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乌孙 楔子 残阳如血,晕染了半边天。 若依谶讳之学,夕曛泛赤,不见天日,实为大凶之兆。 而此时,残阳之下的残城,正遭屠戮。 “宸垣已破,月氏气数尽也!” 一声高呼似一桩咒,淬了血气冲天,直捣蓝城。 “杀——”一时间士气高涨,连破城门防守数十余,而守城之士,已然溃不成军,很快被来势汹汹的大军所笼罩、湮没、吞噬、乃至,彻底倾覆。 随着最后一批士卒们的尽数歼灭,乌泱泱一片的黑色,排挞直入,所到之处皆血肉横飞,尸横遍野,一派腥风血雨。曾经的浮华皆付之一炬,余下的残垣断壁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死了的尚不及咽息,侥幸尚存的也只剩哀啼。 据后来在那场大战里的幸存者回忆,那是他们毕生都将难以释怀的梦魇,炼狱尚不可及。 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大战的后续,天降一骁勇战将,着赤银盔甲,面具示人,以一敌众斩杀数百人,疑似月氏王。倒下之时,周身鲜血粘稠早已凝固成黑,直至头盔跌落,青丝滑泄之际,人们这才发现。 那人……竟是名女子! 而当他们冲进内宫时,满宫上下,不知何时早已人去楼空。 改朝换代历来残酷,无一不是亡国灭种,血染宫闱。而此次交战双方更是结怨已久,向来水火不容。月氏王脉达数百人,本该几近灭族。然而事后几经清算,排开战亡及少数奴仆,王室成员,皆逃之生天——除了一不明身份的女子。 没人知道那名奇女子是何许人也,正如亦无人知晓那临阵脱逃的月氏王族去了何方。而匈奴单于从那时起便性情大变,行事越发狠绝,直接下令放逐所有参战士卒,更严令所有知情者守口如瓶,如有半点泄露,诛之! 至此,全军上下无人再议,而这桩扑朔迷离的奇谈也在时间的推移下渐渐为人们所淡忘…… 然而人们忘了,时光能够风干一切,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模糊不了的,譬如遗憾——那是水泡的烙印,疼痛纵然淡去,伤疤却趋渐狰狞,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无时不刻,镂心刻骨,至死方休! 前174年,匈奴伐月,尽斩杀降下定之,至此月氏、楼兰、呼揭及其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第一卷 乌孙 第一章 牺牲品 五年后。 昆国,赤谷。 如若可将中原视为一位软糯之至的窈窕淑女,一年四季温润如春,那西境,便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巾帼之女,爱之深可一腔赤忱,恨之切便玉石俱焚。 所以,是又有哪位好汉惹得司命娘娘不快了吗?果然阿婆说的在理,九月的天就是女人的脸,真的是说变就变。 方才还是晴空大好,转眼便乌云低垂,霹雳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就跟兜不住了似的,倾盆而下。 哎,早知道就不打劳什子赌了,现在可好,弄成这副腌臜样儿,回去又得挨骂了。 月浅心被迫蜗居到一处沙穴,摸着自己泥泞不堪的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衣裳,欲哭无泪。 没错,此次前来,只是源于一个赌局。 半余月前,她与撒满家的小霸王打赌,谁要是敢只身前往人迹罕至的魔王岭,呆到半夜,就算赢家,输的人要俯首称臣,跪在地上认对方作老大。 哼哼,开玩笑,想我月浅心自打两年前搬到这赤谷城还从没怕过谁,这次姑娘我赢定了好吗,不过话说这就是个普通的荒原,哪有谣言说得那么玄乎? 等到雨势渐小,月浅心一个箭步轻巧跃出洞口,正当腾出手拍去袍角泥土的空当。 只听身后‘簌簌’两声洞穴积水冲出,冲垮了浅浅一层洞壁,深处隐隐透光。 月浅心凑过去,琥珀色的瞳仁猛然放大! -------------------------------------- 这是赤谷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连下了三日三夜。 连带着京畿之地的一所家宅,也是气压骤降,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自从三日前一向深居简出的家主经人引荐,决心步入仕途以来,本该是值得可喜可贺的好事,长女月又蓝却敏锐地察觉到,家中气氛,便再也不复从前了。但也具体说不上门道,只是日日心神不宁起来,惟恐家里难得几年的宁静,又添变故。 “大小姐不必忧心,小小姐打小儿就是是野惯了的心性,这些天许是在外头躲雨,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也该回来了。”萝娜布筷之余,笑吟吟望向心事重重的素衣女子。 女子闻言抬眼,抚了抚略显凌乱的额发,露出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可人的面容来。不禁莞尔道:“那倒是,心儿这丫头我最是了解,在外头不去捉弄旁人已是万幸,忧心的只怕又有哪位不幸碰上这么个混世魔头,要惨遭蹂躏了罢。” 一主一仆说得兴起,提起某人的糗事真是瞬间打开了话匣子,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是呢是呢,依我说啊,莫说这方圆十里,就算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出比我这三妹无人敢出其右的奇女子来了呢。” “奴家还记得小小姐十岁就有了小阎罗之称,收拾得附近镇子里方圆十里的小兔崽子服服帖帖呢。” “哎呀,光顾着这茬,饭食都要凉了,是时候给阿爹他们送过去呢﹍” 那边乐得个其乐融融,另一边却是一片寒凉,一面布帘,隔绝出两方天地,两个世界来。 一而立男子端坐其间,似是在闭目养神。 另有一妇人伴侍左右,细细研磨着几上朱砂,臂上珠串磕着桌角吱呀作响,于这死一样的静寂里霎显刺耳。 “好了,”月隈垚沉声道,无声制止了妇人继续动作。 敏罕氏一顿,凤目存疑,欲言又止。 “此事不必再议,依你之言便是。” 听到此话,敏罕氏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松了口气。 “妾身自是一切为了夫君大事着想,何况此去虽说苦了点,于她而言也是一番历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嗯。”月隈垚顿了一下,执起杯盏,淡淡道:“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那她就不配为我所出,我月氏一族,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这时,“砰,”地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霎时打破了屋内清静,月又蓝忘记自己在帐外站了多久,只突然觉得有些冷,沁入骨子的寒凉。 帐内的人说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的人一个是她叫了十七年的生身父亲,此时此刻,却张口用着她耳熟能详的语调,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作着她看不清的表情,冰冷而又陌生,陌生得,让她心生畏惧。 只是在他们口中三两句话就轻描淡写决定去向的的,不是什么物体玩意儿,而是他的身生女儿。 她摸出丝绢细细擦了手,然后不紧不慢走至月隈垚身前,敛衽下拜道, “蓝儿在此恭贺父亲夙愿德偿,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是不知是谁,有幸获此殊荣,能成为您促成大业的第一个,牺牲品。” 第一卷 乌孙 第二章 养蜥蜴的少年 借着忽明忽暗的星光,浅心这才探清。 洞穴的尽头,是个甚是奇特的地方。 月浅心长这么大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高的胡杨树,扎根在这个不见光的断崖之下,还能长得这么笔挺,那青翠欲滴的叶片,簇拥着宛如天然的屏障。 有水声!她不由惊呼,弯下腰来激动地捧起一泓泉水,也无怪于她大惊小怪,在这水源稀少的大荒,溪流的存在简直不亚于神迹。 难怪这株树长势喜人,看来全仰仗了这泓小溪流。 汩汩溪流蜿蜒而下,淌过石壁,流向未知的远方。 不知是何方神圣,寻得这样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不用怀疑,树下磨得光滑的石塌以及石几上搁置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事,毫无疑虑地证明这个地方是有主人的。 这样想着,紧接着足下滚落的一卷物事更是加深了她的判断。 顺手捞起,触感细腻,是一卷画轴。 徐徐展开,忽有冬霜寒咧之气扑面而来。入眼天地一色,银装素裹,单一的白,迎着日光,却也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淡雅高洁的色彩,细腻无瑕的笔触。画上一只花色绚丽的麋鹿,足上生风般,快要跃出画面似的,不远处隐隐约约人影绰绰,羽箭呼呼作响。 原来是一幅踏雪逐鹿图。 这画艺……怕是只有远在天边的中原大国,才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吧。饶是她打小遍观群籍,也不由心生敬畏。 看得正入神,她忽地耳尖一颤。 有脚步声! 遭了,有人来了!浅心心一横,就近攀上石榻边的的胡杨树。 “呼—”“呼—” 来人很是奇怪,也不言语,进来第一件事竟是吹口哨? 哨声约莫持续了一刻,月浅心听得着实烦躁,身子又半挂在树冠里不敢动弹,忍不住心下腹诽道: 大哥您搁这儿召唤小神龙呢?您也不看看这地方不大不小就咱两人,要是能叫来别的东西,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许是半晌听不到回响,底下便没了动静。 听的没声了,她堪堪探起头正想一探究竟,头顶莫名一凉,颈上什么东西攀上来,这诡异的糟糕的滑腻感,她凝滞了,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僵硬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眸子。 “嘶—”眸子的主人偏着倒三角型的脑袋,分叉的舌尖堪堪擦过树上客人的脸颊。 好了,她大概知道刚才那哨子是在召唤谁了…… “啊—有蛇,蛇!!” 月浅心从小到大不怕狼不怕虎,却独独对这种没脚的怕得要死。 不由尖叫失声,重心一个不稳,便失足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哎呀……”她重重摔在石榻上,本以为不死也会砸在石块上也会摔个半死,哪曾想到身下柔软,像是带着余温的狐皮垫子,竟随之散发的一阵淡淡的清香,令人闻之欲醉,嗯……比乳娘身上的体香还好闻…… “咳咳,咳……”一声猛烈的咳嗽打破了她的臆想,只感觉身下的“狐皮垫子”奇怪地蠕动,她忙低头定睛一看,正巧撞上一双宝石般的碧色眸瞳。 魔王岭魔王岭,住着原来的不是魔王是仙女啊!浅心不由自心底感慨。 这个人生了得天独厚的好皮囊,面如冠玉,长着一弯似颦非蹙多情眉,碧眸似湖,深邃而又纯澈见底,鼻梁秀挺,唇若含丹,散落着的三千烦恼丝向后梳拢着,竟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赤色,简而言之无一不精无一不绝,真乃活脱脱的“仙女本仙”! 对方对于月浅心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显然是深恶痛绝,俊眉微拧,整张小脸给气的通红,平坦到过头的胸膛一起一伏。 平坦?这年纪不应该啊。 “你……”对方一张口,声线低哑不似女子。 “小仙女”原来只是个半大的少年! “我我我我,,不是,”月浅心张口解释,发现自己好死不活地正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落入对方怀里,尴尬不已,不料刚一起身就看到树上的东西紧赖跟着落到地面,正要爬上石塌。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无地拽着少年的脖子就是不敢松手。 少年额角突突直跳,少女独有的温润正抵着他的下颚,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十分无奈“你你你你,先起来成吗?” 见劝说无果,怀中少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着实难搞,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 “姑娘你可看清楚了,这不是蛇,只是一条幼年石蜥。” 石蜥?还是蓝色的? 少年的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霎时点醒了方寸大乱的浅心。 她大着胆子瞥了眼,可不就是一只四脚蜥蜴,只不过身子略长了些,鳞片颜色特殊了点。 “啊啊,真是抱歉。”月浅心讪讪松开手。起身作了个揖以示歉意。 估摸是被她先前剽悍的行为给吓住了,见她又要上手,少年不禁捂住微微泛红的脖子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行了行了,你,就在那里,别过来就好。” “哦,哦。” “你莫要怕,我我是好人,误入宝地,本无意冒犯,只是,意外,意外﹍” 眼见着少年愈发狐疑的样子,摆明了是不信。 “我发誓,如若有半句假话,就让司命娘娘惩罚我,罚我三三日不许进食﹍” “﹍” “三日﹍少了?”月浅心砸了咂舌,狠了狠心。 “那…三日半。”不成不成,不能再多了,对于她这种嘴巴半刻也停不住的人来说,再久一点是会死人的。 “扑哧—”少年终于憋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不用发誓,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鸾镜,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招呼道。 被晾了许久的蜥蜴果然灵性非常,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乖乖地靠过来,趴在少年手心很是亲昵的样子。 月浅心在草原活了十三载,见过驯马的、训牛训羊训秃鹫的,这训蜥蜴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不由惊叹:“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驯服?”少年沉思了一会,继而盯着浅心认真地解释说:“并没有,这纯种石龙子珍稀非常,大都被巫医采集炼药,草原上很难看到了。”就连这一只,也是侥幸为他从宫中巫医手中所救。 “何况万物皆有灵,本都是造化所生,谈何驯服一说。” “这样?”浅心眨眨眼,她其实不大能理解,但能将一只小小的蜥蜴都视为生灵加以爱护的人,总归不是什么歹人。 “嘭!”这时,一道焰火自南面冲天而起刮过如墨的夜色,月浅心耳尖又是一颤,心道大事不妙,顾不得道别,随即便匆匆离去了。 “实这地方也跟鸾镜一样,为我偶然发掘,并不常来,你若喜欢,可随时来玩。”少年躺在石塌上,枕着双臂,很是惬意。 “对了,你叫什么?我许久未回赤谷,都不知道﹍” “咦?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少年揉揉眼睛,哪还有少女的影子。 走了也不知道说一声。现在的女孩子哦,啧啧,真是,一点都不乖。 第一卷 乌孙 第三章 冤家二姐 月千青,此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把玩着着腕上新得来的宝石手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月姐姐,听说家父最近可是要飞黄腾达了呢,以后您可是跟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姐妹几个还要仰仗着您抬举呢!” “来来来,这是给您的,哎呀您就别客气了,您什么身份啊,以后啊,就是官家小姐了,这身哪能衬您……” 没想到我月家还有这东山再起的一天,阿爹啊,阿爹,您早该如此了,也不枉女儿跟您白白受了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之苦,苍天有眼,我月千青的好日子,又要来了么。 好巧不巧,一个人迎面跑来,一阵风似的,一不留神就撞了她一个踉跄,手一脱手钏便滚落在泥泞的地上。 “月!浅!心!!” 果不其然。 月浅心暗叫不妙,真是时运不济,刚回来就碰上克星。 “二姐﹍” 这个世上有人相亲相爱,也势必会有人两相厌恶。 月浅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惹恼过她的这位二姐,好像在她的记忆里,打从咕咕坠地她和眼前的二姐便成为了冤家。 是了,眼前这位一脸凶相的女子就是月浅心的第二个姐姐,月千青,乃正室敏罕氏所出。 “做什么这般冒失,还不快捡起来!” “真是抱歉啊二姐。” 浅心自知理亏便捡了起来,拍了拍沾上的尘土递过去。 谁知二姐根本不领情,也不去接,发难道:‘’这便结了?‘’ 得了,这是要找茬的节奏嘛。 不过月浅心实在没工夫跟她瞎扯,扔下东西便准备走人。 “这么着急走作甚,我们姐妹俩许久没有在一起谈谈心了呢!”谈心?怕了怕了。 “能与二姐一叙自是浅心之幸,”月浅心当即便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不过浅心再不回去大姐她们要担心了,不如…” “呵呵,三妹这么着急回去见大姐啊,不过啊,二姐可是好心奉劝你一句,因为你的事大姐顶撞了阿爹,阿爹正在气头上,罚她要跪上好几天呢!” “你说什么?”月浅心一惊。难怪萝娜几次鸣镝催促她速回,果然出事了。 “哎哟,我倒是忘了,你整日里就知道玩乐嬉戏,出了事端哪会得知?” “不可能,长姐,长姐,到底怎么了?” 见她急了,月千青这才开门见山。 “想必你还不知道吧,阿爹要入宫为官了,不过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想吃昆国的皇粮啊,就得按昆人的规矩来,外族入仕,需得交得一未成年子嗣收归宫中教养,以互通有无,联,络,感,情。”听到到后面几后面几个字,浅心心下一沉,当下便已明白一二分。 ‘’﹍‘’ ‘’可叹阿爹膝下无子,只有我们姊妹三人,大姐与我均已成人,所以阿爹便决定由你浅心当仁不让了,说起来二姐我啊,还得羡慕你有此福气,你可是就要成为咱们家的大功臣了呢。‘’ ‘’二姐说得极是,原是浅心福薄,不妨待会请示阿爹,这美差还是交于二姐来如何?‘’月浅心当即反唇相讥道。 ‘’你!‘’月千青当下气结。 月浅心不再理会她,转头就走。 月千青气得原地跳脚,发狠道:‘’月浅心!眼下大姐都自身难保,我看这次谁能护得了你?‘’ 第一卷 乌孙 第四章 舍一足而保全身 夜露深重,外加一夜的雨水未干,潮气阴湿便随着庭院的石阶透过薄薄的下裙渗入骨子里。 月又蓝直挺挺跪在院子里已是一天一夜,仍旧纹丝不动。 “哎!”萝娜见这一幕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小小姐啊小小姐,奴实在是没法子了,希望你收到奴的鸣镝,快些回来吧。”萝娜远远地站着也不敢上前,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住地作揖。 这时,只听见屋内有声音冷冷地传来:“你可知错?”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骤然袭来,随即一高大身影笼罩在月又蓝之上,正是她们的父亲,月隈垚。 月又蓝闻所未闻,静默了许久才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道:“蓝儿,不知。” “好,好得很,我竟不知,我的长女,也会有如此不通人事的一天!” “敢问父亲大人,何为人事?”月又蓝质问。 “冷血无情是人事?大义灭亲是人事?如果您所谓的人情要靠牺牲自己身边最亲的人来获得,那又蓝,宁可不要。” “呵——”听到这话,月隈垚不由冷笑出声。 “只有废物才会视这无用的感情高于一切,蓝儿啊蓝儿,你最好记住为父的忠告,不要把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强加于人,你做不到的,别人未必不行,心儿,远比你强。” “可父亲莫要忘了,浅心才十三岁,从未离开过我们身边,您就这样打算丢下她一人在那举目无亲的天乌宫自生自灭。阿爹怎么可以……? “别忘了,现在的我们是自身难保。” “父亲这样做,对得起浅心,对得起星姨吗?”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耳光顿时响彻庭院,力道之大令人心惊。 而月隈垚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极。 “阿姊!” 月浅心一回来便见到这一幕,心悸不已,忙冲过去扶住大姐摇摇欲坠的身子。 月又蓝顿时脑子里轰鸣作响,喉头一阵腥甜。 ‘’心儿…你回来了,不,你快走,快走…‘’月又蓝艰难发声。 “阿爹,大姐是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罚她?”还要下这么重的狠手? 月浅心沉声质问,是朝着月隈垚的方向。 月隈垚不赞一词,只是施施然理了理衣袖,良久才抬起眼皮,仿佛才看到浅心一般,“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心儿啊。” “为父还以为,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呢?” “父亲说哪里话,心儿是月家的女儿,阿爹在哪里,心儿就在哪里,哪儿都不会去。”月浅心很快回应道。 月隈垚嘴角微扬,作势拍了拍浅心的肩膀。 “可是现下有人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困扰了阿爹可是许久都百思不得其解呢,不知你是否愿意为父分分忧,替我参谋参谋。” 其他人纷纷不明觉厉地瞪大眼,唯有月浅心眼波流转,目光如炬。 “从前有户商旅豢养了一只鳖,甚是喜爱,有一天家中的一仆从不慎将其落入湖里,手头恰好只有一段不长的铁锚,只能够得着鳖的一部分。” 月隈垚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一转,缓缓停在浅心身上,继续道。 “这个仆从便犯了难,若是勾中鳖首,捞上来也是个死物,可若是勾中鳖足,侥幸得生,也势必会废掉一足。可若是放弃的话,又会损失整只鳖。” “你说若倘若你是那个仆从,该作何抉择?”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都是一头雾水,这唱的又是哪出? 这时,一直沉默的月浅心站出来了。 “回父亲的话,心儿选的是,鳖足。” “哦?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没有反悔的余地?” “若能舍其一足而保全身,心儿自是不在话下。”月浅心缓缓道来,眉目一片清明。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听出来了月隈垚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变着法软硬兼施地逼迫她入宫就范。 可是阿爹,其实不用这样麻烦的,阿娘从小就跟她讲过,心儿是阿爹的女儿,阿爹说的话,心儿都要去听。 其实她在回来之前就已经决定甘愿入宫为质了。 “好,说得好,这才是我月隈垚的乖女儿。”月隈垚很是高兴,可是接下来说的话却今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就回去准备一下,择日,便动身吧!” 说罢便拂袖而去。 院子里霎时安静的瘆人,月又蓝这才反应过来,挣扎着要去阻拦这个结果,“不,不,姐姐再去求他,宫中险恶,你不能……” “没事的,长姐。”黑夜里一双小手,轻轻地拉住了月又蓝的衣角。 “你忘了吗?心儿,本就是公主啊。” 第一卷 乌孙 第五章 月氏公主 月浅心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于这半睡半醒时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不叫这个名字,但人们似乎也并不叫她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们称她为‘’公主‘’,是了,她是月国最小的公主,她的阿爹也就是当时的月氏王,那时阿娘也还在她身边,可惜了一场战乱,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的尊宠,她的母亲,甚至于她七岁以前的,全部记忆。所以这颠沛流离的五年,活得没心没肺的,自始至终,独她月浅心一人。 只是现在梦醒了,她不再是公主,她只是月浅心,一个渺小低贱的外族之女。 既然因着大病一场丧失记忆的缘故侥幸偷得了五年的自在,那么接下来的时日,便是时候轮到她来为了月氏荣辱来身先士卒了。 “浅心你,你告诉姐姐,小时候的事情,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回到房里,月又蓝急切拉着浅心坐下,继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就在刚才。”月浅心老实交代了,“可是不多,我只依稀回忆起我们还在蓝城的时候,后来......” “后来...如何了?”月又蓝又旁敲侧击道。 月浅心沉思,忽然只觉头疼得厉害,痛苦之色溢于言表。“我,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不着急,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月又蓝拍拍浅心的头,面色稍松。 二姊妹促膝长谈,浅心便也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大姐你听我说,你是了解我的性子的,若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逼得了我,之所以答应阿爹,不是因为别的,那是浅心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总在大姐的庇佑下过一辈子,有些事,总该自己去经历。” “至于阿爹,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阿爹,而我,到底是月家的女儿,” 事已至此,月又蓝只得就此作罢,分别之际,话到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浅心啊浅心,你可知道,有些不好的记忆积得久了有多可怕,它会化作一个人的心魔,腐蚀起来终是面目全非。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主屋内,有人始终辗转难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月又蓝没注意到,自己一时情急之下说出的气话,却在无意间触及了某人的底线。 各种复杂情绪如附骨的毒,剜肉的刀,使得本已勉强压制的痛又渐渐涌起,在他的体内,翻江倒海,落地生根。 您这样做,对的起心儿,对的起星姨吗。 心儿? 星儿! 你为何要狠心抛下我们? 为何?! 星儿,你不要怪我,都是你! 是你亲手造就了如今一切? 那么,你就不要怪我。 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此放你离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是你教我的,你做到了,你的女儿,自然也能做到。你说,是吗? 黑夜里,有人倏然睁眼。 梦魇过去。 已然天明。 -------------------------------------- 天乌宫。 优木正小心翼翼地将烛台燃尽的烛火挑明。案头之人却为这突来的光刺痛了眼,不禁皱了皱眉,手下却仍不停。 几案上堆积如小山的折子,堪堪只填了个头。 “主上莫不是忘了燃烛,仔细点伤了眼睛。” 烛光点燃,案中之人的面貌,便施施然浮现在这光亮之中。 金色的额冠,刀刻似的眉眼,绛紫的皮毛夹领上缀着的玛瑙鎏金串子,端的是贵气十足。形容虽略显单薄,生得却是一副钟灵毓秀的模样,不过只有优木知晓这人偏生又是个顶顶内敛冷清的性子,于是便与这周身的富贵堂皇显出一丝丝格格不入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良久,案中人才搁笔,抬起眉眼,是个年岁极轻的男子。 “回主上的话,已经过了寅时了。” “寅时了啊,那个人,应该过了魔王岭了吧。”男子只阖眸沉思了一刻,吩咐道:“让问枫去接应着吧,他办事稳妥。” 那个人?优木自是心照不宣。 不过,天乌宫高手如云,为何是问枫? “可是,问枫去了,谁来保护主上?一直以来,问枫都是您的贴身影卫。”优木有些为难。 “我不妨事,让他去。” “奴只是不明白,主上何苦来哉为着…掏心掏肺,又不是……” “优木!你今天的疑虑,是不是有点过多了?”男子不由语气变冷。 优木见状,忙不迭跪下。 “啊,主上请息怒,” “退下吧!吩咐你的事,速速去办。” “是。” -------------------------------------- 第二天天亮,月浅心早早便收拾好了行装,侯在了大门口。 宫里的马车,早早地便侯着了,就停在不远处。 大姐和萝娜是早早的就陪着她来了,二姐月千青不会来也不奇怪,出人意料的是月隈垚这次也没露面,倒是大娘敏罕氏来得是殷勤备至。 先是解释了月隈垚身体抱恙,又拉着月浅心的手一番细心叮嘱,周祥体贴得大姐在一旁都插不上话,只得保持沉默。 知道月浅心在一旁诺诺连声得烦了,她才作罢。 萝娜给了浅心一个小包袱,“小小姐,这是你最爱吃的马蹄酥,奴专门给你做了,你留着路上吃,啊,宫中规矩甚多,你要千万当心,还有……” “萝娜!”浅心噗嗤笑出声来,“我是去王宫,又不是去上刑场,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这也未免弄得太煽情了点吧!” “小小姐……”萝娜说着抱住浅心,像是要哭出来般。 “好啦!反正皇宫隔的也不远你若想我可以随时来看我啊!” “哎,好了没有,时辰快到了!” 车夫见惯了这场面,已是等得不耐烦。 “我,该走了。”月浅心面朝内院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有别的身影,终于是摇了摇头上了车。 阿爹,您真的如此狠心吗?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亲人分离,哦,不,第二次。 生离,死别,人世间最难熬的时刻啊。 “走吧!” “心儿,等等!” 就在启程的前一刻,一直沉默的大姐突然冲出来,姐妹重重相拥。 “万事小心!”临别之际,大姐在月浅心耳旁留下这么一句,最后握了一把妹妹的手后,才黯然退场。 大姐,萝娜,再见了。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多年后的浅心,时不时会会想到这一幕,这是她记忆时期的第一场别离,也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第一卷 乌孙 第六章 天乌宫 天乌宫,坐落于赤谷城中心,为乌孙王族聚集之地,与月氏蓝城不同,乌孙一族喜红不喜素,讲究浓墨重彩,雍容华贵,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赤金色圆顶宫闱,于昏暗的白昼的映衬下,竟然映射着五色交辉的光芒。 毕竟当过帝姬的人,见到这些月浅心并不讶然,一路只是沉默地卧在车里,纤长如青葱玉指握拳,紧攥着掌心的温凉物事。 是一个半月形的项圈,整块为透亮的湖蓝色玉石,朴实无华,斑斑驳驳的纹路中夹杂密密麻麻的梵文,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月浅心认得它,是阿爹曾赠于阿娘的大婚之物—寒月石吊坠,原是西域至宝,寒月石打造,世上绝无仅有。 只是此物缘何会落入大姐之手,大姐又为何于道别之际将它偷偷塞给浅心,浅心不知,只是觉得古怪。 大姐,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 ‘’启禀殿下,质子府那边人已齐了,就等您……‘’ “知道了,你去知会一声,我随后就到。‘’ 日陨其实很累,确切来说,是身心俱疲,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处理族中大小事宜,宫中琐事几乎也全靠他周转,如今又要去平衡内外礼仪邦交,可谓是心力交瘁。 可职责所在,推脱不得,这便罢了,偏偏这天乌宫中的爷们,个个都是难缠的主。 “哟,我倒是谁,这不是咱们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吗?” 刚过正宫大门,就与以三两个贵族子弟撞上。 日陨无声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避开,哪知道有人偏偏不肯放过。 “你说咱们昆莫是不是在位许久,老糊涂了,放着咱们文韬武略的三王子不用,立个一事无成的绣花枕头当太子,还让个奴才当家,管起我们的事来了!想在我们这儿耀武扬威,真是痴心妄想!”说话的汉子日陨认识,看身板约莫是耶鲁家送进宫的小儿子,仗着家世显赫向来行事跋扈,目中无人,对日陨自是不服。 ‘’你说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日陨站定,打定了主意不可就此放过。 耶鲁见状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回过头继续揶揄道:“呵呵,我说,你…啊…” 日陨当机立断抽出腰间软鞭重重给了他一鞭,打得人是措手不及,当即就是一道血痕,底下人见吃了亏,自是不服,一下子便挑起了战火,当即便要群起攻之,动起手来。 “我看谁敢!”日陨一声冷喝制住底下人。 “我乃扶风祭司天选之人,昆莫早已言明我代管国储殿下行事一切权利,今日你们岂敢公然顶撞于我,实质上便是不把昆莫放在眼里,罪同犯上,依照族中例律,当鞭挞三十,以儆效尤!” “你,你敢打我们?”耶鲁块头不小却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当场慌了神。 ‘’有何不敢?既入乌孙,便要按照天乌宫的规矩来。‘’ “刚才是第一鞭!”说罢日陨凤眼一眯,手中鞭子嘶鸣,顿时抽得前头几个预备动手的哭爹喊娘。 “日陨殿下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正当这时,一个声音骤然出现。 被打的几个见来了靠山,喜出望外,纷纷求饶: ‘’三王子您可算来了,日陨他,他欺人太甚,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日陨闻言定睛一看,面前人身长八尺,鼻如鹰隼,眼神锐击,一身灰褐色胡璇短夹袄,腰系施钩之革带,脚蹬逐云靴,头戴三色貂尾长毛帽。不是三王子浮丘旸又是谁? “原来是三王子殿下。”日陨收起长鞭。 ‘’耶鲁兄乃我族贵客,本该礼遇,今日却遭此重罚,是不是,过于苛责了呢!‘’ ‘’天乌宫向来赏罚分明,不分外,皆是一视同仁,今日是他有错在先,礼遇外族子弟是真,规矩,亦不可废!‘’日陨自是义正言辞。 “呵—规矩?”浮丘旸不由冷笑出声。“你怕是忘了,你口中规矩也是我浮丘家定的,与你何干?” 看见眼前面容瞬间煞白,浮丘旸心中顿觉快意。 没错,他就是在找茬,就是看眼前这张脸不顺眼。 他十一岁就随舅舅出征,这么些年可谓是出生入死,堂堂一个王子,却为着乌孙一族的兴盛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无论他怎么努力,父王就是看不见。偏偏有的人,自打出生以来,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叫他,怎能甘心? “小臣自知身份低微,自是比不上殿下文韬武略。这天下谁不知道,这昆国的安定,有伯颜一脉一半的功劳!””日陨踌躇了一会,忽又笑道。 “哼,人尽皆知又如何,终是不及人爱屋及乌罢了。” “殿下踌躇满志,下臣自是了然。不过向来月有圆缺,事难两全,其实殿下心之所愿,也未必不是不可……”。 “你,你是说?”一旁人均是不明所以,浮丘旸听着瞪大了眼,一时之间桀骜之气全无。 “日陨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便掉头离开,回首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而浮丘旸却似被摄住了心魂,也不阻拦,任由他去了, 伯颜家乃朝中新贵,自昆莫登基以来无不立下了汗马功劳,现今当权者伯颜霍乃昆莫帐下右夫人亲弟,也是浮丘旸的亲娘舅,不可不谓之显赫。 哎,可惜了。怕是伯颜一族机关算尽也万万不曾想到,他们悉心栽培的尊贵无俦的王子殿下,只是一个一直吵吵嚷嚷着要吃爹爹手里最甜的那块糖的小孩子而已。 第一卷 乌孙 第七章 宗女 ‘’天乌宫已到!‘’ 迷迷糊糊间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浅心艰难地睁开眼,声音的主人明显已有些不耐,包裹住面上只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那么兀自盯着她。 同行三人,一直都是那个年纪稍长的车夫在抱怨,另一个瘦削的只是默默地驾车,从不搭腔,逼得另一个一到城门口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提前离职,临走前还骂骂咧咧地朝地唾了一口:‘‘呸!两个小海牙木,真他娘地晦气!’’ 月浅心心头一阵发毛,又忍不住作祟心起,懒洋洋地搭话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 ‘‘不过你作何要把脸遮着,是天气冷了,怕生冻疮吗?’’ ‘‘到了,下车……’’年轻车夫已有几分不耐,他本就寡言,从没碰到过这样难缠的。 ‘‘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亲眷。不笑的时候,尤其像。’’ 少年呼吸微微一滞,不同于西域人普遍的高鼻深目,他生就一双墨瞳,眉目清浅。 月浅心没有急着要下去的意思,她半坐在马车门帘前,低垂了眉眼,任由细密如蝶翼的睫羽张合。平心而论,月浅心不算是最美,远不及两个姐姐娇艳动人,只是甚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仿佛兀自生长于天山冻土之上的的白色曼陀罗,清冷孤远,明明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千里。 少年车夫站在马下,一时出了神。 ‘‘不过,听嬷娘说,她可是位天朝美人,哎,我知道了,你也是…’’ 少年心头一跳,但随后少女半是揶揄的声音飘来, ‘‘你也是个美人吧,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是不是?’’ ‘‘你给我下来……’’今日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陪这疯丫头在这浪费时间。 很快,被迫下车的月浅心趴在硬梆梆的地上,一脸幽怨地望着他驾着车绝尘而去。 什么人嘛,着实小家子气,玩笑都开不得半分。 正当这时,一双攒花布履停在她眼前。 一行女子出现,为首的人头缠木兰紫香花布巾,额发拢到耳际,露出一双狭长美目,恰到好处的珊瑚珠钗作装饰挽发,一身碧青色束腰宫装整洁却有得体,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却处处无不显示其精明能干之处。 “可是月提督幺女,月浅心?”她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浅心,略显诧异。眼前人形容稚嫩,不过一个孩子。 ‘‘正是小女。’’ ‘‘我是天乌宫的掌事嬷娘,丽娜,昆莫天恩浩荡,念尔父颇有见识,特封其女为宗女,入宫教养,按规矩本该同居质子府,但是念你女儿身多有不便,故将尔交与我来安排,优木!”随后一个高挑女子应声而出,女子一袭红衫似火,眉心一点朱砂很是娇娆。 ‘‘太子庭帐可有空缺?’’ ‘‘啊…?’’掌事嬷娘话音刚落,便引来底下不少异议,天乌婢子上下谁人不知,能在太子庭帐下谋事,是多令底下人眼馋的好差事。即使这新来的女娃身家是有些不同,可嬷娘此举,是不是忒有失偏颇了些。 少女怀春,浅心年岁尚小自是不懂,不过面对一时突来的烧灼敌意,不禁十分不解。 ‘‘回禀姑姑,太子庭帐职位是有空缺,不过是多是些劈柴挑水的粗使活计,月姑娘身娇体贵,怕是委屈。’’优木字字恳切官方,一时之间倒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过这话搪塞得过外人,下头姐妹却是门清,自打这优木进了太子宫,混上了半个管事以来,想进去的新人不是被挑肥拣瘦,不是被嫌弃五大三粗就是被斥责小家子气,这些年除了一些老人,能进去的就是些清一色活好木讷的歪瓜裂枣,满宫上下能看的也只剩优木一个了。 明摆着的以权谋私,众姐妹纷纷嗤之以鼻,丽娜也是秀眉皱了又皱,隐忍着没有发作。 ‘‘扶风殿,扶风殿也还缺人手。’’正当这时,一个弱弱如蚊虻的声音响起。 这时一直淡然不失婉约的嬷娘却仿佛变了个人,厉声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要你作声了吗?月姑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哪轮得到你置喙?’’ 被斥责的也是个和浅心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姑娘像是习惯了这种待遇,猫儿似默默噤了声,只是兀自发着颤的脊梁,埋得愈发深了,令人心疼不已。 ‘‘扶风殿?’’这个名字听上去倒还挺有趣。 见月浅心神情困惑,旁边有个年纪颇大的侍女解释,‘‘你初来乍到,自是不知,这扶风殿啊,是天乌宫最为偏远的祭祀神殿,向来无人问津,而且…’’月浅心明白了一二,当时就走过去挽住女孩冰凉的手臂。 ‘‘丽娜姑姑美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初来乍到,不比诸位姐姐有经验,惟恐冲撞了贵人,而且我瞧着这位姐姐很是面善,不如就随她去往扶风殿吧。’’ 闻得此言,底下人都是暗叫不好,这明眼人都看得出丽娜最是心烦眼前这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片子,这女娃看上去倒是一副伶俐相,不料才来就站错了队伍,以后怕是少不了她好果子吃。 不料丽娜反倒是不温不火,眼色不变,略一点头,似是默认。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既已为宗女,就是天乌宫的人了,没有王的允许,以后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就这么…随得她去了?众人不解,但很快不以为意,各自散去了。 也对,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能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宗女么…’’,只有月浅心一阵恍惚,抬头看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天边。只能看得见鳞次栉比的赤金色圆顶宫闱,于昏暗的白昼的映衬下,五色交辉的光芒,美则美矣,却再也看不见完整的天。 第一卷 乌孙 第八章 少女绯歌 昆人自古信奉神明,视真主为其毕生信仰,是以昆国历代首领都会选派一位民间贤圣常驻赤谷,成为祭司长老,洞察天象,传达神明意志,据说可保昆国百年风调雨顺,长盛不衰。 这一任祭司长老,名为扶风。 这一路上,在绯歌口中,月浅心还知道了许多关于天乌宫以及接下来要去的扶风殿的讯息,也知道了原来年近五十的昆莫原来是个宠妻狂魔,赫赫有名的伯颜霍大人竟然还是个黄金单身汉等等宫廷秘闻。 当然,最令月浅心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眼前这个只比她大一岁的十四岁少女,竟然是个不信不扣的八卦狂外加自来熟。 绯歌,绯歌,知道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月浅心是隐隐觉得不大相称的,总觉得脂粉气略浓了些,不过这个念头也就在她脑子里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绯歌很快便用她的言行结结实实地证明了何谓名副其实。 “到了,到了阿月,你瞧,那就是扶风殿。” 扶风殿,是祭祀观天的神殿,也是祭司的寝殿。坐落于天乌宫最高处,乌山之上。 月浅心不由心生几分庆幸来,幸好赤谷城地处荒原,本身也没多少山,这最高的乌山也不见得多高,不然上下一趟还不比神仙下凡还难。 她们回来得不巧,已过了晚膳时辰,祭司也已歇下,无缘见上一面,不过浅心倒也泰然,天乌宫每年新进侍从不在少数,上位者大都日理万机,哪有那劳什子功夫个个都能记下,自己也只是空有虚名的宗女,说到底与他们,也是一类人。 扶风殿建在山上,占地不大,除了正大殿用以祷告事宜以外,分为南北两殿,东西二门,正好照应二仪生四象,六合协顺之意。 说来也怪,月浅心随绯歌一路走来,偌大的宫殿,除了正门几个稀疏的守卫,竟是半个人影也没瞧见,倒是时有萧萧叶鸣,惊起寒鸦啼声呜咽,不同于天乌宫其它掖庭的富丽堂皇,目之所及清一色的白瓦青砖,倒真有几分远离喧嚣的意味来。 绯歌小心翼翼地挽着月浅心的手绕过正门,来到后殿,许是愈往前愈接近自己的领地了,浅心惊奇地发现,绯歌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般,一改山下的谨小慎微,如数家珍般向浅心介绍起这里来, ‘‘扶风祭司不喜喧哗,所以这里除了门口的守卫和我们几个侍女洒扫外平常也见不到旁人。’’ 说罢悄悄领着月浅心去看了莲池里祭司大人养的宝贝锦鲤。 因是寒秋时节,百花凋敝,莲池里只剩几个孤零零的花茎,月浅心伏在嵌了月光石的白玉栏杆上,借着微弱的光亮探向平静无波的水面,涟漪荡漾, ‘’啊!是七彩锦鲤鱼!”月浅心话音刚落,这些锦鲤似是受到感召,纷纷涌现,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烟似雾,它们的鳞片流光溢彩,借助水波的折射,一时间将这原本昏黑一片的花池照耀地如同白昼。 月浅心看得呆了,这七彩锦鲤自己很早以前也就在《异物志》一书中读到过,据说早该灭绝殆尽了的,没想到今日能在扶风殿有缘一观,一时间又惊又喜,欢呼雀跃起来。 ‘‘什么人!’’许是两人声动过大,惊动了巡夜侍卫吓得两个小姑娘落荒而逃。 ‘‘糟了,快跑!’’ 两人忙不迭转头慌慌张张逃至绯歌住处,拉下帘子便齐头倒下。 细说起来月浅心这还是第一次与除了乳娘之外的人同床睡觉,印象中阿爹阿娘总是很忙很忙,别的女孩子都不是很喜欢她,嫌弃她经常跟男孩子一样咋咋呼呼不懂礼数,大姐又虚长她好几岁,因此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像今日这般认识一人就亲密如斯,放在从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不知怎的,山下第一眼见到绯歌,浅心就莫名有种熟悉感,可能这就是大人所说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吧。 月浅心这样想。 第一卷 乌孙 第九章 扶风祭司 第二日一大早,绯歌就被叫去山下了,洒扫一事自是落到了月浅心头上 月浅心来到绯歌所指的地方,抬头一望,‘’藏书阁‘’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刻于门匾,两条石塑蛟龙盘踞其间。 月浅心小心翼翼叩了叩门扉,大门虚掩却无人应答。 没人吗?月浅心伸手,推门而入。 殿内果然空无一人。 这里的主人定是极爱莲花! 月浅心举目四望,不由心生感叹。 只见大殿四面墙壁皆是以白莲入画,根叶俱全,绘得正是白莲似开未开,含苞待放之美态,而地板更是与之呼应地铺上墨绿荷叶地垫,更绝的是头顶的屋顶,也不知是哪里的能工巧匠,将这方方正正的琉璃青瓦连缀成莲瓣状的形状已妙极,偏偏还巧夺天工地将正中央一片青瓦置换成透明的莲花状水晶瓦,投下来的花影经这日头一照五光夺目,令人如置身仙境。 大殿中央置有案几软榻,布置得颇为整洁,两边有扶梯通往二层阁楼,月浅心打定了注意,心想阁楼犄角旮瘩多些,不如先从上面扫起。 上了二层,月浅心不由吸了一口气,果然自己所料不错,二层狭小闭塞,却有整整一面墙的藏书,月浅心随意翻动了几本,净是些晦涩难懂的卷牍,想是除了扶风祭司少有人来,书格上已落满薄薄一层尘灰。 她小心翼翼地从最下面一层开始擦起,越往上越发吃力起来,只能尽力地踮起脚丫提起身子向上,手却无意间碰倒一本厚重的古籍,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月浅心忙不迭将书捞起,没料到书页张开瞬间便有一部分脱手而去。 月浅心心底一声哀嚎,这么倒霉吧这都能坏? 里面是一叠书信,信笺有新有旧,但是上面的文字弯弯绕绕浅心一个字都不认得。 月浅心没想太多立马物归原位给放了回去。 正当这时月浅心余光一瞟长梯下方一片红衣,有人来了!,为免生事她当即藏匿起来,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楼板缝隙看到下面场景。 只见一个红衣人率先进来,好在只在长梯旁徘徊了一小会儿,貌似并无上来了意思,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这个人,有几分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那人扬脸的一瞬,月浅心蓦然想起进宫前一日,在魔王岭遇到的那个养蜥蜴的少年,那人也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容纯澈明媚得好似天上人,那个会为一只蜥蜴说,万物皆有灵,本都是造化所生的少年。 是他,就是他,多日不见他似乎更高了一些,想到当日不告而别月浅心还是有些忐忑,正纠结着要不要跳下去打个招呼,却有敏感地捕捉到又有人到来只好暂且止住了这个念头,耐住性子伺机而动。 ‘’师傅,我等你许久。‘’红衣人负手而立。 门口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袍老者眉心皱了皱,继而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缓了语气‘’陨儿?怎么是你。‘’ 红衣人转过身来,指尖一挑,拎了一个玉葫芦,倾身置于案上,挑了挑眉道:‘’最近徒儿新得了几坛子猴儿酿,今日特意带来与您一同品鉴。‘’ ‘’猴儿酿?‘’一提到美酒,老者立马眸光一亮,立马凑过去揭了盖子,放至鼻下无不陶醉地嗅道。 ‘’《焦氏易林》一书曾说过,‘猿猴通人,好酒及色。’相传这这猴儿酿就是山中诸猴曾采百果于一洞天然发酵而成,此类野酿,实属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你是从何处得来?‘’ 红衣人笑而不答,自顾自与老者相对坐下,满酌了取下两只精巧的玉杯,满酌了一杯递去,‘’琼浆玉露也是难逃人肺腑,区区一壶薄酒如何喝不得?师傅请,徒儿敬您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 老者见此却放下了酒杯,神色却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凝重, ‘’陨儿,你有心事?‘’ 美酒下腹,红衣人语气也多了分涣散, ‘’师傅多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世上又有何事值得我去上心?‘’ ‘’陨儿,你我师徒十载,你瞒不了我。 沉默,只是沉默,酒不醉人自醉,红衣人没有再喝,神色却已然飘远。 ‘’底下人告诉我说,你已经三月没踏足中宫了。‘’老者轻叹了口气,‘’陨儿,你该去瞧瞧她。‘’ ‘’您知道的,中宫事务繁多,徒儿…‘’ 听到那个人,红衣偏过头,不动声色搪塞了过去。 ‘’陨儿,这么多年,你怨过她吗?‘’ ‘’师傅说笑了,徒儿怎敢?‘’他薄唇一抿,轻笑出声,‘’何况若是有怨,又何必在此坚守多年?‘’后面的声音渐渐低迷,也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的。 ‘’好徒弟,为师没有错看你,你且再忍忍,你要相信我们当初推你坐这个位子,就决不会让你白白付出多年心血的。‘’老者目光复杂,突然紧握住红衣执杯手腕,力道之大偏斜酒杯,残酒溅了些许到红衣手上,却仿佛滚水侵蚀使得他打了个激灵,猛然转醒过来。 ‘’师傅,您的意思是…‘’ 老者摇摇头,笑而不语,好似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奇怪了?今日问枫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红衣一时语塞。 问枫是师傅派来随身保护他的暗卫,平常到此必定现身一同拜见老主人,今日没来自是有交代他的事去办。 ‘’陨儿啊,你和太子都是为师看着长大的,虽然旁人眼中你们相貌无二,但是为师心里清楚,太子他天性淡泊,心思纯良,却又生来是个多情的种子,若是生在盛世还能闲云野鹤一世无忧,身处乱世此生必将为情所害;而你不一样,你自小谨言慎行,处事高明,张弛有度,从不妇人之仁。‘’老者拍上他的肩膀,像看一件得意之作般上下打量,‘’这都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只要你想,我们大家都会站在你这边,如今怎么你自己反倒不明白?‘’ 红衣听着听着,胸口狂跳不已,只觉悚然。 ‘’为师只问你一句,‘’老者放低了声音,讳莫如深道,‘’狸猫换太子,焉可取而代之,你李代桃僵多年,可有意效仿?‘’ ‘’不…这不可能,她怎么肯…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只道恍然若梦。 ‘’陨儿,你不要觉得心有歉疚,这本就是他们欠你的,也罢,有些话也是该挑明了说了,你…‘’老者刚要开口,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心一锁,厉声喝道。 “什么人?” 月浅心一悸,额上冷汗直下。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吗? 门,在这时从外面被弹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神色慌张地滚到二人面前,以头抢地道,“祭司大人饶命,小人不知道太子殿下也在里面,小人只是来交接的,只是碰巧路过,路过而已。” “好了好了,你走吧。”祭司叹了口气,挥挥手。 侍卫如临大赦,又是几个响头磕过,只是脸上堆积起来的惊喜还没来得及延展,就在门口直挺挺倒下,胸口上赫然已多了个血洞。 祭司收回衣袖,神色不变,淡淡说了句。 “陨儿,这地方脏了,我们换个地方。” 说罢二人离开,走的时候经过那具尸体,倒是很小心地带起袍角,以免染上血污。 大殿顿时又恢复了沉寂,除了那摊破麻袋一样的东西堆在门口很煞风景以外。 第一卷 乌孙 第十章 狸猫太子 傍晚,绯歌一路哼着曲儿从山下回来,兴许是回来得迟了些,路上脚步仓促,面色有些微微有些泛红,回到房里远远见着月浅心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的,就招呼了句:“阿月,你在那干嘛?快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月浅心闻言,跳了下来,接过绯歌递过来的烤饼和羊腿肉,道了声谢,她这半日未进食腹中确实饥肠辘辘,无奈心中有事却放不开肚肠去吃,只得搁置一旁,低声道,“绯歌对不起,你交代的事我没能办好。” 绯歌一愣,“嗯?你说的哪件事?” “……” “我今天,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了。”月浅心犹豫再三,这才鼓起勇气将自己先前见闻细细地讲了一遍,但为免节外生枝,还是隐了自己与那红衣在宫外一事, 绯歌吃了一惊,这才发觉面前女孩面色惨淡,语气虚浮,很明显是受了惊吓。 “天哪,还有这种事,扶风祭司竟是这样的人,那你没让他们瞧见吧。”见月浅心摇头否认,绯歌这才放下心来,连声劝慰道。 “那就好,你放心吧,今日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定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绯歌儿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自是信你,只是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月浅心自小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墙之中,自是明白一旦牵扯进密谋忤逆必将血流成河,但终究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心道罢了罢了,死也不做那糊涂鬼吧,总得打听个清楚明白。 绯歌这时收敛了些,悄悄打探了下周围,确定无人后才回到屋内,拉月浅心并排坐下。 “嘘,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你说的那两个人中白发年长者应该正是我们这扶风殿中向来不问世事的扶风祭司,而另一人,他的身份就比较特殊了。”绯歌顿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在月浅心耳根旁说道,“他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假太子!” “什么?”绯歌儿的一席话如雷贯耳,月浅心听得心头一震,“还有这种事?那真的太子呢,真的太子又在何处?” 绯歌看着月浅心道,“真太子早在六年前,就已离宫。” “为什么?那昆莫呢?就没有人阻止,那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受重视了吧,” “你错了,阿月,就是因为太子太受重视才会造就如今的结果的。 ”绯歌突然一脸肃然,将这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当做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原来,当今太子乃昆莫嫡子,乃昆莫最为宠爱的夫人所出,自然是爱屋及乌,一出生昆莫就力排众议立他为国储,不过许是承宠而生,命途娇贵,又或许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太子虽然生得天资聪颖,但自小就体弱多病,弱不禁风的,就连族中巫医都无从下手。 这时宫中一位善于谶纬之学的高人推算出出小太子八字奇轻,命中必有一劫,而宫中浊气盛多,久居高位长此以往必受其害,唯一的化解之法就是出宫远行,广积善德,找一与他八字相投的人作为人肉替身,代为化劫,待到太子成人礼到来之时再重登大宝。 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太子少傅,也就是现在的扶风祭司,祭司发话昆莫自然言听计从,于是年仅九岁的太子便褪下华服,化身一名普通人出宫而去,而与此同时,另一位民间少年入宫,学太子礼仪,居东宫之位,成为太子名副其实的替身,那个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本于己无关的故事,浅心听了却大为感伤,比起那个身份尊贵却被迫离宫的太子,让她感同身受确是另一个身份低微的少年,坐享荣华富贵又如何,无论作多大努力终究得不到丝毫认可的滋味太难受了,这么一想,即使他心生反意,也实属情有可原。 “咦,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月浅心不禁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天乌宫的情景来,既然大家都知道宫中的太子是假的,那为何东宫里的差事依旧是侍女眼中的香饽饽,甚至不惜争抢成疯呢? “我听宫里其她姐妹议论过,太子宫中待遇优渥,现在的太子虽然只是替身,但是同那真太子一样威信不减,而且。”绯歌面色一红,尴尬的清清嗓子,“殊色非凡。” 宫中侍婢身份卑贱,多有自知之明,那真太子神出鬼没的,就算有朝一日出现了也是高攀不起,宫中时日苦长,能混个美娇郎的妻妾内宠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啧啧,看来这食色性也不只限于君子,淑女的眼光也总是一致的。 古人果然诚不欺我也。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一章 边陲掘宝 昆国地广人稀,位于大荒边境,只流稀少,当然这对于城中贵族来说无关痛痒,而对于自古以来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众而言,每一滴甘露,都弥足珍贵。 赤谷的一座边陲小镇内,一大群汉子正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挖着什么,大汗淋漓之下,有人很快吃不消了,叉着腰仰头问道, “我说这位小爷,您该不会诳我们吧,这都要挖进地心了,莫说宝贝了,连条蚯蚓都不见一条啊?” 不远处的土包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袍子少年,少年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木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急什么,等到挖出的黄沙成了黑土,这宝贝,自然就到手了。” 听了少年的话,底下人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起来,“咱们昆人在赤谷生活了半辈子,还没听说过哪块黄沙能挖到黑土呢!”“哈哈哈哈,果然是城里的小爷…” 少年听了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取了背囊里一本线缝的羊皮簿子,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什么,认真到似乎都没注意到一个滑溜溜的小东西从口袋里探出脑袋来。 “鸾镜别闹!在这里跑丢了可没人寻你。”少年左手依旧动作着,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下把它按进口袋里。 “啊!水,底下有水源!”这时,掐准了时机一般,少年刚刚落笔,底下人就有人闹腾起来,“快,快去请族长来!” 他收拾好东西,这才慢悠悠地跳下土包,晃悠着踱步走来。午后的阳光刺眼,少年头顶尖尖的斗笠帽微微倾斜,挡住了大半光线,依稀露出少年尖俏光泽的下颚。 “没想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还有地下水!这水好清啊!”有人扑上去尝了几口,果然甘美清冽。 族长还未赶来,便吸引了不少闻讯而来,不少人跟着一涌而上,皆是又惊又喜。 “别挤别挤我啊!”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也来看热闹,被一群人挤在站在深达数十米的坑前摇摇欲坠。 少年眉心一皱,刚要制止,就听见一声尖叫,心头一跳,当即冲过去,一把拽住即将坠下的妇人,妇人抱着孩童连声叫嚷着救命。 少年趴在泥泞的地上,一手支撑着平衡,另一只手紧拽着岌岌可危的妇孺,青筋暴起,不可不谓之吃力,事出突然在场之人都未反应过来,而妇人更是被这飞来之祸吓得三魂不见七窍,一手拽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手死命拽着少年的手。 姗姗来迟的族长携着几个青年赶来,其中一个见状忙扑过来冲着妇人叫到,“阿莲娜,宝儿!” 妇人见到了丈夫一瞬间泪儿止不住的往下流,“山哥救我,救我!不,救孩子,先救宝儿!” “不,我不会放弃你的,阿莲娜!” “山哥…” “…你们,还在啰嗦什么,快过来,帮忙!”少年实在忍无可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将二人打断。 “哦哦!”男人这才如梦方醒,急忙赶来,不料手还未伸过来,松软的沙地却再也承受不起第三个人的重量,少年只觉身下一软,大半个身子就跟着塌陷的黄沙冲下坑底,眼睁着就要三个人一齐坠下,正在这千钧万发之际,一个黑影如白驹过隙俯冲而来,众人眼睛一花,一个黑衣青年便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腕,一个用力三人都被救起。 真是九死一生啊,一家人终于得救,抱在一起大哭不已。 另一边黑衣人却肃然下拜,“属下办事不力,方才寻得殿下,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问枫?”少年瘫坐在地,听见来者声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是侍候在师兄那里吗?” “正是日陨殿下的命令,他知道您不日回宫,特遣我来接应,谁知属下无能遍寻您不见踪影,所幸今日来此,未能酿成大祸,不然属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好了,问枫,不用在说了,这么多年还是那套,你可真是半分未变啊。”少年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不然依照问枫耿直性子,非得把自己连夜背回宫不可。 “你,是…太子殿下?”族长年岁不轻耳力却甚佳,手中藤杖“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太子殿下?什么,他就是我们乌孙族的太子殿下,真是多亏了殿下大恩大德啊……”“太子殿下真是我们的救世主啊!” 问枫本就是个兜不住话的主,这下可好,少年脑壳一痛,趁着大家伙乌泱泱跪成一片的空当,火急火燎地拉着不知所措的问枫掩面而去。 什么嘛,要知道他这个人打小便周游各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独独招架不住这种场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待到镇民完毕起身之时,哪里还见得到半分人影,那两个身影便如同神迹一般惊鸿一瞥之后便了无痕迹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二章 胡旋舞 说来也怪,自那日起月浅心还曾偷偷跑到藏书阁去探探风声,不料那里地板又恢复了光洁如新,连根头发都没留下,甚至又来了新的侍卫做替补,也没有哪里听说过出现无名男尸的传闻,事情,好像就这么悄悄过去了。但是,月浅心却意外发现,绯歌儿却变得有些奇怪,整日魂不守舍不说,喂个鱼儿都能错把米粮当鱼粮,更令人心慌的是,她竟然经常晚上一个人坐着还会笑出声来。 月浅心依稀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经常淘气乱跑,哭着闹着要去找爹爹娘亲,扶养她的乳娘就常常抱她在怀里,笑呵呵地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从前有个鬼婆婆,生前极其爱美,可她自知年老色衰,于是啊,她就常常三更半夜出没在人们的家门口,专逮那些半夜不睡觉的小姑娘,好吸食她们年轻的精血,可长此以往小姑娘们都被她吓坏了晚上不出来怎么办,于是鬼婆婆就经常捏着嗓子,学着同伴的声音,叫着小姑娘的名字, “阿月,阿月!” “啊!”月浅心做了噩梦惊叫起来,刚一睁眼便看见绯歌诡秘地站在她的床前,浅心心里咯噔一声,险些背过气去,“你你你……” 绯歌儿目光狂热,见到月浅心醒了,不由分说便猛扑上来,在月浅心被吓得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凑在她耳边轻声地吐了几个字来。 “阿月,我好像,有心上人了。” “??!!” 事后在月浅心的再三逼问下,绯歌这才如实招来,原来绯歌某天经过质子府时不小心碰倒一位贵妇人的一卷画轴,绯歌本以为道歉便了了,谁知那妇人不依不饶地硬说她弄脏了画像,要请她去找她的主子评评理,这要是闹到丽娜姑姑那里去了如何得了,于是绯歌苦苦哀求,谁知那妇人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疯,直嚷着小骚蹄子就要动手,这时候,正好就遇到位不知名的小哥哥英雄救美,出来解围了,小哥哥人俊声甜,自然是把我们情窦初开的绯歌小姐姐迷的五迷三道了。 “阿月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绯歌蹲坐在清凉无人的玉阶上托腮魔怔了似地念叨 月浅心被这呢妮子缠得实在无法,一面捞起一捧鱼食洒向池面,一面顺嘴回了句,“男子么,还能喜欢什么样儿的,自然是脸蛋俏的。”可怜的鱼儿啊,跟着这个女人好些天没饱餐过了吧。 “是吗,他也会是这般肤浅之人?” 绯歌倒真的听进去了,捧着脸不禁黯然神伤。 月浅心实在看不得她那副深闺怨妇的模样,忙改口道,“不呢,不呢,三教九流的毛头小子才是那样的呢,温文尔雅的君子必定更在乎姑娘的内蕴!” “内蕴?什么叫内蕴?”绯歌抬起头,一脸不解。 “嗯…所谓内蕴自然就是说一个姑娘要家世清白那么一点,文采高那么一点,还要…有才对还要会一门才艺表演!”月浅心绞尽脑汁地那么想了一会,也算是勉强忽悠过去了, “家世?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如何算得上清白,至于文采就更不必提了,”没想到绯歌这方面还挺执着,扳着手指盘算了一会,突然伸手解开了两边的萝髻,满头青丝瞬间滑落,月浅心立在原地不由看呆了。 “我思来想去似乎就这一门还勉强称得上才艺,不如你帮我瞧瞧可行与否?” 话音刚落,月浅心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人儿忽地变了个人似的,柔荑高高举过臂弯,莲步微挪,作了个起始的动作,后来,月浅心便眨也不眨地看得呆了。 与其说这是一场舞蹈,不如说这是一场无声的盛宴,很少有人能在没有任何伴奏的情况下纵情而舞,不,这不是舞蹈,这是风的来袭,呼呼风声随着绯歌每一次旋转中贯入,成为她的鼓点,永不停歇的鼓点,而她飘逸的长发每一次的坠落,就好像是一种无形的手掌落下,击打在鼓点上,带起鼓鼓衣袖包裹着的皓腕,带起裙摆飞扬下层层交叠着的步伐,带起不盈一握的腰肢翩翩摇曳,仿佛过了许久,绯歌的舞步不知何时落下帷幕,浅心眸瞳闪烁着的光影却迟迟不能平复。 兴许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展示这样的自己,绯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我从小没有父母,什么也不会,这支胡旋舞,还是以前在村庄时一个姐姐教我的。今天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跳。’’ 月浅心这才真正注意面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她才发现绯歌的眼瞳较常人更为深邃,眼下含羞带怯如一汪春水,而平常从不放下的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上衬得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格外楚楚动人,这样一看哪里还是山下唯唯诺诺的小宫娥,分明是位不折不扣的胡姬美人。 ‘‘阿月,你觉得如何,他要是见了这样的我可会欢喜?’’ ‘‘会,别说他了,绯歌儿你这模样要是给昆莫瞧见了必定会还不得母仪天下呢!’’浅心打趣道。 绯歌摆摆手‘‘才不要呢,那昆莫年纪都这么大了,何况,天乌宫的哪个女人,敢与王后娘娘媲美?’’ ‘‘切,我才不信呢,我知道的,王后都是原配是少时就跟了王上的,就算年轻时再美现在也不得人老珠黄,不然你以为宫中那一水儿的美人放着是干嘛的?’’ ‘‘不,不,咱们的王后可不一样,听说她此前是姑墨国的公主,比昆莫小好些岁数,诞下太子殿下后仍保养得宜,宠冠天乌十七年依旧分毫不减,年过三十也不改乌孙第一美人的称号呢!’’ 正如这西境的男儿都膜拜建功立业的英雄伟杰一般,能让女子们心悦诚服的,自然就是能使当世英雄都拜服于她石榴裙之下的绝代美人。 在浅心的一番点拨下,向来对自己极度不自信的绯歌儿也开始正视自己的容貌,学着宫中其她姐妹,稍一得空就跟着捣腾起自己的装扮起来,甚至撺掇着浅心也要清晨泡花瓣水敷面。 浅心乐得自在,才不愿意费那劳什子精力呢,何况她还小对男子暂时还提不起兴趣,就算哪天开窍了她也自以为也不会为这情情爱爱牵绊,容貌这东西,不论美丑,引得男子欢喜便好,若不欢喜,便离得他远远的就是了,管他那么多作甚,这天下之大,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三章 红颜祸水 ‘‘啊呵呵…’’ “昆莫好坏……你弄得人家好痒啊,哎……” 天乌主殿,轻歌曼舞,传来阵阵摄人心魄的暗香,夹杂着暧昧不明的调笑声声入耳,惹得守在殿门的侍婢纷纷羞赧了脸颊。 “都尉大人安好。” “嗯。” 伯颜·霍微皱着眉径直踏进。 “哎,这……都尉大人请留步。”侍女面露难色。 “我有要事。’’ ‘‘都尉现下进去恐多有不便,不妨改日’’ “改日?荒唐!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把我这个都尉放在眼里!”伯颜霍微眯了眼,语气危险,气氛骤然紧张进来。 “伯颜大人息怒,奴婢并非此意。”侍婢面露惊恐,如临大敌般匍匐在地,连声讨饶。 “伯颜大人何必跟一婢子较真坏了兴致?”清丽的声音响起,紧闭的殿门也随之而开。 “若是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伯颜大人看在妾身薄面多担待些。”珠帘后传来一声娇笑,香薰缭绕处一只涂满丹蔻的纤纤柔荑正一点点剥着鲜艳的荔枝, “昆莫你说是不是?”说罢便执着剥好的荔枝自然对着一旁的昆莫口中送去,好不风流。 呵气如兰,温香软玉在怀,昆莫自然应接不暇,对于伯颜霍的搅扰也就多了几分不耐。 “王后言重了。”伯颜霍目不斜视,不着痕迹掩下眸中一丝不屑, “伯颜霍,孤未传召,你此次入宫是为那般?” “这……”伯颜霍环顾四周,踌躇不定。 女人轻笑一声,欠身款款而去。 “行了,别卖关子了,说吧。” 待到大殿只剩他们二人之际,伯颜霍这才走上前去附耳轻语: “昆莫,据下臣派去的探子回报,” “西南——恐生异动。”短短几字,却语出惊雷。 “哦?那帮喽啰,总一天也不让我省心。” “那陛下以为——”伯颜霍肃然,面露杀意。 “要不是看在元欢的面子上,孤早将那姓帛的一大家子悉数灭尽就,”昆莫诺了诺嘴,“不过小孩子嘛,再怎么玩耍也翻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看着点就是了。” “这……昆莫,为以防万一,不如先调派一部分军力到姑墨,这样他们稍有不轨,便可就地扼杀。” “这样也好。这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你办事,我放心。” “昆莫谬赞,臣,定当全力以赴。”伯颜霍郑重道。 “嗯。”临走之际,伯颜霍似是想起什么, “听闻昆莫新近提了个外族人作总督。” “你说的可是御马监提督,月隈垚。” “正是。” 不知怎的,或许是久在宫纬的敏感吧,打从第一眼见到那个看似文弱的男人起,就莫名断定。此人,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此次名义上只求安身立命的举家投奔,那双波澜不惊的眸瞳下,怕是暗流汹涌。 “嗨!我道是谁,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引荐的,看他有些才能便用了,不过是个虚职又无实权,爱卿以为有何不妥?。” “昆莫英明。”伯颜霍沉声。也罢,听说只剩下几个女眷,后继无人,估摸着也构成不了多大的威胁。况且,再野心勃勃的人,搭上了个有职无权的虚官,就犹如剃去了利爪的猛虎,任你机关算尽,终免不了个作茧自缚,销声匿迹的下场。 “嗯,你且去吧,寿宴在即,莫要再整出些幺蛾子出来坏了兴致。” “臣明白,昆莫坐等佳音即可。” 昆莫屈了屈手指,已无心再听下去。 哼,红颜祸水,果真如此。男人一脸阴鸷地走下台阶。 帘幕四合,笳声又起。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四章 太子归来 这边问枫却犯了难,好容易才接着人平安归来天乌宫却吃了道闭门羹。 ‘‘你说什么?主上歇下了,可是现在还是白天啊!’’ 优木为难地绞着帕子道,‘‘我怎么知道嘛,主上这几天一直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说是病了。’’ ‘‘可是太……’’问枫还要开口。 “问枫!”正当这时,后头一直默不作声的人走上前来,缓缓摘下斗笠,碧眸如水,是那个白袍少年。 优木随即转过身来,冷不防看见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瞠目结舌道,“殿﹍太子殿下,您回来了…” “嘘!”浮丘岙摆了摆手,指了指门口,“我方才到,切莫声张。” “优木方才失礼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优木自小便跟在日陨身边伺候,却很少见过这位正牌的太子爷,早年只听说二人虽然隔个几岁,面容却生得尤为相似。 如今各自长成后一看哪里还只是相似,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足足有八九分像,要是不熟悉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人呢。 “我师兄呢?方才听你说他病了,巫医可有来看过?”不在宫中这六年,自己很少回来,最多是书信往来,算一算也有两年没见到日陨师兄了。 “回太子的话,这些天政务繁多,我家主子一直说头疼的厉害,可能过阵子就好了,还请见谅。”优木也算宫里的老人,立即闻风而动地打了个圆场‘’殿下许久都没回来过了,不如奴先安置太子更衣,稍后再去禀告昆莫,为殿下接风洗尘。” ‘‘不用,‘’浮丘岙卷起斗笠,’’我此次回来原本就是为了给父王庆生,提前就给闹个众人皆知又有什么意思?既然师兄身子不爽,那我干脆先去师傅那里叨扰几天就是。’’ ‘‘殿下一片孝心,昆莫真是好福气,奴这就吩咐下头人备好轿撵。‘’优木眼珠一转,娇笑了一声补充道,‘’殿下放心,奴手底下的人别的不行,舌头都是一等一的牢靠!’’ 浮丘岙点了点头,回头再望了眼曾经住过的院子,处处精雕细琢,一片富丽堂皇,可谁又知道这一片祥和的背后曾经掩埋过多少血猩,他只见识过那么一次便此生都不想去再回忆。 -------------------------------------- ‘‘回禀主上,他们走了。’’优木阖上了门扉,收起笑容,悄声问道‘‘奴不明白,您为何要将他们拒之门外,他﹍’’ 日陨放下手中物事,闻言自嘲地勾起唇角,轻笑道,‘‘他怎么了,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他一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得眼巴巴地贴上去,真是好没道理。’’ ‘‘主上息怒,您知道优木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不是﹍’’不是前些日子还煞费苦心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手下送出去照应太子的周全吗,怎的说变就变,优木真是越来越猜不透日陨的心思了。 ‘‘优木啊,你入宫多少年了?’’日陨走过来挑起优木下巴,眸色如渊,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优木脸色一白,只叹这造物神手法的确刁钻,明明都是近乎一样的脸,看人的眼神却迥乎不同,有的人天生贵气与之相处却毫无压力,有的人只一眼便摄人心魄,仿佛能直接刺进人的肺腑一般。 “殿下忘了,优木十岁就跟着您,现在也有七八年了。” “呵。”日陨冷哼一声放开她,目色却逐渐放空,“我认识他,已有十年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五章 沧海十年 十二年前, 日陨刚满五岁,就莫名被接来宫中,莫名认了个老头做师傅,师傅对他很严,骑马射箭,谋略机变,乃至诗词歌赋都被要求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七岁之前,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童年。 直到两年后,师傅突然牵回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那小孩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生得粉雕玉琢的,软软糯糯的像个面粉团子,乌山上除了师傅和几个面目模糊的仆从就再无旁人了,小团子整日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一口一个师兄吵得他连书都看不进去,日陨也时常小大人似地常板着小脸,对这个宫里来的便宜师弟并不感冒,可是听别人说他的娘亲是昆莫最为宠爱的夫人,而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整个天乌宫都不敢得罪的太子爷。好吧,师傅教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得一面偷偷嫉妒排斥着一面又虚与委蛇地尽力扮演好自己无微不至的兄长形象,陪着他在这清冷的山上一同读书,一同射箭,一同游猎,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了,毕竟有人作陪比孤身一人的滋味强太多。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对这个师弟的感情是习惯使然还是真情流露。他不敢想,他慌了,他们的身份即使不站在对立面也断然容不得手足情深。他只得逼得自己冷面冷心,愈见沉默。 直到突然有一天,他的师傅把他叫下山来,要他穿上师弟的衣服,改头换面不再是日陨,尽管有人嘲讽他为人替身,是卑贱之躯。但当他身着华服,被人簇拥着走向高台,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弯下身子叫着父王母后的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是湿的,他的心里翻腾着的,是可耻的喜悦。 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就是他的那个傻师弟,在出宫之际,别人都对他投来言不由衷地庆贺之时,他却眼泪汪汪地拽着他跟他道歉,还说什么王室肮脏,朝堂险恶,是他没用,陷他这个师兄于不义。 呵,他才不需要他的愧疚,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好,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学他那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当真是窝囊透了,愚蠢极了!偏偏他还乐此不疲,出了宫也不消停,一月一封家书师兄长师兄短地里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的见闻,还得翻来覆去地问他有没有不习惯宫中生活,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害怕这种蠢问题。哼,真当人人都跟他似的,见了一点血就怕得要死要活? 师傅早就说过,论心性手腕,他才是天生的王者。 想到这里,日陨目光一寒,染了层白雾似的逐渐沉沦,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案上一叠信笺起来,“不过十年,又算得了什么,沧海桑田,世事本就变幻无常,谁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你朋友,还会是你的敌人?” “你说,是他像太子一些,还是我更像一些?”日陨语气轻柔,近乎蛊惑地问道。 “奴……”优木整个人都要懵了,半天反应过来才屈膝跪下说,“优木从小便跟着主上,在优木心里,主上乃人中龙凤,旁人不可及万分之一。” “你看你,优木,你其实不用每次都那么卑躬屈膝的,在我心里,你可不止是普通的侍女。”日陨眯起眼,一手亲昵地搭在少女肩膀上,目光无限柔情,另一只却轻轻抚过案角的象征着至无上权力的玉章,那是一方和田玉,光泽温润,却异常冰冷。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六章 采薇 自从绯歌春心萌动之后,不仅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容光焕发,这下山的次数越发频繁,所幸扶风殿向来清闲,总不至于太过招摇。 这天晚上,月浅心完成了零碎杂事便早早睡下,许是这半月余来已经习惯了绯歌作伴,浅心侧身蜷缩成一团,秀眉微蹙,睡得很是不安稳。 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劲装女子游离在宽广的猎场之上,手中铁鞭一个挥舞,便如同蛇信子一般招式诡谲,一旦被它击中就会生生带落一层皮一块肉下来,令人防不胜防,很快就有好几个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女子收回鞭子,冷冷一笑,“就这点本事还想上战场杀敌?怕是连自保都难。” “阿娘,阿娘!”正当这时,一个脆生生的童声传来,一片肃杀的修罗场上,竟然突然出现了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 小女孩来的不是时候,冷不防撞见这样血腥的一幕,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见状慌了神,连忙背过手不着痕迹地蹭干净斑驳血迹,弯下身子抱起小女孩,柔声问,“心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乳娘呢?” 小女孩还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女子怀中挣扎,“阿娘好可怕,阿娘杀人了!” 女子脸色一白,憔悴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只得轻轻放下女儿,耐心解释说,“心儿看错了,阿娘没有杀人。阿娘打他们,是在保护他们,教他们变得更强。” “不,我看到了,好多血,你骗人。”女孩抽噎着反驳,眼里泪花闪烁。 “阿娘没有撒谎,不信,你自个儿过来问他。”女子拉过一人,牵着女孩的手来到他面前。那人与女子对视一眼,连忙捂紧伤处,龇牙咧嘴道,“公主看错了,看错了,小人没事,闹着玩而已呢。” 小女孩将信将疑,指着女子手中的铁鞭说,“是真的吗?我明明看见了,就是这个东西,阿娘快扔了它,它会咬人,流了好多血呢。” 女子一愣,微微一笑,“是真的!”说罢摊开手中,鞭上倒刺已经合拢,如同雌伏的小蛇柔若无骨,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气魄,“心儿莫怕,你瞧,它现在只是一件普通的武器,不会咬人的,放心吧。你若不信,这条银蛇鞭,以后,就由你替阿娘保存可好,等心儿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再放它出来如何?” “好。”女孩所获至宝地接过鞭子,不一会乳娘就找来了,很快将她抱离,女孩愣愣地伏在乳娘背上看着阿娘脸上浮现的淡淡微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一阵寒风吹来,女孩一个瑟缩,那个言笑晏晏着的女子却渐渐隐去,她这才急了,叫着阿娘,阿娘,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快要烟消雾散的影子,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最终只是抓住了一片虚无。 “阿娘,阿娘!”月浅心尖叫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起身时衣襟已然湿了大半。 这个梦真实而久远,但她知道那不是梦,那是她的过去,她丢失的记忆,终于要慢慢回来了吗? 月浅心忽然感觉身上一凉,抬头一看,原来是窗子关好留了条缝隙,难怪在梦中会感到窜风。 她点起蜡烛小心翼翼的走到窗前。却被一阵吱呀怪叫吓得缩回了手。定睛一看,不禁弯了弯唇角,假意嗔怪道,“好啊,是不是你捣乱?” 只见窗棂上软趴趴的栖息者一条蓝色的蜥蜴,正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你怎么到这来了,你主人呢?鸾镜。” 鸾镜吐了吐舌头,尾巴僵直着拖到后面,远没有了初见它的神气。 月浅心奇怪的凑上前去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它待过的地方,多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出来,难怪一直怏怏的。想来它拼命钻进她的窗子,却是在向她求救。 “哼,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不,你这种蜥。 ” 窗外夜色朦胧,浅心燃起烛火,小东西很有灵性,乖乖地便自己顺着她的衣袖爬上了手心,浅心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会,果不其然,鸾镜的脊背下有道不浅的伤口,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噬咬过而留下的。 月浅心想了想,回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寻得了一个犀角状的罐子,从中倒了点粉末给它均匀地涂上,可惜一时找不到包扎用的纱布只得扯下头上带着的缎花发带给它裹上。 ‘‘我这里只有这一些药粉,也不知道用在你身上管不管用,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还是快回到你主人身边吧。’’ 鸾镜乖顺地舔了舔浅心掌心,似在道谢,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月浅心推开窗户,已然没了睡意,她大剌剌坐在高高的窗棂边,任由凄清的寒风拂过脸颊,心念一动自袖管中摸出一管小巧玲珑的筚笳,摸索了一番搁至唇边,悠长的曲调泄出,携了一缕悠长的神伤与寂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乐声越飘越远,有人凝望夜色之余,闻得夜曲,也不由暗自喃喃道,‘‘采薇?没想到这偌大天乌也有人会吹得此曲。’’说罢兀自一笑,举过酒樽残留,一仰而尽,兀自饮下一世风流。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七章 争执 而绯歌这头,月浅心也断断续续了解到绯歌看中的那个人同她一样,是新进宫的质子,不过虽然同是质子,一个是籍籍无名的外族之女,一个却是来自在昆国赫赫有名的舒穆禄家族的世子,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沾着这位…嗯姑且就叫他舒穆禄的光,月浅心每天晚上都能吃到绯歌带回来的糕饼点心,自然是很是受用。 直到有一天,绯歌突然面颊绯红地跑过来,扬起手中的字条雀跃不已,“阿月,他给我写信了。” 月浅心接过来一看,上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若能今夜良辰得见佳人一面,死生无憾乎。” 月浅心还在纳罕这人指定有点毛病你说他想见人家姑娘便见吧,干嘛非得要人三更半夜出来,黑灯瞎火的看得清吗。 绯歌这边已经飞速换上新裁的缎花裙,殷红的胭脂蘸了两下便往脸上抹。 月浅心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拦不住了,只得等她折腾够了,才提出夜里黑不如陪她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绯歌想了想便应下了,两人手拉着手结伴下了山, 到了地方果然又个身影在候着,月浅心眨了眨眼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还没等提醒,绯歌便走上前去,柔声道,“是你吗舒穆禄?你那天说的事,我考虑了很久,今天特意来告诉你答复,我…” “绯歌,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出现毫不留情将她打断,随即而来的一记重重的耳光直接抽在绯歌脸上,绯歌顿时脸色大变。 月浅心听的动静也吓一跳,待看清来人也是一惊。当即便脱口而出的问道,“丽娜姑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要问她呢?”丽娜狠狠瞪了一眼一旁面色煞白的绯歌,接着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月浅心从来没有料到向来对外端庄优雅的丽娜也会露出那样嫌恶的神色,用着那样刻毒的语气。 她忽然好像明白些什么,为什么绯歌山上山下会判若两人了,因为在丽娜面前,她似乎永远不曾有过一星半点抬起头的尊严,她也渐渐明白绯歌为什么会对面前这个所谓的管事嬷娘怕成这样甚至在浅心面前都绝口不提。 她指着绯歌厉声斥责道,“你爹娘怎么会生下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四处勾引男人呢。你知不知道外面是怎么说你的?我都替你丢人。你怎么还有脸活到这个世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尽使着那些下三滥的下作伎俩妄图去攀上贵族公子。传出去的不知道还以为我丽娜带出来的尽是你这些下三滥的货色。把我的脸面都跟着丢尽了……”丽娜口上一边一字一句地骂,眼神一瞥又瞧见穿的花枝招展的绯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抡圆了巴掌似乎又要动手。 月浅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忙不迭上前阻拦,“停下,快停下,绯歌她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她?而且……” “阿月。”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绯歌突然开口“阿月,你先走吧。” “我不会走的绯歌,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身为你的朋友,自然是会站在你身旁的。” 丽娜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有人却再也受不住了,当即歇斯底里起来,“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走啊,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一堆人来看我笑话吗。” “绯歌……”月浅心愣了,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她说的没错,我就是贱,一辈子的贱命,改不了了。” 一番歇斯底里后,绯歌已是泣不成声,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掩面而去了。 月浅心见状,还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差错,咬咬牙便追着她的方向去了。 丽娜远远地目送着她们先后离去,待到远得都见不到人影了,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她这才扶着护栏颤巍巍坐下,形同枯槁的面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小歌……”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八章 迦蓝殿 夜凉如水,向来冷清的伽蓝殿也因为来客的造访而难得多了一丝人气。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要是我,岂容得下那姓帛的狐狸精在这天乌宫作威作福那么多年!”空旷的大殿里,一个满头珠翠的硕壮女子盘坐在垫上,话至兴处手头的果盘一晃,茶点碎屑撒的满地都是。 “咯吱咯吱。”无人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延绵不断的奇怪声响从帘布后头传来,像是木块挤压着线头摩擦出来的腐朽声音。 一个发髻高耸却形容枯槁的女人,正独自枯坐在纺车前,眼皮抬也不抬,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台面上的金线。 “我的好姐姐啊,你与其在这里日以继夜的颓废下去,整日里与这金线银线较劲,不如想想怎么哄好王上给自己后半生谋条出路吧。” “呵—”右夫人伯颜氏低笑了一下,连笑声都是化不开的腐朽。 “男人的心只要不在你那儿,任凭你百般讨好终究也不过竹篮打水,这道理,按理说妹妹应该早就是深有体会了,又何须撺掇我来多此一举?”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咱们伯颜家的女儿,都是那么命苦,当年要不是那个贱人,我也不会……” 念及往事,女人愣了愣,接着掏出帕子来抽噎了几下,眼看着一双三角眼当下就要挤出几滴泪来。 “行了行了,少再我面前卖惨,旁的我不知道,单说你当初自从使着性子屠了人家姑娘满门以来,一直到你那窝囊男人至死,身边可不都干干净净,再不见半点莺莺燕燕的影子。” “哼。”女人顿时收起眼泪,目露凶光,征时变了副面孔,“只怪他们家门风不正,教养出这种放着脸皮不要,专会勾搭人有妇之夫的狐狸精出来,敢找我的不痛快,也勿怪我心狠手辣。我们达禄家的女儿,生来尊贵,从小都是随男人们一样,骑在马背上过活的,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你若是不便出手,妹妹代劳悄悄地将那女人同那小孽种的命取了便是,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破落户公主了,就算是乌孙家的人来了,又敢说什么?” 右夫人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远房族妹的性子,但也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种蠢话来,当即白了那女人一眼,“你当人人都跟你那死鬼丈夫一般软弱无能。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伯颜家再这么声势浩大也是臣,昆莫如今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是君,你真当他是傻的这么好糊弄,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就这么没了,第一个受牵连的,必定是伯颜一族,到那时你我二人,真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你可别忘了,当年的阿古占一族,是怎么没的,就是因为多了像你这样的蠢人。” 当年帛元欢初进宫就被封为夫人,专宠两年诞下一子后更是母凭子贵,风头都要赶过当时的阿古占王后去,旧王后出系名门却是膝下无子多年,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几次三番加害帛夫人不成,又将矛头对准了不过孩童的小太子,乃至牵连无辜。昆莫盛怒之下将她贬为叱奴,贵族嫡女落得个生生被人践踏而死的下场,帛氏也在那不久便顺理成章坐上了王后宝座。而当时也是育有一子的伯颜琬,却因为一贯低调处事的作风,从而逃过了一劫,韬光养晦多年才有了今日伯颜一族风头日盛,与王后一党平分秋色的二足鼎立的局面。 女人听了心头一震,涨红了脸直呼自己鲁莽迂腐,不似族姐思虑周详。 右夫人微撇了眉,不耐道,‘’好了,自从这些日子你来了天乌宫,我这伽蓝殿,就没一刻是闲下来的。也难怪秦勒家的都容不下你。‘’ ‘’切,就他们那帮老古董?若不是以前我一时昏了头死活求着我阿爹要嫁给艾合,哪里还有他们什么事?现如今艾合也已经不在了,我也没落得半点子嗣,自然是无事一身清,好过来赤谷帮衬着族姐,眼下一门心思地扶持我们伯颜族出类拔萃的三王子才是正形儿。‘’ 右夫人嗤笑了声,收拢好丝线,起身撩起墨绿帘帐出来,露出张颜色尽褪眸色仍精光不变的脸来,没好气道,‘’哈曼,常言道‘光说不练嘴把式’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就说我上次托你出宫去寻的丹青圣手的真迹,拖了这许久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被点到名字,哈曼这才如醍醐灌顶般,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件包裹得严严实实地长形物事,献宝一般呈了上去,‘’哎呀,我今个儿可不就是专程来给族姐送来了嘛!哎,其实早该拿来了,只是上回背运碰上个不长眼的妮子给玷污了一块,幸好还来得及送去补救,要不然…‘’ ‘’嗯。‘’右夫人带上丝制手套,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非同凡品。 ‘’族姐,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汉人迷上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真是不明白,一张废纸能金贵成那样,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哈曼凑在跟前一想到就是这张废纸就搭上了自己小半年零花就是一阵肉疼。 ‘’你不喜欢,架不住别人喜欢,咱只管投其所好便是,你可切莫小瞧了这张废纸。‘’右夫人仔细收罗好了,展颜一笑。 正当这时,有侍女佝偻了腰上前一步,‘’启禀夫人,三王子来了。‘’ 话说着浮丘旸就已几步走来,先是依照惯例给生母行了拜礼,目光一转见了哈曼也施了个平礼招呼道,‘’这么巧,姨母也在。‘’ 见到已长至成人身量,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浮丘旸,自然是姨母看外甥,越看越爱,哈曼咧开了嘴笑,又是好一顿恭维。 浮丘旸正值少年,血气方刚之际,哪里听的下这些,礼貌敷衍了一番后,便转身走向了伯颜氏,目光一斜,似是不经意间滑过几上物事。 “父王寿辰将至,今年吩咐由我来全权操办,我那边均已布置妥当,不知母亲这里?” “哈哈哈,做得好,不愧为我儿,有子如此,为娘,又岂能不为你助力?”右夫人拊掌大笑,全身的筋骨一下子仿佛顷刻间活络了起来似的。 浮丘旸很快便被拉了拢来,耳语一阵后,母子皆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倒引得一旁的哈曼摸不着头脑起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九章 道亦有道 扶风殿。 不知是离宫太久还是什么缘故,浮丘岙回来这几日,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师兄躲着不见他也就罢了,就连师傅,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 好像就在他离开的这短短六年,大家竟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换了个人似的。 这一日,师傅将他叫来殿中,浮丘岙中规中矩地跪坐在跟前,本以为师傅会同往常一样抽些课业来问问他,没想到师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他,那眼神,专注地像是在看一件什么雕篆完美的工艺品一般直看得浮丘岙是毛骨悚然,还没等他开口,师傅却是调转了话题,问道,“太子,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长些收益见识没有?” 这个问题问的妙!等了这许久终归有人问他这些了,浮丘岙心底暗爽,却少不了得故作矜持一下,好一番摸索才从口袋里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札记。 无不骄傲地答道,“回师傅的话,徒儿这些年游历列国有四,途经龟兹,姑墨,大宛,车师;援得村落十九户;救得百姓四十七人,识得奇珍异草六十九株,异兽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只,学得技艺有……” “好孩子!”师傅却伸出手来无声地止住了他的话,“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夫霸者必驳道,汝可愿以白黑杂合换得夫颠定倾。”这个问题,浮丘岙依稀记得师傅六年前也问过一遍。 “不愿。”浮丘岙摇头。 “为何?你该明白期于有成,原不问所以;论于大体,本不守小节。” “不为何,道亦有道。”浮丘岙的回答,与六年前亦是分毫不差。 “好,好。”师傅连道了两声好,目光复杂,不辨喜怒,拂袖而去。 浮丘岙正襟危坐了一会便歪在地垫上咬着笔头百无聊赖起来。 师傅脾气真是越发古怪了,想当初提出要我出宫“广积善德”的是你,如今回过头来质疑功德二字孰轻孰重的也是你。 浮丘岙实在闲的厉害,召出鸾镜过来把玩,待看到它步履蹒跚着生生捱了许久才爬来,当时就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些日子趁我不在又去哪儿贪玩了?估摸着是又闯了别个的地盘,还把脚给伤了,该,真该!” 鸾镜不服,吐露着长舌,故意显摆一样将那狭长的身子骨扭了又扭。 浮丘岙眉毛一挑,像是发现新大陆似饶有兴味地从它身上拨下一物。 是条碧蓝色的丝绒挑花缎带。 “可以啊你,大难不死在哪里都能遇到贵人。” 浮丘岙捻着缎带上残留着的粉末,若有所思。 -------------------------------------- “嗯?又是你啊,对你不住,今儿个可没有你要的切糕吃了。”一袭青黛色胡裙的少女一如既往抱了臂膀斜靠在雕窗之上,看也不看,只待自己赤裸着的足腕一凉,就知道是谁来了。 许是第一次来自己这里尝了些许甜头的缘故,接连几日,每逢月浅心晚上开了窗透风的点,就会有只鬼鬼祟祟的脑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那通体冰凉的身体,滋得月浅心是一个激灵。 然后,这滑头就开始卖了萌卖惨死缠烂打等一系列手段蹭吃蹭喝模式,直到昨个把绯歌带回来的最后一点切糕也给消耗殆尽才算完事。 “好鸾镜,过一阵子等你绯歌姐姐回来了,再给你带切糕吃好不好?”月浅心指尖轻抚过它柔软的颈肉眉眼一弯笑得亲切可人。 “啾咪!”鸾镜轻快地叫了一声,颇为傲娇地挺了挺那油光滑亮的脊背,粉嫩嫩的长舌撒欢似地下一秒就要舔到浅心脸上去。 不过还没等它的如火热情喷发便只觉舌头一紧,便被面前这个笑意吟吟一脸人畜无害的少女给截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你主人有没有跟你讲过家养的小蜥蜴是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的哦,尤其是这种甜食,吃多了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鸾镜眨巴眨巴眼,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 “哎其实也还好,开始的时候也就油脂过旺一些,慢慢的身材走样起来,到最后行动会越发迟缓,从而导致找对象越发困难孤苦一生罢了。”月浅心起了存心捉弄的心思,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鸾镜皮子一抖,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不信啊。你主人从来没对你讲过吗?” 月浅心故作惊讶,“完了,色衰爱弛,他不爱你了。” “……”鸾镜顿时如同晴天霹雳,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低头一口死咬住月浅心的衣袖不放。 “喂,你干嘛?”不至于吧,逗个乐子而已,这都玩不起?这天乌宫里的人也好,宠物也好,真的是,个顶个的玻璃心。 “撒嘴,我的裙子都要给你嚼烂了!” 月浅心十分之无奈,只好摁着它的头使它无法再动作。 没想到这东西跟在人身边跟久了也学得机灵起来了,眼见着生拉硬拽不成,便立马转换策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掠过月浅心叼起窗边几案上的一样东西便溜之大吉。 这下换她紧张起来,忙回头一看,案上放着自己才换下来的衣衫自己一些随身的小东西。 一摸脖子,空空如也! 遭了,丢了什么不好,偏偏是她一向寸步不离的寒月石吊坠!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章 再遇 两条腿的果然干不过四只脚的。得亏月浅心早年四处跑惯了体力不算太差,一路紧追着鸾镜闯入一处陌生的宫室。 乌山虽不大,扶风殿的宫室却是不少,月浅心远远地便瞧见那抹亮蓝一下子就窜到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里。 月浅心自打经过上次一事后便很少踏足这块了,就算偶尔晨扫也是刻意避开有人的时候来,见这地方既无牌匾又是一团漆黑定是所空宅,便大着胆子就要进去。 没想到刚将身子贴上去,大门,吱呀一声就从两边拉开了。 月浅心还没反应过来,差点顺着惯性给一头撞到门框上,幸好有人及时出手,及时地护住了月浅心头部。 因为身量的高低,月浅心只来得及看清来人衣袖上绣着的的暗金图腾,以及,随之而来嗅到的那股熟悉的清香。 月浅心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四目相对,两相错愕。 “是你?你怎么会在此?” 月浅心先声夺人,少年听着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拢了拢发间额带,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带着探究。 “姑娘,是你三更半夜闯入了别人的寝殿,这句话,不应是我问你吗?” 月浅心站定后暗暗有些气恼。 是啊,扶风祭司是他的师傅,乌山也是天乌宫的一部分,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为什么自己每次一碰上这个人,说话就会不带脑子,净做些出丑卖乖的蠢事来。 “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待把人请进殿内坐下,由着月浅心一本正经地将这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楚明白后,浮丘岙早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这么说,前些日子对鸾镜出手相救得它青睐的是你,今日对它出言打击逼它至此的也是你?” 月浅心很是无辜,“哎,我哪里知道,它幼小的心灵,如此之脆弱,真真是经不起一点风浪啊。” “啾咪!”鸾镜听到这话,气得一下子跳起来,见主人在此又瞬间变脸化身为一朵楚楚可怜的娇嫩小蓝莲,扑进浮丘岙的怀里求安慰求抱抱。 经过主人的一番耐心哄慰,外加三盏切糕的额外弥补,鸾镜这才安静下来,将吊坠叼还了回来。 “这便对了,这就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月浅心淡定接过玉坠,轻吹了口气。 鸾镜龇了龇牙,以示不屑。 “对了,还有一物。”浮丘岙突然想起那条发带还压在自己枕下,便一个翻身转到榻上去寻。 “殿下,祭司大人找……” 正当这时,问枫毫无征兆地自大开着的殿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个散着长发穿着睡袍的小姑娘正坐在殿内,面色还有些潮红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运动一般,而自家殿下正从榻上翻身而起,手里还拽着一条明显属于姑娘家的发带。 “额,打扰了,属下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 浮丘岙内心不由一阵抽搐,刚刚,有发生什么吗。天地良心,我还是只个孩子啊! “太子!”正当这时,又有声音远远地传来。 “趴下!”还是月浅心利索,在扶风到来的前一刻便闪电般吹熄了烛火并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少年一把按下。 殿内瞬间漆黑一片,只余些微弱的月光从殿门泄入,两人并排倒下,殿中央的几案挡住了二人的身形,乍一看倒真是看不出什么。 ‘’嘘!‘’月浅心以目示意,有人进来了,两人距离不过咫尺,二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静寂得只能听得见少年人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来的人是扶风祭司,似乎是有事相商。可眼下月浅心在这里,却不是秉烛夜谈的好时机,被问枫误会也就罢了,要是再被人撞着,那可真是有理也说不通了。 ‘’殿下呢?‘’ ‘’回禀大人,殿下他他…睡着了,属下怎么…都唤不醒。‘’ 好问枫!浮丘岙暗暗称赞。 ‘’嗯?今日睡得这般早?‘’ ‘’许是…太累了吧。‘’ 问枫向来耿直,不善撒谎,眼下只觉压力爆膨,言语间已失了底气。 屋外顿时一阵缄默,月浅心也是焦躁不已,无意识的呼吸也愈发灼热起来,对面人呼吸一滞,也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也罢,明早你再叫太子来找我便是。‘’ 僵持了一会,殿外身影总算离去。 月浅心这才是送了口气,坐起身来活动了几下麻木的身子,下意思嘟囔道,‘’好歹是堂堂王储寝宫,怎么一个个都能随便乱闯。喂,你这太子当的,是不是也忒好说话了点吧!‘’ ‘’……‘’ 见少年默默立在原地迟迟没应声,月浅心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呸呸呸,为什么就是改不了这嘴欠的毛病!什么太子?什么王储?自己明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不是忒腌臜人了,看着少年这楚楚可怜欲哭无泪的模样,定是听进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可从来不会哄人!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月浅心忽地心念一动。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一章 月下锦鲤 夜露深重,骤然跟这寒风打了个照面的浮丘岙一个瑟缩,面上红潮顷刻褪尽,神思已然清明了不少,见少女一路生拉硬拽地就是为了带自己到此,不由发问。 ‘’凌波潭?‘’ ‘’嗯?这地方还有名字?怎么绯歌没同我讲过。‘’月浅心讶然。 凌波有美人步履轻盈,如乘碧波而行的意思,用来隐喻花池里盛夏时节亭亭玉立兀自娇娆的莲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惜西境儿女多是快人爽语不喜这一套,闲暇之余能想到挖个池子养几尾锦鲤种几朵白莲已经是极尽风流之举了,谁还管起个什么诨名? 浮丘岙随手掷了块石片丢向平静无波的水面,石子叮咚入水,引来池底锦鲤蜂拥,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却视若无睹,轻车熟路寻了块光溜的岩石坐下。 ‘’我四岁起便拜师傅在这乌山学艺,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其实都是有名字的,连这池子白莲,也是由我亲手辟下,你们来得晚,自是不知。‘’ ‘’原来如此。‘’月浅心不由想起自己初入藏书阁看到的满屋子白莲,现在想来原来爱莲的不是祭司,而是眼前这个骄矜的少年。 ‘’所以,你带我来此是为了?‘’观赏这一池子开败了的白莲? 月浅心窘迫地摸摸鼻子,是啊,总不能说是怜你身份低微特意换了个场子来借机开导开导你吧。 现在可好,下不了台了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处境再怎么尴尬也是势若中日,就算不是王族血脉,也是打小便渡了层金身,怎么着也轮不到一介亡国之女怜悯。 ‘’嗯?‘’浮丘岙心性率直, 哪懂得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见月浅心神色微妙,更添几分困惑。 不管了!月浅心一横,恬着脸指着那池子锦鲤问道。 ‘’这满池锦鲤,林林总总,你觉得哪一只最能入你眼?‘’ ‘’这…‘’浮丘岙想了想,‘’这池中鱼儿乃是我师傅早年从别国引进,寓意富贵平安,养在宫中讨个彩头而已,因为它们色泽炫目故又名‘七彩锦鲤‘,颜色不同而已,又有什么区别?‘’ 月浅心一听上道了,乘胜追击道, ‘’你说的不错,但只答对了一半,你只知道它们聚在一起合称为七彩锦鲤,却忽略了其实它们每一只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专属于它的名称的。‘’ ‘’你不信?那好,我来一一指于你听便是,那红头的叫玉顶十三红,黑白交杂的名为乌云覆雪,纯黑个儿又大是龙睛虎头…‘’月浅心当然记不住这么多名字,不过是暂时昧了良心,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而已,倒是颇见奇效,把少年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记得你曾说过,天生万物,本都是造化所生,自然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旁人眼光,大可不必理会,咱只需好好自个儿过活便是,锦鲤如此,人亦如此。‘’ ‘’所以?‘’浮丘岙仍是不明所以。 月浅心一愣,这么淡定?看来还是药不够猛啊。 ‘’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晓你这些年无人诉说的心事。我懂你的身不由己,也能体会你的寂寥凄楚。‘’ 浮丘岙听到这里,心尖一颤,有些不可思议,是他听错了吗,这个女孩说什么?她说她懂他,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对他或是仰慕尊崇的人比比皆是,但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没想到第一个对他开口的人,竟是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小少女? ‘’你?怎会知道。‘’他还是不敢相信,再次出言确认了一遍。 ‘’因为我跟你,本是一样的人。‘’ 月浅心言辞真切道,这一次,她没说谎,句句皆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不瞒你说,我虽说占了个宗女的名头,可我心里却是门清,在大家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女罢了,但这些,都只是虚名而已,我并不在意,我心之所求的从来都只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共享天伦之乐而已,可是你瞧,上天就是这么残酷,你越是想要什么,它就越不给你什么,五年前我生了场大病,醒来后我阿娘不知所踪,就连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也被尽数夺去,而我从前最为亲近的阿爹,也不知何故与我日渐疏远,姐妹三人,毫不犹豫地推我入宫,就连女儿离宫前的最后一面,也是不得相见。‘’ 月浅心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已是泪眼涟涟。 进宫这么久,她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落泪。 ‘’哎,你别哭啊!‘’ 浮丘岙当下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想去拭泪,又无从下手,只得想着转移话题出言劝慰道, ‘’舐犊情深,我就不信天下能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就好比我,虽然他们对于我的一些所作所为不是很理解,常常出言训诫,但我相信,他们始终是为了我好,血浓于水,血缘始终是不可逆转,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比骨肉亲情更为牢靠的了。而且,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我每天都要起得老早,师傅布置的课业,一天都耽误不得了,要不就得挨手板,这天乌宫别的不多,规矩倒多,从小到大,我几乎都是被打大的,师傅下起手来,啧,可真是半分情面都不讲!‘’ ‘’呵哈‘’月浅心抹了把脸,忍俊不禁道,‘’所以我们现在是比惨大会吗?‘’ ‘’哈,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同别人说。因为师傅说过,男子不同妇人,凡事需得忍耐,要学会喜怒不变其色。今日算是破例了。‘’ ‘’还有这样的说辞,不过你这人你也忒是耿直,师傅说不许便不许了吗?你可以悄悄同朋友讲啊,不然长此以往的下去,人不得憋出病来?‘’ ‘’朋友?‘’浮丘岙在脑海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这些年陪在自己身边的除了师傅师兄,便只剩个言辞板正句句不敢犯上的问枫了,至于宫外游历那几年,奇珍异草摘得倒是不少,能托得己的,倒真是寥寥无几,‘’说来惭愧,在这天乌宫,似乎没什么人愿意做我朋友。‘’ ‘’那你现在有了,我月浅心,从今日起,就是你的朋友了。以后有什么心事,同我讲便是了,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盈盈月光下,少女伸出手,琥珀色的眸子,满是期许,倒真点郑重其事的意味来。 鬼使神差之下,浮丘岙回身紧握住少女青涩的柔荑,眼角略有些湿润地答道,‘’好。‘’ ‘’真好,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二个朋友了。‘’ ‘’第二个?‘’浮丘岙突然有些后悔了,隐隐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等等,那第一个是谁?‘’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二章 别来无恙 第二日清晨,月浅心正搭着长梯修剪树藤枝丫,冷不防瞥见下面多了一人,不由大喜,一跃而下。 ‘’绯歌儿,你回来了,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自从上次在山下意外撞见丽娜后,绯歌情绪就隐隐有些失控,一番安抚过后还是不愿随月浅心回去,直言想出宫静静,月浅心只得自行回殿。 如今阔别多日,二人终于得见,绯歌却不赞一词,只是自顾自走到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月浅心跟前,悄无声息地栖身坐下,额上刘海无力耷拉着,携着满身露水与疲惫。 仍旧是那日与月浅心下山满心欢喜换下的撒花洋移,鹅黄鲜亮,明艳如昔,却罩在绯歌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泛着一滩死气。 她心下了然,可又看不得她这模样,只得将手搭了在她肩上,弯了弯小嘴,故作娇嗔道。 ‘’来,我的绯大美人儿,给爷笑一个,爷给你准备了惊喜…‘’ ‘’阿月,你想你娘亲吗?‘’ 绯歌突然没由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语气平静如斯。 ‘’什么?‘’月浅心愣在当场。 ‘’我记得你同我讲过,你娘五年前就不知所踪了,那你这五年间,可有想过她?‘’ 月浅心跟她提过阿娘的事不假,可绯歌作何在这时提起,就不得而知了,只得据实以告。 ‘’在此之前,我还失过忆,对她的印象极其浅薄,要说想,也是最近梦得多了,自然是有些惦念的。‘’ ‘’阿月,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是羡慕你们的,因为不管怎么样,是梦也好,一团虚影也罢,你们心底,总有有所盼头的,不像我,总是空落落的,一点惦念也没处着落的。‘’ 月浅心听得云里雾里,偏了头打趣道,‘’你怎么了,出宫一趟变了个人似的,多愁善感的,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质子府那位吧。‘’ ‘’怎么会,我已经跟他再无瓜葛了。‘’绯歌低头喃喃道,‘’何况,我现在有更要紧的…‘’ ‘’更要紧的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惊喜?‘’ ‘’啊?‘’ 月浅心大窘,这个,惊喜是有,不过,你确定你吃得消? -------------------------------------- 赤谷城,乌孙马场。 御马监新来的月提督风尘仆仆策马赶来。 因为提前屏退了旁人,现在空旷的马场里,只独剩下一人。 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 一身破旧翻毛的及膝黑皮大褂,像是多年的陈衣,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来料子了,头发倒并不全白,盘成发辫,泛着长期爆晒的油光,规规矩矩结成一团。 月隈垚已在后头站了许久,他也竟像没看到似的,自顾自佝偻了宽博的腰背,低头忙活着,手里刷刷作响,是在洗粪桶。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 月隈垚也不急,只是云淡风轻地念出这两句辞来。 声音不大,却恍若一道炸雷,猛地丢到老头心尖,雷霆万钧。 ‘’你,你究竟是何人?‘’ 他发着颤问。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成为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古占大人,别来,无恙。‘’ -------------------------------------- 自作孽不可活。 月浅心夸下海口给好友准备的‘’惊喜‘’,已然是被她糟蹋得一塌糊涂。 ‘’阿月,好了没有啊,你莫不是在诓我?‘’ 绯歌在外头已是等得不耐,不管不顾进了来之后见到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猫‘’以及那一锅的‘’不明物体‘’,不由意味深长道, ‘’倒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可惜,好好的食材,让我给糟蹋了。‘’ 月浅心有些惋惜,从小到大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这还是第一次下厨,结果惨败成这样,还是做来请客的,真是羡煞旁人啊。 ‘’哎,别。‘’ 还没等月浅心阻拦,绯歌已经伸手捻了快熏得黝黑的面点放进嘴里, ‘’嗯,还不错啊。只是品相略差了些罢了,正好我屯的寒潭香要拆封了,美酒配佳肴,晚饭就吃你做的好了。‘’ 月浅心:‘’???‘’ -------------------------------------- 入夜。 二人对坐着,对着案前不忍卒读的菜肴,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绯歌在一个汤盆捞起一片焦黄的叶子。 ‘’它叫翡翠玉扇…取材菜心叶子,不过火候大了些,有些焦了。‘’ ‘’那,这呢?‘’ 月浅心扶额,‘’这是白扒通天翅。顾名思义是用后山逮到野鸽子烹饪的,不过酱料给多了,现在该叫它黑扒通天翅了。‘’ ‘’还有最后一道压轴菜,鱼翔浅底,是用…‘’ ‘’啊,这个我知道,是用祭司大人池子里头养着的锦鲤…唔‘’ 月浅心一把捂住绯歌的嘴,赔笑道,‘’好姐姐,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一番嬉笑怒骂过后,桌上菜是分毫未动,在绯歌的撺掇下,向来滴酒不沾的月浅心倒是头一回尝到了甜头,一头栽进寒潭香的酒瓮怎么也不肯松手。 绯歌也是喝得醉意熏熏,只听得月浅心在一旁说起胡话来, ‘’绯歌,好姐姐,快告诉我,你的生辰是多少,等,等到那天,咱们再不醉不归哈哈…‘’ ‘’生辰?‘’绯歌好像想起来什么,苦笑着道,‘’这世上怕是没有连自己生辰都不清楚了的人吧,阿月你说,这人到底是凡是要求个清楚明白得好,还是难得糊涂得好?‘’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三章 寿宴 两日后,恰逢昆莫大寿,虎拜稽首,天子万年之日。 天乌宫大摆流水宴三日,普天同庆。 因为人手不足,月浅心与绯歌也被早早地从山上调下来帮忙。 月浅心与绯歌分别被安插在宫宴首尾两端,月浅心穿着侍女清一色的藕荷色宫装,斜带一顶缀有羽毛的圆顶红毡帽,混迹在推杯换盏的来往宾客之间。 西域列国讲究排场,喜欢热闹,到了那天,会免去繁文缛节,一向高高在上的昆莫也会也会走下神坛,与民同乐,白日里一溜的赤膊壮汉运来大桶的葡萄美酒,现宰的肥羊整只烤的焦黄,各色瓜果琳琅满目,人们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开怀畅饮。 而到了晚上,则算是家宴。 大殿之上,一群貌美胡姬正舞得酣畅,月浅心倒是不以为意,借着斟酒之余隔着觥筹交错环顾一周,王子王妃什么的倒是有一大堆,不过她是一个也认不得。 奇怪?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没来? 月浅心刚还在纳罕,却见一阵哗然,原来是正南面昆莫座下一直空着的次座交椅,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来人一身红衣俊美无俦,额上的金丝盘扣抹额灼灼耀目,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 月浅心却看得直皱眉,这人胆儿也忒大,这般堂而皇之地就当着人亲爹的面儿把人位置该占了,也不怕引人非议? 浮丘岙进殿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月浅心,倒不是他视力极佳,只是满殿粉衣佳丽,头顶都有根长约一尺的白色枭羽,走起路来是羽冠轻浮,摇曳生姿,而只有她毡帽上的羽毛,是垂着的。 这样一来哪还有羽冠的半分灵气,就这样像是小狗尾巴一般拖在后背。 想到这个比喻浮丘岙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弯起的幅度更大了。 笑,他还笑得出来,月浅心接连使了几个眼色对方都没能读懂,让她无语凝噎透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呸呸呸,谁是皇上谁是太监? 月浅心扭过头去腹诽了几句。 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人? ‘’小月姑娘,你的羽冠,好像戴反了。‘’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背后,温温柔柔却掩盖了满殿嘈杂,月浅心心弦顿时一紧,蓦然回首,那个人,正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她的身后。 ‘’啊,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过来了?‘’ 月浅心定了定心神,却忽然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下意识够到帽顶结线处,果然是反的,忙手忙脚乱地下手调整,可无奈那帽子是正了,那两根羽毛却如同打了蔫儿的芹菜,怎么也立不起来了。 浮丘岙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身来,只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她头顶羽冠给摘了。 冷不防头上一空,月浅心摸了个空,还以为是他蓄意叫她难堪,刚伸手欲夺,却见少年也不闪躲,就当着她的面自顾自低垂了眉眼,摆弄起她帽顶上的羽毛起来。 ‘’别动。‘’ 没想到经他这一双妙手的两下摆弄,刚刚还是‘’半死不活‘’的羽毛很快便起死回生般根根耸立了起来。 月浅心看得都要呆了,顿时觉得自己枉投了女胎,比不上人家好看也就罢了,一双爪子笨手笨脚得也没人家灵光,真真是气煞人也! ‘’诺,好了。‘’浮丘岙仔细抚平帽檐上的皱褶,弹去了最后一缕灰尘,垂手便将这顶修缮完美的羽冠方方正正地扣上了月浅心乌黑的发顶。 ‘’这种羽毛也叫枭羽,取自鸮鸟的侧翼,鸮鸟好斗,长出来的羽毛自是坚韧。‘’ 浮丘岙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便又入了座。 ‘’喂,你就打算坐这儿了?不怕坏了规矩?‘’ 晚宴来的是王亲国戚,自然都坐上席,再不济也是中下席,至于浅心所处的区域,额,连席位都算不上,只是临时腾出来搁至酒瓮,方便侍人交接的空地,就连浮丘岙坐的那张席子,还是月浅心嫌站得脚麻临时挪过来的。 ‘’不瞒你说,这天乌宫条条框框的规矩多得很,甚是烦人,我向来都不守,也没见得什么人来置喙。‘’浮丘岙挑了挑眉,似是不以为然。 得了,咱还能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有权任性呗。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今儿可是来这里做侍女来了,我在这儿多多少少会影响你做事罢?‘’ 月浅心笑而不语,知道你还问。这么会装,你是蒜吗? ‘’既然如此,身为小月姑娘的最好的朋友,哦,不,是第二好的朋友,我怎么忍心看着你荒废下去呢?来吧,替我将这酒满上,不谢。‘’ 月浅心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果然是人畜一般,她算知道鸾镜那小滑头记仇的性子打哪儿来的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四章 丹青圣手 台下正斗得热火朝天,台上却也没闲着,一中年男子正兴味盎然地昆莫闲聊,不知提到什么当众便轰然大笑起来,直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个人是谁,昆莫面前也敢如此失态。”有新来的禁不住疑惑,交头接耳道。 “嗨,这是左贤王,是昆莫的嫡亲表弟,单名一个屹字,性子极其爽朗,与昆莫一向亲厚。” “哦哦,原来是嫡亲兄弟,难怪我看二人生得有几分神似呢!” 闲聊之余,浮丘屹随口问了句,“大好的日子,王嫂怎么没来?” “哦,她嫌人多吵闹,就让她在帐内待着了,女人么,总是矫情些。”昆莫摸了摸身侧空空的软榻,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下来。 “啧啧,这么多年王兄王嫂一直是鹣鲽情深,真让做弟弟的我好生羡慕!”浮丘屹故意拖长了调子,端的是一个意味深长。 知道他这弟弟向来没个正形,昆莫只瞥了他一眼,不再睬他。 歌舞轮过一轴,已是临近散场,只等到最后一个献礼环节结束,这出家宴,也算是落下帷幕了。 所谓献礼,顾名思义就是亲眷提前预备好寿礼,当众展示,只当是讨个彩头了。 很快,随着一件件奇珍异宝被纷纷抬上殿来,报幕的文官也跟着扯着嗓子介绍着,并随之纪录归案。 “羊脂美玉十串。” “回鹘安息香五盛。” “五羊金樽一套。 ” “青铜宝剑一把。” “黄金万两。” “噗!”月浅心嘴里嚼着顺来的蜜饯,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份贺礼,险些笑岔过气去。 还以为是文官搞错了,没想到紧接着一口沉重的箱子被抬上来,掀开来看金灿灿地一片,险些晃花众人狗眼。 这……不愧为乌孙大族,果然是财大气粗啊! 浮丘屹笑得很低调,携着重金行了大礼道,“臣弟是个俗人,今日乃王兄知非大喜,恭祝王兄如日中天,万寿无疆。” 众人见状纷纷下拜道:“恭祝昆莫如日中天,万寿无疆!” 这时,一旁的浮丘旸终于沉不住气,上前道, “父王,儿臣还有一份贺礼,想单独奉上。” “好,呈上来。” 在浮丘旸的示意下,一个侍女抱着一个海棠木雕的长形方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有人不禁嘀咕出声,纷纷伸长了脖子想去一睹为快。 “这是什么?” “回父王的话,此乃民间广传的丹青圣手的真迹,世间仅此一幅。” 丹青圣手? 月浅心也是竖直了耳朵去听,但遗憾的是她也来乌孙不久,对此,可谓是知之甚少,至于他们所说的丹青圣手,更是压根没听说过。 而一旁的浮丘岙听见了这个词, 也是面色一凝,陷入了沉思。 ‘’不知诸位可有听说过‘天人有子,凝泪成裘‘,一言?‘’ 浮丘旸也不急着拆寿礼,故弄玄虚道。 ‘’三王子说的可是那民间广为广负盛名的丹青圣手。‘’一旁的舍中大吏似是想起什么,向昆莫解释道。 ‘’老臣曾听民间广为流传,有位丹青圣手,画技诡谲,有笔落惊鸿,墨染千秋之能,就连他所用的画纸都是触体生温,细腻如玉,可存至百年不朽,被称为凝雪羊裘,而这圣手却是行踪不定,往来随心,有人一掷千金也难买他笔尖一点,也有人不名一文也能有幸得见神迹。流传于世的少之又少,可谓是重金难求。‘’ ‘’莫非三殿下拿来的,就是此物?‘’ 大吏素来谙于此道,得知眼下有机大饱眼福,不由眼睛放光。 还有这种宝贝,这三殿下的贺礼也是别出心裁了。 月浅心是啧啧称奇,戳戳身前这位的肩膀,浮丘岙与她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昆莫看腻了俗世的奇珍异宝,乍闻此物,颇有兴味道, ‘’哦?还有此等宝贝,那还等什么,打开来看看!‘’ ‘’遵命!‘’浮丘旸依言接过画轴,当众启封。 ‘’哎呀,果然是非同凡品。‘’ ‘’你们看,这画中的麋鹿栩栩如生,好像快要跃出来一样。‘’ …… 画卷一经展示,当即便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吏更是如饥似渴地观摩着传闻中的‘’凝雪羊裘‘’,连声赞叹。 昆莫看了一会儿,也是目露惊艳,不由龙颜大悦道, ‘’果然是宝贝,旸儿有心了。‘’ 浮丘旸微微笑道,‘’父王高兴就好。‘’ 一旁的右夫人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很是乐见其成。 而由于隔得远了,又有不少人聚到一起,人头攒动的,月浅心这里只看得到画卷的一角,很是不爽。 倒是浮丘岙坐着纹丝没动。 奇了怪了,这家伙性子怎么变得如此之沉稳了,这么淡定,对比之下衬得我格外没见过世面似的。 月浅心忍住凑上前去跟着扒拉一番的渴望,决定有样学样,维持好风度。 正当这时,随众品鉴的左贤王也是颇有兴致地抵掌笑道,‘’哎呀,你们怎么都只顾着那几匹鹿了,臣弟私以为此最为绝妙的还是这上面的‘’人‘’了,这乍一看啊,还真有几分王兄当年驰骋疆场的影子在里头啊,这尤其是这领头的好汉,他…‘’ 说着说着,左贤王骤然手指着画像脸色大变,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舍中大吏见状顺着浮丘屹手指的方向凑了过去,也是悚然一惊, ‘’这,这…‘’ 昆莫本来只是坐在原位粗略地看了几眼,见他们这幅神色,狐疑地将画夺来,观摩了片刻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好大的狗胆!‘’ 那画被狠砸在地上,画卷滚了两圈摊开在地,有着大片留白的皑皑雪地,最打眼的还是驰骋在最前方的鹿群,后面紧跟而来赶猎的人马却是隐隐约约得看不真切,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游猎的领头人,寥寥几笔描画得只看得清肩上挑起的皮毛大氅,那项上,却是空空如也? 竟是个无头之人!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五章 诬陷 霎时间满座俱静,一片缄默。 寿辰当日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就算是放在在民间也是晦气得很,何况是在宫廷,龙之逆鳞不可触,稍不留神便会引火烧身。 大好的日子闹上这样一出,臣子王孙们皆是两股战战作鸟兽散,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右夫人也是始料未及,与一同前来的哈曼面面相觑。 昆莫脸色阴翳得可怕,逡巡片刻便将火气一股脑地发泄到了右夫人身上。 “伯颜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右夫人脸色一白,自知闯下大祸,脚一软便跌坐到了地上。 “你敢说,这东西,不是你撺掇这逆子带进宫的?” “臣妾冤枉!” 浮丘旸见时机已到,先行一步站了出来。 “父王勿恼,儿臣这就去派人将那画师抓来当面对峙,还母亲一个清白!” “是臣妇的错,这幅画是臣妇托人在宫外买的,不干三殿下和夫人的事啊!” 哈曼一看情形不对,自作聪明了一次,抢先一步将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惹得边上的右夫人面上俱变,袖中不动声色将她掐了好些下,哈曼心知姐姐是在护她,更为感动了,决心要凭一己之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解母族危机。 有人救场,浮丘旸却并不感动,他眉心暗暗一拧,飞快扫了眼哈曼旁边的右夫人,眸色深深道,“姨母,你,不必如此,旸身正不怕影子歪。” “咦?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不是秦勒夫人吗?你不在婆家好好守着你先夫的灵位,干嘛来趟这淌浑水?”左贤王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 “好个深明大义的秦勒夫人,那你可知道,忤逆犯上,将会受到怎样的刑法?” “忤逆犯上,乃十罪之首,当处以,腰斩之刑。”左贤王在一旁“热心”提醒道。 “啊?不,不……” 哈曼原以为昆莫会看在秦勒一族的份儿上会放过自己,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秦勒氏在昆莫眼里根本就构成不了任何威胁。 难道自己真的要为了母族的兴衰就此湮命于此吗? 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哈曼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昆莫,臣妇有罪,犯的确是疏忽大意之罪,真正其罪当诛的人——是她!” 哈曼矛头一转,直指人群中的一位,字字铿锵,“就是这个贱婢。‘’ 那侍人顿时脸色煞白,吓得说不话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匍匐在地,大呼冤枉。 ‘’冤枉?昆莫,臣妇与这小妮子有过一面之缘,她惯会迷惑人心,心思歹得很,您可切莫信她,臣妇这才想起,那画,除了右夫人与我,就只有她接触过。‘’ ‘’一月之前,臣妇路过质子府时,这妮子冒冒失失将画匣碰翻,臣妇不过口上责备了她几句,她还肆意顶撞,还不知使了什么狐媚伎俩蛊惑了一位世子前来为她解围,臣妇便买了个面子饶过了她吧,现在想来定是她怀恨在心趁着臣妇分心之余使了个什么阴毒法子将画毁了去,臣妇也是受害者啊!‘’ 除了添油加醋了一点,有推脱罪责的嫌疑外,哈曼所说是句句有实有据,摆明了要将人生生逼上绝路不可。 ‘’她撒谎!‘’ 这时,月浅心再也坐不住了,厉喝一声。 不是她爱多管闲事,只是此时此刻蒙受不白之冤的不是别人,正是绯歌。 好友有难,她又岂能不管不顾? ‘’你又是何人,安敢造次!‘’ 昆莫盯着月浅心,已然带了几分杀气。 月浅心挨着绯歌并头跪下,有条不紊地答道。 ‘’回禀昆莫,臣女月浅心,乃是新入宫的宗女,此番进言,实非有意冒犯,只是于情,这位姐姐的确与我有些交情,朋友有难浅心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于理,浅心虽自知人微言轻,但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差,何况此事疑点颇多,不能单凭秦勒夫人的一面之词。臣女入宫前就听说天乌宫向来都是严明法度,公正不阿,如今斗胆想当面问秦勒夫人几个问题,还大家一个真相。‘’ 此女年岁不大却颇有几分胆色,敢公然与昆莫叫板却义正言辞得让人无从辩驳,众人皆是暗暗赞赏,连昆莫也有了几分动容挥挥手以示继续。 ‘’敢问秦勒夫人,你说你是一月前碰上绯歌,意外打开过画轴,那除此之外就再无旁人打开这幅画了吗?‘’ 哈曼本就是临时起意,却没料到一介婢女无权无势还能有人肯出来出头,但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除了我与右夫人就只剩那个妮子碰过了,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还是右夫人,三殿下可是她的亲骨肉。‘’ ‘’浅心自是不敢怀疑右夫人,只是照您的意思,但凡与这画有过接触都有潜在的嫌疑是吗?‘’ ‘’对。‘’哈曼不疑有诈一口咬定。 月浅心诡计得逞般狡黠笑道,‘’那么,我看方才在场的诸位,凑上去碰过这幅画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岂非个个都有嫌疑?‘’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你,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哈曼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摆了一遭,当即便恼羞成怒。 ‘’她说得在理。‘’昆莫淡淡道。 眼见着自己落了下风,哈曼慌了神,索性鱼死网破。 ‘’就算不一定是她做的手脚,但她勾引外族世子是事实,就冲这一点,就知道此女心性,数她的嫌疑最大!‘’ ‘’我没有…‘’ 绯歌脸胀得通红,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被人当众羞辱成这样,是乃奇耻大辱。 这秦勒夫人用心之毒,可见一斑。 月浅心恨恨地想,又一时无从反驳,毕竟她说的也有一部分实情在里头,在乌孙,贵族与鄙人本就是不能通婚的,会被视为僭越。 她只能悄无声息地捏住绯歌颤抖的手,似在给她安慰。 ‘’哎,这都是些妇人之间的琐事,不如还是交由中宫那边的人来解决吧,不然王嫂脸上挂不住啊。‘’左贤王提议。 ‘’坎吉,去中宫把丽娜叫来,人是她手底下的,由她来办。‘’昆莫吩咐了底下人,临了又补充了一句,‘’手脚轻点,别惊扰了王后。‘’ 坎吉点了头很快去了。 月浅心也没闲着,蹲下身子研究起地上的画来。 奇怪,这画,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一样。 有雪地、有鹿群…、 月浅心猛然想起自己在魔王岭误入的秘境,在哪里,她也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画。 难道,是他? 月浅心心脏狂跳不已,条件反射一样看向下方,恰好,浮丘岙也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两人目光相撞。 隔着满殿繁华,混乱,焦虑,算计, 各怀心思。 月浅心很快移开目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心中,已然有了些判断。 她举了画走向哈曼,缓声问道,‘’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 这画是我亲自在宫外花了重金买下的,你还想怀疑我不成?‘’ ‘’当然不,只是夫人怕是亏大了。‘’月浅心一字一顿道。 ‘’因为这幅画,是假的。‘’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六章 蝼蚁 ‘’昆莫明鉴,方才我听舍中大人所言,传言这凝雪羊裘纸触体生温,存至百年不朽。‘’ 哈曼急红了眼,抢着争辩道。 ‘’都说了是传言了,传言自是不可尽信。‘’ ‘’传言当然不能尽信,只是真正的踏雪逐鹿图,触体生温是真,不说百年不腐,但至少也应是几年不会褪色的,而这幅画。‘’ 月浅心将画的复又展开,高高扬起。 ‘’你们看,它的背面光洁如玉,丝毫印痕也无,很明显是幅完成没多久的新作,但是正面颜色晦暗,线条模糊,颜色已然褪去了三四分,缘何会如此呢?‘’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大起胆子做了个在场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伸出指甲轻轻刮过画上的鹿头,不过片刻,卷上彩粉就尽数脱落,一丝痕迹也无了。 ‘’是笔力,是笔力太轻的缘故?‘’ 听得聚精会神的舍中大吏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没错,诚如这位大人所言,千人千面,画手不同,作画的笔法便不同,画功也有三六九等的差异,常言道,名家笔力遒劲当入木三分,便如此,而这幅图的笔墨仅仅留于皮表,可以看出作画者笔力虚浮,还远远达不到入木三分的境界。由此可见,这幅踏雪逐鹿图绝非丹青圣手所作,也就自然算不得真正的凝雪羊裘了。‘’ ‘’你说了这么多,可看出来这画上的残缺从何而来?‘’ 昆莫屈了屈手指,平静的语气不辨喜怒。 月浅心却不由顿感寒凉起来。 是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了这么多,却始终对最关键的一点避之不及。 画中人为何残缺?此人是何居心? 月浅心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 今日踏进这摊浑水,本是无可奈何,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若是再铤而走险,将涌动于这潭子浑水下的暗潮一股脑带出。那么,就算是她今日能毫发无损地带绯歌从这殿里走出去,怕是也活不长远。 她惜命,她怕死,她不敢去赌。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她在蓝城就懂了,如今身为蝼蚁,就更该有蝼蚁的自觉。 ‘’…许是因为秦勒夫人错买了赝品,时间一长就碰巧掉色了罢。‘’ 月浅心忖度再三,给出个最保险的解释。 ‘’是吗?‘’ 昆莫眉头拢起,刀刻似的纹路纵横交错,很显然对月浅心这样敷衍的答复不太满意。 ‘’这便有几分意思了,不过小姑娘,方才听你笃定的口气,必定是见过真正的凝雪羊裘的,既然这幅是赝品,那你可知道真品何在啊?‘’左贤王笑眯眯问道。 好端端的寿辰被这赝品搅了性子,若是能向昆莫献上真正的凝雪羊裘,讨得他欢心,那么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可是…她知道,若是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她是高枕无忧了,那个人,就会无辜牵连其中,下场,可能比她所设想的还要惨烈百倍。 不,不可以这样。 月浅心很快消去了不该有的念头,盈盈下拜。 ‘’这个…还请见谅,浅心,着实不知。‘’ ‘’哼!‘’还没等浮丘屹应声,就只听昆莫嗤笑了一声,语带轻蔑道:‘’不知?方才不知道的挺多的嘛,现在却装傻充愣起来,真当孤老糊涂了嘛,我看你不是不知,分明就是蓄意隐瞒!‘’ ‘’臣女不敢欺瞒王上,只是此事,请恕臣女,不能告之。‘’ 听得浅心这无疑自寻自寻死路的一话,在场众人无不为她深深捏了把汗。 ‘’孤倒不知道,这小小的天乌宫,竟不知何时起多了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来,连孤的话都做不得数了是嘛?好,很好,来人呐!‘’ 月浅心闭了眼,十指深深陷入掌心。 ‘’父王,这大好的日子,何必为些小事坏了兴致!‘’ 正当这时,少年携了清朗笑意,离席而出,好巧不巧地挡下这场可预见的噬戮。 ‘’你是…岙儿?‘’在见到来人的瞬间,昆莫突然神色大变,转怒为喜道。 听得有人出面,月浅心这才魂归本体,扭头看去,不由忧色更甚。 这傻子,这时候出来,岂不前功尽弃? 可浮丘岙却全然不管她的眼色,继续与昆莫周旋。 ‘’儿臣回来迟了,儿臣勿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 昆莫大喜过望,在众人疑云下一把拉了浮丘岙起来入座,随后似乎想起什么,搭着他的肩膀转而补充了一句。 ‘’哦,你离宫六年,怕是有些人都认不得了吧。‘’ ‘’众爱卿,可别搞混了,现下站在你们面前的,才是我乌孙实打实的太子殿下,我儿浮丘岙。‘’ 什么?这位就是太子? 怎么和那傀儡太子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来了这许久都没人识破呢? 昆莫的一席话无疑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各色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拢来,引得众说纷纭。 月浅心听得这话也是如雷贯耳。 昆莫…刚刚是说… 他…浮丘岙,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子! 是了,也不是他刻意隐瞒,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姓,他们又说这真假太子二人长相极其相似,阴差阳错之下,她才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现下回想,若非真正的王孙贵胄,谁又能如他一般洒脱恣意,行止由心?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七章 美人如画 浮丘旸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又回到了众人视线,目露复杂。 ‘’父王生辰,儿臣其实也为父王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来早该献上,只是方才闹得正凶,才迟迟不敢出手,现下却正是时候了。‘’ ‘’哦,是什么。‘’昆莫又来了兴致。 浮丘岙打了个响指,问枫捧了物事随后而来。 ‘’是真正的凝雪羊裘。‘’ 浮丘岙话音刚落,问枫便应声动作,轻轻展开画卷。 有华光初绽,照亮了一众人的双眼。 这才是真正的踏雪逐鹿图,无需过多的言语,就和生来尊贵的人一样,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施施然往那人堆里一站,便自带高人一等的贵气。 除了膜拜,就只剩下臣服。 莫说质疑,就是有多余的言语,为这绝对的压倒性气场一罩,便已失了发散的余地。 ‘’不瞒父王,这幅踏雪逐鹿图乃我一时兴起所作,却不知怎的流传到了民间一阵子,这才惹出这些纠复,那所谓的丹青圣手,也只是我游历民间时碰巧得的一个诨名而已,并没有传言所说的那么玄乎,诸位当个笑话听也就是了。切莫当真!‘’ ‘’其实这只是第一份寿礼而已,这幅画还另有玄机。‘’ 在太子的授意下,问枫翻动了下手腕。 人们只愣了一秒,接着便爆发出空前的震动。 只见那踏雪逐鹿图经过反转过后,一笔一画,竟又被匠心独裁地构成了另一副全新的画! 白雪好似冰肌玉骨,鹿群化为珠翠满头,一横一瞥勾勒出眉眼口鼻,绝世风华,跃然纸上。 画中人正是太子生母,当今王后! ‘’儿臣知道,在父王心中,这世间珍宝,都难及母后一颦一笑,故儿臣特意在这画中杂糅了母后小像,谨以此画,恭祝父王洪福齐天,坐享天伦。‘’ ‘’好,不愧为我儿,果然深得我心。‘’ 昆莫接过画像爱不释手,哪里还是高高在上的昆莫,分明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盼子成龙的父亲! 浮丘旸冷眼旁观这一切,掌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握紧,及至青筋暴起。 ‘’启禀昆莫,丽娜来了。‘’ 昆莫兀自沉浸在爱子归来的喜悦,及至丽娜走至跟前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号人,随意挥了挥手。 许是因为来得匆忙连妆容都没来不及描摹好,月浅心敏锐地觉察到,丽娜入殿的时候,脸是煞白的。 ‘’昆莫的意思是,这位绯歌姑娘是您手头的人,如今坏了规矩,就该由您来处置。‘’坎吉解释道。 丽娜兀自压低了头,不知是在害怕什么似的身子有意站的挺远。 而绯歌见到来的人是丽娜,眸中又隐隐有了些期待的神采。 好歹来的是个熟人,总比落到别人手里头要强些。绯歌该是无恙了吧。 月浅心如是想到,心上压的大石眼见着就要落地。 ‘’我还当是什么事?一个下作的婢子失了本分坏了规矩,昆莫随意处置了便是,要杀要剐,那也是她应受的,奴婢又不会多说什么。‘’ 没想到丽娜只轻描淡写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却是直接让绯歌如堕冰窖。 ‘’父王…‘’浮丘岙犹疑了一会正要说些什么,知子莫若父,昆莫怎么会不知自己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当即抬了抬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行领罚去吧。‘’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八章 玛依努尔的回忆 事后,绯歌被罚去做七天的苦力,这事,也算是了结了。 宫规有令,受罚者需亲力亲为,受罚期间,严禁任何人前去探望,月浅心虽有心相帮,却又怕弄巧成拙,只得作罢。 只是回到乌山,再见到某人时,顿觉心境再不复从前了。 ‘’见过太子殿下。‘’ 浮丘岙挑了挑眉,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少女,虽然之前看着她吃瘪的样子很是受用,现在却莫名顿觉不爽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自从寿宴那日就说话变了个人似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月浅心抿了唇沉声应道, ‘’之前是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殿下,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好了,我还不了解你,面上是恭恭敬敬,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汰我了。‘’浮丘岙还以为她是在同自己玩笑,抬手就捉了她一缕青丝把玩。 却被月浅心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浮丘岙捞了个空,一只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你…‘’ ‘’太子殿下请自重,奴婢身份微贱,不宜与太子过于亲近,恐失了规矩。‘’ 少女冷漠而疏离的样子令他微微失神,不由喃喃失语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愿意同我做朋友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殿下不是亲眼目睹过了吗,在这天乌宫里,只有同等之人才有资格平起平坐,相知相交,其他人搅合在一起算什么?那叫僭越!‘’ ‘’浅心刚刚才见识了我第一个朋友僭越的下场了,万不敢再重蹈她的覆辙!‘’ 不知道为何,这么久以来,不论经历什么变故挫折,月浅心从来都是坚韧而从容的。 只是这一次,在见到浮丘岙的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积奠下来的负面情绪宛若找到了一个倾泻的闸口,再也忍不了一样喷涌而出。 恐惧、惊慌、懊悔、以及最令她接受不了的,是羞愧,嫉妒产生的羞愧。 好吧,她坦白了,什么僭越?什么差距?统统都是鬼话,都只是她用来遮掩自己丑恶内心的说辞而已。 她不会告诉他为什么她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只是因为,他从一个惺惺相惜的庶民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尊贵的太子! 而她那曾经身为帝姬那一文不值的可笑自尊又被唤醒了,所以,她不忿了,她嫉妒了,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月浅心也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 两人的相识,本就是一场泡沫般的际遇,带了丝让人浮想联翩的梦幻。 而泡沫终究是泡沫,天明过后,总逃不了烟消雾散的结局。 月浅心向来务实,明知前路坎坷,就莫要学人一条路走到黑,恶心别人,也作践自己。 她冷静下来,道声失礼,逃也似地匆匆离去。 不敢回头,也怕见到少年面上的失落。 -------------------------------------- 自那日从殿上回来后,丽娜回到住处后便愈加心神恍惚起来,及至深夜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克制不住地涌入多年前的一张女人的脸,扭曲而凶残,那是她多年来的噩梦。 多年以前,她还不叫丽娜,人们都叫她玛依努尔,是天上的仙女的意思。她曾是他们部族最为美丽的姑娘,追求者数不胜数。而她谁也不理,玛依努尔的心里,只有那个在树下为她拉奏胡琴的少年 ‘’艾合!过来啊,来追我啊!‘’ 她与艾合相识那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墙头马上,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可是好景不长,艾合是秦勒一族长子,生来就有他该肩负的责任。 他们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某个家族势力强大的贵小姐,有多强大呢?能让逐渐衰落的秦勒家族支撑过几年的光阴而已。 而这些,却是娶她不能做到的。 两人被迫分离的那些日子里,玛依努尔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放下吧,别再想他,他已不再是她的情郎。 只有那终日紧闭的闺门知道,那夜里濡湿的枕巾知道,她忘不了他。 一晃一年多过去,就在她终于以为自己快要放下他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不过一年,他就已经形销骨立,他说,他后悔了,后悔当日没有早带她走。这一年多来,他也同她一样,终日活在求之不得的痛苦里。没有一日得以安枕。 一对有情人抱头而泣。 他没有欺瞒他,他说只要他还顶着秦勒家长子的名头的一天,他便身不由己。 她说没关系,她愿意等,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她不计较名分地位。 夜里,艾合留下了,两人如胶似漆地拥在一起,仿佛要把彼此的血肉刻在骨子里。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她不知道,噩梦来得这般快。 一日她早起顿觉下腹不适,廊间一顿干呕不止,她低头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满是惊惶与欣喜。 艾合知道后也很高兴,直言让她安心,自己会回去商量好她和孩子的去处,定会许她和孩子一个家。 玛依努尔满心欢喜等了三日,等来的却不是家,而是一场灭绝人寰的杀戮。 火光冲天,她躲在床底捂着嘴泪流满面地看着一个踩着骑靴的女子一脚踩过她父母的尸身,唾了口唾沫道:‘’呸,狐狸精,溜得还挺快,等着吧,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她侥幸逃过这一劫,她的家人,却替她抵了命。 她不是没想过随他们一起去死的,可是她终究从父母膝下的少女长成为身怀六甲的母亲。 千万别小看母亲这种生物,她自私又无私,渺小又剽悍。 谁也没想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能在敌人天罗地网似的追杀里逃出生天。 逃亡生涯中因为她的美貌也吸引了不少男子大献殷勤,其中也不乏有位高权重的上位者,却统统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给距之千里。 情之一物,好似妖娆罂粟,她已经吃过一次这东西的亏了,怎会再碰。 她前半生就是因为这副出挑的皮囊而毁了,往后余生,她只想安宁度日,决不允许任何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已经改头换面在赤谷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想到命运还是不肯放过她。 未免夜长梦多,丽娜决定,不能再拖下去,她先是放了封信鸽出去,接着开始着手收拾好衣物行囊来。 过不一会,外面就传来叩门的声响。 这么快就来了!原以为这孩子还在生自己的气呢! 自己这些年亏欠她许多,等离开之后一定得好好地补偿她,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告诉给她, 她这样想着,面上带着笑意,毫无防备地开了房门。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却是如临鬼煞。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九章 恶鬼上门 太子殿下出宫六年得归,宫中自然是张灯结彩,一团喜气。 只是内殿里难得重逢的父子二人,却陷入了矛盾的分歧。 “殿下,昆莫说的在理,当年让你出宫虽明面上是渡劫化灾,但实际是何因由,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如今你也算是长大成人了,怎好的还耍小孩子脾性,叫昆莫难做呢?” 扶风祭司也在场,自是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谆谆善诱起来。 “师傅,并非我存心惹父王不快,只是你也清楚我九岁就离宫在外,这中间隔了整整六年的鸿沟,就算要我早日归位,也该是慢慢适应,怎好地叫我突然接手。更何况太子一职经日陨师兄的打理也是有条不紊的,再由他顶替个几年也断断出不来纰漏,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熟知浮丘岙的长辈都知道,这孩子就算跟人顶嘴也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实际则是巧舌如簧,句句设防,生生要把别人的话给堵死才肯罢休。 坐在上席的昆莫却已有几分不耐了,指着浮丘岙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堂堂一国太子,闲心多得什么都要插上一腿,唯独对着自己的太子之位是避之如蛇蝎,再这样下去,就算你混迹民间攒下再多福报,天下百姓也只会记得日陨,谁还会认你这个太子?” 浮丘岙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自问不负于人就好,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你!”若是旁人敢这样忤逆你已,就算不拖下去直接处死,也是至少得去半条命的,可偏偏碰上这么个小祖宗,却是一时没了主意。 “殿下的意思,是非出宫不可吗?”扶风祭司轻捻了胡须问道。 “是。”浮丘岙承认得倒也爽快,“我此次回来原也只是为了给父王庆生,并无提前归位的打算。” “那依老臣之见,不如您与昆莫各退一步好了。”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声音撞在一起。 “怎么个各退一步法?” “什么叫各退一步?” “太子殿下的意思么,是还想要出宫继续游历,这个可以,不过不能像以前那样隐姓埋名孤身一人了,得派人贴身照料着,时间长短也得由昆莫来定,如何?” “成交,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浮丘岙讨价还价道。 “你小子,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昆莫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说!” “旁的都可以依你,至于带什么人在身边,这个得由我说了算。” “行行行,回去收拾好行囊,赶紧滚!” “遵命!儿臣告退。” 打发完这个冤家后,昆莫顿觉十分心累,他不由扶额感慨道。 “扶风啊,你说同样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怎个差距如此之大。” “常言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别说是师兄弟了,光这宫里的两位王子,都是天差地别。而且日陨只是一介平民,怎好与太子殿下相较。” “祭司倒是言之有理。”昆莫轻阖了下颚表示认同。“不过说起日陨,我倒是有几分好奇,祭司你是想了什么法子让他有张与岙儿如此相似的面皮的。” “昆莫谬赞了,”扶风祭司抚了把胡须,故弄玄虚道,‘’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 偏僻的院落,时不时有凄厉的女声传来,于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平添了几分瘆人的诡异。 有碰巧听到动静的也是躲在被窝里不敢下去,只是口中一个劲儿直道,司命娘娘保佑,司命娘娘保佑,叫这些个魑魅魍魉速速离开,速速离开罢! 而紧隔一屋的丽娜,已是身在炼狱。 “呵,没想到躲躲藏藏这么多年,还是落在了你手里。秦勒,夫人!” 丽娜被人五花大绑在地上,已被打得伤痕累累。她血眸怒瞪,咬牙切齿道。 “贱人!真当我是瞎了嘛!难怪这些年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啊!” 哈曼劈手给了她一耳光,直将人打得呕出一口血来。 又还是嫌不够解气,命人将她按住,拔下头上金钗就朝人捅去,金钗尖锐她又刻意避开了要害,一钗子下去便是一个血洞,又不能让人立刻断了气去,直叫人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子里尖叫冲天的,直镇得人耳膜发痛,惨不忍睹。 不是没人提议过要把丽娜的嘴给堵上,未免走了风声。 可哈曼怎么说? “哼,堵了多没意思,我偏是要让她叫着,她叫得越惨我越高兴,还得让那些旁的狐媚子都听了长长记性,这,就是勾引人丈夫的下场!” “呵,你尽管,杀,杀了我便是。”丽娜扯出抹艳毒的笑来,喘息着说道。 “杀了你,送你到下面去跟艾合做对鬼鸳鸯吗,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 相反,她要尽力让这个女人活着,好一天天地折磨着她,以平息自己多年来的寂寞苦痛, 丽娜听了这话却是难以置信起来,“你,你说什么,艾合他,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好狠的心……” “你这贱人有什么资格提他,你别忘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你可别搞错了,害死艾合的不是我,是你啊!”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章 同归于尽 原来,当日丽娜有孕后,艾合是回去提了想纳她为妾的,但却毫无疑问遭到了家里人一致的反对。 首当其冲的理由自然是怕开罪了盛气凌人的达禄家大小姐,还有就是丽娜卑贱的下层人身份。 艾合与丽娜早已情根深种,自是不服这个决判,一意孤行地要接丽娜回门,甚至放言休妻,放弃秦勒的姓氏,带丽娜远走高飞。 向来霸权强势的族长什么时候听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气的直接将人拘了起来,不许他走出房门半步。 而无意间偷听到这一切的哈曼更是气得直发抖,终于明白为什么新婚几年一直对她是不冷不热的,甚至就连夫妻间该有的温存也是敷衍。 哈曼是越想越恨,终日心魔缠身,乃至那日恶从胆边生,带了母族的心腹暗暗查清了丽娜的住所,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却还是没能抓住正主。 几年的追踪,她原以为她早该死在路上了,就没再去管,开始一心一意地讨好起心爱的男人来,可是她怎能想到,她做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艾合怎么还能回心转意。 几年后艾合郁郁而终,到死再没同她讲过一句话。 ‘’要不是你,你这个贱人迷得他鬼迷心窍,他,他又怎会这样对我,你知道吗,你知道身为一个妇人最大的耻辱是什么吗,是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而日渐憔悴,是你的丈夫宁愿落的无后而终的下场也不愿再碰你一分一毫!‘’ ‘’哈哈哈哈…艾合,艾合,我就知道,你没有负我!丽娜凤眸染血,仰天而笑了一阵,噙着一抹怨毒快意,讳莫如深道: ‘’不过,秦勒夫人,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无后而终的可不是艾合啊!‘’ ‘’你…你什么意思?‘’ ‘’你过来,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看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丽娜也没太多顾虑,挥手便屏退了手下,屋子里一伙人早就待不住了,见有机离开哪还管得了其她,纷纷连滚带爬出去了。 ‘’死到临头,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哈曼不疑其它,覆耳过去。 丽娜丽娜剧烈喘息着,一字一句道,‘’我是说,你莫要弄错了,艾合虽然不在了,但他唯一的骨肉,尚寸人世,而你呢,你青春大好的时候,你的男人不愿意和你生,而现在,就更无可能了,因为,你已经老了啊。‘’ ‘’所以你说,到底是谁无后而终?‘’ 哈曼听后怒目圆瞪,当即就狠扑过去死命掐了丽娜脖子,面容扭曲而疯狂:‘’你这贱人,那个小孽种在哪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送你们去见阎王!‘’ 就在此刻,丽娜原本被反绑着的双手却得了解脱,当即挣脱开来, 原来她早就悄悄碰碎了腕上玉镯,借着玉块锋利的棱角一点点将那麻绳磨了开来。方才说了那些,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哈曼反应过来,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一半断镯就要扎向女人的脖颈。 可哈曼必将身高体壮,光在体力上就占了不少优势,哪里这么好对付,她大掌如铁钳当即截住了丽娜的突袭,可手上还是避之不及上留了道血痕。 哈曼吃痛,怒急攻心之下一把捉了断镯就要反击。 没想到丽娜避也不避,闷哼一声,任由碎玉深深扎了进前胸,身子当即软了下来。 哈曼一愣,手下力道一松。 就在此刻,哈曼直觉颈子一凉。 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去, 一截断镯已直直插进她的喉头,正中大穴。 ‘’你…你‘’ 丽娜藏起的另一半断镯,此时此刻,正成了要她命的利器! 这个女人,竟使了如此阴损的杀招,是早就做好了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打算! ‘’救命,来,来人!‘’哈曼喉中血如泉涌堵住了声带,让她发不出声来,她挣扎着如死鱼,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攀上案角,打翻了屋内仅存的一盏烛台。 ‘’啪!‘’ 当屋外看守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进来时。 屋内的两个女人,一个已是绝了气息,另一个乱糟糟坐在原地,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气力。 一片狼藉。 ‘’这…‘’ ‘’快,快走…‘’ 眼见着闹出了人命,罪责谁也承担不起,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惊惶散去。 不,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等她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强撑着跌跌撞撞走到妆台,对着镜子整理好蓬松的发髻,并一点一滴地遮去面上血污与青紫。 天快亮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一章 毕生温柔 绯歌是在深夜收到这封信的,那时她才挑完最后一桶水,才刚刚顾得上那那双因为连续劳作而瘀红发肿的小脚放进热水里。 今日的惩罚,算是结束了。 从小到大,她吃过不少苦,这其实还不算什么。 只是,一想到白日里那些人向她投来的,或时鄙夷,或是龌龊的目光,她就禁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知道,不只是今日,从此以后,但凡她在天乌宫的一天,这种羞辱,必将如影随形。 是啊,就连她仰仗着的嬷娘都当众表示她已经可以被‘’随意处置‘’了,那么谁还会对她再心生半分怜悯? 她从小在村庄长大,早年就被送进宫来,丽娜,算的上是她第一个贵人,对外不知道的姐妹还以为她是她的养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丽娜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厌恶她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 绯歌取下信鸽腿上布条,只看了一眼便秀眉紧蹙。 这大半夜的,找她作甚,怕是脾气又上来了? 放在以往她都是随叫随到,但今儿个她却赌了气扔了布条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才慢悠悠地来到了丽娜的住所。 门是大敞着的,也没燃烛,天还没大亮,只看得清模模糊糊的一点影子。 绯歌心里才纳罕着怎么这么早起是在等她?临近门了,却隐隐有些不对劲起来。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姑姑,你在吗?‘’ 绯歌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一不留神脚下好像绊了什么东西似的,差点跌了一跤。 然而,就当她低了头就要察看时,正撞上秦勒夫人还保持着怒目圆睁的眼窝,她的脖子上还插着那半截泛着幽光的镯子,尸身都僵了。 ‘’啊!!‘’ 绯歌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尖叫出声。 听到绯歌的声音,丽娜很是高兴,温声招呼着绯歌让她过来。 可她哪里知道,自己这满身血污的模样在绯歌看来简直不亚于阎罗鬼煞! ‘’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小歌,你,你听我说…‘’丽娜一口气梗在喉管,艰难发声,只能竭尽全力地想要靠近,想要抱抱她,想要告诉绯歌,‘’别怕,我们安全了,我们自由了!‘’ 竭尽毕生之温柔! ‘’丽娜,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那日宴上,昆莫放我一马,没按您的意愿千刀万剐,你很不开心是不是?‘’绯歌再也忍受不了了,冲她歇斯底里地嚷道。 丽娜听着这话,心如刀绞,连连摇头。 不是的,小歌,不是那样的!她不是不想救她,不是不想替她求情,可是她不敢啊,她没想到能在那里碰上哈曼。她知道,一旦她的热切与关怀让有心人察觉到一星半点,无疑是把绯歌往风口浪尖上推啊! 可是她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熬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要再假惺惺了,我早就看透你了,你杀了人,不忙着处理尸体,却忙着三更半夜把我叫过来,是想干嘛?不就是想嫁祸到我的头上,让我做你的替死鬼吗?我刚才都看到了,她脖子上那块碎镯我记得,那是我戴过的翡翠,等他们一来就是人证物证俱在是不是?真是好计策,好手段啊!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 绯歌一把推开丽娜,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却在门口,撞上一个人!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绯歌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怎么又是你?‘’ 那人笑着,声音很低沉。 ‘’自然是专程来找你的啊,你看上去情况很不好,上回同你讲的事情,不知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哦!‘’ ‘’我考虑清楚了,只要你真的能帮到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绯歌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下。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天乌宫。 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为了这渺茫的希望,赌上一把又何妨? ‘’好,真是乖孩子啊,你放心好了,我这人,向来是言出必行。‘’ 说让谁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而这一切都被丽娜看在眼里,仅是一窗之隔。 不!小歌!不要… 她匍匐在地,想说些什么,胸腔积血却呛得满口都是,徒留一只手,绝望地朝天划拉着,像是能够到什么似的。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二章 太子殿下是个嘤嘤怪? 为了正式划分界限,一连几天,月浅心都没怎么和浮丘岙说过话,就算碰巧走在一条路上,也是远远地避开,他似乎也是明白了什么,不再打扰,月浅心想,就这样吧,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交集了。 然而他倒是没什么,可是他家的蜥蜴却是频繁骚扰,许是跑惯了手脚,一到晚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大开的窗口溜进来,撒娇卖萌求抱抱,明显存了讨好的意味在里头。 每次她都会冷着脸将它提溜出来,几次下来自然是不厌其烦,所幸终日门窗紧扣,深居简出起来。 这日晚上,月浅心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后就早早躺下,心道这下该清静了吧。 不料褥子还没捂热,就又听得窗外‘’叩叩‘’作响,声音很轻。 可惜月浅心自小耳力甚佳,能捕捉到很轻微的声响,现下她却直接翻了个身忽视了。 见里头迟迟没有反应,窗外竟也不急,只是时不时地继续有规律地敲击一下窗棂,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的,直搅得她是烦躁不已,哪还睡得着? 是可忍,熟不可忍!月浅心一个鲤鱼打挺掀被而起,几步便冲过去一把拉开窗户。 ‘’鸾镜,你有完没完!‘’ 结果她刚吼完就后悔了,因为这次来的不是鸾镜。 ‘’抱…抱歉,我,打扰你了吗?‘’始作俑者大概也是被她这副骇人的模样给震住了,语无伦次道。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浮丘岙孤零零站在外面,面上已被冻得通红。 月浅心低了身子撑在窗口,语带探究问道: ‘’殿下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浮丘岙目露闪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了勇气道明来意,‘’小月姑娘,这些日子经我一番思量,觉得你上次说的那些其实也不无道理,与朋友交,是不当高人一等。所以,我特意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月浅心一时未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久后我便要出宫继续游历,我可以带上你一起,只要出了这天乌宫,我也就算不得太子,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担心的那些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算你不出宫我瞧着你也不像太子啊!您如此这般善解人意又委曲求全,昆莫他老人家知道吗? 月浅心一时语塞,沉默了许久才委婉地表示: ‘’殿下美意,浅心不胜荣幸臣女无能,恐无福相伴。殿下还是另觅他人吧!‘’ 说罢便要关窗送客。 浮丘岙急了,抬手就撑起即将下坠的窗门,带了丝不容抗拒的意味,转脸又可怜巴巴地搁了下巴颏在窗口。 ‘’别啊,小月姑娘,你就是太自谦了,你不知道,当日你以一己之力拯救好友于危难的全程,我在一旁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视若无人的气场,那举世无双的才智,我当时就想了,要是我有朝一日也能得此一友护我左右保我周全的话,真真是死也值了呢!‘’ 月浅心手一抖,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是在跟自己撒娇?! ‘’殿下,殿下!‘’ 好巧不巧地,问枫火急火燎地过来。 浮丘岙瞬间抽回手秒变正经脸,速度之快足令一旁的月浅心是瞠目结舌。 ‘’怎么,可是师傅又找?‘’他负手问道。 ‘’那倒不是。‘’问枫摇摇头,‘’只是宫中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了。‘’ ‘’其中一个死者还是王后娘娘宫里的,名叫丽娜,听说还走失了一位侍婢,也是她手下的,叫什么歌的?‘’ ‘’你,刚刚说什么?‘’ 窗门猛然大开,月浅心一脸震惊。 因为得到消息晚了,等到他们三人匆匆赶到现场时,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横死的两人月浅心都认得,丽娜自不用说,另一位则是前不久还打过照面的秦勒夫人。 系查悉这二人生前乃情敌关系,仇人相见大打出手,两相俱亡。 事发当天秦勒家的就来人了领了哈曼的尸入祖宗陵,风光大葬,也算不辱没她一世荣光,至于丽娜,无门无户,无亲无戚的,便依了宫里奴役待遇,抛尸荒野了。 天乌宫等级森严,贵族尚有三六九等,但身无宗籍的奴役不论身前有官居几品,死后若无人刻意收敛,就都会草草下葬,连块墓碑都不会留下。 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名正在服刑期的婢女,听别人说是亲眼见着她天刚蒙亮进了丽娜住的那间小院的,然后就再也没见回来了,约莫着也跟着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宫里头以讹传讹的多了是了,这一传十十传百的,连同这座僻静的院落,也愈发邪乎起来,就此成了空宅,别说有人再住进去了了,就是路过办事的侍人,也是远远地绕开。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不要命地闯入,其中一个还是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 ‘’小月姑娘,你,你没事吧!‘’ 浮丘岙与问枫对视一眼,目露忧色。两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屋内少女瘦削的脊背。 月浅心伏在地上,低头不语,平静得有些异常。 事隔几天屋子里已被人清扫过了,然而墙角残存的斑驳血迹,似乎还能从中依稀窥见当时的惨状。 ‘’你别太难过了,绯歌姑娘她…‘’ ‘’她没死!‘’ 月浅心赫然起身,摊开手心,淡声应道。 ‘’这是我刚刚在门口花丛捡的,是绯歌的物事没错,上面一无赃污二无破损,想来应该是她自个儿落下的。‘’ 两人定睛一看,是一只小巧的荷包,刺绣精致,明显是属于姑娘家的。 ‘’如此甚好。‘’浮丘岙轻叹一声。 这天乌宫,从来都不是一个女子好的去处。 ‘’殿下,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作数?‘’ 月浅心将荷包妥善收好,一双琥珀杏瞳光芒闪烁。 ‘’嗯?‘’浮丘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却见碧衣少女少女盈盈下拜。 ‘’奴婢月浅心,愿为太子殿下出宫远行,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只求能得殿下庇佑。‘’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乌宫如今是一滩浑水,绯歌又不知身在何方,如今前途未卜,为今之计,只有这样,方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好吧,她认怂了,什么尊严,什么荣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三章 独她无二 大概任谁也没能想到,这太子殿下回来才这么些日子,还没等吃上接风宴又要着手准备欢送宴了。 不过这次在浮丘岙的强烈抗议下,昆莫才没能大肆操办,知道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不然又得耽搁不知道多少时辰去。 他这人讲求效率,最怕麻烦,尤其是在这些毫无价值的空头仪式上。 ‘’嗯?这名小童倒是看得有几分面熟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月浅心为了低调不扎眼,临行前想尽法子敛去容貌扮作男子模样混迹在问枫身后,本以为能就此蒙混过关,没想到还是被他老人家一眼识破了。 ‘’师傅…‘’浮丘岙正想出声解围。没料到扶风也不再多言只是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直盯得他是心里发毛。 师傅,您是不是又误会什么了… ‘’好好照顾太子!‘’扶风最后也没强迫月浅心自报家门,只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月浅心还在暗自纳罕他那句话的用意就被安排着和问枫先行离开替太子开道去了。 问枫还在回头顾虑着月浅心一介深宫女流不好驾驭烈马,没想到月浅心只轻轻一跃便轻而易举地将这半人高的红鬃烈马驾于胯下,纵身而去了,倒是将问枫甩得老远。 哼嗯,开玩笑,这草原上的儿女,天生就是策马的好手,想当初她月浅心身在蓝城的时候,可是五岁就能上马了。 问枫心底不由一声叫好,心道这殿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赖,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还真是有几分本领在身上的。 月浅心在这天乌宫憋了这许久,难得恣意一回,一时得意没能控制好脚程驾着马一口气驰骋了至少四五里,才引动缰绳停了下来。 等到回头一看却哪里问枫的影子,只得下了马坐在路边等着。 不料才过不一会,便有辔铃声响悠悠传来,一个身骑白马,头戴锥帽的少年施施然出现在天地尽头—不是问枫。 月浅心不禁生出几分诧异来,是浮丘岙,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少年很快在她面前停下,并随之掀起黑纱,碧瞳含笑,正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咦?问枫呢,殿下怎么没同他一道。‘’ 月浅心紧拽着缰绳,安抚了有些不安的马儿,偏头看他。 浮丘岙笑而不语,只是自顾自盯了月浅心瞧了一阵后,冷不防突然凑近了道,‘’要他作甚,此行只你我二人岂不快哉?‘’ 嗓音喑哑,极尽冶艳。 ‘’浅心何德何能承您抬爱?您就莫拿奴婢说笑了,日陨殿下。‘’ ‘’哦,倒是我小瞧了你,这天乌宫里能分得清我们的人不多。‘’见被识破,日陨也就撤下来了伪装,横添丝丝凉意。 月浅心面上一派恭敬,脚下却是下意识地后挪了几步,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要说第一次隔着阁楼未能分清这真假太子二人的差异,如今当面一见,却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来,直觉告诉她,这个人虽是有着一副与浮丘岙一般无二的面孔,骨子里由内而外溢出来的气蕴,却是千差万别。 再加上自己无意间在藏书阁窥破的机密,更是心悸不已,只想远离。 ‘’呵,你站那么远作甚,是在害怕什么吗?‘’ 敏锐如日陨,如何不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月浅心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面前人朝自己逼得越发近了,刚要发声。 ‘’师兄,师兄!‘’ 问枫驾着马车停下,车上少年远远地便认出了日陨,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挥手招呼道。 见正主都来了,日陨也不好再加试探,撇下浅心抽身上前,两师兄弟多年未见,见到彼此面容也是微微一惊,接着便同孩时一样先是不轻不重给了对方几下,接着便重重相拥。 ‘’师兄,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都要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没想到不过几年没见,你小子便生的同我一样高了。‘’ ‘’那可不!‘’浮丘岙骄傲地扬扬下巴。 六年过去了,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小糯米团子了。 两人一番寒暄过后,浮丘岙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问起, ‘’师兄,我方才瞧见你在同我手下随侍说什么,怎么,你们认识?‘’ ‘’那可不。‘’日陨存心学着他的口气一口应下,见浮丘奥面色微妙,他又作势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我只是替你探探此女的底而已,谁不知道咱们太子殿下从小的护食的毛病啊,到了你口袋里的吃食就算是噎死也得是自己一口口吞了,旁人连看一眼都难,谁敢染指。‘’ 浮丘岙听了却只是摇头。 “师兄你错了,她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为何,他这几年来见过的男男女女不少,大多都是面目模糊的,过眼云烟一般,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离群索居的,可是她的几次三番的出现,却如同一颗星子,掉进他平静无波的心海,激起一阵欢愉的涟漪。 这滋味来得蹊跷,辛酸苦辣,五味俱全,是他活了十五载都从未经历过的,他暂时还勘不破是什么,但他肯定的是,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且独她月浅心才能赋予。 所以他才会想带着她,只要她还在身旁,天长地久的,还怕解不开这道谜底?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四章 蛟达马场(一) 送走日陨后,月浅心盯着浮丘岙,一度陷入了沉思。 自己方才都贴的那么近了,竟还是没能看出一点破绽,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还是说… ‘’他是我师兄,打小就与我生得有几分相似。师傅都说我与他有缘。‘’浮球岙简单解释了一通。 ‘’这样啊…‘’ 她‘’哦‘’了一声,虽仍觉不妥,但又暂且还不敢多说什么。 ‘’哎,要是我天天围着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主子打转,怕是忙起来头都要大了,哪还分得清谁是谁,你说是吧,问枫?‘’ 月浅心不由心生感慨,回身一望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半截了。 ‘’月姑娘多虑了。‘’问枫一面恭恭敬敬地扶着自家主子登上銮车,一面一本正经地抽空答了句。 ‘’你,你是要坐这个去?‘’ ‘’嗯?有何不妥?我一直是坐的这架銮车啊。‘’ 浮丘岙探出头来,一脸无辜。 ‘’一直?‘’月浅心噎了一下,继而委婉地表示,‘’殿下不觉得太招摇了些?‘’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 有点?那叫有点?虽然说您贵为太子千金之躯的出行稍微那么铺张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你这也忒夸张了点吧,你知不知道光你是这车轱辘上镶的几颗金锭子,就顶普通人家一年的税收了。 ‘’而且若是路程遥远的话,其实还是骑马相对快一些。‘’ ‘’这个…‘’浮丘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来惭愧,我自幼便不太擅长骑术,多年来一直,不得要领。‘’ ‘’殿下放心,有属下在,定不会耽搁您出行的。‘’ 耿直如问枫也实在听不下去,凉凉斜了眼她。 ‘’驾!‘’振鞭高呼了声,座下四匹马儿瞬间飞也似地狂奔了起来。 滚滚烟尘,徒留下月浅心一头黑线。 就这样,一主二仆,一车一马的奇怪队伍竟较着劲似的连赶了上十里的路程,直至月浅心实在忍受不了黄沙烈日的曝晒,极没骨气地爬上銮车。 好吧,啥也不是,上路吧。 -------------------------------------- 此行的目的地名叫蛟达,地处昆国边境,本该是岌岌无名的小城,只因它有着得天独厚的天然草料,一跃成为昆国最大的马场。 只是,近些日子却频频上报说是出了疫症,今年怕是进不了良马了,西洲各国皆不善农耕,随畜逐水草而居向来乃一国之本,即便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昆国也不例外,蛟达出的天马直供军需,断然出不得半点差错。 于是便派了浮丘岙来借着此次微服出游前来协助一二。 蛟达这边的人风声倒不慢,一下车便簇拥了不少人上来接应,皆是一众毡衣毛皮的汉子,负责接待的领头之人是此处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们都称他作‘’艾伯‘’。 事出紧急一下车便直奔马场。 月浅心虽不懂这些但从浮丘岙紧蹙的眉宇也能猜得出一二,情况不妙。 围栏里的马匹大都横七竖八的躺倒一地,眼珠赤红,鼻腔还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起病的的马匹都在这里了?‘’浮丘岙随意瞥了一眼。 ‘’回殿下,这些只是发病严重的,具体数量尚在排查。‘’一位陌生的男子躬身应到。 ‘’你是?‘’ ‘’这是小侄阿吉,他也颇通些医理,这块都是由他负责。‘’艾伯忙不迭介绍道。 还没等浮丘岙回应,月浅心转着转着,感到新奇不已。 ‘’这是什么马,好生烈性!‘’ ‘’姑娘好眼力,这一片将养着的都是咱们昆国最好的马种,正宗的汗血宝马,可一日千里。‘’旁的人见她这样,无不骄傲地介绍起来。 ‘’哦,果然都是好马。‘’月浅心望着围栏里倒下的清一色的赤红汗血马,若有所思。 浮丘岙倒是没关注这些,只是不愠不火问了几个司空见惯的问题。什么发病时间,病因什么的。几个人面上倒是恭敬私下却都隐隐透出些不屑来。 也是,要是自个儿都清楚病因,哪还轮得到这些人来指手画脚。看来这出身王城的天人之子也不过如此,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 陪侍左右的问枫掌下刀鞘已是蠢蠢欲动,幸好有一边的浮丘岙无声制止才隐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这里不忙管,先带我去看看这些病马常去的草场。‘’ 浮丘岙看着看着,莫名其妙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众人皆一头雾水,病马不都在这里吗,去看草场作甚。 不过太子吩咐,又岂敢不从? 艾伯与阿吉走在最后,对视一眼,只得无可奈何地跟去了。 蛟达草场面积之广达数千里,四季常青,听上去这马儿是好喂的很,只是这人有三六九等马亦如此,尤其是这批算的上是马中贵族的汗血宝马,也是精贵得很,连草料都是挑的最肥沃的的那块土地。 ‘’殿下是怀疑草料出了问题?‘’月浅心走在他浮丘岙身侧悄悄问道。 ‘’不错。‘’浮丘岙点头称是,‘’我曾于早年研习过一阵子雌黄之术,其中读到过有关疫症的源头,大抵只有水源,食物,以及虫豸这三类,我方才仔细思量过了,这里人畜都只有一条婆娑河作饮用水源,没道理人没事马却先病倒了;方才我又问过了此病发瘟已久且并无前例,若是虫豸又该是由来已久的。‘’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我看他们这边马群均为散养,若是草料出了问题为何其余马种都安然无恙,唯独最为珍稀的汗血马会突发急症呢?‘’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沿草场一路走来还有不少马群正在一旁视若无人地刨草撅蹄,引颈长啼,还真看不出什么别的异常。 浮丘岙一时也没了头绪,只得一面再作思量一面闷头不语地继续前行着。 后头人虽不明所以,奈何问枫淫威在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认命地跟上,一大队人在这围着草场兜起圈子来。 愈往后行便也渐渐偏离了主草场向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坡蜿蜒前去。 阿吉却突然变了脸色上前阻拦道, ‘’殿下,前面危险,此地常有五步蛇出没,若是不慎被咬伤一口五步之内必定致命。‘’ 什么?还有这种毒物? 不少人已然被吓住,心生退缩。 ‘’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也会如此畏首畏尾!‘’月浅心嗤笑一声,一把挽了问枫,‘’我倒是不怕,有我们王族第一高手在,还拿它们没办法不成?‘’ 问枫涨红了脸,抽回手郑重其事地一拍胸脯。 ‘’殿下放心,有我在,定叫那毒虫猛兽近不了您的身。‘’ ‘’无妨,艾伯年岁大了恐受不得惊,你们就先回去也无关紧要。‘’浮丘岙一挥手,倒也没多计较。 于是人很快少了一半,还有一半许是受了月浅心的一番言语刺激留下了。以防万一,艾伯临走前还是叫阿吉留在这里多少有个照应。 愈往后愈加僻静,莫说蛇了就连半个鬼影也瞧不见一只。 倒是浮丘岙像是发现了步履生风一般越发仓促了,将月浅心一干人等都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直到爬至后坡,躬身正要摸索着什么,却冷不防撞上一个人的腿弯。 这里,还有别的人? ‘’是谁?‘’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五章 蛟达马场(二) ‘’太子殿下可是在寻它?‘’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骤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赫然握着一株紫色的草藤。 ‘’阁下是?‘’这人装容谈吐不像是蛟达中人,浮丘岙不由心生警惕。 ‘’在下御马监督尉—月隈垚,此行目的与殿下别出无二,也是为这突发的蛟达马瘟而来。‘’ 月隈垚倒是眼明口快,谦逊有礼的模样让人倒真挑不出半分毛病。 即便如此这样浮丘岙越是紧绷的心弦也还是未能松下半分,此人出现的的确蹊跷,而且,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自己竟能从他身上隐隐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你…‘’还没等他再度发声,便被后头少女脆生生的呼唤给打回去了。 ‘’阿爹!‘’ 月浅心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数月,再见父亲竟是在这种情景,摆明了是不合时宜。 在场的其余男人们也是吃了一惊,月隈垚只停滞了几秒,尔后则轻眯了细眼,不着痕迹地四下扫了眼,最后还是定格在浮丘岙身上,很是耐人寻味。 浮丘岙别扭地夹在这对父女中间,颇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哪还是太子的半分气量,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大人抓了个现行的小孩,颇有些自知理亏的胆怯在里头。 ‘’咳咳…‘’他轻咳了声,尴尬地往月浅心那边挪了几步,用着只有两人看得懂的眼神朝她猛眨了几下眼。 喂,你爹怎么会来这? 月浅心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 你问我我问谁? ‘’你是何人?在此意欲何为?‘’ 问枫不管那些,冷喝一声,护于浮丘岙身前,弯刀直指来人,凌冽寒光一闪,叫人直捏了把汗。 月隈垚倒是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弹开问枫来势汹汹的进攻。 ‘’力道不错,可惜身法差了些。‘’ 问枫折回攻势当即有些不可思议起来,一招,这个就只用了一招就能毫无破绽躲开他的杀招。 浮丘岙这才拦下问枫,上前打了圆场。 ‘’手下人鲁莽,还望先生见谅,方才听您提起蛟达一事,想必是有些眉目了?‘’ 月隈垚这才一五一十将这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原来,他自被昆莫封作御马监杜尉后,就一直恪守职份呆在赤谷负责修订王城马种典籍,只是近期无意间整理到汗血宝马这一卷时发现尚有残缺,本着事无巨细的念头这才只身来了蛟达,不料赶巧碰上了这场瘟症,于是就想着先行查验一番再作考量。 得知事实缘由月浅心总算是松了口气,好在不是来堵她就行。 当着这么多人面,月隈垚倒是没怎么干预小女儿行程,熟视无睹般兀自取出采得草藤,公之于众。 ‘’这是…千叶茂?‘’ 阿吉一眼便认出。 ‘’千叶茂?‘’ 月浅心看着月隈垚手心里躺着的叶片小巧根茎泛紫的植株不由疑窦丛生。 这怎么看也只是一株平凡无奇的野草啊,难不成是株毒草? ‘’千叶茂,是我们蛟达特有的野草,因为其叶堆积葳蕤茂盛而得名。‘’阿吉解释说。 ‘’可是因为食之有毒这才使马患了疫疾?‘’ 月浅心大胆猜测。 阿吉摇头,甚至直接拿了点塞进嘴里,‘’此草并无半点毒性。此次疫症绝非食用茂草所致。‘’ 就在这时,月隈垚与浮丘岙相继默契对视一眼。 继而浮丘岙捻着茂草,明显加重了语气。 ‘’你们都只猜对了一半,此次病症的确是由这种千叶茂草引起。‘’ ‘’不过可不是因为误食了它,反倒正是因为吃得少了,以致酿成大祸。‘’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六章 蛟达马场(三) 什么?竟还有这样的说辞,在场之人一时都未能反应过来。 ‘’大家都应该懂万物相生相克之理,方才我沿途走来发现方圆十里,唯独这块儿聚集的,几乎全是汗血马多一些,且身强力壮看不出半点病弱的模样,便暗中揣测了定是这周边,有着什么对它们大有裨益的物事,方能引得它们在此,便一路沿着马蹄印密集的地方走过来,并记下周遭环境,皆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此处,却大面积生有如此大面积的千叶茂草,这才豁然开朗。‘’ 浮丘岙说罢交还手中茂草至月隈垚。 ‘’至于这千叶茂草究竟于这次马瘟扮演了什么角色?晚辈不才,暂且还未参透,还是抛砖引玉交由月先生说道说道好了?‘’ 话到嘴边,月隈垚也毫不客套,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不瞒各位,来此之前我便悄悄查探过一番,受病之马皆面赤口烂,腹多积食,足热难行,与热病之症倒是如出一辙。‘’ ‘’热症?‘’一旁的黑脸汉子口中念了一遍,接着笑得险些背过气去,‘’不就是我们常说的伤寒吗,哎哟我还是头回听说过这牲口也会害上伤寒病哦!‘’ 月隈垚不睬他,继续道,‘’众所周知,这汗血宝马可一日千里,汗如滴血,长此以往体内必定阴火过旺,而这千叶茂草确有生津止渴之奇效,食之可达到中和之效果,而我走遍整个草场,都,却发现本该遍布四野的千叶茂草,现如今却寥寥无几。‘’ ''这,便是马群染疾的真正缘由。‘’ 许是月隈垚此番论述过于天马行空,就连阿吉也目露诧异。 ‘’这…小人医马数十载,确是闻所未闻,若是单凭督尉大人的一面之词,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信与不信在你,这倒是无可厚非。‘’月隈垚不甚在意,‘’只是天马受损事关重大,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医好病马。‘’ ‘’鄙人不才,正好有张关于解除热病的方子,只是此行独我一人着实不便,不知在列可还有谁愿助隈垚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月隈垚目光冷冽却是片刻也没放过月浅心。 ‘’阿爹,我来吧!‘’ 月浅心言不由衷得自告奋勇道,心里却是万分拒绝的。 可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姓呢! -------------------------------------- 众人很快散尽,留下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眼观鼻鼻观心。 本以为等来的即便不是一番狂轰滥炸也该是让人如坐针毡的冷嘲热讽。 没想到,一连几日什么事也没有。 月隈垚把她留下,似乎真的就是为了‘’从旁协助‘’,除了吩咐她一遍遍淘洗了四处收集来的药材,就是守了那几罐子汤药的火到半夜,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到了更晚的时候,月隈垚索性抽身离去了,任由月浅心守在临时搭建的炉灶旁沉沉睡去。 所以半夜在毫无征兆被鸾镜‘’滋‘’醒时,月浅心无疑是有怨气的。 ‘’浮–丘–岙!!!‘’ ‘’哎!小爷在此,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始作俑者正好整以暇坐在户外栅栏上,正小口嘬着酒,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谁叫你过来这儿的,滚回去喝!‘’ 月浅心起床气大得很,一时口不择言。 ‘’哟,就许你在这月亮底下睡觉,不许我在栅栏上头喝酒,真是好没道理!‘’ ‘’你你你你。‘’她一时气结。 ‘’好啦。‘’浮丘岙一跃而下,隔过来酒道,‘’喝不喝?‘’ ‘’才不要,‘’月浅心一扭头,‘’沾了你的口水,脏得很。‘’ ‘’嘁!‘’浮丘岙在她身侧坐下,回了句,‘’都睡灶了,还嫌这嫌那的!‘’ ‘’浮丘岙,你大半夜不睡觉存心过来气我的是吧。‘’ ‘’这不想着某人即将要被亲爹一顿胖揍了,太兴奋睡不着嘛!‘’ ‘’哦。那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我爹不会。‘’ 别说胖揍了,他连句质问都没有,好像他这个女儿出现在哪里,与谁在一起,都是不足以浪费句多的口舌过问的。 ‘’想什么呢?要是碰上我爹,非揍得你找不到北不可!‘’ ‘’你不懂的。‘’ 月浅心低垂了眉眼,有些落寞的样子。 ‘’以前阿娘还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就算白日里工作一天,晚上困得都睁不开眼,也会耐着性子哄我睡觉,只因为我梦魇;知道我喜欢吃甜食,每次参加宴席都会给我捎带各式各样的点心。就连这只篦笳,也是他在我六岁那年亲手为我打磨的,可惜…‘’ ‘’篦笳…原来是你…‘’浮丘岙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 ‘’什么?‘’月浅心没有听清。 ''没什么。‘’浮丘岙薄酒微醺,说起醉话来,‘’哎,原来你这么好满足的,这容易,你吹曲篦笳,我嘛,就勉为其难地吃点亏,收你作女儿如何?‘’ ‘’什么?‘’月浅心怒目圆瞪,气到炸裂。 谁给你的脸,嗯? 盈盈月光下,响起少年杀猪般的惨叫。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七章 蛟达马场(四) 有了月隈垚的这张良方加持,再加上月浅心等人没日没夜的精心照料,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的一群病马,竟然奇迹般地,仅在短短数日就恢复大半了。 月浅心别了别额上乱发,已然浑身酸痛,她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围栏里忙着给病马喂药的华衣少年,这些日子,浮丘岙也同自己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顾自己尊贵身份,眼下也是熬出了淡淡的乌青。 这些,本就不该是他的身份做的事情,且看月隈垚就知道,即便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颐指气使的上位者惯有的心性,却是融在骨子里,怎么也变更不了的,动动手指就能交由别人完成的小事,他们向来是不屑也懒于去做的。 跟他时间呆的久了,月浅心甚至都有些怀疑了,这个人,真的是坊间传闻中承宠而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吗? 浮丘岙,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谁是月浅心?‘’ 这时,蛟达这边来人说,有人来访,据说是来找她的。 月浅心一头雾水地放下手头活计跟着出去,暗自纳罕。 她在这蛟达人生地不熟的,会是谁呢? -------------------------------------- 蛟达算不得氏族大城,地广人稀,又因为都是都是平头百姓,人员混杂,自然也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守卫,本着太子殿下的安全考虑,问枫自发地领了好几个汉子驻守在蛟达必经入口,搭了个临时的岗哨所,乍一看也是那么回事。 只是不曾料到,他这守将才当了一天,就出了岔子。 两名妇人结伴而来,年纪大些的走在前头,另一个身形窈窕的蒙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嗯?这荒郊野岭的为何要戴面纱,影卫出身的问枫见多了这些易容变装的伎俩,登时叫住了二人。 ‘’站住,你们是何人,来此作甚?‘’ 许是问枫气势汹汹的过于骇人,老妇人瑟缩一下,回身望了面纱女子一眼。 ‘’官爷,我们是来探亲的,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啊?‘’ ‘’探亲?探谁的亲,报上名来就是!‘’ ‘’这…‘’ 此人神色慌张,甚为可疑,问枫打定了主意,绝不可掉以轻心。 ‘’说不上来是吗,那就不准过去!‘’问枫冷了语气,斩钉截铁道。 ‘’萝娜,理他作甚,我们走我们的!‘’ 面纱女子终于发话,却是径直拉了老妇就要硬闯。 ‘’大胆,你们不要命了么?‘’问枫手在腰间犹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伸手阻拦。 不曾想那面纱女子也毫不含糊,足下生风一般,抬手就与他过了两招。, 女子湖蓝色的裙摆飞扬,抬脚就是一个飞踢,动作快得惊人,与问枫的身形缠斗在一起。 问枫是存心让了几分的,处处掂量着手下轻重,倒是女子不依不饶,一招一式皆是咄咄逼人得紧,逼得问枫节节败退,不得不认真起来,不料刚一个龙虎爪上去,女子仰面而下,一个躲闪不及,面上轻纱便被问枫一把带下,容颜尽露。 好美的一张脸!所谓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莫过于此了吧。 问枫看得不由呆了,脑子一懵,拽着面纱久久不能回神。 问枫常年混迹宫闱,见过的妆容精致燕瘦环肥的美人是不少,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何况身为影卫保护好主子才是人生要务,本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登徒子!‘’ 许是头一回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窥视,女子羞恼不已,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问枫这才如梦初醒,连声致歉,引得人越聚越多。 ‘’愣着作甚,还不还我!‘’ ‘’还什么?‘’问枫一着急便脱口而出。 见女子面上火热,问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意识到手中纱巾。 触感温热,似乎还带着女子馨香。 仿佛什么在心里轰然,问枫‘’啊‘’的一声,心里想的是还给人家,却一个紧张,手心巾纱脱手而出,当着女子的面飞了老远。 ‘’……‘’ 一阵诡异的寂静,谁也没料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 还有人会不卖美人的帐? 女子也是微微一怔,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当时就红了。 ‘’哎哟!‘’老妇终于看不下去,急急捡了面纱,这才呼天抢地道出实情, ‘’作孽哦,我们家大小姐是赤谷月督尉月隈垚之女,就是想进去见见她妹妹而已嘛,这位官爷何苦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什么?月督尉?女儿? 问枫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己,闯的祸事,怕是不小。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八章 蛟达马场(五) 大姐? 月浅心擦擦眼,隔着老远就一眼认出路口处一袭湖蓝罗裙的熟悉身影,她做梦也不敢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长姐。 她小跑着直冲过去搂住月又蓝的腰,猫儿似地,贴了脸在她带着暖香的云肩上蹭了又蹭。 “阿姐,我好想你。” 月又蓝被这突如其来的“突袭”下了一跳,定睛一看面前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着的小妹? “心儿!真的是你,快让长姐瞧瞧,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受苦了!” “阿姐,你怎么来这儿的?”她紧拉住月又蓝的手,是又惊又喜。 “小小姐莫不是高兴痴了,大小姐此番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是忧心你,还能为了什么?”萝娜在一旁插舌到。 ‘’其实…‘’月又蓝张了张嘴,正待说些什么,却被月浅心顿时洋溢起的热情一口打断。 ‘‘我就知道就只有大姐最疼我了,来,我带你去好好参观参观蛟达草场!’’ ‘’对了,方才我一来就发觉你眼睛红红的,发生什么了吗,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他?‘’ 月浅心好像想起什么,回身刹住步子,一双琥珀杏瞳钉在心虚不已的问枫身上,语气森然。 ‘’他?‘’ ‘’他叫问枫,是太子身边的卫士,武艺高强,人却木讷了些,不知变通。‘’月浅心悄声说。 问枫?月又蓝记住了这个名字,抬眼正对上问枫慌乱不能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挽住月浅心,温声道。 ‘’没有的事,你看错了,至于他么,忠于职守,也是好事。‘’ 姐妹俩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沿着这诺大草场逛上一大圈,体己话也还是多得跟什么似的总也说不完,知道日头偏西才想起来去找报道月隈垚,不过月隈垚倒是一点不惊讶,只淡淡交代一句莫误了炼药就是。 倒是遇上才将净手的浮丘岙,见到月浅心才去一小会的功夫便领了个美人姐姐回来,不由微微一滞。 从小到大月又蓝都是公认的美人坯子,趋之若鹜者大有其人,月浅心也早已习惯了各色男子向身侧之人明里暗投来的惊艳馋涎,只是没料到这太子殿下年纪轻轻仍是不能免俗,没来由不禁一阵气恼,只得强压了火气为其引荐。 ‘’原来是月姐姐!‘’浮丘岙微微一笑,抬手便免去了月又蓝之礼。 呸,谁是你姐姐,真是张嘴就来。 月浅心暗暗腹诽。 ‘’正巧今晚我要邀请大家来一同聚餐以犒慰这么多人多日辛劳,月姐姐不妨一起?‘’浮丘岙提议。 月又蓝却有些犹豫。 ‘’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此次马瘟能顺利得解,月伯父功不可没,当然,‘’浮丘岙顿了顿,碧眸扫过某人愈发气恼的神色,补充道,‘‘阿月也出力不少,月姐姐是她的亲姊妹,若是岙对您失了礼数,少不了得背上个苛待功臣的污名呐!’’ 经过浮丘岙的再三说动,月又蓝好歹是同意了,只是月浅心早已在心里将他骂上八百遍了! 这色胚,以权谋私,忒不要脸! 于是到了晚上,空旷的草场上,很快点燃起盛大篝火,在太子殿下的发动下,人们手拉手结成圆圈围绕着篝火跳起舞来,欢声笑语,直传云霄! 萝娜因为年纪大了早早用过膳就回去了,月隈垚日理万机自是不会出席,于是最后聚坐在一起的,自然只剩下这堆年轻人。 跳舞跳得累了,便一齐聚坐在篝火,借着火大烤起肉来。蛟达人热情得很还特意一人给倒了大碗葡萄酒来喝。 月浅心因为胸中一阵气闷搁了碗在一边,只专心致志地烤起手里的肉串来,倒是坐在一旁的月又蓝因为不喜荤腥,倒是捧着美酒连尝几口。 浮丘岙与问枫坐在她们对面,捧着金樽时不时就望过来一眼,也不知是在看谁。 月浅心赌气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拽了肉串往火堆里杵,只烧的‘‘霹雳’’作响。 ‘’哎呀,都要糊了。你这丫头!’’ 月又蓝嗅到糊味,娇嗔一句。 月浅心这才反应过来,却已是来不及,眼看着原本刷好酱料的新鲜牛排很快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黑化成炭。 罢了罢了,不吃便是。 月浅心被扫了兴致,一时气不过便随手将其丢进了火堆里。 月又蓝在一旁很是无奈,却也是无计可施。 谁都知道月家这三姐妹数老三性子最烈,平常咋咋呼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思比谁都细腻,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从不肯轻易说出口,只待自己相通了便好,不然谁劝都没用。 对面人唇上掠过一丝无声的笑意,一仰而尽杯中残酒后,手下便又多添了吃食细细烤着。 过不一会,大家酒足饭饱后,便自发地玩起‘’击鼓传花‘’的游戏来。 ‘‘击鼓传花’’,顾名思义便是人们围坐在一起,派出一个人击鼓,底下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家将编好的花环传递下去,待到鼓声停了,花环停在谁的手里,谁就得当众表演个节目,以供娱乐。 这时有位戴着圆帽的蛟达少年出声提议道, ‘’寻常的击鼓传花都是看一人表演,一枝独秀,玩得都腻了,着实没劲,今儿个我们来玩把大的。来个花开并蒂如何?‘’ 花开并蒂? 在场的都是些年轻好动的少年少女,自然都是纷纷伸长了颈子好奇不已。 ‘‘所谓花开并蒂,就是说一次会分别会放进两个花环,鼓声停止就会有两位同台竞技,最后还得争个高下,技不如人的那位,就得受罚,给另一位献礼。‘’ 这新玩法果真新鲜,因为谁也不知道潜在的搭档是谁,这就较之传统玩法更添了一丝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来,顿时就引得不少正值少年的男儿们一阵唏嘘来。 于是就一致推选了一众青年中最为沉稳的阿吉来作为击鼓人,花环也很快被送上前来。 月浅心与长姐对视一眼,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游戏的二人也是来了兴致。 鼓声很快响起,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声怪叫,两个花环像追逐的雀儿一样被抛得眼花缭乱。 阿吉手里的响鼓越敲越块,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后面,月浅心几乎都要接不住被飞速投递过来的花环。 最后刚把花环递过去给旁边的月又蓝,鼓声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咦,没想到这第一次拨得头筹的还是位新来的美人姐姐,就是不知道这另一个抽得花环的人,会是谁呢?’’ 发起者爽朗大笑,盯着月又蓝火光下微烫的面容打趣道。 月浅心本来是兴致不大的,不料第一个中招的却是自己姐姐,自然也随之兴奋起来,循声探去。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九章 蛟达马场(六) 另一个花环,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坐于对面的浮丘岙手里。 顿时一阵诡异的沉默。 阿吉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暗忖着自己手气真是好,头一遭就抓了个大的,只是虽说浮丘岙此人性子是好相与,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儿,要是一个不慎开罪了怎么好? 谁知当事人倒不甚在意,不动声色地拈起花环道。 ‘‘看来我与这位姐姐有缘,既然同在蛟达,总不能因为我一人坏了大家兴致,必得遵照着规矩来,月姐姐,您先请!’’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给了自己台阶下又不拂了蛟达面子。 一位是集荣宠富贵于一身的当朝太子,一位是难能一见的外族美人,谁都想看看,这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俊男美女能擦出什么火花来,既然这太子殿下自己都没意见,底下人自是乐见其成,更有甚者明目张胆地吹着口哨闹起哄来,带了些狎昵的暧昧来。 月又蓝高居闺阁惯了,此行已是勉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上去。 ‘‘阿姐,你尽管上去,就捡你最拿手的那首歌谣,我陪你便是,咱总得让那些癞蛤蟆知道,什么叫看的见,摸不着!’’ 月浅心狠瞪了对面人一眼,暗暗拉了拉月又蓝的手。 西境儿女大都能歌善舞,月又蓝自是也不例外,她直起身子,道了个万福。 ‘‘既然如此,那又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姐妹达成一致,月浅心掏出怀中篦笳,悠长如呜咽的曲调下一刻便从唇间泄出。 而月又蓝则挽起琵琶袖,贝齿轻启,伴着浅心的篦笳轻唱出一首时令小调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一曲作罢,余音缭绕,安静了良久,还是浮丘岙率先鼓起掌来,才将青年们从沉浸的余韵中唤醒过来。 掌声如雷,反响颇丰。 ‘‘果真是人美歌甜!’’ ‘‘真是天籁之音啊!’’ 不少人起哄,言语也愈发火辣起来。 ‘‘咳咳!’’阿吉干咳了几声清场,随即探向浮丘岙这边。 ‘‘月姑娘这边就算是结了,不知您…’’ 嗯?这便是要开始所谓的同台竞技了吗?不过要是早些就好了,还能赶着对唱情歌什么的呢! 月浅心有些恶俗地想着。 不料浮丘岙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端坐于地笑眯眯地回道。 ‘‘嗯,月姐姐一曲《上邪》果真扣人心弦,岙自知技不如人,就此甘拜下风。当然,愿赌服输,礼物稍后奉上。’’ 什么?还能这样办? 在场人俱是吃了一惊,但也嘀咕归嘀咕,也没人出来深究? 也是,只是变更下小小的规矩而已,这整个昆国都是他们家的,旁人又岂敢多说什么? 于是只沉默了一瞬,复又热闹起来。 月浅心腹中空空哪还有精力陪他们玩下去,当即携了长姐准备离去,没想到问枫这时扭扭捏捏过来,放下包不明物事。 ‘‘这是…我家殿下偿给…月姑娘的献礼。’’ 说罢,还没等月又蓝开口,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倒真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奇怪…我有那么可怕吗?’’月又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语凝噎,随即打开了这包不明物,不由发出了小小的感慨。 ‘‘心儿,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准是那厮为讨好大姐献上的金银珠宝,哦,不,依他那矫情性子,指不定是些情诗字画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还不了解他们这些人的心思? 她在心中已是隐隐给他下了论断了,只是待她漫不经心地一眼扫去,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布包里哪里是什么精心备好讨女儿家欢心的礼物,分明,就是些烤得外酥里嫩的肉串,而且均是热气腾腾的,显然是方才一样一样才烹好的。 ‘‘哎,这位太子心倒是挺细,就是出手忒小气了些。’’ 月又蓝不禁打趣道。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章 蛟达马场(七) 经过连续几天的日夜兼战,蛟达的马瘟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甚至于不少成马都可出栏,甚至就在月浅心以为,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时候,枝节又起! 只是一夜之间,马圈里又有不少天马倒下。 ‘‘这病不是都压制住了吗,怎会复发?’’ 月浅心费力拨开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亦是大惊。 浮丘岙俊眉拧纠结,面容很是严峻。 ‘‘复发的不是伤寒,是瘟疫!’’ 这时,月隈垚从一干人等探出头来,而他的一句话,不亚于于晴天霹雳。 ‘’什么,瘟疫?’’艾伯与阿吉面面相觑,忙不迭支开众人。 ‘‘月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批病马,需要即可销毁。它们身上的伤寒,是会传染给人类的!’’月隈垚半掩着口鼻,一脸严肃,‘’心儿,这些天都是你与殿下与这些病马朝夕相对是不是,我方才过来的路上看到路边长了些艾草,你速速去采些来沐浴熏香,此地怕不宜久留了!‘’ ‘‘嗯,好。’’月浅心慌忙应了声,飞奔而去。 ‘‘哪有这样的事,殿下这…’’艾伯干咳了一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相信月先生,此事非同小可,我今夜就得动身回宫,禀明父王。‘’浮丘岙微微颔首道,‘’不过你们也暂且不必恐慌,这段期间只要没直接接触过病马,应无大碍,不过总该早做打算。‘’ 说罢勾了勾手指,唤来问枫,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很快就备好了快马。 -------------------------------------- 及至深夜,万籁俱寂,树林荫翳的丘陵处,忽然有有团阴影出现,惊起野鸟飞鸣。 黑影借着夜色摸黑伏在地上似乎在寻什么,过不一会,只听得‘‘嘿哧’’几声,什么东西,几下便从土里连根拔起。 黑影得手,扭头就走,周边却乍然一亮,三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已将他的去路堵死。 ‘‘是在摘艾草吗,阿吉?’’ 月浅心举着火把,照亮巧笑倩兮的一张俏脸,以及阿吉迅速苍白下去的脸色。 ‘‘你,你们怎么会…?’’ 问枫迅速上前,一把擒住了阿吉,手中艾草散落一地,他瞪大眼,赫然发现早该驾马离去的浮丘岙,惊诧不已,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对不对?’’ ‘‘不错。’’浮丘岙沉声道,‘‘这也得多亏了月先生出谋划策,配合我们演这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阿吉仍不死心。 ‘‘其实也不是很早啦,就在刚才。’’ 月浅心一副煞有其事地模样,直唬得人一愣一愣的,紧接着又话锋一转,故作惋惜道,‘’本来以阿吉大哥你无懈可击的演技,我们一开始也是丝毫瞧不出破绽的,只可惜你这次还是没能沉住气,让我们当场抓了个现行!‘’ ‘‘若说天灾人祸,马疫初起于千叶茂之变尚还情有可原,可若无端再起那就只可能实属人为了,而能在短期内下手的定是身处蛟达且又颇通医理的,而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左右不超过五人。‘‘浮丘岙慢悠悠解释说。 ‘‘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不老实交待!’’问枫拔刀,连声逼问。 而阿吉却是垂了头,低声道,‘’小人无话可说,此事系小人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还望殿下切莫迁怒蛟达,阿吉虽死无悔。’’ 看来此人铁了心要一人揽下,摆明了软硬不吃。 浮丘岙皱了眉,再次出声劝慰。 ‘‘阿吉,我知道你本性不坏,莫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或许还会有酌情考量的机会。’’ ‘‘没有。’’阿吉只犹豫了一会,闭了眼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后果,阿吉愿一力承担。’’ ‘‘既然如此,问枫!’’ ‘‘殿下!’’ 就在这紧要当口,又一个人声音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一章 蛟达马场(八) 艾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几人的视线里,声音异常平静。 ‘‘殿下要治罪,就治老夫的罪吧,小侄还年轻,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艾伯说着说着,就要跪倒在地。 浮丘岙忙搀扶他起来,月浅心却始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直接了当道,‘‘您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妨直言,我们家太子宅心仁厚,定能助你们度过难关的!’’ 艾伯却眼神涣散,讳莫如深道,‘‘姑娘,此事非同小可,未免惹祸上身,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妙。’’ ‘‘她说得没错,您可是忘了,我是太子,不仅仅是乌孙家的太子,更是昆国百姓的太子,您有什么事,大可同我讲便是,指派上我的我必然倾囊相助,若是我不行的,还有我父王。总还有帮得上的,毕竟我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天乌。’’ 浮丘岙陪着艾伯半跪在地,突然握紧他一只手,目光恳切,郑重其事。 ‘‘事到如此,我也就不瞒殿下了。’’ 艾伯终于有所打动,将这马瘟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坦白开来。 ‘‘我们蛟达不比王城富饶,世世代代均是养马为生,尤其盛产汗血宝马,一直以来供应王城军需,倒也算的上相辅相成,只是近年来贵族压价得实在厉害,良马贱卖已成家常便饭,世人都以为养马乃一本万利的好营生,可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出此下策,谎称马瘟,想着另谋出路,谁曾想…’’ ‘‘谁曾想我们会来?所以你们便只得将错就错了。’’ 月浅心接着补充下去。 ‘‘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买卖不成仁义在,金钱往来出了偏颇而已,当面说清即可,何苦使尽这迂回之策?’’ ‘‘姑娘说笑了,民不敢与官斗,王城能买你的马匹,便是莫大荣幸了,至于别的,岂敢再作肖想?’’ 艾伯长叹一声,再不作言语。 浮丘岙沉吟了一会,开口问道: ‘‘赤谷有一十二族,我想知道,您所说的贵族,是哪个贵族?’’ -------------------------------------- 几日后。 赤谷,天乌大殿。 群臣进谏,大将军伯颜霍突然上前道, ‘‘臣,有事启奏。’’ ‘‘讲!’’ ‘‘马场临时出了些岔子,今年的天马供应,怕是还得容臣缓上一阵子了。’’ 一直以来,伯颜霍一族就掌握着整座王城近半数的军事体系,按照以往的惯例,战马供应这种小事,也就是他伯颜霍一句话的事儿。 谁知,今天却不一样了。 昆莫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回了句。 ‘‘无妨,岙儿前些日子才给我举荐一人,他名下正好有不少天马,也是物美价廉的紧,正好可补上这空缺。’’ ‘‘那,日后臣这边的天马…’’ 伯颜霍一愣,难道这昆国还有比蛟达更好的天马供应? ‘‘哦,既然有更好的供应来源了,天马的事,以后就交给他们好了,年轻人嘛,总该放手让他们磨练磨练,你就安心处理你的军政要务便是。’’ 昆莫三言两语的几句话,却无疑是在这朝堂上掀起了阵不小的震荡来。 也难怪啊,毕竟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这伯颜大将军当众吃瘪。 可别小看他手上这小小的采购差事,谁不知道这是个多少人眼馋的肥差,他伯颜一族这泼天富贵有多少是从里面捞的,可想而知,这些昆莫不是不知道,可哪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不曾想今日却毫无征兆地就把人财路给断了。 由于这伯颜霍行事过于偏激,嚣张跋扈树敌不少,如今看他当众跌股,幸灾乐祸的倒是不少。 总之,下朝后,伯颜霍是一路黑着脸回去的。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二章 汉人与胡人 蛟达这头,却是一改之前的愁云惨淡,大家伙儿将辛辛苦苦一年养至成熟的天马尽数赶来,经过专人的清点,商议按市场价如数卖出,家家户户赚的是瓢满钵满。 艾伯与阿吉也是对着浮丘岙等人连连鞠躬,无不感激涕零。 ‘‘你们别这样,此事也并非我一人的功劳,若不是月先生身先士卒提出可利用他的名义将伯颜一族的采购权收回,我也根本想不起这一出。’’ ‘‘您和月先生都是我们蛟达的大恩人,有您这样尽职尽责的太子,真是我们昆人之福啊!’’ 浮丘岙摆摆手,一脸谦逊,尽显王族超脱本色。 等到回身上了銮车,眼见着蛟达被甩在车后越来越远,浮丘岙这才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札记。蘸了笔墨为自己生平的‘‘丰功伟绩’’又添一笔。 ‘‘甲子年仲秋,蛟达,造福百姓,若干。再接再厉。’’ -------------------------------------- 与此同时,月浅心则跟着月又蓝她们坐上了去往相反方向的另一驾马车。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蛟达一趟两姊妹能得已短暂的团聚已是难得,月又蓝与萝娜这就要回去赤谷了,不过幸得太子殿下体谅,大手一挥便准了月浅心几天假,这才得已送上她们一程。 萝娜坐在外头,车内就两姐妹二人,马车轰鸣声中,月浅心时不时掀起帘幕哼着歌看看一路变幻的风景,很是惬意。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月浅心回头却不经意间瞧见月又蓝在发呆,便轻撞了下她的手肘。 ‘‘哦,没什么,对了心儿,姐姐有事要问你?’’ ‘‘嗯?什么?’’月浅心一愣。 ‘‘你与那乌孙太子,是怎么回事?’’月又蓝秀眉微蹙,直盯得月浅心心里发虚。 ‘‘没,没什么啊,就是朋友,一同出游而已,对外我都自称是他的奴婢而已。’’ ‘‘仅此而已?’’月又蓝不信,那日篝火宴,她可是瞧得真切,那太子,摆明了对他们家心儿是存了几分优待的。 ‘‘仅此而已啦,哎哟我的好阿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心儿还小呢?’’月浅心撇撇嘴。 ‘‘还小呢,你都要十四了,想当年我阿娘与阿爹有我,也不过才及笄之年。’’ 月又蓝的生母也就是月隈垚的原配夫人,早年便逝世了,这才有了如今敏罕氏入主正室。 ‘‘这样啊,那阿姐也都快十七了呢,岂不是比我更急?’’ ‘‘你这丫头,好没正形!’’月又蓝脸一下子红了,这事,便也就此搪塞过去。 不过提及阿爹,月浅心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禁不住问道。 ‘‘阿姐,上次我问你的,你还没说完,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在蛟达的,是不是…’’ 若不是月隈垚通知了她们,月浅心再也想不出第二人。 ‘‘没错。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相信的,没料到这回我看他也是真的在帮你们。’’月又蓝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也许,我们是真的误会他了呢?’’ 若是阿爹真如大姐所言是个无心无情之人,又怎会博得阿娘倾心相待。说到底,在她心里,还是对月隈垚抱有期待的。 ‘‘谁知道呢?’’月又蓝摇摇头。 月隈垚这人疑心甚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身为他的女儿,也不是轻易就能猜透的。 ‘‘还有一事…’’月浅心猛然想起自己颈上挂着的这块寒月石吊坠,还是阿姐临入宫时暗塞给自己的,正想开口问个明白,就感觉车身猛地晃荡了一下,然后突然停了下了。 ‘‘发生何事?’’月又蓝见状,撑开车帘。 原来不知不觉已行驶到赤谷地界。 ‘‘小姐,你看!‘’萝娜指了指前方,一群人正簇拥在一起对着一少年拳打脚踢。 这是传说中的…围殴吗? 月浅心下了马车,不顾月又蓝的阻拦径直上前,然后堂而皇之地开始,看戏? ‘‘小丫头,这事你别管!’’见身边多了个不速之客,有个大块头的青年不由出声提醒道,紧接着又忍不住补上几脚,下手极为狠辣。 ‘‘自是不会,你们继续!’’月浅心抱着手臂,透过人墙眼睁睁看着中间那个黑衣少年被这些人一顿拳打脚踢,可他却吭也不吭一声,甚至还在作着无济于事的反抗。 ‘‘哼,你这卑贱的汉人,真是活得腻歪了啊,还敢跑到我们地盘上撒野?’’ ‘‘中原男人就是没用,绣花枕头一样的垃圾,也配和我们争?’’ ‘‘你倒不如跪下来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叫声爷爷饶命啊,哥几个就放你一马。’’ …… 他们哄笑成一片,骂声愈发不堪。 那少年急红了眼,说了句月浅心听不懂的语言。 是汉人? 月浅心的祖母就是汉人,严格来说她也算不得纯种胡人,自是看不得他们如此折辱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拦了下来,将这少年护在身后。 ‘‘诸位仁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人,究竟犯下了什么错,值得你们下此狠手?’’ 听到这话,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是谁也没料到,还真有人会为一个汉人说话,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去去去,一边玩去,管得着吗你!’’大块头见浅心还是要来横插一脚了,气不过推搡了她一把,挥舞了拳头想要把她吓走。 ‘‘心儿!’’月又蓝见事不妙,急急忙忙地赶来。 ‘‘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月又蓝低声责难了一句,拉起她就要走。 ‘‘阿姐,我不走,我就是想要问问他们,汉人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哈!’’见来了个美人,大块头便不由自主收回来拳头,还真同她讲起道理来。 ‘‘小姑娘,你可莫要看他长了副好皮囊就被蒙蔽了心窍,这中原男人大都只是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实际上都是不安好心,仗着一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油嘴滑舌混迹四方,专门祸害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是吗?’’月浅心会心一笑。下意识低头看了少年一眼,正如他所言,即便是隔着满脸血污,还是难掩少年清俊。尤其是他一双墨瞳,生得尤为耀目,只可惜眸中带煞,令人不敢亲近。 嗯,诚如他所言,他的确是生得不错,是一般小姑娘都会疯狂追捧的类型。 不过,她月浅心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你说的这些,也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真是你说的那般,也罪不至此吧。’’ ‘‘他,他一介汉人,不好好在中原待着,跑到这儿来干嘛,这可是王城,不仅如此,他不知是使了什么下三滥路子混进宫去,争抢起我们的饭碗来,还一天到晚用黑布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旁人看出什么来,依我看啊,他八成就是汉人派过来的细作,要不是我们几个把他堵了在这,谁知道他还会去给谁通风报信呢!’’ ‘‘这位仁兄,看不出来,你还是如此‘大公无私‘之人!要不还得请昆莫他他老人家给你封个赏,你看尽忠报国大将军这封号怎么样,够不够衬你?’’月浅心假意奉承道。 ‘‘可…’’大块头识字不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周边人都憋笑了,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就怒不可遏,砂锅大的拳头下一秒就要砸到月浅心脸上去了。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就在这电光火闪之际,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三章 兵行险招 一个身着绛紫鹰膀褂,外罩白狐腋大氅的青年乘着一匹骝色骏马,迎面过来。 他腰间坠着弓箭,马背上还有张鲜血淋漓的狍子皮,衣袖敞开着,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显然刚刚从游猎归来。 这人是谁?看这气派不像是寻常人家。 月浅心不认得可不代表别个都不认得。 见到来人,大块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气焰煞时便荡然无存。 一伙人当即站成一排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这,不是舒穆禄家的世子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大块头谄媚道。 开玩笑,谁不知道这诺大的昆国除了这赤谷炙手可热的伯颜氏,就只剩下这昭苏的舒穆禄族能与之争锋了,在这强劲的两大家族面前,其别的小门小户,都不够看的。 何况这位爷是什么人,他可是舒穆禄家主的独生子,那家主好容易才老来得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即便是送到这赤谷背了个质子的名头,那也是跟玩玩一样,由着他终日在这赤谷王城游乐玩耍,就连向来目中无人的三王子浮丘旸都与他私交甚好呢! ‘‘这位姑娘说的在理,来者是客,既然这小兄弟不远万里来了咱们昆国,就该一视同仁。’’ ‘‘是是是,您说的都是,是小的们鲁莽了。’’大块头连连称是,并慷慨解囊扔了锭银子给那少年。 ‘‘喏,拿去买点药吧,对不住了兄弟。’’ 谁知那少年并不领情,任由银子掉落在地,看也不看。 月浅心正要去扶,却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缩了回去。 哟,还挺有血性。 只见他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目光里,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艰难地撑在地上慢慢爬起,然后抹了把唇上的血污,头也不回地,拖着双断腿,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我叫伊玛尔.舒穆禄,来自昭苏,父亲是舒穆禄翕侯。两位姑娘看着很是面生。不知是要去往何处,这长路漫漫可要当心了!’’ 这舒穆禄眼里含着笑,柔情似水的模样,言语间也很是客气,只是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直盯得月又蓝很不舒服。 这家伙,不简单啊,月浅心不由联想到方才那大块头说的,编排中原男人的一席话来,比起那个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黑衣少年,她倒觉得用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倒是更为贴切了。 月浅心面色不善地挡过舒穆禄灼热的视线。 ‘‘我们有马车,就不劳世子殿下费心了,多谢世子解围。’’ ‘‘姑娘客气了,不用世子世子的称呼,多见外,我与你们年纪相仿,就直呼我的姓氏即可,这里的人都叫我舒穆禄,你…’’ 等等,舒穆禄?! ‘‘你就是舒穆禄!’’月浅心一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姑娘认识我?’’舒穆禄一脸茫然。 一旁的月又蓝也是迷惑不已。 只见她咬牙切齿从内层衣袖里掏出一个刺绣荷包,拈出里面的字条放在舒穆禄眼前。 ‘‘我不认识你,可有人认识你,你可还记得乌山之上扶风殿里一位名叫绯歌的小侍女,她失踪了,都是因为你!’’ ‘‘绯歌?…’’舒穆禄顾不得字条,捧着脑袋想了半天,犹疑不决地问道。 ‘‘你说哪个绯歌,我记不得了,天乌宫里叫什么歌的侍女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是一位皮肤黝黑常戴臂钏的?’’ ‘‘还是那个玲珑小巧声音比较尖细的?’’ 还真无怪乎他记性不好,主要是自打他来了这天乌宫,身边的桃花一波接着一波就没断过,各路烟火轮番上阵,自然就欠下不少风流债,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要记不清了。 哎,真真是万花丛中过,哪能不沾身啊! ‘’……‘’ 意识到自己一个不慎说露了嘴,舒穆禄连忙收了口。 可惜为时已晚,眼见着月浅心脸色越发阴沉了,舒穆禄没来由一阵恐慌。 这小女子,看着是手无缚鸡之力,发起火来还真是叫人心慌呢。 ‘‘我,我想起来了。’’ 好在不过半刻这舒穆禄终于是吐了句话来,不然她就算是背负着顶撞世子的罪名也得替天行道给他两拳再说。 呸,渣男! ‘‘我在质子府好像见过那位绯歌姑娘几回,不过,也只算的上普通朋友而已,不是姑娘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的。’’ 这话说的倒不假,他舒穆禄就算的确是较之旁人,风流了那么,一点,可他还是敢作敢当,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你别想抵赖了,你敢说,这封信不是你写给她的。’’月浅心作势扬了扬手里的信纸,上面斗大的几个大字,可都是那日她亲眼所见,谁曾想那绯歌还会把它贴身收藏在这个荷包里。 到底是痴心错付了,一想到绯歌受罚那段期间这个人从始至终连个面都没露过,现如今要不是自己出面提醒怕是他脑子里都没这个人了,月浅心突然很替她感到不值。 ‘‘等等,这封信,的确不是我写的啊!了解我舒穆禄的都知道,我是最不稀罕这种陈腔滥调的了,平常收都收不完更遑论自己动笔写了,你们不信,可以当场叫我写下字来验证就是。’’ 何况,那绯歌虽说是长相俊俏了一些,可那性子实在不是自己所中意的,他堂堂世子,可也不是不挑食,通通来者不拒的。 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不像有假,月浅心这下有些奇怪了。 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这么说,那日丽娜出现在那里,不是巧合? -------------------------------------- 赤谷城。 一幢独门独户的别院内。 月隈垚一袭麻衣盘坐在垫上,正与人下着手谈。 他执白子,那人执黑子。 棋子用的是上好的暖玉,棋盘是取自整块红木,可谓是精美绝伦。 ‘‘啧,这可是步险棋呢,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你倒好,就不怕,操之过急?’’ 对面人拈起一枚黑子,迟迟不敢落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于您而言,不也是一枚险棋?’’ 月隈垚可不擅长打什么哑谜,直接了当道。 ‘‘哈哈,说得好,我当初便也是看中你这点。兵行险招,够狠!’’ 那人一把摁下棋子,盯着棋盘上错落有致地局势忽地笑了,一把捞起几颗白子。 ‘‘就说你要当心了,切莫因小失大哦!’’ ‘‘怎么会?’’月隈垚勾起唇角,最后一子落下。 尘埃落定。 ‘‘若不扫清障碍,怎好再设新局?’’ “东窗事发?那只能说明,清理得还不够彻底。” 只见棋盘之上,方才少的几枚白棋,却无意之间留了几道空隙来,正好为后者的趁虚而入,构成了绝佳走位。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四章 笔落惊鸿 送走月又蓝以后,月浅心很快如约赶去与浮丘岙汇合。 却在路过一家集市时,被一个摊贩所吸引。 一个斜戴斗笠的汉子正高声叫卖着字画。 “瞧一瞧看一看啊,丹青圣手的真迹啊,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又是丹青圣手? 月浅心登时来了兴致,凑近一看,不由大失所望? 就这? 只见那摊上铺着一大张布匹,上面横七竖八罗列着不少画卷。 五花八门各种类型都有,什么志怪图,美人图,花开富贵图,锦绣山河图,水平良莠不齐,搁在她眼里都是廉价得同扶风殿垫桌子的画布一般相差无几,但画卷末端清一色的“丹青圣手”的署名,却好似给这些画镀了层金一样,吸引不少来往行旅百姓前来驻足。 “去去去,哪里来的毛丫头,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小贩突然叫嚷起来。 月浅心循声望去,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迅速缩了回去。 “鸭,鸭鸭。”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咧着笑,口水濡湿了破烂的衣襟。 “滚一边去,别站这儿耽搁我做生意。”见乞儿还不识趣,小贩将她推搡老远。 “鸭,我要鸭鸭。”乞儿摸着花鸟图上的麻雀爱不释手,死活不肯离去,甚至小脸一垮,嚎啕大哭起来。 “阿瓦早!你怎么又到处乱跑。”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从人堆里冲了出来,抱着乞儿连声哄慰。 原来不是乞儿,是小寡妇凤娘的女儿阿瓦早。 有同镇的村民认出她们母女。 说来也是个可怜儿,这阿瓦早的亲爹本是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他在一次狩猎中意外身故,葬身虎腹,使得这凤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留下个出生没多久的独生女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孤儿寡母的就流落到了这个小镇。 “老板,这幅画多少钱?”月浅心指了指那副花鸟图。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幅实乃上乘之作,用来裱于卧房再合适不过了,原本需纹银五十两,现在既然与姑娘有缘,四十两带走不谢。” “四两!”月浅心斩钉截铁道。 “四两?你当这是菜场买菜啊,我这可是名家真迹。” 小贩瞬间变了脸色。 “哦,那加点,五两。” “五两这也太……” “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成交!” 不一会,月浅心拿着包裹好的画目露得色。 小样儿,跟我斗。 “给你,别哭了。。” 她拿了画直接递给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阿瓦早。 “鸭……”阿瓦早立即止住泪儿,捧着画儿眉开眼笑起来。 她不懂什么名家画作,只反反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在阿瓦早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小孩子简单纯粹的悲欢喜乐里。 “不是鸭鸭,这是喜鹊,是祥瑞之鸟。”月浅心弯下身子,一本正经地纠正。 “不是鸭鸭,是,喜鹊?” “对,喜鹊,现在它是你的了。” “阿瓦早,”凤娘一直在一旁,见到这一幕才走过来,冲着月浅心笑了笑,接着摸着女儿的额头,“阿娘不是教过你,不可以不劳而获吗,这幅画很贵的,咱们买不起,快把它还给姐姐。” “可是,我很喜欢它,”阿瓦早想了想,掏出口袋来翻了又翻,没想到真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几个铜币。 “我有钱的。” “其实,”月浅心正要说些什么。 凤娘恍若未闻,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这些,远远不够的,听话,还回去!” “我不,我要。”阿瓦早突然赖在地上打起滚来,凤娘急了,伸手就要打她。 “勿动气,这位阿婶,我或许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 “殿……”月浅心睁大眼,却被浮丘岙无声制止。 “嘘,小声些,我才从问枫那边溜出来透口气。他昨儿个寸步不离跟了我一整天,着实膈应得慌。”浮丘岙低声冲她解释了一通,紧接着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个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他扯下宽大外袍,裁剪成画布,平铺于地,接着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 “哟,这架势是准备当众作画啊,得了,让大家都来见识见识这位小公子的手艺。”小贩以为是来抢他生意的,忍不住出言讥讽。 就连月浅心也是一头雾水。 闹市喧嚣,各怀眼色,而浮丘岙只是微微一笑,视若无睹。只见他眉头一凝,轻闭双眼,作思索状,默立良久。 “画啊,快画啊!”更多的人围拢上来,开始起哄。 “别催,别催,你见哪位大师是一蹴而就的。”月浅心出声安定,心里也不禁在为浮丘岙默默着急。 “哈哈,得了吧,毛都没长全还大师呢,我看你不行就别逞强了呗。” “喂,你说话莫要太过分,有道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 月浅心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得忽然有人惊叫出声。 “看啊,他开始画了。” 浮丘岙挥动手腕,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那饱蘸了墨汁的笔就如同生了魂魄一般,寥寥几笔就于这画布上描绘出一幅远景来,碧草如茵,天幕低垂,最后一笔直插云霄,勾勒出一只振翅高飞的鸿鹄来,其翼如垂天之云,却精细的连那翅上的羽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此情此景,倒真担得上是笔落惊鸿,墨染千秋。 “哎呀,真是不错呢。” 围观的民众虽说看不懂这些,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声赞叹,甚至还有不少人当场竞价。 而阿瓦不知何时也已止了眼泪,放下心心念念吵着想要的花鸟图,盯着浮丘岙手下这幅刚出炉的货真价实的“鸭鸭图”流露出了渴望。 就连刚才最不看好的小贩也腆着脸来问价钱。 “价钱吗,说贵也贵,说便宜也不便宜。”浮丘岙收好笔墨。只说了这么一句。 “至于具体多少,得问这个妹妹了。” “我方才听他们讲,你是叫阿瓦早,对吗?”浮丘岙拿起画布,走到阿瓦早身前。 一高一矮,一长一幼,衬得明明长不了几岁的浮丘岙分外高大。 “你,喜欢这幅鸿鹄图吗?” “是鸭鸭吗?” “是鸭鸭,只不过是会飞的鸭鸭。” “好哦,会飞的鸭鸭,我喜欢,我想要它。” “可以啊,不过你有多少钱能买下它呢?” “我,”阿瓦早沉默了一会,摊开手心,里面只有三个铜币。 “这些,够不够呢,都在这里了。” “好了,这些刚刚够,它正好价值三个铜币呢。”浮丘岙拿起那三个小小的铜币,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股脑收纳进口袋里,“现在,它是属于你的了。” 阿瓦早拿了画爱不释手,母女相携离去。 看到这里众人杰已目露了然,虽然惋惜也是纷纷散场。 不料有人还是不死心,一旁的小贩眼光毒辣认出那副鸿鹄图实乃精品,倒卖出去必定能够小赚一笔,如今眼睁睁看着嘴边的商机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人买走,自是不甘。当即又央求了浮丘岙再卖他一幅。 月浅心翻了个白眼正欲争辩几句,不料浮丘岙竟非常豪爽的答应了,并从随身行囊中掏出另一幅包裹严实的画作,称这幅才是自己生平最为得意之作,而且极为珍贵,平常见不得半点风吹日晒,还得需得在夜间才可打开,见识到它的美,只需不多不少白银四十两即可拥有,还价免谈。 那商贩纠结了好一阵子,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咬咬牙将它买下了。 浮丘岙笑眯眯拿了钱袋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月浅心。 分量还不轻,她拎了拎,还没等细细清算,就被浮丘岙一把拉了去一口气跑了老远。 直到远离了集市两人才气喘吁吁停下步子。 “殿下,你跑恁么快做什么呢?莫不是问枫要来了。” ‘‘不不,这比问枫来了更为可怖,问枫来了顶多一顿唠叨,若是让那老板发现追了过来,弄不好可是一顿好打呢?’’许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浮丘岙竟还隐隐有点后怕。 “我就知道殿下怎么为那区区四十两折腰,是卖了他一张废纸吧。”月浅心猜测。 “怎么会?我不过是以彼之道施彼于身罢了,我卖给他的那幅画,正是他刚才拿来吹嘘的那幅花鸟图罢了。” ‘‘……’’看不出来,太子殿下还是睚眦必报呢。 二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只差击个掌达成共识了。 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身着金甲官服行色匆匆驾马南去。 月浅心认得,是天乌宫的人。 “出了什么事?”金甲一出,天下必乱。浮丘岙随机拦了一个人问道。 “哪个不长眼的…”冷不防被人拦截,那宫人张口就骂,待看清浮丘岙的脸以后,却是当即换了语气。 “太子…殿下,小人…“ “废话少说,是父王派你们来的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宫人登时白了脸色,打着颤回道: “回禀太子,大事不妙啊,那蛟达,害了瘟疫了!短短几天,殃及满城啊!”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五章 伤寒病起 等浮丘岙一行人得了消息再次返回蛟达,却发现不过才几日的光景,蛟达已是物是人非。 死亡的气息弥漫了整座草场。 没想到月隈垚临走之前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先是卖剩下的一批老马,接二连三的病倒,人们按照治疗伤寒的药方煎服,没想到治标不治本,更令人惧怕的是,不仅是马,连饲养的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开始是高烧不退,忽冷忽热,就和平常的伤寒病差不多,然而只要短短几天就会严重到卧床不起,咯血而亡的程度来。 人们这才意识到“伤寒”之病的厉害之处,将那些病马尽数销毁,可为时晚矣,无孔不入的瘟毒,早已悄无声息席卷整个蛟达。 “殿下,别去!”眼见着一具接着一具的尸身被裹着草席拖出来,月浅心不禁面露忧色,轻轻拉住了浮丘岙的衣袖。 “你就在外面待着不动,我去看看。”浮丘岙转过脸来,语气轻柔,却带了丝不容商量的坚毅。 月浅心忽然明白,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踏这一步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浮丘岙。 这样想着,便也释然了,她改换了主意,慢慢自衣袋里取出一块长长的白纱,毫不犹豫一个用力扯为两截,一半反手给将自己蒙上,然后,踮起脚尖,挽起另一半白纱覆上他挺翘的鼻翼。 “好了。我陪你一起去,好歹是你手下的人,总不好独自贪生,让人看了笑话去。” “好。”他愣了愣,随即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也好,有你在身侧,也让人安心许多。” 两人相携着踏入蛟达,面上再无半分畏惧。 因为蛟达地广人稀,唯恐人员流窜,病情蔓延开来,昆莫着令封锁整个蛟达,并把疑似病患者隔离在一处,并派了几个巫医前来诊治,争取尽快把这瘟疫封杀于萌芽之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病,我不想死啊!” 一进蛟达,月浅心就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落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遍地走兽的欢腾,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座丈把高的木制囚笼,盘踞在草场的正中央位置,使得原本肥草丰茂的草儿也是枯黄失色起来。 谁会想到这么些牢笼,里面镇压着的却不是毒蛇猛兽,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不少男少女还是月浅心不久之前才在篝火宴上见过的熟面孔。 此时的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狂热地拍打着木栏,或是哀求或是凶狠地吵着闹着要出去。 而更多的人则是面色灰白蜷缩在角落里,呼吸微弱,断断续续地,咳嗽,不停地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地,直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口浓痰,伴随着污血喷涌而出,直到最后,这些人喉咙里每颤抖一声,便会让在场人心颤动一下。 人总是害怕死亡的,尤其是没日没夜在接近死亡的边缘徘徊,不知道哪天就会轮到自己。 “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月浅心有感觉,浮丘岙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所负于袖中的手,是微微颤栗着的。 负责此次瘟疫的巫医口音不像是乌孙之人,他脊背有些驼,脸型瘦长,眉梢眼角,透露出几分精明来,而且月浅心觉得,他有些面熟。 “殿下来得晚,不知道这帮蛮子有多可怕,“他挽起袖头,露出一个齿痕来,”若不是昆莫早有先见之明派人将他们拘在一起,怕是要让这些人将这瘟疫带到更多地方去。” “这位阿伯瞧着很是面善,不知是哪路医官?”月浅心觉得这个人甚是可疑,说是医者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不拿,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些人自生自灭,不见丝毫怜悯,于是率先开口,妄图看出什么破绽来 “在下乌尔氏,单名一个安字,一直以来游走四方,数年之前才有幸蒙伯颜大人赏识,留用天乌宫,太子殿下约莫还不认得我。” '‘父王既然能派遣您来,说明巫医大人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在身上的,那么,’'浮丘岙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大人可有研制出这解毒之方来,先前闹过一场马疫,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呵—”乌尔安低笑了声,“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人,哪能跟畜生比。殿下知道,单是造了这些“隔离所”,就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吗?” ‘’而且,这防治防治,这昆莫叫我来的意思,主要在防,可不是治呢。” “所谓医者父母心,大人此番所言,倒是让小女子大开眼界呢。“月浅心实在看不惯这人阴阳怪气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乌尔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低贱小辈冷嘲热讽,脸一沉,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您放心,有我们太子在,定不会放弃蛟达任何一人,反正这天乌宫别的没有,养的一张张吃饭的嘴倒是不少,总不至于就您一个会医术的,你…” “阿月!”浮丘岙抬起手,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我们去别处看看!”说罢就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也不看这位巫医大人一眼。 “殿下,你为何不让我说下去,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 哼,仗着自己背后有后台,就可以目中无人到连堂堂太子殿下也不放在眼里了吗,若是传到昆莫的耳里,怕是几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月浅心被拉至一边,实在有些忿忿不平。 “他说的在理,眼下除了这般,的确再无更好的法子了。” 损失一个蛟达事小,要让父王冒着瘟疫扩散的风险耗费巨资来拯救一座小城,想想都不太现实,说到底,他的底气都是来自父王,若是连他都不支持,浮丘岙也不清楚,单凭自己的实力来力挽狂澜的几率有多少。 “那怎么办,殿下要是不救他们,可就没人救他们了啊。” “我知道,我在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浮丘岙背靠着关押民众的囚笼,垂于身侧的手臂青筋暴起。 “你是,太子殿下?”正当这时,木笼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六章 坐山观虎斗 只见笼子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向他们这边探头看来,月浅心打量了好一会才认清那人的眉眼。 “阿吉,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成这样?”月浅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男人顶着一身令人恶心作呕的酸臭,且瘦得吓人,瘫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一对招子还是活着的,时不时间或一轮,透出骇人的狂热。 浮丘岙也是震了一震,转头看着他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吉无视她眼底的畏惧,只一个劲儿向浮丘岙这边靠近,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太子,太子你也来了,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你知道吗,我叔叔,艾伯昨儿个就死了,他咳了整整一夜血,我亲眼见着他咽气儿的,就在那儿,就在你落脚的那块儿,我看着他们把他抬上车的。你知道他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阿吉说着说着,着了魔一样,情绪愈发激动,突然隔着木栏一把抓住浮丘岙的袍角。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们王室的人,都是人面兽心,说好帮我们的,结果呢,你给我们蛟达带来了灭顶之灾,你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我们也是昆国的一份子啊,为什么,要将我们通通赶尽杀绝,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下来啊!” 月浅心尖叫一声,忙要冲上去帮忙。 “阿吉你疯了吗,还不快放开殿下!” 可他闻所未闻,只顾死命拽着浮丘岙不放,面目狰狞,活像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几个巡逻的士兵闻讯赶来,几个人一扑而上,很快将其制服,可阿吉口中仍在高声质问着。 “活着有错吗,啊?我就想好好问问你们,活着有错吗?” 喊声凄厉,一旁的人怎么堵也堵不住,就算捂住耳朵,阿吉的声音也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脑子里,如魔似幻。 其中一个侍卫实在耐不下性子,当即寒光一闪,拔出刀来。 “住手!” “殿下,此人大言不惭,胆敢犯上!” “我叫你住手!”浮丘岙登时绷直面孔,拔高了音量。 “他没错,只是想活着而已,有什么错。” 接着又放空了目光,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是对阿吉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你放心,我既然是太子,就绝对不会让我的子民们寒心。” 月浅心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掌心暗暗握拳,一定会有办法的。 -------------------------------------- 翌日,太子殿下修书一封寄往赤谷,并随即驻守蛟达七日,主动请缨带领众医师不眠不休翻遍医书典籍,只为尽快寻得解救之法。 而有个娇小的身影却在众人百忙之中偷偷溜出蛟达,一匹快马潜入了乌孙的提督所。 月浅心进入院落的时候,月隈垚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嘬着茶,石几上盛放着的两盏琉璃花樽还散着热气。 ''咦,莫不是为父看花了眼,若是没有猜错,你不应该陪着那太子一道吗?'' 月隈垚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 “阿爹。”月浅心直接跪倒在地,期许道,‘‘女儿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前来拜托您。’’ “哦?你很少向我开这个口,你且说来听听。” “蛟达病变一事,阿爹想必也是略有耳闻,我来是想问……”月浅心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 谁知还没等她说完,月隈垚就轻笑出声,笑声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 “为父竟不知道,咱们月家何时出了位救苦救难的女圣人出来了,那蛟达病变,与你何干?心儿啊,在为父的印象中,你可不是爱操那闲心的人。” “我…” 他说得不错,想当初自己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天乌宫能得已保全,靠的就是自己处处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而且好歹是月隈垚的亲骨肉,这为其自谋的性子本就是骨子里的,怎么改得了? 可是有些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自打自己随着这太子殿下出了宫。耳濡目染之间,总会生出些不一样的念头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是身为他的婢子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她总不忍,看他如此操劳的。 ''你来的意思我很清楚,可惜,对于这件事,为父也是,无能为力。''月隈垚的话如板上钉钉,毫不留情断了她的后路。 “为什么?阿爹,马瘟你都能轻而易举摆平不是吗,为什么这个不行?” “一个是偶然中的必然,一个是必然中的偶然,怎可相提并论?” “什么偶然,什么必然,我只知道蛟达快要支撑不住了,阿爹您救是不救?” “无能,为力。” “好!我知道了,请恕女儿,打搅了。” 月浅心行过礼,起身,转头冷静离开。 ‘’心儿,看在你是月家的人,给你句忠告,这事,我管不起,你最好,也莫要趟这淌浑水。”临走前,月隈垚丝毫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只是说了这么句话。 “有劳父亲费心,心儿明白。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月家无关。‘’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的。 这是她第一次求他,也会是最后一次。 “你女儿?性子还真是同你如出一辙。” 月浅心走后,一个年过不惑的黑袍男人慢悠悠从屋子里的屏风踱步出来。 月隈垚努努嘴,不置可否。 ''不过你们父女俩关系似乎不太好?这么好的苗子好好栽培,以后必定大有作为。'' “阿古占大人今天像是有感而发啊,怎么,想起你女儿了?”月隈垚调侃。 阿古占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放置案几上的手,却是猛地收紧了。 ''玩笑而已,祭司大人可莫往心里去。''月隈垚眼尖得很,连忙一只手轻覆上阿古占的,作势缓和了下气氛。 “月督主客气,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也已老了,早不是什么祭司了。” ''杧兄自谦了。''月隈垚改口倒也快,‘‘要不是您提前就在蛟达布好了内线,我这张方子,又怎会这般轻易派上用场,如此高瞻远瞩,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及得上呢?’’ “督主大人谬赞,您用的上就好,只是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你是怎么将那马瘟变成人瘟的?” “我说呢,怎么都怀疑到我头上?只是巧合而已,天要亡它,我能有什么办法?”月隈垚摊开手,有些无奈。 “既然你无意灭蛟达,何不遂了你家丫头的愿,也好在昆莫面前露露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可不是露脸的好时机,露得好名利双收,露不好怕是要成出头鸟了。”月隈垚说着,又给他沏上一杯花茶,“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呆在这里不动,只静静看上一出好戏便是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七章 漆雕翎 她回来的时候,屋内的烛火还亮着,而太子已经趴在堆满卷帙浩繁的几案上,安静地睡着了。 昏黄的柔光映在华服少年熟睡的面容上,衬得那深邃如画的眉眼愈发精致,只是不知他在梦里还在担心着什么,一双笔挺的浓眉紧紧蹙着,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忽地掉落一颗石子,激起不散的,是化不开的愁绪。 月浅心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想要填满这道碍眼的鸿沟。 可还没等她的手碰到,堪堪距离咫尺的时候,浮丘岙眼皮动了几下,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睁开了,碧玉般的眸子眨了一眨,氤氲着一层雾气。 “你回来了啊,用过晚膳了么,好吧,瞧你这样就没吃。” 浮丘岙伸了个懒腰,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忽然变戏法一样从一旁的瓮子里取出一碟子色泽鲜美的栗子糕。 见月浅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好笑,这才轻拽了她过来。 “愣在这里作甚,快吃啊,放心吧,这碟是我晌午偷藏起来的,鸾镜没碰过,干净得很。” 月浅心“哦”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按了按自己饥肠辘辘的下腹,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她白日里奔波两地,来去匆匆,早将这些抛掷脑后了,现下想起的确是滴水未进,饿的是一阵绞痛。 而浮丘岙只是坐在原地半撑着手,微笑地看她吃完,从始至终对她今日的行程却是绝口不提。 “殿下,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的吗?”月浅心端着盘子狼吞虎咽着,脸胀得通红。 “当然有。”浮丘岙倒了碗清水搁在桌上,“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家,吃饭的样子为什么如此之豪迈?” “……”月浅心哽咽了一下,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手里已经是狼藉一片的碟子,有些无奈,“殿下,你明知道我不是想说这个的。” “不然,我还能问你什么,问你白日里为什么没在,都去了哪里吗?”浮丘岙叹了口气,‘‘阿月,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浮丘岙只要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势必要坚持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我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将你带在身旁,自然也会给你充分的信任。再说,你本就不是我的奴仆,这里又不是天乌,你想去哪儿是你的自由,无需事事向我禀告的。” 月浅心听了他一番肺腑之言,心底不由几分触动,可还是坚持道,‘‘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殿下这样,浅心着实难安。’’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浮丘岙摆摆手,强作正经。 “那好,我问你,你今日究竟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见这几日殿下忧心蛟达瘟情夜不能寐,于是就去赤谷见了我爹,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法子。”月浅心顿了顿,‘‘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阿月,辛苦你了,此事非同小可,你也莫要为难月伯父。而且…” “殿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着急安慰做什么?”月浅心忽地狡黠一笑。 “虽然我白跑了一趟赤谷,可也不是全无收获的。在回蛟达的路上,却无意中,发现了殿下想要的?” “什么?“浮丘岙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殿下跟我来就知道了。'' 月浅心神神秘秘将他拉到蛟达一处漂浮着药香的荒僻院落。 一位少年正站在门口等候着,通体的黑衣使他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位是?” “他是,我一位朋友。”说实在的她与这人也不算熟,在这里相遇,也实属偶然,名字什么的也一时说不上来。 “漆雕翎。”那人头埋得很低,言简意赅介绍了下自己。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昆人。”浮丘岙直盯着眼前这人,一语中的。 “殿下猜的不错,他是汉人。” 月浅心这才徐徐走上前来,将她是如何从恶霸手里将这少年救下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介绍了一遍。 “……” 你说漏了一次。你初入宫那回坐的我的马车,我可没忘了你是怎么拿我寻开心的。 漆雕翎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哦,美救英雄,不错,所以呢,过来找我给你封个赏吗?” 浮丘岙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怪怪的。 嗯,总结起来就是,酸,真酸。 月浅心有些无语凝噎地扫了他一眼,这太子殿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看来,阿婆说的话也都不可尽信,不只是女人的脸是说变就变的,男人也不例外。 “殿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请你过来,是因为,漆雕翎他,或许能研制得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原来,就当她回蛟达之时,碰巧发现了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混迹在巫医之中,似乎是在悄悄收集什么药材。她禁不住好奇一路跟去,这才发现了漆雕翎的秘密。 “这种病,我们中原出现过,我大概知道药方,只是作为一个卑贱的底层,我也,只敢一个人偷偷研究。” 漆雕翎来昆国时间不长,一直以来因为言语不通,他就索性独来独往,不与外人接触,才养成了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 所以这还算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尤其是其中一人还是尊贵无双的当朝太子,难免磕磕巴巴。 ''此话当真?''浮丘岙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太子面前,不敢作假。” 漆雕翎随即从屋子里取出一罐熬剩的药渣,让他们一一过目。 月浅心虽不懂药理,但见浮丘岙嘴角弯起的幅度越发明显,也是明白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好像还差点什么?'' “不错,此方还缺两位药引。”漆雕翎点了点头。 “是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无根之水,无源之木。古籍记载,此方当掺以无根之水煎熬,无源之木烘烤方能成效。” “那是什么?”月浅心一时没能听明白,‘‘这世上的水都有源头,而树木无根又岂能存活,你莫不是在诓我们?’’ “不,”浮丘岙摇摇头,“或许有个地方,真有他说的这些。”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八章 骑马上天山 寒冬将至,晨起洒扫的侍女不由一个瑟缩,抬头一望,便可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已浅浅落了一层薄如柳絮的积雪了。 当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此时的天乌大殿,却是异常火热,丝毫不受外界所影响。 针对这次岌岌可危的蛟达事件,文武大臣是各执一词,各种引经据典地进行辩驳,吵得昆莫头都要炸了,可始终未能商议出能在短时间之内解决的妥善之法来。 昆莫一眼扫过去,只见往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这次却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伯颜霍,今天倒是没怎么听见你说话,孤这次倒想听听你的意见。” 伯颜霍见点到自己名了,这才不紧不慢从座位上走了出来。 ‘‘臣是个粗人,不太明白舍中大人的保守救助是怎么个保守法?’’ 舍中大吏一向讲究以德服人,而伯颜霍却是主张以武兴邦,两人政论不和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谁都知道舍中大人与扶风祭司交好,所以说这舍中大人说什么他都要杠上几句,百官都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这次伯颜霍却认真起来。 “臣虽是个粗人,却也明白大疾若起,死者过半的道理,且蛟达往北是昭苏,往南是赤谷,一拖再拖必酿成大祸。因此,为求万无一失,现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昆莫伸直了脊背。 “弃卒保车!” 伯颜霍黑眸一沉,端的是义正言辞,可几个字一吐的出来,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 次日清晨,浮丘岙召来问枫宣布这个仓促的决定时,问枫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 “什么,那地方凶险异常,您实在犯不着只身涉险的。” “不碍事,你知道的,那地方谁能比我更熟。人多反而不好。” 见浮丘岙一脸笃定的模样,问枫也不好再过多阻拦,只得无奈妥协。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问枫。''浮丘岙摇头,“这次,你留下。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 问枫下去后,浮丘岙于是提笔开始写信。 问父王安: 儿臣始闻蛟达之事,岙不忍生灵受苦,然苦于无良药可医,遂决心亲自前往天山雪池一趟,寻得良药以慰藉天下万民之心,还望父王体谅往来路途遥远,能暂缓些时日,保得蛟达一方平安,儿臣保证两月之内必定凯旋。 浮丘岙 放飞手上信鸽以后,浮丘岙这才安心驾马北去。 只是一人一马刚走到半道,便被同样驾着另一匹白马的人给直接堵在了路心。 月浅心撩了撩扎至额上的碎发,腕上一圈铃铛悬至半空被风吹的轻灵作响。她轻巧提溜了下缰绳,并随即扬起唇角道:“殿下可真不够义气,这么好玩的旅程怎么能少了我?” “阿月,听话,回去,这次可不好玩。”浮丘岙皱起了眉,有些无奈。 “我不信,眼见为实,除非,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浮丘岙张了张口,还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不料一下子就被她给打断了。 “殿下。”这次,月浅心却是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 ‘‘太子殿下可是一言九鼎,我记得你不久之前还对我说过,‘什么事情,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半途而废,总不是大丈夫所为。’既然如此,当初你既选择带我出宫,我也一路跟你来了这里,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是一同面对的,你又何时见我怕过什么,如今你却嫌我拖了你的后脚不带我去了,是何道理?’’ “你知道的,此行…”浮丘岙偏转了视线,却是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那又如何,我相信自己,更相信殿下!”月浅心抢着回答。 “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浮丘岙调转了马头,却是直接绕过了她。 “殿下,”月浅心睁大了眼,随即一件叠放整齐的毛绒大氅递至跟前。 ‘‘愣着作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不比赤谷,天寒地冻的,冻坏了可莫要怨我。’’ ''浅心,多谢殿下。''月浅心当即披了大氅,追上了他,二人并肩同行。 浮丘岙说的不错,这次要去的地方的确是非比寻常,要北上数千里,还得快马加鞭整整七日的脚程。 这便是天山雪池,传说那是岐黄圣地,除了众所周知的天山雪莲以外,还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每年都吸引着数以万计的人们前去一窥风采,但每年被其气候的恶劣及严寒困死其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啾咪!''刚到了目的地,一个好奇的小脑瓜便从浮丘岙雪白的毛领里探出头来,却又很快被那巨大的温差给冻得缩了回去。 “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供暖的物件备得如此齐全,不然我们非得活活冻死在这天山脚下不可!”月浅心将自己裹得似个粽子,还嫌不够又准备将包裹中的小暖炉燃来烤烤。 “现在后悔可也来得及,这还只是山脚,等上了天山会比这更冷,常人是想象不到的。”浮丘岙轻哼一声。 ''殿下自小金枝玉叶的都不怕,小女子可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区区严寒,更是不足为惧了!''月浅心浑不在意地咧嘴笑笑,她可没在吹嘘,当年月氏一朝倾覆,她才八岁,就跟着阿爹阿姐们四处逃亡,什么苦没吃过,哪样搬出来不比这刺激,一晃六年过去,她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了。 “那你可就错了,我虽身为太子,却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天山虽是险峻,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常客罢了。”浮丘岙扬起眉梢,忍住又在札记本上记下恢宏一笔的欲望。 ''嘘!'' 正在这时,月浅心耳尖一颤,忙暗暗以目示意了下浮丘岙。 只听得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中,传来异动,积雪‘‘簌簌’’而下。 草里有东西!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九章 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捡了一杆枯树枝,正准备拨开来看。 却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猛地从里头拱了出来,直吓得两人手一抖,树枝“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鸭鸭哥哥!” 一个浑身草屑的小姑娘扑了过来,一下就精准无误抱住了浮丘岙的裤脚。 “阿瓦早!你怎么在这儿?” 月浅心走过来摸摸她的头,随手从她的发辫里挑出几根草屑来。 浮丘岙笑了笑,一把将她抱起,在空中高高转了半圈。 “哦,飞了飞了!” 阿瓦早不但不害怕,反而单手搂着他的脖子,笑得很是开怀。 “阿瓦早,不许胡闹!当心弄脏了哥哥的衣服” 凤娘一来就见到这一幕,虽说脚一跺,佯装气恼的模样,面上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没想到能在这荒郊野岭遇上故人,喜的是许久没见这还是女儿头一次能对人如此敞开心扉。 月浅心见她背上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搁了不少药草,还沾了不少泥土和雪渍,不由好奇地迎上前。 “凤姨,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凤娘拢了拢包头的方巾,简单向他们解释了一通。 原来,自那回小镇一别,母女处境愈发艰难,常听人说天山上生长着许多珍稀药材,为谋生计凤娘便冒险带着女儿来了天山。 “那你们,莫非也是来挖药材的?”凤娘微微有些诧异,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位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儿女,尤其是这位小公子,一身的贵气,想来是怎么也不会是缺这两个钱的人。 ‘‘凤姨,那你可就猜对了,我们呀,可不正是来寻几位药材的!不过嘛,我们要寻的,可没那么好找。’’ 还没等浮丘岙应声,月浅心就与他对视一眼,率先答道。 “这天山之上奇珍异草不少,这最为珍贵的,莫过于天山雪莲了。”这凤娘也是个热心肠,挥挥手打发了阿瓦早上一边玩去,并主动提出要帮他们的忙。 “这雪莲的确是价值千金,可是用金钱易之的东西,得到也算不得难事,我们要找的是药一味是无根之水,一味是无本之木,这天上人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凭的是机遇,博的是运气,那才叫难于上青天呢!” “没有根的水?不还是水嘛?说得那么玄乎!‘’凤娘以袖掩面,轻笑了声。 “水,对,是水。”浮丘岙听到这里,喃喃自语了一会,登时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我知道了,看来是我们多虑了,这无根之水,并非什么别名绰号,乃是天下落地者,不沾地的水,才叫做无根之水。’’ ‘‘什么?这么容易,早知如此我们就在蛟达等待下了雨,用器皿去接就是了,何必跑恁么远,岂不是瞎忙一场?’’月浅心听得这话,很是懊恼。 “非也非也。”浮丘岙碧眸闪烁,却是另有判断。‘‘雨水又名天水,天生而降,沾染尘埃,最是污浊。’’ ‘‘而我们要的无根水,却是这天上人间,最为干净纯澈之水。’’ 说着,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不远之处,矗立云巅之上的皑皑天山雪峰,若论至纯至净,这天下之大,又有什么能敢与这无极雪峰媲美。 ‘‘多谢提点!’’ 事不宜迟,浮丘岙匆匆留下谢辞,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登时就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冲了出去。 凤娘摇摇头,正准备抽身离去,却是面色一白,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们,现在不能上去…’’ 可等她反应过来,却是为时晚也,两人的身影早已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消失于白茫茫的大地边缘了。 越往上爬,跟着浮丘岙后头的月浅心越发觉得胸闷气短,难以自持,索性撇了马下来,弓着身子停了下来。 ‘‘这是佩兰制作的香袋,闻闻它,看会不会好些。’’ 月浅心抬眸,只见浮丘岙动作极快地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致镂空的香包,她从善如流放在鼻下嗅了嗅,果然是神清气爽。 ‘‘来,我扶你。’’ 浮丘岙干脆也下了马,与她一同步行向前。 再往后积雪越发厚重,脚底湿滑,几乎是寸步难行。 月浅心小心翼翼踩过约莫只两人宽的羊肠小道,只觉人在高处走,心在云里飘,根本不敢看底下一眼。 她别的不怕,恐高却是出了名的。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回头也是来不及的,只得暗暗忍耐,任由一颗心悬在谷底,战战兢兢。 ‘‘害怕了?’’某人揶揄道。 ‘‘我怕,我怕什么?’’她嘴上仍是倔着,声音却是在发颤。 ‘‘那你别抖啊。’’ ‘‘……’’ 月浅心哼了一声,冷汗不知不觉淌了一脸。 过不一会,她只觉腰间一股外力正将她整个人往内推,低头余光一扫就无意间瞥见一片绣着流光纹的衣角,原来是他不着痕迹地上前将她挤到路的内测,用自己的身子悄无声息挡住了她下边的视野。 月浅心心头一暖,轻轻抓住了身前人下坠的衣摆。 似乎,也没那么怕了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见着天色都暗沉下来,月浅心觉着自己像是踩着厚厚一层冰渣在负重前行,雪,也越下越大,就连哈口气,都快成凝结成冰了。 ‘‘你看,那就是传说中的雪池!’’ 终于登上了这天山的最高处,浮丘岙指着斜前方那一泓明镜般的池水,无不激动地说。 雪池,顾名思义,乃雪中之池。 月浅心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景,也是捂了嘴,连跑好几步,惊喜异常·。 只见那云端之下,雪山之巅,周遭都是银装素裹,唯有那中间地带,像是天恩深造一般坐落着一捧永不冻结的活水,那水,微微起着波澜,似乎还是冒着热气的,如明镜,又好像是一块翠生生的翡翠。 雪,仍在下着。 只见更为奇特的现象出现了,那落至湖面的晶莹剔透的雪花,却只下降至半空,便消失不见了,那么大的雪,没有一粒,是落在水面的。 月浅心凑近观察了一会,这才察觉出奥秘所在来,原来是因为湖面温度过高,这才使得雪花不堪承受这冰与火般的夹击,还没等降落,就在半空中,过早地融化了。 “殿下,你快过来!”月浅心想到了什么,连忙招手叫浮丘岙过来。 ‘‘你瞧,这是不是你要找的无根之水。’’ 浮丘岙牵了马过来,与她并头站在一起,看着那雪,也是若有所思。 ‘‘无根无源,至纯至净,这便是了。’’ ‘‘只是,这么高,如何取呢?’’ 月浅心灵机一动,从马背包裹里取了一把纸伞,和一个空水袋。 她将伞撑开来,柄杆朝上,先是让高挑些的浮丘岙试了,也还差一点。 于是便凑到他跟前,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抱我。’’ 浮丘岙先是没听清,后来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耳根子却是红了一大片。 ‘‘高些,再高些。’’ 最后,浮丘岙红着脸,双手高举着少女扶着他的肩头终归是接到了满满一伞的‘‘无根之水。’’ 两人齐心协力将水装进了水袋里。 ‘‘累死了,我感觉我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 终于是大功告成了,月浅心掂了掂水袋的分量,尔后心满意足地躺倒在雪地上。 过了一会她见没人应声便又故意嗲着嗓子喊了句,还作势要去拉扯他的袖子。 ‘‘殿下,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累是不累,今天可算尽兴,啊?’’ 谁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话音刚落,下一秒便是一股大力袭来,猛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那张微微气恼的俊脸,却已是到了自己跟前。 ‘‘殿,殿下…’’ 她有些慌了,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他推离自己的身前,并偏转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何时见到这样的他! 平常的太子殿下芝兰玉树,是妥妥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从不轻易动怒,更遑论像现在这样,青筋暴起,毫无贵族气度地,狂躁如斯,像是兽一样半压在她的身上呢! 浮丘岙却是一把抓了她的手腕,呼吸浊重,带了些气恼的意味在里头。 ‘‘月浅心,难道就没人教过你,你是女孩子,在同龄男子面前,要注意些分寸的吗?’’ 完了完了,他这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叫她全名,他一定是生气了! 她后悔不迭,忙开口解释说:‘‘殿下,我,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呢…’’ ‘‘闹着玩?’’他气极反笑,‘‘你还当你是小孩子呢!’’ ‘‘殿下,能不能松手,你弄疼我了。’’她可怜巴巴的,带了些求饶的意味在里头。 浮丘岙见状忙松了手,捏过皓腕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有道红印了。不由松了口,语气也随即软了下来。 ‘‘以后,不可以这样子,听到没有。’’ ‘‘哦,知道。’’ ‘‘就算要闹着玩,最多,也只是同我,绝不能再在别人面前这样,听到没有?’’ ‘‘朋友,也不行吗?’’ ‘‘你试试!’’ ‘‘不试,不试。’’她赔笑了声,连忙改口。 他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莫又不是日陨假冒的吧。 月浅心盯了浮丘岙的脸瞧了半天,妄图瞧出什么破绽来。 ‘‘你又在看什么?’’ 浮丘岙被她看得不自然了,以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没有。我在看,那雪丘,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月浅心被他弄怕了,信口胡诌了个借口出来,谁知下一秒,周边那大大小小的雪丘,真的开始剧烈动了起来。 糟了,是雪崩! 拴在一旁的马儿率先意识到了不对,高扬了前蹄狂躁不已,片刻竟挣断了缰绳各自逃下山去。 ‘‘快,往高处跑!’’ 越来越多的雪块俯冲下来,强大的气流眼见着就要打在人身上,跑已是来不及,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秒,月浅心只觉,有个人猛地将她扑到在地,牢牢将她护在了身下。 ‘‘轰隆隆!’’一声,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