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近破晓,街道两旁就支起了卖早点的小摊贩,架着小笼包的蒸笼此时热气缭绕,老板裹着粗布头巾,不慌不忙地招呼着三三两两的来客,左边一家馄饨店,门前的大锅里熬着一锅骨头汤,正沸腾滚滚的地冒着白泡,飘香十里,光闻着就满口生津,尝一口汤汁,就令人赞不绝口,所以每日未等老板开张,就有无数人侯在了门前,以免还未轮到自己,今日的馄饨就已售罄。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夫妻,男人负责熬汤招呼来客,妇人则在一旁垂头包着馄饨,手法娴熟而快速,眨眼间就是一个模样漂亮的馄饨扔在簸箕里,以免面皮黏在一起,妇人撒上一层干面粉,端起簸箕拨了拨,然后递给丈夫下锅。 不到小半日,当天的馄饨就已卖光了,后面还有一长队的客人未能吃上,老板赔着笑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明日请早。” 大家只得各自苦着脸散去,有些径直坐进了隔壁的小笼包摊位,也算是带动起周边经济。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立在摊位前,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巴巴望着老板收摊,稚气道:“排了一刻钟,手脚都冻麻了,公子还等着吃呢,若是今儿买不回去,肯定会被罚站的,老板行行好,再给做一碗吧。” 老板一脸为难地打量跟前这个小女孩:“可是皮馅儿都没了。” 女孩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回去就要领罚的怯懦,老板瞅着心下一软,就道:“要不明儿我给你留着一碗,你直接来端吧。” 闻言女孩脸上一喜,脆生生地道了谢,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老板瞧着她欢喜雀跃的背影,将脚下青石板踩得踢踏作响,小手搅着发辫,伴随着一阵铃铛响,传入耳里分外清脆,老板不禁会心一笑,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进了屋。 然而翌日清晨,女孩悠悠踱到馄饨店时,老板夫妇竟未开门支摊,排队等候的乡亲吆喊了一阵,敲门也不见动静,则三三两两地散去了,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对络绎不绝的来客重复解释着一句:“好像是夫妻俩的女儿一宿未归,找去了吧,估计今儿是不开店了。客官,灌汤包要来尝一尝不,刚上笼的,鲜着呢。” 女孩立在门前,抿着唇,两边嘴角下垂,瞥了眼可劲儿拉客的包子店老板,又闷闷不乐的盯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嘀咕:“说好今天留一碗的。” 老板却因着意外失了约,女孩揪着小辫子,衣袖滑到手肘处,露出一节骨瘦白皙的腕颈,上面一根红绳系着铃铛,尽管律/动,那几颗精巧的铃铛却不响,仿佛被掏空了里头的金属丸一样。包子铺的老板算是个细致的人,瞄来瞄去终于发现不对劲,就算这铃铛里头是空心,但几颗空心的金属铃撞击在一起,也是会响的,老板遂问:“小姑娘,你这铃铛怎么不响呢?” 女孩终于正眼看向老板,弯起眼睛笑:“响的呢。” “瞎说,你晃来晃去我都没听见。” 女孩一双眼睛笑眯成月牙,刚要开口,就被人打断:“老板,再加两屉包子。” “好叻。”老板应和着,一甩手里的布巾,搭在肩膀上,转头送包子去了。 女孩盯着他背影轻喃:“因为没命听啊,没命的人才听得到!”说完,转身往僻巷走去…… 接连数日,那间馄饨铺子都没再开门,夫妻俩找女儿的事情传至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却无人瞧见过他们女儿的踪影。枝头上结了一宿的冰霜被晨阳消融,化成水滴侵入土壤,又被晌午的日头烘干,馄饨铺的老板被官兵扔出衙门,血淋淋地摔在大街上,正巧挡住了一个过客的去路。他直接忽略了那人收住的脚步,髋骨辗过那人鞋面,不管不顾的往衙门里爬,哭喊着:“大人,我女儿真的在谢宅啊大人,求您替草民做主啊……” 官兵提着板子,凶神恶煞道:“刁民,竟敢诬告谢员外,戏耍官府,再不走,就再打你二十大板。”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聚众在衙门前指指点点,同情有之,却无人为他遭受县衙庭杖而不忿,馄饨店老板拖着血淋淋的屁/股爬上台阶,欲要再做纠.缠,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呐喊:“王六,王六,不好了……” 包子铺老板扒拉开人群,气喘吁吁地冲到馄饨店老板王六跟前,一脸的惊慌失措:“你家那口子跑去谢宅要人,一头磕在人家门口那座石狮子上,赶紧过去吧,要出人命了……” 闻言,执杖的官兵与王六异口同声的惊呼出声:“什么?!”官兵一拍大腿,迈过门槛:“这不胡闹吗!” 王六一个挺身想要爬起来,却因刚吃过棍子屁/股开花,伤及到筋骨,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摔在了某人脚边,那鞋面上还沾着一块血污,王六抬起头,就见一束着长冠的女子雷打不动地挺在原地,身形笔直,逆着光看不清轮廓。包子铺的老板上前搀扶起王六,然后一瘸一拐地将人拖走,为首的官兵将棍杖往地上一跺,厉喝道:“都愣着作甚,跟上去看看,别闹出人命了。” 在衙门口卖萝卜的小贩盯着逐渐远去的一行人,驼着背坐在扁担上,道:“王六这老两口子怕是丢了闺女儿急出失心疯了,死咬着谢宅不松口。” 看热闹的路人立即迎合:“可不是,县老爷下了搜查令,把谢宅翻了个底朝天,连他闺女儿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找见,结果怎么着,王六最后才道出是他女儿夜夜托梦,跟他媳妇儿说自己被关在了谢宅,这不扯淡吗,无凭无据的,光做个梦就将人告上了官府,把县大老爷给气得,当场庭杖了王六二十大板。” 一老妇双手拢袖,忍不住问:“如今又跑去谢宅寻死觅活的,该不是在讹人吧?” 卖萝卜的小贩摇摇头:“讹人倒不至于,老王家的馄饨摊子向来火爆。” 路人顺着话题往下理:“那不是为财,许是为别的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能为什么……” 贞白沿街而行,步子沉缓,与县衙拉开一段距离后,众人的议论便逐渐听不清。跨入街尾一家祥云客栈,穿堂行入后院,便隔绝了一切喧嚣繁杂,当初她之所以挑选此地正是因为住宿清静,伙计端着几碟小菜从回廊那头转出来,步伐稳健,迎面就是一张招牌式笑脸,招呼她:“道长回来了,可要帮您准备饭菜?” 贞白道了句不必,便直接上了楼。相比伙计把木质梯阶踩得嘎吱响,她走起路时竟毫无声息。 忽然底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响铃声,贞白步子一顿,回过头,一抹天青色娇小身影从假山处一闪而过,隐没入堂屋。贞白只稍作迟疑,便抬手推门进了屋。 室内陈设简洁,一床铺,一方桌,墙角一张立式木柜,以便存放行囊,只是材质相对差了些,年陈一长就有些潮旧,透着股朽木之气。 贞白倒不是特别介意这股味道,比这难闻百倍的腐臭她都忍受过,何况这是祥云客栈最便宜的房间。贞白瞥了眼斜阳,逐渐西沉入太行山峦,她伸出素白的手,将余晖关在窗外,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阴暗,她走到床前,开始闭目打坐,周身气压随着入定之际一点点降低,甚至有冷风从门窗的缝隙中渗入,吹着她的衣摆和发丝微微浮动。 到子夜时分,冷风中夹带着一阵响铃声,若即若离,却清脆至极,紧接着,又是一阵’呼呼’’沙沙’响,贞白下床,抓起手边的沉木剑夺门而出。 后院西南角的榕树被冷风吹得沙沙响,抖落几片枯叶来,贞白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停在墙根处,垂头查看了没入土壤的树根,蜿蜒长出了围墙,这间客栈之所以宁静,正是因为饭堂临街,而住宿圈地旷野,墙外了无人家,贞白蹲下,纤长的指间轻轻抚上冒出地表外的树根,须臾,飞身跃墙而出。 青衫女孩冲到廊下时,正好瞧见一个黑影闪出墙外,她抬手看了眼手上的响铃,疑虑:“咦?小飘飘?” 此时,廊下沟渠里的水面一荡,那颗榕树及周围的假山也好似颤了颤,仿佛整个院子微不可查的震动了一下,若没有极高的警觉性,根本洞察不出,女孩蹙眉:“异动?”再不做迟疑,寻着那抹黑影追去。她敛了声息,刚要踩着榕树跃墙而上,就听见背后一嗓子叫唤:“唉,小孩子不许爬树!” 哪个多管闲事且没眼力劲儿的货?!她收住欲要一跃而上的势头,转过身,就见客栈掌柜径直走来:“这大半夜的,你家大人呢?摔着了可怎么办……” 站在一墙之隔外头的贞白听见动静,遂将插在地底的沉木剑抽出,转身朝漆黑的旷野行去。 月隐星稀,照不亮脚下的路,杂草乱枝割着裙袂,贞白微微垂首,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张符箓,手腕一翻,掌心则燃起一簇豆火,映照她冷白的侧脸,风一扫,火光晃动,只够看清脚下的方寸之距。贞白亦步亦趋,看似走得缓慢,仅仅迈过几步,却仿佛缩地成寸般,踏在了数丈之外。待青衫女孩糊弄完掌柜跃上围墙时,已经寻不见贞白的影子。 越靠近斜坡,冷风越大,飕飕灌进袖袍里,吹鼓成两个风袋,掌心的豆火猛烈晃动数下,噗嗤一声熄灭了,在空中冒起一缕青烟。贞白面无表情道:“能灭冥火。”那便不是寻常的风了。 她环视一圈,奈何周遭一片漆黑,探出脚踩在一块嶙石上,她刚要攀向斜坡,就听见轰隆一声,黑沉沉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电光骤亮,有一瞬晃眼,夜空仿佛被利剑豁开一道裂口,又在转瞬之际弥合。 贞白握紧沉木剑,手中符箓一挥,化作一盏青灯高挂在树梢,眼见方才被闪电劈过之处成为一片焦土,贞白下意识后退两步,斟酌须臾,便转身往城门走去。更深露重,杂草挂着霜露打透了裙袂,刚踏上大路,就见远处一名妇人急匆匆奔来,额头缠着的纱布浸出几缕血丝,她发鬓松散,面色青白,眼窝凹陷更显惊惶焦灼。 妇人身后紧追着几名乡邻,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王六他媳妇儿,不能去啊,那可是乱葬岗,去了就回不来了。” 闻言,妇人的双腿微一打颤,匍匐在地,猛地厉声哭喊:“王六……”妇人爬起身,被追上来的乡邻拦住,妇人急得嚎啕大哭,“别拦着我……” 贞白在听见乱葬岗三个字时就止了步,清冷的声音如这寒夜凝结的霜,没有一丝温度地提醒:“长平乱葬岗里死去的全是士兵,煞气极重。” 当年大端王朝率军诱敌于长平发起征战,坑杀西夏大将降卒约四十余万,战地遍及山岭、河谷、关隘、道路、村镇五十多处,尸骨遍野,头颅成山,村落沦为废墟,到处一片生灵涂炭,无数尸骸暴于荒野,未经掩埋,因长平气候较热,日经风吹雨晒,从而尸体腐坏爆发出一场疫病,污染山河,散入邻近的数座村庄,无数村民死的死,逃的逃,这里便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乱葬岗。 妇人听闻一悚,转头望向说话之人,此女束长冠,墨发半垂,冠顶一颗珠翠吊坠。着玄色长衫,缎面细腻光泽,腰悬墨玉,古朴沉郁。负黑沉木剑,长约二尺六寸,通体乌黑透亮。 按理,民间女子概不束冠,束冠则为出家修道之人,况且此人还身负道家法器。 妇人哭诉:“可是我家那口子已经去了啊,我得把他找回来……” 乡邻:“你这不是去白白送命吗,谢家人真是作孽,再怎么上火也不该胡说八道啊。” 贞白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王六丢了女儿,找寻无果,谁知女儿夜夜托梦给他,说自己身处谢宅,因此王六报官搜查了谢宅上下,然而搜查无果,王六夫妇不甘心,整日在人家门前死缠烂打寻死觅活,搞得谢宅终无宁日,那谢家人怒急攻心之下脱口:“你们满城都找遍了,我谢家也被你们掘地三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让不让人安生,谁知道你女儿是不是被哪个野男人拐跑的,乱葬岗找过了吗?!那里头有进无出的,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 谢家人话虽恶毒,却也不是无可能,然而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之前猎户及外地商队误入乱葬岗,就再也没能出来过。上个月天变异象,乱葬岗上空乱云飞渡,阴霾漫卷,持续月余不散,伴随雷鸣闪电不休。有个孩子贪玩误闯进去,被樵夫看见,急急忙忙回到城里喊人。后来两名修士途径此地,自告奋勇前往救人,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是死是活,村民心里都有了判定。若是王六与其女进了乱葬岗,铁定是有去无回的,乡邻哪还能由着妇人再去作死。 贞白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两名修士?上个月进了乱葬岗?” 一名乡邻点头应道:“是啊,到现在都没出来,估计跟那孩子一起凶多吉少了。” 贞白垂眸:“哪家的孩子?”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就是没……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正因没有失踪儿童,众人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继续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只当那樵夫眼花,害得两修士枉送了性命。经过众人一番谴责,令樵夫也不敢笃定,毕竟当时天黑雾浓,看走了眼也不无可能。 此刻又有人道:“那樵夫还说,许是其他村子跑过来的,或者流浪小儿也说不准。” 贞白思忖之际,忽然一老妇猛拍大腿,瞪着一双松弛下垂的眼睛危言耸听:“不……不会那樵夫看见的,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那地方又在长平乱葬岗,经老妇人这一点拨,当下细思极恐。 此时阴风一刮,包子铺老板打了个寒惊,眼珠子一转望向贞白冷白的侧脸,吞吐道:“这……这位……道……道长……您怎么看?” 这种怪力乱神的猜测,还得同修道之人求证。 贞白余光淡淡一瞥,并未接话,只道:“回去吧,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靠近的。” 妇人痛失爱女,丈夫又寻到了乱葬岗,令她更加悲痛欲绝,如今既没了指望,那便追随丈夫一起去了也罢,她奋力想要挣开乡邻的手,拉扯间场面一阵混乱。 贞白及不喜喧嚣,更厌烦听见哭嚎,她深知世间多得是听不进劝诫之人,则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某乡邻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哭闹声戛然而止,陡然变得格外寂静。 贞白脚下一顿,回过头,只见黑暗之中,一白衣人提着盏白皮灯笼,墨发披散,更衬面容苍白,脚步轻得仿佛随时都会飘起来,寒风一拂,白衣翩翩,越显瘆人。 “娘诶……”包子铺老板嗷一嗓子,猛一箭步冲到了贞白身后,吓得肝儿颤:“道……道长,你……你会收鬼的吧?” 贞白一时无语。 哪只鬼会打着灯笼走夜路?! 第二章 “过来了。”包子铺老板嗓子一紧,仿佛被人捏了气管,瞪着双惊恐的眼睛,抖着双腿往后退,被脚下凸起的石块一绊,整个人直接砸进了路旁那条阴沟里。 贞白再度无语。 这种自己吓自己的能耐也是没谁了 伴随着包子铺老板一声凄厉惨叫,惊得乡邻哀嚎连连,一众撒丫子狂奔,也顾不上王五王六他媳妇儿了。妇人估计也给吓懵了,立在原地,僵成块铁焊的桩子。 包子铺老板顶着一根稻草,在阴沟里站起身,正欲往上爬,就见那吓死人的玩意儿“飘”近了,提着白皮灯笼的手上满是血污,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白袍子在风中晃荡,里头仿佛就剩一把骨头架子般,诡异地空荡。然而更诡异的是王六她媳妇儿突然爆走,大喊一声“王六……”就朝那人鬼不祥的玩意儿扑了上去。 包子铺老板伸出五爪,惊悚的捂住半边脸,睁成一只独眼龙,奈何那爪子掉在阴沟里,沾了一手的稀泥,被他此举一捂,糊了满脸。 再瞧那妇人,应是中了邪吧,才会将一把长达近两米的骨头架子错认成了王六那枚矮胖墩,况且这骨头架子虽面如白纸,模样却俊俏得很。 妇人冲到那介白衣跟前,一把抓住那只挑灯的手,触及的瞬间,彻骨冰冷的手背冻得她一颤。 若不是浑身透着股森森阴气,又在夜间神出鬼没,包子铺老板都要怀疑这老娘们儿是上赶着吃人家豆腐了。 妇人泪眼婆娑道:“这灯笼,是我家王六拎出门的,怎会在你这儿?他……他人呢?” 包子铺老板闻言一愣,放下捂着半边脸的爪子,细看那白皮灯笼的下角,果然写着王氏馄饨几个字。 骨头架子眼周发青,苍白的嘴唇翕动,嗓音跟破了的风箱在抽拉一般,及其嘶哑:“山下,去……” 一张口,妇人就嗅到他满嘴的铁腥味,猛地缩回手,那骨头架子却整个一斜,晕倒在地,背后的剑匣压在身上。 包子铺老板瞠目结舌,鬼也晕?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从阴沟里爬起来:“大嫂子,这是个活的吗?” 说着就去探人的呼吸:真是个活的! 又并起两指探向白衣人颈项动脉,包子铺老板“嘶”一声缩回手:“都他妈凉透了。” 凑近了一瞧,此人好似有几分面熟,但因方才吓得不轻,脑子不太灵便,他在这城里打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见过不少好看的皮相,但丧成这样还这么俊俏的,他就见过一个。 包子铺老板一拍大腿道:“他……他不就是一月前进乱葬岗的修士吗?!唉哟娘诶,出来了?就他一个人出来了?还有一个呢?” 闻言,冷眼旁观的贞白终于靠近了些,弯下腰,打量白衣人半响,淡漠的眉心一皱。 包子铺老板察言观色道:“道长,有什么问题吗?他从那种地方出来,会不会被什么……” 贞白:“背回去。” “啊?”包子铺老板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噢噢噢,背回去。”他在前襟蹭掉爪子上的泥浆,背身蹲下,抓起那人的手往背上拉,费了好一会儿功夫,修士软绵绵地仿佛没长骨头,可扛上背之后又觉得此人全身一把皮包骨,硌得人生疼。 一个月前这修士虽谈不上多健壮,但还算刚劲匀称,个儿高又齐整。背负剑匣往包子铺的摊前一坐,老板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从来没那天清早一般火爆过,都赛过王六家的馄饨铺了。这人招蜂引蝶的聚来了整条街的小姑娘老娘们儿。都是群只见过油菜花的乡下佬,突然来了朵油菜花中的翘楚,啊呸,牡丹花,一枝独秀!男人怎么能用花来形容,娘里娘气的,一点都不酷。管他的,反正好看就是了。原本与他一同前来的男子也是个清隽的,只是跟他放一起,就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包子铺老板背起修士就要往回走,奈何那人身高八尺,压/在包子铺老板身上,长腿拖地,活像个一米四五的小儿背了个踩着高跷的大高个儿。 妇人急道:“他刚才说山下,是不是说我家王六在山下啊?” 包子铺老板:“他说的?” 妇人忙点头,包子铺老板扭头对贞白道:“那个,道长啊,这又是在乱葬岗外头,能不能劳烦您同我们走一趟?不会让你白跑的。” 妇人立即掏出钱袋递给贞白,后者并未去接,冷冷拒绝:“我不去那里。” 包子铺老板:“为何?” 妇人紧紧握住钱袋,抹了把泪。 贞白右移一步,伸手在修士的腰侧掏了掏,拿出一块木质刻成的符箓,递给妇人:“带在身边,只要不入乱葬岗,它能挡煞。” 妇人连忙接过,转身就往乱葬岗的方向跑。 “大嫂子,你别一个人去啊,等等。”包子铺老板放下修士,令其靠在一棵树根下,拜托贞白照看着,便惶急慌忙地提起灯笼追妇人去了。 原本冷眼旁观的贞白,不太想救他。 但乡邻们说,他是为了救那个孩子进的乱葬岗。 贞白便强行挤出来一丁点儿善心,守在一旁,而非转身离开。 此时三更已过,蔽月的黑云渐散,银光漏过桑叶,渡在树下人脸上,虽苍白如雪,却面如冷玉,长睫若羽,只是呼吸若有似无,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目光顺着他白腻的脖颈往下滑,略敞的领口几道血印,像被锋利的树枝划伤的。在乱葬岗里待上月余还能活着出来,也不知此人是命大还是本事大。 贞白的视线落在修士右手虎口处,那里有一道及深的豁口,结过痂,血块已呈褐色,但未曾包扎而又经撕扯,便再次裂开,鲜血还未干透。 贞白有片刻出神,随即蹲下,探上其脉搏,目光陡然一沉,她捋起男子袖管,那苍白的臂膀凸起根根青黑色筋脉,在皮下阡陌纵横,蜿蜒直上,贞白扒开他胸前衣襟,那些青黑色筋脉交错在胸膛,直逼心口蔓延。若是包子铺老板那几人在场,看了估计得吓瘫。 是尸气,且已侵入肺腑。 而他领口下仿佛被树枝划伤的血痕,是其在自身刻下的一个符咒,以防尸气蚀心。但乱葬岗的怨煞之气太重,这个符咒根本不足以自保,尸气攻心只是早晚而已。 贞白拎起他垂下的手,微微施力,其虎口处渐渐弥合的伤口重新裂开。她轻轻掐了,掌心凝了道真气,仿佛形成一个吸盘,引流出虎口的鲜血逐渐呈褐色,蔓延入心口的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退。 修士的脸色在月下白到几乎透明,好似有一只手在他体内死劲拉扯,要将他抽筋剥皮般。他极为痛苦地皱起眉,长睫微颤,挣扎着欲想抽回手,被贞白强行拽住,然而那青黑色筋脉在即将退到肩头时猛地停住,贞白加重力道,可那爬满全身的青黑色筋脉却未消退半分,反而在以更快的速度重新蔓向胸膛。 修士惨白的嘴角溢出一滴血,贞白心下一惊,立即收手:“是附骨灵。”正如其名,是一种附在人骨上的怨灵邪煞。盘踞入心,侵皮附骨,使其肌肉萎缩血脉枯竭,直到骨头与皮肉生生剥离,变成一只人鬼不是的“白骨精”。 眼前的修士,肌肉薄削,眼看就要瘦成一把骨头了,若不是刻在胸口的那道符咒,恐怕已经化成一堆白骨。显然他即便走出乱葬岗,若无法驱除身上的附骨灵,也是命不久矣。 贞白撕下修士衣襟下摆的一块布料,简单粗暴的缠在他虎口处,胡乱打了个很不讲究的死结。刚站起身,就见包子铺老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而来,一时没刹住脚冲到了贞白前方,有又气喘呼呼掉回头,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道:“不,不好了,你先看着他,我去城里喊人帮忙,都,都死了。” 贞白一怔:“谁死了?” 包子铺老板躬下/身,双手撑在大腿根,粗喘道:“王六,还有……”他指了指靠在树下的修士,说,“跟他一起的那个。” “那妇人呢?” “受不住刺激,大悲过头,昏倒了,我现在得去找人来帮忙。” 贞白了然,瞥了树下人一眼,沉着道:“这人也快死了。” 语气太过从容冷定,仿佛只是在说这人受寒了般,以至于包子铺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又猛地抬起下巴:“啊?”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试探性的问了句:“还有救不?” 贞白垂眸:“试试吧。” “诶。”老板应着,去扶昏迷不醒的修士,“救命要紧,先背他回去,再通知乡邻们过来,哦对,给他弄到哪儿?” “祥云客栈。” 包子铺老板一鼓作气,到祥云客栈时差点岔了气,也顾不上其他,火急火燎地窜出门去找人了。 一夜折腾,天见麻亮。 保和堂的药师一大早被搅了清梦,揉着惺忪睡眼接过方子,又打了个哈欠才懒懒散散抖开药方,细瞧片刻脸色蓦地一沉,上面全都是大补的药性,亏他还以为是什么要命的重疾呢天不见亮来砸门,你啥时候不能补,偏要大早上进补,还补得这么狠,下如此猛的药剂是养了头大象吧?!否则体积以下的物种都能给它补死了。 药师一掀眼皮,看着面前一脸冰霜的女冠:“请问道长,这药是?” 贞白:“救人。” 药师眨了眨眼,欲想提醒:“大补啊,一般体质受不住的,即便特别虚弱,也得慢慢儿进补调养。” “不一般。”一个快被附骨灵蚕食殆尽的体质哪能一般。 药师欲想再言,被贞白一句“抓药”堵了回去,又不是让他卖砒霜,顶多吃得人喷血,暗自一琢磨,便拎起药秤绕到橱柜前,拉开药格狠抓了一把。 取药之时贞白掏出一块玉牌搁在柜台上:“抵押。” 药师递药的手一滞:“咱这儿可不是当铺,要不您先去换了银子再来取?” 他刚要缩回去,却被贞白迅速接了:“烦请务必保存好,择日贫道定当来赎。” “诶……”他刚要阻拦,奈何人转身就走,药师抓起玉佩要追,只觉触手冰凉,寒气直贯掌心,他垂眸一瞧,色泽剔透,再不识货也能分辨此物乃上等墨玉,拿在手心翻了个面儿,上头是以小篆字体雕刻了一个“楊”字。 那女冠姓杨? 药师不再琢磨,将玉佩塞进袖子里,反正捣腾这会儿大脑已经清醒了,再过不了三刻也该开门营业,索性抱起药杵转入后堂捣些药材。 贞白走出保和堂不远,就见包子铺老板领着乡邻和一队官差,把两具尸身和昏厥的妇人抬进了城。 第三章 祥云客栈的伙计将一碗煎好的汤药端进房,笑眯眯开口:“道长,按您的吩咐,四瓢水熬成一碗,丁点儿都不带多的。” 贞白颔首,接过汤碗:“有劳。” “您客气。”伙计端着托盘带门离开。 贞白将药碗搁在矮凳上,瞅着榻上的人斟酌须臾,伸手捏住他双颊,将一勺汤药灌入微张的唇齿中。药汁滑入,浸润原本干燥到几乎撕裂的咽喉。修士的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只觉一股清苦至口中蔓延,甚至在源源不断的流入。他想抿紧唇,奈何两颊被人用力禁锢着,迫使他不得不一口一口咽下去。 修士勉力撑开眼皮,却只能欲睁欲合的掀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透出来,好似被一排帘子遮掩着,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剪影。 贞白的手一松,那张苍白的脸颊上印出几个指纹。 强撑着一丝混沌的意识,修士张了张嘴,虚弱地挤出两个字:“冯……天……” 估计是那个与他同行之人的姓名,一早被抬回县衙时,贞白已经见过了。 冯天早已殒命,尸体已经腐烂,想必在乱葬岗里就已不幸身亡,却被他不顾一切带了出来,还有那个闯入乱葬岗的王六,想必也是被他拖出来的。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却连个亡人都不曾抛下,光是这份侠肝义胆,贞白亦是动容的,否则自己也不会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灌药。 这个人,许是值得她救一回。 她搁下汤勺,在瓷碗里碰出轻响,淡淡道:“尸体送去了县衙,等你能下地了,再去认领吧。” 修士双眸紧闭,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此时包子铺老板寻到客栈,想请贞白前去瞧瞧王六的尸身。县衙那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断王六是滑了脚,脑袋磕在了石壁上,摔死的。但毕竟死在乱葬岗那鬼地方,包子铺老板才特地来请贞白走一趟,加之王六即将下葬,都需要请道士来择吉地。 贞白本想拒绝,就见对方掏出钱袋奉上,正是昨日王六媳妇儿摸出来的那一包。 她至出世以来,就一路穷困潦倒,连玉佩都给抵押了,若是手边再无银钱,兜里那几个钢镚儿只够再续一日房钱。所以贞白即便不修此道,还是斟酌须臾收下了,临走前在修士心口压下一道符,便跟着包子铺老板出了门。 踏入王家小院,就见一口黑棺停在堂屋正中,妇人一身丧服跪在棺椁前,潸然泪下,哀默憔悴。 她麻木地往盆里丢着纸钱,动作滞缓,哪怕火舌烧到手指,也仿佛毫无知觉般。 那模样,着实可怜凄惨。 贞白冷目一扫,视线停驻在墙角一簇青竹上。 深秋之际,这竹子未免太过繁茂。 贞白略一深思,想起初次在县衙见到王六的情景,他被杖责扔出大街,恰巧挡住贞白的去路,那一瞬她分明在此人身上捕捉到一丝阴气,所以站定未动。之后又听闻说他失踪女儿托梦,贞白则以为他女儿香消玉损,化了阴灵寻回来,让自己父亲前去找寻自己的肉身。 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贞白抬脚迈过门槛,进到堂屋。 妇人抹掉泪,撑着棺椁一角,有些吃力地起身,顶着张伤心过度的脸相迎:“道长。” 贞白向来不会安慰人,只道了句节哀,便绕到灵前,探了探死者,就如官府所说,除了头部撞伤别无异样,只是…… 贞白目光一沉,转头问王六媳妇儿:“院子里的青竹长青不败么?这都深秋了,也不见一片落叶。” 包子铺老板闻言,凑出门一瞧,难掩讶异,频临寒冬,四处的花草树木都逐渐枯黄凋零,怎王六家这堆还郁郁苍苍生机蛊然,仿佛正值春盛。 妇人道:“说来也怪,原本这竹叶都快掉光了,谁知一月前的某天,突然冒了新芽。” 贞白神色一肃:“一个月前?”又是一个月前。 妇人点点头:“是啊,枝繁叶茂的,王六还高兴了一阵,说咱家这是块风水宝地,谁知……”说着有些哽咽,生生把话头压了下去。 见贞白脸色不对,妇人战兢道:“这竹子,有什么不妥吗?” 贞白并未作答,径直走向院角处,越是靠近,那股阴冷之气便越是浓重,竹下放置着一张藤椅方桌,想必平日是个乘凉庇荫的地方。贞白抬手,缓缓扶上竹干,半垂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淡声问:“这院墙后头,有坟冢?” 妇人一脸茫然:“没有啊,后面就是一片竹林,不过叶子也都落了,前头住着人呢,哪能在后头埋人。” 贞白:“可是阳宅就建在了阴宅上。” 闻者一阵颤栗,妇人声音有些抖:“道……道长,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们一家搬来半辈子,这院是后来挣了些钱,王六去找人扩建的,住了好多年,一直相安无事。” “所以这些青竹是扩建的时候没有砍掉吗?”贞白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地下确实埋了堆尸骨,没有坟冢就是无坟无棺的无名尸,许是被人所害,怨气颇重。” 妇人脸色煞白:“不可能。” 贞白并不多费口舌去解释,只道:“顺着竹根一挖便知。” 包子铺老板一脸惊悚,犹犹豫豫开口:“要我……我去拿铲子?” “现在不行。”贞白道,“这里还压着棺呢。” 包子铺老板和妇人都快被她莫名其妙的话吓出病了,插嘴问:“道长,您方才不是还说无坟无棺吗,哪又压着口棺了?” 贞白简明扼要:“竹棺。” 闻言,二人纷纷睁大眼,绷直了背,汗毛倒立,盯着跟前这一簇茂密的青竹,猛地后退了两步。 包子铺老板:“啥?这这这这这……” 贞白道:“青竹乃空心,招阴,于游魂而言如同棺椁,便成了这孤魂野鬼的坟冢。”只是,这堆尸骨在地底被埋了几十年,从未有甚异变,而这簇青竹也是在一月前聚阴新生。 许是贞白的面色太过凝重,包子铺老板和妇人更加惊惧不已,但心下还是难免怀疑贞白在危言耸听,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便不会轻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况且若这地下真埋了什么冤魂,家里又怎没个古怪的事发生?思至此,妇人忽地一憷,不是未发生,她闺女不是莫名其妙失踪了吗,往寻常了想是不知去向,可王氏之前日日梦见小女哭诉,告诉她自己被困于谢宅?仔细一琢磨,若非真不寻常?妇人打了个寒噤,早已六神无主,泪目道:“道长,那可怎么办,会否与小女的失踪也有关联?” 有无关联贞白也不敢断定,但她隐隐觉得,会与一月前所发生的事情相关,至于何事,此处先按下不表。贞白心中惴惴,方才触及修竹,绕指的阴气还未散尽。自进门伊始,她就发现这块院脚属聚阴之地,即便秋冬腊月,也会青竹长青。妇人说一月前它还落叶,那么此处的风水,则是最近才起了变化。 贞白问:“昨夜我给你的木制符箓呢?” 妇人半响才反应过来,忙从腰间摸出双手递上。 此符箓刻痕极深,一气呵成,颇费修为,用来挡煞镇棺再合适不过,贞白挥手一掷,直接将木符插进土里,侧首对包子铺老板道:“可以挖了。” 若说他们方才还对贞白的话半信半疑,那么当包子铺老板大汗淋漓挖出一具骸骨的时候,就全都信了,他猛地丢开铁铲,仿佛扔开一根烧红的铁烙,急速倒退间,一屁/股坐倒在地,两腿胡乱踢蹬,屁/股生生又往后挪了几许,才惊魂未定的顿住,指着方才自己挖的大坑哆哆嗦嗦叫:“死死死死死人。” 自家院内怎么会挖出一具骸骨? 妇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家里就剩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主心骨,旁人说个什么,她就信了个邪,何况真的挖出一堆骸骨,妇人则对修竹成为阴魂竹棺之事深信不疑,扑通一声跪在贞白跟前:“请道长开坛做法,赶紧把它收了吧。” 贞白看了眼正午的日头,不疾不徐道:“入夜再说吧。” 包子铺老板瘫着一张毛骨悚然的脸,暗忖,是等入夜跟那玩意儿一战的意思吗? 若现在不除,等到晚上还不得吓出劳什子病来,妇人忙道:“加钱!” 贞白摇摇头:“只不过一缕残魂,才养月余,若现在动了,日头一晒就散了。” 包子铺老板顿时无语。 不赶紧晒丫个灰飞烟灭还留着过年?但眼下挖出死人,他除了害怕还想去报官。 贞白垂眸,目光落在插/入木符的位置上,她两步上前,蹲下/身,指腹沾了泥上一抹灰烬,若有所思地寻觅片刻,在枯草下拾起一角还未烧尽的纸钱,被露水打湿又风干,上头还沾着尘垢。 冥纸除了祭拜还能作甚?莫不是王六一家知道此地埋了尸,也或是他们所埋? 贞白回过头,目光审度,妇人被盯得背脊一凉,怯懦又茫然:“怎……怎么了?” 贞白直言:“你们曾在此处烧纸祭拜过?” 闻言,包子铺老板迅速在脑中推演了一出杀人埋尸的大戏,错愕地扭过头。 妇人一怔,条件反射答:“没有啊。”忽而她又想起什么,点头道,“哦有,小女失踪不久,日日给咱托梦,但始终未找到她,我就在这里祭过祖先,也求神灵庇佑。” 贞白适才收回目光,从容道:“待入夜之后,再问问这残魂是否对你女儿失踪一事知情。” 跟鬼魂打听消息虽然瘆人,但妇人爱女心切,立即点头如捣蒜。 接下来的半日,贞白便是上山替王六择坟地,只是她不善此道,只能凭借直觉,不说宝地,但起码不会错选到风水差的地方。 翻过山丘,行过小径,目力的尽头显出一座坟冢。贞白越是走近,越是感觉不舒服,她皱了皱眉,只觉这阴宅选址委实太差,别说风水了,简直称得上是一处凶地。 可当她真正靠近,眼界大开,看清地形时,不禁驻足。 此处山脉生气充盈,于路径深处止息,背靠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山脉环护,砂环水抱,可谓藏风养气。 只是…… 树根穿棺,藤蔓缠碑,碑前刻着谢远之墓。 为何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会聚阴生怨,仿佛大凶之境。 贞白蹙眉,刚要往墓地走,就闻一声惊呼,一樵夫从陡坡上摔下来,四仰八叉趴倒在地,刚抬起头,嘴里还叼着根稻草,哎哟一声,又被自己那捆木柴砸中了屁股。 樵夫呸掉嘴里的稻草,呻吟连连:“疼死我了。” 他掀开身上的柴堆,挣扎着想爬起身,结果右腿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 这荒山野岭的,还好看见一女冠,樵夫忙喊:“道长,救命啊,我这右腿好像折了,动不得。” 贞白走上前,蹲下身抚上樵夫右腿,细细查看一番,手上突然一拧,就听樵夫一声凄厉惨叫,在整个山脉回荡。 第四章 包子铺老板正在路边砍柳枝,一根根齐齐码在脚边,预备用来做魂幡,出殡时用作引路。 现今王六惨死,女儿失踪,家里就剩一名寡/妇,无依无靠的,招人怜悯,左邻右舍能出力的也都过来帮忙了。老太提着一筐祭奠用品走近:“老九,东西我都买齐了,你给王家送过去吧,我孙子在家咳嗽得狠,我得先带去保和堂看看。” “成,给我吧。”包子铺老板接过篮子,挑开上面那层粗布看了眼,又细心掩上,“您去吧,我给一块儿送过去。” 老太叹息一声“可怜哦”,便摇着头离开了。 包子铺老板将柳枝裹缠两下拎在手里,刚准备回去,就见贞白从山路那头下来,樵夫杵着木棍,满身破衫,下巴一戳泥土,一瘸一拐地跟在其后,行迹狼狈。 包子铺老板迎上前:“咋地这是?” 樵夫摆摆手:“摔了一跤,得亏这位道长路过,不然我今晚就得在山上过了。” “这样啊,严重吗?要不去医馆包扎一下。” 樵夫摇头:“家里有药,我回去自己包扎就行。”随即又谢了贞白的接骨搭救之恩,才转身往回赶。 包子铺老板目送樵夫走远,便凑到贞白跟前:“道长,东西咱们都备齐了,您那边如何?” 贞白颔首,表示妥当,抬眸望了眼西沉的日落,便同包子铺老板往回走。行过两条街,刚转了个弯,就见几名官差押着王六的媳妇过来,妇人哭着喊冤:“我没有杀人,没有埋尸,不关我们的事,你们放开!王六尸骨未寒,还等着我将他入土为安……求求你们了官爷!放了我吧,我是冤枉的!” 杀人?埋尸? 贞白捕捉到重点,转头向包子铺老板:“你报官了?” 包子铺老板大惊失色,猛地摇头:“没有啊,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把骸骨用稻草收殓了,然后才出来办事,让大嫂子在家守着,怎么官兵就来了?” 这具骸骨挖出不到半日,况且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情,怎么官兵就收到消息上门捉人了? 被贞白锐利的目光一刺,包子铺老板急了:“我真没有!”他手提竹篮和柳木,大步上前拦在中间,讨好问,“官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妇人一见包子铺老板和贞白,哭得更伤心了,无助地喊:“救我啊,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官差横眉竖眼道:“你是何人?别挡着衙门办案!” 包子铺老板低眉顺眼答:“我叫赵九,是她街坊.这不她家出了事,左邻右舍的帮忙搭把手么……毕竟死者为大,她丈夫还没下葬,各位官爷怎就来抓人了,究竟犯了啥事啊?” 官差有些不耐:“有人报案,王六家杀人埋尸。” 包子铺老板心里一咯噔:“何人报案?” 官差道:“一小女孩在街边玩着一截手指骨头,恰巧被路过的何大爷瞧见,说是误入王六家院子拾到的,遂领着那孩子来衙门报了案,果然证据确凿。”说着推了包子铺老板一把,“别挡路,快闪开。” 赵九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倒退几步,眼看着官差把妇人押走。 什么熊孩子跑人家院子里捡手指头玩儿?! 路人一旁观望,七嘴八舌的议论:“这王氏真杀人啦?” “听说还把人埋在院子里呢。” “哎哟作孽啊,太吓人了。” “不会吧,那夫妻俩平时挺和善的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瞧见没,官爷手里那一包,就是从王氏院子里挖出来的尸骨。” 众人一阵唏嘘,赵九转过身,对贞白道:“是个小孩……”说到一半就顿住了话头,保持着微张的唇形,目光穿过贞白的侧颜投射在青衣女童的身上,她站在横开于大街处那道逼仄的陋巷口,纤细苍白的手指搅着青丝,一下下转动时,腕颈的铃铛却不响。 赵九听不见,可贞白却听见了,她闻声回头,那女孩便咧开嘴角,露出甜甜的梨涡。 赵九之前就觉得这丫头有些奇怪,而今又见她站在何大爷身边,当下窜上前,用提着柳木的那只手指向女孩:“你你你……”又觉得这熊孩子要知道自己玩了人骨早该吓尿了,顿时谴责不出口,所以手指头一转指向何大爷,“我说何大爷,都是街坊邻居,王六他家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何大爷:“我当时也吓一大跳,想也没想就拉着孩子去衙门,哪知道是在王六他们家捡到的!瞧瞧,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杀人掩埋就能瞒天过海,早晚都要遭报应的。” 这报应所指便是女儿失踪、王六惨死、王氏绳之以法! 赵九脸色一沉:“您老话可别乱说,遭什么报应!都还没查清楚呢,别弄出个冤案来。” 那何大爷是一路跟着官差进王家的,亲眼目睹他们刨开草垛,从坑里将骸骨挖出,甚至还挖出一把铁锹,何大爷猜测,估计是杀人埋尸的凶器。王氏看到这把铁锹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没回过神。 衙门内有仵作验骨,不难推演这具骸骨已经被埋二十余年,鉴定性别后,官府则从三十年前开始翻查失踪人口。 何大爷还欲与赵九争辩:“现在人赃俱获,那王氏一看就心里有鬼。就算她不是凶手,肯定也知道内情。” 赵九急道:“说话不用负责就可以乱说是吧?上来就给人扣罪,还肯定、你肯定个球啊。” 何大爷嘴角抽搐,在大街上被人指着鼻子开骂老脸有些挂不住,顿时尖酸刻薄起来:“哎哟赵九,平时没见你多热情,怎么王六一死,你就百般殷切地往人寡/妇门前凑,打得什么主意呢?那心思都顶脑门了也不知道收一收,可别半夜进错了被窝啊!” “我去你个老不死的,满嘴喷粪!”赵九一嗓子骂开,那捆柳木直接砸了过去。 何大爷猛地退后躲开,脸红脖子粗地喊:“好你个王八羔子!被人说中就急眼儿了是吧?不就是打着馄饨铺子的主意吗!就你那点龌龊心思,早盼着人丈夫两腿一蹬然后自己替补上去吧?可惜,天不遂人愿,馅饼还没啃上,那寡/妇就给下狱了,你白殷勤这么久,还不得来恨上我!” 这何大爷出了名的刻毒,比那些背地里嘴碎的妇人也过犹不及,舌/头一卷就是淬了毒的利箭,刺得赵九咬牙切齿,跳脚道:“别他妈搬弄是非污人名声,王六如今尸骨未寒,当心他半夜爬起来抽你个老不死的。” 何大爷冷嘲:“我又没跟人寡/妇门前凑,王六即便诈尸,抽谁还不一定呢!” 比嘴贱,赵九道行远远不及,若是动起手来,他一篮子扣在何大爷头上,香火纸钱倒散下来,一包朱砂粉末撒了满身,接着便是一阵拳脚落下。 何大爷鬼哭狼嚎:“来人啊,打人啦,救命啊,要死人啦,赵九你个杀千刀的啊……”歇斯底里地将已走远的官差给嚷了回来,纷纷把赵九从何大爷身上扒下来。 何大爷岁数大了,被揍得哎哟连天,把竹篮从头上摘下来狠狠朝赵九砸过去,鼻青脸肿的捂住胳膊哭道:“官爷啊,这王八犊子是想要我小老儿的命啊,乡亲们可都看见了,就因为我说了他跟那王氏的丑事,他就想杀人灭口,我看他就是做贼心虚,说不定王六就是他俩设计谋害,快把他抓起来!” “放你娘的狗屁。”赵九气得跳脚,又被官差压了回去,他只得扯着嗓子骂:“你个老王八蛋成天游手好闲,就知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活该生不出儿子一辈子光棍儿,我呸!” 一口唾沫飞溅在何大爷脸上,他顶着满脑袋朱砂,整个人红彤彤的,活像只炸了毛的染色鹌鹑,撸起袖子冲上前:“狗娘养的……” 半途就被官差架住了,气势迫人道:“当街打架斗殴,还有没有王法,当我们是死的吗!通通带回去!” 一场闹剧止于两人被官府押走,贞白不敢断定赵九此番表现出的帮衬是否如何大爷所言是有所图谋,毕竟人心难测,看不得表面。况且她遇见赵九之时,正是王六遇害当日,其为人并不了解。 人群一哄而散,贞白并未跟上官差,因为眼下令她疑虑的,却是面前这个小女孩。 贞白直截了当开口:“是你在生事?” 小女孩意犹未尽的看完这场闹剧,迎上贞白的目光,微微斜着脑袋,稚气道:“我就是想找她给我煮一碗馄饨,这也叫生事?道长……”女孩的目光扫过贞白眉心一竖红痕,又在其沉木剑上逡巡,此剑通体乌黑透亮,遇水则沉,本是道家法器,剑身却以蛇纹盘踞,入目邪气,顿显可怖阴森。 女孩音如银铃,话锋一转:“谁生事还说不定呢,我看你,就是名妖道吧?!” 贞白面色如常,反问:“你又是谁作的孽?!” 女孩澄澈的眼眸忽地一沉,眨眼间又隐褪殆尽,仿佛那一瞬戾气只是错觉。她仍是一脸天真无邪,笑眯起眼,对贞白道:“你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已经醒了,去了县衙认尸,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贞白挑眉:“你在跟踪我?” “多情!你打哪儿来的,我跟踪你作甚?”女孩眨了眨眼,坦言,“一个多月前,我跟着他来的。” 女孩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贞白眉心微蹙,女孩续道:“李怀信,太行道掌教千张机座下亲传弟子,他还有一个身份……” 闻言,贞白的瞳孔蓦地一缩。 女孩咦声道:“怎么,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才会出手相救。” 贞白不可否认,在他看见那块木质符箓时,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猜测,那符文的首尾派系来自于太行,依着种种因缘,才令她下决定出于援手。 只是…… 太行道……太行道…… 三个字在心里千转百回的念着,仿佛一只手翻搅在她心如止水的湖面上,荡起微波,层层叠开,然后覆雨翻云,惊涛骇浪,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所有。 她记得那位故人,来自于太行…… 后来那女孩又说了什么,贞白都有些恍惚,直到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没,街上的行人纷纷归家,房顶上炊烟四起,灯火递次点燃,照进她有些涣散的眼眸中,从而凝聚了焦距。 四下寂静,唯剩她一人。 贞白收回心神,大步往衙门方向走,王六既还未下葬,那她拿人钱财,就没有不办完事的道理。 第五章 赵九跟何大爷当街斗殴,不是多大罪,在衙门各自吃了十大板子就给放了。赵九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出来,那何大爷毕竟年纪上去了,身子骨再硬朗也吃不消,趴在宽凳上被衙役抬着回了保和堂,最后还不忘咒骂一句赵九这鳖孙。 赵九冷哼一声,鼻孔朝天,看见走近的贞白,立即扶着腰臀往前挪。许是怕牵扯伤处,他两腿大张,走起来左摇右摆,跟个旱鸭子似的。他把贞白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长,大事不好!” 贞白拂开她的手,刻意拉开一段距离:“何事?” 赵九掩嘴道:“方才我出来前,听那铺头跟县太爷说,大嫂子在里头招了。” 贞白蹙眉:“招什么了?” 赵九看了眼四下无人:“招了那把铁锹是他们家的,而仵作验出那名死者,骨头发黑,好像是被毒死的!推测埋尸的时候,用铁锹刨了坑,不留神就一起埋了。” 所以并不是贞白起初猜测的那样:死者被他人谋害埋在竹林里,后来王六家扩建院墙,无意中将尸骸圈进自家宅院。 事实可能是凶手杀人害命后,在王六家的院子里刨了个坑,将尸体掩埋了。 而这个凶手,及大可能是王六或其妻,更甚者是一起作案。 可是谁会把一个死人埋在自家院子里,多瘆得慌,每天踩着一条人命度日,就不做噩梦? 此时,一个官差行色匆匆走出来,点了门口两名衙役道:“快,跟我再去一趟王六家。” 衙役立即跟上询问:“头儿,啥事儿啊?” 为首的道:“我们带回来的那包骸骨里头,多了一根腿骨。” 那衙役好似没明白:“啥?多了?” “哼,你说多了一截趾骨咱还会怀疑这死者长了十一根脚趾头,但他总不能多长一条腿吧。” 衙役会晤:“也就是说,有两名死者!” “对,利索点,得把王六他家院整个儿犁一遍。” 听完头尾对话的赵九惊愕得张大嘴,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目送官差走远。 实在难以置信,他好容易回过神,转向贞白:“不不不会吧?道长,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贞白却仿佛充耳不闻般,问了赵九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如此尽心的帮助王氏?” 说不定今日,他是为了摸进衙门打探消息,才会故意殴打何大爷。 贞白向来没有一颗玲/珑心,也并无多大的智慧,不然也不至于她当年被人摆了一道,至今也不知其谁,甚至连丁点头绪都摸不清。 赵九张了张嘴,神情暗淡下来,他说:“你知道王氏馄饨铺那样火爆,而我们这些小摊在他旁边开了数十年也没有倒闭是为什么吗?” 贞白不知道,因为她从未关注过这个,更无甚了解。 赵九说:“因为他每日限量,为的,就是给咱们留一口饭吃。谁会嫌钱多呢,他大可以把馄饨卖到晚上收摊,可是他说咱不贪心,够过日子就行,都是街坊邻居的,出来讨生活,有钱大家一起赚。” 这样一个不贪图利益之人,又怎会杀人埋尸呢? 赵九叹了口气:“如今他们家遭难,我若不尽心帮衬点儿,良心该喂狗了。” 贞白没说话。她第一次正眼去看面前这个五官扁平且身材矮瘦的人,腰间总有几处线头好似没被裁剪干净,袖口也沾着面粉,整日围在包子摊前转的小老百姓,为了生计起早贪黑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 贞白颔首,示意赵九跟上。 官差冲进王家院子,将灯笼挂在青竹上,并以此为中心下铲,一个衙役拾起那块插/入土里的木质符箓:“头儿,这是什么?上面还刻了字!” 为首的官差接过,反转着仔细看过,压根儿不认得上头鬼画些什么,他琢磨道:“好像是块符。也就是说,凶手还请了道符在此地镇尸?” 衙役们面面相觑,心中更加认为王氏可疑,因为只有住在这里的人,知道地里埋尸,心中惧怕才会请符来给自己寻个安稳吧?待犁完这个院子,非连夜审出个结果来。 果不其然,距埋葬上一具骸骨不到一尺之处,挖出了另一具骸骨,衙役往旁边铺了块白布,忍着腐朽的气息,捏住死者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一具比较完整的骸骨拎出来,又在土里掏了掏,把一些碎骨捡完。 为首的官差蹲下/身,在鼻息前扇了扇风,驱散异味,瞅了半天才说:“这人穿的是寿衣。” “是哦。”另一个人插话,“只有死人才会穿寿衣。” 为首的疑虑:“凶手杀了人还给其穿上寿衣,是不是太多此一举了?” 衙役接话:“既埋在同一处,上具尸体却是被草草处理的,穿着平常的粗麻布衣。” 为首的官差伸出手,摸上那件寿衣:“上等的绸缎。” 他目光上下逡巡,锁定再其颈骨的位置,那里系着一根红绳,官差抬手一勾,拉出一个折成三角的黄纸包。他小心翼翼打开,目光扫过,瞳孔骤然紧缩,满脸肃杀道:“快,把尸骨抬回县衙,让仵作查验。” 衙役一脸诧异,不知发生了何事:“怎么了头儿?” 为首的将黄纸折进袖中,并不多解释:“回去再说,先判断死因!你们两个继续挖,我一会儿再派些人手过来。” 三名衙役抬着尸骨出院之际,贞白与赵九隐入栅栏的折角处,待一行人走远,赵九才探出脑袋,压下心中的惊悸,开口:“什么情况?怎么又挖出来一具,不会真的跟王六和大嫂子有关吧?” 贞白蹙眉,隐隐觉察不对劲。 阴风吹过,屋檐下的白皮灯笼微微晃动,有意无意磕在门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谁?”正铲着泥土的衙役直起身,警惕地看向四周。 闻言,赵九虎躯一震,原地立正,低声问:“发现我们了?” 贞白半响无语,从栅栏的折角迈出,身形纤细,背脊笔直,青丝袖袍在阴风中飞扬,赵九看在眼里,真乃神仙之姿。待他内心赞叹时,又听另一个衙役说:“哪里有谁,起风了,赶紧挖吧。” 那衙役看着堂屋门前的白帐飘动,棺椁前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左摇右摆,仿佛随时会扑灭。 月黑风高时在人家灵前挖尸骨,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冷风从脖颈后面灌入,衙役不禁打了个寒颤:“头儿啥时候派人来啊,我觉得剩咱俩怪瘆人的。” 另一个衙役是个胆儿肥的,闻言就笑:“咋的,你还怕有鬼啊?!” 后者嘴硬道:“去你的,你才怕呢。” “人死如灯灭,我可不信那个邪……啊呀我去!”他刚说着,扭过头,就见挂满灵堂的白帐飞舞着,被长明灯的火舌一撩,顿时被点燃,火焰蓦地上窜,灵堂骤亮。 衙役铲子一扔,就朝院前那口水缸扑过去,喊道:“灭火。” 两人举着瓢盆浇水,一阵手忙脚乱,没一会儿就把火势扑灭了,二人瞧着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灵堂,正感愧对亡灵,忽地大风一卷,堂屋的大门砰一声砸闭,松松缓缓的门阀倾斜,直接挂在了门扣上。 二人具是一惊,惊惶地站在棺椁前,而那盏左摇右摆的长明灯遭大门的飓风冲击,噗呲熄灭了。 室内陷入一片漆黑,两人的呼吸一窒,顿觉头皮发麻。 贞白便是趁此闪入院中,停在那几株倒在地上的青竹前,伸出手,在虚空中轻抚几下,指尖才落在其中一颗青竹上,贞白下意识朝下滑动几寸,摸到凸起的竹节,暗道:没道理啊,只剩几缕聚不齐的残魄,怎会有这么重的阴煞气? 难不成,阴魂被人拘走了? 脑子里忽地闪过傍晚时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难道是她?这个念头一现,就被贞白否决了,白日里她在此处摸到的也就只剩一点残魂,实在太弱,才没有贸然拘出,本以为入夜能将其凝聚成形,谁料仅剩下的不过是一捧怨气。 除此之外,就再没剩下任何线索。 贞白凝神,指尖触到另一根青竹,突然几下砰砰声,堂屋的木门被人至里头狠狠撞击。 冷风从门缝里灌入,梁上垂落的白帐飘扬,有意无意间扫过两名衙役的背后,吓得他们一个激灵,哀嚎出声,撞门撞得越发狠了。 贞白刚站起身,正堂门阀哐当落地,两名衙役双双摔出,虎躯砸在石板上,尘土飞扬,发出一阵闷响。 两人痛吟出声,在地上挣扎几许,刚爬起身,就见庭院中直立着一个黑影。 眨眼间,那黑影竟瞬移到了院门前,形如鬼魅,他们甚至都没看清黑影伸一下腿。 二人又眨了眨眼,确认自己不是眼花,腿立即软了。 与此同时,走进来几名官差,拦住了贞白的去路。 那人迎面一愣:“你是何人?大半夜在此作甚?” 贞白笔直而立,不欲与官府纠/缠,刚要敷衍几句,赵九挤了进来,喊:“道长,道长,您走错了,我家在那边儿。”又转向官差,圆滑道,“不好意思啊各位官爷,咱走错门儿了。” 正堂外吓腿软的两人此时回过味来:“等等。” 他们抬步走近,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瞅着贞白一阵打量,一个道:“有问题!” 另一个道:“对,肯定有问题!” 贞白神色淡漠:“官府跑来砸人灵堂的事,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啥?”居然被反咬一口了,当差的当下急眼,“胡说八道!我说怎么灵堂突然着火呢,八成就是你所为,趁我们进去灭火,再弄来一阵风,把门关了又把门阀给插上,然后闯进来,想毁灭什么证据?!” 贞白面不改色:“所以你是说,我能呼风唤雨吗?” 那人一愣,新来的衙役听闻,也觉得这罪名扣得有些智障。视线往堂屋里一扫,里头被搞得乌七八糟。 赵九适时叹道:“人都死了,还不得安生,官爷……” “行行行了!”衙役抬手制止:“你打住啊,衙门办案,我们自会妥善处理,你们,赶紧走,别跟这儿妨碍府衙办差。” “诶。”赵九连忙应下,朝贞白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离开,自己则脚底抹油地跑了。 其中被关进灵堂的那名衙役欲要阻拦,新来的那人按住其肩头,对身侧人颔首示意:“你去跟上。” “是。”那人奉命出了院子,一路尾随而去。 圆月参了杂色,星光斑驳,赵九刚要开口,就被贞白截断了:“有人。” 赵九连忙住口,差点咬了舌/头,两人行在夜色中,拐入一块空旷的荒地,四处杂草丛生,枯枝遍野,赵九纳闷儿他俩怎么越走越偏,正心底发慌,突然被贞白猛力一推,赵九摔进了一处草坑里,枯枝在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来不及喊疼,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见近处一黑一白的身影挥剑横扫。 被那道骤亮的剑光闪了双目,赵九抬手遮挡,随后扒拉开枯草,定睛一看,当即睁大眼,由衷感慨:“高人啊!道长果然身手不凡!” 只是,这白衣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背后袭击他们? 那剑光着实有些晃眼,在月隐星稀的旷野外,除了能辨雌雄,看不清长相。 赵九挠了挠腮帮,觉着那又长又细的骨头架子略有些眼熟。 思至此,赵九灵光一闪,这瘦成具骨头架子的大高个儿不正是他千辛万苦背回来的修士吗? 救命之恩不报,居然偷袭,中邪了丫! 赵九一寻思,那人从乱葬岗出来,说不定丫真中邪了呢。 中邪的骨头架子挽出一个剑花,朝贞白眉心刺去,后者身轻如燕,凌空一跃,脚尖点在其剑上,借力一旋,沉木剑直逼其面门,修士半身后仰,剑尖贴着鼻翼毫厘之距,惊险划过。 修士握紧剑柄,手臂微颤,欲强行提气,却听对方开口:“附骨灵。” 修士眸子一颤,有瞬息怔愣。 贞白道:“再乱动的话,你就做不了人了。” 赵九躲在坑里,见二人休战,立即跳出来,说:“诶,你还记得我不?东市里卖灌汤包那个,是我昨晚好心背你回客栈,这位道长救的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跑来杀咱……啊啊啊啊啊……” 赵九说话间走近,立即尖叫着倒退回去,瞪着一双眼珠子,仿佛见鬼了一样。 那可不就是鬼啊,满脖子黑筋纵横交错,一路爬到了下巴和脸颊,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此刻狰狞得可怕。赵九吓得舌/头打结:“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贞白被他一惊一乍的叫唤嚷得耳膜疼,答道:“现在还是人。” 赵九狠狠咽一口唾沫,心道:什么意思?一会儿就不是了吗? 贞白不予解释:“把他背回去。” 赵九一愣,抵触情绪蔓上心头:又背? 刚才上蹿下跳且大战三百回合那人是谁?会需要人背? 赵九正想着,就见那人撑着剑的身体晃了晃,垮倒在地。 赵九不可思议睁大眼:闹呐!挺能演啊! 更可气的是,就算再不甘愿,他还得忍着惧怕,将这只随时可能变异的长脚鸡给背回去。 第六章 木桌上的油灯过于晦暗,贞白拨了拨灯芯,将其挪到床前,借着光亮查看修士的状况,她伸出手,拉开他衣襟,却被对方握住腕颈,绵软无力地制止:“做什么?” 贞白垂眸,半句也不废话:“你的时间不多了。” 修士心知肚明,他刻在自己胸前的那道符阵,已经撑不住了,可是面前这个女冠,比附骨灵还信不过。 即便神思清明,他却再无力抵御,只想弄明白:“你想做什么?” 贞白简明扼要回答他:“刮骨。” 修士满脸诧异,贞白不作犹豫,扯开他胸前衣襟,指尖顺着那一根根黑色筋脉,在其肋下游走,她说:“附骨灵与阴灵附体不同,它在你血肉之下,吸附骨骼,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你在乱葬岗里见过吧?” 修士猛地一震:“是你……在乱葬岗……我看见你……” 贞白的指尖顿在他心口处,目如寒冰:“看见如何?” 修士瞪大眼,倏地扯住她衣袖,欲想挣扎起身,被贞白毫不费力地按了回去。她垂眸,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低声问:“你叫李怀信,太行道弟子?” 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他有些吐字不清:“你究竟……” “你无须知道我的底细。”贞白截断她的话,“我之所以救你,也是还你在乱葬岗里那份误打误撞的恩情,你我自此两清。” 言罢,她将衣袖自他手中抽出,李怀信手里没了支撑,虚握着拳头,无力地搭在床沿上。 赵九与客栈伙计提着水桶进来,将烧至滚烫的热水倒入浴桶里,贞白看了眼即将满溢的水位,点头道:“可以了,你们出去吧,带上门,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得靠近。” 赵九瞟了眼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目光触及到床沿那只纵横交错着黑色筋脉的手时,狠狠打了个哆嗦,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不太知情的客栈伙计慢悠悠地带上门,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跟赵九谈不上熟,但也算认识,关上门就把方才欲言又止的话问了出口:“要沐浴吗?不是还有个男人在。” 赵九原本兵荒马乱的心被伙计这句话给荡平了,神情复杂地瞥了对方一眼,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胡说八道,干活儿去。” 伙计咧嘴笑了笑,提着水桶下楼了。 贞白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适才转回床沿,掏出一张符纸燃了,灰烬落在油灯中,漂浮在表层。 她说:“刮骨驱灵,势必毁伤根基,我不敢保证你是死是活,或者废了修为,无论哪种结果,总好过沦为一具为祸世间的白骨。” 李怀信闭着眼,一脸的生无可恋:“废人吗?你倒不如给我个痛快!” “要死要活的人我见过很多。”贞白抓起他的手,划破其指尖,鲜血滴入灯盏中,漫不经心说,“你也可以自行了断的,怎么?留着最后一口气从乱葬岗出来,不就是挣扎着想要苟活么?!” 李怀信拧紧了眉,眼眸半睁,反正死活都捏在了这个女冠的手中,想通这一点,反倒能够豁达直面了。 他目光平定,扫过她冷淡的眉眼,落在自己滴血的指尖上,评价了句:“歪门邪道。” 贞白握着他的手一滞,抬眼对上那双倨傲的眸子,拘了把暖黄的光晕在里头,似琉璃一样,好看极了,只是被爬满半边脸颊的细黑筋脉给毁了。贞白松开手,瞥了眼有些殷红的火苗,不予理会。 李怀信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收入眼底,方才他说歪门邪道的瞬间,她分明是介意的。 所以他说:“邪不压正。” 贞白倏地伸出手,揪住他前襟,猛地一提,将人拽了起来,他瘦得轻飘飘的,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背脊抵在了床尾那块木板上。 “是否邪不压正,就看你今晚熬不熬得过去了。”说着,她拿出手腕粗细的长绳,将人绑在了床尾。 “你……” “怕你受不住,发作起来拆了客栈。” 不等李怀信有所心理建设,贞白的掌心已经多了枚薄如蝉翼的利刃,如此在他全身血肉里刮剃一遍,则是与历经剥皮削肉的酷刑一般无二了,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折磨。 薄刃入体的瞬间,他张了张嘴,一嗓子叫唤还没发出来,就被一根布巾堵住了嘴,生生卡在喉咙里,然后咕隆一声,艰难的咽了下去。 贞白的掌心覆在他手腕,那是切入薄刃的位置,随着她的掌心移动,血肉下的利刃也刮骨一样在游走,只移一寸,就疼得他几欲昏厥。贞白一路往上,听着耳边快要破胸而出的闷哼,终于大发慈悲的停在了手肘处。 利刃所过之处,黑色筋脉随即而褪,贞白不做犹豫,掌心向上移动。 他重重粗喘着,额头浸出薄汗,咆哮堵在嗓子眼儿,嚎不出来。他止不住地发颤,连视线都在逐渐涣散,唯独那股撕裂的疼痛,尖锐的撞在神经末梢,仿佛被人千刀万剐一样。他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睛,承受着那股撕心裂肺,暴怒地盯着眼前人,她面无表情,铁石心肠的刮过他肋下,毫不手软,直至顿在他腹部。 身前堆叠着一层凌乱的衣襟,里衣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肉上。 李怀信痛苦地垂着头,削尖的下巴抵在胸前,汗水流进了眼睑,他眨了眨朦胧的视线,盯着那只停在他腹下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小兄弟会性命不保!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想,那只手只稍作犹豫,便朝他腹下探去。 李怀信缚手缚脚,重重阖上眼皮,赴死一般,内心却早已崩溃。 还有没有廉耻,要不要脸! 没有廉耻兼不要脸本人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瞥了眼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火苗,这是她为李怀信点的一盏长命灯,混了鲜血的灯芯一旦燃尽,附骨灵刮不出体外,便会一并油尽灯枯。 贞白收回视线,转到李怀信身上时,诧异地在他耳根处看见一抹浅淡的血色。 许是痛到麻木了,李怀信的反应没了方才那么激烈,只是筋疲力尽的隐忍着。 贞白加快了速度,薄刃从左至右在他身上搜刮一遍后,走到了另一只臂膀处。 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仿佛历经一场生死浩劫,所有的气力被尽数掏空,耳边嗡嗡作响,身子重的一直往下坠,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失。 随即束缚着他的绳子一松,塞在嘴里的布条也被抽掉,他还未来得及吸一口气,只觉一股刺痛钻心,仿佛手腕被两柄利刃洞穿,李怀信倏地抬起头,双眸大睁,对上贞白冷定的眼睛,她抓着他右腕,声音很低:“好了。” 床头的油灯亮着微弱的光,室内顿时黯淡下来。 李怀信脱力地往前一栽,整个人倒在了贞白肩头,他眨了眨被汗水模糊的视线,盯着眼前一片白腻的颈项,报复性地一口咬了上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束手无策,只有本事咬人的地步。 贞白整个人一僵,本以为此人现在毫无威胁,如何也翻不起多大的浪,遂才松了绳子和布巾,却不料,他竟还留了这手。 贞白推人,冷冷道:“松口。” 犬性大/发的李怀信叼着脖子不放,有种牙齿嵌进肉里的趋势。 贞白抬手,锁其咽喉,长指一收,刚好把握住令人窒息的力道,她将李怀信从脖子上扯下来,扔进浴桶里,重力炸得水花四溅,浇了她满身。 贞白掏出两张符箓,拍在浴桶边沿,还是解释了句:“你满身尸气,得净一净。” 李怀信方才咬人那一口,已经是用尽全力,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只能跟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瘫坐在浴桶里,滚/烫的水位淹过双唇,仿佛万万根银针插进他全身毛孔,疼得要命。 也不知是筋脉断了还是骨头散了,他如今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瘫了么? 他觉得自己熬不过半宿,就会被这个女冠折腾死。 贞白立在一侧,盯着他紧皱的眉心,蹙成个死结,如瀑般的长发披散在水中,晕染开墨色,漂浮在白缎锦袍上。贞白犹豫间,把手伸/进白缎锦袍里,从他领口探了进去。 李怀信陡然睁开眼,目光簇起一把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女冠烧成灰烬。 “住手。”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是方才堵着嘴低吼,破了嗓子。 贞白置若罔闻,从他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着五枚铜钱:“五帝钱?!” 李怀信瞠目欲裂,若是能够动弹,他已经扑上前抢了:“还给我。” 贞白抽紧钱袋,盯了他半响,突然道:“你在乱葬岗裹了满身尸气,在水里泡个半宿就能完全净化。” 李怀信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见对方已经将他的钱袋中饱私囊了。 贞白话锋一转:“你去过衙门了?那人的尸骨呢?” 李怀信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贞白思索道:“冯……天?” 她记得他意识混沌时喊的就是这名字。 李怀信瞪大眼,一切的一切全都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瞳孔里…… 第七章 一个多月前,他和冯天途经此地,恰巧听闻有个小女孩误入长平乱葬岗,二人当即决定前往。 深秋寒重,子时月阴,他背负剑匣,手执青灯,与冯天并肩齐行。 十年前,大端王朝与西夏经此一战,万千尸骨于长平垒砌成山,血漫大地,烽烟眯眼。触目之处,一片残肢断骸。那一战使大端王朝元气大伤,却也赢得了大端最为惨烈的胜利,惨烈到只差一点,便令其江山倾覆。 这煌煌帝业,是以万万骨血作基,万万英魂所铸! 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永世埋骨于长平! 李怀信与冯天踏入这片被鲜血侵染过的土地时,便感觉到了泼天怨气。 秋末之际,草木皆枯,这里常年无人行走,因此脚下无路,地上全被杂草铺满,一脚踩上去,草枝脆折,喀吱作响。 地面凹凸不平,又被杂草掩盖,根本不知下一脚会踩到什么,软的或许是泥土,硬的或许是石块,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两人走得及其谨慎,却还是不防脚下打滑,冯天身体一仰,被李怀信伸手拽稳:“当心。” 冯天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青灯,首当其冲在前头引路:“路这么难走,小孩子进来这种地方,应该跑不远吧?” 他步子一顿,抽出长剑,将跟前几根带刺的藤蔓割断,扫向两边。 李怀信紧随其后,脚步落在冯天踩过之处,极度省心,答话:“说不定。” “之前你说这边天象有异,咱俩才中途拐了道,我昨天算了一卦……” “卦象如何?” 冯天转过身,灯光由下至上照在他脸上,压低嗓音道:“大凶。” 李怀信挑眉:“谁大凶?” 冯天神秘兮兮道:“你,跟我。” 李怀信嗤鼻:“你哪次算卦不是大凶之兆,没那个天赋还非要学占卜,我都被你算死多少次了。” 冯天撇撇嘴,继续往前开路,只是转身的一瞬,褪去了脸上所有的玩世不恭,在青灯映照下,显得肃穆异常。他握紧剑柄,拨开又一根藤蔓,越是往前,杂草越高,几乎没过膝盖。 周围死一片寂静,依稀几棵树上挂着零星黄叶,欲落不落。 寒风萧瑟,刮过耳廓,好似呜咽。 冯天脚下忽地一沉,陷入一个方寸大的小坑中,他用力一拔,未拔出来,反倒脚踝一疼,直接卡住了。 他低叫:“什么玩意儿?!”随即使劲一蹬,只听咔嚓一声,冯天脚踝一松,拔腿后撤。李怀信倒是上前一步,拨开杂草,就见一个骷髅头在小坑里碎得四分五裂。 李怀信:“让你当心点儿。” 冯天不乐意:“路都看不见,怎么当心?凭直觉啊!这熊孩子究竟跑哪儿去了?” “行了我走前面。” 他伸手要去拿灯,被冯天挡了回去,径直往前走,一边说:“您矜贵,我才是那马前卒。” 李怀信嘴角一勾,赞同道:“也是。” 自我折辱的冯天嘴角一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搅和,欠的吗! 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掌教师叔带李怀信上山,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忒好看,无论模样还是装束,比所有太行山的弟子都漂亮。他一时色令智昏,哦不,一叶障目,就跟李怀信这厮勾搭上了。 在太行山修身养性十年,唉,修身养性四个字不提也罢。若非要提,那就是他修了个矜娇奢靡的身,养了个浪荡散漫的性。 道心不坚,修什么道! 除了学艺勤奋外,他就是来太行山当祖宗的,谁都得把丫供着,做一个神龛,就能给他烧香磕头了。 他要上太行之巅用甘泉泡澡,掌教师叔都没有半声制止,那甘泉可是他们每日晨昏定省之时饮用的,就算他李怀信冰肌玉骨,也不能让大家喝一肚子洗澡水吧。好在这厮没有太放飞自我,但却让工匠在后院糟了个天池,分流出太行之巅一脉甘泉水,供他在自个儿院子里头无尽畅游,真他娘的矜娇奢靡! 只要他不作,他就是太行山上一只赏心悦目的花瓶。 但凡他作,掌教及师叔们也会毫无底线地惯着,凭啥呀,凭他爹是大端王朝的霸主! 而太行道受命于天子,为大端王朝占天卜运。简而言之,就是太行道再牛逼,也是给大端王朝打工的,虽不用天天跑去京都上班,但也是寄人篱下,看天子脸色的。顺道,也就看起了李怀信这小王八蛋的脸色。丫金碧辉煌的宫殿不住,非跑到山上来养尊处优,说好听点叫养病,实则却是来兴风作浪的。 就是这样一个奇男子,抱着一颗上天入地的壮志雄心,想要仗剑天涯。 他觉得自己苦学十年,应学以致用,有所建树。 冯天一个头两个大,这祖宗要兴风作浪,区区太行已经施展不开拳脚了,心心念念着要下山历练。 哈!别的师兄弟下山可以叫历练,他李怀信只能叫惹是生非。 这不,就惹是生非到,哦不,历练到乱葬岗来了。 好在,李怀信那满腔热血的劲头还未过,那股矜娇也没带到乱葬岗里来,否则,他突然发作要冯天去弄顶花轿把丫抬进去,冯天就真的要控制不住抽人了。 好在,李怀信还没欠扁到这种程度,所以,十年的友谊小船一直没翻。 冯天把杂草往两边扫了扫,方便后面的祖宗下脚。 李怀信突然开口:“冯天。” “又怎么……”了字还没出口,只觉眼前剑光一闪,阴气扑面,好似一团什么东西蓦地散了,电光火石间,冯天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愣愣回过头,就见李怀信警惕地握着剑柄。 冯天举着青灯,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握紧了手里的长剑防备问:“看清是什么了吗?” “看不清。”他说,“没有实体。” 这鬼地方除了枯枝败叶和满山遍野的骨头,也就他俩算得上实体了吧? 身后又一股气流逼近,冯天回身横扫,打散了一团,却有一只状似乌鸦的黑雾冲到其面门,他抬手格挡,那鸟状物正巧扑灭了手里的青灯,仿佛被火化了般,瞬间消散。 冯天两眼一抹黑:“什么玩意儿?!” 此时,寒风四起,草木俱颤,树上依稀几片枯叶飘零飞落,细细碎碎。 “哑——” 冯天一惊,就听哑声四起,仿佛千百只乌鸦倾巢而出,群飞将至,冯天头皮一麻,喊:“怀信!” 李怀信有些烦躁:“吵死了。” 他以前在太行嫌三师叔养的丹顶鹤吵,命人用绳子在那些鹤的长嘴上绑了个花式蝴蝶结,饿了好几天,差点没把下山归来的三师叔气厥过去,抹着老泪为他的宝贝鹤崽子们搬了个家。 这些乌鸦叫得显然比丹顶鹤更要人命,若在千里之外的三师叔看见,肯定会跳着脚对李怀信咆哮一句:“人贱自有天收!这就是报应!” 冯天退到李怀信身边,道:“乌鸦食腐,对尸体散发的腐烂气息异常敏/感,成群出现本就不是好兆头。况且,这些乌鸦,不是活的。” 李怀信被吵得心烦意乱,从怀里抓起一把符纸就扔了出去,遭来冯天大叫:“你省着点儿!” 后者不管不顾,只想让耳根清净,又抓出一把,大手一挥。 冯天暗暗咬牙:败家子儿! 最后一把符纸悬于顶,呈圆形气罩,乌鸦一哄而散,至上空盘旋,数十只却被拘于符阵之中,四处乱窜,撞到边沿,则蓦地消散。李怀信冷哼,五指收拢,符阵回缩,只听哑声凄厉,群灭一片。 太行山十年,总归不是白待的。 冯天承认,这厮并不是只金玉其表的花瓶,但灭几只黑鸦,就一副老子天下无敌赶紧来夸的德性,实在看得眼抽筋,也不想想自己糟蹋了多少符纸。 冯天很想把他那翘上天的尾巴按下来,但还是一言难尽地夸道:“厉害。” 然后,就见那祖宗拽得二五八万的,剑指苍穹,打出一式气吞山河,打得那团乌鸦逃的逃,散的散,再也聚不起形态。 冯天站着没动,既然他那么爱现,就让他去表现好了,反正这方圆五里地,也就几只阴灵来捧场。估计这祖宗在太行憋闷久了,早就想出来一展神威,只是选了个不咋滴的地方。 李怀信:“杵着作甚,几只鸟而已,瞧把你怂的!要不是有我在,你早哭鼻子了。” 冯天有点牙疼,他说:“呵呵……” 李怀信翻了个白眼:“点灯,开路。”他还忙着救死扶伤呢,没那闲工夫磨唧。 冯天也懒得理他,重新点亮青灯,往斜坡行进,入了松林,二人纷纷松了口气,因为终于没有没过膝盖的杂草了,起码能看得见路,一脚踩上去,泥土松软,像是受过潮,抬腿便是一个印记,李怀信低头看了眼鞋上的泥,皱了皱眉,却忍着没发作,剥掉裤腿上沾的几根稻草,指腹仿佛被针扎一样疼。 他“嘶”一声,引得冯天回头:“怎么了?” 李怀信道:“凑近点,衣服上好像有东西。” 冯天赶紧提灯上前,就见李怀信裤腿上粘满了苍耳,这是一种浑身长刺披针的瘦果植物,最容易黏在衣服上。冯天刚要开乐,嘴角才裂一半,李怀信就在裤腿上扯下一把仍向冯天的脑袋。 冯天:“卧槽,你缺德不缺德。” 他抬手一抓,扯得发根疼。 李怀信皮笑肉不笑:“别逮着机会就想幸灾乐祸,欠收拾。” 谁欠收拾!冯天扯得头发乱七八糟,指着李怀信低吼:“幼稚不幼稚!” 李怀信一晒,又往对方头上扔了几颗,大喇喇地道:“幼稚啊。” 冯天被他这股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劲儿气得抓狂,一摸自身裤腿,掌心也被扎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地攻击对方的脑袋,如此你来我往,左闪右避,二者身法矫健,穿梭松林,跟躲暗器似的。 直到李怀信身形一顿,冯天总算如愿以偿地将暗器打在其头上,这一路,他俩看似打打闹闹,可你追我赶间,脚下生风,却是在飞奔前行。可是为什么,好像又重新饶了回来? 冯天虽慢了半拍,此刻也反应过来不对劲,李怀信指了指地面:“脚印。” 冯天举了举青灯,看着前面凌乱的脚印,分明是他俩方才旋转跳跃出来的:“有人布了阵法?” 这种怨气滔天的地方谁敢进来布阵?李怀信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鬼打墙?!” 冯天礼尚往来地回他一瞥:“哪只鬼敢蒙我的眼。” 李怀信嗤道:“大言不惭。” 冯天没理他,躬身观察起来,五步之距是一条沟渠,好似将整个松林隔成两段,他们方才走的前方,那边的泥地上蜿蜒着两人的脚印,如今绕回原地,他们再往前行,就是重复打转。 李怀信问:“能看出来是什么阵法吗?” 冯天咬了咬嘴唇,这是他思考琢磨时一惯的动作,他四下张望,绿松一棵挨着一棵,长得尤为密集,如半撑开的伞,遮天蔽月,哪怕是白天,也不见得多亮堂,到了夜晚,透下来的月光更是微乎其微。他来回转了一圈,又围着一棵绿松晃荡,并无异样,也看不出任何阵法布置的痕迹。 冯天蹙眉道:“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就是你学艺不精。” “你帮不上忙就别打岔。” “皮痒了是吧。” 冯天回以挑衅:“打一架?” 二人四目相撞,又齐齐不屑地扭过头,两厢嫌弃。 李怀信嗤鼻:“棒槌!” 冯天嗤鼻:“老/二!” “叫谁老/二啊?!” “叫你呐,千年老/二!” 李怀信噎得脸红脖子粗,老/二这绰号称得上他的逆鳞,一触就炸,也就冯天敢时不时嚷嚷。 说来也巧,他搁皇家排行第二,拜师也没能抢占先机,这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无论如何勤学苦练,都打不过那大师兄秦暮!太行年年举办问道论剑,都是弟子之间互相切磋,他就从没斗赢过那秦暮,年年稳居第二,真乃奇耻大辱! 所以,这老/二的称号可谓实至名归。 排名虽未对外公布,但李怀信这厮心高气傲,最要脸面,他觉得自己天之骄子,聪颖过人,是世间仅此一朵的、绝无仅有的奇男子,怎么能被那个假正经比下去? 也不知他打哪来的自(不)信(要)心(脸),却偏偏在这上头屡屡受挫,打击不小。 每年那几天,他就会因此暴跳如雷,甚至殃及池鱼,大家跟着没好日子过,冯天后来为了安抚这祸害,绞尽脑汁想了个能让他稳居第一的赛事,便是在私底下搞了个比美,并封他为花魁。 李怀信少不更事那会儿,受伤的心灵因此得到过抚慰。后来的后来,当纯洁无知的李怀信辗转于尘俗,知道花魁一词的出处时,恨不得把冯天挖出来鞭尸。 第八章 丝丝凉意从衣摆钻进身体,方才穿过杂草时,露水浸了裤管黏在腿上,寒风拂过,毛孔收缩,冷出一层鸡皮疙瘩。在李怀信反手拧断他胳膊前,冯天机敏地作出了妥协,顺毛道:“花魁,花魁行了吧。” 李怀信长眉轻挑,心满意足地松了手。 冯天虽是个嘴炮,却总能在点燃火的瞬息吐一口唾沫星子扑灭火苗,及时止损,所以李怀信说他欠呢,从头到脚都是一把贱骨头,不收拾就不老实。相对的,冯天也觉得李怀信是个贱人,光是放狗去咬对他春心萌动的小师妹这点,就贱得令人发指!小师妹含羞带怯的沾了他一根手指尖,李怀信就跟别人玷污了他的清白一样,一脸嫌弃的避如蛇蝎,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你为此养条狗来咬人家作甚! 面对冯天的谴责,这二世祖居然来了句:“她居心叵测,想坏我修行。” 冯天直接一个倒仰,皮笑:“你修了个童子鸡的行!” 不料对方一愣:“修道之人,难道不需要守身如玉吗?” 冯天噎住,李怀信又说:“那我打发了婢女,拒绝了宫里送来的侍妾,修的这个清心寡欲是在自虐么?” 冯天有点胸闷,他觉得跟这个二货没法沟通,二货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自喃道:“不行,那些歪瓜裂枣的……”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那些莺莺燕燕的姿色,他打了个寒噤,觉得这些个庸脂俗粉不配给他暖床,谁也休想染指他的风采,宁愿继续自虐,也不能浪费精元。 更何况,看谁都没有欲念! 打从认识李怀信,冯天才算开了眼界,这个臭不要脸的心气简直高到厚颜无耻,他当时肯定脑子进水了,才会跟这个二世祖偷跑下山,回去以后,指不定被掌教师叔怎么体罚呢。 想到此,冯天隐隐觉得背脊骨发麻,身处阴森森的松林阵,竟无从找寻突破口。 他抬起头,看不见天色,就像头顶盖了层幕布,只有站在沟渠边,水中倒影了圆月与星光。 李怀信提议:“沿着沟渠走?” 冯天也正有此意,他用苍耳在原地做了个十字记号,便顺着长长的沟渠行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四下寂静得有些诡异,若有小女孩误入,早该吓得嗷嗷直哭了,可一路上连个喘气儿的都没遇上,甚至没有任何其他生物的足迹。 李怀信有些怀疑:那樵夫真的看见一个小女孩进了乱葬岗吗? 无论是村庄或者城镇,都离此地相距甚远,大晚上的一个小女孩独自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躲猫猫? 这里的潮气太重,黏腻的泥土沾在鞋底,靴子就显得有些沉甸,再加上被露水浸透的裤管,让李怀信格外不舒服,却又强忍着没有发作,不知走了多久,沟渠的前方仍然看不见尽头,两旁松柏林立,看似参差不齐,却好像存在某种不言而喻的规律,这种微妙的感觉很难阐述,所以他一直闷声不语,冯天也没有开口,静静地走在他身后,静静地…… 李怀信心头一突,这么长时间,冯天怎么连句牢骚都不发?身后几乎没有半点鞋子踩踏软泥的动静,他猛地驻足,转过身,面前空空荡荡,冯天已不知去向,整片松林独剩他一人。 李怀信有瞬间慌张,低喊了声:“冯天!” 响砌在松林中的只是一阵短促的回音。 不至于这个时候戏弄人吧?李怀信有些恼怒:“你小子,有点儿分寸啊,出来!” 回音过后,重回悄寂。 他又试着喊了好几声,仿佛冯天已经消失在这片松林里了般,无迹可寻。 真是邪了门儿了,方才明明紧跟在身后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他在太行,拜于掌教座下,习的是符箓剑道。而冯天则拜于三师叔座下,修习六爻八卦,奇门遁甲,可惜此人天资愚钝,捏着铜钱就跟榆木疙瘩一样,实在没有半点天赋,学什么都四不像,跟个草包一样。他也曾自暴自弃了一阵,反倒是跟着李怀信厮混,半途修习符箓剑道,有所精进,否则冯天在太行至今,都可能一无是处。李怀信与众师兄弟们一致认为,冯天当年入错了门。 拜错师也就罢了,那三师叔收徒也不看此人天赋资质如何,简直就是瞎子摸象,逮谁都一样,太随心所欲了!冯天不是那块料,他还死攥着人不放,不许冯天另投他门。当初因为跟李怀信修习剑道,三师叔没少体罚冯天,骂他叛徒,白眼儿狼。蛮横跋扈至及,一点儿都不讲道理。若论起来,冯天就是给丫耽误的,六爻八卦不得要领也就罢了,拐个弯偷学剑道符箓,才刚有所精进,就被糟老头子拖回去关了禁闭,如今四五不六的,修了个半残,算是太行山上一大悲剧。 别人不是不同情冯天,但同情也没辙,糟老头子蛮不讲理,是个敢在掌教面前耍横的无赖,所谓一物降一物,唯独李怀信这祖宗应着有大端王朝这个庞大的后台,不将人放在眼里,每每能把老无赖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惹不起李怀信,只有抓住冯天揍,揍得冯天哭爹喊娘。 别看冯天在外面牙尖嘴利的,一旦遇上他师父,立马变怂包,这一怂,就放弃了跟李怀信修学符箓剑道,踏踏实实握着铜钱去做他的窝囊废。 此刻这窝囊废不知所踪,李怀信之所以慌张,也是因为担心,唯恐其身临险境。 跟冯天厮混久了,耳濡目染,再不济也粗浅地了解一些八卦阵法,但了解程度仅限于听过,就像和尚念经,你顶多记住一句阿弥陀佛。 李怀信是个心高气傲的剑修,他觉得只要修成大能,还怕什么旁门左道,根本没将三师叔精通的领域放在心上。毕竟本届及上届乃至上上届掌教,都是由剑修当家做主,三师叔之流就是一个陪衬的。 谁知现在,他就在此领域里着了道,乱葬岗之行给他的心高气傲狠狠上了第一堂课。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等冯天破阵找来,四下张望之后,往前迈了几步。 松林之中看似无任何异样,却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李怀信加快了脚步,走了大概一刻钟,脚下倏地顿住,他睁大眼,盯着前方的脚印…… 他箭步上前,低头寻见了冯天以苍耳做下的十字记号,拧紧了眉,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松林阵。心理素质稍微差点,就会因恐惧而方寸大乱,李怀信纵身一跃,脚点树干,借力攀上一棵青松,站在枝干顶端,维持住一个平衡,借着月光,眼前豁然开阔,目力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青松绵延,没有尽头。他在不知不觉中到底走了多远,看不见来时的荒草地,也不见山丘。他估算了一下时辰,若这片松林真如眼前所见一般辽远,那么他要从标注的起点走回原点,至少得花费大半日功夫,然而他却不过一个时辰就重新绕了回来,由此可见这片松林,没有他看见的这般辽无边际?! 思忖之际,视线渐暗,李怀信仰起头,黑云闭月,稀疏的星子逐渐失去光辉,闪烁两下,便悄然隐没入夜空。 随即,响起一阵闷雷,蓄着滚滚而来的气势,压/在乱葬岗的上空,预警一般,却迟迟未曾劈下。 天现异象! 李怀信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到黑云将整个圆月遮盖,他再也看不见丁点儿光亮。 但是头顶的闷雷,好似豺狼虎豹袭击猎物前的低喘,蓄势待发。 若是换作寻常百姓,定会以为,打雷就要下雨了。 只有修行者尚能分辨,这不是寻常的雷电,而是遇劫才会遭遇的九天玄雷。 李怀信嗓子一紧,翻身跃下,掏出符箓燃起一盏青灯,他必须尽快找到冯天走出这片松林阵。 就在他挑灯迈步的一瞬,雷鸣低啸,寒风从林里卷来,接着响起细细碎碎的声响,来自四面八方,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他手里的青灯光线不强,照射的范围不足两米,恰在两米以内,有一块泥土松动了一下。李怀信面颊紧绷,右手下意识往后,抠住了背上的剑匣。 匣子里有七柄灵剑,以七魄命名,自入太行山伊始,由太行道掌教千张机的师父,前任掌教流云天师亲自赐下,从未离身超过五百米以外。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像大师兄秦暮那样,悟剑意入道,凭本事踏上的剑修之路。而他,是师祖流云天师闭关前,耗费七七四十九日,硬生生将七柄灵剑插/入其道心。所以李怀信的剑修之路,不是自己悟出来的,而是因为有个了不起的爹,走了后门。这不甚光彩的剑气成了他人生之中的一大污点,那时年仅十岁的李怀信,意识还懵懵懂懂,就毫不知情且厚颜无耻地走了捷径。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无论怎么勤学苦练,都敌不过秦暮,那颗想证明自己的心,在一年又一年的稳居第二中,忍辱负重,成为人生中又一大污点! 他手挑青灯,万分警惕地盯着前方松动的泥土,缓缓逼近。然而身后及左右,喀嚓声四起,光晕折射之处,一截指骨破了土,接着是手掌,头颅,一具苏醒的骷髅,一点一点从地狱爬上了人间。 不容犹豫,他猛地抽出雀阴剑,斩下了那具还未完全出土的骷髅,头颅落地,粘着泥,滚至一棵树根下,牙齿却仍在上下咬阖,余下没有头颅的身体已经向他扑来,李怀信身子微斜,又是一剑斩下,骨头散架的一瞬,发出一声尖啸,一团黑雾自骸骨中剥离,闪电般朝他撞来。 李怀信眼疾手快,将青灯一抛,挂上枝头,摸出一张驱灵符,挥剑扫出,又一声尖啸,那团黑雾撞在了树干上,却没有因此消散。 他心下一凛:“什么鬼!” 四面八方的喀嚓声正朝他涌来,他却还未找到一招诛邪的法子。 黑雾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蹿到了跟前,稍一松懈,就往人身体里撞。 李怀信丝毫不敢分神,因为他发现,怀里的符箓只能阻隔抵挡它袭击,根本无法彻底打散。 五六具骷髅已经奔入了光圈之内,李怀信捏了个剑诀,横扫而出,散架了一批,却又蹿出五六团黑雾,蜂拥而至。剑气一荡,黑雾蓦地扩散,不容他松一口气,一缕黑烟缠绕剑尖,原本以为正要消散的黑气再一次聚拢。 李怀信见状低喃:“没完没了了?!” 无数骷髅涌到跟前,李怀信拔出第二柄灵剑,双刃激荡,铮然一声,犹如弦音刮耳,他祭出一柄长剑,幻化无数道剑影,人却浑然未动,剑光好似长了眼睛,七拐八弯的绕开青松,劈碎了一堆白骨。 接着,他手腕翻动,捏了个诀,祭出第二波剑影:“歼邪!” 扑上前来的几团黑气被剑光刺穿,倏地消散。 第一柄灵剑化虚为实,重新回到他手中,趁第二波剑影歼邪之际,他长臂一展,在虚空划出两道弧形,口中默念剑诀,两指夹起符箓,往弧形中一抛,金光刺目,剑阵已成。 待骷髅涌入,少说也能绞杀上百,如此,他便能腾出精力专歼邪祟。 然而此时,突然炸出一个暴怒的声音: “不能砍,你他妈别瞎砍!”失踪的冯天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扯着嗓门嚷嚷:“作死啊,这玩意儿要钉死在骷髅里,否则骨头架子一散,它就得钻出来重新找寄宿。” 李怀信一怔。 可惜已经晚了,数十具骷髅闯入剑阵,削得七零八落。 “冯天?”他扫了眼面前这个衣衫不整的人,犹豫地问,“去哪了?这是什么?” 冯天有些低喘,语速却极快:“是附骨灵,妈的,居然碰上这么难缠的邪祟。若是被它们乘虚而入,咱就得活活变成白骨精!” 李怀信诧异地回过头,这骷髅对付起来容易,灵剑一扫就散架,然而附骨灵却格外难缠,他已经试过了,一般驱灵的符箓奈何不了,灵剑也斩不散,得动点儿真格,采取祭灵歼邪之法,还不能保证尽数全歼,万一有个狡猾的漏网之鱼,就凶多吉少了。 “还不快把剑阵撤了,没见过你这么胡来的。”冯天一副看白痴的表情,数张驱灵符掷出,贴上黑团,趁邪祟滞缓的瞬间,捏了个诀,出剑刺了个灰飞烟灭,只是这种打法,破费体力跟修为,冯天诛邪的间隙,仍不忘挖苦某人:“长点学识再出来闯荡吧,否则会被无知害死的。” 李怀信撤剑阵的手一顿,听见后半句时,有那么一瞬想把冯天推进去大卸八块!然而现在要一致对外,他捺下这股冲动,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账,秋后再算! 第九章 剑阵一撤,四面八方的骷髅则排山倒海涌上来,眼见就要被骸骨淹没,李怀信还没搞明白:“这玩意儿太不结实,吃不住我的剑法,一扫就散架,如何钉死在骨头里?” 冯天手上未停:“刺腧穴!” 李怀信:“哈?” 冯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仿佛演示一般,逮住骷髅就刺了下去,喊道:“就是印堂啊祖宗,印堂!印堂知道吧,你额头,眉心,这种常识性问题,掌教没教过你?” 被侮辱了智商的李怀信脸色一垮,他觉得冯天这根棒槌太欠揍了。 他方才那句“哈?”,分明是带着讽刺的疑问,这智障是听不出来吗?他以为冯天跑出来阻止剑阵是另有高招,结果呢?刺腧穴?哈?聚灵气一个一个地刺? 以两人之力,如此势单力薄,去对付数以计万的骷髅大军,这办法也忒蠢了。 就算体能再好,也有力竭的时候。况且,这一窝蜂的扑上前,让千手观音来应付都够呛,而冯天连个三头六臂都没有,竟敢跑来侮辱他的智力?真是日了个附骨灵了! 李怀信在泱泱骸骨中愤怒的宣泄,一边跟骷髅们近身搏斗,一边骂了冯天个狗血淋头,骂到最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的手也软了,长剑扫出去,削掉一排的头盖骨,然而前排当中有一个骷髅个子比较矮,剑刃堪堪从它头顶扫过,幸存者毫不受阻的扑过来,李怀信见状,差点被自己最后那口气呛了嗓子,他飞起一脚将骷髅踢散了架,在附骨灵剥离而出的瞬间斩了个魂飞魄散,他对冯天喊:“老子要歇会儿!” 冯天掀翻一大片,嘲讽道:“你以为是在太行考核呐,说累了都得惯着你!也不看看什么处境,附骨灵可不认你那天王老子爹,想歇?歇不死你!” 李怀信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剖析冯天的言语,提炼出关键点:“这些附骨灵生前都是大端王朝的将士。” 冯天反应极快:“你不会觉得他们死后还会听凭皇家调遣吧?” “啧!”李怀信皱起眉,若不是两手兼顾不暇,他真想打爆冯天的狗头,他说,“这些将士,曾保我大端江山,拼死作战,故此化作怨灵,我想着,突然有点下不去手。” 冯天斜眼一瞥,就见那个下不去手的家伙痛快淋漓的削飞了一排头盖骨,手脚之麻利! 冯天嘴角抽搐,没忍住嘴贱:“都是你大端的子民啊!” 李怀信一剑洞穿两骷髅,跟串糖葫芦似的,对冯天言辞凿凿:“胆敢袭击皇室正统,造反吗?!”并一举推翻了先前的论点,“况且我大端将士的英魂怎会化作邪祟,绝对都是敌军幽兵!” 冯天顿时无语,简直要给这货的脑回路跪了。 恰巧此刻,天空一声轰鸣。 冯天龇牙道:“你个遭雷劈的,真敢说,老天爷都听不下去。” 风起云涌,雷声滚滚,仿佛铁锤一下下砸在上空,震颤人心。 李怀信骂道:“你是智障吗,分不清九天玄雷。” 冯天闻言一愣,差点被骷髅手戳到肩胛,他堪堪避过,有点不敢置信:“九天玄雷啊,百年难遇的。” “你激动个什么劲!这玩意儿正好压在乱葬岗,又不长眼,即便是掌教,修为极高之辈,也是肉体凡胎,招一道雷劫,也得外焦里嫩,驾鹤西去!你我若是走个大运,中了这百年难遇的一遭,尸骨无存的下场算是好的。” 冯天打了个寒颤,虚心求教:“不好的呢?” 李怀信咬牙:“魂飞魄散。” 冯天脸色一白,下意识握紧了剑柄,漆黑的双瞳中全是乌泱泱一片白骨,浩如烟海,奔腾而至,冯天如陷炼狱,逼得自己后退几步。头上的玉笄已经斜了,一撮碎发垂在耳侧,还黏着两颗没有拔掉的苍耳,狼狈又滑稽。他说:“怀信,数量太多,没完没了的,得想法子脱身。” 二人抵着背,周围四面楚歌,脸上泄出一股强撑的疲态,若再不脱身,恐怕他们耗到力竭也无法歼灭这批犹如千军万马的附骨灵。 乱葬岗的亡灵太多,怨气深重,这片松林只是冰山一角,所以想要全歼不可能,除非镇压,可是凭他俩的修为,身上除了几把趁手的灵剑,连个像样的法器都没有,根本无法镇压,就算太行道掌教千张机亲临,也做不到。 四面骷髅扑上前的瞬间,二人纵身一跃,默契十足地跳上青松,树干被骷髅撞得左摇右晃,李怀信稳住身形,长眸微垂,骸骨累积成堆,一只手骨已经伸到脚后跟,放眼望去,骸骨手舞足蹈,指骨弯曲成爪,争先恐后的蹦上树梢,敏捷程度完全不亚于冯天。 “卧槽。”冯天头皮阵阵发麻,在松林树上方寸大乱地蹦跶。 李怀信追着他的影子:“都这么久了,连个北都找不着,我要你何用?!” “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这就是个镜像界,顾名思义,会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乃至产生无数个对轴,你以为找着的北,可能只是一个镜像之中的虚幻空间。知道这些骷髅为什么杀也杀不完吗,因为在镜像空间里,它们也会一生二,二生四,翻了倍的蹦出来。卧槽……”冯天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脚却正巧落到一个窜上来的骷髅头顶,借力稳住了身形。 李怀信落到他跟前:“哪里有镜子?” 冯天:“沟渠照月,你瞎啊。” 李怀信无语凌噎,难怪看似一望无际的松林,走不了多长时间就绕回了原地,原来皆由镜像所生,他道:“也就是说,身在镜像,还能生出九九八十一个我?” 冯天顾不上翻白眼:“能生出来我俩还能被它们追得四处乱窜?镜像界所照应的,皆是阵法生成那日所存在其中的事与物,你我都是后来侵入者,好比盗贼入室,不仅生不出九九八十一个你,还会被团灭。”冯天停顿了一下,换了个不那么凶残的说法,“或者,被赶出去。”毕竟他也设身处地,不想被团灭。 显然,曾有名修为极高的人在此布下境像层,其用意,或许是为了防止普通人闯入乱葬岗?这个猜测一闪现,就被李怀信立即推翻了,普通人恐怕连这片林子都进不了,设下如此庞大的阵法,分明是针对他们这样的人。 分神间,脚下一沉,李怀信“唔”了一声,被数只手骨缠上了小腿,然后猛地一拉,就把他整个拽了下去。他在半空抓住树枝,飞身一旋,剑气如虹,劈出了半大点空间。跑远的冯天折返而回,就见这不知轻重的家伙碎了尸,无数附骨灵从碎骨中剥离。 李怀信面色冷峻,道:“整个松林都是附骨灵,乱窜也没用,我应付它们,你找出路。” 冯天咬了咬牙:“得破了镜像阵法,先找到对轴点,那个……” 李怀信祭出剑影,闻言长眸一扬,之前沿着沟渠而行,两旁松柏林立,看似参差不齐,却好像存在某种不言而喻的规律,他起初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并未理清头绪,方才被冯天一语点拨,才骤然想起来,沟渠两旁对应的一草一木一模一样,无论凸起的石子,泥地的坑洼,甚至细微到树皮的纹理,都似铜镜摹刻出来的一样。 李怀信截断了冯天的话头:“右前方。” 闻言,冯天毫不思索,一剑刺向了李怀信所指的方位,干掉一波骷髅。 “你这种一琢磨事儿,身体反应就跟不上节奏的毛病实在是要命。” 冯天嘴硬了句:“一心不可二用。” 骷髅数量太多,他跟冯天势单力薄,实在应接不暇,更何况冯天这种脑子跟行动力只能单一配备运转的物种,目前只能去兼顾他的脑子了。 李怀信可以单打独斗,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但面对成百上千的附骨灵,他不得不再次启用剑阵…… 冯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祭出无数剑影,没有像方才那样胡来一气,而是放了个大招,正中数十具骷髅的眉心,一击必中,放倒大片。 冯天:“……” 你有这实力,早干嘛去了! 大招嘛,身体吃不消,用几次就肾虚了,所以李怀信对正在发怔的冯天催促:“我抗不了多久!” 冯天返过神,连忙道:“哦哦哦,去沟渠边。” 然而现在身处松林,还有镜像阵扰乱视听,连星月都被乱云遮挡,处于当下,难辨方位,根本不知道沟渠处于哪边。 冯天急出一脑门子汗,他抬起手,握住了剑穗,上面系着五枚铜钱,历经万人手之实,汇集百家之阳气,可抵御邪祟鬼魂,红绳从中间的方孔穿进去,编成一串,是当年入太行时,师父亲手交于他的。奈何他总也不开窍,卦象从未应验过,眼下危机关头,他掷出五帝钱,想辩个方位,反正从小到大没一回准过,也不指望这次就会瞎猫碰上死耗子,他干脆反着卦象来推演,总该不会错。 所以当卦象往东,他便指着西方对李怀信喊:“这边。” 毫不知情的李怀信,以为冯天是经过深思熟虑、有根有据做出的指引,杀出一条荆棘小路,领着冯天往西奔,仿佛前方就是一条海阔天空的出路。不知跑了多久,他折腾了半宿,没有片刻的休整,几乎快要体力不支。 李怀信猛地刹住步子,盯着眼前的场景,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 冯天没料到他突然停下,差点撞在其背上,险险勾住了一棵松柏,才没能撞上去。 眼前打斗的痕迹,和被剑阵一击必中的骷髅,彰显着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面面相觑时,冯天一脸无辜,强行解释:“我刚刚占了一卦……” 李怀信立即就炸了:“滚蛋,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儿数吗!还真是不放弃自己啊,有那闲工夫算卦不如多杀几只附骨灵,让你破阵你跟玩儿似的……” 冯天抢白,很有自知之明说:“我是根据卦象反着来的,这不是找不着方向吗,无星无月的。” 李怀信要给对方蠢哭了:“你没有风感的吗?除了咱俩是阵法以后闯入的,还有这风,自打进来,就吹着西南风。” 冯天一个激灵,两眼发光:“对哦。” 上空再度响起隆隆雷声,这次却不再只是预警,躲在云层中唬人。 电光骤亮,穿透过针尖大的松叶,照得二人脸色惨白。 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不约而同跃上树梢,就见闪电从云间蜿蜒而下,直直劈在松林一处,现在看来,闯入镜像界的外侵者不禁只有他俩和风,还有一道天雷闪电。所劈之处一片焦土,便是镜像界中那块真实的领域。 原本对九天玄雷无比惧怕的冯天此时觉出几分亲切来,他说:“老天爷简直帮了大忙了。” 李怀信心塞的想:他怎么会带这种破个阵还得靠天的窝囊废出来? 二人纵身一跃,裹着劲风,朝闪电所劈之处奔去。 第十章 焦土之下一道深深的裂痕,五棵青松倒在裂纹处,齐刷刷被闪电劈开,点燃了针叶灌木,顿时火光漫天,烧着了那些从地里爬出来的“白骨精”。 盯着滚滚浓烟,李怀信心下一凛,转头去看冯天,后者已经脸色煞白,猛地拽住了他,落地撤退,他低喊了句:“不好。” 大火烧尽白骨,附骨灵则藏在浓烟里,四处窜散,仿佛毒液融入水中,防不胜防,一触既亡。 李怀信两眼抓瞎,简直要炸,怼冯天:“老天爷帮了大忙了?嗯?” 眼下情形别说帮忙了,简直是要赶尽杀绝。 “卧槽。”冯天五雷轰顶道:“我可能会错了意,跑啊。” 身后浓烟犹如毒瘴一样弥漫开来,浓烟浩渺,紧随着二人的脚步往外铺张,冯天一回头,眼见就要被黑烟吞噬,两条腿迈出了风火轮的架势。 这种节骨眼儿上,他突然想起来乱葬岗之前算的那一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凶,我这次是不是算准了。” 李怀信很想抡他一巴掌:“你算没算准都是大凶,没有吉卦。” 只要让冯天算命,保准人人都是短命相,五年前的一天晚上,他还胆大包天的算过掌教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然后掌教安然无恙的见了五年明天的太阳,还在继续见。 此道上,冯天一直在打击中成长,早就钉了套护心的铠甲,面对任何人的嗤之以鼻,他是无坚不摧的,没有受辱受嘲的意识,习以为常地麻木了。冯天自己心里也有数,十六岁前也犟过,自暴自弃的时候拿着五帝钱去买阳春面,但朝代更迭,时下用的是大端王朝的货币,五帝钱花不出去,又乖乖地揣回了太行。在他算到大师兄秦暮要在深冬暴毙而亡时,大师兄突破了两重修为出关了,又一次失算的冯天心情沉到了谷底,李怀信终于站出来说了句人话:“你很想那个假正经死吗?你能比我还烦他?我都没想他去死呢,你这算不准也是好事,不然整个太行山都成坟场了!积点德吧,以后别算了,跟我修剑去。” 然后冯天就被李怀信拐带跑了,从此跟三师叔结下了抢夺徒弟的梁子,在太行山闹得鸡飞狗跳。 冯天还在神游天外,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他一时没刹住脚,强行弹了回去,撞在了李怀信肩上:“干什……”话未问完他就愣住了,四下一片寂静,密集的松林换成了旷地,稀松几根光秃秃的树枝,仍旧是鬼气森森的黑。他猛地回头,没有一丝丝烟雾散过来,却仍能看见远处那片松树林,冯天有些茫然:“我们出来了?” 见李怀信点头,他又问:“怎么出来的?” “跑出来的。” 冯天闻言一噎:“废的什么话!” 李怀信神情几分复杂:“那些东西出不来么?” 冯天观察须臾:“好像是,烟雾也散不出来。” 李怀信蹙眉:“所以设下阵法的那个人不仅是防止我们这样的人进去,更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出来?!” 冯天有些懵:“哪个人?” “布下镜像界的人。” 冯天四下一扫,灵台猛地清明:“这乱葬岗是被人封印起来的,我们根本没有出去,而是闯过了松林阵那道禁制,到了最里头。” 李怀信的脸色更显凝重,向来自视甚高的他心底掠过隐隐不安,仅仅一个松林阵,就差点将他们困死,若不是闪电雷劫,将镜像界劈出一道裂痕,他们恐怕已经葬身其中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老天爷帮了大忙。 眼下冯天担心的是:“里头着火了,会烧起来吗?” 李怀信挑了挑眉:“怎么?你还要进去灭火?会呼风唤雨还是怎的?” 冯天道:“你这种人怎么没烧死在里头。” 李怀信道:“冯天,你父母还健在吧,说这种话是要诛九族的我告诉你。” 冯天就笑:“得亏你不是太子,否则你要是当了皇帝,绝对是滥杀无辜的暴君。” “你怎么知道我当不了皇帝。” “老二啊,你们天家,向来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你……”不是嫡也不是长,永居第二的话还未说完,迎面就是一记飞毛腿,冯天敏捷闪躲,奈何对手阴险狡诈,玩了一套声东击西,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冯天嗷叫一声:“你有点度量行不行,老/二怎么了,过不去这道坎儿了吗,一提就上手。” “还没有肚量?换个人喊我早捅破他喉咙了,别蹬鼻子上脸。” “行行行。”冯天摆摆手,扭过头盯着松林处:“咱俩都差点被困死在里面,那熊孩子呢?一路过来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按理说,若是进来了,现在应该不会再活着了。” 冯天倒吸一口冷气,即便他也这般认为,却仍是有些扼腕:“那么尸体呢?我们也没看见啊。” 李怀信一挑眉毛,看傻子一样看冯天:“乱葬岗里全是尸体,你一具一具翻去,有气儿的还能喊一嗓子,找起来相对容易,咱就先指望那孩子命大吧。” 冯天张了张嘴,还未等他发音,便听到土里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越来越近,于地底穿行,仿佛就在脚下。冯天不禁后退了一步,四下逡巡,却什么都看不见。 李怀信道:“在地下。” “不会又是那玩意儿吧?!” “埋了几十万大军呢,谁知道。” 突然起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伴随着地底的声音,灌入耳里,扰乱视听。 冯天打了个冷颤,只觉这越来越大的寒风有些割脸,平底掀起一片尘土,吹到了眼睛里,冯天抬手揉掉,看见李怀信的墨发长袍在寒风中猎猎飞扬。他抬起头,看着黑云被飓风卷走,明月露出轮廓来。 “怀信,不太对劲啊。” 李怀信仰起脸,望着月下黑云翻墨,越压越低,几欲笼罩整个大地。 “是地动吗?”冯天脚下不稳,挪了两步:“有没有感觉到?” “有。”李怀信回答,俯下/身去,目及之处并没有土壤松动的迹象,他伸出手,还未触到地面又缩了回去,转头道:“冯天,把地刨开看看。” 冯天斟酌了一下:“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布下阵法,说不定地下镇着什么东西,万一把妖孽刨出来就不好了。” 他潜意识觉得这地方不对劲,压着阵法,却看不出端倪,他虽然学无所成,但学得庞杂,师父言传身教,就算他不开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算见识过,哪怕再浅薄,对阵法的敏锐度还是有几分的。 所以李怀信并没有怀疑他的言论,而是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冯天摇了摇头,只觉狂风大作,仿佛一双手在将他往前推,被动地迈了几步后,仍旧能感觉到脚下近乎微不可察的动静。显然李怀信的敏锐度更强,他直接抽剑插/入土里,剑尖一挑,拨开的泥土被狂风卷走,二人看着小坑微微一愣。 冯天直接蹲下,摸了摸坑里,确定似的抬起头说:“是树根。” 李怀信拧眉,有些费解:“树根在动?” “不是。”冯天道:“好像在长。” 闻言,他们四下张望,依稀只能看见周围几颗枯败的小树,只有二里远的地方长了颗粗壮的槐树,离得甚远,按理说,这些树根茎不可能生长到他们脚下来。况且这树根迈入地底穿土的动静不小,好似一条虫子蠕/动在床褥底下,五感敏锐的修士定能感觉到这种微末的异样。 “嘶。”冯天抽回手:“不对,这树根聚阴极了,咱去前面看看。” 二人被飓风推搡着往前,寒气灌了满身,几乎侵皮入骨。 一段距离后,他们立在这棵根茎延绵的槐树下,还未细瞧,就被远处吸引了目光。 道路逐渐往下倾斜,凹出一片幽谷,透着茫茫深寒。 夜幕之下,空谷之中,古树参天,巍然苍劲,以目力丈量,似千丈之高。 冯天张大嘴,目瞪口呆的望着古树,根茎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直入地心,在土里蜿蜒纵横,延绵不绝。 冯天吞咽了一下,没从惊震中回过神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古槐,得有千万年吧?太壮观了!” 上空乱云飞渡,与那荫翳蔽日的参天古树相得益彰,看尽眼里,李怀信同样震颤不已。 此处地形四面环山,斜坡陡峭,狂风在耳边呼啸,刮入幽谷不泄,藏风聚气。 冯天张了张嘴:“这地方……” “怎么了?” “风雨所会,阴阳所合,万物得以生机,古槐屹立,乃天地中心之柱。”冯天抬手往前一指,啧了一声:“没想到乱葬岗里还有这么一处风水绝佳的宝地。” 绝到什么程度?冯天道:“能修皇陵了。” 李怀信又想抽人:“谁他妈把皇陵建在乱葬岗里?” 冯天道:“真龙穴啊。” 李怀信嗤鼻:“多好啊,不如把你家祖坟迁到这儿来吧。” 冯天怒目圆瞪:“我说你咋这么阴损呢,我说能修皇陵又没真的提议,就是打个比方。” “你有九条命敢拿天家打比方。”李怀信说,“还当着我的面儿。” “你又不介意……” “介意。” 冯天嘴角一抽,斜了他一眼,心道:我让着你。 二人顺着斜坡而下,狂风呼啸中夹着呜咽声,响在耳边,令他们脚步一顿,本以为是错觉,细听之下,二人两相对视,李怀信皱紧眉头:“百鬼……”他不确定似的顿了顿,冯天便接过了话:“哭丧。” 百鬼哭丧! 哭什么丧,给他俩吗?! 听着催命似的哭丧,冯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刚要开口,就见李怀信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冯天欲想拉他一把,不料自己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双双滚下斜坡,砸进一个大坑里。 背后撞在一处凹凸不平的坚硬上,仿佛摔散了架,后背的剧痛让李怀信咬紧牙关,他深吸一口气,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奈何手心摸到一截纤细的长条物,不似树枝也不似顽石,他轻轻一抽拿到眼前,竟是一截骨头。他猛地弹起身,顾不得后背剧痛,腿脚陷入骨堆中,没过了膝盖,脚底垫着一块头骨似的东西才没有踏空。他望了眼身处之境,头皮猛地发麻。 冯天痛吟几声,坐在骨堆上,看见整个巨大的尸骨坑时,倏地怔住了。 方才他们站在斜坡上,目光全被远处那颗千丈古槐所吸引,没看到斜坡底下这么巨大的一个深坑。 “作孽啊。”冯天回过神,汗毛倒竖,“一场大战死了多少人。” 闻言,李怀信转头望着他,脸色发白。 他能感受到尸山骸骨里的怨气,几乎侵入骨髓般深重。 尸骨坑里堆满了兵刃、铠甲、马骨……,那些烈士的尸骸有些被腰斩,有些被斩下头颅,或断臂残腿,支离破碎,将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呈现眼前。 一名名烈士在战场上呼啸着,嘶吼着,浴血杀敌,壮烈牺牲。最后倒在血泊中,死于异乡,连尸身都无人收敛。 他好似记得父皇曾经感叹过:一个朝代的兴盛有多么不易? 能有多么不易? 年少无知的他身处红墙碧瓦,含着金汤勺长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见所闻皆是花团锦簇,后宫的妃子们争奇斗艳,最大的悲愁就是不得圣宠。他也不知道父皇的忧思,每日起早贪黑,下朝后在御书房里对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殚精竭虑,殊不知父皇熬至深夜所批下的每一个抉择,可能都是一场天下动荡。 走神之际,只觉一阵乏力,他好像听见冯天在喊:“怀信,怀信,李怀信!” 耳边嗡嗡作响,寒风裹缠在身上,从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中侵入,眼前黑影重重,一片乱麻的闪过,鼻息间弥漫着血腥味,全是令人窒息的杀伐气,耳边充诉着兵刃相拼的争鸣,还有歇斯底里地、却无比遥远的呐喊:“李怀信!老/二!老/二!” 真是让人上火啊! 他正要发怒,割了此人的舌/头,耳边的声音却忽地一变,那人喊他:“二殿下。”嗓音低沉极了,略显苍劲,他说:“二殿下,走过去,站上去。” 李怀信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依旧是天旋地转的重影,什么也看不清,他想问谁在说话,你是谁?张了张嘴,却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好疼啊,有什么东西正往他身体里钻,仿佛想侵占他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浮在半空,脚下踩不到实地,每一下挣扎,都踏着虚空。 第十一章 “二殿下!” “二郎!” 声声惊呼刺入耳膜,震得他心头一突。 手腕猛地被人攥住,他拼命聚焦,恍惚看见冯天那张惊恐焦急的脸,在他身上压了道符,厉喊:“老/二!” 冯天的剑光劈在怨念冲天的黑气中,符光一闪,呜声凄厉,缠裹在他们周身的怨气蓦地消散,李怀信只觉身子一沉,仿佛被人从半空一抛,直坠而下,再一次砸了个晕头转向。 好在地面挺软,没有摔在那堆硌人的尸骨上,只是这软趴趴的地面好似薄冰一般凉。 李怀信的神智还有些恍惚,脑袋昏沉沉的,他想揉一揉额头,手腕却被冯天紧紧攥着,他微微侧首,看见冯天倒在他身旁,衣衫不整,脸上几处青紫的伤斑。 冯天一脸受了内伤的表情回望他,咳道:“你刚才发什么愣,被怨气乘虚而入,差点就让它们给撕了。” 李怀信道:“我想起在皇宫里……” 冯天睁大眼,不可思议道:“对着几亩地的骸骨思故乡?你怎么想的啊!” 李怀信被方才那波怨气缠得使不上力,只觉得肺里阵阵绞痛,提不上气跟冯天贫,还未等他调息完那口气,身/下突然地动,他和冯天的神色蓦地一凛。 震动越来越大,李怀信撑地的手掌一滑,摸到的竟是一片冰冷滑腻。 “卧槽!”冯天一撅而起,垂头看着脚下黑黝黝的一排纹路,目瞪口呆地喊:“蛇吗?” 李怀信踉跄着倒退数丈,面对着庞然大物,内心翻涌:“巨蟒吧?!” 巨蟒的尾巴在身上盘了盘,弯成一盘蚊香,仿佛还处于沉睡状态,连眼皮也没抬。 冯天的后背沁出一排冷汗,被风一吹,凉得发颤,不禁有些打哆嗦。 且不说这巨蟒带不带毒,攻击性强不强,就是盘个一圈,就能把他俩给活活绞死,所以他们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谨慎,李怀信打了个手势,示意冯天离开这儿。 经历过一夜的折腾,他们都有些乏力,大大小小受了点伤,若再与巨蟒缠斗,只怕是给它送菜的下场。 冯天点了点头,握着剑小心翼翼的退后,踩到一截枯枝,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冯天立即石化当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慌乱地回过头,观察那只巨蟒的动静,见它依然酣睡,冯天才做贼似的松了口气。 李怀信倒是没像他那般一惊一乍的,方才冯天大喊大叫了一通,这家伙都没个动静,跟耳背了似的。然后他们重重砸在巨蟒身上,也只是盘了盘尾巴,显然这种干扰对它而言微不足道。 退到一定的距离,二人转过身,直面着远处那颗古槐,双双愣住了。 离得近些才看清这颗古槐,庞大的根茎盘根错节,每条比他们二人的体型还大,根深蒂固地扎入土里,四通八达地延展开去。 冯天道:“槐树本就属阴,气根繁多,直通地底,最为聚阴。” 而此地乃乱葬岗,埋了几十万军魂,李怀信道:“这里阴气及盛,岂不是肥沃得很,难怪古槐长成奇观,全耐尸气滋养。” 冯天神色一凛:“不对啊。” “什么不对?” “这儿的风水不对。”冯天转过头,望着背后酣睡的庞然大物:“有蟒蛇,更是活龙地。” 李怀信一脸的你有病吧:“跑到乱葬岗来看风水?” “不是大哥,这地方邪门儿。” 李怀信忍不住笑了:“乱葬岗还能不邪?你就说这树吧,槐乃木鬼,忌种植于阴宅,根茎穿棺缠尸,必遭家宅不宁,咱眼前这颗,气根直穿尸骨坑,邪!” “重要的不是这个。” “嗯?” “好吧,这个也重要,但是……”冯天顿了顿,咬了咬嘴唇才说:“我刚才也说了,此地乃龙脉所在,灵气充沛……” 李怀信不得不打断他:“阴气充沛!” 冯天瞪他一眼:“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纠正错词。” 冯天续道:“阴气充沛,则——以阴养怨,以怨养尸。”冯天倏地抬起头,“怨?因为此地藏风养气,龙气不泄,怨气自然也不会散,所以几十万大军的怨愤压/在地下,将原本的真龙穴生生逆转为大凶之地,改变了整个风水的局势。” 冯天凝神,四下张望,脸上的表情莫测难辨,整个幽谷,升腾着泼天的怨气,阴煞至及。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数了数远处围绕着幽谷的山峰,赫然挺/立着七颗树木。 冯天猛地一颤,连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七颗?” 李怀信视力极好,目光洞穿夜空,遥遥的望着山顶一颗巍峨高耸的大树,透过形态辨别,应当是:“槐树?!” 那七颗槐树比起幽谷这颗,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仍然葱茏高大,气根繁杂,跟旁边的灌木相比,显得最为醒目。 他们刚才正从一座山坡下来,坡顶那颗槐树的气根一直在不断生长,与其他枯木相接,好似在地下织成网状,贯串整片山峦地脉。 冯天奇道:“谁种的七颗鬼树?乃是风水大忌,压着幽谷里的死士,不得超生啊!” 李怀信沉声道:“不对,山上七棵,这里还有一棵,是八棵鬼树。” 冯天一愣:“八……?”他有些茫然的转过头:“那就不是个阴毒的死局了,八棵?八棵是什么意思?” 耳边的呜咽声忽高忽低,像风啸亦像鬼泣,搅扰着冯天的思路,有些混乱。 说话间,他们一直在向古槐靠近,它在幽谷中心,就像一座巨大的地标,巍然矗立。 越是走近,气温越低,仿佛置身冰窖,冻得人颤栗,这是阴气及重的原因。 冯天说:“怎么比尸骨坑还让人发冷?” “这树浸在尸气之中,早就把方圆数十里的阴怨煞气当成养料吸收了,估计得成精!”话刚说完,他就站住了脚,盯着繁茂的树冠之下,再也迈不开腿。 冯天瞪大眼,僵成一块棺材板,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许是眼前的情景太过惊骇,他望着树冠之中横亘的一个……人?被粗枝穿透了肩胛,支棱在中间,绿叶挡住了那人的脸,白发三千如流云泻下,随风而动,绕过那人垂下的白衣和指尖,一水儿的苍白。 冯天的后背起了一层毛毛汗,阴风一吹,仿佛结了层薄冰,寒气贴着背心,怎么也散不去:“是……什么?”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怀信阔步上前,一副不惧天地的气势,可看在冯天眼里就是莽撞了,他急忙跟上,生怕这祖宗不知天高地厚,犯了大忌。 地上堆叠着无数落叶,盖住了松软的黑泥,李怀信刚踩上一条树根,就被冯天拽住了:“等一下。” 李怀信回过头,目光带着询问。 冯天咬了咬牙:“我跟你一起。” 二人踏着树干几个起跳,跃上树冠,脚踩在一根粗壮的枝头,相距白衣白发的那人一米有余,以免对方突然发难,他们也有所防御,又能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是个女人,瞎了一目,左眼被剜去,似个漆黑的空洞,右眼紧闭,面色死白,甚至发灰! 只需一眼就能辨别出死相,属于死了很久的那款,死状诡异而瘆人。 冯天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事:“这里怎么会死了个女人?而且尸身还没腐烂!” 按理说,在这地方丧命,无需等到尸身腐坏,就该被怨气蚀得渣都不剩了。 “是近日闯进来的吗?”李怀信踩着树枝往前挪,冯天紧跟其后,双双探到了尸首前。 扫视一圈,白衣无尘,毫无被怨灵侵袭的迹象,李怀信的目光最后落在穿过她肩胛的木枝上,挑了挑眉:“被叉死的?也不致命啊!失血过多吗?” 冯天答不上来,心里也有一万个疑惑:“她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没点儿能耐的话,闯不进这鬼地方。” “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能够验明身份的物件儿?”冯天欲想搜寻,却半天下不去手,犹犹豫豫地左右移动,他有点惊讶自己居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顾及礼法,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李怀信催促:“磨/蹭什么?找啊。” 于是冯天把手伸/进女尸的腰间,触到一块冷硬的玉石,他掏出来端详,是块正反都刻着’楊’字的玉佩,除此之外,再多的发现就是这是块上等的好玉了,但对于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李怀信来说,也就一般般吧,没多大稀罕之处,索性又把玉佩塞进女尸腰间,这死人的东西,多拿一秒都嫌晦气。 李怀信的目光停留在那根刺穿过女尸肩胛的树枝上,白衣周围已经辨不出血色了,就是一团黑色的污迹。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握住那根树枝。一瞬间,寒流如冰柱般洞穿了掌心,带着尖锐的刺痛,封冻住他的臂膀及全身,将手掌牢牢禁锢在木枝上。 冯天惊叫一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开,狠狠摔在地上,砸出巨响。 猛地遭受重创,他竟一时撑不起身,只能放声大吼:“怀信!放手!快放手!” 厉风如刃劈下,李怀信握着木枝的虎口一点点撕裂,鲜血潺潺,顺着树皮往下流,侵入女尸肩胛时,他体内的鲜血仿佛遭到吸嗜,不断往外涌,源源不竭,几乎要被人抽干。须臾之后,好似这道伤口太小,血液有些供不应求,树枝爆出一股大力,猛地撕裂他虎口,如若不立即撒手,那么整个手臂都将被撕裂不可。李怀信气沉丹田,奋力一挣,遭遇气流震击,摔在了离冯天不远之处。 冯天急切问:“你没事吧?” 李怀信看了看手上的裂口,有些怔愣:“那具女尸……好像有异。” “尸变了吗?”冯天倏地抬起头:“第八棵,不是树,是……天棺!” 李怀信侧首,一脸震惊地看向冯天:“什么?!” “是天棺,没错,这是天棺。”冯天缓缓站起身,愣愣地望着面前这颗巨大的古槐,顶天立地地生长着,一般棺椁下葬都是横向入土,竖起来的,则是天棺:“不是天葬,不是树,是墓,没错,葬于龙穴处,她就是墓主,果然有人将墓穴选在乱葬岗吗?” “不是。”李怀信咬了咬牙,忍着剧痛站起身:“那根树枝上施有钉魂禁法,那具女尸应该是……被镇压/在此的。” “死后被镇压?” 李怀信摇了摇头:“她衣服上有黑血,插/入肩胛的树枝上下都有,看似有挣扎的迹象,不排除是被活活钉死的。” 冯天瞠目:“活活钉……钉魂,钉得可是生魂!” “没错,是生魂。” ”她是造了多大的孽?!“ 区区一介女流能作多大的恶,竟要被活活钉死,在这乱葬岗里永不超生。 李怀信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阵吗?“ 冯天仰起脸,震惊地看着古槐上那具女尸,茫然地摇了摇头:“这里怨气那么重,四周又有七颗槐木钉下,压着万万大军的英魂,是个永不超生的绝阵。” 这些士兵生前保家卫国,死后却落得个永不超生的下场。 李怀信侧首,疑问:“有什么目的呢?” 冯天试着猜测:“莫非,阴魂化煞,怨灵作乱,所以才必须镇压/在此,毕竟,要超度几十万大军的怨魂,让咱们整个太行的师尊弟子们出动,也不一定能做到。” “所以是哪个了不起的大能,能将万万怨灵镇压地下?”李怀信满眼不屑,挑着眉毛讽刺道:“神仙吗?” “啊?”冯天想了想:“也许是很多大能合力呢。” “哦,这么伟大的事迹,咱太行怎么没出一份力,你入门十余年,听说过吗?” 冯天倏地一愣,双目圆瞪:“你是说……?” 李怀信冷哼一声:“长平周围的村子和城镇,一直相安无事,从未发生过怨灵四处作祟的情况,否则太行道早就得到消息前来除魔歼邪了,又怎会有那么多各派大能赶来镇压,而唯独太行一无所知且置身事外?” 冯天机械的点点头:“对,周围的百姓说,这些年只有误入乱葬岗的人没再出来,却并没有闹过邪祟侵入村子害命的乱象,所以……” 李怀信接过话:“这个阵法,是早就布下了!” 早在聚阴成怨之前! 第十二章 冯天大脑飞速转动:“也就是说,这些阴魂,极有可能是被镇压之后出不去,才会怨气冲天?!” 冯天的智商总算跟上节奏了,李怀信不甚欣慰,点了点头,应道:“嗯。” 冯天只觉口干舌燥,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还有松林中的附骨灵,全都被阵法困在乱葬岗内,一只邪祟都逃窜不出去。为什么?要压着几十万亡魂,令它们不得超生?做下如此业障,就不怕遭天谴吗!” “想必是不怕的。”李怀信瞥了眼仍在渗血的虎口,撕下一块衣角缠紧了,道:“况且,每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士,身上杀孽都重,牵涉了因果报应在里头,用他们来布阵,怨煞之气最深,也最易将龙穴化为凶地,可想其居心,无论什么目的,终归是行的大孽,所以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就怕造成大祸,惹天下动乱,我们需尽快回去禀眀师父。” 好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冯天郑重点头,他指了指古槐:“那这具女尸呢?总不会也是……” “长平大战后不久,极有可能是被布阵之人钉死的。” “长平之战?”冯天估算了下时间,道:“十年啊,这人竟然十年不腐,荫尸吗?” 李怀信目光凌厉,四下一扫,定格在树冠之上,沉声道:“你没发现,整个大阵,都是以她为中心吗?更何况,这口‘天棺’吸取了多少怨灵煞气,供养着这具……”李怀信顿了顿,斟酌须臾,终究采用了冯天的措辞:“荫尸。” “而且。”李怀信抬了抬那只受伤的手,说:“我刚刚不小心,喂了她点儿血。” 冯天惊骇,提高了分贝喊:“你就不怕她诈、蛇……” 诈什么?诈舌是个什么玩意儿?应该叫诈尸吧!最后那个舌字的语调还突然委顿了下去。 李怀信蹙眉,扭头看到冯天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古槐,双目圆瞪地仰着脸,眼睛都直了。 背后一阵“嘶嘶”声,李怀信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就见巨蟒居高临下地垂着头,一双眼睛绿得发光,仿佛窜起的两簇幽冥业火,幽幽地燃在蛇头上,俯视着他们,正嘶嘶吐信。 短暂对峙,背后已经蒸出一层冷汗,李怀信的手下意识伸到了背后,摁住了剑匣的机括。 “怀信……”冯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估计是面对庞然大物,还没开始战斗,气势就先弱了下去:“它怎么就醒了?” 那蛇头微微俯低,殷红的信子几乎扫过面门,浓浓的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窒息。 李怀信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血液翻腾,直冲大脑,在那条信子即将卷上脑门的瞬间,李怀信再也无法忍受的退后了几步。 巨蟒立即分辨出面前的活物,试探变成了攻击,巨头猛地一撞,张开血盆大口,阴影中的毒牙锋芒毕露。 “闪开。”他大喊一声,和冯天齐齐跳开,凌空一跃,手指已按下机括,抽出雀阴,剑光一凛,当空斩下,剑气如虹,直贯巨蟒七寸。 方才对峙时,他便算准了时机和位置,身法迅捷,只为一击必中。然而剑刃落下之时,竟哐当一声,斩在了巨蟒仿佛铜皮铁骨的鳞甲上,连一点细小的刮擦伤痕都没能留下。 李怀信心下一惊,还来不及跳开,巨蟒长尾一扫,晃地他脚下趔趄,扑倒在其背上。蟒蛇类本属冷血动物,浑身鳞片光/滑,他伸手一抓,滑不溜地硬是没能拽稳,在背上滚了两圈,就被甩了出去。冯天见状,刚要伸手接人,谁知巨蟒长尾一卷,直接将还未落地的李怀信卷在其中,收势一缠,李怀信差点喘不上气。 “怀信!”冯天嗓子一紧,嘶吼一声,把长剑使得跟棍子一样,敲在巨蟒的鳞甲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石头没磕着,蛋先碎了! 冯天被蟒身一扫,没来得及躲开,整个人飞出去十丈,狠狠撞在古槐上,呕出一口老血。他一擦嘴角,握着剑柄站起身,余光扫过时,那口鲜血迅速侵入了树根之中,比土壤还要吸水,他皱了皱眉,却无暇顾及当前异状,提剑朝巨蟒冲了过去。 巨蟒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朝冯天咬下的瞬间,他猛地双膝跪地,一个倒仰,双膝冲击着向前滑行数十米,仰面与那血盆大口擦过,直蹿其腹下,手里长剑早已蓄势待发,捅向那处看似薄弱的腹部。 铮鸣一声,仿佛捅在铁柱上,果然只是看起来薄弱而已,这条巨蟒连腹鳞也坚不可摧,密密实实呈覆瓦状排列,将整个蟒身护得无一处可乘之机。 看着被巨蟒缠紧的李怀信,冯天怒急攻心,举着长剑当刀使,在蟒腹下一通乱砍。对于巨蟒来说,这样的力度就跟挠痒痒似的,毫无杀伤力,它蟒身一压,能将腹下这个胡搅蛮缠的小人碾平了,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眼见巨物砸下来,冯天猛地一个打滚翻出去,堪堪避过了砸下来的蟒身,在跟前响起沉闷的重响,扬起一片尘土,他来不及呛咳,迅速往后倒退。 巨蟒尾部勾着李怀信,朝冯天蜿蜒曲行,一双碧绿的眼睛,捕猎一般锁定着倒退的目标…… 李怀信越是挣扎,巨蟒则缠得越紧,勒得肋骨仿佛要断裂,疼得他呼吸艰涩,握着雀阴的手差点松动,巨蟒追着冯天晃动时,他则被勾紧了左摇右甩,五脏六腑撞成一团,翻天覆地的搅动,几乎在体内碎成残渣,一波又一波天旋地转过后,李怀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咬牙切齿地低吼出一句:“冯天你大爷!你跑个屁啊!” “别喊了,我为了防止它把你这个已经被擒的俘虏一口吞了,不惜以身作饵……”冯天落在一块岩石上,还未片刻停歇,巨蟒已横撞过来,他猛地起跳,那块岩石碎了个四分五裂,其中一块碎石飞溅而起,正巧砸在了冯天膝弯,他嗷叫一声,只觉整根腿脚一麻,那石子儿不偏不倚击中了腿部麻筋,冯天落地时来不及完成一套金鸡独立的动作,摔在了一堆落叶里。 巨蟒嗖地一声,急窜而至,倏地张开嘴,两颗獠牙如同镰刀,割肉淬骨般锋利。 完了! 冯天的脑子里轰然炸起这两个字,心想:死到临头了。 一股腥气充诉在鼻息间,他屏住呼吸,赴死般闭上了眼睛。 等待须臾,那股割肉淬骨地剧痛却并未降临,冯天犹豫着睁开眼,从眯起的眼缝里看见巨蟒定格了数秒,随即猛地回缩,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一拽,生生往后拖拽了数十米。 巨蟒长身弯起,像一张拉开的弓,在幽谷横冲直撞地乱挣。 冯天睁大眼,目睹数十道镇灵符封贴住巨蟒尾部,好似将尾巴钉死在了原地,导致这条巨蟒只能半身不遂地扑腾,李怀信白衣翻飞,手持那柄卡在鳞片中的雀阴剑,八风不动地立在巨蟒的背上。 冯天目瞪口呆:这是怎样一波牛逼的操作?! 李怀信单手掷起一摞镇灵符,捏了个诀,扬手一抛,又镇住了半截扑腾的蟒身。 冯天继续目瞪口呆:不是,这得多邪乎啊,镇灵符居然治得了蟒蛇? 冯天还未从’这刀枪不入的玩意儿居然被符箓给治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贴在尾部的数十张符箓蓦地窜起火苗,化成灰烬,尾巴一旦重获自由,顿时头尾翻腾,砸得地面砰砰震响。 “卧槽!”冯天倏地一撅而起,腿上的麻劲儿还未全散,踉跄着站稳。 李怀信撒完了最后一拨镇灵符,大声道:“这是条幽冥蟒蛇,把你身上的镇灵符拿出来,贴在它头部。” 只见巨蟒的脑袋高高窜起,张大倾盆血口朝背上的李怀信咬去,冯天一阵心惊胆战,从怀里摸出一迭符箓,狠狠一咬牙,一蹦三尺高地冲向巨蟒,在它俯首咬向李怀信的瞬间扬手一撒,纷纷贴在其首部,还有几张落进了巨蟒的嘴里。 蟒首蓦地一僵,砸得地面微微轻颤。 冯天呼出一口气:“总算消停了。” 话刚说完,李怀信方才贴在蟒身的十余道符箓烧成了灰烬,蟒身在地上微微一弯。 冯天脸色骤变,立即又掏出一迭符箓,贴在其头部以作加持。 李怀信从鳞下抽出雀阴剑:“这些符箓镇不了它多久。” 冯天狠狠道:“趁现在,把它头斩了。” 李怀信凉凉地瞥他一眼:“要不你把它脖子上的鳞片给刮了?” “啥?” “那你来斩,用你的剑!” “不是……”冯天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手上这柄剑,顿时就不淡定了:“哎哟我去,卷刃了,说好的灵剑呢,还斩不了一条蛇!” 李怀信强调:“冥蟒。” 冯天蓦地沉默下来,目光凝重地觑了巨蟒一眼:“我知道,师父曾说过,很多坟茔里,会发现有蛇,而某些帝陵之中,还可能有蟒,其中少数由灵气所化而成,可能是护棺神兽,一般都不欲斩杀。可是……”冯天皱了皱眉,续道:“也需因地而异吧,这里本是真龙穴,风水绝佳,养出来的该是地地道道的灵蛇,如今却成了乱葬岗,那么这条冥蟒,就有些意味不明了。” “不是说龙气不泄,怨气不散吗。冥蟒则聚此处龙气所化,怨气所生,二则相兼才聚气成形,算是亦正亦邪吧。若说是护棺神兽,护的会是这口天棺吗?或者,尸骨坑?” 冯天有点纠结,他觉得这鬼地方处处充满了不解的玄幻,谜一样特废脑子,当然也可能是他学艺不精。 就说话这会儿功夫,第一批压在冥蟒脑袋上的符箓烧成了灰烬,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拿出最后五张符箓,楞了一下:“诶,就这几张了。” 李怀信刚想去接,抬起手,就见缠着虎口的布巾被鲜血染红了,湿漉漉的正往下滴血,他“嘶”一声,这才感觉到疼:“得赶紧离开这儿。” 冯天撕下自己一截袖子递给他:“缠紧一点儿,把伤口压实了才能止血,右手就别用剑了,虎口一挣就会裂。” “恐怕不行。” “怎么不行?” 李怀信目视前方,微微眯缝了一下眼睛,刚缠一半的右手再次握住了剑柄:“还得应付她。” “谁?”冯天倏地抬起头,顺着李怀信地目光望向古槐,正好瞧见横亘在树冠上的那具荫尸的手指动了动,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错觉:“尸变了吗?” 随即又听见背后有符纸燃烧的声响,冯天只觉背脊一寒,浑身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僵挺着开了口:“大事不妙啊。” 李怀信显然也洞察出了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险境,尤为低沉地应了句:“嗯。” 第十三章 李怀信说:“你选一个吧。” 冯天有点懵:“什么?” “荫尸还是冥蟒?选一个。” “啊。”冯天立即反应过来,看了看手里卷刃的长剑,对冥蟒的杀伤力算是见识过了,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光靠翻腾就能搅个地动山摇,凭自己的武力值……斩一具荫尸倒不在话下,冯天权衡之后,把仅剩的五张镇灵符给了李怀信:“荫尸吧。” 李怀信接过,瞄了眼他手里的破剑,从剑匣中抽出伏矢剑扔给对方:“用这柄吧。” “诶。”冯天扔了自己的佩剑应下,二人便十分默契的背向而行,面对自己的劲敌。 冥蟒头上最后一张符箓化为灰烬的瞬间,猛地一窜,如离弦的箭。李怀信步步生风,往崖壁冲去,在冥蟒急射而来的刹那双腿一蹬,跃向高处。冥蟒结结实实撞在岩石上,砸出一个岩坑,崖壁轰鸣垮塌,垫脚石一裂,李怀信勾住了上方一块凸石,奈何凸起的石块一松动,同他一起砸在了冥蟒的头顶,冥蟒昂首,他便滑向其后背,伸手想抓,奈何这孽/障的鳞片太过滑腻,还未找到机会将剑刃卡入鳞下,他就被这孽/障狠狠甩了出去,重摔之后的那阵眩晕还未过去,冥蟒的巨尾仿佛索命长鞭一般抽了下来。 李怀信瞪大眼,往旁边滚了好几圈,手一撑地面,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冯天僵立不动的背影,手里握着他的伏矢剑,一动不动的面向古槐。而那棵巨大树冠之顶,站着那具白衣白发的荫尸,脚踩绿叶,好似整个人虚悬在空中,头顶乱云飞渡,仿若地狱怨灵在盘旋。 荫尸倏地睁开眼,剜去的左目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如一望无尽的深渊,蔓延着令人恶寒的阴怨。 李怀信只觉遍体生寒,大吼一声:“冯天!” 杵在原地的人没有丝毫反应,除了被冷风卷起的长发衣袍,冯天纹丝不动。 李怀信回过头,看了眼朝自己袭来的冥蟒,他咬紧牙关,猛地冲向冯天:“闪开!” 即便这一吼喊破了音,也没起到丝毫效用,他似乎尝到了嘴里散出来的铁腥味,然后奋不顾身一扑,双臂卷起冯天往一旁滚去,就听到冯天在耳边说了句:“刚才动不了。” 一夜磕磕碰碰地摔跤碰撞,浑身关节几乎痛到错位,李怀信强撑着提剑起身。 冥蟒窜得太快,在他搂着冯天滚向一旁时,这孽/障已来不及拐弯,直冲向古槐,却并未如李怀信所预想的那样撞在树上,而是围着古槐一圈圈缠绕直上,钻出树冠之时,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口吞了那具诈活的荫尸,抖落无数落叶。 冯天刚爬起身,就目睹这一幕,惊得瞪大眼:“这孽/障……就这么给吃了?!” 说好的护棺神兽呢!护的哪门子棺!说吃就吃吗! 一具荫尸还不够塞牙缝的,冥蟒两双绿幽幽的眼睛掉头一瞪,饥/渴的锁定了另外两块人肉。 冯天被瞪得一阵发毛,李怀信同一瞬间做出应急反应,低喝一声:“跑啊。” 随即拔腿狂奔,冯天紧跟其后,才没跑几步,就听闻惨嘶一声,接着轰隆闷响,大地震颤,晃得人脚下不稳。 二人急急刹住步子,猛一回头,只见冥蟒重重倒地,大口一张,那具被它生吞入腹的荫尸飞跃而出,旋身踩在冥蟒头部,然后曲指成爪,如五柄利刃一划,嵌入了冥蟒一只眼目,再利索地一剜,将那只绿瞳扣了出来! 冥蟒惨嘶,在幽谷里翻天覆地的横冲直撞,长尾一扫,岩壁纷纷垮塌,李怀信与冯天一边躲避冥蟒横扫,一边防止被垮塌的巨石砸到,回头望时,那具荫尸立在滚滚尘烟中,白发如瀑倾泻而下,握着那颗绿宝石般的眼珠,对周遭的乱象不为所动。 她抬起手,将那颗折射着月光的眼珠塞进了自己黑洞的眼眶…… 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诡谲,几乎让李怀信忽略了她只是伸了一下手,那只搅动的快要山崩地裂的冥蟒便不再动弹了。 那张苍白死灰的脸在尘埃落定之时露出了清晰地轮廓,双目一睁一闭间,绿色的眼珠变成了同右眼一样黑白分明的模样,与他隔空对视。 李怀信愣愣望着,直到冯天狠狠拽了他一把,才猛然间回过神,闪电划破了浓浓的黑雾,仿佛利刃将幕布撕开一道裂口,强光从裂口中射入,刺得他眼前一花。而那道一早就蛰伏于夜幕中的九天玄雷,在冯天拽着他冲出幽谷之后,当空劈下,接二连三地滚过天幕,砸在幽谷之中。 冯天和李怀信跑得远了,撑着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壁喘息着,脸上惊惧之色未褪,手脚仍是僵直的。 冯天张了张嘴,连说话都不太利索:“刚……十……十几道……天雷吧。” 李怀信苍白着脸,抬了抬眼皮,历经了从茫然到聚焦的过程,才点了点头:“嗯。” 冯天重重地吸了口气,脱力似的坐到了地上:“吓死我了,得亏咱俩跑得快!是天罚吧?冲着那具荫尸去的吗?这玩意儿得多可怕啊居然招来了天雷!你看见了吗,她刚才手一压,那条冥蟒就不动了啊,我他妈居然以为我能收复她!好在,老天爷又一次帮了大忙,啧,你说她被劈死了没?诶,怀信,怎么了,丢魂儿了啊?” 丢魂儿倒不至于,只是刚才那个对视,他想起荫尸的眼神,仍有些不知所措。 李怀信木讷地盯着冯天数秒,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定了定神,回道:“十几道天雷,应该不可能挨得过去。” 听到这个答案,冯天适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松到头,整颗心又倏地拧紧了,他伸长了脖子问:“那……那个阵呢?” “什……”李怀信刚要出口,就与冯天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起来。 “就那道天雷的威力,岩地都能劈裂了,更何况一道压着怨灵的大阵,也……”冯天惊惧得有些害怕说下去,若是因此破了大阵,那么镇压在地下的万万怨灵,岂不得全部窜出来作乱!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自幽谷方向传出崩塌巨响,震得耳膜鼓鼓嗡鸣,手撑的岩壁及大地余颤连连,李怀信跟着踉跄了一下,峭壁上方的泥土碎石纷纷滑落,撒了一头一身的土。 李怀信避开了一块碎石,道:“是山崩吗?” 还没来得及抖落掉尘泥,就听幽谷方向传来阵阵魑魅呜咽,此起彼落,万鬼哭嚎,缠/绵不绝…… 冯天猛一起身:“要出大乱子了!” 若是让几十万怨灵大军冲破大阵,闯出乱葬岗,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意识在脑海里刚冒了个头,二人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冯天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子,这就是他所谓的,老天爷帮了大忙?! 李怀信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下山历练,就碰到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劫大难,完全超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他有些呼吸不畅的握紧了剑柄,艰涩开口:“我们得回去。” 冯天惊道:“疯了吗,回去送死啊,现在得赶紧出去通知掌教。” “来不及了,如果怨灵窜出乱葬岗,恐怕方圆百里,都将沦为人间炼狱,等不到我们回到太行搬救兵。” “少不自量力了,大师兄不在,我俩连个封灵阵都画不完。” 李怀信抿紧了唇,欲言又止道:“冯天,是不是我闯的祸?本来,可能没事的,这个阵法在此压了十年,一直没出过差错,就……”他顿了顿,看了看自己仍在往外渗血的虎口,想起涌进荫尸肩胛的鲜血,忐忑极了。 冯天一眼洞穿了他的想法,打断道:“关你屁事啊,来之前你不就看出这边天现异象吗,在镜像界的时候,就下了一道雷劫,分明是老天爷在裹乱,劈一道天雷让那荫尸魂飞魄散不就完事儿了,非劈个山崩地裂。” “可是……” “别可是了,现在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出去再想办法吧。” 大阵若破,凭他们的修为,就算回去,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又何必担那个风险,去做无谓的牺牲。他不怕死,可他不能让李怀信丧命于此。 “冯天,你忘了自己是谁吗,太行弟子,除魔卫道,你明知怨魂一旦出去就会危害百姓,也不管吗。” “不是,你以为自己多大本事?管得了吗!” 李怀信有些气恼,他那颗壮志雄心,一出来就遇上了挫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在跟冯天逞强较劲。他转过身,一剑斩下路边的枯木,劈柴似的削成方块状。带来的符箓只剩下五张,手边没有多余的黄纸和朱砂,只得就地取材,用荒木雕刻。 冯天看着他执拗的模样,知道这祖宗作天作地的性情大/发了,今儿要替天行道。 他在太行山横行霸道惯了,难免有点忘形,涉世未深便不知凶险,以为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及。冯天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虽不自量力,但心眼儿好!虽不贪生怕死,但作死! 幽谷里的鬼哭狼嚎仍不绝于耳,想起村镇里的百姓,冯天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捡起一块方木,全神贯注地开始刻符。 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李怀信瞥他一眼。 冯天沐浴在他的目光里,平心静气道:“就这么着吧。” “怎么着?” 冯天一撩眼皮,依旧平心静气:“我陪你死了算了。” “死你大爷!” “我大爷早年就被你给咒死了,积点口德吧,老/二。” 李怀信啧了一声:“找抽呢。” “省点儿力气一会儿抽鬼去吧,别跟我这儿费劲了,皮厚,怕你手疼。” 李怀信没忍住笑:“我又不抽你脸。” “滚。你才脸皮厚。”冯天吹了吹刻好的符箓,道:“好好劈柴吧你。” 李怀信瞥了眼他刻好的符纹,评价:“还行,有点儿长进,就是太慢了,你适合劈柴。” 冯天斩钉截铁地回绝:“你劈。” 李怀信没理他,捡起木块开始刻符。 冯天出言制止:“你能打一点,一会儿指不定多麻烦,这种耗损精力的事我一个人做就行了。” “你能做多少?” “也是,这种环境里,多少符都是不够的。”他瞄了眼李怀信剑下的刻纹,眼神倏地一亮:“你刻的是——封灵阵乾位。” 李怀信不掩得意:“谁说没有秦暮那个假正经在我们就画不出来封灵阵,事先把他站的乾位画出来不就行了。” “你可以啊。”冯天刚一激动,又镇定地捺下了兴奋:“不过行得通吗?” 李怀信眼睛一斜:“你现在是在质疑我吗?!” 废话!当然质疑了! 大型封灵阵,是由八位修士,各站乾、坤、坎、兑、艮、震、离、巽八个方位协力而成。 修为越高的人画出来的封灵阵威力自然越大,好比像冯天这种半路出家的水准,凑个坎位,跟大师兄那种级别的搭档一下,能勉强拘个冥蟒那样的护棺神兽,注意划重点,是勉强!勉强拘住冥蟒的封灵阵是不稳定的,经不住折腾,从里头攻击最薄弱的坎位,就容易破阵。相对的,剔除他这种低配,把各个方位都换成掌教那样尊师级别的大能,画出来的封灵阵,锁它几只冥蟒都不在话下。但是眼下,压根儿没有掌教那样的大能,连大师兄都不在场,就他这个低配和李怀信这个中配加起来,要画个只有乾、坤、坎三个方位的小型封灵阵,来镇压乱葬岗的万万怨灵,闹呐!这他妈就是个封灵阵中最小最娇弱的一款,是他们在太行练习的时候,拘几只夜游魂来解闷儿用的。 想到此,冯天的心凉了半截,他刚才为什么还要激动,又兴奋个球啊。 跟着这祖宗作死,有什么值得激动兴奋的,真是嫌命太长了。 第十四章 折回的山路上垒起无数滑坡的碎石,垫在脚下四散滚动,脚尖一不经意就会卡在缝隙中,导致重心不稳,有些寸步难行。而余震之后的陡峭仍然飞沙走石,落打在身上,避无可避,冯天的脸颊被一块带着菱角的石子擦破道血口,不太疼,只是寒风割脸,有些雪上加霜。 绕过这座高/峰,数里之外便是幽谷,远远就能望见四方顿挫耸起的山峦,串珠走马地环抱互绕,起伏延绵。历经十几道雷劫之后,其中一座山体轰然坍塌,那场巨响震动时,二人虽预料到这种情况,可折返回来亲眼所见,仍旧止不住的心惊胆颤。 “错了。”冯天突然开口,声音都哑了:“我们搞错了。” 他无厘头的一句话让李怀信拧紧了眉头:“什么错了?” 冯天苍白着脸,一把抓住了李怀信手肘,指向远处的峰峦,数道:“一、二、三、四、五、六……”然后他的手指定格在坍塌的山体上,艰难道:“七。” 冯天抓着李怀信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说:“四方龙脉延绵而至,在此交会结穴,由七座峰峦阻气止息,故而龙气不泄,相对的,怨气不散。所以,真正压着数十万大军亡灵的大阵,其实是这七座山峦,那山峦之巅的七颗鬼树,只不过是大阵之上的七颗钉子。” 听完这番陈述,李怀信愣了许久,内心不仅仅止于震撼,半天才说出一句:“那现在山都塌了啊。” 山塌了,自然龙气倾泻,怨气涌散。 一片焦土的幽谷之中,古槐倾斜,大地被天雷劈出三两道裂痕,一如长长的沟壑,蜿蜒交错至坍塌的山峰。不绝于耳的鬼哭狼嚎就是从这道裂痕中渗出,回荡于整个山谷,盘旋不绝,裹挟在寒风之中,呼啸而至,仿如附在人的耳边哀啼,极尽凄厉。 如墨般的黑气从这两三道裂痕中升腾而出,聚拢成虚影,好似一个个穿着铠甲的勇士,终于从这道封印了他们十年的沟壑中解放出来,嘶吼着重见天日。只是这天上黑云翻墨,如帐幕压顶,笼罩住整个乱葬岗,风卷残云。 那鬼哭狼嚎在地底源源不绝,排山倒海般一浪接一浪的翻涌而起,仿佛下一刻,会将整个大地掀开,然后山体崩裂,阴兵汹涌而出,造成一场人间浩劫。 李怀信只觉四肢发软,里衣早被冷汗浸透。 嚎叫不绝于耳,夹杂着战马的声声嘶鸣,穿云破空。 金戈铁马于眼前耳边,好似一场混战尤现。被镇压地下永不超生的怨愤,尖啸着即将冲破桎梏…… 冯天的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他碌碌无为的二十年里,在太行山得过且过的学了个一无是处,只和大师兄与李怀信捉过几只夜游魂,除了在藏书阁内阅过几本惊心动魄的天下奇谭,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么大的阵势。若想凭他和李怀信二人之力,算了,冯天不像李怀信那样狂妄不要脸,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拯救苍生的能力,换言而知,他一向都是被拯救的那个。 冯天刚要绝望的时候,就见那座崩塌的山体之中走出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若不是那一头华发,冯天和李怀信差点没认出来她就是那具荫尸,满身的衣衫褴褛,被天雷劈得焦糊,连袖子都少了一截,整个跟筛子似的,破破烂烂,塞一只缺口碗给她,就能上街边行乞了。 二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具荫尸,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怀信道:“居然挨过了十几道天雷。” 天劫之下,整座山都崩塌了,她竟然还能从山体的缝隙中站出来,立于制高点,举目四顾。 须臾,她伸出手,抚上了那颗连根倒地的槐树,掌心蓄了一团肉眼不见的力量,顿时阴风大盛,四面八方都朝她所在之处卷动,然后抽丝剥茧地,一股股怨气凝聚,以她的掌心灌入古槐,将其缓缓扶正,根茎倏地疯长,插进土里,攀附岩石,疯狂衍生滋长,蔓延开去…… 冯天惊呆了:“她在做什么?” 李怀信愣了半响,才仿佛看懂了那人的用意,却仍旧不确定的说道:“好像在,修补大阵?” “什……么?”冯天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说话开始结巴:“补……阵吗?她?” 冯天转过头,只见穿过岩石的树根缓缓收紧,仿佛撒开的渔网,捕获了一兜的鱼虾之后,渔夫猛地收网,迸裂的山体碎石在树根的缠绕下一点点垒起…… 此情此景,冯天如坠梦中,整个人僵成一块化石。 制高点上的人五指大开,虚抚在古槐上,肩膀微微颤了颤,好似有些体力不支地,又抬起另一只手,奋力曲指,欲想拽笼…… “快,帮忙!” 李怀信大喊一声,吓得冯天一哆嗦,眼见李怀信朝幽谷冲去,冯天立即追上,却仍有些茫然道:“怎么帮?我可不会操控树根啊,卧槽,这人是槐树成的精吧?” 李怀信跃下一块凸石,迅速往前奔:“除了山崩,没看见幽谷里还有三道裂纹吗。” “啊,对。”冯天紧跟其后:“看见了,我们是要去补那三道裂痕吗?不过那谁……行不行啊,我看她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李怀信脚下不停,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周身被黑气荀饶,华发在狂风中乱舞,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晃,屈膝跪了下去,遭受十几道天雷,本是摇摇欲坠,却仍旧在勉力支撑,双手虚抚着槐树,以阴怨煞气为养料,源源不断地灌入树根…… 李怀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人是鬼?是正是邪?都尚不明确,唯独此举,让他有种并肩作战的心心相惜。 仿佛是有所感应般,那人微微抬起头,与他遥遥相望,目光微凉。 须臾,她俯首垂眸,眉头轻皱,面露痛苦之色,那双曲起的手指被重力扯得大开,而手一松,那些被树根垒起的岩石再次出现崩塌的迹象…… 李怀信脚下一滞,唯恐下一刻那人就撑不下去。 分神间,就听冯天喊道:“小心。” 他回过头,差点撞上一名阴兵虚影,李怀信侧身闪过,挥剑一旋,剑身从虚影中穿过,对其分毫不伤。李怀信见状,愣了一下,补了张符箓才将其斩杀。 无数黑气从裂纹中蜂拥窜出,正在逐渐凝聚。 “不能再拖了,得快。” 若让更多的黑气散出来,凝聚成人形虚影,灵剑无法击杀,需借以符箓歼灭,而他们手里只刻了为数不多的木质符箓,根本降不住数量旁多的阴兵,唯有将裂缝修补,镇压地下。 冯天闻言应声,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裂缝之外的坎位。 李怀信拿出五块事先画好的乾位木符,默念符咒之后,纷纷插/入焦黑的泥土中,随即纵身一跃,奔至坤位,无数道剑光掠下,在地上刻出阵法。 一整套剑法连贯打完,地上的符文已成,他再抽出一柄吞贼,飞掷而出,隔空控制着悬于乾位上空,与冯天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十足的握紧剑柄,三柄齐齐插/入符文中心,一个巨大的结印成形,将三方贯连相接,阵启! 二人握紧剑柄,插/入焦土,剑身每深/入地下一寸,就会耗费一波真气,直到将整个剑身没入土里,方能成阵,否则前功尽弃。 李怀信兼顾乾位、坤位两处,耗费的精气便是往日的两倍。相对的,分散了灵力,乾、坤两处的封印就会削弱。那么成阵之后,封灵阵是否牢固,有多牢固,还另外两说。 然而剑身没入焦土,还剩一小节时,便分寸难进,仿佛扎在一块铁板上,李怀信死命往下按,额头渗出薄汗,打湿了垂下来的一缕青丝,黏在颊边。他抬起头,看向冯天,发现对方的长剑同样还剩一小节,分寸难近。 “怎么回事?”冯天喊道。 “不知道。”李怀信说:“压不下去。” “别松手,压不下去这阵就成不了,到那时,阴兵出世,为祸人间,必将生灵涂炭。” 无需冯天聒噪,他当然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松手,只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李怀信抬起头,陡然睁大眼,才猛地知道冯天为什么要聒噪这么一句。 起先从裂缝中窜出的黑雾一点点凝聚成虚影,仿佛一支队伍,训练有素的排成两列,踏着虚空,正朝冯天迈去。 李怀信瞳孔紧缩,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目睹着那队阴兵虚影,靠向冯天。 近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欲要抬起。 “老/二,别松手。”冯天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万箭齐发,刺入他耳膜。 更近了。 李怀信僵在原地,双瞳瞪得颤抖,无数细小的血丝彷如蛛网爬满白仁。 只差两步。 冯天看着他,安抚似的说:“老/二,别松手。” 李怀信拼尽了全力往下按,长剑好似戳在一块铁板上,始终未进半寸。 “躲开!”他疯了般大喊出声,摁住剑柄抬起头,已经红了眼眶。 冯天没有躲开,阴兵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阴寒之气直灌入体,仿佛被一把钩子在脏腑里肆掠翻搅,狠狠拉扯,然后一下下撞击着灵魂,几乎要将灵魂与肉体生生剥离撕碎。 那股冲击力太大,有种被卷入巨浪的溺亡感,冯天双手紧握住剑柄,不敢松懈,直到这列阴兵穿过身体,他仍旧保持着插剑入阵的姿势,不曾松手。 李怀信呼吸一窒,望紧冯天,仿佛时间凝固,心里的惧怕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直到冯天手里的剑身整根没入,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 李怀信整个人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身体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冯天牵了一下嘴角,诧异道:“呀?哭啦?” 李怀信眨了一下蓄满水雾的眼睛,这才发现视线有些模糊。 冯天嘲笑道:“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啊,哈哈哈哈。” 李怀信狠狠将水气逼了回去,怒火中烧的瞪着冯天:“滚。” 冯天笑了几声,蓦地收住了,他皱了皱眉,抿紧了发青的嘴唇,看见李怀信铁青着脸狠狠一摁剑柄,却仍旧未能成功。 冯天问:“怎么了?” “下面好像有块铁板,可能是运气不好,正巧抵在什么兵刃上了。” “哦。”冯天应了一声,就没在说话,也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李怀信隐隐觉得不对劲,抬眼去看冯天,就见他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跪坐的姿势,一动未动。 他的心忽地一紧,下意识喊了声:“冯天。” “嗯?” “你……没事吧?” “嗯。” 闻言,李怀信只觉得更加心慌:“嗯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事?” 冯天顿了许久,久到李怀信快要炸毛的时候,对方终于开了口:“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家在东桃村是酿酒的大户,我爹的看家本领就是酿得一壶桃花醉,十里飘香,我小的时候,跟我哥,想要偷喝一口,被我爹发现了,他不许小孩子喝酒,把我俩胖揍了一顿。” 不知道冯天为什么突然说起亲人,李怀信捺住心里的忐忑,顺嘴问了句:“你还有哥啊?” “嗯,我哥比我出息,是要传承我爹手艺的人,我从小上房揭瓦,淘气狠了,我爹就怕我在村里跟瘸拐刘家的儿子瞎混,以后不学无术为非作歹,就把我送到了太行山。走的那年,我爹在地里埋了几坛子桃花醉,说是等我以后成年了,回去咱爷三儿不醉不休。”说到此,冯天顿了顿,声音弱了下去,好似叹息:“如今,我都二十岁了,那几坛子桃花醉,应该还在地里埋着等我吧?!” 不知为何,听完这番话,李怀信觉得心里发酸,他说:“等从这里出去以后,我们就上你家去喝酒。” 冯天牵了牵有些僵硬的嘴角,用那种他从未有过的轻声细语讲:“老/二,你一会儿别哭啊,我可能……出不去了。” 一听这种话就让人火大,李怀信发泄般猛地施力,终于将长剑整根没入,钉在符咒中,阵成! 可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里还窝了一把火,一路烧到嗓子眼儿。 他想吼: 谁哭了! 谁他妈哭了!! 可他不肯,更不敢回头去看冯天,因为他转过头之前,冯天的脸色白得吓人,是那种发灰的死白,而冯天握着剑柄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和着李怀信心里烧起的那把火一起,摁了下去。 李怀信望着已经成型的封灵阵,指责冯天:“说这种话,晦气不晦气。”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对冯天说,却更像说给自己听:“我们能出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第十五章 那人的双手握紧成拳时,崩塌的峰峦被树根盘绕着垒起一座低矮的小山,根茎仍在肆意疯长,蜿蜒向幽谷,从地底一路穿过李怀信脚下,勾住了那颗已经倾斜的千丈古槐,纵横交错着盘住根茎,缓缓拉直扶正。 李怀信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峰峦上的七颗鬼树的根茎在他脚下贯穿相连,一点点修复了被天雷劈裂的大阵。而那个跪在小山上的身影,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寒风一吹,就毫无支撑的倒了下去。 这短短的一瞬息,仿佛过了春秋三载,他遥望那个人倒下,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冯天。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冯天就再也没有出声。 深秋的寒风那么凉,在幽谷里如同霜雪一样,李怀信却觉得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有种浓浓的灼烧感,他想听冯天说点什么,哪怕叫他一声老二,他在原地站了那么久,冯天也没催促一句:你发什么呆! 四周有风声,有树叶飒飒声,还有怨灵的呜咽,很吵很吵,但没有冯天的声音,就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什么也听不到。 他终于没忍住叫了声:“冯天。”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跪坐在原地的冯天,低低垂首。 他说:“阵成了,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他说:“我们出去,冯天。” 他说:“怎么的,还要让人扶不成?” 他说:“去东桃村,去你家。” 他说:“成年人,还喝不喝你的桃花醉了?”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冯天都没有理他。 这小子真的是,越来越拽了。 绝对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怀信面露愠色:“再不起来,信不信我抽你啊。” 而冯天这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没有跳起来跟他掐,更没有挑衅地一抬下巴说:“打一架?” 李怀信内心的那点自欺欺人在此刻终于崩盘,整个人一慌,步子就迈得凌乱,他喊冯天,嗓子都哑了。他双腿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踩空了一样,踉跄走近,摔在了冯天跟前。他伸出手,握住冯天冰冷的腕颈,愣愣地问:“你是不是冷?” 他卸下剑匣,脱掉外衣,裹在冯天身上:“冷你就说啊,我又……”他的话还未说完,给冯天裹外套时手上用了点力,冯天重心不稳,栽进了他怀里。李怀信僵着不动,任凭冯天靠在自己颈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困了吗?冯天?” 怔愣须臾,他望了望天际的微光,已近破晓,又自问自答地说:“天要亮了,困就睡一会儿吧,折腾一宿都没合眼了,但是说好啊,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咱就得出去了。” 然而冯天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守了多少个日夜,他试图去叫过冯天,可没能叫醒。他看着冯天灰白的脸色,整个人开始发抖,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都强行把泪水憋了回去,他想:不能被冯天笑话。 可是耳边响起那句:“老二,你一会儿别哭啊,我可能……出不去了。” 我不哭,他把脸埋进冯天肩头,在心里说,我会带你出去的。 “哐哐”地砸门声响起,李怀信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浴桶内,他环顾一圈,望见端坐案前的女冠时,才从记忆中抽回思绪。 门被外面的人一脚踹开,强光射进屋,刺得李怀信眯缝起眼。 两名带刀的衙役迈进屋,扫了眼浴桶里的人,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料到大清早闯进来竟撞见有人沐浴,还穿着衣服沐浴,真是怪胎,顿时觉得没什么可避嫌的。目光扫见站起身的女冠时,衙役立即想起了正事,板着脸道:“这位……那谁,叫什么?” 民不与官斗,贞白虽对这些擅闯者及其不悦,却更不愿惹上麻烦,遂配合道:“贞白。” 真白?李怀信投以注目,上下打量之后,心中鉴别:确实挺白。 衙役道:“昨晚在凶案现场的人是你吧?” 贞白拧了一下眉,未做声。 衙役说:“昨晚在王六家的院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贞白答:“是。” 衙役点点头,掏出一块木质符箓,举在贞白面前问:“王氏昨夜招供,说这块符箓是你给她的,并插在了她家院子里,装神弄鬼地以便挖尸,是吧?” 李怀信看清衙役手里那块符箓时,明显一愣,就听女冠惜字如金地答了个字:“是。” 衙役满意的把符箓揣进怀里,道:“那就没错了,现在需要你同我们回衙门走一趟,配合调查。” 贞白疑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涉嫌与王氏夫妇密谋害命。” “有什么证据?” 衙役拍了拍胸口那块符箓,义正言辞道:“这就是证据,你不是已经承认了么,走吧!” 贞白扫了眼浴桶里的李怀信,并未多做辩解,抓起案上那把沉木剑跨出房门,店小二与赵九唯唯诺诺地站在走廊里,欲想窥视,就见贞白出来,低唤:“道长。” 贞白颔首,叮嘱了赵九一句:“劳烦帮浴桶里的人换身衣服,再喂碗粥,他已经无碍了,只是目前动不了。” 赵九连连点头,应承下来:“放心吧道长,等我安顿好他,就去衙门给你作证,是我托你给王六择吉地的,这院子里埋尸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贞白道了声不必,径直下了楼梯,与两名衙役往县衙方向去。 出乎意料的是入县衙后并没有对簿公堂,两名衙役将她带入了一间审讯室,说是审讯室已算客气了,此地四面挂着不同的刑具,炭盆铁夹老虎凳,俨然是个严刑逼供的地方,对付王氏这种怯懦妇孺,只需往里一压,还没等他们上刑,几个活阎罗稍一恐吓,就能吓得全盘托出。 贞白一进来,就见王氏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像一根被人榨干了水分的豆芽,一听动静,惊弓之鸟似的回过头,看到贞白就开始抹泪:“道长,我不是故意连累你的,他们让我招供,我都是实话实说啊。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不会昧着良心冤枉你,可是,谁知道我们院子地下会埋了尸骨啊,被你一眼看穿,我都一五一十跟官爷交代的。” 为首的捕头姓梁,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敛了一脸的威逼利诱,觑向贞白,似笑非笑道:“所以说,若死者不是与这位道长有关,就是你还真有一些通灵的本事咯?” 贞白迎上他的目光,神情漠然。 梁捕头道:“总不可能是巧合吧?” 贞白终于应了声:“不是。” “那是什么?” 贞白道:“院内阴气及重。” “哈?”梁捕头向来是个不信邪的人:“你装神弄鬼那一套,骗骗这些无知妇人也就罢了,在衙门里可行不通。” 贞白不是个善于诡辩之人,如实道:“现在是什么气候,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王氏院子里的青竹郁郁葱葱吗。” 闻言,几个捕快面面相视,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王氏连忙道:“对,当时道长一进来,就发现咱们院子里的青竹长青,很不对劲,所以才……”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贞白,又瞥了眼梁捕头,枯草般委顿的缩回地上。 梁捕头上下打量贞白,其实自她迈进门伊始,就打消了心底的怀疑,因为这女冠委实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余。而从王六院子里挖出来的两具尸骨,经仵作验证,少说也有二十年之久了。如此推演的话,当年女冠还是个不知在哪掉牙的黄毛丫头,作不下这等密谋害命的事迹,除非…… 梁捕头问道:“道长师出何门何派?” 贞白道:“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何时到的此地?” “一个月前。” “从哪里来?” 贞白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半响无语。 梁捕头又问:“来做什么?” 贞白的手在袖袍中握紧。 梁捕头乘胜追击,诈供道:“不会是来王六家的院子里挖尸吧?” 贞白适才缓缓道:“找人。” “找谁?” “不知道。” 梁捕头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贞白冷定重复:“不知道。” 梁捕头微讶:“你不知道找谁?” “是。” “你找这个不知道找谁……不是。”梁捕头有些语无伦次,捋了捋舌头道:“你都不知道找谁,那你找什么?” “人。” “什么人?” “不知道。” 梁捕头差点给她整懵了,楞了一下,不知道找谁你还找,你找个鬼啊,敢糊弄到他头上,真是不怕吃牢饭啊。 他继续耐着性子问:“那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贞白皱了一下眉头,反问:“这跟案情有关吗?” “谁知道呢,万一你找的就是这两名死者呢?” 贞白肯定道:“不是。” “那就是跟这两名死者有关?!” 贞白有点吃不消,这官府里的人委实难缠,无论什么都能联系到死者,所以破案就靠凭空臆断吗?她突然在对方的话中捕捉到一条信息,遂问:“你说有两名死者?” 梁捕头嗤笑:“对呀,怎么,你通灵只通了一名吗?!” 贞白毫不在意他的嘲弄嗤笑,颔首道:“是,当时只发现一具,另一具呢?” 不料对方态度格外认真,梁捕头目光探寻,盯了她半响,最终选择了告知,无论这女冠有没有嫌疑,他说出来,也存着试探的目的。 贞白听完,沉吟道:“我能看看尸骨吗?” “怎么?”梁捕头面露讥笑:“道长是要做法吗?” 贞白不解:“做什么法?” “招魂或者……嗯?”他意有所指的挑高了眉。 贞白就是再没眼力劲儿,也看得出对方满脸的不屑,她并不介怀,坦言道:“你若认为可行,贫道试试也无妨。” 梁捕头:“……”什么叫你若认为可行!看不出本大爷是在讽刺你吗?可行个钏钏! 贞白无视他抽搐的嘴角,淡漠道:“带路吧。” 梁捕头心道:你还真想在我县衙里头跳大神啊? 见对方愣在原地,贞白催促:“不走吗?” “走。”梁捕头从牙缝挤出一个字,大步迈出刑房,没走几步,又放慢速度等着贞白跟上,他回过头,假意询问:“需要我派人去采买些香蜡纸钱吗,黑狗血什么的,做法式用得上。” 他倒要看看,这人要如何在青天衙门里装神弄鬼。 “嗯?”贞白想起自己抵押在保和堂的那块玉佩,遂问:“真要做吗?付费么?” “啥?”梁捕头一脸惊愕:“付费?” “你不是想要招魂审案么?” 梁捕头一脸沉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疑犯,我能治你罪的,你最好指望着一会儿能给自己洗脱嫌疑,否则下半辈子就等着蹲大狱吧。” 贞白了然:“也就是没钱了,那就不做。” 梁捕头语塞,这人脑子缺根弦吧,想钱想疯了才会不分场合的坑蒙拐骗,连官家的主意都敢打。梁捕头投以注目,结果这人还一本正经,面不改色,装得一副高冷范儿,跟真的似的。 第十六章 行过回廊,迈入验尸房。 室内阴凉,中间摆着两张长桌,不高不矮,到贞白髋骨之下,分别放置已经拼凑完整的两具骸骨。桌前摆着一只香炉,里头插着三炷已经燃尽了的香,还有一撮香灰落到了地上,这是仵作验尸前的习惯性祭奠,诚表对死者的敬意,恕冒犯之责。 贞白走近,在第一具尸骸前站定,观察须臾,抬手轻触颅顶,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得出结论:“此人七十古稀,乃寿终正寝。” 梁捕头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她居然跟仵作说法一致,还真让这女冠给蒙对了。 贞白道:“没有怨气残魂,所以之前,我才没有发现。” “哦?”梁捕头来了兴趣,问:“那个人呢?” 贞白瞥了一眼,确定是之前她让赵九挖出来的那具,言简意赅道:“有怨气,死于非命。” “就这样?”梁捕头追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 “怎么死的?” “一个寿终正寝,一个死于非命。” “这不废话吗!你不想洗脱自己的嫌疑了是吧?敷衍谁啦?” 贞白斜睨他,中肯的点评:“胡搅蛮缠。” “什么!你说谁胡搅蛮缠?!你……” “这两人都是二十年前的死者,我有没有嫌疑你心里清楚,二十年前我并不在此地,王氏的供词也很明白,我是她请来为王六择吉地的,那块木符并不能证明什么,你将我招来,有何疑惑尽可以问,无需左右试探。况且,调查死因不应该是你们官府的职责吗,又不是我埋的尸,你来问我?” 这女冠看着不声不响,原来还挺能狡辩啊,你说不在就不在,谁信! 梁捕头鬼扯道:“我就问你啊,你不是能通灵吗?那你显个神通让我瞧瞧!” 现在的衙役都是这副德行吗?怎么跟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贞白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为了不被官流/氓赖上,她解释道:“寿终正寝此人,已身死魂消。而那一个,怨气虽重,却只剩一缕残魂,连聚拢都做不到。” “合着说来说去,你就是个江湖骗子呗,我好像听王氏说,她还给了你不少银钱,知不知道欺诈要在里头蹲几载?” 贞白看着他,不想做无意义的争执,只道自己是收钱办事,便把话题扯开:“查县志了吗,往前推三十年,期间有没有失踪人口的报案?” 梁捕头对上贞白的目光,没好气道:“我还用你教!” 随即他微微收敛了一丝官匪气,正色道:“有四个人,其中一男一女因两厢情愿却遭到父母反对后私奔,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另外一个,是谢家刘掌柜的小儿子,二十年前他才七岁,死者却是成年男性,所以直接排除在外。最后失踪的这个人可能性比较大,是曹寡/妇的丈夫张成,夫妻二人经营着一间米铺,据案件记载,当年张成是去给东城一家食肆送货,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东来顺,结果一去不回,东来顺的老板当时不在店里,是一个伙计签的字,让张成把粮食卸在厨房后,许多人都看着他独自离开的。”说完他又补充道:“当时衙门上下出动,整整找了两个多月,实在查无音讯,渐渐就都成了悬案。但也不排除死者是外乡人,毕竟县城里的人流量大,成日进进出出,特别是独自上路身边没个伴儿的,就没谁会注意。” 贞白点点头,问:“所以王氏之女失踪,也悬了吗?” 梁捕头正纠结着当年的悬案,没料到贞白居然一个大反杀,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脸色蓦地阴沉下来:“悬个钏钏,这件事我们衙门上下倾巢出动,都在全力以赴,没看到外边儿贴了满城的寻人告示吗,那王六!” 梁捕头说到王六就上火,额头暴起青筋:“还有那王氏,这夫妻俩,非去诬告人谢家,我们派人去翻了个底朝天,他自己连人家谢宅的胭脂盒都扣了个遍,那胭脂盒才多大圈儿,巴掌都不到的瓷器能装得下他那大闺女儿吗!是去找女儿还是给人抄家啊?是不是傻!都说没有了,还死倔!结果把命给折腾没了吧,我真是……” 梁捕头越说越激动,几乎到了暴走的边缘:“现在还成了杀人疑犯,在院子里埋了两具尸体啊,这是什么逆天的行为,走的什么路线?杀人!埋尸!他都敢?!夫妻俩好好做着生意,向来与人为善,也经常给咱当差的方便,不用排队就能去他那吃几碗馄饨,那口感……”一不小心跑题了,梁捕头猛地打住,拳头抵在唇上假咳两声,又为了挽回面子,绷着脸训斥:“你一个嫌疑犯,打探那么多想干什么。” 贞白:“……” 她打探什么了,不都是他一直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吗?! 梁捕头道:“我还没问你呢,发现尸骨为什么没有立即报官,昨晚你又鬼鬼祟祟地跑去王六家里做什么?行迹尤为可疑,要不是被我们及时发现,是不是准备毁尸灭迹?” 这梁捕头真是块栽赃陷害的料啊,经他一推敲,滴水不漏的把贞白摁在疑犯的边缘。而她解释说没有报官是因为预备晚上问问那缕游魂,结果晚上去时发现竹棺中只剩一缕无法聚拢的残魂,梁捕头就是一通你个假冒伪劣的神棍还敢信口雌黄!平常那些江湖术士就跟无知百姓们胡说八道混口饭吃,还没谁敢在官府里危言耸听。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漫上心头,反正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贞白索性保持缄默,梁捕头则道:“没话说了吧。” 贞白不语,的确无法可说,早知道赚一袋银钱会摊上这种麻烦,她断然不会应下此事,可惜没有早知道。她余光一扫,不经意瞥见一抹暗红,蓦地转过头,看见寿终正寝的那具腿骨上系着一根红绳,因长年埋于地下,色泽渐变暗沉,已有些黑紫。 贞白眉头一皱,绕向长桌的末端。 红绳略粗,是三股细线编制而成,系在脚腕打了个死结,走近了仔细瞧过才会发现,死结的末端,露出了一截黑色的细丝。 梁捕头见她揪着一根红绳不放,问:“你看什么?” 贞白道:“头发。” 梁捕头好奇地凑上前:“什么头发?” “这跟红绳里,编着几根黑发。” 梁捕头愣了愣,弯腰细瞧:“这能说明什么?可能是结发夫妻什么的,用这种法子贴/身收藏。” 贞白随口问了句:“你会吗?” “嗯?”梁捕头想了想,这种事就那些深闺妇人才会做吧,让他一个大男人,带这种编绳?梁捕头摇了摇头:“我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显然贞白指的不是一个大男人会不会戴结发绳这种事,她直接屏蔽了梁捕头的话,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个死结:“这是,血?” “嗯?” 贞白用指甲刮了刮编绳,指腹出现脱落的铁锈粉末,她轻轻碾磨开,凑到鼻下轻嗅,透着一股陈年的腥气:“麻线是以血染的。” 闻言,梁捕头也有样学样的照做,经多年经验判断,绳子确实染了血。 这个细节连他和仵作都没注意到,不料这女冠还真有点儿能耐,至少心细吧。可是一条红绳为什么要用血来染,或者是不经意蹭到的血迹,又或者死者受过伤,鲜血浸了红绳。梁捕头正揣摩着,就听见贞白道:“这是,锁阴绳。” 梁捕头偏过头,看着正一脸专注的贞白,明明挺标志一姑娘,怎么就误入了歧途呢,梁捕头顿了许久才开口:“三句不离本行啊。” 贞白神色凝重,自语道:“锁阴绳没有断,魂体就不该消,可是他的却散尽了。” 梁捕头没听懂:“你在嘀咕什么呢?” 贞白置若罔闻,依旧自语自诩:“为什么要在一个寿终正寝的人身上绑条锁阴绳,捆住他的魂体呢?” “喂。”被忽视让梁捕头及其不爽,提高了分贝:“我问你在嘀咕什么?!” 贞白适才分给他一些注视,却并没有回答,而是问:“查出这人是谁了吗?” “嗯?”梁捕头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 贞白道:“跟王六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埋在他家院子里?查到了吗?” “我……”梁捕头一时语塞,眨了眨眼睛,抬手指了指自己:“你……问我?” “嗯?”贞白抬了抬下巴,目光四下一扫,一副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的神情。 梁捕头“啧”了一声:“凭什么问我?” 贞白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在调查吗?!” “不是,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应该是我审你才对。” 面对其无理取闹,贞白明了:“就是还不知道了。” “诶……” 贞白转过身,用背影打断他的话,淡漠道:“是王六的亲人吗,父辈之类的,许是在家中过世未曾出殡,问过王氏吗?” 这个当然问过,王六夫妇二人是三十五年前逃难过来的,家乡发大水,淹没了祖屋,全家就他二人幸免于难,逃过此劫,一路颠沛流离到此生根落地,靠卖馄饨起家,身边除了一个女儿,上无高堂。 贞白听完,淡淡道:“那就从这二十年前过世的老人查起。” 梁捕头大为不满,觑着她:“官府办案,该怎么查用你来指手画脚……” 此时,一个衙役匆匆进来,着急忙慌地汇报:“头儿,查到了。近二十几年来,城镇和周边村子,家中过世的老人拢共十六户,除去女性,还剩九户,都有家人及后人处理丧事,按照民风习俗入殓下葬的。” 闻言,贞白转身看向说话的二人,梁捕头问:“再除去家境贫寒的,有几户?” “啊?”衙役疑惑。 梁捕头噌一下就着急上火了:“非得我事无巨细的交代你们是吧,去查案个个都不带脑子吗,跟了我这么多年都不见丝毫长进,干脆别在衙门里混了,回家种田去吧。” “啊?”衙役一脸茫然,不明白明明都按吩咐查清楚了,为什么还会遭到劈头盖脸一顿训,他们接到命令就飞奔而去,甚至半夜出动一秒都不敢耽搁,如此雷厉风行地是不是该夸一下? “啊啊啊?啊什么啊?就知道啊?”梁捕头抬手就想要抽人,衙役缩了缩脖子,立即后退一步,梁捕头指了指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当时说没说过死者身穿的寿衣料子是绸缎做的?普通的农户谁供得起?” 衙役蓦地反应过来:“啊,是,说过。” “但是我没说让你们拎出大户人家是吧,就差这句话你们就转不过弯吗?长脑子用来干什么,摆设吗!” “我,我错了,马,马上。”说着一溜烟的往外跑。 梁捕头一叉腰,看着手下夺路而逃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这帮瓜娃子,真是费劲。” 他回过头,再看贞白,突然觉得这女冠顺眼多了,起码她在这短短时间内提出来的几点,都跟他调查的切入点不谋而合,甚至还发现了他们之前没发现的那根血染的红绳,虽然这女冠嘀咕了一些神神叨叨的话,但也比这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兔崽子强。 可惜啊,一大姑娘,是个不学无术且坑蒙拐骗的神棍。 第十七章 贞白浸洗完手,拿过一旁的布巾拭干:“如果没其他问题,贫道就先告辞了。” 梁捕头提着刀立在一旁:“我还没准你走。” 贞白将布巾叠好,工整的搁回案板上,适才漫不经心的看向梁捕头:“无凭无据地,官府难道还要收押我不成?接下去你们最难办的,是如何说服那几家大户去刨他们家祖坟,看看哪具坟冢是空棺,你跟我耗着没什么意义。” 梁捕头眯缝了一下眼睛,审视贞白须臾,喊了声:“来人,送道长回客栈。” 衙役从后堂迎出来,正待应承,贞白疏离道:“无需劳烦,贫道自行回去就行。” 梁捕头道:“案子未查清之前,你不能擅自出城,需随时等候传讯。” “未查清之前?是多久?总得有个期限吧,恕贫道等不了一年半载。” 这女冠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骂他们是一帮废物点心,梁捕头咬了咬牙:“三……” “那就三日。”贞白抢过话:“三日之后,贫道还要去寻人。现在就不在此打扰了,你抓紧时间。”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梁捕头怔怔望着她背影,有点懵:“三……日?” 谁他妈跟你说三日了,老子是说三个月,三个月!可是三个月说出去好像也挺废物的。 贞白健步如飞,就眨眼功夫,已不见其人影,梁捕头回过神追出来时,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瞧见,只能咬牙切齿地吩咐手下:“这女冠肯定有问题,去祥云客栈把她给我盯紧了,发现任何异样都要来跟我汇报。” “是。”衙役应声而去。 祥云客栈内,赵九依言把李怀信从浴桶中搬出来,扒光后擦干,又费力的把人挪到床上,他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能给这只长脚鸡替换的干爽衣裳,只能把那一堆从他身上扒下来的湿衣晾到院子外,又瞅了眼还算灿烂的日头,估计到天黑前能够晒干。又去大堂端了碗备好的米粥进屋,把不知经历了一夜什么就突然变瘫了的李怀信摆弄好,靠在床头上,此时的赵九已经折腾出一身汗,扫见李怀信胸前划得乱七八糟的伤口时,有点害怕,但是他身上更可怕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紫黑色筋脉消失了,也就像道长走之前所说的,这个人已经没事了吧。 可他费心费力好一阵,这人都跟个活死人一样,毫无知觉的任他摆布。 赵九坐到床沿,帮李怀信把被角掖到颈下,遮住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划伤,才端起那碗粥准备喂食,还一边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和贞白如何救下他的事。 李怀信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迹象,琉璃般的眼珠动了动,望向赵九。 赵九瞧他有所反应,顿时说得更起劲,有种把死人说活了的成就感。 “她……”李怀信想问点什么,一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跟个年久失修且抽不动的风箱一样。 赵九一勺粥递到了唇边,他犹豫着抿了一口,太淡了,什么味儿都没有,只能润润喉。 赵久说:“你出来的时候,把我们都吓坏了,得亏当时有道长在,否则,你的小命就不保了,也算是命大吧。” 从赵九颠三倒四的絮叨中,听出来这个女冠救了自己,还因为帮一个馄饨铺子搅和上了官司。 李怀信的脑海中浮现出乱葬岗里那个人,白衣白发,在浓浓的怨气和阴风中狂舞,与这个黑衣黑发,长冠高束的女冠,模样重合。 他不会认错,就是那张脸,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心多了一竖红痕。 虽说她身上的阴气不比乱葬岗里时令人颤栗,却仍然及重,不是个人能散发出来的,即便她如何想要收敛起来,始终掩盖不去。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乱葬岗?何人布下的大阵?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切又有何联系…… 无数谜团在脑海中,一团乱麻似的搅在一起,连个开头都理不清。 李怀信头昏脑涨之际,赵九出言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就不吃了吗?” “你才吃一口,多少再喝点儿,恢复快。”赵九举着汤勺在他唇边的姿势维持了半天:“都瘦成皮包骨了,怪吓人的。” 李怀信扫了眼寡淡的清粥,发自肺腑的认为这玩意儿喝多少都恢复不快,但谁也不可能喂病体大鱼大肉,吃不消。他在赵九的絮叨中喝掉一碗粥,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同时,也对那个女冠有了更多的疑惑。她从乱葬岗出来以后,居然在这地方揽起了死人生意?李怀信有点难以置信,一个招来天罚的邪祟,历经十几道雷劫,好不容易出来,非但没有为祸人间,还似乎做了行善之举,实在是…… 他想到一半,又猛地意识到那个破损的大阵,当时若没有她修补,恐怕万万怨灵已经破阵而出。 所以,她可能不是个作恶之徒? 但邪祟终归是邪祟,难保她不会突然大开杀戒,到时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李怀信在心底暗下决定,一定不能放任她在世间徘徊,以免酿下大祸。可他如今的处境,别说对付那女冠,就是眼前这个连把剑都没握过的赵九,也能一不高兴把自己给碎尸了。 想起当初信誓旦旦要入乱葬岗救人的初衷,结果人没救出来,还把冯天搭了进去。 冯天…… 他的心猛地一阵抽痛,几乎快喘不过气,他努力将胸腔内那股翻涌压下去,闭了闭眼,艰涩道:“那个小孩子……抱歉……” 赵九放下碗,就听见背后沙哑的这一句,顿时有些心虚,他转过身,欲言又止地开口:“其实吧,那什么,我估计是天太黑,那樵夫看走了眼也说不定,这么久以来,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李怀信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赵九,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没丢……吗?” “唉。”赵九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心疼这个可怜巴巴的修士,相比之前他刚进城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模样实在太惨了,死了同伴不说,自己也半死不活,惨得有点不忍直视。 李怀信仰靠在床头,闭着眼,声音及低:“挺好的。” “啊?” 他说:“没丢,挺好的。” 闻言,赵九更心疼了。 瞧着他苍白的脸色,下巴尖得能戳死个人,赵九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衙门打听一下什么情况。” 李怀信闭着眼没吭声,听见开门关门的动静,赵九的脚步踩在木质地板上,渐行渐远…… 晌午的日头暖在身上,驱走了深秋的湿寒。 贞白出了县衙径直去了保和堂,将之前抵押在此的玉佩赎回来,又抓了剂温补的药。走出铺子没多远,就碰上了步履匆忙的赵九,县衙与保和堂坐落在一条街巷,无需拐弯,只是相隔甚远。 赵九远远看见贞白,小跑着上前:“道长,我正要去衙门打听呢,他们没冤枉你吧?” 贞白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赵九略微放下心,道:“咱们这位县太爷虽然没什么作为,但也不是个贪官污吏,有梁捕头在,也算得上是明察秋毫了。” 想起那个梁捕头,贞白应道:“嗯。” “见着大嫂子了吗?” 贞白颔首:“她没受什么罪,就是被审了一宿,吓着了。” 赵九挠了挠腮帮,一脑门焦虑:“那埋在院子里的尸骨,不会真跟他们夫妻俩有关吧?” “说不准。”贞白想起那根系在死者脚踝的锁阴绳,神情变得凝重。 赵九一阵唏嘘,他说:“王氏夫妇都是心善之人,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贞白沉吟道:“那个梁捕头,也说他们夫妇与人为善,可他却没有因此就信任王氏无罪。” “唉,道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知人知面不知心是吧?但我们街坊邻居的几十年,关系十分融洽,有一年,我家房梁塌了,砸了腿,是王六听见动静把我拖出来,背去保和堂救治,那段时间腿脚不便,也是承蒙他们夫妻俩照顾,每日给我送饭送菜,而且……” 贞白没兴趣听他们邻里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和睦共处,打断道:“再去王六家看看吧。” “嗯?现在?” 贞白颔首,提着补药转了个方向,往巷道里穿行,赵九赶紧跟上,一路来到王氏家,推开院落,原本平整的泥地坑坑洼洼,跟钻了十几口水井似的,才一夜功夫,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大洞小洞,被衙役整个儿翻了遍土。 “这……诶……”见此情景,赵九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踩了踩堆成小山的软泥,走到一个大坑前往下看了看,挺深:“刨完了他们倒是把土给填回去啊。” 贞白看向乱七八糟的灵堂,梁上挂着昨夜被烧了一半的白帐,边沿焦黑。 棺椁前的灯盏倒在地上,里面的灯油已经漏干。 赵九避开坑洼,七拐八绕地走向灵堂,撸起袖子把灯盏放在矮凳前,又朝棺椁作了个辑,才叹气道:“这帮缺德鬼。” 贞白扫视一圈,之前繁茂的那簇青竹已经折断,倒在地上,被铲出来的泥土掩埋了小半段,贞白的目光一寸一寸的在青竹上移动,视线摩挲着来来回回,连每一根竹节都看得异常仔细,然后停驻在顶端,她顺着竹尖倾倒所指的方向微微抬眼,看见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坐落朝南,独立而建,一进院内就能瞧见,不会引人刻意注目,有点像用以柴房或仓库之类的,所以一开始贞白也就忽略了这间不打眼的屋舍。 贞白朝门扉靠近,微微蹙眉。 赵九提着一把扫帚出来,他说:“道长,我得把灵堂打扫一下,烧纸钱的火盆被昨晚那两个官爷踢翻了,屋里到处都是灰。” 赵九正说着,见贞白立在小屋前,抬手抽掉了门阀。 他心下好奇,踩着烂泥走了过去,随着大门被推开,屋内的陈设映入眼帘。 正对大门的里头是一张红木床,垂着水红色纱帐,遮了里头的景象,红袖添香。 靠床的左边摆着一台梳妆桌,右侧是立式衣橱,柜门雕着时下女儿家们最喜欢的花团锦簇。 赵九道:“这应该是闺女的房间吧?!” 确实一眼就能分辨,这是属于女子的闺房。 贞白抬步走进,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 光看此间用度,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木材,雕工精湛,色调搭配颇为讲究,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户人家逊色,可想王六格外疼惜这个女儿,可是……又不太像…… 贞白四下逡巡,问:“王六夫妇,疼这个女儿吗?” “怎么不疼,小曲就是他俩的命根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小曲失踪,闹得家破人亡。” 贞白凝神:“可是不对啊。” “怎么了?”赵九不明所以。 “这确定是他女儿的房间吗?” 赵九放下扫帚:“是吧,刚刚我找灯油的时候,把那边的屋子转了一圈,里头只有一间卧房,榻上叠着王六的旧衣,应该是他们夫妇住的,然后就是厨房和仓房连着,这间应该就是小曲的房间了。” 说着赵九进了屋,拿起梳妆台上几支钗花,笃定道:“没错,就是,这支钗我还见小曲戴过。哦对,我想起来了,小曲出生后,王六特意请人来建了个新房,当时还跟我打听过有没有认识的工匠,估计盖的就是这间,给他闺女儿的。道长,这有什么问题吗?” 贞白前后指了指,道:“宅基前宽后窄,向首位于基地宽阔的一边,而坐山位于狭窄的一边,开口扩张,形似棺材,他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打棺吗?” 赵九一懵,后背发凉:“啥?!” 第十八章 “阳棺。”贞白道:“活人住的房子称阳宅,把阳宅按照棺材的形状建造,让活人住进去,就是阳棺,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往死里养?” 赵九站在屋内,突然觉得浑身不适:“往死里……” 贞白抬起头,看向屋顶,房顶四周有梁柱,像极了四颗棺木钉。 赵九也条件反射的跟着抬头看,顿时汗毛倒竖,平常人家屋顶能见横梁与瓦砾,而这个屋子上面吊了顶,是块长方形的木板,呈弧形,除了四角的四根梁柱,跟个棺材盖无异,沉沉的压在头顶。 “道长。”赵九紧紧握着那支钗花,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这房子是真邪门儿啊。” 赵九将钗花扔回梳妆台,掌心被戳出了印迹,因为震惊,没顾得上疼,他两步退到门外。 贞白没管他,只道:“阳棺盖棺,被四角梁柱钉死,主凶,压人气命,等同活埋。这样的布置,应是业内道家所为,所以当年建屋时,王六还请过道人?” 赵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胆寒道:“不会吧,谁会把自己家修成凶宅,这也太吓人了,王六怎么可能,那可是他亲闺女儿,宝贝得要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若不是王六,那就是建房子的工匠存心害人。” “这也不可能。”王六摆摆手:“那工匠咱们都认识,哦对,道长你也见过的,就昨天,你不是去给王六择吉地吗,就是山上那个摔瘸了腿的樵夫,他以前做这行,当年还是我给王六介绍的,活儿做的仔细,口碑一直不错,后来好像砸了手,就不出工了。” 贞白想了一下:“那个樵夫?” 赵九点点头:“对。” “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就住在城头,现在要去吗?” “嗯。”贞白应道,正欲转身,就听嘎嘣一声,好像有人踢到了石子儿。 窗外快速闪过一抹黑影,赵九虎躯一震,还未从阳棺的惊惧中挣扎出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差点灵魂出窍,惊悚地嚎了一嗓子:“鬼啊……” 贞白却不以为意的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扉:“是衙门里的人。” 闻言,赵九收住了几乎颤抖的尾音,狠狠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这青天白日的,哪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只是因为这房子犯悚,他僵在原地,问:“怎么会有官差?” “一路跟来的。” “啊?”他居然一点都没发觉:“是在监视咱们吗?” “是吧。”贞白说:“那个梁捕头,疑心重。” “那……咱们还去找樵夫吗?” “去问问当时什么情况吧,这屋舍是他当年修建的,可能会知道些内情。” “那行,他昨天腿脚受了伤,今天应该会在家修养。”赵九瞥了眼这间闺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阴气森森的,令人四肢发寒,他退后几步,只想快些离开这间房,忙道:“咱现在就过去。” 贞白未做迟疑,与赵九出了院门,往城头的樵夫家去。 一直尾随的衙役露馅之后就离开了,飞奔入县衙,气喘吁吁地把在王六家中的所见所闻向梁捕头阐述了一遍,他还格外带入氛围的压低了声音,跟讲鬼故事一样,把几个旁听的衙役说得后背脊发凉。 “真的假的?有这么玄?”一个衙役不确信的问。 那负责跟踪尾随的衙役演讲完,一阵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下肚,连茶叶都囫囵吞了,一抹嘴道:“可不是,那说得跟真的似的,把我在外头都吓一跳,结果踩到了石子儿,露了行迹。但是他们现在要去城头樵夫老苏家,就为当年建阳棺这事儿,我就立刻回来跟头儿汇报了,咱要不要也跟过去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玄?” “若真如这女冠所言,王六家中是个风水局,那建房子的老苏就很有问题。”梁捕头搓着下巴冒出来的胡渣,展开了联想:“这么说来,从二十年前王六闺女出生,要建这个房子起,这人就起了歹心,如此推测的话,王六闺女的失踪也很可能跟他相关。” “对。”众人附议。 梁捕头扫视众人一眼:“所以你们也相信,这神棍说的劳什子阳棺?” 尾随贞白的衙役道:“头儿,咱也不能说全信,就是吧,这看的风水局不是,很难说得清,就比如当今天子,还迷信呢。” 梁捕头看着他:“迷信啥?” 尾随贞白的衙役底气十足道:“太行道啊,那传闻中的太行道,可比这个玄。” 民间不是还流传着,太行山是国之核心,乃天下之脊,什么得太行者得天下,极为夸大其词,也不知是天子听信了这些传言而倚重太行道,还是因为天子倚重太行道而流出的这些传言,反正很久很久以前,引起过天下热议的是,承德年间,太上皇的嫡长子,本应继承大统之人,却一出生就送上了太行修行。到了本朝,二皇子也给送入了太行道,可见在天家眼中,对太行道的倚重非比寻常。 梁捕头一拍桌子,满脸愤慨:“你不说这茬还好,就是那皇帝老二兴起来的风气,带头搞这些封建迷信,所以这些人一个个不务正业,削尖了脑袋想遁入个道门,一不留神还入了个歪门邪道,搞得那些神棍到处招摇撞骗,就那什么女冠,啊,好好一大姑娘,不老老实实在家学学刺绣,择一夫婿相夫教子,非要跟风去搞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瞎起什么哄!” 衙役道:“头儿,咱可都是吃着皇粮的,你在背后这么指责当今天子,就不怕……” “怕个钏钏,天高皇帝远的,他还能长了一对顺风耳啊!瞅你那点出息。”梁捕头站起身,抓起佩刀,话锋一转:“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米铺找曹寡妇,带她来县衙认……唉,都一堆骸骨了估计想认也认不出来,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发现呢,再了解一下当年她丈夫失踪的案情,也去找东来顺的伙计问问,万一县志记载有什么遗漏。” 这是桩旧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翻出来再查,什么线索都已经断了。 本来他们今日计划上访那几家大户,正琢磨如何说服那些人去挖他们家祖坟,这种讨打讨骂的事,就算是官府衙门也会被人拎着棍子给打出来。 可也不能夜半三更偷偷去刨人祖坟吧,太不是东西了。 再说,他们是官又不是盗匪,平常再强势,也干不出这么丧阴德的事。 正发愁时,跟踪贞白的衙役就来汇报了,所以梁捕头一改计划,让剩下的几个人跟着他去城头樵夫老苏家,看那女冠究竟能问出个什么名堂,他们也正好顺藤摸瓜。 一打定主意,梁捕头就带着手下风风火火出了衙门,直奔目的地。 樵夫苏家是个老院子,说在城头就是城头的最边上,独门独户的坐落在最荒僻的一角,院子里堆满了柴禾,一捆一捆缠紧了码得老高,收拾得格外规整。 贞白和赵九的突然造访让樵夫有些意外,但这位女冠是昨日救过自己的人,他热情的把二位迎进门,喜笑颜开地沏了壶茶,一瘸一拐的放在矮凳前,又去洗了两个碗来,他说:“我都还没专程去跟道长道谢呢。” 赵九见他行动不便,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碗,主动倒满了:“你快歇着吧,别忙活了,道长来这又不是让你敬茶的。” “哦。”樵夫笑了笑,拉了凳子在贞白对面坐下:“有什么事吗?” 贞白不会绕弯子,直奔主题地问:“听赵九说,你以前给王六的女儿盖过一间屋子。” 樵夫没料到贞白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诶,是,都过去十几二十年了吧,那闺女儿都大了……”说到此,他又想起王六闺女失踪的事,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我现在也不做那行了,手艺都回潮了,道长是要找人修葺屋舍吗?” “不是,我今日去王六家看过,发现他女儿房间的格局有问题。”贞白看着樵夫的反应,道:“你是懂这行的,想必也知道修建阳宅,有些忌讳,不可能做个前宽后窄的地基。” 闻言,樵夫的脸色变了变,他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手,刚要开口,就听一阵人多势众的脚步声逼近,他们转过脸,只见梁捕头带着人直接迈进了院子,气势迫人。 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看见梁捕头的瞬间,樵夫的脸色立即就白了,他不由自主的往后挪了一小步,眼中难掩惊慌。 望着逼近自己的这张阎罗脸,樵夫小心翼翼开口:“我……我犯什么事了吗?” 梁捕头扫了眼贞白和赵九,逼视着樵夫,沉声道:“你说呢?” 樵夫退后半步,膝窝磕了一下矮凳:“我是良民啊。” “良民?”梁捕头审视嫌疑人的目光尤为犀利:“那你心虚什么?” “我……”樵夫卡了壳,扭头看了看贞白,咬了咬牙:“不关我的事啊。” 梁捕头厉声道:“王六女儿那间房是你盖的吧,害人了知不知道,还敢说不关你的事,再不老实交代,就抓回衙门上刑。” 果然这些官差上门跟道长是为了同一件事,樵夫不经吓,知道梁捕头在县衙里是个办案的厉害角色,眼光毒,在这个小地方被称为名捕。 樵夫不敢隐瞒,只得老实交代:“真不赖我啊梁捕头,当年王六请我上工,我看完之后,明明白白说了那么盖房子会犯忌讳,可那王六拿着草图,坚持要这么盖,我还纳闷儿他是不是活腻味了。本来吧,这种活儿我不太愿意接,因为不吉利,但是扛不住他给得钱多。况且,他是在自家院里建房子,要建成啥样都他说了算,又不是去害别人。” 梁捕头挑了下眉:“害自个儿闺女就成?” 樵夫道:“不怪我说,他要想害自个儿闺女,就算我不给他盖这种不吉利的房子,他也能投毒啊。” “所以,王六为什么要劳心费神的绕这么大一圈儿来害自个儿闺女?他直接投毒啊!” “这我哪儿知道。可能,哦,直接投毒的话一看就是谋杀,免不了被官府抓了去砍头,盖个这种索命的房子,就杀人于无形。”樵夫说完,就对上梁捕头那双质疑的眼睛,顿时反应强烈起来:“你不相信吗,我说的都是实情,真的是王六他……” 梁捕头截过话:“王六要害自个儿闺女?虎毒还不食子啦!” 樵夫冤得要命,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十张嘴都说不清,尽力想去解释:“梁捕头,我是个本分人……” 梁捕头冷哼一声:“本分人可干不出来这种事,多好的计谋啊,果然杀人于无形,所以,王六的女儿已经遇害了?尸体呢?你藏哪儿?” 樵夫吓一大跳:“不是,我不知道,他女儿不是失踪了没找着吗。” “那你说什么杀人于无形,不就是暗指人死了,你还知道什么,老实交代!” “我不知道啊,我也没有暗指啊。”樵夫都快哭了,丧着脸:“我就是猜,瞎猜。而且那房子吧,也就,风水差点儿,唬人而已,要不是今天道长过来突然提起,我也不会把这事儿跟王六女儿的失踪联系在一起,紧接着你就带着人过来,气势汹汹的,给我吓慌了神,说话才颠三倒四。梁捕头,你看啊,房子盖好之后,十几二十年了,不也一直相安无事吗,我估计吧,他女儿失踪,不关这房子什么事,更不关我的事。” “做了缺德事,你就这样自我安慰的吗?”梁捕头道:“三言两语就想撇清关系是吧,别以为王六不在了就死无对证,那王氏还在衙门里头喘着气儿呢,就等跟你对质了。” 这一对质就给樵夫对出了个伤天害理的罪名。 显然王氏对自家闺女儿住着一口索命阳棺全不知情,突然听到这个事,让原本就信邪的王氏整个人都失了控,在衙门里又哭又骂,像只脱缰的野狗,认定自己女儿和丈夫就是因此失踪和丧命。若不是两个衙役摁着,王氏那张牙舞爪的磨牙状,能扑上去把樵夫给活活咬死。 梁捕头的手在刀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觑向樵夫:“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经过王氏一顿发狂乱叫,樵夫狼狈的抹着汗:“我没有狡辩,王六找我的时候,王氏根本没在场。” “你放屁。”王氏目眦欲裂,大哭大闹之后嗓子有些嘶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凶手,就是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樵夫战战兢兢地往旁挪,他想要解释,可只要一开口,王氏就会叫骂着打断,然后撕心裂肺开始哭。 这一下午实在太闹腾,不光是贞白,连梁捕头都被她哭嚷得耳膜刺痛。 樵夫扯着袖子不停擦汗,为自己申辩:“就是王六让我这么修造的,我本来不愿意,但是他给我加了三倍的工钱。” 衙役在旁插嘴:“给你三倍工钱就愿意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吗?” 樵夫心虚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这话真不假,众人听完居然一致认为:很有道理啊!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唯独王氏例外,她哭道:“你放屁,你是说我们要害自己的女儿吗,你放屁,我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有了小曲,她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 “对啊,无冤无仇的,我为什么要害你们,我图什么呀?!你应该去问王六,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盖?!我真是,我怎么就答应他了呢,我真是见钱眼开啊我。” 第十九章 许是折腾累了,王氏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二人终于不在大吵大闹,一直沉默的贞白这才开口发问:“老苏,你说王六当年拿着草图来找你,那图是他自己画的吗?” “嗯?”樵夫想了想:“不知道啊,我也没问,但那张图画得挺仔细,房子盖完之后,他就拿回去了。” 贞白又转向王氏:“你见过那张图纸吗?” 王氏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但仍然一脸悲痛欲绝,抽泣着道:“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他在胡编乱造。” 樵夫听完,欲要回嘴,但想到对方那股悍妇劲儿,强行忍住了。 贞白又问王氏:“王六懂些堪舆吗?” 王氏茫然的摇了摇头。 贞白:“家中以前是否请过什么道人僧人之类的?” 王氏脸色煞白,怔愣的看着贞白:“是请过一位道长。” “为什么请?” 王氏抹了抹泪眼:“我女儿病了,寻遍了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说束手无策,后来连药都灌不下去了,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恰好遇到那位道长,请他来帮我们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道人怎么说?” “他说,他说,我女儿是,先天,先天不足,八字纯阴,容易生病,而且阳气受损。” 听着王氏断断续续的陈述,梁捕头眉头一皱,他在腰间摸了摸,掏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纸,这是挂在那具尸骨脖子上的,昨夜审理的时候,他把黄纸给王氏看过,王氏声称这是她女儿的生辰八字。他还纳闷儿,王氏女儿的生辰八字怎么会挂在这具尸骨身上,那这名寿终正寝的死者就跟王六王氏脱不了干系。 梁捕头抖开了那张黄纸,递给贞白:“这就是她女儿的生辰八字,系在那位寿终正寝的骸骨脖子上的。” 贞白接过看了一眼,眉头微微拧起:“你女儿的寿数只有三年,十几年前就应该早逝了。” 王氏倏地一僵,没错,她女儿病入膏肓之际正是两岁半,当年那个道士也是这么说的,活不过三岁。 贞白似乎有了一丝头绪:“所以,给你女儿盖那间屋子,是那个道人提出的?” 王氏愣愣的点头:“对。” 无需多言,众人也听出了这房子的构建是怎么回事了。 樵夫没有撒谎,王氏也不完全知情。 那张草图应该是那名道人所画,而王六为了救女,听信了道人的话。 贞白自顾思忖:“本应三岁早夭,但却活到了现在,是那个道人帮她借了命数吗?” 众人听着有些匪夷所思,梁捕头却骂了句:“借什么命数?借谁的命数?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真是害人不浅!” 是啊,借谁的命数?贞白陷入了沉思,不会是那名寿终正寝的死者,因为他的命数已经到头了,会是另一名死者的吗?他是当年被人谋害然后埋在院子里的。 他们再问王氏,后者却一无所知,只道房子盖好让女儿住进去后,女儿的病就渐渐好转了。 樵夫如释重负:“就说不关我的事咯。” 梁捕头瞪眼:“怎么不关你的事,房子可是你盖的。” “讲道理,是王六自己高价请我的。” 不容樵夫狡辩,梁捕头疾言厉色道:“请你?知道什么叫买凶杀人吗,买凶杀自己也叫杀人,你就是那个凶,脱不了干系。” 樵夫的脸色刷的惨白,高喊:“梁捕头,我冤枉啊,不对,我杀谁啦?” 王六女儿即便住在他盖的阳棺里,但只是失踪,死没死还两说呢,他怎么就成杀人凶手了? 梁捕头瞪他一眼:“闭嘴。” 樵夫立即噤声,未找到王六女儿之前,他也成了疑犯被扣在了县衙,有冤难辨。 贞白走出审讯室,一路缄默,而梁捕头再看她时,眼里的讥屑已经淡去许多,虽然他对这些神棍还是有些不屑一顾,但这女冠确实有些能耐的,不说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起码查到了一些眉目。 梁捕头跟上她的脚步,斟酌着刚要开口,贞白忽然回过头,神色冷淡地问:“查到哪户人家的祖辈坟冢里是空棺了吗?” “啊。”梁捕头挺直了背脊,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道:“这个嘛,今儿在衙门里忙活一天,这阵正要去查。” 贞白没说话,径直往外走。 梁捕头快步跟上:“那什么……” 贞白脚下不停,只微微侧首,余光撇着欲言又止的梁捕头,问:“想让我帮忙?” “不用。”梁捕头一口否决,他堂堂名捕,声名远扬,还需要找一个女冠帮忙么,他只是想问:“你说的那什么借命数,反正我是不信,我只是说假如啊,假如是借命数,会不会就是王六听信了那个妖道的谗言,为了救自己女儿,谋害了那个青年人,把他的命数借给了自己女儿?” 贞白驻足,正视对方:“若是这样,那她女儿的那道生辰八字,就不应该挂在七十古稀这名死者的身上。” 梁捕头恍然大悟:“你是说,他借的是这个老人的命数?” 贞白道:“都不是,老人寿终正寝,没有命数可续。” “啊。”梁捕头一拍脑袋,大胆假设:“会不会是,他们带了个孤家寡人回来,本来这人还剩几十年光阴,但却把命续给王六的女儿,不就活到头了,将将寿终正寝。” 不得不承认,这名梁捕头的脑子很灵光,但是,贞白说:“寿终正寝,就是自己活够了那么长的命数,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其他非正常死亡的,都不算寿终正寝。” 梁捕头这回听懂了,没有再继续假设,目送贞白走出县衙的大门。 赵九一直在衙门外徘徊,下午将樵夫抓回县衙时,就把赵九这个与案情无关的闲杂人拦在了外头。看见贞白出来,立即迎上前询问,贞白简单道明情况,但其中存着诸多疑点,还需回去慢慢梳理。 赵九叹了口气,经过这两日的所见所闻,现在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接受了。 他把那包补药递还给贞白:“道长,你这奔波一天一宿了,先回客栈歇着吧。” 贞白接过:“你呢?” “我得回去和面啊,明儿还得开张不是,再睡个把时辰,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他也跟贞白一样,从昨晚一直熬到现在,精力有些不济。 二人就此分别,到了祥云客栈,贞白把药交于掌柜,托厨房去煎,又多续了两日房钱才上楼,她看了看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八个铜板,又一次面临弹尽粮绝了。 天色暗尽,屋内一片漆黑,贞白移到案前,摸出火折子点灯。 噗嗤一声,火苗擦着灯芯燃起,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黑暗中的那双眼睛。 李怀信静躺了一天,脑中一直不停在琢磨,终于等到这人回来解惑,他问:“你究竟是谁?” 一开口,嗓音仍旧低哑,估计没个三五天的恢复不了。 “贞白。”她将沉木剑搁在桌上,转过身淡淡地答。 “我没问你名字。”李怀信咬了咬舌尖:“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贞白对上他的目光,语气毫无波澜:“不知道。” “什么?” “我说不知道。” “失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是。”贞白神色淡漠:“当时晕过去了,醒来后,就困在了那个地方。” 这人是犯的什么迷糊?李怀信有些吃惊:“为什么会晕倒?” 贞白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开口:“被雷劈的。” 李怀信更吃惊了,这人究竟是什么招雷的体质? 他问:“十年前?” “嗯。” “你是什么?” 贞白皱了一下眉:“什么?” “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贞白又一阵沉默,缓缓开口:“不知道。” 李怀信无语了,这女冠缺心眼儿吧,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起码还知道自己是个人。 但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无可奉告,李怀信无法判定,他反复打量她,得出一个判断:阴气重!比死人身上的阴气还要重!所以,就算她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是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贞白靠向床沿,问:“动不了吗?” “嗯。”跟全瘫了似的,一整天保持这个姿势,半边身子都麻了。 一想起昨晚遭的罪,李怀信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噌噌直冒,几欲爆发,偏偏这女冠是个往火堆上添柴的主儿,她说完“我看看你的筋骨”这句,就一把掀开了被子,李怀信只来得及说一个“等”字,就觉得浑身一凉,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自发育开始,在太行山修身养性,也算是个洁身自好的出家人,从不近女色,也不准女色近他,何况不着寸缕、赤条条的在异性眼前展览,还是在一个大姐面前,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副摊开了的活春宫!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他若是能动,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上。 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啊,就这么给人玷污了。 然后那白看了他的人,顿了一下,把被子搭回他身上,居然说:“你怎么……不穿衣服?” 谁受过这种窝囊气啊,他要是能动能穿,会让人扒光了丢在床/上等你回来观摩啊,观摩完了他还不能跳起来把这人眼珠子挖了,真是,无处泄愤! 结果这不要脸的还敢问:“你衣服呢?” 李怀信胸腔压着一口火山,憋着滚滚岩浆一路从心口烧到了耳根,他不想跟这个不要脸的说话。 大姐,你的羞耻心呢,还杵在这儿干嘛,没看够啊! 他心中刚咆哮完,一只手就摸进了被子,指尖冰凉,触到他手肘的皮肤时,就像被烧红的铁块烙了肉一般,滋地一声,李怀信全身一颤,他倏地睁开眼,又惊又怒,哑声低吼:“你别碰我!” 这他妈是只女色/鬼吗?看完不够,居然还缠上他了!是想干嘛?! 贞白的指尖在他手肘按下的瞬间,李怀信再也忍不住唾骂:“龌龊!” 贞白愣了一下,对上他暴怒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但手指又往上移向臂膀处,另一只手也伸/进被褥,摸在了他的腕颈,捏着脉搏一本正经地诊断出:“你这是,急火攻心了?” 闻言,李怀信差点急火攻心晕过去。 他现在无法反抗,但是这个不要脸的再敢对他有进一步的行为,他就咬舌自尽,绝不屈服! 可转念一想,这不要脸的也不是人啊,万一这不要脸的贪图他美色,连他的尸体也不放过呢?做出那一个女字旁一个干的行为,什么尸什么的! 太受辱了,李怀信顿时万念俱灰,他正在活着和死后被凌/辱这两者之间艰难抉择时,门被敲响了,被褥里那双意图不轨的魔爪抽了出去,当伙计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李怀信看到了他身上绽放出一缕曙光,然而这缕曙光只在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伙计放下汤药跟女冠打了招呼就走了,李怀信想叫住他,可一开口,嗓子就灼疼得厉害,肯定是方才急火攻心,给气得,把原本就破了的嗓子直接给他烧哑了。 眼睁睁看着门被再次关上,李怀信一阵心灰意冷,他不能咬舌自尽,死成一个笑柄,也绝不活着受辱,毁了他一世英名。 第二十章 贞白端过药碗,把瓷勺搁在案上,看着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淡声道:“放心吧,没有伤到筋骨。” 看着递到唇边的药碗,李怀信一脸提防。 贞白道:“一口喝了吧。” 李怀信皱眉,什么玩意儿就想让他喝? 贞白道:“我没必要多此一举救完你又毒死你。” 李怀信当然知道,她现在要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根本用不着下毒,可谁知道这个不要脸的打的什么不要脸的主意,这又是碗什么不要脸的药。 他发不出声,只能咬牙切齿地用气音道:“拿开。” 贞白有些茫然,她方才检查完他的身体,说了没有伤到筋骨,也就不会成为废人,只需好生静养就能恢复,不懂这人究竟发的哪门子邪火? 她问:“不喝吗?” 喝个屁,他真想一抬手把碗给掀了,再把这个不要脸的掀出去,不,打出去! 贞白也不强求,把药碗搁在了床头案前:“如果想早点恢复的话,明早你自己喝吧,调养身体的。” 说完,贞白转身,坐到了方桌前,背对李怀信,盯着面前的油灯出神,她思绪纷乱,要将这两日发现的线索重新梳理一遍,小曲失踪,王六之死,竹棺还有那两具尸骸,为什么老者身上系着锁阴绳和小曲的生辰八字,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为什么锁阴绳未断,老者的魂魄却散尽了,诸多疑点都解释不通。 还有只有三年命数的小曲活到了现在,她是借了谁的命数? 不是老者的,也不是另一名死者的,贞白盯着火苗的目光蓦地一沉,难道是:王六? 小曲是王六夫妇的命根子,他为了女儿短寿二十年也不无可能,而且他如今死于非命,连魂魄都丢在了乱葬岗里。昨日她在王六灵前查探过,他的魂魄应该是闯入乱葬岗后,被里面的噬魂鸦啄散分噬了,所以只剩个躯体被李怀信带了出来。 贞白想不明白,她曾经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翻过些道术藏册,但也未曾多做留心,因为其中很多有违天道,或教人投机取巧走捷径,若是心术不正,易引祸端,贞白就只粗略一遍看完,用来消磨时间了,所以对这些不是特别明白。 贞白想起李怀信的来历,转过头问:“你知道借命数吗?” 没料到贞白突然发问,又诧异这个问题,李怀信张了张嘴,嗓子烧得说不出话。 贞白起身走近,端起案前那碗药,捏着他两颊撬开嘴就灌了下去,李怀信猝不及防,差点呛着。 药虽苦涩,但入喉湿润,干烧的嗓子顿时好受了许多,他一开口就想骂人,但被贞白捏着两颊,只能把骂人的话和着汤药吞下。 贞白松开手,把空碗搁在一旁:“你知道怎么借吗?” 汤药一半灌进嘴里,一半沿着下巴流进脖子里,打湿了被角,好在润喉之后他能发出点声音:“借命?你倒说得好听,无非就是以命换命!” “怎么说?”贞白试着去理解他的字面意思:“一生一死吗?” 李怀信冷哼:“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什么善类。” 贞白不理会他的针对,问:“但如果我只借二十年呢?” “哪有借什么十年二十年的,你想得倒美,是不是你想借个八百年你就拉十个人串起来杀啊。”李怀信道:“一生借一次,你活的那刻他就得死,别琢磨着长生不死去害人,做这种逆天改命的事,就算苟且偷生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怀信心想,就凭她问的这个问题,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世间绝对是个祸害,非除不可! 贞白将那句你活他就死,以命换命,一生一死的话翻来覆去的琢磨。 难道不是王六,否则照李怀信所说,小曲三岁之时,王六就该丧命了。 如此一来,这三个人都排除了,贞白不得不重新梳理,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李怀信耳侧,沉思之际的瞳孔散了焦—— 李怀信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这不要脸的落在他脸上那赤裸裸的眼神,肆无忌惮得让人愤怒。 他堂堂大端王朝二殿下,太行道掌教千张机亲传弟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真是色胆包天了连他的主意都敢打! 被人当做观赏物一样盯着非常搓火,可他现在是个全瘫,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李怀信强忍火气:“你看够了吗?!” 贞白正琢磨王六找人给小曲打造的闺房,思路被突然切断,涣散的瞳孔聚焦在李怀信脸上,有些茫然:“嗯?” “出去。” 贞白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他。 李怀信搬出礼义廉耻来:“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 “什么?” 装什么大头蒜啊,李怀信锉了锉牙:“什么时辰了,你还要跟我窝在一个房间吗?” 贞白适才听懂对方的意思,道:“这是我定的房间。” 她把床都让出来了难道还要把她赶出去? 即便知道男女有别,她还得在此多待两天,没有再开一间房的钱。 哪有做客的给主人下逐客令的道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李怀信愣了愣,猛地意识到这个理儿,又猛地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一个钢镚儿都没有,然后还不着寸缕,这处境太他妈憋屈了,他咬牙问:“你到底想怎样?” 贞白拧了一下眉,居然认真的思考起他的问题。 李怀信跟着拧起眉,在心底打算,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屈服。 贞白想好了,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子:“我要这串五帝钱。” 李怀信脸色骤变:“你休想!还给我!” 贞白轻轻捏了捏钱袋:“是遭阴兵撞魂吧,已经碎了,若还给你的话,你身上阳气冲煞,里面的魂魄就会散。” 李怀信苍白无血的嘴唇微微颤抖,这女冠果然知道,所以昨夜给他驱尸气时,掏出了这枚钱袋,是以免伤到里头的魂魄吗? 他恍然意识到,这女冠阴气及重,整个气场就是一块移动中的养尸地,用她来以阴养魂,再合适不过。 “你——” 贞白知道他想问什么,坦言道:“我只是想问卦。” 问——卦?跟冯天? 现在的李怀信虽然很不愿意去说冯天无能,但是他也做不到昧着良心告诉这人冯天算卦精准,可若是他说冯天算不准,这人就不给冯天养魂了呢? 李怀信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干脆默认吧,又不放心把冯天放在这人身上,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作乱。 李怀信百感交集:“你要问什么卦?” 贞白目光清冷,须臾才答:“我想问,是谁把我钉在的乱葬岗,我要找到那个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道人在何方,更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突然醒来,她就被困在了长平乱葬岗。 李怀信心里一紧,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也忒冤了! 他揣测:“是仇家吧?” “仇家?”贞白低声呢喃,摇了摇头,笃定道:“无恩无怨,何来仇家?” 这可说不准,有时候结下梁子你自己都不知道,比如他在太行山上养的那条小黑狗,跑到菜地里刨死了刚发芽的秧苗,辛苦劳作的小师弟直接把他恨上了,但恨归恨,除了私底下嚼舌根,又不能把他怎么着,而且打狗看主人,也不敢把他的黑狗怎么着,用冯天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仗势欺人,他的狗,就是狗仗人势! 这小师弟没办法,守过几次庄家,撵过几次李怀信的狗,有次惹急了捡起石头砸,这狗跟李怀信一个德性,在太行称王称霸,直接扑过去把人大腿咬掉一坨肉。小师弟哭哭啼啼向掌教告状,要求把那只畜生送走,结果就是李怀信给爱犬撑腰,掌教袒护,然后关了那条狗三天静闭,放出来照样祸害四方。 那小师弟哑巴吃黄连,没地儿说理去。 这条狗私底下给他招了多少怨李怀信不知道,反正小师弟若没有告到掌教那去,他可能依旧不知道。但因为这事儿他自此没太放养小黑,除了冯天带它训练规矩以外,一般都会拴在柱子上。 李怀信没有道破,既然这女冠想找冯天问卦,就一定会好生养着五帝钱里的散魂,只是:“若把五帝钱放在你这,冯天被撞散的魂魄需要多久才可以聚形?” “不知道。” “什么?”李怀信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 “至少他不会魂飞湮灭。” 李怀信倏地一震,就为这句话,他决定赌一把。因为好不容易才将冯天这捧散碎的魂魄拘入五帝钱内,却发现它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殆尽。他很害怕,他怕冯天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从这个天地间消失,自己却连他一缕魂都留不住。 李怀信胃里反酸,眼睛发涨,只好不动声色闭上眼,强忍着心口那一阵抽痛。 一夜共处相安无事,贞白就像入定似的背对他坐在方桌前,到清晨醒来,油灯已经燃尽熄灭,她只换了个一手支额的姿势,李怀信适才卸下内心的设防,呼出一口气,勾了勾手指,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了。他费力的抬了抬胳膊,一只手划出了被褥,格外绵软,他不泄气,又动了动腿,就听见门外一串脚步声,止于房门前,敲了敲:“道长。” 是赵九。 贞白起身拉开门,赵九拿着一袋包子递过来,用纸包卷着,还腾腾冒着热气:“早啊,我知道客栈里有吃的,但还是想着给你带点来,灌汤包,鲜肉剁的。” 贞白接过,道了句谢。 赵九摆摆手,又指了指院外:“我昨天把那谁的衣服晒外边儿了,忘记跟你说,今儿来看见没收才想起来。” 贞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会儿还请你帮他穿上。” “诶。”赵九应下,说:“其实我这么急着就是来告诉你,昨儿个晚上出事儿了。” 赵九跟着贞白进了屋,续道:“昨天我回去,和完面实在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了,外面什么动静愣是没听见,早上蒸好包子支摊儿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梁捕头带队去让几家大户挖祖坟,说是这里头可能有一具空棺。” 贞白将包子搁在桌上:“开棺了吗?” “开什么棺啊,这不讨打吗,人气急了,直接一棍子给梁捕头的脑袋开了瓢,据说流了好多血,那家子因为袭击官差,被捕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还看见门口闹得不可开交呢,估计折腾了一晚上。”赵九揉了揉鼻子:“好像是张员外打的,不过今早我看到谢家的轿子也停在外头,有些纳闷儿,你说之前王六夫妻俩为女儿的事上谢宅大闹过一场,但是没有结果,如今官府又怀疑这几家大户的祖坟中有一具空棺,尸体是埋在王六家院子里的那具,我就在寻思,怎么又牵扯上了谢家,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啊?” 赵九一语中的,串出一条线索,贞白蓦地抬首,抓起沉木剑就往外走:“我去衙门看看。” “哎道长,我也去。” “等等。”李怀信脱口叫住一只脚已踏出门外的赵九:“你先把衣服给我。” 第二十一章 贞白到县衙的时候,张员外的家眷正在门外吵嚷着,而看热闹的百姓听了来龙去脉也跟着帮腔起哄。 那张员外的夫人也不进去,就守在门口煽动群众,喋喋不休的斥责官府欺压良民,贞白听了一耳朵,大致了解了昨晚的情况,梁捕头带人前往过三家大户,协商开棺一事,不容分说绝对会遭到激烈反对,这不是让死者不得安息吗!局面僵持不下时,官府下了最后通牒,必须命他们协助办案。结果张员外是个暴脾气的大孝子,把官贴一撕,二话不说就操起手边那根棍子焊在了梁捕头头上。梁捕头完全没有防备,他都没想到张员外居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揍人之前都不带预警的,他若是手起棍落之时喊一嗓子,让梁捕头有个应急反应,脑门也不至于被开瓢。 贞白在县衙外没站多时,就有人出来领她进去,是那名一直在暗处盯梢的衙役,见贞白直奔县衙,就立即进去通报了。 行过百米甬道,梁捕头已经在此等着了,脑门包扎过一圈,额前的纱布被鲜血渗透,阴沉的脸上大写着烦躁。 离得近了,贞白就听见后堂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拐杖一跺,疾言厉色道:“欺人太甚,我们谢家绝不同意,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撞死在衙门。” 贞白驻足:“谢家人?” 梁捕头一脸烦躁:“是,谢家老太太,年过七旬了,一听我们要开她老伴儿的墓,天不见亮就赶过来以死相逼了。” 从昨晚到现在三户人纷纷找上县太爷,一个个指着梁捕头的鼻子骂,压都压不住,特别是那谢家老东西,仗着自己年事已高,碰都没法碰,一碰就往地上倒,她的儿孙见状,非说当差的殴打老人,纷纷造反,冲过来就要跟他们干仗,整个后堂闹得鸡飞狗跳,两边脸上都挂了彩。 县太爷向来是把软骨头,总想着息事宁人,以和为贵,况且这三家都是本地大户,他们为了扎根,免不了会搭上一些官道上的人脉,影响深远,若因为这事儿闹出条人命来,惹急了这几户到上头告他一状,那他这头顶戴就别想戴了。因此县太爷狠狠叱骂了梁捕头一顿,就脚底抹油地龟缩了起来,把这一烂摊子撂给了他,到现在都不见消停,梁捕头想想就火大,更别说手下那帮愣头青,一个个炮仗脾气对着一帮刁民,没有领头的压制,吵不赢就要采取武力镇压,一听里头热火朝天的似乎又要干仗,梁捕头冲进屋,就见两拨人吼得面红脖子粗,一副撸起袖子开打的架势。 梁捕头刀鞘猛地拍在门板上,暴喝:“妈拉个巴子!吵个屁啊,今天谁敢动手通通下狱!” 众人闻言回过头,一时没了动静。 可那谢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满头华发,是个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下的人了,还怕你个小小捕头,佝偻着身子走上前,拿拐杖戳了戳梁捕头的肩胛,一脸的趾高气昂:“你倒试试看,我等奉公守法,犯了什么罪,岂是你们说抓就抓的,一句衙门办案,就想掘我老头子的坟,扰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简直岂有此理!” 梁捕头治过无数地痞无赖,最头疼的就是遇到这种冥顽不灵且还振振有词的老东西,她占着理儿,又豁得出去,拿命维护着自己的底线,即便皇帝老儿来了她都能死磕到底。 老太太戳完梁捕头收回拐杖,在地上又是重重一跺,威严道:“有本事,你就把我这把老骨肉拆了,开棺让我与老头子合葬。” 他何止想拆,简直想把丫挫骨扬灰。 梁捕头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指骨印得发白,他眯缝了一下眼睛:“合葬啊?你老头子在不在坟里还另说呢。” 老太太冷哼,同样冷嘲热讽道:“是吗?那你自家先辈的尸骨还在不在坟里去掘开看过吗?” “对。”张员外迎合道:“你要查空棺,先刨开自家的祖坟查查吧。” 一有人起头,接二连三的人则纷纷跳出来助攻,梁捕头被他们喊得头痛欲裂,揉了揉额角,感觉伤口要发炎。 贞白朝梁捕头靠近,低声说:“怎会闹成这样,你没有把死者的寿衣和那根锁阴绳拿给他们看过吗?若是自家亲人,那寿衣应该认得吧。” 梁捕头蓦地一愣,他英明一世居然在这件事儿上犯了糊涂,闹得这个乌烟瘴气啊,差点骑虎难下,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蠢货,附耳吩咐手下人去验尸房取来,又狠狠拿刀柄敲了敲桌子:“肃静!肃静!都别吵了!” 待众人安静下来,梁捕头说:“我这儿有一样东西,想让各位认一认。” 老太太:“什么东西?” “已经命人去取了,各位一会儿看了便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梁捕头这葫芦里究竟埋的什么药。 衙役很快将寿衣取了来,放在案前摊开,雪白的缎面上沾着泥垢,埋了二十年左右,已经陈旧。 梁捕头扫视众人一眼:“从王六家院子里挖出来的,那具尸骨身上扒下来的寿衣,各位上前好生瞧瞧,有没有觉得眼熟的?” 闻言,有些人退后了几步,嫌死人的东西晦气。 梁捕头补充道:“这件寿衣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根本穿不起,也就在座的各位,整天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的度日,家中长者去世,自然是要厚葬的,儿女要尽孝道嘛,这种贴身衣物都得精心准备,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想必长者的陪葬衣物应是认得的,所以,还请各位上前瞧仔细了。” 众人有些迟疑,视线在寿衣和梁捕头之间来回扫,还是张员外这个暴脾气的大孝子先前一步,靠到了案前。他细细看着,觉得这料子与他给老父穿上的有些相似,但又不能确定,只得俯身凑近,伸手捏起衣料。 有人牵头,大家也都三三两两凑上前辨认,张员外直起身,将正要跟着自己去看的亲弟兄拽开,又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手:“不是。” 那亲弟兄不悦道:“搞的什么鬼。” 张员外压低了声音:“应该跟咱们没关系,只要这些官差不找麻烦,咱就别做那只出头鸟了。” 毕竟民不与官斗。 那亲弟兄看了自家老哥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这出头鸟不都已经当了吗,把人官差头子的脑袋都给开了瓢,也是人现在还没空找你算账,这时候又想夹着尾巴做人,晚啦!” “嘶,我那不是气昏头……”张员外正要跟亲弟兄辩论一番,就瞥见官差头子追过来的犀利眼神,两兄弟立刻昂首挺胸,停止了窃窃私语,装得一副不愧于心的模样。 梁捕头自是听见了张员外那句压低声音的不是,即便隔得较远有可能听岔,但看嘴型也是能确定的。 梁捕头收回目光,现在桌案前围着沈家的儿女与亲眷,他们拢共来了七八人,壮声势似的齐齐撵上衙门,也确实把官府折腾得够呛,但相比谢家的老太太及护卫着她的子子孙孙,沈家就显得是小打小闹了,小打小闹完,就退到一边说:“这不是家父的。” “哦。”梁捕头把目光落到谢家老太太脸上,抬了抬下巴:“谢老夫人,也劳驾您过来认认吧。” 谢老太太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但还是拄着拐杖蹒跚移驾,再有长子长女左右护法,其余的子子孙孙们谨小慎微地跟在其身后。 要说谢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和风光,谢老太太功不可没,当年谢老爷子上当受骗,进过一批次货,赔光了全部家当,谢老爷子为此一蹶不振,成日以酒度日,是谢老夫人一肩抗起了全家上下的生活用度,每天起早贪黑,里外辗转,一个女人在外摸爬滚打,与不同阶层的人士周旋,逐渐有了起色时,谢老爷子许是良心发现吧,终于看见了妻子的艰辛与付出,扔了酒壶决议重整旗鼓,与夫人一起,振兴谢家。 所以,即便谢老夫人如今年过七旬,早已不再干涉家族生意,却仍是一家祖母,余威尚在,受后代敬爱,只要她一发话,谢宅上下无一不从。 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摸到那件寿衣时,还是没能扛得住,她颤着枯槁的手,只说了句“这是我的针脚”就倒进了自己儿子的怀中。 怎么可能!谢家上下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但老太太说这是她的针脚,当年老爷子溘然辞世,走得安享,老太太虽然伤心,却也明白世人垂老,终有这一天,便在灯下亲自缝制了老伴儿的寿衣,同时也给自己缝制了一套,备在箱底。 自己的针脚断不会认错,可是当年老爷子下葬,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这衣服穿在谢老爷子身上,怎么可能从王六家的院子里挖出来。 谢家所有人七手八脚的围住老太太,生怕出现任何闪失。 既然寿衣有人认领,梁捕头反倒不急了,待他们把老太太扶在椅子上,端茶倒水的伺候顺气儿了,已经耗去大半个时辰,中途梁捕头命人去把保和堂的大夫请来,诊完脉又扎了几针疏通气血,老太太才总算缓过来。 陈沈两家一脸担忧的问候了几句,实则等不及看戏,有人还装模作样的上前表示:“这个出殡之后啊,按照规矩,上山到墓地都会开棺见逝者最后一面,谢老爷子下葬的时候,那么多子子孙孙都去送了,亲眼看着入土为安,怎么……”那人适时的住了嘴,把话题抛出了,说得人人都很好奇。 一个年级尚幼的男孩儿灵光一闪:“不会是,有人知道谢老爷是城中巨贾,儿女定会厚葬,所以起了贪念,想去偷陪葬……” 有人立即捂住了那男孩儿的嘴,谢家长媳怒斥一声:“胡说八道。” 梁捕头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像一个旁观者,靠到了贞白身侧,手里捏着那根从尸骨腿上剪下来的红绳,酝酿着啥时候拿出来问问这是不是他们夫妻俩的结发绳,才不会刺激得老人家当场气绝了,梁捕头正在为难,就听贞白低声问:“谢家老爷子,可是单名一个远字?” “嗯?”梁捕头有些没听清。 贞白想起前日,上山替王六择吉地,路过一块墓地,碑上刻着谢远之墓,便问:“谢老爷子,可是叫谢远?” 梁捕头微讶:“你这么知道?” “之前路过他的坟地。” 梁捕头盯着她,半响才道:“真巧。” 贞白补充:“给王六择坟地的时候,正巧经过。” “哦。所以你今儿过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贞白看向梁捕头:“还记得之前,王六夫妇为什么非说女儿在谢宅吗?” 梁捕头神色一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说是女儿托梦……等等,你什么意思?” 贞白言简意赅:“我觉得谢家有问题。” 第二十二章 “我知道谢家有问题,不是,王六夫妇更有问题。”梁捕头指了指贞白:“凡是讲证据,你别给我来装神弄鬼那一套,老子不信邪,托梦什么的,都是日有所思,哪儿跟哪儿啊你就想联系在一起。” 贞白满不在乎的转过脸,视线落在案前那件寿衣上。 “我不相信!”老夫人压制着激动,低低地喊出一句。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梁捕头道:“没有亲眼所见,谁都不相信,就算一具尸骨和老爷子的寿衣摆在我们面前,没有打开他的坟冢确认里面是一具空棺,衙门也不会妄下定论,您说对吧,老夫人?”梁捕头走上前,将那条红绳递上:“还有这个,您给瞧瞧,是否是老爷子的贴/身物?” 老夫人颤巍巍伸出手来接,仔仔细细地瞧完后,又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着实对此物没有任何印象:“不是。” 梁捕头见她的神态不疑有假,又道:“可否是家中子女所赠?” 谢家在场几人纷纷摇首,都表示自己不曾送过老爷子这种东西,一般都会投其所好,送老爷子古玩或字画。 梁捕头将红绳拿回来,背着手道:“那就开棺确认吧,老夫人意下如何?” 老太太坐在木椅里,握紧拐杖的枯手微微颤抖着,历经一番煎熬。 梁捕头续道:“若我们挖出的这具尸骨真是老爷子的,也好将他葬回祖宅,入土为安,这么抛尸荒野实在……” “开!”老夫人中气十足地一个字,截断了梁捕头的言辞。 “母亲……”儿女不敢置信的看向老太太,正欲劝解,被老太太抬手制止了,她撑着拐杖,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神色肃穆:“若是乌龙一场,扰了老爷子安寝,那么梁捕头,定会给我谢家一个交代?” 梁捕头迎上老太太那道强硬的目光,应诺:“自然。梁某愿从此脱了这身官服,上谢家、谢老爷子坟前磕头赔罪。” 闻言,众衙役惊呼:“头儿……” 这回赌大了。 “好!”老太太高声道:“在座的各位都是见证人,到时可容不得你抵赖。” 梁捕头勾了勾嘴角:“梁某向来一言九鼎,老夫人该担心的,应该是老爷子不在墓里吧?”否则,这老顽固绝不会答应他们开棺。 一行人上山的路上,衙役忍不住问:“头儿,你真有把握吗?” 梁捕头摆摆手:“一半一半吧。” “啊?”衙役急了:“那你赌这么大,真不想混啦。” “你去赌钱的时候有把握吗,没把握你就不赌了?不照样输得精光了回来,跟我这儿蹭吃蹭喝的。” “这能一样吗?!我只是输个几顿饭,你这直接把饭碗都砸了。” “听你这意思我只能当个铺快了是吧?瞧不起谁呢?” “不是,头儿……” “行了别磨叽,指不定谁输呢,孙大夫跟上没,万一那老太婆一会儿厥过去,别挖个坟还闹出人命来。” 衙役往回看了眼,找见那个背着药箱的人才道:“后边儿跟着呢。”衙役又盯着前头的轿子发表意见:“你说这么大岁数了折腾啥呀,山路又不好走,坐轿子里头颠一颠的,别给颠挫骨了。” “你媳妇儿或是爹妈的坟给人刨了,你就是断骨了你也会爬上山来。” 衙役想了想:“也是。”他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队伍里还有陈沈两家的人来凑热闹,吭哧吭哧的往山路上爬,衙役最后扫了眼几步开外的贞白,低声问:“她来干啥啊?咱开个棺材而已,跟个女冠跟闹鬼似的。” 梁捕头顺着他的话就答:“没准儿。” “啊?头儿,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所以你管她跟没跟着呢,瞎白话啥,攒点儿力气待会儿刨土吧。”梁捕头瞥了眼一语不发的贞白,评价了句:“这人还行吧。” 衙役没听懂:“怎么地?” “她没有收了王氏的钱,见人下狱就跑路啊,应该是个有点儿良心的神棍,这不还想帮着把案子尽快结了,办王六下葬的事么。” “你怎么知道?” 梁捕头每天都要为属下的智商着急上火,他指了指跟在贞白身边瘦津津的赵九,不想再跟头蠢驴多费口舌。 赵九在他们一出衙门时就窜到了贞白身边,不声不响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再一路跟到山上,见官差都没注意到他,确定自己不会被当成闲杂人等驱赶走,才低声问了句要去干嘛,得知是去开谢远之墓时,赵九震惊了好一会儿:“真开啊?谢老太太同意了?” “嗯。”贞白颔首:“同意了。” 赵九一不留神,踩到块儿石子儿,脚下一滑,被贞白扶住肩膀才没有绊倒,他低啊了一声,引来无数注目,赵九有些尴尬的埋头继续走路,大家也就自顾往前,没人多留神这边。 深秋临冬,气温极低,山中凝聚了一夜的晨霜未散,如薄烟遮目,视线朦胧。可众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那颗郁郁葱葱的灌木,梁捕头心头倏地一颤,环视周边,满目的枯枝败叶,唯独那一棵树,枝繁叶茂,在山中遗世独立。 这未免太奇怪了! 当看见树旁那座坟茔时,梁捕头心里咯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转头望了眼贞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了王六院中的那簇青竹,还有这个女冠之前说的那句:现在是什么气候,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王氏院子里的青竹郁郁葱葱吗。 梁捕头出奇的将这两处联系在一起,脑子有些混乱,有种被这女冠施咒了的错觉,否则自己为什么会往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上疑心? “诶,老太爷的坟前怎么长了颗树?”有人嘀咕了一句。 梁捕头脱口问:“以前没有吗?” “没有啊,三个月前我还来祭拜过。”接话的估计是谢家管事,年纪稍长,留着一撮山羊胡,他忽地拍了一下脑门:“我想起来了,这树早就枯死了啊,老爷就没让我挖了,怎么这都入冬了,突然长活了?” 闻言,梁捕头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了。 众人在坟前驻足,纷纷围向四周,谢老太太被长子儿媳搀扶出轿子。 见贞白走向那颗树,梁捕头直接快步跟了上去,还未靠拢,就闻老太太喊了一声:“梁捕头。” 他忽地止步,看见贞白抬手扶在树干上,眉头似乎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冷淡。他居然有些好奇,这女冠不动声色的在搞什么? 奈何眼下紧要关头,得办正事,一帮人站在坟前点香祭奠,俯身鞠躬,道了句:“谢老太爷,得罪了。”便拎着铲子开始动工。 谢老太太拄着拐杖,拂开左右儿女,岿然不动地立在坟前,紧紧盯住墓碑,沉声低吼:“跪!” 她身后一列列子子孙孙及家仆齐齐在坟前跪下,双膝重重磕地,砸在石板上,一齐闷响,震得几名握铁铲的衙役手上一抖,犹豫着落下第一铲。 谢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如洪钟敲响:“拜!” 谢家众人齐齐叩首,额头伏地,久久不起。 握着铁铲的衙役面面相觑,竟有些不知所措,纷纷望向自己的头儿。 梁捕头打了个手势,几名衙役收到指令,心一横,铲开坟头第一拨土。 谢老太太又喊:“起。” 谢家后人起身。 “再拜!” 谢家后人再叩首,一直持续到挖坟见棺,谢老太太的号令才戛然而止。 再看谢家后人的额头,个个磕得一片红肿,可怜儿见的。几名衙役一阵不忍,咬着后槽牙自我谴责: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正欲开棺之际,梁捕头捏紧了佩刀,本来有些紧张,耳后突然响起低低的一句:“不是空棺。” 梁捕头倏地一怔,背脊骨一僵,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贞白居然站在了他的身后,那句低语滚雷似的砸进了耳中。未等他有所反应,棺盖已经揭开,几个衙役的手陡然一滑,抬到一半的棺盖哐当砸偏,衙役顾不上去扶,个个跟见了鬼似的,惊恐的往后退,不慎踢到垒起的小土坡,猛地一屁.股坐下去,连摔带爬的蹦跶出去。 这几个手下跟着他,都不是胆小如鼠、见着个死人就吓得屁滚尿流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挑他们来挖坟。 “见鬼!”有个衙役吼了一句。 梁捕头猛地窜上前,不可思议瞪大眼,手里的佩刀一时没捏住,砸到了土里。 直到听见众人一声尖叫,谢家后人七手八脚的接住谢老太太,大吼着唤来孙大夫,在一片混乱中把老太太抬上轿子,梁捕头才回过神,按了按一个劲儿跳的太阳穴。 正如贞白所言,不是空棺。 但也绝不是谢老太爷的尸骨,棺材里头躺着的,是一名女子,梁捕头以前带着手下去吃王六家的馄饨时,不止一次见过这女子,他有些难以置信,就闻赵九惊骇地喊道:“小曲!” 喊完他就瞪着双铜铃似的大眼,将探上前的身子缩了回来:“这这……这……” 这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六失踪的女儿会在谢老太爷的棺材里? 衙门上上下下翻遍了城里城外都找寻不见的人,居然在谢老太爷的坟墓里! 所有人的脑子都有些发懵,唯独贞白冷定道:“王六女儿托梦说她在谢宅,其实是在谢家的阴宅。” 所以他们一大群人之前跑去谢家阳宅找人,永远不可能找到。 梁捕头被她的话震得三魂差点出窍:“你——” 贞白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梁捕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抬手一按,定了定神,感觉思维要被这神棍带偏了。 “嘶——”梁捕头捡起佩刀,拍了拍刀鞘上的泥,又十分烦躁的挥了挥手,衙役们立即收到指令,把那些伸长了脖子想要围观的闲杂人等驱出几丈开外。 看热闹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闲杂人等:“谢老太爷真不在棺材里啊?” 看热闹的:“那棺材里躺着的是王六闺女儿吗?” 闲杂人等:“所以谢老太爷真是被埋在王六他家院子里的?” …… 看热闹的闲杂人等被衙役推着往后,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好奇询问,赶都赶不走,这王六家跟谢家究竟有什么恩怨?居然发生这么离奇的事! 梁捕头大步跨到坟前,踩住边沿,后脚刚落地,四周就窜起一股寒风,从后脖颈灌进衣领里,他一个哆嗦没打完,踩着边沿的泥土突然松动,脚下蓦地一沉,重心不稳的就要往棺材里扑。他心猛地揪起,后衣领子也在瞬间被人揪住,往后用力一拉,把他带到了平地上。梁捕头一偏头,就见贞白已经松开了手,两指并拢,夹着张符纸,扔飞镖似的贴在了棺材板上。 梁捕头惊奇的看着那道黄符,欲要发作,又想起刚才脚底打滑的时候这女冠出手拉了自己一把,不好事后翻脸训人,遂咬牙压制:“你搞什么名堂?贴符干嘛!这么多百姓看着呢,他们本来就迷信,传出去还以为凶手是只鬼,像什么话!本来案子就离奇,你又是跟着我们官府来的,到时候扯都扯不清。” “压一压邪气。” 梁捕头蹲下,正要去撕那张黄符,就听贞白补了这一句,顿时扭头警告她:“你别跟这儿扰乱视听蛊惑百姓啊!” 贞白置若罔闻,只道:“别撕了。” 反正撕不撕都无所谓,梁捕头招招手:“得,你们几个,把尸体抬回衙门。” 方才几名挖坟的衙役凑上前,正欲将小曲的尸身抬出来,贞白立即道:“抬棺。” “什么?”衙役有些不明所以。 “别碰尸体,抬棺。” 这女冠在这儿太妨碍公务了,梁捕头有些忍无可忍:“碰尸体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说,她接触了人气一会儿得诈尸啊?” “不会。” “那就别跟这儿碍事儿了,边儿去。” “是棺材的问题。”贞白道:“这是一口招魂棺。” 第二十三章 安顿好谢老太太的谢家家主折回时,正巧听见这番话,倏地僵在原地,盯着贞白,惊诧不已:“你说什么?” 贞白抬首,目光扫过远处山脉,娓娓道来:“谢老太爷的墓穴选址在此,山脉生气充盈,于路径深处止息,背靠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山脉环护,砂环水抱,可谓藏风养气,是一处子孙兴旺的风水宝地。” “没错。”当年他请了好几位得道高人前来看过,才将家父葬于此处,仅凭这番话,就能判断这女冠绝非胡言乱语,而是真正有些本领的。 贞白道:“可不知何时,此处的风水已经逆转,看似并无任何改变,但龙脉泄尽,聚怨聚阴,成为大凶之地。” 或许她知道是何时,就在一个多月前,长平乱葬岗里的山峦崩塌,大阵破损,即便最后已竭尽全力修补完成,但整个地势已经发生逆转,所以,居然影响到了外界吗?因为此处与长平相邻,地脉惯连,而造成了损害? 贞白沉吟道:“而谢老太爷的坟冢中,却是一口空棺,这本无甚影响,所以二十年来相安无事,但——风水发生逆变,碑上有名,墓中无尸,这口棺,就成了招魂棺。” 谢家家主听得脸色发白,艰难咬字:“招……魂……棺……?”他抬手指了指坟坑,奈何抖得厉害:“你是说,这棺材,招了那丫头的魂?” “看来是。” 梁捕头在旁听得匪夷所思,这次不禁没有喝止,反倒追问了句:“什么叫看来是?”说完他就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阴宅的风水直接影响子孙后代,而这里是谢家的阴宅,棺要招魂,也该是招谢姓的血脉。”贞白道:“但是谢家好像并未因此家宅不宁,或有任何伤亡?” 谢家家主瞪大眼,摇摇头:“除了王六夫妇来闹过一场,并未发生其他事。” 贞白道:“反而是王六家破人亡,所以,问题出在王六女儿的身上,因为招魂棺,招的是她。” “为什么?”谢家家主难以置信。 梁捕头突然插话:“是因为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王六家中?从而有了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那谢老太爷的尸骨是被王六挖回去的?他为什么这么做?”猛地意识到自己完全被贞白带着节奏走,梁捕头一个激灵,把思维拉回正轨:“不对,你别扰乱我视听啊,这可能就是王六二十年前刨了谢家老太爷的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挖走尸骨,埋在自家院中,二十年后,又有人杀害王六之女,埋在谢老太爷的墓中?如此说来,这个凶手可能知道谢老太爷的墓是空的?或者知道王六曾经挖过谢老太爷的坟?否则,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王六家,王六的女儿又埋在谢老太爷的墓中,不可能只是巧合。” “的确不是巧合。”贞白一抬下巴,示意梁捕头看向坟头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你也许不信,但是这棵树和王六院中的青竹,你无法解释它们的反常。” “那你有什么解释?” “聚阴聚怨,枯木逢春。”因为外界似乎受到了乱葬岗的影响,这里的埋尸之地便有了古槐因阴怨之气滋养而枯木逢春的迹象。 梁捕头瞥了树一眼,目不转睛盯着贞白:“你就是以此判断这墓里不是空棺,而王六院中埋了尸?” “可以这么说。” “好!照你所说,这是一口招魂棺,难道是王六女儿自己挖开了坟躺进去的?”梁捕头看向棺中,视线落在小曲的纤纤玉指上,她双手交叠在腹部,指甲干净整洁,无半点泥土尘垢,梁捕头蹲下身,踩在棺椁边缘道:“或者是坟墓自己开了棺又埋上土?” 想糊弄谁呢,梁名捕嗤之以鼻,伸手拽起死者的手腕,想要仔细查看,结果衣料下一根东西有些硌手,本着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原则,梁名捕掀开死者一点衣袖,发现小曲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是以几根细线编制而成,打着死结,跟他在谢老太爷尸骨上剪下的那根编绳几乎一模一样。 贞白也看见了,但是站着未动,只道:“割开看看,里头是否有一撮银发?” 梁捕头心里一突,掏出匕首照做,果然不出贞白所料,红绳中藏着几根银发,梁捕头有些发懵:“你怎么……会知道?” “梁捕头,这可能真不是一桩寻常的案子。”贞白道:“别忘了二十年前,王六请过一位道人,让樵夫老苏给女儿盖了个前宽后窄的闺房,是仿棺材落建,本身就不寻常,小曲的生辰八字我看过,是个早夭的命数,却活到了至今,我想王六请那道长干什么,你我已经心知肚明。” 梁捕头将案情的整个发展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王氏供认曾经为了救女请过一位道长,如今从这种种证据中看来,就是王六当年迷信了那个妖道,做出一系列害人害己的行为。 梁捕头不得不往故弄玄虚那方面查,举着红绳问:“这玩意儿是什么来着?” “锁阴绳。” “干什么用?” “捆住死者魂魄不散,无法离体则无法超生。” “捆住了吗?谢老爷子的脚上也绑了一根,你不是说他身死魂消了无法做法招魂么。”真逗,梁捕头啧了一声:“你爱咋说咋说吧,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谢老太爷和小曲身上都有,而且一根是黑发一根是银发,显然是取了各自的头发没错吧,这在你们骗……”梁捕头立即顿住,改了措辞:“在你们行当中,两者之间有什么讲究?” 贞白上前,接过那根红绳,虚握在掌心,又细瞧过那个死结,才转头看向谢家家主,问:“谢老爷的忌日是哪天?” 谢家家主虽然疑惑,但还是报出家父忌日时间,详尽到哪个时辰,梁捕头与贞白闻言脸色皆是变了变,虽不在同年,但日月却跟小曲生辰同天。 贞白恍然大悟,抓到了重点:“果然不是借命数,若我没有猜错,那名道人是想以魂养魂。” “什么意思?”谢家家主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脱口追问。 “王六的女儿八字纯阴,是因魂体太虚而导致病体缠身,所以寻遍了大夫都回天乏术,药石无灵。”贞白思忖道:“而魂体太虚,则可以采取以魂养魂之法,正好谢老太爷的忌日,撞上王六女儿的生辰,二者不谋而合,满足了以魂养魂的最大条件。” 贞白垂眸,盯着手里的锁阴绳,继续道:“以免谢老太爷的阴魂离体,便用锁阴绳箍在逝者肉身之中,祭以青丝,供以生魂,渡养给王六之女,因此,她才能活到今时今日,而谢老太爷的阴魂被王六女儿当养料尽数吸取,所以,谢远的招魂棺,就把小曲当成了谢远,招了她的亡魂。” 贞白顿了顿,自顾分析道:“如此一来,那个道人让王六把女儿的闺房做成前宽后窄的基地就说得通了,因为养魂,得在棺材里养。” 在场所有人,包括梁捕头在内,个个目瞪口呆,今日所闻所见,好比天方夜谭。 谢家家主听完怒不可歇,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老父百年归老之后,未能得到安息,被王六掘了坟不说,连魂魄都去喂了他女儿!谢家家主心里烧着一团火,却不知该找谁发泄,冤有头债有主,王六遭了报应,他女儿也死于非命,难道就这样抵消了?谢家家主急得双目血红,紧攥着拳头不住的发抖,在心底撕心裂肺的咆哮:抵消不了! 梁捕头蹲在坟坑前,半响沉默,他撑着膝盖,正欲起身,脚筋麻了一下,便弓着身子不敢动,想等这股麻劲儿过去,视线扫过小曲另一只紧攥着的手,扣在小腹处,露出一片靛青色布边料子,方才他拽开了小曲叠在上面那只手,注意力都放在了红绳上,又被那女冠几句话说得脑袋发懵,差点忽略了重要线索。他忍着酸麻,又缓缓蹲了回去,将小曲手里紧攥着的靛青色布料抠了出来,这是一块用力撕扯下来的碎布,若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从那个凶手身上撕下来的。 小曲死前有过挣扎? 他抬眼,隐约瞥见小曲的脖颈处有抹红痕…… 什么招魂棺,什么以魂养魂,简直一派胡言! 梁捕头找到他杀的证据,立即甩脸不认人,刚要上前进一步细查,结果变故途生,那谢家家主疯了似的,抄起一旁的铁铲冲到坟前,铲子对着小曲的腰身就要一戳到底:“我杀了你!” 梁捕头猝不及防,被谢家家主的举动惊了魂,条件反射的想要阻拦,奈何两条腿酸麻得厉害,一使劲,整个人砸到了地上,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谢家家主报复性地狠狠一铲子戳在尸体上,砸石头似的发出一声闷响,衙役反应迅速的上前拉人,梁捕头骂了句娘:“早就死僵了还杀个屁啊,把他给我拉走。” “别碰我!”谢家家主挥开衙役,愤愤地扔掉铁铲:“连死人都不放过,他们做出这等事,就该千刀万剐。” 梁捕头提醒他:“你现在戳的这位,也是个死人啊。” 谢家家主咬牙切齿:“死人如何,死了就想一了百了吗,家父故去却遭受到这等罪,我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我还没断案,你就光听这江湖骗子胡诌乱道,信口开河,什么招魂棺,简直一派胡言!”梁捕头捏着那片靛青色衣角,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与猜测,这是一起谋杀案,凶手杀死小曲,然后埋到了谢老爷子的坟墓里。至于其他的,还需要把尸体运回衙门,待仵作验尸查明,他道:“谢家若想讨个公道,就该等案子水落石出,而非听信那些江湖术士的片面之词。” 谢家家主急火攻心,半天说不出话,不等他再作追究,那边老太太情况不妙,只得囫囵应下,等待衙门彻查,然后匆匆将老太太送回谢宅,留下长子与管家善后。 梁捕头适才松了口气,再看贞白,就觉得及其闹心,得亏他及时压制住,否则谢家人闹起来,局面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现在腿上那股酸麻已经褪去,梁捕头站起来,狠狠剜了贞白一记刀眼:“妖言惑众!” 贞白只是说出实情,没料到谢家人会这般冲动,遂保持了缄默,即便此时此刻面对梁捕头的谴责,也没再吭声。 有些真相,或许不是别人能够接受的。 把王六女儿的尸体合着棺材一起运回衙门后,不出一个时辰,这事儿就跟阵风似的,刮到了街头巷尾,几乎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众人再对其进行一番品头论足,有些站神鬼,有些站人为,最后添油加醋说法五花八门,就连祥云客栈的后院里,都有人剥着花生在石桌边议论,去送点心的伙计时不时还会插几句嘴,一唱一和跟说书似的。 李怀信倚在床头,闭上眼静静的听,不禁感叹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须臾,他睁开眼,抬起手,腕颈处有两颗血洞,比筷子细一圈,已经结痂。 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伤的? 似乎是前夜,那女冠给他刮骨的时候,在最后一刻,腕颈传来锥心刺痛,仿佛被两柄利器洞穿。 李怀信阴郁的想:她咬的?吸血了么? 但当时意识太过混沌,他根本想不起来,如果那女冠要饮血的话,放她这样在外头四处游荡,岂不要出大乱子。 第二十四章 县衙的验尸房内已经停放着两具骸骨,再抬入一口棺材,空间就显得有些狭窄。 仵作一身白衣,浸手祭香后便开始验尸,小曲的脖颈处有几圈青紫色勒痕,仿佛悬梁自尽般,是窒息而亡。 “但她绝对不是悬梁自尽的。”仵作一边查验,一边剖析,死者脚上穿着一双旧鞋,鞋底均有污迹和磨损,但鞋后跟处,有极为明显的摩擦,好比如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想要反抗,会不由自主的狠狠蹬腿,鞋跟处就会出现明显的磨损。 仵作再翻过尸体,发现死者半身以下的衣裙沾满泥土,裙摆甚至因磨损严重而破了几条口子。 褪去衣服发现,死者后背以下都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与破皮,这种伤势显然是经受过长时间的拖拽造成。 梁捕头道:“你是说,小曲是被人勒死后,拖到山上的?” 仵作道:“她脖子上的勒痕不均匀,频死前有过巨大的挣扎,也可能是被勒着脖子活活拖死的。” 梁捕头的眸子一沉,仵作补充:“我只是推测,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会是谁呢?”梁捕头戳了戳下巴上的胡渣,视线转到谢老太爷那具尸骨上,鬼使神差的又想起今日贞白发表的那一番言论,不得不怀疑,小曲的死与谢老太爷有所关联,否则不可能这么巧,凶手谋害了小曲把尸体埋在了谢老太爷的空棺里。 可是关联在哪里?该从哪里入手? 如果当年是王六听信了妖道的蛊惑,挖了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自家院里救女儿,那么目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关联就是王六。 可王六已经死了,棺材还设在自家堂屋没来得及下葬,就因为一个无知的小女孩闯进去捡到一截指骨,何大爷撞见后前来报官,将王氏逮捕归案了。 梁捕头猛地想起来,这两日光围着谢老太爷的尸骨转,把另一具尸骨都给忽略了,昨天他去抓樵夫,让属下找曹寡妇前来认一认另一具尸骨是否是她丈夫张成的,结果如何,到现在都还没抽出时间了解一下。 他扶了扶头上的纱布,觉得伤口隐隐作痛,纠结是先换药呢,还是先了解案情,最后决定同时进行,一边拆纱布,一边听属下汇报:“诶,那曹寡妇一见到尸骨就开始哭,结果直接晕过去了,给我们吓得把她扛到保和堂,还以为她是认出了这具尸骨是她丈夫呢,在跟前儿守了半天,她醒过来,居然说是自己胆儿小,吓着了,死活都不肯再看一眼。” 额角的鲜血凝固后粘在了一块儿,揭掉最后那层纱布就扯到了伤口,梁捕头嘶地一声,把纱布仍在桌案上,对属下招了招手:“来给我上药,然后呢?” 衙役走过去,拿起桌上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往他脑门上倒:“咱也不能强押着她来认是吧,正没辙呢,她就说,他们成亲前,他丈夫是个赌徒,小指头被赌坊斩过半截儿,后来就改邪归正自己做点生意,才攒了积蓄娶了她过门。” 梁捕头皱了皱眉:“可那具骸骨的十指并没有残缺。” 衙役上完药,开始给他缠纱布:“对,所以那具骸骨不是她丈夫张成。” 本以为会是张成,结果线索嘎嘣一声中断了,梁捕头烦躁不安的偏过头,衙役给纱布打结的手因他这一偏没把握好力道,直接将伤口缠紧了,梁捕头痛嘶一声训人:“绑鞋带儿呢,手上还有没有轻重了。” 衙役冤屈:“头儿,你先别乱动,我再帮你松一松。” “行了,就这么着吧。”他挥开衙役的爪子,问:“那玩人手指的小丫头找到了吗?” “之前去寻过没找到,这丫头也不知道钻哪儿去了,我们从昨晚到现在不一直抽不开身吗,一会儿再去找找。” “我说,也别光盯着那丫头,还有带她来报官的那谁,就那老大爷,也带回衙门审一审。” “啊?” “啊个钏钏。” “我知道了头儿,我马上就去。” 衙役一溜烟儿就要蹿,被梁捕头喊住:“回来。” 衙役又蹿回去:“还有什么指示?” 梁捕头就问:“你知道什么了?” “把那大爷带回来。” “为什么带他回来?” 衙役一脸茫然:“你让带回来肯定有你的理由啊。” 好一把狗腿啊! 梁捕头只觉脑袋上套了一个紧箍咒,属下一开口,就是念的一句咒,他痛苦的按住额头。 衙役见状,紧张道:“头儿,怎么了头儿。” 瞧这念着咒的一脸关切样儿,梁捕头不忍直视,痛心疾首的挥挥手:“没事,脑壳痛,你去吧。” 衙役不放心:“可是你脸色很难看啊,要不去让大夫瞧瞧?” 梁捕头咬牙切齿:“别管我。” 衙役愈发担忧:“好像很严重啊头儿,去……” 梁捕头忍无可忍:“别跟这儿碍眼了,赶紧滚,老子就是被你给蠢的!瓜货!” 见属下蹿得比兔子还快,梁捕头遂放低了声音嘀咕:“非要舔着脸来挨骂,成心想气死我。” 随后,他又叫了几名下属前往王六家,也许能在小曲的房中寻到些蛛丝马迹呢? 一拨人刚进宅院,就看见赵九蹲在一个被挖开的大坑前,手肘搁在膝头,支着腮喋喋不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我再缓缓吧,我还得再缓缓,道长啊……” 说着一抬头,正对上梁捕头的目光,凶神恶煞地对他一声吼:“你在这儿干啥?!” 把赵九吓得一撅而起,差点一跟头栽进坑里,险险站稳了:“我,我,我……我跟……”结巴了半天说不出话,他指了指灵堂,贞白正好走出来。 梁捕头立即又飙一嗓子:“你们在这儿干啥?!” 贞白淡定道:“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是民宅,你当逛集呢想来就来。” 这梁捕头的脾气是真不好,动不动就跟人喊,中气十足,特能唬人,也许是在衙门当差这些年,压制刁民不容易。 贞白性子淡,别人的喜怒哀乐对她影响并不大,除了偶尔感慨,很多时候都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她似乎一直都这样,不爱跟人计较,所以梁捕头气势汹汹也罢,讥笑嘲讽也罢,她都没所谓。 但曾经有个人说:“这是因为你不在乎。” 不在乎吗? 她不知道。 可那人还问她:“你有把谁放在过心上吗?” 放谁在心上呢,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居深山,一年到头或许会遇上一两个借宿的过客,打搅一宿,翌日便谢过离开。 她一直以为,她会在那个深山老林的不知观中渡完一生,与世隔绝。却不料,懵懵懂懂地,就闯入了尘世之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自己就被压在了乱葬岗的大阵里,长达十年,再睁眼,就看见了两个手执长剑的狼狈少年。 见贞白没敢顶嘴,梁捕头迈进堂屋,没好气道:“看看这灵堂,乌烟瘴气的,你们来捣什么乱。” 贞白:“……” 赵九:“……” 究竟是谁捣的乱?你心里没点数吗! 心里没数的梁捕头理直气壮地瞪了二人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在贞白身上:“说吧,你又发现了什么?” “我们才刚到。” 赵九赶紧点头迎合:“嗯嗯,刚到,你们后脚就进来了。” 梁捕头将信将疑,拿刀鞘在门板上拍了拍,大喊:“孙排。” 负责跟踪贞白的那名衙役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凑到梁捕头跟前:“头儿,的确是前后脚的事儿,我盯着呢。” 赵九很是吃惊,心道:你搞跟踪的,现在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梁捕头挥了挥手,衙役立即加入了搜查列队,对每间大小屋子进行翻查,特别是小曲的闺房,梁捕头亲自上阵,连根针或刺绣上的线头都要仔细的瞧上半天,也不知这女红究竟有什么好琢磨的。 赵九瞧着里里外外的捕快,叹了口气。 一个衙役突然高喊了声“头儿”,就提着一双布鞋和布衣从王六夫妻俩的房间走了出来,布鞋很旧,看起来穿了有些年头,鞋面已经泛白,鞋底也随着脚程磨薄了,但是针脚密集,鞋垫打底很厚,面料软且结实,所以及其耐穿,看得出做它的人费了些心思。 布鞋上沾满了泥巴,好像田老汉穿去耕了地,沾着新刨出来的土。 因为搁在床底,秋冬的气温低潮,泥没有干,还带着些润。而这种湿度具有一定黏性,梁捕头把鞋翻了个面,鞋底黏着片绿叶。这个时节除了四季常青的绿植,树叶枝丫全都枯败了,所以梁捕头对谢老爷子坟头的那颗枯木逢春的树印象及其深刻,当然还有贞白那翻玄学谬论的加持,令他印象深刻到只看一眼,就立刻辨认出鞋底这片绿叶跟那棵树的叶子是一个品种,不出意外应是出于同根了,毕竟这满山荒芜的,也就那一抹翠绿了。 为谨慎起见,他还得再跑一趟谢远的墓地,对比泥土和树叶。 梁捕头抖开那套靛青色布衣,一眼看见衣摆下角有块扯破的缺口,他掏出从小曲手中抠出来的那一角,正好能够拼凑起来。 之前他们怀疑小曲遇害时扯下了凶手一片衣角,那么这套衣服怎么会从王六的房间里找到? 梁捕头冲进屋,打开衣柜,翻出里面男性的所有衣服,还有布鞋,一一对比尺寸,众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尺寸全都一致。 梁捕头心猛地一沉:这是王六的衣服? 贞白道:“腰带呢?” “嗯?”梁捕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这件靛青色开衫布衣没有腰带,他们又把王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根靛青色腰带。 那根腰带会是凶器吗,小曲被勒着脖子拖上山,埋进了谢老太爷的坟地里? 这个发现在梁捕头的内心翻起滔天巨浪,视线从衣物上转移到灵堂,盯着王六的棺椁久久出神。 一个父亲,怎么可能活活勒死自己的女儿? 一定有别的原因,或者是——嫁祸? 他定了定神,命人去谢远墓地,在山中进行地毯式搜索,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寻找那根靛青色腰带,然后对比泥土和树叶,而他得带着布鞋与衣物回衙门提审王氏。 安排完这一切,梁捕头回身转向贞白,欲言又止道:“你……” 贞白:“我回客栈。” 梁捕头颔首,刚迈出去一步,又扭头警告她:“不许妖言惑众!” 见贞白没给回应,梁捕头道:“不然你就跟我回衙门。” 贞白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应声,一个衙役冲进宅院,喊:“头儿,找到了,那小丫头。” 梁捕头两步上前:“在哪里?” “祥云客栈。”衙役有些喘:“我刚追进去,就不见人影儿了,但是掌柜的说,那丫头住那。” 原本要回衙门提审王氏的梁捕头又改道去了祥云客栈,以免又让人溜了。 一个小丫头,居然跟只泥鳅似的,让官府找了两天。他怕再晚一步,这泥鳅又不知道滑到那个旮沓里,以免夜长梦多,他得先去抓回来。 可能是运气好,一行人刚到祥云客栈,就碰上那小姑娘迈出门槛,蹦下石阶,往另一处拐。 贞白一眼望见那身天青色衣衫就认出了这小女孩,何况她一蹦一跳的身上叮当作响。 “诶,丫头。”梁捕头叫住她。 小女孩闻声扭头,立刻警惕的站在原地,目光却是盯着贞白的。 梁捕头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让咱们好找啊,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贞白一眼,才咬了咬唇回答:“一早。” “一早。”梁捕头点点头,微微躬下身,一脸慈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一早不适应跟人这么近距离挨着,往后退了一步,看在众人眼里,似乎有些怕生,她摇摇头,没吱声。 “因为你不乖。”梁捕头说,假装训小孩:“小孩子要听话,要诚实,知不知道?” 一早拧了一下眉,眨了眨眼睛。 梁捕头:“你是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啊?” 一早愣了一下:“我没有。” 梁捕头换了种说法:“是捡了别人的东西对吗?” 一早沉默。 梁捕头道:“上次有个大爷带你来县衙报案,把一根指骨交了公,但是那根指骨上还戴着一枚指环,是不是被你摘下来了?” 因为那根指骨有半截颜色不一样,埋在土里其他地方均会沾染上尘泥,骨色的挥发程度也有细微差异,据仵作推断,这根手指上应该戴过一枚指环,而且是出土后被人摘走的。他审过王氏,挖出那具尸骨时,他们都没有触碰过,直接拿稻草遮掩了,接着赵九去了路边折柳枝,贞白去了山头择坟地。 如果王氏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摘走指环的人,很可能是捡到这根指骨的小女孩和带她报官的何大爷。 据小女孩现在这个心虚的神态来看,很可能就是被她摘走的,梁捕头问:“你藏哪儿了,这东西不吉利的,小孩子不能玩,否则大老虎会来把你叼走哦。” 一早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不该是个傻子吧,但她还是很傻很天真的问:“真的会有大老虎来吗?” “嗯。”梁捕头严肃道:“大老虎会咬人哦,你怕不怕?” 怕死我了!一早心中不屑,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怕。” 梁捕头继续诱哄:“怕就把东西交给我吧,这样大老虎就不会来咬你了。” 咬你奶奶个熊!一早装模作样道:“给你了,大老虎就会去找你了,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很厉害的,会打老虎,把它关起来,想不想看?” 一早眯起眼睛笑:“想。” “那你把东西给我,我去把老虎引出来。” “好。”一早喜滋滋的回答,伸手往兜里掏,半响后掏出一个铁指环,放进梁捕头摊开的掌心里,不经意刮到他掌心的茧,一早甜丝丝的说:“抓住大老虎了你要告诉我哦。” 果然推测得没错,真有一颗指环,梁捕头握在手中,脸不红心不跳的骗小孩:“好。” “骗小孩的话你就会变成小狗,小狗吃马粪的。” 梁捕头嘴角一抽:你才吃马粪咧,你全家吃马粪! 真想拍死这个没教养的熊孩子! 贞白默不作声的看完这俩相互逗傻子的全过程,最后又同情的看向梁捕头,好像他才是被逗的那个傻子。 第二十五章 待梁捕头找回证物离开后,贞白盯住一早,淡声道:“你拿这个指环干什么?” 一早踩着脚下的石缝走直线:“捡来玩玩儿而已,不都已经交给他了吗。” 贞白的视线随着她的走动来回游移:“当时怎么不交?” “觉得稀罕所以就想留着呗。” “怎又不留了?” “不是不留,这不你们都找上门来了,我若不交出来,能瞒得过你吗?”一早踩着直线转了个身,坦言:“你不必怀疑我,我也只是跟着李怀信才来到这儿。” 贞白蹙眉:“你为什么跟着他?” 一早顿住脚,仰头弯起眼睛笑,腮边陷下一个梨涡,声音甜丝丝的:“难道你不觉得他很好看吗?” 贞白愣了一下,这也算理由? “你……” 一早摆摆手,腕颈的铃铛叮铃铃的响,她说:“我都不打听你,你也别问我,反正咱俩差不多,都是别人作的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好吧?” 贞白沉吟片刻,问:“你去过乱葬岗吧?” “嗯?” “一个多月前。” “嗷。那里怨气好重,没忍住过去看了看。”一早扯下一撮发丝卷弄着:“就在外面转了转,里头设了阵法,我进不去。” 所以,那个樵夫之前看见的小孩是一早。 “你手上那串凶铃……” 贞白话未说完,就被一早打断:“不管你的事。”她倏地把手藏在背后,掩于袖中,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如临大敌般往后倒退,生怕被贞白抢了去,退到远处,敏捷地窜入一条僻陋的小巷,溜之大吉了。 贞白盯着陋巷,斑驳的墙角爬满青苔,被女孩一脚踏过,印下半只足印,贞白盯了须臾,才转身步入祥云客栈。 这个叫一早的小女孩是谁作的孽?为什么会跟着李怀信来到此地?手上怎会带着一串凶铃?又为何去了王六家捡出指骨?还摘下那枚指环藏起来? 诸多疑点挥之不去,贞白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她连自己为什么会被钉在乱葬岗都不知道。 贞白抬脚迈过门槛,伸手摸了摸袖中的钱袋,感应着附在五帝钱里的阴魂,仍旧毫无起色,所以她想要问卦,就还得再耗上些时日。 耗多久呢?她思索着穿过喧嚣的大堂,把五帝钱重新放回袖中,拐入后院,拾阶而上,行到房门前,刚抬起手,就听见砰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摔了,动静不小,贞白正欲推门的手一滞,又闻里头一声低喘,适才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地上那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时,贞白微微一愣。 李怀信襦裤倒是穿了,但袍子套了一半,只进去一个袖管,另一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缠在腰上,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套上。 本来整个人都使不上力,光抬一抬胳膊都得出一身虚汗,裤子穿了大半天,结果袍子怎么都理不齐整,他只好选择下床,结果跟被人挑了脚筋似的,整个人栽倒下地。 若早知道这副模样会被女冠撞上,清晨赵九要给他穿衣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拒绝。 现在后悔,为时晚矣。 李怀信对上贞白那双毫不避讳的眸子,顿时血液逆流,你看个毛啊看! 他方才废了半天劲儿,实在没力气再扑腾,但为了遮蔽玉.体,李怀信胡乱扯着缠在腰上的袍子,欲想盖住自己的千金之躯,奈何越扯缠得越紧。 向来自视甚高的他,今日居然败给了这件袍子,天纵奇才的骄傲顿时一溃千里。 “需要,帮忙吗?” 帮个屁的忙,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避嫌吗?好意思帮忙?! 正觉得丢脸丢大了的李怀信顿时七窍生烟,也不知在跟谁较劲儿,他不理会贞白,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全力一扯,差点把自己勒断气,最后精力耗尽,只得涨红了脸躺在地上喘息,暗暗唾骂自己:让你逞能! 贞白走近,躬身去扶他,刚伸出手,就遭到对方厉声拒绝:“不需要!” 贞白犹豫着还是捏住他胳膊,把人搬上.床,见他紧闭长眸,咬牙隐忍的模样,贞白想了想,许是勒得太难受吧,便伸手去解他缠在腰间的衣袍。 李怀信猝然睁开眼:“你……” 一个字刚脱口,贞白冰凉的手无意间贴在他裸.露的肋下,李怀信及时咬紧牙关,才忍住没让自己颤栗。 这他妈是故意的吧! 他无比恼火,怒瞪着俯身解自己衣带的女冠,扭了扭身子,欲做无谓的抵抗。 天知道他这不动分毫的一扭几乎力竭,结果此女整个手掌按在他肋下:“别动。” 李怀信第一反应是:凉凉凉!你他妈暖手呢!我是炉子吗! 第二反应是:这不要脸的乘机卡油呢吧!逮着机会就往他身上摸!昨天,还有前天,连今儿也不肯消停。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暗自发誓,待自己好健全以后,非得把这双咸猪手剁了。 咸猪手抽出缠在他腰间的袖袍,伸入袖管中把翻了面的缎子拉出来,再扯松衣袍,李怀信身上的束缚一松,呼吸顿时顺畅了,但经历一番折腾,浑身蒸出一层汗,精疲力尽的被人捏住手腕,把胳膊套进袖袍中。 他实在没了力气,只能任其施为,遂认命似的安生下来,长眸一抬,就见女冠俯身垂目,面若霜雪,如此看来,居然,还挺顺眼! 李怀信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跳,他吃错药了才会觉得这不人不鬼的邪祟顺眼? 思至此,李怀信狠狠咬了咬舌.尖,也得亏这女冠人模狗样的,若换个歪鼻斜眼或者死状狰狞的,非得把他丑瞎了,他宁愿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要被一只奇丑无比的玩意儿救。 想当年,桀骜不驯的李怀信同志,生病了就诊,御医都得挑那太医院中颜值最高的,看个病搞得跟选妃似的,对他而言,医术都是其次的,否则死活不让人诊断,这要求实在令皇宫上下匪夷所思,所以太医院特意栽培了个模样俊俏的好苗子,专供这祖宗使用。 奈何出了宫,下了山,沦落这般境地,再多不满,也没得挑,李怀信实在身不由己,满心憋屈,这客栈的环境恶劣不说,昨天来照顾过他的赵九,虽谈不上丑,但放在他身边,也是没眼看的,所以在发现自己能动的时候,他拒绝了赵九为自己更衣,明明早上才见过,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忘了赵九的模样,他记忆力向来不错,但对这些平平无奇的面孔,都会选择性失忆,除非丑得出类拔萃的,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做几天噩梦,想忘也忘不掉。 李怀信盯着她规规矩矩的给自己整理衣襟,盖住胸膛,没有再多越举的行为,稍稍放下心,转而又想起腕颈上两个结了痂的血洞,惴惴不安起来,直接问吗?她肯定咬死不认。 斟酌须臾,他说:“我饿了。” 贞白正替他搭下被褥,闻言直起身:“我让掌柜盛碗粥。” 说完转身出了门,没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粥回来,搁在桌上,转头问他:“你自己吃吗?” 李怀信点了点头:“可能端不住碗,但拿得动勺。” 贞白扶起他靠在床头坐稳,端起粥捧在他面前。 李怀信犹豫道:“就一碗吗?你不吃?” “桌上有包子。” 李怀信望了眼早上赵九送来的那袋蒸包,凉透了:“你吃那个?” 其实吃不吃都无所谓,贞白还是应了声:“嗯。” 李怀信质疑的盯了她片刻,抬手捏住勺柄,但手腕实在软得没力气,连盛一勺粥都觉得沉重,微微地发抖。 粥是青菜熬的碎末粥,颜色发绿,但很稠,吃进嘴里,淡得没滋没味儿的,他知道病人要忌口,不能大鱼大肉,但是,也需要适度进补吧,他今天穿衣服的时候,摸到自己的身体,都快瘦得没人样儿了,李怀信说:“我要喝鸡汤。” 贞白说:“没钱。” 李怀信愣了一下,没料到她穷得这么直接,半响才退而求其次的说:“肉末粥也行。” 贞白抬眼看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把碗端走了。 李怀信措手不及:“诶……” 只见贞白把碗搁在桌案上,从纸袋拎出一个包子掰开,把里面的肉馅挖出来兑进碗里,四五个包子馅儿扣完,贞白拿勺子搅匀,就成了一碗肉末粥,捧到他面前:“吃吧。” 李怀信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就吃不下了,他一向挑食,更是个讲究的人,这种参和了早上剩下的包子馅儿的菜粥,是残羹冷炙,及倒胃口,只能忍着饥肠辘辘说:“吃不下了,你自个儿消受吧。” 贞白皱了一下眉:“你不是要吃肉末粥吗?” “大姐,你这是包子里挖出来的啊。”还是上顿的包子,这么不讲究,而且,李怀信问:“你不吃了?” “没事,馅儿给你,我吃皮也行。” 李怀信:“……”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跟你客气,我就是嫌弃。 贞白捧着碗半天没动:“我身上只剩几文钱,你若不吃的话,我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吃,好不容易从乱葬岗死里逃生,熬过了附骨灵,结果饿死了?” 李怀信气了个半死,养尊处优的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寄人篱下吃糠咽菜的地步,堂堂大端王朝二皇子居然是被饿死的,若记入史册,能让人笑个千秋万载了。李怀信衡量之后,只好身不由己的选择残羹冷炙,送入口中,味道居然,还能接受,他咽下最后一口,就迫不及待的催贞白:“你去吃皮儿。” 贞白盯着空了的碗底,不太想吃。 李怀信看出她的不情愿,没忍住问:“你喝血吗?” 贞白莫名其妙:“什么?” 李怀信抬起手腕,两个血洞映入眼帘,他说:“我的血。” 贞白的目光扫过那缠好的虎口,落在他腕颈处:“我不喝血。” “难道不是那天趁我不备,你咬的吗?” 贞白皱了一下眉,反问:“究竟谁咬谁?!” 李怀信蓦地想起前夜自己一口咬住她脖颈的场景,顿时脸皮一热,目光下滑,落在贞白的侧颈,那片白腻的地方被青丝挡住了,不知道有没有留下齿印。 李怀信假咳一声,绷着脸面道:“若不是你先对我胡来……” “附骨灵本就需要刮骨驱除。” “哦,是啊,刮骨。”一提这事,李怀信就火冒三丈,指着自己下.身冲她喊:“那又没长骨头,你刮它?你是想废了我吧?!” 一直憋着这口气没找她算账,到现在还疼。 贞白倏地一僵,不可思议地看向李怀信手指的部.位:“没……有吗?” 李怀信顿时七窍生烟,整张脸红成颗柿子:这不要脸的!太不要脸了!有没有你心里没点数吗?装什么黄花大闺女啊! 贞白盯着他急怒涨红的脸,突然有些忐忑,难怪他随时一股邪火,原来是因为:“伤着了吗?” 真敢问啊,李怀信已经没脸听了,他偏过头,面向里面,连耳根也红了,结果这不要脸的毫无下限,居然说:“要……检查一下吗?” 李怀信差点没疯,这地方怎么检查?啊?拐弯抹角的猥琐谁呢! 贞白犹豫道:“我帮你……” 帮个屁啊,色胚! 李怀信受够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下流!” 贞白被他猛地打断,顿了顿,意识到对方误会了,遂续完整句话:“……请大夫。” 请个鬼的大夫,这货完全没安好心,李怀信气绝:“不必!” 蓦地,他灵机一动,何不将计就计:反正我已经不能人道了,你别打劳资主意! “我……”贞白刚开口,就被李怀信截断:“你有钱请大夫吗?” 没有,但她有一块刚赎回来的玉佩,故人所赠,若非李怀信命在旦夕,她不至于抵押出去。但现如今,这个人很可能被她的一时误判伤了命.根,本该是救人一命,反倒害人一生,这就格外心绪难安了。 李怀信果决道:“废了,没得治了。”所以你别贼心不死了。 贞白刚要开口,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有人喊:“道长,道长。” 听声音,不是赵九。 第二十六章 贞白拉开门,就见暗地里跟踪他的那个衙役,放下再欲砸门的拳头,说:“道长,那个,头儿让我叫你走一趟。” “何事?” 衙役也不隐瞒,想必是经过梁捕头许可,直言不讳道:“刚刚从小丫头手里拿回去的指环,让王氏认了,她说,是那个道人的。” 贞白皱了一下眉:“什么?” “我们去提审王氏,开始什么也没说,直接让她先认物件,那件靛青衣物是她亲手给王六做的,已经确定,而那个戒指,她认出是二十年前,请来给她女儿看病驱邪的道人之物。” “所以你们推断,埋在王六家的另一名死者,是那个道人?” 衙役点点头:“头儿也说,八九不离十,你现在就跟我过去吧。” 贞白不做犹豫,拿起沉木剑去往县衙,门外停着一顶轿子,衙役一眼就认出守在轿旁的几名家丁,问了门口的守卫:“谢家人来了?” 守卫道:“可不是吗,要来讨一个公道,盯着咱办案呢,这闹得。” “谢家谁来的?” “老太婆,还有一群儿孙。” 衙役啧了一声:“真硬朗啊,还没受够刺激呢,一天抢救两回了,她那些儿孙就不怕老太婆厥过去?” 守卫道:“嚯,倔着呐。” “我先进去看看。” 一踏入后堂,就听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贞白脚下一顿,不太想靠近这种哭声,反倒是那衙役健步如飞,冲进了人堆。 那声凄厉的哭嚎之后,接着砰的一声,好几名衙役围了上去。 梁捕头猛地起身,招呼人去请大夫,扭过头,往下属身后觑了一眼,贞白缓步走近,目光一扫众人,与谢老夫人相视而过,最终落在倒地不起的王氏身上。她之前在谢家撞过一次,额头本身就缠着纱布,如今又一头撞在墙上,叠在原先伤了的位置,雪上加霜。 一片兵荒马乱之后,谢老太太半句话没讲,扶着拐杖颤巍巍起身,招了招手,竟带着众儿女走了。 事态突然变成这样,贞白还没理清什么情况,侧身让在了一边,待众人匆忙奔走而过。 谢老太太经过她身侧时,忽地停下脚步,佝偻着身子抬起头,目光浑浊的看着贞白:“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稀奇的事情没见过,道长你说,他王六一家子,是不是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贞白垂眸与其相对,半响道:“天命不可违,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惨痛的代价! 谢老太太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贞白盯着老人的背影,直到被跟上去的儿孙们挡住,梁捕头走到她近前,正欲开口,就被贞白抢了先:“案子结了?” “嗯?”梁捕头道:“我的人在山里找到了那根腰带,仵作验过,腰带上带着皮屑组织,也与小曲脖子上的勒痕吻合。就在谢老爷的墓地附近,还发现一把铁铲,王氏认得自家的东西,铁铲以前有松动,她夹了一块木头上去固定过,王氏估计真不知情,不然这些罪证她不敢一五一十的招认,给自家揽个这么大的罪名。” 王氏还说,小曲失踪的前夜,王六半夜出去过,她当时睡得迷糊,以为丈夫只是起夜,翻了个身,就睡到了凌晨开店,因为每日要起大早,他们都不会惊动女儿,所以并不知道小曲何时不在房中,二日收工回家,未见小女,他们等到后半夜,也不见回来,遂出门去寻,却一直无果。 这些话都是梁捕头今日细细盘问出来的,事先没有告知王氏已经找到小曲的尸体。 王氏被蒙在鼓里,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竭尽全力的提供线索,指望能有希望。 当年王氏老家发大水,淹死了父母及王氏膝下一双儿女,夫妻俩悲痛欲绝,逃难到此地,也是一把年纪,想再要个孩子却终日不得,坐胎药喝了四五年,日子过得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有了小曲,以为是苍天垂怜,谁知女儿一生下来,就多病多灾,就在女儿病入膏肓,夫妻二人走投无路之际,王六带回了那名道士,声称能救小女一命。果不其然,那道士来了之后,小曲的病情日益稳定,夫妻二人看到希望,欲留道人常驻,道人却言:身有要事。 并保证就算自己离开,小曲也会平安顺遂的长大成人。 王氏没有强留,满心的感激不尽,也不敢耽误恩公要事,本想备一份厚礼,结果回到家,王六就说那道人已经辞行离去,王氏还纳闷儿,怎会走得这般突然,却并未生疑。 贞白听到此,只觉满心疑问:“结果那个道人却并未离开,尸骨还被埋在了王六家的院子里?” “对。”梁捕头道:“按理说,那个道人救了王六的女儿,他没有理由毒死自己的恩人吧?!” “确实蹊跷,可那堆尸骨的身上,并未穿着道家衣物。” “这个我问了,王氏说那人道服破烂,看着挺落魄的,他们就去成衣店里给他置了一身布衣。” 贞白听完,沉吟道:“过去二十年了,王氏居然还这么清楚记得,道人手上的这一枚指环?” 梁捕头打量贞白须臾,回道:“可不是吗。” “所以现在,王氏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我带她看过了小曲的尸体,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毕竟,丈夫杀女,是个人都接受不了。”梁捕头说话间,目光紧紧盯住贞白,不漏掉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奈何对方一直面无表情,梁捕头遂道:“其实你早就知道真相了,小曲是被王六杀害的?” “不早。”贞白坦言:“就在今日开棺之时才有所预料。” “为什么没说?” “这样的真相,我以为没有必要说出来。” “就算证据确凿,我也想不通,王六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总觉得另有隐情,只是我们没查到,所以找你过来,想听听道长的高见,毕竟你比较了解,这些歪门邪道的神棍会怎么作案害人?” “不过是作案者自食恶果罢了。”贞白直视他,淡声道:“当年王六刨开谢老太爷的坟墓,把尸体搬走,令其成为一具空棺,他为了救女,以魂养魂二十年,如今空棺招魂,谁欠下的孽,自然要由谁再亲自还回去,恐怕连王六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招魂棺驱策,天命不可违,这叫种因报果。梁捕头信也罢,不信也罢。” 信则尘埃落定,不信还可以继续寻找原因,这个贞白并不关心,反正查到这里,小曲遇害,就是因为那口招魂棺。 所以在谢远墓地时,她便以为没必要再说出后面的真相,谁料这梁捕头清官断案,非得揪着蛛丝马迹查到底,翻到王六杀女这一环,以为抖落个真相大白,就算给世人一个交代,但于王氏而言,却是致命一击,她一头撞上墙壁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于谢家呢,难道还一个真相就是给予了公道吗? 显然没有,更甚者是在受害者家属的心中点燃一把火,这把火来势汹汹,可以燎原,一路燎到了王六家的灵堂。 左邻右舍正在酣睡,有几个辗转难眠的,被窗外的天光灼了眼,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怎会突然亮如白昼?一探头,就被王六家烧起的熊熊烈火吓一大跳,连衣服都顾不上披,抄起个铁盆子就往外冲,边敲边喊:“走水啦,走水啦……” 听见动静的百姓鱼贯而出,拎着盆子木桶赶去救火,谁知一冲到院门口,就被立于火势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吓住了。 大半夜的,王六家的院子里站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众人活见鬼似的纷纷刹住脚步。 有胆大的问:“谁?” 老人拄着拐杖,面向滔天大火,背对院门,岿然不动。 “这老太婆是人是鬼?” “在王六家干什么?” “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走?” “王六的尸首还在灵堂呢。” “救火吧。” “报官啊。”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刚伸出腿,踩进院内,就被老人一嗓子吓退了。 “烧吧,烧吧。”老人一跺拐杖,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喊:“烧吧,你王六,死不足惜,遭此报应,是罪有应得,下了地狱,也要受尽苦果!” 有人反应过来:“是她放的火啊。” “什么仇什么怨啊?” 赵九扒拉开人群,拎着一桶水就侧着肩膀往里钻,奈何院子里坑坑洼洼,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坑里,他来不及绕弯路,提着水桶就往老人身边过,又冲身后的街坊喊:“快救……” “火”字还未出口,就被老人的拐杖狠狠一捅,赵九腰侧一痛,脚下几步踉跄,手里的水桶晃荡几下,终究没维持住平衡,失足摔进了坑中,被浇了满身水,他一抹脸,仰着脖子刚要开骂,就看清了老人的脸,脏话堵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下,惊诧不已道:“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转头对围堵在院门的群众道:“火是我老婆子放的,他王六刨了我老头子的坟,我就来焚了他灵堂,你们只管看着,谁也休来插手闲事。” 赵九急道:“老夫人,您这是为何啊?” “为何?我也想问,我谢家与他王六无冤无仇,为何就该受这无妄之灾?他为了一己私欲救女,就要让我老头子身死魂消?凭什么!” 赵九踩着水桶往上爬,欲想好言相劝:“即便这样,王六如今……” 谢老夫人疾言厉色的打断:“如今他家破人亡,就算遭了报应么?不是的,他那女儿早就该死,他早就该家破人亡,可是他作孽啊,害人害己,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根本无法抹平,更不是他得了报应就能抵消的,这报应不爽,仍难解我心头之恨。” 此时轰隆巨响,大火烧断了房梁,屋顶猛地砸下来,被火海吞没,天光骤亮,热浪一波一波涌开,灼烤着老人佝偻的身躯,赵九从坑里爬上来,拽住谢老夫人,被烫了一手,但他并未松开,半扶半强迫的把老人带到了院外,离了个安全的范围。 赵九顾不了许多,冲着街坊邻里喊:“都愣着干啥,赶紧救火啊,天干物燥的,别让火烧到后头竹林里去了,到时候一点燃,沿着竹林而建的房屋铺面都得着,能烧完整条街道。” 闻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个个大惊失色,铺天抢地的开始救火,小孩子们拿着柴棍铁盆一路喊一路敲,嚷嚷出了半个城的居民来帮忙,官府也赶到了,兵荒马乱的忙活了一整晚,才将火势扑灭。 众人灰头土脸的站在街道上,手里捧着锅碗瓢盆,茫然地盯着眼前这片焦土。 而纵火犯被带回衙门的当天就撒手人寰了,谢家人来衙门领尸的时候大哭大闹过一场,怀疑官府威逼恐吓老人,才将谢老夫人折腾没了,把梁捕头气得咬牙切齿,那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他们还没盘问上一句,她就大仇得报似的咽了气,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梁捕头当了这么多年差,办了无数桩案,第一次遇到这么窝火的。 就说王六吧,没事儿信什么歪门邪道,没杀人害命,但去刨了人家祖坟,二十年后东窗事发,自己把自己作死了,还作了个家破人亡,谢家要来讨个公道,他们官府还能去治一具尸体的罪不成?怎么治?鞭尸吗?这压根儿不可能,而谢老夫人自是心中有数,所以自己一把火报了私怨,然后撒手人寰。 老太婆死了,又治谁的罪去? 这案子办得乌烟瘴气,偏偏还存了诸多疑点,比如二十年前那个道士为什么被毒死了埋在地下?会是王六干的吗?这之中究竟又发生过什么恩怨?到现在时过境迁,所有的一切被知情者带入了地下,剩一个疯疯癫癫的王氏,她自从知道真相,看见女儿尸体后,自寻短见没死成,醒来就变得恍恍惚惚,嘴里只反复剩下一句:“我有什么罪?” 大火焚尽的屋舍成为一片废墟,石墙被烧成黑色,几乎能剐下一层墨灰,抱一块回去就能当成砚台使。百姓们救火泼水,这会儿地上的灰烬还未干,湿漉漉的一片,贞白轻轻落下脚,鞋底沾了灰,深秋寒冷的天气,此时却还未降下火烧之后的高温。 赵九蹲在废墟中,拎着根棍子抛开焦炭,把王六的骨灰从中分离出来。 贞白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开口:“你要帮他收殓尸骨吗?” 赵九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小心翼翼的将骨灰捡进瓷器中:“不然怎么办?就这么没人管吗?大嫂子都那样了。” 小曲的死和最后的真相,将王氏彻底压垮,她从保和堂醒来,就成了个失智的痴人,不定会意识到替丈夫收尸。所以就算赵九不管,衙门那边处理完谢家,也会带人来善后。 贞白道:“之前给王六选了处坟地,一会儿把他埋在那里吧。” “诶。”赵九应着,动作尤为仔细,他灰头土脸的蹲在那,手肘和肩头的衣服被火舌烧出两个洞,皮肉也烫起了水泡。 贞白的视线轻轻掠过,她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之前收过王氏一袋银钱,允诺替王六办完后事,跟赵九的热心肠不同,她没有那么多情,只是觉得应该言出必行。 赵九装好了骨灰,捧着瓷器站起身:“还有小曲,我想一块儿都安葬了。” 第二十七章 贞白再回客栈时,李怀信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双脚垫地,单手扶着床柱正欲起身。 大门敞开的瞬间,阳光肆无忌惮铺进来,刺得他眯缝起眼,又坐了回去,抬手罩在眉弓前,阴影即刻笼住了眼下一片。 淡金色光晕渡在他脸上,把肌肤衬得透明,看进眼里,显些病态的美感来,道不尽的目眩神迷。 贞白正欲掩上门,被李怀信唤住:“别关。”他想晒一晒,整日躺在屋里不见天光,都快长绿毛了。 贞白的手扶在门阀上,又拉开了一些,让阳光铺满暗室,照进犄角旮旯里。 李怀信适应了一下光线,眨了眨眼,遂放下手,绵软无力的搭在床沿,沉吟道:“我要去趟县衙。” “嗯?”贞白问:“能走了?” 李怀信缓缓站起身,下盘虚浮,有些不稳地晃了晃,随即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他扶了把床柱,借助力道站稳。 他实在虚得要命,支撑着身体的双腿一个劲儿打颤,身上的袍子大得都能唱戏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现在瘦成了什么样,只觉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种踩在云端上的错觉,严重怀疑自己缠.绵病榻的真正原因不是刮骨伤,而是营养没跟上。 贞白纳闷儿:“上次你不是已经去过县衙?” “上次?”李怀信蹙眉,一寻思,就想起前两天他是准备去衙门的,可是一出门:“唔,在半道上碰见了你,我就跟了过去。” 当时还打了一架,结果因附骨灵缠身,打到一半就颓了,又被赵九背回客栈,遭遇了惨无人道的刮骨酷刑,瘫到现在,他终于能动了,必须去衙门把冯天的尸骨领回来火化。毕竟尸体凉了一个多月,在乱葬岗那种阴气大盛的地方腐朽缓慢,但出了乱葬岗,虽说天气转寒,也经不住耗。 李怀信道:“冯天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衙门久等不到人去认领,极可能擅自处理掉。” 贞白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孤魂野鬼似的经过自己身侧,遂道:“我同你一道去吧?” “嗯?”李怀信略微偏过头,半侧着脸,目光倾斜而下,阳光便透过他浓密的羽睫,依稀漏进眼底,穿过琉璃般的瞳仁,五光十色般晶莹,他说:“我还要把冯天送回他家乡,你也得同我一道去。” 贞白愣了一下:这口气,是在下命令吗?! 李怀信道:“不然,你就把五帝钱还我。” 贞白:“……”威胁?这弱不禁风的废人凭什么狂成这样? “没意见吧?”李怀信觑着她,倨傲的偏过头,下巴挑起,与他修长的脖颈拉伸出好看的弧线:“现在冯天养在你身上,聚不了魂,没办法帮你卜卦,也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你要找的人,与其在这干耗着,不如先送他回东桃村。” 早讲道理不就好了吗,非得狂那么一下,贞白不假思索的同意:“行。” 闻言,李怀信倨傲的头颅端平了,恩赐似的赏了贞白一个正眼,差遣道:“带路吧,去县衙。” 贞白:“……”这人什么毛病? 李怀信撑着副残躯,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摆着架子到县衙,跟钦差微服巡视地方官员似的,那气场,好在他病歪歪的,而梁捕头这个会洞悉一切的人精业务繁忙,只来了几个反应迟钝的衙役,没看出李怀信那股桀骜来。 直到见着冯天的尸身,李怀信才蓦地转换了模式,像个欲凋欲枯的草本植物。 日落西沉,云霞橙黄。 当大火燃尽,最后一捧骨灰装进坛中,李怀信才怆然觉得,冯天已经离开了。 李怀信整理着冯天最后的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一柄卷了刃的破剑和布包,布包撕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估计是在乱葬岗里豁开的,衣物钱财全都倒没了。 李怀信是个带惯了随从的贵族,像金银元宝这种俗物从来不需要揣在自己身上,而且他又不喜欢花枝招展的装扮,像那些王孙公子一样恨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翡翠玛瑙镶满玉带,搞得珠光宝气的到处闪瞎别人狗眼,他最多在身上配块稀世美玉,但美玉也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连头上的银冠都在打斗中掉落,搞得现在一贫如洗。 他举着冯天那柄破剑,如镜般的剑刃映出他模样,当李怀信看清里头那个双颊凹陷,整张脸好似只绷着一层面皮似的自己时,只觉眼前一黑,这剑镜里的脸跟乱葬岗的骷髅还有何区别? 瘦成这副鬼样子,李怀信都没眼看,必须一日三餐,顿顿山珍海味才够找补回来。 可现如今,别说鱼翅爆肚了,就是一碗鸡汤肉羹都指望不上。 他浑身上下就剩一套绫罗绸缎,李怀信打量一番自己这身行头,说什么也不能拿去当了! 走投无路之际,借着斜阳的余晖,他脚下一闪,李怀信蓦地提了提衣摆,当看到镶在靴筒上的那颗精巧的金珠时,别提多激动了,他简直要回去重重的赏赐这个给他做鞋的绣娘。 李怀信蹲下.身,扒下两只靴筒上的意外之财,决定去找补些体能回来,就在他虚弱的步子欲要踏入酒楼时,被贞白拦了一下。 李怀信不悦的皱起眉:“我饿了。” 贞白瞥了眼酒楼的排面,道:“这里贵,而且你……” “我现在营养不良,气血两亏。”李怀信压低了腔调:“之前你管吸不管补,血都快干了,一天只供一碗粥,瘦脱形了没看见吗?!” “不是……” 李怀信不想听她废话,直接擦着她手臂走过,贞白只得跟进店,将骨灰坛和沉木剑搁上桌,店小二热情洋溢地前来招呼,李怀信大气不喘的报了一堆御膳菜名,把店小二听得一愣,赔笑道:“客官,您说的这些菜,咱这儿没有啊,要不给您上几道本店的招牌菜,换换口味如何?” 在李怀信败金之前,贞白立即道:“以你现在的体质,不太适合长途跋涉吧,要雇一辆马车吗?客栈的房钱到今日截止,若想再住就得续费,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东桃村?路上还得备上盘缠吧,也不可能夜晚歇在马车里,一路打尖住店,你……两颗金珠够吗?” 闻言,李怀信脸色一沉,捏着金珠咬了咬舌.尖,终于败下阵来,只点了两盅鸡汤,他将其中一盅推到贞白面前,揭开盖子,香味则散了出来。 李怀信像是随意的说了一句:“能吃这些么?” “嗯?”贞白不知所云,什么叫能吃这些么? “试试。” 贞白犹豫着握住勺,垂眸盯着汤面漂浮着的几颗枸杞,轻轻刮开铺在顶层的薄油,舀了一勺,带出半颗菌菇,送进嘴里,浓香即刻包裹住味蕾,分泌出唾液,她直接咽了。 李怀信一直注视着她的反应,直到贞白慢悠悠地喝下半盅,也未出现排斥等不良后果。 李怀信适才撑着桌沿,身子前倾,若有所思地揭开自己那盅鸡汤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在心里分析了半天,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光时不时的扫过贞白,思绪就飚到了他居然带着个邪祟坐在客栈喝鸡汤这种匪夷所思的画风上来,这简直不符合他的人生准则啊,虽然他也没什么人生准则,全凭随心所欲来界定。 他随心所欲惯了,不是个会老实待在壳子里遵循仁义道德或者遵守宫规道规之人,所以在诸多人眼中,他就是个没教养且讨人厌的皇二代,典型的地主家的混账儿子。这混账儿子时不时还狗眼看人低,估计是身份使然,总会有种老子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没少把太行山的弟子们指挥得团团转,跟太行山是他寝宫,弟子们是他狗腿子一般。 人家都是来修行的,结果搞得像是进宫当了太监似的,明明这祖宗带了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太监来伺候他,结果这厮居然因为心疼这帮如花似玉的小太监,说什么他们细皮嫩.肉,只需要负责伺候自己,打扫打扫房间,种种花除除草,干不了苦力,那种建造后院浴池,分流太行之巅甘泉水和搬石头挖坑的苦力活,就该由众身强力壮的太行山弟子效劳,这抓壮丁呢,能不招人厌么?! 但招人厌的这位却毫无自知之明,是个完全看不懂别人脸色的主儿。 当然,他不需要看别人脸色,一向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而他第一次看人脸色,居然是看面前这个女冠的,偏偏这女冠还是个没脸色的面瘫,神态举止要多淡漠有多淡漠,他最后断定这人可能死太久,尸僵了,除了偶尔皱个眉,面部肌肉根本施展不开,因此显得难以琢磨。 李怀信鬼使神差的问了句:“好喝吗?” 贞白抿了一下唇,低低应了声:“嗯。” 李怀信继续琢磨:这女冠被压在乱葬岗,十年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他瞥了眼女冠面前见底的鸡汤,默默喝了一口,咽下满嘴鲜香,又问:“够吗?” 贞白搁下汤勺,应道:“够。” 所以他可不可以理解为,这女冠其实不需以血为祭,寻常食物也能将其喂饱?但具体与否,还有待观察,这种凶性难辨的邪祟,必须拴在身边看紧了,不可掉以轻心。 李怀信一边盘算一边喝完鸡汤,感觉就跟灌了碗灵芝下肚似的,立马恢复了不少元气,踏出客栈,连走路都没之前那么飘了,如此他更加笃定,自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乏力,久病不愈。 亦或者,是他妈一天一碗粥给饿飘的。 他整天瘫倒在床.上,嗓子也哑着,不能动也不能喊,关键这女冠还成天跟外头晃荡,也没嘱咐掌柜给他三餐送饭,这是成心的还是成心的?李怀信没忍住问出了口,结果丫居然轻描淡写地说:“忘了。” 忘……了…… 轻描淡写地……忘了…… 李怀信不敢置信,他居然被忽视了?! 这时,一列衙役行色匆匆的奔过,行人避让时没来得及回望,把娇弱的李怀信撞得踉跄一步,被贞白抬手扶住,带到了边上。 “怎么了这是?”有路人问。 另一人咬开一颗瓜子剥了,丢进嘴里嚼着,搭腔:“听说啊,这衙门失窃了。” 又一人惊道:“嚯,哪个贼人如此胆大包天,作奸犯科都犯到官府里了。” 那人又剥了颗瓜子,迎合:“可不是么。” 一个啃着香瓜的人凑上前打听:“偷啥了?” 某某道:“咳,到官府能偷啥,金银珠宝什么的肯定是去谢家张家啊,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上衙门犯案,我估计,是去偷官印!”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一脸的言之有理。 那人呸掉瓜子皮:“瞎说,偷官印干嘛,篡县太爷的位啊?傻不傻!” 某某不服气:“这你就不懂了,有些江洋大盗为了扬名立万,必须挑战一下权威。” “哦哟,都江洋大盗了,还挑战你个县衙的权威?”那人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磕着:“你快别瞎说了!” 某某急了:“那你说,你又知道偷了什么?” “扳指。”那人神神秘秘道:“知道谁的扳指吗?” 啃香瓜的咬了一半,含糊不清插话:“县太爷的?” 那人摇摇头,众人就七嘴八舌的乱猜一通,待吊足了胃口,他才揭晓答案说:“是王六家埋的那具尸体的。” 众人大惊,呼声高低起伏,婉转传入贞白耳中,她蓦地顿住脚步。 那人续道:“你们说奇不奇?梁捕头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还在查这案子呢,现在又冒出来个盗贼,把证物偷走了。” 李怀信觉察贞白没有跟上,回首催促:“走啊。” 众人议论四起,把话题拉到了王六与谢家的传奇事件当中,然后夸大其词的编排了一下,那想象力尤为丰富的某某居然揣测出:是王六的魂魄出来作案,盗了衙门里那死者的扳指,就是为了掩盖住他曾经犯下的更大的罪恶。 贞白听他们说得越来越传神,越来越没谱,抬步跟上李怀信:“去哪儿?” “雇马车。” 第二十八章 秋尽冬临,清风冷冽,一迈出门,寒流则席卷满身,李怀信自小畏寒,一入冬,房里的炉火就生得跟暖春一般从不停熄,直烧完倒春寒才会撤碳。他也不是所谓的体虚怕冷,就是单纯的娇气,身娇肉贵至及。不惜花掉一颗金珠,雇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头锦被暖炉一应俱全,又为自己换了身银线滚边的白衣锦缎,外加一件皮裘,银冠高束,墨发长披,换完了装束,再人模狗样的往马车里一坐,气质就尤为懵人。贞白揭开帘子时,就瞧见了这么端庄齐整的一幕,差点以为揭错了车帘。 “愣着作甚?进来,把帘子放下,寒气都钻马车里了。”李怀信端着张脸,高贵冷艳的扫她一眼,又在心里没好气的补了句:想冻死谁? 贞白正欲上车,身后有人喊:“道长,道长。” 她回过头,放下帘子。 赵九气喘吁吁蹿至跟前:“道长,这就要走吗?” “嗯。何事?” “没事。”赵九摆摆手,把一纸袋东西塞进贞白手中,说:“我做的灌汤包,还热着,算是送行吧,一点心意,你带着路上吃。” 热腾腾的纸袋暖着掌心,贞白拧起眉,看着面前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心底微微软了一下,不知是何滋味。 她领了这份情,道了声多谢。 赵九笑得格外憨厚:“不谢不谢,你一路保重啊,要是哪天还回来,记得再来吃我做的灌汤包。” 贞白应下,上了马车。 车轮行驶远去,赵九对着马车挥手道别,刚转过身,就被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哎哟娘诶,我说,吓死个人了,你什么时候站我旁边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早盯着远去的马车,嘀咕:“走了啊。” “啊。”赵九答应了一句。 “他们一起走的诶。” “是啊。” 一早感叹:“那我也该走了。” “走吧,回家去,别在外头瞎溜达,当心你娘找不到你。”赵九说完就往回走。 一早蓦地转过身:“大叔。” “诶。”赵九驻足。 “我没有娘。” 赵九一愣:“什么?” 一早弯起月牙眼,笑露出梨涡。 把赵九看得一阵心酸:“那你爹呢?” “也快死了。” 闻言,赵九倏地一怔:“啥?是生病了吗?病了就看大夫啊。” 一早摇摇头,她举起手腕晃了晃,说:“他听见铃响了。” 赵九莫名其妙:“听见铃响怎么了?诶,你这铃铛不是不响的吗?!” 一早笑了笑,背着手转身就走,抛下一句:“是啊,不响的,大叔,你是个好人。” 赵九盯着她背影,喊:“诶,丫头,你去哪儿?” 一早没说话,慢慢朝马车的方向走。 赵九戳在原地,又喊:“别乱跑出城,去给你爹请大夫。” 一早没回头,依旧往城门走,赵九盯了片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渐行渐远,他才叹了口气:“野丫头。” …… 马车驶出城门,轮子碾过一处凹槽,轻微颠簸了一下,贞白捂住那袋冒着热气的灌汤包发怔,脑子里突然就闪现过某个人,提着一包糖炒栗子走进不知观,往她手里一塞,袋子都是热烘烘的。 她问:“什么?” 那人弯着眼角笑:“糖炒栗子,吃过吗?” “不用。”她说,带着疏离的回绝。 那人却道:“一点心意,收着吧。” 时过多年,她再次收到了别人的一点心意,一个热心肠的,包子铺老板的心意。 贞白打开纸袋,刚要伸手捻一个灌汤包,就听李怀信“啧”了一声:“你刚才牵马了吧?洗手了吗?” “嗯?”贞白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真不讲究。”李怀信一脸嫌弃的掏出根锦帕,从壶里倒了点水浸湿,一边嫌弃一边递给贞白:“把你的爪子,擦擦,擦完再吃。” 贞白抬手去接,不经意触到对方指尖,李怀信倏地缩回手,跟遭瘟似的,紧紧拽回了锦帕,又在贞白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毫不客气的把帕子甩在她身上。 贞白:“你……”抽什么风? 李怀信把手缩进袖袍里,忍不住发话:“你,以后拘着点儿自己,别总对我动手动脚。”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触到了对方的贞白,直接懵圈了。 李怀信迎上她疑惑的目光,心中冷哼:装! 又不是二八年华的闺中女,顶着那张成了熟的尸僵脸装懵懂,真是一点儿都看不下去。 李怀信干脆偏过头,眼不见为净。 马车簸了一下,李怀信惯性的护住榻上的骨灰坛,往里推了推,抬头喊:“诶……” 贞白正埋首擦拭指尖,没有反应。 “那谁……大姐……白大姐……” 贞白停下手里的动作,扭过头:“叫我?” 李怀信颔首,指着贞白的对面说:“你坐过去,留这边我要伸腿。” 事儿真多! 贞白顺从的坐到对面,李怀信则抬起腿,刚要架在软垫上,又蓦地缩了回来,他扫一眼贞白,自行坐起身,弯下腰去拔靴子,拔完了往后一靠,双腿交叠着架在软垫上。刚卧下,就跟被针扎了背似的,他“嘶”地一声又弹起来,动静不小,贞白实在无法忽略,不禁抬起眼皮,就见李怀信直直盯着他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一惊一乍地道:“长倒刺了。” 贞白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岔了,长倒刺多寻常一件事儿啊,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 李怀信摊开另一只手,细瞧过指甲盖的边缘。 贞白许是被他感染了,忍不住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他指尖,甲盖光亮,贝壳一样,扣在根根纤长的指尖上,透着淡淡蜜粉色,委实漂亮。 他说:“剪子。” 这马车上哪来的剪子?!贞白把手里的锦帕放下,冷淡答:“没有。” 李怀信的王子病一犯起来,就讲究得要命,他不但讲究自己,还讲究别人,然后不满的拧起眉,目光落在贞白手上,很挑剔的模样。 贞白被他挑剔地看着,双手居然有些无所适从,也忍不住垂头查看自己的指尖,并多此一举的问出了口:“看什么?” 她手指很细,因为苍白,显得格外洁净,像晨霜,像冬雪,然而没有血色,又像病了一场,垂在玄色衣袍上,形成鲜明的差别。李怀信挑不出毛病来,收回目光的同时,顺手抽了柄剑,大材小用地去刮指尖那根倒刺。 贞白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是神经质的胡闹,却有股理直气壮的倨傲,乖戾恣意。单看面相,眉眼之间,贵不可言。 李怀信被她瞧得蹙眉,剃完倒刺,很是不悦的把剑插进剑匣,一撩眼皮:“看什么?” 看面相。但贞白没多言,瞥开视线,这在李怀信看来,就是心虚的表现。 马车驶出官道,转行泥地,一路凹凸不平的颠簸,李怀信嵌在软垫里,又垫了床被褥在身下,还是被晃得头晕目眩,许是因为体虚,又舟车劳顿,咬牙挺到暮色沉沉,整个人就跟散了架一样,难捱极了。他坚持不住,可现在荒郊野岭的,还需赶上四五个时辰才有人家,便只好把马车歇在半路,休整片刻。 贞白一直在闭眼打坐,隐约间听闻一串响铃声,好似相隔甚远,缥缈着传来。她倏地睁开眼,盯住李怀信,后者刚从软垫中支起身,一脸倦容的伸手去够靴子,冷不丁对上贞白的目光,他顿了一下,右脚钻进靴筒里。 贞白突然问:“你听得见吗?” “什么?” “铃声。” 李怀信凝神细听,外面除了马的喘息和马夫拔掉壶塞咕隆咕隆喝水的声响,万籁俱寂:“哪来的铃声?” “难道你到长平,一路被人跟踪,也不知道?” 李怀信神色一凛,显然毫不知情:“什么?!” “是个……”贞白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小女孩,手上戴了串凶铃……”贞白简明扼要的阐述了这两次见着那小女孩的经过:“方才,我似乎又听见了铃声。” 李怀信拧紧了眉:“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甚至一点觉察都没有。 贞白道:“凶铃催人命,若听见了,就凶多吉少了。”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李怀信一噎,转了话头:“你听得见?” “嗯。” 刚要问为什么,就立即打住了,说的是催人命嘛,她又不是……人! 李怀信遂道:“也就是说,她还跟着?” 贞白颔首。 李怀信伸手摸到剑匣,贞白顺势在剑匣上轻轻一压,问他:“干什么?” 他手腕一阵吃力,竟有些抬不起来,不由地咬牙:“逮了来问问,跟着我作甚?” “问了。”贞白收了手,一本正经地复述:“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许是贞白说这话的时候太过严肃,李怀信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待他咂摸过味儿来,扭过头,眯缝了一下眼睛,有股迫人的气势:“你信么?” 贞白仰起头,还未待她有所反应,李怀信的手已经从剑匣上移开,重新窝回软垫中,漫不经心地:“我信了。” 第二十九章 车轱辘压着地面颠颠的滚,李怀信迷迷瞪瞪间忽听呜咽啜泣声,嗡嗡地绕在耳边,苍蝇似的招人烦。 只听车夫长吁一声,拉了缰绳,马嘶跺蹄,刹在了路边。 李怀信再不情愿,也从软塌锦被中坐了起来,端着一张阴郁疲惫的脸,哑声问:“何事?” 马夫回道:“前头有人出殡,咱给让个道。” 闭目打坐的贞白睁开眼,不经意地开口:“难道死了两个人?” 马夫盯着前头一列披麻戴孝地长队,由二十四人抬着一口棺材,女眷低垂着头,哭哭啼啼地抹泪,刚想答贞白的话,就见长队的后头拐出又一口棺材,立即愣住了,张嘴就道:“您怎么知道?” 这人神了。 贞白淡声答:“这是双日。” 马夫蓦地反应过来:“对哦,差点忘了,今儿个初八。” 按民间习俗,若家遇丧事,都会择单日出殡,因为双日意味着要死两个人。 李怀信撩开竹帘,寒风伺机灌进来,裹着朦朦绵密的细雨,冷霜一样扑在脸上,他被突袭的寒流吹了个透心凉,盯着烟雨中一列送葬的队伍步步临近,开路的在前方抛撒纸钱,纷纷扬扬撒了满地,被寒风一卷,飘到了马车顶,又从窗边掠过,划出李怀信视线。 此处是个大路口,送殡的队伍停灵路祭,鼓乐一奏响,李怀信不禁皱起了眉,嫌吵。他微微偏头,瞥见抬棺的二十四扛和花花绿绿的纸扎,低喃了一句:“挺讲排场。” 他收了手,把竹帘掩上,车厢里降了温,就把手伸.进褥子里取暖,一路上闷久了,难免发慌,遂闲话家常一样讲:“在这里遇上出殡,想必是快到镇子了。” 回答他的是车夫:“诶,快了,拐个弯沿着这条道下去就是,镇上有家腊排骨非常不错,老板是个南方人,很会熏腊味儿,这大冷天儿的,二位要去喝口热汤吗?” 李怀信起了兴致:“行啊。” 得了应承,车夫馋得咽了口唾沫,因为极少有人雇他的马车长途跋涉到此地,一年难遇一两回,自己又不可能惦记那口腊味专程跑来,所以待送葬的队伍离开,他就亟不可待的驾车入镇。 隆冬天干物燥,绵密的细雨正好润了土壤,李怀信揭开竹帘下马车,把住框架的手心沾了水,刚想掏帕子,才想起之前给了那女冠。 腊味铺的老板眼见有马车停在店前,立即迎出来:“二位,天儿凉,快里边儿请。” 一进店,一股烟熏的腊肉香便扑面而来,里头高朋满座,只留了靠角落的一桌虚席,李怀信点了一锅腊排骨,一盘素拼,等上菜的功夫,听着前后邻桌的食客都在议论一件事:“樊家父子今日出殡啦,我看见是樊老三摔的丧盆子,以后樊家就由他来当家做主了。” “轮得到樊老三?那可是个败家玩意儿,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赌,四处纵欲。” 有人一听就笑了:“这樊老三是荒唐啊,可也荒唐不过樊家的长子不是。” 众人闻言,啼笑皆非,突然就跟开大会似的,东桌搭西桌的腔,南桌搭北桌的腔,你来我往,毫不生份,就着樊家那点事儿调剂众乐。 伙计端了炉子上桌,里头的碳火烧得透红,斜在脸上,一股灼.热。接着把一锅热气腾腾的腊排骨架在炉上,撒了切成细末的香葱,又拿了木勺和碗碟摆好,招呼:“客官慢用。” 李怀信盯着一锅熏得酱红的腊排骨,取勺盛汤,耳朵却没闲着,听议论四起,有人出言压制:“死者为大,说那些干啥,又上不得台面。” “你还别说,那樊大少爷啊,平常看着斯斯文文的,饱读圣贤,做的事这么上不得台面,自己死了不算,还把亲爹一并气死。” “可不吗,你说他饱读圣贤,读的哪门子圣贤?那圣贤里有教他乱搞?教他跟自己小娘私通?” “噗”,李怀信一口汤刚含进嘴里,还来不及咽就喷了出来。 他没听错吧?私通?儿子跟小娘,也就是亲爹的侍妾?一女侍二夫不说,现在一女侍父子?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道?! 贞白皱了眉,递过帕子,李怀信向来被伺候惯了,又遭一通震惊,想也没想就接了锦帕捂住嘴,将唇上的汤汁揩净了。 那人还说:“这深宅大院的那些秘闻丑事多着呢,就这一件,若不是那场大火烧得旺,给烧穿了,还遮掩着不为人知呢。”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李怀信听了个大概,也就是三日前,樊家长房的院子起了火,他爹的小妾光着身子从樊大少的屋里跑出来,樊大少却没能逃过一劫,被活活烧死在屋里。老爷子悲愤交加,怒急攻心,要把那赤条条不守妇道的小妾扔进火坑里,小妾大哭,歇斯底里地乱挣,求饶不行,索性扯开了嗓子骂他老不死,娶了一房纳二房,家里妻妾成群,身体早已被掏空,上了年纪就让她们守活寡,既然你老得不顶用了,就怪不得她放浪形骸找小的,一席豁出去不要脸的话把老爷子臊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蹬了腿儿。 本来谁家亡了人,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可这父子俩死得荒唐啊,私通加乱.伦,该是多大的丑闻,哪一条都让人津津乐道,怪不得众人要嘴碎议论,这属实事求是的话本子,都不需要编排,人人都能话几句当消遣,讽刺:“这些大户人家,看着人模狗样,没几个是体面的。” 有人接茬:“还以为那樊大少爷是个体面人,终日斯文端正,对谁都温文有礼的,真没想到啊,他身边没有两个通房丫头吗,或者学学樊老三去欢场风.流啊,他们家大业大的,三妻四妾娶什么女人不行,非得在他老子的妾室身上找快活,寻刺激呢?” “你懂什么,人寻的就是这种禁忌感。”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却臊得慌,批判:“伤风败俗!” 李怀信眉峰一舒,眼尾一弯,突然展颜笑了,多有趣儿啊这些人,一边看笑话一边冷嘲热讽,句句尖酸刻薄又义正言辞,神态演说处处到位,他怎么就格外喜欢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脸呢,真实,淳朴,比坐在大内皇宫里头听戏有意思多了。 他觉得寻到了乐子,端起碗,浓汤表层浮着几粒葱沫儿,抿一口,有滋有味儿,满腔醇香。 店内热火朝天,炉子里的碳火正旺,烧得排骨汤腾腾翻滚,大家吃得开怀,更聊得尽兴,有人喊老板再加两斤腊排骨,有人大声嚷嚷添酒喝,伙计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倒骨汤就是送碳火,勤勤恳恳伺候着。 忽然有人问了句:“那小妾怎么处置啊?” “沉塘呗!” “肯定得弄死。” 正说着,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撩开,店里钻进一批人,个个披麻戴孝,携着风雨入内,满席人头转动,望见来者,蓦地噤了声。 嘿!李怀信来了精神头,这不正是路口碰见的那列送葬的队伍么,樊家人。 怎么刚把逝者下葬,一大家子就来下馆子了? 老板迎上前,客客气气地:“樊夫人,这……小店已经客满了。” 樊夫人许是伤心过度,一夜愁白了鬓角,红着眼睛扫视一圈,汤锅里冒着烟,蒸腾盘旋,室内每个人的脸都绕在云里雾里,看不真切,樊夫人轻声开口:“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所以进来避一避。” 这一入冬,挨家挨户就关紧了门窗捂住暖气,店里又闹腾,所以都没注意外头何时下起了淋淋大雨,见樊家人身上都透了大半,老板赶紧招呼伙计:“去,搬几根条凳来,再泡两壶热茶。” 樊夫人忙道:“不,不用麻烦,我们就站一会儿,雨停了便走。” 伙计迅速搬来两根条凳,靠着壁角安放,招呼樊家人落座。 原本吵嚷的堂内,一时间静得只剩骨汤翻滚的噗嗤声,李怀信细嚼慢咽地吃肉,吐出一截骨头,整整齐齐码在桌边,码了一小堆,随口就说:“煮两块萝卜,解腻。” 他嗓音低磁,若无其事地响起,打破沉寂,引来三三两两人侧目。 贞白伸出竹筷,在素拼里夹出两块萝卜下锅。 李怀信又道:“还有笋。” 贞白照做。 有人挑头,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来来来,吃吃吃,排骨都要熬烂了。” 场面纷纷起了回声,各自都围着自己那桌锅,七嘴八舌的,气氛活泛起来: “给我也下两块萝卜,不是解腻吗,都下锅煮了。” “喝什么汤啊,喝酒,满上满上。”筷子敲得杯沿叮当响。 “诶对嘛,痛快地,干了。” “酒怎么这么凉,刚从地窖里挖出来吗,老板,架炉子,煮酒。” “我还没吃几块肉呢,怎么炉子都冷了,多放几块碳不行吗,生意这么火,老板还扣扣搜搜的。” 老板叫屈,明明放了一炉肚的碳火,是他们围着锅子侃大山,那张嘴光忙着论樊家的长短,把碳烧成一肚子灰,老板认命地让伙计替换炉灶,到后院把碳灰掏空,又添上新的火石。 大伙儿背地里戳樊家脊梁骨,却没敢当着面打人嘴巴子,毕竟是当地大户,总还是有所收敛和顾忌的,只能叹:“这雨啥时候能停啊?” 有人就问了:“樊夫人呐,这雨下得,不会耽误你们家事儿吧?” 樊夫人没料到会有人搭讪,回了句:“不会。” “唉。”那人就道:“节哀啊。” 随后接二连三地人开始宽慰,什么你别太难过,别太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云云。 嗬,倒会惺惺作态。 李怀信戳着锅里的萝卜,扫过大家虚情假意的嘴脸,忍不住笑了,他眉眼弯弯,很是愉悦的夹了块竹笋,胃口异常的好,感觉还能再吃几块腊排骨,好早让自己壮实回来。 吃着吃着,李怀信就忍不住吐露了肺腑:“这里的民风真淳朴啊。” 贞白莫名其妙抬起头,眼神似在问:淳的哪门子朴?又不似在问! 李怀信勾着嘴角,往贞白身边挪近些,压低了那一把磁性非常的嗓子,做窃窃私语:“坏啊。” 就背地里坏,嘴上坏,说三道四的坏,坏得多淳朴! 末了他还觉不够,又加了句:“怎么这么坏。”那语气,仿佛打趣一般,凑近了跟贞白咬耳朵,说:“虚情假意的人真多。” 贞白蓦地坐直,与他目光相触。 李怀信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你呢?打的什么坏主意?” 这个话题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贞白仍旧实话实说:“我说了,我要找到那个人。” “然后呢?找到那个人然后……” 不等李怀信问完,贞白回答得很干脆:“杀了。” 她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心肠,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她打的坏主意。 这是要报仇,也在李怀信意料之中,他可没单纯到觉得这女冠找那人只为叙旧,顺势就问:“你莫不是个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造了孽,才会被封印在长平乱葬岗?” 贞白迷惑:“造了什么孽?” “问你呢!” “什么又是造孽?” “谋财害命,杀人放火都是造孽。” 贞白淡淡地应,声音很轻:“那便没有了。” 李怀信揣摩着她话里真假,又听她道:“若论起来,在长平乱葬岗布下如此大阵,岂不更是造孽?” 正因如此,才让李怀信猜不准,这女冠被镇压.在乱葬岗,到底是受害者还是自食恶果者,他判断不出,索性换了话题:“你从哪里来?” “南边,禹山,不知观。” 李怀信皱了眉,心下掂量: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破地方,听都没听过,所以才叫不知观吗? 果不其然,贞白续道:“只是一座小山丘,一间不为人知的道观,隐于世,好清修。” 这话李怀信就不信了,若真这么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你后来又怎会被压.在乱葬岗,这其中因由,指不定多见不得光,所以她想随便胡诌掩护过去,也不无可能。 看来这女冠也是个表里不一深不可测的!李怀信正钻牛角尖,那边伙计已经沏好了茶,挨个儿给樊家人倒上,杯子捧在手里,还没喝上一口,就听见外头有人惊叫:“救命啊!樊二少爷发疯啦,救命啊,要吃人啦!” 第三十章 樊家人蓦地怔住,樊夫人手一抖,茶杯滚在地上,被水泼了一身,她浑然不顾,脚步急促地往门口蹿,有人揭开了棉布门帘,外头大雨滂沱,两个人像落水狗一样在大街上狂奔,一追一赶。 “二哥。”樊老三头上还裹着孝布,一眼就认出了追着人撵的落水狗,大喊一声,冲进了雨幕。 被追得落荒而逃的人闻声,扭头望见门口一众樊家人,急急打了个弯,朝这边奔命而来:“我滴娘诶,三少啊,快救救我,樊二少这是发的什么病,见人就咬啊。” 樊老三要去拦自己二哥,谁料对方直冲而来,狠狠一撞,身板像铁板一块,把樊老三撞倒在地,摔在那摊凹凸不平的浅水坑里。 樊老三被那一下撞得七荤八素,又摔得不轻,手肘撑着地面擦破了皮,疼得龇牙,吼道:“失心疯啊你!”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猛扑,泰山石般砸在了樊老三身上,龇着牙就要往他脖子上咬。 樊老三低咒一声,手肘抵住对方脖颈,开始拉锯。 樊家人见状,个个大惊失色,几名男丁蹿进雨里,试图将失心疯的樊二少爷架开。 众人纷纷扒开窗,瞅着外头俩少爷在泥.泞里掐得死去活来,拉都拉不开,又开始事不关己的评头论足起来:“肯定是争夺家产来着,樊二少爷不甘心。” “对对对,老大埋了,老.二又没死,轮也轮不到樊老三摔丧盆子继承家业,不打起来才怪嗫。” “瞧见没,都急红眼了。” “怎么丧服都没穿啊。” “哎哟,还真……这做儿子的,连自己亲爹出殡都没去送?” “也算不得啥,为了那点家业搞内斗,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别说区区一个大宅门,放眼皇亲贵胄里,六亲不认的事儿海了去了,不稀奇。” 众人扒着窗户观战,各有各的见地,突然有人提心吊胆地喊了声:“哎哟樊夫人咧。”就见樊夫人扑进雨中,要去拉开樊二少,谁料这落水狗真就六亲不认,一口咬在樊夫人手腕上,发了狠似的,咬进了骨肉里,顿时见了血,被大雨冲涮洗净。 看客们不淡定了,扭身搡了把背后挡道的人:“快别看了,赶紧拉架去,别伤着了樊夫人。” “樊常兴这不孝子……”看客们骂骂咧咧地出去管闲事,把发了疯的樊常兴从樊老三的身上架起来,这人仿佛狂性大.发,好一顿折腾,众人才七手八脚地将其制住,嘴里却死死咬着樊夫人的腕子,满口白牙如同锯齿,嵌进皮肉,洞穿了血脉,混着雨水直流进袖袍中,染红一大片。 樊夫人痛吟出声,整张脸都白无血色。 樊老三猛地窜起来,大骂:“狗日的樊常兴,发的哪门子狂犬病,咬你老母啊,撒嘴!” 樊常兴赤红着眼,在众人的钳制下,如一头困兽,非但没撒嘴,还咬得越发狠了。有人锢住他两颊,去掰他的嘴,却徒劳地使了半天劲,忍不住道:“这牙口可真好。” 樊老三气结,狠狠踹了樊常兴一脚:“你跟谁过不去!不撒嘴是吧,耍狠是吧,老子今儿就不信了。”他怒气冲冲奔进店,四下一扫,眼疾手快地拎起一柄刨炉子的火钳,又气势汹汹地折回,边走边骂道:“等撬开你的嘴,看我不打碎你的牙!咱爹刚下葬,你就来犯浑,敢咬大娘了,合着她没生过你,就狠得下心来伤人?!老子平时再不着调,也没你这么大逆不道!” 说着,钳子就往人嘴里捅,樊夫人忍着剧痛想拦:“樊深,你别伤着他牙……” 瞧着那一嘴的血,樊老三气得两眼冒火:“他把您手都快咬断了,我还顾及他牙,要不是怕伤着您手,我非将这钳子烧红了来撬。” 钳子捅破了嘴角,却撬不进狭窄的齿缝,糊了满嘴的碳灰。 “樊常兴,你撒不撒嘴!”樊老三急得没了章法,正束手无策之际,不知哪位看好戏的祖宗慢悠悠懒洋洋的说了句:“给蠢的,拍晕啊。” 樊老三醍醐灌顶,顾不得对方前半句骂人的话,附和道:“对,把他给我拍晕了。” 架着樊常兴的某人闻言,立即一记刀手劈在其后颈,奈何他留有余力,唯恐把人劈出个三长两短,吃罪不起。 樊老三气得翻白眼:“你没吃饭啊,给我狠狠的,抽死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抽死了算我的。” 那人得令,不再有任何顾虑,下手稳准狠,一记闷响后,直接把人干晕了,樊老三立即上前,把樊夫人的手从樊常兴的嘴下抢救回来,盯着腕颈那两排深如血洞的牙印,脸都青了,搀住人往屋里扶:“大娘,您忍着点儿啊。” “我没事儿。”樊夫人强忍痛楚,声线却在发颤。 樊老三将其安置在最近一桌,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奈何浑身上下浇了个通透,雨水又从发里往下滴,划过饱满的额头,悬在眉骨上,樊老三自身找不到一块干爽的衣料,干脆把樊家一名没淋过雨的女眷素巾摘了,去缠樊夫人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吩咐:“把锅端走,炉子挪过来些。” 身旁人照做,还把碳火挑得更旺,挪到樊夫人近前。 樊老三垂着头,把樊夫人的腕子缠了一圈又一圈,鲜血则浸透了素布好几层,他扎实地打了个活结,揩了把流至眼皮上的水:“这么冷的天淋一场雨,哪里受得住。” 他握住那只手,大声问:“掌柜,有没有干爽的衣裳,借一身给我大娘。” 周遭围满了人,老板的声音从人墙后面传来:“有,让樊夫人跟我上楼换吧。” 樊老三小心翼翼扶起樊夫人:“都围着干什么,回去吃你们的饭,玉清,扶大娘上楼换衣服,当心着手,别碰了。” 待樊夫人上了楼,大家才想起来罪魁祸首,樊常兴被扔在地上,身子歪斜的靠着柜台,面色乌青,衣衫泥脏。 有长辈问:“常兴这是怎么了?” 樊老三肝火正旺,没好气道:“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病了好几天,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大娘衣不解带的守着他,还要办丧事,父亲起灵的时候他还没醒呢,结果醒来就犯浑。” “常兴以前不这样啊,挺规矩一孩子,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是不是,是不是……” 樊老三不耐烦:“是什么?” “中邪了。” 接茬的嗓音低磁,漫不经心地响在人群外,声线跟方才那句“给蠢的,拍晕啊”如出一辙,樊老三扭过头,就看见一男一女,穿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樊老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黑白配啊!从哪来这么打眼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等等,樊老三摒去心中杂念,此刻打眼和神仙眷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说什么?” “中邪了。” 闻言,人群静了瞬息,蓦地窃窃私语,皆不可思议。 樊老三顿了一下,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逡巡,男子白衣银冠,负剑匣,天之骄子般,而女冠,黑袍长冠,沉木剑,冷若冰霜,两位气度非凡,不似那些逮谁就坑的江湖神棍。 樊老三心里没底,却也不相信:“胡说八道,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中邪。” 都这样了还能叫好好的?李怀信不与其强辩,只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当疯病治着吧,最好捆起来,别再让他到处咬,会传染的,还有楼上更衣的那位夫人,也一并捆了,以免她疯的时候没个防备。” 这话说得欠揍,樊老三立即垮了脸:“你骂谁呐?!” 李怀信莫名其妙,他自小到大从来无所顾忌,说话也口无遮拦,没觉得自己在骂人:“我骂谁了?” 樊老三不干了:“你说你骂谁了,你骂谁疯!又骂谁会疯!” 李怀信较真地看了樊老三须臾,此人面色虽苍白憔悴,但口沸目赤,怒形于色,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因此,他得出结论:“你没中邪啊,怎么也疯疯癫癫的?” 樊老三气绝,指着对方语无伦次地咆哮:“你才没中邪!” 嘿,李怀信心下一乐,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我没中。” “不是,你才疯疯癫癫的,谁啊你,想惹事儿是吧?” 惹你算什么事儿,跟逗猫逗狗无甚差别,李怀信下巴一收,斜眼看人,有股不放在眼里地意味:“你家宅不宁,又刚死了父兄,戴孝之人,还不知道安生,跟我叫板?” 这不成心想气死人吗,贞白没料到李怀信这么能惹是生非,眼看就要引发战祸,趁樊老三还没大打出手之前,出声息怒:“恕贫道直言,这位樊二少爷面色灰白,双目赤红,不分是非的攻击亲故,俨然已经失去理智,而他印堂发黑,双唇青紫,乃死气夺生之象。” 许是贞白说得太过一本正经,神态又及其冷肃,就尤为令人信服,相较李怀信出口就是你中邪了、你疯了之流的讨打言论,贞白的这番话就算在让人接受的范畴内,同一种情况,换种方式阐述,起码不刺耳,也不至于惹人发飙,这样大家才能面和心不和的继续聊嘛。 樊老三内心再抵触,面上也会稍加整合,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就是丫中邪啦!李怀信强忍住没有当场翻白眼,他都说得那么直白了,这人怎么还有脸犯蠢?脖子上长的是颗菜萝卜吧! 贞白越众而出,在樊常兴跟前驻足,她蹲下,抬手撩起樊常兴眼皮,黑瞳蒙尘,眼白浑浊泛红,再探其脉搏,若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完全可以断定:“他中了尸毒。” 樊老三倏地一惊:“尸……尸毒?什么尸毒?怎么会……” “他许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接触过尸体,或者其它晦气的东西。” 这就难说了,毕竟樊常兴一个大活人,行动自由,去哪里做什么不需要事无巨细的跟家里人报备。 樊老三道:“不是,他除了去铺子遛个弯,整天就爱在院子里饲花弄草,胆儿比姑娘还不如,天黑都怕走夜路,能去什么鬼地方中这个尸毒。” 再怕走夜路,也有走夜路的时候,就像忌口的人,总会不经意间误食,难能避免,所以贞白道:“方听你说他不省人事好几天?什么病?受过伤吗?” 樊老三卡了一下:“什么病?许是伤寒呗,诶,之前就见他咳嗽喝药来着,郎中也说不清,但是他摔了一跤,磕晕的,至于伤,应该没有吧。” 贞白疑虑:“应该没有?” 自己亲哥病成这样做弟弟的竟不知情况。 樊老三不耐烦的一挥袖:“那天家里起大火,父亲和大哥惨遭不幸,我哪顾得上。” “有。”樊夫人换好衣裳,被搀扶着匆匆下楼:“有伤,常兴的左手臂上,有四道划痕,请郎中瞧过,说是像人抓的,都破皮了。” 贞白拉过樊常兴左臂,撩开袖袍,手肘上缠着纱布,樊夫人续道:“我给他包的,涂了药,怕感染就包扎了。当时樊家太乱,大家抢着救火,都乱了阵脚,我想着可能就是在混乱中拉拉扯扯,有人不当心把他抓伤的。” 贞白拆了纱布,众人呼吸一滞,这溃烂发黑的手肘哪里是破了皮的抓伤。 樊夫人惊得捂住嘴,盯着那团乌黑烂肉,两眼圆瞪:“这……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分明……” 贞白沉声道:“这是被尸毒腐蚀的。” 樊夫人满脸惊恐,都快哭了:“那怎么办,我们家……老爷、大郎刚没了……现在……常兴也,他不能出事啊……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樊老三揽住樊夫人:“大娘,大娘,你先别慌,别慌。” “怎么能不慌啊,我们樊家,这一桩接一桩,出得都是人命啊。”樊夫人蓦地哭出了声:“这位道长,有没有法子,一定救救我们常兴啊。” 贞白不绕弯子:“时过三日,尸毒侵入肺腑,死气夺生……” 樊老三感觉怀中人肩膀一抖,立即揽紧了,出言打断:“你别吓唬人,就说能不能救。” 贞白拉下袖管,把那团骇人的胳膊遮住,她站起身,面不改色道:“试试吧。” 见对方风轻云淡,仿佛并不为难的模样,也就是可能有救了,樊老三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就听贞白又道:“夫人手腕的伤,也得尽快处理。” 樊老三闻言色变:“你是说我大娘也会……” “她的问题不大,把糯米磨成浆,伸手泡半个时辰,能驱尸毒。” 樊家人哪敢怠慢,等不及雨停回家,立即问老板要糯米,火急火燎地去后厨磨浆。个个还没缓过劲儿,贞白又开口了:“方才听夫人说,二少爷是在家宅里被人抓伤的?” 这意思,难道说那东西在家宅里? 樊家众人细思极恐,如遭雷击,樊夫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直哆嗦。 樊老三忍着一股子恶寒:“听你说话简直要精神衰弱,怎么那么能吓唬人。” 李怀信在旁静观半天,瞧这一本正经忽悠人的功夫,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女冠以前是不是驱邪化煞专业户啊? 果不其然,这三言两语的,樊夫人就开始急着给她送银子了:“道长,烦请你二位到家中看看,救救我儿常兴,事后一定重酬。” 李怀信心下便笃定了:丫肯定是! 第三十一章 “喂,白大姐。”李怀信压低了声音,与贞白并肩而行,有些好奇地问:“他尸毒侵入肺腑,看样子,都成走尸了,你还能解?” 贞白不点头也不否认,目视走在前头的樊家人,中间架着昏迷不醒的樊常兴,低声道:“试试。” 李怀信提了下衣摆,迈过一滩积水地:“都等同于死人了,难道你还能让他起死回生?” “心脉还在。” “嗯?”李怀信偏过头,目视对方侧颜,他知道,尸毒一旦侵脾入肺,连自己师傅都回天乏术,否则方才怎么会认定她在忽悠人。 “心脉既在,就还没死,能不能救,要试试才知道。” “你……” “嗯。” “我都没说你嗯什么?” “当初你中附骨灵,在胸膛刻下箓文护住了心脉,其实能不能救,我也不知道。”贞白转头与其对视:“是说这个吗?我也是试试。” 李怀信盯住她如墨般漆黑的瞳色,眯缝了一下眼睛。 警觉到对方的不快,贞白下意识想起那次刮骨,脚步蓦地一缓,落在了一滩积水地,溅湿了鞋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怀信冷笑一声:“我还没谢谢你呢!” 贞白蹚过那摊水,神态恢复自若,淡淡地应:“不必。” 呵,你还客气上了! 李怀信稀奇的瞥了对方一眼,这人是看不懂别人脸色,也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意味么,连这话也接?不必什么不必,他那一句涵盖的潜台词就是:我谢你姥姥! 回到樊家,贞白不敢有片刻耽误,交代樊夫人备上浴桶,磨一缸糯米浆,又焚了道符灰融于水中,才命人将昏迷不醒的樊常兴放入浴桶内,又对一旁的李怀信道:“你先帮忙护住他心脉。” 李怀信挑了一下眉,面朝樊常兴,只道:“拿笔和朱砂。” 离得最近那名小厮没能及时反映过来,对樊夫人突然带来的这两个人,在屋里一番莫名其妙的作为有些懵:“啊?” 李怀信拿余光觑人,明显没耐心重复第二遍:“刀也行。”他不介意在樊常兴胸口划血道子。 小厮不明就里,但还是左右为难的问了句:“到底……要什么?” 懒得废话的李怀信直接想拔剑了! 贞白刚要开口,那樊老三已经急了:“都拿都拿,还不快去!” 小厮肩膀一抖,麻溜儿地去了,没多大功夫,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满载而归的托着支毛笔和朱砂,左手却拎着一把菜刀。 李怀信震惊了,他说的刀是菜刀吗?看他那架势也不像要切菜吧?正常人的思维不应该是匕首之类的短器吗?山下人都是什么脑回路? 李怀信慢吞吞接过毛笔和朱砂,正欲转身,被小厮拦住,递过那把菜刀:“还有,刀。” 这么蠢的小厮怎么服侍人,李怀信觑他,轻飘飘地说:“拿去抹脖子吧。” 小厮诚惶诚恐:“啊?” 李怀信不再理会,飘到浴桶边,扒开樊常兴衣襟,毛笔蘸饱朱砂,凝神静气,在其胸膛画下符文,心无旁骛地,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继而收势,搁笔,他直起身,竟觉得伤神,区区一道符文而已,不料这般费神费力,果然这次刮骨还是伤到了根基。 他不动声色,负手而立,盯着贞白执起樊常兴那条腐烂的手臂,在米浆里浸过,滴着奶白色水珠。她指尖掐在腐肉处,樊常兴斜歪在木桶边沿的脑袋动了动,贞白抬眸,李怀信已经眼疾手快的把人再次敲晕了。 一旁的樊老三看得愣住:“你干什么?” 贞白接过话:“醒了麻烦,以免出现差错,烦请诸位出去等候吧。” 樊老三犹豫间,被樊夫人拽了出去,掩上门。 贞白望向戳在浴桶边纹丝不动的李怀信:“你……” “我不回避。”他得盯着她才行。 贞白不欲多言,随他去,垂下头,手指掐着樊常兴手肘,凝了道真气,覆在腐肉处,须臾,升腾处一缕黑气,淡淡的,仿佛一滴散在净水里的墨,融于空气,窜入贞白指尖。 李怀信倏地一怔:“你要把尸气引渡到自己身上?” “嗯。”她说:“我只有这个办法。” “你练的就是这种歪门邪道吗?活该被人钉在乱葬岗!”怪不得浑身阴气那么重。 “在那种地方,我只能依附阴怨尸气的供养。”就好比人食五谷,她落在乱葬岗,要不想被邪煞之气侵蚀,成为当中一缕怨念,或化为乌有,或灰飞烟灭,就要同她一样,与其共存,若说是她的执念太深,却也不然,她只想求个真相,究个明白。而这些,对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不愿解释颇多,只在手上加了道力,引渡着樊常兴体内的尸毒。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樊常兴面上的灰败青色逐渐褪去,呈毫无血气的苍白,看起来命悬一线的模样,却不再一副死人相,待手肘处的伤口转变肉.色,贞白才放下手。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了下樊常兴的脉搏,跳动及其微弱。 贞白去开门,引樊家人进来,众人鱼贯而入,首先去探樊常兴的好歹,七嘴八舌的关切询问。 贞白道:“尸毒驱了,应当再无大碍,只是体虚阳衰,还需食三日糯米,再请个郎中,替二少爷调理一下.身子。” 樊夫人泪眼婆娑着连连道谢,叮嘱小厮和亲眷照看樊常兴,又亲自安顿贞白与李怀信住进东院两间,上下打点,樊老三在旁干着急:“大娘,您还伤着呢,去歇着成吗,让我来,我来。” 樊夫人拂开他,执意道:“二位可是贵客,又救了常兴,便是我们樊家恩人,怠慢不得。” “我现在是樊家之主,亲自安排不算怠慢,您快别折腾了。” 樊夫人还欲再说,被樊老三打断:“我知道,好酒好菜,一律备妥了,您快回屋安生歇着吧。” 樊夫人只得回屋,刚准备走,又不放心的转回身,喊:“樊深。” “诶。” “让厨房多烧些水,方才那位公子说,要沐浴除尘……” “知道知道。” “还有淡盐水,杨柳枝,漱口……” “好好好。” “熏香要上等的兰……” “行了,您就甭管了。”樊深不耐烦打断,心道:哪来的纨绔这么多讲究?真没跟他们樊家客气! 也不怪樊夫人不放心,毕竟樊家三少成日吃喝玩乐斗鸡遛狗,又爱一掷千金逛青.楼,沾了满身的歪风邪气,极不着调,却难得是个孝子,为了让樊夫人安心歇息,他还是亲力亲为的跟下人交待妥当,没有上等的兰香就去铺子里采买,有求必应得让李怀信狠狠舒心了一把,他在这边口嚼齿木、沐浴焚香,贞白却在樊家大宅付诸劳力,因为樊二少爷及有可能是在家宅中染上尸毒,这就比较危险了,虽然樊深觉得:“我二哥昏迷后,樊家上上下下都在办父亲和大哥的丧事,没有再出过岔子,如果家中真有那什么作祟,啊,还不早就鸡犬不宁了。” 听着樊深在耳边分析,贞白踏入一处方院,院内摆放各种盆栽,其中水仙和仙客来正值花季,在廊下开了一片,被养护得很好,贞白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走到花簇前,樊深道:“这些都是我二哥养的,日日照料,一年四季会开的花都挪到咱院儿里了,你还别说,他这么折腾出来,是挺好看。” 樊深一边念叨一边跟贞白走出方院:“道长,这里里外外差不多快看完了,没问题吧?” 贞白微微仰首,盯着一树发了嫩芽的腊梅,淡声道:“没问题。” 樊深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家里干净,这么一来,二哥很有可能是在外面受的伤,不过他有事没事跑去过哪个犄角旮旯,沾那一身晦气,差点没命。” 樊深自顾自说,指腹蹭着下巴寻思,贞白问道:“镇上近来可有起风波?” 闻言,樊深别提多闹心了:“除了我家有风波,哪儿哪儿都太平。” 确实如此,自打贞白入小镇以来,沸沸扬扬的皆是樊家流言。 “待二少爷醒来,再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吧。” 贞白回东院时,李怀信已经梳洗完毕,披着裘皮,一尘不染的白,他坐在檐下,石桌上摊开着剑匣,瓷白的手里握着一根绸帕,粟黄色,他取了把剑轻轻擦拭,在贞白步入院内时,抬起眼皮问:“如何?” “并无异样。”贞白回答,目光落在那只握剑的手上,他曲起指,关节凸出来,甲盖透亮,没有倒刺,像精雕玉琢的骨瓷。 李怀信擦完手里那把剑,又拎起另一柄:“所以问题可能不在樊家家宅内?” “嗯,只能等樊常兴醒来。”贞白的目光下垂,落在剑匣中:“七柄?” 李怀信勾了勾嘴角,饱满的指腹在七剑之上一一掠过,煞有介事道:“七魄剑,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是以七魄命名,有道法加持,斩妖魔,歼邪祟。” 贞白半垂的眼睑微微睁大,长睫轻颤,对上李怀信意味深长的眸子,那眼尾下至,似笑非笑,俊丽得像这七把剑,锋芒毕现。 是啊,她差点忘了,现在的自己于对方而言,是妖魔,是邪祟,是从那个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因为各取所需才相安无事地同行,待到他日,随时都会争锋相对。 但是,无所谓。 这个人,奈何不得她。 更遑论斩妖魔,歼邪祟,实在大言不惭。 他说正邪不两立,贞白便悟了其中之意,不等李怀信说完,便冷傲地接了话去:“到那时,尽管,放马过来。” 她说话时,眉眼之间,一片波澜不惊的淡漠,没有惧意,毫无忌惮。 挑衅啊。 啪一声,李怀信合上剑匣,匣身雕着一只丹顶鹤暗纹,栩栩如生,他的指尖触在鹤冠上,是以艳如血色的玛瑙镶嵌而成,乃外族献贡之物,拿来雕成他剑匣上的鹤冠,有价无市,弥足珍贵。 李怀信将那根栗黄色绸帕一扔,轻飘飘落在地上,沾了尘:“你这个到那时是何时?憋着坏招准备祸害一方吗?怎么地?觉得我奈何不了你?那太行道呢?我师父,师叔,奈不奈何得了你?自个儿好生掂量着,不想再被镇压禁锢,就别祸害人,自然没有到那时。” 贞白微愕:“我以为……” 李怀信蹙起眉:“以为什么?” 以为只要五帝钱里的碎魂聚成了形,占完卦,到那时他们的协议结束,对方就该翻脸不认人,除魔奸邪了。 贞白摇摇头:“没什么。” 李怀信瞥她一眼,即便有再大的愤懑和嫌弃,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冠救过他一命,还修补了乱葬岗大阵,养着冯天,又帮樊常兴解了尸毒,桩桩件件,都是行善。但她阴气太重,能耐又大,邪性重得像颗不定时炸弹,所以他不得不作以敲打警醒,结果这女冠还真是个祸患,居然敢说放马过来,撂下这种狠话能是什么好东西?必定是心存恶念的,邪祟就是邪祟!偏偏他还治不了,只能窝窝囊囊的把太行道搬出来吓唬人,也不知道吓没吓唬住,但看样子似乎吓唬住了,毕竟那些歪门邪道牛鬼蛇神听见太行道的威名,没有不忌惮的。 李怀信思索之际,贞白忽地开口:“你师叔……”随即欲言又止的顿住了话头。 “嗯?” “你哪个师叔?” “还能有哪个?不就那一个,冯天的师父,寒山君。”李怀信迷惑,怎么突然问起他师叔:“怎么?相识?” 不就那一个,闻此言,贞白的神色变得极不自然,她僵硬的摇了摇头,道:“只有所耳闻。” 李怀信看进眼里,拧了一下眉,她那神情,可不光像有所耳闻,倒像是有所交集,或者过节。 第三十二章 樊常兴是在翌日清晨醒来的,虚弱极了,只喝了几口糯米粥,他环视一屋子人,好像断片儿了一样,茫然地问:“怎么了?” 在樊夫人问长问短的关切中,看见大家都穿着素服,平常最爱打扮的女眷们连只簪都没有插,卸了脂粉的素颜憔悴极了。樊常兴脑子瞬间炸开,忽地想起那一场熊熊大火,兵荒马乱的樊家,他原本是要去救火的,可是踢到了石阶,撞在廊柱上,后来发生什么,火灭了没有,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是眼前这一番光景。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倏地噤了声,如丧考妣的样子。他想起来那把火烧在大哥的院落,浑身一抖,他一一扫过众人的脸,连樊深这个成天在外鬼混的人都在,那么:“父亲呐?大哥呐?为什么不在?” 樊老爷的妻妾蓦地红了眼,有的暗暗抹泪,有的哭出了声。 樊深忍了又忍,才艰难开口:“没了。” 樊常兴如遭雷击,他听清了这两个字,却似乎不太懂什么意思,无措极了,喃喃问:“什么?” “父亲,大哥,都没了,昨天已经下了葬,怕耽误时辰,等不到你醒。” “怎么会没了?啊?两个人,怎么会一块儿都没了?!” 樊深闭了嘴,这其中因由,却是难以启齿的。 樊常兴悲愤难抑:“说啊,瞒着我干什么。” “没想瞒你,就是大哥做的丑事,我不想提。” 樊常兴的脸色白了又白:“他做什么了?” 樊深心里憋着一把火:“他做什么了?他做你小娘了!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账,敢在家里偷人,偷你爹的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现在满城风雨,还有谁不知道,真真是扬名立万了他。” 樊夫人泪盈于睫,觉得羞辱,更不堪入耳,想要制止:“樊深,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我还是捡了好听的讲,那外边儿说得,更不堪入耳,连我这种没羞没臊的人听了都觉得没脸,像你们这种面皮薄的,往后也别出门了,藏在自个儿屋里,关起门来苟且偷生吧,免得听了要去上吊跳河,我懒得收尸。还有大娘……”樊深的语气缓了缓:“你也别出去给人送温暖了,饿不死那帮嚼舌根的人。” 有女眷不服气:“我们没偷没抢的,凭什么……” 樊深炮仗似的,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怼:“你还不如去偷去抢呢,那也比干这个脸上有光,我是无所谓,名声早就臭大街了,受得住别人来戳脊梁骨,听不痛快了就按住狠狠揍一顿,出口恶气总好比把自己憋死。” 家中长辈厉色道:“你别出去胡来,还嫌不够丢人吗。” 樊深气急败坏:“我即便再胡来,也是丢自己的人,没辱了樊家门楣。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吗,龟缩在屋里都不知道吧,今儿我就给你们复述复述,他们说,多亏了那场大火,烧穿了那块遮.羞布,也把那不孝子给烧死了,要不放纵那对狗.男女这么苟且下去,再把肚子搞大了,那可就好看了,到时候生出来,孩子算谁的?管咱父亲叫爹呢还是叫爷爷,又管我叫三哥还是叫三叔?捂什么耳朵,听不下去了是吧,还有更难听的!你,你,我,在座的各位长辈兄弟姊妹,一个都没落下,在外人嘴里,咱们樊家都成窝了,我没去他家里逛一逛,打他一顿算是客气了,你们忍得了吗?你们还不得去杀人啊!” 这几日,大娘和家中女眷主内,二哥昏迷不醒,他身为樊家男丁,父亲的丧事还得一肩抗起,日日在外奔波打点,听着不绝于耳的风言风语,埋了一肚子火药,现在经人一点,霹雳吧啦就开始炸。 樊深珠帘炮轰的一席话,震得樊常兴脑子嗡嗡鸣响,仿佛哪根神经搭错了,半天都没缓过来。有长辈一拍桌子,愤骂:“简直污.秽不堪。” 字字句句,针一样扎进耳膜里,樊常兴被那一拍桌震醒了神,所以大哥死在了火场里,那么父亲呢? 樊深向来直接,是个率性之人,闻言就秃噜了句:“气死的。追杀他那不孝子去了。” 原本樊老爷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近两年又患上心疾,连生意都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因此把铺子一点点交由老大老.二去打理,老三是个不争气的,成日游手好闲,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长进,心思也从不放在家业上,老爷子指望不上,也没想他能有多大出息,琢磨着把田产和一部分租铺留给这浪荡子,再由两个兄长照拂,只要不出格,也够他恣意半生了。樊老爷打着如意算盘,决定退居二线,养养病也养养老,因为精力不济,也实在折腾不动了,而那一院子的妾侍更加顾不上,哪知他这把老骨头刚不中用,后院就起火了,他那寡廉鲜耻的小妾不知何事竟爬到了他大儿子的炕头上,屋舍走水时她为了自己逃命,竟赤条条的跑出来,扎了满院子前来救火人的眼,也戳了老爷子的心,丢了他老脸,更污了樊家的名声。 樊老爷好面儿,哪里受过这种耻辱,加之大儿子还在火海,他气得要杀人,谁知这不知死活的小妾一通恶语冲撞,樊老爷就直接爆了血管,嘎嘣脆了。郎中来瞧过,说是颅内出血导致。 听完樊深三言两语的表述,樊常兴在心里已经上演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临末,樊深又添了一句,异常嘲讽道:“即便这样,我还风风光光的把后事办了,真体面!” 樊常兴死死咬住后槽牙,面颊紧绷,从牙缝里泄出两个字:“人呢?” 樊深:“谁?” “那个荡.妇。” “关在柴房里。” “你们居然还留着那条贱命,不送她下去陪葬!”樊常兴瞪着眼,阴狠极了,那股戾气,竟让在座的众人不寒而栗。 樊深道:“自是要她填命的,只是还没顾得上。” “弄死她,还要你顾得上顾不上的?换做我,早就处置了,一根白绫、一杯鸩酒,趁父亲还未下葬,吊死或者毒死在棺椁前,让她去九泉之下谢罪。” “一条人命,不该这么草率的处置了。” “怎么,你还重视起那条贱命了不成?” 两兄弟突然吵了起来,看得众人一阵惊悸,尤其樊常兴,那张脸阴得骇人。明明平时是个不动声色的,只喜欢饲花弄草的人,随时看起来都冷冷清清,很少跟人撂脸子,又因为怕黑走夜路,便让大家觉得,樊二少是个胆小如鼠之辈。 也不知是中过尸毒蚀了心智,还是父子俩双双亡故对他的刺激太大,仿佛将他一生的脾气都攒在了此刻爆发,醒来后就像性情大变。 殊不知,家中遭此变数,父亲和大哥皆亡,即便是再懦弱之辈,也会握起一把刀,手刃那个罪魁祸首。而此刻的樊常兴,手里就握着那把刀,欲斩之而快,让其血债血偿。 当然,樊深也是个举着屠刀的,只是先前没能亮出来,现在,他亮出那柄屠刀:“怎能不重视,反正如今樊家这档子丑事,早已远近闻名,我便要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看,我樊家怎么惩这个歪风。” 闻言,樊常兴沉住了气:“你待如何?” “这脸面丢了也就丢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往后难道要蒙着脑袋过活?既堵不住悠悠众口,就把远近闻名的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辈子都请过来,将这个败坏风气的女人当众沉塘,以正家风,也让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知道知道,我樊家人,远不如他们心眼儿腌臜!” “倒是周全。”樊常兴绷紧下颚,满眼戾气:“那便沉塘。” 而且这一私刑,正是惩治那些不守妇道跟人有私通之罪的,用来处死那个女人,再合适不过。 忽听门外“啧”一声,轻轻地传入众人耳中,樊常兴刺猬般炸起了刺:“谁在外头?” 李怀信啧完,正与贞白低语了句:“要搞事情啊。”就被里头的人察觉,他们也并不是要来听墙根,那之前遭李怀信嫌弃蠢笨的小厮立即钻进屋解释:“我,我,和……那之前,夫人见二少爷醒了,特意让我去东院请两位道长过来。”结果刚到,就听见三少爷在里头发飙,小厮一哆嗦,吓得直接戳在了门外,也把李怀信和贞白堵在了身后,不得已听完这场大戏。 那小厮本身就在二少爷院里伺候,了解其性子,颇为冷僻,有时候会显得不近人情,他看似与世无争,骨子里却执拗得很。相比三少爷那个游戏人间,玩.物丧志的,最好相与的,还属大少爷,他饱读诗书,一身才气,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是老爷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可偏偏就是这个最得人赏识、循规蹈矩的长子,出了差错,捅了这天大的篓子,给樊家蒙羞。 打从出事到现在,小厮都不太相信那个连下人都会给予尊重的樊大少爷会做出这种事,可谁又能预料这是个永远都会装在圣贤书的套子里,一步都不会行差踏错的人呢。 如今再次听见这些,他内心比较复杂,又怕气头上的二少爷责难。索性贞白和李怀信步入门槛,樊常兴见还有外人,阴戾地皱起眉:“道长?” “对。”樊夫人连忙道:“是我让他去请来的,我正要跟你讲,这事说来话长……”然后将昨天发生的事赘述了一遍,听得那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匪夷所思,愣在床.上,脸色变幻莫测。 据樊常兴回忆,那几天他感染风寒,吃了几贴药总不见好,便自己出去找郎中诊脉。他遇上刚采药回来的小徒弟,小徒弟兴高采烈地背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手里还抓着一把绿萼梅,说是在马鞍山上折的几朵,可以晒干入药。樊常兴听者有意,药也没抓就兴匆匆的去了,想嫁接几株绿萼回家培植。不曾想他到了山里,转悠半天也没找到。 眼看天色渐晚,他怕走夜路,又不想白跑一趟,脑中一番激烈较量,便沿着山路寻了半刻,刚准备放弃,待明日再来,就闻到一股绿萼幽.香,樊常兴一阵兴奋,寻着香气找过去时,天已经黑了,他环顾四周,是黑漆漆的山林,寒风吹过,草木俱颤。他脚下不停,走出一身汗,却觉得冷飕飕的,打了个寒颤。似乎看见一个黑影,他不确定,杵在原地不敢动,问了句谁在那,没有人回答。他刚想走,那黑影就动了,朝他靠过来,一步一步,迈开腿脚的姿势很奇怪,木头人一般,僵硬极了。 樊常兴心里打鼓,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与其交谈,奈何那黑影只字不吐,像个哑巴,又突然发难,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来,樊常兴吓了一跳,临近时嗅到一股难闻的腐臭味,怎么形容呢,他当时第一反应认为这是个乞丐,想要打劫所以攻击自己,他伸手一挡,那人抓住了他胳膊,周身漉漉的,樊常兴临危之际,反应奇快,抬腿踢中其腹部,黑影扣着他手臂的指甲划拉出四道血痕,倒下斜坡,一路滚到低谷。 樊常兴惊恐万分,认为自己害了人,迈出一步想去救,也差点跟着栽下去,吓得两腿发软,索性回去找人来救吧,于是往来路狂奔,到了山下已是深夜,镇里家家户户已经熄了烛火,他一路跑回樊家,差点喘不匀气,结果正碰上家里走水,又慌不择路的要去帮忙,没注意脚下台阶,摔下去时一头磕在廊柱上,便不省人事。再醒来,整个樊家,已是天翻地覆。 第三十三章 樊常兴醒转后,樊夫人便将酬谢送到了贞白手上,一整袋银锭。她收入袖中,去敲李怀信的门,半天也无人应,贞白缓缓推开,一股熏香扑面而来,里头空空荡荡,李怀信不知去向。想起早晨听完樊常兴的一席话,出来时李怀信说:“可能有邪祟,趁还未祸害到镇里,得先去看看。” 结果半响没等到贞白答话,似乎不打算同去,李怀信斜她一眼,自行加快了步伐,直接越过她走了。 像是,闹情绪。 贞白此时想起来,转身往院外走,这人身子还没好利索,体能都没恢复过来,还敢单枪匹马去逞能? 她行过回廊,就看见前方围着许多人,樊家上下的丫鬟小厮全都聚众在此,由两个体格彪悍的男子,五花大绑的拖着一个女人往外走。 贞白看见人群中那个熟悉的人头,正随波逐流地辗动,她快步上前,蹭到李怀信身后,就听见他跟身边一个小厮在聊天:“动个私行这么大阵势,官府不管么?” 小厮随口答:“这是家宅私事,女人不守妇道,只要证据确凿,家里又没人报官的话,官府都不会出来干涉。” 李怀信好奇:“都要处死了,她家里人为什么不报官?” “自己女儿做出这种丑事,哪家人有这么大的脸,都羞愧死了,还报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小厮道:“而且,她爹独居在玉阳江上游,就在马鞍山脚下,又是个瞎子,吃穿用度都靠樊家接济,管不了他女儿的死活。” 李怀信尽量面露同情,说话及不走心:“啊,这么惨呐?” 步出大门,有在樊家呆了数十年的老妈子接过话说:“惨得嘞,女儿不孝顺,一年到头也不回去瞧瞧,都是咱大夫人冬暖夏凉的去给王瞎子送棉衣凉席,米面粮油。好像听说,不是亲生的,她啊,非讲自己是那瞎子在河边捡的,嫁到樊家后,就不想认这个爹,我估计啊,她是嫌这爹寒碜了,给她丢人。” 樊家一个两个都在数落她不是,口碑真差!李怀信心想:这女人可真不是什么好货色! 都说红颜祸水,李怀信眯起眼,打量了远处那个被拖走的女人,论姿容,也只够在这种小门小户里兴风作浪了。 “你去哪儿?”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询问,李怀信蓦地回头,对上贞白那双冷眸,顿了一下,才道:“去看这种不贞不洁之人的下场。” 答完,李怀信扭回头,皱了一下眉,继续随大流。 前面由樊家男子开道,家丁押着女人,游街示众般,大张旗鼓的往玉阳江边走,络绎不绝的百姓看见,纷纷跟去看热闹,一条街走完,队伍日益壮大,几乎大半个镇的人都来了,待到玉阳江下游,十里八乡的,已经站了不少群众。 有几名老者站在地势偏高的位置,应该在当地颇有威望,其中一位老者出列,充当执法者,从窄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掷地有声地宣告了樊家小妾王闫欣不贞不洁,扰乱纲常,道德败坏,且累死樊家父子等条条罪状,天理难容,遂处以死刑。 然后,两个家丁把女人塞进竹笼,她徒劳挣扎着,棉布堵在嘴里喊不出声,只能撕心裂肺的呜咽,涨红了脸,刚伸出头,又被一只大掌狠狠按进去。 樊常兴晃晃悠悠走近,大病初愈的脸还有些苍白,他记得八九年前吧,这个女人第一次进樊家时的模样,年轻,娇媚,挽着父亲的胳膊,站在一块儿却像父女俩,他当时还纳闷儿,女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就跟了父亲这个糟老头子呢?后来看见王瞎子,那种家徒四壁、穷酸落魄的境况,也就不纳闷儿了,试问谁不想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身前身后都有人伺候呢,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过久了,就开始惦记别的,所谓饱暖思yin欲,她不安于室想红杏出墙,为什么偏偏勾搭上樊家长子,而他的大哥,又是犯的什么糊涂,活生生把老头子气死。 樊常兴恨得咬牙切齿,捡起江边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扔进竹笼,或砸在其身上,痛得女人往后缩。 贞白目睹这一切,站在李怀信身侧:“私通就该处死吗?” 李怀信作为旁观者,只要与己无关,看待此事件,他还是比较豁达的:“私通倒也不至于,看跟谁吧,跟爷俩儿的话,那就玩儿大了,她又不是寡.妇,诶,其实也差不多,反正这世道,本身就没那么宽容,不但不宽容,还特别狭隘,在看待这种事情上,大家都挺死心眼儿,先不论樊大少爷的死因,但死前确实是跟这女人在一块儿鬼混吧,樊老爷子断气也实实在在跟她脱不了干系,不管间接或直接,都摊上了人命,所以樊家要把她沉塘处死,属于血债血偿,合情合理。” 说话间,远处的樊常兴装完了石块,扣上竹篓,用麻绳缠紧了,才退到一边,把位子让给俩糙汉,他们拿扁担横穿过麻绳,在老者宣判行刑的一瞬,抬起沉沉的竹篓往江里走,李怀信目光紧随,慵懒又漠然的续完了最后一句:“死不足惜。” 众人冷眼旁观,没有怜悯,也没人站出来求情,就彷如李怀信所言,她死不足惜! 两人扛着竹篓里的人涉水前行,江水淹到了膝盖,蹚起波澜,逐渐没过大腿根,越往前迈水越深,竹篓一直往下沉,女人拼命仰起头,争取生存,奈何两人无情的将扁担从肩头卸下,竹篓狠狠一沉,滔滔江水灌进鼻息之际,岸的上游突然狂奔来一人,大吼着:“不好啦,王瞎子死啦……” 整个竹篓在此刻沉底,江水淹没了发顶,女人最后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倏地猛烈挣扎起来,水面荡起无数浪潮和气泡,将她的呜咽声吞噬淹没。竹篓因挣动移位,撞到其中一名大汉,江水浮力大,他在软泥中没扎稳脚跟,直接侧身摔进水中,扑腾了几下才找回平衡。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狂奔而来的人,他背着背篓,膝盖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垢,双眼突出,鼻翼扩张,整个一受惊过度的模样,临近了,他猛地刹住步子,脚尖用力踩凹下去一块软泥,气喘吁吁地扫过当众几百张面孔,目光涣散,一时不知该把焦距凝在谁脸上。 有人嘀咕:“这不是何郎中身边那个小药徒吗?” 有人没听清上半截:“他刚刚喊什么?谁死了?” 有人没听清下半截:“他说王瞎子怎么了?” 有人全程懵:“王瞎子是谁啊?怎么死了?” “唉哟,不就是那个刚沉塘的荡.妇她爹嘛,樊家的亲家!” “我说他怎么没来,还以为是没脸见人,原来是羞愧到寻了短见啊。” “有这么个下贱讨债的女儿,真是害人不浅啊,一连累死三条命。” …… 小药徒耳边嗡嗡的,视线扫见樊家人在内,目光立即锁定樊常兴的脸,他冲过去,紧张到结巴:“樊二少,二少,那个王伯,王瞎子,死,死,死了。” 谁知,樊常兴冷冷一笑,笑得像把刀,薄唇杀出两个字:“报应。” 正好这父女两一起去偿他父亲和大哥的命。 小药徒背脊一寒,只觉得那笑容冷血而残忍,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樊常兴,又望望其身后的樊家人,猛地意识到什么,扭头就看见两个大汉从水里上岸。 小药徒打了个抖,扭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是啊,王伯,王伯又没什么错。” 樊常兴欲加之罪:“子不教父之过,他有这个觉悟自裁谢罪,我樊家……” 小药徒急了:“什么自裁谢罪,王伯是被野兽咬死的,全身都被啃烂了,血肉模糊,发着黑。”边说着,似乎回忆起那个场景,弯下腰就开始吐。 樊常兴等人捂住口鼻,嫌弃得后退一步。 樊深闻言一惊:“什么,咬死的?这江边有野兽吗?” 小药徒弓着身子干呕,抬起手摇了摇。 有人惊慌:“应该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吧?什么野兽这么凶?居然咬死人了?狼吗?马鞍山上难道有狼?” 小药徒不干呕了,他拍着胸口压下那阵不适,说:“我常年在马鞍山上挖草药,从来没碰见过什么豺狼虎豹。” 有人猜测:“可能是新来的吧。” 小药徒白着脸,也有此猜测。这些年,他隔三差五会上山采药,有时候在山坳坳里钻一整天,出来就爱去山脚下的王瞎子屋舍讨杯水喝,再蹲江边把一箩筐的草药清洗一遍,冲掉泥沙才背回去晒。今天他像往常一样,天不见亮就上了山,跪伏在崖边挖了满满一背篓,下到山脚吆喝了一声:“王伯,我今天挖到了苦荞,分你一些,泡水喝哇,安神活气的,你上次不是还念叨,晚上睡不好嘛。” 半响无人回应,小药徒又喊了几声,以为家里没人,待绕到屋前,见门虚掩着,便走上前推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灌了满肺,他惊恐的瞪大眼,猛地退后,跌坐在地,背篓里的草药倒出来,他顾不上,跌跌撞撞爬起身,疯了似的跑去找人,老远看见几百号村民聚在江边,他飞奔而至,火急火燎的诉说半天,招了一大批人往上游走,如此人多势众,尤为壮胆,哪怕是豺狼虎豹,也不畏惧。然而到了屋舍,推开门,除了满地黑血,并没有王瞎子的尸身。 小药徒木若呆鸡:“怎,怎么会,之前还在这儿的,我明明看见,王伯就躺在那。” “难道就这会儿功夫,尸体就被财狼调走了?” 刚才几位有声望的老者首当其冲的来了,见此情形,便开始发动群众四处去寻,并在屋舍后头取了木柴棍.子,人手一根来防身。待大家散开,贞白和李怀信才得以凑近,一进屋,几乎同时拧起眉。 李怀信道:“尸气很重,会不会……” 话未说完,就听见有人喊了声:“这里有脚印!” 四散的人纷纷往声源处聚拢,李怀信和贞白步出屋,前往后山脚查探,之前下过一场雨,山里的泥土软,踩上去就会留下脚印,随着水汽蒸发,泥印子也已经干了,陷在地上深浅不一,步伐显得格外凌乱,贞白道:“看脚尖朝向,此人应该是从斜坡往下走,一直到王瞎子住处。” 樊深拽着樊常兴,也在当中,揣测:“会不会是王瞎子的脚印?” 闻言,就有个妇人蹲下,以手丈量地上的脚印,李怀信还记得她,正是在路上跟他吐槽王瞎子惨况的樊家老妈子,她说:“不是,每年大夫人都叫我给王瞎子做两双鞋,这脚印比王瞎子的脚短了。” 附近除了这脚印,没有任何豺狼虎豹出没的痕迹,大家沿着脚印山坡行进,脚印突然中断在一块平谷,在往上,则是格外陡峭的山坡,坡上有一米来宽的杂草折断,仿佛是有人从山上摔下来,杂草被碾压所致。 樊常兴立在原地,目光一点点上移,盯着那高耸陡峭的斜坡,浑身一僵,脸色刷得苍白,他脑子里纷乱一片,无数种猜测接踵而至,也许王瞎子不是豺狼虎豹咬死的,也不是被豺狼虎豹叼走的。如果像大娘所言,那晚他被山上那个黑影抓了一下,回去就中了尸毒,如此推演,当时那个黑影很可能不是什么乞丐,而是…… 樊常兴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他似乎记得,就是在这个斜坡顶,一脚把袭击自己的黑影踹下了山,然后呢?樊常兴盯着这一串蔓延至山下的脚印发怔,须臾,他抬起头,盯住正仔细查看枯枝杂草的贞白,双唇嗫嚅:“道……长……” 贞白回头,见对方欲言又止,问:“怎么?” 樊常兴踟蹰着,声音轻得发虚:“没……就是,想问,你有发现什么蹊跷吗?” 贞白正欲开口,倏地抬头,神色一肃,举目四顾。 李怀信觉察她异样:“怎么了?” 贞白耳轮一动,仔细聆听,欲确认方位:“有铃声。” 樊常兴在旁不知所措:“什么铃声?”他也试图去听,却只有大家四下走动的杂音。 李怀信目光一沉,他耳力不差,且五感敏锐,居然丁点儿都听不见,只能随贞白往山间林里深处走,刚想开口问,贞白已经先一步答了:“是凶铃。” 李怀信怔了一下:“会是那丫头么?” 贞白寻着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铃声,脚程奇快,李怀信跟得吃力,差一点就要追不上时,对方蓦地停在深林间,四周鸦雀无声,连风都是静止的,贞白闭目垂首,曲指抵在眉心,侧耳捕捉声源,须臾,她倏地睁开眼,神色肃杀:“是凶铃引路!” “什么?” “这丫头,会驭尸术!” 李怀信不耻下问:“赶尸人?” 贞白摇首:“赶的是死尸,驭的是行尸。” “所以,是这鬼丫头在镇上驭尸作祟?” “不知道,既有她凶铃引路,便跟去瞧瞧。” 第三十四章 此时,二人已经在山林间转了许久,夜色骤降,四周逐渐起了雾,寒风一吹,把本就隐隐约约难辨方位的铃声吹得七零八落。 李怀信有些体力不支,他四下环顾:“咱们这是在兜圈子吗?” “不是。”她说:“这凶铃引路,好像存在某种规律,我们跟着它指引,看似在山林中绕,来来回回的,却没有碰到过一起上山的百姓,而且,我们每一次起步,到下一个拐弯或转折,平均都在四十九步。” 李怀信大感意外:“你连自己走路的步子都数?” 得多无聊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贞白道:“你听不见凶铃,自然不会去计算,它每一声铃响,都牵着行尸踏出一步。” 原来如此,李怀信盯着其背影,不知不觉间,也干起了数步子的事,数玩一圈又一圈,果然这女冠所言不虚,每一趟都是四十九步,相似于有些阵法中必须遵循的规律,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可这平平无奇的马鞍山,不似藏着阵法啊,阴气也不重,并不像有邪祟出没的地方,他观察了半天,未曾发觉蹊跷,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惯性似的,又开始数步子,待反应过来,狠狠在心里逼视了自己:无聊也会传染么?! 李怀信忽地想起之前她说过,能听见凶铃者,不是将死之人就是已死之人,毋庸置疑,她属后者了,那么…… 李怀信心下一凛:“等等。” 贞白脚下不停,偏过头,避开一根树枝,在前头不慌不忙地应:“嗯?” 他神色几分凝重:“你听得见,不会——也被这凶铃所驭吧?就像现在,可能是,不得不跟着它走!” 贞白蹙起眉,想起方才,确有一瞬间神智恍惚,是因为铃声太过缥缈,为了锁定方位,不得不屏蔽掉一切杂念,全心全意地凝神,去分辨这铃音,所以险些被摄住心神。但也只是一时不慎,对方这点道行,还不足为虑。贞白刚答了句“不会”,铃音忽地戛然而止,引路铃中断,贞白随即驻足,李怀信没有设防,一直惯性地追着她步伐,直接踩在了贞白脚背上,他没认为自己不对,还先发制人:“带路就带路,你突然停下干什么。” 贞白浑不在意,没感觉到疼似的:“铃声断了。” 李怀信默默收回自己的腿:“非要被动的跟着铃声走吗,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在山里填,不对。”他环顾四周,雾越来越浓,盖住了山体本来面貌,他这才意识到:“我们好像被诱入了阵法之中。” 贞白听出了对方话中的不确定:“你不熟悉阵道?” “我修的是剑道符箓。” “太行道中,若是有人天赋异禀,会承天师命,一并修习全门道法吧?” 向来自视甚高的李怀信瞬间垮了脸:“现在整个太行山弟子,还没有能承天师命的。”他李怀信承不了,秦暮也承不了,既然太行道中没人有资格承天师命,他承不了也就不是多让人耿耿于怀的事情了,只是突然被这女冠如此一说,就感觉自己被看轻了似的,非常不爽。 贞白完全无意识提及,丝毫未留意到李怀信的情绪,她说:“上次刮骨,我发现你是以剑入道,但剑心不稳,修为也因此受限,提境比常人艰难许多,你其实……” “闭嘴!”这女冠是成心给他添堵吧,李怀信咬紧牙关:“别跟我提这茬。” 贞白噤了声,恍然意识到自己又提了刮骨,触及对方痛楚,她把手伸.进袖中,刚准备掏,就听见铃声乍起,贞白无暇他顾,闻音而动,并示意身后人:“跟上。” 不料这次走到头,第四十九步踏空,贞白提着腿悬在崖边,并未真正落下去。 紧跟而至的李怀信问:“怎么回事?” “没路了。” 李怀信踱到崖边,俯视望不见底的深渊,被浓雾罩住,像一种障眼法,遮着底下未知的险恶:“到尽头了。” 贞白盯着黑漆漆的前方道:“可是凶铃仍在引路。” “哪里?” “前面。” “可这前面是悬崖,已经没有路了。” “有。”贞白冷声道:“死路。” 李怀信神色骤变:“什么?!” “死人走的路。” “你……” “我去探一探。” 李怀信猛地拽住她:“难道你要跳下去吗?” “嗯。” 李怀信把她往身前拽,反应强烈道:“不行!” 贞白拧眉,李怀信音调拔高:“死人走的路是什么路?黄泉路吗?你跳下去无所谓,冯天怎么办?” 他一时心急,直接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了,待后悔,已为时晚矣,他咬住舌.头,松开贞白,不尴不尬的愣在那。不过,话都已经出口,她要上九天下黄泉,确实与他无所谓,她对他的唯一价值,就是滋养冯天的阴魂,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此话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为何要觉得尴尬? 可能,不中听吧,但他又不是个会谨言慎行的去顾及别人感受的人,想到此,李怀信便释然了。 贞白却并未放在心上,神色一如既往,她说:“不是黄泉路,而是……” 而是什么,他突然听不清了,眼前出现无数个重影,虚实不清,身体也失去重力,轻飘飘地往后坠,他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迷障……” 原来这林间降的不是雾,而是迷障,他二人却毫无防备的在其中吸食了小半日,谁也没有察觉。 怎么会这么大意呢,李怀信懊恼的想。身体一直在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他努力掀开眼皮,影影绰绰间,似乎看见一具人形黑影砸下来,他心里怒哮:能不能靠点谱,就算不能捞他一把,也别上赶着跳崖啊,这尼玛就算他摔不死也会被砸死的…… 然而,贞白刚才那句而是还未说完,铃声乍起,清晰无比的刺进耳膜,似偷袭般,夺魂摄心,让她猝不及防,强行试了许多次,都稳不住神,到底是小看了那丫头啊…… 盯着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李怀信,她欲伸手拉一把,却触着彼此指尖错开了,然后听见他含糊不清地说:“迷障……”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好几次都差点着了道,只是这一次,她确实不得不跟着凶铃引路,迈出第四十九步。 堕入悬崖的瞬间,贞白两指并拢,点在眉心红痕处,以护住神识,不被凶铃所驭。 与此同时,李怀信抬起手,以指为剑,在另一只胳膊肘上豁出道口子,鲜血渗出来,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随即,便听见崖下传来水流湍急之声,撞击拍打着岩壁,李怀信倏地松了口气,摔不死了,也不必在费心思自救了。 扑通两声,二人前后坠入水中,炸起无数浪花。河水的浮力承载不住那股极速下坠的强大重力,李怀信一直下沉,感觉入水的瞬间仿佛撞散了骨架,只能竭尽全力不喘息,以免呛水窒息。他忍着脏腑翻搅的痛楚,屏息间,无所凭依地沉到了底,躺在长满水草的河床,待挨过那阵来势汹汹地痛楚,他在水下睁开眼,看见了沉在不远处的贞白,他抓了把水草翻个身,一只脚踢在凹凸不平的河床,泥沙晕开,搅混了一小块区域,他借力往上游,无意看见不到两米的地方矗立着一个石桩,扎扎实实焊在河床底,望不到顶,而石桩裂了缝,缺口蜿蜒扩张,几乎手掌宽左右,里头隐约藏着什么东西。李怀信看不真切,遂转了个方向,朝那块石柱游去。 待近了,李怀信在水下眯起眼,那隐于柱子里的,竟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嵌在暗黑石柱中,毫无生气的惨白。 震诧间,他猛地后仰,在惊慌失措中呛了水,肆意灌入口鼻,欲将其吞噬,李怀信挣扎间,忽然一只手扶住他后腰,及时地渡来一口气。 李怀信倏地睁大眼,只能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眉目,眼眸半睁,异常淡漠地与他对视。李怀信伸出手,欲将其搡开,刚触及对方肩胛,贞白已经迅速移开了唇,拽着他往水面游窜。李怀信却挣动着往下沉,二人一番拉扯,贞白掉头往下,想查探他是否被水草之类的东西缠住了,谁知趁此,李怀信一个反转,游开了。贞白紧跟其后,与他停在那个石基前,待看清裂缝中一张小孩子的脸时,她蓦地顿住,锁起眉头。 李怀信围着石墩绕了两圈,摸过河床底部的石基,细细看过,只是两人在水下憋气的时间太长,不得不浮上水面…… 二人一前一后蹚着水迈上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李怀信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哆嗦,除了流水声,四下黑漆漆地一片安静极了。他攥紧双拳,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一往直前,贞白在身后叫了两声,他都置若罔闻,前头没了路,李怀信脚下却不停,眼看又要蹚进河里了,贞白拉住他:“你……” 李怀信猛地甩开,转过身,避如蛇蝎般退后一步。 贞白愣了愣,有些发怔:“你——在发抖。” 三贞九烈的李怀信,抖得更厉害了,挫着牙,恨恨地看她:“走开!” 这一路行来,李怀信都把自己捂得很紧,她便知道他怕冷,如今在这河谷之中,正是夜深最冷的时辰,他们二人又浑身不断滴着水,她指了指一处崖壁:“去那边,生火烤一烤。” 说完,贞白自行转身去了,剩李怀信僵在原地,绷直了全身,咬着牙关,跟谁较劲似的,一双眼睛厉得像刀,戳着贞白的背影。直到她捡起一堆枯枝,在岩石上燃起一簇火,李怀信才僵硬着往火源处挪。他冷着脸,坐到岩石上,埋头揪起衣襟,狠狠拧了一把水,带着某种发泄的意味。 试问,谁被登徒子轻薄了还要忍气吞声的,他李怀信,堂堂男儿,居然三番五次的遭遇这种事,被这个不要脸的女冠非礼!而且每次都打着拯救他的旗号,堂而皇之地行非礼之事,但是你还不能心生怨愤,因为人家救了你啊,这是恩,恩你大.爷的恩,都快憋屈死他了,谁受过这种窝囊气啊,他李怀信却只能咬牙切齿的受着,简直想打人,哦不,想杀人,活剐了这个觊觎他的宵小之徒,再将之沉到水底! 李怀信脑子过电似的,猛然又想起来水底的场景,他粗暴的擦了把嘴,把嘴角擦得泛红。 贞白将一根树枝折断,试图开口:“刚才在水下……” 闻声,李怀信倏地一僵,脑子里那根弦绷紧了,目光凌厉地扎向贞白,无声地控诉:你还敢说! 贞白漫不经心的,把折断的树枝丢进火中,续道:“……那个女童,怎会被嵌在石墩中?” 那根弦松弛下来,李怀信收回视线,仿佛刚才看她一眼就伤了自己眼角膜似的,面向河流的方位,说:“刚才我们上岸的那里,是一座桥,那孩子,就是被嵌在那座桥下的。” 贞白抬起头,视线越过火焰看向他。 火光斜烤在身上,一点点回暖,李怀信抖了抖厚重的衣料,牵起一根袖管支在火旁烤,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打生桩。” 贞白闻所未闻:“什么意思?” “生祭。就是一种用以祭桥的方式,有人认为,大兴土木或修桥铺路,若在某处动土就会破坏风水,触怒鬼神,带来灾祸,需在建桥前活捉一对童男童女,分别活埋在桥头桥尾的桥墩之内,这样既能保证工期平安还会使其成为这座桥的守护神。” “荒诞!” “只是没想到,竟真有人会这么做,真是缺了大德了。不过,”李怀信放下袖子,思忖道:“看石基,这桥已经很有些年成了,可为什么,那孩子连块皮肉都没腐?” 贞白没答话,造成尸体不腐有很多种可能,既有方士想出这种残忍的法子,并用在此地,定是有其用意的。若照李怀信所言,这种生祭一般会用以大兴土木或修桥铺路,可天地之大,到处都是小径桥梁,若所有的桥和路都会采用这种法子,天下早就怨声载道了。而这河谷之中的那座桥梁,虽不算小,却也没到大兴土木的地步,所以,此地会用孩童祭桥,必然事出有因。 只不过这因是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而那具石桥下的尸童,令贞白没来由的想起了一早,他们跟着铃声追踪到此,可就在他们沉入河底的瞬间,凶铃终止了。 “引路终止?”贞白倏地反应过来:“是就到这里吗?” 火堆里的木枝烧得一声炸响,李怀信挑眉:“什么?” “我们一直跟着凶铃来,那丫头,应该就在附近。” 第三十五章 河谷的上空被迷障笼罩,遮蔽住星宿。 贞白提一盏符化的青灯,照亮方寸小径,沿着崖壁前行,二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可周围除了湍急的水流,一点声息也没有,更别说那个带着凶铃驭尸的鬼丫头。 衣服没烤干,寒气一点点渗进李怀信的皮肉,往骨头缝里钻,他向来养尊处优,从没挨饿受冻,现如今,在这数九寒天的野外饱经风霜,加之迷障余韵尚在,本身又伤了根基,摧折得他体力透支。再看那女冠,没事人一样,他实在不方便表现出弱不禁风,有损男儿气概,虽然这男儿气概早就在刮骨的那天全军覆没了,可是,不妨碍他想要重整旗鼓的决心。然而天不遂人愿,辛苦维持二十多年的风姿,从掉进坑里这一刻毁于一旦,谁他妈挖的坑让他跳啊,而且,这女冠明明走在他前头,为什么她没摔?! 是啊,好奇怪,为什么她没摔?因为她走的直线啊,他却东倒西歪的,一条路走得曲曲折折,自己把自己拐带到坑里了。贞白在前头还奇怪嘞,为什么他在后头不肯好好走路,非要左闪右蹿的呢? 好面子的李怀信当然不愿意承认那是踉跄、虚浮、走不稳了。况且,他们还在逮那只小鬼,因为体虚拖后腿实在有失颜面。但往往逞强的后果就是,颜面尽失。 贞白将他从坑里扶起来,靠着崖壁坐下,拎起他一只手探脉,只见隐隐露在腕颈的伤口,贞白撩开他衣袖,是道从手腕划到手肘长的新伤,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这种皮外伤于贞白而言实在太小,况且血已经止住,连包扎都没必要。 贞白探完脉,发现他内息耗损严重,挺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怪不得意识昏沉了。 李怀信想:就睡一会儿吧,终归要养精蓄锐才行。 待醒来时,天已大亮,而他身在一间陋室中,身边一堆枯枝烧成的灰炭,只剩伶仃星火,升起热烟,衣服已经干了,残留着被烘烤过后的暖意,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望四下无人,里壁供奉着一尊神像,经年累月无人翻修,神像的表面已经秃噜皮了,竖立在上,及其简陋,供桌上蒙了厚厚一层灰,连个野果子都没有,更别说香火了。 李怀信看了一会儿,没想起来是哪路神仙,只是感觉不大对劲,他寻思了一会儿,便不再琢磨了,迈出陋室,就近寻了一圈,那女冠却不知去向。 他试着喊人,干巴巴的喂了两声,穿过林荫,走到河边,踹了块脚下的石子儿,激起层层浪花,他才打开了嗓子叫:“喂!那谁,白大姐!” 四下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李怀信纳闷儿:人呢? 他一边往回走,踱到庙前,负手而立,仰望了一下破破烂烂的门楣,连个招牌都没有,又在这荒郊野岭处,是修得哪个野路子神仙?他抬腿迈过门槛,把方才自己坐过的蒲团踢到供桌前,顺便瞻仰了一下神像。李怀信眼尾一挑,这才发觉不对劲之处,这神像两只胳膊托在身前,却没有双手。 这世上有断臂的神像?李怀信快速过了遍脑子,没印象!可能世间天神千千万,他在太行山孤陋寡闻吧,毕竟在民间,连拜黄鼠狼的都有,拜个残疾神,也并没什么稀奇,说不定这位神官有什么别样的神通呢。 李怀信思索间倾身向前,发现神像手肘处的切口平整,似乎是被利器削断。李怀信心中泛起异样,绕过供桌,一步跨上神坛,俯身去端详缺口。神像本身已经蒙尘磨破,刷上去的颜料也在剥落,让这断臂的切口看上去像先天如此一样,若不是塑造它的人故意为之,就是后来被人斩断的。 李怀信拿捏不准,直起身,绕向神像背后,发现背面脖颈有一条颈纹,哦不,像是被刀刃划开那样的缝隙,这种细小的缝隙应该是难以发觉的,只因蒙了灰的神像肩头与后颈处,赫然印着两个指纹…… “醒了。” 门外忽然响起话音,李怀信心里一抖,蓦地回头,只见贞白滴滴答答地走进来,那模样,好似刚从水里爬出来,李怀信难掩讶异:“你上哪儿了?在水里泡了一宿么?” 贞白接过话,淡漠道:“回去水底看了看,那桥墩底下,只有一具女童的尸体。” 他记得从那座桥到此处,相距很远一段距离,她居然还刻意绕回去,李怀信不禁蹙眉:“看那个作甚?” “你不是说打生桩,桥头桥尾会生祭一对童男童女吗?可水底,只有桥头有童尸!” “你……”李怀信没料到她还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去求证,下水再探:“这毕竟是邪门歪道,我也只曾听说。”还是听冯天那个爱在藏书阁里偷看传奇书籍的人说的,因为好奇,冯天还去问过他师父,结果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成天不学好,尽钻研那些害人害己的东西,再后来,那本书就被老头子丢炉子里烧了,还趁火势烫了壶酒,啃完一碟鸡爪子。 贞白道:“兴许不是祭桥。” 想起冯天和三师叔,李怀信的思绪溜了会儿号,又仿佛太闲了似的,他也不嫌脏了,伸手就去戳神像的后背,结果那块石膏松动,李怀信抄手一接,就听贞白道:“不然庙里这具童尸什么意义?以活人祭神么?” 李怀信的视觉和听觉顷刻间大受刺激,导致的结果就是手抖,那块石膏在他手里辗转后砸在了地上,而他直勾勾盯着嵌在神像背脊里一名童尸的脸,猝不及防。 那女冠这话什么意思?她知道这神像里头装了具童尸? 李怀信及其缓慢又僵硬地把目光从面前这具童尸脸上撕下来,辗转到贞白身上,像一个大受刺激突然变迟钝的人,强行耐住性子讲道理:“你就不能先告诉我,这里面有一具童尸?” 居然让他像探险一样,随手一触,就刨了个尸,谁能想到神像里头会藏尸啊,他即便不害怕死人,但也受不住这种出其不意的惊吓啊。这女冠倒好,不仅不告诉,还让他视觉听觉遭受两面夹击,那一瞬差点心脏骤停。 贞白一愣,她说:“我以为你站那,已经发现了。” 好个我以为,你那么自以为是,你咋不以为我没发现呢! 李怀信内心翻涌,咬着牙关,生生忍住了暴走的脾气,他问:“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贞白如实回答:“昨晚。” 昨晚她把李怀信带到这间狭小僻陋的小神庙,刚走近,就觉察出了异样,明明正前方供奉着神像,即便地处荒僻,常年无人祭拜,没有香火,也不该透出一股阴气。这室内一览无余,只要略扫一眼,就能观完全貌,小庙就像被人们遗弃了般,破败简陋得只有一方供桌,贞白观神像,像是尊观音,但双手被斩断,断臂托在身前,又不像持着玉瓶的姿势,更像抱着什么,贞白思忖间靠近,触到缺口,隐约有个猜测,莫非那双手抱着个小孩,这是尊送子观音?她的视线扫过那双空心断臂,发现阴气正是从这双空心的断臂中泄出,贞白绕到神坛后,提沉木剑划开神像背部…… 听完,李怀信的脾气在肺腑翻江倒海,忍不住了:“你昨晚发现的童尸,还把我扔这儿跟它一起过夜?” “有什么问题吗?” 一句话堵得李怀信半天没吱声,谁让他自己不争气给摔晕了呢,人不把他扔这儿难道还要驮着他下水,好歹给他找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烤着火,容他人事不醒的睡上一宿,还想挑什么理儿? 贞白即便再不善观人眼色,也看得出来李怀信脾气不好,虽然他嘴上没说几句难听话,但是一路到现在那横眉竖眼的别扭劲儿,全都一丝不漏的落在贞白眼中。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怎么这祖宗又不高兴了,脾气真是阴晴不定。 贞白想,许是因为伤了要害的关系吧,找到症结,她便能够理解对方的这种喜怒无常。 就好比现在,他又气上了,也不吭声,憋心里较劲,憋得脸色铁青,无论因什么而起,他这么长时间想不开,贞白觉得自己都应该有所表示,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递上。 李怀信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刚从神坛上下来,莫名其妙地瞥了眼钱袋,以为是对方在水里捡到的什么线索,犹豫了一下,用一根手指勾住钱袋的系绳:“什么东西?” “银子,樊家给的。”昨日一收到,她就准备给他了,谁知他当时不在房中。 李怀信蹙起眉,不解道:“给我干什么?” “你拿去,找郎中看看。” 李怀信手指勾住钱袋晃了晃:“看什么?” “上次刮骨伤到要害……” 随即,钱袋砸过来,贞白抄手接住,一抬眼,就看见李怀信那张瞬间变阴戾的脸。 有哪个女人像她这么不要脸的,憋了那么长时间的气,李怀信也豁出去脸不要了:“你还惦记上了是吧?” “什么?” 李怀信口无遮拦:“我下边儿。” 贞白怔住,李怀信对她这个反应嗤之以鼻,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惦记了,派不上用场。” 他说:“我一心向道,自小在太行山修行天道,清心寡欲,从没动过世俗间那些男欢女.爱的歪心思,往后也不会动,所以,你别惦记了,没用!” 是这样么,于他而言,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她也无需惦记着把他治好? 二人心思各异的沉默了须臾,李怀信察言观色,见她眉头微微蹙起,觉得这女冠仍然贼心不死。 他的话已经敞亮到这份儿上了,再多说也无益,只要她不耍流氓,或者,像昨晚那样,借水下渡气趁机占他便宜,等等,李怀信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什么,瞪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盯住贞白: “你……你……有呼吸……” 贞白仰起脸,没跟上他突然跳跃式的脑结构。 李怀信瞳孔紧缩:“昨晚在水下,你给我渡了气?” 贞白缓缓颔首。 “所以你,其实是活的?”无论是魂或者尸,都不可能有呼吸,又怎么会给他渡气?他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这点,脑子像被雷击过。 什么活的死的? 贞白起初莫名其妙,转念忽地明白过来,蹙起眉:“难道你以为我……” “啊。”李怀信捺下内心起伏:“你身上阴气那么重,一丁点儿活气都感觉不到,又在乱葬岗横着,我以为什么都合情合理。”他欲言又止地问:“所以你,是人?活生生被钉在那地方十年?” 不是荫尸,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她竟然是个活生生会呼吸的人,这让李怀信有些难以置信,因此他一不留神,竟把手伸到了对方鼻端,许是太过意外,否则他定不会离她这么近。 贞白微微后仰,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让开一步。 两人对持而立,李怀信捺下心中异样,第一次看走了眼,竟连人鬼不分。 只是这女冠,打从第一次在乱葬岗里见到,就没个人样啊,别说他走眼,冯天不也没认出来吗,当初还是那小子首当其冲的把她归类到荫尸范畴,况且,她是真的很邪门儿,辟如将冥蟒的绿眼珠子塞进自己黑洞的左目,然后挺过十几道天雷,又凭借一己之力垒起山峦,修补大阵等等,都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他自然不会改变认知,以人的标准去看待她。 第三十六章 李怀信盯着神像良久:“你说,这可能是尊送子观音?” “对。” “送子观音却遭人砍了抱孩子的双手,这座庙也被遗弃,无人祭拜,断了香火,而且神像里头,还装了具童尸,意义何在?”李怀信开始瞎猜:“难道是因为有人求子祭拜,观音却不显灵,那人一气之下剁了神像的双手,把那泥塑的婴儿摔了,如此还不解气,就丧心病狂到,给观音的肚子送了个子,是以讽刺?!” 说到此,他思路一个急转弯,拐往另一个设想:“亦或者,在泥塑的送子观音身体里塞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又是什么封建糟粕,妄想着能让观音显灵?” 贞白蹙眉,觉得李怀信所言不无可能,人人皆有欲念,信神拜佛,亦是有所求,那求而不得,自是会心生怨怼,从而走岔了路。她也曾亲眼目睹,当初王六为了救女,不惜以魂养魂,最后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李怀信又道:“只是,我们发现两具童尸,一具在桥底,一具在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如果是巧合,那么我之前的两个猜测可能成立,如果不是巧合……”他顿了顿,也不自作聪明,轻描淡写地一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不擅长害人。” 然后扭过头,问贞白:“你应该比较有经验吧,在这块领域里。” 贞白:“……”什么领域,害人吗? 她本不想搭腔,奈何被李怀信两眼盯着,贞白无奈,她觉得:“兴许跟那丫头有关。” 李怀信没有插嘴,等她发表高见,贞白继续道:“她也是童尸。” 仿佛打开了新世纪的大门,李怀信蓦地挺直了背,心想:真是邪了门儿了,一只童尸居然一直跟着他,是要干什么?稍等,当初这女冠在马车上怎么跟自己说的来着,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是觊觎他美色?这不开玩笑呢吗! 李怀信听懂了贞白话里影射的意思,神色一肃:“有人炼尸?用这些孩童?” “可能吧。” “所以那个带着凶铃跟着我的尸童,就是炼制而成的?” 贞白摇首:“不确定。” 她也只是怀疑,具体还需找到那丫头,才能问其究竟,贞白迈上神坛,将神像后背的窟窿补上,她说:“回来前我四处看过,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子。” 一个时辰后,李怀信和贞白站在村口,他扫了眼刻在石碑上的三个字,轻声念出:“枣林村。” 每个地方的地名,可能都会结合一下当地的文化底蕴或特色,就像这枣林村的村口种着几株枣树一样,可惜现在不是结果的时节。 贞白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自他们跳下崖开始到现在,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 几乎是同一瞬间,二人感应到危险,不约而同偏过头,相互对视间,一支箭羽以疾风之速,割破两人视线,从他们的眼距中穿刺而过。二人行动一致,回过头,向前迈进一步,肩并着肩,像两柄出鞘的剑,亮出锋芒,笔直而立。 入村口被高高的栅栏封围住,栅栏上密密麻麻缠满了带刺的藤条,像是怕被侵入般,严防死守。只能隐约从缝隙中看见栅栏后几个移动的黑影,随即就是搭箭的声音,很细微,小心翼翼的,但是贞白和李怀信还是听见了,还听见一声压制到最低的呵斥:“谁干的?!” 估计是个手残党,还没准备好就拉了弓,结果打草惊蛇了。 有谁不小心踩到根枯枝,咯嘣一声脆响,那位呵斥的人估计感觉暴露了,要先下手为强,所以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射!” 李怀信和贞白刚到村口,就受了万箭齐发的大礼,他还没摸清路数,刚问了句什么人,十几支箭已经扎到跟前。李怀信气结,这枣林村是匪窝吗,民风如此彪悍,不分青红皂白就逞凶杀人。 他旋身躲过,从匣中抽出雀阴的瞬息,剑刃迎上一支窜来的箭头,后者哐当落地,待回头,只见贞白纵身一跃,长臂玄袍像展开的黑羽,又像泼在空中的浓墨,卷起一把箭羽,洋洋洒洒向拉弓处一抛,在疾风中并成一列,沉木剑横拉而过,利索的切断了箭头,变成几根无首的木枝,飞窜出去,反杀式钉入栅栏,只将将穿过一半,不偏不倚,卡在几个黑影人的眉心处,点破了皮。 几名训练有素的村民刚搭上弓箭,倏地一僵,生生拽住了弦,仿佛手指一松,那根无头箭就会捅进自己颅内。 有个胆怯的往后一瘫,摔在地上,一脸死里逃生的惶恐样。 贞白步子沉缓,只是刚迈出几步,就听见里面有人惊恐万状的叫起来: “来了!快!别让他们靠近,射箭!把他们射成筛子!去,叫村里人都过来帮忙!” 贞白蓦地驻足。 李怀信朝栅栏里的人喊:“你们干什么,守在村口拿路人当活靶子吗,还有没有王法……”正说着,往前大迈出一步,刚好越过贞白,前脚落地,踩到一根横在地表的细丝,贞白伸手想拦,可为时已晚,两张织网至左右罩来,将二人笼入陷阱,李怀信正欲跃开,却被丝线缚住脚踝,二人协作挥剑,分别斩断织网与脚下丝线。但丝线一断,又牵动了另一处机关,一排排利刃至地底扎出,若不是二人反应快,恐怕脚底已经捅出好几个血窟窿了,大批从地里刺出的利刃迫使他们步步后退,随即,后方原本平整的泥地仿佛被他们一脚踩塌了,猛地下陷,李怀信简直想骂娘,这他妈真是机关算尽,环环相扣啊…… 果然高手在民间,给他吃不完的堑,防不胜防,然后又一次栽了,栽进一个深坑里,下坠的时候半天落不到底,像一口挖了十多米的井,只是井里没有水,底部却竖立着几把长刀,刀口朝上,李怀信看清的一瞬,直接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好死不死的,那女冠也在他之后掉了下来,正好能砸在他身上,依他现在的体质,能拼尽全力卡住自保,但多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的话…… 李怀信大喊一声:“底下插着刀刃。”然后看准时机,将剑戳进石缝中,整个人就悬空挂在了那里。 与此同时,贞白也稳稳挂在了他的斜上方。 李怀信攥紧剑柄,忍不住骂了句:“该死!” “你怎么样?”贞白问:“还好吗?” “不怎么样。”李怀信语气不善:“挂这种地方能好吗!”问的什么废话。 贞白也不在意,说:“这些陷阱都是想置人于死地。” 此时,上面传来脚步声,二人抬头望,就看见三颗黑黢黢的脑袋趴在井口,遮住部分天光,有人问了句:“死了没?” 李怀信气血上涌,大声接话:“没死!你们到底干什么在村口设下埋伏,不分青红皂白就滥杀无辜。” 井口的人跟没听见他后面的质问一样,哎哟道:“没死诶,怎么办?” 没死怎么办?还想怎么办?李怀信翻了个白眼,就听第二个说道:“这么深的井,没死也爬不上来。” 第三个很谨慎:“不行,你看他们这么掉下去都不死,壁虎一样挂在那,万一爬上来了呢。” 第一个表示言之有理,继续问:“那怎么办?” 第二个道:“要不干脆填土进去,把他们埋了。” 第三个摇头否决:“不行,我们废了好大功夫挖这么深,就是防止掉下去不死的话还能爬上来,况且,填土不就把刀刃也埋下边儿了吗,还得再重新下去布置。” 李怀信听着这几个人合计着要怎么把他们弄死,商量了半天,第一个估计是个蠢货,除了问怎么办之外,就出过一个馊主意,用水淹,被同伴抽了两下脑瓜子教训:“你是不是傻,他们要是会水,能淹得死个屁,依我看,干脆咱去拎捆柴,投井里放把火把他们烧死。” 第一个点头如捣蒜:“好,烧,烧死。” 第三个道:“不必麻烦了,拿弓箭来,我现在就射死他们。” 拟定完最终方案,就要开始行刑了,李怀信震惊了,不说行走江湖那套恩怨情仇,就是衙门办案,斩首死刑犯也会先审个罪名,这帮刁民倒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李怀信作妥协状,试图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与之交谈:“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我们刚巧路过,大家素不相识,你们就布下天罗地网,要杀要剐,咱动手之前能先走个流程吗?起码让我们死个明白,这无冤无仇的,是不是我二人贸然到此,犯了村子里什么忌讳?” 第一个人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把脑袋往井口埋低,稀奇道:“呀,老蔡,好像是俩外地人。” 李怀信:“……”感情他们都没认清来者是谁,见人就杀啊,如此凶残,定不是什么纯良百姓。 “果然是生面孔,这种时候,怎么突然有外地人进来?” 那个叫老蔡的抓着弓箭,对井里的二人仔细瞄准了会儿,犹豫先干掉谁时,第二个人建议道:“先杀那个穿黑衣服的,刚刚她那一下子,厉害着呢。” 老蔡的箭对准了贞白,拉弓。 “瞧不起谁?”李怀信冷笑,拔出伏矢剑,往上一抛,挡掉那支射向贞白的箭,直击老蔡面门,三人倏地瞪大眼,作鸟兽散。 趁此,贞白回头,向李怀信伸出手:“把手给我。” “干什么?” “带你上去。” 李怀信用目光丈量远离地面的距离,看见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往井口挪,刚露了个额头,又是一柄剑窜了上去,堪堪擦过发顶,那谁尖叫一声,再也无人敢露头。随即,一黑一白跃出深井,吓得众人连连后退,如临大敌般,纷纷朝二人架起弓箭,做防御状。 贞白松开手,扫视众人一眼:“贫道途经此地,并无恶意。” 某人突然‘啊’的一声:“是……道士……” 老蔡眼珠子一瞪,那人即刻噤了声,怯懦的往后倒退一步。老蔡却突然换了颜色,试探问:“二位可是修道之人?” 贞白颔首,老蔡又道:“敢问,师承何派?” 李怀信抽出插在井口的两柄剑,低头垂眸,看模样并不打算作答,贞白适才道:“不知观。” 老蔡略微思索了会儿,又扫了眼乡亲,皆一脸茫然,表示谁也没听过。 老蔡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两排牙,齿缝稀松,下巴一颗又大又黑的痦子,眼周堆满皱纹,面相精瘦又奸诈,他拱了拱手:“恕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两位道长见谅。” 李怀信瞥其一眼,收剑入匣,心里不屑这种假客套,直言:“你们为何在村口设下埋伏,对我二人痛下杀手?有土匪抢掠还是野兽吃人?无论谁来都要置于死地!” 老蔡吞吐道:“额……这个嘛……” 李怀信道:“你们把整个村子围封起来,布陷阱,打游击,不可能只是防偷防盗这么简单,如此有作战经验,摊上事儿了吧?!” 老蔡顿了一下:“不瞒二位道长,其实,咱们村子,闹鬼了。” 李怀信蹙眉:“所以你们设下陷阱是为了捉鬼?” “啊!”老蔡点头。 李怀信与贞白对视一眼,漫不经心道:“鬼什么时候不怕术法符箓了,却怕这些渔网刀剑,还能往人设的陷阱里跳?” 第三十七章 农户屋檐下吊着一串又一串干辣椒和黄玉米,地上几个竹藤编制的簸箕里晾晒着深红的干枣,每一颗都抽干了水分,焉巴巴的。 一妇人蹲在簸箕前,牵起衣兜抓了几把,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刚准备起身,抬头就望见了正巧经过屋门前的李怀信和贞白。 妇人鼓着半边腮帮子,一时忘了嚼,她缓缓撑起腰,站直了,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二人。 老蔡快走几步,抬手引路:“道长,就在前面。” 一梳着羊角辫的小孩从屋里蹦跶出来,扑到妇人腿边,刚喊了一声娘,就被妇人捂住了嘴,顾不及衣角兜住的那把干枣,撒落一地,妇人惊恐抬头,正好与侧过脸来的李怀信看了个对眼,她打了个哆嗦,仿佛那一眼能索她命似的,抱起孩子蹿进屋,慌张中踩扁两颗大枣,关门插阀。 李怀信莫名其妙,吓着了?他有这么可怕吗? 随即,迎面走来一位挑水老汉,看见二人,原本前迈的步子急速退缩,脚下一慌乱,水桶就开始左右打晃,老汉几个踉跄摔倒路边,水泼了一地一身,手忙脚乱的去抓扁担木桶。 老蔡箭步上前,压着声音讲:“慌什么慌!” 老汉抱住扁担,畏畏缩缩指向贞白二人:“他……他们……” “路过的。”老蔡道:“你赶紧回去洗洗吧,裹得一身泥。” “诶诶诶。”老汉连连应下,拎起水桶贴着路边儿遁走了。 李怀信觉得奇怪,并行在贞白身侧,低声道:“这些村民,似乎很怕我们?” 贞白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老蔡笑着解释:“大家就是比较怕生。” 怕生?来来往往的生人那么多,若说有一俩个村民因为性格使然而害怕生人尚能理解,可一路走来,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露出那种害怕的神色未免太蹊跷了。 不多时,来的一家农舍前,老蔡让他们稍等片刻,自己先进去跟人打声招呼。 待剩二人时,李怀信打量僻陋的院门,这才有机会开口:“看样子,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很怕生,难道他们在村口设下陷阱,甚至封村,是为了防止生人入内?” 贞白摇头:“没那么简单,这个村子,有古怪。” “你也这么觉得?” 贞白与其对视,缓慢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阴气都很重,就像……” 话到一半,老蔡迎出来喊:“两位道长,进来吧,那什么,方强因为伤心过度,情绪还很不稳定,我刚刚已经跟他说过了,就请你们看一眼,看一眼咱就出来,别过多打扰,免得,刺激到他。” 说着三人穿过小院,李怀信欠身步入门槛,辗转进卧房,一股腥气瞬间扑鼻而来,李怀信蓦地蹙眉,抬手掩住口鼻,室内窗扉紧闭,空气不流通,气味很难散出去,加上背阳,又未点灯,即便白日里,也显得更加阴暗。案桌旁坐着一个男人,身子正对卧榻,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的三人,只是双目发直的盯着卧榻,像座砌在椅凳上的石雕,无知无觉,而他的手边一盆血水,血水里浸着一根染红了的布巾,散发出腥气。 他怔怔盯着的,是躺在卧榻上的女人,双眼大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整个凸出来,嘴巴张开成尖叫的姿势。而她短衣堆叠到胸口,坦着的肚皮上,赫然一道被缝合的长疤,蜈蚣一样歪歪扭扭,一针一线勒出深红带血的皮肉,缝合粗糙,狰狞极了。 这画面令人极度不适,哪怕在村口时老蔡已经对他们讲述过,亲眼看见,还是过于残酷血腥了。 贞白走到榻前,刚朝女尸伸出手,桌案边的男人腾地站起身:“别动。” 贞白顿住,男人喃喃道:“别动……别动她们……” 男人的眼神呆滞,依旧直勾勾盯着,行尸走肉般说:“别动她们娘俩儿。” 贞白缓缓曲指,收回了手。 老蔡在一旁朝她摆手,小声示意:“走吧。” 出了小院,老蔡才道:“就是这样,你们刚才也看见了,咱们村子,是真的闹鬼了。前天晚上,方强一回到家,他怀胎八月的媳妇儿就被开肠破肚,血淋淋的躺在那。”老蔡指了指院角一口石磨,心惊胆战地说:“地上全是血,肚子都被掏空了,孩子,孩子也不见了,当时把方强给吓傻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我们劝他把他媳妇儿入殓,死都不肯,谁碰都不准,就这么摊在房里摆着,你说,这怎么能成呢。” 李怀信瞥见石磨旁一大滩血迹,道:“你们就没怀疑是凶杀?” “怎么没怀疑过,可那肚子不是被刀剖开的啊,是生生被人撕开的,谁有这么大力气?而且之前东杨家的媳妇儿,撕开的肚子旁还有五根手指印,这已经死第二个了,都是开膛破肚,取走了胎儿,咱们村,拢共就三个妇人有孕在身,那赵家媳妇,怀胎如今还不到五个月,已经吓病了。” 看伤口,确实不是被利器剖腹,李怀信有意试探:“或者是野兽呢?” “什么野兽专吃人肚子里的胎儿,况且,方强媳妇死的那天晚上,隔壁邻居家的老人听见过动静,走出来瞧,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好一会儿才拄着拐杖到门边,说是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他们家离开,不多一会儿就没影了,老人家在门口站了没多久,方强就回来了,结果看见自己媳妇儿惨死在石磨旁。” “更奇怪的是,事发第二天,东杨家的媳妇儿和方强他媳妇儿敞开的肚子,都被神不知鬼不觉的缝合了。” 李怀信听到此,才觉得有些玄幻:“那伤口难道不是被家人缝合的吗?” “不是,家里人谁都不知道,方强家就他们孤零零的两口子,这刚要添丁,谁料出了这个差错,他哪里会拿针线啊,肯定要请人帮忙的,结果他失魂落魄一晚上,第二天看见自己媳妇儿的肚子居然缝补好了,又狠狠吓了一跳,村里人都觉得,是那个来取走孩子的女鬼回来做的。” “女鬼?”贞白忽地联系到昨日,便问:“出村口往前十里,是否有座送子观音的庙宇?” 老蔡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正说着女鬼索命呢,突然扯什么送子观音庙,但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座庙似乎已经荒废了,经久无人祭祀,为……” 贞白还未说完,李怀信突然插话:“出了这种事,你们何不去庙里拜拜,毕竟那是送子观音,专门庇佑子孙。” 老蔡似乎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又极力想要表现得若无其事,面部肌肉僵硬的绷着,他说:“啊,这个求神拜佛有什么用,我们村子现在不信奉神灵的。” 李怀信见缝插针:“现在不信奉神灵?那么以前还是信奉的吧?为什么又不信了?” “以前,也不怎么信。不是,二位,如果求神拜佛有用的话,我们就天天跪在神龛前磕头了,还请你们进村做什么,没必要啊。” 李怀信很赞同的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我们昨晚在送子观音那座庙里借宿,发现……” 李怀信拖长音,卖起关子来,老蔡一脸紧张的追问:“发现什么了?” 李怀信不动声色觑他一眼,续道:“发现送子观音的双手被人砍了,怀里抱着的婴儿也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一进村,又遇上村里的孕妇发生命案,被生生剖腹取子,难道是巧合?” 闻言,老蔡惊愕的张大嘴。 李怀信继续忽悠:“可能是巧合吧,两则之间不一定有什么联系,不过,谁人竟敢亵渎神灵,如此糟践,就不怕神灵降罪么?” 老蔡整张脸都白了:“神灵降……降罪?怎么降罪?” 李怀信吓唬他:“估计啊,是你们砍了送子观音的双手,又抢了她孩子,惹得天神发怒,遂降罪到村里,剖腹取子,断其后代。” 老蔡吓得双腿微微打颤,连连摆手:“不是我们砍的啊,不管我们的事。” “不是你们是谁?” 老蔡吞吐间,直接绕过话头:“这,不应该是女鬼作祟吗,菩萨即便发怒,也不该迁怒咱村子啊,而且这般残忍,怎会是神灵所为?” “哦,也对,我就是随便说说,菩萨向来慈悲为怀,别说砍断双手,你们就是把它的金身砸个稀巴烂,也不会因此降罪就滥杀无辜的。”李怀信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若村里人犯下杀孽,可就是要遭天谴的。” “杀孽?没有啊……” “怎么没有,刚刚在村口,我们若是没点儿能耐,早就死这儿了,更难说之前,有没有其他人枉送性命。” ”没有没有。“老蔡连忙赔罪:“实在对不住,因为这个事,村子里人心惶惶,都怕极了,才会这么鲁莽。” 那么训练有素的埋伏坑杀能叫鲁莽?还真能给自己强行开脱啊!李怀信不动声色,用目光刮了老蔡一遍,又把话题拉回去:“既然没造杀孽,自然不会遭天谴,只是那送子观音像,很是邪气啊。” 老蔡直愣愣盯着李怀信:“什……什么意思?” “明明是尊送子观音,可偏偏,好像一尊邪神,是不是,期间被人动过手脚?” “邪,邪神……”老蔡倏地打了个抖:“不,不知道啊。” 李怀信别有深意的哦了一声:“是不知道还是一时没想起来?” 老蔡被他盯得后背脊发毛,捏了一手冷汗,他在裤缝处抹了抹,几乎是硬着头皮说话:“真不知道,那什么,天色已晚,要不我先带两位安顿下来,之后的事,咱慢慢再说。” 然后逃避似的,也不等他们答应与否,自顾带路去了。 李怀信盯着老蔡走出院子的背影,嘀咕:“问他几句话,好像被我刁难了似的。”刚要大步跟上,又拐到了贞白身侧,带些责怪的口吻说:“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打算一五一十的跟这种人聊吗?” 贞白不明白:“哪种人?” “缺心眼儿还是没眼力劲儿,这种人一看就是个奸诈之徒,最擅长虚以为蛇,你想直来直往的问明白,他能懵得你三天三夜找不着北。” 贞白素来直接,确实说不来方才他诈供唬人那一套,但也不至于被人懵得三天三夜找不着北,她不愚钝,会有自己的判断,不是谁说什么就信什么。她抬眼,盯着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的老蔡,缓慢跟着,稍一侧目,就是李怀信的后脑勺,这人的反应相当敏锐,想必也是察觉了什么,否则不会连她说句话都谨而慎之的打断。 贞白道:“所以你才吓唬他?” 李怀信偏过头,目光扫过一片水田,轻飘飘落在贞白脸上:“没吓唬他,我就试试,若他心里没有鬼,听见送子观音能吓成这副德性?还敢说他不知道?!” “应是有所隐瞒,不过,那个女人死得的确奇怪,她的肚子里,有股怨气。” 李怀信不经意踢到一块石子,砸进水田里,咕咚一声,溅起水花,他脚下一顿:“肚子里有怨气?” “对。” 光凭这三言两语的对话,他已经脑补出了一段鬼胎撕开母亲的肚子,跳出母体为祸人间的场景了。 第三十八章 屋舍破败简陋,一股子尘土腐朽的气味,李怀信一时没忍住挑剔:“这是人住的地儿吗?” 老蔡尬笑:“二位见谅,咱们村就这条件,只能凑合着住了,一会儿我给你们打扫打扫。” 贞白扫了眼挂着蛛网的房梁,青瓦长满青苔,她问:“这屋子常年没有人住吗?” “诶。”老蔡应道,从桌子底下拎出木桶,往院外的井边走:“这是我大姨父家,他们都搬走了。” 李怀信站在屋外不肯进,随口问:“搬哪儿去了?” 老蔡把绳子绑在木桶上,打了个活结,闻言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才把木桶扔井里,拽着绳子答:“搬城里去了呗。” “哪个城?” 老蔡犹豫了一下,伏在井口抬起头:“你打听这个干啥,他们都二十年没回来了。” 李怀信弹了弹衣袍上不存在的灰:“随便问问。” 老蔡拎着半桶水进屋,路过他身边时说:“没什么可问的,去城里过好日子了,不会再回来的。”他迈进门槛,扯下梁上一块抹布,吆喝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李怀信侧身向内,盯着老蔡拧干水,去擦桌上那层积厚的灰。 夜里起了风,拍打在窗棂上,嘎吱作响。 李怀信和衣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闪进房中,消无声息地朝床榻靠拢,然后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须臾,一只苍白的手伸向他,李怀信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双高眉深目,亮在黑暗中,近在咫尺。 “你……” 贞白嘘了一声,苍白的手摁在他肩头。 二人都心领神会,扭过头,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暗影,和被风吹浮动的桑树枝。 一截细小的竹管捅破纸窗插进来,送进一股迷烟后,又自以为神鬼不觉的抽了出去。 李怀信凑近贞白:“有人做贼。”他说话很轻,贴在贞白耳轮处,呵出阵阵热气,扑了贞白半张脸:“先别轻举妄动,看他们想要干什么?” 贞白颔首,李怀信便重新躺了回去,手抚上剑匣,指尖无所事事的临摹起鹤冠那颗红宝石,静听屋外那点及其细微的动静,小心翼翼的传来搬动声,洒水声,好似将整个屋舍团团围住,李怀信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随即,窜起大火,将室内照得骤亮…… 竟然想烧死他们! 老蔡鬼祟的站在院外,一个劲儿挥动袖子指挥,做贼似的用气音低喊:“快,快点,别磨.蹭了,都出来,那个谁,你还举着火把干什么,扔进去!” 那人在奔跑中猛点头,一甩手把火把扔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砸开了虚掩的窗户,恰巧照亮窗边一张人脸,那张脸正勾着嘴角,嘲讽的笑,这笑在火光中,差点闪瞎老蔡的狗眼,他惊悚的打了个抖,就跟活见鬼似的。 随即木门从里一脚踢开,本就老朽的门板直接倒塌,轰一声巨响,两扇门板压住熊熊燃烧的火堆,为屋内的人铺出一条生路。 所有人惊吓回头,就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并肩踩在木门上,从容迈过烈焰。 迷烟难道没起效用? 众人吓得往后退,老蔡第一个反应过来,白着脸,强辩:“走,走水了,我,我们是来救火的,对,救火。” 一帮人忙活了大半夜,在房子周围又是架柴又是洒酒,事实明摆着,丫居然还敢睁眼说瞎话,简直有把他俩当傻子哄骗的嫌疑。 李怀信弯起嘴角,和颜悦色的笑:“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啊。” 那笑容真好看,却瘆出了老蔡一身冷汗,忙使唤这些纵火犯去救火,一堆人冲到井边,井口只放着一只木桶,他们手忙脚乱的,就用这个容器打上来一桶水,三两个人协作抬起来,浇进火海中,跟闹着玩儿似的,敷衍极了。 李怀信抱臂看戏,漫不经心地对老蔡道:“我们特别不好对付吧?” “啊?”老蔡一脸懵。 “射不死,烧不死,一点都不好杀。” 老蔡慌道:“不是……” “还演呐,眼看在村口整不死我们,就改变策略,把我们诓进村子来,趁夜半三更点一把火,不惜烧掉你大姨父家的房子,怪不得把我们安顿到这个破地方,烧光也不会心疼。为什么呀?就非得弄死我们吗?”李怀信说:“咱无冤无仇,素不相识的,你们冲什么呀?” 闻言,老蔡的脸色阴晴不定,嘴唇翕动,还未吐出一个字,就听见远处响起声声呼救:“救命啊,来人呐,救命啊。” 所有人回过头,老蔡一拍大腿,急匆匆就往外跑:“不好,出事了,赶快回去。” 一群人蜂拥往回赶,也顾不得身后的大火和李怀信二人了。 呼救的人慌不择路,脚背勾到一根枯藤,直接朝飞奔而来的众人跪了下去,双膝恰巧磕在石子儿上,疼得龇牙咧嘴,老蔡连忙搀住他:“怎么回事?” “方强这小子疯了,要闯地窖,给他妻儿报仇,我根本拦不住,被他抢了钥匙去。” “什么?!”老蔡脸色大变。 那人气喘吁吁:“结果门一打开,那东西就窜了出来,逮着方强就咬,把耳朵都吃了,流了好多血,快,去救他……” 老蔡怒骂:“这个白痴!”然后带着人风风火火往前冲,李怀信与贞白紧跟其后,远远则听见一声凄厉惨叫,到现场一看,方强捂住左耳,整个侧脸血肉模糊,鲜血不断顺着脖子流进领子里,浸红一大片布衣,他右手握着一把镰刀,正朝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疯狂挥舞,最后一下砍在其肩头,女人身形微微晃了晃,扭过头,张大嘴,露出两排血肉模糊的牙齿,狠狠咬住方强手臂,脖子一仰,生生撕咬下一块肉。 方强惨叫连连,镰刀脱手,女人猛地扑向他,仿佛凶兽一般,双手曲起成爪,尖长的指甲如利刃插进方强肩胛。 众人见此场景,瞠目结舌,猛地刹住步伐,心惊胆战的不敢冒进,有人惊呼了一声:“强子。” 方强歪着头,脸白血红到触目惊心,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恍惚,神志不清得张了张嘴,那口型,呢喃似的像在说:“报应!” 老蔡看清那口型,脸色倏地变了。 就在女人即将咬断方强咽喉时,李怀信目光扫过地上一块石子儿,未停的脚步轻巧一踢,石子儿飞溅出去,正好打在女人门牙上,她脑袋后仰,拽着方强连退数步。趁此,贞白袖袍一扬,并拢的指尖夹出张符箓,朝女人的面门掷出,符纸裹着劲风,却钉在了突然抬头挡住女人的方强后脑勺上。方强整个人失去重力,被那蓬头垢面的女人拉扯着,踉踉跄跄摔进一个石洞中。 贞白和李怀信毫不犹豫,紧追而入。 这一瞬息发生太快,老蔡蓦地反应过来,大喊:“快,把石门盖住,琐死!” 惊魂未定的众人闻言,蓦地回神,极个别村民犹豫道:“可是……强子被拖进去了。” 老蔡疾言厉色:“都那样了,被拖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难道要让全村的人都跟着遭殃吗,正好那两个道士一起跳了进去,不必我们再费力气,快点,赶紧封起来!” 众人立即蜂拥上前,推上石门,缠紧铁链落锁,老蔡仍不放心,指挥道:“再搬几块大石过来,把出口堵死了,不能让他们再有命上来。” 待做完这一切,老蔡那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松懈下来,他摸了摸额角的冷汗,想起方强最后脱口的两个字,叹息一声,怅然道:“为了整个村子的太平,只能牺牲强子了。” 地道冗长漆黑,一路往下倾斜,因为洞顶低矮,二人必须躬身前行。 空气中混着血腥气,贞白化了盏青灯照明,脚下和周遭都是潮润的泥,地面铲得凹凸不平,应是人工开凿。前头隐隐传来奄奄一息的低喘痛吟,中间一段嶙石凿开的狭口,贞白身子伏低钻入,可见地上长长一串拖拽出来的血痕,和嶙石壁上扣下的血手印,仿佛想要拽住什么似的,终究还是徒劳的被拖往最深处。 走过这段窄缝,地道逐渐开阔,起码以李怀信的个头,能够勉强直立了,他们脚程加快,听得深处一声大叫,伴随着喀嚓声,还有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咕噜声。因为相距甚远,光照不见,贞白只能听声辨位,掷出一张符箓,许是击中了目标,那东西发出咯咯怪叫,在漆黑中逃窜跑了。 待二人赶到时,方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一只手臂向后折成扭曲的姿势,掰断了骨,浑身好几处地方被撕咬下肉来,血流不止,从他身下一直蜿蜒成细流,渗到贞白脚下。她蹲下,去捂方强脖子上那处被撕咬的伤,血管爆开了,鲜血汹涌出来,浸过贞白的指缝。 方强抽搐着,浑身痉挛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喉咙里溢满了血水,呛堵到嗓子眼儿。 李怀信环顾此地,是一处小方室,室内分别开出三条通道,看地上的脚印,能判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从右边最近这条地道遁逃的。 李怀信回过头,扫了眼方强,和贞白那只按在其脖颈上的血手,理性的下结论:“他没救了。” 方强喉咙咕噜着,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被洪水淹没了口鼻,瞪大血红的双眼,做垂死挣扎。他艰难的抬起另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贞白一角袖袍,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来,他在一波剧烈的抽搐下,头一歪,直接断气了。 李怀信从他最后的口型中分辨出,他似乎说了两个字:“报应。” 李怀信蹙起眉,突然想起什么,开口:“白天你说,这个村子有古怪,是哪里古怪?” 贞白盯着自己一手血,捻起死者身上难得一块干净的衣料,轻轻擦拭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阴气都很重。” 闻言,李怀信心道:果然。 贞白擦着指缝,波澜不惊的续完:“就像……每天跟死人同吃同住在一起一样。” 李怀信被这个举例搞得一阵恶寒,只是这话中的含义就多了,他也算是顶聪明之人,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村子里的人有可能养尸?” 贞白点点头,她说:“整个枣林村阴气及重,确实是块养尸地。” 李怀信道:“那就怪不得要封村排外了。” 而且,方才在村口,当村民发现他们修道的身份时,脸色各异,惊恐害怕有之,怨毒憎恶有之,最后都在老蔡的假客套中一闪即逝,甚至还刻意问起师承,李怀信难辨对方的态度是敌是友,遂没有表明。因为他当时就已经发现,不是一个两个人有问题,出来埋伏攻击他们的所有人都满身阴尸气,再进到村里,妇孺小孩皆如此,甚至个是个的惧怕他们,让人不往这方面想都不行。 若真如此,那老蔡所言的村子里闹鬼,就透着一股自导自演的阴谋论了。 “只是,整个村子都养尸的话,这规模会不会太瘆人了。” 贞白已经擦干净手,站起身时,被李怀信嫌弃了一句:“你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要上手碰。” 她并不介意,只道:“咬死他的那具女尸,似乎是被关在地下的。” 李怀信蓦地想起来:“刚才听呼救那人所言,这个方强,抢了钥匙闯地窖,是为给妻儿报仇,难不成,他妻子被活生生剖腹取子,是这具女尸所为?而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遂把这具不受控制的女尸关在地窖?我们追去看看。” 二人顺着血迹步入地道,没走几步,那些印记则淡到无迹可寻了,前路却仿佛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差不多两里之外,遇上一个分岔口,彼此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拐入左道,然后就像进了迷宫一样,随处都是岔路,弯弯绕绕的地底四通八达,绕得李怀信怀疑人生,忘了来时路不说,连方向感都迷失了。 他站在一个三岔口,已经疲于选择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困在这种地方:“什么情况?这些人在村子底下挖迷宫吗?你分不分的清楚,这走得究竟是什么路线?” 贞白道:“路形杂乱无章,似乎没有任何规律。” 李怀信气笑了:“也就是这些村民成天闲的没事,随便挖的呗。” 若是阵法还容易破,可遇上这种毫无规律,乱七八糟胡搞的,真能为难死个人,因为所学专业和聪明才智在此根本发挥不了特长,好在这些村民没有设下机关暗器来给他们增添麻烦。 就在此时,右前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二人毫不犹豫,寻声追去。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女尸,也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地道里乱窜,正好与赶来的他们打个照面,贞白掷出一道镇尸符,远远钉在其额头,女尸则保持着前后脚迈步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李怀信刚上前两步,又蓦地驻足,那腐臭隔着两米都能闻见,头发脏兮兮结成柳条挡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颜色的衣料前襟全是一团团晕开的黑血,仿佛刚从地里爬出来一样,满身泥垢。 贞白走近,目光将女尸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后停在其松松垮垮的衣服上,这衣服过于宽大,与女尸纤细的身形极为不搭,若不是穿了别人的,就是…… 贞白暗忖,以剑挑开女尸衣衫下摆,肚皮上赫然一道丑陋无比的疤痕,缝合粗糙,与方强媳妇儿肚子上的那道如出一辙。 李怀信一愣:“竟然……也是身怀六甲被开膛破肚了。” 贞白皱紧眉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果必有因,童尸、送子观音、剖腹取子、再到这具女尸,不可能只是巧合了。”李怀信想起方强临死前那句报应,估摸道:“养尸本就损阴德,再搞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确实要遭报应的。” 藏着这么多秘密怕被外人发现,怪不得千方百计要置他们于死地。 第三十九章 在地下兜兜转转,为避免重复绕路,每过一条通道,则在入口的石壁上刻下三道剑痕,李怀信也是在屡次刻痕的时候,发现地上一些碎石,散乱堆放,但总会有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嵌在角落一处凹槽中,位置隐秘,难以发觉,石头的形状大小各异,看似没有规律,但仔细注意,就会发现每一块嵌在凹槽处的石块都呈一头大一头尖的形状。 李怀信每路过一处,刻完剑痕后,则拎起一块细瞧,发现一部分石头有专门凿成尖端的痕迹,像极了指路的箭头。他不禁勾起嘴角,晃荡了一宿,总算让他发现关窍,否则这里面九九八十一绕的地道,就算是打洞的村民,也难出得去,总归是要给自己刻路标的,只是以防万一,这路标必须隐秘。 心下有了判断,李怀信则顺着石头尖端所指的方向走,途经一条通道,及其潮湿,石壁的缝隙中渗着水汽,生出大片青苔,贞白贴近墙根细听:“有水声,应该是沿着河道了。” 随即地道拐了个弯,往另一处延伸,走出两里外,连接一处略微宽敞的方室,面积足以容纳上百人。 李怀信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谁会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在地下挖出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面积几乎覆盖全村,如此庞大的工程,没个十年八载根本完不成,枣林村村民如此费时费力挖这个地道,究竟为什么?养尸吗?但这底下除了那一具女尸,他们转悠一宿,连只苍蝇都没有。 良久,前方飘来一股血腥气,二人树起戒备,靠近才发现,已经绕回入口处,方强躺在地上,身上地上的血迹已经干透。然而,出去的入口已经被人封死,李怀信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仿佛外面压着千斤锤。 李怀信震惊了:“难不成,昨夜闹那一出,也是这帮刁民设下的圈套,就为把我们引进这里,再封锁出口?”李怀信觉得不可思议:“太险恶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贞白手撑住石门,暗暗使力,闻言道:“应该不是。”毕竟方强遇害,看村民们的紧张程度,不似作伪,而从他们表露出的反应来看,也很出乎意外,并不像一场刻意设下的圈套。 李怀信向来小肚鸡肠,无论是与不是,都跟这帮三番两次想害死自己的村民计较上了,他说:“不是也险恶!” 石门在贞白的掌下晃了晃,发出铁锁清脆的声响,李怀信递她一眼:“力气挺大。” 贞白不语,退后几步,将沉木剑猛地刺入石门,轻而易举般,外面的铁锁哐当断裂,啪嗒掉地,石门从剑锋处蔓延出一道裂纹。 李怀信怔了一下,看着她抽出那柄钉穿石壁甚至削铁如泥的沉木剑,起了浓浓的兴趣:“诶,你这柄是沉木剑啊。” “嗯?” “木剑即便开刃也不可能这般锋利,你这柄居然比那些在剑庐中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刀宝剑都不遑多让,我之前还当你是太寒酸,咳,那个,当你没有趁手的兵器,拿木头随便削了一把。” “不是普通的沉木。”贞白回话间,伸手抚上石门裂纹处,用力一推,整块石门分崩离析,只是塌了一扇,外头仍堵着两块大石,被重力推移出去些许,露出一道手掌宽的缝隙。天光从缝隙中刺进来,有些灼眼,李怀信抬手扇了扇飞扬的尘土,觉得呛,但心思还在木剑上,他说:“我看看,怎么个不普通?” 贞白递剑给他,踩在碎石上,去推堵住洞口的两块大石,随口便答:“就是那根将我封印的原木。” 闻言,李怀信握着木剑的手一沉,想起那根钉住她身体的木枝,在乱葬岗时还吸过自己的血:“你……” 大石缓缓挪开,到一人能过的距离,贞白直接滑了出去,刚要开口,却蓦地愣住。 李怀信扣紧木剑,探身出洞:“你居然用它来做剑,心真大……” ‘大’字说了一半就断在了齿间,不远处躺着四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被财狼野兽啃噬过一样,将脸和身体撕咬得面目全非。 贞白沉声道:“昨晚出事了。” 李怀信冷哼一声:“走吧。” 他转身往村口方向走,贞白回头叫住他:“不管吗?” 李怀信现在心里有气:“不管,一帮险恶之徒,自作孽不可活。” “等等。” “还要我以德报怨是吗?” 贞白上前,欲从他手里取回沉木剑,嘱咐:“你在村口等我。” 他却攥着剑柄不撒手,贞白不解的看他:“嗯?” 李怀信拉长着脸,对视间,恨恨地松开,调头就往村里去,顺便找了套托词,为自己铺台阶:“我只是怕你跑了。” 贞白:“……”她若真想跑,他如今这副倒霉样能拦得住? 李怀信走出老远,感觉人没跟上来,转过身,见贞白仍旧戳在原地,没好气道:“闲事又不想管了吗?” 农舍内,妇人死死抵住门板,用尽全力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外面一下一下彷如重锤,撞得她几度踉跄,瘦弱的身板就像这扇经不起敲打的木门,已难以维系。冷汗簌簌淌落,松乱的发丝贴在脸颊耳根,即将崩溃绝望之际,她盯着躲在米缸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又再次硬撑起腰杆,只是,长久的支撑,已经让她脱力。 撞门仍在继续,砰,砰,砰,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的…… 终于,门被狠狠撞开,妇人被大门猛力一顶,匍匐在地,她惊恐的回过头,一具行尸扭动着,睁着死鱼肚般的灰白瞳仁,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嗬嗬低吼,龇着带血的獠牙,猛地扑向她…… 妇人惊叫着睁大眼,以为死到临头,突然一道剑光横闪而过,有一瞬定格,行尸的脑袋咕咚掉地,滚至角落,继而无头身一歪,朝旁倒下。 妇人劫后余生,满脸的泪水混着汗,瘫在地上,战战兢兢盯着那个执剑之人,站在逆光下,青丝泼墨,白衣无暇,恍如神邸降世,救世人于危难。妇人怔怔望着,神邸只字未吐,提剑转身,迈下台阶,与一个等在院中的黑衣女冠,肩并着肩,脚踏凡世尘埃,走在天光之下。 数十家农户的大门及栅栏被推倒撞坏,仿佛遭遇抢掠杀戮般,一片狼藉,满地血迹。 不远处,二十几个人和七八具行尸战作一团,手里握着长刀,毫无章法的乱砍,被行尸狠狠一撞,趔趄摔倒,行尸向前一扑,二者就在地上摸爬滚打,那人拳脚相向的乱踢,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行尸一把钳住他脚踝,那人蹬掉棉布鞋,一个劲儿的往前爬,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乱叫,连裤子都顾不上拽,垮到了膝盖。好不容易摆脱掉行尸的钳制,他爬起身准备狂奔,却被褪至膝盖处的裤腰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啃在磨刀石上,磕掉俩颗门牙,再抬头,满嘴血。不容其叫疼,又一具行尸扑了过来,他抡起磨刀石狠狠砸上其脑门,却已无暇对付另一只,行尸窜上来撕咬住他肩膀,因耐不住巨大疼痛,他手上一松,磨刀石直接砸在自己脚背上,那倒霉蛋惨叫连连。 老蔡蹬开一只行尸,扭头看见同伴被咬的惨景,绷直手上的麻绳,冲过来勒住行尸的脖子,死命往后拽的同时,生生撕下倒霉蛋的一块臂肉,叼在嘴里,淌着血。 倒霉蛋瘫坐在地上,嗷嗷大哭,泪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人尸大战,和瘫在地上被咬断了脖子的乡邻,鲜血喷溅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行尸叼在嘴里,一口一口的嚼碎了骨头,和着血肉吞下去。 眼前一片腥红,他崩溃地趴在地上喊:“救命啊。”嗓子却像被塞子塞住了一样,喊不出声,眼泪鼻涕涌进血流不止的嘴里,几乎哽咽到窒息:“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吧……”他艰难撑起身,跪在地上,面向一院子厮杀的人尸,重重磕头:“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他起身,额头已经破了,又望着青天,重重一磕:“老天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待他再抬头时,就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姿,如旋风而至,长剑扫过,在空中交错擦肩,恍若浮光掠影,将七八具行尸斩杀殆尽。 所有人回过头,呆呆望着二人,脚边躺着几具人首分离的尸身,然后,精疲力竭的跪了下去。 老蔡愕然睁大眼:“是你们……竟然……” 李怀信居高临下俯视他:“很意外吗?” 老蔡的双手开始抖,因麻绳缠太紧,在不断用力拉扯间,将手掌勒得变了形,他颤巍巍解开缠绕的麻绳,掌心豁开一道口子,嫩肉外翻,但相比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把这俩修道之人困入地道,竟然还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老蔡大失所望:“啊,是啊,白忙活一场。” 闻言,李怀信差点暴走一剑抹了丫脖子,他刚刚出手救了他们数十条性命,不言谢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说白忙活一场,李怀信恼火,怎么救了这么个天打雷劈的玩意儿,给自己添堵。 他转向贞白,没好脸色道:“我是有多想不开,跟着你来救这一帮遭报应的人。” 老蔡却突然激动起来:“你说谁遭报应?!” 李怀信扫一眼满地残尸,和伤痕累累的众人,再加上老蔡那副好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态度,李怀信想问什么都百搭。遂不想跟这些胡搅蛮缠的村民掰扯,到时候一帮人倔强起来,要跟他火拼,自己总不能认怂的,但是欺负一村百姓,于他身份而言,说出去就有损颜面了。但是这帮人三番五次害他性命,以李怀信往日嚣张跋扈的尿性,就得以牙还牙,只是眼前这番惨景,已经让他们自食恶果,所以李怀信懒得再与其计较,对贞白道:“走了。” 谁知老蔡冷哼一声:“进了枣林村,你们就再也别想出去。” 这话听着及其刺耳,李怀信嘶一声:“你都这副德行了还敢大言不惭,就这点儿能耐也想困住我们?!” 说完转身便走,老蔡却像念诅咒一样重复:“你们出不去的,再也别想出去了。” 李怀信头也不回,冷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拐角处,那个之前被李怀信救下的妇人,紧搂住孩子缩在篱笆内,见他们走过,又怯懦得往后缩,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起来似的。 李怀信只轻轻瞟了她一眼,妇人便吓得哆嗦了一下,惧怕极了,她怀里的小孩突然抬起头,说:“娘,有铃声。” 李怀信倏地驻足,扭头盯着那孩子,妇人被他这一注视惊了魂,猛地抱住孩子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颤声道:“嘘,别,别说话。” 因为他自己并没听见任何铃声,而这孩子刚说完,贞白已经如箭离弦,窜了出去。 第四十章 二人追至山间,在林中回绕半日,铃声早已消失,到夜间,山里温度骤降,细流被冻住,枝头凝着寒霜,又开始起雾。这雾不知纯与不纯,李怀信掩住口鼻,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呼吸间,又难免会吸入雾瘴,奈何他们翻过山丘,眼前所见,仍是山窝里的枣林村。 “第三次了。”李怀信说,他们翻越了三次,每翻越一次,眼前看到的都是枣林村,就好像,山的那头永远都是枣林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中了迷障,产生了幻觉,索性也不掩着口鼻了,回过头,在迷雾中看贞白的脸,不甚清晰中,那高而深的眉骨此时显得几分柔和来,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了。 李怀信忽地想起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那老东西说我们再也别想出去,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 贞白举目望去,这里八方环山,巨石林立,周围垒起的峰峦和枣林村所在的山坳,如此地形,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身处长平乱葬岗。就在李怀信说出那句‘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时,她的心蓦地抽紧。 如此相似的地形地貌,是巧合吧? 她下意识去数围绕住枣林村的山峦,似是松了一口气的吐出:“八座。” 不是七座是八座,仿佛这样,就跟长平乱葬岗不同了一样。 李怀信听见她低喃,不惑:“什么八座?” “山。” 李怀信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搞蒙了,皱了一下眉:“一句话能完整了说吗?” 贞白适才解释道:“压住长平乱葬岗的,是七座山,而这里是八座,看地形,我方才差点误以为,是同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长平乱葬岗七座山峦是为了压住幽/谷中几十万大军的亡灵和……你,若同一阵法运用在此地,难不成是要压住整个枣林村吗?!”言到此,李怀信倏地顿住,心底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甚至又数了一遍环绕村子的八座峰峦,确定不是七,才驱赶走那股窜出的不祥与难安:“长平乱葬岗的阵法是针对几十万大军的怨灵,但这里是成百上千条活人性命,用不到一处,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他缓了缓,确定呼吸了迷雾之后,并未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才沿着山地往下走,也可能这片刻功夫还未上头,但还是趁早下山为妙,毕竟这山间温度骤降,李怀信早已冻得手脚冰凉,他扫了眼结成冰柱的细流,抬腿迈过去,踩着坚硬的岩石,岩石倾斜,上面因水气结了层薄冰,有些打滑,他扶了把树干稳住脚,他说:“那鬼丫头蹿得可真快,把我们引到此地,然后绕着山林打转,几个意思?” “不知。”枯枝勾住了贞白的衣角,她轻轻一扯,踩在李怀信方才踩过的岩石上,还来不及落稳,足下一滑。 李怀信闻声回头,就见贞白滑出去一米,往悬崖下坠,他伸手想够,贞白却凌空一旋,并没搭上他的手,沉木剑划拉过冰面,迅速开裂,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转,稳稳落在斜坡上,离他几步之遥。李怀信立刻收回手,藏在身后,有种被人拂了好意的不快。他面上不显,一路都不再吭声,贞白更是个闷葫芦,除了讲重点以外,别人若不说话,她绝对一字不言,是个极其枯燥之人。 待到山脚下,李怀信终于忍不住,因为有件事,自刚才就盘旋在心头。 “你既没死,却能听见铃声,是不是就意味着……” 经他的话一提醒,贞白驻足,仿佛才意识到这茬:“我也是将死之人吗?” 李怀信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什么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能听见铃声,这种……”李怀信顿了顿:“……特殊情况,就像,你身上没有一点人气,所以能听见铃声,这种特殊情况,难道不是吗?” 贞白思忖间,忽然摇了摇头。 李怀信还没明白她摇头的意思,贞白已经快速往村子走去,似乎是有些急切的,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出几分虚无缥缈来。李怀信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乱葬岗里,站在崩塌的山峦之上,修补大阵后,她摇摇欲坠的身影,薄削而消瘦,风一吹,就倒了下去。那时候,他来不及去体会当时的心境,沉淀到现在,历经短暂相处,再回想起来,竟然有些不落忍。她一介女流,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被活生生压/在乱葬岗十年,扛过十几道天罚,重获自由,却孑然一身。 她有亲故吗? 啊,是有的,那块随身佩戴的墨玉,上面刻着个楊字,想必就是亲故了。如此贴/身收藏,珍之又重,定是个极有分量的人吧。只是这分量远不及那个仇人,值得她去寻。 李怀信喊她:“你能慢点儿吗?” 贞白脚下不停:“我们得赶快出去。” “着急也没用吧,指望枣林村那些人给你指路吗?” 贞白驻足:“如果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儿耗不起。” “就算现在出去了,你也没有任何头绪,怎么去找那个人?” 贞白犹豫间,垂下的双手攥紧,似乎在心底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般,开口:“上太行山,找你师叔寒山君,他能占卜。” 李怀信的目光滑过她握紧成拳的双手,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变了音,他试探道:“你跟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过节吗?” 转瞬间,贞白已恢复淡然:“素不相识,何来过节。” 李怀信也没指望她会坦诚相告,直接揭过这个话题,道:“走吧,终归是要出去的,总得想法子问个究竟。” 只是想什么法子呢,这帮村民其实跟那些见人就咬的行尸没什么两样,毫无理智可言,李怀信边走边琢磨,干脆把那个带头使坏的老蔡抓了暴揍一顿,就不信丫能扛到只剩半条命,他最好是把硬骨头,能在自己拳头底下多抗一会儿,否则泄不完这口恶气。 如此一盘算,李怀信就觉得手痒。 远处传来吵杂声,村口林立的几颗枣树挡住了视线,二人快走几步,将近时,可见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机械的往村口去,栅栏后射出无数箭羽,即使钉穿了胸膛,也没能制止其半分。 又是行尸! 埋伏的陷阱启动,几张大网罩下,兜住三两只,在网中不断地撕扯扭动,喉咙发出咕咕低嚎,撕扯间,那张腐烂的脸绷住网格,使命往外顶,尽管渔线编织的网格切进肉里,也毫无知觉的继续挣扎撕扯。 地底的利刃扎穿了脚背,将行尸钉在原地,他们嘶嘶嗬嗬,抬腿/间,却未能拔/出来,摇晃着一个趔趄,双膝跪在竖立的尖刃上,随即双手撑地,同样被利刃洞穿,五体投地的扎在了地上。 两边林立的枣树忽然弯了腰,树干上系着几根麻绳,此刻麻绳绷直,接连到栅栏内,倾尽全力一拉一松间,两坨大石飞射/出来,砸中两具行尸,砸进了那口深井中。 李怀信走了几步,打量一颗不近不远的枣树,见上头没有系上麻绳也没有其他异样,才放心倚了上去,抱臂看戏:“看来村口的陷阱,还真是用来对付行尸的。” 贞白站到他身侧,盯着三只被扎穿脚骨的行尸抬起腿,有些笨拙的冲栅栏方向迈进,疑惑:“这些行尸,为什么是从村外来的?” “因为那驭尸的鬼丫头就在村外啊,下午没逮住她,没想到又溜了回来作恶,真是一刻都闲不住,怨恨这么深,是要拿全村人来喂尸啊?” 贞白却有所疑虑:“村民养尸,难道不应该是养在村子里的吗?” “兴许,是召出来了。”李怀信略微一想,又觉得:“不对,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贞白颔首:“直接放在村子里,再以凶铃驭尸杀人,岂不更方便。” 也无需经过村口这道埋伏。 “或许,原本就是养在村外的?” 说话间,带着些许不确定性,李怀信已经不大乐意瞎猜了,目光盯着又一颗巨石,直接砸烂了一具快奔至栅栏外的行尸脑袋,从脖颈处折断,耷拉在肩后,像一颗发了霉的烂白菜,欲坠不坠间,又一块巨石将其整个砸出去几米,行尸倒地的瞬间,李怀信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颗炸开的脑颅中爬了出来,又像是流出来的血浆,因为天黑,又相距甚远,还不慎看仔细,就似乎什么异样都没有了。 两具行尸越过艰难险阻,总算摸到了大门口,两双青紫发黑的手抓住栅栏,被荆棘的藤蔓刺穿掌心,行尸毫无痛觉,用蛮力狠狠一推。 栅栏是以粗木所架,外层以带刺的藤蔓缠绕,内层则用粗绳和渔线混搅,一圈又一圈加固,地上挖了深深一道沟壑,再把一排排木桩子扎进去,填上土,光靠蛮力几乎难以撼动。 行尸扒拉开藤蔓,一只手不顾一切往缝隙里钻,每进一寸,那密密麻麻的长刺则划拉破手心手背的皮肉,终于伸/进去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却卡在木缝中,一截指尖堪堪露了头,没有血,却刮出里面殷红的皮肉。 有人惊叫出声:“啊,手,手!” 胆大的吼道:“一截手指头就把你吓成这样,给他剁了。” 随即喀嚓一声,菜刀斩下,三节断指应声而落,刀刃直接插进那块木桩里,那人拔出刀,而那只三根切口平整的手仍在拼命往里钻,甚至又露出了小半截儿。 胆小的连声音都开始哆嗦:“怎么办?” “起开。”胆大的一把拉开他,手里拎了把长刀,直接从夹缝中戳了出去,刺进行尸的肩胛,他发了狠,手腕用力一绞,欲想把那只胳膊卸下来。 一旁的老蔡亲自上阵,刚与村民齐心协力发射完一块大石头,拉着绳索扭过头,就看见那胆大的手腕长刀一绞,厉声长啸:“住手你个蠢货!” 这一刻嘴快不如手快,那处死死绑住栅栏的粗绳及藤蔓被刀刃齐齐绞断,再经外面攻城略地的行尸重重一推,原本固若金汤的栅栏崩开一道裂口,那只起初钻着缝隙的手失去阻碍,猛力一伸,铁壁般箍住了胆大儿那人的脖子,那人倏地愣住,手里握着那柄长刀,与裂口中的行尸瞪了个对眼儿,直接懵了。 只懵了一瞬,就被强烈的窒息感唤回理智。 胆儿小那位吓得倒退一步,待他看清行尸的脸时,如遭雷击:“申伯伯。” 胆大儿的一张脸涨成酱紫色,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抽出刀砍向行尸,却被胆儿小那位抱住膀子拦截了。行尸掐着胆儿大的咽喉,往前狠狠一拽,对着颈项动脉张开嘴,露出尖长的獠牙。胆儿小的见状,吓得立刻松了手,然而胆儿大那人已经被窒息感耗尽力气,长刀脱手,只能任人宰割。千钧一发之际,一块石子儿塞进了行尸嘴里,赶来的老蔡举起刀,毫不犹豫斩断了那只紧箍住人咽喉的手臂。 胆小的被老蔡来势汹汹那一撞,摔坐在地,直接哭了:“老蔡,是申伯啊,申伯回来了!” 胆大那人捂着脖子猛咳,踉跄后退,踩在胆小那人的脚踝上,栽了个跟头。 老蔡抡起刀,砍向行尸肩颈,低吼道:“老申已经死了。” 其余两具行尸走至栅栏裂纹处,张牙舞爪的推着,而不远的地方,被五体投地钉在原地的行尸扭动着站了起来…… 推动间,重力将那处裂缝越开越大,行尸不惧刀枪,不顾一切往里扑,一张狰狞的脸,对村民龇牙咧嘴的乱咬,刚推开一具,又扑上来一具,壮小伙子举起刀,对准行尸支棱进来的脖子就砍,行尸甩过头,露出长发下的半张脸,斩下的刀生生顿在半空中,壮小伙子惊震之余,脱口喊出:“爹——” 第四十一章 原本看戏的李怀信见到这一幕:“……怎么开始认亲了?” 他双腿站直,也不倚靠树干了。只见老蔡抬起一脚,把行尸踢了出去,连连摔了几个跟头倒地。 那壮小伙子勃然大怒,转头就冲老蔡吼:“那是我爹!你敢踢我爹!” 老蔡也不甘示弱:“你爹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来要我们全村人的命,都清醒一点吧。” “感情那不是自己的亲人,对谁都下得去手是吧?!” “所以你的亲人,你不忍心,就交给别人来解决。”老蔡咬紧牙关,一刀插进扑上栅栏那具行尸的咽喉,狠厉道:“对死去的人手软,他们就会拉你去陪葬。” 行尸抓住刀刃,一阵抽搐。 壮小伙子红着眼睛看向蹒跚而来的父亲,也不知道冲谁,暴喝:“他死不瞑目啊!” 老蔡抽刀,对准那个晃近栅栏的行尸父亲,却被壮小伙子一把推开,壮硕的身躯护住裂口。 老蔡吼:“你疯了,闪开!” 壮小伙子摇头:“放过我爹吧,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老蔡心硬如铁:“你要尽孝是吧,那你出去,别连累了全村人。” “我……”壮小伙子话到嘴边,后领则被人拎住,他扭过头,凄厉的喊出一声爹。 瘫在地上胆小儿的那位在地上胡乱摸索,抡起块石头就砸中他爹的脑门儿,这时胆大那位已经缓过来,立即把壮小伙子从他爹的獠牙底下拖回来,只是这一拖,把那拽着壮小伙子不放的行尸爹也一并拖进了栅栏。张开血盆大口再次咬向其后颈,老蔡连忙扑上前,掰住行尸爹的下巴,而胆儿大那位死拽着壮小伙子,企图将这人尸殊途的父子俩分开。 一旁的众人都看傻了,老蔡卵足了劲儿吼:“快帮忙啊……” 众人这才反过神,纷纷上前去拉,一阵手忙脚乱中,又有两具行尸翻进了栅栏,将那处裂口压得更大了。 眼瞅着扑到了老蔡身上,得亏及时被人发现,死死拖住了,奈何行尸力大无穷,一两个根本按压不住,大家齐齐上阵,再无暇他顾。 这时,李怀信大摇大摆迈进栅栏,看着闹剧似的场面,明知故问:“干什么呢?” 老蔡掰着行尸的下巴,两厢僵持着,闻声扭过头,见到他们回来,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 李怀信直入主题:“出路在哪儿?” 老蔡仿佛听见个笑话,故作愕然:“什么出路?” 李怀信俯身,与其脸对脸,眼睛微微弯了一下,有股危险的异味:“装模作样是吧?!” 老蔡斩钉截铁:“哪有什么出路,根本没有出路,只要进了枣林村,就休想再出去!” 危言耸听! 李怀信蹙眉,腰挺直了:“不说是吧?”他微微让开一步,老蔡的视线越向他身后时,蓦地睁大眼。 贞白守在栅栏处,沉木剑横架在裂口中央,正好拦住了几具往里扑的行尸。 “怎么还有?” 李怀信牵了一下嘴角,笑容像把悬在梁上的刀,他说:“哦,这几具是困在网里的,我进来时,顺手就把他们放出来了。” 老蔡闻言,目眦欲裂:“你……” “怎么?你们三番两次取我二人性命,我现在要打击报复,怎么做都不过分。” 老蔡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些臭道士。” “臭道士怎么了,也比你们这群养尸的强,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活腻味了,非干这么损阴德的事儿,现在遭报应了吧,还不如养条看门狗呐……” “不是,你等等。”老蔡有些懵:“什么我们养尸?” 李怀信挑了一下眉:“你们不就是在村子里养尸怕人知道,才封了整个村子吗?” “胡说八道!”老蔡满脸激愤:“我们若会养尸,还会落得如此田地,这般束手无策吗,还不是……” 差点说漏的老蔡立刻刹住嘴。 李怀信问:“还不是什么?” 老蔡反应过来:“你想套我话。” “诶。”李怀信大方承认,他说:“但没指望你会配合,要不这样吧,你若是不情愿说,外面三只行尸,我都放进来。” “你……”老蔡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只来得及吐一个字,李怀信已经背过身去,扬了扬手,没有一刻犹豫的对贞白道:“白大姐,放吧。” 众人一惊,谁都没反应过来,连让老蔡开口的机会都没给。 这还没说呢,怎么就要放了,老蔡猝不及防,大骇,眼见那女冠的手要抽掉木剑,老蔡语无伦次道:“不是……你……我还没开口呢!” 李怀信转过身:“所以?” “我都没说不说,你放什么放!” “啊。”李怀信装模作样的怪罪一句:“我真没耐心,那你说吧。” 老蔡一时之间卡了壳:“说什么啊?” 李怀信皮笑道:“白大姐……” “等,等,等一下,我这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嘛,哎哟,腿都酸了。”老蔡一直保持扎马步的姿势,死死勒着行尸的下巴,又被李怀信这么一恐吓,腿肚子直转筋。 李怀信又喊:“白大姐……” “说!说!”老蔡开始冒冷汗。 李怀信不理睬他,继续对贞白道:“拿几张镇尸符来。” 待镇尸符贴上,那几只犹如脱缰野马的行尸,立即老僧入定似的消停了。 众人小心翼翼放开行尸,惊奇道:“不动了诶,真的不动了。” 老蔡扎了半天马步,此刻一松懈,大腿肌肉酸疼得厉害,一屁股坐到地上,气还没出喘匀,结果李怀信这个坑货,就让那女冠把外面三只行尸放了进来,差点把老蔡吓得心律不齐,一句话秃噜出来,说得飞快:“村北的山头有一名妖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 三只前赴后继的行尸被贞白以符镇住,贞白疑问:“妖道?” 老蔡连连点头:“对,这些行尸就是他养的,他想要我们全村人的命啊。” 李怀信蹙眉,思忖老蔡话中真假,其实刚才在村口时,他就已经打消了对这帮村民养尸的怀疑,因为养尸人,不可能连张镇尸符都拿不出来,只知道一味的坑杀。 李怀信就问:“哪来的妖道?为什么要害全村人的命?” “那谁知道,许是要修炼什么魔功妖法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据实相告,还想对我们赶尽杀绝?” 老蔡眼珠子一斜,说:“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要害我们性命呢。” “我要害你们性命,还跟你在这儿废话?!” “是是是。”老蔡一个劲儿点头:“误会,误会。” 李怀信又问:“为什么这里始终走不出去,出路呢?” “没有出路的,整个枣林村,只进不出,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李怀信却不以为意的勾了一下嘴角,因为只有这些没能耐的人,才会束手无策而坐以待毙:“所以,将整个枣林村封起来,把你们困在其中的,也是那个妖道?” 老蔡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只有片刻的迟疑,重重点了点头:“是。” “多久了?” 老蔡仰起脸,情绪有些波动,他说:“整整二十年,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谁也出不去,一个都出不去。” 李怀信惊诧,二十年! 似乎是被触动了,老蔡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腰背,仿佛长年累月套着一副枷锁,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积攒了数十年的怨恨从他的目光中泄出来:“二十年,那妖道,丧心病狂的杀了我们半个村的人,男女老幼,总共一千七百五十四口!这笔账,我都清楚记着呢!” 李怀信呼吸一窒。 “如今,他是要灭了我们整个村子啊。”老蔡激愤不已:“你们却偏在这时候进来,我们岂能掉以轻心,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否则,死的将是全村村民。” 贞白插话:“你们就没找过出路?” 老蔡却冷笑了一下:“怎么没找过,那妖道本事通天,在枣林村盘踞二十年,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为了出去,连地底都被我们挖穿了,结果一直挖一直挖,每次都会莫名其妙的重新挖回来,才形成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地道,我们不信邪,坚持不懈的挖了十多年,可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不过是上天无路地狱无门。” 原来那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地道,竟是村民们为了逃出去而挖出来的。 老蔡说:“出不去的,只能在这里等死,等死啊。” 李怀信有点烦他,明明怕死怕得要命,才搞出这么多事情,还跟这儿装腔作势,一个靠人为布下的阵法,到他这居然能上升到上天无路地狱无门的境界,这些老百姓啊,遇到点事儿就爱往夸张了说。只是,若真如老蔡所言,那妖道杀了半村子的人,就未免太过穷凶极恶了。后来他们在村里转过一圈,确实无数间农舍都空置了,里头牵满了蛛丝落满了灰,而且几乎每一户都人丁稀薄,有的剩一个寡妇,有的只剩个孤寡老人,无依无靠,伶仃孤苦。 李怀信不是没怀疑过老蔡的话中真假,可转念一想,枣林村这帮窝窝囊囊的愚民,连几具行尸都对付不了,即便耍花招,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何况,若真有个穷凶极恶的妖道在村子里,他们也没必要扯谎,因为李怀信下一刻,就抓了老蔡带路,去寻那个他口中法力通天的妖道。 老蔡一蹦而起,扎完马步的大腿肌也不酸了,强烈抵抗:“我不去。” 只是就算他蹦跶三丈也没用,李怀信心怀旧恨,就等着收拾人呢,村民们把被定住的行尸搬进一间小黑屋,刚要关门,李怀信则顺手把老蔡推了进去,插上锁:“你不去,就跟他们呆着吧。” 老蔡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在里头拍门:“你,你干什么,放我出去,狗子,快给我开门。” 那叫狗子的人刚想上前,就被李怀信一句‘你也想进去陪他’给唬住了,迈出去的那条腿很识相的收回原位。因为知道这俩道士武艺高强,硬刚不过,便不敢轻举妄动。 李怀信憋一肚子坏水儿,生怕吓不死老蔡,朝门里人道:“忘了说,这镇尸符啊,也是有时效的,等过了时效,你可就得一挑五了,不过我看你也有两下子……” 闻言,老蔡都快哭了,撕心裂肺的拍着门板喊:“去,我带你们去!” 终于被放出来的老蔡苦着脸问:“为什么非得让我去。” “因为枪打出头鸟啊,而且这一去凶险未知,就得你去才行。” “为什么?” 李怀信笑了一下:“因为看你不顺眼,就得拉着你垫背。” 老蔡嘴角直抽,叫你多嘴问。 互不待见的两人一齐上路,外加一个沉默寡言的贞白,临行前,几个村民一路将他们送到村口,在后面嘀嘀咕咕了半天,终于那个叫狗子的人被他们推了出来:“二位留步。” 三位齐齐转过身,那狗子抓耳牢骚了半天,支支吾吾道:“额,那个,道,道长,就是那个镇尸符,能不能再给咱们留几张,哦不,几十,几百张。” 李怀信道:“几百张?你当我们搞批发啊,怎么没贪心死你。” 狗子涨红了脸,贞白将所有的镇尸符拿出来,仅剩十余张,交给狗子,她道:“只剩这些。” 狗子抓着薄薄的一沓,刚要道谢,旁边一人站出来说:“就这么十来张不够吧,万一锁在屋里那几张贴行尸的符纸时效过了,咱还得用新的压住。” 贞白实诚道:“没有时效,除非损坏。” 听到此的老蔡双目喷.火,才知道自己被人愚弄了,气不打一处来,不等他发作,那村民又说:“能不能麻烦二位,走之前帮我们画个几十几百张符啊,万一再来了行尸。” 李怀信简直要被这帮无知的村民气笑了,画个几十几百张,感情你说出来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儿,画符又不像抄经文,坐那抄个几十几百遍最多就是手腕酸疼,而画符这东西,一般常用的符箓要起效用,最为耗费精气神,一时无节制多画,就会损耗修为,更甚者伤及元神,他和冯天在乱葬岗那种危急关头,最后也只刻出来十三块木符。而平时在太行道,弟子们每天都有任务写两三道符,把写废的扔弃,有效用的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将来下山历练,带在身上,否者没有储备,等遇到危险了再临场发挥,需求量过高的话,可就要了命了。又或者像李怀信这种挥霍无度的,在乱葬岗乱撒一通,结果也是吃尽苦头,不提也罢。 好在这女冠不是个热心肠的白莲花,面对村民无理取闹的要求,她的回答干脆而果决,含着一丝没有余地的无情:“不能。” 对方一听就知道,简直谈都不能谈,求也没用! 几个人目送他们离开,最后揪着狗子手里那十几张符,平均分配了。 第四十二章 村北所在的那座山势格外陡峭,与另一座相邻相倚,仿佛山峰被利斧劈开,裂开一罅,两壁夹峙,人行其中,仰望长空,天幕仅存一线,可谓是何人仰见通霄路,一尺青天万丈长。 中间一道狭长通道,宽窄处不过半米,只能容一人通过。 光看就异常险壮,老蔡心里打鼓,他说:“我能不能不上去,太危险了,要是一不当心滑了脚,再摔下来……” 不容他说,李怀信催促:“别墨迹,跟上。” 在李怀信的威逼下,老蔡丧着脸,赶鸭子上架似的跟紧贞白,踏上登高险路,李怀信殿后,以防这老家伙临阵脱逃。 三人沿着崖间隘路,攀壁而上,稍有不慎,则会被流沙碎石滑了脚,越往上行,盘道越是崎岖,足下不过一尺,只能侧着身子,背贴岩壁走。 老蔡瞅一眼悬崖,双眼紧闭,开始吱哇乱叫:“啊啊啊,不行,我不行了,我腿软,我恐高,我要下去。” “行呀,我踹你下去。”李怀信说着,作势要踹,刚抬起腿,老蔡又叫嚷起来:“啊啊啊,我是真的恐高,不是装的。” “我管你真的假的,你再嚎我就真的把你踹下去。” “不是,你这人,还有没有点儿人性。” “没有,你想死吗?!” 攸关生死,老蔡不敢嚷了,他紧紧贴着崖壁,一点一点往前蹭,决定离这个恃强凌弱的危险人物远一点,然后蹭到贞白近前,试图攀谈,结果脑子突然短路,开口问了句:“那个,你有没有人性?” 说完就想抽自己两嘴巴子,再被那女冠的冷眸一扫,不用别人踢,他自个儿就差点吓得跳下去,这女冠看着不言不语的,穿一身玄衣,有时退在李怀信身后,低调得像他的影子,没想到啊,居然是个更危险的人物,那眼神冷漠得,简直毫无人性,甚至连点儿人味儿都没有,比数九寒天还冷的目光,再加上那张黑暗中极度苍白的脸,老蔡差点以为见了鬼。 待贞白不言不语的往前挪开,老蔡才惊魂甫定的吐息:“太吓人了。” 李怀信轻笑一声,无比悠闲的挪着步子,跟老蔡难得平和的开口:“她理你了吗?” “没理。”老蔡后背蹭着石壁,鞋底蹭着地面,一点点挪,与贞白拉开两米之距,才低声说:“她看了我一眼。” 李怀信道:“那就是理你了。” 老蔡惊讶:“这也算?” “算。” “眼神儿也太冷了,跟寒锥似的。” “那就是起了杀心了。” “啥?”老蔡受到惊吓,正巧踢到几块碎石,噼里啪啦砸着岩壁滚下悬崖,他浑身一僵,背靠大山一动不敢动。 李怀信被他堵在半路,看了眼走远的贞白,抬腿一踢。 老蔡万万没料到这只笑面虎会突然发难,明明聊着天儿呢,一点征兆都没有,就朝他放出致命一击,老蔡只觉腿肚子一痛,整个人朝悬崖滑去,他惊惧之下,手忙脚乱中想抓住什么,奈何这半山腰处,断崖绝壁,除了嶙峋怪石,连根草木都没生,他扣住一块石头,撬翻了两根指甲盖,终是没能抓得住。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葬身悬崖时,李怀信在最后关头拉住了他。 老蔡整个人挂在崖边,双腿悬空,心跳一瞬间骤停,神魂久久不能归位。 李怀信蹲在不足一尺的悬崖上,一手扣住岩石,一手拎着吓傻了的老蔡:“喂。” 老蔡被他喂回了魂,惊恐得在虚空中乱踢,声音直抖:“救……救命……” “你再乱动弹我就放手了。” “不要,别放,快拉我上去。”他不敢再乱踢,低头望了眼黑洞洞的深渊,差点没晕。 “不着急。”李怀信说:“我有话问你,你若如实相告呢,我就拉你上来,不然……” “你要问什么?”现在小命捏在人手上,对方放手与否只在一念之间,况且这祖宗心思难测,翻脸比翻书还快,为今之计,当然保命要紧,必须一万个配合。 “村子那座河桥下与送子观音的塑像里,为什么会有两具童尸?” 老蔡仿佛没听懂,茫然须臾:“什么童尸?河桥下?送子观音像里?什么意思啊?” 看那神情,不像是装模作样:“你不知道?” “不是,你说清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那里有两具小孩子的尸体?” “对。” 老蔡瞪大眼,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在村子里大半辈子,那大桥地下怎么……”说到此,他猛地想起什么,浑身一激灵:“我记得那座桥,是二十多年前修建的,好像正是那时候,村子里丢了个孩子。对,我想起来了,那两年里,陆续有孩子失踪,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但凡家中有小孩的,都不让出门,可前前后后,仍然丢了七个孩子。” “丢了七个?” “对,那七个孩子,最后怎么也没找着,毫无踪迹可寻,起初大家还以为是山里的财狼,上山捕过几回,狼打死了,孩子却依旧没找到。那时候咱村里有个神婆,给起过一卦,说是枣林村来了只专吃小孩的妖怪,便去请了个道士来捉妖。可谁曾想到,会请来个妖道,孩子没找着,赔进去半村人性命。”说话这会儿功夫,老蔡的手臂已经吊麻了,他求道:“你先拉我上去行吗,有什么话咱不能好好说呢,非得这样,我这胳膊,实在受不住了。” 若这老东西真能好好说,他至于这样?指不定怎么忽悠人呢! 李怀信面色不改,实则已经没多少力气了,硬.挺到现在,额头渗出细汗,他抬头看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贞白,说:“白大姐,帮忙搭把手,我快拉不住了。” 老蔡一听,大惊失色,当场就要尿裤子,而他被抓在李怀信手里的腕子又滑下去一截,老蔡吱哇乱叫起来:“哎呀妈呀,救救救命啊,我不想摔死啊,呜呜呜……” 叫得李怀信心烦意乱:“闭嘴,吵死了。” 好在贞白适时赶到,蹲下,接替李怀信拽住老蔡。 李怀信撒了手,甩了甩发酸的胳膊,没好气道:“吊住他!” 老蔡闻言,还不打算拉自己上去,哭更凶了,两只手死死抓住贞白,唯恐摔下悬崖,奈何这女冠的胳膊手腕异常纤细,恐难挂得住他这一百多斤的重量,总觉得下一刻就能把她一起拖进深渊,为此他一个劲儿求二人拉自己上去。 李怀信无动于衷,甩完了胳膊,按着绵软的手腕问:“说说吧,村里发生的两起剖腹取子,是不是被关在地道里那具女尸所为?” 老蔡的哭嚎声猛一拐弯,变成了鸡叫,最后掐在气管里。 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住,索性点了头,然后说:“也是那妖道所为,当年,就是在送子观音庙中,我和乡亲们曾亲眼所见,那妖道,活生生剖开一名妇人怀胎十月大的肚子,取出胎儿,修炼邪法,简直灭绝人性,丧心病狂,村子里的人奈何他不得,只能任其宰割,我,啊……”老蔡大叫一声,从上空落下几块碎石,正好砸中他额角,细沙落进眼中,他倏地闭紧眼,本能想拿手去rou,又想起自己命在旦夕,双手紧抓着贞白,只好使劲眨眼,企图把泥沙挤出来,缓解不适。 短暂的一睁一闭间,老蔡微仰着头,视角朝上,仿佛看见一个黑影,大鹏展翅似的跃过夜空。 莫不是眼里进了沙子,看错了? 可是那么大一道黑影呢,不等他再次确认,女冠突然用力一提,将他整个拎上崖壁,老蔡的视角也在此时瞬息万变。脚跟刚踩到实处,一块大石头从面前坠落,若这女冠再稍稍晚拉他一步,他就已经被砸得脑浆迸裂了。 两次劫后余生的老蔡,捂住难以负荷的心脏,觉得生不如死,他惊魂未定的扭过头,结果右侧空空如也,那女冠居然不见了。他又猛地转头,这杀千刀的男人还在。 “我刚才好像看见,有黑影从崖顶跳了过去,跳到了对面山头。” 按理说,两山之间,至半山腰往上逐渐开阔,呈弧形,而崖顶间距甚远,除非那黑影真是只大鹏鸟,会飞,否则普通人根本做不到,不然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能一跃数丈,就像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女冠,跟那个盘踞山头的妖道一样,道法武艺超绝,他说:“肯定是那个妖道觉察我们上山,想逃。” “为什么要逃?他占山为王,本领通天,称霸枣林村二十余年,应该毫无忌惮才对。而一个灭绝人性的妖道,知道有人上山,不出来杀了我们,却选择灰溜溜的逃跑,这像话吗?!” “对对,瞧我都吓得神志不清了。”见李怀信开始往回走,老蔡忙问:“咱要下山吗?” “人都跳过去了,当然是去对面山头。”而且他观山势,盘道往上越渐险峻,甚至前方的路狭窄到只有巴掌宽,勉强能容下半个脚掌,以老蔡这种没点儿功夫且笨手笨脚的货色,除了摔死就是摔死,那女冠已经跑了,他可不想在腰上栓个人形挂件,说不定连自己都会被拖累,以二人目前的状况,登顶显然更耽误时间,最机智的选择当然是下山。 “可是那谁,她,她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人影儿了。” “都到半山腰了,她独自上去追人,撇开你这个拖累,行动更快。” 老蔡不乐意了:“既然我是个拖累,你们就别带我啊,放我回去得了。” “想得美。” “小爷,我就这会儿功夫,差点死两回,你就算要打击报复,也该报复完了吧,我这一把岁数,真经不住折腾,吓都吓死了。” “不还没吓死吗,等吓死了再说。” 老蔡在背后咬牙切齿,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杀千刀的就是想要他的命,不折腾死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扫了眼悬崖,决定一报还一报,朝李怀信缓缓生出了那只罪恶的爪子…… 突然,一具人形状的东西从上面砸下,砰一声闷响,吓得老蔡猛地缩回魔爪,惊弓之鸟一样慌张:“什,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李怀信没有答话,快速往前走,待到山脚,沿着崖壁寻过去,只见一具摔了个粉碎的尸体,一摊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头骨破裂,手脚呈扭曲姿势,关节处的断骨戳破了皮肉,支棱出来。这也就罢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丫都这样了,不本本分分的挺尸,还在地上像蛆虫一样蠕动。 老蔡脸色惨白,往后退出两步半,背脊突然撞上什么东西,他吓得一抖,浑身肌肉绷紧了,直挺挺立定,小媳妇似的嘤咛一声,仿佛被人捏住气管,想叫又怕叫出来。他僵硬的转动脖子,眼珠子斜到眼尾,发现只是一棵树而已,整个人才松懈下来,刚呼出一口气,就见李怀信挥剑一斩,那颗破裂的头颅轱辘朝自己滚过来。然后有什么东西,从裂开的颅骨缝里钻出,老蔡瞪大眼,弯下腰凑近,想看清楚,结果那东西一蹿,差点扎进眼睛里,老蔡迅速躲开:“什么玩意儿?!” 李怀信收剑入匣,闻声回头的瞬间,余光似乎扫到了一点点虚影,像飞蛾,又像干枯飘零的落叶,转瞬消失无踪了。 老蔡说:“那妖道养这些尸,又长虫子又招苍蝇的,多恶心。” 李怀信没功夫跟他闲扯淡,催促道:“别在这儿磨蹭,上山。” 老蔡脸色骤变:“我不去!” “由不得你。” 老蔡环抱住树干,死耐着不走:“我不去,坚决不去,死也不去!” 李怀信挑眉:“死也不去?” 老蔡斩钉截铁重复:“死也不去!” 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下去又哭又闹的求救求饶,即便不情愿,最终还是妥协了带他们爬上那座妖道所在的峭壁,却死也不肯上这座山,为什么? “难道这山里,有什么比那妖道更让你害怕的东西?” 老蔡双唇死死抿着,咬紧牙关。 “不说,我就只能把你打残了扔上山。” 老蔡拗不过,实在没辙:“当年,那妖道就是在这座山上,杀了我们半个村子的人!” 李怀信一怔,老蔡愤恨不已:“你说我还敢去吗?死也不敢啊!” 可当刀真正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他又觉得,没什么是不敢的! 第四十三章 山脚下荆棘丛生,牵丝一样,纵.横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趴伏地面蔓延生长,勾勾缠缠间搅作一团,阻塞住进山的路径,只是有一两处窄小的地方,荆棘塌陷,嵌进泥里,似乎被人踩踏过,压断了尖刺。李怀信选择从此处进山,但利刺和藤枝总会勾住衣襟,尤为耽误脚程。 老蔡行在后头,没有李怀信那么灵巧的伸手,稍不当心,就会被荆棘扎几下,密密麻麻的刺,像一群蜜蜂追着他屁.股后头蛰,左躲右闪而不及,把他扎得满身针眼伤,虽不深,但也疼,针扎那种疼。时而被藤蔓缚住脚,磕磕绊绊中,撑住一旁的树干,却撑了一掌心的刺,那些荆棘藤条无处不在,并且攀附着树干,缠绕直上。 老蔡十指连心,疼得五官皱巴成一团,一路上嗷嗷叫个不停,他拔掉扎进掌心的几根刺,冒出几滴血珠子,痛嘶一声,轻轻拿袖口擦掉,抱怨:“这也太遭罪了。” 山里起了风,穿过熙熙攘攘的树丛,李怀信走完荆棘,攀上一块岩石,大步登了上去。他一回头,就见老蔡猫着腰,背对自己,并且已经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脚底抹油的准备溜。 一柄利剑嗖地一声,撩起一股寒风,擦着老蔡侧颈而过,钉在离他不足一米的树干上,嗡鸣阵阵。 老蔡倏地僵住,盯着面前那柄仍在微微颤动的长剑,感觉脖子隐隐作痛。 须臾,老蔡抬起手,摸到侧颈,摊眼前一看:血! 他猛地捂住颈侧流血的伤口,双腿止不住打颤。 李怀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如常:“把剑拔下来,给我。” 听在老蔡耳中,却像一道催命符,不从既是死,令人惊惧。 他缩起脖子,那里被剑刃割开一道及细及浅的口子,也就刺破了皮,象征性流了点血,却足以治得老蔡再也不敢作妖。他抬手拔剑,双肩一抽一抽的颤抖,然后脚踏荆棘,顾不得两边的尖刺刮破布衣,乖乖把剑奉上。 李怀信居高临下,却没有接,瞥了眼老蔡指尖上的鲜血,蹭到了自己剑柄上,遂不满道:“脏了。” 老蔡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拿袖子又抹又擦。 蹭亮了才让李怀信满意,收剑入匣,不冷不热道:“有种再试试,我保证下次扎你个对穿,绝不只是放点儿血。” 老蔡直冒冷汗:“再也不敢了。” “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哼……”李怀信冷笑一声:“你得会金蝉脱壳。” 老蔡跟在其后,咬紧牙关不吱声,只能暗自腹诽,憎恨暴增。 斜坡并不算陡,泥土潮,杂草上的露珠被脚一勾,尽数抖落,沾到了裤管。 密林深处不时响起伶仃几声虫鸣,在寂静的深夜,尤为清晰。而整个山间,被一层黑气笼罩住,因为在山脚下格外稀薄,几乎难以觉察,但越往高处,黑气就彷如烟雾,几乎到了肉眼能识的地步。 李怀信隐隐感觉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呢?却难以细想,就好似大脑受到阻碍,无法凝神静气,他看向四周,光秃秃的树枝在黑雾中变幻起形态来,老蔡的声音在此刻虚无缥缈的响起:“这座山,上不去的。” 李怀信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眨了眨有些模糊的视线,问:“为什么?” “当年总共死了一千七百五十四口人,全部埋在这山里,也包括我的老婆孩子……” 李怀信蓦地回过头,眼前的老蔡在几步外站着,闪过虚虚实实的重影,他脸色冷得可怕,声音也冷得像冰,带着长年累月的夙怨,他说:“我想收殓他们的尸骨,好好将他们安葬了,可是上不去,不,也有人上去了,他们跟我一样,想要把亲人的尸骨殓回来,但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最后跟那一千七百五十四个人一起,都葬身在了这座深山里。” 李怀信脚下虚浮,踉跄几步,踩着丛生的杂草,响起阵阵叮铃铃的声音,清脆而空灵,占据了他整个识海。 老蔡的声音像阵风,合着铃声一起刮进他耳中:“你既然来了,就去陪他们吧。” 说完,老蔡退后几步,转身往山下跑。 李怀信看着他逐渐遥远的背影,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然后他膝盖一软,压断一丛杂草,又牵起一阵叮铃铃的声响,将他的识海搅得一团乱麻。 杂草中挂满了铃铛,布下阵法,只要人涉足于阵中,就会被晃动的铃声摄乱心智。 又大意了! 就知道这老东西绝不会安生,刚才在山下居然没有全盘托出,讲一半藏一半,原来在这儿等着给他下套呢,老奸巨猾的混账玩意儿,李怀信简直后悔没有一剑抹了他脖子,结果着了道吧。 只是这防不胜防的,他又不能未卜先知,哪会想到这山里竟然诡计多端的埋伏了遍地铃铛,还碰上个一心只想坑死他的老东西,简直流年不利。 他撑着一丝清明,站起身,往前拖沓两步,掀起草垛里一阵响铃,他攥紧成拳,指甲割进肉里,抬头间,一阵天旋地转。 李怀信艰难挪步,顺着铃音往斜坡上行,识海一会儿纷乱,一会儿茫然,仿佛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强行使自己保持清醒,预想抵触,太阳穴却针扎一般刺疼,他猛地意识到,这状态怎么那么像来时的凶铃引路。 李怀信倏地惊出一身冷汗。 凶铃引路不是用以驭尸吗?不容他细想,刮起一阵寒风,草木俱颤,如浪潮般掀起一波铃声,压倒性摧折他的意志,识海顿时一片空白,如一具被铃音控制的傀儡,行尸走肉般登上斜坡。 整个山间黑气升腾,笼罩住周身,李怀信所过之处,地上的泥土微微松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地底破土而出。 一声蝉鸣刺入耳膜,撞进他敏锐的识海,李怀信原本散了焦的瞳孔倏地紧缩,目视前方,长睫微颤。然而那丝清明的目光稍纵即逝,又被一片茫然代替,就在此时,泥土忽然破开,支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弯曲成爪,扣住了李怀信的脚踝。 随即,四处的泥土鼓起小土包,起起伏伏间,泥土从地底被顶开,膝盖和头颅钻了出来。 李怀信神游之际,一昧的想往前迈,可被抓着脚裸的那条腿始终抬不起来。 四下不断传出窸窸窣窣的破土之声,而更高的山层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接着喀嚓脆响,彷如骨头断裂。 土里的人缓缓坐起,挂着泥垢的脸呈灰白色,眼眶一圈青黑,僵硬的扭转脖子,攀上李怀信…… 李怀信仍在识海中挣扎,他身处一片荒芜,没过膝盖的枯草下挂满了铃铛,随风而响,他想退出这片荒芜地,可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现如今,一只脚又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只能不断在原地踏步。耳边铃声越来越响,他欲封闭五感,可毫无用处,那些铃声仿佛就在他的识海中,并不来源于外界。他提剑,斩碎了几只铜铃,剑风扫出去,成千上万只铜铃晃动起来,叮铃铃……叮铃铃…… 他几乎溃不成军,左手握住剑刃,一抹,掌心划拉开一道血口,以鲜血在识海中抹开一笔,口中念道:“消音!” 掌心在虚空中下拉,所到之处,血色尽显,似朱砂呈于黄纸上,延绵展开…… 土里的人站起身,爪子攀上李怀信肩头,缓缓凑近。他立在原地,入定似的一动不动,额头渗出细汗,攥紧成拳的掌心滴出鲜血,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漏出,滴滴答答落在软土上。 而于识海中,鲜血摹写成符文,最后一笔,几乎将他的精气耗尽,低喝一声:“破!” “一早!” 与此同时,一声低吼猛地撞进他识海,李怀信倏地睁大眼,灵台骤然清明,若是连自己的潜意识都走不出来,那他这些年在太行道也算是白待了。 他脚下一旋,拔剑的同时,背上剑匣直接将那双攀在肩头的手挡了出去。 呼吸间,一股浓浓的腥臭味蹿进鼻息,几乎将他熏死过去,李怀信连忙抬手掩住口鼻,差点窒息。 诈尸的人被挡开后,举起爪子,猛地朝李怀信扑过去,他手腕一转,反握住剑柄,侧身让开半步,行尸扑了个空,朝前栽去,剑刃则抵住脖颈横拉而过。刚出土的行尸就这么首身分离,倒了下去,头颅滚进那个原本就埋着此人的坟坑中。 接二连三有人起尸,他们掀开土壤,缓缓坐了起来…… 山上传来打斗声,李怀信抬起头,就见数十个黑影穿梭在林间,那其中,一束长冠的黑影身法鬼魅,木剑一挑,将一涌而上的群尸尽数掀了出去,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李怀信扫了眼起尸的三五一群,被难闻的气味憋得难以呼吸,他速战速决,决定上山与贞白汇合,没走出两步,发现周围一排栽种的柳木,井然有序排列着,仿佛圈出一整块山地,李怀信以目力丈量,柳木之间间距出奇的一致,甚至分毫不差,显然是有人精心测量后栽下,李怀信环视一圈,忽然明白了,难怪这山间的阴煞邪气这么重,原来是因为这一排排柳树阻挡,以防阴尸之气外泄,从而形成一个聚阴池! 李怀信想起老蔡之前说的那句:“当年总共死了一千七百五十四口人,全部埋在这山里!” 全部埋在这山里。 李怀信心头一突,望着被黑气荀饶的林间,还有那几处诈尸所在的位置,他抬起头,斜坡之上同样林立着一排排柳木,井然有序,间距一致,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是千尸阵。” 第四十四章 李怀信顾不得其他,冲上斜坡,就见贞白单手将一个女童反剪擒住,那女童拼命挣脱不开,怒道:“你放开我!欺负小孩子,你算什么本事!” 李怀信眼尖,瞥见女童被反剪在后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铃铛,挣动了半天,却毫无声响,想必,一直尾随他并且将他们引入此地的,就是这鬼丫头了,真是难捉啊,居然猫在这里躲着。 一旁的树荫下瘫坐着一名老道,头发胡须斑白,他喊了声一早,然后行动不便的扶着树干站起身,左脚的裤腿扯破了,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小腿肚,对贞白厉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枣林村作祟,还不赶快放开她!” 老道手持法剑,指向贞白,这女冠浑身阴气及重,无丝毫活气,也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对他穷追不舍,可到了此间,又莫名其妙的,反杀起行尸,还勉强算是救下他的一条腿。接着,又逮了一早,老道实在拿不准,这女冠目的为何? 贞白微微蹙眉,刚要开口,谁知手里的丫头趁机一扭,两支纤细的胳膊泥鳅一样滑了出去,狡猾至极,贞白正欲压制,老道看准时机,法剑朝贞白的后心掷出。 李怀信脚下提速,哐当一声,挡开那柄飞向贞白的法剑,反弹回去,插在老道脚边,老道一怵,跛脚倒退:“你是何人?” 对于这种十恶不赦的妖道,不亮出响当当的名头这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遂自报家门:“太行道掌教千张机座下亲传弟子,李怀信。” 老道倏地一怔,瞪大眼,仿佛难以置信,嗫喏:“太行道……你……” 见对方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李怀信扬了扬眉。 老道一瘸一拐,蹒跚踱到他近前,李怀信下意识握剑提防,岂料这老道蓦地停在他一米之外,非但没再发难,反而可怜巴巴望着他,声音仿佛被砂纸磨砺过,有些发颤,他说:“是阿吉,找你来救我们的吗?” 这老头干瘦,苍老,爬满皱纹的脸色蜡黄,穿一身洗到发白的破旧道袍,可怜巴巴望着李怀信,一双眼睛仿佛蒙了尘,眼球发灰浑浊,却在这一刻,炯亮无比,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几乎面带惊喜,让李怀信有些不知所云,他刚没听错吧,这老道说:救我们? 原本在贞白手里可劲儿挣动的一早闻言,突然默不作声的消停了。 老道迫切的问:“阿吉呢?阿吉跟你回来了吗?” 李怀信蹙眉:“谁是阿吉?” 闻言,老道炯亮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更加灰得浑浊了,惊喜之色转逆为失望:“不是吗?原来,你不是阿吉找来救我们的。” “救你们?”李怀信觉得荒诞:“你盘踞在此,杀人养尸,困住整个村子,所作所为,简直丧尽天良,罪该万死,我来,就是来将你千刀万剐的。” 老道脸色陡然一变,踉跄着退后一步,他摇头,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李怀信也觉得,一个丧尽天良,穷凶极恶,甚至丧心病狂的杀了半个村子人的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一个两颊深陷,干瘪骨瘦,且可怜巴巴又无助之极的糟老头子,他是在做戏吗? “不是?”李怀信神色一肃,厉声逼问:“不是什么?当年你杀半村人,养尸炼尸,如今,又驭尸入村害命,这一回,是企图灭掉整个村子了吗?” 老道受到惊吓,一屁股跌坐在地,恐慌极了,矢口否认:“我没有,没有养尸,也没有要害整个村子……” 贞白拎着一早,质问:“这小东西,难道不是你炼出来的尸童吗?” “她……”老道突然卡住,脸色惨白。 被贞白死死擒住的一早,在她手上徒劳的挣动了两下,说:“他是我爹,养我炼我,没挨着谁吧?” 李怀信哼笑一声:“还挺理所当然啊,你们这些邪祟怪物,都是没心没肺没脑子的吗?他养你炼你,你就认贼作父?指不定当年,就是他把你弄死,再把你炼成尸童,你居然还回护上了。” “对呀。”一早坦率道:“就是你说的这样。” “这样?你知道你是被他弄死的啊?” 一早点点头:“知道。” 李怀信大开眼界:“你知道你不找他报仇,还帮他一起害人,你这只小怪物是不是还被洗过脑……” “因为他是我爹啊。”一早诚恳地说:“亲爹!” 李怀信贞白皆是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是我亲爹。” 虎毒还不食子呢?能是亲爹?亲爹能把自己女儿弄死了养作尸童?李怀信说:“小鬼心性,你怕是给人骗惨了。” 一早翻了个白眼,嘀咕:“你知道什么?!” 李怀信有点想抽她:“你认贼作父,帮他驭尸害人你还有理了。” 一早抬头反驳:“谁驭尸害人了?” 这鬼丫头也是个狡猾的,李怀信算准了她会抵赖:“黎镇的玉阳江上游,马鞍山脚下,住着一个王瞎子,好好的却被行尸咬死,后来应该尸变了吧,然后你凶铃引路,驭尸回到枣林村,把我们也一并引了进来,此举究竟是刻意还是无意?应该是刻意的吧?你跟了我那么长时间,一直跟到长平,又兜了这么大一圈,辗转回到枣林村,想干什么?” 一早眨了眨眼:“你问题太多了。” 老道却道:“一早,是你,把他们带进来的?” 一早努了努嘴,不满的瞥了贞白一眼:“是她能听见铃声,跟着来的,这妖道……” 李怀信脸色一沉:“说谁妖道呐,你认贼作父这个爹才是妖道,自己搞搞清楚!” “我爹不是妖道,你才该搞搞清楚。” “杠上了是吧,他杀人养尸,还养出你这么个玩意儿,祸害整个枣林村……” 一早愤怒的瞪着他:“胡说!我爹没有害村子!他不仅没害,还救了半村人的命!” “什么?”李怀信怔愣。 一早道:“可那些恶毒的村民却恩将仇报,要杀了我爹,我爹没有办法,被逼得躲藏在山中,他们爬不上山顶,我爹才逃过一劫。” 村子里的人说,这妖道杀了半村人,这鬼丫头又说,这妖道救了半村人,几个意思? 双方各执一词,村民全城戒备的恐慌和惨状李怀信亲眼所见,他们看上去的确是受害者,被行尸攻击,只能拿着几块破铜烂铁以命相搏,又为了寻找出路,挖了二十年地道,对这妖道恨之入骨,虽然那老蔡为人阴险狡诈得让人锉牙,可长期处于这种可怕的环境中,变成如此也是必然,况且,每当他提及妖道时,那从骨头缝里嗞出来的憎恨,毒液一样能将人化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想必,两者确实存着不共戴天之仇,可这传说中法力通天的老道,却像一只丧家之犬,因为那模样,实在太衰了,根本不符合一个拿捏着全村人性命的凶徒形象。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究竟孰是孰非?李怀信斟酌间正欲开口,那边直来直往且脑子一根筋的贞白先一步问了:“你既救了这半村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杀你?” 老道坐在地上,仰头望住贞白,浑浊的眼睛里蓄了一层雾气,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贞白又问:“那之前的半村人,是你所杀吗?” 老道眼泛泪花,张着双唇开始哆嗦,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老头。 一早见不得父亲受委屈,觉得他俩欺负人,嗔怒:“不关我爹的事,他们本来就该死!” 李怀信忍不住伸手戳了一早的脑门,训道:“谁该死谁不该死,你说了算啊!” 一早被戳得偏了偏头,冲李怀信横眉立目的喊:“本来就是,他们该死,全都该死!” “小兔崽子,喊什么喊,现在招了吧,怨鬼都不及你们这对伪父女心思歹毒,还全都该死,凭什么全都该死,这村子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全都该死?” 一早被李怀信堵得说不出话来,眼巴巴的望着他,似乎认真的想了一下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冷哼一声,巴掌大的小脸充满不屑:“你知道什么?!” 李怀信同样冷哼一声,坦言:“我是不知道。”他扭过头,逼近老道:“所以我才问你,那半村人,是不是被你所杀?” 一般情况下,这种该遭天打雷劈的罪行,肯定是抵死不认的,但也有二般情况,比如那种状如癫痫的杀人狂魔,耿直到缺心眼儿又二百五的,恨不得把天下的杀人罪行都全包全揽,但这老道估计属于第三般傻不拉几的情况,梗着脖子,赴死一般,泪眼花花的点头,仿佛是被人架了把刀逼着承认了罪行,显得痛苦委屈又无助。 不是,李怀信没搞明白这人什么情况,感情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还委屈上了?那些死了亲人的村民都没他这么痛苦委屈的扮相! 李怀信并不觉得老道这副可怜样令人同情,杀了那么多人,本身罪大恶极,怎么还有脸做出这副痛苦万分的嘴脸? 李怀信逼视着他:“这么说,你承认了?” 老道仰起脸,泪水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漫下来。 李怀信神色肃杀,言辞陡变冷厉:“那么,你杀枣林村一千七百余人,以阴山做穴,布千尸阵,插柳聚阴,目的何在?” 一席话,刺刀一样,戳得老道瑟瑟发抖,不等他诚惶诚恐的回答,李怀信话音又起:“这一千七百余人,可曾烧杀劫掠,为非作歹?” 老道仿佛卡了带,半天吞吞吐吐一个‘不’字。 “不曾。”李怀信接过话:“那就皆是无辜者。” 老道陷入一种痴怔的状态:“是啊,都是无辜的,那么多,那么多无辜的人,我……我……” “你还布下大阵,把剩下的村民全数困在其中,只进不出。” “不是!”老道突然大喝一声,斩钉截铁道:“不是!不是我布下的阵法,我耗尽心力二十年,也没有办法破阵,我也是被困在其中,出不去啊,没有人能出得去……” 李怀信心想,这人不该是老糊涂了,居然睁眼说起瞎话来,当他缺心眼儿好糊弄呢,李怀信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声情并茂的胡诌,道:“老头儿,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老道疑惑:“什么事?” 李怀信侧过身,指了指一早,道:“你养的这只小怪物,不是才出去尾随我兜了一圈儿吗?还不是你给她放出去惹是生非,否则,我还真撞不进来这个鬼地方。” 老道看向一早,眼中满是溺爱和痛惜,下巴一撮斑白的胡须抖了抖,他道:“我说的是,没有人能出得去,一早,她不是人。” 李怀信与贞白相视一眼。 老道长叹一声:“也罢,这件事,我也并不打算隐瞒,你是太行道弟子,那流云天师如今?” “闭关了。” 老道点点头:“二十年了,外面早已变化万千,太行道如今的掌教千张机,是天师的大弟子吧?” 李怀信皱了皱眉,这人东拉西扯的,扯什么闲篇? “二十多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小道童呐,跟在流云天师身边,也不捣蛋,像个小大人,一板一眼,端正极了。” 现在又开始话家常,攀关系?李怀信挑眉:“你认得我师父跟师祖?”认得也没用! 老道却摇了摇头:“我一个区区青峰观的小观主,哪会有幸认识太行道的掌教天师,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那你就别在这儿叙旧了,咱们叙不上。” 老道看了他一眼,目光投向远处:“这事说来话长,二十年前,我曾受邀前去参加一场论道,也是想让两个徒弟出去见见世面,又不放心留拙荆一人守观,便都带上了,中途才发现,内人已有身孕,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好几月,参加完论道,想着还是应该回青峰观养胎,择日启程,可长途跋涉的,经不住路途颠沛,便又在黎镇住下了,眼见月份渐大,身子也重,她却非要回去生产,途经枣林村,碰上几个村民说镇上有妖怪作乱,抓走了他们的孩子,想请我去捉妖。除魔卫道,本是天职,我当然义不容辞,就随他们进了村……” 第四十五章 这倒是与老蔡所说一致,李怀信没有插嘴,老道继续道:“只是,我几乎将村子里里外外都寻找了一遍,根本没发现有妖邪作祟的痕迹,而那几个失踪的孩子,也始终查无音讯,村民说是有妖怪,却谁都没亲眼见过,全是凭空揣测,所以后来,我怀疑是人为,并让村民去报官。村民却说,两年前第一个孩子失踪的时候,他们就去报官了,若是报官有用的话,也就不会怀疑到妖怪作祟,来请我进村捉妖了。” 李怀信联想到楔进石墩和神像里的两具童尸,八成就是曾经失踪的孩子,若是被妖怪抓走,应该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所以断定:“是人为?” 老道点点头:“对,哪有什么妖怪啊,两年内一共失踪七个孩子,全都是人在作孽,人在作孽啊。” 李怀信道:“是被人楔在了石桥下和神像中吗?” 老道倏地抬起头,愣愣看着他:“你,你发现了?” 果不其然,李怀信道:“碰巧,不过还有五个孩子呢?” 老道说:“我也是后来才一个一个的发现,这七个孩子的所在,只是,为时已晚。” 贞白追问:“什么意思?” “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他们分别被嵌在石桥下,神像中,山壁里……在村子周围的七处所在。”老道问:“你们可曾听说过,打生桩?” 竟然与他之前猜测的一致,李怀信眉头一皱:“你是说,这些孩子是被人在建桥建庙时的人祭?” 老道缓慢摇头,他说:“不是建桥建庙的人祭,是这个大阵,是为这个将我们所有人困在枣林村二十年的大阵,而打的生桩!” 李怀信倏地一怔。 老道说:“祭阵!有人在此,精心布下大阵,最后,选了七个孩子来祭阵,我来之时,正好第七个孩子失踪,此阵渐成,待我后来慢慢发现,已经和全村百姓被困在了其中。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我尝试过很多办法,不余遗力去破阵,但皆是徒劳。直到,路边的草木渐渐枯萎,到处可见蛇虫鼠蚁的尸体,河里的鱼虾死成一片,飘在水面上,一阵阵腥臭扑鼻,农户家中的禽畜也无故死亡,这太蹊跷了,我心里开始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直到我发现一具具童尸,以打生桩的方式嵌在七处,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七绝阵!”老道面露惊恐,仿佛回忆起一场令人胆寒的噩梦,连声音都变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七绝阵,乃是八门之中缺一门。” 李怀信不解,忍不住问:“所缺哪一门?” 老道重重咬字:“生门!” 贞白插嘴:“此中还有开门、休门,都属吉门。” “吉?在其他的阵法当中,八门并存,开、休、生三大门能算吉门,可在这七绝阵之中,少了生门,而开门属金,有天地肃杀之合,为万物都收藏净尽之时,在此阵中,乃万物杀尽而不复生。休门属水,水杀万物,有霜雪之寒,纯阴之气,玄武之精,这里三光不照,为鬼邪所住,在此阵中,水亦不复始。吉则变凶! “而七绝之所以为绝,就是要绝门绝户绝生灵。凡在七绝阵之中,所有的一切,草木不生,鸡犬不留!” 李怀信呼吸一窒,对枣林村所发生的事,从老道嘴里一件一件串联起来,浮出真相,在心里生出七八分猜测。 老道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走投无路?!是因为在这七绝阵中,万物不生!一月之内,所有的草木人畜,都将被夺去生气,无一幸免。很快,村民们开始七窍流血,接二连三有人死去,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来求我,磕头下跪,哀嚎连连,可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破阵。 “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七绝阵啊,以我的修为,怎么做,都无疑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根本束手无策,只能想办法出去找人来救,可是出不去啊,七绝阵没有生门,能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硬生生开出一道生门来!”说到此,老道握剑的手开始发抖。 贞白道:“你有办法开启生门?” 老道脸唇惨白,痛苦极了:“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也不会……出此下策!” 李怀信道:“若七绝阵如此凶险,你既能开启生门,就能将大家都送出去,又怎会是下策?” “你以为,要在绝阵中撕开一道生路,会因此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老道凄厉道:“我,杀妻弃子,一尸两命,才将我的徒弟于阿吉送出枣林村,让他在仅剩的半月时间内,去太行山求救!” 李怀信屏住呼吸:“你做了什么?” “天地生灵,皆是孕育而生,所对应的,不就是一条生路吗,所以,我才会出此下策,用十月怀胎且即将临盆生育的妻子做道场,剖其腹,开生门,却仅容一人出阵!” 闻言,李怀信只觉不寒而栗:“你竟然……用孕妇做道场?!” 他无法想象,老道做这一切之时,究竟有多惨烈! “就是这么残酷,我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一个月,仿佛活在无间地狱里,你永远都体会不到,当一觉醒来,我的妻子,也开始七窍流血,满身满脸都是血,止都止不住,我比谁都清楚,她熬不到生产那天,然后,我就拿她……就拿她,在那座送子观音的庙中,做了道场。”说到此,老道仿佛陷入魔怔,语无伦次的呢喃:“为了什么呀?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法剑从手中脱落,老道抬起颤抖的双手,目光凌乱,仿佛沾了满手血腥,妻子的话犹在耳边:“如果此法可以救下全村百姓,我跟孩子,愿意豁出性命。青峰,你根本无需纠结,如今于我而言,豁不豁出性命,都是死路一条。最起码,这样死得有价值一些,能做此抉择,倒真正携手与你侠肝义胆了一场,无悔无憾矣!” 当年,他的小徒弟阿吉为了阻止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言辞,剖心剔骨的折磨了他二十年:“师父,从小您就教导我们,要舍己为人,可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是沧海一粟,窝在咱们那个与世无争的道观里,说这些大仁大义,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我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为了苍生,为了苍生,苍生难道不应该,是那些风云人物来拯救的吗?何时轮得到我们呀,何时轮得到师娘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啊?” 想到此,老道抹了把眼角的泪,有些呼吸困难的粗喘几口。 这让李怀信想起在村里作祟的那具女尸,生生撕开孕妇的肚子,剖腹取子,被贞白定在地道中,他们查看过女尸的肚子,也是被人剖腹取子后起尸,难道那具女尸,就是这老道当年造下的祸根,他的妻子,一早的母亲? 面对李怀信的质问,老道脸色变了又变,嗓子哑得厉害:“不是。” 他说:“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好,做道场开生门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有村民偷偷潜伏在暗处,看完我所做的一切,所以……” 李怀信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接话:“所以,他们就开始效仿你?!” “对,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出去,所以那几个人,私底下把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绑起来……”老道喉咙艰涩滚动,眼前闪过一幕幕残酷可怖的场景,仿佛重蹈覆辙了妻子的惨景,他说:“我没来得及阻止,根本,就来不及。真正到了大难临头那一刻,他们都怕死,不惜,残杀乡邻妇孺,这就是人性,我所看见的人性,没有人性。” 老道说:“我曾因此无比自责,觉得造成这样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的错,他们只不过在依样画葫芦,是我引出他们内心的恶念。但也因此,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要活着,就要有牺牲。” 可牺牲谁呢?谁都不愿意牺牲!谁都想要活下去,没有人甘愿为谁去死的。 老道喃喃:“他们当然没有成功,反倒是今日,自食恶果。而我,结局也并没什么不同。” 他继续道:“当时,一个月为期,自发现是七绝阵时,我想尽一切办法破阵,前前后后耗费十天,再送阿吉出去,他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找到人回来破阵,然而,我日日盼,夜夜盼,始终没等到阿吉回来,他到过太行山吗?” 李怀信不知道,因为二十年前,他才刚出生不久,哪会知道,有个叫于阿吉的人是否到过太行山求救,想必是没有吧,否则太行道定不会坐视不理,让整个枣林村被困二十年。 所以那个于阿吉,最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太行山求助? 既然在七绝阵中,一月内会死得鸡犬不留,如今过去二十年,还有半村人活着,定是因为:“他没回来,所以你最后残杀了半个村子的人?” “我没有办法,已经是道尽途穷,全村的人,匍匐在地上,仰着一张张七窍流血的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哀嚎求救,就像炼狱里的怨鬼,置身岩浆火海,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苦苦挣扎到死。那种场景,有多么怵目惊心,没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都体会不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无能,我无能破阵,就只能选择最残酷的方式,杀一半村民,布下千尸阵,以命以血以亡魂,来喂阵! “然后插柳聚阴,将整个枣林村,变成了至阴之地,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才不至于,被夺尽生气。 “你应该知道,这阴山阴地,就是养尸之地,死后尸身不会腐烂,也最容易起尸,而活着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十年,自然阴气极重。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么做。”老道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我想的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却不得不犯下如此深重的杀孽,难道错了吗?若换做是你,你又该如何抉择?” 李怀信只觉胸口翻涌的厉害,这些没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去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老道絮叨一样,喃喃:“要救人,就要杀人,做好事,就要做坏事,孰是孰非,孰善孰恶,都集于一身。就像,我明明救了他们,明明,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来救他们,我救了,他们却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只能躲在高山上,一步都不敢下来。” 老道吐出一口浊气,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救了他们,却杀了他们的至亲挚爱,我可能杀了他们的妻子、孩子或者父母,这样的血海深仇,就算我是为了救他们,他们也不可能感激我。 “但我也为此,失去妻儿,付出同等惨痛的代价。最后只想把我的孩子留在身边,因此,才养起死胎。” 听到此,贞白不禁松开了钳制住一早的手,一早重获自由,箭步窜回老道身边。老道连忙护住她,痛心疾首的圈进臂弯里。 李怀信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要杀,为何不直接选择半村人,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斩草除根?”反倒每户都杀一半留一半,让大家失去至亲至爱,这种虐死人的做派,不是存心招人恨吗,变态啊! “因为,要喂阵,不止需要性命和亡魂,还要那泼天的怨和恨。”老道说:“况且,我根本没得选,也不是我想杀谁就能杀谁的。要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我必须在一个前提下完成,就是用罗刹点将术。” 贞白神色一肃:“罗刹点将?” 李怀信也曾有所耳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种佛门的邪术吧?” 老道说:“是,我曾在一名梵僧那里得过一本古迹,上面记载了以罗刹点将术布千尸阵,二则结合,哪怕这里是一块福地,也将生生逆转为殍地。” 李怀信算是见识了,他偷偷摸摸下趟山,怎么就这么开眼,千尸阵和罗刹点将,俩叠一块儿简直天理不容,这老头儿用这么伤天害理的禁术,当真不怕遭天打雷劈?! 不怕天打雷劈本人继续说:“以七绝阵为基,在地脉之上铺阵网,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就会自行分出阴阳。 “那么整个枣林村,排除已故之人,剩人丁三千六百六,则是,命成阴阳分左右,阳为中军阵不动,阴做先锋随铃走。” 贞白抓住其中一个重点:“随铃走?所以她手上这串凶铃是?” “对,原本的道铃,就是因此变成了凶铃。”老道颤抖着,像根一折就断的枯枝:“它是我造下的杀孽,又在这样一个绝境中,因罗刹点将而起,承载千百条人命,被鲜血怨念侵染。” 第四十六章 全程听下来,李怀信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内心翻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他有点接受不了的是,这他妈也太折磨人了,堪比把人投进油锅里炸个几千几万遍,翻来覆去且死去活来的狂虐,偏偏被这倒霉催的老道给摊上,且不论他身处无间囹圄,杀人布阵的所为对错与否,单李怀信个人而言,对这个之前觉得该千刀万剐且杀人如麻的妖道,生出了敬畏之心。他从小自视甚高,难能把谁放在眼里,然而这丧得不能再丧的老道,却算一个了。 试问天下间能有多少人,能扛得住这样的经历,哪怕意志力再坚定,在七绝阵中被虐得人仰马翻之后,亲手杀死妻儿,也会承受不住,干脆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得了。或者在发现是七绝阵时,就跟大伙儿一起热热闹闹的赴死,一个也别活,何必做这么多拉仇恨的事,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山顶,受尽煎熬和折磨。 做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活着!让更多人活着! 扛到至今,历经无数次崩溃,却仍不曾绝望到放弃,也算是个人物了。若换做别人,可能早就已经泯灭人性。而他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等一个二十年不归的人,能回来救他们。 简直痴心妄想,一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既然二十年前没回来,见识过七绝阵夺生的威力,应该是惊恐又惧怕的,因为短短一个月内,这些人就会死绝,他既没能在期限内赶回来,那么二十年后,就更不可能再回来。 老道却还在傻里吧唧的说:“我……等了二十年!”在枣林村这形同囚禁的二十年生涯中,被他送出去求助的阿吉,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因为不放弃,才能支撑到如今,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他听见叮铃铃的声响。老道说:“山顶没有铃铛,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惧怕铃声,我曾因为铃铛害死很多人,然后以千支铜铃布在千尸阵外,但凡有人闯入阵法内,就会被铃音摄魂,被阵法困住,出不出得去,只看造化,生死由命。” 李怀信也是遭了此道的,他深知这个铜铃阵的厉害,道:“普通人但凡入阵,都是九死一生,那一生恐怕还得靠十来转运,你布下此阵,可是一丁点儿都没对谁留情。” “为了防止村民上山破坏千尸阵,我留不得情,只有让他们有来无回,让他们知道害怕,不然,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那么这半村子的人,也就死得毫无意义。”老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沉淀下来,尽量冷静道:“我一直都在忏悔中告诫自己,我是为了救另一半的村民,让自己能够稍稍的安心,不至于罪无可赦,我如此日复一日,苦苦熬了二十年,突然听见了铃声,是来自一早手腕上的那串凶铃,报应一般,当年我为了自己那一点点私心,没有将已经是具死胎的孩子埋葬,而将其祭养在身边,我知道,如果阿吉不能如约回来,我就会杀掉半村人,所以一开始,我就是有预谋的,我想一举两得,遂把铃铛拴在了一早手上,以此为主导,再施罗刹点将术,于死胎而言,则是千人血祭。” 李怀信不可思议睁大眼:“原来这鬼丫头,是这样‘死而复生’的?!” “我自知罪孽深重,一定会下地狱,所以我听见了铃声,就知道已经时日无多,我怕我等不到阿吉回来,我死后,一早怎么办?村子会怎么样?他们还会安然无恙的继续活下去吗?”他说:“我想了很多,每天头昏脑涨,直到有一天,我想,既然开不了生门,不给活人留生路,那就走死路啊,让死人走死门,这样总行吧?最后证明,我的想法是可行的,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我做到了,并且成功的把一早送了出去。” 听到此,李怀信忽地想起在进阵之前,他们被凶铃引路到悬崖边上,贞白当时说的死路,死人走的路,听得他云里雾里,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所以,这女冠,早就已经察觉到那里有个阵法所布下的死门么? 老道话音不断:“我让她去找阿吉,但是一定要避开修道之人,否则,她就会有危险,我不能让她去冒险,却不料,她还是招惹上了你,万幸的是,她没有出事。” 一早在老道臂弯里反驳:“我没有招惹他。” 李怀信道:“你一路尾随跟踪了我个把月,又在玉阳江边驭尸杀人,为非作恶,又把我们引来七绝阵,这不叫招惹?” 一早扬起小脸,愤愤道:“我没有驭尸杀人,我也不知道,那具行尸什么时候误打误撞,居然也出了死门,在江边咬死了人,我驭尸只是想将其引回村子,却不料,把你们也引了进来。” 李怀信才不信这丫头片子,他挑眉:“引我们进来是不料吗?” 一早咬了咬嘴唇,坦言:“我之所以一直跟着你,是因为那天误打误撞碰上了,听见你跟你那个同门说话,得知你们是太行道弟子,我爹以前时不时会说起太行道的厉害,什么是国教啊,受天子倚重,然后每天眼巴巴等着太行道的人来救咱们,所以才想把你们引进来。” 原来如此。 一早继续道:“我爹让我去找阿吉,可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儿找去,我只知道阿吉二十年前去过太行山求助,却没能搬来救兵,我就想问问,是不是你们太行道不管不顾?” 李怀信横其一眼:“他到没到过太行山还不一定呢,说不定这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肯再回去冒险,遂躲起来苟且偷生,或逍遥快活,对你们弃之不顾。” 老道连忙为徒弟辩护:“不,阿吉不是这种人。”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人心难测。你方才不是也说,大难临头,没有人性可言么?!” 老道瞪着一双浑浊的泪眼,嘴唇颤抖着,却突然哑口无言。他如何敢去相信,他牺牲妻儿,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却换来自己徒弟的背弃呢。李怀信这番话,直接扎了他个千疮百孔,老道几乎摇摇欲坠,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会的,阿吉,他不会的。” 那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是个尊师重道,心地纯良的孩子,阿吉怎么可能弃他不顾,又弃全村百姓于不顾。 一早搀住老道,恶狠狠瞪着这个戳了她爹心窝子的李怀信,咬了咬后槽牙,遂豁出去一般,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指环递出去,她说:“阿吉不会,他只是遇害了。” 老道倏地睁大眼,颤抖着手接过那枚指环,细细看过,正是青峰观观主的戒指,当年他亲手交于阿吉,让他以此为信物,去太行山求助,老道颤抖着,几乎难以置信:“你找到他了?” 当贞白望见那枚指环时,倏地一愣。 一早答:“是,我找到了他的尸骨,被埋在一个农户的家中,埋了整整二十年。他没有弃我们于不顾,他只是,还未上到太行山,就不幸遇害了。” 当初她还未出生就死了,不曾认识阿吉,父亲让她去找阿吉时,曾画下这枚指环的图样,让她找到手上戴着这枚指环的人。 贞白蹙眉:“这枚指环,是……”是埋在王六院中那具道人尸骨手上的! “是我爹给阿吉的,就是我爹的,不应该呈交公堂。”一早转头望向贞白,她说:“爹爹叮嘱我,出去以后不能害人,所以找到它时我就报了官,总要将恶人绳之以法吧。” 只是没想到,阿吉的死因未破,却牵扯出另一桩案子。 也令贞白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埋在王六家院中的另一具无名尸,竟是好不容易才从七绝阵里出去求助的小道士。 两者之间,居然那么巧合的牵连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更让老道难以置信的是,他等了二十年的徒弟,早就已经埋入黄土,烂成一堆白骨。 一早之所以回来之后没有提及,就是不想父亲知道阿吉遇害后,痛心难过,宁愿当作从没找到过,起码还能留给老头一丁点念想。谁知被这李怀信搅和一通,非假设出阿吉背信弃义,毫不留情的往她爹的心上扎刀子,把老头对阿吉的信任、希望和多年来的苦苦期盼搅成一滩血肉,这人简直坏透了。 老道攥紧那枚指环,失魂落魄:“阿吉,他怎么会……遇害了呢?” 一早抿了抿唇,似是不忍心,她总不能告诉老头,阿吉这个不争气的,跟师父修习多年,却不务正道,跑去教人家以魂养魂,反倒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吧,索性帮这个不成器的死小子隐瞒下来,别让老头寒了心,遂说:“不知道。” 贞白本欲说什么,被一早警告性的盯了一眼,便立即会晤这丫头的用意,话到嘴边,又生硬的拐了个弯:“如此说来,我们现在都被困在了七绝阵中?” 老道硬着脖颈,脑袋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地点了点头:“若无法破阵,谁也出不去。” “所以这小鬼明知道有进无出,却还故意将我们引进来,安的什么心?”李怀信没好脸色,语气也及其不善:“是想把我们也困死在这里?” 一早道:“你不是太行道的弟子吗?” “敢情你以为,但凡是个太行道的弟子,都能破了七绝阵?我真是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太行道啊!”这丫头还能再缺心眼儿点吗?当太行道的弟子个个都是大能不成,像这种能吃掉整个村子的大阵,堪比饕餮一样的凶兽,你要杀掉一只凶兽,能是随便拎个人就能对付的么,最起码你得事先报备一下,让人掂量掂量能不能应付,如何应付,又需怎样资格的人才能应付,就这样贸贸然把他们引进来,不是坑人么! 然而,这小鬼非但没觉得自己坑人,还理直气壮得很:“我爹不让我跟修道之人碰面!” 这理由把李怀信气得想抽人:“所以你就来阴我们?!” 老道赶紧护犊子,把一早拉到自己身后,诚恳道歉:“对不起,小女恐怕连累二位了。” 要是让人连累到被困死,道歉顶屁用,他李怀信向来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如履平地且稳稳当当过了二十年,试问谁敢坑他啊,无论王孙贵胄,或太行山师尊长辈,都不曾让他吃过半点亏,谁知下了山入了世,这些一个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他坑了一把又一把。 一早半掩在老道身后,迟疑道:“所以你也破不了七绝阵吗?” 呵!李怀信都快没脾气了,在此之前,他根本连七绝阵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没听说过,怎么破?拿剑捅破吗?但凡他有点头绪,现在也不至于满肚子邪火! 一早转头,仰视贞白,问:“那你呢?你能破吗?” 突然被三双眼睛齐齐盯着,贞白负手,在背后握紧了手上的木剑,半响才道:“试试吧。” 李怀信偏了偏头,眼尾一弯,睫毛若羽,盖住一半眼球。 贞白正好对上他一双笑眼,有些莫名,这人阴晴不定的,突然乐什么? 李怀信道:“你说试试,就是行咯。” 贞白:“……” 她什么时候给了他这种错觉? 闻言,老道那双浑浊的眼珠为之一亮,仿佛回光返照,惊异不已:“你真有办法破阵?!” 贞白:“……我说试试。” 李怀信弯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毫不犹豫把身家性命压在她身上:“怎么试?” 贞白顿了顿,道:“先去死门看看。” 四人正欲下山,末了,贞白适才想起来,还未请教老道名号。 老道作辑:“贫道乃青峰观观主,道号青峰子。” 贞白颔首,称其一声:“青峰道长。”她问:“你可知,是何人布下的七绝阵?” 青峰子摇了摇头:“我来时,此阵已成,然后稀里糊涂被困在其中,根本不知道是何人行的如此凶阵,竟企图绝尽整个村子,却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甚至有何目的,更是一概不知。 闻言,贞白的眉头却蓦地蹙紧,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敏感多疑了,但凭青峰道人的徒弟于阿吉,从枣林村出去之后,死于长平乱葬岗下的城镇中,这么一牵涉上,那么她大胆推敲,这里的七门,会不会也和乱葬岗的七山有所联系? 她斟酌道:“七门,七山,都是七?” 第四十七章 原本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历经过两地大阵的李怀信倏地一怔:“你的意思是,长平乱葬岗和这里的大阵,是同一人所为?” “我只是……”有种预感,但预感这种东西,向来没有说服力,贞白沉吟道:“……只是猜测。” 李怀信呼吸一窒,因为这猜测不无可能,如果真是同一人所为,他简直不敢想象,因为这事儿太大了,大到以他现在的阅历,根本想象不出,此人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青峰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刚要开口问,李怀信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也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办到的。” 长平乱葬岗的大阵,和七绝阵,都绝不容小觑。 青峰子恍然大悟:“你是说,有一股邪道组织在暗中活动?” 李怀信觑他一眼:“说不准。” “这江湖上,有什么邪道组织?”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被困七绝阵之前,根本没有听闻什么邪道组织在民间有何动作,而且是这么大的动作,居然避开了各个正道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这么逆天的大阵。 李怀信道:“这些歪门邪道,五花八门。但都零零散散,各自私下活动,最多也就在民间装神弄鬼,行些骗吃骗喝的行当,都是些毫无本事的三流,或者连三流都算不上,没听说有成气候的,也成不了气候,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但若有了头目,把这些群龙无首的废物召集起来,作废物利用,混迹于人群,为他们的恶行添砖加瓦,就足以为祸世间。但是,倘若如此,就太引人注目了,因为越多人知道,就越容易走漏风声,不可能如此神鬼不觉。” 贞白道:“除非,他们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么做会引起什么后果。” 李怀信口无遮拦:“这么蠢吗?”就算这些蠢货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鸡零狗碎的坏事,如此大规模行动,也难免不会被正义之士或太行道察觉。 贞白:“……”聊不下去了! 李怀信道:“干坏事就不用带脑子?怎么也该想个究竟吧!” “也不一定。”青峰子插话道:“好比权贵下令做什么,侍奉者一般都会遵从。” “遵从是不会去问,但不代表不想,不琢磨,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揣摩君心,一个指令,就会牵引出各种假设……”李怀信话语顿住,觉得现在说的这些都是题外话,争辩下去毫无意义,就算解析再多,都只是凭空猜测,目前最紧要的,是如何才能破阵。 此间腥臭冲天,李怀信憋着气,几度窒息,实在一刻也待不下去。 山体陡斜,四人疾步下行,悬挂在草茎上的铜铃一直叮铃脆响,李怀信垂头,看了眼掌心那道割裂的血口,仍在少量渗血,他撕下一截衣襟,潦草包扎,单手打了个结,用嘴咬紧,问:“千尸阵里这些尸体,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尸的?” 青峰子拖着腿伤,咬牙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在其后,回道:“可能是最近几日吧,我一直待在北山顶上,不曾察觉,直到一早回来,才告诉我,有行尸攻击了村子。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到千尸阵查看,不料竟正好遇到,还遭到攻击,差点丢了性命,辛亏你们……” “等等。”李怀信驻足,挑眉转身,突然想起之前有个地方不对劲:“这小鬼手上戴着凶铃,不是会驭尸吗,为什么你们会被这些行尸攻击?还差点丢了性命?” 这鬼丫头总不可能驭尸杀自己和亲爹吧? 青峰子长叹一声:“具体我也不慎清楚,只能凭经验猜测,可能是这些人曾被道铃所害,死后怨气撞铃,使其变成凶铃,那么因此而死的人,再听见铃声,非但不会被凶铃所驭,反倒会加倍催其凶性,反扑执铃者,好比冤有头债有主,简单来说,就像蛊婆养蛊,蛊虫最终反噬宿主,一个道理。” “难怪。”贞白道:“那些行尸会对你们穷追不舍。” 一早牵着青峰子,顺嘴接道:“就说了我没有驭尸杀人。” 李怀信却道:“如今千尸阵中的尸体接二连三起尸,那么接下来,埋在地下的尸体会不会全部都……” 青峰子脸色骤然大变,低喝一声:“坏了!快!”他在情急之下迈出一大步,伤腿吃不住力,刺痛感顿时袭来,脚下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一早毕竟只是个孩童身形,力气小,拽不稳,也跟着一起往前栽,一大一小被李怀信两手扶住,拉扯到掌心伤口,他痛“嘶”一声,明明只是搭把手,也及时把人稳住了,却好似方才抬了两只千斤鼎一般,待松手时,仿佛浑身力气泄尽,虚浮得要命。 青峰子顾不上言谢,急切道:“快!我们必须立刻阻止,不能让那些行尸去到村子,得赶紧想个法子,以防接下来有更多尸体起尸。” 然而当他们下到千尸阵,已经到处坑坑洼洼,那些原本被埋在地下的尸体,全都掀开了腥土,不知去向。 它们鱼贯下山,摸向了村庄。 青峰子脸色陡然大变,瘸着一条腿,急急慌慌往前奔,也顾不得伤口还在流血:“坏了,出事了,我们得赶紧下山救人。” 李怀信紧跟其后,却忍不住问:“那些村民要杀你,你却还要救他们?” “我当初不惜一切,好不容易才救下这些人,难道就不管了吗,那么我所做的这一切,坚持到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他说:“如果一开始我就不管不顾,仍由他们在七绝阵中自生自灭,那么这些人命,都无需我来背负。但我既然没有袖手旁观,选择背负了半村人的命债,逆转七绝阵的磁场,那么这些恩果报应,也一同落在我的身上,我把这里变成阴山阴地,才养出这千百具荫尸,这些荫尸因我而起,若再去杀人,则是我造下的孽,那么枣林村全村人的生死,就都与我息息相关了。” 李怀信觉得蛮惊奇的,居然有人历经苦难,却还能大包大揽,用那身看似枯朽的身躯,把人的恩怨憎恶和危在旦夕都一肩抗起,这究竟是可贵呢?还是傻呢?他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做了最惨无人道的事情,又在惨无人道之中救苦救难。 李怀信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五味杂陈,他问:“现在千尸阵破了,会对七绝阵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因为当初我布千尸阵,目的就是为了将此地逆转为殍地,既然整个村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阴山阴地,千尸阵破也就不会再有所影响。” 李怀信道:“所以现在这个七绝阵,除了困住大家,应该没有什么危害?” 贞白道:“但那些死去的人起尸了。”这也算是一种危害吧。 李怀信没再接话,闷声下山,因为自方才闯铜铃阵起,他就开始力倦神疲,耗到现在,一直强打精神。毕竟底子还没恢复,进了枣林村,就开始被村民连番折腾,两天一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刚不住。 李怀信只觉得,自己快被熬死了。 但这女冠,到底是不是人?他们一直形影不离,被凶铃引入枣林村时,他起码还在破庙昏睡了半宿,这女冠却连夜潜入水底查看童尸,到现在已经挺了两天两夜,却一点疲态都不显,一副还能与行尸大战三百回合的精神头,究竟是什么斗战胜佛的体质? 李怀信咬紧牙关,一路撑到村子,远远就听见嚎啕惊呼,一声比一声惨烈。 一千多只行尸,推倒了栅栏,蜂拥而入,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朝着那些举着刀剑的村民,张开獠牙,啃噬一具具血肉之躯。 长利的刀刃插进行尸小.腹,后者无知无觉,凶猛往前一步,任长刀把自己扎了个对穿,举起五根利爪,狠狠戳进对方血肉里,那人惨叫一声,鲜血从肋下飙出,滋了行尸一脸,他疼得松开刀柄,欲想后退,却挣不开那双铜墙铁壁般的钳制,一声救命正呼之欲出,就成了行尸的嘴下羔羊,被一口咬断了咽喉,又被扑上来的又几只行尸分食,咔嚓咔嚓嚼着血肉,喉咙不断发出嗬嗬声,鲜血沾满尸脸,从鲜红的嘴角淌下…… 一场屠.杀就此拉开序幕,被赶来的四人目睹,大家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纵身跃入尸群,提剑斩尸! 奈何行尸数量庞多,四散攻击人群,撕碎了夺路而逃的妇孺小孩。他们四个人,即便八只手,也救不过来。甚至,都纷纷陷入围攻,难以脱身。 贞白刚从危难中捞出一个小孩,堪堪挑开两具恶扑上来的行尸,一偏头,就见三步外的一名老人被尸群围攻,贞白举着小孩,木剑砍过去,有些应接不暇地,把孩子朝空中一抛,冷声喊道:“接着。”然后迅速把尸群中的老人拖了出来,横剑扫出。 一片兵荒马乱中,李怀信刚救下俩人,单挑十几只行尸,本就忙得应接不暇,突然听闻这声“接着”,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一米来长的小孩突然从天而降,伴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砸下来,李怀信措手不及的踢开刚救下的两人,将他们踢出群尸的围殴范围,然后手忙脚乱的接住孩童,手臂狠狠一沉,差点给他砸骨裂了,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但比起量级,这熊孩子的嚎功堪比狮吼,砸下来趴在李怀信肩头,直接附在他的耳边喊,酷刑一样扎进耳膜,喊得他几乎失聪。 这该死的女冠! 李怀信低吼一声:“闭嘴。” 熊孩子非但没闭嘴,反而死搂住李怀信脖子,嚎得更起劲了,李怀信刚想把丫扔出去,又一群行尸扑了上来,把只顾得上哭嚎的熊孩子吓得瞬间失.禁。 李怀信一剑砍出去,旋身退避时,搂了怀里人一把,谁知沾上一手温热,堪比与狗鼻子一般灵敏的李怀信,立刻嗅到一股尿味,他气得一口气没喘匀,差点不想活了。 这该死的女冠!把李怀信气惨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回头看了眼被淹没在群尸中的贞白,只隐约看见一片玄色身影。似乎是有些眼花了,李怀信觉得头重脚轻,一边缠斗,一边体力不支的退后,试图把孩童从身上扯下来,奈何他现在的状态,居然连个小孩子的臂力都不及了吗?费了半天功夫,硬是没能把这吓尿了裤子且哭嚎连天的孩子丢出去。 即便自己不愿意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朝尸群中的人喊了声:“贞白——” 望着蜂拥而至的行尸,数量太多了,李怀信只觉一片眼花缭乱。随即,他撑着剑,猛地半跪下去,群尸猛扑而至,他下意识挥剑去挡…… 耳边嗡鸣不绝,脑子恍恍惚惚。 不能倒,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决不能倒,即便是强nu之末,他也还能再撑一会儿。 待这阵头晕眼花抗过去,也只耽误须臾,当他意识回笼时,贞白已经挡在了他面前,放倒一片,而一只行尸的利爪却捅进了她侧腰处,贞白旋身,一剑斩首,那只利爪则划过其后腰,拉出五道深深的血痕。 李怀信倏地一怔:“你……” 贞白踢飞两具,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不顾腰伤,木剑钉穿行尸头颅,因动作幅度太大,拉开血口,浸shi了腰部衣料,对远处陷在尸群里缠斗的一早喊:“用凶铃,把它们引到后山去。” 一早闻言,重重一点头,刚举起铃,用力晃动。那边青峰子挑开行尸,右肩狠狠一撞,顶开扑上来的一拨,手腕翻动,法剑扫出去,杀出一条血路,他朝一早低吼:“让我来!” 只是刚上前两步,又被另一波扑来的行尸堵住去路。 第四十八章 一早身形灵敏,手持短匕,在尸群中左闪右避,泥鳅一样,眼看就要被两名行尸夹击,她一侧肩,迅速从两尸相并的窄缝中滑了出去,迎面一名行尸恶扑上来,一早倏地刹住前倾的步子,往右侧瞬移,那具行尸则猛地扑倒了身后两名。 奔跑中,她举起胳膊,用力一晃,欲做凶铃引路之举,细小的腕颈却蓦地被一只发青发灰的腐手攥住,一早反应不及,倏地一憷,用力挣动,奈何人小力弱,根本撼不动这只力大无穷的行尸。只轻轻一提,就把她整个拎了起来,一早双腿悬空,挣动间胡乱蹬腿,踢中行尸大腿,后者毫无知觉,一早慌乱之下大喊:“都是同类!” 果然,这厮没有要将她生吞入腹的意思,但下一刻,却是要把她活活撕了。意识到对方的企图,一早大惊失色,在对方抬起另一只手时,匕首狠狠捅出去,扎进那只逮着她的手腕中,再用力一旋,搅碎了骨肉,直接把手挑断了,感觉到一丝松动,一早挣开钳制,在另一具行尸抓来的瞬间,落地深蹲,那只手堪堪从头顶扫过,抓了个空。 一早行如脱兔,箭离弦般,猛地窜了出去。 她一边晃铃,一边往外围冲,欲将行尸都往后山引。 只是,她突然发现,虽然身边不断有行尸围攻,但它们却并不被凶铃催动凶性,或反扑持铃人,而只是出于其本能。因为远处的行尸,在听见凶铃引路的时候,全都无动于衷,只一个劲儿的扑向村民。 “怎么回事?” 远处的贞白仿佛也意识到了这种状况,心下疑惑。 “没用吗?”李怀信此刻总算把那熊孩子从身上撕下来,百忙之中问出一句,他左环右顾,正发愁把他扔哪儿,奈何四处都有行尸,全都虎视眈眈,如饥似渴涌过来,把那孩子吓得心惊胆裂,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喊着不要不要,然后拼命往李怀信的身上黏,糊了满襟眼泪鼻涕,把李怀信恶心坏了,他伸长胳膊,把人推出去,手掌死死抵住又要缠上身的熊孩子,快被这破玩意儿搞疯了,丫居然比行尸还难缠! 贞白干趴一具行尸,刚回头,就见身后这一大一小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干什么?” 李怀信还来不及回答贞白,行尸已经张牙舞爪咬过来,李怀信提剑一挡,剑刃卡在其口中,随即狠力一抽,割裂半张脸颊,伤口切划到耳根。 费力应付行尸的空档,李怀信稍不留神,就给那熊孩子钻了空子。小孩从未经历这样血腥残暴的一幕,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如同惊吓过度的小兽,惊叫着一头扎进李怀信怀中,鼻涕眼泪一股脑蹭到其胸前,李怀信七窍生烟,再也忍无可忍,低咒一声:“小兔崽子……” 然后毫不留情的扭住其胳膊,差点给人拧折了,小孩疼得哇哇大叫,不得不松开李怀信,结果刚一泄力,就被这不知轻重的家伙一抛,皮球一样甩了出去。 贞白瞠目,没料到临危之际,他还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你干什么把他扔出去!” 那孩子挂在一颗树杈上,差点摔下去,连忙四仰八叉的勾缠住,底下有行尸伸手一抓,撕下他臀.部垂下去的一块衣料,小孩夹紧屁.股,拼命抬高,贴着树干继续嚎。 李怀信这祸害,正在气头上,觑了眼稳稳当当挂在树杈上哭嚎的小孩,好没良心道:“缠死个人了。” 他二话没说“你不也把这小兔崽子扔出去了”,结果李怀信忍着没怼她脸上,这女冠倒先来指责他的不是了,什么小孩子是因为害怕,应该迁就一下。 什么时候了迁就他?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局! 李怀信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一具行尸,发泄般:“我凭什么迁就他,我才是该被迁就的那个。” 贞白:“……” 她抬眼,确定挂在树上的小孩是安全的,回过头,望着眼前一片兵荒马乱,所有村民惊恐哀嚎着,被群尸追着四散逃窜,嘶喊尖叫声杂乱无章的涌入耳膜,他们喊救命,就像二十年前,七绝阵夺生,这些命在旦夕的人们,再一次身临绝境,只是这一次,却是来自死去亲友的屠.杀。 有人摔在血泊中,惊恐的往前爬,却被行尸拖住了腿,他拼命挣扎,痛哭出声:“杨婶,别杀我,杨婶,别杀我……” 有人叫哥,有人叫爹,也有人叫姐姐…… 每一个村民都在垂死挣扎,几乎被绝望灭顶,面对逝去的亲友乡邻变成怪物,从地狱里爬回来,它们残杀村民,六亲不认,且嗜血吃肉。 而远处的一早晃动着凶铃,却丝毫不起作用,急得直跺脚。 贞白纵身一跃,踏过行尸肩头,落到挂着小孩的那颗枣树下,挑开两只行尸,却已经把那孩子的屁.股蛋给挠破了,留下几道血印子。 她手扶住树干,将力量源源不断地灌入,扎进地底的树根开始疯长,然后被催动着破土而出,绳索一样,缠住了几只猛扑向村民的行尸,缚住脚踝,一路蜿蜒直上,将其捆了个扎实。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死里逃生的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扑过来的行尸被树根缠住,迎面与行尸那张狰狞的脸对上,差一点就做了嘴下亡魂,吓得屁滚尿流…… 李怀信正费力作战,举起的长剑还未落下,只见一截树根扎穿了眼前那具行尸的身体,藤蔓一样从骨肉之中钻出来,然后爬满全身。此情此景,即便李怀信曾在乱葬岗时,亲眼见过贞白使树根兜住一整座崩塌的山石,垒成峰峦,但再次目睹,仍难掩震撼。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朝众人喊道:“大家不要乱跑,全都聚到这边来!” 大难临头,村民们全都成了无头苍蝇,在尸群里摸爬滚打,个个撞得头破血流,早就失了方寸和理智,惊叫哭喊着,如浪潮般,将李怀信的声音淹没。 但就近的一些村民听见了,他们劫后余生,被突然钻出来的树根所救,原本已经被行尸吓破了胆,突然又看见地里钻出来这么猎奇的鬼东西,差点没疯,正瑟瑟发抖,就听见这一声大喊,他们回过头,目光正好望见贞白立在一颗枣树下,手扶树干,树根突然活了一般,仿佛成了精,不断在增长繁殖,密密麻麻新生出许多根茎,无限延长。 无数粗细各异的树根破土,或从行尸的脚底扎进去,穿过脚背直上,缠缚住那双张牙舞爪的手臂,锢在原地。 贞白手指卷曲,扣住树干,不懈的灌入阴气,却似乎显得吃力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怀信发现,她紧蹙的眉心那抹.红痕,变得比之前鲜红了几分。他下意识回忆,在乱葬岗那时候,这女冠的眉心,似乎并没有这竖红痕,他记不清了,但记忆中,应该是没有的。 而那竖红痕,一点点变得殷红,仿佛眉心渗出来的鲜血。 就在李怀信琢磨之际,贞白沉声道:“让村民都到这边,把行尸引过来。” 她望了眼四周,长着稀拉三颗营养不良的枣树,而且相距甚远,催长的根茎扎出去不到十丈,就开始力不能支,仿佛那些树根已经长到了极限。 显然,李怀信看出了她的力有不逮,立即朝远处疯跑的村民大喊几声,而近前这些个大难不死的,因此得救,立即判断出哪里才是安全地带,纷纷逃命而至,并开始呼吁大家。 青峰子闻声回头,远远望见树根缠尸这一幕,不可思议瞪大眼:“她居然……”然而稍不留神,差点被行尸卸了胳膊,幸亏只感觉到一丝疼痛,他就立即反应过来,法剑猛地扫出去…… 大家回过头,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数十具行尸被类似绳子一样的东西捆住,又有村民呼吁,纷纷狂奔而来。有些中途被拦住,死于非命,李怀信疾步奔向尸群,心一横,卸剑匣摊开,觉得自己今天真的要累死在这儿了。 来不及想自己这么拼命救这些不识好歹的村民值不值得,也来不及计较之前这些村民是怎么坑他的,危难关头,七魄剑齐发,如七道凌厉的光,直刺而出,削断十数具行尸的头颅。奈何他现在实在太虚,已经架不起一个剑阵,即便强行驱使,这里头还混杂了无数活人,全部处于剑阵内的话,以他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精准的操控剑刃,定会伤及无辜。 他为那些被拦截且差点丧命的村民挣出一条逃亡路,自己却摇摇欲坠站在尸堆中,被争先恐后夺路逃生的人们狠狠一撞,就再也立不住脚,跌倒在地,仿佛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四肢百骸,针扎一样疼。 是上次刮骨的后遗症吗? 李怀信咬了咬牙,欲撑起身,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待那些青面獠牙的行尸扑过来时,他想:真是玩儿命啊。 好在,有那么一个良心发现的,勇于在行尸嘴下夺食,猛地把他拽了起来,一直拖到树根缠尸的范围里,那人无比惊震的问:“她是什么人?” 闻声,李怀信偏过头,才发现救自己的是青峰子。 “居然会以阴怨煞气催长树根?” 李怀信困乏得厉害,也不知从何说起,这女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种神技能,连他都没有搞明白,遂含糊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反正以目前来看,她暂不是只害人精,倒发了好几次善心。 李怀信抬眼,就见那些追着村民聚过来的行尸通通被树根缠住。 总算治服帖了,应该能让他歇一歇了吧,李怀信刚想卸担子,睡个觉,偷个懒,养精蓄锐一番,就见贞白惨白的脸上,眉心那竖红痕突然爆出强光,像一记重锤砸向她,整个人突然弹飞出去,后背撞到一具被缠住的行尸,重重摔在李怀信身侧。 青峰子倏地一惊,立即迈上前。 贞白躺倒在地,仿佛有一只手在脑中翻搅,搅得她头痛欲裂,连意识都有些颠倒。 青峰子伏跪在地上,去查探她状况,刚触到其眉心红痕,就倏地一愣:“是朱砂点的镇灵符?你被人封印……” 贞白强忍住那波疼痛,挡开他的手,撑起身,毫不在意的随口道:“我自己弄的。” “什么?!”青峰子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怀信亦是满脸错愕:“你自己把自己……” 贞白倒觉得无关紧要,坦言:“能压制大部分阴怨煞气。” 难怪,相较在乱葬岗而言,她似乎弱了很多,原本能扛过天劫且垒砌一座山的实力,现在控制树根,缠百来具尸体都大显吃力,甚至在施展功.法时,遭到弹压,没曾想,她竟是在眉心点了一道镇灵符,自己把自己镇压了。 这么省心的吗? 贞白摁了摁眉心,忍着那股子天旋地转,冷定道:“这里的行尸数量只是几百,还有一部分,刚才村民四处乱窜,把它们引到了别的地方。” 青峰子立即反应过来:“我去。” 他提剑起身,正准备走,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道:“是那个妖道,青峰子,是他!” 随即引起一阵轩然,方才场面太过混乱,大家只顾逃命,根本没有人注意,现在暂时安全了,才有余力注意其他,一颗心还未平定,因为青峰子,再度引起恐慌与愤恨。 “是他,是他来了,招了这些活尸来,要把我们全部杀死。” “不是。”青峰子慌了,他退后一步,想要为自己辩解:“我是来救你们的。” 村民激愤道:“救?二十年前你说救我们,结果杀了半村子的人,我爹我娘,都是被你所害。” 可是我救了你啊,我救了你们啊,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因为这种杀父之仇,活着的人,没有谁会感激他,若再听了这番话,反倒更加愤怒吧。 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某人怒吼:“杀了他!” 这一声怒吼千呼百应,众人埋藏于心的憎恨洪流一样爆发出来,涌向这个方寸大乱的枯瘦老道,二十年来他本就痛苦自责的要命,躲藏在山顶咬牙隐忍,方才除魔奸邪斩行尸,仍是一副钢浇铁铸的样子,下手毫不容情,可直面村民的深仇大恨,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毫无招架之力。 真窝囊啊,李怀信心道。 从没见过救了人的人居然惨成这样,罪孽深重的立于人前,丢盔弃甲,只等着降罪伏法。 在李怀信看来,他下一刻就要自裁谢罪了。 第四十九章 已经有三两个村民手握长刀,试图冲上前手刃仇人,如果这两三个人带起节奏,那么其他人也会群起攻之。 李怀信是真没那个精气神插手闲事,实在被民怨声讨吵得脑仁疼:“能不能消停会儿?!行尸还没扫荡干净,你们不如攒点儿力气自保吧。” 村民哪里肯听,仇敌当前,个个恨得双目赤红,老蔡越众而出,激怒道:“就是他让这些死人来屠我们村子,让我们与死去的亲人互相残杀,必须先杀了他。” 李怀信一见这糟老头子就牙痒痒,心理阴暗的想:丫咋没给行尸叼走呢?真是祸害遗千年! 祸害又说了:“还有这两个人,现在已经跟这个妖道串通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接下来是要把他们一块儿打包处理啊。 原本快力竭而死的李怀信,被激得回光返照,他卵足了劲儿站起身,双手叉腰,一副趾高气扬的做派,道:“我们不计前嫌,并且大.发慈悲赶来救你们。”他一指一片残肢断骸,和被束缚住却仍旧龇牙咧嘴着挣扎的行尸,没好气道:“看不见吗?是不是瞎!” 老蔡恨得固执己见,才不听他洗白:“大家千万不要上当,这些臭道士,一个都不能信,全是一丘之貉!口口声声说要救我们,却是为了自己活,施展邪法,拿我们当活靶子,通通赶尽杀绝。二十年前,我们就是因为相信了青峰子这个妖道,才失去了至亲,今日,他们还想故技重施,所以咱们绝不能放过他们!” 李怀信可算明白了,原来这些村民是被毒害太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把全天下的道士都恨上了,怪不得之前千方百计的坑杀他和贞白,皆是因为青峰子当年所为,攒了如此深的积怨,即便他舌灿莲花,说破了天去,也不可能说动他们放下戒心。 而李怀信,显然不是个能好好跟人谈判的主儿,他骄横惯了,与这帮脑子一根筋,且满腹深仇大恨的愚昧村民相互对峙,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吃力不讨好。 “想怎么不放过?”李怀信说:“是不是没搞清楚,你们如今一个个躲在谁的庇护下,我们有本事捆住这群行尸,就能再给它们松了绑,活腻味了吗?” 闻言,众人.大惊失色,立即缩瑟成一团,惊惧的四下张望,生怕这人话音一落,身边的行尸就突然松了绑。 李怀信冷哼一声:“不识好歹。” 老蔡显然也被这句恐吓吓怕了,硬撑着咬紧腮帮,却底气不足地喊:“谁怕谁,大不了同归于……啊……” 话到末端,突然感觉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他大叫一声,拔腿想逃,却已被钻出来的树根扎在原地。众人见状,纷纷跳脚,倒退着查看自己脚下,唯恐被树根缠住。 贞白此举,正中李怀信下怀,要震慑这帮匪民,以免他们轻举妄动,光耍嘴皮子不行,还得表演真正的技术,有贞白护驾,令他接下来说什么,都不会显得虚张声势,他说:“我纠正一下,不是同归于尽,而只是你单方面作死。” “你……你……”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老蔡双腿直哆嗦,道:“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快放了我。” 放个屁,李怀信嗤鼻冷哼:“不自量力,安生呆着吧,还有谁嚷嚷着要报仇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裹乱,干脆一并捆了,消停!” 说着目光朝人群一扫,众人被盯得毛骨悚然,纷纷倒退。 本来杀行尸的人手就不足,有个修道之人是多么弥足珍贵,这帮蠢货却要喊打喊杀,自掘坟墓,李怀信盘算了个来回,方才又被青峰子救过一命,既是还恩,也是保存一个战斗力,他不能让青峰道人就这么折进去,所以不想插手闲事,也不得不保住青峰道人。只是太疲太饿,强撑至今,本是强nu之末,方才又为了截杀行尸,损耗根基,早就外强中干,李怀信面色不改,双腿却微微打晃,有些站不住的退后两步,背脊抵在一个物体上,仿佛找到了支撑,整个人只能贴靠住才能站稳。 被当成人形柱子的贞白没有退避,早就发觉了他那副摆出来的花架子,纸糊一样虚弱,她抬起手,扶住了李怀信的腰。后者倏地愣住,所有的感知都集于腰间那只手掌大的皮肉处,然后慢慢扩散至整个后背,背贴着贞白,李怀信头皮一麻,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是投怀送抱的姿势吗?!他反应强烈的一挣,却虚脱得差点往前扑倒,被贞白长臂一揽,紧紧扣住,托稳了。 李怀信头皮直接炸了,心里火起,这来者不拒的色胚,一趁他虚弱就亟不可待的搂上来! 贞白只是好心相助,没想李怀信是个不知好歹的,哦不,是个三贞九烈的,比大家闺秀更洁身自好,哪怕别人沾了他根手指,都觉得污了清白。 他欲挣脱,却没有力气,毕竟在这么多双眼睛的观摩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实在太难看,李怀信丢不起这个脸,绷着下颚冷斥:“松开。” 贞白不放心的问了句:“站得稳吗?” 李怀信咬紧牙关没作声,一偏头,就见一早飞奔过来,他正想搭把手,将这小孽.障当拐杖使,谁料一早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卷过去,扎进了青峰子怀里。 李怀信一口郁结堵在心口,把自己气得一个倒仰,贞白撑住他,顺手搭在其脉搏上,才猛地惊觉,这人原本未愈的根基损伤更加严重,若再强撑运气,无异于自毁。其实方才他原本可以躲在她身后,在树根缠尸的方寸内修生养息,也不至于崩得元气大伤,可见这人嘴上不饶人,却为了救这些村民,牺牲如此。若再逞能,难保今后沦为废人。贞白没来由的心底一软,手上的力度也轻软了,谁知李怀信突然大力一挣,使出浑身解数推开贞白,自己踉跄摔倒,磕在背后一块大石上。 与此同时,青峰子喊了声“小心”。 贞白被推得倒退几步,还未站稳,猝然抬头,一点微弱的红点拐了个弯,迅如闪电地扑向贞白,她抬袖一拂,将那颗不知名的东西扫开了,只见遍地残尸中,钻出无数飞虫,盘旋在夜色中,泛着微小的红光点。 人群中有人脱口大喊:“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从那些尸体里飞出来的。” “飞蛾吗?” “往这边来了,快跑。” 人群再次哄乱,从行尸里飞出来的,哪怕是只苍蝇,也会吓得屁滚尿流,何况是这种闪着红光一样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要命,一听有人喊跑,立即四散逃窜,被树根绑住的老蔡开始玩儿命挣扎,吱哇大叫:“放了我,救命啊,快放开我。” 贞白上前一步,望见夜幕中升起的一片,类似萤火,逐渐朝他们涌来,她盯着最靠近的一只,沉声道:“是十七年蝉。” 李怀信撑着石头,咬牙忍着后背的钝痛,偏头看向青峰子:“你养的?” 青峰子显然也很诧异:“怎么会?我根本不知道!” 贞白道:“生在七绝阵中,以尸为穴,蛰伏十七年脱皮化羽,才令那些死者变异起尸。” 青峰子立刻反应过来:“难怪,一早手上的铃声无法驱使这些行尸,因为它们根本不是普通的起尸,而是十七年蝉。” 贞白道:“没错。” “那……”青峰子刚要开口,就听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蝉鸣,众人回头,只见密密麻麻的蝉群,围住一个村民,不过片刻功夫,那人高亢的惨叫逐渐低下去,整个人抽搐之后趴在地上,待蝉虫扫荡而过,那人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被抽干了血肉。 众人看得一悚,几乎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中,有些翻进了田埂里,被十七年蝉追上,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短刀,张牙舞爪的乱砍,却根本无济于事,被蛰了一脸,抱住头往地里钻…… 蜂拥而至的十七年蝉,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抽干人鲜活的血肉,仅剩一把皮包骨,保持着反抗的姿势,定格成一张张惊恐的表情,张大嘴睁大眼,连求救都来不及喊,就迅速抽成了人干。 面对越渐涌近的蝉虫,数以万计的红色萤火,青峰子大惊失色,拉住一早倒退着吼道:“走,快,离开这里!” 李怀信同样面白如纸,望着蔓延而来的蝉虫,趔趄几步,惯性的摸到剑匣。 现在大家都被困在七绝阵中,面对行尸千具不说,又钻出这铺天盖地且专吸人血的十七年蝉,阵不破,谁都走不了,离不开。这里根本避无可避,贞白广袖一拂,把指尖的符纸扬了出去,在夜空中化作一排青灯业火,噗嗤一声,有几只不长眼的十七年蝉正好撞了上去,点燃了那对展翅的薄翼,蝉虫遂掉在地上,像一颗颗陨落的星火。 贞白疾步上前,在惊声尖叫且抵死挣扎的老蔡身上一抓,将那根绑住老蔡的树根从土壤里拔了出来,老蔡几经旋转松了绑,晕头转向的栽倒在旁,贞白动作迅捷,拽着长长的树根,纵身一跃,扬手抽出去,扫过那一排青灯,将树根引燃,如一根着了火的长鞭,抽向那片涌来的蝉群。 滋啦一声,所有蝉虫齐声长鸣,叫声震耳欲聋,响遏行云。 倒退中的青峰子看得一呆,无数蝉虫像星火一样坠落下来,火鞭如蛇,再次抽出去,打散了涌上来的一大片。 李怀信大声道:“愣着做什么,点火,烧尸。” “什么?!”青峰子回过头,就见李怀信手执青灯,引燃了被树根捆.绑的一具行尸,他道:“鬼知道这些尸穴里群居了多少只十七年蝉。” 青峰子反应过来,立刻捡起地上的树枝引燃,点了行尸的衣角,有些惶然道:“这些蝉,怎会吸食人血?” 烈焰顺着树根蔓延扩散,行尸在火中狰狞扭动,绷断了烧脆的树根,如一团火球般猛扑过来,李怀信退闪避开,火球直接滚到另一具行尸身边,将其引燃,李怀信才不急不缓道:“十七年蝉原本穴居在地下,靠树根的汁液为食,然而这些十七年蝉,却是生长在七绝阵这种鬼地方,又经千尸阵法.沦为至阴之地,以尸为穴,在这种环境里长出来的能是什么正经玩意儿,食血食肉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大惊小怪。” 打散的蝉虫聚拢,并不断涌来,贞白旋身,长腰弯折,就着李怀信等人点燃的火势,从中拉出一根着火的树根,双鞭齐发,纵身抽出去,如夜行魅影,在空中燎着无数火星。 一早帮着点完一把火,仰头正好看见这一幕,和李怀信异口同声赞了句:“酷!” 两厢对视,一早弯起月牙眼,对李怀信咧嘴,后者斜她一眼,爱理不理的,把青灯往行尸的身上一抛,火光骤亮,映照着他那张精雕细琢的五官,一早觉得:“真好看。” 李怀信偏过头,对还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的一早道:“小鬼,帮忙。” “帮什么忙?” 李怀信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张网,正是之前村民用来设伏的,一早立即会晤,避开大火和蝉虫,短短之距,跑了个九曲十八弯。 李怀信暗道:“还算机灵。” 待一早拽下那张网,李怀信大声发号施令:“撒网。” 一早重重点头,几个助跑,跃上一棵枣树,朝虚空纵身一扑,将大网兜向夜空中的蝉虫,李怀信看准时机,扔出火种,整张网线引燃,捕获歼灭了一片十七年蝉,有少数从网洞中漏出的,又被青峰子掷来的一件火衣道袍盖住,烧了个灰飞烟灭。 蝉群被两张网兜尽,贞白扔了火鞭,回头看向李怀信,后者脸色陡变,脱口:“当心!” 贞白微微一侧身,两指夹住了一根直刺而来的银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怀信瞬间垮了脸:“居然还有人这个时候搞暗算?!” 贞白与青峰子异口同声道:“不是。” “嗯?” 贞白把目光投向青峰子,无声询问。 青峰子那件破旧道袍光荣牺牲,此刻穿一件洗到发灰的白色里衣,瘸着腿,十分狼狈的踱到贞白跟前,看着她指间那根银针道:“这是枚缝尸针,怨气很大,之前让我不小心遗失了。” 第五十章 “缝尸针?”李怀信蹙眉。 “对。”青峰子道:“缝尸匠的缝尸针,贫道估计,应是人祖上传下来的,曾缝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尸身,又受了某种影响,因此有了灵性,奈何怨煞之气太重,邪性得很。” 李怀信道:“你是说,这枚针有了灵性,自己乱飞过来扎人?” “可以这么说吧。”青峰子道:“不过也不是乱扎,我是曾经在一位济世救人的郎中手里得到的此物,据他说当时在山里采药,遇到一名被匪寇抢掠的商人,受了重伤,需要缝合,郎中身边未带银针,却巧合得让他捡到这一枚,遂用此针帮商人缝合了,只是后来那商人的伤口却经久未愈,甚至开始发黑腐烂,找到那位郎中质问,这事儿闹开了,又让我碰上,顺便就帮他们解决了,才得了此针,了解其属性,除非是近处有伤者或残肢断骸的尸体,否则它不会乱扎人。”青峰子转向贞白,道:“方才这枚针刺向你,想必是身上带伤?” 贞白一顿,她的后腰处的确被行尸撕裂了几道口子,遂点了点头。 得到证实,青峰子了然道:“那就是了,伤得重吧?” 贞白冷淡答:“无碍。” 李怀信垂眸,往她腰后一瞟,这一眼看得他背脊发寒,方才场面太乱,他虽知道她受了伤,却无暇顾及,而且这女冠一直生龙活虎,打了行尸打十七年蝉,都不带皱眉的,加上她一身玄衣,又是晚上,流了多少血这料子也看不出来,现在被身后的火光一照,贞白腰上的四道伤口深可见骨,因为腰带扎得紧,压着血肉,但后背还是殷了一大片,李怀信伸手一摸,沾了满手鲜血:“你……” 他一时卡壳,顿了顿,半天才生涩的问出一句略显生涩的关切:“……不疼吗?” 贞白还是那句‘无碍’冷淡带过,盯着那根缝尸针仔细端详,完全没当回事的模样,在李怀信看来,就有些不领情了,他还因为自己连累她受伤心里有一点点内疚,本想关心一下,谁料这女冠如此不识时务。 李怀信一不畅快就呲人:“你是铁打的不成?!”连续不吃不喝不睡,流了这么多血,竟还能若无其事。 贞白眉头轻拧,抬眸看了李怀信一眼,略有所思的,又把目光转向青峰子,她道:“若如你所言,村里那个惨遭剖腹取子的妇人,后来肚子莫名其妙被缝合,是这枚针所为了?” 青峰子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脸色变得很痛苦,他点点头,艰涩道:“我曾经,也是用它,缝合了一早母亲的……” 言到此,青峰子再也说不下去,贞白却已经听懂了,她将缝尸针递还给对方,揭过这个话题:“村子里还有行尸,需要尽快解决。” 青峰子压下内心的悲恸,强打起精神:“行尸体内穴居着十七年蝉,若杀了放出来的话更不好对付,最好是将全部引到一处,像现在这样,合着一起焚烧掉,可是现在村民们吓得四处乱窜,也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这倒不是问题,枣林村能够一呼百应的头目不就在这儿吗。”李怀信说,下巴朝远处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老蔡一扬,后者对上他视线,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混合着硝烟的阴谋味道,老蔡实在怕极了这个飞扬跋扈的坏胚,落他手上就没讨到过好,遂惊弓之鸟一样起身欲逃,才刚奔出一步,就被飞窜而至的石子儿砸中膝窝,老蔡嗷一嗓子,直接跪了。 打从被困七绝阵,老蔡一直是村民们的主心骨,此时让他去呼吁民众,把行尸引到一起再合适不过。 老蔡目睹了全程,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仍旧让他颤栗不止,若不是这几个道士出手,恐怕全村人都已命丧黄泉,所以无需李怀信威逼利诱,他也心知肚明,有多大仇怨在生死面前也分轻重缓急,现在最紧要的,是把行尸以及那些吸血蝉虫消灭掉。 贞白主导,领着老蔡没走两步,又转过身,对断后的李怀信道:“你留下吧。” “嗯?” 她说:“我能解决。” 李怀信驻足,未等他说话,贞白已经领着三人匆匆离开。他立在原地,没再跟上,鼻尖嗅到一股焚烧腐肉的气息,难闻极了,也疲惫极了,心里却莫名感受到一阵体贴,来自那个性子凉薄的女冠,她说她能解决,他便没有一丝丝质疑。 想到此,李怀信心头一悸,他什么时候对她这么放心了? 好吧,她的确本事挺大,就算被朱砂画的镇灵符封印,本领也不容小觑,但她腰间受了伤,不会失血而亡吗? 李怀信心头又是一悸,他担心个球啊,那女冠就算是人也没个人样,瞅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这点伤根本不足挂齿。 他在身前点了几盏符化的青灯,并简单布了个防御阵法,靠着石头坐下,没纠结一会儿就心安理得的睡了。 天渐麻亮,农舍大院里行尸成群,被粗细各异的树根圈在其中,贞白扶着院外一颗枣树建起一堵围墙,任凭里头的行尸如何扑腾都撞不开桎梏。 院外聚集着一众狼狈不堪的村民,各自受了伤,盯着里头如同困兽的行尸,吓得抱作一团,妇孺小孩一整夜轮班哭喊,到这一刻仍有人抽抽噎噎。 贞白无暇他顾,用树根垒完墙体,偏头问了句:“都在这儿了吗?” “应该差不离了。”青峰子道:“另外有好些村民遇害,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清点,但行尸应该都引来了。” 贞白颔首:“烧吧。” 老蔡和几个村民恶狠狠地将火把扔进院中,大火烧起来,尸群嘶嚎不绝,方圆几里扩散开来,扰了远处李怀信的好眠。 被吵醒的人心情极差,黑着脸,望向远处升腾的浓烟,很不讲理的责怪起那些苦战一宿的人:“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须臾,他才站起身,觉得养回了些精神,不再那么疲乏了,稍微恢复过来,望着一片乌烟瘴气,惊叹自己居然在一堆骨灰中睡过头,真是浑身都不得劲儿。李怀信待不下去了,挥灭青灯,抽剑入匣,往远处烧起的大火浓烟处走去,待临近了,又觉得那股烟火气呛人。目光来回逡巡,只见火光之外,贞白依靠的枣树被烈焰引燃,烧秃了枯叶蔓延到树干,而她却无知无觉般,岿然不动,手搭在树干上,差点被暴涨的火浪吞噬,幸得青峰子及时拽了她一把,贞白才仿佛回过神一般,目光仍有些涣散,她抬起头,眉心的朱砂红得似要滴出血,蛰了李怀信的眼,他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没来由的焦急:“你不要命了。” 那双涣散的瞳仁聚了焦,贞白难得露出一丝倦怠,却仍然冷冷清清地道一声无碍,她说:“我心里有数。” 李怀信莫名有些恼,刚要开口,就听见某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哪来的铃声?” 闻言,知情的李怀信和贞白以及青峰子一愣,正往这边奔来的一早蓦地驻足,她扭过头,看着那个嘟囔的人,故意晃了晃胳膊,那人身边的妇人寻声偏向一早,答了句:“那小丫头手上呢。” 一早拧了一下眉,向那二人走过去,晃着手腕稚声问:“你们能听见吗?” 那二人点点头,结果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人烦躁道:“别晃了,你这丫头有没有教养,听着都快烦死了。” 一早轻轻啊了一声,惊讶道:“快死了。” “你说什么?”那人心浮气躁的抬起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我说……” 青峰子箭步上前,猛地把一早扯进怀中,满脸惶恐的攥紧女儿肩膀,潦倒地扫一眼众人,怕得缩瑟了一下,才颤着声音问:“有谁听见了铃声吗?” 村民被问得莫名其妙,纷纷仰起脸,目光却是怨毒的。 青峰子哆嗦着双唇,脸色比哭还难看:“谁听见了?” 有人语气不善:“她带着铃铛一直晃,能听不见吗?!” 三俩人没好气:“我们又不是聋子!” 青峰子的脸色白得骇人,攥着一早踉跄倒退:“所以,你们……都听见了?” 大家搞不清状况,许是被青峰子的情绪所感染,纷纷参差不齐的点了点头,一眼扫过,竟是所有人都在点着头。 “听见了能怎么样?!”老蔡皱着眉,慢慢朝青峰子走近,离三步之距停驻,他说:“我也听见了,昨天就听见了。” “怎么可能。”青峰子难以置信,明明已经度过了难关,千具行尸和着十七年蝉一把火焚为灰烬,为什么大家却听见了铃声? “怎么不可能。”历经这么多怪事,老蔡变得极其敏.感,他表情冷下来:“我们不该听见吗?” 青峰子被问得一怔,怕极了,他仓惶回头,看向贞白和李怀信:“为什么大家都听见了铃声?” 贞白说:“我一直都能听见。” 而李怀信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因为他没听见,似乎也只有他没听见。 青峰子惶恐极了:“难道还有行尸吗,或者十七年蝉?不然……”他眨了眨通红的眼睛,说:“我……我再去四处找找,也许还有行尸没烧干净,回来害命,一,一早,你跟我走。” 听闻可能还有行尸,众人皆是一惧。 青峰子拉着一早没走几步,又重新折返回来,蹒跚踱到李怀信贞白跟前,深深一鞠,他说:“贫道穷尽半生,终究无能破除七绝阵,我欠了半村人的命债,还以为,保住了剩余的村民,哪怕被困二十年,可谁曾想到,二十年后,枣林村又是一场灭顶之灾,我等不来阿吉,但是等来了你们。” 起初,他未曾抱任何希望,直到经此一役,亲眼见识了贞白的能耐。说着,又是深深一鞠,郑重到几乎哀求:“两位道友,还请无论如何,破了七绝阵,救救这些无辜百姓吧。” 他无法想象,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因为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凶铃。 李怀信蹙眉沉思,神态凝重得仿佛在吊丧,他其实对此有所质疑:“这玩意儿真就这么邪乎?但凡听见凶铃都是临死的征兆?有没有什么例外呢?比如闯过了这一劫,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就又听不见了?” 青峰子被问得一愣,而离得较近的老蔡和几个村民在听见那句“听见凶铃都是临死的征兆的瞬间”,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原地石化了。 李怀信语速不断:“又比如,我们把七绝阵破了,也就破了这该死的命格。” 原地石化的几人听到这句,仿佛抓住了唯一的生路,而这条生路却又是条他们费尽心机都破不了的绝路,顿时崩溃了。 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曾让他们赖以生存下去的,就是用他们至亲至爱之人的牺牲换来的,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事实太残忍,遂一边怨恨,一边苟且偷生。因为就算他们心知肚明,那个杀人布阵的人是青峰子,既然他做了,就该全权担了这份罪责,无论起因为何。 而大阵伊始,就是致枣林村所有生灵,鸡犬不留。青峰子不惜杀千人喂养七绝大阵,拨乱时局,至今二十年轮上一轮,仿佛又重新回到初始,冥冥之中,在劫难逃。 他们胡乱猜测,无比惶恐,感觉命运的轮盘周而复始,再轮一波,已经承受不住了。 明明好不容易,才从行尸蝉虫中挣回一条命,苟延残喘着,还未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被一串铃声,下了道必死无疑的通牒。 这像话吗?谁受得了啊! 有人会想,听见铃声就得死,未免太荒诞了,可他们明明在心底质疑,却又惧怕着深信不疑。因为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发生了那么多见鬼的事情,他们想逃,想跑,却上天无路地狱无门。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刚入七绝阵,却一身神通的道人身上。 毕竟别的不论,他们肯定也不想丧命于此,或者,一辈子困死在此。这点毋庸置疑,所以无需青峰子这般郑重其事的哀求,贞白及李怀信也会不余遗力去破阵。 而破阵,也仿佛成了枣林村村民唯一一条能够指望的生路。 青峰子还陷在李怀信那翻言语里,挣扎着问:“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闻言,李怀信挑眉,刚才他不过顺嘴秃噜了一句,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怎么过脑子,原本也只是怕引起恐慌,随便给大家喂颗定心丸,假设罢了,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较真儿,真往心里去了,以免这些人信了他的邪,万一造成不良后果,给自己惹一身麻烦,他觉得很有必要换一套说辞:“天道轮回,说什么改变不改变,谁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命运?也许你认为的改变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哪怕穷极一生付诸一切的努力,其实到最后,它在你的命运安排里,原本就只是一场劫一道坎儿,你所执着的,不过是做了某种早已命中注定的选择,谁说的准?” 一会儿说改变命运,一会儿又命中注定,活了大半辈子的青峰道人隐隐有种被人忽悠了的错觉。 而大忽悠一本正经的说完,又轻轻挑了一下眉,瞧对方那副迷惘的模样,应该差不多给糊弄住了。 李怀信视线掠过,恰巧与贞白的目光碰了一下,后者转身便走,脸色仿佛上了冻的湖,又冷又硬。 李怀信背脊发寒,诶一声抬腿追上,待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贞白才压低声音,凉丝丝的开口:“为何这般糊弄人?” “没看见吗,他都快疯了,我还不是出于好意,胡诌几句,稳稳他心性,有什么问题?”李怀信道:“或者我应该像你一样,缄口不语,冷眼旁观?” 贞白:“……” “我起码还知道宽慰人几句。” 贞白直接给他整无语了,提速走到前头,李怀信落了后,还想给她找几句不痛快,就见贞白腰后几道血糊糊的伤,李怀信舌头一滚,呛人的话就抵在了齿间,然后终于良心发现道:“你这伤,真不要紧吗?用不用包扎一下?” “不用。” 李怀信:“……” 什么态度! 如果这伤跟他没关系,他真的就拉倒了,爱咋咋地。但难得良心发现的李怀信觉得有必要坚持一下,毕竟这几道口子看起来挺唬人,而行尸已经烧了,破阵也不急于一时,起码先疗伤,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这女冠为什么这么拧巴,一刻都不肯停歇,李怀信步履匆忙中拉了她一把,却被对方滚.烫的皮肤灼了手。 “怎么这么烫……” 手腕被拽住,贞白蹙着眉回头,视线掠过李怀信肩线,远远看见一众衣衫褴褛且伤痕累累的村民,拖着疲累不堪的身躯,踟蹰跟着。 她心里发沉,对李怀信道:“跟伤口无关,是镇灵符。” 她以阴怨煞气纵树根,遭到眉心的朱砂符镇压,就像在体内点了一把火,要把这具充盈着阴邪之气的躯体焚烧殆尽,仿佛置身火海,架在柴堆上炙烤,然后被李怀信凉沁沁的手一抓,如同在滚.烫的骨头上浇了泼冷水,滋啦一声。忍了这股难耐的灼烧感太久,此刻为贪那一丝沁凉,贞白反手将人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