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人若彩虹 红烛,香炉,珠帘半卷。 婚床,喜窗,美人红妆。 赵戎再次揉了揉自己迷蒙的双眼。 我,我是在梦里? 但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古典器物。 屋内装饰繁琐,在烛光的照应下,明亮大气,但却都一个刺目的主题色——红! 脚下的地毯是红色的,脚踩在上面仿佛陷入了一团晚霞。 前方不远处小圆桌的桌布是红色的,桌布火红的流苏低垂至地面。 四方墙上,木窗上,家具上是红色的囍字剪纸。 最后,是屋内最里面的一张深红色的……婚床? 床帘向两侧卷起,床内又是一片喜庆的红色,更别提床边坐着的那个暂时让他不敢去多看的红衣女子。 赵戎突然惊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额,没跑了。 他虽然是个母胎单身犬,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古代婚礼还是在影视作品里见过的。 嗯,看来自己估计是个新郎,所以说此时此刻我是在洞房? 床旁那位盖红盖头的小姐姐是我的新娘? 赵戎踉跄着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脸。 之前刚刚醒来坐在门旁的地上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一起身便感到眩晕头痛,口干舌燥。 赵戎低头找了找,果然,一只酒坛倒在地上,坛内还剩一些清澈的液体,倒映门外的明月,周围地上布满一块块水迹。 难怪身上一股酒味。 宿醉? 他晃了晃头,转身移到门前,两只红灯笼悬挂廊下,周围似乎是一处庭院,晚风微凉,远方夜色如墨,断续传来几声虫鸣。 赵戎抬头望去,明月高悬,暂时肉眼看不出和自己那个世界的月亮有啥区别。于是他便合上房门,回身步入房内。 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目前这具身体的情况吧。 赵戎左右看了看,发现床附近有个精致的梳妆台,铜镜反射烛光正好照射到这个角度的自己的眼里,微微刺目。 他忍不住又瞥了眼端坐在床上的嫁衣女子。 之前自己闹的那些动静,她似乎都毫无反应,纹丝不动。 女子婚服繁琐,但依旧遮不住她身形的纤瘦与高挑。全身唯一露在外部的,是那双交叠于腿上的玉手,芊细如雪,点抹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精致小巧,不知为何,这让他联想起小时候爱吃的一种雪糕。 赵戎摇摇头,驱走这些奇怪的念头,向铜镜缓步走去。 我睡前不是在熬夜写毕业论文吗?怎么一觉醒来到了这个地方? 是清醒梦,还是拍戏恶作剧?该不会是穿越吧?这也太离谱了! 这种事他只在网文或影视剧里见过,现实生活中谁会相信? 况且他虽然是学人文专业的,爱好网文,喜欢幻想,但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碰到这种事,简直震撼三观。 念头及此,赵戎已经走到了铜镜旁。 他深吸一口气,侧身看向铜镜。 镜中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青涩面孔。 头戴一种爵弁形状的新郎帽子,黑发褐瞳,五官端正,脸庞消瘦,皮肤白净。 这……这不是高中时代的我吗?自己变年轻了? 赵戎惊奇地微微张开了嘴,看见镜中的那个少年也随之微张着嘴,终于才敢确认这就是现在的自己。 似乎是被这张面孔唤醒了什么,渐渐地,一阵抽离感袭来,眩晕与头痛如同满月之夜的潮水,在他脑海中席卷,一波接一波。 赵戎痛苦地抱头。 “叮!” 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响,他感觉脑海中凭空浮现出了一堆记忆碎片,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赵戎,字子瑜,十七岁,大楚王朝乾京人,从小随母亲寄居在乾京靖南公爵府,如今是国子监太学监生...... 这个世界的思想和文化方面有些类似于春秋战国时代,活跃繁盛,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盛况空前,而他就是一个儒家门生…… “呵,倒是和我有些专业对口。”赵戎自嘲地想着。 前世,他考上大学后,不顾父母反对,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等临近毕业,才体会到这个专业有多难就业,不过,他也并不后悔。 咦,这方天地竟然有超凡力量,他的母亲就是一位修士!是靖南公爵府四房的供奉,但已于三年前去世…… 他一边为母亲守孝一边刻苦读书。如今孝期已满,他要服从母亲当初的安排,嫁入靖南公爵府。 没错,是“嫁入”…… 他要入赘给靖南公爵府的二小姐——赵灵妃。 在他的记忆中,赵灵妃是老靖南公第四子唯一的孩子,且与其相似,从小父亲便不在身边,母亲在她幼时也撒手人寰。 而他的母亲与赵灵妃的母亲关系极好,在后者离去后,便充当起赵灵妃的半个母亲,一直照顾她长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赵戎在“阅读”完这段记忆后不禁想到。 但是为何在想起她的名字时,脑海中便泛起一股复杂的负面情绪? 厌烦,憎恨,不甘,羞耻,屈辱。 “我靠,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咳咳,难不成是他反对封建礼教父母包办婚姻,渴望自由恋爱? 不对!他本就是这方世界的儒家门生,恪守礼仪,注重孝道,甚至连母亲让他入赘他都遵从……等等,入赘! 大量尘封的记忆在赵戎脑海中翻涌。 他从小对修行不感兴趣,却痴迷儒家学问,渴望成为名儒,施展才智,辅助君王,治国安邦。 但却在十二岁时被母亲强行安排要入赘赵府,虽然对方是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关系亲密,但深受儒家思想感染的他,无法接受自己要成为一个地位卑贱的赘婿的事实。 在这方世界,赘婿的身份等同于奴婢,地位低下。 即使是大楚王朝靖南公爵府的赘婿又如何?不还是低人一等,被同门嘲笑,仕途断绝,建功立业沦为泡影! 他想不通一直痛爱自己的母亲为何执意要让自己入赘赵氏,但他难以反抗母亲之命,于是便只能把愤慨和埋怨发泄到赵灵妃身上。 都怨你,你从小就和我抢母亲,母亲一直迁就你、更疼爱你也就罢了,毕竟我是兄长,可以让着你,但现在竟然还要让我做你的赘婿?奇耻大辱! 于是二人在十二岁订婚之后,关系便逐渐恶化。 三年前,母亲逝世,赵戎入国子监,戴孝读书;赵灵妃一袭素衣去往一个叫紫气阁的地方修行,依稀听说后来又去了别处。 如今三年已过,赵灵妃归来,二人如期成婚。 至于醒来为何躺在门旁的地上……嘶,头好痛,自己这是喝了多少酒? …… 赵戎揉了揉太阳穴,大体消化完了这些记忆。 他愣愣的看着铜镜里的年轻面孔,这些记忆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赵戎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转身向婚床上的嫁衣女子走去。 等来到床前,他发现女子交叠于腿上的玉手似乎在用力攥着什么东西,几条彩色的丝带从玉指间露出。 赵戎微微抬眼。盯着隔绝二人的红盖头看了会儿。 刚要抬起手,突然顿了顿,左右瞧了瞧,果不其然,在床边一张矮桌上摆放着一只系着红缎带的玉如意。 他拿起玉如意,轻轻揭开了红盖头。 一霎那。 他摒住了呼吸。 只见伊人凤冠霞帔,盘发流苏。 眉如远山含黛,眼如一汪秋水,鬓如浮云,肤若桃花含笑。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俊眉修眼,冰肌玉骨,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赵戎曾在网络上见过很多明星网红的精修照片,什么“四千年一见的美人”,什么“古典气质美女”,本以为自己早已经阅尽千帆,没想到重生一次,所见第一人竟是如此人间绝色! 最最撩赵戎心弦的,是她左边那只秋水长眸下,一颗淡褐色的泪痣,不仅没有破坏红颜的精致,反而给人一种楚楚动人之感,冲淡了冷淡的气质。 如此伊人,我见犹怜。 他突然身子感觉有些燥热…… “青君。” 赵戎鬼使神差般轻轻念道。 红烛下,赵灵妃微微一颤。 两只玉手攥的更紧了。 她继续低垂着眼睑,不去看他,但小巧的耳朵和修长的颈脖确宛若涂抹了胭脂一般,嫣红如血。 不知是因为这声许久未听人念过的闺名,还是因为身前那人赤裸裸的注视。 又是一阵宁静,气氛开始变的有些旖旎。 终于,嫁衣女子忍不住先打破沉默,玉唇轻吐,声音空灵冷清,仿若千年霜雪,却又带着一丝颤音。 “玉……玉呢。” “……” 第二章 你配不上她 “……” 赵戎微微皱眉,沉吟了一会,还是没找到任何头绪。 而且他刚刚醒来时其实有检查过自己的衣饰,身上并没有带什么玉石制品。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眼皮跳了跳,感觉有些不妙…… 赵灵妃垂目等了会,见身前那人还是没有动静,便抬起螓首。 二人四目相对。 一高一低。 女子轻蹙着眉,赵戎惴惴。 “玉牌呢?” 女子一脸认真地问道。 “……” “我的玉牌呢?” 女子重复道。声音却愈发寒冷了,仿若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峰。 “你说的是什么玉牌?”赵戎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但还是满脸真诚地与她对视。 我也很想弄清楚状况啦,那个,你说的那个玉牌,它重要吗…… “那是我的玉牌。” 女子抬头仰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赵戎张了张嘴,但还是没有开口。不知如何回答。 赵灵妃沉默了。 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秋水般的眸子端详了一会他,便再也不去看了。 松开紧攥的玉手,突然起身,向外迈去,满脸冷漠。 赵戎仓促地侧身为她让道,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女子的背影。 她一身繁琐华丽的凤袍,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肢,笔挺的玉背,如天鹅般高昂着螓首,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去。 赵戎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是……生气了? 额,我要不要去追她?可是追上了该说些啥呢...... 咦,这是什么? 他余光瞥见地毯上有一团黑色的物件。弯腰拾起,是一枚墨色的玉牌。 玉牌整体纯黑,无一丝杂质,表面温润光滑,雕法精妙传神,但却并不对称,一面偏左侧刻着一只不知名玄鸟,另一面则刻了几个字…… “何以寄思情?”他轻念道。 她说的该不会是这个玉牌吧?不对,这上面系着的的彩色丝带好像有点眼熟...... 原来她刚刚手里一直攥着这块墨色玉牌。赵戎恍然。 这和她问我要的玉牌是不是有联系? “小姐,小姐!” 突然,门外步廊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呼喊。一串脚步声响起又顿住。 他转头看去,门口停了一位圆脸少女。她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喊着:“小姐你要去哪啦,呼~,这么晚了,等等我呀~” 随后,圆脸少女又歪头探进房内,瞪着那个罪魁祸首,气鼓鼓地叫道:“臭戎儿哥,你怎么又惹小姐生气啦!你不是答应我以后不欺负小姐了吗?” 赵戎:“???” 老子哪里欺负她了!不是她自己一直问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找我要一块莫名其妙的玉,最后又自己莫名其妙地走了吗?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辩解,少女丢下一句“哼,再也不理你了”,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这丫头,赵戎摇头苦笑,自己今晚都是见了些什么奇葩啦……她应该就是赵芊儿了,赵灵妃的贴身侍女。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因为入赘的事,自己和赵灵妃产生了矛盾,但芊儿一直在中间努力调和,充当和事宝…… “你配不上她。” “谁?”赵戎惊吓地环视了一圈,屋内无人,门外寂静。我产生幻听了? 下一秒,他寒毛直竖。 “你没幻听。” 那个声音又重复道。“你配不上她。” 赵戎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去倾听、判断。 “她刚刚剑心碎了。” 那声音伴随着一道轻笑又荡起在赵戎脑海中,分不清男女,十分沙哑,像退潮时海水研磨沙石的声音,低沉又枯寂。 它继续道:“不过却是好事,女子练剑,唯有太上忘情,方能得大逍遥。” “剑道何其高也,人心何其叵测,剑心岂能沾染半粒红尘。她本就心境澄澈如琉璃,此次之后再斩去私情,重塑剑心……呵呵,你自己虽然废物,但倒是做了件好事,不耽误人家。” 赵戎:“……” “所以你是专门来挖苦我的咯?”赵戎微眯着眼,心念道。 这次他没有开口。 那个声音顿了顿,反问道:“你不怕我了?” 听到这句话,赵戎更不慌了。 他没去理那个声音。而是面如平湖的整了整那身还不太适应的衣束,转身走至门前,合上被那个女人推开的房门,拿起那坛倒在地上的酒壶,搁在屋内的八仙桌上,再顺手提起一只瞧着挺华贵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解解渴。 这凉茶有点涩啦。他突然想念起了肥宅快乐水…… “有趣,难怪一点修为都没有,确敢吃这碗软饭。”那个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 赵戎笑了笑。没有反驳。 “阁下如何称呼?”他放下茶杯,淡淡地心念了一句,之后便把玩起了那块玄鸟玉诗牌。 近距离端详,他愈发觉得这块玉牌不凡,它散发出一道清香,宁静幽远,没由来的让他想起了青莲,可远观不可亵玩。 不久前他在某人身上闻到过。 再仔细抚摸,玉体竟然能微微发热。他开始有些爱不释手了。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 “……归,你叫我归吧。” “好名字。”赵戎撇了撇嘴。继续低头抚玩玉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和敷衍,归奇道:“喂,小子,你不怕我吗?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和你交流的?” “怕个锤子怕,你若真对我有恶意,会废话这么多?” 赵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至于怎么和我对话,呵,你要么是某位大能,在远处千里传音;要么就是某个陨落的存在,只剩一缕残魂寄居在我体内或者我手里的玉牌中。两者大概都能在我的识海心神中出声。” 赵戎顿了顿:“我比较倾向于后者。那么请问你到底属于哪种?” 归:“……” 小样,还想吓唬我?赵戎勾了勾嘴角。 重生嘛,套路我都懂,你八成就是我的金手指了,看着不像是系统,那就是随身老爷爷或老奶奶? 估计是了,唉,好郁闷啦,本来想安静的做只咸鱼的,吃着软饭,欣赏下此界风光,偶尔当个文抄公,抄抄文章,吟首名诗,收获一波美名,悠闲地享受这一世的生活。 结果。 刚来就把娘子气走了,现在又冒出个随身老爷爷,估计又要诱惑、鼓励、监督我修行,开始一段废材逆天的传奇了。 唉,太老套了,人生真是即枯燥又乏味…… 归不想说话了,因为无趣,苏醒后的新鲜感已经过去。但是,为了确定某些重要的事,它还是决定主动开口。 “这是哪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归沉吟了会,如实答道:“我在你七轮之一的眉心轮中,确实是在识海里和你说话,我并不是残魂,状态很特殊,但也差不离了......” 它停了停,自嘲道:“你如果死了,我也会被抹去......好了,轮到你了。” 赵戎淡定的点点头。与宿主绑定?很有可能,但也不能全信它,不排除它有夺舍的想法或其它恶意。必须保持警惕! “这儿是大楚王朝乾京的靖南公爵府。”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楚好像位于望阙洲。” 这是母亲对幼时的他提起过的。她还说过赵戎的家乡其实并不在这儿,而是在遥远的南逍遥洲...... “乾京,乾?有趣有趣。” “望阙,望阙......我竟然回到了玄黄界!” 第三章 黄粱忘忧酒 玄黄界? 这方世界名曰玄黄吗。赵戎咀嚼着。还有乾京,它为何惊讶这个乾字? “小子,你可知今夕是何年?独幽姬氏、青阳韩氏是否还在此洲?” 归想了想,又补充道:“嵬然宗呢?是不是还是望阙第一宗门?” 赵戎一脸淡然的端起茶杯,轻轻抿了抿,悠悠道:“我不知道啊。” 归:“……” 它很想给他一剑。但它已经没有剑了。 “我现在就一吃软饭的废材,一点修为都没有,怎么会清楚望阙洲山上人的事?” 赵戎理直气壮。 “不过……”他停顿了下,又淡定的端起了茶杯,缓缓道。 “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吃,虽然我现在很废材,但这只是一时的,等会你检查检查我的身体,看是不是什么隐藏的稀有体质,比如荒古圣体、九阳绝脉啥的。然后你再认真找一套适合我修炼的顶级功法,最好是那种你巅峰时期历经千辛万苦得来但却非常遗憾无法修炼的绝世筑基功法!” “相信以你的知识和阅历辅佐我的聪明才智,定能让我一路碾轧敌人,迅速崛起。到时候不管是帮你重塑肉身,还是弥补憾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说罢,他又低头喝了口茶。 “???” 归大奇。 “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这废材体质,先天不足,经脉搪塞,练什么功法都是白搭,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噗~”赵戎口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归又叹息一声道:“我还是想不通它为何要选你?你那娘子修道资质比你好万倍,甚至可以比肩当初的……咳,就算是刚刚那个丫头也好啦,若是她们,我定会倾力辅佐。” “可恨啊,若无意外,你此生顶至多止步扶摇境。弱就是原罪!帮我重塑肉身、弥补憾事?蝼蚁望天,痴人说梦!” “……” 赵戎突然很想“回家”。 …… 夜色里,公爵府的一座高楼。 亦是乾京西城最高楼。 楼名承恩,是某任靖南公的嫡女荣升皇后之后回府省亲所建,匾云“承恩思义”,为那任楚帝亲手提名。 高楼临湖,位于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的精巧园林之中。 此楼此园,在建成之初,一直被乾京权贵津津乐道,但它只是公爵府赵家自立国以来所享受的极致皇恩的一部分。 百年前,赵氏祖先助项氏太祖皇帝立国,太祖抚手笑言:“吾家儿孙可娶汝家女乎?”往后百年,两家代代联姻。 但是这一代,新皇刚刚登基,赵府大小姐早已嫁人,而久负美名的赵氏二小姐如今却又选择纳赘…… 承恩楼顶。 一位形单影只的汉子在仰头痛饮。 他独自坐在楼檐,一手抱剑,一手轻提酒坛,风急天高,月色伴酒,但他却并不赏月,而是眼无焦距地俯望府内灯火明亮的某处屋舍。 每当饮尽手中酒水,他便将酒坛向楼外轻轻抛下。顺手再提起一坛。 记得当初那个半大小子总是喜欢带着两个“小跟班”在楼下嬉戏。 因为承恩楼只有在贵客临门参观或九九重阳节才会开门,而且府上长辈又一向禁止孩童登高。 于是眼中那个世界上最高的楼里藏了什么,便成了幼时那三人小脑瓜里最大的几个疑惑之一。 那个喜欢显摆的臭小子总是信誓旦旦的说楼里关着被儒家圣人用山那么重的书本镇压的吃人妖怪,吓人程度和旁边湖里藏着的那只被他打败的大水怪不逞多让。 每当那时,小姐总是一脸认真地听他胡扯,不时地点头、摇头,听到吓人处就连忙双手紧抓住他的衣角,小脸煞白。 而胆子米粒小的芊儿,总是最先被吓得泪眼婆娑,蹲在地上捂住耳朵,背对着她的小姐和戎儿哥。 春去秋来,那小子似乎总是能想出花样百出的玩法,带着小姐和芊儿在园子里一年到头的奔跑胡闹。 春天,骑着着竹竿马跑去后山摘青梅,挖竹笋,做鱼竿,钓鱼虾;夏天,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木弹弓跑去林子里打鸟,爬树,掏鸟蛋,捉知了;秋天,带着布袋子去城外农庄摘果子,过家家,捉迷藏,放风筝。冬天,小手冻的通红的堆雪人,剪纸,放鞭炮,点烟花。 小姐早晨穿着白裙子跟他出去,晚上带着一身“黑裙子”回来,又少不了挨她柳姨的一顿说教。 但第二天却又活蹦乱跳地跟着他变着法往外跑。 小姐性子极静,但是和那臭小子在一起时,就变得极闹。 抱剑汉子仰头痛饮一口,再摇摇酒坛,已经一滴不剩,便随手抛出。 三个孩子喜欢捡取楼下酒坛的碎片,在湖畔打水漂。 最早是那臭小子跟外府年长些的孩童学来的花样,后来教会了小姐和芊儿,三人便时常来玩。 最初能弹跳最多当然是那小子,只是到后来,随着小姐和芊儿逐渐修行,她们水漂弹跳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 但是有意思的是,每次赢得还是那小子,于是他便又是一顿得意洋洋的自夸,而小姐总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托着腮认真倾听,言笑晏晏,芊儿则是不配合地揭他老底,于是便又是一阵充满童趣的拌嘴…… 这些曾经的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赵小子进了私塾,小姐和小芊儿开始在自己等人的照看下修行的时候吧。 三个孩子开始知道了男女有别的礼教,便不复从前那般两小无猜。 后来那臭小子又学了些儒家的狗屁学问,于是愈发无趣了,开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圣人曰。 再然后,就是小姐和他十二岁时的的那次订婚…… 呵呵,臭小子,能入赘我家小姐还委屈了你不曾!? 若不是你家这一系南逍遥洲赵氏对小姐尽心尽力,老头和白先生岂会同意让你入赘。 抱剑汉子突然丢下酒坛,抱剑站起。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刚刚一直盯着的那处红光朦胧的房屋内,走出来一袭红衣。 那道倩影快步离去,越来越快,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要逃离某个可怖的东西。 那小子还是决定要离开吗? 他叹了口气。 到头来其实也没觉得多可惜,只是有点心痛自己那半壶酒。早知道就不给了。 “你坏了规矩。” 身后有人说道。 抱剑汉子置若罔闻,只是紧了紧怀中的剑,重新做回原地,仰头倒倾,豪饮美酒。 仿佛身后那高大老者不存在一般。 “白先生说过,十八岁前,这些私事我们不要插手。” 高大老者走到抱剑汉子面前,对视他的眼睛,继续道:“那是什么酒?” “这个吗?” 抱剑汉子提了提手中酒坛,突然笑容灿烂:“当年刚来赵府,我亲手为小姐埋下的女儿红,到现在刚好满十七年,老头,要不要走一口?” 高大老者还是盯着他,面无表情,重复道:“那是什么酒?” 抱剑汉子嘴角抽了抽,缓缓放下抬起的酒坛。 “黄粱忘忧酒。” 他的目光有些追忆,“一个故人送我的,他说此酒能让人大梦一场,仿佛多经历了一世,梦醒之后能觉悟今生的可贵。” “我当年喝了半壶,效果不错。” 汉子自嘲一笑,继续道:“那小子榆木脑袋,我觉得他挺需要的,就把剩下的半壶塞给他了。” 高大老者沉默了片刻,丢下一句“下不为例”,便转身缓步离去。 抱剑汉子悄悄松了一口气。但随后远处传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眼皮一跳。 “我会禀报白先生,至于小姐那边……你要如实和她说。” 第四章 我亦是行人 赵戎这次是自己醒的。 他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而且先竖起耳朵听了听。 很好,没那丫头的动静。 他松了一口气,睁眼,起身。 几束晨光从窗外钻入,铺在床前。 还是他重生而来的那间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自从那夜她走后,这三天都是他一个人住。 这么大一张床,就自己一个人睡……还真别说,舒坦!还要啥自行车啦。他嘀咕一句。 这几天他对周围的环境有了更深的了解,同时也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大楚王朝很大,有些类似自己那个世界的汉朝。 同时,它又很小,因为望阙洲更大,而它仅仅只是望阙洲西南部的一个中等规模的王朝罢了。 更别提归所说的玄黄界了。 而靖南公爵府是大楚最顶尖的几个勋贵之一,爵位世袭罔替。并且每一代都有子弟进入仙门修行。 特别是这两代人中,赵灵妃的父亲赵彻,曾经是周围数国范围内最大的仙家门派紫气阁的掌门嫡传。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主动放弃了继承掌门之位的机会,带着同为紫气阁弟子的赵灵妃母亲一起外出游历,但等游历归来时便只剩下怀孕的赵母了。 而赵灵妃,继承了她父亲的修行天赋,甚至尤有过之。 十四岁入紫气阁内门,晋升紫衣弟子,十五岁参加了某个修道圣地的试炼考核,之后以一洲西南第一的名次去往了那处圣地。 听说在那儿亦是一骑绝尘。 这些都是他从赵芊儿那个丫头嘴里听到的。 她还说在外面好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只能吃到灰,因为小姐理都不理,说完她还斜了他一眼。 小姑娘把她的小姐夸得天上仅有,地上无双。好像他若还不懂去珍惜,那就真的是天字号第一榆木疙瘩了…… 想到那个丫头,赵戎不禁又是一阵牙痒痒。 她洞房那晚虽然说着再也不理他了,但第二天大清早还是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喊他起床,不是用秀发挠他痒痒,就是用小手捏他鼻子,简直太能闹了。 他烦不胜烦,但还是屈服于小姑娘的“淫危”之下, 因为每当赵戎忍不住要发火,她似乎都能精确的把握到那个时机,突然停下所有动作,两只小手捏着襦裙的衣角,灵动的桃花眼噙着泪光,低头怯怯地偷瞟他,吸着鼻子,嘀咕道: “呜呜,戎儿哥现在就嫌我烦了,呜呜……” 赵戎投降了。 他最受不了女孩子的眼泪了,赶忙柔声哄她。 不过这小姑娘也是个憋不住的主,下一秒就破涕而笑,又急忙捂嘴,小脸认真道:“这次原谅你啦,下次再也不能对芊儿凶哦~” “……”他想给自己一巴掌。 前几日他都早起陪她去府内的银镜湖畔晨练,丫头美其名曰帮他锻炼身体。 不过后来赵戎知道了,原来赵灵妃每日清晨都会在湖心亭修行…… 这几天来,除了洞房后第一天被芊儿精心打扮,拉着去拜见府上老太君和舅、姑等长辈时,在正堂外的步廊上碰见了准备离去的赵灵妃。 其它时候都没再见过面了,她似乎在有意避着自己…… 并且那次步廊的遇见,她只是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的擦肩而过,他则收住脚步,转身轻唤了几声,想解释下昨晚的误会,但她置若罔闻,脚步依旧,逐渐远去。 周围经过的管事和奴婢都悄悄侧目,面露异色。 他也不觉尴尬,收起抬到半空的手,洒脱一笑,同样背身离去。这样也好,早点让自己断掉不该有的念想。 其实他已经大概清楚自身的情况了。 这几日他见了很多赵家人,府上的老太君也去拜访过一次,是目前赵府的顶梁柱,老人家身子骨很硬朗,但终究还是老了,需要尽快确定一个接班人。 靖南公爵府这么大的家业、如此滔天的权势如何才能守住? 外需皇恩,内需修士。 只有强大的修士才是豪门大族立根之本!并且外姓供奉终究靠不住,这个强大的修士还必须姓赵。 但是赵氏最近这两代人中,在修道一途上出彩的只有赵灵妃和她父亲,而后者已经多年不知所踪,仅剩的赵灵妃虽然天资卓越,但她终究是个女子。 这也是为何新皇刚刚登基,本是联姻巩固天家情谊的好时机,赵氏却宁愿新皇心生芥蒂也不让赵灵妃外嫁的原因。 赵老太君明显是将赵灵妃当接班人来培养,之所以选择自己这样一个上门女婿,除了自己和赵灵妃是青梅竹马,是府上人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外。 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生,赵灵妃轻易就能压服。 大庭广众之下能随意甩你脸色,而你只能忍气吞声,不然就滚,别吃靖南公爵府这碗饭了。 哎,夫纲不振啦,软饭哪是那么好吃的? 他这样想着,突然有些理解以前的自己了,现在差不多弄清楚情况了,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备些银两,早点离开这儿吧。 其实原身之前是有离开的想法的,甚至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拖到了赵灵妃回府完婚。 原身准备一路南下,去那个母亲曾经说过的南逍遥洲寻乡,为此他很早就托府上赵灵妃的二哥,一直与他关系不错的赵括,帮他购买了一张山上修士的跨洲船票。 价钱当然不菲,但他还托赵括帮忙典当了一些母亲留下的零碎遗物…… 想起那个路子广、办事靠谱但也很滑头的纨绔二哥,赵戎磨了磨牙,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回扣。 算了,寄人篱下,托人办事也只能这样了。 等个合适的机会,自己立马闪人,先按原来的计划,去南逍遥洲寻乡,一路上就当作是旅行,欣赏下此界风光。 话说山上修士的跨洲渡船是不是能飞啦,此界有没有传送门啦,嗖的一下就过去的那种…… 正坐在床上想着这些事情,突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这丫头,又不敲门。赵戎叹息一声,起身迎去。 只见门外站着三个女孩。 最中间的那位是个梳着双丫髻,发系粉色丝带的圆脸少女,琼鼻小嘴,下巴略尖,最勾人是那双桃花眼,眼神似醉,楚楚动人。 而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手端托盘的俏丽丫鬟。 芊儿见赵戎来迎她,背着手,巧笑倩兮。 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唇角又露出了一对洁白的小虎牙,似乎是发现了赵戎的眼神停在了自己的小虎牙上,她急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小嘴,瞪大眼睛,一脸你刚刚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赵戎:“……” 大楚在先皇手上改立儒学为国学,废弃了沿袭百年的法家学派,如今儒家礼教逐渐深入人心,豪门大族讲究女子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礼节。 因此曾经的赵戎总是嫌弃她这样子不成体统,不过现在的赵戎…… 只觉得她可爱极了。 第五章 离人心上秋 赵戎无奈一笑。 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但想想感觉不妥,改摸为勾,轻轻刮了下她的精致的鼻尖。 虽然这几天实在是被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给吵死了,但她却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一个愿意与他亲近的人。 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辜负,一种是爱他的人,一种是恨他的人。 小姑娘呆了呆,小脸通红,慌忙转身,抢过随行两个丫鬟端着的衣物和铜盆,低头避开身前男子,匆匆钻进屋内。 戎儿哥真的变了,变,变,变奇怪了,还有些讨厌…… 赵戎见此,握拳轻咳了声,冲着两位目瞪眼呆的丫鬟歉意一笑,便轻轻带上了房门。 转头找去,芊儿正低头站在屋内洗漱的盆架前忙碌,背对着他,身姿纤细。 赵戎边向她走去,边随口道:“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不压着我去晨练了?” 芊儿转过身来,脸色的红晕已经褪去,浅浅的笑道: “今日是老太君的九十生辰大寿,我陪着小姐在厨房做长寿面条哩,老太君最爱吃小姐做的面了。” 语罢,她将手中的已经挤抹药膏的木刷递给赵戎。 “难怪我说这两天外府怎么人来人往的这么热闹,还以为是要过什么节。” 他接过这类似牙刷的玩意,在铜盆前洗漱起来。 “戎儿哥要不要也去做碗长寿面?”芊儿试探道。 他回头看了眼她,见她神色是认真的,连忙摇摇头。 做面?开什么玩笑,泡面行吗?这个我在行,老坛酸菜味的。 “不去!君子远庖厨。” 芊儿见他拒绝,小嘴一瘪。你小时候就给我和小姐做过的,而且你真的忘了老太君和谁是同一天生辰了吗?! 突然,她眼珠儿转了转,狡黠一笑。 “戎儿哥~” “嗯哼。” 她赶忙把手中端着的热茶递了过去,赵戎接过漱了漱口。 “你知道今天还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总不会还是你的生辰吧?” 他又顺手接过小姑娘递来的已经拧干的热脸帕,抹了抹脸。 啊,简直太舒服了,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富家子弟的生活吗,为什么我现在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了?唉,还是堕落了。 其实他刚开始是拒绝的,自己一个现代人哪里习惯的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漱都有人伺候的奢侈生活,但是在芊儿的强烈坚持下,他还是被迫加入了。 没有习惯就培养习惯嘛…… 想到这,他突然发觉芊儿好像没了声,拿下脸上的毛巾,瞧了瞧。 只见芊儿满脸古怪的看着自己。我脸上有东西? “嗯~今天也是芊儿的生辰。”她移开眼神,低头捏着衣角,有些心虚的道。 “咦,这么巧。”赵戎惊喜道。“那咱们可得好好庆祝下!” 他来回渡步,想了想,“要不今天带你出去玩?夫子庙、夕水街那边热闹,玩意儿多,咱们去耍耍,吃些好吃的?” 其实他今天是准备去国子监看看的,拜谒下太学的师长,不过这些都可以推后,毕竟小丫头的生日更重要,而且自己当初是向师长请了一旬的假,这才过去一半呢。 芊儿面色一喜,但又黯然下来,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今天是老太君的大寿,我等会要去帮衬小姐,事情可多了,而且……” “戎儿哥以前不是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吗,芊儿父母不在,生辰不能热闹过,要不,要不戎儿哥给芊儿做碗长寿面吧!” 说完,她又瞟了眼赵戎。 姑奶奶,我真不会做面啦。 赵戎一脸无奈的看着她,那副怜人的小模样确实让人不忍。 “芊儿,我送你一首生辰词吧。”他突然挑了挑眉。 芊儿两眼亮晶晶道:“戎儿哥要给我作词?” “帮我研墨!”赵戎眉飞色舞。 见他这么自信,芊儿突然有些狐疑了。嘀咕道:“戎儿哥不会是要作打油诗吧?” 不过小丫头还是兴匆匆的跑去取砚台和墨条研墨。 赵戎回到床边换上她刚刚带来的干净儒衫,穿上后发现今天这件儒衫好像有点说不出来的奇怪。 材质依旧华贵精细,但这针线做工和之前自己穿的相比,明显差了很多,咦,这两边袖子怎么不对称,这是哪个三流裁缝做的? 他奇怪了会,未放在心上,毕竟衣服只是穿的有些不自在,但外人其实很难看出来。 他摇摇头,整了整衣束,系上头巾,取出那块玄鸟玉诗牌挂在腰间,想了想,又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方白手帕塞入怀中,随后向书桌走去。 那一边,芊儿已经研好了墨,摆放好了宣纸和毛笔。 赵戎来到桌前,提笔蘸墨,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满脸好奇的小丫头,笑了笑,定神下笔。 他的书法功底除了有原身继承来的记忆,还有当初在大学参加书法社时的学习。 虽然大学四年很混,成绩平平,但书法和古文却一直是他坚持的爱好,甚至连续两年参加过省书法大赛。 他此次用的是行楷,想用行书但怕小丫头看不懂,因为这方世界的历史和自己前世所熟悉的不同,书法只发展到了隶书、草书和楷书,行书连出现的苗头都没有…… 芊儿瞪大眼睛看着他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字体,但她并不熟悉书法,因此也没太在意。 “拂霓裳·乐秋天”芊儿玉唇轻启。 有这词牌名吗?她歪了歪小脑袋。 不管是之前待过的紫气阁还是现在所在的那处一州天才汇聚的修行圣地,她跟着小姐参加过很多同门师兄、师姐组织的诗社和文会,也读过很多诗词集。 毕竟诸子百家的大道思想在山上流传甚广,影响巨大,大半个修真界都被卷入了这场大道之争,而儒家又是百家之中三大显学之一,更别提那个被儒家圣人所命名的修行境界了…… 因此儒学几乎是大多数修士必须要涉猎的。 可能只是我没见过吧。她吐吐舌头。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纸上的那首词所吸引了。 “乐秋天。晚荷花缀露珠圆。风日好,数行新雁贴寒烟。银簧调脆管,琼柱拨清弦。” 女孩微微蹙眉,玉唇轻启。 “捧觥船。一声声、齐唱贺生辰。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离别易,会逢难……” 不知为何,她念到这处时,突然停住,反复呢喃,不一会,她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念了下去。 “无事日,剩呼宾友启芳筵。星霜催绿鬓,风露抚红颜……惜清欢。又何妨、沈醉玉尊前。” 一词念罢。 她仰头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赵戎,轻咬朱唇,眼神闪烁,仿若蕴着星辰。 突然,周围似乎明亮了一些。屋内明明没有开窗,但却骤起一阵清风,帷幔飞扬,书页翻转。 …… 伯爵府门口,一位审视来往客人的高大老者突然回头瞥了眼门内。 …… 府内某处步廊,一个叼着狗尾草、倚着廊柱闭目养神的抱剑汉子缓缓睁开了眼。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紧了紧怀中的剑,重新闭目。 …… “怎么样?喜欢吗?”赵戎轻笑着问道。 女孩没去在意心湖中“水落石出”的那把纤细飞剑。她吸了吸鼻子,认真道:“芊儿很喜欢。” 一颗珍珠从她眼角跌落,一路经过有些婴儿肥的白皙脸颊,最后停在了女孩尖俏的下巴上。 赵戎措手不及。前一秒不是还笑着吗,怎么突然就哭了?这就是女人吗?好可怕。 “戎儿哥,我和小姐今天就要走了。” 赵戎沉默了。 她凝视着他。 “你是不是也要走?” 第六章 夫子曰浩然 “谁告诉你我要走的?” “府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说你托二少爷买了一张去南逍遥洲的跨洲船票。” “……” 赵戎满头黑线。 好你个赵括,说好的义薄云天、守口如瓶呢?我开始还准备悄悄溜的,合着现在全府的人都知道了,我反而被蒙在鼓里? 芊儿吸着鼻子道:“我和小姐开始还以为你是想婚礼后回家乡探亲,结果,结果你洞房那晚就和小姐吵架……” 说到这,她慢慢低头,绞着手。 “而且昨天,我帮你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翻到了你的行李……你把柳姨留给你的东西全带上了,你是不是不准备再回来了?” “……不要小姐和芊儿了?” 气氛安静了会,她突然抬头盯着赵戎 “那你为何还要寄那封信给小姐?你知不知道小姐收到信后有多开心,当天就带着我们回来,连第二日太清府的青云台大比都没去参加……“ 赵戎偏头,避开她的目光,注视着书案上的那首词。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他并不认可小丫头的话,她还沉浸在小时候三人的情感之中——认为他和赵灵妃之间还存在青梅竹马的感情。 但是,人是会变的。有多少青梅竹马最后能走到一起? 赵灵妃要继承靖南公爵府,他只是她一个不外嫁的理由;而他不想重活一世却要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他想出去好好看看这方光怪陆离的世界。 赵灵妃美吗?当然美!但她也很冷,冷的让人望而却步。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的冷漠如鸿沟让爱你的无法逾越。 在两人的情感里,任何一个人单方面的主动是没用的。 简而言之,赵戎不想当舔狗! 至于那封信的事,他有些印象,是和府上的家书一起寄过去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但他认为这并不是赵灵妃回府的主要原因,她回来应该主要是为了老太君的九十大寿,而和赵戎的婚礼,只是老太君所安排顺带的。 至于曾经的自己为何写这封信,估计也是想着早点完婚,完成工具人的使命,然后开溜。 突然,他眉头一皱,不过又很快舒展开来。 现在唯一有点困惑他的就是那一夜赵灵妃莫名其妙向他要的玉牌,不过他现在大体弄清楚情况了,这个细枝末节也就不重要了。 唉,这一切都很容易看出来啦,为何小丫头就是不懂呢? …… 最后,赵戎还是没有给芊儿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承诺以后有机会还会回来的。 小丫头闷闷不乐的走了。 带走了那首词。 赵戎瞧见外面天色有些阴沉,转身去为她拿伞,但回过头时,小丫头已经不见了。 …… 一声春雷乍响,黑云压天,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看来今天去不了国子监了。 赵戎搁下毛笔,活动了下手腕。 看着纸上那篇《兰亭集序》,他笑了笑,还不错,看来自己的书法没落下多少。 刚刚有个丫鬟来邀请他中午去参加老太君的寿宴。他点头应承了。 其实本不想去的,怕和她见面有些尴尬。当然了,只是自己尴尬,她?大概没什么感觉吧。 他重新提起笔,静了静,又写了一篇《圣教序》,他以前初学行书,练的就是此帖。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我倒是小瞧你了。” 归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看得懂我在写什么?”赵戎放下笔,惊诧道。 “我是说那首词。” 它轻笑一声:“你刚刚那首词帮那个小丫头破境了。而且她很可能还显化了一把本命飞剑。” “读诗能破境!还要这种好事?”赵戎很兴奋。 因为他看到了某种可能。如此说来那自己岂不是…… “哼,别白日做梦了,人家是因为卡在了扶摇境瓶颈,只需要一个契机,而你那首词正好让她感情共鸣,感触到了天地间游走的灵气,如此才晋升了浩然境” 它冷笑道:“这方法只对浩然境有用,你连扶摇境都不一定能触及,就别痴心妄想了。” 赵戎早就习惯了它的毒舌,也不恼火,好奇道:“浩然境?这是修行的第几境?为什么此境可以通过诗词晋升。” 他又补充道:“那么修行者岂不是都要学儒读书?” 归悠悠道:“浩然境是剑修和道修的第三境,被儒家至圣命名。严格来说,浩然境才是修士逆天改命迈出的第一步。前两境登天和扶摇,不过是为它做准备罢了。” “此境玄妙在于一个气字,人身小天地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儒家至圣取的这浩然二字,意思极大就行了。” “扶摇境晋升浩然境,就是要引天地灵气入体,感气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将无数求道者拒之门外的关卡,天地之气何等繁杂,如何抽丝剥茧,找到独一无二的灵气?” “能引人情感共鸣的诗词文赋可以使人感应灵气!而气势磅礴、文笔极佳的诗文甚至可以聚集天地灵气,供人修行。对了,儒家一般是称天地灵气为浩然气。” “当然,儒家只是提供修炼此境的一个绝佳方法,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佳的方法,它也是玄黄界的主流,呵,至少在我离开之前是如此。” 它自嘲一笑。 “但是修真界何其大也,能人异士何其多也,练气法门千奇百怪,浩然境不一定非要走儒家的道路,不然你让其它诸子百家如何自处?” 赵戎听到津津有味。虽然没全懂,还有些疑惑,但至少知道了个大概。 同时对归又多了一点了解——它很可能曾经也是玄黄界人氏,后来因为飞升或者其它途径离开了此界。 “你说芊儿可能显化了本命飞剑,这是怎么回事?那把飞剑在哪,我怎么没看见?” “扶摇境是剑修,道修,武修的分岔口,武修是另一条路子,而剑修和道修的区别在于晋升浩然境时能否显化本命飞剑,此剑在剑修心湖之上,并非实体,但却是大道之基,是剑修傲立万千修士杀力榜首的倚仗。” 归傲然道。 “那小丫头虽然在我眼里只是个马马虎虎的先天剑胚,但是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还是没问题的。” 赵戎见它口气如此之狂,试探道:“你也是剑修?” “哼。”归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赵戎笑了笑,感慨道:“看来阁下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啦。” “……” 它品了品,马上反应了过来,大怒:“竖子尔敢!汝有何能?区区废材,一介赘婿,竟敢揶揄本......咳,本座!” 赵戎半点不慌,甚至还觉得有趣,瞧把它气的,连古言都飙出来了。 而且赵戎最近发现,它虽然毒舌、傲娇,但是鄙视他的言语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小子、废材、赘婿,他听都听腻了。 一看就是从来没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去过。 “好的好的,我是废材,我是赘婿,您别气了,您要是气死了,我以后半夜睡不着找谁聊天去?” “!!!” 第七章 手帕 惊蛰时节,春雷惊百虫,一场春雨,万物萌动。 清晨,小雨依旧。 赵戎拎着一把油纸伞漫步在公爵府的幽静曲廊中。 雨打芭蕉,燕衔红泥。 他微微侧目,思绪游离。 赵灵妃走了。 在昨日老太君的寿宴之后。 随她一起离去的除了芊儿,还有两个随从。 一个高大老者和一个抱剑汉子。 他都认识。 前者原来是四房的管家,府上人都叫他昆叔,后来一直跟着赵灵妃,负责处理杂事。 后面那个抱剑汉子名字很有意思,姓李名白,李白。 赵戎以前喜欢喊他小白。他和自己母亲一样,都是四房的供奉,听说是当初跟着赵灵妃的母亲一起来到靖南公爵府的。 昨日,他刚到府上正厅,就被老太君叫去跟前,那时赵灵妃也在旁边,只是侧着身子在倾听芊儿说话,没有看他。 老太君问他愿不愿意去接手公爵府在乾京的一些产业,顿了顿又笑着说若是嫌忙也可以在赵氏家塾当个清闲的教书先生。 他歉意地以孝道为由回绝了,说自己想回家乡探望一下,自己和母亲多年在外,也不知家父大人是否安康。 反正双方都已经心知肚明了,还不如直接坦白。 之后的寿宴发生了两件有意思的事。 寿宴进行到一半,来了一行七人,皆是俊男靓女,风姿卓越。 七人衣服制式相同,只是后面六人皆是白衣,为首那人却一身紫衣。 紫衣男子显得格外耀目,面貌俊美,神采英拔,头系四方巾,手持一把折扇,腰佩美玉与香囊。 男子面带笑意的向老太君道明来意,说他是代表紫气阁来向老夫人祝寿的,同时,还为灵妃师妹贺生辰,并送来了阁主大人亲手准备的两份重礼。 他当时正坐着吃糕点,闻言有些愕然。这紫气阁不是周围数国范围内势力最大的山上仙家吗?靖南公爵府面子这么大? 还有,赵灵妃今日也是生辰日?他不禁看向身旁一直为他拿点心和吃食的芊儿。 你们三都凑到一天了? 小丫头心虚地咳了声,突然,像是为了转移话题,小脸骄傲地和他说小姐和她现在是太清四府的府生,特别是小姐,十六岁就进了逍遥府,紫气阁阁主一直巴望着小姐和她从太清四府结业后回到紫气阁呢。 那紫衣男子在和老太君寒暄完后,环视四周。 男子的视线在他和众多宾客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只停驻在了赵灵妃和芊儿身上,笑容逐渐灿烂,温柔地叫着灵妃师妹、芊儿师妹。 赵灵妃平淡回了声叶师兄,而芊儿却偏头没去理他,还撇嘴不轻不重的嘀咕了句癞蛤蟆。 紫衣男子依旧笑容温暖,只是一张俊脸又露出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那时,他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叶师兄表演,只觉得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之后,府外突然又传来一声圣旨到。 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蟒袍太监。 尖声细语地宣读楚皇圣旨,御赐了赵府一大堆寿礼。 反正那一长串礼物名赵戎当时一个都没听懂,那太监音调太奇怪了。 满堂宾客皆忙着下跪接旨。但也并不是全部。 赵灵妃一袭青衣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弯腰搀扶着微微颤颤想要谢恩的老太君。 紫气阁那行人更是没有动静,一个个脸色或淡漠或戏谑。 至于他,压根就没有尊卑有序的观念,哪里会下跪,并且这么多人不跪,他又不是唯一一个,因此便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身旁站着芊儿。 那位叶师兄悠悠来了句,看来项师弟做了楚皇还是惦记着灵妃师妹啦。 突然,叶师兄转头望向了他,笑容温和。 他当时淡定的放下了糕点,从怀里扯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之后勾起嘴角,抬头对视。 喜欢装对吧? 只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芊儿突然抽走了他手里的白手帕,慌忙收了起来,小脸微红的看着他,眼神古怪。 同时,他感受到一道吃人的目光,循着感觉望去,只见此前一直清冷孤傲、不正眼看他的赵灵妃,此刻正满脸红晕的瞪着他…… 想到昨天的那件事,赵戎现在都还觉得有些尴尬。 他伸出一只手接了些房檐流下的雨滴,雨水微凉,醒了醒清晨的困意。 芊儿后来声若蚊蝇的告诉他,那是白喜帕。 他愣了愣,突然意会了。 谁知道手帕竟然还有那种用途?我还是太单纯了…… 当初洞房第二天,他在婚床上看见它时,还以为是擦汗用的。 话说谁会在白喜帕上绣上两只肥鸭子啦,额,应该是鸭子吧? 不过一想到那位叶师兄到走之前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和赵灵妃之间的“眉来眼去”是怎么回事,笑容都开始变得有些僵硬,他就很开心。 叶师兄,装不下去了吧? 赵戎走出了靖南公爵府,雨水稀稀疏疏,渐渐停下。 他收起纸伞,离开长安街,向夫子庙走去。 刚来还没几天,就喜提两枚情敌,一个紫气阁的紫衣弟子,一个当今楚皇。 呵,做赵灵妃的夫君真是太危险了。 赵戎自嘲一笑。 他今日准备去拜访下国子监的师长,特别是自己的那位授业恩师方先生。 方先生名叫方士儒,不是大楚人氏,听方先生说他家乡是一个独尊儒教的大王朝,他曾经三次科举落榜,后来一路远游,来到了大楚。 方先生曾在赵氏家塾任教,他也是赵戎小时候的启蒙老师。 后来大楚先皇在现任国师的推动下定儒学为国学,那位国师就是位大儒,听说来自于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他创建了国子监,广招儒士,培育儒家门生。 于是方先生便去往了国子监,担任太学博士。 后来赵戎年满了十四岁,便在方先生的举荐下,进入了国子监太学读书。 雨停之后,夫子庙开始热闹起来。 街上开始行人如织。 贩夫走卒匆匆穿行,商贾牙郎沿街叫卖,肆井小民人生百态。 赵戎满眼好奇的看着这繁华街景,这应该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外出。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他很快便看见了国子监大门——集贤门。 国子监建筑坐北朝南,规模宏大,延袤十里,盛况空前。 赵戎步入集贤门,经过琉璃牌坊,途中被熟人叫停,询问他入赘之事,之后不免又伴随一阵嘲笑。 这事估计同门都传遍了。 赵戎淡然自若,不以为意。 拱手告辞,便继续向太学方向走去。 第八章 太清四府 国子监内有一弯湖水,平如银镜。 因形似砚台,得名墨砚湖。 湖畔有一古亭,匾曰洗墨,听说是当今国师的笔墨。 此湖此亭是国子监学子闲暇之时,吟诗作对的热闹场所。 只是此刻正是国子监的授课时间。 湖旁游人寥寥。 但洗墨亭内却有二人在弈棋。 执黑子者是一位中年儒士,脸庞消瘦,眼神炯炯有神,手捏一粒黑子,在指尖轻轻翻动。 执白子者是一个华服老者,颇有富态,神色专注,此刻正俯瞰棋盘,举棋不定。 中年儒士突然目光向亭外瞥了一眼,只见不远处有一身影向他这方向大步走来。 来人一袭青衫,手提一把油纸伞,腰悬墨玉,五官端正,年纪瞧着不大,但神色淡然,气质颇为出尘。 中年儒士嘴角上扬,将目光重新投向棋盘。大局已定,白子无力回天。 华服老者似乎也是看出了什么,但并未立刻投子认输,而且继续落子棋盘,神色更加专注。 ...... 赵戎在太学的六堂没有找到方先生,便猜到他大概又是在洗墨亭下棋。 在他的记忆里,先生此生独爱三物:垂钓,围棋,圣贤书。 此时看见方先生果然是在洗墨亭与人对弈,赵戎会心一笑。 方先生有几个经常下棋的棋友,这华服老者就是其中之一,只是赵戎与他从未说过话,而且,即使是和方先生,他也很少言语。 赵戎将雨伞靠在梁柱上,步入了亭内。 身旁来人,亭内二人却并未转头理会,依旧对弈。 赵戎不以为意,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他站在方先生身后,瞧了眼棋盘。 方先生落子极快,而华服老者却是每次都要沉吟一会才会落子。 很快他便失去了兴趣,转过头欣赏起亭外的湖光景色。 他对围棋不感兴趣,只略懂一点,是个臭棋篓子。 记忆中,方先生很想教自己围棋,只是曾经的原身和自己一样,对这玩意无感,便只学了个一知半解。 等着无聊,赵戎便在心底试着轻唤了几声归。 自从上次把它惹生气后,到现在它都没和他说过话。 默念了几声,见它没应,赵戎只好作罢。 也不知道是在沉睡还是不理他。 怎么和个小孩子一样。赵戎吐槽道。 不多时,亭内棋盘上,随着方先生落下盖棺定论的最后一子,胜负已定。 华服老者将手中白子扔回棋罐,面色如常。 “公明兄,承让了。” 方先生笑道。说完便转头看向身旁的赵戎,仔细端详了一番。 “不错,成亲之后果然成熟了很多。”方先生轻笑。 “先生说笑了。”赵戎忙答道,尽量带入记忆中学生的角色。 “子瑜,你今日来的正好,为师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扎。 “前几日国师托祭酒帮他寄一封信给他在林麓书院的师兄,为师知道你对七十二书院一直很憧憬,于是便向祭酒求来了这份差事。” “林麓书院?” 听到林麓二字,赵戎眼神一亮。 他知道望阙洲有两座儒家书院,林麓,思齐,享誉一洲,是山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去处,只是不知具体在哪。 不过他又想起了今天的来意,便探问道:“书院所在何处?” “林麓书院在大离王朝。”方先生顿了顿,补充道:“大离在一洲最北。” 赵戎面露失望,拱手道。 “学生恐怕去不成了。” “这是为何?” “因为学生这次来就是向先生告别的。” “你要去哪?” “学生准备过几日南下,回乡探亲,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 方先生沉吟了会,收起了信扎。 那个之前一直坐在一旁,低头复盘棋局的华服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赵戎,便又收回目光,继续专注棋局。 “就你一人吗?” “就学生一人。” “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了,等处理完一些杂事。” “那你家娘子呢。” “……她有她的去处,并不需要学生去操心。” 方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了。 他站起身来,掏出一枚准备了很久的玉石印章递给赵戎。 “这是我雕刻的私印,本想在你及冠之后再赠予你,如今看来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赵戎接过印章,玉印制作精良、章法严谨、笔势婉转,粗看笔划平方正直,却全无板滞之意,印面用篆文刻了一个瑜字。 赵戎郑重地收下,深鞠一躬。 在国子监这些年,原身虽喜欢儒学,但天赋欠缺,才思迟钝,学业虽然扎实,却在众人之中毫无出彩之处,可方先生或许是看着他长大的原因,一直把他当最亲近的弟子对待。 他在学业上对赵戎非常严厉,但私下却极为和蔼,二人关系甚密。 先生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膀,赠言道:“明年春色至,莫作未归人。” 赵戎点头,告辞离去。 他走出很远后,突然回了回头。 只见先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学生。 “你托我写信,就是为了帮你那学生……追女人?” 方先生笑了笑,重新坐下,没有回答身旁那位大楚国师的问题。 他动手整理起了棋盘。 “十七年了,先生究竟在等什么?”华服老者再问道。 中年儒士将棋盘上的最后一粒黑子掷入棋罐,徐徐道。 “等一位‘故人’。” …… 赵戎出了国子监,准备打道回府,不过想想时间还早,便在夫子庙逛了起来。 夫子庙最早是围绕着国子监建立并热闹起来的,卖的最多的除了吃食,自然便是纸墨笔砚和字帖书帙。 赵戎瞧见前方有一家颇大的书肆,生意不错,便往那边走去。 他想去买几副字帖回去练练。 “你真要走?” 突然,归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咦,哑巴终于说话了?” “滚!” 赵戎莞尔一笑,驱散了些刚刚和老师告别时的惆怅。 不知道为何,每次和归聊天他都感到非常轻松。 可能是因为它和自己休戚与共,自己可以在它面前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吧? “归,你知不知道太清四府?这个仙家门派很厉害吗?” 这个问题他昨天就很想问了。 “太清四府不是仙家门派。” 归嗤笑一声,缓缓道。 “太清四府是玄黄界的最高修行学府,被姜太清写入了人族至高法典《玄帝律》。” “各洲皆有,只招收所属大洲修行资质最顶尖的那一拨天才。十六岁扶摇境圆满,这是最低标准之一。更别提从它那结业的标准了。每一届几乎都有一大批府生无法顺利结业,只能沦为‘弃生’。”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一个聚集各洲人族资源所建立的机构,它并不属于某一团体或势力。” “它只属于整个玄黄人族!” 第九章 白面书生 姜太清是谁? 至高法典《玄帝律》又是何物? 从归嘴里听到这些名称让赵戎感觉很新奇,不过,最让他好奇的是......太清四府府生的“毕业”问题。 “太清四府的结业条件是啥?这不能结业岂不是太惨了?”他好奇道。 “要是我,我就晚上急得睡不着觉。” 赵戎深有体会的说道。 前世的他在大学浪了几年,结果临近毕业才知道要想拿到毕业证书条件这么麻烦,那种自己可能毕不了业的焦虑,赵戎感同身受…… 归:“……” 为什么你的关注点会这么奇怪?我还以为你会问别的,你怎么总是不按套路来? 它顿时又没了聊天的兴致。 每次面对赵戎,它都有一种无力感。 可能这就是废材的世界吧? “他们该不会还要学一门外族语言吧?”赵戎猜测道。很明显他是前世饱受了某门外语的摧残。 “不是。” 归闷闷道:“剑修和道修要二十八岁之前铸金丹,丹品不低于六品,方可被刻上太清天骄录,顺利结业。” “哦,那还好。” “确实是还好,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所谓的天才不能结业,简直是一帮废材,浪费人族资源!”归冷笑道。 赵戎是对山上修真界和修士的境界体系不了解,所以对二十八岁之前就晋升金丹境没什么感觉。 而归,毕竟它曾是个追平了人族最快金丹境记录的妖孽。 “对了,姜太清是谁?” “姜苍。太清是他的字。” “哦,那姜苍是谁?”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还都是这么幼稚的!” 归不耐烦道:“以后这些简单的问题别来问我,自己去山上集市买本修士入门书看看。” 赵戎一脸认真道:“这还没怎么呢,你就开始嫌弃起我来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归:“???” …… 赵戎轻笑一声,不再逗弄归。 心里默默记下了回头去山上仙家集市时,顺手买本修士的“科普书”来看看。 回过神来,他便在书肆里挑起字帖来。 选了几副不错的楷书字帖,本欲转身去付账,但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想买几本百家诸子的书看看。 于是,赵戎便又往书肆的内里走去。 屋内书籍很多,一行行书架使其稍显拥挤,店家在屋内开了几扇天窗,正值白日,因此也不觉昏暗,光线充足。 赵戎进去后,看见有寥寥数人正在看书。 他选了会,挑中了本《墨辩》和《胡非子》,二者皆是墨家典籍。 一本封面深蓝、画着狐狸和仕女的书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九尾狐仙传》? 听归说这方世界有很多妖族。 赵戎有些猎奇地拿起这本书翻开细看,很快便大失所望。 这就一披着鬼怪传说外套的爱情小说,还是最老套的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原来这个世界也有聊斋啦。 他笑着摇了摇头,把书放回书架,准备付账离去。 “嘿嘿~” 一道笑声从书架另一侧传来,声音极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赵戎循声,透过书架空格看去。 书架另一边,和自己相对的位置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 只见他俊美异常,眼眸黑白分明,目光炯炯,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书,捧书的手在深蓝色书封的映衬下,白皙如雪。 此刻他正神采奕奕地读着书,嘴角轻轻弯起。 赵戎瞥了眼白面书生手里的书封。 嘴角抽了抽。 这书还真有人看? 瞧见他此刻又在“傻笑”,赵戎目光不免又带上了一点关爱。 或许是赵戎盯得太久了,白面书生突然抬起头来。 发现赵戎正隔着一个书架看他,他连忙收起表情,然后狠狠地剐了赵戎一眼。 赵戎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移开了目光,再回过头,白面书生已经不在原地。 转头望去,那俊俏书生拿着几本书去柜台结账了,只是他明明是束发青衫,可却步履轻盈,体态婀娜。 赵戎突然感到了一阵恶寒。 …… 赵戎带着字帖和书返回了靖南公爵府。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赵戎碰到了赵灵妃的二哥——赵括。 赵括面露尴尬,想和赵戎解释点什么,因为他通过这几天赵戎对他的态度,猜到了赵戎知道他泄了密。 只是赵戎并未理他,拱了拱手便交错离去。 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但赵戎不想听,反正自己马上要走了,不想再和公爵府有太多牵扯。 回到房内,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赵戎自嘲一笑。 现在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他把字帖和书丢在书桌上,转身去打开了屋内一个不起眼的衣柜,从角落翻出了一只木箱。 他打开木箱,取出箱内的所有物件摆在桌上。 一只翡翠玉镯。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说是赵灵妃小时候就很眼馋它了,只是她一直没给,她叫赵戎成亲后再送给赵灵妃。 两份路引,一新一旧。新的那份是他之前托赵括为他办的,也是他以后游历时需要用到的。旧的那个是母亲留下的,这份路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印章,除了最后一个是大楚王朝的官印,其它的赵戎皆不认识,但他能体会到母亲当初的游历之远。 值得注意的是发行这份旧路引的是一个叫大晋的国家,这也很可能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的家乡。 一枚不知材质的古朴令牌。母亲留下的,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梦字,不知用途。 一把精致短剑。是母亲送给他的。此剑的剑柄上配有剑穗,可称之为“文剑”,剑有君子之德,书生佩剑,意味着尊贵的身份和地位,而且他把玩了一下,发现这把文剑很是锋利,并不只是风雅的佩饰,他准备贴身携带用来防身。 一枚玄牌和一枚银牌。这是赵括帮他购买的山上渡船的船票信物,玄牌对应的渡船是从大楚去往望阙洲最南端的离火国,银牌则是在离火国出发的那艘跨洲渡船的信物。 听赵括说前面那艘渡船属于望阙洲南部的一个中等仙家势力——清风阁,而后面那艘跨洲渡船则属于望阙洲山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大仙家之一——嵬嵬山。 最后就是一些灵石和黄金。灵石是赵括帮他卖掉一些母亲遗物后,买完船票剩下的。而黄金是他自己准备的,毕竟大楚银票在别的国家可不通用,只有黄金才是山下的硬通货。 这些东西再加上玄鸟玉牌和私印,大概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了。 赵戎探手拿起那枚清风阁的玄牌,轻轻把玩,脑海里想起了当初赵括把东西交给自己时说的话。 清风阁的下一艘渡船将在三月十五左右到达乾京百里之外的龙泉山渡口,切勿错过。 第十章 君可见(求收藏!求票票!) 这一日,天晴云淡,春风和气。 乾京城外的一处官道旁停了一辆马车。 马儿在原地无聊的打着响鼻。 一位皮肤乌黑,满脸皱纹的车夫跳下马车,准备去路边采点青草给马吃。 他本是在乾京城内营生,一般不送人去城外。 但清晨那个在长安街口拦下马车的书生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即使是去百里之外那个终年大雾缭绕、高耸入云、传闻有神仙居住的龙泉山,他略一纠结之后便也应承了下来。 一想到今天一天就能赚到往日一旬的收入,他便又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一张黑脸更皱了。 至于为何半路停在这里,是那位书生的要求,拜托他在路旁等上半个时辰。 想到这,他又看了眼那位书生离去的身影,目光中带着些憧憬。 等再攒些银子,俺就把家里那臭小子送到学堂去,不能再让他在外面胡耍了,听说学堂新来的教书先生可是个学问通天的秀才老爷哩。 …… 赵戎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向林子深处走去。 马上就要远行,他准备去母亲坟前扫墓祭拜一番。 下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今日是一身青色儒衫,腰悬玉牌,佩戴文剑,背着一只朱红漆杂木书箱,用脱胎漆器制作而成,材质不算名贵,但整体精细雅致、轻巧结实,内部布局巧妙合理。 这一身“琴剑书箱”的打扮大概就是读书人行走江湖不离须臾的装备了。 哦,好像少了把琴。 他其实是有把古琴的,毕竟琴艺是读书人必备的技能之一,但是他感觉自己估计用不着便没有带上。 不多时,他便在一片竹林中找到了母亲的坟墓。 赵戎搁下书箱,在墓碑前默立了一会。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带入到原身的角色和情感中去。 如果原身已经死了,那么赵戎就要代替他好好活着,尽量完成他的理想和期盼。 如果原身只是和赵戎互换了身体,在地球上苏醒了过来,那么赵戎也希望他能善待他继承的一切,照顾好自己在地球上的父母和亲朋,自己亦会珍惜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遗产”。 其实关于自己的重生,赵戎隐约还有个猜想。 这具身体的容貌和姓名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摸一样,那有没有可能自己其实就是原身,但却被前世的意识与记忆所覆盖? 这种可能赵戎觉得存在的,但此时的他觉得可能性很小,因此便也不再多想。 赵戎准备给坟墓清理下杂草、添点土,但是他发现似乎已经有人替他做过了,甚至墓前还遗留着几柱香。 四周寂静无声,春日的暖阳从竹叶间漏下。 赵戎缄默无言。 他从书箱中取出了一小壶酒,倾倒而下,之后便在墓前下拜。 只是他刚起身,就忽然感到腰间仿佛被塞入了一块灼热的木炭。 赵戎低头寻去。 源头竟是腰间佩戴的那块墨色玄鸟玉诗牌! 他伸手提起玉牌,发现它此刻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大量发热,但依旧暖如火炉。 他知道这块玉不凡,但平时自己只有在摩弄它很久后,它才会这般温暖,今日为何会如此反常? 忽然,一小块不起眼的记忆碎片在赵戎脑海中闪过。 他瞳孔猛地一缩,立马单膝跪地,用双手挖开墓碑旁某处平坦的土壤。 下一刻。 他深入泥土的手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他用力掏了出来。 只见沾满泥土的手上赫然躺着一块乳白色的玄鸟玉牌! 赵戎恍然地将腰间那块墨色玉牌和它拼在了一起。 正面有两只玄鸟,墨玉偏左,白玉偏右。 在中间完美衔接。 另一面有一句诗词,墨玉五字,白玉五字。 何以寄思情?美玉缀罗缨。 此刻,那些他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开始络绎不绝地浮现。 赵戎之前其实并未完全消化原身的记忆,因为继承记忆的过程并不是简单的直接烙印在你脑海中,那会代替你思考,而是让你如一个看客一般,去主动浏览,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和带入。 他当初刚刚重生也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了那些让原身印象深刻的重要记忆,更别提那些浩如烟海的琐碎记忆和隐藏其中的一些特殊故事了。 现在,以这对玉牌为线索,赵戎想起来了。 关于这对玉牌的故事全想起来了! 这块白色玄鸟玉牌就是洞房那晚赵灵妃向他要的玉! 这对玉牌最初是他父母的定情信物,后来他母亲给了他和赵灵妃。 玉正面雕刻的是天命玄鸟,他母亲曾说天下所有的赵氏皆源于一个古老而又荣耀的家族,这只天命玄鸟就是这个家族的图腾,各洲赵氏子弟皆不能忘! 至于后面那句诗。 “美玉缀罗缨”意思是在玉佩上穿以缨穗来装饰,它还有另一层含义…… 罗缨是古代女子出嫁时系于腰间的彩色丝带,束结罗缨就是“结缡”,它是成婚的代称。 而一个未婚的女子为一个男子的玉佩结缀罗缨,自然是心底爱意的真情流露,赵戎记得《红楼梦》里面林黛玉就曾给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穿过缨穗。 想到这,赵戎看了眼自己手上那块墨色玄鸟玉牌,上面早已被某个女子系满了罗缨…… 母亲曾对幼时的他和赵灵妃讲过有情人互赠美玉,以寄思情的故事。 讲过在她遥远的故乡——大晋,男女订婚之时,互换玉佩,代替对方养玉,新婚之夜,玉归原主,情定终生的浪漫传统。 犹记得,当时那个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戎儿哥的少女,听的格外认真。 后来他和赵灵妃订婚时,母亲将这两块玉牌分别给了他们,赵灵妃养的是墨玉,他养的是白玉。 只是曾经的他对入赘一事深恶痛绝,一心只想着离开,便把那块他认为只属于他母亲的白玉埋在了母亲墓前,不想为赵灵妃养玉。 而那块墨玉,他准备新婚之夜从赵灵妃那儿直接拿回,什么也不留给她。 这也是曾经的他为何主动写信催赵灵妃回府完婚的原因。 想到这里,赵戎默然。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很多画面:方先生隐晦的劝诫,芊儿噙着泪的哭诉,白喜帕上笨拙的刺绣,干净儒衫不对称的袖子......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新婚之夜,当时并不太起眼的一幕——一双紧紧攥着玉牌的芊手。 原来在这段感情里,一直冷漠和背叛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在两人的关系中,一直主动的那个人是她。 原来是他的冷漠如鸿沟,让赵灵妃无法逾越。 难怪那夜归说她剑心碎了。 …… 君只寄灵妃一语。 灵妃便带着嫁衣和玉牌迫不及待地归来与君成婚。 可君不仅连一块玉也不愿为灵妃养,还要抢走灵妃的玉狠心离去! 君可见刺绣又一针有人为你疼? 君可见夏雨秋风有人为你等? 第十一章 清风居(求收藏!求票票!) “喂,归,在不在?” “……” “在不在?哎,这孩子,该不会又睡了吧?” “闭嘴!” 赵戎恨铁不成钢,“哦,醒啦。你怎么睡得着的?你这个状态,你这个状态你睡得着觉!?” “本座没睡!” “那问你个事,望阙洲的太清四府在哪?” “独幽城。” “独幽城在哪?” “望阙洲最北。” “望阙洲最北不是大离吗?” 归想了想,缓缓道。 “你先生嘴里的那个大离应该是望阙洲最北的山下王朝,而独幽城是望阙洲山上最大的修士之城,在最北端的大渎入海口处。” “对于望阙洲,本座了解的不多,毕竟只是玄黄界九洲当中的小三洲之一,在当年,它能让本座留意的也就寥寥几个家族和势力。” “更何况托你的福,本座现在都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沉睡了多久。” “目前已经出现了太多让本座感到陌生的事物了,比如儒家的七十二书院,在本座离开玄黄界之前并不存在。” 赵戎摸了摸鼻子,假装没听到它的抱怨,好奇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过独幽姬氏,这个独幽是不是就是独幽城?姬氏又是何方神圣?” 归嗤笑一声。 “呵呵,姬氏?一个只会躲在祖宗福荫下的废物家族而已。” “独幽姬氏是这个家族在望阙洲的分支,他们最初建立了独幽城,只是后来开始慢慢淡出视野,本座也不知如今他们还在不在独幽城。” 赵戎试探地问道:“你和姬氏有过节?” “呵,他们不配。” 估计是了。赵戎暗道。 虽然归从未坦白过它的身份,但赵戎大概能感受到一点它曾经的“高度”,而能够和它结怨并且被它承认有祖宗福荫的家族,可想而知有多么可怕。 而这很可能是自己以后会面对的敌人。 他叹了口气,推开了马车内的车窗。 入眼处,乾京高大的城墙越来越近。 “你不是要去龙泉山吗?怎么往回走?” 归有些疑惑。 “取信。” 赵戎平静道。 …… 龙泉山顺龙盘结,峰蛮高耸,三面临湖,处于无边碧浪之间。 在大楚王朝,一直被寻常百姓视为山环水绕、湖山钟秀、林泉幽穆的“福地仙壤”。 神仙志怪之事层出不穷。 此处也确实不一般。 盖因这里是望阙洲山上的一处仙家渡口——龙泉渡所在。 同时它也是一处山上集市,兼具周遭数国范围内,修士买卖交易、消息流通之能。 此刻,赵戎正站在山顶龙泉渡内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高楼前。 抬头望去,牌匾写着“清风居”三字。 根据赵括的说法,这就是那个名叫清风阁的山上仙家所经营的商号了,负责售卖渡船船票、仙家宝物,典当修士物品。 赵戎背着书箱,神采奕奕。 刚刚一路上山的经历让他大开眼界。 龙泉山地形错综复杂,凡人极其容易迷路,而赵戎在山下点燃了一枚赵括给他的引路符,此符有破障寻路之能,仿若一盏明灯在前方引路,带着赵戎畅通无阻的登山。 且今日龙泉渡颇为热闹,行人络绎不绝。 赵戎一路上看见了很多古怪的奇人异士。 有身形枯槁但面若童子的诡异老者。 有青衣仗剑、英气十足的高大女子。 有大袖飘然、赤足而行的潇洒文士。 有被数十侍卫、婢女簇拥而行的华贵公子。 赵戎整了整衣服,回头看了眼身后宽大、热闹的街道,之后便向清风居内走去。 一楼大堂明亮大气,四角立着汉白玉的柱子,墙壁刻着复杂的浮雕,器具华贵,摆放考究,正前方是三处柜台,分别有人接客,柜台之后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此时清风居内客人颇多,有人在柜台前排队等候,也有人在休息处喝茶聊天。 门旁一俏丽婢女见有客人进来,快步上前接待。 “欢迎公子光临,小店一楼负责清风渡船的事物,二楼售卖仙家宝物,三楼典当物什。” 赵戎说明来意,便被婢女带到了一楼的某处人数稍少的柜台前。 他道谢一声,拒绝了婢女要帮他安放书箱的要求,静心排队等待起来。 不多时,就轮到了赵戎。 他走向前去,把自己手上的登船玄牌递给了柜台后的一位美妇人。 美妇人接过玄牌,细看了一下。 “公子是要去离火国吧?下一艘渡船根据我们现在收到的消息,后日才能到达。” “我不去离火国了,我想问下这枚玄牌能否换成去另一个地方的船票?” 赵戎也不觉尴尬,又接着问道:“或者能否退回一些灵石?” 美妇人眉头一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青衫书生,在目光瞥过他背后的书箱时,她眼睛突然一咪。 只见那书箱上插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林麓二字。 “公子,清风居卖出去的船票是不能退的,不过倒是可以改换成清风居的其它船票,只需视远近情况补上差价即可,请问公子想去何处?” 顿了顿,她试探地问道:“林麓书院?” 赵戎伸手握住了腰间的那对玉牌,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昨日在竹林墓前,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太清四府,把白色玄鸟玉牌亲手还给她。 他并不是抱着侥幸和渴望她原谅的心思去找她…… 好吧,赵戎承认,心底可能有那么一丝,但绝对不多! 他之前伤她太深了,她无法原谅很正常。 赵戎只是想把白玉物归原主,了却一桩因果,毕竟这块白玉是他的母亲、她的柳姨留给她的遗物,赵戎并没有权力夺走。 之后是走是留再看情况。 所以赵戎昨日又回了趟乾京,去了国子监取信,准备顺路帮方先生把国师的信送去林麓书院。 记得当时方先生听清他来意后,开怀大笑,说了句孺子可教也,后来连同信札一起,还给了他一面写有林麓二字的旗子,让他插在书箱上,说是林麓书院在望阙洲山上山下还是有几分薄名的,可以震慑一些宵小,免去些路上不必要的麻烦…… “公子,去林麓书院的话,在两处地方都可以下船,一处是大离的逍遥津,一处是渡船北行的终点——独幽城,请问公子要在哪处下船?” “独幽城。” 赵戎大手一挥。 “好的,公子,你原本的船票是普通舱,价格是二十枚下品灵石,现在换成去独幽城的普通舱船票,总价三十一枚下品灵石,需要再补上十一枚。” 赵戎眼皮一跳。 伸手在怀中摸了摸。 面色一变。 糟了,还差一枚! 第十二章 一枚灵石 清风居内。 某个已经排起稍长队伍的柜台前,气氛有些尴尬。 一个背箱、佩剑的青衫书生在怀中摸了摸,便排出十枚精致小巧的灵石。 “姐姐,能抹个零头不?” 书生笑容灿烂道。 “承惠十一枚灵石。” 美妇人不吃这套。 眼见“美男计”没用,赵戎笑容僵了僵。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队伍。 好家伙,已经八九个人在等了,特别是他身后的那位,是一个眼神阴鸷,表情凶狠的鹰钩鼻汉子。 赵戎吓得微微一颤。 “姐姐,若是改去逍遥津,是不是可以少一枚下品灵石?” “抱歉公子,本店船票收费的标准是两站一枚下品灵石,逍遥津下船亦要补上十一枚。” “咳咳,有没有下等舱?” “抱歉公子,清风阁的渡船只有普通舱和贵客舱。” “那你们收不收黄金啦,我身上带了些……” 还没等赵戎说完,那位柜台后带着公式化笑容的美妇人就轻轻摇了摇头。 自己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赵戎神色恹恹。 其实他还有一个办法,他可以上三楼去典当一些母亲留下的遗物,这样他不但能凑够船票,还能富余很多灵石。 只是赵戎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想。 不是不知,而是不愿。 母亲的遗物一部分给了赵灵妃和赵芊儿,一部分留给了他。 他的那份之前已经托赵括出手了一些,现在剩下的都是有特殊意义的重要物件,真的不能再卖了,否则枉为人子。 此时,身后的队伍发生了点骚动。 “没钱的穷措大赶紧给本少爷滚一边去!” “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赵戎闻言眼神一冷,回头望去,发现叫喊者是一位满脸不耐的锦衣公子。 清风居一楼虽然很大,但锦衣公子的声音更大,传的满堂皆闻。 四周排队的、喝茶休息的、准备迈步上楼的客人们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锦衣公子见自己成了周围人的焦点,潇洒的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淡然一笑,盯着那个敢回头和他直视的穷措大,嘲讽道。 “清风阁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的东西都往里面放?” “合着现在不做买卖,改成开善堂了?” 赵戎只是瞥了他一会,便没再去看他。 面带歉意的对周围的围观者们拱了拱手,便回过头去。 不再理会身后叫嚣的那人。 林青玄见赵戎漠视他,一阵火大,自己被家里那个在思齐书院读书的哥哥从小到大的压着、瞧不起也就算了,今日在外面竟然还被一个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的穷措大无视?! 他单手合拢扇子,准备再开口,但却被身后一个老仆扯了扯袖子。 “少爷,他好像和林麓书院有关系……” 林青玄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赵戎书箱后的那面旗子,面色一凝,不过旋即他便轻蔑一笑。 “嗤,林麓书院的读书种子会连这点灵石都拿不出来?随便提提笔就能赚的盆满钵盈。” “这穷措大估计就是扯张虎皮做大旗,山上山下每年这样的人还少吗?” “况且,哪怕他和林麓书院沾了点关系又怎样?书院就能不讲理了?” 说到这,他又想起那个总是用大道理压着他的哥哥,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读书人都该死! “占着茅坑不拉屎,浪费大家时间,还不让人骂?就算是书院的先生站在本公子面前,本公子还是要说……” “你就是一个没钱还矫情的,穷,措,大!” 最后三个字,林青玄每说一个便用手中折扇隔空点一下赵戎的头。 语罢,他轻抬着下巴,从容的打开折扇,轻轻摇风,感觉自己很是畅快。 四周众人表情各异。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转身离去。 赵戎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些话,没有说什么,准备取回玄牌,出去再想想办法。 柜台后的美妇人暗叹一声,今日都是些什么奇葩客人,不过那锦衣公子虽然喜欢挑事、作风跋扈,但有些话她还是挺赞同的。 带着张林麓书院的假旗子来狐假虎威?老娘差点就信了你! 去林麓书院?呵,估计和每年山下那些如过江之卿般涌去书院的读书人一样,闭门羹吃到饱。 没钱就别来耽误老娘时间!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时不待我,若不是为了赚取些门派贡献,她才不愿意离开清风阁来这里做个满是铜臭味的管事。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业绩,她瞥了眼柜前那个估计被戳破了脸,准备开溜的穷书生,清了清嗓子,柔声道。 “公子若是没钱,何不尝试着写些诗词,小店愿意提供一些笔墨,让公子尝试一番,就算公子的大作本店不方便收下,但说不定会有慧眼识珠的客人中意它呢,公子最好写的讨喜点,说不定客人看的开心,随手就能丢给公子一枚下品灵石哩。”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清风居不是没遇到过,或者说山上很多商家都会遇到,一些囊中羞涩的儒家读书人会尝试用诗词来换灵石。 不过这一般都是那些读书人主动提出,这次美妇人见赵戎什么也没说就准备往外走,反而有点诧异,想喊回他,让他试试。 毕竟天地大道似乎格外青睐儒家读书人,一旦读书人做出的新诗词能够入品,得到天地承认,那么那张承载了诗词的纸墨立马便能自行积聚天地灵气,蜕变成一件裨益山上修士大道修行的珍宝! 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稀少,反正清风居成立这么多年来是一次都没遇到过。 能写出入品诗词的儒士会缺这点钱?随便一首登楼品诗词都是一枚上品灵石起步!美妇人这样想着。 不过望阙洲山上每隔几十年还是能传出一段落魄书生在某处商家偶然写出入品诗词的轶事的,之后便又能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赵戎闻言,收住了准备离去的脚步,抬头看了眼笑盈盈的美妇人,刚想开口,突然身后又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这位漂亮姐姐说的没错,别急着跑啦,你们这些穷措大要钱没有,肚子里的酸水倒是存了一大堆,要不吐点出来给本公子瞧瞧?” “如果能逗乐本公子,本公子说不定一高兴就从指缝里漏出点灵石给你这穷措大,买一张船票还不是绰绰有余?” “噗嗤。”人群中一位面容青涩的绿衣少女忍不住掩嘴一笑,似乎是被林青玄的某句话戳到笑点了,见众人目光投来,她吐了吐舌头,赶紧躲到了同伴的身后。 赵戎依旧当林青玄不存在,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对着美妇人开口道:“不必了。” 呵,一枚灵石也配让老子写诗? 赵戎伸出手去收回之前排在柜台上的十枚灵石。 林青玄笑容灿烂。 美妇人无所谓地一笑。 绿衣少女感觉有些无趣。 围观众人准备散开。 突然,赵戎身后伸出了一只黝黑、干瘦的手,将一个东西摆在了赵戎手旁。 那是一枚灵石。 第十三章 清风居内有清风 赵戎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眉头微微皱起,看了眼手旁那块多出来的灵石。 没有去拿。 “出门在外都会遇到难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身后传来一道沉闷但浑厚的嗓音。 赵戎转过身去。 略微惊讶。 声音的主人竟是刚刚那个排在他身后表情凶狠的阴鸷汉子! 不过此刻,赵戎只觉得这位老哥凶神恶煞的面貌分外亲切。 有些人就是这样,当你没有和他说过话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面貌生厌可憎,可一旦你和他有了和睦的交流,哪怕只是一句话,你也会觉得他突然变得可亲了起来。 “就当是和公子交个朋友。” 阴鸷汉子又道。 赵戎眉头舒展,想行一礼,但发现对方好像不是读书人,便抱拳笑道:“多谢兄台!” 表情诚恳。 阴鸷汉子亦抱拳回礼。 “呵呵。”周围有几个看客嗤笑一声,显然对这种“萍水相逢”的戏码不以为意。 林青玄见有人帮赵戎,脸色阴沉,眯眼仔细盯着那阴鸷汉子,刚要开口,又停了下来,把折扇往掌心拍了拍。 罢了,在外面还是小心些,就先饶过这穷措大。 那阴鸷汉子和赵戎不同,林青玄一眼就能看出后者深浅,就是个没修为的雏儿,而前者,他凭扶摇境的修为有些吃不透。 一身干练劲装,挺拔身形,呼吸绵长,气血沉寂,很可能是个入了品的武夫。 虽然他身后老仆的修为也不低,但万一此人是个高品武夫呢? 山上修行,就怕一个“万一”。 想到这里,林青玄突然脸色阴郁一扫而空,笑吟吟道: “看来你运气不错,什么都没做就有人愿意赏根骨头给你。” 他停了停,又瞥了眼阴鸷汉子,继续道。 “呵,如果一根骨头不够,可以再来找本公子,本公子很好说话的,瞧着你肚子里也没墨水,就不难为你,只要能把本公子‘舔’舒服了就行。” 说完,他便摇着扇子,头也不回的向大堂的茶水处走去,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只剩下一个老仆站在原地继续排队。 见这场热闹的正主走了一个,围观者们开始散去。 有人摇头,觉得这场热闹被人中间插足,不够精彩。 有人不屑一顾,觉得那穷书生一直端着,甚是可笑。 有人则是觉得那汉子多管闲事,好生无聊。 赵戎没有理他们,将玄牌和十一枚灵石推到那位美妇人面前,表情平淡。 “一张去独幽城的船票。” 美妇人检查了下灵石,点了点头,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新的玄牌递给赵戎。 “正好有一艘去往独幽城的渡船,已经在龙泉渡停留几日了,今日午时便会重新启航,请按时登船。” “对了。”赵戎取出另一枚银牌。“这块跨洲渡船的船票是你们清风居出售的吗?” 美妇人看见银牌,颇为惊讶,这可不便宜。 “是的,公子,这是我们清风居帮嵬嵬山售卖的。” “船票有无时间限制?” “没有,不管何时,只要渡船内还有位置,持牌即可登船。” 赵戎点头收起银牌,离开了柜台,不过却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在一旁等待起了那位阴鸷汉子。 见他买完了船票,赵戎走上前去。 “刚刚多谢兄台相助!” 阴鸷汉子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在下赵戎,字子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阴鸷汉子犹豫了一下,闷声道:“柳三变” 赵戎莞尔一笑,这名字有讲究啦。 “好名字,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意思是君子有三种变化,远看君子觉得他很严肃端庄,近距离接触发现他很温和,而听他说话又很严厉。可想而知取名者对他的期盼。 听到赵戎说出了自己名字的典故,之前一直面色严肃的柳三变笑了,但表情却显得更加“凶恶“了。 “小弟刚刚又想了想,觉得白收老哥一枚灵石很是过意不去。” “小弟不才,读过几本圣贤书,还存了一些拙作,想着送几首诗词给老哥,聊表谢意!” “一枚灵石而已,不值得公子劳神。” “我觉得值得!” 说罢,赵戎便不由分说地打开书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 柳三变犹豫了下,见赵戎态度诚恳,便没再拒绝。 “老弟,诗里能不能有青山二字?” “青山?” “青山。” 柳三变又笑了。 …… 清风居一楼,休息处。 刚刚看完一场热闹的绿衣少女,百无聊赖地玩着茶杯。 她是附近某座山上仙家的弟子,平时师父很少让她下山,今日能陪着师兄来龙泉渡办事,是她求了师父很久才同意的。 初到龙泉渡的时候她倒是新奇了一会,之后便觉得也就那样了。 刚刚看的一场热闹让她觉得挺有意思,只是收尾有点无趣。 其实她心里是隐隐支持那凡人书生的,毕竟哪个山上修行的女子不仰慕青睐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儒家读书人? 至少喜欢偷偷看才子佳人小说的她是这么想的。 不会真有女子不喜欢吧?不会吧,不会吧。 况且和读书人诗词往来还能促进修行、裨益大道,儒家浩然境不知卡住了多少求真问道者,甲子前若是不能破浩然境,那便是大道无望,想到这她又记起了自己宗门内的那个师叔,这么多年一直卡在浩然境,如今白发苍颜,暮气沉沉。 望阙洲的两座儒家正统书院每年不知吸引了多少山上山下人,不知有多少山上仙子渴望能和一位书院君子诗词唱和。 前些年,山上某座黑市的拍卖行,一首落花品、无我之境的诗词被炒到了天价,虽然儒家书院一直严格禁止这种行为,但却屡禁不止,入品诗词依旧是山上黑市的抢手货之一。 而与儒家相对的墨家和道家就没有这么受山上人追捧了,虽然浩然境之后的天志境和金丹境分别与他们大有渊源,但和儒家书生相比,墨家游侠傻乎乎的一根筋,道家真人冷淡的甚是无趣。 况且能过浩然境的修士大都已经成熟稳重,不会再像修为低时那么冲动。 绿衣少女轻咬嘴唇,漫无目的的想着这些事,回过神来,又瞥了眼刚刚那个灰溜溜的穷酸书生。 真是个书呆子,别人这么欺负你,你都不敢还口,简直太......难怪要带一张假的林麓书院的旗子。 真正的读书人绝对不是这样的。 绿衣少女心想。 不过突然,少女有些惊讶。 此刻,整个大堂大概也只有她无聊中注意到了那穷酸书生。 她看见书生在和身旁那个面目凶恶的汉子言语几句后,便放下了一直背着的书箱,从中取出来了纸墨笔砚,就近寻了一处桌案,开始铺纸、研墨,动作很是娴熟。 他是要干嘛?少女有些疑惑。 只见那穷酸书生将滑至身前的青丝带向身后甩了甩,挽起衣袖,右手提笔,悬腕定神,骤然下笔,动作流水行云。 他......是要作诗? 少女瞥了瞥嘴,不过马上又神色奇怪起来。 这穷酸书生明明风姿平平,但为什么握笔写字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少女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目光便逐渐被那书生吸引过去。 慢慢的。 绿衣少女张开了小嘴。 表情凝固。 大堂一角,那穷酸书生正神色专注,泼墨写意,笔走龙蛇,倏忽,清风居内涌入一道清风,席卷书生桌案,拂过那白纸黑墨。清风扑面,吹的那书生黑发飘扬,但诡异的是,那张没有镇尺压住的宣纸竟没被清风吹起哪怕一角,重若千钧般地躺在桌案上。 绿衣少女陡然回过神来,向那处书案快步走去。 “小师妹你要去哪?”她身后有一青年男子喊道,不过下一秒,那青年男子便也察觉到了不对。 大堂内天地灵气似乎逐渐......浓郁起来? 青年男子面露疑惑的望向大堂一角,也就是他小师妹走去的方向。 与此同时,和他一样感觉到异常的,还有清风居内的很多其他客人。 “奇怪,为何有灵气翻涌?” “是何人?何人敢在清风居内施法?” “你们清风居是不是又收了某件异宝,怎么动静忒大?” “咦,那书生在干嘛?!” 大堂内一道道惊疑声响起。 甚至外面街道都有人被异象吸引,进楼探寻。 绿衣少女没有去理会身后的那些杂音,她第一个来到了书案前,眼前的那书生已经微笑着停下了笔,她瞪大杏目看了一眼书生和他一旁那个面色严肃的阴鸷汉子,之后便把目光投到了书案那张静静躺着的宣纸上。 只见纸上是一首墨迹已干的词,词牌名她从未见过,书法遒劲有力、飘逸洒脱,让人赏心悦目,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少女的目光全被那道在纸上游走的流光吸引住了。 这是......入品诗词! 第十四章 登楼、落花、南山 清风居内。 一楼角落的异象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一些感知敏锐的人开始向那处书案汇聚。 “是入品诗词!登楼品!” 又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大堂内顿时一阵哗然,排队买票的人连队都顾不上排了,一个个地都向那处源头涌去,同时二三楼不断地有人走下,加入人群,甚至连柜台后包括那位美妇人在内的管事和掌柜都被吸引了过去…… 人数比刚刚那场看热闹的多很多。 因为这次不仅有清风居内的客人,还有很多是外面街道的行人,被异象吸引进来的。 此时,那个最早来到书案前的绿衣少女正愣愣地看着桌上那首流光溢彩的词作,秀目仿佛被钉在了上面,再难挪开。 “南柯子。”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下阙。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好美” 少女呢喃。 儒家诗词在山上很受欢迎,但其实大部分修士只是重视、眼馋它裨益修为的作用,很多人并不懂得审美和赏析,只能大概咀嚼出一点味道,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得知一首诗词的优劣好坏,因为这自有天地大道去评判。 好诗词不一定能入品,但入了品的一定是好诗词! 而且入品诗词一经出世自能产生异象,因此他们追捧的也只是入品诗词的原稿。 而绿衣少女却不同,她对诗词很有研究,读过许多山上流传的入品诗词的手抄稿,不只是为了修行,还有爱好。 她知道,每一首入品诗词都是一个美丽的“意外”,那些蕴含情感的文字组成的句子能得到天地承认是多么的不容易,而写出这些句子的诗人,更是才情横溢! 眼前这首登楼品的词作,词牌名新奇,意象清悠,对比和谐,色彩艳丽,美感极强。 想到这,她不禁抬头凝视着眼前那书生。 原来他真的是林麓书院的读书人…… 赵戎此时面带着微笑。 周围众人只觉得他是心如平湖的淡定从容,但其实……他现在心里很是懵逼。 为什么写首词动静会这么大?之前给芊儿写时可不是这样的啦! 他看了看周围慢慢安静下来的众人,大部分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写的词,偶尔有几个抬头看他的,也是满目震惊。 毕竟在书院以外有人能做出入品诗词确实极为少见,一旦出现这样的读书人,书院几乎都会发出邀请,将他纳入书院。 此刻,众人几乎都很笃定赵戎是林麓书院的人了,当然,有一个人是例外,他还抱有一丝侥幸…… 赵戎轻瞥了眼站在人群外、眼神惊疑不定的林青玄,还是没说什么。 再看了眼身在人群中的那个美妇人。 一直关注着他的美妇人见他瞧来,心底一颤,急忙露出一个笑容,很不自然,有些谄媚。 赵戎只觉得这种你看不起我、过来踩我,我再打脸回去的套路很是无聊。 他不知道林青玄为什么来踩他,单纯就是看我不顺眼?这估计只是个外因,那内因呢? 其实刚开始他是想直接走的,不陪他们玩这种把戏,但柳三变却在那种情况下站出来帮他。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还这个人情,于是挑了个没人的角落,想写几首芊儿那样的诗词送给柳三变,说不定他能用到。 只是没有想到写完后动静会这么大! 赵戎见身旁的柳老哥和众人还沉浸在这首《南柯子·十里青山远》之中,于是便在心中尝试着轻唤了几声归。 归自从昨天得知他还是要去“吃软饭”后,就一直没有理他。 赵戎也不知道它为何如此讨厌吃软饭的,吃软饭怎么啦?吃你家大米啦? 况且我也不,不…不一定能吃啦。 “做甚?” 赵戎有些惊讶,归竟然回应他了,可能是关注到了他现在的特殊处境。 “不生气了?” “呵,本座没生气,你自己没出息,管本座何事?” “我真的不是去吃软饭,我就是去把玉还她,再顺便送封信。” “呵呵。” “……” “那个,诗词入品是什么鬼?登楼品又是何物?” 归沉吟了会。 “诗词入品就是得到了天地承认,可以成为汇聚灵气的墨宝,这个本座之前和你说过。至于登楼品……本座在玄黄界的那个时代,诗词只有入品和不入品之分,后来有听闻儒家要为入品诗词分品,只是一直到本座离开,都没见他们有何动静。” “当时告诉本座这个秘辛的人说,儒家圣人准备为入品诗词分三品二境。” “登楼品,落花品,南山品。” “有我之境,无我之境。” “三品的顺序就是高低之分,登楼品只能聚集一次灵气,供浩然境及以上修士使用;落花品不仅能聚集更多灵气,还能助扶摇境瓶颈修士感悟破境;而南山品更是不凡,能汇聚的灵气海量,同时可帮浩然境瓶颈修士破境!” “至于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只有落花品和南山品诗词才分此二境,或者说,登楼品诗词只有蕴含了境界才能成为后两品。” “二境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有我之境诗词只能被修士感悟、吸收一次,之后墨宝便会灵气尽失,化为寻常之物。” “而无我之境诗词却能被修士反复感悟,重新聚集灵气,甚是奇妙,实乃天地造化之物。” 归也不得不承认这儒家诗词确实玄妙,尤其是无我之境诗词,几乎已经贴近“道”了,而这在它看来本该是在更高的某个修行境界之后,修士才能去尝试触摸的。 赵戎似有所悟。 三品二境?有趣有趣。 赵戎记得在自己那个时空,曾有位文学大家为诗人提出过相似的人生三境界论: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而这三境诗人所做出的诗词分别对应的极可能就是这方世界儒家圣人划分的登楼、落花、南山三品。 至于有我、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其实也挺好理解。 有我之境情感胜于景物;无我之境景物隐藏了情感。偏重不同而已。 相通了这些,赵戎心里有些疑惑迎刃而解。 “所以说那天我写给芊儿、使其破境的词是有我之境的落花品?” “应该是。” 难怪当时那首词写完之后,纸上并没有出现流光溢彩的异象,原来是被芊儿当场感悟、吸收了。 提到芊儿,赵戎突然有些想念她了,也不知道这丫头现在在干嘛…… “儒家确实在浩然境得天独厚,本座见过千奇百怪的浩然境功法,但到头来还是觉得儒家的此境功法最贴近浩然境的本源大道。” “额,你浩然境走的是儒家路子?” “不是,” “浩然境太简单了,本座随意选了套功法一下就过了。” “……” 老子就不该问! 赵戎回过神来,没有去在意场上的众人,而是转头看了眼喜欢“青山”的柳三变,心思一动,将桌上那张写有登楼品诗词的宣纸随意抽到一旁,重新铺下一张新纸。 周围众人看的心肝一颤。 小心些啦,这可是登楼品诗词! 但桌案前那书生却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只见他一只手挽起袖子,一只手执笔沾墨。 缓缓写下一行字。 《赠柳三变》 第十五章 青山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清风阁一楼此刻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书生提笔,泼墨,停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看他表情,很是从容、淡定,不像是故意为之。 仿佛写一首入品诗词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只是众人还未来得及多想,目光就又被桌上那首新诗吸引了过去。 还是那端秀清新的字体, 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有些懂行的修士紧皱眉头。 这是什么书法?楷书?好像不是,似乎是它的某种变形,有楷书的端正平稳,但又飘逸洒脱。 但大多数人并没有瞩目赵戎的字体,而是将注意力全放在了新诗的“奇观”之上。 只见纸上凭空浮现一座青山,壁立千仞,一根翠竹傲然挺拔,矗立在峭壁岩缝之中,四面八方劲风袭来,它却我自岿然,坚韧不拔。 这首新诗竟然能将意境破纸而出! 众人突然感到周遭空气好似重了几分。 而修为颇高的修士更是察觉到了气海灵气正在蠢蠢欲动。 大堂内安静了片刻。 “落花品……有我之境。” 有人嘴唇干涩地开口。 大多数人依旧沉默,但大堂中的呼吸声却徒然变粗了。 特别是那些浩然境以下的修士,一个个眼神炙热地盯着那首落花品诗词。 之前看见登楼品,他们还能稍微冷静,是因为登楼品只能供浩然境及其以上修士使用,增加灵气修为。 而现在,面前的这首可是落花品! 扶摇境瓶颈不知卡住了多少山上修士,而如今有几率能让他们直接晋升浩然境的墨宝就在眼前,这让他们如何冷静? 赵戎给新诗落款之后,搁下了笔,冷眼观察了片刻,发现有些人目光不对劲,突然反应过来,立马将桌上的两张载有入品诗词的宣纸卷了起来。 听归说有我之境的诗词一旦被人感悟吸收就会化为凡物。 幸好刚刚那么短时间内并没有人能和这首落花品感情共鸣、意境融合。 否则岂不是亏大发了,这可是说好的要送三变兄的,自己以后若是再写入品诗词可得注意了…… 有些眼神炙热者见赵戎防贼一样收起诗词,目光吃人。 赵戎轻笑一声,一边抬手抚玩起腰间那对美玉,一边眼神平淡的和那些人对视。 顿时,大多数冲动者们都卒然冷静下来,极少的几个,即便还有心思,也不敢显露在面上。 眼前这位书生虽然没有修为,但确是林麓书院的读书人,而随手就能丢出一首落花品诗词的操作更是让人匪夷所思,极可能不是书院普通学生,而是山长或某位先生的受业弟子。 要知道林麓书院的那位山长,可是望阙洲明面上修为最高的几人之一,在山上可是出的名的护短和“讲道理”。 赵戎挑了挑眉,感觉林麓书院的这张虎皮挺好用的。 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眼神复杂的柳三变,轻轻一笑。 “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请老哥务必收下。” 让赵戎颇为惊讶的是,柳三变竟然没有丝毫推脱,直接接过了两首诗。 “多谢公子。” 旋即,柳三变又向人群望去,眼神阴鸷地看了某些人几眼。 赵戎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色难看的几人,若有所思,自己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不能再像今天这样鲁莽了,虽然有林麓书院的旗子在,但万一人家不吃这套呢? 四周人群中知道事情始末的人,大都面带艳羡的看着柳三变。 一枚下品灵石换一首登楼品的词、一首有我之境、落花品的诗,甚至还交好了一位林麓书院大有前途的读书种子。 这在望阙洲山上已经可以算是一桩大福缘了。 有人眼红、悔恨。 有人暗叹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柳三变低声和赵戎说了几句。 赵戎点了点头,重新背起书箱,跟着他准备离去。 一直注视赵戎一举一动的绿衣少女脸色通红。 自己竟然亲眼见证了一首落花品诗词的诞生,这些往日只能在山上邸抄或书本上看到事如今就发生在她面前! 她晕乎乎的看着赵戎,见他要离去,急忙抽出自己的手帕,追了上去。 不知他愿不愿意和......和我做书信往来的笔友。 只是有很多人比少女更加热切,一见赵戎要离开,便急忙围了过去。 少女挤不上前,在外围急得团团转。 身后,她的师兄见状叹了口气。林麓书院的读书种子哪里是我们这些小门派能攀上的。 “公子可还有入品诗词,清风居愿意全部溢价购买。” “公子请留步,奴家想请公子去府上一叙。” “公子可否来石机山做客?” “公子……” “公子……” 赵戎边摆手边向外面走去,围过来的众人也不敢栏他路,于是人群便分出了一条小道供他和柳三变行走。 直到这时,赵戎才真正体会到能做出入品诗词的读书人对底层修士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这类书院读书人在山上的地位大概就类似于前世的流量明星吧…… 其实也不怪他们如此热忱。 玄黄界何其大也,光是望阙洲西南部就有二十几个国家和王朝,世俗凡人千千万万,但其中有修行天赋者的比例又极小,大多数还是像赵戎这样的修行废材。 而这些修行者中除了极少的一部分天才外,大多数人光是一个扶摇境瓶颈都会卡上个十几年,更别提后面的浩然境等境界了,像太清四府的二十八岁金丹境结业标准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这就是山上修真界的残酷,天赋卓越者,一路破镜,获得最多的资源;而资质不够者,面对天堑般的境界瓶颈,望洋兴叹,资源紧缺,只能抢食“残羹剩饭”。 因此能帮人省下数十年修行光阴的入品诗词吸引力极大,极受山上修士追捧。 赵戎终于挤出了人群,来到了清风居门口。 此时门外正站着一个赵戎意料之外的人。 竟然还没跑? 赵戎瞥了眼林青玄,便移开目光,准备直接离去。 不过林清玄却主动“拦住”了他。 此刻的林青玄面色苍白,手里没拿折扇。 “是青玄有眼不识泰山,叨扰了先生,望先生海涵!” 他对着赵戎躬身道行礼。 腰弯的极低。 赵戎没有开口,他也不敢起身。 此刻他感到很屈辱。 但一想到林麓书院,他心中一颤,只能忍住。 他所在的家族兰溪林氏虽然并不一定怕交恶一个林麓书院的读书种子,但这也要看值不值得。 他平常在外,仗着兰溪林氏嫡系子弟的身份狐假虎威,很是嚣张跋扈,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实在家族里并不受重视,虽是嫡系,但远远比不上他那个被全族寄予厚望的哥哥。 若是他哥哥知道了今天事情的起因,他的下场会比现在还惨。 赵戎盯着他看了会,终于和他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也是赵戎曾经看小说时,对那些反派们最想问的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主动招惹我?” 第十六章 玄黄纪事 这是一间略微狭窄的封闭屋子。 一张小床,一张桌案,一只木椅。 角落里摆着一个红色书箱。 屋内没有多余的装饰。 偶尔地板会有点轻微的震荡。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推开了紧闭的木窗。 窗外是一片茫茫的云海。 初阳已升起到云海之上。 凉风与晨曦扑面而来。 赵戎醒了醒清晨的困意。 自从那日在众人的追捧中离开清风居,和柳三变一起登船到现在已有七日。 这艘清风阁渡船高约百尺,平地面积赵戎估量着大概有一个运动场那么大,和之前想象的一样,船确实是在云海之上游行。 听柳三变说这艘渡船是墨家的墨匠所造。 刚登船时,让赵戎很是新奇了一会,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晕船让他措手不及。 赵戎前世并没有坐过飞机,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读大学时,独自一人从家乡的小县城坐火车去往省会。 况且这云海渡船有些像海船,不时就会船体摇晃,让从没有离开过陆地的赵戎很是难受了一段时间。 当时看见柳三变就像是两脚“扎根”在船上一样,四平八稳,让赵戎好是一阵羡慕。 修行感觉挺有趣的啦,要不我也试试? 不过一想起归那些打击人的话,他便有些悻然。 话说我真不是什么隐藏体质吗? 不对劲啦,说好的穿越后的主角模板呢。 我是不是给穿越者丢人啦? 赵戎看着窗外的云海神游了一会,便收起了思绪,起身开始了今天的早课。 他铺纸、研墨,练起了书法。 这几日他起床后都是如此。 先练字、读书,再去吃早饭。 既然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儒生,并且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那自己便要认真的对待这一世。 其实他对这一世的想法很简单。 无非是想明白些道理,做些有趣的事,再照顾好在乎他和他在乎的人。 因此,还玉、送信、练字、读书皆是遵循此心。 临摹了几副字帖之后,赵戎感觉手腕有些发酸,便停下笔来。 从书箱中取出一本装订精致的书。 《玄黄记事》。 赵戎翻开到自己之前折角的一页,继续看起。 这本书是柳三变前几日听说他想了解些玄黄界的历史、常识后,帮他在船上店铺买的。 花了两枚下品灵石。 当然,是柳三变掏的灵石,赵戎很不客气的就收下了。 其实之前离开清风居后,柳三变曾主动要将那首落花品还给他,并且欲为另一首登楼品付钱。 不过被赵戎笑着拒绝了。 这本《玄黄纪事》上记录了很多让赵戎感兴趣的内容。 书上说,在久远到已不可知的年代,玄黄界曾被万族占据,人族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族。 但是在人族第一任大帝——玄帝的带领下,人族乘势崛起,消灭、驱逐了万族,剩下的一些演变成了现在的妖族,依附于人族存在,人族成为了玄黄界唯一的主人。 玄帝因有土德之瑞,故又号玄黄大帝,如今的玄黄界之名也是由他命名,古称早已不得而知。 玄黄界分九洲。 中洲。 图南洲,昆仑洲,云梦洲,望阙洲。 东太一洲,西扶摇洲,北鲲鹏洲,南逍遥洲。 地域最大、人道最鼎盛的中州位于玄黄界正中, 名字中带有东西南北的四大洲顾名思义,分别位于玄黄界最东、最西、最南、最北。四大洲规模与修士数量仅次于中州。 之后便是归所说的小三洲:昆仑洲,云梦洲,望阙洲。它们是九洲中规模最小的三洲。 至于图南洲,此洲颇为特殊。 昆仑洲位于中洲与北鲲鹏洲之间。 图南洲、云梦洲、望阙洲位于中洲与南逍遥洲之间。 图南洲虽然面积和小三洲相仿,但它却是除中洲以外,玄黄界最重要的一个交通枢纽。 其它各洲之人欲去南部三洲,必经图南洲,而南部三洲之人欲北上,亦是同理,否则就要绕极远的海路,十分麻烦。 因此图南洲虽小,却极为繁盛,不亚于东西南北四大洲。 并且赵戎还从书上得知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图南洲山下所有王朝的皇族皆是姜姓。 这是因为此洲曾经有个大一统的山下王朝? 赵戎有些揣测,但感觉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只是《玄黄纪事》上并没有详细介绍这些,很多事情它都是一笔带过,让赵戎好奇不已,只能知道个大概。 突然,他像是记起了什么。 有目的地翻了翻,很快找到了关于姜太清描述。 “苍帝,本名姜苍,字太清,苍,天空,太清也,人族第二位大帝。” “南逍遥洲白首,剑修称帝,玄黄界历史上剑道最高,生于玄帝万年之后,大乱之世,恰逢上古妖劫,古妖重回玄黄界” “姜太清扶大厦之将倾,平息人族内乱,镇压妖族,肃清宇内,定人族礼仪,改东西南北四洲洲名,扶持儒家,扩充《玄帝律》,重建四大太宗,于九洲立太清四府,揽尽各州英才,重兴玄黄人族,声名远传界外。” “玄苍二帝,前者定人族大统,后者建千秋大业,开万世太平,功德甚大。” 赵戎看到此处,略微沉吟。 这位苍帝难道也是儒家门生? 据他所知,在玄黄界只有儒家门生才会有字。 而关于大帝之事,书上只重点提了玄帝和苍帝,赵戎有些疑惑,不知这是一个可传承的职位还是一个修行的境界。 想了想,他又开始翻找关于《玄帝律》的简介。 “《玄帝律》乃人族至高法典,人族第一任大帝——玄帝带领人族登顶后所撰……” 赵戎仔细阅读。 书上说《玄帝律》在后来被几任大帝修改过,但关于其具体内容,书上语焉不详。 只大概提到了《玄帝律》规定要汇集人族资源建立四大太宗、九所太清四府,另外…… 册封九位选帝侯。 而是否还有其它内容,书上没有详述。 并且关于这四大太宗和九位选帝侯的名称,书上也并未介绍。 赵戎一头黑线。 果然便宜没好货。 他撇了撇嘴,准备去问问归。 只是这时,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飘来。 赵戎愣了愣。 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看了眼敞开的窗户。 之前他就知道了清风阁的这艘渡船外面似乎是被设置了某个法阵,在高速行驶下并不会传入太多的噪音和风声,只会漏进一些微风。 那这笑声是怎么回事? 赵戎好奇地探头往外瞧了瞧,赫然发现自己的窗户和隔壁那间船舱的窗户刚好紧邻。 他心思一动,微微偏头,向隔壁窗内看去。 发现窗旁此时正有一人在低头看书。 定睛一看。 竟是那日在书肆偶遇的白面书生! 第十七章 狐眼少女 赵戎心中讶异。 这不是那个……娘气书生吗? 虽然时间过去了挺久,但赵戎却印象深刻,因为那天白面书生“婀娜”的步姿让赵戎很是一阵恶寒。 此刻,屋内之人还并未发现赵戎。 他可能是刚起床不久,只穿了件白色的贴身里衣,乌黑的发丝被一根红绸带随意挽起,正侧着身子坐在窗旁专注看书,面带笑意。 赵戎在窗外这个奇特的视角正好能看见他的侧颜和上身。 咦,不对劲。 赵戎目光下移。 瞥了眼他的颈部。 再看了看他微微鼓起的胸脯。 唔,原来如此。 那日在书肆,匆匆一面,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下一刻,一阵凉风袭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窗外好像有个东西挡住了风与光线。 “白面书生”眼睛依依不舍的离开书页,嘴角依旧微微扬起,偏头看向窗外。 “啊~鬼呀~” “哎呦!” “扑通!!” 窗户上突然“长出”的人头吓得她双腿一蹬,连人带椅的向后仰去,手里的书被高高抛起。 赵戎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接住了那本书。 他轻咳一声,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 向下面瞟了瞟,发现自己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人了。 但不多时。 窗沿下缓缓冒出了一只小脑袋。 青丝凌乱,红绸带歪歪的系在头上,一束黑发粘在唇角边,长睫惶恐地轻眨。 她此刻正眼神怯怯地仰视着赵戎。 像一只初次离开洞穴的小兽。 二人四目相对。 赵戎此时近距离观察才发现,她竟有一双很妩媚的狐狸眼。 眼睛很大,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朝上,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睫毛长长,一眨一眨的很是勾人。 “咳咳,早上好。” “嗯?” “那个,没想到这么巧啦,哈哈,你竟然就在我隔壁。” “嗯嗯?” “其实也没啥事,我就是来打个招……” “嗯!” 她似乎是发现了窗外的那人并不是鬼怪,也不等赵戎说完,下一秒,窗户便被“啪”地一声被用力关上,紧接着“咔嚓”一声又被从内锁住。 赵戎吓得头往后一缩,差点跌下船去。 此刻他上半身都在窗外,一手拿着书,一手抓住窗沿,脸上还带着刚刚的尬笑…… 赵戎把身子收回窗内,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想到刚刚白面书生,不对,应该说是狐眼少女。 想到刚刚狐眼少女关窗子时气鼓鼓的小脸,赵戎有些过意不去。 当时玩心大起,没有注意,现在想想自己确实过分。 本来窥探别人隐私就不对,结果大清早还把人家吓成那样…… 赵戎犹豫着要不要去隔壁道个歉,可是还没等他多想,门外便传来了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赵戎有些猜测,拉开房门。 来者果然是隔壁的狐眼少女,只是此刻她又恢复了那日见面时的书生打扮,扎着男子的发鬓,外面穿着红色的丝绸罩衣,里面是一件白领内衫。 她紧绷着一张俏脸,看了眼开门的赵戎,之后便低垂着眼眸,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 “嗯嗯嗯嗯。” “你说啥?” “嗯嗯嗯嗯!” “……” 突然,赵戎脑海中灵光一闪。 “把书还你?” “嗯嗯!” 姑奶奶,咱们能不能正常点交流? 赵戎把从刚刚到现在手里一直拿着的书递了过去。 中途还瞥了眼书封。 《桃花扇》? 封面上画着一堵围墙,墙内是一位梳百合鬓的女子,墙外是一个手拿圆扇的落魄书生。 赵戎嘴角一弯。 狐眼少女急匆匆地探手去拿。 但下一刻,眼前的书又倏忽不见。 她瞪大眼睛,螓首轻抬,小嘴微启,发现原来是眼前那坏人把手收了回去。 “介绍一下,我叫赵戎,你呢?” “嗯?” 赵戎摇了摇手上的书。 “嗯嗯嗯。” 赵戎转身准备回屋。 “苏大黄!” 声音软绵,但却带着一股子“凶狠”的语气。 赵戎眉头一挑。 好敷衍的名字啦。 不过他也没再逗她,转回身子,把手上的书再递给了她。 狐眼少女表情警惕,手速飞快地“夺回”了自己的书,低头检查了下书页,随即眉开眼笑起来,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更加灵动了。 似乎觉得是自己的名字吓到了眼前的坏人,她得意的瞧了赵戎一眼,之后便抱着书,脚步轻快的跑了。 赵戎看着少女的小模样,忍俊不禁。 明明自己是挺有歉意的,但为啥看见她那样子,就很想“欺负”她呢?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受气包”体质? 赵戎背着手回屋,嘴里念念有词。 “苏大黄?好霸气的名字!失敬失敬。” …… 望阙洲北部,大离王朝,银屏郡,某处地界上空。 一座浮空山正在劈开云海,“缓缓”而行。 这座浮空山是嵬嵬山在望阙洲的十三只洲内渡船之一,是其中最大的一艘,亦是望阙洲山上最大的一艘洲内渡船。 船名蜉蝣,据说是嵬嵬山从西扶摇洲某个庞然大物般的势力处购买而来。 听说当年,嵬嵬山光是将它从西扶摇洲转运回望阙洲,就花费了难以计数的灵石。 但是这艘蜉蝣也没让嵬嵬山失望,船票即使是十倍于平常渡船的价格,依旧在望阙洲山上一票难求。 此刻,蜉蝣,半山腰。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少女提着一只三层食盒步行在幽密曲径上。 不多时,她便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前。 少女刚准备抬手敲门,门就已经被人从里面拉开。 “芊儿你终于来啦,再晚一步,你小白叔我就要饿死了。” 开门者是一个嬉皮笑脸,胡须邋遢的抱剑汉子,此刻他正搓着手,眼神放光的看着少女提着的食盒。 芊儿见是他开门,俏脸微冷,不去理他,径直走到了前院内的另一人跟前。 那是一个高大老者。 “昆叔,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凉拌豆腐和豆酱。” 芊儿一边说着,一边从食盒第一层取出几盘菜和新鲜米饭,摆在了老者身前的案几上。 昆叔微笑着点了点头。 “咳咳,芊儿,小白叔的呢?” 抱剑汉子凑到案几前,一脸讨好的看着芊儿。 圆脸少女闻言,探手把食盒第一层剩余的那只孤零零的碗拿了出来,“敲”在了桌上。 李白眼皮一跳,看了眼碗里那几个估计比他牙还硬的白面馒头,心里还抱着一丝丝侥幸。 “啊这,好芊儿,你前几天不是说要给小白叔带些梅子酒吗?” “哼,倒了。” 芊儿用力盖上食盒,破灭了李白最后一丝幻想,起身前往屋内,去找她的小姐。 昆叔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李白顿时看傻了眼。 早上他怀着无所谓的心态去向小姐禀报了自己在新婚之夜给了赵戎半壶黄梁忘忧酒的事。 当时小丫头也在场,但他没太在意。 况且之后他也反复说明了那壶酒的大致作用,重申了自己给酒的初衷是为了让赵戎留下来。 可那小子好心当做了驴肝肺,最后还是执迷不悟的要走,他也没辙。 然后让李白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看来最有可能生气的小姐并没有生气,反正他没看出来,当时小姐听他说完后,只是愣了愣,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而本该问题不大的芊儿却反应很大。 她觉得若不是那壶酒,戎儿哥或许就不会走了…… 之后芊儿便是一个早上都不理他,到现在,连午饭都只有两个馒头了,更别提前几日就说好了的、他嘴馋很久的梅子酒了。 李白只觉得没有酒的日子简直就是一片黑暗,比当初碎了一把本命飞剑还难受。 越想越来气。 “赵戎我去你大爷的!” 第十八章 良人当归 芊儿提着饭盒推门进屋。 “小姐……” 芊儿愣了愣,屋内没人。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向后院走去。 只见后院有一方面积不大的池塘,里面养着几株青莲,池塘旁有一座雅致的亭子,亭内有一女子。 芊儿走上前去,发现小姐此刻正望着池塘走神。 一头青丝随意的披在肩上,不施粉黛的素颜如清水出芙蓉,红唇微微张开,轻咬一截指尖。 牙间的那根玉指,白的和皓齿竟无分别。 芊儿见小姐又露出这副小女孩样,不由的嘴角弯弯。 她将食盒放在亭内石桌上,取出一根白色缎带,走到赵灵妃身后,为她束发。 “小姐在想什么呢?” “唔,没想什么。” “嘻嘻,是不是在想夫君了?” “……” “讨打!” 赵灵妃见芊儿竟敢调戏自己,赶忙转身,做势要弹她小脑瓜。 芊儿笑着跑出亭子,赵灵妃起身追去。 随后,二人又是一番嬉闹。 不多时,她们便重新回到亭内,芊儿揉了揉被小姐弹红的额头,收拾了下石桌,把几本诗集移到一旁,之后便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佳肴,摆在桌上。 期间,她偷看了眼被小姐藏在某本诗集中的诗笺。 字体娟秀柔美,上面摘抄着某人做的一首生辰词。 “小姐,我们快到独幽城啦。” “嗯。” “小姐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大楚?” “短期内若是无事,就不回去了。” “小姐,你什么时候入天志啊。” “我也不确定,本来之前已经快摸到了,但后来出了点事……” “唔,都怪芊儿,把他送小姐的生辰词用掉了,落花品虽然不能直接帮小姐破镜,但至少可以更近一些,都怪芊儿。” “没事的,那首落花品能用在芊儿身上,是最好的,况且我若是能破镜,也不差这么一点。” “啊,真的吗?” “嗯。” “嘻嘻,小姐真好!” “……” “……” “……” “小姐,我给我的本命飞剑想了两个名字,一个叫秋千,一个叫拂霓裳,你觉得哪个更好听呀~” “都很好听。” “小姐。” “嗯?” “要不叫臭戎儿哥吧。” “……” 赵灵妃放下银筷,抬头看了眼芊儿。 眼前这丫头前一秒还是叽叽喳喳的活泼模样,现在却突然又神色黯然下来。 如果赵戎现在在这,肯定要感叹一句青春期的女孩,情绪和思维真是多变、跳脱。 “呜呜,都怪小白叔的酒,戎儿哥原本肯定是不想走的。” “呜呜,臭戎儿哥,怎么这么狠心!” “小姐,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赵灵妃沉默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小丫头。 想到那人,她思绪纷飞。 她从幼时起,父亲便不在身旁,母亲也很早离世,一直生活在公爵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她性格内向,除了痛爱她的老太君,她和其它几房的亲人并不亲近,而在她身旁,柳姨相当于半个母亲,李白和昆叔则是一直把她当做主子,从不敢逾越。 她的童年只有芊儿和赵戎两个亲密的同龄人,前者是她的贴身丫鬟,而后者,是因为他是柳姨的孩子,她天然的亲近。 于是赵戎很早就“闯入”了她小小的世界里,她曾把她对父爱的幻想、对男性的所有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赵戎身上,他曾是她生命中最有趣的色彩,是那道最鲜艳的彩虹。 等到后来逐渐长大,她慢慢知道了男女之事,知道了女子会有一个托付一生、执手偕老的良人,她当时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愿去想到的,只有他了。 后来的二人订婚,更是让她不做二想。 她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人。 她其实很缺乏安全感,童年时,赵戎能充当兄长,让她依赖,但长大后,她为了继承靖南公爵府,带着芊儿离府,孤独在外修行,小丫头能依赖她,却没人能再让她依赖。 不过没事,她当时并不怨他,心想着只要良人善待她即可。 于是她性子逐渐冷清淡漠起来,开始勤恳修行,专心练剑。 一为赵氏,二为良人。 她想着等她学成之后,仗剑归来,无人再敢觊觎赵氏,无人再会轻视良人,良人也再不会因入赘而耻。 可是,现如今。 随着那人一走,这些期盼已经化为了泡影。 她发现她的那些想法很是天真。 赵灵妃回过神来,凝视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伸手帮她抹去泪水。 其实灵妃也很想说服自己,去相信你走是因为那壶黄粱忘忧酒;灵妃也很想让自己抱有你会某天再回来的期待。 但是。 灵妃已经无数次的为你找过借口了。 无数次的对你燃起希望了。 可最后迎接灵妃的只是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和一场场的希望幻灭。 灵妃不想再骗自己了。 赵戎,赵子瑜,灵妃现在有些恨你了,不是因为你刺痛了灵妃的心,这颗心早已千穿百孔很难再痛了。 灵妃是恨你辜负了芊儿。 赵灵妃突然绚烂一笑,凝视着小丫头: “会的,他会回来看芊儿的。” …… 这一日清晨,赵戎像往日一样很早就起床,开始练字、读书。 登上这艘清风阁渡船已经两个月了,他书箱带的书早已看完,至于那本《玄黄纪事》更是被他翻烂了,他琢磨着要不要再去厚着脸皮让三变兄帮他再买几本,打发打发时间。 因为在船上确实是有些无聊,之前让人新奇的苍茫云海,见多了之后也就那样。 他虽然可以找柳三变聊天,但柳三变的性子实在是太闷了,大多数时候都是赵戎主动找话题,不过聊了一会便又会尬住。 至于隔壁那位“苏大黄”,自从那日还书给她后,也就很少见面了,偶尔几次在走廊遇到,那小妮子都是目光警惕地瞧着他,似乎生怕他再抢走自己的书。 不过这一路其实还是有一些有趣的事的。 有一日,渡船经过一片云海,仿佛坠入了深海,船身的法阵之外全是鱼群,一只只飞鱼穿梭而过,灵光四溢。 有船上修士面露喜色,欲出手捕鱼,但却被渡船管事出面制止,说是这片鱼群已经有主,是望阙洲中部的某座大山头所圈养的。 之后果不其然,有一群骑着仙鹤的青衣修士出现在不远处,冷眼打量渡船。 后来柳三变对赵戎说,那是云海幻鱼,非常稀少,它的肉质是山上一等一的仙家食材,鱼鳞又是某些法宝炼制的重要材料,在山上可以和中品灵石等重交换。 有一日,赵戎在夜里开窗赏月之时,看见了离船不远处的一处云端,有位老者在沐浴月光,打坐吐纳,周身光线朦胧,很是玄妙。 有一日,云海之中雷鸣电闪,赵戎望见一位面具男子正在借雷池洗剑。 又有一日,天空万里无云,大地上有座山岳格外高耸,渡船经过之时,赫然发现下方人山人海,声势浩大,竟是某座世俗大王朝的中岳在举行封禅大典…… 赵戎伸了个懒腰,收拾了下桌子,便准备去吃早饭。 只是刚走出去,就看见隔壁那位“苏大黄”和他一样也准备出门。 不过她发现了赵戎后,急忙缩了回去。 “……” 赵戎摇头笑了笑,不以为意,准备先走。 可是下一秒。 远方传来一阵风雷之声。 抬头望去,渡船前进方向,天边数道流光迎面而来,声势极为浩大。 一道呵斥声传来,宛若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天涯剑阁令,止水国以南所有渡船禁止通行!” 第十九章 昆都 “天涯剑阁令……” “天涯剑阁令……” 那道声音连续重复三次,渡船开始缓缓减速。 “出了何事?” “船怎么停了?” “嘘,小声点,是天涯剑阁……” 船上一时之间嘈杂起来,有不少人匆匆离开房间,向甲板走去。 赵戎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的议论,一边随人群去往前方船头。 此时清风阁渡船已经停下,空阔的甲板处,已有百来人聚集。 赵戎往前挤了挤,挑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 只见船前不远处高空正悬停一伙“不速之客”。 一行十一人,除了领头一人身着麻衣外,后面十人都是统一的深蓝色制式剑服。 赵戎见渡船管事跑去船内,似乎是去找话事人去了。 之前听柳三变说,洲内行驶的每艘渡船都至少会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坐镇。 他闲来无事,认真打量起空中那行人。 后面十人的剑服之上有一道道纹路,袖口处绣着一柄小剑图案。 那些纹路,赵戎初看时感觉繁琐,细看却头晕眼花。 且这十人,男女皆有,气度不凡,有人手提长剑,有人背剑身后,有人横剑腰间,姿态不一,但都携剑。 可那个领头的麻衣男子却是两手空空,全身上下除了件瞧着简单的麻布衣服,并无任何饰品。 不过麻衣男子最让赵戎感觉奇异的地方还不是这个,而是他那张消瘦脸颊上纹着的诡异花纹,一路延伸到颈脖处,没入衣领之内,不知蔓延到何处。 刺青红色,图案古怪。 赵戎仔细端详之后,发现,似乎是纹着几幅……鬼脸? 这是什么?异界非主流? “那是剑纹。” “昆都剑纹。” 归的声音在心湖传出。 “哦?听起来很厉害啦,有什么讲究吗?” 赵戎很熟练的给归接话,诱使它讲下去,其实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赵戎多想知道这些事,毕竟他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见到了太多新鲜的事物,因此早开始见怪不怪了,况且,归有时候说的一些东西,对赵戎来说太高、太虚了,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接触,因此兴趣不太大。 他之所以配合着听归说话,是因为他知道归其实很孤独。 赵戎不知道它是因为在遇见自己之前已经太久未与人说话了,还是因为曾经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 他能感觉到它的孤独,因为他也曾经孤独过。 大学四年,平淡无奇,没有狗血的爱情,也没有遇到改变人生的良师和益友,热闹过,也寂寞过,沉浸过游戏和小说,也幡然醒悟过,每天晨跑、背单词、打卡图书馆……临近毕业,朋友各奔东西,他才发现,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孤身一人的旅程,身旁之人几乎来来去去聚散无常。 除了只能陪你半辈子的父母,之后的路上若能得一伴侣或一知己,那该是多大的幸运。 归虽然高傲、毒舌、死要面子,但其实相处久了……也挺可爱的。虽然它的一些价值观,赵戎不敢苟同,但是君子和而不同嘛。 所以赵戎觉得他和归能一起休戚与共,共度余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至少不会再是孤独一人了。 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反应若是单纯的嗯或哦,归估计又会好几天不理他,他已经有过几次经验了,所以还是顺着它的话说,别又把它憋着了…… 归并不晓得有人已经觊觎起了它蓝颜知己的位置,并且给了它一个“挺可爱”的评价,若是知道了,它估计能“笑着”把赵戎的天灵盖给掀开,从里面跳出来和赵戎同归于尽。 此刻,它听到了赵戎好奇的语气,颇为满意,继续说道。 “他脸上的是红色剑纹,材料用的是化神境妖修的心室精血,嗯……化神境妖修对应的就是人族的元婴境,本座虽然现在看不出他的修为,但观他应该还没到太一,估计就是个元婴境了。” “剑纹就是在脸上纹鬼脸?” “剑纹的图案并无定数,只要材料、法阵、本命飞剑三者齐全即可刺上剑纹,呵,他纹的不是鬼脸,一只狌狌,一只玃如,应该是他杀过的最强的几位妖修的本体,在昆都有很多剑修喜欢这样做。” “本座当年去昆都杀妖,也有刺过一道剑纹,呵,不过却是紫色的。”归傲然道。 “你也在脸上纹鬼脸?” “滚!” “好吧,不是鬼脸,但那也挺难看的……你怎么会想不开往脸上纹?” “本座没纹脸上!” “那你纹哪了?” “要你管!” “……” 话题又被赵戎带偏了,不过后来赵戎又问了几句,大概搞清楚了昆都剑纹是为何物。 在极远的西扶摇洲,有一座昆都,闻名玄黄界。 盖因三物。 一具鲲鹏尸骸 一道妖荒之门。 一座选帝侯府。 鲲鹏尸骸属于一位妖族古圣,死后伟力残余,数万年悬空不坠,昆都就建立在这只妖族古圣的庞大尸骸之上,那是一座浮空之城。 数万年前,人族第一任大帝玄帝将大部分妖族放逐到了某个古域,而妖荒之门就是连接那个古域和玄黄界的通道,位于那位妖族古圣的尸骸之内。 而那座选帝侯府,是昆都的统治者,是古圣尸骸的所有者,拥有着人族至高法典《玄帝律》赋予的巨大权力,同时它也担负着与之相应的责任,永世镇压妖荒之门内的古妖! 那些古妖曾是玄黄界历史上数次大乱的祸源,因此妖荒之门也是被玄黄人族重点看护的几处地方之一。 除了那座选帝侯府之外,还有人族四大太宗之一的太阿剑阁和几支“诸子百家”在一旁协助镇守。 昆都最多的是剑修,全天下的剑修皆以去昆都杀妖为荣,于是昆都剑纹便应运而生。 刺身者以所杀妖族心血为主材料,辅以法阵与本命飞剑,即可凝结剑纹。 剑纹用处极多,最重要的就是保护杀妖者不受妖界煞气长年累月的侵蚀,并且利用煞气洗剑。 在昆都杀过妖的剑修皆会刺上剑纹,而不同颜色的剑纹各对应所杀过的不同境界的大妖,这是地位凭证,也是荣耀象征。 赵戎一边竖耳聆听归的话,一边继续打量那群人,突然,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天涯剑阁的人。” 赵戎吓得急忙回头,见手的主人是柳三变,松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么走路没个动静?” 柳三变面带歉意,转而又向赵戎说了几句。 天涯剑阁是四大太宗之一的太阿剑阁在望阙洲的下宗。 望阙洲太小,四大太宗之中只有太阿剑阁在望阙洲设立下宗。 天涯剑阁是悬浮在望阙洲所有山上宗门与修士头上的一把剑,类似于官方对山上的监管机构,只负责影响山上秩序的重要之事,并不插手平常事物。 二人交谈没多久。 渡船管事跟着一位白发老者一起重新回到了甲板上,分开人群,向来自天涯剑阁的那行人走去。 第二十章 苏小小 白发老者走上前去,待看清领头那位麻衣男子的面容,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司寇府竟然来了位小司寇! 而且还是那位“煞星”! 天涯剑阁是太阿剑阁在望阙洲的下宗,在望阙洲山上地位超然,拥有着人族太宗赋予的执法权,而司寇府就是天涯剑阁专门设立的刑法专司,掌望阙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罚。 司寇府的最高长官是大司寇,其次便是几位小司寇,不过一般这几位很少在山上露面,大多数情况下,司寇府在外执法的都是下面的刑尉、监察等。 望阙洲的每个仙家渡口都至少会有一个司寇府的监察,负责监管山上修士,至于专门处理案件的刑尉则比较少见,行踪飘忽不定。 司寇府虽然权力极大,但其实很少插手山上事物,像修士之间杀人夺宝的小事,他们并不过问,甚至连仙家门派间的恩怨冲突,他们也冷眼旁观,更别说山下的那些王朝更迭、山河变迁的俗事了。 他们的行动与否有“一根线”,那就是不可损害玄黄人族的利益、影响山上山下的正常秩序,例如削减人族气运、窃取人族重器、妖魔祸乱修真界、修士大规模屠杀山下百姓等。 白发老者之前最多也只见过司寇府的刑尉,哪里能想到今天会碰到小司寇这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人物,况且还是山上传闻中那个威名赫赫的“煞星”,这位大人和其他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司寇不同,他是出的名的严刑峻法,尤其是对妖修,更是残暴苛刻。 白发老者看着这个和传闻中描述一样的麻衣男子,脸色发白,心里打颤。 要知道,即使是个司寇府刑尉,那也至少是个金丹境剑修,剑修在望阙洲山上十分稀少,且杀力巨大,金丹境剑修那可是可以媲美半步元婴的道修,他们清风阁这任阁主就是个半步元婴。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司寇府小司寇,实打实的元婴境剑修!这等大修士,今日怎会亲至自己这艘小船? “小人乔裕,南部宗门清风阁的修士,被阁内安排驻扎此船,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麻衣男子俯视下方躬身行礼、姿态极低的白发老者,一言不发。 下一刻,他身后十人中走出一个冷面女子,她随意掏出一枚令牌,公示了一下,之后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朗声道: “有大妖在安陵国作乱,现已逃逸,司寇府已将周边数国全部封锁,止水国以南禁止所有渡船通过,立刻停往最近的仙家渡口。” 语罢,冷面女子看了眼麻衣男子,见他微微杨头,继续道: “先让船上所有人聚集甲板,例行检查。” “遵旨!” 乔裕面色严肃,转身向身后渡船管事吩咐几句,后者急忙去喊客人来甲板集合。 此刻甲板上,众人听到那些言语后,立刻喧噪起来,议论纷纷。 “噤声!” 冷面女子呵斥道。 人群立刻寂静无声。 赵戎在人群中默默听着,大概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转头和身旁柳三变对视了一眼,眼神有些无奈。 我只想简单的还块玉、送封信,为啥一路上这么多事? 现在渡船刚进入望阙洲北部地界,已经走了路程的一大半了,可要是在这止水国下船,接下来的路可就没这么快了,而且还要绕路走。 赵戎有些牙痒痒,心里把那只在安陵国搞事情的大妖友好的问候了几遍,你有啥事情这么急着搞,就不能等我过去了再搞? 不多时,渡船上所有人已全部聚集在甲板上。 气氛沉默,众人表情各异。 “大人,船上客人已全部到齐,一共一百七十二人。“ 高处闭目养神的麻衣男子闻言瞬间睁眼。 下一秒。 他脸上那道鬼脸剑纹骤然亮起,宛若血光,紧接着便目光如炬的扫视下方众人。 赵戎先看见他脸上红光,再被他目光一扫,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只感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赵戎想挪开目光,却发现自己仿佛被鬼上身了一般,除呼吸外竟无法控制身体,他开始挣扎,可越是挣扎越是窒息! “你别再尝试动了,本座传你一道剑诀,你边默念边在心中观想你腰间那把剑的模样。“ 归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接着便是一道简短但生涩的法决传来。 赵戎如落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谷一般,急忙按归的说法去做。 心湖默念法决,闭眼勾勒文剑。 一道玄而又玄的感觉传来,赵戎感到自己好像与某物建立了微妙的联系。 下一刻,他腰间短剑微微颤鸣。 窒息感犹如潮水开始缓缓退去。 突然,他感觉肩膀一沉,原本缓缓退下的压力徒然不见。 赵戎睁眼一看,原来是柳三变帮了他一把,一只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 赵戎还没来得及向二人道谢,下一刻,人群之中冒出了几道红光,有粗有细,定睛看去,源头竟在人群中的四人身上,其中一人极为眼熟。 白领内衫,红色罩衣。 是”苏大黄“! 赵戎神色诧异。 归:“都是些修为不高的妖修,他们的妖气被引出来了。” 麻衣男子见自己的剑纹所散发的妖族煞气钓起了几只“小鱼儿”,挑了挑眉。 红光之中的四人神色惶恐。 周围人群慢慢退开,将四人孤立出去。 清风阁金丹修士乔裕看着他们,不对,是它们,目光怜悯。 哎,你们怎么这么倒霉?刚好碰到了这位“煞星”。 麻衣男子目光冷漠的盯着这四妖,依旧一言不发。 被孤立的四妖愈发恐慌,甚至有妖被吓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四妖当中有一面色粗犷的汉子,想到了那麻衣男子在传闻中的所作所为,一咬牙,手里抛出一道绿茫,向麻衣男子袭去,转瞬自己又化为两道黑光射出船外。 “大胆!” 冷面女子手上剑光一闪,袭来的绿茫便在空中炸裂成碎片。 而麻衣男子从始至终都在原地丝毫未动,他面无改色的瞧了眼已经遁去极远、方向相反的两道黑光。 下一秒,某个方向传来一身炸响,定睛看去,是其中的一道黑光已经炸开,且爆炸处还遗留一团血雾,而另一道已经无主的黑光骤然停下,从空中跌落,原来是一枚流光溢彩的梭子。 “跑什么,心里有鬼?” 麻衣男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和赵戎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竟是中气十足,非常醇厚。 说完,他目光又转回到剩下的三妖身上。 一妖面色一狠,从人群中劫持一人,厉声要求麻衣男子放他离去。 可是下一秒,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依次断去双臂、双腿,被削为“人棍”,横在地上,撕心裂肺。 “畜牲,该死。” 麻衣男子缓缓道,又欣赏了一会地上的杰作,便轻抬一指,地上那妖头颅炸裂。 又一妖,见前面二妖如此下场,吓得肝胆俱裂,丝毫不敢反抗,跪地求饶,哭喊从未伤过无辜之人,且愿意为仆,一生做牛做马。 “这么怕本尊,怕是和刚刚跑的那个一样,心里有鬼。” 麻衣男子平淡一声后,想了想,又说道: “给你留个全尸。” 语罢,又不见他是如何动的手,跪地那妖便目光涣散,歪头倒去。 赵戎眉头一皱。前面二妖,一个动手潜逃,一个劫持人质,你虐杀它们倒是还有理由,可这第三妖并没丝毫反抗,你也未找到任何罪行就直接诛杀? 归:“呵,估计是在昆都杀妖杀疯了眼,回来后见本土妖修都要赶尽杀绝,这种情况在昆都很常见。” 赵戎不置可否。 随麻衣男子一同前来的十人,见眼前行为,大多表情冷漠,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唯独只有之前开口的冷面女子表情微微有些不忍,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收敛表情,继续冷眼旁观。 麻衣男子的目光转向最后一妖。 众人也随他的目光一起看去。 那妖此前是个面容俊秀的白面书生模样,但此刻却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一头青丝披散,花容失色,泪眼婆娑。 发现众人目光看来,她把螓首埋进自己的膝盖,双手抱住,抽抽泣泣。 她似乎是连求饶都给吓忘了。 躲入了自己营造的小小世界。 “呜呜,小小错了,小小不该跑出浅棠山的,呜呜呜,可小小想祖奶奶了,小小想去找祖奶奶,呜呜呜呜……” 第二十一章 小狐妖 苏小小是为了逃婚才跑出浅棠山的。 苏小小是一只小火狐,浅棠山狐族一员。 她听族里长辈说,它们是上古三大狐妖家族之一有苏氏族在望阙洲的分支,血统古老尊贵,祖先曾帮过某任人族大帝证道。 不过苏小小对族人骄傲的语气并没有多少与有荣焉。 因为她只是浅棠山苏氏狐族的一枚小透明,浅棠山很大,像她这样的普通小狐妖很多,况且她还只是一只火狐,而不是地位尊贵的白狐。 苏小小很小,只有两百岁,和妖族动辄千年的寿命相比,她只相当于人族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在十几年前启灵,两年前结丹,刚幻化人形不久。 妖修的境界与人族有很大不同,启灵、结丹是前二境。 启灵即是觉醒灵智,生出一点灵光,从此不再是懵懂兽类,而是可以开始修行、思考的妖。 妖族启灵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的是族内修为高深的长辈帮助点拨;有的是机缘巧合下,误启了灵智,比如误食灵物;有的则是本身血脉不凡,先天就有一点灵光,出生既已启灵。 苏小小属于第二种,她是懵懵懂懂的在一座破旧的道观内开启的灵智,只是她后来也很迷糊自己到底是如何启灵的…… 妖族的结丹境和人族很不一样,人族必须在金丹境才能练出一颗金丹,而妖族在结丹境即可缔结妖丹,和人族金丹一样,妖族的妖丹是它们的大道之本,也会分品。妖族在结丹境开始凝聚妖气,随后即可化形。 苏小小就是在进入结丹境不久,幻化的人形,因为狐妖自带幻化天赋,所有苏小小的化形并没有出现低阶妖族化形不完全的情况。 其实一些血脉不凡,天赋超绝的妖族并不会太早化形,而是会利用本体血脉优势,继续修行,只有血脉平凡、天赋不高的妖族才会早早化为人形,用人类身体修行。 不过苏小小并不在意,或者说她对包含修行在内的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她小脑袋瓜子里成天想着的只有三样东西:胭脂水粉、才子佳人狐仙书生的话本小说以及……俊秀书生。 其实这些都可以全部归结到第二样东西上面去。 自从某一天,开启灵智后就爱漫山遍野乱跑的苏小小,在某处官道旁的废弃马车里发现了一本恩爱缠绵、愁断情肠的话本小说后,她仿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为了识得更多的字,偷偷跑去山下人类村庄的私塾“蹭课”。 她为了买胭脂水粉,幸幸苦苦采摘灵药和上山的采药人换钱。 她为了小说里的浪漫爱情,于幻化人形不久后,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裳,涂抹了自己买过最贵的胭脂水粉,在一处破旧道观,导演了一场佳人与书生偶遇的戏码,可是,她刚露面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把进京赶考途中在破观过夜的俊秀书生给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连书箱都没拿…… 第一次“作案”就失败,这是她短短狐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重大危机。 不过,还没等小狐妖苏小小沮丧多久,她狐生的第二次重大危机就立马上门了。 苏氏狐族内的长辈要派她去给附近某个大妖做小妾,因为她虽然修行天赋在族内一众小狐妖里“名列车尾“,但她天然化形后的模样却是俊俏的连资深外貌协会会员的狐族都自愧不如。 要知道,狐族可是出的名的盛产美人,甚至还有一位族中辈分极高的老狐对苏小小说,她长得极像有苏氏族历史上某个“祸乱”玄黄界的老祖宗,只可惜修行天赋太差,无法为有苏氏族创造更大的利益。 很遗憾,苏小小并没有身为有苏氏族“族花”的觉悟,她在迎娶当天,把一直羡慕她能嫁给大妖吃香喝辣的族内好友小绿哄上了花轿,急忙带着自己珍藏的“宝贝家当”跑了。 苏小小要去找小时候疼爱她,教她识字启蒙的祖奶奶。 她下山后迷迷糊糊跑到了一处仙家渡口,用自己以前褪下的狐毛换来了一堆灵石,买了一张去独幽城的船票,又买了好几本才子佳人的小说,突然,灵机一动,再购了几套合身的男子衣束,便兴高采烈地登船北上了。 …… 万丈云海之上,一艘庞大渡船悬空而停,船身上有“清风丁”三字,预示着这艘船的来历。 此刻,船上甲板,苏小小正在面临她狐生的第三次重大危机。 司寇府一行人与甲板上的众人大都神色怪异的看着眼前那古怪少女。 “呜呜呜,小小不想死,小小还没找到情郎呢,呜呜呜,小小不想死,呜呜呜呜,就算要死,小小也要和情郎一起化蝶呜呜呜呜呜……” 人群中的赵戎嘴角抽了抽,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不过一想到自己前几次遇见她时,她在看的那些书,赵戎大概有些理解她为啥这么傻乎乎了。 麻衣男子瞧了会,发现就是个刚化形不久的小狐狸,甚至都有点懒得动手了,不过一想到不久前安陵国发生的那件血案。 他轻轻一笑。 “浅棠山狐族?本尊记得你们这支有苏氏族是以戴罪之身拘禁在浅棠山的,外出必须征得司寇府同意。” “你有出行许可吗?” 苏小小闻言仰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空中那个让她一颗妖丹震荡不已的恐怖存在,迷茫的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族群竟然是因罪被拘禁在浅棠山的,她当初跑下山时,也没人拦她啦…… “呵,本尊回头要去瞧瞧当地的监察弟子到底在干什么,再顺便去你们浅棠山做做客。” 一直迷迷糊糊的苏小小终于听懂了一次麻衣男子的话,小脸煞白,吓得急忙改坐为跪。 “大人,不管狐族的事,是小小一个人偷偷跑下山的,狐族不知道小小跑了,呜呜呜,都是小小的错,大人别生狐族的气了,都是小小的错,大人杀小小就行了,呜呜呜,别责罚狐族……” 前一秒还不想死的小狐妖此刻正在求死。 她怕死吗?怕死。 但一想到因为自己一人犯错,便要让那些曾经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所有族人陪葬,她便心如刀绞。 “好。” 麻衣男子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后,准备转身走人。 但是下一秒。 “住手!” 一道冷清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第二十二章 不平则鸣 苏小小以为自己要死了。 在那位麻衣男子准备转身的一霎那。 一颗妖丹震荡不已。 这是她从狐妖血脉中继承的本能。 她灵觉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道气机锁定了她,来自某个可怖的存在。 小小就要死了吗?会不会很痛啊,好可惜……小小还没和男子牵过手呢…… 让她奇怪的是,这一刻她小脑袋里并没有她拼命要去守护的有苏氏族,甚至连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祖奶奶都没有出现在脑海里,她在这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忆起了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是在浅棠山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那时还只是一只刚启灵智没多久的小狐狸,她懒懒的趴在一块阳光充足的青石板上睡着午觉,暖风拂过,身旁那本捡来后便从不离身的书正在无声的翻动着,她迷迷糊糊醒来,伸出小小的爪子按住了书页,抱着那本书翻了个身,继续晒着暖阳。 族内的小伙伴总是说她傻,成天带着一本人类的书独来独往,但只有苏小小自己知道,在浅棠山那个狭隘封闭的小世界里,这本书是她单一的生活中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精彩。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苏小小的回忆,也打破了甲板上的平静。 “住手!” 麻衣男子身子停住,缓缓回头。 场上众人惊异地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地方。 苏小小也傻傻地偏过头去。 只见那处人群,有数个船客急忙闪开,生怕被人误会,很快便只剩下一人,归然不动的站在那儿。 是他?他……他不是坏人吗?苏小小感觉小脑瓜子有些不够用。 赵戎没有去理周围人目光,甚至没有去看自己要救的“苏大黄”,又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空中那人,一边心里默念剑诀,一边抬手紧抓腰间那把母亲留下的文剑。 刚刚他准备开口时,柳三变曾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过被他抬手拂下。 赵戎不知道场上的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 不管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还是现在一个儒家读书人的角度。 因为他想问一句“凭什么?” 麻衣男子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位儒生,嘴角微微一扯,他冷冷的打量了下赵戎,目光在赵戎的腰间略微停顿。 “你,不服本尊?” 赵戎此刻才发现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目光一直注视,压力竟会如此巨大,他感觉自己口鼻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沙子,每一口都无比艰涩,若没有归所传剑诀和腰间文剑,他估计已经在那人的目光下窒息而死了。 呵,这就是生命操之他人之手的感觉吗? 手中文剑在鞘内颤鸣不已。 你也不平? 赵戎仰头与麻衣男子对视,神色无畏,目光灼灼。 “小子不服,敢问大人为何杀她?” “无司寇府批准,有苏氏族狐妖擅自离开浅棠山。” “小子愚昧,不知司寇府对浅棠山狐族到底是何禁令?想必总有成文之法,敢问诸位,擅自离山在禁令中是否真为死罪?”赵戎退后一步,躬身行一礼,之后,目光凝望空中一行人。 赵戎是在赌,赌他之前的一个猜测。他见苏小小在得知有苏氏族禁令后一脸惊讶,似乎是之前毫不知情,心里便有些猜想,试想如果擅自离山是明文规定的死罪,那么狐族必会警戒所以族人,严禁它们下山,因此苏小小不知情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禁令实施了太久,已经渐渐失去执行力,狐族早已不以为意了。 二是禁令中对擅自离山的惩罚并不重,或说对族内普通狐妖惩罚并不重,只是严格约束族内那些修为境界高深的狐妖,它们下山才需要报备司寇府,因此底层狐妖并不需要知情。 第一种可能性很低,因为以赵戎所观察现象得知,妖族在玄黄界生存环境并不好,看看周围那些旁观者的表情,或戏谑或冷漠,大概已经习以为常,像麻衣男子这样敌视妖族的修士想必也不在少数,那么妖族在如此恶劣环境下怎会懈怠禁令? 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赵戎见司寇府一行人没人应声,且有个别人眉头微皱,他当下心里一松。 “若是禁令明确规定,小狐妖擅自下山,其罪当诛,那小子无话可说,妨碍了执法,甘愿赔罪,受大人责罚。” 麻衣男子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一旁的冷面女子颇为惊讶的看着下方那姿态从容的握剑书生,刚刚只觉得他就是个哗众取宠之人,站出来毫无用处,但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有条不紊,直击要点,倒是个有胆有识的读书人。 她心里清楚,赵戎说的没错。 浅棠山那一脉有苏氏族当年因参与了某个不该参与的斗争,但最不该的是站错了队,后来以违背《玄帝律》为由被贬到了望阙洲南部的浅棠山,受天涯海阁司寇府拘禁,禁令规定,通幽境及其以上狐妖不得擅自下山,违例一次,斩尾,若敢再犯,碎丹。 但是,禁令却对通幽境以下,也就是相当于人族天志境以下的狐妖却没有详细的规定,只是提了一句“其它狐妖亦不可擅自下山”,没提详细的责罚,可能是当初制定此法之人对那些连通幽境都没有的小狐妖不甚在意吧,也或许是……网开一面? 具体如何,冷面女子并不清楚,因为时间已经太过久远,她也只是无意中在司寇府某个旧档上了解到了一些。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下这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小狐妖确实罪不当诛,但是谁在乎呢,司寇府行事一向严酷专行,很多时候连所犯何罪都不会去给你解释,毕竟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有冤案又如何?司寇府在山上的威严更重要。 只是没想到这次似乎出了点意外,竟然有人敢质疑司寇府的执法正当性? 冷面女子想到这,瞥了眼身前那位大人,让她奇怪的是,这位脾气一向不好的大人今天竟然没有直接一手拍死眼前那书生,而是由着他讲了下去。 “可是,若大人不为刑辟,不言而诛,那么,小子第一个不服,大人可以杀小子,但小子还是要说……” 赵戎声音清朗,语气开始“灼灼逼人”。 在场所以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苏小小早已停止了哭泣,跪在地上,仰着头,傻傻的凝视那人,她很笨,听不太懂那人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有人正在为她争取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若是今日在小子面前的是行事无拘的山泽野修,那小子绝不会与其讲理,因为弱肉强食是此辈之道。” “但是!” “今日在小子面前的,是被《玄帝律》赋予权力,被人族太宗委派重任,最该秉公执法的司寇府修士!” “小子不服,再问大人,为何杀她?” 全场寂静无声。 君子胸有浩然,不平则鸣。 第二十三章 扶摇伏妖 此刻的清风阁渡船的甲板上,气氛很是诡异。 有人不可思议,只觉得今天能亲眼看到怼司寇府修士的人,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有人撇嘴不屑,只觉得那人是悬崖上翻跟头,自己送死。 有人面露不忍,觉得那人为一个妖族出头很是不值当。 也有人面无表情,只是默默的举起手里酒葫芦豪饮一口,觉得很是痛快。 还有一人,面容凶恶,眼神阴鸷,但此时却面带笑意,炯炯有神地望着场上那个此刻已经满头汗水,却依旧直视司寇府众人的握剑书生。 曾经,有位教书匠对柳三变说过,何为大勇。 “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依稀记得,当时那位在他面前从来不苟言笑的先生,说完后,放下筷子,轻轻抿了口米酒,嘴角勾起,眼里仿若有光。 赵戎不知道柳三变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他此刻正强撑着一口气,双鬓汗水直流而下,但他没有去擦,而是仰头望着那位司寇府小司寇。 突然,一道剑光破开云海。 麻衣男子伸手一抓。 那物仿佛缩地成寸,下一秒便到了麻衣男子手上。 原来是一柄袖珍玉剑,此刻正微微震鸣。 一道心急火燎的女声传出。 “速来,老娘找到那头畜生的踪迹了。” 麻衣男子眉头微微一挑,身后十人闻声皆面色一肃,等待指令。 麻衣男子低头瞥了眼赵戎。 “你姓赵?” 赵戎面露疑惑,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小子赵戎,字子瑜。”想了想还是不报上自己的籍贯为好。 “赵氏子弟学什么儒?呵,学了这玩意儿,竟然都开始为妖族说话了。” “不过倒还是有点胆子。” 赵戎:“……” 麻衣男子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丢下一句话后,便化为一道冲霄剑光,远遁千里。 “白薇留下,剩下的人去拦截其它渡船。” “遵旨!”司寇府十人齐声道。 紧接着又是九道剑光一闪而逝,空中便只剩下那冷面女子一人。 白薇仔细看了眼赵戎,眼神又掠过地上那只小狐妖,随后便转过头去,吩咐了乔裕等人几件事,监督他们将渡船停靠附近渡口。苏小小之事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赵戎正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仿若一个溺水之人刚刚得救,他擦了擦头上的汗。 此时他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感觉,反而是一头雾水。 那个麻衣男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柳三变走了过来,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 “刚刚那位是司寇府的小司寇。” “他叫赵千秋,” 赵戎眉头一皱,刚想再问,归的声音就徐徐传来。 “你一个姓赵的,竟然会去帮妖族说话,这是本座没想到的,真有你的啊赵戎。” 归的语气很是欢快。 它最近和赵戎拌嘴总是吃亏,便决定师戎长技,偷学了些它觉得“威力巨大”的句子,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施展了出来。 这阴阳怪气的感觉,真解气啊,哎,本座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么爽的事情呢? 归只觉得这比当初它毁去一个个所谓天才的剑仙胚子的本命飞剑还要爽。 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 “哦,对了,忘记和你说了,原来你还不知道呢,那位在昆都镇守妖荒之门的扶摇选帝侯,也姓赵。” “天下赵氏皆出自扶摇赵氏。” …… 赵氏多剑修。 这是玄黄修真界的共识。 古往今来,赵氏的天命玄鸟族徽不知被刻在了多少把剑仙佩剑上。 赵氏以剑修为荣,剑修亦以赵氏为荣。 赵氏始祖赵伏在七万年前的人族动乱中,放弃了中洲的大帝之争,主动前往西伏妖洲阻挡上古妖劫,斩杀企图召唤界外古妖的鲲鹏妖族古圣,之后,赵伏又带领一众剑修镇守鲲鹏古圣遗留的妖荒之门。 苍帝登顶,念赵伏有不世之功,封其为人族九大守护之一伏妖选帝侯,赐予一把选帝侯剑,命其建立鲲都,子孙后代永镇妖荒之门。 后又被苍帝改名,西伏妖洲变成了西扶摇洲,伏妖候变成了扶摇候,鲲都也变成了昆都。 现如今,天下赵氏皆出自扶摇赵氏,不管是赵灵妃所在的大楚乾京赵氏,还是赵戎的那支南逍遥洲赵氏,亦或是赵千秋的家族颍川赵氏,都是扶摇赵氏的分支。 赵氏各支子弟极为争气,几乎没有“穷亲戚”,要么是世俗王朝的王侯将相,要么就是仙家门派里的修真家族,虽然比不上主脉,但也大都不凡。 并且赵氏子弟又非常团结,各支之间互相帮衬,极少发生争执,扶摇赵氏主脉一有需要,九洲各支子弟皆争先提剑前往昆都杀妖。 此刻,正在万丈高空疾驰赶路的赵千秋有些郁闷。 若不是他很早就通过那书生身上的一对玉佩发现书生也姓赵,他早就一掌拍死那个敢在他面前为妖族求情的书生了。 要知道,学儒和同情妖族,这两样可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赵氏子弟走儒家路子的极少,顶多是在浩然境时临阵磨枪。 因为扶摇赵氏一向与墨家交好,和儒家关系平平,甚至时常会有儒家读书人责难扶摇赵氏不约束昆都剑修,对本土妖族太过苛刻,赶尽杀绝,不过扶摇赵氏一般不予理会。 想到扶摇赵氏,赵千秋眉间抹上了一抹阴晦。 十几年前,在昆都发生的那场惊世骇俗的变故,他亲身经历,此时依旧历历在目,每当想起便心如刀割。 突然,又联想到前不久,那只化神境妖蛟在安陵国的所做所为,赵千秋不由大怒。 九天之上,所过之处,一片片云海炸裂,剑气横秋,气冲斗牛。 大胆畜牲!真当我赵氏无人? 竟敢屠安陵国赵氏满门! 其实,最让赵千秋感到惊怒的,不是这次血案已经是近些年来望阙洲发生的第四次赵氏灭门了,而是这次被灭的安陵国赵氏之中,有一位被誉为剑仙美玉的赵氏少年。 此少年剑修天赋极佳,是真正的剑仙胚子,浩然境便已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皆品阶不俗。 这赵氏少年和现在太清四府那个名气极大的赵灵妃一起,被在天涯剑阁修行的赵氏长辈视为这一代望阙洲的赵氏双壁。 赵灵妃已经被剑阁阁主内定,一旦从太清四府结业,便会立即加入天涯剑阁,成为亲传弟子。剑阁甚至都没担忧过她会结不了业。 而那位赵氏少年更是早早的就被他赵千秋的师叔收为关门弟子。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赵氏少年刚回安陵国看望父母没多久,便传来噩耗,已然陨落。 赵千秋此刻已经隐隐明白,这些年来,针对各地赵氏分支的事情,不仅仅只是玄黄本土妖族反噬寻仇那么简单,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 有妖荒之门内的古妖在作乱! 第二十四章 逆天改命 清风阁渡船慢慢调整船身,略微向下倾斜,开始逆风着陆,准备降落在止水国境内的仙家渡口藏舟浦。 赵戎缓过气来后,应答了几声柳三变的关切,和他约好了等会一起下船,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离开前瞥了眼,发现那只小狐妖已经不在原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赵戎没太在意。 “你是不是故意不告诉我扶摇侯姓赵。” “哈哈,干嘛要告诉你,一个赵姓儒家门生替妖族说话,这种事本座之前还真没遇到过,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哼,再说了,和你说有用吗,你不还是要去救那只小狐狸?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你就是谗人家身子!” “这种事本座见多了,你们这些人看见狐狸精就挪不动脚,不过嘛,像你这样拿命去英雄救美的,确实挺少见,幸亏那人也姓赵,不然本座又要死一次了,哈哈哈。” 真是个疯子。 赵戎嘴角抽了抽,没有辩解什么。 当时他站出来。 可能有读书人的书生意气,可能有逞英雄的一时冲动,也可能有对美人的怜香惜玉,甚至可能还有帮助他人后企图对方回报的微妙想法。 但不管是何种心理,赵戎都不觉得羞耻。 前世,他对很多看不顺眼事情想挺身而出,但因为或多或少的原因,最后都只是留在了人群中,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今生想换种活法了,那声“住手”赵戎喊的很是痛快。 “读书人的事,能叫馋吗?” 赵戎贫了句,动手收拾起了屋内的行李,马上就要下船了。 他一手提着书箱,一手轻拍腰间那把救了他半条命的文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止水国的藏舟浦在视野中已经愈来愈大。 和望阙洲的很多仙家渡口不同,藏舟浦并不在利于渡船启航的灵山,而是在一片千里湖泊之上,是一座有着热闹集市的岛屿。 此刻,从赵戎这个角度俯视,藏舟浦周围已经有数十艘庞大的仙家渡船停泊半空,湖面如镜,皆倒映其中。 “归。” “嗯?” “我想修行。” “元婴境剑修的威压确实对你身体压迫很大,你等会下船找个地方休息……” “我想修行。” “你再说一遍。” “我想修行!” “就你?” “对,就我,我想尝试一下,说不定我其实是一个你看不出来的……” “隐藏的绝世体质对吧?” “……” “别做梦,不可能的,你以为本座没有仔细查看过?当初本座刚刚苏醒,也怀有一丝侥幸,一遍遍的耗费魂力检查你的气海、经脉,但结果就是我和你说的,你就是废材体质。” “好吧,也不是最废,其实在茫茫凡人当中,你属于中等的那种,但是有区别吗?只是比烂而已。” “你的气海没有达到容纳浩然境灵气的最低标准,万千凡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才能达到这个标准,有希望破开扶摇境瓶颈,正式踏入修行,而这极少的一部分人中,大多数此生也就止步在浩然境了,只能成为修真界的普通大众。而你现在的情况是连修真界的普通大众都做不了。” “而且本座发现,你母亲在怀你时似乎动过很严重的胎气,导致你体质先天不足,虽不至于影响寿元,但经脉却极度堵塞萎缩,你本来就没有进入浩然境的希望,现在连扶摇境都寸步难行,即使有资源堆砌也是无用,因为扶摇境就是要贯通经脉,别人的经脉宛如大江大河,而你的经脉只是一根芦管,给你再多资源你也用不了,只是浪费!” 赵戎沉默了会,但并不气馁。 “那登天境呢,我能不能修行?” “登天境倒是可以,因为此境并不看天赋,或者说天赋影响极小,它其实就是在练体,只要有毅力,吃得住苦,凡人皆可登天境。” “那我要去试试,虽然你说我扶摇境步步维艰,但至少它不是断头路,经脉如芦管又如何,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呵,明知失败还去尝试有何意义?” “在本座的记忆里,玄黄界像你这样情况的人绝无可能逆天改……改……”归的声音突然顿住。 赵戎拍剑的那只手骤然紧握。 “改什么?” 归沉吟了会,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改命,嘶,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呵,但现在几乎不可能了。” “传说中的那个方法我倒是听过,还有些印象,但是没用,能做出它的主材料早已经在玄黄界绝迹了,在本座的那个年代,也就几个古老的修真家族可能还会保存一些,但是到现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们大概率早就用完了,呵,即使万幸中的万幸,还余下一点,你连见到它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弄到手了,他们凭什么给你?” “你小子别做梦了,乖乖认命吧。” “那个逆天改命的方法是什么?” “和你说了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你别问了。” “归,告诉我!” “船马上要停了,你出去吧,别再胡思乱想……” “你为什么一直劝我认命,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毫无进取心的弱者吗?你现在看看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赵戎急迫地打断它,但刚说完便有些后悔了。 果然,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赵戎!”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座?若不是你太废材,本座会这么悲观?一切的原由都在你身上!” “劝你认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那种倾尽所有,却永远改变不了命运的无奈感吗?” “本座当年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宿命,抛弃了所有离开玄黄界,但是到头来呢?” 归惨然一笑。 “到头来沦落到现在这般地步,我……本座不想让你再步本座的后尘!” 赵戎默默听归说完,眉头紧皱。 “归,你当初到底为何离开玄黄界,你所说的宿命又是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和它有关?” “呵,你倒是把本座的话记得很清楚。” 赵戎所说的“它”,是归曾在新婚之夜提到过的,当时归只是匆匆带过,但赵戎因为是第一次见归,对它怀有警惕,便留意了下来。其实他之前一直很想问,但都没合适的机会。 “你说它选中了我,那它到底是什么?它和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 语罢,赵戎等着归的回应,但是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声音。 当赵戎以为归可能已经不再理他的时候,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它叫伏矢,在你的眉心轮中。” “本座是……剑灵。” “亦是上一任伏矢剑主。” 第二十五章 剑名伏矢 随着一声巨大的震颤声传来,船身骤停。 清风阁的渡船成功停泊在了藏舟浦。 最后,船舱内二人的“交心”匆匆结束。 赵戎背起书箱去找柳三变一起下船。 他表情神采奕奕,让同行的柳三变颇为奇怪,怎么一会不见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精神气跟刚刚截然不同。 赵戎兴致勃勃,因为他现在除了读书之外,又多了一件有趣的事——修行。 刚刚在船舱,归告诉他,他眉心轮中的命魂里藏着一把剑。 剑名伏矢。 虽然归并没有立马告诉赵戎这把剑的来历和秘密,也没有向他解释它为何从上一任剑主变成了现在的剑灵。 但在看见了赵戎的坚持后,归决定和他约法三章。 它同意赵戎去尝试修行,并且可以提供一点帮助,虽然它一直强调它只能提供一点,因为登天、扶摇二境最主要的就是毅力和天资,并没用太多技巧性的东西,但赵戎还是颇为兴奋,毕竟能让归松口,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归和赵戎约定,如果赵戎能修炼到扶摇境圆满,那它便会全力以赴帮他“逆天改命”,尝试用一切它所知的方法去扩充他的气海与经脉,改善他的修行资质。 不过它也坦言,很多法子效果都只是微乎其微,毕竟修行资质都是先天的,纯粹靠老天爷赏饭吃,后天的法子除非能涉及本源,否则都是在治标不治本。 况且吾辈修士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若还妄图更改资质,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说不定还没到金丹境,天地大道就会降下天劫。 赵戎闻言,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被吓到,归能帮他,他已经很知足了,至于归所说的天劫,赵戎也不甚在意,因为归说到这,自己的语气都是戏谑的,它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赵戎和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二人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性子…… 好吧,赵戎以前不是,但现在是了,因为他要逆天改命! 后来赵戎还尝试问了之前它提到的那个能在本源上篡改修行资质的“方法”,不过却被归直接打断,叫他别再想这个了,虽然修士修行就是要争一个“万一”,但是却不能怀有不切实际的侥幸之心,那个“方法”,现在纯属只能依赖虚无缥缈的运气,争不来的。 另外归还嘱咐赵戎,替它打听几个消息,它要弄清楚一些事。 最后,归郑重的和赵戎说,万一的万一,若是他拼尽全力争到了一个“万一”,晋升了浩然境,那么它会把关于那把剑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包括那段虚无缥缈的宿命,并且他还会得到这把剑的所有玄妙神通。但是,如果竭尽全力后还是无法破境,那就乖乖认命,老老实实做一个普通人,别再企图蝼蚁登天,平平凡凡过完这短暂的一生。 “呼。” 赵戎轻吐一口气,一只手有节奏的拍着栏杆,遥岑远目,千里湖两岸,一层层竹林,一叠叠青山,只觉得分外养眼,转头对柳三变笑吟。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正在注视前方下船人群的阴鸷汉子,眼神一亮,哪怕他读书不多,也能品味到此句甚妙,而最让他心花怒放的,是有青山二字。 他侧耳倾听,可惜身旁那凭栏书生已没有下文。 “归,你说本公子现在算不算是有本命飞剑的人了,以后要不当个剑仙如何?” “咦,扶摇境都没有的剑仙,本座还真没见过,失敬失敬。” “喝酒、吟诗、递剑,嘶,帅气啦!归,本剑仙觉得伏矢这名字太难听了,和本剑仙气质不搭,要不咱改个名,叫……开天,怎样?” “你给本座去死。” “不行,开天太霸气了,不够低调,咱们要苟,要不叫……桃花,如何?” “滚!” …… 归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赵戎。 一旦赵戎晋升浩然境,伏矢便会认主,赵戎便要接受一段宿命,那它便与赵戎完全锁定在了一起,剑主一死,剑灵也会被随之抹去。 而一个可能一辈子只能留在浩然境的伏矢剑主,可能是伏矢从某个不可知的时代以来,遇到过的最弱的一个吧。 …… 安陵国,某处深山老林内。 有一道瀑布从百尺高崖坠入一汪碧潭。 潭水幽幽,深不可测,瀑布也并未溅起多少动静。 一只幼鹿在岸边觅食,偶尔抬起初具鹿茸的头颅,警觉的四处张望一会,便又继续低头吃草。 突然,远方某处山林飞起一群鸟兽。 小鹿蓦地偏头望去。 但下一秒。 碧潭炸起,湖水蒸发,瀑布倒流。 一道黑影窜出。 竟是一条狰狞蛟龙。 通体漆黑如墨,双目赤红如血。 池鱼感应到自己在百里外所布障眼法已经被人破坏,此刻灵识更是察觉自己被两道气机锁定。 是司寇府的人族修士! 池鱼惊恨,化为一道遁光,向西逃离。 不远处,两道剑光袭来,疾如雷电。 经过潭水已经蒸发一半的碧潭,一道剑光骤然停下,另一道剑光继续追逐妖蛟。 赵千秋停在空中,身旁悬浮一把蓝色小剑,目光扫视下方。 碧潭旁十分狼藉,倒下的古树,小鹿的尸体,刚刚炸飞的湖水此刻才化为雨滴,徐徐落下。 赵千秋发现并没有古怪,不是调虎离山之计,便急忙遁去,追赶妖蛟。 万丈高空。 一道黑色遁光在前逃逸,两道剑光在后追赶。 三者已经路过千里山河,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却依旧速度不减,甚至一次次加速,仿若不知疲倦的逐日巨人。 妖族本就体魄蛮横,化神境妖蛟更是天生具有行云布雨神通,体力强盛,速度极快。 但它身后两道剑光,两位人族太宗的元婴境剑修也不是善茬,丹药、神通极多,也不见体力有何枯竭,一直穷追不舍。 某一日,三者经过一座繁华的人类城池。 那个名为池鱼的黑蛟,猛地爆发出一簇黑光,倏忽加速。 身后追逐的两道剑光,一道同样加速,所过之处响起一阵阵音爆,继续追赶;一道剑光却再次停下。 依旧是赵千秋,在城池上空,他抬起右手,一指划过眉心,开出一道天目,脸颊上红色剑纹亮起,洞察下方人类城池。 不多时,赵千秋收回神通,转身远遁。 他走后,下方城池依旧热闹非凡,仿佛没人察觉到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街道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商贾牙郎沿街叫卖。 街道一角,一群孩童围在一个手拿冰糖葫芦架子的黑脸老汉身旁。 有眼馋的孩童拉着家中大人的衣角,嫩声撒娇。 有的孩童却只是眼巴巴的看着,见有其它小伙伴舔着冰糖葫芦,便目光羡慕。 黑脸老汉边收钱边递冰糖葫芦,满脸笑意,突然,一只白嫩小手铺在了他面前,手心上躺着稍显破旧的两文铜钱,老汉转头看去,是个梳着总角的红棉袄小男孩,正咬着拇指,童真的眼里带着渴望。 老汉脸上笑意更重了,接过两文铜钱,从架子上摘下一枚糖葫芦,顿了顿,又插了回去,重新挑了一个山楂果更大的糖葫芦递给了红棉袄小男孩。 红棉袄小男孩开心的接过,放下沾满口水的手指,津津有味的吃起了冰糖葫芦。 正在这时。 此处街道的高空,突然闪现出一人,是赵千秋,他竟然去而复返。 赵千秋面色阴沉,再仔细探查了下这座城池,但还是没有收获,摇了摇头,化为一道剑光,转瞬不见。 红棉袄小男孩继续吃着糖葫芦,只是某一刻轻瞥了眼上方,继续不动。 不多时,街道高空,又骤现一道身影! 赵千秋第二次去而复返,眉头紧皱的看了眼下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继续追赶黑蛟。 红棉袄小男孩嘴角微微勾起,又等了一会,见再也没人回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具化神境妖蛟肉体,外加一个阳神身外身,换自己一条命,不亏。 池鱼有些肉痛的安慰着自己。 反正那人答应了自己,只要去了那边,便会给自己一具大圣境的上古魔龙遗骸,到时候自己不但能重铸肉身,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千年以内,大圣境可期! 想到这,他便抑制不住的想笑,思绪不自禁的发散开来。 哈哈哈,老子忍你们司寇府很久了,哈哈哈哈哈哈,把你们大司寇的弟子杀了,你们能拿我怎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好遇到了那人,不仅干了件让自己痛快的事,有人帮自己铺好后路,之后还能得一桩大机缘! 那人帮自己在止水国南部的山水窟安排好了接应自己的人,保证自己能够顺利逃掉,并且之后还会再送自己去往那边,到时候,我池鱼便能得到真正的大逍遥,大长生! 在池鱼思绪天马行空之时,距离这座人族城池百里的某处山顶,赵千秋正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突然,某人在他心湖上传了一句话,他骤然睁眼,御剑向东,那是止水国方向。 此时,那处人类城池内,一条街道上,红棉袄小男孩还站在原地吃着冰糖葫芦。 他心里此刻很是畅快,便没去拘束心猿意马,思绪更加发散了。 呵呵,不怕你们不来救我,若是我被抓了,会把你们全部供出来,你们敢不救我? 你们在望阙洲针对赵氏做的这些事一旦见光,那可是要面对人族太宗的怒火的,到时候可就不仅仅只是天涯剑阁的人了,而是太阿剑阁亲自派人处理,甚至还可能引来隔壁南逍遥洲的那位选帝侯,到时候你们跑的掉? 一念刚歇,一念又起。 他不由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当年还只是结丹境的幼蛟时,被一个人族修士圈养,被打上锁龙钉,那位人族修士准备在他养成妖丹后,剥下蛟皮,摄取蛟丹,抽出龙筋,幸亏自己运气好,乘那修士修行走火入魔之时,挣脱法阵,吃掉了他,夺取了他的丹药法宝、神通秘法,取得了第一份大道机缘,之后一路披荆斩棘,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与修为。 这些年来,虽然一直受到司寇府修士的遏制与监视,但自己能屈能伸,终于熬到了化神境,本以为受司寇府律法的约束,再也不能进一步触及大圣境了,但没想到,无望之时,那人找上了门來,提出了自己无法拒绝的条件,代价是只要帮他做一件小事,灭安陵国赵氏满门,并且一定要包括那个身为司寇府大司寇关门徒弟的赵氏少年! 想到这里,池鱼更加感谢那人了。 咦,那人说他叫什么来着,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奇怪,为什么......他的面孔我现在回想起来,却无比模糊?! 下一刻,热闹街道上,一个吃着冰糖葫芦嘴角还带着微笑的红棉袄小男孩,全身慢慢绽放出一道道红光,一枚枚诡异的符文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浮现,像是在……举行某种可怕的仪式。 此时,池鱼感觉自己的元婴炽热无比,一颗妖丹悲鸣颤抖,一道道裂痕慢慢生成。 这是......元婴消融,妖丹自爆! 直到这一刻,它才感觉到事情很不对劲。 他想要挣扎,但被剥夺了对元婴的掌控权,身子僵硬在原地。 好狠!你们是要灭口!! 池鱼惊心骇神,悲愤欲绝。 他的元婴与妖丹被人下了未知禁制,他想不通到底是被那人何时所为。 他的思维已经停滞不懈,无法去阻止妖丹的自爆,连暗算自己的凶手的面孔此时都是无比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下一刻带着周围百里所有生灵一起灰飞烟灭! 街道这一角,一个红棉袄小男孩逐渐被体内溢出的红光淹没,可怕的风暴正在酝酿,一步一步攀升至顶峰,下一秒,一只化神境大妖积累了一千九百年的修为便会“抹平”这座人口百万的庞大城池。 只是。 一截干枯的手。 仿若无物般从红棉袄小男孩的胸口伸入,无视他皮肤上的可怕符文禁制,穿过元婴的重重魂力阻碍,抓住了那颗已经溅射出碎片的妖丹。 风暴,平息了。 像一粒烛火被人掐灭。 第二十六章 意马 这是很诡异的一幕。 这条十里长街是此座城池最繁华的几处地方之一。 人群川流不息,道路车水马龙。 每一瞬间都是人生百态、市井烟火。 街道尽头正有一队接亲娶妻的队伍,徐徐的从北边拐过来,前面是一乘新娘所坐的花轿,后面的新郎官骑着一匹枣红马,马后面是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 大道中央还有一顶八抬大轿被数十长随拥簇着通过,随从们态度倨傲,路上行人正匆忙让路,生怕惹恼了贵人。 但此时,街上最令人瞩目的并不是这两伙人。 而是他们之间道路旁一幅诡异的图景。 一个红棉袄小男孩正低着头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两手合力抓着一根已经吃到一半的冰糖葫芦,沾着红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宛若精致光滑的琉璃珠,倒映着眼前那截探入他胸口的枯手。 前一秒已经被红光淹没的小男孩,现在体内却没有一丝红光露出。 此刻,他幼小的身体宛如一件精美脆弱的瓷器,爬满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纹,那密密麻麻的符文已经熄灭,但却化为了刺青印在了他白皙的皮肤上,彰显着它们曾经的存在。 周围很多人都看了过来,刚刚的红光他们也目睹在了眼里,但他们却毫无惊讶,之前那酝酿到顶点的恐怖威势也没有让他们有丝毫的害怕,仿佛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景象,已经见怪不怪,就像你平常出门,心里念着别的事,视线习惯性的略过窗外那只花盆,不会再为它分出一丝的心神。 他们的目光自然移开,脸上还带着上一件发生的事情所触发的神态,千奇百怪。 糖葫芦摊子旁的人群开始散去,因为已经没人再卖糖葫芦了,有穷人家的孩童眼神憧憬的盯着红棉袄小男孩手里吃到一半的糖葫芦,咽了几次口水后,依依不舍的离开。 咔嚓。 清脆声响起。 池鱼瞳孔一张一缩,回光返照般的缓缓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的面孔。 是刚刚那个递给他糖葫芦的黑脸老汉,此刻依旧满脸笑意,像一个淳朴农民。 他张了张嘴,但胸前那只抓住他妖丹的枯手已经随意抽出,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随着元婴一起化为了光点,随风散去。 一只放眼周围数洲山上都极为稀少的第六境大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陨落了。 黑脸老汉摊开手心瞧了眼手里那粒通体漆黑,却散发红光的妖丹,密密麻麻的碎纹已经分辨不出曾经有过几道天痕了,因此也就判断不了究竟是第几品妖丹。 不过老汉也不甚在意,翻手收起,心神给两位晚辈传了几句话,之后便背着手站在原地等待起来,脸上挂着笑容,微眯着眼。 今日城里似乎是有庙会之类的活动,街上行人越来越多,黑脸老汉发现自己的糖葫芦摊子挡住了行人去路,便把它往偏僻的地方挪了挪,期间有人问他糖葫芦还卖不卖,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卖起了冰糖葫芦。 …… 赵千秋遵循之前师叔的旨意,正在急速赶往止水国的山水窟,准备去捉拿那只畜生的同伙。 但突然心湖又收到了师叔的传音,略微思量,便急忙掉头返回。 …… 群山之中某处山腰,被从天而降的黑色事物砸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深坑。 尘土飞扬,巨木翻倒。 一位宫装女子正站立在巨坑旁一颗幸存的古树上。 坑内有一把无柄小剑飞出。 此剑晶莹辉耀,十分奇异,原本应该是剑柄的那一端却系着玉石吊坠。 此时这无柄飞剑回来后并不入鞘,而是灵动地插入了那宫装女子的云髻之间。 竟成了一只步摇。 忆千雁皱眉看着坑内那只黑蛟尸骸。 刚刚她一路追赶到这,还没等她出剑,这只畜生便自己坠落了下来。 她剖开妖蛟的丹田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没有妖丹和元婴。 “所以说,这头畜生的元婴应该是偷偷留在了之前的那座凡人城池?”她喃喃自语。“呵,没事,大司寇在那等着你呢,只是不知道大司寇有没有钓出你背后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 不过她也没有多少担心,毕竟大司寇可是望阙洲屈指可数的几位第七境剑修之一,神通秘法多不胜数,更别提他那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像大司寇这样的第七境剑仙,一举一动都备受修真界瞩目,本命飞剑的名字与神通早就被“暴露”了出来,在一些特定圈子里传开。 大司寇的本命飞剑,剑名意马,太阿剑阁的三尺楼给出了乙等上的品阶评定,拥有独特神通。 具忆千雁所知,意马能随意穿梭他人心湖,任意斩去他人心念,抑或使他人难以拘束心猿意马,心湖泛起万千思绪,而且意马可以携带主人的一粒心神介子,使其窥探他人心湖。 这种飞剑神通的使用极为玄妙,试想一下,若想探听敌人秘密,只需在敌人没有准备,心神懈怠的情况下,让对方杂念四起,再利用意马斩去那些无用念头,只保留下自己需要的那个,如此一来,意马便可成功窃取到他人心中机密。 而如果是与敌人厮杀,利用意马提前探知敌人想法,或斩去敌人的关键念头,那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凶险战局影响有多大,可想而知。 这种能来去穿梭他人心湖,探听念头,一定程度篡改他人想法的飞剑神通在忆千雁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而让她奇怪的是,如此神通,剑阁的三尺楼却只给出了乙等上的评价,竟然没有入甲等。 忆千雁有些猜想,大概是这把本命飞剑的神通有一些限制与约束,可能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夸张。 不过不管怎样,甲等或乙等本命飞剑对忆千雁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及,即使她是一位别人眼中大道有成的元婴境剑修,但本命飞剑品阶这种事纯粹是看命的,和修行资质一样,有些人天生就是天之骄子,一骑绝尘,而有些人却永远只能站在山脚,别说追赶了,连登山的资格都没有。 修行大多数时候先天资质比后天努力更重要! 想到这个,她又想起了这次血案中,被这只畜牲杀死的赵氏少年。 感到颇为可惜。 那少年她见过几次,虽然她并不是司寇府执法修士,这次来也只是正好离得近被大司寇唤来帮忙,但像大司寇关门弟子这样的剑阁天骄,她还是会找机会去瞧两眼的,毕竟只要不夭折,这类宗门重点培养的对象,以后几乎都能成长为剑阁栋梁,和她一起共事。所以提前认识下,顺手送些“小物件”,说不定能结个善缘。 那赵氏少年也确实厉害,几次宗门大比都名列前茅,并且看样子像是还藏了拙。听说其有两把本命飞剑,品阶都不低,至于怎么个“不低”法,大司寇并没细说,但看他笑眯眯的表情,估计一把乙等没跑了。 但是,天才正是因为没有成长起来才叫天才,像这样半路陨落的天才,她也见过不少了,只能警醒自己以后培养弟子时要万分小心。 不过,这赵氏确实是剑道气运鼎盛。 除了这个陨落的赵氏少年,听说在太清四府还有一个赵氏女娃,十六岁就入了逍遥府,唉,老娘当年可是到了天志境才走标准程序从扶摇府进逍遥府的,能提前入府的都是妖孽啦。 话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猛的吗。 不一会,她像是收到了某个消息,蛾眉舒展,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囚龙网,将那妖蛟尸骸摄入其中。 紧接着,头顶“步摇”滑下,剑光一闪,转瞬离去。 只留下满地狼籍和一个巨坑,可以想象,等几场大雨过后,这儿又是一处碧潭。 第二十七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赵戎和柳三变下船后,又去了趟清风居在藏舟浦的商号。 当走出来时,赵戎手中多了一只绣着一座高楼图案的丝绸袋子,里面装着清风居退还的十五枚下品灵石,差不多是一半的船费。 据赵戎所知,在山上,灵石是最流通的货币,一枚上品灵石相当于一百枚中品灵石,而一枚中品灵石相当于一百枚下品灵石,至于还有没有更高阶的灵石,赵戎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赵戎现在其实对灵石并没有多少渴求。 一来他还未正式踏入修真之路,并不需要什么修行资源。 二来他本就是对钱财毕竟淡薄的性子,觉得这玩意只要够用都行,当然了,他是前世还没接受过社会毒打,否则他就会知道这个“够用”是多难达成了。 三来他发现入品诗词在山上似乎价值不菲,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而得益于他曾经的古文爱好,这类诗词他脑海中还有很多…… 赵戎摇了摇手上钱袋,叮当作响,回头看了眼商号内,掌柜、管事忙的不可开交,笑容勉强的安抚客人,退还船资。 赵戎叹了口气,我真不想接这灵石啦,要不我把它给你们,再添点也行,你们带我去独幽城? “三变兄准备去哪?小弟是要去独幽城,可如今看来,只能山下赶路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 “大魏。” 柳三变言简意赅,表情平淡,没有赵戎那样的忧愁,似乎并不急着去那个叫大魏的地方。 柳三变瞧了眼赵戎的神色,想了想,带着赵戎去了一家商行,买了一幅望阙洲北部的山河舆图。 赵戎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颇为惊叹,光是世俗王朝都不下百个,更别提那些名山大川了,记录的极其详细。 “这舆图是谁绘制的,如此详尽,这得花费多少精力?” 柳三变目光盯着舆图上的某处没有移开。 “这是从玄鼎上临摹下来的。” 赵戎扬眉,玄鼎? 突然,他记起一事。 那本被他翻烂的《玄黄纪事》上有这样一行字。 “玄收万族之兵、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洲,镇山河。” 当年玄帝带玄黄人族登顶,收取了万族的神兵与九洲进贡的金属,融铸九只大鼎,各洲一只,用以镇压山河气运。 所以说九鼎上还绘制了九洲地图? “几万年前绘制的山河图,现在不会过时吗?” 这么长时间,估计早就桑田沧海了吧。 “嗯?” 柳三变抬头看了眼赵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柳三变嘴角扯起,面目凶煞起来,赵戎知道他是在笑,但因为长相问题,所以显得很是瘆人,不过赵戎相处久了,也就习惯了,反而还觉得三变兄挺可爱的。 谁说面有心生,我三变兄恰恰相反。 “公子这问题……” “哎,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公子,叫老弟就行了,或者子瑜。” 柳三变有些变扭的喊了句老弟。 “我没见过本洲玄鼎,因为望阙洲除了天涯剑阁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人族重器到底在哪里。” “不过听人说,玄鼎上记录的九洲地图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山河变迁,岁月流逝自行演化,听说在此鼎上,一州之内,草木沙石、山川河流、万物生灵皆是纤毫毕现。” “目前流通在山上的望阙洲舆图都是缩减版本,由天涯剑阁定期更改公布。” 赵戎似有所悟的点头。 柳三变又低头寻查了会,用手指了指。 “我们在止水国,和独幽城隔了十几个王朝国家,又因为安陵国被司寇府封锁,估计是不能通过了,还需绕路,又是多出数国的路程,若是单纯的靠脚力或马匹,即使走最近的路,老弟也要不少于五年才能抵达。” 赵戎闻言眼皮一跳,好家伙,这黄花菜都凉透了,还不如在这等封锁解除,山上交通恢复,再搭船去独幽城呢,不过听清风居的人说,封锁解除估计也要个大半年。 原来古代人很少出远门,这要远游一趟,估计半辈子都在路上,若是再遇到个兵荒马乱,八成连家都回不去。 “不过……”柳三变的手指在舆图上某个描蓝之处点了点。 “不过什么?” “不过老弟运气不错,你看这儿,正好有一条由南到北横穿望阙的大渎,你只要走到这儿,登上一艘大船,顺流而下,速度比寻常马匹能快上数十倍,大概不出一个月就能抵达大渎入海口处的独幽城。” “我们距离这条大渎还有几个国家的路程,不过也很快了,大都是从边境路过。” “就我一人登船吗,三变兄不一起上船?”赵戎好奇。 “止水国与大渎之间,我能和老弟同行一程,但半路就会抵达大魏。” 柳三变在山河舆图上帮赵戎标记了一些该注意的点,之后便合起舆图,递给了赵戎。 赵戎点头接过,将它放入书箱,心里默算了几遍,这趟大概有两三个月的路程,虽然没有山上渡船快,但已经是目前情况下最便捷之法了。 定好了接下来的行程,二人商量着在藏舟浦吃一顿午饭后就立马出发,不在此处逗留,争取天黑前赶到离藏舟浦最近的那处山下城池。 赵戎带着柳三变去买了些纸墨与书籍,补充一下书箱,之前在船上,赵戎每天练字读书,早就用光和看完了。 此时,他们二人正走在藏舟浦的街上,准备寻一处地方吃饭。 因为大量渡船逗留,所以藏舟浦聚集的山上修士极多,街上来来往往很是热闹,甚至还有很多人摆起了摊子,贩卖一些丹药、典籍,或不知来历的小玩意儿,不少修士驻足挑拣,试图捡漏,幻想着撞到一桩话本小说内主角总是遇到的机缘。 突然,柳三变扭头向后看去。 后方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吓得一缩,急忙蹲在某个地摊旁,左看右看,“认真”挑选起摊上物件。 赵戎见状转过头,往身后街道看了看,但也没瞧出什么异常,便困惑的看向身旁同伴。 柳三变回过头来,面色古怪的看了赵戎一眼,想想,还是没说什么。 之后,二人找了一家看起来档次不低的酒楼,点了一桌酒菜,这次是赵戎抢着要请客,瞥了眼菜谱,大概要花两枚下品灵石,这还只是点了菜谱的前两页。 赵戎有些小惊讶,山上吃饭这么贵? 其实修士在扶摇境后已经辟谷了,但是还是有很多山上人保持吃饭的习惯,之前赵戎所在的渡船也是提供一天三餐的。 除了因为有些山上仙家食材颇为玄妙,制作出的佳肴可以裨益修士修行外;还因为大道漫长,在修士诸多凡人欲望开始寡淡的情况下,口舌之欲是难得的几个能长久维持下来的感官。 这也给漫漫修真路增添了一丝烟火气。 什么?你说山上修行不是应该摒弃烟火,追求仙气吗?这种说法太过片面,它是属于崇尚道家的那一类修士,甚至更极端一些的太上忘情的修行之道也只是山上一小部分人的大道。 大道万千,席卷玄黄修真界的百家之争更是给了初入修行的山上修士更多的选择。 山上山下虽有界限,但二者却牵扯极多。 你可以做一个墨家游侠行侠仗义;可以当个意气儒生积极入世;可以加入纵横家,合纵连横,游戏凡间诸国;可以归隐灵山福地,成为清净无为的道家,出世修仙;也可以和很多山上人一样,冷眼旁观百家诸子,只遵循自己本心修道,随心所欲做出取舍。 大道不该如此之小。 赵戎用茶水漱了漱嘴,尝了口貌美侍女端上来的仙家美食,感觉也没比靖南公爵府的厨子做的菜好到哪里去,而且油水还少了些。 他看了眼桌上的菜,很好,两枚灵石没了,这是一顿饭。 不过,来这吃饭也不枉此行,至少打听清楚了安陵国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竟然使得司寇府如此严肃,封锁周围数国之地。 酒楼内,茶余饭后,众多客人讨论的热火朝天。 “那安陵国葵巷郡赵氏,不仅在多国庙堂上世代皆有子弟为公卿,并且安陵国内那座仙家渡口衣冠城,有一半地产都是他们的。但如此望族,却一夜之间被大妖血洗,全族上下一个不剩,血流成河。” “嘶,真狠啦,我听说那只作案大妖好像有摘星境修为,真的假的,从哪冒出来的?” “呵,我看不止,像金丹境修士,赵府又不是没有,但还是毫无反击之力,被那畜牲灭族,我估摸着,应该有化神。” “化神!” “话说,我记得前些年望阙西南部也有一起灭门,好像也是姓赵,不过那次听人说好像是仇家寻仇,怎么那次司寇府没管,这次却如此兴师动众?” “前几年安陵国赵氏有个小子被送进了剑阁修行,你忘了?听说他在里面混得不错,而且这次听说他正好回来……” “哦,我记起来了,你是说那……” 赵戎竖起耳朵听着旁边一桌人的“小声”讨论,心底大概勾勒出事情的原委,叹息一口,为自己这远房亲戚一家默哀了一会。 不多时,旁边那一桌人话锋一转,又变了一个话题,说起不久前,某座渡船上,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愣子书生,血气方刚,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在司寇府那位阎王爷手下救了一只千娇百媚的小狐妖,后来小狐妖见恩公相貌平平无奇,只匆匆留下一句“妾身下辈子定会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就跑了,最后留那书生一人在原地黯然神伤。 赵戎闻言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这都传成了什么东西?那个二愣子和血气方刚暂且不提,“恩公相貌平平无奇”是什么鬼?本公子哪里相貌平平无奇了! 好吧,有一点,但本公子气质不俗啦…… 赵戎嘴角抽搐的听着旁边那桌人的哄笑声,摇了摇头,尴尬但不留痕迹地瞥了眼柳三变,见他面色如常的吃着菜,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心里松了口气,也不以为意起来。 但正在这时。 突然走来一个娇媚侍女,手里端着一瓶光看瓶身就感觉价格不菲的美酒,搁在了赵戎手旁,缓缓施了一福,软声道: “那儿有一位贵客赠送了公子一瓶醉剑仙,托奴婢送来,望公子勿要推辞。” 赵戎二人循着侍女示意的方向望去,是不远处角落里,一个独自闷头豪饮的须髯汉子。 赵戎仔细看了看,有些印象,早晨在渡船上,自己救“苏大黄”时,他好像就在周围的人群中,当时手里似乎是提着一只酒葫芦在饮酒,所以自己对他印象稍微深刻些。 须髯汉子见赵戎与柳三变看来,咧嘴一笑,举起酒壶。 赵戎不禁莞尔,看了眼那壶之前他在菜谱上见过标价极高的醉剑仙。 此时,柳三变已经微笑着提起了它,给自己和赵戎满上。 三人举杯。 无言痛饮。 人生乐在相知心, 相逢有酒且教斟。 第二十八章 少主 当赵千秋赶回那处化神境妖蛟殒命的城池时,忆千雁已经抵达了。 赵千秋眼神略过站在大司寇一旁的忆千雁。 “师叔。” 之前一直笑眯眯和忆千雁说话的黑脸老人,闻言转过头来,瞪了眼自己不开窍的师侄,偏头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女子剑修。 赵千秋面色无奈。 忆千雁有些羞恼,刚刚她到的早,大司寇一直在和她拉家常,其实若只是闲聊还好,但他总是左一个“我家千秋”,右一个“我这师侄”,三句不离赵千秋,让她很难接话。 “忆千雁师妹。” “赵千秋师兄。” 忆千雁拱手回礼,大司寇在剑阁内一向平易近人,愿意提携晚辈,什么都好,但就是喜欢乱牵红线,帮晚辈找对象,她和赵千秋本来是关系不错的同门,见面都会打个招呼聊几句,但自从被大司寇点了鸳鸯谱后,私下见面都尴尬的装作路人了。 估计这次喊她来帮忙,也是有着让她和赵千秋多相处的心思。 大司寇左右瞧了瞧两个晚辈,点了点头,越看越满意,名字都带千字,并且年岁相仿,修为相近,只觉得自己又是做了一桩大善之事。 自己这一把老骨头,真是为了剑阁的下一代操碎了心啦。 “师叔不是说那畜生的同伙在山水窟吗,为何又唤我回来?” 赵千秋二人都没去问那只妖蛟的元婴到底如何了,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落到大司寇手里,绝无跑掉的可能,只会是被那柄意马玩弄于五掌之间。 “它的妖丹被下了禁制,刚刚企图自爆。” 大司寇乐呵道,声音和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说出来话却让赵千秋二人面色一禀。 “山水窟那边估计是处陷阱,你就别去了,老夫去瞧瞧。你和千雁去通知府内弟子,把止水国封锁住,除了那几条狡猾的泥鳅外,还有一些跑不掉的小鱼,都给老夫捉住。” “遵旨。” “遵旨。” “师叔,千秋……”赵千秋话到一半,看了眼忆千雁。 后者挑了挑眉,与大司寇告辞一声,便先行一步。 忆千雁也没太在意被人当作外人,这次她来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况且具她目前所见所听,这次事件背后很可能涉及到了第七境修士,自己还是别牵扯太深为妙。 第七境与第六境虽然只有一境之遥,但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有感受过这条天堑鸿沟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比如她。 而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给第六境妖修的元婴下禁制,呵,哪里是普通第七境能做到的? 况且这次事件还涉及到了赵氏……十几年前昆都发生的那件事情传来,她简直不敢相信,屹立玄黄界七万年的扶摇选帝侯府,就这样……倒了? 忆千雁御剑离去,心思微沉。 原地只剩下了赵千秋与大司寇。 其实,此刻在这二人身边的还有很多人,因为他们正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但是,每一个经过的人目光都“无视”了他们。 二人仿若大江大河之中的两块礁石,水流包围,鱼儿绕过。 因为有一只意马正欢跃的穿梭在这条湍流之中。 赵千秋看着眼前这位一直照拂着他的师叔。 师叔本名陈之一。 当年师父离世,他赵千秋还是少年,怀满腔热血独自仗剑去往昆都杀妖,那时的师叔就已经是名满昆都的剑仙之一了,效命于选帝侯府。 他在师叔的照看下,一次次死里逃生,最终也没有辜负师叔的期望,一路杀妖磨剑,破境不断,成为了昆都剑修中最出色的那一批青年之一,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在昆都踏入剑修第七境,能够与师叔并肩。 那场大变故之后,师叔黯然离开昆都。 师叔以其杀妖之功,本能直接返回太阿剑阁正宗,站在人族太宗最顶端的几个位置上,再不济也可以去往南逍遥洲,可他却选择了来到这小小的望阙洲,做了一个比下宗宗主都矮一截的司寇府大司寇。 赵千秋不懂师叔的选择,但他还是一路追随。 而如今那只该死的畜牲竟然杀了师叔的关门弟子! 他很清楚,师叔或许是因为曾是扶摇候府旧人的缘故,极其青睐赵氏子弟,那个安陵国赵氏少年,也就是他的师弟,师叔十分看重,一直当做衣钵传人在身旁言传身教,为其传道。 师叔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还是面带笑容,风轻云淡,甚至还有心情为他操心姻缘之事,但那是因为师叔有意马!可以斩去心念,不去想它,但是谁知道师叔心底究竟有多难受? 赵千秋心湖戾气翻涌,脸上剑纹明暗交替。 “制怒。”陈之一脸上笑容褪去,沉声道。 赵千秋深吸一口气,配合剑纹,压住了这股子戾气,这是在昆都杀妖,长时间被妖荒之门后的气息污染,所留下的后遗症,不过有剑纹在,问题倒也不是很严重。 “师叔,是不是门后那些家伙干的?” “它们怎么有胆子跑到这儿来!找死吗?” 这也是赵千秋最疑惑的地方,它们从门后来到这儿,代价太大了,并且很可能有来无回,虽然它们极度痛恨扶摇赵氏,但若仅仅只是为了消灭几支赵氏旁系,那也太不值得,除非…… 除非有滔天的利益驱使着他们。 是某个人还是某个物? 这又与望阙洲的赵氏旁系有何关联? 陈之一深深看了眼赵千秋,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是叮嘱了他几句,便让他离去。 剑光一闪,原地便只剩下陈之一。 人海之中,孤立一人。 老人转头向北望去。 他有很多事没有告诉赵千秋。 比如这次他那关门弟子的回乡探亲,是他的亲自安排。 比如不久前,他在那只化神妖蛟心湖中所看到的画面。 那人虽然面容模糊,但却传来了一声轻笑。 或许在妖蛟的记忆里,当时那人只是随意一笑。 但是老人知道,这声笑就是留给他陈之一的。 讥讽,轻蔑。 那人知道他会看到,他也认出了面容模糊的那人,只是不知它现在是以何种面貌示人。 双方都是曾经的“故人”。 一个门内,一个门外。 老人心里泛起了无数画面。 有当年他在昆都追随老侯爷时的递剑杀妖。 有这些年来的一次次精心谋划。 有他那弟子在得知宿命后的决然表情。 下一秒便被意马尽数斩去。 只留下一个念头。 白先生所料不错,它们还在寻找少主。 第二十九章 姑娘请自重 赵戎这是第二十一次回头。 之所以记这么清楚。 是因为身后那跟屁虫每次都有新花样。 要么是吓得背过身去,往回装摸做样走几步,悄悄回头,又吓得一跳。 要么是急忙侧身,抓起路边小摊上的一只轻罗小扇拼命扇风,惹得旁边的摊主目光怪异。 要么是仓促刹车,一个踉跄差点扑倒,慌忙恢复平衡站在大街中央仰头一百八十度角望天,引得那附近之人全都驻足抬头满脸好奇。 而这第二十一次赵戎回头。 “砰。” “咚。” 她撞到了路旁一颗松木,惊得一只松鼠松爪跳走,吃到一半的松果自由落体,又命中了她梳着男子发鬓的可怜脑袋。 赵戎叹为观止。 真就当我们还没发现呗。 赵戎和柳三变在藏舟浦吃了顿饭便匆忙离去,开始了北上的旅程,走了没多久,赵戎就发现了身后的那个跟屁虫。 刚开始赵戎还以为只是同路,但如今已经赶了两天路了,甚至在柳三变的领路下还拐进了一条深山老林中人迹罕至的小道,她还跟在二人身后,赵戎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正是午后。 凉风阵阵。 路旁松林沙沙作响。 岩间清泉叮咚流过。 此时,这条道上除了赵戎二人和后面吊着的那个跟屁虫外,再无他人。 “三变兄等我一会。” 赵戎面色无奈,转身向着树下那个正额头红红,脑壳痛痛,一手捂额,一手抱头,缩着小脑袋瓜子,眼里噙着泪光的老倒霉蛋走去。 唉,真……真笨啦。 此刻,苏小小还坐在地上,轻咬下唇,皱起小脸,仰视眼前的高大松木,满眼委屈。 “喂,你跟着本公子干嘛?” 苏小小吓得一蹦,背着竹篓,胡乱瞄准一个方向,埋头就跑。 “站住。” 狐眼少女立马停步,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赵戎眉头一挑,咦,还挺听话。 “转身。” 只见狐眼少女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颤,不过还是乖乖照办,只是依旧低垂着小脑袋,眼睛盯着自己鞋尖,似乎是要瞧出花来。 “抬头。” 苏小小瞪大眼睛,鼻子一酸,他,他怎么这么凶…… 不过。 最后还是屈服于身前坏人的淫威,抬起螓首,看着表情超凶的赵戎,吸了吸鼻子。 四目相对。 “别再跟我了。” 赵戎面容严肃,不过一看到眼前这受气包原本白皙的小脸,此刻额头红红,磨破了些皮;鼻尖红红,不时的吸着;粉唇红红,想咬……咳咳,不对,这个不算;眼框红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打转,心里不由一软。 “你赶紧回浅棠山,别在外面瞎转悠了,下次再遇到那事,你可能就跑不掉了。” 苏小小愣愣看着赵戎。 赵戎说完想了想,感觉没什么要说的了,便转身往回走去,但还没走两步,腰间的衣服就被人一扯。 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狭长狐狸眼。 赵戎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狐狸眼又称媚眼,有凶眼和善眼之分,皆是克夫之像,凶眼至克,而善眼多勾人。凶眼主为人精明,处世圆滑,八面玲珑。善眼,主生而妩媚,有勾人心神之能,运带桃花。 具体如何区分,书上没有详说,但眼前这个笨的连赵戎都为她捉急的狐眼少女,八成就是善眼了。 此刻,一直在媚眼中打转的泪水已经如决提的大坝,汹涌而出。 泪湿海棠。 抽抽噎噎。 “小小不回,呜呜,小小不回,小小要去找祖奶奶,山上的族人都不和小小玩,族老还要把小小嫁给吃人的妖怪,呜呜,世上只有祖奶奶对小小好,呜呜,小小要去找祖奶奶,呜呜……” 苏小小两只小手死死拽着赵戎书生袍子的腰部衣束,此前一直怯弱胆小的她,此时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勇气,被泪水浸湿的小脸写满倔强。 “不是,你先松手,别这样。” “呜呜,小小不识路,你带小小去独幽城,或者小小在后面跟着也行,呜呜。” “唉唉唉,你赶紧松手,我靠,快松手。” “哼,我就不。” “松手松手,别别别……你别扯我裤带啦!别扯了!” “……” 二人在路旁小树林里拉拉扯扯,“卿卿我我”。 若是此时正好有人从路上经过,定会发现这样一幕:一个俊美男子着急的去解另一男子的裤腰带,后者也同样面容急切,两人,四手,在腰间处来来回回,你前我后,热火朝天。 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脱口而出一句“吠,污了我的眼,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赵戎使劲攥住自己的腰带,拼命反抗,保护自己的清白。 他一边“拔河”一边慌忙张望。 前后方都没有行人路过的迹象。三变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背对着这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站的怎么这么远? 来不及想了。 身前这小丫头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赵戎感觉自己裤子都要掉下来了,急忙空抽一手把它按住,结果腰带又被她拽了一节过去…… “别别别姑奶奶别扯了!” “不不不,小小就不,坏人,你从不从小小?” 这话怎么听得怪怪的? 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 “我从我从我从你松手!” “撕~撕拉~” “……”苏小小。 “……”赵戎。 苏小小刚强扭成功一只瓜,还没来得及去尝甜不甜,心里一喜,手上没收住力,就把身前那坏人的腰带连着一块残袍一起扯了下来…… 太好了,现在老子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腰带了,因为袍子都破了,系也没屁用了,里面的裤子还是会露出来。 苏小小缩了缩手,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上的战利品,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赵戎。 赵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此刻,他的月白书生袍没有腰带约束,坦然敞开,露出里面的洁白内衫,虽不至于走光,却也对读书人来说很是不雅。 苏小小瞥了一眼,急忙把头垂下,伸出一只小巧白净的拳头,在赵戎手旁试探性的往前递了递,还摇摆了两下。 小拳头里正抓着一团衣物。 衣衫不整的书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狐眼少女吐了吐舌头,悻悻然收回小手,突然,她小嘴一张,像是灵光骤现,急忙低头去解自己的腰带。 表情跃跃欲试。 冷面书生大惊失色,慌乱抓住她的手。 “姑娘请自重!” 第三十章 平平无奇 赵戎最后还是拦住了苏小小。 先不说她身上这衣服赵戎穿得合不合身,至少男女有别的坎,赵戎现在还迈不过去,毕竟也才刚认识没多久。 不过好意赵戎心领了,至少知道了她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像个麻烦虫,但起码心地善良,懂得感恩。 赵戎心里也颇为开心,谁说“看恩公相貌平平,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恩公”?你们这些传谣的人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不过赵戎刚刚情急之下抓她手的时候,她的反应倒是吓赵戎一跳。 当时,她呆了呆,随后像触电一般,猛地一抽,一脸警惕的看着赵戎,嘴里念叨着什么祖奶奶说男人如果不怀好意就会试探性的毛手毛脚,这种男人小小不能和他说话…… 赵戎一脸黑线。 合着你也不傻嘛。 后来赵戎问了问苏小小,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也要去独幽城的,结果小狐妖奇怪的反问他,那艘船上的人不都是去独幽城的吗?难道不是和她一样,买了去独幽城的票才上那艘船的? 赵戎点了点头,觉得她的推理没有毛病,是她的人有毛病。 又问她为何相信自己,敢跟着自己一起北上,就不怕自己是个包藏祸心的坏人吗? 她扭捏的低头,没有说话。 赵戎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这就是相信本公子的人品啦,人品怎么看?脸呗,本公子仪表堂堂,丰神俊朗,剑眉星目,风流潇洒。 赵戎吹了声口哨,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发现身后那小妮子不开窍。 “跟上。” “啊,哦哦哦。” 苏小小背着那只比她人还大的背篓,开心的追上赵戎脚步。 赵戎听到身后动静,不禁调笑。 “哼,你不是说本公子相貌平平无奇嘛。” 本是等着她手足无措的辩解,但等了半天都没反应。 赵戎蓦然回首。 发现狐眼少女此刻正一脸震惊的盯着他。 赵戎脸色一黑。 敢情这不是传谣,你还真说过或这么想过? 苏小小心虚的看着前面那个救过她的坏人,他怎么知道小小的想法的? 其实在苏小小眼中,这世间很多人都只是相貌平平,就算偶尔遇到几个出彩的,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稍微好看点而已,因为就算再好看也没有她好看,比如当初在那座旧观里被她吓跑的赶考书生,比如有苏氏族里被族人公认的几位美男子。 再比如前几个月渡船在某处渡口临时停泊时,她下船买书碰到的一个眼蕴星辰的年轻道士,不过,当时那人还试图和她搭话,但苏小小没有理他,瞪了他一眼,就慌张张的跑了,因为祖奶奶说过男人如果一见面就直勾勾的看着你,像要吃了你一样,那就是坏人,这种男人小小不能和他说话…… 苏小小虽然在赵戎眼里是一副谁都可以揉捏的受气包模样,但其实她很骄傲。 哼,小小这么好看,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一个,小小只要一个就满足啦,容貌无所谓,但一定是要和书里写的一样,满肚子都是书的那种读书人,等等,不行,太便宜他了,要……要读过五大车子书的那种! 咦,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学了五车,还是学满五车? 苏小小翻了翻自己小脑袋里薄薄的一本词典,还是没找到那个词,不过很快也不去纠结它了。 反正不能像前面那个一直欺负小小的坏人一样。 穿着读书人的衣服,却成天游手好闲,去书店也不买书,就盯着女子脸蛋看,大早上的也不认真温习,连小小早晨都认真看书,他还不务正业,就知道翻窗子来吓唬人。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若不是那日在船上,你……你让小小觉得你和别的坏人不一样,不会伤害小小,小小才不会理你呢。 苏小小越想越委屈,在背后狠狠瞪了一眼脚步加快的赵戎,急忙背着背篓小跑着跟上。 哼,说你相貌平平无奇怎么了?你哪里不平平无奇? 就会欺负人! …… 走在前方的赵戎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人心里的终极反面教材。 他正带着苏小小去找柳三变。 此时的柳三变已经不在原来等他的位置,赵戎左右望了望,发现他正在不远处一块高度不低的青石上。 两股清澈见底的山泉从高处滑下,时缓时急,或高或低,发出不同的音响,一会儿如铁马奔驰,一会儿如雷声大作。 那块青石就位于两处山泉汇流处的中心,其状如牛。 泉水撞击,水花四溅,宛如银瓶乍破,抛玉掷金之声,连连不绝,十分悦耳。 从赵戎的角度看去,青石之上的柳三变似乎是在站桩,一副奇怪拳架,纹丝不动,古朴奕然。 柳三变见二人走来,拳架一散,却神意犹在,从高处轻轻一跃,双脚看不清是那只先落地,也并未见他屈膝缓冲,身体触及地面即戛然而止,毫无声响,在林间漏下的阳光产生了某种效应,形成了一道道光亮的通路,缓缓移动的灰尘并未因有人坠地而有任何变动。 竟是未溅起一粒尘埃。 赵戎目光一缩。 “是个还不错的入品武夫,武修在扶摇之后,四境九品,本座估摸着他应该不低于六品,话说,你就没问过你这位便宜老哥的修为?” “没问,这不是之前没想过修行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问,再说了,修为境界这种东西,有时候连至亲骨肉都不一定知道,你问了也没用,现在行走江湖谁还不藏两手,压个境啥的,就别傻乎乎的上去问了。” “咦。” 归对赵戎一副很懂的样子颇感兴趣。 “你很了解嘛,怎么说,赵大公子,您该不会是某个古老世家放逐到尘世磨练的嫡系血脉吧?等磨练完了,就被老祖宗带回家族,当第一继承人培养,什么逆天改命、扭转乾坤的神丹妙药当糖豆吃,不要钱的嘴里丢,血脉天赋、修为境界刷刷刷的朝上蹿,门阀贵女、太宗仙子、选帝侯府小姐死命的往您身上贴,到时候选一个最漂亮的最厉害的做正宫,其他的一个不漏全部纳入房中。” “啧啧啧,长生久视,仙道漫漫,软玉入怀,赵大公子好不快活。” “若真是如此,那本座还真是瞎了狗眼,定了个可笑的浩然之约,恕罪恕罪,还望赵大公子海涵。” 赵戎津津有味的听它说完,只觉得它不去做百家之中的小说家写小说真是太可惜了,具赵戎目前所见,山上山下,这类主角废材崛起,福源不断的小说话本在书肆内卖的极为畅销,每回他一进门就能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到,而且一般主角的姓都是叶啦苏啦林啦之类的。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不是涉猎广泛,扩大知识面吗,读书人读圣贤书之余看几本杂书怎么了? “这么多我应付不过来啊,要不本公子分几个给你吧。” “不要。”归语气硬邦邦的。 “我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这都是在书上看到的,现在不就流行这套吗,扮猪吃老虎、慎勇稳健啊,我觉得咱们以后行走山上也要好好学习下。” “学习个屁,我们一路碾压过去,扮猪吃老虎?哼,你要是敢扮,本座就把你变成真猪,慎勇稳健?一剑破万法,任他底牌层出不穷,阴谋算计施展不断,我们皆是一剑。” “剑修递剑,就是要求个心中大快意,自在无拘束,天地大逍遥。” 赵戎轻笑着摇头,暂且不去理它。 他把柳三变和苏小小分别介绍给对方,只是双方的态度让赵戎有些尴尬。 柳三变只是报了声自己的名字,对苏小小点了下头,而苏小小更过分,只是谨慎瞟了眼柳三变,轻嗯了一声后便躲在了赵戎身后。 赵戎有些头大,一个话少的闷葫芦,一个自闭的受气包,自己要夹在这两人中间走一路。 赵戎看苏小小额头上红印未消,俏脸上还留着泪渍,便带她去一旁的山泉处取清冽的泉水清洗。 一顿忙活之后,三人带着行李重新上路,继续北行。 第三十一章 夜谈 “你不是说帮我修行吗,怎么现在还没个动静?” “你急什么?” “归,你怎么和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要是耽误了本公子的大道登顶,你赔得起吗。” “每迟一秒登上大道顶峰,本公子都会损失一个被我风采折服的仙子粉丝,归,你拿什么赔?” “哼,这么狂,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呵呵,本公子怎么会哭,修行最有意思了。” “你能安静点吗,本座正在给你挑合适的功法,规划登山之路,得多准备几个方案,以防意外。” “那什么时候能好。” “可能会有点慢,因为本座曾经的记忆浩如烟海,现在要记起那些所见过的功法口诀,无异于抽丝剥茧,极耗心神,而如今的剑灵魂体又过于羸弱,摊上了你这个废材,被消耗掉的魂力只能靠睡眠来补充。” “原来你这么喜欢睡觉是因为这啊,我还以为是年纪大了。” “赵戎。” “嗯,什么事。” “我……本座现在不想和你吵架,你别惹本座。” “……” “归,辛苦了。” “哼。” “那个,要不你直接从你记忆里最厉害的几部功法中挑一个合适的给我练,就一个功法而已,不用想太多。” “一个功法?呵,在玄黄修真界,对于人族修士而言,各个修行境之间相互独立,修士在每一境界所练功法几乎都截然不同,谁告诉你一部功法就可以练到底的,呵,这样的功法确实也有,但品质就很难说了,因为每一境都可换一部功法,取百家所长,例如浩然境去练儒家功法最佳,天志境又转为墨家功法,金丹、元婴亦是同理。至于你意思里的每一境都很厉害的功法,我在玄黄修真界从未听过,但是……” “但是当年在外面倒是有所耳闻,但您就别想了,本座很惭愧,没有本事帮您弄到这种造化神功,要不您另请高明?” “咳咳,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还会嫌弃你不成?有一个能陪我一世的好兄弟我就很开心了。” “谁是你好兄弟,你别乱叫,叫本座归,不许喊别的名字,听得本座肉麻。” “归!” “我忍你很久了,平时阴阳怪气也就算了,我当你年纪大让着你,但是现在,为什么你一个剑灵能这么狂?还有没有把我这个桃花剑主放在眼里!” “呵,赵戎赵子瑜,能耐啊,说话这么大声,你给本座明白几件事。” “第一,本座不老,陨落前的寿元就算以百年计算,都比你的花花肠子多;第二,你还不是剑主,至多只能算个宿主,至于以后能不能侥幸晋升浩然成为剑主,本座对你抱有很悲观的态度;第三,它叫伏矢,它的古老与荣耀是你无法想象的,它的真名是被刻在了剑道的极峰之上,每一位剑修都必须尊敬,别再乱七八糟的给它取名。” “第四……桃花真难听,读书人,就这?” “归,莫欺少年穷。” “本座又被你带偏了,真是服了你了。刚刚说到了哪?” “额,忘了。” “……哦,对了,挑选功法,幸亏你遇到了本座,花费心神帮你铺一条康庄大道。要知道,在修真界,大多数修士都只是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或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有什么练什么,毫无讲究,祸根深种;而只有极少数的世家大宗的天才子弟在踏入修行之初,才会有师长在一旁帮忙量身规划。” “这种差异影响极大,先不说太远,光是大道之初的前几境功法选择就无比重要,会影响到后面的金丹品质和元婴质量。” “这也是为何人数茫茫的山泽野修大道不得长远的原因,往往会卡在某个境界再难前进,成为修真界的养分,他们在修行之初的起跑线就输给了那些天之骄子,即使他们当中偶尔能冒出几个让人族太宗都感觉棘手的狠角色,但也是踩着茫茫野修的骸骨才脱颖而出的,竞争太过残忍,所以若是璞玉,还是尽量进入宗门修行为妙。” “太宗仙门、豪阀世家为何能如此强势的屹立在玄黄修真界,万年不倒,除了他们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外,最重要的是有一套不俗的适合各境修行的完整功法体系,维持着他们的造血机制。各洲天才,特别是寒门,又为何都挤破头的想进入太清四府?就是因为只要他们资质够好,太清四府就能无偿的给他们提供众多功法与资源,帮助他们成长,而他们几乎不用承担任何义务,在学成之后即可离去。” “所以,修行之初的功法选择至关重要。” “本座和你说这些的意思就是你别急,虽然我们之间的是浩然之约,你目前其实只需要登天境和扶摇境功法,并且你还很可能完成不了约定进入浩然,但是本座为了长远考虑,要为你把后面的路也大致想好。” “好吧,你慢慢想,我再去拣点树枝,给火堆添点柴火,等会要去叫三变兄起来守下半夜了,呼,这荒郊野岭的,真冷啊,咦,苏小小睡的这么香?可恶,就她贪睡不守夜,不行,我得把她吵醒......” ———— 赵戎三人在止水国东侧的茫茫大山中行走了七天,终于穿过了这一片深山老林,看见了人烟。 途径一座繁华热闹的洲城,三人整顿休息了一天,中途打听到,在他们走后不久,止水国也被天涯剑阁的司寇府封锁,如今止水国境内的山上,是一片腥风血雨,司寇府逮捕与就地格杀了数百名有嫌疑的修士,一些山上仙家也被大浪波及,岌岌可危,山下更是惶恐不安,暗流涌动,毕竟山上山下本就错综复杂,如今止水国是只准进不准出。 赵戎好一阵庆幸,还好走得早,没有逗留,否则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三人在集市购买了马匹,因为从舆图上看,接下来的路以平道为主,马力更加快捷,当然,其实是相对赵戎来说的,因为柳三变与苏小小都是修士。 柳三变是高品的赳赳武夫,气血浩瀚,可陆地手搏异兽,入水厮杀恶蛟;而苏小小虽然境界并不太高,妖修的结丹境相当于人族的扶摇境,但至少妖族的天生体质摆在哪,不然赵戎也不至于被她扯下腰带,撕破袍子。二人若真全力赶路,速度绝对比普通马匹更快,他们之前在山中赶路都有些迁就赵戎的脚力,如今置购马匹也是为了照顾赵戎这个文弱书生。 赵戎脑海中想着到事,愈发坚定了修行的信念,不说别的,总不能以后连自己的裤腰带都保不住吧,这要是那天遇到了个女采花贼对我图谋不轨,那就只有叫破嗓子了……想想都很可怕。 三人在中途分开了一会。 柳三变单独去购买一些他们的日常用品与干粮,由他携带,因为他是三人中唯一有须弥物的人,那是一枚小巧的黑色石坠,悬挂胸前,赵戎之前看他两手空空,好一阵羡慕,不像自己还要背着一只书箱,心里思衬着回头也去弄一件来,听三变兄说,须弥物在山上虽然较为常见,但即使是最便宜的,价格也是不菲。 赵戎带着苏小小去买一只书箱,帮她装东西,她之前背的那只背篓,赵戎看的很是变扭,问她为何会选这么奇怪的行囊,她说是之前在浅棠山经常看到冒险上山的采药人背,她觉得装东西很是方便,于是采了一大堆她觉得味道很是好闻的草药和某一个采药人换了一只来,兴高采烈的背下了山。 赵戎听完后,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刚刚一脸占了大便宜的表情,再看了眼正在满脸兴奋挑选书箱、答应用扇子帮自己扇一个月风的苏小小。 这么笨的小狐妖怎么还没被人捉走? 第三十二章 《蝼蚁登天诀》 苏小小最后挑了一只青色书箱,由青竹做成,轻盈结实。 赵戎帮她付了钱后,转身看见她正蹲在地上,低垂着头转移家当,把背篓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放入书箱中,系着红色缎带的小脑袋一摇一摇的,嘴里哼着歌。 “我是红衣服的小狐狸,眼睛弯弯笑眯眯,别以为狐狸都是坏的,真的,我是专做好事不偷鸡~” 赵戎在一旁瞧了几眼,好奇的看了看她带的玩意儿。 一只绣有高楼图案的丝绸小袋子,里面装着灵石,赵戎也有一个,几株不知用途的花草,几块亮晶晶的石头,也不知道是玉还是什么,几套揉成一团的男子衣束,中间夹杂着几件颜色鲜艳带着吊带的……咳咳,非礼勿视,赵戎移开眼神,之后又被她拿出的一叠叠书吸引了目光。 书极多,封面各异,赵戎一眼看去,都是一些奇怪的名字。 画图缘、宛如约、情梦柝、龙凤再生缘、青丘冷狐梦、绝世狐仙传…… 赵戎摸了摸鼻子。 你都是在看些什么啦,姑奶奶,原来一天到晚脑袋里想些奇怪的东西,傻乎乎的,这玩意看多了不被洗脑才怪。 苏小小收拾完毕,用力压了压,东西太多,差点装不下,精神奕奕的起身背起书箱,晃了两下,之后一脸期待的看着赵戎。 “嗯,不错,转一圈,嗯,很好看啊,重吗?” 小狐妖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赵戎点了点头,带她离去。 中途,自觉要挽救无知少女的赵戎阻拦住了又要去给书店老板送钱的苏小小,之后赵戎在一家扇店买了一把折扇和一只纨扇,折扇的扇面洁白无瑕,赵戎准备自己回头提点字画,纨扇上画着一位婉约仕女,颇为养眼,赵戎随手将它往身后小跟班的怀里一扔,自己今后一个月的凉爽就靠她了。 赵戎二人和柳三变在约定地点碰头,之后便一起离去,策马北上。 一行三人露宿风餐,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赶路。 赵戎虽然身体劳累,但精神却很是抖擞。 他前世很向往旅行。 但是这也只能向往罢了,那种说走就走的生活本以为只会永远存在于梦中,或他人的世界里。 但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今生。 这一世,没有了那些宛若山蛮的压力与众多亲人的牵绊,赵戎只想说走就走快意而活。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短期内的目标,是送信去往书院、送玉去给那人、再去见见分别不久,却已然想念的芊儿,至于之后,她……嗯,之后若是没有周折,那就不留了,了断因果,告别望阙洲的一切,去往南逍遥洲,返乡归祖。 然后是长期的一些规划:练字读书,认真修行。这些都是为了心中一些隐约期待的念头。 一是很想去见识下这方世界的百家之争,见识下儒家圣人、各家诸子的言行风采,去亲眼看看它与自己曾经所痴迷的先秦诸子历史有何区别,自己当初那篇即将完成的毕业论文,写的可就是先秦诸子。听三变兄说,诸子百家之争最激烈汹涌的浪头在图南洲,这场席卷玄黄界山上山下的旷世之争依旧还在持续,它的壮阔波澜一直通过天下枢纽的图南洲,传遍玄黄九洲。 二是很想登山,不管最后能否登顶,至少沿途风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这又是一场旅程,总好过一直在山脚徘徊,踟蹰不前。这才是自己修行的主要动机,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儿。至于像之前在赵千秋的威压下生出的我命由我的心气等因素,只是一个催化剂,另外,关于归所说的飘渺宿命,目前还太远,自己未去做过多考虑。 旅程还在继续,虽然缓慢,却也因此变得更加悠哉,少了另一世界的快节奏感,五感六觉不再迟钝,对青山绿水、晚风明月更加敏锐。 在每一个清晨练字读书,在每一个傍晚拾材起火。 无聊时逗逗苏小小,偶尔要是不小心惹她生气了,便抛出点故事,很快便能招安这位受气包,半夜守夜时,若是三变兄谈兴起了,二人便又会促膝长聊,及至远方天光乍起。 有时候路途停歇,午后昏昏睡去,醒来时发现苏小小还在扇风。 有时候夜半梦醒,皓月当空,无意望去,守夜之人竟在月下打拳。 这一日。 赵戎在凌晨守下半夜,月光朦胧,山中雾起,夏虫嘒唳而鸣,他注视着火堆默默走神。 突然,耳畔熟悉的声音传来。 “大功告成,本座总算把这些年来见过的所有功法、秘术、神通、剑诀的文字口诀全部整理了出来,唔,以这条路子为主,另外几条备选,呵,若是能走通此路,说不定能养出一颗本座也没见过的金丹,咦,本座竟然还生出了一些小期待,不过肯定不是因为你,而是本座对自己所挑功法很有信心。” “怎么样了,选好了吗,我第一境练什么?” “就决定是它了……《蝼蚁登天诀》!” “嘶,好名字,即霸气又寓意深邃,蝼蚁二字以夸张的手法突出了我起初平凡的身份,而登天二字,一是点明了第一境的境界之名,二是暗示了我以后必定登天的不平凡未来,而且以境界为名,隐隐透露着此功法的不俗,最后的一个决字,即是指此功法的口诀性质,又是一字双意,揭示了我必会大道登天的决心与命运” 赵戎熬夜的困意瞬间全无,兴奋的站起,火堆旁来回渡步,一手握拳,一手摊掌,以拳锤掌,边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边冷静分析了一波。 “没错,此功法确实厉害。” 归几乎完全赞同赵戎的话,唯一不赞同的地方,是赵戎所形容的“夸张的手法”。没有夸张,你就是蝼蚁。 “这神功你是从何处所得,是曾经的某处绝境奇遇,还是战胜强敌后的杀人越货,抑或是某个庞大势力的不传之秘?” “都不是,是……” “等等,先别说,让我再猜猜,该不会是你陨落的导火索吧,就是为了争夺此物?!”赵戎皱了皱眉 “不是,其实……” “停停,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这是伴随那把伏矢一起被你继承的东西吧,是同一个绝世传承的一部分,只有拥有了伏矢才能去修炼它!”赵戎轻笑一声,眉头舒展,他知道答案了。 归:“咳,其实它是玄黄人族的主流功法,大家都在练。” 赵戎:“???” 第三十三章 读书人的事 归破天荒有些心虚,他怎么不说话了。 夜色静谧,偶尔几声虫鸣,熊熊燃烧的火堆中,不时有树枝发出爆裂的“噼啪”声。 安静了一会。 赵戎声音冷冷。“你想了这么久,就给我整出个这玩意儿?” “还是个烂大街的功法,本公子要你何用。” 见他开口,归突然又不虚了。“谁说烂大街,你知道《蝼蚁登天诀》有多厉害吗,当年人族强势崛起,登顶玄黄,靠的就是这它!” “《蝼蚁登天诀》是人族最早一部包含前七境修炼之法的功法,在太古之时,它不被人族任何一个部落或势力所私有,而是对所有人公开,几乎所有人族修士都是修炼此法,因为它,人族诞生了第一位第七境修士,因为它,圣人迭出、人皇出世,人族脱离了太古的泥潭,蝼蚁登天!它是如今庞大繁盛的玄黄修真界的第一块基石,没有它,就没有这数万年人族盛世。” “虽然《蝼蚁登天诀》的后几境之法在往后的岁月里逐渐被修真界淘汰,被更优秀的功法所代替,已经失传,但是,它在登天境的功法却一直被流传了下来,经过太古一位位圣人、古今一个个天骄的改进与完善,它已经是修真界的‘筑基第一法’,即使本座离开了这么久,还是很自信此法依旧是此界主流,不信你去问问那个柳三变。” 赵戎脸色稍微好了点。 归乘胜追击道:“好啦,别纠结了,它虽然练的人多,但绝对不烂,是一等一的筑基功法,光是从不管天才还是废材都能练的这点上就能看出来,本座当年第一部功法也是它,难不成这都配不上赵大公子的身份?” “行吧,但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是它,既然是主流,那我直接去山上买一本不就完了,结果让我白白期待了这么久。” “这不是之前也在纠结吗,登天境功法,本座此前一直在《蝼蚁登天诀》与另一套功法间犹豫不定,没选的那套功法和本座上次教你的那段剑诀,是一起被本座从某个盘踞星空的界外大宗处得来,当时觉得有可取之处,便记了下来,本想着以后带回给族中子弟,呵,没想到如今却便宜了你小子。” “那是什么功法?” “嗯,叫《春秋生死决》,怎么说呢,它的修炼之法有些奇异。” “有何奇异之处。” “呵,具体说了你也不懂,但可以这么和你描述……你要在睡梦中修行,此法的宗义可以概括为一句话,生前死后皆长睡,世间清醒是失眠。大睡若小死,大梦如修行,虚实颠倒,阴阳逆转,很是玄妙,不过本座最后还是选了《蝼蚁登天诀》,毕竟你是在玄黄界,刚刚修行就练这类奇异的界外之法,容易惹来觊觎,等你修为高了再去考虑这些吧。” 赵戎点了点头,脑海里短暂的幻想了一下,如果能睡一场觉就修为提高,那确实很爽,但归说的没错,还是慎重一些为好,归虽然嘴里说着修行要锋芒毕露、行事要摧枯拉朽,可这不等于在弱小时,宛若稚童持金过闹市般找死。 简而言之一句话,先苟后浪。 二人聊了一会,归便开始将《蝼蚁登天诀》的心法口诀传给赵戎。 “本来是要你自己去山上买这功法的,毕竟本座已经离开很久了,登天诀这些年来肯定已经被后人改进过一些了,不过嘛。” 赵戎不接话,因为有预感。 果然,归见赵戎不吭声,感觉无趣,但该秀的还是要秀的。 “不过本座也随意改了下,你就用本座这个版本的吧。” 赵戎嘴角一撇,此时,他心湖之上被归具显出了一张金色纸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没有图案。 《蝼蚁登天诀》并不长,是一篇内功心法,不涉及招式。 他闭目默记,不到三分钟便睁开了眼。 赵戎很早就发现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力极好,而当初的赵戎之所以学业不精,是因为只会死记硬背,不会灵活变通,所以在乾京国子监泯然众人。 “好了,我记完了,现在怎么开始?” “什么怎么开始?” “怎么开始修炼啦,你该不会就丢一篇功法给我,让我自己练吧?” 归声音严肃起来。“咳,你说这个啊,其实用不着本座出手,你已经有一位明师了。” 赵戎语气生硬。“我的明师就是你,你赶紧教我。” “登天境很简单啦,你入定练几遍口诀,找到气感,进入清虚期,再运行元气,破开二脉,运行小周天,简简单单就到了振衣,最后再打磨打磨,冲破剩下的奇经八脉中的六脉,能够运行大周天就成功步入扶摇了。上吧,相信自己,你多试几遍就能行了。” 赵戎:“……” 归:“……” 赵戎光听起来就觉得很难搞,他连入定都不会,更别说后面的气感和经脉了,话说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分别是哪些来着,自己以前还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的,唔,记得好像有任督二脉。 “合着你就是光会修行,不会教人呗。” 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不是的,这些山脚下的路程你要自己去探索,本座当年一下就入门了,也没太多体会,其实也没多难的,哎,这些凭感觉太基础的东西很难和你说,你要是问我金丹的蕴养之法或元婴的铸魂技巧,我能和你说一大堆不传秘法,甚至扶摇我都能教你一些,但登天纯粹是感气筑基,运行周天,本座真没太多体悟给你讲……” 归很为难,这小小的第一境有什么好教的,不是推门就过吗,自己一出生就是世间最上等的剑仙胚子,被家族寄予厚望,打从娘胎起就能感应到先天元气了,气机自然流转,体内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先天贯通,直接就处于登天境的圆满期,犹记得,当年族中长辈传《蝼蚁登天诀》,自己第一次运行就冲破了登天境,咦,这么想来自己好像只运行过一遍《蝼蚁登天诀》啦,哈哈,本座的记性简直逆天,这都能把它记起来,赵戎你还不快感谢我...... 赵戎终于理解了当初他在清风阁渡船上和归定下浩然之约时,归为何反复强调它只能在前两境提供一点帮助了。 果然是“一点”啊。 “你是说......三变兄?” “对对,没错,他应该是个明师,不用本座出手,他就行了。” “这样麻烦人家,不好吧。” “呵,我可是告诉你了,一个高品武夫是最适合帮刚刚修行之人打磨登天境的,因为武夫本就强调肉体成圣,对肉体开发极多,也最为了解,而登天境又是专注于给凡人炼体筑基,因此没有天赋的普通人在登天境走武夫路子最佳。”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你仔细想想,到底要不要去求他,再说了,你不是会做入品诗吗,大不了再写一首给他,这玩意虽然武夫用不了,可山上需要的人一大堆,不愁出手,其实如此一来,也可以找别的武夫帮你淬炼登天境,但是眼前正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总好过再去冒险找别人。” “赵大公子,你求不求?” 赵戎想了想,松开了手中一直抚弄的刻有“美玉缀罗缨”的纯白玉牌。 他最近一直在贴身养这块白玉。 赵戎起身伸了个懒腰,眯眼看着远方黎明破晓的天光,嘴角一扯。 “读书人的事能叫求吗?” 第三十四章 青山云水窟 赵戎一行人赶了一天路,黄昏时,行至一片十里长湖,湖边杨柳依依,湖面铺满碎金。 赵戎眺望了一眼橙色的晚霞,提议在此过夜,三人在湖旁寻了一处稍微空旷的地方,搭起了几张牛皮帐篷,建了个简易的灶台。 柳三变去湖边捕鱼,赵戎则带着苏小小去捡拾树枝。 一阵忙活后,柳三变手里提着一条十几斤的大鱼和一只羽毛艳丽的雉鸡归来,他瞥了眼还在远处打打闹闹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那位苏姑娘性子柔弱,有些痴气,经常被赵老弟欺负的泪眼婆娑,背身置气,但是每次只要被赵老弟稍微一哄,或没过多久,便会气消,之后又是兴高采烈的继续缠着赵老弟,和他聊天,或要他讲故事,被赵老弟拿捏的死死的,哎,读书人确实厉害。 想到读书人,他的目光突然有些游离,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那张原本因为鼻梁鹰钩,眼神阴鸷而显得格外刻薄的面容,此刻竟柔和了起来,不过很快便又全部收敛,凝眉抿嘴,神色坚定。 赵戎悠闲的漫步回来,腰间的两块玉牌轻轻磕碰,清越悠扬,后面跟着一个托着一大堆木材树枝,走路摇摇晃晃的受气包。 此时,他正低着头,神色认真的编织着手里的柳条,伸手拔出腰间文剑又修剪了一下,之后再缠上一些叶子,插上几朵花,一个漂亮的柳条花环便编织完成了。 他转过身来,身后的苏小小正抱着那堆高度比她还高一个头的木材,脚步不停的往前走,赵戎急忙侧身,差点撞到他身上。 “真笨啦。” 苏小小的小脑袋从怀里材堆的侧面冒了出来,无辜的看着赵戎。 “小小不笨,你才笨!” 赵戎随手把花环戴在小狐妖头上,端详了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之后从怀中摸出两个野果,一个自己咬了一口,一个递到腾不出手的小狐妖嘴旁。 苏小小银牙一咬,差点咬到了身旁坏人的手指。 “你刚刚干嘛吓跑它们?” “笨丫头,你是说那些笨鱼吗,它们妨碍到本公子练神功了。” “唔,它们只是无辜的小金鱼,哪里惹你了,你拿石头砸它做什么?” “都说了它们妨碍到我了,本公子在练水漂神功,它们没眼力的游来游去很是碍眼,弄的本公子发挥失常,最远的一个只漂了五十一下,简直是奇耻大辱,若不是看在你这笨丫头的面子上,本公子早就一剑下去,把这十里湖的湖水全部蒸干了,让它们金鱼变黑鱼,给你晚上加餐。” “坏人,你又骗人,你哪里会什么神功,力气还没小小大……”苏小小偏过头,赌气的不去看赵戎,嘴里嘟囔。“明明是小小跳了五十一下,你的才一十五下,唔,小小是第一次玩呢。” 赵戎挑了挑眉,咬了一口果子,味道有点涩,悠悠道:“哎,今天练功不顺,天气又甚是炎热,愁煞本公子了,瞧这记性,早上记起来的《聊斋志异》又有些模糊了。” “别别,别模糊啦,昨晚娇娘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娇娘后来有没有去找进京赶考的孔雪笠呀。”苏小小十分焦急。“唔,下次它们碍你练功,小小去赶它们,你别砸石头了,小小晚上给你扇风纳凉,你千万别再模糊了,今天都模糊好几次了,再模糊就没啦。” 赵戎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说完,他把一个果子递到苏小小嘴边,苏小小开心的又咬了一口。 “甜吗?” “嗯,甜的。” “那你的这个就是我的了,你吃我那个吧。” 苏小小:“……” ———— 赵戎三人起火煮饭,晚餐过后,收拾了一番,便围坐在火堆旁休息,缓解旅途疲倦。 月悬长天,湖面波光粼粼。 赵戎坐在离火堆较近的位置,在书箱上铺了一张纸,凑着光亮,低头执笔,写写画画。 柳三变手里捏着那枚黑色石坠,握拳撑头,盯着炽焰默默出神,偶尔偏头,看一眼远处漆黑的山林,那是来时的方向。 刚刚饭后听完赵戎讲的故事,被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给急得团团转的苏小小,搬了一块小石头,坐在赵戎一旁,两脚并拢,双手抱脸,撑在膝盖上,此刻正悄悄凝视着眼前那个天天欺负她的坏人神色专注的侧脸。 她的手本就很小,但她的俏脸却又全埋在了手里,的确是巴掌大的小脸,此时只从指缝中露出了一双灵气盎然的眼眸。 唔,这个角度看,这坏人的侧脸还挺顺眼的,祖奶奶说男子认真的时候最好看,果然没错,连这坏人都是如此呀,唔,要是他不欺负小小就好了,不过他讲的故事确实好听,比书上的有趣好多,那些狐妖与书生的故事,听他说是叫《聊斋志异》,小小看了这么多书都从未见过,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行,小小以后的郎君一定要比这坏人会讲故事,嗯嗯,就这样,学满五车,比他会讲故事,还有,比他认真,比他......比他聪明,对,要比他聪明,不然他又要笑话小小笨了,找了个笨郎君,最后,就是不欺负小小,和书上说的那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嗯,没啦,小小就这么点要求~ 念头到这,苏小小欢喜的笑眯了眼,一双狐狸眼愈发妩媚,眼尾狭长,微微上翘,尾眉处微微泛着粉粉的红色,勾人心魄。 “好看吗?” “好看。” 一个嗓音骤然冒出,苏小小下意识地接话。 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再看去,那坏人已经搁笔揉腕,投目而来,嘴角勾起,眼神戏谑。 苏小小肩膀一抖,急忙关闭指缝,将小脸死死的埋进手中,企图无事发生。 可是一只握着书卷的白皙手掌已经伸来。 “鬼鬼祟祟。” “唔。” “不怀好意。” “痛~” “指缝看人。” “别打啦。” “是不是把本公子看扁了?” “呜呜,没啦你最厉害了。” “不行,得再敲一下,手感不错。” “呜呜呜。” 赵戎轻笑着收手,放下书卷,从一旁拿起一只他御用的纨扇,扔给正满眼委屈揉着头的小狐妖,给了一个眼神。 凉风扑面,赵戎放下手中的事,从书箱中取出了两壶之前在某处青山绿水旁的酒肆沽来的桂花酿,掷了一壶给对面愣愣出神的柳三变。 后者稳稳接过,也未客气,嗅了一口,便慨然豪饮。 “三变兄有心事。” “人生在世,谁都有心事。” “不,心事有轻重,大多数人的一生是被无数渺小的轻事所填满,而很少的人则是被几件重事压在身上。前者是不能承受之重,因为永远也逃不出那些循环的琐事;后者却是不能承受之轻,因为一旦下定决心去做,那么不管失败还是胜利,最后都会没有分量的离去。” 年轻的读书人灌了一口酒,轻呼一口气。 “三变兄有重事。” 身有牵挂却斩断牵挂的阴鸷汉子灿烂一笑。 “何以见得。” “因为三变兄的家在南,那是三变兄经常回头的方向,而大魏在北,是如今三变兄要去的地方。” “离家就一定是重事吗,公子不也是在离家。” “不,不一样,小弟虽然岁数不大,但,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我很能理解一个经历过半世浮沉,已经有家的人,如果抛弃一切羁绊,离家千万里,那么,那么必然是要去做一些他认为他必须要做的事,至于如何看出它的轻重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年轻人又灌了一口酒。“那种很难再回家的眼神,我懂。” “因为,我也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阴鸷汉子没有作声,没有去问他为何回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有,眼前的书生有,一旁的小狐妖也有。 他提起酒壶抿了一口。 喝这种路边酒家打的酒,他竟然有被辣到。 此后。 二人默然无言。 唯有眼前酒水与当下月光,在手中,在眉上。 小狐妖在一边静静扇风,看着火堆旁明明是一起对饮,却又像是在独自喝酒的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子。 她虽然心思单纯,烂漫天真,刚刚二人的对话,她也听到一头雾水,但是她能大致懂赵戎的某些言语,因为她也有小小的心事,她也是离家的远行客,虽然因为年轻,对从小长大的浅棠山还并没有多少牵挂,甚至当初也是迫不及待地逃离它,可是离开也是为了去找祖奶奶,去找能对她好的人,一个对的人。 若不是有很想去见的人,很想去做的事,谁会随意离家呢? 苏小小其实已经有些思恋家了,甚至她在私底下还偷偷的去尝试过填一首词,第一句她早就想好了,就叫“妾本浅棠山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这是她某夜在梦里梦到的,之前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和情郎正在一间竹林木屋中,他在读书写字,她在红袖添香、研墨伴读,虽然看不清情郎的面容,但想必一定是玉树临风,梦中的她也很有文采,正十分羞涩的,在情郎的注视下,素手填词,结果刚写下开头第一句,突然异象横生,只见身旁情郎的面目如拨云见日显出真容,竟是白天一直欺负她的赵戎,而且这还不是最惊讶的,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那坏人竟然凑了过来,堵住了她的嘴,让她一时间无法呼吸,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突然,她半夜从梦中惊醒,发现脸上正被一本书盖住,导致呼吸困难,茫然的转头张望,看到了赵戎在不远处鬼鬼祟祟的身影。 气死了,臭坏人,你白天欺负小小也就罢了,晚上还跑来小小梦里来欺负人,你梦里欺负人也就罢了,结果半夜自己不睡觉,偏要把小小弄醒,现在好了,小小的词没了,再也梦不到了,后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的句子了,呜呜,你赔我的词! 粉碎了某个小狐妖的才女梦的赵戎,此刻心情有些低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欠了某人一首词,他晃了晃酒壶,已经空空如也,抬头去看柳三变,发现三变兄也已无酒,二人空中对视了一会,突然一笑。 “赵老弟,我有一事相托。” “三变兄,我也有事找你。” “你先说。”赵戎抢先开口,伸手拿起了书箱上那张记有归所改进的《蝼蚁登天诀》的纸,等待柳三变开口。 柳三变停了停,目光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火焰,从湖面刮来的夜风,吹的他的影子摇摆不定。 “现在离大魏还有一些路程,这段时间里赵老弟若有何事,老哥定会全力帮忙,只是希望,等到了大魏分开之时,老弟能帮我把一些东西带回云水窟,带给我家青山,并不强求老弟马上送去,只要能送到我家青山手里就行了,不管多久,老弟可视情况自行安排,” 汉子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或许是他家那个名叫青山的孩子,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在橘黄色火光的映照下,脸上坚硬的菱角仿佛被融化了般,竟温柔起来。 “还没正式向老弟介绍过自己。” “在下柳三变,大魏人氏,现为离火国云水窟修士,武夫六品!”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 第三十五章 《负山帙》 柳三变皱眉看着手里那张纸上抄录的《蝼蚁登天诀》。 以一手笔势雄奇、风格清劲的小楷写就。 柳三变此刻惊异的并不是这漂亮的字体,因为他很早就知道了眼前这位书生的书法不凡。 “老弟,这篇《蝼蚁登天诀》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咳,家传的,怎么了,这功法有什么问题吗。” “呼,老弟的祖上有高人啦。”柳三变颇为惊叹,抬头看着身前那笑容不变的年轻书生,突然他想起一事,赵氏主脉持有人族扶摇选帝侯侯位,确实是祖上不俗,这篇他在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改进版的《蝼蚁登天诀》,极有可能是赵氏的不传之秘。 赵戎听着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劲,自己在某人面前的辈分是不是莫名奇妙矮了一截? “哼,他还有点眼力,本座改过的东西,何止是不俗,呵,估计后人已经再难改进了,本座是不是又把一条路给走绝了?乖徒孙,你可要好好修炼,别辜负老祖宗对你的期望啦。”归傲娇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乖徒孙说谁呢?” “说你。” “对,乖徒孙说我。” “你,你,岂有此理!” 赵戎感觉很无聊,随便一个套路都能噎住它,一点挑战性都没有,赵戎虽然自认修行方面,不管是天资还是悟性可能都差归一万倍,但他自信在吵架这一方面,经过了前世信息大爆炸时代,众多“道友”们的淬炼,自己可以随意完虐体内那个傲娇、毒舌的剑灵。 “哎,你怎么还不长记性,这么想在拌嘴方面战胜我?你陨落前到底是何方神圣,好胜心这么强?” “哼,你给本座等着。” 赵戎撇了撇嘴,看了眼还在低头思索着那篇改进功法的柳三变,自己之前答应了他,为他送东西去望阙洲最南方,离火国的云水窟,将东西亲手送到那个叫青山的孩子手里。 想到这,赵戎生出些无奈,自己现在除了送玉、送信外,又多出来一样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要送,怎么搞的跟邮差一样? 重生之我在异界送快递? 话说山上没有寄信、传物的驿站吗,之前在藏舟浦好像见过有可以飞剑传信的剑坊,唔,好吧,方先生和三变兄可能是觉得托人送安全些。不过按三变兄所说,他的东西目前不急着送,那就先带在身上,等以后有机会再去云水窟,比如以后正好要去离火国登船返乡之类的。 赵戎在心中默默规划着,他一向习惯将自己的道路与目标,不管大小,理清条序,提前安排布置好,之后就是进行时间管理,一步步去完成它们。 “嘶,这里还能这样改?这处改了后,竟然能轻易跨过之前一直绕不开的那个坎……” “赵老弟这篇改进后《蝼蚁登天诀》比市面上主流的那个版本精妙很多,在下虽然还没到能洞悉本源,改进功法的那个高度,但是品评一篇筑基功法好坏的眼力还是有的。” 大概过了一刻钟,柳三变叹息一口放下手里那篇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改进版功法。“赵氏祖先确实是高屋建瓴,也不知道下一个能继续改进此篇的之人,何时才能出现。” 赵戎轻咳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三变兄思考的怎样,可否能指导下小弟的登天境。” 说完,赵戎苦笑。“实不相瞒,小弟资质愚钝,对奇经八脉、十二正经一概不知,甚至连窍穴有多少个都不知道,若是自己闷头苦练,估计连门都找不到。” “即使赵老弟不帮三变送东西,三变也会帮忙,只是……”柳三变身体前倾,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按在腿上,神色严厉的看着眼前那文弱书生。“赵老弟确定要在登天境走武夫路子淬炼体魄?三变是个粗人,手脚没轻没重,只能说尽量让老弟舒坦一些,但是,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至少在此境,老弟在三变眼里就是个武夫,必须以武夫的标准打磨肉身。” “而对我辈武夫来说,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柳三变又轻呵一声:“我家青山就是因为吃不了苦,才跑去读书的,呵,小时候一直嚷嚷着要做一品武夫,一拳洞破苍天,结果才被我揉了一遍骨,就痛的满地打滚,之后乖乖听我的话去了私塾念书,呵,这瓜娃子。” 赵戎看着对面表情“可怖”的严肃汉子,只觉得他此刻像个噬人而食的野兽,发现了最美味的食物,短短一瞬,心中下意识的想退缩,但下一秒便感到可耻,一想到自己的初心,归的浩然之约,渡船之上空中一行人居高临下的眼神,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炽烈的火,随即嘴角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是遇刚则刚的不屈心气,这是见狠更狠的病态狠劲。 归说,自己因为天生资质不好,要过这登天境,其实可在嗑丹泡药的花花架子和脚踏实地的铮铮武夫间选一个,它笑着建议自己选前面那个,真诚的说绝对不会瞧不起赵大公子的。 柳三变注视着眼前这个虽未回话,但眼里带光的文弱书生,他已收到了回答。 “很好,三变知道了。现在距离大魏还有不短的路程,在这段时间里,三变尽力帮你入门,登天境三阶,金石,清虚,振衣,争取在分开前助你找到气感,踏入清虚,带你步入正轨,但之后的道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赵戎认真听着,把话记在心中。 柳三变点了点头,将手中纸张还给赵戎,抬手在赵戎肩膀上轻轻一拍,后者却肩膀一沉,不过又咬牙正起。 柳三变眉头轻皱。“老弟骨骼太轻了,这副经脉,应该是先天的,可惜啦,不过没事,登天境可以继续走,只是扶摇境……” 柳三变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看见了赵戎眼神,发现赵戎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微微愣住,随后一笑,对眼前这书生又多了一些了解。 “老弟既然是这种情况,那登天境就必须这条路了,至少这能为以后的破境增添一丝希望。” “那就拜托三变兄了。”赵戎语气诚恳。 “我看了下,我们离某个山上集市不远,先改路去那一趟,我要帮你准备些东西,之后再出发。” 柳三变安排着,随后想了想,从胸间吊坠中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后,双手小心翼翼的从中拿出一本泛黄的古书,约莫一指之厚,将它递给了赵戎。 赵戎双手接过,好奇的看去,只见封面纯黑,上有三个古朴大字。 一直在一旁给赵戎扇风的苏小小好奇的凑了过来,轻念道。 “负山……” 她苦了苦脸,伸出纤指。“这个怎么读?” “帙。”赵戎轻声道。 “《负山帙》。” 第三十六章 我辈武夫 “吾幼时曾遇一小虫,乡人曰,曰……” 又遇到两座“大山”,苏小小的才女梦再受重创,她鼓了鼓嘴,眼巴巴的看着赵戎。 赵戎一笑,手指划过枯黄书页上在他看来字体略显呆板但精神气十足的端正楷书,轻声念道: “吾幼时曾遇一小虫,乡人曰蝜蝂。”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吾观此虫一生皆是负重登山,坠地不死则循环往复,直至力竭而终。” “乡人笑其贪得无厌,遇货不避,又妄想高位,自取灭亡。” “吾,却不然也。” “吾辈武夫,大道登山,皆如蝜蝂,慕高而行,愈行愈重,乃至负山,败,则碎首糜躯,成,则拳问苍天!” “吾慨而著《负山帙》,此拳寥寥五式,却倾尽吾之神意,论势法,其或不如当世顶尖拳谱,但独论拳意,其定是吾辈最高,吾坚信矣……” 赵戎将扉页念完,再往后翻去,已经是记载着五式拳法的图文,他轻呼一口气,抬头看向柳三变。 火堆旁的阴鸷汉子此刻表情平淡的盯着赵戎手中那本名为《负山帙》的拳谱。 “他是我师父,当年他游历至大魏,那时我还年少,在一个酒肆旁遇见了他,他穷困邋遢,却馋那酒香,哄我去给他买酒,说是要教我打拳,长大后做那敢叫苍天色变的鲲鹏武夫,我问他什么是鲲鹏武夫,什么又是苍天色变,他指了指头顶,那是已经酝酿了一天的压城的黑云,‘一拳递出,老子叫它下就下,叫它晴就晴’……” “这个我知道!”一旁憋了很久的小狐妖举手抢答。“是不是在你师父语音刚落后,轰隆一声,暴雨就不要钱一样的哗啦哗啦掉下来啦?或者黑云之间突然洞穿一道阳光,照在他身上,像给他铺了层金子一样,宛若神人,然后黑云褪去,晴空万里?” 赵戎眉毛一挑,这种话本小说里主角拜师的既视感是什么鬼,不过他也顾不上吐槽,甚至都没有在意到这是怕生的小狐妖第一次和柳三变说话,他好奇的和苏小小一起看向柳三变。 柳三变微微一愣,瞧着一大一小两道好奇的目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是的,然后酒肆老板娘提了根扫把跑出来,边打边骂的把他从街头撵到了街尾,叫他别赖在门口骗小孩了,这已经是第七个了,没有傻子会上当的……” “但是,最后我做了那个傻子。” “后来,在我武道入品后,他丢下几套运气心法就走了,叫我成了前三品武夫后再去北鲲鹏洲找他,否则就……‘看着你碍眼,笨娃娃别来烦老子’。” “是三变无用,这么多年下来,也才是个六品武夫,愧对师父厚望。”说完他又将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壶倒了倒,可惜无酒。 赵戎嘴角一抽,怎么感觉就是个骗小孩零花钱的不靠谱酒鬼,估计武道境界还没有三变兄高。什么?邋遢随性,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呵,我不信,哪有这么多恶趣味的绝世高人给你遇到。 “三变兄,什么是武道分品?” “是武修在扶摇境后所要经历的境界攀升。”柳三变略微沉吟,便决定和赵戎讲细些,毕竟是新人初窥门径。 “人族修士登山,都要共同经过两境,一曰登天,二曰扶摇,至于之后,武修要与剑修、道修分开,剑修和道修之后要共同经历四个半境界,浩然、天志、金丹、半步元婴、元婴,其中半步元婴算半个境界,而武修则是要攀登九品,其中八九品对应浩然,六七品对应天志,四五品对应金丹,三品既是半步元婴,而一二品相当于元婴。” “所以说三变兄的武道六品相当于天志境?” “没错。”柳三变叹息一口。“我辈武夫确实难也,不但登品时要受肉身桎梏,燃烧气血,寿命无法与其他修士媲美。还要比其他修士更难晋升,破两品才能相当于他人一境,并且半点马虎不得。” “但是,同境之间,我辈武夫只要与其他修士近身,皆是无敌!” “武道九品,一品一台阶,一步一实地,无任何捷径可走,也不可有丝毫取巧,只能如那蝜蝂一般,越走越重,绝不能偷懒减负,否则便坏了武道之基,破九品无望,休想再去领略之后的那个大境界!” 柳三变讲到此处神采飞扬,恨不得手中酒壶立刻满上,他要痛快豪饮。 “赵老弟,你可知武道九品之后是何风采?” “三变兄请讲!” “一品武夫悍然破品后,便是鲲鹏境,鲲鹏武夫,一身气血浩瀚如海,体内经脉宛若大江,乾坤穴窍可纳百川,一拳即叫苍天变色,一掌即让大渎断流!” “赵老弟可知西扶摇洲那具承载了昆都数万年的鲲鹏圣骸?” “当然知道,那就是被我赵氏祖先所斩。” “我听闻北鲲鹏洲栖息有鲲鹏一族,即是它的后代,如今仍旧以刑徒身份,充当人族最大的跨洲渡船,每年从北鲲鹏洲南徙而下,途径西扶摇洲、图南洲,直至抵达南逍遥洲,一年即可往返玄黄界两极,其腾跃而飞,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宛若黑夜,而此等异兽,我辈武夫可以媲之,鲲鹏的浩瀚气血,千里之躯,滔天伟力,全部浓缩为了第七境武夫的九尺之身!” “这便是,玄黄修真界,武道山巅。” 原本一直性子沉闷的阴鸷汉子此刻脸上流光溢彩,声音铿锵有力。 赵戎愣愣的看着柳三变,觉得此时的他,很不一样。 ———— “归,鲲鹏境武夫这么厉害吗?” “嗯,厉害的。” “咦,你给我说道说道。” “唔,玄黄界的没太大印象了,本座和你说个界外的吧,比鲲鹏境强一些,本座曾目睹了一个位面在朱雀星宿的端沿被一位武夫和一只魔物打的分崩离析,我看着那个破碎小世界的本源碎片在寂灭的虚空中闪耀,然后被法则之壁碾磨成源质的光点……” “停停,别跑题了,最后呢,哪个赢了?” “那个武夫。” “嘶,果然厉害。” “嗯,确实,不过后来被本座宰了。” “……” “呵,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告诉你了,咱们间的约定是浩然境,你要是单单成为武夫,即使入品,你也无法成为伏矢剑主,伏矢剑主必须是剑修,即使没有本命飞剑,也必须走剑修路子。” “唔,我知道了,那个,武夫第七境是鲲鹏,那剑修和道修呢?” “剑修第七境,逍遥。” “道修第七境,太一。” “嗯?这不是东南北三洲洲名吗?” “没错,这是当年姜太清改的,南逍遥洲,北鲲鹏洲,东太一洲,分别对应剑修、武修、道修第七境,剩下的西扶摇洲则对应三者皆有的扶摇境。” “那图南洲和包括望阙洲在内的小三洲呢?” “这四洲洲名与修行境界无关,有其他渊源。” “唔,那七境之上呢,还有没有别的境界了。” “赵大公子知道这么多干嘛?是晚上要在梦里修炼,好好过一把瘾?” “……” 第三十七章 山上何事 赵戎一行人略微偏离路线,赶了两天路,便来到了最近的一处叫白云津的山上集市。 赵戎从舆图上得知,目前所处的这个王朝,名叫大陈,君王推崇法家,以“严刑酷罚”来治理国家。 之前赵戎路过几处洲城时,街道之上行人大多谨言慎行,很少交头接耳,害怕因言获罪,至于儒家等“异派”书籍更是全国禁售,听说之前还有几次举国范围内焚书之举,此国法家确实是极度排他。 赵戎眉头皱起,之前自己几次进城,因为儒家书生打扮,被严格审查了很久,若不是自己路引等身份证明齐全,他们找不到发难地把柄,并且还有一面不知真假的林麓书院的旗子,恐怕已经早起冲突了。 赵戎看了看周围这个似乎是感染了山下气氛,修士都面色严肃的仙家集市,又想起刚刚进白云津时,门口那个眼神冷漠的酷吏。 如此看来,山上山下的界线比自己想象还要模糊,入世的修士估计比出世的多得多,此国法家竟然连山上仙家都约束了。 记得自己从小长大的大楚曾经也是独尊法家,不过后来被林麓书院出身的现任国师扭转了过来,不过自己直到走之前都还有听说,朝堂之上,有法家的残余势力借助新皇刚刚登基的权力不稳时期进行反弹…… 赵戎思绪纷飞的在白云津闲逛着。 苏小小没有上山,因为它的妖族身份,还是尽量少上山为好,更别说这座山上集市还有法家酷吏的监督了,一旦被发现可能就是一桩麻烦事,于是便让她留在山下,不过分开时,那小妮子还满脸的不情愿,赵戎怕她偷偷跟上来,便答应她晚上给她讲个新的聊斋故事,这才稳住了她。 柳三变则是进了白云津后就和他分开了,说是去为他准备修行登天境所需的药材。按三变兄的说法,武夫在此境要“以功为母,以拳为本、以养为主”。 其中的功就是《蝼蚁登天诀》,拳即是《负山帙》,接下来的养便是药浴了,也是三变兄现在要去准备的。 赵戎漫无目的的走到了一处类似书坊的建筑,瞧了瞧,原来是售卖山上邸报的地方。 这些邸报类似于前世的报纸,由一些消息灵通的势力发行,时常更新,是山上信息流通的主要渠道之一。 邸报上关于一些山上大事的可行度很高,但有时候也会刊登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和有趣八卦,例如某某仙山疑似有灵物出世,异象横生,例如品评望阙洲山上几大绝色仙子等等,至于真假与否也就只能读报者自己判断了。 赵戎买了一份最新的看起来较为靠谱的邸报,细细读了起来。 邸报上说,包括安陵国、止水国在内的数十国依旧被封锁着,天涯剑阁仍在追寻那只恶蛟,并且事态愈发扩大,目前的局势是,整个望阙洲山上对与妖族有关的任何事都极为敏感,与那只恶蛟有任何关联的,更是全部作为嫌疑人处理,并且山上所有妖修都必须登记在司寇府的案卷上,查明身份与过往数年的踪迹。 赵戎眉头轻皱,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此后估计也与自己无关了,就不再多想。 另外,苏小小亏是没有上山,不然估计要被此处的司寇府监察弟子捉到,并遣返回浅棠山了……咦,为什么苏小小躲过了一劫,我心里反而有点失落?哎,这么笨的小狐妖就别在外面瞎转悠了。 赵戎目光再往下移了移。 望阙洲山上目前还有两件被广泛热议的大事。 望阙洲两座儒家书院之一的思齐书院,有一位读书人被中洲文庙赋予了“君子”头衔。 这个荣誉极为难得,一般在两座书院也只有山长与寥寥几位先生拥有,而目前这位读书人只有二十岁,刚刚及冠而已,如此年轻俊杰,不出意外,几乎是内定的下一任山主,而思齐书院山主相当于望阙洲的半个文坛宗主,是儒家在此洲的排面人物。 因此,这位新的君子在望阙洲山上被人津津乐道。 听说他之前一直手不释卷、埋头学问,不为人所知,如今名满望阙,也不骄不躁,在私下里也是个守正君子,不仅治学严谨,还严己宽人、品德高尚,并且自今未婚,从未踏入过青楼楚馆,众多仙子可要抓紧时间……等等,这下面都是些什么? 赵戎满头黑线,往后面大概看了点,邸报后面逐渐八卦化。 什么他娘在怀他时梦到明月入怀。 什么他周岁抓周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抓了一本儒家圣贤书。 什么山上有几位才色双绝的仙子向他递送诗笺,他皆认真回信,长篇大论的指出她们诗词的某些平仄韵脚不符合格律,如何改之才能不犯如此低级错误…… 这些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任何地方都是这样,众人关注的只是趣事八卦,而不是这位君子的学识主张。 赵戎摇了摇头,但同是儒生,心里对这位君子产生了些好奇,不知是否有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独到学问。 另一件大事,是太清四府有两位天骄顺利结业,一男一女,前者名为程鹿归,二十八岁,金丹五品,后者名为陆瑶儿,二十七岁,金丹四品,皆被刻上了太清天骄录,这二人刚结业便要举行大典,结为道侣。 其实,若单单只是太清四府两个天才的结业并结侣,并不足以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此事万众瞩目之处在于,这二人的身份。 一人是望阙洲北方大宗欣然宗副宗主的公子,身份显赫。 另一人虽然没有尊贵身份,甚至出身只是望阙洲东部某个不知名小国的不知名山林中的不知名猎户之女,但她却惊才绝艳,一路逆天改命,进入太清四府,之后在天才云集的太清四府内也是同辈中拔尖的存在,并且姿色倾城,一直是太清四府中的天之娇女之一,常年位列望阙山上邸报中的各种仙子榜单。 二人皆是神仙中人,容貌、资质上佳,年龄、修为对等,如今结为道侣,在山上人眼里确实也是众望所归,一段佳话,只是可惜了那位陆仙子的仰慕者们了。 赵戎放下邸报想了想。 欣然宗,这个宗门他有所耳闻,是个庞然大物。 若将整个望阙洲只分为南北,并且不算上天涯剑阁、太清四府、儒家二书院等非常规宗门性质的势力,那么,欣然宗与嵬嵬山就是望阙洲北方最大的两个仙家宗门,一起瓜分半个望阙洲,至于另一半望阙洲,则众多势力横立,并无大宗大派。 其实这也是赵戎觉得颇为奇异的地方,欣然宗与嵬嵬山都是吃干饭的吗? 不过即使如此,欣然宗依旧是望阙洲的顶级势力,而此宗的副宗主,定是个山上大人物了。 嗯,如此说来,还是那位陆仙子高攀了,这就是异界版的凤凰女嫁入豪门? 赵戎之所以想这么多,是因为涉及到了太清四府,那儿有他要去见的人,并且之前听小芊儿的语气,若不出意外,她们也能顺利在太清四府结业,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二十八岁是结业的最低标准,也不知道芊儿和她会用多久。 赵戎抿了抿嘴,再往下看了些。 朝霞派老祖师爷在外云游多年,带回一位瞳孔金黄的早慧童子,作为关门弟子培养,估计门内的掌门之争要愈加激烈了…… 终南国兰溪林氏那位在思齐书院求学多年的长子,如今学成归家,准备履行婚约,娶终南国师之女,二人郎才女貌…… 赵戎再浏览了会,发现邸报后面都是一些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内容,唯一挂钩的那个“望阙洲山上仙子寤寐思服的十大年轻才子”榜单,赵戎兴致勃勃地从榜首找到榜尾,都没看到有赵字开头的。 就这? 一个低俗且没有内涵的榜单。 佩剑书生嗤之以鼻,将邸报往身后随手一抛,洒然离去。 第三十八章 且听风笛醉沧州 自离开白云津后,赵戎一行三人又行走了两旬光阴,进入了一片巍峨群山之中。 由舆图所知,此处群山名曰终南。 终南山位于终南国境内,而终南国距离那条由南到北横穿望阙洲的大渎已然不远,按已走路程来算,也不过是二三旬时间罢了。 这日午后,赵戎三人途径一座嵬嵬高山。 此山甚奇,仰目望去,山之南面,仿若被仙人一剑削平,断面之上,有四字石刻,字体苍古,宛若天成。 “清静无为。” 赵戎轻念。 “这么大的字,是怎么刻上去的啊?”苏小小吃惊的张着小嘴。 赵戎也是大开眼界,崖上所刻四字,每一字高达千丈,每一笔画皆不短于百米,而刻度之深,从山下角度望去,更是肉眼不及,只能隐约看见其中青藤遍布、草木茂密,不时冒出几只飞禽灵兽。 “终南国版图虽小,大半位于这终南山内,但却在这周围数十国中享有美名,乃至在望阙洲北部都名气不低,被山上人称为道士之国、隐者之乡,盖因终南山钟灵毓秀,造化齐天,不仅引来众多修士结庐隐居,还盛产诸多灵物,供应给整个北部仙家。” 柳三变对终南国的情况了解颇多,因为此处距离他的故乡大魏王朝很近。 “虽然终南山隐士极多,但却只有一个仙家门派,就是位于太白山上的冲虚观,它是终南国唯一的道家正统,历代终南国国君皆尊冲虚观观主为国师,此国道家极为兴盛。” “这鬼斧神工的摩崖石刻,是终南山一处胜景,至于它的来历,众说纷纭,但冲虚观一直对外宣称是其初代祖师爷的手笔,若真是如此,那这祖师爷确实道行参天。” “并且山上传闻,曾有人在月夜路过这摩崖石刻时,在崖底遇见一个服装奇异的老者,站在月光中背手仰头,观摩石刻,自言自语,路人好奇上前问话,那老者却毫不理会,嘴里一直重复一句‘何为无为,无为何为?’而每当乌云将明月遮住,这奇异老者就倏忽消失,再也不见踪影。” “有人猜测这是一桩天大机缘,于是便有很多山上人,带着那‘无为之问’的各种书上答案前来碰运气,只是这奇异老者很少在月夜现身,即使有几个幸运儿碰到,尝试了各种答案,使用了各种方法,也没有任何收获,这老者依旧在原地自言自语,一旦乌云遮月,便会消失。” “时间一久,前来寻密之人也渐渐少了,不在关注此事。有山上人说这就是无聊之人在故弄玄虚;也有人说这是某个上古大能留下的一个投影,在寻找传承的继承者。” “到了现在,也就偶尔会有几个刚刚修行的年轻人满怀憧憬的跑过来寻找机缘,这事已不再引起山上关注了。” “赵老弟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们可以今夜在崖底休息一晚。” 赵戎收回视线,转头看了眼难得说话带些调笑之意的柳三变,轻轻一笑。“还是算了吧,这么多人都没碰到,小弟哪有这种福缘。” 赵戎对碰运气、抽奖之类的事一向敬而远之,不会主动去碰。不去努力充实自己,而是把命运寄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这会让他感觉很空虚。 再说了,这段日子自己在柳三变的温柔教导下修行,简直是太舒服了,自己现在骑在马上都腿脚发抖,若是在野外休息,就要守夜,这谁顶得住?还是赶紧赶到下一处洲城,找一家客栈好好休息一晚吧。 “咦,终南山,这名字有点耳熟啊,嗯,它这不是在沧洲吗?”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 赵戎神色一动。“这里是终南国,沧洲是什么,我在舆图没看到这个名字。” “本座的印象里,望阙洲有个叫沧洲的地方,因为有个终南山在此处,它是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并且排位不低,道家某一脉的祖庭好像在这儿,让我想想,对了,是楼观道派。” “三变兄说现在终南山唯一一个道家仙门是冲虚观。” “哦,看来是本座离开太久,已经物是人非了,嗯,这儿灵气现在也够不上福地的标准了,楼观道派要不是迁走要不是已经覆灭了,这座曾经的福地,现在竟然有了一个凡人国家,有趣,按道理,福地一般都是被仙家门派占为己有的,哪会让凡人进来。” “你知道这石刻吗?” “不知道,本座以前没来过这,不过这石刻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本座现在这种情况也看不出什么来。” 赵戎点了点头,刚想再聊会,但察觉有人在扯自己衣角。 “唔,坏……赵戎,你不行的话,要不让小小试试吧?”小狐妖眼巴巴的看着赵戎,声音怯柔,但带着些希冀。 赵戎一愣,转头看着旁边的受气包,突然一笑。“好啊” 下一秒就赏了她几个板栗。 给她做午后甜点。 “啊!你打我干嘛?” “好你个苏小小。” “别敲啦!” “胆子小野心倒是不小。” “呜,痛!” “是不是想着等拿了机缘,嗖的一下就变成了第七境的九尾狐仙,然后把本公子扒皮抽骨,以解你心头之恨?” “呜呜呜……” 赵戎欺负了小狐妖一会,便放了她一马。 自己怎么遇到了这么笨的小狐妖? 苏小小边揉着微红的额头,边委屈的看着赵戎,眼里噙着泪水。 小小怎么遇到了这么坏的坏人?唔,祖奶奶好像没有说过怎么对付这种情况呀…… 毕竟苏小小的祖奶奶怎么也想不到,苏小小会遇到赵戎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读书人,话说你们这些男子不是应该先甜言蜜语的把女子的心骗过来,然后再“欺负”她吗?并且自己家的小小长的连她都想搂在怀里好好怜惜,竟然会有男子辣手摧花? “别胡思乱想了,咱们抓紧时间赶路,嗯,晚上再给你讲个新的故事,上次珠儿的故事讲完了,这几天我又想起一个婴宁的故事,嗯,这个挺有趣的。” “呜呜……嗯?真的吗,这次是不是开心的结局?上次那个故事,小小听完后,难受了好几天。” “嗯,这次包你满意。” “唔,算你有良心,我原谅你了,你可别再辜负小小啦。” “你别说这种让人误解的话啦,咳,三变兄,你别理她。” “嘻嘻。” 苏小小破涕为笑,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一想到晚上又有故事听,就很开心,抬头看了眼身旁那坏人,突然,心里一颤。 他脸色比刚刚更白了,额头上全是汗水。 小小刚刚看还没这么严重的。 “你没事吧?” 苏小小又想起了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之前他们一旦路过村庄或城池等地方便会停泊几天,进行“大练”,柳三变会亲手帮赵戎淬炼体魄,至于赶路的时候,则进行“小练”,早中晚驻扎休息时练拳走桩不停。 刚开始练功时还好些,但到后来,每次“大练”,她在老远都能听到赵戎痛苦的嘶喊声,声音起初都会极大,但越到后来,声音越小,似乎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浪费在喉咙上了。 那些隐约传来的话语也是让苏小小脸色发白 “这处骨头太脆,我帮你揉揉。” “咔嚓!” “啊啊啊!” “这处骨头倒是变硬了,看来药浴确实效果不错,恢复的可以,不过……还不够硬。” “别别!” “咔嚓咔嚓!” “啊啊啊啊啊啊!!” “起来!这都受不了了?那我还是劝你赶紧放弃,山上不需要这样懦弱的武夫,不,这不配叫武夫,这是废物!” 苏小小不敢去看,每回都躲在老远,捂着耳朵,等没有声音再传来时,便起身去给赵戎准备能愈骨生肌的药浴,这些药材都是柳三变精心准备的,若是没有它,赵戎估计要练成废人了。 而就算平时在路上不用“大练”,他似乎也不好过,面无血色,一有时间便要练习拳桩,丝毫不能松懈。 每次也只有饭后很短的一段时间能歇息会,但是还要给她讲故事,其实她也说过叫他休息会别讲了,但他总是反手就给自己一个板栗。“你个笨狐妖,瞎操心些什么,这点痛本公子还是吃的了的,你乖乖听你的故事就行了,你一天也就这时候能开心会了,额,刚刚讲到哪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头伸过来,我要再赏你几个板栗!” 可是他的手其实已经因为练拳桩过多,一直紧握着,仿佛已经再也张不开了。 苏小小想到这,莫名的心里微微一抽。 虽然小小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咬牙的修炼,但小小是想帮你的,所以想去撞下运气,看能不能拿到这个石刻的机缘,把它送给你。唔,你只要给小小多讲几个故事就好啦…… “喂,你又在想什么,走在路上还能发呆?哎,这么笨的狐妖,为什么还没被人捉走,这个世道太让本公子失望了。”赵戎伸手在看着自己发呆的苏小小眼前挥了挥,见她终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本公子没事。” 身上也就那么十多处地方痛而已。 “哦哦,给你手帕,擦一下汗。” “你从哪弄的手帕?” “上次在那个县城买的,这上面的刺绣好好看。” 后方传来一阵阵马蹄声,赵戎转头看了眼,是一辆装饰的极其华丽的马车,被一个年老的车夫驾驶,周围有很多骑在马上的随从,一群人正疾驰而来。 赵戎回过头来,也没再去看了,和同伴一起往路边让了让。 终南国连国都在内的大部分领土都在终南山境内,而进入终南山只有两条古道,这是其中之一的子午道,过往行人不少,赵戎甚至还遇见过更夸张的阵势,因此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只是,这辆华丽马车在经过赵戎一行人时,窗帘被车内人掀开后又突然放下。 赵戎警觉的转头看去,却只剩下了摆动的帘子。 那辆声势浩大的马车很快远去,道路上又恢复了安静,只留下了扬起的尘土。 赵戎看了眼同样察觉到异样的柳三变,后者摇了摇头,表示也没看清什么。 额,怎么感觉那伙人有点儿眼熟? 第三十九章 兰溪林氏 终南国的国都名曰洛京。 洛京位于终南群山中,太白山下的一片广阔平原上。 这也是终南国最富饶、繁华之处。 古榭楼台,烟柳人家,参差百里。 洛京虽是一国之都,但除了皇室所居的内城外,却没有一寸外围城墙,因为整个终南群山就是最好的屏障。 清晨,小雨稀疏淅沥。 这梅雨季节,终南山正是多雨之时。 不过此刻,洛京城外,十里长亭处,却有两伙人正在撑伞停驻。 此处长亭,是南方旅人前来洛京必过之处,因此,往日这个时候,接亲候友、折柳送别之人本应极多。 但此时,大多数的普通国人皆远远避开,只是站在远处等候。 而本应避雨的长亭内,却是空无一人,只有长亭外,那渭径分明的两行人,在雨中默默伫立。 左边一行人,为首之人,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道姑,头戴莲花冠,身着紫色道袍,身后有人帮她撑伞,她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烟雨朦胧的古道,手里把玩一枚小小的玉如意,不时的扭头看一眼旁边另一伙人中的某个男子,面带笑意。 在她后方的众人,皆是头戴道巾,手持拂尘的蓝衣道士。 右边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欣长的年轻男子,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轻裘缓带,不鞋而屐,此时正手撑一把油纸伞,脸色平静的注视前方。 在他后方皆是仆人,有人抱琴,有人持笛,有人端酒,有人提盒。 “林御史,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携仆来这十里长亭吟诗作对啊?”玩玉女子笑吟吟道。 被称为林御史的年轻男子置若罔闻。 “嗯?林御史该不会是也在等人吧,这么早跑来,你等谁呀?”女子注视着男子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庞,言笑晏晏。 年轻男子还是不说话,没有理身旁那道姑,耐心等待着一位他邀请的远方来客。 “能让林御史亲自等候,想必不是个简单人物,嗯,让贫道猜猜……”女子咬了咬嘴唇,作思索状想了会,突然一脸恍然。 “是不是那个十七岁就做出了一首落花品诗词的韩退之啊?嗯,你的这个思齐书院的同窗,确实厉害。” 话音刚落。 那位一直无视她的年轻男子第一次转过头来,盯着她。 二人目光直视。 女子眼波温柔。 男子眼神漠然。 “贫道猜的对不对,是不是那个韩退之?”女子见年轻男子终于看她,笑的更灿烂了,语气惋惜道:“哎,他可能来不了了。” “退之是山长看重的人,你们冲虚观胆子这么大?”年轻男子第一次开口,嗓音温润,但此刻却凝结了寒冰,一字一句道。 女子委屈道:“他母亲重病,关我们冲虚观什么事?他正好在路上收到了家书,不得不扭头返家,于是就寄了一封信给你,又正好被寄来了我们冲虚观,嗯,估计是知道了咱们很熟吧,贫道又正好无事就看了看,这才知道这些的。” 女子说完,抬手往肩后一扬,随意接过身后之人递来的一封信筏。 “真的,没骗你,之前贫道还忘了这事的,若不是今天正好碰到你在这儿等救星,贫道估计猴年马月才能记起来,哎,瞧贫道这记性,希望没有耽误到林御史的大事。”女子双指轻捻着那那封开头写有“文若兄亲启”的歉意信,语气真诚。 “那个,林御史你还要不要啊?” 林文若沉默了会,眯了眯眼,转头看了看道姑和她身后的那伙眼神戏谑的道士们。“那文若可真得好好谢谢你们了。” “不用谢的,林御史成天殚精竭虑的操心国家大事,贫道能为林御史做点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很是荣幸,不过,如果林御史偏要谢的话,那能不能满足贫道一个小小的要求啊?” 女子语气轻柔,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宛若毒蝎。 “能不能给你们兰溪林氏挑块大点的墓地,不然,贫道怕填不下你们啦。” ———— 一辆华丽的马车行驶在宽广的子午道上。 车旁随行的扈从们,表情轻松,因为这趟陪二公子出来散心的旅程,经历了大半年,终于结束了。 驾车的是一位老仆,虽面容苍老,却精神矍铄。 这正是上回匆匆路过赵戎一行人的车队。若是赵戎多看几眼,定能认出这些人来。 驾车老仆并没像周围那些扈从一般放松,而是颇为忧虑,因为他之前在驾车时曾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印象太深刻了…… 他是终南国兰溪林氏培养的死士,浩然境修为,对兰溪林氏极为忠诚,这趟旅程,他是被派来贴身保护家族的二公子。 虽然二公子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性格乖张,在家族外面行事嚣张跋扈,但至少脑子不笨,相反还很机灵,懂得审时度势,看人下菜,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因此这趟旅程下来,虽然惹事不少,不让人消停,但尺度也大多是在一个浩然境修士和兰溪林氏嫡系子弟名头能摆平的范围以内。 唯一的一次意外,是在望阙洲南部那个叫大楚的王朝,在清风居的商号里碰到的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书生。 本以为他和大多数山下书生一样,只是扯了张林麓书院的大旗。 而二公子又最喜欢欺负这类穷酸书生——其实一想到这,老仆就有些惭愧,因为兰溪林氏本就是书香门第,盛产大儒与名士,初代家主就因为是饱读儒书的书院读书人,而被某一任终南国国主请來治国,此后在此扎根,传承数百年,这一代更是出了大公子这样的有望超过祖辈,将兰溪林氏带到一个新高度的书院读书种子,可是,家里的二公子,却格外喜欢在外面欺凌、践踏普通的读书人——但万万没想到,那次踢到了铁板。 很硬的那种。 那瞧着普通的书生,极其不凡,竟然转眼就作出了两手入品诗词,其中还有一首落花品! 要知道,即使是自家那个被整个终南国都引以为傲的大公子,这些年来在思齐书院也不过是做出了五首入品诗词,没有一首是落花品,全是登楼而已。虽然诗词之道只是儒家读书人注重的多个方面之一,不足以说明全部,比如自己家的大公子,就极为擅长明经与辩论。 但是,诗词之道如此厉害的读书人,估计其它几道也不会差。 想必他在林麓书院也定是不简单,而兰溪林氏,若是因为二公子的一时冲动,而交恶这样的读书人,那也太不值得了。 要知道,山上人的恩怨,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结的,因果纠缠极为复杂,有时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恩怨而被灭满门的山上仙家,并不太稀奇。 因此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少一点因果是一点。 所以当初他极力劝二公子去道歉,二公子也灰败着脸照做了,只是当时那书生并没有多少表示,而是丢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就转身离去了。 如今又在终南国见到那书生,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想到这,老仆叹了口气,回过头担忧的看了眼身后的门帘。 马车内。 林清玄面色阴沉。 他之前心情颇好,就随意地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结果立马心情就又不好了,沉到了谷底。 你怎么追到终南国来了?! 不过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应该只是凑巧,因为自己当初其实并没有报上兰溪林氏的名号,对方应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林清玄旋即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车窗外熟悉的终南山美景,皱了皱眉。 自己原本计划赶在哥哥的婚礼前回来的,结果因为故意错开那书生的渡船,再加上司寇府封锁止水国的渡船航道,导致他比原计划晚了很久才到,已经错过了哥哥的婚礼。 想起那个一直让他仰望的哥哥,他眼色阴沉。 不过一想到自己那个现在已经入门的嫂子,他就心里颇暖。 嫂子没过门前就一直以兰溪林氏的媳妇自居,熟读林氏家规,孝敬公婆,对自己也极好,相当于自己的半个姐姐,自己的父母也把她当干女儿对待,她从订婚后就一直住在我们林家,等待自己那哥哥从书院学成归来后完婚。 林文若,嫂子这么好的女人,却独独对你死心塌地,你可万万不能负了人家! 嗯,嫂子喜欢玉如意,我这次特意淘了只青花籽料的白田玉如意给她,作为新婚礼物。 虽然她身为国师之女,定是见过很多宝贝,但这只玉如意肯定能叫她眼前一亮。 第四十章 四年登天 终南山不愧是曾经的道家福地,确实是钟灵毓秀。 赵戎一路走来,目睹了很多奇人趣事,总结出来,就是三多。 一是隐士多。 一行三人行走在山崖间的陡峭险路,或茂盛山林中的幽然曲径上时,不经意望去,便能看见盘坐在山洞或青石上的隐居修士,在餐霞吸露,过着山中岁月。 二是道士多。 这个赵戎早有所知,毕竟终南国就是个道士之国,在赵戎路过的一个个村庄或城镇,皆有道观,香火鼎盛,甚至有时候,三人在僻静无人的山林中,也能看见被打理干净的古观,供奉着赵戎不认识的神像,略一打听,都是冲虚观道士建的观。 终南国百姓确实极为信道,不过赵戎却也微微诧异,因为据他所见,终南山虽然水土沃盛,但却没有多少适合耕地和方便生活的平地,现在这些良田又全用来建道观,各个道观建的倒是恢宏大气,但确实有些劳民伤财了。 不过他也只是走神时想一想,反正他只是路过而已,不需要他来操心。 三是儒士多,或者说名士多。 这是赵戎没想到的,不过行走一段时日,赵戎慢慢了解到,终南国虽然是把道家定为国教,但是却并不排斥儒士,并且很多中底层的官员都是儒生,听说喜好炼丹的终南国国主经常会邀请一些名儒文士前来帮忙治国。 嗯,一个喜欢炼丹却又会养士的国君。赵戎忍俊不禁。 不过这种现象也造成了终南国特殊的儒士氛围,蕴养出了儒道互补的风流名士。 赵戎一路上见过袒胸露乳,纵酒狂歌的高士;见过无处而去,穷途而哭的文士;见过竹林木屋前,服食药散,白日宣淫的狂士。 见过一群名士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处,寻一清溪,流觞曲水,饮酒清谈,高谈阔论不绝,觥筹交错不止,甚至在赵戎三人路过之时,有大醉酩酊之人见赵戎书生打扮,便一手持杯,一手抓笔,上前邀请赵戎一起纵酒作诗,不过赵戎婉拒了,笑着喝了杯酒,便继续赶路。 “这终南国确实有趣,但我只是过客,不是归人。”赵戎轻声道。 这种率直任诞、个性张扬的行为风格,让他想起了魏晋风流。或许等以后厌倦俗世了,来这儿归隐也不错? “哪里有趣了?他们怎么这么不知羞啊,刚刚小小还看到酒席里有一个人脸色红红的在脱衣服耍流氓……这是什么怪地方啊。”小狐妖绷着一张小脸,语气羞恼,不过却面如桃花,白中透红。 赵戎看着她的粉嫩的小脸蛋,想轻轻捏一下,不过也就想想罢了,自己要是真敢捏,她估计要炸毛,就像上回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一样,也不知道她的祖奶奶是何方神圣。 苏小小虽然有些痴气,但却极听她祖奶奶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的“祖奶奶语录”,多的赵戎都已经数不过来了,咦,这么说来,这小狐妖也没那么笨啊。 “赵戎,你可别学他们耍流氓。” “读书人事能叫耍流氓吗?”赵戎一脸认真。 “那叫什么?”小狐妖瞪大眼睛。 “这叫不羁,是裸形体而法自然的放浪。”赵戎语气悠悠。“以天地为栋宇,山林为裤衣,苏小小,汝何为入我裤中?” “呸!”苏小小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想理他。“赵戎,小小不管你了,你就学坏去吧。” 但是说完后,似乎是真的给气到了,小狐妖咬着下唇,第一次鼓起勇气伸手“狠狠”锤了赵戎一拳。 被粉拳击中,赵戎双手捂胸,表情痛苦。 “这这这是什么拳法,竟如此威猛霸道!” “你没事吧?”苏小小俏脸煞白。“小小就轻轻碰了下啊。” “别别过来,狐仙饶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月落呜啼霜满天,夫妻双双把家还……” 苏小小:“???” ———— 赵戎三人夜里在一处农家借宿,第二天,赵戎鸡鸣而起,练了一会字后就开始了每日的拳桩练习。 《负山帙》有五式拳桩。 倒骑龙,扎剑炉,拈肘势,一霎步,懒扎衣。 目前赵戎在练的是扎剑炉,是一种指法,是十指结扎出一个手形,其中九指构成锻剑的火炉,以另一根手指为剑淬炼。 据柳三变所说,他年少入深山练拳时,结扎剑炉,以抵御夜寒。 赵戎苦练了会,见时候不早了,便停歇了下来。 “三变兄说登天境分为金石、清虚、振衣三阶,目前我已经拥有气感,处于金石期,站桩和药浴都是为了锤炼筋骨。“ “若要突破到清虚,则必须寻找到那口先天元气,先天元气是肉体最根本的气,每个人都拥有,只是强弱不一而已,而我因为体质问题,先天元气很微弱,因此极难找到,目前之所以幸苦锤炼体魄,就是要以后天之法壮大它。“ “哎,也不知道何时能到清虚。” 赵戎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某人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喂,归,你在干嘛?” 沉默了一会后,归的声音在心湖响起,不知道是不是赵戎的错觉,它依旧是很低沉,但却没有以前那么沙哑,好像清脆了一些? 其实如果天天听或许感觉不到什么,但这段日子,赵戎忙着练功和赶路,一直没什么时间交流,因此此时再听到归的声音,明显能察觉到不同。 “最近本座恢复了一些。得益于你金石境的体魄锤炼与药浴,你的神魂壮大了一点,而伏矢正是依托于你的魂魄,所以,本座也跟着恢复了,嗯,你继续加油练。” “我什么时候能找到先天元气?” “说不准,你的先天元气本就微弱,现在只能满满壮大它,等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能找到了,在此之前,除非意外,否则不可能提前找到的。” “自然增长的话,那大概要多久?” “按你现在的练功进度算下去……大概一年。” “这么慢?那从清虚到振衣呢。” “也是一年吧。” “那从振衣突破到扶摇呢。” “一年半吧,嗯,我说的这些都是不出意外,并且你运气不差的情况下。” “那也太慢了……” 突然,赵戎像是想起什么。“额,我记得她当初登天境花了大约四年,如此说来,我还挺快的嘛。” 赵戎瞬间充满了干劲,觉得以后的修行生活可期了起来。 “她是谁啊?”归嗤笑一声,“竟然还能给你这种自信?” 说完,归语气轻蔑,懒洋洋道:“四年登天境,呵,就算是个修行资质最差的废材,只要不是那种身体先天残缺的,按你现在的这种刻苦程度练,也就三年半,而她还要四年?是有多废啊。” 最废?三年半?赵戎感觉这话有点不对劲,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因为他有更大的疑惑。 “她是青君……赵灵妃。” 赵戎愣愣道。 第四十一章 旧时青君 “不可能。”归的语气斩钉截铁。 “赵灵妃我见过,你那娘子的修行资质比你好万倍,嗯,这样比喻你没有概念,换个比喻,本座当初运行一遍《蝼蚁登天诀》就突破到了扶摇境,她顶多只要运行三遍。” “生而金石,一遍清虚,一遍振衣,一遍扶摇。” “怎么可能会要四年,四刻钟才差不多,你定是记错了。” 赵戎皱眉,细想了一番,摇了摇头。“不,我没记错,她十岁开始修行,在这之前,她和我一直在赵府私塾读书,十岁后,我继续念书,她和芊儿则在我娘亲和另外几位供奉的教导下,踏上修行之路。” “我之前对修行并不了解,之所以知道她是十四岁扶摇,是芊儿说的,除非芊儿骗我,不然,她的确是十四岁扶摇。”赵戎停顿了会,补充道:“芊儿那丫头不可能骗我,一是不会,二是没必要。” 赵戎清楚的记得,十四岁那年,母亲离世,当时她们要离开公爵府,去往紫气阁修行,芊儿在离开前跑来找他,哭着对他说,她和小姐要离开好久,因为小姐现在已经扶摇境了,她们需要宗门的资源才能继续修行,不能再待在府上了。 芊儿双手扯着他的袖子,噙着泪求他不要再和小姐赌气了,一定要在府上等她们回来,因为柳姨已经走了,世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是最亲的人了。 那一日,依稀记得,青君就默默站立在远处。 而他当时,好像是一脸的不耐烦,只觉得一个好哭鬼、一个讨厌鬼甚是烦人,赶紧让开,要走就赶快走,别耽误我读书…… “那就奇了怪了,按道理说登天境几乎不会卡人的,真正留人的境界是扶摇境,特别是扶摇境到浩然境的瓶颈,多少所谓的天才卡在这一步,无法引灵气入体,沦为庸才,你若说你那娘子是在扶摇境待了四年,我还勉强相信,怎么可能登天境呢?” “难不成是练了什么奇怪功法?但本座也没听过有这种功法。”归十分疑惑。“对了,她扶摇境用了多久?” “不清楚,不过听芊儿说,她一进太清四府就直接入了逍遥府。” “太清四府的招收府生的标准是十六岁且扶摇境圆满,而能直接提前进入逍遥府,那就是十六岁已经浩然境了,并且养出了品阶不低的本命飞剑。“ “被府内判定为潜力不俗的剑修,所以说她扶摇境只花了两年不到,这速度才差不多,至于四年登天境……” “该不会是你小子小时候天天带她逃课摸鱼,或早早的牵她情丝,让她一点心思都不在修行上吧?”归怀疑道。 “……” 赵戎满头黑线。你这种坏男孩带坏好女孩、废材带坏天才的语气是什么鬼? “你凭什么这样污人清白?我小时候读书可认真了。” 赵戎摸了摸鼻子,突然有点心虚。“咳,至少在十二岁和她订婚后,我就很少和她说话了,所以,与我无关。” “呵,那十二岁之前呢,八成就是你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敢做不敢承认?” “我没做我承认个啥?” “唉,她怎么这么倒霉早早的遇到了你这种负心的读书人,还是最懵懂无知的时候。” “不是,我没,你为什么,等等,我懂了,呵呵,你全赖我身上,就是想掩盖你也不知道她为何四年登天境的事实,对也不对?” “……” “竟然还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啊,赵某又涨见识了,原来,陨落的至高大能,不过如此。” 二人很快便把重要的事情抛在脑后,你来我往的拌起嘴来。 不一会儿,赵戎神色满足的走回借宿的那处农家院子,院子临近一条小溪,此时,正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蹲在溪边。 赵戎走近一看,是苏小小,她正在洗着自己的衣物,背对着赵戎,小脑袋上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赵戎瞥了一眼便准备离开,但刚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再看了眼那蹲在地上的娇小身影。 他忽然记起一件儿时的事来了,很久远了,但刚刚不经意间却在脑海中闪过。 那时候他与青君还未订婚,她才刚修行不久。 那日黄昏时下课,他收拾了会东西后,就走出了赵府的私塾学堂,一出门,就看见了蹲在不远处墙角的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 纤细的肩膀,此时一抽一抽的,低垂的小脑袋上系着高高的马尾,也随之跳动起来。 他悄悄走去,恶作剧般的抓住了那束青丝,将她的马尾轻轻一提。 “看我抓到了什么。” 女孩蓦然回首,是一张梨花带雨的鹅蛋脸,眉眼如画,此时却蹙颦抽泣,左眼下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无辜的浸没在泪水中。 “戎儿哥!” 青君蹙眉舒展,雨过天晴,在泪水中绽放出一个如花笑靥。 宛若阳光驱散了所有不开心的事情。 “痛。” 但随即便轻呼一声。 青丝被人牵住,再也逃不掉了,她咬着嘴唇,仰着头,娇憨的看着他。 他松开手掌,任由柔滑的黑发从指尖跌落。 她开心的起身,小手整了整绣花的齐胸襦裙,站在他面前,微微抬头,目光盈盈,只是下意识的抽了抽琼鼻。 他瞧了瞧她脸上的泪迹,伸手帮她抹去挂在小脸上的泪珠,拇指抚过她的眉目,宛若滑过一片羊脂白玉,又揉了揉那粒泪痣。 动作随意,无任何违避。 “怎么哭鼻子了?” 说完,捏了捏她哭红的鼻尖。 她脸颊还贴在他的手上,眼睛怜怜的看着他,委屈的说着一些最近藏在心里的烦心事,不时的偏着头用小脸蛋去蹭那只暖和的手掌,有时候说到一半,她会停一会,见他点头,知道他没有听的烦,她便会雀跃的继续讲下去,其实她的话很多,平时只是藏在心里,只有此时才会倾诉出来。 她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本来这段时间是不能出来玩的,见他还在上课,就在外面等了会。 她说自己好没用,一直拔不出那把剑。 她说她握那把剑时好痛,那纯白的月光,从剑鞘中溢出,趟入她的身体,像刀子一样,割的她剧痛。 她说修行好难,每次聚集起来的气,只要被那月光一碰,就会散去,之后便要重新登山。 她说柳姨他们虽然叫她慢慢来,并不责怪她,但她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她说,她不想修行了,她想简简单单的刺绣女红…… 他当时静静的听着,因为听不懂,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赵戎眉头挑起,这些事如今想来,并没有自己以前想的这么简单。 他沉默了会,没有去告诉归。 而是眼眸深邃,重新审视起很多事情来。 不久。 清晨的初阳缓缓升起。 赵戎三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终南国的洛京离这已经不远,今日便可抵达。 第四十二章 即见君子 一睁开眼,赵戎听到了夏日的虫鸣。 午后的凉风扑面而来……不对,好像是苏小小在扇风。 赵戎偏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苏小小,此时正一边歪着头听亭内其它游客闲聊,一边双手抓着纨扇的扇柄给他送风。 两不耽误。 赵戎三人上午就赶到了洛京,见时间充裕,三人便不做逗留,直接上路,这儿是洛京数里外的一处亭名醉翁的凉亭,三人见正午夏日炎炎,便决定在此处稍作歇息,赵戎也就小憩了一会。 赵戎坐在亭内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慵懒的靠在柱子上,目光随意的扫视了下亭内。 刚来时醉翁亭内无人,此时却已经多了一些游客。 西北角有两个男子,应该是同伴,正在侃侃而谈。 其中一男子瞧着挺年轻,身着华贵锦衣,面如冠玉,手持一柄桃花黑色纸扇,上面画有一丛俊竹。 另一男子年纪较大,脸颊消瘦,眼眶微陷,但目光奕奕,褒衣博带,长发随意披散而下,手执麈尾,一幅终南名士打扮。 东北角则坐着一个体胖富态的中年道士,蓝衣拂尘,正在闭目养神。 最后是赵戎三人身旁不远,有一修长男子,身前搁置了一把七弦琴,在低头调试。 赵戎懒懒的收回目光,投向亭外,一手轻拍栏杆。 醉翁亭耸立山顶,在此远眺,极目千里,一片终南美景。 “那林文若真不是个好东西。”苏小小小声道。 “啊?什么。”赵戎回过头来,刚刚睡醒,有点懵。 “就是那个大婚当天,和新娘子退婚,把她嫁妆全丢在门外的林文若啊。”苏小小气鼓鼓。“怎么会有这么负心的男子,亏他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书院读书人,呸!” 赵戎恍然,原来又是在说这人。 上午经过洛京城,街头巷尾,茶馆酒楼皆热议此事,赵戎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但议论的人太多了,一句句零碎话语入耳,差不多就拼凑出事情大概了。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小狐妖,一听到还有这种负心事,便竖起耳朵打听,知道大概后,心疼那新娘子的遭遇,一路走来,嘀咕这种读书人真坏,要是小小遇到,小小要锤死他。 赵戎总感觉这话有点不对劲。 不行,得找个借口赏她几个板栗。 洛京的百姓大多都在骂这个叫林文若的读书人,据说是什么兰溪林氏的长子,好像是大婚当天退了人家女方的婚,翻脸不认人,毁了女子清白,又不知忠义,在国君面前弹劾国师,简直大逆不道,都骂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骂的,赵戎都有点同情那位兄台了,不过,自己为什么会有点心虚呢,咳咳,我才和他不一样,我这不是正在送玉吗…… 赵戎闻言没什么表示,不予置评。 但是醉翁亭内却有人听到了苏小小的话。 “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 亭内西北角,一直在朗声交谈的二人中,那个锦衣公子笑着对赵戎这边朗声道。 这二人皆向赵戎这边看来,特别是那个执麈尾的老者,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的看这边了,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苏小小,上下打量,会心一笑。 其实他一进醉翁亭就关注到了这三人,准确的说,是关注到了其中那个面若凝脂,眼如点漆的俊美书生,另外二人,一个普通儒生,一个面目颇为吓人的汉子,在他看来皆是俗人,他清溪先生一向以终南名士自羽,才不会去理会。 打量的越久,他越是惊喜。 锦衣公子瞥了眼身旁清溪先生的眼神,面色古怪,不过他又瞧了瞧对面。 那俊美书生在给那普通儒生贴心扇风,并且刚刚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些小女儿家的嗔态。 锦衣公子心中了然。 看来清溪先生是遇到了同伴。 赵戎并不知道他和女扮男装的苏小小已经被人误解。 他瞟了眼自己身前正垂着小脑袋,装聋作哑的小狐妖,她此时正背身对着刚刚出声的那二人,像个鸵鸟把小脑袋埋进土里。 “喂,他们在和你说话呢。” “唔,明明是和你。”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 “小小才不小哩,只是祖奶奶说不要理会主动搭话的男子,都不是好东西。” “嗯,你祖奶奶说的对。”这次赵戎点了点头,非常认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除了我。” 苏小小:“……” 锦衣公子见赵戎和苏小小交头接耳,没有理他,有些尴尬,不过收到了身旁清溪先生递来的眼神,他轻咳了一声,继续朗声道: “亏那林文若还是思齐书院的读书人,书院现在就教出这种无情无义、无君无国、无父无家、无知无识之人吗?” 话音在醉翁亭内响彻。 赵戎和苏小小停止了耳语。 静坐一旁的胖道士点了点头。 “铮!”一直调试古琴的琴师也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奏起琴来。 锦衣公子见众人都响应他并将注意力投来,颇为满意。 “蓝仙姑乃国师之女,金枝玉叶,垂青于他,委身下嫁,早早为他持家,苦等归来,他却大婚之日撕约弃婚,毁女子一生清誉,让仙姑往后如何自处?此乃无情。” “国师视他如子,耳提面命,竭力提携,他却在国君春日祭祀之时,当着洛京十万国人之面,上书参劾国师‘十罪五奸’,杜撰毋须有之罪名,此乃无义。” “国君对其寄予厚望,推食解衣,放权赋任,他却颁布祸国殃民之法,以春苗法剥削农民,为兰溪林氏牟利;以退观法毁终南国教,蒙蔽民智;以将兵法穷兵黩武,滋边挑衅;诸法坏我终南国祚,不胜枚举。此乃无君无国。” “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他却无故擅自毁约,不孝也,此乃无父无家。” “至于无知无识……他林文若竟敢胁迫国君,定下儒道二家之辩,辩出终南国教?呵,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锦衣公子嗤笑一声。 “‘文若不出,奈苍生何’?国人对他如此殷勤期盼,谁知回来的竟是一个无情无义、无君无国、无父无家、无知无识之人。” “儒家书院的读书人,不过尔尔。” 锦衣公子将手中折扇一展,轻轻扇风,微微一笑,感觉这番言语畅快淋漓,若是在洛京城内,定能博得国人一片叫好。 亭内琴声平缓过后高昂起来。 “施主说的对。”之前一直闭目养神的胖道士睁开了眼,向锦衣书生稽首作礼。 “这林贼十恶不赦,观主之前如此器重他,我冲虚观也不曾负兰溪林氏丝毫,但他却忘恩负义,如疯狗般胡乱咬人,竟然还妄图以道儒之辩,夺我冲虚观国教之位?就凭他这黄毛小儿和身后的一群乌合之众?” “我冲虚观千年道统,终南国未立国时即在此地建观,他有何胆量敢做此想?哼,贫道虽只是观内一个普通道士,却也有颗拳拳赤子之心,若那林贼小儿敢出现在贫道面前,道爷我定要骂的他抬不起狗头!” 说完,这胖道士一挥拂尘,身躯一震,原本肥胖的身子却愣是给他抖擞出了一副慷慨豪迈的架势。 锦衣公子和胖道士二人对视一眼,皆目露欣赏之色,此刻又伴随着昂扬琴声,心中皆是波澜万千,只觉相见恨晚,双方都是有识之士,终南豪杰。 “在下李世谦。” “贫道陈宏远。” “久仰久仰。” “失敬失敬。” 赵戎眉头一挑,看着眼前这似乎下一步是要结义的一幕,忍俊不禁。 一旁的清溪先生却对这一幕不感兴趣,甚至对这几个月来发生在洛京的大变故和国人议论纷纷的事都没有多少兴趣。 管你们兰溪林氏和冲虚观要争什么,管你林文若做了多少大逆不道之事,反正离老夫太远。 他觉得他是纵情终南山水之间,不管俗世的高雅名士,可能暂时名气不大,不能和洛京闻名的名士媲美,但只要多参加几次雅会,再多服药散做一些高雅之事,说不准就能扬名终南了,让他晋升为名士。 比如眼下这事。 清溪先生向那个名叫李世谦的锦衣公子再递了一个眼神。 李世谦反应过来要办正事,毕竟他还要靠清溪先生带他入洛京的名士圈子呢,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巴结到的。于是他轻咳一声。 “今日在这醉翁亭中能与诸位兄台相遇也是缘分,大伙意气相投,相谈甚欢,十分难得。我身旁这位雅士是在洛京名气不俗的清溪先生,他今夜会举办一场高雅文会,见诸位投缘,可否赏脸,前去赴会?” 语罢,他环视一圈,但目光主要还是瞥向了赵戎这边。 柳三变正看着外面风景走神,苏小小托腮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二人都没有理会李世谦。 赵戎见李世谦的目光看来,嘴角一抽。 意气相投,相谈甚欢?刚刚不就只有你们两个在讲吗?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赵戎微笑回应:“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本地人,匆匆路过此地,时间紧迫,就不叨扰了。” 李世谦笑容一僵。 清溪先生又在一旁催促,李世谦不肯罢休的再问了几次。 赵戎婉拒了几回,见他还不死心,便投目美景,不再理他。 李世谦二人见状神色一沉。 “他们不去没事,贫道我正好有时间,哈哈哈哈哈,还没见过你们这些文士开的酒席是什么样子的呢,今天倒是要去开开眼界。”胖道士陈宏远大笑道。 清溪先生眼皮一跳,谁在意你来不来?你这身肉估计能把老夫压死。 “赵戎,你别读书了好不好?”刚刚一直在发呆的苏小小突然扯了扯赵戎衣角。 “嗯?” “好不好?”衣角又被扯了扯。 “不好。” 赵戎嘴角一弯。“不愧是你啊苏小小,轻易就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变坏去吧,小小不管你了。” “你是觉得书读多了会变坏对吧?”赵戎悠悠道。 苏小小本来赌气的不想理他,但过了一会,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谁跟你说读书多会变坏的?” “他们说的林文若不就是这样吗,读了这么多书,结果越读越坏,做了这么多坏事,还不如不读书呢。” 赵戎嘴角笑意收敛,眸光微凝,低头看着身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罕见的神色认真道:“世人说什么,你就要去信什么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此刻只有淡淡琴声悠扬的醉翁亭中,却随着琴声一起飘入了众人耳中。 “判断一个人,不是看他在众人嘴中的评价,不是看他的皮囊外表,甚至也不是看他的内心,而是看他的行为,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切。”李世谦撇了撇嘴。 清溪先生和陈宏远同样目露不屑。 又是一个读了几本书就满嘴空话,教人道理的“理学家”。 “可是,可是他真的做了对不起那位蓝仙姑的事啊。”苏小小疑惑道。 “不管此事有无内幕,这都只是他的私德,并不是作为评判他的主要依据。”赵戎轻轻道。“因为林文若作为一个入世治国的儒生,最应当被看中并作为评判标准的,应该是他的公德,即对终南国的所作所为。” 苏小小似懂非懂。 “他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颁布妖法,祸害终南国吗?”李世谦忍不住了,插口道:“你这书生好没意思,诚心邀请你参加文会,你却不知好歹,不懂礼数,现在又胡言乱语,竟然开始为那林文若说起话来,这就是儒家读书人吗?一丘之貂,臭味相投!” “我没有为林文若一人说话,我是在为我辈儒生说话。”赵戎语气平静。“尔等对付我辈儒生,不就是先毁其私德,使人厌恶,再众人推之,倒其公德,令人真假难辨,使我辈儒生名誉尽毁、功过混淆吗?” 赵戎语气冷然。“就像你现在在做的,明明只是争论道理,结果你又来以我不赴会之事毁我私德。” “你!” 李世谦哑口无言。 陈宏远厉声道:“那他的祸国殃民之法你如何解释?” 赵戎突然面露古怪。“你们真的有了解春苗法、退观法、将兵法的具体内容吗?” 陈宏远突然有些心虚,在洛京国人的议论里不都是说它们劳民伤财吗? 他一个道士哪有心思去具体了解那些新法,唯一息息相关的退观法,他倒是清楚一些,不就是拆了恢宏大气的道观将其改为田地,分给那帮没钱的农民耕种吗,简直是教化倒退,可笑至极。这种损害他切身利益的新法他倒是记得清楚。 但此时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赵戎想了想这段时间在终南国的所见所闻,不由语气慨然。 “春苗法赈济农民,可增产富民,充盈朝廷财收,一举双得;退观法,归还农民田地,可缓解终南国的粮食之急,不用再废力废财从外地托运;将兵法重整军备,可补充边防驻军,防备敌国外患。” “观他公德,此三法足矣!” “法是好法,但之所以实施过程困难重重,惹得天怒人怨,是终南国制度的腐朽与人实施不利的问题,为何要把全部过错推给新法本身与颁布推行之人?” 李世谦,陈宏远,清溪先生三人面面相觑。 “并且此三法是对标终南国的底层百姓,有利于国家社稷。我观洛京国人大多生活富裕,位居中游,不属于底层百姓,此三法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甚至还损害了包括冲虚观在内的上层权贵的利益,因此便有人躲于幕后,操控舆论,而你们,或是也是利益集体的一员目光短浅,或是被乡议攘携人云亦云,皆是被当枪使,却尤不自知!” 李世谦张了张嘴,但却不知如何驳他,欲言又止。 赵戎缓缓道:“你们南边的大陈王朝已经被野心勃勃的法家变法改革,随时可能北上吞了终南山这块肥肉,道家治国‘小国寡民’的模式早已不再适用于终南国形势,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站出来为你们革新变法,你们却蒙昧无知,众口铄金,毁人德品。” 赵戎一字一句:“尔等何为如此欺我辈儒生?” 亭内唯二的儒生之一抿了抿嘴。 “偌大一个终南国,国主炼丹,国师修道,国民愚昧,道士无为,隐士避世,名士放浪,皆不做事。” “唯有一群儒士殚思极虑的费心国事,四处缝补缺漏。” “尔等皆是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 “今终南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者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赵戎言语,掷地有声,每一字铿锵有力,每一句言之凿凿,在醉翁亭内回荡。 众人一片沉默。 李世谦三人神色各异,或面色青白,或生气拂袖,或眼眸低垂,却都不敢再去看那个儒生。 “铮!” 琴声嘎然。 不知是曲尽,还是人断。 突然。 福至心灵。 赵戎鬼使神差般的转头望向那琴声骤停处。 林文若双手离开琴弦,抬起头来,目光忽略亭内众人,只是看向那回首儒生。 笑若春风。 “鄙生林青迟,字文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第四十三章 醉翁之意 起风了。 夏阳也悄悄藏进了云中。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宛若爱美的娇娘换了一身新装。 这天气正适合赶路,但此时醉翁亭内,本是躲避日头的一伙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 因为,亭内的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 气氛有点诡异。 苏小小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身材颀长,面目俊朗的琴师。 他刚刚说他叫什么?林青迟,字文若?唔,小小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小狐妖目光疑惑的看向赵戎。 只是赵戎此时并没有时间看她。 因为他也诧异,不过他确定自己没听错,再看那琴师,此时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赵戎轻咳一声,起身行礼。 “小生赵戎,字子瑜。” 林文若将琴台往前一推,起身整顿衣容,肃然还礼。 “背后议人非君子,小生今日做了回小人。”赵戎欲再行一礼。 林文若快步向前,双手搀扶,表情颇为无奈。“子瑜兄太客气了,何出此言,明明是青迟做了小人,在背后偷听子瑜兄说话。” “况且今日能得见子瑜兄,乃青迟之辛。”林文若目光奕奕。“但子瑜兄刚刚那一番赞扬之词,评价实在是太高了,青迟感觉……” 赵戎竖耳倾听,猜到了他后面要说什么,脑子里想好了否决他的话,准备再夸几句,互相谦虚一会。 林文若:“感觉说的没错,感觉对极了。” “文若兄太谦……嗯?” 赵戎一愣。 苏小小扑哧一笑。 林文若快眨了两下眼。 赵戎眉头一挑。 旋即,两位儒生相视一笑。 在玄黄界,只有儒家读书人才会取字,且儒生之间一般只会互相称字,所以闻名遐迩的儒生,世人只记得他的姓与字,名却很少被人得知,就如曾经的人族二代大帝,本名姜苍,字太清,但世人大多只知姜太清,而不知姜苍何人。 赵戎这边气氛轻松起来,但亭内靠近门口的一侧却气氛凝重。 李世谦三人皆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弹,小心翼翼的瞟着赵戎那边。 胖道士陈宏远在林文若出声之后,便目露惊疑,呼吸有些急促,脸色的肥肉微微打颤,此时见某个他不敢相信的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细细的喘着气,不敢大声。 胖道士小眼一眯,把手中一直端持的拂尘随意往腋下一夹,悄悄转身,一边抬腿一边回头,见那边那人还在谈笑自若,轻轻换了口气,背过身后,脚步轻盈的走出亭子,再没回头。 清溪先生咬牙紧绷着腮子,今日并没有服散,但脸颊却更加削瘦了,眼珠布满血丝,心里歇斯底里。 真是两个蠢货!蠢货!你们说什么不好,偏要说林文若!?现在好了,只要被他瞥上一眼,我们都得死! 一想起那林文若在传闻中的所作所为,老者就恨不得用手中麈尾抽死身旁同伴和那胖道士。 林文若是什么人?终南国第一豪阀,兰溪林氏的现任家主,若说冲虚观是终南国的道家之首,那么兰溪林氏就是终南国儒家的执牛耳者!每一任家主都是终南国的文坛盟主、朝堂宰相,不管是明是暗。 有人笑言,终南国君靠何治国?一个蓝道士,一个林儒生。 前者是冲虚观观主,也是历任终南国师。后者即是兰溪林氏家主,在终南国的地位仅次于国师与国君。 清溪先生心里暗暗叫苦。他虽然在洛京名士圈子里有点名气,但若放在兰溪林氏面前却什么也不是,就算是名声最大的终南名士,对兰溪林氏来说,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国师清净子与林文若两个大人物间的争斗,你们两蠢货议论个屁!现在儒道之辩还没开始,洛京就日日有道士和儒生官吏被抄家灭族,如今只要被这斗争的风浪波及一点点,就是一个大大的死字,结果你们在这都摸到了老虎屁股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李世谦与陈宏远,毕竟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能在洛京城外一个游客并不多的亭子里遇见目前正被举国热议之事里的正主。 并且终南国从不禁止国民议论朝政,因此清谈之风甚行,就算是在家洗衣做饭的普通妇人,都可以在背后嚼舌根,说国君怎样怎样。 但是,那是建立在知道对方是大人物,听不到人微言轻的自己的话的情况下。 背地里骂林文若当然没事,因为大家都这么干,可现在你在人家面前这么骂,那只能敬你是条汉子了。 清溪先生悲叹不已,站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动弹,生怕引起那人注意,他斜眼瞟了下自己身旁的李世谦,发现对方两腿战栗,脸色发白,比他还不如,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安慰,看来自己不是最糟糕的。 等等,老夫刚刚好像并没有说林文若任何坏话,好像都是这两个蠢货说的! 清溪先生心中大喜,全然忘了刚刚他虽未说话,但也是一脸高冷的在旁点头应和。 恰巧这时,他又看到比他更靠近门口的那个自称要当面按下林文若狗头的胖道士正在悄悄跑路,刚开始还脚步平稳均匀,但越到后来脚步越快,最后逃也似的向山下跑去…… 手执麈尾的老者照葫芦画瓢,轻手轻脚,装作不认识身旁同伴的模样,脚底抹油的开溜。 李世谦听到身后轻微动静,脸色发白的回过头来见另外二人都已经溜之大吉,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左右踌躇了几秒,慌忙跟上。 老者见身后同伴跟来,吓得亡魂皆冒,生怕被他连累,撒腿跑去,二人你追我赶,踉跄下山,一路跌跌撞撞。 而他们刚走不久,他们离去方向,就大步走来了一个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在亭前停步,向亭内低头行了一礼,之后瞟了一眼柳三变,便背身守在门口,纹丝不动。 赵戎从亭外收回目光。 “子瑜兄不用理会。”林文若笑意不变。 “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君且听青迟再奏一曲。” 言罢,林文若探手,隔着衣袖轻轻抓住赵戎手腕,转身拉着他迈步走向古琴处。 “此曲得自一渔翁,那年青迟与书院同窗游历东部一小国,途径无名古渡,泛舟江上,落霞孤鹜,见渔翁醉唱,遂与同窗共写此曲,曲名《醉渔唱晚》,只可惜那位同窗挚友已来不了矣……” “不过今日幸遇子瑜兄。” 赵戎面色一变,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抓手,虽然知道一些儒生有与好友亲密握手的嗜好,但哪想到自己猝不及防就遇到了一个。 赵戎暗暗用力挣扎,但惊讶发现,林文若似乎抓的不紧,自己没有丝毫拽痛,可却怎么也挣不开。 赵戎边挣扎边转过头来,瞧见苏小小正微张着小嘴,一脸惊奇的看着自己那只被“牵”着的手,随后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神色恍然。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而柳三变则是目光探询的看着他。 赵戎犹豫了会摇了摇头,随即回头道:“文若兄,小生愚钝,不懂琴律,还是算了吧。” “子瑜兄莫要谦虚,儒生怎会不懂琴律,如果是不很精通,那更要多多听曲。” “那文若兄能不能先放开小弟的手。” “原来子瑜兄介意的是这个,是青迟孟浪了。”林文若恍然,马上松手,语气歉意。 “没事。”赵戎将手收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便转头望向醉翁亭外,表情平静。 语气随意道:“文若兄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醉翁亭所在山头颇高,此时天空又遍布白云,山风如束缰的野马,从十面八方闯入,在亭内嘶力挣扎。 赵戎满袖山风,衣带纷飞。 正背对着赵戎的林文若却出奇的没有一片衣袖扬起。 他闻言停步,安静了一瞬,便继续走到琴旁,伸出右手抚摸古琴略带淡淡清香的桐木琴身。 温润的嗓音乘着风儿悠悠传来。 “没错,我是来向子瑜兄道歉的。” “何故道歉。” 琴旁身高八尺的男子转过身来,正对赵戎,微微一叹。 “管弟不严。”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勾,一声琴响。 亭外望风的黑衣武士迈步离去,不一会便带回两人。 前方是一个身穿紫袍的年轻男子。 后方尾随一个灰衣老者。 待其走近,赵戎目光一凝。 黑衣武士留着亭外,新来二人步入亭内。 “老爷。”灰衣老者低头行礼。 林文若轻轻点头,随即看向那个自进来后就一直低头不语的紫袍男子。 林青玄沉默了一会,挤出一个字。 “哥。” 林文若偏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脸色冷漠。 “子瑜兄,我万万没想到这畜生在我去书院后,干了这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我一回来,这畜生又躲了出去,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在龙泉渡冒犯了你。”林文若说到这,声音骤大。 “畜生说话!” 紫袍男子闻言一抖,声音低颤。“赵公子,对不起。” “还有呢。” 紫袍男子拳头一握,头更低了。“我有眼无珠,冒犯了公子,请公子原谅。” “大点声。” 紫袍男子沉默了会,拳头战栗,声音沙哑,重复大喊道。“我有眼无珠,冒犯……” “跪下!” 空气像一面银镜被撞碎。 话语猛然被一声叱喝给打断。 低头男子戛然而止。 他拳头一散,猝然仰头,鼻翼煽动,眼睛圆睁,死死钉着那个站在琴旁身高八尺的颀长男子。“老子不跪!林青迟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子下跪?” “你就是个疯子!把整个兰溪林氏当作砝码去他娘的赌博!就为了你那个和死鬼父亲一样可笑的妄想?” 一粒粒眼泪从下巴滴落,一道道嘶吼歇斯底里。 “你不配姓林,你不配玉清姐,你不配让我跪下!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你不配!” 一句句你不配扯破他的喉咙从他嘴中破土而出。 古琴旁的颀长男子身躯一僵,右肩往下微微一垮,修长五指如钩般抓在七弦琴上,白皙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扭动,盘结。 下一刻。 亭内山风骤停,亭外也无一丝风声传来,这满山狂风宛若被大袖仙人收入袖中,安定乾坤! “铮!”一声弦断响起。 嘴中嘶吼不已的紫袍男子喉咙刹那间被某物扼住,颈脖勾勒出五道指印,只能发出星星点点的嘶鸣,像破旧的手摇吹风机。他双手扳着脖子,想夺回发声的权利,却无济于事。 “铮!铮!”两声弦断再来。 “砰!砰!”紫袍男子养尊处优的身子分别左右一跄,双膝撞地。 “铮!铮!铮!”三声弦断接踵。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接连响起,紫袍男子脸庞连续三甩,再看去已经紫红白交替,臃肿的辨认不出模样。 但是,仍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亭内琴旁那个背身扶琴而立的颀长男子。 “再瞪。” 这是一道很平静的嗓音,一如赵戎刚刚第一次听他开口时那么温润。 最后一根弦上,一只手指,指尖滴下一粒红珠。 “铮!” 弦断。 亭中央那个紫袍身影垂头倒下。 血目敛合。 第四十四章 其乐无穷 酝酿了一下午的乌云终于溢出了雨水。 下一秒。 与整个世界碰撞,天地间瞬间充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洛京城北,回城的官道上,一群黑衣侍卫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三辆马车。 道路上只有雨声与车轮声,这数百武士皆缄默无言,行于雨中,浑身湿露,毫无反应。 赵戎收回目光,放下车窗帘子,看向车内除了他外的唯一一人。 “羽林卫,林氏私军,是我曾祖父所建。” 林文若修长的右手轻捏一只小巧的银勺,给一座炉顶被雕刻成镂空假山的熏香炉添加香料,袅袅烟气从“山中”飘逸而出,宽敞的马车内,仙气缭绕。 “我年幼时还好奇,我们诗文传家,书香满堂的兰溪林氏要这玩意儿干嘛。” 林文若添完沉香,放下手中活计,随手拿起一片丝绸擦了擦手,看向赵戎,轻笑一声。“没想到,传到我林青迟手里正好用上了。” 赵戎点了点头,轻嗅着清醇而带有凉气的香味,闻着感觉体内经络气血都流动的快了几分,不由的深呼吸了几口,沁人心脾。 刚刚在醉翁亭内发生的事,赵戎从头到尾都在笼着袖子,淡然旁观,没有说什么。 后来赵戎三人原本准备告辞启程,但却被林文若“万般阻拦”,神色诚恳的拉着赵戎袖子,说子瑜兄莫要无情,今日相见甚欢,他又管弟不严,得罪了子瑜兄,定要好好补偿一番,恳请子瑜兄移驾寒舍,勿要推迟。 赵戎当时不动神色的扯回袖子,无奈的推脱了几次,但都没浇灭林文若的热情。 后来林文若说这天色估计马上要下大雨,赶路也很是不方便,不如去他府上歇会脚,等天晴了他派人送自己一行人出终南国,走一些本地人才知道的近道,定是能比自己一行人摸索要快。 赵戎犹豫一会,问了问另外两人的意见。 柳三变说无所谓,让他决定。苏小小则是一副“我懂的”的表情,一脸认真的表示她绝不会和书里那些坏人一样棒打鸳鸯,叫他们一定不要顾及世俗的眼光和旁人的流言蜚语,大胆追寻真爱…… 赵戎二话不说就赏了她一顿下午的甜点,估计这会还在后面的马车里揉着通红的小脑门。 “文若兄不必如此的。” “子瑜你别替他求情,那混账就是欠打。”林文若叹息一声。“家父早早逝世,我不在这些年,母亲又不管他,弄的现在一身坏毛病,人憎狗嫌。刚刚那番闹剧,让子瑜见笑了。” 赵戎看了看他表情,有些无奈。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的。 不过也只能陪他装傻,略过这个话题。 反正自己等雨停了,就尽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赵戎品味着车内神异的熏香,和林文若闲聊了一阵,突然感觉马车发生了偏转,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车队好像离开了回洛京的笔直官道,拐进了另一条康庄大道上,路两旁是广阔的稻田,远方则是绿水青山。 “文若兄,贵府不在洛京城内吗?” “不在。”林文若微笑道。 “那在哪?” “已经到了。” “……” 赵戎看了看周围荒郊野岭,再瞧见那张笑脸,顿时感觉背后汗毛竖起。 “咳,我是说现在行走的这方圆百里,都是我们林氏的,刚刚那段官道也是修在了我们的地头上。城北的这块地方就叫兰溪,也是我们兰溪林氏的由来。” 林文若见状,轻咳一声,连忙解释。 “庄园还没到,就在前方那座山后。如今特殊时期,我们就不进城里住了。” 赵戎松了一口气,把手从腰间文剑上挪开。 但随即便眼皮一跳,好家伙,这方圆百里,就相当于大半个洛京了,这可是毗邻一国之都。 不过后来听林文若解释,便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七百年前,那一任终南国主见国内皇权衰落,隐士道士皆不事生产,国无体统,法度松弛,便四处寻找治国安邦之才治理帮忙终南国,但因为终南国特殊国情,不仅难管,还几乎没有文教可言,于是有才智者皆拒绝邀请。 终南国主甚至千里迢迢亲自跑去了南北两座儒家书院门口和那些挤破脑袋想进书院的山下书生们一起望眼欲穿,结果还是无人响应,于是终南国主请了周围一起喝西北风的难兄难弟们吃了顿饭,就失望的返回终南国了。 结果,十年后的一天。 洛京皇城外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生,前来寻找国君,郑重的取出一块象征书院读书人身份的玉璧,说是当年若是没有那顿饭,他可能就要半途而废,归乡当一个教书匠了,哪里能等到被书院先生选中入院读书,如今学得扶龙术,林某斗胆前来一试。 终南国君闻言大喜,于是聘请这位林姓儒生安邦治国,全面放权。 不出三年,终南国国势果然增增日上。 国君念其大功,便要为他安排一处长久的栖身之所,于是手下大臣在洛京地图上犹豫不决,争论赐哪处宅子给他为好,结果国君在旁边看得不耐烦,直接走上前去,夺过笔来,随手在洛京城的北部画了个大圈,便将原本作为皇家园林的城北兰溪全部赏给了那位林姓儒生,丝毫不考虑后来的子孙国君卧榻之侧被人鼾睡。 兰溪林氏便由此在终南国扎根,世代传承。 林文若嘴角噙着笑说完,随后向窗外某个黑衣侍卫吩咐了一句,后者离开车队,不一会便从田垄上返回,双手捧着某物,递给了林文若。 林文若两手竖起,滑下宽长的衣袖,伸手轻轻接过几株稻穗。 他搓手碾下一把稻谷,捧在白皙的手中细细打量,嘴唇微动,眼神慢移,默默心数,随后低头凑近,用嘴哈气使之稍热,立即深嗅其气味。 外壳金黄,颗粒饱满,稻香纯正,坏粒极少。 男子不由眉欢眼笑。 “子瑜,今年定是丰收之年。” “我们终南国气候得天独厚,一块田每年能熟三种作物,可惜从前因为道观占地过多,光是终南山内便有四百八十观,而地主又剥削严重,农民往往买不起苗子能让田地一年四季都种满作物,因此年年都要花费浩大精力去别国购粮,而运到国内,粮价又是翻了五成……” “正在全国推行的春苗法,以国家为放贷方,低息放贷给农民,让他们种的起农作物,而不是被高门大户的高利贷所逼迫的家破人亡,此法分三季度……” “方田均税法是我从南方一大国学习而来,能清理出豪强地主隐瞒的土地,增加国库财政收入,同时减轻了农民负担......” 赵戎坐在一旁,微微一愣,默默看着眼前这个手拿稻谷侃侃而谈,时而手舞足蹈的终南国顶级豪阀的现任家主,同时也是归所说的养出了浩然气读书读到天志境的儒家读书人。 听他细说他的六策论,他的富国新法。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车厢内安静下来。 只有车外传来嘈杂声响,却只显得车内愈发静默。 车轱辘在泥泞中打滚。 马蹄践踏大地。 雨水从云端坠下粉身碎骨。 佩剑儒生抿了抿嘴。 “何苦而为之?” 弯腰男子直起身躯,正襟危坐,手攥稻谷。 “何乐而不为?” 终南国养士七百年,我兰溪林氏必不愧终南! 第四十五章 那个儒生 兰溪林氏的这处庄园,虽然占地极大,却并没有赵戎想象的那么奢华气派。 而是整齐划一的内敛低调。 仅有黑、白、灰三色交映。 在烟雨朦胧的山间。 这一片连绵不绝的建筑。 远远看去是起伏不断的马头墙,交相辉映的黑瓦白墙,影影绰绰的照壁。 还有一座座形如拱门的牌坊。流檐飞脊、斗拱花翅,梁、柱前后均饰以龙狮鹤鹿等镂空浮雕。 赵戎下车后驻足观看了一会,这片牌楼数目惊人,是表彰功勋、科第、德政以及忠孝节义所立的,用于标榜功德。 昭示这个家族七百年来每一位林姓读书人的品德和功绩。 难怪能养出身旁这样的读书人。 林文若收敛了常挂脸上的笑意,带着赵戎参观了会牌坊,只是并没有替他介绍这些先人的事迹,与那上面一句句评价极高的刻字。 两位读书人走走停停,言语极少。 众人在不远处等候着,看着高大的牌楼下两道撑伞的修长身影。 不一会,庄园迎出了一大伙人,皆是管事、家仆,出来迎接主人与贵客。 “子瑜,等会我带你参观下寒舍。”林文若嘴角勾起,和赵戎并肩而行,微微侧身言语倾述,二人背后尾随一大伙人,缓步走向庄园内。 “今日下雨不够尽兴,明日若雨停,我带你在兰溪好好玩一番。” 赵戎侧耳倾听,听到这话,他不置可否,没有去接。 突然,后方一个身着藏青服饰的奴仆小步赶上前来,在二人身后不远处轻声禀报:“老爷,秦丞相带着一众相公正在海棠厅候着。” “叫秦老他们等会,我一会去。”林文若头也不回的随意吩咐道,停了停,又补充了句。“让后厨也给他们备好晚上饭菜。” 随即重新又和赵戎继续起刚刚聊到的话题。 奴仆收到主子命令后,面色如常的退下。 并不觉得让当朝宰相和一众朝堂大臣登门等候一个从七品的御史有何不妥。 “文若兄要是有事,可以不用陪小弟的,派个人带我们去歇脚之处就行了。”赵戎看了眼林文若,认真道。“明天雨停,小弟就启程告辞,不能再打扰文若兄了。” “子瑜这是哪里的话,再这样我就生气了。都是一些小事而已,我等会陪你参观完宅子,再去应付。”林文若佯怒,随后叹息一声。 “这段日子,朝堂天天争吵不休,很烦人,回到家都不给我个清净。” 赵戎见他如此,便不好再推脱,点了点头。 赵戎三人各有一间院子休息,林文若带着三人安顿好后,提出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 柳三变和苏小小都摆手拒绝,前者是知道此间主人这么热情肯定不是因为他,因此不去凑热闹,并且分开前还叮嘱赵戎别忘了今日的修炼,武夫修行一刻也不能懈怠。 小狐妖则是还在生闷气,觉得自己的好心被赵戎当作了驴肝肺,小脑壳现在还在疼。 一想到这,小狐妖吸了吸鼻子,瞪了眼又在和林文若“眉来眼去”的赵戎。 赵戎眼睛一瞟,发现了某人的谋逆之心,回瞪她一眼,没想到小狐妖竟然丝毫不怂,鼓着小脸,眼睛瞪更大了。 赵戎眉头一挑,这受气包怎么胆子越来越大,现在被欺负都开始反抗了。 赵戎摇摇头没有多想,把书箱放入自己那间绿柳周垂,奇石峭立的雅致院落,抄着手和林文若一起逛了起来。 “子瑜,你那位小兄弟是位女子吧。”林文若嘴角翘起。 “是个丫头。” “光是男子打扮就如此俊美,若是换回女子装束……”林文若从一枝闯入抄手游廊的树枝上,摘下一朵木槿,轻轻揉散,撒入道旁的池塘中,泛起微澜,转头艳羡道:“子瑜艳福不浅啦。” “别瞎说,没你想的那样,她就一笨丫头,傻乎乎的,随便一人两语三言就能把她骗的晕晕眩眩,找不着北。以后谁要是摊上她,那不得天天看着,日夜操劳。” 林文若当作没听到,微微一叹:“难不成诗文做的好的男子都这么受欢迎?以前在书院也是,退之精通诗词一道,很受女子青睐,又讨师长喜爱,让我等一干同窗很是眼红。” “如今子瑜又是这般,吸引佳人倒贴,真是羡煞我等旁人。” 赵戎睁大眼睛。“好你个林文若,若不是我听人说你纳了十几房美妾,我还真信了你的邪,竟然捉弄起我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嘴中的退之是谁,但意思赵戎还是能听出来的。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林文若眨了眨眼。 “他们说你是色中饿鬼,纳这么多美妾,天天换一个,夜夜当新郎。” “子瑜怎么看。” “他们闲扯淡。” “还是子瑜知我。” “明明是大被同眠。” “……” 二人一路闲游,路过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穿过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来到了林文若的书房。 书房名曰,有为斋。 位于一处幽静园林之中,占地极大,房内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烟雨图》,左右则挂着一副对联。 “行修而名立,理得则心安。” 最后占地最多的,是一架架藏书,几乎占满了书房的一半。 “家里倒是有一点终南灵物、奇珍异宝,但这对我辈儒生来说太俗气了,还是带子瑜来赏玩高雅之物。” 书房内各色文房清贡更是让赵戎眼花缭乱。 林文若轻笑一声,取出珍藏的名人字画、古籍善本给赵戎评鉴,赵戎看的津津有味。 二人志趣相投,便也不觉乏味,时间匆匆而过,一转眼已是黄昏时分,但因为是雨天,显得天色黑暗,但林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赵戎与林文若告别,以旅途劳累为由,谢绝了林文若的宴会邀请,先行返回住处。 林文若目送赵戎离去,眼中,后者的身影被步廊灯火拉的很长很长。 “还是不行吗。” 林文若轻吐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房,径自走到书桌前,将几件精巧别致的文房清贡单独拿出,有精美笔洗,有象牙裁纸刀,另外再挑了几本古书孤本出来。 全都单独拿到一边。 这些都是某人眼神流连过片刻的。 林文若悠悠离开书房,前往海棠厅,到哪儿时,秦丞相等一众朝堂相公已经望眼欲穿的等候多时,见他终于来了,众人松了口气,心里安定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公子。”众人行礼。 林文若微笑着点头,随即走上前去搀扶起众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者。 “秦老,说了多少次,不用这么多礼,你是家父的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帮衬着林氏,怎么还这么见外。”林文若笑容无奈。 “听说您最近身子骨不舒服,等会青迟差人送些补品去您府上,请别再推拒了,您身体要紧,手头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秦丞相受宠若惊,微微颤颤,老泪纵横道,一定为兰溪林氏,为终南国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之后,林文若又和众人寒暄了一会,便开始议论起了正事。 一个时辰后,这场私下里的“小朝会”结束,众人散去,海棠厅内只剩一人。 林文若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闭目养神。 即使是独处,他也依旧腰杆挺直,坐姿不苟。 他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大厅,一根手指在椅背上轻敲,大厅内回荡起有节律的轻响。 “老爷猜的没错,秦世儒确实怀有二心,一边押注老爷,一边向清净子暗地里示好,是他家二郎牵的线。”林文若身后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有一道声音传来。“估计朝堂上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老规矩,送他们下去。”椅子上的男子手指动作不停,嘴角轻轻翘起。“整整齐齐。” “是,老爷,等会就和补品一起送到秦府。” “继续揪。” “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都有人在盯着。” “做的不错。” “是老爷料事如神。” 随后大厅安静了一会,只剩下一声声有节奏的轻响。 “老爷。” “说。” “您带回来的那伙人要不要奴婢去查一查,特别是那个儒生。” 话音刚落。 有节奏的轻响声卒然停止。 大厅陷入了安静。 第四十六章 如是良人长相绝 嘚……嘚……嘚…… 那根手指继续敲击紫檀木的扶手。 “查他?”男子轻笑一声。“查他做什么。” “他很古怪,一个能写出落花品诗词的儒生不可能籍籍无名,但我们之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物,很古怪。” “就不能是他低调吗。” 那个声音顿了顿,幽幽道:“儒道之辩咱们刚好缺人,他就出现在了终南国,就像安排好了一样。二爷是在三月中旬的大楚王朝遇到他的,而老爷是在二月底的春日祭祀发难的,这半个月虽然很难往返一圈,但山上传递消息的手段太多了,万一是敌人安排好的呢。” “有道理。” “是老爷调教的好。” “绣魅。”男子轻声道。 “奴婢在。” “是不是让你全权接手了南司,你的心就开始野了?” “奴婢不敢!”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跪地声。 “我记得,我刚回来的时候,给你们说过一次规矩。”男子慢条斯理。“你们只是主子手里的一把刀,够锋利就行,不需要自己思考。” “我没叫你做的事,你现在都要自己去做了。”主子轻笑一声。“你是不是也想当主子了?”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老爷请息怒!”绣魅抽泣,声音惊恐。 紧接着阵阵磕头的闷响,在大厅里回荡。 “别哭。” 大厅内霎那安静下来,只有零碎的啜泣声偶尔从指缝间钻出,但下一刻又被吞回了嘴中。 男子悠悠道:“最后一次,心再野就把你送人。” 他嘴角一翘。“就送给子瑜,让他教教你规矩。” 绣魅身体一颤,欲言又止,还是不敢拿下捂嘴的手。 男子背后重新响起闷闷的磕头声。 “还有何事。” “老爷,二爷醒了,大夫说……” “下一个。” “是,老爷。昨日早晨在十里亭,蓝玉清他们迎接的那个头戴南华巾的布衣老者,可能不是望阙洲人士,据线人打听,在回山的路上,蓝玉清说了句‘真人大驾光临,敝观甚是荣幸’,但之后便没有其他言语了。” “羽林卫南司安插在观内的暗子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贵客’,清净子亲自下山去接他,屏蔽了周围所有人,独自接待,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男子摸了摸下巴,轻轻一笑。“真人?第七境的道家真人会来这小小的冲虚观?就凭他清净子?她蓝玉清是故意唬我的,知道这话会传进我耳朵里。” “老爷英明。” “不过这老者是个大变数,继续盯着,多派些人去外面,查清楚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另外,不惜代价给我找到除了清净子和那个老者外,他们最后一个参加儒道之辩的人。” “奴婢遵旨!” ———— 赵戎感到彻骨的冷。 那是深入骨髓的冰。 因为青君。 他千里迢迢终于找到了青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太清四府内,一个杨柳依依的湖畔,湖光滟滟,夏风暖暖,青君正背对着他,弯腰采莲,又是一袭红裙,像朵安静的火焰。 青君一手抓着裙角,一手探向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莲,依旧像小时候那个贪吃莲子的小女孩,只不过那时是他在摘,她在一旁抓着衣角,笑靥期待。 他心情忐忑,越往前走,离她越近,越是情怯。 一步,两步,三步...... 她终于已在身前。 这跨越望阙洲南北长达数十万里的路程终于被他一步步逾越。 他看着身前青丝红带,腰身轻细,正弯着腰皓腕摘莲的女子。 轻轻探手,想再去牵她马尾,但她却警觉回头。 她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她。 她紧皱峨眉,随即舒展,眼神淡漠。 他屏息凝视,向前伸手,摊开手掌。 一块浸着汗水的羊脂美玉镶嵌手心。 朝上的那一面正刻着“美玉缀罗缨”。 女子随意捏起。 轻轻抛入莲池。 男子轻松一笑。 摆手转身离去。 良人万里还玉,他已不是少年。 人面依旧桃花,她却不再年少。 夏阳正暖,清风正好。 但他却越走越缓,仿佛步入了一片正酝酿冰雪的云海,四周皆是阻力,遍体布满冰寒,但他却不想回头,直直步入风雪…… 赵戎感到了彻骨的冷。 那是深入骨髓的冰。 心脏猛地一抽。 猝然睁眼。 赵戎喘着粗气,发现自己此刻正浸泡在冰冷的药浴之中,四处张望,是自己在兰溪林氏的庄园歇脚的屋子。 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他隐约记得自己从有为斋回来后,吃了顿仆人送来的晚饭,然后开始了每天的修行,之后满身疲倦的投身于药浴中,当时好像是想多泡会再上床休息,结果靠在药捅内走神,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赵戎怅然若失,叹了口气,双手狠狠抹了把脸,起身离开已经冰冷的药浴。 随意瞟了眼窗外,此时似乎已是夜半,雨已停歇。 一阵忙碌后,赵戎随意披上一件褒衣,只在腰间系了一根阔带。 这种褒衣博带的服装样式在终南国名士圈子里很流行,不仅飘逸洒脱,还穿着舒适。 赵戎缓步走到屋内铜镜前,看着镜内那张原本青涩,却被这几个月来的风霜打磨的消瘦脸庞,愣愣出神。 他曾在龙泉山外仰头憧憬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启程渡口。 他曾在清风阁的渡船上望着窗外广阔的云海默默发呆。 他曾在马背上静静浏览绿水青山、黄昏古道、农舍炊烟。 或是在某个万物睡去的夜晚,握着那对玉牌,等待破晓。 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无数次的相见。 当自己握着那块玉牌,走到她面前时。 她或许会突然撞入自己的怀里,泪湿衣衫。 她或许会抢过玉牌,掷地摔碎,咬牙切齿。 她或许会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再不回来。 赵戎本以为不管是何种结局,自己都能坦然接受,从容面对,不会受情所累。 但是。 刚刚那个梦里,那阵心脏骤然的抽痛是怎么回事? 心脏就像那块玉牌一样,被她狠狠掷入莲池,水花溅起,沉入湖底,在往后的余生被那冰冷的淤泥慢慢覆盖,直到被忍受不了的沉重压的无法跳动,才方得解脱。 赵戎狠狠揉把脸。 他开始意识到,这一路走来,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越发熟悉,记忆唤醒的越多,离她越近,羁绊就越深。 那些本以为是走马观花的记忆,现在已经深深刻印入脑中。 就像烈酒入喉,春雨入土,江河入海。 不只是关于青君的记忆,她的记忆是个引子,或者说是条导火索,加快并让自己意识到了这种变化。 那些继承来的记忆如今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或者说……它本就是自己的记忆! 本以为自己是个重生者,这具身体的容貌与名字都和自己一样,起初只当是巧合,但刚刚那阵心痛如何解释,哪有继承来的记忆会让人如此深刻,宛若亲身经历一般。 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最大的可能只有一种。 自己就是原身,原身就是自己。 只不过苏醒了前世的记忆,占据了主导。 而人格是由记忆塑造的。 前世的人格直接覆盖了这一世的人格,导致前后性格不同,但现在随着记忆的消化,二者已经融合统一。 而前一世的人格,也就是现在的我,面对青君的记忆,感官与这一世截然不同,因此心痛。 所以说,我就是我。 我就是那个......负了青君的人。 ———— 窗外一阵琴声悠扬传来。 如梦如幻,不绝如缕。 不仅没破坏夜的静谧,反而让月光更加寂寥。 赵戎缓缓回神,已无心睡眠,走到书桌前,铺纸研墨。 只是刚抬笔,就已忘言。 转而练字,才写下四字,便皱眉停笔。 心不定,笔不稳。 赵戎心有所感。 他搁下毛笔,提起一壶酒,大袖长摆,褒衣博带,不鞋而屐,推门而出,去寻那琴声去了。 第四十七章 我有一个朋友 “你大半夜的弹什么琴?” “我是在为子瑜送行。” 赵戎呛了一口酒。 “文若,是不是等会你琴声一停,这湖心亭外的水里就会跳出五百刀斧手,冲进来把我砍成肉酱?” 林文若一愣,抬头,莞尔一笑,湖心亭内琴声依旧,湖心亭外夜色如墨。“子瑜说笑了。” “雨已停,子瑜不是准备清晨就走吗。” “这就是你大半夜吵人睡觉的理由。” 林文若望了望亭外沉睡在月色中的庄园,感叹一声。“青迟的琴声哪里扰人梦寐了,最后不还是只有子瑜你一人寻来了吗?” “这满园俗人,只有子瑜一人懂我。” 赵戎一脸认真。“我是夜里起来解手,被你琴声吵得憋不出来。” “……” 林文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问他出来了没,没好气道:“那你还喝酒。” 好好一件志趣高雅之事,硬是被眼前这个家伙说俗了。 赵戎眨了眨眼,见成功让林文若破功,瞬间感觉心情没有那么惆怅了,看了眼亭内多出来的那架古琴,走了过去,坐下玩琴。 琴棋书画,古琴虽是儒生四艺之首,但赵戎却并不精通,只会一些基本的记谱法、指法和弹法,主要是因为从前对此物不感兴趣,觉得对治世无用,便没认真去学。 “看来文若是专门等我,知道我会半夜起来解手。” 赵戎抚了抚琴身上昭示着它年代久远的断纹,木身古朴厚重,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指尖触之,有清凉之感,屈指轻轻一弹,竟发出一道玉石碰撞的清脆玲玎之响,宛如天籁,有一种清冷入仙之意。赵戎眼睛一亮,叹道:“好琴。” 林文若表情无奈。“子瑜能别再提这俗事了吗?” “谁说是俗事。”赵戎见这古琴如此奇妙,饶是他这个对琴律初窥门径之人都能察觉它的不凡,不由爱不释手,听到了林文若的话后,随意接道:“解手一事,天下英雄豪杰都得俯首称臣,世间贞烈女子皆要宽衣解裙。我看一点都不俗气。” 林文若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奏琴,只是不一会就无奈停下,看向在一旁“捣乱”那人。 “子瑜,能别折磨……能别弹了吗,我错了,不该将这把鸣玉取出来的。” 赵戎的“疯魔琴法“骤然而停,耸了耸肩,重新提起酒壶,身子往后随意一靠,倚着栏杆,提壶的右手搁在亭外,眺望了几眼远方夜色。 从此处看去,能欣赏到极远处的巍峨山景,山蛮的轮廓与灰暗色的长天泾渭分明,不知名的山中,薄雾朦胧,偶尔亮起几粒星子般的光点,仿若仙人遗珠坠落人间。 众山之中有一座高山颇为眼熟,仔细一看,模样方形,此刻正对赵戎的一面,一片漆黑,而在它之上,高悬一轮明月,赵戎微微恍然,原来是那摩崖石刻,想必若是白日,在亭内定能瞧见“清静无为“四字,也不知此时,崖下是否会有一个喃喃自语的古服老者,幽人独往。 赵戎支起右手,长袖滑下,酒壶倾倒,愁已入喉。 “文若。” “在的。” 赵戎倒了口酒。“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了一件很让人纠结的事……他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从小一直暗恋他,但是他却不知道,并且还误解了那个青梅竹马。” 赵戎顿了顿,看见林文若正坐在那儿静静的听,便继续说道: “之后我那朋友做了件很伤害人的事,让那位青梅竹马心如死灰的离去了,但那个朋友不久就幡然醒悟,消除了误会,并且他还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在意她的。但是,她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算千里迢迢再去找她,她也可能不会原谅我那朋友了,因为……伤的好像有点太深了。” “文若,他该怎么办?” 一口气说完,赵戎又饮了一口酒,静静看着亭内那个倾听者。 湖心亭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林文若点了点头,从一旁拿出一只夜光杯,向赵戎示意,后者将酒壶丢去,林文若接过,满上一杯后,反手抛回。 林文若轻轻抿了一口,看着赵戎期待的眼神,悠悠道: “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 赵戎:“……” 手提酒壶的年轻儒生连忙摇头。 林文若晃了晃夜光酒杯。“你不必掩饰,这儿没有别人。” 赵戎闻言叹息一声,坦然道:“好吧,还是瞒不过你,其实我说的这个朋友就是……” “苏小小!” 他认真道:“就是和我同行的那位,你见过的,我和她关系很好,她一直把我当个温柔体贴又英俊的知心大哥哥,什么事都赶着向我倾述,我又不好意思拒绝,你知道的,我这人就这缺点。所以,我想替她问问,这事怎么办?“ 林文若表情狐疑,瞥了眼身前那人腰间的那副成对的黑白玉牌,随即便表情平静下来,缓缓道:“哦,这事好办啦。” 赵戎面色期待。 林文若嘴角一勾。“别去找她了,干嘛要委屈自己,卑微的跑去看她的脸色?等她把你的尊严践踏着地上?” 赵戎闻言面色一沉,目光低垂,看着脚下,连林文若话中的人称代词是“你”,都无暇顾及了。 林文若看见赵戎脸色,眉头一挑,继续疏导:“既然事已至此,那就不要再费力挽回了,至少这样肯定能保持你的体面,毕竟是你拒绝了她,是你不要了她,你才是优越的一方,以后可以永远站在高处,让她仰头看你,让她以后一想起此事便会卑微、心痛。两人之间,你是高傲的赢家。” 赵戎眉头越皱越紧,嘴唇紧抿,眼睛直直地看着脚下,仿佛能洞穿亭底的湖水。 林文若盯着眼前默不做声的年轻儒生,面露微笑,循循善诱。“子瑜,我们男子,特别是我辈儒生,怎能坠了心气,即使是男女感情方面也是如此。虽然此事是双方误会,现在你心里可能会颇为后悔,但光阴会消磨一切,以后想起她也顶多是一点点遗憾而已。” 说道此处,林文若停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烟火,但转瞬便已熄灭,林文若立即回神,微微一叹,语重心长道: “子瑜,这世间女子千万个,你怎能为一人如此纠结,若心不狠下来,那以后遇到其他女子,不更是劳神?像我现在这样,收了十几房美妾,嗯,我都忘了具体是十几个了,管他呢,如果我像你现在一样,对她们各个都倾注心力,岂不是要累死,那还谈何扶这终南国大厦之将倾?” “我辈儒生就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风花雪月可有,但不能主次颠倒!” “所以说,子瑜,你到底怎么想的?狠点心,好不好?” 月光如水。 静谧的趟在湖面、亭顶、台柱、围栏、古琴、石板和某个儒生的侧脸上。 脸庞略微消瘦,在明月洒下的银辉中,凝固为一尊沉默的大理石雕像。 未藏入黑暗的那只眼眸,晦暗不明。 紧紧抿起的朱唇是远山一般的黑色。 一道目光正灼灼的盯着他。 两枚黑白分明的玉牌正安静的悬挂腰间,距离咫尺,却纹丝不动,隔空而对。 而远方似乎还有一个飘渺的伊人在慢慢的等着他的答案。 一只雕刻有黑色花纹的漆制酒壶正悬停在栏杆之外,被一只因为一次次大练而布满淤青的手掌捏着。 那冰凉的黑色漆面和微温的皮肤结合处,吓退了大量的鲜血。 五根修长的手指,指尖青白。 下一秒。 手掌放开,不再紧握。 酒壶落下,湖水炸起。 退缩的鲜血慢慢返回。 “好的。”他说。 眉头略松,虽然还有些犹豫不舍,但却已有答案。 他轻吐一口气。 抬头,那是暴雨般的星光。 第四十八章 君且随意 “好的。” 这是他的答案。 林文若终于等到了一声回答,从刚刚起一直微翘的嘴角,勾勒出一道夸张的弧度,但是眼神却微微一暗。 林文若笑容灿烂。“这才对嘛,男女之情有什么放不开的,我辈……” 赵戎表情真诚的打断道:“好的,我会如实转告苏小小的。” 林文若一愣,笑意慢慢收敛。 赵戎突然有点心虚,不过心中已经做出了去尝试一次的决定,便不再摇摆不定。 你对我付出了这么多,那我便把它全都还给你,至于你要不要,与我何干? 咳,所以我不是舔狗啊,我是还情债而已。 深感自己是负责任的男子的赵戎,表情认真道:“我会叫那笨丫头别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成天想些有的没的,尽给我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叫她多听听文若的话,女子要矜持高冷些,不就是少了一个舔狗舔她嘛,追回个屁,她一个狐……狐……胡言乱语但长得还凑合的笨丫头,舔狗还不是一大堆,还‘自己其实也是在意他的’,她是馋人家的舔,虚伪!” 终于把话圆了回来,赵戎松了口气。 丝毫没有为自己的双标感到任何愧疚。 只是心里对此刻大概正趴在床上睡着懒觉却无辜被人毁了清誉的苏小小道了声歉。想着下回给她点补偿。 我只是不想让文若兄失望,毕竟他也是好心好意地劝我,我却选择和他背道而驰。 想到这,赵戎又看了眼笑意有些凝固的林文若。 林文若忽略了赵戎话中奇怪的词汇,弯腰从桌底取出两壶未开封的酒,一壶抛给赵戎,一壶自己开封,满上一杯,随意举起,眯了眯眼。“所以子瑜还是要去找她吗。” 赵戎装傻道:“嗯,我明早就去找苏小小,把文若的劝告转达。” 突然,赵戎看见自己身前这个一直习惯性挂着微笑的男子今夜头一次的笑容完全收敛。 就像,那次在马车上,自己问他做了那么多事,何苦而为之一样。 此时的林文若表情严肃,目光炯炯。 他语气诚恳。“子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青迟刚刚说那些劝你放手的话时,子瑜心中一直挣扎的,其实就是子瑜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不用再在意青迟刚刚的话了,那些话语只是为了让子瑜更加清楚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么,而不是继续犹豫不决下去。” “去找她吧!明日就走,不要耽搁。我相信能让子瑜心动不舍的女子,一定极为不凡,可不能让其它男子得了去。” 赵戎愣愣,看着眼前这个此刻眼里仿若有光的男子,欲语无言,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她,她是我娘子!” 林文若重新笑道:“哟,竟然还是小两口吵架,那还不赶紧去哄哄她!” 赵戎破天荒的被看的有些害羞,赶紧喝酒,用酒壶遮挡窘态。 不过之后又是被林文若一阵谐谑。 “咦,子瑜,竟然刚刚已经决意去找她,那你为何还有‘犹豫不舍’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听了我的话呢。” 赵戎又呛了一口。“咳,这不是为以后不能像文若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感到遗憾嘛。” 林文若放下酒杯,轻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无情之人而已。” 此话虽是调笑,但却带着一点叹音,说完,又低头喝了一口酒。 只是赵戎此刻正在兴头上,好奇问道:“文若是如何做到纳了这么多女子,还能让她们不争风吃醋的?这么多女子,你怎么应付的过来?” 林文若眉头一挑,悠悠伸出一只右手。 赵戎面色疑惑,看着面前的那只白皙如女子一般的修长手掌。 只见手的主人缓缓收起三指,只遗下两根修长的手指竖立在赵戎面前。 一根中指,一根食指。 林文若眨了眨眼。 赵戎起先疑惑,又仔细看了看那修长二指。 下一秒,只见二指突然向内勾了勾。 赵戎骤然睁大眼睛,顿时悟了,目露不可思议之色。 林文若见赵戎目光突然古怪,有些疑惑,又勾了勾手指,见赵戎眼神更古怪了,不由无奈道:“我是叫你靠近点,这种不传之秘,还是小声点好。” “文若所言极是,还是小声点好。”赵戎压着嗓子,随后身体前伸,悄悄凑了过去。 此时若从稍远处看,可见亭内有一个英俊儒生正在另一个普通儒生耳旁轻语,只是刚说几字,后者突然直起腰来,板着脸盯着对方。 “就这啦?” “这还不够吗。” 普通儒生冷笑一声。“知道林大公子英俊不凡,但也用不着在小弟面前炫耀,这个是投胎的绝活,小弟可学不来,在林大公子面前,小弟只感到自惭形秽。” 英俊儒生轻咳一声,依旧举着那二指,语气歉意。“子瑜,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吗,再说了,现在优秀的女子大多看的都是内在,子瑜是君子藏器于身,察色而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赵戎越听越古怪。“你还说?” 林文若立刻停下,瞧了眼赵戎脸色,正色道:“其实也没什么诀窍。” 说完,他合上一根中指。 “第一,我又不和她们谈感情,我是老爷,她们应该顺从我才对。” 接着,食指又被收起。 “第二,咱们儒家不就是主张女子三从四德吗。我兰溪林氏是诗礼簪缨之族,以儒家礼教治家,我哪里用得着担心这个。倒是子瑜你的思想很奇怪。” 赵戎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前世的观念残留,不过他也并没有觉得需要一下子强行去改,顺其自然就好了。 赵戎挑了挑眉,感慨一句。“没想到咱们学儒的还有这种好处。” 林文若瞬间反应过来。“好你个赵子瑜,我还以为是个专情之人,没想到这么花心,现在碗里的都没吃到,就看着锅里的了。” “你别瞎说,我只是问问而已,再说了。”赵戎现学现用。“我辈儒生的事,能叫花心吗。” 林文若;“……” 四周万籁俱寂,夜色更深,但亭内二人却谈性更盛,并且无所不谈。 从江湖之远的民俗,聊到庙堂之高的国策。 从夏日承蜩的心得,聊到幼时读书的趣事。 杯光斛影,酒湿罗衫。 赵戎目光醉熏,打趣道:“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林文若因为是修为不低之人,所以很难喝醉,此时闻言,目光离开倾倒在桌上的某只酒杯,投向赵戎,只见他目光朦胧,却嘴角含笑,不知是醉是醒。 此间二人,从醉翁亭相识到湖心亭相醉。 有些话。 一人一直未说,一人一直在等。 赵戎重重吐出一口酒气,放下酒壶,双手撑着膝盖,身体前倾。“喂,林文若,把事情和我说说。” 林文若看了眼前方酒后轻佻的男子,沉默了会。“没事,你娘子要紧,别耽搁了正事。” “林文若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叫你说你就说,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了……”赵戎打了个酒嗝。“再说了,我也不一定帮你,如果太危险了,我连自己小命都保不住,那我肯定跑的远远的,你就是把你十几房小妾送我,我也不帮。” 赵戎大笑道:“那就只能等本公子学成归来,再给你收尸烧点纸钱了。” 赵戎扯着嗓子道。“话说林文若,你到底多少房小妾啦,十几是十几啦?” 林文若没有理赵戎的胡话,他看了眼亭外,回过头来,声音平静。“我跟清净子在国君与十万国人面前,定下了儒道之辩。算上今日,就在十日之后。” “到时候,终南国君,满朝文武,全城百姓,还有数不清的终南隐客与山上修士,皆会旁观这场辩论。” 赵戎头一歪:“什么规则?” 林文若简要说了下规则,但并没有事无巨细的和盘托出。 “儒道双方各出三人,分别进行三场辩论,每人只能上场一次,不管输赢,皆要下场。三场中胜场最多的一方获胜。而我与清净子必须参加,其余名额则没有限定。规则类似清谈,却有些许变化,每场辩论的双方都没有助谈,只能一人辩一人。” 赵戎醉醺醺的点了点头。 终南国因为特殊的国情,清谈之风盛行,举国上下皆爱清谈辩论。而清谈也有一套大致流程,赵戎略有了解。 “我本来已经有了人选,可是其中一人已经来不了了。”林文若将夜光酒杯轻轻搁桌。“冲虚观干的。” 林文若眼睛一眯,没有把人选被人泄露的前因后果全说出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并且此事极为曲折,各种巧合与必然穿插其中,里面的血雨腥风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 目前先顾好眼下,保证这次的人选底细在辩论之日前不被泄露就行了。 林文若又看了眼赵戎。“本来就时间仓促,如今只剩十天,但还缺一个人选……” 赵戎了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只是他此刻没有接林文若的话,而是继续道:“代价呢,这场儒道之辩的代价是什么。” 林文若缓缓道:“这是一场对赌,赢的一方拿走赌桌上的一切。冲虚观赌上了他们的国教之位,如果输了,道士将永远不能插手终南国朝政,太白山下所有的道观土地,也要全部交给兰溪林氏。” “赌桌上的砝码可以再加,只要双方同意即可。” 赵戎歪着头,突然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冲虚观凭什么和你赌,不去理你,不动如山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林文若嘴角一翘。“因为我说服了国君。世人皆以为我是在春日祭祀上逼迫了国君,才定下儒道之辩论的,他们哪知,国君其实已经忍冲虚观很久了,只是惧其势大,而我,则只是递给了国君一把刀子,那就是我林青迟和身后的兰溪林氏。” “儒道之争是我和国君所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赵戎揉了揉眼,他虽然只是登天境的金石期,但体质已经稍强于常人,而刚刚一番言语又让他酒醒了不少,因此此刻也慢慢缓了过来,不再说什么酒话。“太冒险了。” 赵戎轻吐一口气,转而好奇道:“你是怎么说服国君的,我怎么听说国君嗜好炼丹,与冲虚观极为亲近,甚至还是冲虚观的在籍道士?” “首先,在道士之前他先是一个国君。而我虽然学的是屠龙术,但改革强国富民,对他这个国君好处更大,即使他的皇权被我限制,但百年之后呢,等我林文若不在了,这片被新法改革重新焕发活力的江山社稷依旧是传到他子孙后代手中的,依旧是他朱家的。所以关于终南国,我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其次,他炼丹修道不过是为了求长生,呵,不过是修行而已,清净子能给他的,我林青迟也能给。” 赵戎皱眉道:“山下君王不可入浩然你是知道的,不仅因为它被写入了《玄帝律》,还因为君王受龙气反噬,天生就与灵气冲突,无法引灵气入体,你怎么帮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觅长生?” 林文若轻轻一笑。“我只是和清净子一样给了他一个承诺,他自己其实也知道此事不可能,但是凡人哪里忍得住长生的诱惑。人活着有时侯只需要一个借口与念想就行了。这些我随手就能给他。再说了,儒生对浩然境的理解不比道士强多了?你觉得是我给他的希望更大,还是道士给他的更大?” “最后,即使儒道之争我们输了,对他也没有多少影响,他依旧是终南国君,顶多是以后在冲虚观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而已,而这些和一个冲虚观这座头顶大山被搬走的未来相比,选择哪个,想必并不需要我去教他吧。” 赵戎沉默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还没说,你如果输了会怎样,你压在赌桌上的砝码是什么?” 林文若微微避开身前那儒生的目光。“没有什么,无非是兰溪林氏迁出终南国而已,子瑜不用有太多负担。” 林文若目光重新正视赵戎。“赵子瑜,你不用怀有任何愧疚。你若能留下来帮我,青迟感激不尽;但若是选择离去,青迟也毫无怨言。” 林文若举起酒杯,突然自信一笑。“再说了,我林青迟是谁,还是有一些后手的,即使没有子瑜,我觉得我的赢面也很大。” 赵戎没有说话,而是微垂着眼眸,默默看着身前这个笑容灿烂,但眉眼孤寂的儒生,问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也可能是对二人来说,今生的最后一个问题。 “值吗?” 林文若闻言一愣,随即大笑。“若终南有道,文若不与易也!” 快意男子举杯相邀。 “不关此事,不负明月,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一时知己美酒,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 第四十九章 送别礼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前月光。 夜归之人推门而入,走向暗室书桌。 一粒烛火骤然亮起,明黄的烛光开辟出一片天地。 灯下夜归人不假思索,提笔就写,一挥而就。 笔停,词成,灯灭。 风满暗室。 ———— 清晨,朝阳升起。 赵戎早早起床,完成了每日的早练和早课,吃过了下人送来的早餐后,收拾起了东西,之后背起书箱,在腰间系好文剑,便大步出门。 刚刚跨出门槛,他突然停步,看了眼屋内书桌,便转头离去。 书桌上,正静静躺着一张被仔细折起的诗笺,几缕清风萦绕,诗笺却纹丝不动。 赵戎来到苏小小院外,呼喊了几声,便在等待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苏小小背着她的小书箱,脚步欢快的从门内蹦了出来。 赵戎撇了撇嘴,转头就走。 苏小小见状连忙跟上。“等等我,等等我。” 赵戎头也不回。“你怎么这么慢,每次说好五分钟,结果都是一刻钟不止。” 苏小小理直气壮道:“你不也一样,每次都哄我说能有半个时辰,结果五分钟不到就完事了。” “本公子要练绝世神功,哪有那么多功夫和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笨丫头鬼混?” 苏小小快走几步,看着赵戎的侧脸,扯了扯赵戎衣角,语气希冀。“唔,赵戎,你下次时间长点行吗?” 赵戎板着脸。“苏小小,你太贪心了!” 衣角又被扯了扯。 赵戎扭头看去,是小狐妖期待的眼神,不过随即想起了什么,没好气道:“看我心情,每次你都中途捣乱,就不能配合我一下?我很忙的,白天要赶路,空闲时间都要修炼,结果晚上还要抽出时间伺候你这个姑奶奶,你还捣乱……话说我怎么知道婴宁和王子期生出的小孩是人是妖?” 顿了顿。“就不能是半妖吗?” 苏小小认真道:“没有半妖的。” 赵戎点了点头。“苏狐仙所言极是。那以后你来讲吧。” 爱听狐仙书生故事的小狐妖瞬间慌了,赶忙哄赵戎,最后又耻辱的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 赵戎满意的点了点头。 二人背着书箱在府内曲折的长廊上走了一会,有些迷路,赵戎喊住了一个林氏下人帮他们带路,不一会便到了一处幽静雅致的宅子,苏小小留在外面等待,赵戎则跟着下人走了进去。 宅子内,一间低奢雅韵的屋子里,林文若正腰杆挺直的坐在椅子上看书,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身后有一个俏丽的丫鬟正在帮他束发,只是刚束到一半,门口就来了一个奴仆,低头禀报了几声。 正在帮老爷束发的丫鬟吃惊的看见,原本坐在椅子上认真读书的老爷一听到来人,就立马抬头起身,将手中书卷随意丢在桌上,大步向门外走去。 披着头发,只穿了一件单衣的林文若快步来到会客厅,站在门槛外向内看去,背书箱的赵戎正背对着他仰头欣赏墙上的字画。林文若再回头看了眼宅子门口,苏小小正抱着小书箱绕着一颗果树转圈圈。 林文若眼里闪过一抹失望,轻叹了一口气,随即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迈入厅内。 “子瑜来了。” 赵戎转过头来,见来人如此打扮,不由一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文若和佳人的美梦?” 林文若眉头一挑。“唉,她们几个真是太粘人了,原本青迟准备早起的,结果硬是被她们拖到了现在。嗯,这种烦恼,子瑜应该也有体会吧?” 言罢,便一脸真诚的看着赵戎。 赵戎不接他的话,皱眉严肃道:“文若,我辈儒生就应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怎能沉浸在温柔乡中,这可是你昨夜和我说的!” 赵戎大义凛然道:“不行,我得救救你。文若,你去挑几个最粘人的出来,我帮你带走,不能再让她们留在你身边祸害你了。” 林文若点了点头:“子瑜教训的是,我确实有些懈怠了,不过,子瑜是做大事的人,也不能让她们去祸害了子瑜,我还是晚上回去好好教训下她们吧。” 大厅内二人,一人真诚待人,一人凛然正气,互相注视了一会,林文若忍不住率先破功,二人纷纷笑场。 林文若上下打量了下赵戎。“子瑜是不是来向我告辞的?” 随即他微微一笑。“子瑜请稍等,我为你准备了一点送别礼。” 说完便拍了拍手。 赵戎刚要说话,就见门外施施然进来八位襦裙侍女。 手里或端托盘,或捧物什。 排成一排,站在二人面前。 赵戎扬眉。 林文若走上前去。 第一个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有一座小熏炉和一只玄黑绣袋。 林文若拿起绣袋,含笑递给赵戎。 赵戎好奇接过,拉开绳子,顿时闻到一股奇香,有深邃乳质香感,却又透着沁人的凉意,体内气血开始抑制不住的翻涌,仿若饥饿的鲨鱼嗅到了最鲜美的血液。 仔细一瞧,袋内是一堆棕红色的木屑。 这让他想起了昨日马车内,林文若点燃的熏香,不过此刻手中这袋香料还没点燃,光是直接嗅闻,就比昨日点燃后的熏香效果还好。 赵戎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抬头看向林文若。 “子瑜,终南盛产各种灵物。你手中的这袋香料,是沉香中的最上等之一,名曰棋楠,极为稀有,具体价格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兰溪林氏从不出售此物,只留给家族子弟自用。” “棋楠香味可以助人点燃气血,冲击经脉,乃是登天境清虚、振衣期的顶级辅助物之一,不过一般我们不会浪费在清虚期,而是用来做振衣期打通大周天进入扶摇境的破境物。” 林文若笑道:“昨日在马车上,我见子瑜喜欢熏香,后来又见子瑜正在刻苦修行,便记起了此物来。这一小袋是家族宝库中全部的存货,应该够子瑜从振衣期突破到扶摇境了。” “不过我观子瑜目前还在金石期,若要使用此物,必须要清虚期才行,而金石期进入清虚期,要找到一口先天元气,这个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靠子瑜自己,外物很难帮忙。” 语罢,林文若走到第二个侍女面前,从托盘中拿起一只紫檀木盒。 林文若转身面对赵戎,将木盒打开,里面铺着一片紫色手帕,他将手帕轻轻揭起,露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奇石,表面光滑。 奇石通体淡绿色,内里仿佛有一道深绿色的液体流淌,游走不定,宛若活物。 “终南盛产蓝田玉,而盒中此玉出自终南山深处一座千年老坑,是蓝田玉中的极品,已经达到了灵玉的品阶。” 林文若走到窗前,将它置于阳光之下,三息过后,蓝田灵玉之上竟然升起了袅袅青烟,在大厅内飘渺不散。 “听说子瑜要去林麓书院。书院士子皆要佩玉,而这块灵玉籽料不管是用于打磨成新的玉佩,还是作为已有玉佩的进阶材料,都可以。” 林文若轻轻一笑。“之前在思齐书院读书,很多同窗向我求购终南美玉,我都没有卖,只送了几块给关系亲密的挚友。” 林文若将蓝田灵玉递给一言不发的赵戎,冲他眨了眨眼。“子瑜拿着这块玉,可得给我在林麓书院好好扬名。” 赵戎看了眼他,接过蓝田灵玉,低头赏玩。他也是爱玉之人,见到好玉不由的爱不释手。 林文若见状,转身去往另外几位侍女处。 “子瑜,这把古琴名曰鸣玉,琴音自带玉石碰撞的叮铃脆响,昨夜见你喜欢此物,送你后你可得好好练琴,可别再和昨夜一样乱无章法了。” “子瑜,听说你要去往东边那条大渎,打算乘船而下去独幽城,我正好……” “子瑜,这只象牙裁纸刀……” “子瑜,这个青花笔洗……” “子瑜,这两本古籍善本……” 只简单穿了件里衣的披发男子在大厅内走来走去,为即将离别的友人赠礼送行。 赵戎静静听着,没有作声。 不一会,似乎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林文若叹了口气,来到最后一位侍女跟前。 最后一只托盘上,并没有摆放什么宝物,而是简单的两杯酒。 林文若语气歉意,拿起一杯酒。“青迟上午有要事要办,不能给子瑜兄送行了,只能在这儿喝杯离别酒,还望子瑜勿怪。” 言罢,便拿起酒杯向赵戎示意。 赵戎看了眼身前男子,再转头看了看那些托盘上的礼物。 虽然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礼物不是兰溪林氏所珍藏的最贵重的宝物。 但是。 它们绝对是对赵戎来说,心意最重的离别礼。 赵戎微微一笑,在众人的目光中,拿起剩下的那只酒杯。 林文若见状将酒杯举起,准备一饮而尽。 等喝完这杯酒,送走了赵戎,他便要开始全力准备十日后的儒道之辩。 忽然,大厅内发生了一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 只见赵戎将手中酒水往身前横着一倒,全洒在了地上。 林文若愕然。 紧接着,赵戎将手中的棋楠香料和蓝田灵玉放回原处,伸手把面前的托盘全都推开。 “文若,这些东西我不要。” 林文若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赵戎的话便已悠悠传来。 “谁跟你说我要走的?” 林文若眨了眨眼,瞧了眼赵戎的书箱,再侧头看了眼敞开的大门外,正在一颗果树下抱着小书箱蹦跳着摘果子的苏小小。 赵戎扬眉道:“我这不是答应苏小小,今日陪她去城里逛街吗,过来和你打声招呼。” 第五十章 霆霓紫金炉 终南国的梅雨季在六七月份。 今日难得无雨,阳光明媚。 位于两座青山之间的兰溪林氏庄园,沐浴了一场新雨后,空气凉爽。 林文若面带笑意,脚步轻快的走在曲折幽静的甬道之上。 路过一丛丛草木,一座座楼台。 忽然,林文若在某处游廊上停步,廊外有一处池塘,栏杆上随意摆放了一只装有饵料的红木圆盒。 林文若探手抓了些饵料,随手洒入湖中。 “老爷。” 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色劲装,头戴吊坠抹额的高挑女子,正低头行礼。 “说事。” 林文若垂目看着身下渐渐聚集起来的红鲤鱼,又随手抛了点饵料下去。 黑衣女子恭敬道:“老爷,关于那个布衣老者,我们还是没有查到,他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样。但是,我们找到了冲虚观参加儒道之辩的第三人,他应该是清净子的师兄清元子,据线人报,他昨夜子时悄悄上了太白山,如今就在冲虚观中。” 林文若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来,“清元子?就是那个喜欢和终南国名士们清谈的风流道士?我记得在我去书院前,他就已经离开终南国了。”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正是他,我派人在外面打听了下,他离开终南国后,是在周围诸国游历,但三年前就突然消失不知去向,听说好像是在某地隐居修行。” 林文若眼睛微眯,“听说?好像?你就给我这种道听途说的答案?” 黑衣女子急忙道:“老爷恕罪!奴婢这就去全力打探!” 不过随后,黑衣女子冷汗淋漓的低头道:“老爷,现在山上因为司寇府的封锁,导致消息传递很慢,辗转两地更是极其耗费时间,派出去的人往往十天半月才能有答复……” 林文若脸色微冷,回过头去,打量着池塘里聚齐起来的红鲤,一直一句道:“关于儒道之辩,我们一点都不能有差错,否则就是万劫不复。给我动用家族的所有渠道去查,不惜任何代价。” “奴婢遵旨!” “还有何事。” “老爷,二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带着行礼去城里住了。” 林文若眉头一皱,“我知道了。”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对了,绣魅,我后宅到底有多少女子?” 名叫绣魅的女子闻言一愣,“当初老爷叫我们随意安排,我就选了十八位女子,帮老爷纳入房中,奴婢都仔细排查过,她们都是家世清白,且容貌......” 林文若意尽阑珊的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衣食用度别少了她们的。还有事吗。“ “老爷,现在城里的舆论对我们很不利,我们要不要管管?” 林文若轻笑一声,抓起一大把饲料,抬手一松,全部落入池中,数不清的红鲤鱼争先恐后的翻涌而出,像沸腾的赤潮,聚集在他的脚下, “百姓就像这满池的红鲤。”男子缓缓道:“而儒道之辩就是决出,到底谁才是唯一一个能站在岸上的投饲者。” “不用去管,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儒道之辩。” ———— 赵戎带着苏小小去洛京城玩。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兰溪的地界,汇入了热闹的人流之中。 洛京位于终南山最肥沃的一块平原之上,城中的百姓普遍富有,光是从他们的衣束就可以看出。 这大概也是他们喜欢议论朝政、清谈修道的原因,毕竟吃饱了,大伙都闲着,总要找点事干,比如让嘴皮子忙起来。而赵戎对他们的评价就是闲扯淡。 赵戎现在感觉很奇怪。 因为他发现苏小小有点不对劲。 我不就是抢了你一个果子吗?怎么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了? 赵戎有点慌。 毕竟血淋淋的历史告诉他,被压迫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自从早上他和林文若打了声招呼出来,把苏小小好不容易摘到,还没来得及下口的红果子抢走,再和她说了下他们会在洛京停留一会后,苏小小就慢慢安静了下来。 赵戎不留痕迹的再瞥了眼左侧稍后位置的苏小小,见她还是一言不发,而且这回和往常生气的时候有些不同。 以前要是把她欺负生气了,她会咬着半片红唇,偏头赌气不去看他,自己生闷气,如果再严重点,就会背着身子,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偷偷抹眼泪。 而现在她的状态是,冷着小脸,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连刚刚路过一家装饰大气的书肆,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了,走在路上也只是偶尔左右让下行人的路,紧紧跟在自己后方。 从赵戎的视角看去,她原本颜值就很高的俏脸,此刻因为紧紧绷着,而显得格外的冷漠,而那双勾人的狐狸眼,眼尾微微翘起,又溢出了藏不住的妩媚。 冷与媚相结合,在赵戎回头的那一霎那竟然让他感到美的惊心动魄。 高冷的禁欲系? 赵戎皱了皱眉。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好像也不错啦,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以后会被人随便用一颗糖就骗走了,嗯,很好,苏小小,保持住,你能行的。 赵戎眉头一松,点了点头,对自己成功把一只傻乎乎的中二小狐妖调教成一个禁欲系的高冷狐仙而成就感十足。 在赵戎回头后的一瞬,苏小小忽然抬眼瞟了他一眼,下意识的轻咬了下红唇,之后小嘴微微一张,想要开口,但又中途停下,想了想,倔强的偏过头去,不去看他。 二人各怀心事的走在街上,穿过一道道人流,向城南走去。 某一刻,二人路过了一个摆摊的小商贩,赵戎走过了几步后,突然停步转身。 苏小小低垂眼眸,没有察觉到前方的赵戎已经掉头,她还脚步不停的继续往前走,直到愣愣走了三四十步后,某一刻,下意识的抬头,忽然发现一直在前方的赵戎消失不见了。 此刻的苏小小正站在人群之中,四周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她慌忙的四处张望,急得原地打转,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抛弃。 刚刚的冷漠瞬间被他的消失击垮。 她小脸煞白,开口呼喊赵戎,可不管她喊得多大声,在这喧闹的人海中,就像一场孤独的默剧,静静上演,却没有激起一片浪花。 直到少女放弃挣扎,觉得他可能是真的不在意她,把她遗忘了。 她纤细的身子慢慢僵住,缓缓蹲下。 可是,下一秒,人海之中伸出了一只手背布满淤青的手。 苏小小感到自己的左肩被轻轻敲了一下,转头一看,肩旁是一只鲜红的果子,继续转头看向身后,入眼的是一张她正在心心念念,哀怨不已的脸庞。 苏小小惊喜转身,见赵戎此时正一边啃着果子,一边伸手递来一个给她。 苏小小两只手赶紧抓住赵戎的衣角,眼神乞怜,巴巴的看着赵戎,似乎生怕下一秒,眼前这坏人又把自己丢下不管,一人离去。 赵戎奇怪道:“你干嘛?” 说完又晃了晃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果子。 “哦哦。”苏小小见状,赶忙仰头,皓齿红唇,咬了一口,鲜嫩欲滴。 只是下一秒,见身前被她牵住衣角的男子眼神古怪,小狐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松开手,两手捧着果子,低头再咬了一口,然后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声音怯怯道:“你,你干嘛去了。” “买这个啊。”赵戎好奇的瞧着身前眼睛微红,脸色仍旧有些煞白,正低头,眼神直直盯着果子的苏小小,示意了下手里已经啃到一半的果子。 “这不是早上拿了苏狐仙的东西,心里忐忑不安吗。苏狐仙大人有大量,别再生小生的气了。” 苏小小心里一颤,不敢抬头看他,眼神愣愣盯着手里这颗表面还挂着几滴新鲜露珠的果果。 “走啦,别发呆了。”赵戎往前走去,向后摆了摆手,苏小小抬起头来,脚步轻盈的跟上。 “这果子没有你早上摘得好吃,你觉得呢?” “啊,都,都好吃。” “哦,我忘了,你早上摘的那个被我吃掉了,你还没尝到味。” 苏小小:“……” “回头咱们走之前多摘点带走,文若这个大地主,咱们得好好薅一薅。” 苏小小睁大眼睛,“啊,你不是和他那个了,不走了吗?” 赵戎脸色一黑,“我和他哪个了?你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苏小小语气轻快起来,“这么说,你不是喜欢他的?” 赵戎深呼吸一口,“苏小小,你聊斋没了。” 奇怪的是,苏小小此刻竟然不在意这个了,或者说是顾不上了,她小脑袋里有更重要的问题,“赵戎,那你昨晚去哪了,不是和他去……去私会了吗?” 赵戎脚步一停。 “别捏了,坏人别捏了,疼,呜呜……” 苏小小说话都变音了。 “第一,我和他是正常的朋友关系,没有任何超出男子之间友谊的东西,苏小小,你要是再敢凭空污本公子的清白,本公子让你见不到今晚的月亮。” “唔唔。”脸蛋被两双大手捏住的小狐妖吐词不清。 “点头或摇头。” 小狐妖小鸡啄米一样赶紧点头,小脸蛋被扯的更痛了,但她却不难受,而是心里有些小欢喜。 “第二,你是怎么知道本公子昨晚出去的?” “唔唔唔。” 赵戎双手一松。 “唔,我怕你又在药浴里睡着,就晚上起来去看了看,结果你人不在……我去找你,发现你……你和他在亭子里亲密,唔,就是脸蛋贴着脸蛋。” 昨晚那一幕她现在还记忆尤新,当时目睹那一幕后,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是,就是心好像手里的红果果一样,被人轻轻咬了一口,好奇怪的感觉,后来她钻回被窝里,胡思乱想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早上起来本以为马上就能走,结果那坏人又和她说要逗留一段时间,有重要的事要做……她觉得都是男人的借口。 祖奶奶说男人最喜欢为自己做的事找借口了。 想到这里,苏小小狐疑道:“赵戎,男子脸蛋贴脸蛋也是正常的朋友关系吗?” 赵戎拍了拍额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当时只是隔得近耳语好不好,你都是些什么奇怪视角。 赵戎刚准备开口,忽然发现前方人群传来一片锣鼓喧嚣之声,声势极大。 赵戎停步,带着苏小小退到路边,仔细看了眼,前方有人鸣锣开道,向赵戎这边行来,一驾奢华大轿被二十多人抬着,四面皆是丝绸帘子,每一面颜色皆不同,看不见里面何人,但轿子外面,数百仆从跟随,其中大多都是蓝衣道士,轿子前方是一群道童,排列整齐,手中拿着各种道教礼器,步伐划一的开路,所过之处,有人泼洒符水,有人向人群抛丢符纸,引的众人哄抢。 赵戎多看了几眼,从周围热议百姓口中听到了“国师大人”、“清净子”、“真人作法事为终南祈福”等只言片语,他挑了挑眉,便站在路旁等待起来,偏着头继续和苏小小说话,向她大概解释了下昨晚的误会。 苏小小仍旧有些狐疑,“那今晚我找个锁把你的门锁上,你不准再去找他了。” 赵戎眼皮一跳,瞧着眼前小狐妖一脸我是为你好的模样,有些无奈,怎么有一种以前半夜跑出门通宵,被父母当场抓获的感觉,嗯,记得当时父母也是误以为他去谈恋爱了。 赵戎担忧道:“你可别第二天睡懒觉,把我锁在里面了……” 赵戎话刚说到一半,心湖之中忽然炸起一声惊呼,宛若深潭之中恶蛟抬头,震魂动魄,心神惊颤。 “霆霓紫金炉!” 赵戎眉头紧拧。 归急忙再道:“是霆霓紫金炉,我没看错,那个小道童手里拿的是霆霓紫金炉!” ———— PS:晚了点,抱歉,兄弟姐妹们。以后如果是单章就会写多些。(我手速有点慢,一章要码八九个小时) 和大家分享件开心的事,剑娘终于有推荐位了,编辑终于给试水推了,好激动!13w字啦,终于来了,虽然可能只是普通不起眼的位置,但还是好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