开他的下巴:“做亏心事不怕,人这辈子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日后弥补回来,不要再犯就行了。” 不要再犯……九爷说的倒轻巧,可如何才能不犯? 如果九爷知道他包藏祸心,还有可能是个违背纲常的怪物,指不定要把他丢多远呢。 “睡吧小家伙,用不了多会儿天就亮了,我等你睡着再走。”赵万钧柔声道,他还是平生头一回干哄人睡觉的事。 沈惜言叹了口气,只得闭上眼睛。 惊醒之后再想入睡就难了,沈惜言几番睁眼,都看到九爷抱胸坐于床边,好像睡着一般,天外月华打在他深邃的面容上,如霜雪初落刀锋,虽然冷冽,却让他半睡半醒间起了触碰的心思。 他向九爷的侧脸伸出手去,最后停在了毫厘之外,“啪嗒”一声垂落,坠入了梦乡。 许久之后,赵万钧睁开一双如野兽假寐的眼,俯身吻了一下沈惜言的指尖。 在赵万钧的大床上,沈惜言一场酣眠到天亮。 迷迷瞪瞪睁眼的时候,摸到床垫底下有个硬物,他掀开一看,居然是一把勃朗宁手枪,直接给他一个激灵吓清醒了。 他顶着一头乱发嘀咕:九爷真爷们儿,敢枕着枪睡觉。 房门还关着,但屋里的陈设早已被太阳光照得敞亮。沈惜言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眼就看到床尾正对的墙上用雕花红木框裱起来的一幅字,正是他刚来北平的第二天写给九爷的那幅,他又四处看了看,确认房里只挂了这一幅字。 沈惜言翻身下床,旁边的桌子上搁了一套九爷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都脱在了花如慧那里,是被赵万钧光着身子抱回来的。 然而这衣服穿在身上总觉得别扭,外衣外裤卷巴卷巴还好,可内裤就难办了,走两步就往下掉一点,沈惜言昨晚沐浴完就隐隐发现了。 虽说九爷借他的都是未曾穿过的新衣,但也是比着九爷的尺码做的,九爷的身材大了他不止一圈,衣服自然也不合身。 他四处寻了寻,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枚别针,他还没来得及把内裤裤腰别上,就听到赵万钧的脚步声,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把外裤拉起来,做贼似地看着门口。 赵万钧倚在门框上问:“藏什么猫腻呢?” 沈惜言脸一红:“没……” 小少爷脸红,一准有事。 不过赵万钧也没打算继续逗他:“我现在要去趟司令部,你自个儿到处转转,先好好熟悉熟悉,等我回来一块用饭。” 沈惜言心觉诧异,九爷为何要叫他熟悉自己的家,难不成九爷今后还要经常邀他来家中做客吗? 这么一寻思,他一时没忍住高兴,可想起九爷昨夜对他的忠告,又不免黯然下来,最后统统汇作百感交集。 他背着手偷偷拽紧裤腰,“哦”了一声,却见赵九爷盯着他并未打算离去。 九爷摩挲着下巴道:“嗯,你腰太细了,穿着是不合身,我过会儿顺道上严家把你衣服拿来。” 沈惜言脸上一热,彻底熟透了。 第30章 白天的深宅大院全无沈惜言噩梦中的阴森可怖,不过这宅子内里的陈设皆是一板一眼,那些个红木雕的家具和修剪齐整的盆栽,在明媚的阳光中透着威严,就连铺了一地的西府海棠都好像自有一套规矩,纷飞的落红绝不飘往别处去。 这宅院,竟处处像极了九爷。 前院栽的两棵法国梧桐比沈惜言上次来找九爷帮忙时还要枝繁叶茂,在夏风中起舞弄影,撒下浓荫,藏了一片缠绵的蝉语鸟鸣。 沈惜言靠在窗边的树阴下玩了会儿倒流香。 他把燃灭的沉烟插在龙头上,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奶白色的烟雾便顺着龙嘴向下吐出,如同活水般顺着龙身纹路盘旋流淌,直至绕满整条矫健的身躯和四周玲珑剔透的宝玉。 霎时间,苍龙戏珠,花香四溢,如临仙境。 “啧啧,沈小爷能耐,很少有人头一回玩倒流香就玩这么好,跟行家差不离了。”席贵立在一旁恭维道,九爷走之前特地交代他带沈惜言在家里四处转转。 沈惜言天性爱玩,有钱有闲,本就奔着游戏人间去的,世间少有玩物能难倒他,上手自然比别人都快。 不过到底是十九岁的年纪,被人夸赞了,他心里还是翘了尾巴。 他咧唇露出一口小白牙,语气却故作谦虚道:“是席管家教得好,不过看成色,这香炉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您好眼力,这是八十多年前搁在亲王府的东西,有个格格爱玩,不过要说年岁久远,还是比不上您身后这些。” 沈惜言回头,身后的大铁艺架上摆着几十件斑驳的工艺品,大件小件都有。 他爸在他小时候也倒腾过一段时间古玩,不过那是为了跟一位好古董的大老板谈生意,专门去附庸风雅弄的,后来生意做完,用来装样子的古董也倒卖了个干净,连只玉盏都没留。在浮沉商海大半辈子的老油条眼里,茶再香也比不上铜臭好闻。 不过沈惜言倒是对这些饶有兴致,他扔下手中的沉烟走到架子前,凑近了,负手一一看过去。 “凤首相背,栩栩如生,釉色润泽如玉,是为上品,看特质,这应该是宋朝的凤耳瓶吧……这个翡翠绿釉杯上有龙纹,肯定是皇帝饮酒的御杯……”沈惜言用手点着下巴,倒还真像个有板有眼的鉴宝老师傅。 席贵跟在一旁心说:没想到,这位看着五谷不分的小公子竟还真懂,难怪九爷只让他看。 “这个青花五彩的筒瓶烧得真亮呀!”沈惜言最爱青花瓷,心中欢喜,便忍不住用手去摸。 席贵看了忙要制止,手抬一半又放下了。九爷走时吩咐过,除了那间屋子,这大宅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任何一样物件,都随沈惜言开心,只要不弄伤自个儿,翻天都行。 沈惜言转过身,正好瞧见席贵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啦席管家?” 被沈惜言发现,席贵掩饰地咳了一声,转而问:“那筒瓶不是斗彩?” “当然不是。”沈惜言摇着食指道,“青花五彩是以青花做一种填色,而斗彩呢,则是以青花勾勒轮廓,与釉上彩争相斗妍。” 一凡言简意赅的说教,沈惜言既神气又认真,席贵听罢露出赞叹的目光:“想不到沈小爷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古玩行家。” “什么行家呀,我就是小时候看过,略知皮毛,要是九爷在这儿,我可不敢瞎卖弄。” “那也比我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强多了,难怪九爷待您与旁人都不一样。” 席贵后半句如蜻蜓踏水,轻飘飘的,却让沈惜言心神微荡,他问席贵:“这些都是真品吗?” “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古董,有些是九爷从琉璃厂高价淘来的珍品,有些是投其所好之人送来的传家宝,总之这屋里的东西全是九爷的心尖肉,平时锁屋里不准见光,谁来都不给看,今儿九爷特地吩咐要打开给您瞧瞧。 看完藏宝,自然还要看藏书,藏宝室隔壁便是九爷的书房。 不过书房里书没几本,倒是满屋的字画,就连立在角落的三大块屏风都是由水墨画大师亲手绘制的山水图,沈惜言转了一圈,发现案头居然还放了一张草圣怀素的字,像这样的一幅真迹别说价值连城,对于真正爱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 “原来九爷喜欢字画。” “您还不知道啊,咱九爷好这个那可是人尽皆知,九爷隔三差五还会请大师来家中写字作画,京城那些个大文豪们可谓是趋之若鹜。” 席贵作为少帅府的管家,平日沾光收了不少讨好,腰杆倍儿硬,话语间自然难掩得意。 沈惜言想起他给九爷送的那幅字,原本是误打误撞,现在看来倒像是他故意打听之后投其所好了,难怪那日在香园,九爷说要给他回礼,也不知那回礼究竟是何物,九爷后来没再提,他便也不好意思再问。 可九爷既然有专门的书房来收藏字画,为何只有他的字被挂在卧房中? 九爷一定觉得他的字还不配与大师并挂吧…… 他有点失落,却没有被挫掉锐气,既然九爷喜欢看字,那他抓紧练不就好了,争取择日写出一幅好字,能堂堂正正挂进九爷书房。 席贵陪着沈惜言几乎把所有的角落都逛了个遍,沈惜言生了副唇红齿白不食烟火的娇贵面相,头回见面还穿着身小洋装,席贵一开始还道这是哪位世家纨绔,没想到如此真挚活泼,难怪连九爷都对他喜爱的不得了。 穿过回廊的时候路过一间耳房,沈惜言推了推,发现上锁了。 席贵赶忙提醒:“沈少爷,这间不能进。” “这里面是什么?” “是九爷最重要的东西。” 闻言,沈惜言只好作罢,他虽说好奇心重,但也没到非要探寻他人隐私的地步,即便他的确很想知道,九爷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是贵重的物件,还是和什么重要的人有关。 “九爷估摸着再有半时辰就回来了,您要觉着无聊,可以回屋里听会儿唱片解闷。” 沈惜言这才注意到客厅里居然还有一架小型留声机,上面印有美利坚著名制造厂victro的标志,这可是实打实的洋玩意。 “真看不出九爷还听唱片啊。” “这是上海来的客人送九爷的,都是洋曲,九爷听不惯就搁这儿落灰了。” 沈惜言心道果然如此。九爷虽手腕通天,无所不能,但在某些方面却很是古板,他连伦巴舞都不让人跳,想来也不是个会听西洋唱片的人。 “我想听听。” “得嘞。” 席贵摆弄了两下留声机的唱针,生疏模样一看就是头次使用。 “还是我来吧。” 席贵退到一边,看沈惜言熟练地给留声机上发条、加唱片,然后把指针放在圆盘上,拨了两下之后摇动手柄试音,优雅醉人的圆舞曲便从花一样的喇叭里缓缓淌出。 席贵接过手柄:“我来替您摇。” “有劳你啦。” “您瞧您又抬举我了不是?” 沈惜言眼睛大,说什么都显得很真诚,席贵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舒坦得很,也越发对这小少爷好感了起来。 沈惜言是被人伺候惯了不假,但他毕竟在九爷家中,他不想给任何人留下一丁点儿不好的印象,况且这席贵看起来也跟了九爷多年,身份地位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下人。 沈惜言踏着轻快的舞步悠悠然逛到后院,原以为会有什么凉亭小筑,入眼的却是一片油绿菜田。 沈惜言回头问屋里的席贵:“你们还自己种菜吃呀?” 席贵笑道:“可不敢吃,那都是九爷亲自栽培的,谁想不开碰了,怕是要吃枪子儿。” 赵万钧回来的时候,隔老远听到屋里有音乐声,他推开门,一眼便瞧见正在客厅跳舞的沈惜言。 而席贵在旁边替他摇唱片机,席婶也系着围裙坐在椅子上瞧稀奇,二人发现九爷回来了,立刻要起身迎接,被赵万钧一个嘘声的动作制止了。 沈惜言右臂虚托,半闭双眼,踩着音乐节奏,踏着柔美的舞步,长睫关不住的灵动恣意在眼角飞扬,又越上眉梢,腾空飞进九爷心里。 这般活泼,哪像是昨天刚被人绑走欺负过的。 沈惜言跳的舞赵万钧在宴会上经常见,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爱搂着太太跳,穿着长衫摇来晃去,以此提品味点门面,他看了只觉得不中不洋、拖沓做作,可如今这番“假洋派”作风在沈惜言身上却有了一番截然不同的味道。 乐声悠扬,恍若笑语盈盈,屋子没开灯却丝毫不显暗淡,就像一片终日死寂的深林,有天突然飞进了一只天真烂漫的孔雀,展开一尾艳羽,才不到半天时间就为其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不过也不难想象,连九爷那颗铜墙铁壁的心都能轻而易举闯进去的人,一间屋子、一片大院、一座深宅,又算得了什么? 这沉闷的地界,也该是时候来一块儿这样的宝贝了。 第31章 “九爷回来啦?” 赵万钧站在门口赏舞,很快就被眼尖的沈惜言发现了。 赵万钧“嗯”了一声,直接向沈惜言走了过去,刚要说话就被沈惜言一把执起了手。 在赵万钧略微惊讶的目光中,沈惜言举着他的手,换成女步在他胳膊下原地转了两个轻盈的圈儿,然后对着席贵和席婶二人做了个风度翩翩的谢幕礼,充满了西洋味儿。 沈惜言刚准备放开赵万钧,却被赵万钧反手握住。 利用完就扔去一边,哪有这种理儿?赵九爷这人从不做亏本买卖,不仅如此,还要在这勾人的小家伙身上大赚一笔回来。 九爷一把将人拉倒胸口:“在跳交谊舞?” 沈惜言有些气喘吁吁地点点头:“只可惜缺了一位舞伴,九爷会跳吗?” “不会。”这回答显而易见。 “那你想不想学?我可以教你。” 看着沈惜言额角的汗珠和红扑扑的脸蛋,赵万钧喉结上下滚动,“嗯”了一声。 沈惜言是开玩笑的,他知道九爷不待见跳洋舞,所以压根没想到九爷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你真想学呀?” 赵万钧勾勾唇角:“你教,我就想学。” 即便神通广大如九爷,也有需要他教的事!沈惜言这么一想,差点儿得意地笑出声来。 他一双晶晶然的桃花眼笑成两弯月牙,清了嗓子故意粗声粗气道:“我可是很严格的,比我的交谊舞老师还要严格,学不好就要挨罚的那种。” 眼前的小家伙打的是什么心思,赵九爷洞若观火,门儿清,他俯身在沈惜言耳畔低语:“任凭沈先生责罚。” 然后往沈惜言手中塞了一个冷冷硬硬的东西:“先生还可以拿它把我逮起来。” 沈惜言低头一看,吓了老大一跳,赵万钧给他的居然是一把小手枪。 他扔火球似地立刻塞回赵万钧手里,摆手道:“不行不行,这种东西我用肯定不来的。” “没事,这种德产撸子口径小,后坐力不强,只要不连发,连女人都能驾驭住。”九爷说着捏捏沈惜言修长白皙的手,“我看你手劲儿还挺大的,手腕也稳,先学学上膛,赶明儿我带你上校场练枪法。” 赵万钧说完直接在沈惜言面前拉开枪栓,扣动扳机。 沈惜言吓得一把捂住耳朵,眼睛也闭紧了,可半天都没听到枪响。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九爷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老二说得对,你爸是怎么放心把你一人往北平扔的?” 沈惜言这才反应过来,这枪还没装子弹。 得知被九爷骗了,他有点不高兴地抚着心口,闷闷道:“我爸从来就不管我,再说了,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还怕拿枪?”赵万钧把枪放到沈惜言手上,“先拿着,没事儿拉拉栓,跟它熟悉熟悉,用惯就知道它的好了。” 这是沈惜言来少帅府上吃的第一顿,按九爷吩咐,席婶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其中有一道是武昌鱼,九爷专门叮嘱要好好烹饪的。 入座的时候,沈惜言由于心神不宁,杵在旁边一时没拿准坐哪儿,他知道九爷常常恪守古训,按老一派的规矩,非亲非故的客人不能坐在首席边上。 赵万钧拍拍身边的椅子:“过来小家伙,坐这儿。” 偌大的餐桌就坐了两个人,沈惜言和九爷胳膊碰胳膊,挨得很近,连说话都像在耳语,乍一看上去亲昵得很。九爷是故意把沈惜言的凳子拉到跟前的。 九爷夹了一块鱼,剔好刺放进沈惜言碗里。 “这是你送我的鱼,尝尝。” “多谢九爷,也自己来就好了。”沈惜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咬了一口咸香的鱼肉,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品,就低着头光扒拉大米饭去了。 赵万钧给他盛了莲藕碗汤:“慢点儿吃,别噎着了。” 席贵和席婶站在一旁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没见过自家爷这般体贴入微地伺候人吃饭,就跟带小孩儿似的,可那眼中的宠溺和无奈却又不像真的对待一个孩子。 这是沈惜言和九爷吃的第一顿正经八百的饭,沈惜言盼这天盼了好久了,然而他压根没心思吃,整个人坐立不安,究其原因,还要怪那把巴掌大的撸子。 身上揣把枪就跟揣了颗雷一样,他可是亲眼见过人挨枪子儿的,一枪便血肉横飞,能不害怕吗? 他总觉得一不留神那枪就会走火,尽管里边没装子弹。 赵万钧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汤,漏了。” 沈惜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拿着勺,把汤全喂给了桌子,席婶见状,忙上来替他把桌子擦干净,然而没过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口袋里的那把枪上。 赵万钧叹了口气,故意板起脸道:“再不好好吃饭,我就喂你了。” 说着还作势要拿走沈惜言的筷子。 这招果然管用,沈惜言脸一红,立刻认真吃起饭来。 赵九爷拿沈惜言就跟捏蛇七寸似的,一捏一个准,时至今日还从没失过手。一顿午饭下来,他只字未提送沈惜言回严公馆的事,沈惜言自己也忘了,他现在心里念的都是怀里那把德产撸子。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支吾道:“九爷,要不,要不我还是把枪还你吧。” 赵万钧没答应:“以后又遇上昨天那事怎么办?” “不要紧的,反正有九爷来救我。” 见沈惜言如此依赖自己,赵万钧心中自然受用,可小家伙太单纯了也不是个好事儿,除非他能把沈惜言团巴团巴塞兜里,上哪儿都捧在手心。 “昨天要不是青鸢听见风声来给我报信,你猜猜你现在还在哪儿?” 沈惜言脸色一变:“是青鸢?” 他只道是九爷手眼通天,没想到居然是香园唱戏的青鸢帮了他,他咽了一小口唾沫,忽觉一阵后怕。 有钱的异客容易遭人惦记,尤其是沈惜言这种没入世的富家少爷,不过,赵万钧也不想总仗着懂得多去吓唬人。见沈惜言不再提还枪的事,赵万钧从口袋拿出两张纸摆在他面前。 沈惜言定睛一看,竟是两张崭新的电影票,地点在六国饭店。 “你那日说爱看电影,今儿正好放映,晚上带你去看。” 第32章 六国饭店坐落在东交民巷,是北平最为高耸的洋楼,四层楼高的纯西式建筑豪华气派,出入以洋人和政要为主,除了有些阔太太穿着旗袍,几乎连一点本土化的影子都瞧不到,往来宾客多是昂首阔步、端庄优雅、摩登前卫,与一路而来的嬉闹市井大相径庭。 北平是座靠嗓子营生的城,稍一开腔便是喊破九重天的架势,自打来到北平,沈惜言已经好久没见过人多却幽静的地方了。 他心中不免惊讶,既惊讶于北平也有这样的新世界,也惊讶于不太接受西方文化的九爷,居然也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赵万钧甫一下车,就有个身着西装的男子笑吟吟地上来迎接。 “少帅您来了,经理这两日去了上海,不能赶回来亲自接待,我是经理特派的接待员,姓金,专门为您服务。” 金接待说这话的时候手心微微冒汗,察言和观色一样都不敢马虎。他在这儿上班多年,经历过六国饭店的几度变迁,大人物也见多了,可赵九爷实在非比常人,这饭店虽说是洋人开的不假,可住在里边一半的客人都要倚仗九爷打通各路关系。经理说了,九爷是最尊贵的客人,要是让九爷不舒坦了,他这班也甭上了。 “替我跟你们经理带句好。” “是,保证给您带到。” 赵万钧挡住车顶,弯腰把沈惜言从车里牵了出来。 金接待早知道还有位沈先生同行,不成想这沈先生竟是少年人模样,他双手叠在身前,恭敬道:“沈先生您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沈惜言抬头看了眼面前高大的欧式建筑,称了句“不错”,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金接待手上,金接待收下钱,忙说谢谢。 赵万钧却不悦道:“还回去,钱都记我账上,不用他给。” 金接待一听立马尴尬了起来,刚揣进兜里的钱跟着了大火似的烫,他正要还钱救火呢,被沈惜言制止住了。 沈惜言转而对着九爷“噗嗤”一声笑道:“你干嘛呀,这是ti,翻译成中文就是小费,专门给餐厅服务生的。” “又是你从外国学来的洋规矩?” 沈惜言认真点了头。 “成,都听你的。”赵万钧说着也掏出一枚大洋,直接扔进了金接待的衣兜,不偏不倚和沈惜言那枚撞到了一块儿。 随着“叮”一声脆响,金接待员身上彻底一沉,像驮了两个千斤担。他听闻这位沈先生是外地来的,以前没人在四九城见过,瞧着小小年纪,竟有能耐同九爷大讲规矩,他实在摸不透九爷和沈惜言之间的气氛,也不知九爷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只得在心里头犯嘀咕。 见自己这么轻易就让九爷接受了小费文化,沈惜言心中不免得意,正高兴着,看到不远处有个卖花女在路边徘徊,便让九爷等他一下,过去买了支玫瑰,回来发现接待员不见了。 “方才那人呢?” “我嫌碍事儿,打发走了。” 沈惜言“噢”了一声,也没细想人家到底碍着什么事了,他拈着玫瑰嗅了嗅,心满意足地插在了口袋里。 大堂顶上的水晶大灯影影绰绰,照得沈惜言脸颊花瓣相映红,此景动心,赵万钧调侃:“小东西,你倒是走哪儿都不忘你的花,指不定你上辈子是栽在我门前的一朵小玫瑰。” “为何是栽在九爷门前?” 赵万钧笑而不语,这玫瑰必须得栽他门口,否则他上哪儿摘回家去? 沈惜言垂首抚摸了一下花瓣:“我以前也不是走哪儿都想着的,可自从来了北平就越发离不开了,若是身上没有,总像缺了什么。” 沈惜言说这话的时候,长卷的睫毛正巧在眼睑下落了片阴影,那模样怪惹人疼的。 赵万钧总觉得他缺的可能不是花,而是飘萍异地的安全感,但小家伙好面子,这种话千万不能当面直说,不然一准会红着脸跟他顶嘴。 这要搁以前,赵万钧铁定不会结交爱拈花摘草的男人,唯有沈惜言为他破了先例——沈惜言爱花儿,他便也爱,只不过他爱的是沈惜言这朵金贵又带着小刺的花儿。 他大手揉了揉沈惜言的小卷发,笑道:“你这玫瑰的作用快跟我的枪一样了。” 沈惜言不以为然地反驳:“枪是杀人用的,玫瑰是罗曼蒂克,怎会一样呢?” 沈惜言嘴里突然蹦出四个洋字,九爷没听明白,正在这时,大厅迎面而来一个身着礼服、手握白色手杖的金发男子。此人是一家法国银行的副行长,名叫理查德,到访北平两个多月,一直在六国饭店下榻。 见到赵万钧,理查德瓦蓝色的眼睛里登时充满惊喜,他风度翩翩地与赵万钧握手,先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句“赵长官好”,然后叽哩哇啦说了一串法语,问的是赵长官今日来六国饭店做什么、有没有空闲。 没等赵万钧有所反应,沈惜言抢着用法语回答:“赵长官是过来看电影的。” 听沈惜言这么一说,理查德想起中午听闻影厅那边的人谈论今天原本是闭厅休整的日子,但上面下了紧急通知,说有位长官要来看电影,晚上的售票放映一切照常进行,务必为长官提供最好的观影服务。 他问沈惜言:“先生你是?” 来这里的大人物大多会带翻译一道,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赵长官的新翻译,现在又觉得不太像。 “我是赵长官的翻译员。”沈惜言说罢冲九爷眨了眨眼。 赵万钧压根不知沈惜言在说什么,却也并未阻止,由他去了。小家伙爱玩,就让他玩玩吧,反正这个理查德为了在北平设分行的事正处处巴结他,既然要巴结,就先把他的人哄高兴了再说。 沈惜言眉飞色舞地用法语跟理查德讲了好几句,片刻交谈后,理查德微笑着对赵万钧说了句中文的“回见”,待赵万钧点头回应,才拿着手杖往楼下走去。 “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邀请你去楼顶的宴会厅喝一杯酒,有些选址的想法希望与你交流,不知你方便与否,我就跟他说,我是赵长官的翻译员,赵长官呢,今天是来看电影的,若有事情相商,还请择日再议。” 赵万钧笑了一声:“哪有翻译员只顾自个儿嘚吧,把长官晾在一边?” 沈惜言这才突然意识到,那位理查德副行长的问题全被他越俎代庖替九爷回答了,难怪理查德看他的眼神总有些古怪和怀疑。 他一拍脑门:“哎呀,我给忘了。” “忘就忘了吧,谁叫我的小翻译官如此脱俗呢。”赵万钧大手从后面托住沈惜言的细腰,顺势揽着他往前走。 被九爷这么一夸二捧三抬举,沈惜言走路都飘飘然了起来,他趁机给九爷说起了他在国外和外国人交谈时由于中西文化差异发生的各色趣闻,讲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 赵万钧也不打断,饶有兴致地侧耳听着,时不时露出或惊讶、或赞赏的表情,给足了小孩儿面子,等他嘚瑟完了才问:“你留美回来,怎么连法语也会?” “我在法兰西呆过半年,我还会意语和一点儿德语呢。”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是个语言全才。” 沈惜言最不爱听赵万钧说他小了,他立马反驳道:“我十九岁,不小了。” 第33章 影厅为他们安排了最舒适的观影座,四周安置好消暑用的冰块,人一坐下去,再嘬两口冰镇果汁儿,浑身都舒坦了。 今日观影的人不算多,来的人里也只有沈惜言和赵九爷在认真看电影,其余的人都在黑灯瞎火里偷偷看他俩。 九爷来英国人办的六国饭店看西洋电影,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同行之人既非官员政要,也非女人,而是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小孩。不过他们中不少已有耳闻,说赵家的少帅身边最近多了个人,还是个半大小子。 那些人没想错,赵九爷的确不喜欢六国饭店,也对看电影无甚兴趣,可小少爷点名说了喜欢电影,那就必须得看,不仅要看,还要看得满意才行。 然而普通影厅的环境实在太差,由于电影刚传入北平没几年,又和京戏一样都是演出来的,老百姓们都理所当然把电影院当成嗑瓜子聊天的戏院,更有泼皮投掷物品大声喧哗,打架互殴也是常有的事,他怕万一吓着从外国回来的小少爷,得不偿失,倒不如跟洋人一块看电影省事,反正沈惜言也喜爱西洋文化。 几尺宽的白色大幕布上,放映的是由混血影星陆凤眠主演的《多情恨》,讲述了一个富家小姐落难成风尘女子,饱尝人世辛酸,却爱上自己杀父仇人的故事。影片的结尾,女主人公望着乘载那人远去重洋的轮船,万念俱灰,而后纵身一跃,跌入夕阳下的滚滚余波之中。从此,前尘过往都化作东逝水,她在情与恨中结束了颠沛流离花开即谢的一生。 “不值当,太不值当了,那纪如烟生得如此明丽动人,又惊才绝艳,多少优秀的男子为她痴狂,她又何必一生只钟情于一人,非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呢?” 赵万钧的车泊在一处僻静地方,从六国饭店出来,沈惜言意难平地嘟囔了一路,只不过是自言自语,他根本没指望九爷会有所回应。 方才看电影的时候,他没绷住差点哭成了泪人儿,九爷却从头至尾岿然不动,除了用手帕替他抹了两把眼泪,再无其他反应,想来是对这样的情爱故事不甚感兴趣。 二人并肩走入一片敞亮的风和月里,他不期然听到九爷说:“因为世间众生大抵二类——过客与归人,人之一世要与无数过客同行,而他日驻足,归人却只有一个。正所谓矢志不渝。” 他蓦地放慢脚步,他还从未听九爷说过这么拗口难懂的话,还带着风过后的沙哑。 九爷所说,像是书里写的灯火阑珊处,又像戏文里唱到的一往而深,沈惜言听得懵懂,却只字不落地记下了,只是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追着九爷背影道:“你说的不对,过客之多,为何不在过客里重新找一个差不多的?无论爱的是相貌、品行抑或才学,世间之大,总能找到的吧。” 小少爷不顶嘴就不是小少爷了,何况九爷爱听,大多时候,那不服输的小软刺儿都让他欢喜得紧。 赵万钧唇边浮起笑意:“所谓过客,你会专门去看他的模样吗?” 沈惜言想说会,若是九爷这样的人,他必然会认认真真多看两眼,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匆忙间乱改了一句:“那九爷呢,九爷心中若有归人,会是怎样举世无双的模样?” “你这样的。”赵万钧回过头,不偏不倚摄住了沈惜言的双眸,他在等沈惜言走到自己跟前来。 然而,沈惜言却猛地停住脚步,面上浮起一层微红的薄怒:“可我不是女人。” 九爷又和他开这种可怕的玩笑,上回在车上还不够逗乐子的吗? “你以为我糊涂了,连你是男是女也分不清?”九爷走回沈惜言跟前,月光下挑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两天没刮,小胡茬都长出来了,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赵万钧虽是在逗他,却神情认真,毫无遮掩。 经过了欢乐厅回严公馆那晚几近直白的试探,这小家伙非但不避讳他,反倒对他彻底敞开心扉,与他亲近无间,甚至还敢衣冠不整地躺在他床上对他说出近似表心意的话,那么今晚再近一步也无妨。 “我既然是男人,你又喜欢女人,你怎能说——” 九爷没等沈惜言说完直接打断了他:“谁说我喜欢女人?” 七个坦坦荡荡的字宛如一道惊雷劈下,沈惜言一把推开赵九爷,见鬼般大声道:“胡说,男的怎么可以不喜欢女的!” 赵万钧也没料到沈惜言会有这么大反应,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家伙脸皮薄被他吓到了,他弯下腰,沈惜言也跟着垂头,脸都快埋进胸口了。 “那晚在车里,我对你说的都忘了?” 沈惜言死死地抿着唇摇头,他怎么可能忘记? 若不是九爷对他开了那样的玩笑,他怎会梦魇重现,病急乱投医被那对狗男女讹钱? “既然没忘,还心甘情愿跟我回家,睡在我床上,说好了下辈子也要遇上我,岂非不是默认?” 赵九爷认定沈惜言是害羞了,他再度挑起沈惜言的下巴,看到的却是一张惨白的小脸。 沈惜言大脑一片空白,可他完无需思考,只是张张嘴,那句刻在他心底十年的训诫便自然而然到了嘴边:“可是,男人不喜欢女人就是,就是……” “是什么?” “是……” “告诉我。”赵万钧觉察到不对劲,他向沈惜言一步一步贴近,直到把沈惜言逼到墙根,无路可退的地方。 沈惜言后背“砰”一下靠在墙面,他抬头,惨然道:“是怪物啊。” 赵九爷眼底划过厉色,四周连阵风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唯有沈惜言还在继续说,大声地说—— “断袖分桃,大逆不道。” “男的爱上男的,要遭世人唾骂,要被乱棍打死。” “死了连祠堂都不收。” “最后变成孤魂野鬼……” 多年来刻入骨髓的噩梦在最无防备的时候终于被挖了出来,如同剥开一张看似新鲜的果皮,猛然直面那腐烂狰狞的内核。 对此,他十年来从未鼓起过勇气。 沈惜言中了魔怔一样重复着当年父亲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那句弥漫着惨叫和死亡的伦常教条,是说给九爷听的,更是给自己的警告。 沈惜言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惊恐,看在赵九爷眼里却犹如千万根反复插在心尖的针,他从未料想过,那个处处依赖他的小少爷,有天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惧怕他,会咒骂他,会说出如此诛他心的话。 没想到玫瑰的刺儿要真扎起人来,还挺够呛的。 “你说我是怪物?”赵万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问。 沈惜言点点头,又猛地摇头,最后只是倔强地仰着下巴。 月亮卷入层云,徒留一抹黑压压的阴影,赵万钧看着沈惜言,脸色的彻彻底底暗了下去,他眼神如刀,把原本还义正辞严的沈惜言看得心虚起来。 赵万钧本就不怒自威,连他那些军队里的插香哥哥有时都怵得慌,何况胆儿比芝麻还小的沈惜言。 九爷动了一下,沈惜言还以为九爷要揍他,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眼睛也闭上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九爷已经站在两尺开外的地方,一个拉洋车的正巧路过,被他拦下。 “你叫什么?” 车夫擦了把汗:“回九爷的话,我叫牛三。” “牛三,送这位沈公子回严公馆,车钱直接找你东家领。” “得嘞九爷!” 赵万钧吩咐完,没有再看沈惜言一眼,大步上了汽车,泛着冷光的漆黑轿车如一头发狂的野兽,怒吼着消失在夜色中。 第34章 “爷,您请上车吧。” 牛三说完等了小会儿,见没请动人,还以为他是嫌车座不干净,忙用衣袖把座位仔仔细细擦了个遍。 “我这车专拉洋买卖,都是跟您一样来六国饭店的贵宾,舒服,干净。” “我不坐,你走吧。”沈惜言颤声道。 他脸色依旧煞白,一双红红的眼倔强地望着九爷离去的方向,就好像这样能把走了的人给瞪回头一样。 “我的爷哎,九爷问我名字那就是记住我了,我今儿要没把您送回去,这回头万一出岔子,还不得算我头上?您行行好,体谅体谅。” 赵九爷的话是断然不能糊弄的,牛三都快给人跪下了,沈惜言却跟没听见似的,往前直愣愣走了两步,双腿仿佛灌铅般沉重。他见过温柔的九爷,见过威风的九爷,见过发脾气的九爷,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九爷,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九爷方才离去的背影,怎么都无法判断九爷是不是生气了。 他是说了重话没错,可他并非想像他父亲教训他那样去教训九爷,更非辱骂九爷,他只是想让九爷明白这个理。 他抓住一旁的牛三道:“我问你,男人和男人可以产生情爱吗?” “当然不能,您说的这是什么奇闻怪事儿?”牛三回答得干脆极了。 果然,是个人都告诉他不能。他确信自己没理解错父亲的意思,不然那么好的苏宴笙,又怎会落得那般下场?不仅惨死河间,死后还要遭众人唾骂。 正如青鸢所说,九爷是那悬天银月,是供人瞻仰的人物,绝不可以背负这样的骂名。他或许骄纵任性,我行我素,却唯独替赵万钧着想。 男人的确不能喜欢男人。 那是他十岁时便懂的道理,九爷如此通透讲理之人,不会听不明白。可九爷若是没生他的气,又为何会丢下他甩手离去,连送他回家都叫个随随便便的人代劳? 沈惜言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泪花儿,被白跟他一路的牛三瞅了个正着。 牛三慌了:“爷哎,您咋说哭就哭了呢?” 当街垂泪太过丢人,沈惜言带着哭腔大喊:“走开,别跟着我!” 沈惜言急,牛三更急:“可我得把您全全乎乎送回去啊。” “你走不走!” 沈惜言一把掏出口袋那把没装子弹的手枪对准牛三,直接把牛三吓得撒丫子颠了,差点连车都忘了拉走。 夜色无情,不解人愁,只道替惆怅客遮掩难堪,做那最后一块遮羞布。 沈惜言是一路边哭边走回去的。 恰逢枣树落花时节,月光下满地都是小黄花,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好不凄凉。 与赵万钧相识,正如沈惜言自己所说,是他从未曾料想过的奇遇。 起初他只觉得赵九爷是个大好人,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九爷过分仰仗,过分想念,心中也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物就要挣脱失控了。他害怕被九爷发现,甚至想过疏远九爷,可无论是去欢乐厅重拾留洋时的快活,还是去清音馆看再多女子,他依然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九爷,最后还要装出一副掩耳盗铃的可笑模样。 这样的自己,好像确实没资格对九爷说教。 他认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连釜底抽薪都不敢,做了这么多挣扎,不过都是扬汤止沸。 落入锅里的水,又怎会逃过滚烫的命运…… 严公馆就坐落在几条街道胡同外的地方,在这不长不短的回程里,沈惜言走了他走过的最长一段心路,坎坷又颠簸。 可事到如今,想再多都已经毫无意义。九爷是谁?是一座城里人人敬畏、手握重权的大人物,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必然傲骨通透,又怎会再与一个出言不逊触到他威仪的小孩儿纠缠? 沈惜言就再大而化之,再不谙世事,这心里也还是有了数,打今天起,他和九爷之间,怕是彻底断干净了…… 沈惜言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看着它一路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 “挺好的。” 这样也挺好的,这样就不会再为那点不该有的情思劳心伤神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汩汩涌出,被沈惜言仰头憋了回去。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又在蜜罐中泡大,年少不识愁滋味,就连眼泪都是金贵的,他还从没为谁这样流过泪。 沈惜言恍惚回到严公馆,正巧碰见仆人出来灭灯。 仆人揉着眼睛惊讶道:“沈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沈惜言吸吸鼻子,声音沙哑道:“我不能回来么?” “您这是哪儿的话,是九爷中午过来通知我们,说您往后就住在他那儿了,二公子还因为这个跟老爷发了脾气呢,这不,刚刚才去睡下。” 沈惜言点点头,脚下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好在有小厮扶住。 “哟,您身上有点儿烫,要不我去叫二公子起来?或者把小玉喊来伺候您。” 沈惜言甩开仆人的手:“不用,你别管我。” 说话间还夹了声哽咽。 他没再回头看仆人,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 夏虫藏在叶底嘶叫至夜半三更,沈惜言睡不着,心里全是九爷几个钟头前拂然而去的眼神,想得头晕脑胀,只好起身推开窗户才稍稍得以缓解。 他赤脚下床,把之前誊抄的那堆外国诗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末尾缀满“赵万钧”三个字的十四行诗。 漂亮的花体字勾勒出莱茵河的仲夏夜,星空下便满是醉人的芬芳,微风夹杂着心上人的气息,就好像在描绘一场罗曼蒂克的梦境。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就全是九爷了。 他把薄薄的纸抱在怀里,坐在窗台吹风。 一夜人间,窗外的星光灭了,灯也灭了,周遭进入黎明前的黑暗。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浑身热烫燃成一盏幽微的烛火,轻轻摇着晃着就倒下了。 沈惜言突然病倒,严家上下大清早的乱作一团,尤其是严夫人,就跟自己亲儿子生病了一样紧张。 严昌平连书局都没去,亲自请了好几位医生上家里瞧病,西医中医都来了,确认并无大碍才略微安下心来。 只是这好好的人,怎么从九爷府上回来之后不仅发烧,还浑身是伤呢?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严书桥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他握拳愤懑道:“爸,肯定是那赵万钧干的好事,咱得赶紧报警抓人。” “胡闹!我看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严昌平被小儿的莽撞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这沈惜言原本就是九爷的人,我们不过是在替九爷照看,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咱们严家遭殃!” “什么九爷的人,他分明是我严书桥的客人!” 严昌平面色铁青地瞪着不服气的严书桥,把叉着腰的严书桥一下就瞪蔫儿了。 人是在他严家生的病,严昌平还在想怎么向赵九爷解释赔罪,面前的茶冷了又热,愣是没心思喝上一口,偏偏他这不懂审时度势的愣头青儿子还在这儿胡言乱语给他拱火。 严昌平烦得不行,将小儿子厉声赶了出去。 严书桥从书房灰溜溜出来,直奔沈惜言的房间,一进门就听到沈惜言在含含糊糊说话。 “惜言,你说什么?” 沈惜言尚在昏睡中,自然没有回答他,他又问了旁边搓毛巾的小玉,也没得到答案,做丫鬟的,哪敢随意凑近去偷听少爷说梦话? 床前乳白的纱幔挡住了大部分灯光,昏暗中,沈惜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潮红,原本那股子矜贵也变成了病态,瞧着怪可怜的。 严书桥见不得他昔日神采飞扬的好友变成这般模样,还是在他的地界上,简直让他份儿跌尽了。 他自责道:“都怪我没护好你,让你受人欺负了,不过我爸怕那姓赵的,我可不怕他,凭什么姓赵就能这么横,姓赵了不起吗?” 严书桥越说越义愤填膺,候在一旁的小玉忍不住出言提醒:“二少您小点声,当心被老爷听了去,又该罚您面壁思过了。” 严书桥不悦道:“那又如何?就你这个小玉知道得最多。” 小玉垂着颈子,躲在玫瑰盆栽后面吐了吐舌头。 严书桥正准备继续骂赵九爷,却忽然听见沈惜言又在皱着眉头说话。 “九爷……” 严书桥连忙问:“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沈惜言眼睫抖动,似是快醒了,又像沉浸在不安的梦中:“我要……九爷……” “你要谁?”严书桥瞪大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听了一遍,确定沈惜言嘴里念叨的人是“九爷”。 “不是,你要他干嘛呀……” 沈惜言还睡着,自然不会回答他,但眼角却淌下几滴泪来,把严书桥吓了个够呛。 严书桥与沈惜言竹马多年,从来只有他这个大少爷嚣张跋扈把别家小孩儿捉弄哭,何曾见他掉过眼泪? “成成成,要谁都成,你等着啊,我这就上门给你叫人去。” 第35章 自打从国外回来,沈惜言就一直处于水土不服的状态,加之前天刚被那对狗男女折腾过,情绪一激动便病如山倒。 深陷秦淮河梦魇的时候,沈惜言依稀听见严书桥说要替他叫人,他不知严书桥要去叫什么人,耳边那些人声足音全都忽远忽近的,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昏然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进怀里,他艰难地把眼皮撩开一条缝,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之后,一下没忍住鼻腔的酸意。 他瘪着嘴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委屈地说了句:“我难受……” “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去叫医生来。”那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有种沙哑失真的飘渺,不似以前那般低沉。 他脑袋晕,瘀伤痛,胸口闷,心头堵,哪哪儿都不舒服,但他不能说,说了那个人就不抱他了。 所以他连忙改口:“不,我不难受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翻了个身,双手死死环住那人的脖子,将整个滚烫的身体都贴了上去,生怕下一秒那人就离他而去了…… 沈惜言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来,烧退了大半,意识也恢复了清明。 他摸了摸胸口,那儿仿佛依稀残存着令他心安的余温,可四周夜静如水,空无一人,连小玉都不在了。 果然,那是梦。 不过一场梦罢了,也能把他沈大少美成这样,真像个画饼充饥的乞丐。 沈惜言胸口荡然一阵空落落,唇边扯出一个罕见的苦笑。 九爷厌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真的会来? 沈惜言到底是年轻人,在整个严家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微咳嗽。 严昌平和严书运始终还是忌惮着赵九爷,对待沈惜言便不像长辈给予小辈怜爱,更多的是为了讨好九爷。 可严夫人不一样,她这几日如同照顾亲儿子般对沈惜言嘘寒问暖,样样儿躬身亲为,连牌局都推了,整日穿着金贵的旗袍在厨房张罗,变着法儿给他炖药膳,恨不得亲手喂给他吃。 这天,严夫人又炖了雪梨汤,摒退丫鬟,亲自拿到沈惜言房内。 “知道你好甜口,我给你加了小半罐儿冰糖,保证甜得你开心。” 严夫人执起汤匙拌了拌,手上几枚戒指轮番和汤匙碰着,玉镯子磕在碗沿,弄出一串温润的声音,带着年长女性独有的温柔。 沈惜言坐在床沿,心里忽的一热,忍不住道:“您最好了。” “对你当然好啦。”严夫人说着捏了捏沈惜言的脸蛋,故意皱眉道,“脸上都快没几两肉了,以后可不许坐在窗口吹夜风。” 沈惜言乖乖点了头:“都听您的。” 沈惜言打小没妈疼,病中被严夫人这股春风一吹,简直感动得要命,没两天就认了她做干妈,严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 严夫人一开始并非严昌平的正室,那时她人微言轻没有话语权,严书桥刚出生一年多就被大奶奶撺掇送去南方陪祖父母,后来大奶奶被休,她才终于吹枕边风把严书桥吹回了家。 然而,严书桥离开的时候还在蹒跚学步,回家却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也恰巧是最为叛逆的年纪,怎么都不愿与母亲过多亲近,偏偏严书桥身体倍儿好,活蹦乱跳,连个头疼脑热都没发过,严夫人憋了多年的母性依旧无处释放,如今沈惜言来了,还与严书桥一般大,又搁她眼前生了场病,她自然而然就把爱意倾注在了沈惜言身上。 这些全被严昌平看在眼里,他表面不说,心中却暗自欣慰,觉得自家夫人实为贤妻良母,识大体极了,比他原先那下堂妻不知好了多少倍,再看他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也顺眼了不少。 可饶是严家如此这般呵护着,到头来还是把人喂瘦了一圈。 看着好友日渐消瘦的脸颊,严书桥心中纳闷,按理来说病都好了,气色也该有所改善,怎么愈发像个病秧子了?可他也不敢贸然去问心事,要问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午饭后下了场小雨,水汽吸了地上的热,转头又裹在人身上,叫人好不别扭。 沈惜言大热天里犯了难:“书桥,你看到我搁床头的英文诗了吗?” 他那晚把誊抄拿出来之后就忘了放回去,等他病好想起收拾的时候,那张写了九爷名字的“仲夏夜”已经不翼而飞了,他翻箱倒柜的找,连床缝都找了一遍,毫无踪迹。 “英文诗?没瞧见,兴许被风吹到窗户外面去了吧。” 沈惜言心说要真是吹到外面去倒还好了,万一搁他房里被人瞧见,怕是说不清楚了,毕竟谁没事儿在一首爱情诗后面写上另一个人的名字呀。沈惜言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严书桥心眼儿细,瞧见好友脸色不大好看:“惜言,你身体要还有不适,一定得和我说。” “我没事儿。”沈惜言冲严书桥笑了笑,压根不知自己笑得有多勉强,还好严书桥没拆穿他。 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可一个人的离开,却荒芜了沈大少一整块心田。 沈惜言哪里是身体不适,他这是害了心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可他唯一的心药被他那晚在六国饭店门口气走了。 在北平呆满整整四十天,沈惜言终于起了回金陵的打算。 昨日,他收到家里半个月前寄出来的信,是他在国外的伴读刘涯写给他的,说自己已经到家了,家中一切安好,还专门着重说了让他在北平玩尽兴再回来。 刘涯是沈家老掌柜的孙子,也是沈惜言儿时玩伴之一,此次若不是要急着回金陵报平安,肯定就跟沈惜言一块儿来北平找严书桥了,为此严书桥还念叨过。 沈惜言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来信,也没在信中看到一星半点关于父亲的东西,在国外的四年里,父亲也只托人给他来过一封短短的信。美利坚与金陵隔了一个太平洋,信件传递不易,可他现在回国了,父亲竟也没有过问他半句,甚至不催促他回家…… 沈惜言把信折好塞回信封,心中没来由起了一丝不安。 他抬手抚了抚桌上的玫瑰,发现好几处枝叶恣意生长,盆里还生了杂草,也不知是从哪儿挖来的土,果然把花交给小玉养不靠谱,沈惜言在心中埋怨了一阵,自个儿拿起剪刀开始重新修剪。 这时,严书桥风风火火地来了。 他开门便问:“惜言,我听妈妈说你要回金陵了?” 沈惜言“嗯”了一声。 “怎么玩得好好的,这就要走了呢?我妈肯定舍不得你。”严书桥不好意思说是自己舍不得好友,只得先把严夫人搬出来。 沈惜言一边比划枝叶的界限一边道:“这么多年没见我奶奶,想她老人家了。” “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 沈惜言手一抖,剪落了一朵待开的花苞,霎时给他心疼坏了。 他搁下剪刀,抬眼看着严书桥,按兵不动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除了我奶奶,还有谁能让我这般惦记?不然我才舍不得你和干妈呢。” 严书桥点点头:“说的也对。” 沈惜言还以为自己把严书桥糊弄过去了,刚松一口气就听见严书桥问:“对了惜言,你还没告诉我你身上那伤是怎么回事呢。” “摔的。”沈惜言脱口而出。 严书桥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的呀,摔的和打的我能分不清吗?我爸不让问,但我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今儿非得弄清不可,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赵的弄的?亏我那天还去——” “严书桥你胡说些什么,他怎么会做种事?”沈惜言猛地打断严书桥,一不小心嗓门大了些,把严书桥吓了个够呛。 可他听到有人诋毁九爷就气不过,尽管九爷已经不待见他了。 严书桥活见鬼般瞪着沈惜言:“你什么时候跟我爸一个德性了?这赵九爷究竟有多让你们忌惮,只手遮天了不成?” 第36章 沈惜言挑了个时辰去了趟香园,专程找青鸢道谢。他虽大喜大悲又大病了一场,却始终没忘九爷说的那番话,若非青鸢去给九爷通风报信,他恐怕没这么容易脱险。 香园的伙计还认得沈惜言,见他就跟见了九爷一般恭敬热情。 “沈先生吉祥,今儿得空来看戏?” “我是来拜访青鸢的。” 伙计瞧了眼天上的日头:“青鸢这会儿怕是在后院练嗓,我带您过去。” 沈惜言点点头,跟着伙计往后院走。 第二道小门边的铁制黑底水牌上,写了一行白字告示,沈惜言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正巧瞥到青鸢的名字,用粗体醒目地标着,说他晚上有场戏要唱。看来他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再晚些,又该是衣冠满座水泄不通的盛况了。 既然有青鸢的戏,那九爷今晚或许会来吧。 想起九爷,沈惜言心脏忽然跳得厉害,他想跟伙计探点儿情况,可话到嘴边压根问不出口,何况九爷来与不来,与他又有何干呢? 他正兀自纠结着,刚转了个弯就听见伙计说:“沈先生,青鸢就在前头。” 沈惜言一抬眼,只见青鸢手持长棍,一个高抬腿“哗啦”劈坐在地上,又利落起身,几番孔武有力的醉步后开腔唱道:“道不平,路崎岖,只吃得醉醺醺……” “狼牙棍先催迸,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 伙计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了一会儿,道:“今儿是打虎。” 看着眼前又是舞棍又是翻跟头的青鸢,沈惜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上回见他,明明还是那一任群芳妒的空谷幽兰,今日便成了景阳冈上斗大虫的武二郎,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青鸢唱到一半发现了沈惜言,立刻停下,怒目圆睁的表情换成一个柔美的笑。 “哟,沈先生来啦?” “我还以为你只会扮女人呢。” 青鸢额上布了层细汗,他喘口气,抻抻衣领道:“我六岁那年拜的第一位师父就是短打武生,后来入了现在的班子,香园的尹老板要我改唱旦角,到如今还不过五个年头。” “老板要你改你就改呀。”沈惜言心直口快,言下之意明显是在说青鸢没主见。 “当然,谁给我吃了这碗饭,我就得依着谁。”青鸢说着望向天边。 沈惜言跟着望了过去,只见万里无云,空空如也。 “那为何不换碗饭吃?”沈惜言不明白青鸢唱得这么好,为何要委屈自己。 “咱这身份,与其挑拣一堆,不如够活着就行。”青鸢笑盈盈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他扔下打虎棍,打趣道:“倒是沈大少爷,可曾慧眼挑中了哪碗饭?” 沈惜言一愣,切切实实被问住了。 游戏人间这些年,他没什么长性,对各类新鲜事物来者不拒,乱花丛中过,也样样都有一番自己的独门想法,然而他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今后要固定干什么,青鸢也是第一个问他的,这般突然,没给他设想的时间,他不禁迷茫了起来。 难道要像其他世家子弟那样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吗? 可他如今才忽然意识到,他那位总是忙到忽略他的父亲,好像并没有对他说过任何让他继承家业的话,做生意也都是回避他的,甚至连账本都没让他摸过。不过,如若真要继承家业,反倒是件糟糕事儿,因为他对经商毫无兴趣。 沈惜言摇头:“未曾想好。” 青鸢拍拍脑门:“瞧我这破记性,我忘了沈先生出身名门,人中龙凤,想来也不需要未雨绸缪,等何时想吃饭了张嘴便是。” 青鸢这番话说得还真不算客气,但沈惜言也不恼,反倒觉得青鸢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过人再怎么有趣,也要就此别过了。 “青鸢,我再过几日便要回金陵了,此番是来向你道谢的。” 沈惜言后退两步,冲青鸢深深鞠了一躬。 “哎,你这是做什么?” 青鸢还想继续逗逗这少不更事的小少爷呢,没想到对方突然给他行了这么大一个礼礼,他赶紧把人扶住。 “那日还好有你报信。” “哎,你不说我都忘脑后去了,听说九爷那晚都上冰爷那儿打枪了,你没大碍吧。”青鸢托着沈惜言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眼前这位还是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只是这脸颊少了两块肉,眼神也缺了些光彩,看着没上回水灵了,多了几分少年病弱的单薄。 “我没事。” 青鸢点点头:“没事儿就好,不过,九爷这几日倒像是心情不佳,几乎场场都来听戏解闷,我还奇怪他怎么没带你一块儿来,原来是你要回家了。” 沈惜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紧张道:“他,他为何心情不佳?” 青鸢笑看了沈惜言一眼:“你是九爷唯一的座上宾,连你都不知道,我一个唱戏的哪儿知道?不过想来也无非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麻烦事吧。” 沈惜言松了半口气,又微微有些失落。松气是因为惹九爷烦心的八成不是他,失落是因为九爷事务繁忙,没准早都把他这出言不逊的小孩忘了。 “我待会儿有场戏,你要不忙走,不如留下来给我应应场吧,你今儿来得早,那些舒坦的好座位任你挑。” 青鸢的红火程度可绝对不缺应场的人,说成“应场”不过是邀约的客套话。 要留下听戏不是不行,可万一九爷来了怎么办?沈惜言心中犹豫,表情也就一并变得纠结。 “沈先生可是晚上还有别的事?” 青鸢这一问,像是往沈惜言心头敲了一锤子。 九爷九爷,凡事都要想九爷,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啦?自己好歹也是金陵沈家出来的大少爷,留过洋,什么大世面没见过,何至于如此畏首畏尾。 他想罢,点头应了:“也行。” “多谢沈先生赏脸。”青鸢欠身行了个古礼,转而强调,“不过这钱是要收的,上席还得加收额外费用。” “知道啦,少不了你的。” 沈惜言心说这青鸢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计较起钱来了,之前那么大一箱金条,说还就还,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大少挑了个离赵九爷“专座”最远的对角处坐下,夜幕四合,香园大堂亮起红火的灯盏,戏迷们也陆陆续续进场了。 他一直假装喝茶,余光却不由自主盯着那珠帘未卷的空阁不放,不仅忘了茶的苦涩,就连青鸢登台了都没发现,直到台上乍然开嗓,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入眼的是青鸢如飞云流湍般抛出的水袖,头面上细碎的珠宝配上那台前灯光,好看是好看,就是晃得他有点儿眼晕。 看来九爷今日是不会到了。 九爷原本场场都来,他一来,九爷就不来了,他和九爷还真是没缘没份的两个人。 沈惜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强迫意兴阑珊的自己认真听戏。 赵万钧是戏唱到一半才到的,沈惜言早已是昏昏欲睡,头点下去的那一刻看了个正着。 沈惜言一骨碌坐直身子,撞得盛水的茶杯跳芭蕾似地打转转,人也吓清醒了。 不过九爷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逗留,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落在了戏台子上,没什么别样的情绪,与扫过所有在场之人一般无二,就像在看一个过客——九爷那晚说的、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过客。 赵九爷大马金刀地落了座,徒留沈惜言在那儿心跳如雷。 按理来说,九爷人都来了,沈大少也该安下心来好好看戏了,再不济,打盹儿也行。然而这戏后半场唱了多久,他就看赵万钧看了多久,从一开始的偷眼望,慢慢成了明目张胆地看,到最后像是横生出一股赌气的倔强—— 反正九爷也不看他,想看多久九爷都发现不了。 赵万钧也的确如了他的“愿”,整场戏坐得威仪端正,目不斜视,一个钟头下来连口茶都没喝,直到好戏散场,拂袖离去,都没再往他这边看一眼。 第37章 天文书上说,地球是宇宙一颗星。 而北平是地球一座城,九爷是北平一个人,星辰浩瀚万千,城池鳞次栉比,人海也茫茫。 九爷有权有势,脾气很大,还不接受西化,按理说本是与洋派少爷格格不入的两类人。 可沈惜言偏偏一头栽进罗网,对这么个人越来越惦记,最后惦记成了独一无二的人。 见不到赵万钧的那段日子,沈大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到之后,尽管没说上话,也比之前好受许多,虽然惦记得更厉害了。 连严夫人都说他从戏园子回来气色变好了,叫他多去听戏,盘算着把京戏大师请来家里唱,还好被严书桥和沈惜言一同劝住。 自打那日去香园之后,沈惜言的确又去了好几次,每回都是青鸢主动邀请的,他全都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风雨无阻。 人人都道沈惜言突然爱上了听戏,只有沈惜言自己清楚,坐在台下的他,究竟揣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他是世家独子,打小为所欲为惯了,耍了十几年的少爷脾气,唯独面对九爷,他使不出半点儿小性子,只敢隔着最远的距离偷偷看。 偶尔站在散场的逆流中,看到那头的九爷于一片恭维声里施然离去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有点儿窝囊。 不怪这人影错落,是九爷彻底没再惦记他罢了。 金陵城的夏季多雨,北平竟也不例外,入伏之后,雨天就密了起来,来如瀑布倾盆,收如狂潮疾退,可把沈惜言这朵江南烟雨里养大的玫瑰折腾坏了。 傍晚又是骤雨初歇,香园旁的小荷塘翻起一片霞光潋滟。 沈惜言从黄包车上下来,收了挡雨的油纸伞,刚拨开几缕湿热的雨气,一辆汽车就从他身后驶过,扑来一阵裹挟盛夏的热浪。 黑色德产轿车在香园门口停稳,四周赶着听戏的人纷纷自觉退让,这阵仗,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到了。 司机先下车,绕到后座开了门,从车上下来的人一身笔挺的军装,残阳在他直挺的鼻梁投下半明半暗的影,晃得人不敢轻易直视。 九爷今日来得竟比往常都要早些! 沈惜言刚才在路上吹了点风,嗓子眼隐隐不适,此时更是心头一紧,直接咳出声来,他抬手便想捂嘴,对上九爷视线的那刻却咬牙挺直了脊背。 他心说这香园又不是九爷开的,我花钱听戏怎么啦,对方还能管得着吗? 思及于此,他干脆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路过赵万钧时下巴一抬,道:“上座。” 说完便往伙计钱盒子里扔了钱,众目睽睽之下抢在九爷前头大摇大摆地进了香园。 常来听戏的戏迷票友们都知道沈公子这么一号人物,那日他与九爷同坐听戏,着实引发了周遭不小的震动。听碎嘴子说,还看见九爷拉着这位沈公子的手咬耳朵,甚是亲密,只可惜这传言太过离谱,听过的无不笑一句“蒙谁呐”,不过还是转头又说给了别人。 坊间闲话的威力就在于即便它再失真,也还是能给人刻下固有印象,可再看如今这互不睬的情形,大伙儿也不知二位爷唱的是哪出了。 不过除了沈惜言,这儿还没人能在少帅面前这般放肆,如此想来,这位沈公子倒还真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对于沈惜言留的“下马威”,赵万钧的确没恼,他目送着前边同手同脚的“嚣张”背影,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又掩饰性地手指抵唇,抬抬下巴道:“进啊,都搁这儿愣着干嘛,挪不动窝了?” 九爷发话,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脑袋一晃便好似无事发生,开始三五成群各说各的,香园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沈惜言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戏园子里的新谈资,还逞着一脸威风地落了座,没过多久忽然想到什么,脸腾地红了半边。 沈惜言一把拉住迎面来的伙计问:“我方才是怎么进来的?” 伙计端着托盘一本正经回道:“爷,您是走进来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走进来的!我是问你动作……哎呀,算了算了。”沈惜言偷偷往赵万钧那边看了一眼,对方正与人谈话,压根没有留意他。 沈惜言心里舒了一口气,又隐隐些许失落。 但凡碰上跟九爷有关的事,小少爷一准要纠结好久,没想至夜半难眠都算好的。 伙计把托盘上的茶杯放到沈惜言桌上:“这是一位爷给您叫的蜂蜜水,润喉的,您请慢用。” “是哪位?” “这我就不清楚了,得问问另一个传话的。”伙计往衣冠满座的台下张望了片刻,回身对沈惜言说,“没瞧见,兴许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一杯茶而已,说不准是青鸢叫人送的,沈惜言摆了摆手:“算了,不碍事。” 伙计走后,沈惜言顶着一脸臊红抿了口杯中的蜂蜜水,这沁入心脾的甜度,竟是他最喜欢的。 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香园听戏的时候,九爷给他带的清凉糕,也是这般恰到好处的甜味,只可惜他没吃完,后来严夫人知道他想吃,还特意命人去买了好多回来,各类都有,只是通通都不对味。 沈惜言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蜂蜜水,假威风过后,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了起来。 就像耗尽了蜂蜜的甜,只剩盖不住的酸。 两日后的下午,沈惜言正坐在窗边看法语版的《散文选》,刚下学的严书桥嚷嚷着来了。 “号外号外!” “你爸又给你放假啦?”沈惜言合上书,看起来对严书桥所谓的“号外”不甚感兴趣。 “不是,是陆凤眠从上海过来了,她今晚要在大剧院演话剧!还好你过几日才回金陵,我让大哥帮忙弄了前排的票,你赶快捯饬捯饬,吃完饭咱就过去。” 严书桥说着往桌上拍了两张入场券,上头印着陆凤眠的肖像,卷发美痣,摩登扮相,眸色撩人又不乏上海滩名媛的文艺气质,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动几分,可沈惜言却像被烫到似地收回目光。 他与九爷在六国饭店看的那部电影,就是陆凤眠演的。 “你还没听过陆凤眠吧?她红火起来的时候你正好在美国,去年她来过我学校一次,简直比那闭月羞花还要醉人数倍。”严书桥的表情动作都跟念诗似的,浮夸又向往。 沈惜言点点头:“挺好,不过我不去。” 严书桥兴奋的表情瞬间耷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沈惜言的书桌上:“你最近怎么了嘛,你以前明明很爱玩的,自从上回……” “哎,打住打住!我今晚和青鸢约好了,要去听他的戏。” 严书桥拿着票在沈惜言面前“哗啦啦”抖了两下,稀奇道:“不能够啊沈大少,你从美利坚回来的,放着那么多新派玩意儿不碰,怎么突然爱上了听京戏,这是在西洋玩腻了打算返璞归真啦?” “我以前又没听过京戏,京戏对我来说比百老汇的歌剧更为新派。”沈惜言一本正经地胡扯,事实上,他对有板有眼的本土戏剧毫无兴趣。 “不对,我觉得你有问题,你变了。” 严书桥这人精得很,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沈惜言只能先以退为进。 “我哪儿变了?” 严书桥满脸审视地摩挲着下巴,道:“我说不上来,但你绝对有事儿瞒着我,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万一是看上的哪个姑娘人家看不上你,说出来岂不底儿掉?” 沈惜言闻言心里一虚,背后冒出汗来。 他知道严书桥平时看着大咧咧不担事儿,但其实心眼儿细,只是没想到这回竟猜中了大半。 他这事儿,可不就是跟那情情爱爱有关吗?只不过对象是个男人,然而,这恰好就是走入僵局的关键一棋。 严书桥见沈惜言不说话了,也知道自个儿猜中了,他呲溜一下跳到地上,拿起话剧票道:“得,你去听你的京戏,我呢就邀个同窗一起,也差不离。” “等等书桥!” 沈惜言突然叫住严书桥。 “想通和我一块儿去看陆凤眠啦?” 沈惜言摇摇头,下唇被上齿咬得发白:“我……” 严书桥被沈惜言支支吾吾的模样吓到了,沈惜言最近老这样,严书桥甚至怀疑自家那位好强率真的好友被人调过包了。 严书桥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直说,天塌下来咱俩一人顶一半。” 这塌下来的天严书桥是否真能扛住,沈惜言不敢妄言,可眼下唯有严书桥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他与严书桥近二十年的情谊,早比金坚,他倒不是怕严书桥知道他的腌臜心思之后嫌弃他。 他只是羞于启齿——他是如何向九爷说教一通,最后九爷及时抽身,他却泥足深陷的。 沈惜言天人交战,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碰了上下嘴皮子,把那晚在六国饭店门口发生的事统统跟严书桥讲了,包括自己对九爷说了怎样难听的逆耳忠言,又为此陷入了怎样难堪的局面,讲到最后已是满面愁容。 第38章 严书桥听完,两只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垂在身侧的手也咻地攥起拳头,他憋了一脸红,怎奈未曾在市井厮混过,只骂出一句“他大爷”来。 沈惜言在旁眼巴巴地瞧着严书桥,还指望他能开导开导自己,给自己一点儿启迪。 谁知严书桥却怒容满面地大喝道:“惜言,你骂得好啊!要是我,不光骂他,我还要揍他,我早跟你说过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他居然,居然如此缺德!” “连你也觉得我是在骂他啊?我怎么会骂他呢……”沈惜言托着下巴叹了口气,“他生我气了。” “那不正好吗?反正你也要回金陵了,不必再与他纠缠。”严书桥重重扶住好友的肩,愧疚道,“对不起惜言,让你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沈惜言拿开严书桥的手,定定地说:“可我不想这样,不想他讨厌我,书桥你懂吗。” 严书桥看着沈惜言的双眼,从愤怒变为疑惑,最后化作震惊:“你该不会也……” 沈惜言没说话,但那样子明显就是默认了。 “别犯傻啊我的沈大少爷,他那是在戏弄你,他仗权欺人!” “你别总这么说他,吃人一口水,记人一口井,九爷是大好人,他救过我的命。” 而且还是两次…… “你就算要报恩,也不该把自个儿贡出去吧!这多荒唐啊。” 沈惜言耷拉下唇角:“书桥,你也觉得男的喜欢男的是怪事对吗?” “你忘了苏宴笙的下场了?” 周遭的空气忽然沉了下来。 “我没忘。”沈惜言的语气竟万般清醒。 苏宴笙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谈不上记得或遗忘,因为从来存在着,动一下便钻心,他自己都不敢碰,更别提被别人碰。 当年严书桥并未亲见那场惨剧,却清楚记得沈惜言为此梦魇缠身小半月的情形,严书桥也知道自己窜上气头提了不该提的人,转而道:“你刚来北平有所不知,你去打听打听,究竟多少女子为他痴狂神伤,相思成疾,比如你上回问的那个才女柳如絮,就跟你现在这副德行一样。让她们一人添一笔,赵九爷那情债都够写好几本了。” 沈惜言也是个实打实的驴脾气,听到严书桥这般三番两次诋毁九爷,立马心中搓起火来,他高声辩道:“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怎能叫情债?” 两人声音一个赛一个大,把小玉都给喊来了:“二少,沈少,夫人要我来问问,你们是不是拌嘴啦?” 严书桥立马换了张笑脸,一把揽住沈惜言的肩:“没有的事儿,我俩怎么可能拌嘴?” 沈惜言回揽住严书桥:“对啊,我们好着呢。” 小玉站在门缝外头一脸狐疑,寻思了几秒便下楼去给严夫人回话去了。 小玉一走,两人便十分默契地一同放开对方,又变回了争锋相对的模样。 严书桥算是完全明白了,沈惜言根本就是和那赵九爷你情我愿的,现在这俩人正没事找事呢,好家伙,就他个傻帽儿还认真了。 他长了个牛鼻子似地瞪着沈惜言,至此不愿相信他最要好的发小儿竟爱上一个男人,还是他严家的克星赵家人。 “沈惜言,你到底要怎样。” 沈惜言豁出去了,豪言道:“我想娶九爷为妻!” 严书桥被沈惜言生猛的话惊到打跌:“你可知赵家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赵万钧他爸赵麟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赵万钧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儿是北平,不是你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沈惜言不悦到了极点,压低嗓音道:“他爸是他爸,他是他,你为何说话总带着偏见?” “成,那咱姑且就不论赵家怎样,可你是个男儿身不假吧?你俩都没法儿传宗接代,他又如何会真心待你?” 严书桥一句反问结结实实凿进了沈惜言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坎儿。中国人最讲究传宗接代,他虽在西方世界吸收了四年多的洋思想,可骨子里流的还是故国的血统,若真要对抗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他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严书桥见沈惜言突然不吭气了,也知道自己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他趁热打铁道:“你要真跟他好上了,赶明儿他要延香火,转头就娶好几房姨太太回来,生一堆孩子,气死你。” “他不会的……”沈惜言这话说得自个儿都没底气。 “哟,你才认识他几天?两个月都没有吧,你就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啦?” 严书桥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的又都是沈惜言心尖尖上的疙瘩,他恨不得拿根针把严书桥这张要命的嘴给缝起来。 沈惜言心虚说不过严书桥,又不满他总是这样夹枪带刺地诋毁赵万钧,一气之下便收拾细软离开了严公馆,严昌平和严书运这会儿都不在家,严书桥也还生着闷气,严夫人一个人拦不住,只好差人跟去看着。 沈惜言没走太远,就在附近的清河公寓租了一间房,租期一晚,今天的戏他也不看了,明日说什么都要打道回金陵,以免夜长梦。 这间公寓的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德国人。沈惜言德语说的不算地道,但热爱与外国人交流,第二天中午收拾行李的时候,就主动跟前来查账的老板施耐德用德语搭上了话。 施耐德会说中文,来北平经商做学者多年也很少见到会讲德语的中国人,尤其还像沈惜言这般有贵气与谈吐,他觉得沈惜言有趣,便邀他到会客室喝红酒,配菜竟是两碟花生米!沈惜言去过德国,所见的德国人大都疏离冷淡,可这位施耐德却热情得很,简直像被北平的擀面杖彻底擀平揉搓过一样,沈惜言会多国语言,施耐德也见多识广,会恭维人,很快就把沈惜言捧得飘飘然了起来。 二人交谈甚欢,原本一杯上头的沈惜言硬是多喝了两杯,还糊里糊涂应下了施耐德于燕京大学文化交流会的邀请,过后才想起自己本打算下午去火车站的,看来又要延后几日了。 他微醺地回房,懒得管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大”字摊饼似地倒在床上。 昨日终于把心里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说出来了,今日又和新朋友喝了点儿小酒,他又累又畅快,瞪着屋顶半天,却猝不及防惆怅了起来。 因为这会儿,他本该是在火车站的。 昨晚严书运来找过他,想劝他回严公馆,他没答应,因为他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严书桥。 他对严书桥说的那些,譬如要娶九爷,全都是大话,现在想来真够无地自容。事实上,九爷早都把他隔离在世界之外了。 况且他也依然没能鼓起勇气跨过横亘在心中的高山,十年前那场惨剧带给他的恐惧实在太多了,他怕苏晏笙拖着断腿投河的可怖场景,他怕瞿景铄抱着尸体崩溃绝望的哭喊,他也怕英明神武的九爷因他沦落成别人口中不得好死的怪物…… 可他更怕,更怕此去经年,九爷真的会像严书桥说的那样,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再见他时只淡淡说上一句“我记得你,你是当年那个金陵来的吧”,又或者,早已忘了他。 是的,他打心眼里不愿九爷对别人好,不愿九爷有儿孙绕膝的那一天。 思及于此,沈惜言忍不住把自己埋进了被褥里。 他实在太坏了,他竟然想要赵九爷断子绝孙!难怪九爷不认他的好心,他打心眼里就没安过好心…… 这世上,终究无人能替他渡迷津,严书桥不能,他自己也不能。可要他就这样成为九爷人生之逆旅,他越想越不甘心,他连一步都还没走呢,又怎知那路真的行不通?与其抱憾而归,不如在离开之前当面找九爷问个明白。 倘若得不到答案,就说自己是喝多了胡咧咧。 酒壮怂人胆,沈惜言腾一下坐起身,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会儿赵万钧八成去听戏了,避免去赵宅扑空,他草草捯饬了几下,直接气势汹汹杀到了香园。 第39章 沈惜言乘黄包车吹了一路疾风,下车时酒也醒完了,方才的志气灭了大半,但总归还剩点儿。 他跺跺脚,心说来都来了,岂有退缩之理? 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而来,稳稳当当停在香园门口,沈惜言好不容易稳住的步子一乱,心头顿时像揣了只腿脚扑朔的小兔子。 他屏息凝视前方,直到那个日日夜夜扣他心弦的男人弯腰从车门里出来的时候,心脏终于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脑子一热,脱口喊了声:“九——” 然而,第二个字却被吹散在风里。 车里还有一位。 赵万钧拉着车门,将车内的女人扶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替她拎着珍珠手提包。女人抻了抻坐皱的旗袍,接过提包,冲他笑着说了句什么,他立刻俯耳恭听,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沈惜言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夜风终于带走了他残存的豪言壮志。他过了半晌才心道:原来九爷那晚说的全是逗他玩的啊,他竟如此当真,还对九爷出言不逊。 他就说呢,九爷这样的人物怎会放着好好的女子不爱,愿意为他去做个人人嫌之的怪物?难怪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严书桥都对他无话可说…… 赵万钧今日没往他的专座上去,而是通知掌柜换了个新座位。 沈惜言双腿不听使唤地跟在他们身后,恍恍惚惚进了香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 与赵万钧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惜言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吃惊,一刹那,全世界的热都烧到了他脸上,让他恨不得原地蒸发掉。 灯火通明中,他面色迅速涨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也似地冲出了香园…… 赵万钧追出去的时候没费太大工夫,一打眼就瞧见了月光下蹲在荷塘边的孤独背影。 还好,人没丢。 他掩住唇边的笑意,往水边走去,湿润的泥土吸走了他的脚步声,直到站在沈惜言身后也没被发现。 赵万钧不动声色地看沈惜言用手指戳水里的月亮,当合拢的月色第三次碎开的时候,赵万钧负手轻咳了一声,吓得沈惜言一个激灵猛然起身。 他这会儿脑子正乱着呢,差点没站稳栽进藕花丛中,好在被赵万钧拦腰扶了一把。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手臂,又喘着粗气抬头看九爷,面色更加涨红。 “万钧,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那女人后脚也跟出来看情况,神色有些担忧。 在这四九城里,人人都对赵九爷报以尊称,沈惜言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亲昵地呼他名讳。 赵万钧面不改色地放开沈惜言:“没什么。” “那就好。”女人点头,冲沈惜言和气地笑笑,可沈惜言却难以回应一个哪怕是装出来的笑容。 看着面前比肩而立的男女,沈惜言又想起方才那无地自容的场景,不由得鼻腔一热,酸意泛上心头。 眼下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毕竟这地儿是他先来的,要走也该是九爷和他的相好走开! 沈惜言着急又委屈的表情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明一个眼神就能惹出万分怜爱,却偏要继续假装那一触就破的倔强。 赵万钧对身旁女人道:“五姨娘对不住,这场戏您得自个儿看了,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办。” 女人笑道:“好好好,你去吧,姨娘就不耽误你们年轻人同乐了。” 一旁正吞着五味杂陈的沈惜言蓦地瞪大了眼。 五姨娘?原来这个女人是九爷的姨娘,那也就是赵司令的姨太太! 他抬眼看向那女人,这才终于有了正眼打量的心思,她虽戴了珠宝首饰,抹唇擦脂,但年纪看上去确实要长九爷不少,尤其是她看九爷的眼神,俨然长辈看小辈的和蔼,和看他没什么两样……沈惜言跌入谷底的心一下便飞了起来。 赵五姨太是个性格温润通透的女人,知道赵万钧怕是要跟这位小公子讲悄悄话,问过情况之后便不再打搅,一个人回戏园子去了。 留下二人站在无垠的月色下,沉默对望了好久。 先说话的还是赵九爷:“刚才那位是我父亲的第五房太太,她今儿生辰,父亲身体不适叫我代他陪她看戏,你想些什么呢?” “我,我想——”沈惜言急急开口,却有万语千言堵向唇边,“我想……” 赵万钧走到他面前,低头哄孩子般道:“不急,咱们掰开揉碎了慢慢说。” “我想你了。”沈惜言一个没忍住,还是在赵九爷面前一五一十撂了个干净。 这四字分明是句放下姿态剖白的话,被沈惜言说出来却无端带着三分责怪,霸道极了。 赵万钧瞧着沈惜言仰头望他的眼神,心也跟着化完了。 “我知道。” “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 “我看见你写给我的诗了,里面说了‘夏夜的想念’,就是不知莱茵河是哪条河。” 那晚沈惜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想到九爷竟真的来过。他心下大惊,难怪他把客房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首写了九爷名字的诗,原来是被九爷拿走了!害得他日思夜想,白白担惊受怕了好久。 沈惜言忍不住怨上心头,“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叫你来,也没允许你把诗带走。” “是吗?”赵万钧眯了眯眼,审视着面前撒谎的小少爷,“那就奇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家伙抱着我不撒手,连医生都不让叫。” 沈惜言还打算糊弄过去的,没想到赵九爷这么不给他留面子,他觉得丢人极了,便故意大着嗓门岔开话题:“那什么,原来你看得懂英文呀。” “拿回去找人译的,我很喜欢。” “你别喜欢了,那首诗的作者又不是我,我不会写诗。”沈惜言顿了顿,马上补充道,“但你要是想看我作的,我可以马上去学,学会了就写给你。” 他说完,好不容易退潮的脸又热了,他心道今晚的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就这么短短的工夫,沈惜言一会儿坦诚,一会儿遮掩,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简直忙得要命,赵万钧唇边的笑意实在是藏不住,他勾唇道:“好,我等你给我写诗。” 不远处的大堂传来青鸢开嗓的声音,今晚的戏就要开场了,二人站在风里,相顾无言地听了几分钟。 “你真不打算去陪陪你姨娘?这样扔下长辈会不会不太好?” 赵万钧点点头:“嗯,是有些不太好。” 沈惜言本是随口一说,谁知九爷还真思忖了起来,他有些失落,但表面却要装作大度,毕竟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 “哦,那你赶紧别管我了。”他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藏起那一万个言不由衷。 “那可不成,万一有人又哭着鼻子回去,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你胡说,谁哭了……”沈惜言紧张地矢口否认,眼神却闪烁了起来。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任哪个男人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流泪,何况九爷那晚明明开车走了,还走得那么决绝…… “这地界夜里不太平,你当我真敢让你一人回去?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赵万钧拨起沈惜言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让我瞧瞧,眼睛还红不红。” 沈惜言觉得九爷是在拿他哭的事儿调侃他,却一不小心望进了九爷深沉的眼中,他只好别开下巴往前走去。 “那你干嘛假装离开……”丢他一个人在夜色中无助迷惘,还被个拉车的瞧见他流泪。 “我那时候心情不大好,你要再骂我两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这回答沈惜言不依,他这几天过得简直跟挨刀子似的,肉和力气都被削走了一大圈,心中自然有诸多埋怨,他像审犯人似的,非要一条一条问个明白。 “好,那我再问你,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晾我这么多天?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嗯,我是故意的。” “九爷。”沈惜言猛地回头。 赵万钧抬抬下巴:“一直在呢。” 沈惜言气鼓鼓道:“你是大坏蛋!” “半月前还说我是大英雄,这么快就变心了?” 小少爷正在气头上,扭脸没搭理他,可桃花眼的生气压根不像生气,更像撒娇,如同初开的花瓣不小心沾了一串微露,荡漾起颤巍巍的月光,然后娇嗔地向风埋怨,怪它无故吹湿自己。 赵九爷心神微荡。没人知道,从那晚开始,他等这样的沈惜言回来等了多久,那等待几乎耗光了他毕生的耐心。他从来是个手腕强硬的人,但凡想得到什么绝不会过问任何人,唯独沈惜言是个意外,沈惜言不愿给的,他怎么都无法逼他,但也不可能就这般轻易放手。 更何况,他的小玫瑰花身上尽是些口是心非的刺儿,初碰时的确扎得人恼火,可再用点儿力,就会发现原来是软的。 沈惜言兀自生了会儿闷气,还是不甘心地问:“那万一我回金陵了呢?” 倘若没有认识施耐德,他现在已经在回程的火车上了。 “那我就费点儿劲,亲自下江南一趟,八抬大轿恭请沈少爷回来。” 沈惜言原以为终于能扳回一局,结果还是斗不过赵九爷这个游刃有余的老狐狸。一想到自己频频去香园的意图早在九爷面前昭然若揭,九爷却故意看他在那儿干着急,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找茬儿道:“你干嘛乱用词语,八抬大轿是这么用的吗!” “我念军校出身,文化程度自然没有你这个留过洋的高,多担待些。”赵万钧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九爷说话,句句带坑,沈惜言栽了好几个屁股墩儿之后也学精了,他嘟囔道:“我不说了,反正我说不过你。” 沈惜言在前面走,赵万钧就一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这小家伙到底要走去哪里。 赵万钧等了半天,确认沈惜言已经盘问完了,便反过来问他:“小家伙,还记不记得我那日说的回礼?” 沈惜言脚步一顿:“记得。” 上回在香园,九爷说要带他去个地方,还说那地方要晚上去才好,他念了好久,以为九爷早就忘了,也不好意思主动去提。 而此时的天际,正泼着大片大片与那晚无二的清朗月色。 赵万钧唇角扬起,大步上前牵起沈惜言的手道:“走,今夜正是时候。” 第40章 赵万钧的司机王向才正伏在方向盘上打盹儿,夏天的热被夜色消去,不远处四面楚歌,八千子弟兵尽散,垓下的酒刚刚备好。 王向才合上眼没多久,突然听到敲车窗的声音,他立马惊醒,车门外站的竟是九爷,而香园里,虞姬还在劝战败而归的大王好生歇息。 戏才开始呢,九爷怎么突然离场了? 王向才还以为自己癔症了,使劲儿揉了下眼,这才看清真是九爷,以及九爷身后牵着的人——不是五奶奶,而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公子。 王向才记得这小公子,他半月多前他坐过他的车,九爷在后座请他吃清凉糕,温温柔柔哄了一路。 王向才连忙下车,揩了把脸道:“九爷,您不听戏啦?” “不听了。” “那我现在就送您和这位公子回去?怎么没见着五奶奶?” “这车我来开,你再取一部过来,戏散场了务必把五姨娘安全送到家。” 赵万钧说着把沈惜言引到副驾前,替他打开车门:“慢点儿,小心头顶。” 那轻和的声音简直让王向才在夏夜里打了个颤,王向才做赵家司机多年,也是知道九爷脾气的,他从未听到九爷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还是对一个男人。 把司机遣走后,赵万钧一脚踩下油门,黑色轿车轰然而去,瞬间湮没了婉转的花腔,把什么香园、京戏、青鸢、五姨娘的,统统毫不留情甩在身后。 最爱插话的小少爷破天荒未发一语,方才王向才那惊了又惊的神色早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他看着九爷为他如此行事果决,鼓胀的心一不留神就乐开了花。 到底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少年人的满足感往往爱从“自私”里汲取,却也最容易给予——无需摘下万千星辰送给他,今晨第一朵盛开的玫瑰就刚刚好,只为那份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九爷,你车开这么快,我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沈惜言嘴里说着质疑,神情却丝毫没有所谓“上贼船”的不安,反倒像只志得意满的小猫,温声懒语,一脸餍足。 赵万钧眉峰一抬,点头赞同道:“没毛病,但凡贼船,都载着宝贝。” 沈惜言刚开始没懂,盯着赵万钧的侧脸看了半天,才忽然弄明白九爷这话可能的含义,眼神瞬间就飘忽到了别处。 “青鸢今日唱的是《霸王别姬》。” “是吗?没细听。” “那你现在知道了吧,就这么走了,你不觉得可惜?”沈惜言知道,这可是九爷无与伦比的心头好。 小少爷又开始故意说些口不对心的话了,九爷心里门儿清,却没戳破,对于沈惜言,他总是有着超乎常态的耐心。 “戏多的是,唱戏的人也多的是,何必将今晚浪费在平凡的事情上。” “可青鸢呢,他也是平凡的人吗?我听闻他曾救过你。”沈惜言忍不住追问,问完又有点儿后悔,万一九爷真把青鸢当作很重要的人怎么办? 赵万钧“嗯”了一声:“六年前不慎落入贼人陷阱,他出手相救,算是救命恩人。” “你对恩人这么好啊,连他需要的小玩意都给他一件件备好。”既然起了话头,不如一并问清楚,沈惜言始终记得那日在青鸢化妆间看到的那些衣裳头面、脂粉钗钏,无一像九爷会碰的,却独独为青鸢碰了。 “什么小玩意儿?我把钱拨给席贵了,让他去置办,至于他送了什么过去我还没问过。” 好嘛,原来九爷赏青鸢的东西都是管家操办的!沈惜言一喜,攥紧拳头才忍住拍大腿的冲动。 硌在他心窝的一粒沙子终于消失了,他正对风口舒畅了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刚刚那话好像有股酸不溜丢味儿。 他忙解释道:“你可别误会了,我问这个是想向你学习如何对待恩人,你也救过我——” “打住小家伙,你最好不要给我任何报答。” 车驶进胡同的瞬间,九爷脸上的光影也沉了下去。沈惜言想问为何,转头又记起来了,九爷说过的,他不爱被人叫“恩人”。 路过一家大酒楼的时候,赵万钧停了车,却又迟迟没有下车的意思。 沈惜言望着窗外的人声鼎沸问:“怎么了,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不是。”赵万钧思忖道,“算了,走吧。” “不行,不准走,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停车呢。”沈惜言一把制住赵九爷开车的手,他最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非要对方说清楚不可。 赵万钧反握住沈惜言按在他手上的指头,插进指缝把玩道:“想买点酒,又想到你喝不了。” “谁说我喝不了啦,我又不是小孩儿!”沈惜言一下坐直身子,连声音都放粗了不少。 “没嫌你小,你前两天不还咳嗽呢?” 沈惜言纳闷了,九爷怎知他咳嗽? 他狐疑地看着九爷,心中忽然闪过灵犀:“之前在香园,有人为我叫了一杯蜂蜜水,可千万别告诉我那人是你。” “不然还有谁记得你好甜口?” 沈惜言没答,鼓着腮帮子看九爷。 九爷蔫儿坏,是真的。 赵万钧去买酒,沈惜言不愿等,非要跟着一块儿,结果一进门就撞见熟人。 赵万钧那位五大三粗的拜把子二哥陈榆林正倚在柜台旁边逗姑娘,不时一片咯咯的笑声。见赵万钧来了,姑娘们顿时一阵骚动,纷纷向他问好,眼里也飞起了别样的春色。 “老九?”陈榆林一脸惊讶。 看到陈榆林,沈惜言浑身倒刺都竖了起来,用防备的眼神盯着他。 陈榆林被这小孩儿瞪得一愣,便弯腰凑上一张匪气的笑脸,还想碰人,被沈惜言躲开了。 “沈小公子还记仇呢?” 赵万钧握住沈惜言的手把他挡在身后:“老二,注意态度,别跟这儿故意吓唬人。” 陈榆林看着弟弟护犊子的样子,只好负手而立道:“说的是陪姨娘过生日,结果跑去带孩子。” 他低头瞟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话里有话说了句:“你也不怕赵司令知道了生气。” 赵万钧抬抬下巴:“我看你今儿挺闲的,军械厂的事谈妥了?” 陈榆林脸色变了变,他这阵子一直在磨那事儿,幸亏赵万钧给他帮忙,不然不会这么顺利。他心道这沈惜言还真是老九的逆鳞,半句话都碰不得。自那日在香园门口劝过他之后,他就对自己冷鼻子冷眼了。 “我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合着就是懒得跟你二哥说话呗,成,我不讨你喜欢,其他兄弟总没惹过你吧?人正好都在楼上呢,上去喝口酒?带上小孩儿一起。” 沈惜言搁后边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香园那次就是被人接二连三搅黄的,这回又来,他心说自己还好跟着进来了,他决计不会再把九爷让出去! 沈惜言一把推开赵万钧,抢在他前头道:“陈二爷,无论如何,这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九爷既与我有约在前,他今晚的时间便全是我一个人的!” 被沈惜言有理有据呛一脸,陈榆林先是有点儿惊讶,然后笑了:“行,归你,那我不跟你抢了。” 陈榆林别有深意地看了赵万钧一眼,转身带着那群失望的姑娘们上楼去了。 沈惜言绷着背,直到陈榆林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才松气,他一回头,发现九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虽说陈榆林看着不像好人,但怎么说也是赵九爷二哥。 沈惜言闷闷道:“是,我说话难听了些,你要怪我就怪我吧。” “那我说了啊。” 沈惜言垂着颈子,一副任君责怪的模样。 赵九爷凑到沈惜言耳边,低沉道:“我要说的是,今晚不光时间,只要你想要,人也可以是你的。” 沈惜言耳朵一热,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要娶九爷,双颊顿时一路红到耳后根,整个脑袋都冒烟了。 最后,赵万钧拿了两坛不醉人的桂花酿,瞅着沈惜言的红脸蛋儿思索了片刻,又找酒楼要了个白灯笼。 第41章 车子一路驶过好几个黑咕隆咚的胡同街道,在夜里呆久了,就仿佛失去了方向。沈惜言客居北平不过数十日,迄今为止,这座板板正正的城他只揭开了一角,除了香园、严公馆、赵宅,其余基本摸不清哪是哪,就算九爷这会儿把他送去卖了他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沈惜言噗嗤笑出声。 赵万钧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这么乐?” “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像土匪,拐人那种。”不过受害人挺乐意就是。 “土匪抢人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拐去做儿子。” “我都十九了,你可别想占我便宜,快说还有一种呢?”沈惜言得意地挑眉,心说这回并未落入九爷圈套。 赵万钧勾勾唇角:“还有一种自然是拐去做媳妇儿。” 沈惜言还没得意完就被这话呛得猛咳一声,抱着两坛酒立马不吭气了。 赵万钧故作关切道:“怎么又在咳嗽?不如把车窗关上,别受凉了。” 沈惜言哪里听不出赵九爷是在憋笑? “不理你了。”他悉悉索索侧身,背对起九爷来。 窗外夜风正好,沈惜言吹着吹着,慢慢起了些倦意…… “小家伙,土匪窝到了。” 沈惜言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他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却还没忘记自己正和九爷较着劲儿,便下意识别开了脸。 小少爷居然还记仇呢。 九爷站在车外看乐了,二话不说把车里的沈惜言抱了出来,吓得人吱哇乱叫,九爷趁人不备松开手,沈惜言一个没站稳又倒回九爷怀里。 “你……”沈惜言刚要生气,眼前却毫无预兆的一片豁然广阔—— 绵延几里的旷野上繁花摇曳,远处拔群的山峦被吞没在翻滚的云中,所有风过之处,皆如一气呵成。 沈惜言被这前所未见的景致震撼到了,只觉浑身都变得无比通畅,折磨他十天半月的心病也骤然消散得仿佛从没来过。 那一瞬,他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传入他胸腔的另一个心跳,与他的共鸣。 他大口喘气,贴着九爷胸口仰头道:“这里还是京城吗?” “当然,只是鲜少有人涉足,不然景早没了。” “那你又是如何寻得如此宝地的?” “这是我少时常来的地方,不痛快的时候就拎上两坛好酒到这儿看云看天。” 沈惜言惊讶:“九爷也有许多烦心的时候?” “可比你想的要多。”赵万钧用手点了一下沈惜言的鼻尖,“我记得你最爱花,今晚便把花儿也一并看了吧。” 沈惜言望着九爷,透亮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推开他跑到花丛边上:“看,当然要看,花代表罗曼蒂克,是世上最好看的。” 沈惜言跑得虽快,粉红的面颊却没逃过赵九爷的眼。 沈惜言看花,他看沈惜言,的确都是赏花。 赵万钧把车里的两坛酒拎出来:“喝酒吗?” 沈惜言摘下一株满天星道:“酒杯呢?没有酒杯怎么喝?” 赵万钧从前结交的多是铁骨铮铮的爷们儿,若是军队里有哪个男人问了这种问题,铁定会被讥笑到明年,可沈惜言不同,他不是泥做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人间烟火气,任何时候都不忘端着金贵的少爷架子,也正是这样的他,才叫赵万钧初见时分便起了“染指”的心思。 “看好了。” 赵万钧将其中一坛拔了酒塞,抓着边缘一仰首,那晶莹的酒液便混着月色落入口中。 沈惜言头一回见人这般喝酒,如此月下畅饮,他顿觉潇洒至极,立刻心痒难耐地向赵九爷讨酒:“九爷快给我,我也要来!” 赵万钧正打算把另一坛替沈惜言开了,谁知沈惜言却直接夺过他喝过的那坛。 沈惜言学着九爷的样子往口中倒酒,没控制好力道,一半都顺着下巴流下,淌入衣领深处。 沈惜言喉结急促地滚动,斑驳着晶亮的酒液,赵万钧眼色暗了暗,还是伸手替他接了大半。 沈惜言还没试过如此不拘小节的饮酒方式,一时兴奋,没喝两口就呛到了。 九爷笑着问:“还来吗?” 沈惜言揩了把嘴角,胳膊一伸,把酒递到九爷面前:“来!” 九爷接过,仰头饮了一口,又被沈惜言抢走……二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两坛桂花酿。 “九爷,我有点儿热,你热吗?”沈惜言扯着衣领,让风灌进去。 “这么大的风还不够你吹?金陵的夏天应该比这儿热的多吧。” 沈惜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原地叉腰转了两圈,跑到车前取下挂在车上的灯笼,手往灯笼里伸,又被烫得嗷嗷叫。 “哎,干嘛呢。”赵万钧赶紧抓起沈惜言的手检查了一下。 “我想把灯芯拿出来。”沈惜言还想伸手去拿,被九爷挡住。 “我来。” 九爷没问沈惜言原由,帮他去掉灯芯,将灯笼还到他手上,他拿着灯笼纸看了看,忽然转身,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花丛中,四周惊起一片慌乱的萤火。 霎时间,繁星如沸。 连九爷都没反应过来。 沈惜言太猴急了没站稳,在花丛里扑腾了两下,回头喊道:“九爷,你过来啊,快点儿!” 小少爷发令,九爷哪有不应的理?他立马大步踏进花丛,手还没抬呢,就被沈惜言一把抓住了…… 朗月当空,流萤作星辰。 整整一个钟头,沈惜言牵着赵九爷的手,游遍姹紫嫣红,上蹿下跳扑了满满一灯笼的萤火虫。 若是有人恰巧路过,瞧见威严冷傲的少帅竟在花丛帮个半大小孩儿抓萤火虫,怕是要惊得打跌。 赵万钧自打被赵司令收为义子,扛过枪炮,闯过弹雨,却从没被人这样闹腾过,差点儿就吃不消了,他印象中的沈惜言弱不禁风,今晚却突然性情大变,好在沈惜言自个儿也累了,终于歇了下来。 赵万钧刮掉沈惜言鼻尖的汗珠:“玩儿够了?” 沈惜言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灯笼,过会儿又仰头看天,赵万钧也跟着看,天边只有云和月。 沈惜言看了半晌,忽然伸长胳膊,跳起来像是要够什么东西。 “小东西,又干嘛呢?” 赵九爷一把将沈惜言困在双臂中,让他只能在自个儿怀里蹦。 “星星摘完了,我要把这好花好月也摘,摘下来,带回家去……” 小少爷说得正经极了,眼波流转间水光潋滟,眼尾一抹酡红飞去颊边,如脂粉勾勒。 九爷哑然失笑,原来这小东西是喝高了发起酒疯来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喝桂花酿也能醉的。 “不着急,往后只要你来,这花这月就在,不会跑的。” 闻言,沈惜言原本雀跃的表情却突然黯了下来:“可惜好景虽有,好梦却不常在。” “有你就常在。” “你说什么?”沈惜言茫茫然举起手里的灯笼,他没听清,却借着一笼萤火把赵万钧认真的表情看了个真切。 “我说,这块地原本是我的,现在送你了,月亮摘不摘都是你的,何必累着自个儿呢?” 沈惜言狐疑地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独占的,这花好月圆也有你一半。” 赵九爷听着沈惜言慷慨之言,既欢喜又无奈。 小少爷还是这么好哄,也没有旁人那般花花绿绿的心思,就像在他手掌心跳舞一样,一举一动都搁他眼皮子底下,除非他陪着一块儿演,不然绝对翻不出个大天来。 沈惜言彻底安静下来,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心事,不似刚才那样开心了。 “我不让你摘月亮你不高兴啦?” 沈惜言摇摇头,眼神也闪烁了起来,忽然就不敢看赵万钧了。 这情形颇为熟悉。 赵万钧神色一凛,起了野兽般的直觉——沈惜言想的事儿,恐怕和那日在六国饭店门口说的话有关。 他温声道:“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说给我听,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 沈惜言沉默良久,才道:“那我说了,你不准生气,更不准走人。” “保证不会,你要信不过我,就把我跟你绑起来,我就算走了也带上你一块儿。” 九爷又开始逗他了,沈惜言“哼”了一声,还是把十年前苏宴笙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又把那晚在六国饭店门口气走九爷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但这次是以自己父亲的身份。 九爷未发一语,沈惜言说的时候也一直没有看人,他害怕看到九爷突然冷下去的表情,他心里没底极了。 “小家伙,抬头看着我。” 九爷终于说话了,沈惜言心中一喜,胆怯地抬头,对上九爷心疼的眼神。 “你那日说的话,是因为怕我变成别人口中的‘怪物’才说的,对吗?” 沈惜言“嗯”了一声,不小心带着一丝哽咽。 赵九爷心头一揪,原来是他错怪了,他的小玫瑰花一直是想着他的。思及于此,赵九爷畅快地笑了起来。 “你干嘛又笑我。”沈惜言眼睛红红的,不知是醉的,还是突然伤心了。 赵万钧单手捧住沈惜言的脸:“小傻瓜,你觉得我连枪炮都不怕,会怕不相干的人?况且你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属于故事里的人的,而不是属于我和你的。” “可是,世俗和战场不一样。”他是在跟九爷抬杠,但他希望九爷能狠狠地反驳他,最好能让他哑口无言。 “老子开心就好,管他世俗作什么?就算你怕,我也不会怕。” “谁说我怕了……”短短五个字,沈惜言却越说越心虚,他的确是有恐惧的,但此时此刻,看着九爷坚定的目光,他却莫名生出了比恐惧更为强烈的勇气。 二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越说越近,直到呼吸相闻。 就快要贴上去的时候,沈惜言看到九爷发际的伤疤,突然严肃道:“九爷,你那天说要给我看伤疤,还说我看了会怕,我现在就要看,不然你总觉得我是胆小鬼。” 眼瞧着就要吃上花瓣了,九爷心中一阵恼火,但又没法发作,因为看伤疤那话的确是他自个儿说的,而且小少爷的要求他必然都得办到。 “成,给你看。” 赵九爷二话不说解开衣扣,露出精壮的胸膛,上面综合交错的都是曾经皮开肉绽的印记,尤其是心口那个小小的圆圈。 沈惜言没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他虽然没用过武器,却也猜得到这是什么留下的。 “枪,打在这里?”沈惜言蓦地抬高音量,连尾音都劈了叉。 “嗯,不是什么好枪,当时用铁皮挡了一下,子弹只卡进肉里,一点皮外伤罢了。” 赵万钧以为自己说得够委婉了,却没意识到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大少来说,只要中枪,就一定是索命的大事儿,更别提中在心口上。 沈惜言颤声问:“那现在还疼吗?” “不疼,不信你摸摸看。” 沈惜言看都不敢看,哪儿上手敢摸。 赵万钧直接握起沈惜言颤抖的指尖,贴在了心口那道疤上,沈惜言下意识地猛缩回手,却被赵万钧用力一带,整个人失去重心扑向赵万钧。 二人双双倒在了丛中,沈惜言压在赵万钧赤裸的胸口上,手里的灯笼也摔破了,抓了一个钟头的萤火虫如漫天大雪般飞到了高处。 沈惜言想要起身,却被九爷按了回去,醉酒的身子毫无抵抗力。 九爷看着惊魂未定的沈惜言,眼中笑意盎然:“十九岁了胆子还没芝麻大,这可怎么办?” 沈惜言说不过九爷,只好气鼓鼓地看着九爷勾起的唇。他心中突然横生出一股要命的邪念,既然九爷说他没胆量,那好啊,他今晚就办个天大的事儿给九爷瞧瞧! 沈惜言酒劲顿时上来了,一俯身,将火热的唇猛地贴上九爷的唇,在九爷瞳孔一瞬的震惊中无师自通地碾了下去,瞬间融合了两边的桂花香。 万籁俱寂的旷野,只剩下风声和唇齿相碰。 小少爷接吻,就如同少年写诗一般,莽撞行事,想慷慨激昂,又想一笔写完那无尽夏夜,怎奈青涩的笔下翻不起悬河,只好化作溪流,涓涓汇入对方的唇齿,又被对方大浪吞没。 熏风酥了他的骨,醉了他的血,他攀着九爷的肩膀,如攀一座大山,当他挣扎过峰顶时,万物倾覆,他被镇于山下,从此抛却世俗。 这一刻,他终于决定坦然接受了,如果喜欢男人就是怪物,那他便愿意做那个怪物,谁叫九爷偏偏是个男的呢? 而但凡怪物,都是该被镇住的,以免为祸人间。 赵万钧翻身将骑在他身上喘气的沈惜言滚到身下:“小家伙,劲儿还挺大。” 沈惜言眨眨眼望着九爷,他想哭,又想笑,哭自己抛弃了曾经,笑自己换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九爷!我,我告诉你,我可坏了,你要是降了我,从今往后我就只祸害你一个了啊……” 沈惜言搂着九爷的脖子,断断续续哽咽着耳语,还没听到回应,便呢喃进一片清凉的梦中。 遥夕漫漫。 第42章 大清早,枝头无情的莺舌惊醒了小少爷的好梦。 他正搂着九爷的脖子亲嘴儿呢,一睁眼,发现自己抱了个枕头在啃,而窗外已然大亮。 他猛地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人在清河公寓,而床边是他收了一半的行李。 他恍惚了好一阵,太阳穴袭来一阵疼痛,他明明记得昨日他与施耐德喝酒之后便跑去香园堵九爷,之后又同九爷去了繁花似锦的旷野,最后他还……他还酒后失态主动强吻了九爷…… 可他又为何会回到这张床上,难不成他压根就没去过香园?后面发生的事儿也全是施耐德那几杯红酒闹的? 沈惜言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两下便跑下楼去,冲一楼小窗口里轮班的问道:“有今日的报纸吗?我想看看。” 轮班的正吃着油条,油乎乎的手扔了叠报纸出来:“刚送的,您拿去瞧吧。” 沈惜言不顾上面的油,迅速翻了起来。 九爷是报纸上的常客,和九爷闹别扭那段时间他都是从报纸上偷偷了解九爷的消息的,而今日的报纸并未刊载九爷,他翻到最后一页,在角落看到了赵家五姨太过散生的八卦,说赵司令送了她一串从国外买来的天价宝石项链。 沈惜言想起见到赵家五奶奶时她脖子上戴的那枚硕大的宝石,悬起的心终于重重跌了回去。 还好,昨晚那些都不是假的。 可他怎么会回这里呢,按照昨天那个情况,他不是应该直接去到……沈惜言想到这里,脸突然红了。 九爷该不会嫌他昨日逾矩,生气了吧。 沈惜言抓了抓头发,一回头,与进公寓的施耐德碰了个正着。 “沈先生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好吗?早饭已经按照九爷的意思备好了,都是甜口。” 沈惜言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急问道:“九爷人呢?” “九爷昨晚把你送回来就走了,想不到你居然和九爷认识,我这间公寓还是托九爷关系开起来的呢。” 沈惜言没料想到这茬儿,敢情大家都是熟人。 施耐德冲门口蹲着的跑腿招招手:“小金,打听到九爷上哪儿去了吗?” “打听到了先生,听人说九爷半夜带了一个连的人出城,估摸着是为了北边那处地界谈判去了,那儿都不太平好久了。” “你说什么?”沈惜言蓦地抬高音量,“那他何时回来?” “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人人皆知九爷谈判功夫了得,咱等着旗开得胜就行了。” 沈惜言心下大惊,带这么多人谈判,岂不是随时准备干仗?他想起九爷心口那个疤,手心都麻得冒了汗。他虽然知道九爷没认识他之前就是干这事儿的,却还是忍不住心脏跳到嗓子眼。 沈惜言最后还是不死心地问了施耐德:“他走之前可有说别的,或者关于我的?” 施耐德耸肩摇头:“九爷走得匆忙,简单嘱咐几句没说其他。” 沈惜言闻言,惴惴不安了起来,他昨晚逞一时之勇,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给九爷听了,也没问明白九爷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眼下九爷又出城去了,归来无期…… 此时的小少爷就像只吊在油锅上的蚱蜢,心惊肉跳,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沈惜言彻底不打算回金陵了。 他连续几天沐浴更衣,大清早跑去佛堂烧香拜佛,祈祷各路菩萨活佛保佑九爷平安凯旋,把额头都磕痛了,简直比在祠堂祭祀祖宗还要虔诚。 又过了两日,施耐德派车接他去燕京大学参加座谈,当初答应的时候,他为了可以施展自己的语言才能满心向往,真到了这天却整场演讲都心不在焉,一次也没有发言,晚宴也拒绝了。 九爷还身处危机四伏之地呢,他哪还有心思去吃喝玩乐? 听施耐德说燕京大学的电话可以拨到金陵去,沈惜言回公寓前借用了一下传达室的电话,拨往家里,转线之后很快有人接了,是同他一块长大的丫鬟柳绿,这会儿父亲应该还在酒楼没回家。 柳绿听到沈惜言的声音,一下就捂嘴哭了出来,抽抽噎噎了好一阵。 沈惜言忍不住唇边的笑意:“都四年多过去了,怎么还爱哭鼻子啊?” “公子,柳绿想死你了。” “哎哟你说巧不巧,我也想你了。” 沈惜言故作震惊逗得柳绿破涕为笑。 “行了,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家里,我打算再过段时间回去。” “好的公子,你就在北平开开心心的玩。”柳绿这丫头竟说了和刘涯在信中说的一样的话,果然是青梅竹马。 说话间,沈惜言隐约听到对面有小孩和女人嬉闹的声音。 “家中来客人啦?” 柳绿顿了顿,吸着鼻子胡乱“嗯”了一声,沈惜言觉得柳绿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他又和柳绿讲了几句,问了奶奶的身体情况,才挂断电话。值班员是个戴眼镜的文化人,脾气挺好的,半拉钟头过去也没催促。 沈惜言道谢,值班员边整理学生名册边笑道:“客气了。” 沈惜言瞥了一眼学生名册,大致分为三份,封口分别标着“文”“理”“法”,文和法都是厚厚的两叠,唯独理只有薄薄几页纸。 沈惜言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学校的文理学生数量都是对半分的,还未曾见过如此大的差距,他疑惑地问:“你们这儿读理学的不多吗?” 值班员点头:“可不是?大家从小读的就是文学,西方那些个奇淫巧技、玄乎障眼法的学了无用不说,还谋不来一官半职,谁学那玩意儿。” 沈惜言惊道:“你说物理学、天文学、心理学都是奇淫巧技?” 值班员古怪地瞧了沈惜言一眼,倒像是他大惊小怪了:“看您年纪轻轻的,应该还没念过大学学堂吧。” 沈惜言虽说不爱抻头冒尖,却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从大学回来之后,他琢磨了好久值班员说的话,还写了文章找施耐德探讨,又过了两天无所事事等九爷的日子。 怎奈闲里光阴一倍长,他只好开始拼命给自己找事儿做——一个人到牛肉面馆吃面,一个人去香园找青鸢玩儿,偶尔夜里一个人趴在窗边看星星,往往要在清露晓风中看上大半宿才忽觉此间星辰非昨夜。 偶尔他也一个人生闷气。九爷回赠他一夜晓月流萤,最后他就裹了身没着没落的念想回来。 这叫什么事儿呀! 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沈惜言头一回陷落情网之中,像朵霜打的玫瑰似的,花瓣都蔫儿了。他整日担忧期盼,又万分思念,恨不能化作飞鸟飞到九爷身边,告诉他自己有多离不开他。 九爷此人本就像个铁笼子,是龙得卧着,是虎得伏着,何谈沈惜言这只小金雀,只要进去了,那就是关在里头扑棱一辈子的事。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沈惜言从担忧到思念,最后成了埋怨,他下定决心,等他再见到九爷,一定要发发威,叫九爷好看! 这天傍晚,施耐德过来敲门。 “沈先生,九爷他们回城了,估摸着再过一刻钟就要打这条街过了。” 第43章 沈惜言跑到大街上的时候,正听见一阵气势汹汹的马蹄声,街上的行人全都自觉靠边让行,抻着脖子往远处望,只剩他还挡在路中央。 很快,一队人马就来了,为首那个便是他朝思暮念的赵九爷,仿佛从天而降般,身后披着霞光一片。 赵万钧此行不算太顺利,中途条件没谈拢还是见了血,这才保住他常胜将军的名头。回程的时候,他脸黑了一路,队里人人缄默,就连在他手下干副手的三个哥哥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还在策谋日后如何扳回一城,忽然瞥到前头站了个人,定睛一看,原本还冷着的脸一瞬间化为罕见的温柔。 “停。”赵九爷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勒了马,身后的人都猝不及防的跟着停下,顿时一阵乱七八糟的马仰嘶鸣。 一旁刚稳住马匹的老六道:“嘛呢老九?”刚问完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人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立于马前。 看着沈惜言粉团般的脸,赵九爷心都化完了,却唇角微扬故意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我也要骑你这匹马。”沈惜言抬着下巴,语气骄矜得很。 赵九爷心中一乐,小玫瑰这是当街开花了。 他刚要伸手把小少爷捞上来,又握拳收了回去:“我手上才沾过血腥,不敢碰你,要不你自个儿上来吧。” 在赵九爷眼里,沈惜言就是一朵纯洁懵懂的红玫瑰,虽有血色的艳丽,却没有血的污浊,本质上是最干净纯粹的。 而且沈惜言说过,他怕这些。 然而沈惜言却二话不说将手放在赵九爷手心,大声命令道:“别废话了,快点儿,拉我上马!” 掌心里枪杆的杀气还未退却,又被覆盖上柔软温暖,赵九爷用力一握,抓猎物般将自投罗网的小少爷整个拥入怀中。 “那你跑不掉了小东西。”赵万钧低声“恐吓”,用满是胡茬的下巴蹭了蹭沈惜言耳尖,把人蹭得直躲,却压根躲不到哪儿去。 沈惜言反驳:“是你跑不掉了才对。” “成,咱俩绑一块儿,谁也跑不掉。” 赵万钧说着调转马头,随行的王副官立刻提醒道:“少帅,司令还在等您,他老人家给您挑的少奶奶您就是再不喜欢也得先见上一面吧……” 副官的话被一阵过路的驼铃淹没,商队吵吵嚷嚷,沈惜言半个字都没听到。 赵万钧纵马离开队伍,回头道:“老二老六老七,你们先回,我带心肝儿去城墙脚下转一圈。” 说完便一夹马腹,带着沈惜言策马而去。 老六老七从头到尾面面相觑,只有陈榆林打了个哈欠,拨了根烟出来,一脸的见怪不怪。 老七问:“二哥,这人谁啊,这么嚣张。” 陈榆林吐了口烟圈,幽幽道:“还能有谁,咱弟媳呗。” 赵万钧骑的这匹是汗血宝马,蹄子一撒就奔到了城墙脚下。 乘一路快哉风,赵万钧搂着沈惜言沿城墙根跑了老一阵,终于让小少爷过足了瘾。 赵万钧拉着缰绳慢慢放缓速度:“施耐德那日都跟你说清楚没?” 沈惜言“嗯”了一声,他原本还下定决心要好好埋怨一下的,埋怨九爷一声不响就走了,可一见到人,就什么失落都没了,况且九爷干的都是大事业,他要追究起来反倒显得不明事理。 他半天嘟囔了句:“还好你今天回来了,没让我等太久。” “我爸临时派的任务,走得急,又叫不醒你,只能叫人带话。” 赵九爷哪里听不出沈惜言语气的低落,这事儿他也挺无奈的,小家伙刚亲完他就呼呼大睡了,想干点儿别的什么都不行。不过还好没干什么,不然他怎么舍得抽开身去谈判。 “那你此行旗开得胜了吗?” “嗯,不过这是机密,不便细说。” 沈惜言本来也对那些事儿不感兴趣:“那我换个问题,你上回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沈惜言突然板起脸,九爷差点儿没跟上沈惜言跳跃的思绪:“什么?” “你说你喜欢的不是姑娘,还说……还说你喜欢我这样的。” 赵九爷当这小少爷要问什么不得了的事,当下就无奈了:“话都说这么明白了,合着你还以为我跟你逗闷子呐?” 沈惜言眨巴眨巴眼,望着九爷不说话。 九爷点了点他的头:“真想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里都装的什么?” “以前什么都装,这几天全被你装完了。”小少爷一本正经地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脸红了。 沈惜言没心眼,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赵九爷心说自个儿到底得了个什么宝贝。 二人就这样拥了一会儿,沈惜言突然仰头看向城墙高处:“九爷,我想上外面看看。” “成,坐稳了。” 沈惜言一把抓紧九爷的袖子,骏马飞驰而去…… 外面的夜空是沈惜言料想的那般开阔,不知何处在放焰火,好像庆祝沈惜言头一回骑马一样。 城墙外的夜奔,与万里长风同行,马蹄一踏,烟花起,再一踏,尘嚣四溅,溅起前路漫漫……他被赵万钧紧紧搂在怀里,呼啸的风声在耳畔跌宕,却从未吹散身后那人滚烫的气息。 远处纷飞的焰火次第盛开,又须臾隐没在东方的夜色,似一尾绮梦入东流,从此天高水远,永不复回,永不醒来。 沈惜言安心地眯着眼沉醉了许久,快要醉过去的时候突然坐直身子道:“等等九爷,你该不会反悔吧,到时候娶十个八个女人回来,生一堆孩子……” 这是严书桥对他说的话,虽然他总不满严书桥胡说八道,却还是埋进了心里。 赵万钧猛地勒紧缰绳,沈惜言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惊叫着往前倾,又被赵万钧用力按回怀中。 “你干嘛呀!”沈惜言生气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九爷严肃的表情,吓得他立马不吭气了。 “老子今晚非得跟你掰扯清楚不可,免得你这张小嘴总说些恼人的话。”赵万钧捏着沈惜言的下巴尖,一字一顿道,“听好了,我赵老九这辈子就摘你这一朵花,别的老子看不上!”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沈惜言比九爷声音还大,他耳畔嗡嗡作响,心脏嘭嘭直跳。 九爷盯着沈惜言的脸看了会儿,柔声道:“你呀,要是把我每句话都听明白了,就不会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小少爷天生长了一张不认输的嘴,非要杠一句:“可我听人说了,北平一大半的姑娘都心系九爷,为九爷神魂颠倒。” “照你这么说,我颠倒她们,你颠倒我,到底谁赚了?” “你歪理最多。”沈惜言下意识想别过头,可下巴还在人手上捏着。 小少爷冲九爷撅嘴的样子可不像生气,倒像在索吻。赵万钧照着那双能挂油壶的唇亲了一口。 沈惜言吓了一跳:“干嘛突然这样?” 赵万钧坦然道:“想看你脸红。” “你……”沈惜言顿觉丢人,可他天生面皮薄,一激动便容易红脸,赵九爷就是拿准了才故意逗他的。 九爷贴在沈惜言唇边,低声道:“你脸红一下,我欢喜一辈子,所以我要亲你,好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定下来。” 沈惜言一听,粉色的脸颊立刻如赵九爷所愿,又红了几分,一下蔓延到了耳朵根。他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只鹌鹑,哪儿还有那夜在花田强亲九爷的勇猛。 二人打从城墙外回来,一路斗嘴儿拆招,纵马漫游,行至长街深处。街道两旁有女子将刺绣挂出来,二人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七月七日乞巧节。 在沈惜言心中,牛郎织女就是中国罗曼蒂克的象征,二人一年一会的珍惜日子,他恰与九爷在一起。 思及于此,他不由得声情并茂地颂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 结果诗没念完就被赵九爷打断。 “打住,我跟这些多愁善感的玩意儿八字儿不合。” 被扰了雅兴,沈惜言哼道:“怎么啦,这可是七夕节歌颂爱情的千古绝唱,你这个没文化的。” “我看这千古绝唱就是个屁,能与夫人两情相悦,甭说朝朝暮暮了,就是丢了一分一秒都嫌不够。”赵九爷说罢,响亮地亲了一口沈惜言的脸蛋。 九爷这话糙的不行,却如同打碎了一罐子蜜,沈惜言窝在心里甜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凭什么我是你夫人?我说你才是夫人。” 赵万钧勾唇一笑:“咱现在不争这个,日后见分晓。” 沈惜言心说日后就日后,总有一天,他要把九爷娶了,让严书桥无话可说。 二人各怀心思地信马走了一会儿。 沈惜言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今天还是我二十岁生日,我都忘了。” 他这几日天天盼着九爷回来,早弄丢了日子。 “你在保卫厅登记册上填的日子不是下月七日?” “那是我爸给我改的,真正的日子是今天。”沈惜言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暗,却没给九爷瞧见。 赵万钧思忖道:“二十岁生日可非比寻常,改天得大办,今儿就先许个愿吧。” 沈惜言觉得九爷说得在理,便双手合十道:“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万钧笑道:“大胆点儿,要许就许‘年年胜今日,岁岁胜今朝’。” 沈惜言摇头:“我奶奶说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不然老天爷不答应。” 赵万钧被这小傻瓜弄得扶额,无奈道:“谁叫你对天许愿了?你这愿望还得我来实现。” 说话间,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子。 “哎呀,怎么下雨了!” 赵万钧将下巴抵在沈惜言头顶替他挡雨:“夫人有所不知,那是牛郎织女在羡慕我们,羡慕得都哭了。” 沈惜言心头一热,嘴上却嗔道:“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天下之大,有情人之多,为何偏偏羡慕我们?” “你要非不信,我有个法子,能让他们更羡慕些。”赵万钧说着用唇碰了一下沈惜言白皙光滑的脖颈。 “什么法子?” 赵九爷扬鞭策马,朗声道:“回家!” 第44章 深夜,窗外豆大的雨哗哗下着,赵宅的下人们都被赶回房了,没有允许不得出来伺候,外头的灯也灭了,月光也灭了,只剩下正房的主卧还亮着黄晕的光。 赵九爷对着窗户抽了支烟,他将烟圈缓缓吐进雨丝中,故意抽得很慢。 沈惜言已经洗澡洗了一钟头了,偶尔能听见水声传出,却就是没有要出来的动静。 牛郎织女都在天上哭成这副德行了,他的小玫瑰花还在那儿天真无邪地泡澡。赵万钧的耐性渐渐耗光了,再这么纵容下去,他非得憋出火不可。 赵万钧灭掉烟头,转头绕进了身后的屏风。 沈惜言正泡在水里回味琢磨九爷在马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呢,见到九爷突然进来,脸上甜滋滋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整个人吓了大跳,在水里扑棱扑棱地坐起身。 “都洗一个钟头了,还没洗完?” “没,你要用了吗……”水汽氤氲中,沈惜言一张小脸泛着别样的红,好像热极,又像臊极。 “怎么回事,发热了?”九爷弯腰抬起沈惜言的下巴,唇贴上他的额头,“哟,还真有点儿烫。” 沈惜言早就病怕了,当下便急道:“我不会骑个马,又害风寒了吧!” “没事儿,我能治。” 沈惜言狐疑道:“你还会行医?” 赵万钧勾勾唇角:“我这是独门绝活儿,你得闭上眼睛。” “哦,那你快点。” 然而沈惜言从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儿,在九爷的唇亲上来的前一刻就忍不住睁眼了,却还是被九爷牢牢吻住。 九爷的吻并不温柔,有力的舌头直接撬开沈惜言的唇齿,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瞬间席卷他整个口腔,霸道的要命,他只能半张着嘴尽力承接,像只搁浅春色的鱼般一点点的陷落沉沦,最后失去了全部抵抗,任由对方索取。 从一开始就失了主导权的小少爷被亲得五迷三道,哪儿还记得先前关于谁做“夫人”的豪情壮志。 …… 【删减见作话】 第45章 骤雨不减,长夜未歇,情爱的最深处,沈惜言被蓄力一撞,像艘平寂二十载的小舟断了船绳,猛然荡出孤单懵懂的心河之外,一不留神跌进了另一人的汹涌狂潮,中流相忘…… 醉了一场七情,疯了一场六欲。 天际曙月渐退,干燥的烈日带走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 沈惜言浮在半明半暗的梦中,一会儿听见席贵神气十足地给送菜小贩拨钱,一会儿听见浣衣归来的小姑娘咯咯笑,直到耳畔传来另一个人渐渐清晰的呼吸…… 他一下就惊醒了,用了十二分力才强忍住没睁眼。 赵万钧比沈惜言醒得早多了,小少爷脸红的这么明显,这是在装睡呢。 他没拆穿,不动声色地瞧着怀中人粉雕玉琢的脸,横看竖看,还是那么单纯无暇,可眼角飞起的红晕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风情。 他的玫瑰,终是为他一个人开花了。 想到这,赵九爷又恢复了昨夜的精神。 感受到被窝里的危机,沈惜言不敢不醒了,他猛地睁开眼,逃跑般往后缩了两下,却被锁在臂弯里压根动弹不得。 “小骗子醒了?” 沈惜言一双圆滚滚的桃花眼怯生生地望着九爷,把九爷心给看化了。 “乖乖呆着,我不折腾你。” “九爷……”沈惜言一开口,声音带着绵软的沙哑,差点儿把赵九爷的心勾跑了。 赵万钧碰了碰沈惜言的额头:“心肝儿,我想听你叫我名字。” 沈惜言眨眨眼,听话地唤了一声:“万钧。” 其实他早就想这么称呼一次了,不然总觉得差了辈分,以前他是不好意思,现在他俩都做了那种事儿,也就没什么好顾及了。 思及于此,他又嫌不过瘾似地多叫了几声,赵九爷一声一声的应,两人就这么抱着腻歪了半刻钟。 安静暧昧的空气中,沈惜言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呀对了,我的玫瑰呢……嘶——” 他说着猛地起身,腰部传来剧烈的酸痛,跟折了似的,他顾不上疼,扶住腰慌慌张张往地上看,又被赵万钧给拉了回来,搂进怀里大力亲了一口。 “小东西,我不舍得折腾你,你就折腾自个儿是吧?” “可我的玫瑰……”他昨天特意带了最好的一朵玫瑰去见九爷,结果被他乐不思蜀弄丢了,简直罪过! “抬头,看窗。” 沈惜言一抬头,窗户边上赫然放着一个七彩琉璃瓶,瓶里的水被朝阳照出五光十色,而他的玫瑰正插在那片斑斓中,如顾影自怜的女神般,美得不可方物。 这瓶子沈惜言见过的,是九爷藏宝室里的一件宝贝,竟被九爷拿出来给他养花了。 “昨天下雨的时候见你给它挡雨,这么宝贝,要真丢了你不得找我生气?” 沈惜言回过身,扑食般一把搂住了赵万钧的脖子,也不说话,就这样死死搂着,直到方才还慌张的心跳平缓下来。 自打刚认识九爷那天起,沈惜言就知晓九爷手眼通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每回都不动声色地看了去,再变魔术一样还回来,不期然而然,就好像所有未知的他,都是素昧平生的浪漫。 “刚刚还要跑呢,这会儿又开始投怀送抱啦?” 小少爷把头埋在赵九爷胸口,没理九爷这句调侃,闷声问:“九爷,你知道什么是罗曼蒂克吗?” “又是什么洋玩意儿?”赵万钧语气颇为不屑。 要搁以前,沈惜言绝对会敲讲台好好说道一番,但许是今天的晨曦太美,他原谅了九爷的不屑。 他伸手抚了下玫瑰花瓣,又摸摸自己的唇,像是确认一般道:“我果然比玫瑰还要幸福,它只能被阳光抚摸,而我是被爱神吻过的人。” 九爷搂着沈惜言面色一沉,捶了床板怒道:“他大爷的,爱神是谁?老子看他是想吃枪子儿了!” 沈惜言被吓了大跳,像只受惊的小鹿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大声道:“爱神是——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赵万钧上午要去司令部,把沈惜言哄睡着之后,他下床穿戴整齐,又忍不住捧着沈惜言的脸亲了好几口。 出门的时候,脸上的柔情已然恢复了往日严肃。 “爷,车给您备好了。” 席贵站在门外恭候多时,眼瞅着太阳都开始往正头跑了,终于把九爷给盼了出来。 赵万钧边往外走边道:“我晚上回,惜言还在睡觉,别吵他,中午炖些清淡的汤,他要没睡醒就留着醒了再吃。” 席贵跟在后头连声应下,心说头一回见九爷如此面面俱到地照顾人。 他和妻子是唯一能住在九爷旁边的下人,虽说昨夜雨大,可正房那动静却还是被他听了个大概。 上次九爷抱人回来的时候,他还道这沈小公子是九爷从哪儿认回来的弟弟,没成想竟是这种关系,不过权贵们有点儿特殊癖好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要不搬上台面一切都好说。 上车前,赵九爷沉声道:“有些话不要让人乱讲出去。” “明白,家里的人我会挨个儿打点好。” 少帅府里突然多了个人,大宅上上下下却没人打听,好似都心领神会地就把他当作主子来伺候了,一口一个“少爷”地叫。 沈惜言开始还奇怪,没两天就习惯了,他本身就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主儿,换个地方他也照样还是少爷。 小少爷不仅身子金贵,还是个闷不住的性子,腰刚好点儿就嚷嚷着要出门听戏,九爷被闹得没辙,最后还是应允了。 上车的时候,沈惜言发现车后座的坐垫从竹席变成了羊绒,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再想到这几日九爷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的情形,他一下憋不住心头的熨帖,突然有好多话想立刻说给九爷听,却又怪不好意思的,只得别别扭扭的坐在那儿。 “干嘛呢?”赵万钧还以为沈惜言是不舒服了,便揽过沈惜言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车里还有司机在,沈惜言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推开九爷。 赵万钧知道沈惜言这是还没完全放下十年前心结呢,宽慰道:“没事儿,王向才是我的人。” “是啊沈少爷,我是九爷的人,唯九爷马首是瞻。”王向才这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了,意思就是您二位爷尽管搂着,甭管我。 沈惜言心说有权有势真好,竟能强行让人接受这种有违世俗的东西,比光有钱好多了。 到了香园的雅阁,沈惜言发现就连他听戏的座椅也放上了精巧的软垫,桌上摆着消炎下火的槐花茶。 沈惜言出身商贾巨户,奉命伺候他的人海了去了,可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除了他奶奶,还没人这般无微不至的对待过他。 沈惜言坐下时剥了个冰镇葡萄放进嘴里,猝不及防差点儿没酸出眼泪。 他想说九爷人好,结果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九爷,你这么会对人好,是不是从谁身上练出来的?” 他说完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九爷年纪比他大了不少,若是曾有过爱慕的人也不足为奇,难道还要为他一个后来的人守身如玉不成?小少爷在心里数落了自个儿一顿,心中却越发酸了起来,比方才那个酸葡萄还酸。 赵万钧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想练,没来得及。” 尽管做足了准备,沈惜言还是被一下打击蔫儿了,谁知九爷又说:“我本想从你身上慢慢练手的,时间太紧又怕出错,只好赶紧无师自通了。” 九爷这话,沈惜言一不小心全听懂了,他揣着一只小兔子半天没说话,末了嘟囔道:“你这是头一回,慢慢来没关系的,我最不着急了。” 赵万钧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惜言看了会儿,剥了个葡萄塞进他嘴里。沈惜言还以为又是酸的,刚想吐出来,却发现竟出乎意料的甜美多汁。 他们来早了,第一场戏不是青鸢唱的,水准那叫一个飞流直下,赵九爷听得直皱眉,倒是沈惜言摇头晃脑的,好像陶醉一般。 戏唱完,沈惜言还不肯走,说是要找青鸢说句话,赵万钧便陪着他去后院找人,进门的时候青鸢刚刚穿好戏服。 “青鸢,跟你说个好事,我最近又不打算回金陵了。” 青鸢看着迎面而来的沈惜言红光满面的模样,心说这是终于养好了。 青鸢笑道:“你不回金陵,最高兴的不该是九爷吗?” “那你呢,你不高兴吗?”沈惜言表情稍有些失望,他直觉青鸢挺喜欢他的,不然前段时间为何天天请他听戏?若没有青鸢请他听戏,他也绝不会这么快明白自己的心意。 “得,我高兴还不成吗?”青鸢笑意盎然地盯着九爷揽住沈惜言腰的手看了会儿,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同心锁来,放到了沈惜言手上。 “为了表达受宠若惊之喜,送你个礼物。” “这是什么?”沈惜言翻过来一看,上面居然还刻了他和九爷的名字,绝不可能是今天才制出来的。 “先前就备好了,一直等机会呢。” “你怎么知道我和九爷……”沈惜言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九爷却波澜不惊。 “我早知道了,干我们这行最会观察旁人的喜怒哀乐。”何况沈惜言就差把心绪写脸上了。 不过这后半句话青鸢没说。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前些日子天天邀沈惜言听戏了,这事九爷也知道,只有沈小少爷自个儿还蒙在鼓里。 沈惜言看看手上的同心锁,又转头看向赵万钧。 沈惜言不敢置信的表情像钩子一样勾着赵九爷心尖尖划拉,难得他骄矜的小玫瑰花也有这般畏缩不自信的时候。 “这是青鸢送的贺礼,夫人可要收好了。” 光天化日下被喊“夫人”,沈惜言慌忙去瞧青鸢的脸色,只见对方还像方才那般笑着,如春风和煦,一下便化解了他的紧张。 青鸢非但不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是怪事,还如此有心地投中所好,沈惜言感动得要命,一把抱起青鸢转了两个圈,飘飞的水袖差点儿缠脸上。 “哎哟快放我下来,九爷该怪罪了。” “不会的,九爷他——”沈惜言刚想说九爷大度,一回头就撞上了赵万钧危险的目光。 “小家伙,你可从没这样抱过我啊。” 九爷这么个大马金刀的爷们儿吃醋,对于小少爷来说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立马跑回九爷身边哄道:“抱,回去就抱嘛。” 赵万钧压低嗓音在沈惜言耳边道:“这可是你说的,正好你也活蹦乱跳了。” “嗯嗯!”沈惜言点点头,忽然又觉得不太对劲,他狐疑地看向赵九爷的脸,只瞧到了一脸高深莫测。 沈惜言吃多了冰葡萄尿急,没一会儿便匆匆忙忙去了茅厕,待沈惜言走后,青鸢对九爷说:“这沈小少爷还真是世间少有的可爱,连我都忍不住喜欢了。” 赵万钧眯了眯眼,警告道:“那你最好断了这念想。” 青鸢哈哈大笑:“天闷逗个乐,我连同心锁都送出去了,还能有什么念想不成?”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青鸢收了笑:“嗯,七爷前些日子来了两回,问我沈少爷的事。” 赵万钧神色一凛:“老七?沈惜言的事他问你做什么?” “他问我您是不是……是不是……” “有话就说。” “他问您府上是不是添了男宠,还问我你俩勾搭多久了。”青鸢原封不动地把话复述了一遍。 赵万钧听罢脸色不大好看,那日回城,老七也在,难怪他要问青鸢,原来是把沈惜言当成相公堂子一类的人了。 他们几个插香兄弟都是出生入死过的,歃血为盟,坦诚相待,唯独杜老七此人圆滑,心眼又多,近几年为了功利处处讨好他父亲赵麟祥,替他父亲干了不少黑心事,不是盏省油的灯。 赵万钧沉声道:“如果杜老七再来,你要他直接去找我,就说是我说的,保证让他明明白白。” 第46章 两情相悦这等喜事,沈惜言自然没忘了告知好友。 严书桥得知好友终与赵九爷心意相通之后,直呼“糟蹋”,端的是痛心疾首,他打心眼里觉得男人和男人谈情说爱是匪夷所思的事儿,可沈惜言却一副要护心上人到底的架势,他为了友谊长存,只好面上消停了,暗地里越发看那赵九爷不顺眼。 明明是自己请来的客人,最后却住进了别人家,严书桥不甘心,只能隔三差五地把沈惜言请回家里做客,想以此旁敲侧击沈惜言有没有受欺负,好找时机一举把人劝回来。 这个机会他一等就是半年,终于等来了——沈惜言大晚上含泪投宿,赵九爷追人未果。严书桥乐得不行,那晚一看到九爷去金风玉露便想也没想就奔回家给沈惜言告状,打算来个火上浇油让沈惜言彻底认清赵九爷真面目,谁成想这一下又把人送回了虎口,气得严书桥当天多吃了三大碗。 不过沈惜言再依恋赵万钧,也还是个少爷脾气,住在少帅府半年多来的确没少和赵万钧闹别扭,但要说离家出走,那还是头一遭。赵万钧可不敢小视,把人弄回来之后,先是在床上疼爱了一番,又连哄好久,最后掘了菜园子换上一片玫瑰花园才把人彻底收买。 冬末春初的日头短,这天天还没大亮,王副官便过来给赵万钧传话,说赵司令要他回家一趟。 沈惜言近来浅眠,九爷一起床他就惊醒了,顺带一把搂住九爷脖子:“天还没亮,你去哪儿?” 赵万钧亲了一口沈惜言噘起的嘴:“义父叫我回家一趟,你多睡会儿。” “哦。”沈惜言放开手,动作似有些不情不愿。 他缩回被窝,看着九爷穿衣,又目送九爷出门,早已是睡意全无。 他住进这里的半年来,赵司令从没叫人来请赵万钧回家过,上回被他碰上还是半年前在香园那次,当时他俩刚认识没多久,九爷撇下了他回家见了一个柳小姐。 思及于此,沈惜言又联想到他为了玫瑰花负气出走的那几日,九爷都没去找过他,再见时却看到个舞女坐在九爷腿上。他心里那点儿惴惴不安一下就放大了。 沈惜言是个没法儿委屈自己的人,待九爷走后,便披了衣裳叫来席贵问话:“我不在的那几天,九爷在做什么?” “回沈少爷的话,这段时间局势动荡,九爷自然是在忙大事,不过前几日抽空去了华东植物家那里学习种玫瑰。” “那他可有抽空去干别的,比如去歌舞厅、大饭店……” 席贵笑了:“咱九爷从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他那时间可金贵着呢。” 沈惜言点点头,闻言放心了不少。 “沈少爷,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言,但九爷对您,那可真是没话说,您也要多多体谅些才是。” 席贵的话如石子激起千层浪,他在严公馆呆了好些时日,哪知赵万钧最近事务繁多,席贵这是在暗道他不懂事呢。 沈惜言像个被批评的小孩儿一样有些无所适从,好在席贵说完就退下了,没发现他的红脸。 赵家大宅内,几个姨太正坐在沙发上谈天,见赵万钧到了纷纷起身:“万钧回来啦?” “嗯,父亲呢?” 二姨太道:“在书房等你呢。” 五姨太提醒了句:“你爸脸色不对劲,说话当心着点儿。” 三姨太也道:“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姨娘最近学了几道新花样。” 几个姨太太都是人精,对赵万钧体贴得很,赵司令无法生育,她们也知自己生不出孩子,便转而拉拢赵万钧,只要赵万钧把她们当娘,以后她们便照样能安享晚年。 赵万钧到了书房,门半开着。 赵司令今年七十有余,穿着一身绛紫色马褂,正坐在沙发上盘核桃,面前一碗药还搁着没动,眼看热气都快散完了。 赵万钧敲了敲门:“父亲。” 赵司令见赵万钧来了,脸色一板:“进来。” 赵万钧把药端到赵司令面前:“您这药怎么不喝?” 赵司令看了他一眼,抬手就把药碗掀翻在地,哐当碎成两瓣,赵万钧面不改色地直起身,也没去捡。 “我问你,金风玉露是怎么回事?” “陈老二生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赵司令敲着桌子说完,又咳嗽了好一阵,胸口上下起伏发出拉风箱的声音。 “您身体不宜动怒,还是消消气吧。” “那金风玉露是洋人潘琼斯开的,他在北平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会不知?” 赵万钧没辩,心里盘算了好一阵是谁打的报告,想了一圈已有答案。 “你那些弟兄都是成不了气候的,你不一样,终有一日你要继承我的衣钵,把赵家发扬光大。” 赵司令长叹了一口气,几十年来没有亲生骨肉终是让他遗憾至今,而他物色了无数年轻人,也只有赵万钧有做他儿子的能耐。 他发完火,见赵万钧一直不说话,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缓和不少:“行了,回去写个检讨给我,引以为戒。你是爷们儿,有时没地儿泻火,为父理解,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一下娶个女人回去了。” 赵万钧笑笑:“这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赵司令冷哼一声:“过几天有个宴会,陆部长的太太过四十三岁生日,你要去应场。” “陆坚石?外交部那位?陆家女眷过散生日,我一大老爷们过去干嘛?” “这场宴会你必须去。”赵司令神情疲惫地摆摆手,好像不想与他多言此事,“我听杜延说,你那儿住了个南边来的人,是家乡故交?” 杜延就是杜老七,原先是赵万钧手下,现在在替赵司令办事。 赵万钧“嗯”了一声,心说果然没猜错,就是这杜老七把事儿捅到他义父耳朵里的,恐怕还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不然也不至于把老头子气成这样。 赵司令拿起拐杖颤颤巍巍站起身,拍了拍赵万钧的肩膀:“多与南方走动走动是好事儿,但也要记得有个度,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我还有事要问你。” 香园内,沈惜言淌着寒风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一进门就直奔后院青鸢的屋子,那叫一个轻车熟路。 “瞧你这风风火火的,快暖暖,脸都冻红了。”青鸢说着放了个暖炉在沈惜言手上。 沈惜言把暖炉扔到一边,一把握住青鸢的手道:“青鸢你快给我说说,怎么做才能让一个有权势的人感到舒心?” 青鸢“噗嗤”一下笑出声:“你个大少爷特地来这一趟,就为了问我显贵们的心思,这是在逼我班门弄斧呢?” 沈惜言摇头道:“我是觉得你在这香园见的人多,总有些心得。” 自从得知青鸢一眼识破自己对九爷的情愫之后,沈惜言就特别佩服青鸢,觉得他什么都懂。 看着沈惜言诚挚的眼神,青鸢还以为是这率性单纯的小少爷在交际场上碰了壁,便还是替他分析了起来:“这但凡有钱有势的人,最享受的便被人敬重,下人马首是瞻,亲朋以礼相待,夫妻相敬如宾……” 青鸢才开了个头便一语道破天机,沈惜言心说自己果然没问错人,这问题可不就出在“敬”字上面吗? 他不分青红皂白跑去金风玉露抓人,还口不择言将堂堂赵九爷与狗并论,桩桩件件,的确视为不敬,难怪连席贵都看不下去了,九爷不说他,怕也是军务缠身懒得同他计较吧…… 沈惜言从青鸢那儿回来的时候,长街上已次第点起了灯。 黄包车刚拉出街口,只见前方空地上挤满了拿枪的兵,站在最前面说话的正是赵九爷。 车夫回头道:“爷,前边路不通了,要么我再绕个大点儿的圈,要么您受累走两步,一刻钟就到了。” “就到这里吧,我自己走。”沈惜言说着下了车。 车夫走后,他也没急着过去,而是蹲在一旁的石阶上,看不远处的赵万钧训人。 那些人全是赵万钧忠心耿耿的马前卒,走哪儿带哪儿,沈惜言以往也见过,几十号血气方刚的汉子排排站,被赵九爷吼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惜言托着下巴,在一旁看得直过瘾,可这瘾过完之后,心头又浮上了些许感慨—— 九爷在外头指挥千军万马,他在家里指挥九爷,这像话吗? 把弟兄们遣散之后,赵万钧一眼就瞧见不远处的身影,脸上的怒气瞬间一扫而空,他立马大步走了过去。 “小祖宗,您怎么跟这儿蹲着呢?” “我不能蹲在这看你吗?”沈惜言没憋住,仰头就是一句带着“沈少味儿”的反问,问完又想起青鸢说的话,可改口也来不及了。 “成,蹲我身上都成。”赵万钧一把将沈惜言从地上拉起来,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沈惜言身上,“也就是老子疼你,你才能这么横。” 九爷故意虎着脸说话,还等小少爷继续跟自己斗嘴呢,没成想小家伙竟正儿八经问了句:“九爷,你说我以后是不是该对你尊敬点?” 赵万钧眉心一跳,挑起沈惜言下巴,对着檐下的灯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也没弄错啊,这还是我的小玫瑰花,货真价实。” 第47章 自席贵那日提点之后,沈惜言有意观察,发现九爷的确较以往忙了不少,时常踏夜而归,偶尔还带回一身冷峻肃杀之气,却每每在碰到他的时候就消散了。 近来天气不好,天上乌云滚滚,挂着一轮病恹恹的月亮。 九爷刚踏入宅门,就见灯笼下一道身影飞奔而来。 他摊开双臂准备接人,谁成想小家伙却压根没往他身上扑。 “九爷,累了吧累了吧,快把大衣脱下来,回屋泡个热水澡。” 看着沈惜言一双热切诚挚的眼,赵九爷不动声色地脱下大衣放到沈惜言手上。恰一阵刺骨的寒风刮来,九爷一身单衣差点没冻出个激灵,咬牙才挺住。 沈惜言未察觉到不妥,在后边推着九爷往屋里走,被九爷一把捞进怀里当暖炉了。 赵万钧披着一身寒气进屋,发现屏风后的热水已经备好了,旁边还放了块香喷喷的洋胰子。 “你叫席贵备的?” “是我自己备的,你回来的晚,水都冷好几次了……” 沈惜言瓮声瓮气说完,又想到什么,立刻解释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吧。” 赵万钧低头一看,难怪沈惜言一双裤腿都是湿的。小少爷说这么详细,无非是怕他看不出来自己的心意,他心里门儿清得很。小少爷想一出是一出,他既欢喜又无奈,也不能表露。 “你说我就懂了。”他拍拍沈惜言的屁股,“去把裤子换了,当心着凉。” 半个晚上,沈惜言都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围着赵九爷飞,由于从没伺候过人,愣是手忙脚乱累出一身汗来。 赵九爷几次叫他歇着都没用,直到把人压进被窝狠狠治了一顿,才终于消停了。 被窝里头的大火刚灭,沈惜言就在赵九爷怀里呼呼大睡了过去,面颊的春色还未褪尽,一大片浮在粉团般的脸上。 赵九爷手痒,点住那双被亲得晶莹丰润的唇,低声道:“小东西,你就在我这儿好好呆着,比来什么花样都好。” 沈惜言突然“哼”了一声。 九爷挑眉道:“怎么?觉着我说得不对?” 谁知沈惜言嘟囔了句“九爷是坏蛋”,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赵万钧笑了。 得,这是说梦话呢,梦里还不忘骂他一句,不愧是少爷。 第二日,沈惜言也没闲着,一大清早就赶在九爷前头起床了。 赵万钧难得没去军部,给了沈惜言献殷勤的好机会——九爷看报他捶腿,九爷浇花他递水,把下人的活儿全给包揽了一遍,若非九爷拦着,他下一步就要拿着菜刀上厨房做菜去了。 几天下来,别说宅子里的丫头仆役,就连最爱缠沈惜言的大黑背天狼都懵了,它时常独自蹲坐在院中间,看两个主人奇怪的互动,看了半天又看不懂,就闷闷不乐地回狗窝里呆着去了。 是夜,待沈惜言睡着之后,赵万钧披上大衣把席贵叫到了外面,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对沈惜言说过什么。 席贵自知瞒不过九爷通天的手眼,便只好将那日对沈惜言说的话告知九爷,说到一半就瞧见九爷脸黑了,硬着头皮才和盘托出。 赵九爷怒道:“我说过,这宅子从今往后就是两个主子,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小家伙爱瞎想,赵九爷自己都舍不得让他知道太多事,却被他手下的管事越俎代庖,搞得好好的小少爷都不会扑棱人了,他怎能不气? 席贵连忙垂头道:“九爷,是小的逾矩了,小的愿意领罚。” 席贵年过五十,长赵万钧一辈,原本挺喜欢沈惜言的,觉得他年纪小,玲珑剔透,率性无邪,可自打他住进少帅府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少帅夫人”,席贵就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看待他了,尤其是看到九爷把他捧在手心宠的时候,觉得既荒唐又伤风化,九爷是何等尊贵之躯,竟被个半大小孩儿拿捏住了。可又想到九爷迟早有天要娶个堂堂正正的少奶奶回来,席贵便还是压下了心头的忧虑,闷声伺候沈惜言。 其实这府中不止席贵,几乎人人都认定九爷只是图个新鲜玩玩而已,还有丫鬟私下感慨:沈少爷仪表堂堂,若喜欢女子,肯定也抢手的很,可惜偏偏要同九爷在一起,落了个必将被抛弃的命,就算情意是真,这惊世骇俗的感情又岂能容得长久? 席贵跟了他这么久,也并非不通透之人,赵万钧收了怒容,摆摆手沉声道:“罚就免了,往后记好了,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想的事别想。” 席贵心头咯噔一下,以为九爷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抬起头,却发现九爷已经走了。 赵万钧刚回屋,就见沈惜言站在卧房门口,赤着脚丫子,红着脸,方才九爷和席贵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 赵万钧两步上前将沈惜言抱离地面,也不拐弯抹角,故意讽道:“折腾自个儿这么些天,累没累?” 沈惜言抿了半天唇,一五一十道:“有点累。” 他攥着赵万钧衣襟:“九爷,你以后有什么都告诉我吧,你不说,我又像以前那样,不懂事……” 他希望九爷能多说说军部的事,还有,赵家的事,可九爷从来不和他说,他也不知该如何问,蒙在鼓里的后果就是被人觉得不够体谅、尊敬九爷。 沈惜言反思着自己不好,自己倒先委屈了起来,最后心疼的还是九爷。 赵万钧把人放到床上,俯身道:“老子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你。” 沈惜言眨眨眼,半天问了句:“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变个样你就不喜欢我啦?” 挺好,又会抬杠了。 九爷心说那朵金贵的小玫瑰花居然转眼就回来了。 小少爷心血来潮的想法来去皆似一阵风,再加上九爷那晚的话,没过几天就把那日和青鸢说的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天下午,沈惜言给严书桥凑完牌桌子回来见赵九爷在书房执笔,觉得奇怪,九爷有自己的写字员,平时从不自己写字。 在得知是赵司令因为金风玉露的事要他写检讨之后,小少爷的眼珠子就骨碌骨碌转了起来。 “我墨水比你多,我来替你写吧,你到时誊抄一遍就行了。” “你写?”赵九爷警铃大作,还以为沈惜言想伺候他的毛病又犯了。 “对啊。”沈惜言撇撇嘴,“反正这事儿我也清楚得很。” 沈惜言着重了最后四个字,赵万钧还稀奇沈惜言为何对写检讨一事如此积极,原来是跟这儿等着他呢。 他把位置让了出来:“成,你来写。” 沈惜言一屁股坐下去,毫不客气就开始赶人:“你在这儿我写不好,给我半个钟头。” 赵万钧走后,沈惜言立马开始下笔,刚写出第一个字,脑子里就浮现起那晚在纸醉金迷的包厢里,衣着暴露的舞女坐在九爷大腿上的情景,那儿原本是他沈惜言一个人的专座! 他越想越气,笔下便一点儿也没留情。 赵万钧悄悄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正好写到—— 「事发至今,吾日三省吾身,悔不当初,无颜有愧,痛恨涕零……往后必将铭记教训,注重德行,洁身自好……」 只见沈惜言鼓着腮帮子奋笔疾书,越写越离谱,赵九爷没忍住乐出声。 沈惜言吓得笔尖一划拉,撕破了半张纸。 “你干嘛呀?”沈惜言心虚,音量不免大了些,虚张声势。 赵九爷负着手,笑吟吟道:“对不住,打扰夫人翻小账了。” 沈惜言一听,脸上的红霞瞬间飞去了天边,他还以为自己终于逮着机会出那舞女之气了,结果却反被九爷调侃。 他气鼓鼓地看着九爷,心想这世风日下,究竟何时才能让九爷在他身上吃一回瘪! 第48章 小少爷撒气撒够了,检讨最后还是赵九爷自己写的,但为了表示对小少爷劳动成果的尊重,他还是挑拣了些不太离谱的句子拼凑上去,最后拼了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出来。 沈惜言看得直乐:“赵司令看完会不会气得让你再写十个检讨。” “他不会看。” “他不看你还写呀!”沈惜言瞪大眼道。小时候他爸罚他抄课业,他都是唬弄过去的,因为他知道他爸转头就会把他忘了。 “当然得写。” 他义父要的无非是对他的掌控感,既然这么想要,给他就是了。 赵万钧摸了摸沈惜言微卷的头发,唇边一丝笑意,但沈惜言看着却怪不舒服的,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赵九爷拿着检讨去了司令部,他前脚刚走,后脚沈惜言就被天狼缠住了,天狼叼着球要沈惜言陪它玩,还不许其他人代劳,沈惜言平时宠惯了天狼,只能同它跑到院子里。 天狼是军犬,脾性好动,沈惜言早都气喘如牛了,天狼还生龙活虎。他实在玩不动了便抛了个球出去,想抛远些让天狼多找一会儿,谁成想用力过猛直接卡在了树上,天狼够不着,就跑回来一脸委屈地冲沈惜言叫唤。 那树栽在耳房边上,路过耳房的时候沈惜言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间房一直上着锁,早在半年前席贵就告诉过他,这里头装着九爷最重要的东西,不能看。然而说不好奇是假的,住进少帅府之后,他也拐弯抹角地向九爷提过,皆以失败告终。 看着高耸的枝桠,小少爷跺脚道:“唉,瞧我这手,真是自讨苦吃!” 赵万钧回来的时候,见一人一狗站在树下,齐齐往上看。 “怎么了这是?” “我把天狼最喜爱的球扔上去了,它怪我呢。”沈惜言歉意地看了天狼一眼,果不其然听见它呜咽了两声。 赵九爷掏出腰间的枪:“好办,站远点儿,耳朵捂好了。” 沈惜言一见拔枪,立刻躲得远远的。 赵万钧朝树枝开了一枪,球还没落地就被天狼扑起一口叼走了。 赵九爷还想让他的小玫瑰花看看他爷们儿有多无所不能呢,结果转头就对上小家伙痛心疾首的表情。 “多好一棵树呀,你这么粗鲁,把人家整个枝桠都打断了,它肯定疼坏了。” 赵九爷眉心一跳,愣是被沈惜言噎出一股子哑火来,这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小脑瓜里尽是些奇思怪想。 “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 赵万钧拔枪插回腰间:“这屋您是大拿,您说的都对。” 沈惜言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跟在九爷身后许久,忽然问了句:“大拿能看看那屋里到底有什么吗?” 恰巧一阵大风刮来,呼啦啦卷起四下一片,赵九爷没回应他,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不想同他说。 莺飞草长的二月天竟下了场雪。 赵万钧这两天出城去了,沈惜言一个人在家歇得早,才睡下没多久就听见后院有不正常的响动,他一骨碌爬起身,还以为是闹贼了,心说这四九城还有人敢盗九爷家。 他不敢吱声,轻手轻脚推开小门一看,只见四五个男人正围着玫瑰苗搭棚子呢。他们都是九爷的亲信,也知道他与九爷的关系,而九爷就站在一旁指挥,身上落满了皑皑素尘。 沈惜言连忙拢了拢衣裳,随手拿起把伞跑上前撑到九爷头顶,顺道拂去他肩头细雪。 “吵醒我家小心肝儿了。”赵万钧接过沈惜言手里的伞。 “你不是去天津港口了吗?” 一个手下道:“事儿才刚办妥呢,九爷一听有大雪,立刻马不停蹄带我们赶回来了……” 赵万钧咳嗽了一声,那人识趣地闭了嘴。 九爷专程回来就为了给玫瑰搭棚子吗?沈惜言心里想着,但没问。 他仰头眺望前院那两棵大梧桐树,刚抽的新绿已经被白雪裹得差不多了,却撑着口骨气没掉一片叶子,宁可在枝头抱春而死,也不愿吹落在寒风之中。可玫瑰不同,倘若没人呵护疼爱,那金贵之躯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风雪里。 手下办事麻利,棚子很快就搭完了,还剩下点收尾的活儿,赵九爷怕这群嘴把不住边的人多话,便将他们全部遣了回去。 赵万钧把伞塞回沈惜言手里:“外头冷,你先进屋去吧,我马上来。” 小少爷要能乖乖听话才怪了,他紧黏在赵万钧身后:“不,我就要跟你呆一块儿,我给你撑伞。” 赵万钧拗不过他,从屋里拿了棉帽出来戴在他头上,敞开黑呢大衣将人裹进怀里。 沈惜言皱着脸道:“我不戴这个帽子,不好看。” 这是他在北平过的第一个冬天,肃杀的朔风冻得他够呛。赵九爷怕人冻着,刚入秋就上马聚源给他订做了一堆棉帽围巾,他打小没戴过帽子,来了北平,冬天无论贫富贵贱,清一色戴着棉帽,但他总觉得傻了吧唧的,一直很抵触。 赵九爷食指点住沈惜言的鼻尖:“你戴什么都好看,听话。” “好吧。” 沈惜言乖乖靠在九爷胸口,伞外是漫天飞雪。沈惜言本不爱雪,既无拨雪寻春的闲情,也无踏雪咏梅的雅致,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只觉得冷,但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对雪有了前所未有的感怀。 他望着染了一层素白的土壤,仿佛与那些玫瑰苗心有灵犀,他甚至能感受到层层覆盖之下滚烫的悸动,一如他被赵九爷紧紧裹住的胸膛,而那雪下铺满的,尤似一场盛宴的序曲。 这世间的美好总是缺乏永恒,又充满辩论,唯有爱与浪漫生生不息,传颂至今。 沈惜言忽然动情不已,他仰头吻了九爷的下巴:“待到它们开花的那天,我也要送你一个东西。” “有什么现在不能送?” “哎呀,你懂不懂什么叫罗曼蒂克!”沈惜言心说九爷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 赵九爷听见这四个洋字儿就头疼:“你男人还真不懂,烦请夫人解释解释?” 沈惜言瞪着九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用中文表达浪漫。 “小东西,还是别再拿这些洋玩意折腾自个儿了。” 沈惜言心中不服气,却又无言辩驳。 他竟然不知,他最向往的罗曼蒂克,究竟该如何准确具象地解释出来。 最后一场大雪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春意,沈惜言独爱这暖融融的天气,常常在院里摆张躺椅,翘着脚丫子晒太阳,偶尔还拉上得空的赵九爷一块儿晒,晒着晒着就把脚丫子翘到九爷身上去了,到最后整个人都滚进了九爷怀里。 沈惜言说他俩像老头,以后七老八十了还要像这样晒太阳,赵九爷应了。 这天惠风和畅,严书桥约沈惜言茶馆一聚,沈惜言还以为严书桥是想踏春,到的时候,发现对方正对着茶壶发呆。 桌上放了一份报,沈惜言随手翻了翻,看到一则外交部长夫人生日宴会几次延期的逸闻。 “据透露,此次宴会,陆部长与夫人将为小女儿陆凤眠寻觅如意郎君,陆凤眠现居上海,为抗婚事迟迟不回北平,使得宴会一再延后。此番延期月余,不知能否赶在春末举办?” 沈惜言念完此处忽然顿住,看向严书桥,对方已然是一脸愁容。 “陆凤眠?和那个电影演员陆凤眠是同一个人吗?” 严书桥愤愤地嘀咕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别来参加这个鬼宴会。” 严书桥倾慕陆凤眠,这是沈惜言早就知道的,难怪他最近几天都郁郁寡欢,敢情是心上人要嫁人了。 沈惜言围着愁眉苦脸的严书桥转了一圈,摩挲着下巴,“啧啧”摇头。 严书桥抬头,像只斗败公鸡似地没好气道:“干嘛?你可不许笑我啊,你现在是春风得意了,当初你为情所困的时候比我还寥落呢。” 沈惜言恨铁不成钢道:“我哪有你这么傻?既然宴会就是为寻觅如意郎君准备的,你也去参加不就行啦?我可不信陆部长没邀请你爸。”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严书桥猛地站起身,激动了半天道,“惜言,要不你陪我去吧,给我壮壮胆。” 沈惜言拍拍胸脯道:“没问题。” 第49章 为了帮发小追人,沈惜言这段时间没少打听陆凤眠的事,他发现大家对这陆二小姐早都是津津乐道了。 说起陆凤眠,竟还是位奇女子,明明家世显赫,身份尊贵,却偏要去做演员,家里不同意,她便在十六岁时揣着两块大洋独自一人跑去上海,用了两年的时间成为风靡电影界的“凤凰花”,让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她却一个也看不上。多少贤良淑德的妇人指责她是个放浪的疯女人,说到最后却又眼含羡意…… 然而,陆家二小姐抗婚的逸事还没个完,坊间又开始盛传另一档子稀奇事。 说城郊往西九里地有个上世纪的机器厂,由于技术没跟上出了几次人命事故,建起没多久就废弃了,多少年来一直好好扔在那,直到前段时间,竟突然开始半夜闹鬼了。 一到晚上,总能听见吱呀吱呀的齿轮转动声,像绞肉一样。听个屠夫说,他有天半夜路过尿急,正要方便时,厂里突然传出惨叫,吓得他遛着鸟就颠儿了,回家后便高烧三天三夜。 城中老一辈人都说是当年被洋机器吃掉惨死的人变成厉鬼回来索命了,总之怎么传怎么邪乎。 这闹鬼传闻不胫而走,未出半月,便再没人敢往机器厂周边去了。 沈惜言从香园那儿听来这个故事之后怕得不行,连吃了五块桂花糕才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噎回去。 青鸢见状,提议送他回去,被他强撑脸面拒绝了,结果一路听着那黄包车的车轮声,都像是机器厂的齿轮声,愣是给他颠簸出一身冷汗。 少帅府的书房内,赵万钧的一名亲信冒着夜色急匆匆赶来。 “报告九爷,经过弟兄们五天密切巡查,机器厂周围方圆六里现已无人踏足,您看今晚是否能让货和人进厂了?” 赵万钧思忖片刻道:“别急,先放一批普通零部件进去。” “是!我马上传令下去。” 亲信离开没多久,沈惜言就回来了,他一路小跑着进了垂花门,见九爷正负手站在厢房前的回廊里,便一个猛子扎进了九爷怀中。 “怎么了?” 沈惜言环着九爷的腰,把自己听来的鬼故事讲了一遍,讲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差点儿说得九爷都信了。 赵万钧看着眼前煞白的小脸,万万没想到自己弄的这出“闹鬼计”居然把自家小少爷吓成这样。他心里说着罪过,手上却对投怀送抱的沈惜言爱不释手。 “怕什么,就算这世上真有鬼神,有我在它们也不敢来碰你。” “那你万一不在呢?你现在每天忙大事,我都快见不着你了。”沈惜言说完便将下巴往赵九爷肩上一搁,像是委屈了。 赵万钧听明白了,小少爷这是嘴上说着怕鬼,心里其实是在埋怨自己不够陪他呢。 赵万钧抚了抚沈惜言柔软的发丝:“最近非同往日,先委屈你一阵子,日后想叫我怎么还都行。” 沈惜言破天荒地没顶嘴,他乖乖“嗯”了一声,收紧抱住赵万钧的双臂。 最近九爷时常晚归,要沈惜言别等他,但沈惜言不肯独自早睡,总要撑到人回来才放心闭眼。今日好不容易逢到九爷在家,他自然要抱个痛快才行。 他想起当初九爷说不喜欢秦观那句“岂在朝朝暮暮”,他还骂九爷是个没文化的,可现在看来,他才是无法接受分离的那一个。 然而比起舍弃朝暮,他更怕九爷会像席贵那样觉得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所以尽管他爱耍少爷性子,却唯独不会强求九爷同他谈情说爱。 两人在良宵中沉默地拥了一会儿,忽觉庭下如积水空明,才发现天上星光大亮。 沈惜言仰头道:“今天的星星真好看,就像那晚花田里的萤火虫。” “你爱看咱就多看会儿。” 听闻九爷要陪自己看星星,沈惜言内心那点隐隐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 “那颗最亮的就是天狼星吧?早知道该把天狼喊过来,让它瞧瞧自己的好兄弟。”沈惜言边说边看向赵万钧,却发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不曾看向夜空。 “喂,你还看不看星星啦?” 赵万钧捧住沈惜言的脸,正色道:“别动,我正看着呢。” 沈惜言哼哼道:“你当我傻呀,你分明是在看我。” “天上的不好看。”赵万钧亲了一下沈惜言的眼睛,“这儿的星星才是人间盛景。” 呼吸相闻间,沈惜言愣愣地看了赵万钧片刻,桃花状的眼中如同盛着两汪清潭,藏在眼睫扑扇的疏影之下,不经意透出懵懂,越是纯净,越是勾魂摄魄,让每一颗星星的陷落都化作万丈软红。 “你浑身上下就属嘴最好使了。”小少爷的眼神忽然开始四下飘飞,里面的星光也如同害羞般忽明忽暗了起来。 赵九爷扬起唇角:“夫人要这么说,爷可就不乐意了啊。” “你有什么不乐意的?我又没说错。” “得,那我今儿就让夫人好好检阅检阅,究竟还有没别地儿更好使。” 赵九爷趁沈惜言不注意,一把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跟土匪抢人似的,动作粗鲁得要命。 沈惜言惊呼一声,四下张望,只见内院大门紧闭。 这方天地,惟余二人。 他搂住九爷的脖子,红着脸道:“那你轻点,我明日还要去严公馆呢……” 夜风徐徐吹过,回廊下,赵万钧隐于夜色的唇在沈惜言的身体和灵魂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花,把一枝玫瑰变成了春天。好像如此这般,便能一辈子含霞饮景,摘星揽月。 寻常时候,赵九爷自然是不舍得折腾小少爷的,尤其是小少爷刚诉了委屈。然而,尽管九爷再温柔,沈惜言也依然免不了腰酸背痛。 可他心中牵挂着好友,思索再三,还是忍着不适上严公馆开导人去了,好在九爷担心他怕鬼,把司机王向才留在府上专门开车接送他。 自严书桥拜托自己陪他赴宴那日起,托陆二小姐的福,陆太太的生日宴又足足拖了一个月,严书桥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后来的胡思乱想,最终又变回了愁眉不展。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惜言,你说陆凤眠会不会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愿回来?” 沈惜言没辙,也盼着那陆二小姐能早日回来,不然他那相思成疾的发小儿非要憋死在死胡同里不可。 许是兄弟二人的祈盼太过诚恳,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陆凤眠终于回来了,宴会即刻定在了两日后,请帖也一天之内发了出去,沈惜言也收到了一份,不过不是严家帮他要来的,居然是施耐德向陆太太提出邀请他的。 一大清早,沈惜言就去利威洋行取法国运来的钻石项链,为了给严书桥撑住场面,他之前专门去向严夫人打听了消息,得知陆太太是法国人,最爱珠宝首饰,便挑了这极其贵重的礼物。 项链拿到手,沈惜言站在灯下看成色,忽然听到身后楼梯响动,他回头一看,只见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上楼,经理热情地在前头带路,而被簇拥在中间,扮相前卫大胆的女人,竟是严书桥的梦中情人陆凤眠! 一阵香风拂过,沈惜言打了个大喷嚏,随口嘟囔道:“好大的排场。” 副经理闻言笑道:“哟,这位可了不得,连咱行长都得供着。” “我认得,陆凤眠嘛,《多情恨》就是她演的。”沈惜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陆凤眠已经坐下了,她从手提包里拿了支烟出来,一旁的随从立刻擦了洋火替她点上,她丹蔻纤指夹着香烟,对着窗外吐了口烟圈,那容姿,确叫一个风情万种,不可方物,比幕布上还要好看数倍。 “岂止啊,沈先生外地来的有所不知,人可是外交部部长的二千金。”副经理顿了顿,凑到沈惜言耳边低声道,“据说,她还是赵家未来的少奶奶呢。” 沈惜言心中咯噔一跳,蓦地攥紧手中的项链,被那钻石硌得生疼。 “哪个赵家?” “咱北平还有哪个赵家?” 第50章 沈惜言几乎是厉声喝道:“不可能!” “嗐,人赵五奶奶同陆太太都来挑过嫁妆了,林林总总十大箱呢。您知道这陆二小姐今儿是干嘛来的吗?人就是来看东西合不合心意的,反正赶明儿就是宴会了,后天就要上报的事儿,我也不怕提前透露给您。” 副经理是个破锣嗓,明明声音不大,却依旧狠狠敲在沈惜言心头,震得他头昏脑胀。 看着沈惜言双眼瞪圆咬紧后槽牙的模样,副经理恍然大悟道:“喔,您该不会是陆二小姐的影迷吧?” 利威洋行是双层欧式建筑,长长的旋梯如同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儿,绕得沈惜言双眼晕眩,好不容易到出口的时候,他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哎,沈先生,您盒子还没拿呢!” 副行长扶着眼镜追出来:“我转头和人说话的工夫您就没影了。” “抱歉。”沈惜言摊开手,那条做工华贵的项链正躺在他掌心,钻石精密的切面折射出锋利的阳光,割得他双眼生疼。 临近春末的四九城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穿街而过,天上地下,好一派繁荣生机,可沈惜言心里却堵得慌,副行长交代的保养方法他也一个字没听到。 少帅府上,赵万钧正在书房看加密电报,手下办事不力,机器厂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所幸尚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捏捏眉心,面色不善地回了封密报过去,正巧席贵过来通报说沈惜言回来了。 想到小玫瑰花那顾盼神飞的勾人模样,赵万钧脸上瞬间敛起怒意,不由得心情大好,立刻起身准备去外面逮人。 然而,沈惜言见到九爷后并未像往日那般亲亲热热地黏上来,而是恍若未见般闷头向前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赵万钧一把握住沈惜言手腕,将人拉入怀中,哪知低头对上的竟是双失魂落魄的眼。 赵九爷神色一凛:“是谁欺负你了?” 沈惜言想张嘴,却被千言万语封住喉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剩下干瞪眼。 他原本想着,等拿回项链就告诉九爷自己要陪严书桥参加宴会的事儿,还想让九爷这个聪明人替严书桥出谋划策,可现如今,他该如何去说?告诉九爷自己花了老大的价钱,就为了送他未来的岳母大人一份贵重礼物吗? 此等大事,九爷不早些主动告诉他,却要他像个酸果子一样去质问…… 思及于此,沈惜言愤慨不已,竟一下挣脱了赵万钧铁笼般的怀抱。 赵万钧被推得后退半步,眉心微跳。 心说小家伙出去的时候还是朵岁月静好的玫瑰花呢,回来就变成个炸毛的野猫了。 “祖宗,您这是怎么了?” 赵万钧跟在沈惜言身后,也不知沈惜言要往哪儿去。看着小少爷倔强的背影,赵万钧想起前段时间他向自己埋怨过不陪他,许是那晚没哄好。 他扬唇无奈道:“你今儿想做什么都依你,只要不摔着自个儿,上房揭瓦都成。” 闻言,沈惜言突然停住脚步,恰好站在了那间上锁的耳房边。 他阴郁地侧过脸:“如果我说,我想进这个房间呢?” “除此之外。” “这就是你说的,全都依我吗?” 身后未答,沈惜言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赵九爷就是个骗子! “不巧,我今日偏要进这个房间!” 沈惜言忽然像头暴跳的狮子,左右寻了一圈,抄起角落的灰砖就冲着锁头猛拍了上去。 轰隆一声,锁头纹丝未动。 他双手举起又想砸第二下,却见赵万钧用手护住了门锁。 此时停下已经来不及了,他急忙收力,最后落在了赵万钧手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赵九爷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惜言,罕见地皱起了眉。 沈惜言心中咯噔一下,愣愣地望着手里的灰砖,上面还沾着星点暗色的血迹,他像烫手般扔掉手中的“凶器”,胸膛起伏,眼中惊恐,双手止不住发抖。 沈惜言细皮嫩肉的手指也被砖头割破了一点皮,但比起赵万钧手背狰狞的伤来说,简直不够看的。 赵万钧强硬地捉住了沈惜言慌张的手,不由分说含进嘴里。 沈惜言抖了一下,指尖温热的舌头舔过伤口,刺痛之后是和缓的酥麻。 他看出九爷生气了,可那样的温柔,又好像含着的不是一根脏兮兮的又伤过人的手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沈惜言望着九爷布满阴翳的脸,翻腾的胸口像沸铁落了滴冷水,呲啦一声炸出隐隐作痛,也炸开了五味陈杂。 九爷对他是真好,用席贵的话讲就是“好的没得说”,可这并不妨碍九爷明媒正娶一房姨太太,尽管九爷说过只看得上他一人,反正出了少帅府,他便只是九爷的一位入幕之宾罢了。 一个男人,哪里比得上风光大嫁的少奶奶。 午饭时,整个餐桌静的反常,下人上菜都不免屏息,原本最爱滔滔不绝的沈惜言也破天荒没说话。 席贵见九爷手上缠着又厚又乱的纱布,一猜就知道八成是沈惜言替九爷包的,但他没敢问这伤是怎么来的,上回僭越的教训他还记着。 九爷伤在右手,多余的纱布挡住了关节,连筷子都拿不好,他想了想,终是没拆,换了只手吃饭。 沈惜言“砰”地搁下碗筷,闷声道:“是我害你受伤的,我喂你吃。” 他说完也没等九爷同意,直接拿过九爷的碗筷。 沈惜言少爷出身,没让别人给他喂饭就不错了,哪里干过喂饭的事儿,他夹起一口热气腾腾的饭菜,吹也没吹就送进九爷嘴里,九爷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连眼都没眨一下。 赵九爷双眼牢牢锁住沈惜言,深沉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半天也没能瞧出症结。 他闷头喂饭不看人,方才一通莫名其妙的火发完,这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伤心事,喂着喂着眼圈就红了。 九爷疼人,但不代表没脾气,赵九爷的脾气有多硬,整个城都知道。 赵万钧最后耐着性子问了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了?” 沈惜言忽然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瞪着赵万钧,不似嗔怨:“赵老九,你是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