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戴墨镜的年轻人 医者无眠正文卷1戴墨镜的年轻人清晨。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朝阳温暖,落在吴冕的脸上,映红了卡其色风衣。 已至夏初,他却穿着风衣,戴着一双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和一副有些不合时宜的墨镜。 八井乡医院的医务科段科长弓着腰,略显卑微。 他不愿和身边这位“空降”来的接班人发生冲突,早已经看破红尘的他只想着平稳退休。生活对他来讲,早点抱孙子比当院长都要强。 可眼前这位冷冰冰的,一路走来,只有段科长在说话,年轻人却一言不发。 沉默,让墨镜都变得意味深长了许多,甚至有些别样的压力。 段科长心里腹诽,这年头有点本事的出了国,谁还回来。国外多好,尤其是医生。收入高,工作也不是很忙,国内是真心没法比。 看样子老吴家的小子这些年也就是出国镀镀金,还是铝合金那种。回来后在帝都站不稳脚,只能回老家这种穷乡僻壤装大瓣蒜。 不过老吴家的小子怎么样和段科长没什么关系,他可没有和这位年轻的海归……据说还是什么博士、什么什么教授斗斗法的念头。再想到吴冕身后的那位,他更加小心了几分。 “小吴,前面转个弯就是咱们医院急诊科和住院部。”段科长介绍道。 吴冕点了点头。 “小时候你妈带你来值班,和我家那个小子玩不到一起去。要说……” “那年我7岁,段科长您买了两根海拉尔冰砖,一个包装右下角有点破,您用手挡住,给您儿子了。”吴冕平淡说道。 段科长微微踉跄了一下。 22年前的事情,自己只能记住一个大概,这都是记性好的。毕竟……老吴现在那位置,能和吴家的人有交集总算是一点旧情。 可吴冕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一瞬间,段科长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马上稳定住情绪,转换话题。 “平时咱医院患者也不多,都是乡里乡亲,来点点消炎药什么的。这不是两年前市里面引入了几家大学么,大学城就在旁边,有时候学生会来看个小外伤,医院才热闹了一些。说是二甲医院,其实咱根本就不合格,好多二甲的手术都做不了。” “也不怨咱没有上进心,十里地外就是县医院。市里的医院也不远,医大附院甚至比市医院更近。有点钱的要么去县医院,要么就去市里、省里看病,没谁来咱这儿。” 吴冕颔首,说道,“不忙就好。” 声音干净透明,像是树荫里洒下的朝阳一般,只是略有点冷,不像是现在,而是冬天的朝阳,那股子冷劲儿难以磨灭。 他听出来段科长话语里的不对,自己记性好,别人各种异样目光,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 22年前的那天,星期五,风声、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冰砖的奶香味道不用回忆,直接出现在吴冕的脑海里。 一想到这些,吴冕觉得头有些疼,极轻微的。 乡下的医院也没有帝都、魔都医院那么多人,晨间清静,林间鸟鸣,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两人在林荫路上走着,段科长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吴冕介绍八井乡医院的“光辉”历史和现有架构。 “咱刚才看靠着路的是门诊,现在还没开。这面是从前的家属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住的都是咱本院家属。现在都搬家喽,这里出租出去,乱的不要不要的。下面是检验科、病理科。喏,挂着保卫科的牌子的那屋外面是保卫科,里面是中医针灸科。” 吴冕听着段科长的介绍,心生感慨。在记忆里22年前八井子中医院就是这样,没想到这许多日子过去,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检验科在住宅楼下面,针灸科与保卫科在一起,这种搭配现在可是不多见。 记忆里的红砖墙被岁月研磨多年,颜色暗淡了许多,上面翠绿翠绿蔓藤又厚实、茂盛了一些,生机勃勃,迎着朝阳轻轻舞动。 “新楼正在盖,据说1年后咱也要搬家了。”段科长继续介绍道,“几年前就说给咱们新楼,可是被县医院抢走了。看着人家的大楼,要说不眼馋是不可能的。我这辈子也没什么盼头,只希望退休前能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喝喝茶、看看报就知足喽。” “现在办公室是有,可是对门就是卫生间,喝茶一股子味儿。” 正说着,忽然从急诊科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 “段科长,这儿一大早就忙着,看起来也不是很清闲。”吴冕微微皱眉,黑色的墨镜下睫毛微微眨了眨。 段科长笑道,“小吴啊,像以前叫我一声段叔就行,咱这里没有你们大医院那么正规。我这说是科长,其实连股级都不算。医务科、科教科、病案室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科室都在一起,算我拢共才4个人,还有一个常年泡病号的。” 他说着,用眼角余光瞥吴冕,话中有话。只是其中深意,他也没指望着一个不到30的毛头小子能听懂。 “怎么这么乱?”吴冕没有接段科长的话,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随后眉头皱起,轻声问道。 急诊科方向传来一阵阵乱糟糟的声音,清晨宁静的风似乎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段科长见吴冕表情严肃,心里一乐,笑道,“别想那么多,真要是急诊大抢救很少有送到咱们医院来的。技术力量在这儿摆着,来了也很难活。还不如去市里的医院,也就多半个小时车程不是。再急的话,县医院也比咱们这里强。” 吴冕颔首,眉头随即舒展,应了一声。 说着,转过拐角,吴冕脚步顿住。 急诊科大门前,一个40多岁、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穿着白服,一双满是黑色体毛的小腿露在外面,看着很不……正经。他手里拿着一根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的说道:“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吴冕怔了一下,随即侧头看着段科长。 段科长虽然已经无欲无求,但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医院!不是老鸹山上的道观!! 穿着白服,一大早晨进行“表演”民俗,总归是不好。一张老脸微红,段科长真是没眼睛看下去。 想要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觉得堵得慌。 “道家的‘金光咒’念的还算是专业,算是个人才。”吴冕却不以为意,墨镜后睫毛挑动,眼睛睁开,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人群以及那个“民俗大师”。 这话说的,虽然没有责备与轻蔑,但却要比义正言辞的骂几句更让段科长觉得不舒服。 八井乡医院说是二甲医院,但自家医院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段科长心里清楚的很。 阑尾炎什么的是必备项目,也是外科的主打项目。切胆囊,在乡医院属于最大的手术,还只有老王主任能做下来。虽然外科弱,但内科还行。感冒发烧、输液点滴可要比土诊所强多了不是,再怎么说都是正经医院。 民俗都能算是人才?段科长对吴冕的印象又坏了几分。这小子埋汰起人来可是够阴损的,连个脏字都没有,却让自己极其窝心。 要是往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民俗不民俗的段科长也懒得管,也就过去了。但是当着吴冕的面,段科长的脸真是有些挂不住。 他主要是怕吴冕回家说些什么,小吴倒是无所谓,可一旦老吴觉得不妥,自己可能要吃挂落。 段科长咳嗽了一声,皱眉快走了几步,斥道,“韦大宝,你这是干嘛呢。” 身穿白服、手拿桃木剑的韦大宝韦医生全神贯注的念诵着,手里桃木剑耍出了花,根本没注意到段科长,或者是根本没有在意他。 手中木剑生风,要不是一双毛茸茸的小腿和脏兮兮的白服,换上道袍,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韦大宝!”段科长提高了音量,言语之中已经带了几分怒意。 “给孩子撵脏东西呢,你别捣乱!” 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没等段科长发作,先怒气冲冲的吼道。 “……” 段科长的气势全无,整个人直接怂了。乡里的老娘们可是不能惹,真碰到凶的撒起泼来把脸抓花了,自己连家都回不去。 “滚一边去!别打扰韦大师。”另一个男人瞪了段科长一眼,凶巴巴的说道。 声音不大,不是因为给段科长面子,更大的可能怕是他担心会打扰到韦大师做法。 段科长也没恼怒,而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这是专门来找韦大宝的乡里乡亲。中间的事情他门儿清着呢,要是没有吴冕跟着,段科长只当作没看见就是了。 乡镇医院与城里的医院不一样,甚至H县城医院都不一样,绝对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看。 医疗纠纷,一般来讲只在城里有。 八井乡中医院这种小医院打断骨头也赔不了多少钱,平时来看病的都是乡亲,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大家都心里都清楚。 但这也是好处,不用管医疗纠纷,医务科的活基本没什么,混吃等死就是了。至于什么医疗质量、安全运行之类的事情段科长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那都不重要。 愿意搞民俗就搞民俗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今天不同往日,小吴在身边跟着。这要是回去和老吴一说,中医院大搞封建迷信……这口大锅自己背不住,怕是周院长都背不下来。 段科长面对着正在做“民俗”活动的韦医生有些作难,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医生是真没这么当的! “这位,内有霹雳的下一句雷神隐鸣,你配合的手势有些不准,手腕应该向上,剑尖划出来的弧度才会圆润。”就在段科长为难的时候,耳边传来吴冕的声音。 段科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吴冕,一个名校毕业,据说还留过学的医学博士竟然兴致盎然的和韦医生讨论民俗的细节,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么! 2 睡眠障碍 正在念诵金光咒的韦大宝听吴冕这么说,停住手里的桃木剑,诧异的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刚刚说话的人语气平淡、清冷,但韦大宝听在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那人说的话的方式他很熟悉,但都是早些年间师父说自己不用功的时候唠叨的,万万没想到如今在八井子乡中医院竟然有“高人”也能看出来。 只是他一眼看去,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世外高人模样,入眼却是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卡其色风衣、黑色手套的年轻人。虽然看着有些古怪,但年轻人面色温和,邻家大男孩一般,怎么都没个出尘的世外高人模样。 韦大宝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师父是谁?刚才你的动作基本都对,只是有些细节值得商榷……什么人生病了?到底怎么回事?”吴冕淡淡问道。 “呃……”韦大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一个经常鬼压床的孩子,每年都要犯几次。人醒了,却动不了。没事,来我这里驱驱邪就好。” 鬼压床一般指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了知觉,但是身体不能动的情况。在医学上有一个正规的学名:睡眠瘫痪症。 “这位小同志,刚刚您说的可是真的?”韦大宝很客气的问道。 能说出来金光咒这个名字就应该是同道中人,韦大宝虽然面对段科长的时候有些不屑,连句话都懒得说。但是他不愿轻易得罪眼前这个年轻人,便客客气气的询问。 “是这样。”吴冕伸手,接过桃木剑。 韦大宝怔了一下,自己一个没注意,手里的桃木剑就落到年轻人的手里面。 刚刚发生了什么? “内有霹雳,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手腕上翘27°。转雷神隐鸣的时候,要以右肘内侧为圆心划弧线,手腕顺势下压至12°。” 说着,吴冕顺便做了一个动作,看上去简简单单,只是其中难度韦大宝却明白。 只看了一眼,他便确定了眼前这个年轻人道行比自己深厚无数倍。至少人家动作比自己熟练,一看就是童子功,多少年的磨练,不知是哪家的前辈。 “这位师兄,敢问……” 听吴冕说完,韦大宝话里的称呼都变了。 “韦医生,患者在哪?” 两人同时说道。 韦大宝顿了下,心中疑惑。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明是一位世外高人,为什么问患者? 心念电闪,韦大宝了然,这是入世的说法,看来眼前这位俊朗的年轻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厉害几分。 想着,他的表情和神态更加恭敬,微微弯腰,道,“师兄,患者在屋里面。我担心有邪风入体,就没让他出来。” 听两人聊的话,段科长傻了眼。这都哪跟哪,平时桀骜不驯的韦大宝怎么就称呼小吴为师兄了呢。而且看样子不像是说反话,他对吴冕的态度比对自己这个医务科长还要恭敬。 想到这里,段科长心中气苦。乡下的医院,医生都不知道规矩,哪像是城里的医院,根本没有医生敢得罪医务科。 医务科那是什么部门,锦衣卫一般的存在!段科长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联系着。 还是没有存在感啊,段科长走神,心里唏嘘不已。 “每年都要犯几次?没去市里面看看么?”吴冕转身走进屋子,一边走一边问道。 患者家属大眼瞪小眼,有心阻拦,可见韦大宝的表情和语气,都觉得有些不对,哪怕是之前对段科长没好气的一男一女都默不作声的看着。 “孩……患者今年12岁,这病也不是很重,只有极个别的时候醒了动不了,就找我给治治。鬼压床么,压制住就好。可我道行浅薄,一直没办法彻底驱散。”韦大宝小声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着吴冕。 进了屋子,吴冕依旧戴着那副墨镜。韦大宝心里琢磨,这位师兄虽然年纪轻轻,却真是与众不同。只是……戴着墨镜,在屋子里能看见什么? “护士!” 韦大宝脑子一下子不够用了,在他的预想中,这位师兄肯定要从医生的角度开始问诊、查体,他好奇的是要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从医生的角度,进门就叫护士,这也不对。 “大早晨的喊什么!那么大的肃静两个字看不见?小学没毕业?你文盲啊!” 一名护士从值班室打着哈气走出来,睡眼惺忪,捂着嘴,一脸的起床气。 段科长叹了口气,现在的小护士们可是不好惹。医院发的钱少,心思活络点的小姑娘早都走了。不说别的,去各种短视频网站录点蹦蹦跳跳的视频,光打赏钱就比工资多。 留下来的有的是自身水平问题,更多的是家里的意见。平时她们都属火药的,一点就着。 小吴这要是被怼了,自己要怎么打圆场却不把自己给装进去呢? 念头刚起,段科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愕然看见刚刚还满脸起床气的小护士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淑女妆容,优雅的像是市里面每年评选出来的优质服务明星。 “您是患者家属?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小护士问道。 段科长被吓了一大跳,这还是自己熟悉的急诊科护士么?!平日里怼天怼地,一个不满意辞职报告就打上去。什么时候见过说话这么和风细雨来着,话里面透着一股子甜腻腻的劲儿。 还您、您的,在八井子乡这种地儿,谁会用这种尊称。 这是自己做梦呢吧,段科长有些恍惚。 “我是咱们医院医务科新来的同事,麻烦给患者采一个离子,甲功三项。对了,要急查。”吴冕道。 听吴冕说话声音清澈,小护士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小吴,查这些干什么?”段科长有些不懂,他生怕这位莽撞,拿出帝都医院进门什么东西都查一遍的那种态度。 守家待地的看病,走不出去的都是穷人。要是什么都查一遍,平白花了冤枉钱,没几天就得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更甚的,会被人堵门口追骂。不怕?泼你家满院子的屎,就问你怕不怕。 这些事儿段科长都见过。 “段科长,患者有很明显的甲亢,考虑是甲亢性低钾型周期性麻痹导致的睡眠障碍。”吴冕面无表情,和段科长小声说道。 “啥玩意?”段科长疑惑的问道。 甲亢他懂,低钾他也懂,睡眠障碍他多少也知道。可是合在一起变成什么劳什子的甲亢性低钾型周期性麻痹导致的睡眠障碍,这几个词合在一起段科长就一下子懵逼了。 该不会是骗人吧,故作高深的说一大长串名词,显示自己很专业,这种人段科长见的多了。 再说,鬼压床这事儿谁家没遇到过。就算是没遇到过,也听说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就没听说什么甲亢还低钾……等等…… 甲亢?段科长心里咯噔一下。 躺在平车上的患者的确眼睛有点鼓,只是不太明显。段科长努力睁大眼睛观察患者的情况,做着他并不擅长的视诊。 3 不学无术没前途 躺在平车上的男孩眼睛好像真是有点凸,但光是这一点还说明不了什么。人家天生的大眼睛怎么了?!段科长下意识的想到。 至于甲状腺……段科长眼珠子都差点瞪裂了,勉强能看到有点肿大。这就能诊断甲亢?开玩笑呢吧。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点稳重的劲儿都没有,段科长心里念叨着。 “准备微量泵,等结果回报后泵入……” 吴冕的话说到一半,护士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咱医院没有微量泵。” “……”吴冕扶额,自从上大学开始去医院见习、实习一直到从美国回来,给钾从来都是微量泵泵入,该泵入多大的量他想都不用想,张嘴就能说出来,已经融入骨子里变成一种本能。 可这里是八井子中医院,连微量泵都没有。要是外周静脉给的话,计算起来就相当难了。 氯化钾对外周血管的刺激、一滴液体相当于多少毫升、输液器的型号、补钾的浓度、患者的身体状况等等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没事。”吴冕道,“稍等一会。” “然后呢?” “我教你怎么做。”吴冕说完,转头看韦大宝,“韦大宝韦医生吧。” “呃,我是。”韦大宝恍恍惚惚的回答道。 “你和家属说一下,安排给孩子做个心电图,然后来……”吴冕看了一眼段科长。 “小吴,你是要清静一点的地方么?”段科长问道。 虽然吴冕戴着墨镜,眼神都看不到,但段科长还是准确的把摸到了他看自己的意思。 吴冕点了点头。 “值班室吧。” “好。” 段科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这是要打杀威棒?小陈还年轻,哪里知道基层医院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都不比上级医院少,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还要更复杂一些。 关键的是大城市基本都是耍心眼、穿小鞋,在基层医院惹毛了谁,那是真敢动手打人的。 都不说别的,光说眼前这位韦大宝,自己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那都是有原因的。 吴冕要拿出医务科科长的架势呵斥韦大宝……小吴翻不翻车自己不管了,只求别牵累自己就好。 段科长引着吴冕来到值班室,见韦大宝医生去安排患者做心电图的事儿,他心念电闪,把利害关系想的透亮,小声劝道,“小吴,咱基层医院……” “段科长,您坐。”吴冕站在值班室里,只看了一眼被褥乱糟糟,一看就是被拎起来看患者还没来得及收拾。他站在窗边,冷漠的说道,“要看了心电才知道。” 段科长皱眉,心里想你还知道要看了心电才知道?他倒也没像是自己判断的那样一莽到底。 只是见吴冕不想多说,段科长叹了口气,马上开始给他介绍起急诊科。 和大型三甲医院不一样,八井子中医院急诊科并没有很完善的配备,不光是没有微量泵,连人员都残缺不齐。 比如说急诊科没有外科医生,只有内科医生。要是遇到外伤患者,打电话把值班的外科医生叫下来处置。 基层医院,因陋就简,包括患者在内大家心里都有数就是了。 很快,孙医生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心电图走了进来。吴冕接都没接,问道,“韦医生,您是哪年、在哪家医学院毕业的?” 听吴冕这么问,段科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是要打架的节奏,简单而直白,没有丝毫掩饰。虽然没有直接问候别人爸妈,但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质问毕业院校相当于指着鼻子说上学没好好学习,不务正业来着。 “白求恩毕业的。”韦大宝说道。 “嗯?” 吴冕用鼻腔发出声音,虽然隔着墨镜,但韦大宝还是有一种“错觉”,目光犀利如刀,直戳自己心脏。 他连忙解释道,“20年前,函授班,本科。” 解释完后,韦大宝心里怪怪的。眼前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怎么就让自己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呢?就像是当年偷懒被师父责骂一样。 “函授也是国家承认的学历!”韦大宝随后努力辩驳了一句。 “嗯,有函授学历已经很不错了。”吴冕道,“心电会看么?” “……” 听到吴冕这句话,段科长和韦大宝都愣住了。这种说话的语气,明晃晃是科室大主任在和手下医生说话。 他,初来乍到,怎么敢这么说话! 关键是这货连心电图都没看,他光戴着墨镜在那装酷来着,就敢这么说? “U波增高1MM以上,与T波合并,形成双峰T波,意味着什么?”吴冕像是一位老师,语气并不是如何严厉,但听在段科长和韦大宝的耳朵里,却是那么的刺耳。 “咱们是医生,不是老百姓。什么鬼压床,都解放多少年了,这种迷信怎么还信呢?信也就算了,关键是你是医生,竟然不进行科学治疗,而是给患者驱邪。” “这就是没什么事儿,要是耽误在你这里,不管家里会不会追究,等你老的那一天想起这件事儿的时候会不会愧疚?” “没事多学学习,不学无术没有前途。” 刚刚还沉默寡言宛如冰山一般的吴冕接连不断的斥道。 “小吴,要不你看一眼心电?”段科长在一边说道。 “韦医生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初步考虑是低血钾导致的异常心电图。低血钾的诱因高度怀疑是甲亢并发症,所谓的鬼压床是甲亢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导致的四肢无力。” “至于鉴别诊断——比如急性多发性神经根炎,多发性肌炎,以及其他原因所致继发性低血钾性麻痹,这些我就不多说了。” 段科长心里很不高兴,吴冕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少年得志型年轻人的武断、专横、跋扈简直不要太浓郁。 可他是拿专业说事儿,不是指爹骂娘,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吴冕扶了扶墨镜说道,“刚回来,时差没倒过来,有点乏。” 说完,他径直走出值班室。 “吴……那个,请问患者应该怎么治?”韦大宝问道。 “有微量泵,低钾发作时给10%氯化钾溶入到生理盐水中以10mmol/小时的速度静脉泵入。注意密切监测血钾,要不然高血钾也是会死人的。” “咱医院没有微量泵,就用1.5g氯化钾加在500ml糖或者盐水里静脉给。速度到不了10mmol/小时,给80滴/分钟就行。年轻人,不怕的。小心点别因为疼痛、躁动导致滚针就好。” 话说完,人走出房门,段科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幻觉,吴冕的脸色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好像有些苍白。 直到吴冕离开后几分钟,韦大宝才问道,“段科,刚刚那位是谁?” 段科长横了韦大宝一眼,一想到刚才他穿着白服做民俗的样子,心里就怒火中烧。 “吴乡长的儿子。” “哪个吴乡长?” “还能是哪个。” “那个?” “嗯,那个。” 4 别人家的孩子(上) “啊?”韦大宝怔了一下,随即疑惑的说,“是他?” “你这个岁数,也知道吴冕?” “老段,咱八井子谁不知道。吴冕么,我儿子比我熟,估计在心里已经恨死他了。” 说到这里,韦大宝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段科长没问,他心里明镜一样。每个孩子小的时候总有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别人家的孩子。 而在八井子乡,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老陈家的小子——吴冕。哪怕时间过去了几近二十年,当年的传说却没有被风化,而且被人传的越来越神。 段科长在吴冕小的时候也总拿他说事儿,教育自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老吴家的小子能不断跳级,不到十岁就去省城读省重点?你咋就不行? 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老吴家的小子在省重点一直都是第一,两年参加高考,以省理科状元的身份去了帝都? 至于那之后吴冕如何如何,段科长也不是很清楚。 “这小子怎么回来了?我听我妈说,吴家的小子不是去美国了么?还要在美国定居来着。”韦大宝疑惑的问道。 “谁知道。”段科长淡淡说了句,心里却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真是能用在吴冕的身上。 混来混去,到后来还不是回到八井子?这孩子也是够惨的。 想到这里,段科长没继续这个话题,问道,“患者的心电真的有问题?” 韦大宝一脸愁容,“老段,我就会看个心梗的心电图,其他对我来说都属于不正常心电。看不懂,看不懂。” 这是实话,段科长也没在意。看心电图别说是八井子乡中医院的医生,哪怕是市里面三甲医院的非循环科医生估计都看不好。 可吴冕看也没看,就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段科长觉得很不正常。 他从韦大宝手里接过心电图,照了三张照片。 “老段,你这是想找人看看?” “小吴不是走了么,咱也没人问明白,还是要询证一下。” 正说着,护士站电话响起,过了十几秒,护士喊道,“韦大宝,检验科报危急值!血钾1.8!问是不是标本误差,让咱们再送去一管血。” 根据检验科不同的机器,测量出来的数值也有不同。八井子乡中医院的标准数值是3.5-4.5mmol/L。1.8mmol/L这个数值无论在什么机器数值内都低,还不是单纯的低,而是太低了。 低血钾的严重性哪怕是不搞临床的段科长都知道一些,比如说呼吸肌无力导致窒息;比如说心功能紊乱,导致猝死等等。 段科长已经记不住当时吴冕说的那个拗口的病叫什么了,但甲亢导致低钾他还记得。 真的是病,不是鬼压床!段科长横了韦大宝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给患者治病!” 韦大宝的眼睛有些不聚焦,他怔了怔,才恍惚说道,“血钾怎么这么低?” “赶紧去补钾!”段科长皱眉道。 “然后呢?” “甲亢你会治?然后,当然是缓解后让患者家里带着患者去市里的医院就诊治疗,这还问。” 段科长觉得韦大宝已经完全傻掉了。 血钾真的这么低,他觉得很神奇。老陈家的小子戴着墨镜,看起来真是让人觉得太能装了。隔着墨镜能看见什么?他就诊断了? 带着几分疑虑,段科长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护士给小患者扎点滴。 叮铃铃~~~手机响起,把心里有事,心不在焉的段科长吓了一跳。 “刘主任。” “段科长,你刚才发过来的心电图我看了,有问题!抓紧时间用120送到市里来。” 电话那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是市人民医院循环科刘副主任。 “刘主任,患者什么问题?” “U波增高,与T波合并,形成双峰T波,考虑是低血钾导致的异常心电图。对了,来之前先查个……” “刘主任,血钾查了,1.8mmol/L.”段科长压抑着心里的惊讶说道。 “嗯?” 电话那面的刘主任更惊讶,他显然知道八井子乡的医疗水平,他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心电图的? “我们这面已经做了相应的检查、诊断以及治疗。不过情况您知道,总是要找您掌一眼,把把关。”听到人民医院的刘主任有些惊讶,段科长心中有些爽快,但嘴上说的客气,“考虑是甲亢引起的,要不去您那面,您帮着看一眼?” “行。” 电话那面传来很肯定的回答,段科长笑了。 平时大多都是让患者自己去市里的医院就诊,要是碰到认识人或是重症患者,自己出面找人,他们虽然会接,但多少要挤兑自己几句。 这是医疗鄙视链的一部分,谁让中医院处于鄙视链的底端呢。 不过这次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应该是好奇甲亢导致低血钾的诊断吧。吴冕……似乎有点意思。 段科长挂断电话后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将近2个小时后,患者四肢无力的症状缓解,活蹦乱跳的和正常人一样。 又浪费了半天口舌,最后段科长把人民医院刘主任电话留给患者家属,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折腾了一早,肚子咕噜咕噜响。段科长去医务科看了眼,见吴冕根本没来,熬到中午下班回家吃饭。 一路心神不宁,这位老吴家的小子看起来似乎有点意思。人是不错,技术水平也挺好,就是太能装了,在屋子里还要戴墨镜。 他以为是小马哥的时代么?就不怕一头撞到墙上?按说他的岁数已经不是港片流行的年代了,难道是在国外带回来的毛病么。 回到家,饭菜的香味迎面而来。 “爸,你回来了。”儿子嘴里含着饭招呼了一声。 “怎么吃这么早?”段科长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马上去城里。”段科长的儿子段飞说道,“爸,你怎么好像心里有事儿?” “嗯,患者的事儿。” “我说什么来着,医院那是人干的活?还让我去医院,傻子才去。天天提心吊胆的……” “不是那事儿,是老吴家的儿子回来了。”段科长心不在焉的说道。 “谁?”段飞瞪大了眼睛,转身问道。 “吴冕,你同学。”段科长坐到桌边,“回来到医务科当副科长。”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段飞哈哈大笑,“是那小子!” “怎么说话呢。”段科长瞪了段飞一眼说道。 “小时候就看他那副拽拽的样子不顺眼,每天听我妈磨叨老吴家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早都恶心了。”段飞幸灾乐祸的说着,“有本事留在美国啊,回来干嘛,在你们医务科一个月挣3、4000块钱就那么香么?” 段科长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么看他就是个书呆子,只会念书。这人生呐,长的很咧。”段飞摇头晃脑的说道。 “你好到哪去?开个成人用品商店,我出门都觉得臊得慌。” “你那是过时的老思想。”段飞得意的说道,“现在有钱的才是……” 段科长恶狠狠的看着段飞。 “……”段飞及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笑嘻嘻的说道,“这就是今天有事儿,要不肯定去看看吴冕。那小子从前牛的很,不愿意搭理我们。上课睡觉,下课发呆,考试却每次都是一百分,真是气死人。这回经历了社会的毒打,真想看看他那张扑克脸是会不会有什么表情。” 扑克脸?段科长想到吴冕戴着墨镜的脸庞,似乎还有几分贴切。 “你要干什么去?” “斯杜雷公司中华大区总裁来咱市里考察,我作为咱们市的经销商当然要去捧场。”段飞道。 “别扯,你也算是经销商?” “人家根本没让,说是来得急,是公司里我朋友告诉我的。我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拿下来省代。省代不行,市代也行。” “爸,要是斯杜雷的市代能拿下来,转过年就能给你在市里面买房子。” “早点别啃老就行,找个对象,让我抱孙子。”段科长唠叨着。 “我哪有啃老,就是不想在八井子买房。咱们这儿是城乡结合部,谁家姑娘愿意嫁到咱们这儿来,我要去市里买房!”段飞很肯定的说道。 呼噜呼噜吃完饭,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我走了,得去机场,早点走,慢点开。” 5 别人家的孩子(中) 段飞心情飞扬,吹着口哨上车点火。 他的记忆里吴冕长什么样子都很模糊了,要不是小时候被拎着耳朵说过太多次,怕是连这个名字都不记得。 毕竟吴冕小时候不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很快就去市里读初高中,从那之后就杳无音讯。这么一个人,已经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段飞心情愉悦,更多的是想在长辈们面前直起腰。从小就把耳朵磨叨出茧子的别人家的孩子现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到城乡结合部朝九晚五的上班,挣那点死工资,而且还要靠老子给找工作,出息到哪了。 一想到自家老太太被说的哑口无言的样子,段飞就格外高兴。 上了机场高速,他努力把这个幸福而愉悦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反复演习见到斯杜雷中华大区老大之后的情形。要找一个什么机会才能刷个脸呢?要是他肯上自己的车就好了,不过段飞知道这都是做梦。 斯杜雷这种百年的跨国集团会缺接机的车?开玩笑。 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但从何入手段飞就不知道了。碰运气吧,能行的机会不高,这一点段飞心里还是有数的。 一个小时后,段飞在停车场把车停下,给同学打了个电话,便进了机场。 机场里一队西装革履的职场人,或许这样的装扮、这样一群人在帝都、魔都并不打眼,但在LZ市这种地方却颇为引人注目。 怎么这么多人,看着还很眼生,段飞没敢直接上去,悄悄躲在后面观察局势。 【强子,怎么回事?】 他发了一条微信,然后用微信语音震动晃了跟在人群尾部、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同学一下。 【省城的老大来接机。】 强子简短回复了一句。 这一点段飞之前没有注意到,此时想起来到是真的很诡异。大区经理,还是中华大区的经理来LZ市不去省城而是跑到林州来,怎么想怎么不合理。 这不科学! LZ市和省城距离特别近,八井子乡在两者之间,按照直线距离来看,从八井子到省城还要比到LZ市中心更近一点。 但段飞没声张,也不敢问,只是静悄悄站在后面等着。 很快,飞机准点到达,几个一看就是商界精英的男男女女当先走了出来。 接机的人顿时矮了一头,脸上的笑容连段飞都觉得太过于谄媚、甜腻。真是舔狗啊,段飞心里想到。自己一直只能开家小店,是不是因为舔的不够呢? 大区经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表情冷漠,只是象征性的招呼了一下接机的人,便径直走向出口。 段飞小心的凑过去,耳朵竖成兔子,想听到他们说什么。 “联系了么?” “翟总,我打了两次电话,没说话就被挂断了。”省城的经理苦笑着说道,“我怕惹人烦,没敢继续联系。” 中年男人脸上乌云密布,身边助理拿出手机,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拨打电话。 段飞心中惊讶,原本以为大区经理是来视察工作的,但没想到好像是来找人的。林州这种小破地儿,到底有什么人需要拜访?难道说他们是来见市里的领导谈投资的么? 也不应该,要是斯杜雷这种跨国集团来考察、投资,肯定有商务接待,级别怎么也得是副市级的干部才对。 可现在似乎只有省城斯杜雷集团的人,没看见有市领导出现。 古怪。 段飞的耳朵差点竖成天线,生怕错过了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他们要是来找自家老爷子的该多好,到时候省代唾手可得。哪怕知道不可能,段飞也情不自禁的这么想着。斯杜雷不存在省代,都是公司直设分部。市级的代理也不可能,至于乡……倒还是有可能。 他看明白了路,假装也是行人,故意走在前面,努力听着。 “没事儿别找我,有事儿更别找我。” 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无礼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我去……听声音很年轻,年纪不大。该不会有哪位老人家隐居在LZ市,段飞想到。连身边的秘书都这么冷酷,估计级别低不了。 虽然已经过了招商引资的年代,可斯杜雷集团要是投资,怎么都是以千万美元计数的。这么多钱,能拉动多少经济,增加多少GdP! 可电话那面竟然像是撵苍蝇一样的不耐烦。 关键是…… 关键是斯杜雷集团大中华区的经理脸上堆着微笑,像是和领导汇报工作一样的小心翼翼的陪着不是。 我去! 段飞做梦也没想到自家的小城市竟然还真的藏龙卧虎。 “这不是听说您身体不舒服回老家了么,史密斯先生叮嘱我一定来看看您这面有什么……” 经理一句话没说完,那面电话已经被冷漠的挂断了。 苦笑,但步伐坚定,一行人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生气,甚至连点灰心的情绪都看不到,直接走出大厅。 看车队缓缓驶离,段飞一溜小跑上了自己的车,追着车队的尾气一路尾随。 LZ市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么?段飞一边开车一遍琢磨。但英雄谱翻遍,好像也没什么。 临近省城,林州被吸血吸的厉害,经济一直都很差,地域也不大,没听说有哪位在林州隐居。 不过想来也是,能让一个跨国财团的高层一脸卑微笑容的人物自己怎么能知道呢。段飞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叹了口气。 可惜,电话那面的不是自家老爷子。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段飞就傻了眼。车队从机场高速的一个路口下去,没有直奔市区,而是开往一个很熟悉的地儿……八井子乡? 这条路就是段飞来的路,他怎么能不认识。 走错路了,一定是他们人生地不熟,走错路了,段飞心里想到。 要是有隐居的老干部,市区还有可能,八井子乡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守家待地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这个破地儿飞出去过什么金凤凰。 满腹狐疑的跟在车队后面,段飞越开越是心虚,要是去找自家老爷子该多好。万一很多年前自家老爷子和这位经理的父辈有过什么交流呢,或者多年前心梗急性发作,被自家老爷子救了一命。 虽然那个清冷、无礼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绕,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但段飞还是不愿意直接毁灭了这个美梦。 在期待中,车队并没有走错路,径直进了八井子乡,来到一栋半新不旧的住宅楼前。 路上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一溜黑色、与八井子乡格格不入的豪华轿车。雪亮的奔驰车标、厚重的黑色,哪怕没见过的也能从那股子森然中感觉到昂贵。 连平时横冲直闯的电驴子都躲的远远的,生怕惹了麻烦。 这里住着谁?段飞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心里疑惑。 为首的中年人和身边的助理小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来到单元门前,按响门铃。 “伯母,我是吴老师的朋友,来看望吴老师。”他温和说道。 吴老师?我勒个大槽的,难道是吴冕?段飞脑海里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6 别人家的孩子(下) “吴冕的朋友啊。”门铃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慈祥声音。 听到吴冕这两个字传到耳朵里,段飞整个人都傻了。吴冕?他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灰溜溜的回老家啃老来了么?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吴冕只是回来度假的?人家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连跨国集团的大领导都要上赶着拍马屁? 他正在胡思乱想中,单元门打开,见一众人上楼,段飞犹豫了0.2秒,跟在后面尾随进去。 这栋楼建的比较早,属于八井子乡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楼房。当时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但现在就觉得楼道逼仄。尤其是站了十几个西装革履的都市职业白领之后,给段飞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伯母,您好。” 斯杜雷的总经理站在门前,微微鞠躬,用粤式普通话问候。口音有些奇怪,但还是能听得懂。 “是吴冕的朋友吧,进来坐,进来坐。”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十岁的女人略有点错愕的看着满楼道的人说道。 “打扰了。”总经理说道,“知道吴老师回国,我带着……” 话刚说到一半,里屋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吴冕不在家。” “……” 段飞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傲慢、无礼、冷漠,这些个标签和自己认知中的那个吴冕没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吴冕非但没有变,似乎变得更加无礼。 吴冕的母亲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家吴冕就这样,脾气不太好,您别在意。” “伯母,吴老师很少见外人,是我打扰了。”总经理连忙说道。说完,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客气里带着几分恭敬,“吴老师,我给您送您平时专用的手术用品来的。” 手术用品? 段飞脑子里彻底变成了浆糊。 斯杜雷不是成人用品么,手术是个什么鬼,难道说二次元都开始玩手术室COS了?!这也太花花了。还是有钱人会玩,啧啧。 不对,一个跨国集团大中华区的总经理怎么可能屁颠屁颠来到八井子乡送手术用品!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难道是假的? 现在骗子都这么专业了么?段飞心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傻乎乎的看着总经理深深鞠躬,然后拒绝了吴冕母亲的挽留,只留下了一个精致的手提箱和烫金的名片,便直接走了。 一众人下楼,逼仄的楼道里段飞侧身让路。当总经理走过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一股子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小飞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吴冕的妈妈看见段飞,招呼了一声。 “我……听说吴冕回来了,来看看他。”段飞结结巴巴的说道。 听他这么说,总经理侧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小飞,吴冕正在休息,等他歇过来的,你们一起聚一下好么?” “好,好。”段飞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关上门,张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走到吴冕卧室门前,拍了拍门,道,“小冕,来客人了,你也不出来看一眼。” “妈,我在和希子聊天。” “聊着吧,晚上给你做地瓜挂浆吃。”张兰道。 吴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遮光布的窗帘把明媚热情的阳光都挡在外面。他躺在床上,但却还戴着墨镜,手上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 “哥哥,谁来了?”电话对面的女孩儿问道。 “斯杜雷的老总,应该是给我送手套来的。”吴冕淡淡说道,“你赶紧回来。” “呦,一天没见就想我了?”女孩儿笑着说道。 “都说乡下医院清闲,胡扯。”吴冕道,“一早去就看见了个低血钾导致四肢麻痹的患者。” “你摘眼镜了?” “没有,看一眼就知道。再说,不摘眼镜都不行,瞄了一眼心电图,回来到现在还不舒服。” “知道啦,我住一晚上,和我妈聊聊天,明天就去。”楚知希说道,“你可千万别自己摘眼镜,我跟你讲,要是去了你住进ICU……不对,八井子那面好像没有ICU吧。” “就是会失眠、头疼,怎么扯到icu去了。”吴冕道,“行了,你抓紧时间回来。” “知道啦,晚上吃什么?” “我妈说做地瓜挂浆,就是拔丝地瓜。我小时候喜欢吃,不过那时候穷,买不起地瓜,用的都是土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拔丝地瓜。” 两人闲聊了二十多分钟,吴冕才挂断电话。 从小他被人成为天才,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个中苦恼,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许多“无用”的记忆都像是存储在电脑里的文件一样,只要他念头一闪,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一般来讲,这应该算是超忆综合症,简称超忆症。但过多的记忆在别人看来是天赋异禀,在吴冕看来却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大,病情非但没有变轻,反而越来越严重。他不光光是记住经历的一切,大脑像是安装了软件一样,不自觉的自行分析出更多信息。 而且不光是超忆症,吴冕高度怀疑自己还有学者综合征。 但超忆症和学者综合征没有标准的实验室检查作为诊断依据,吴冕只是猜测。他整个人,尤其是双手,触觉敏锐到了吴冕自己无法承受的地步。 比如说握手的时候,普通人能够通过力度、动作、温度来判断对方的情绪以及以及其他信息。但吴冕除了这些以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纹的细微信息。 解剖学上的理解,指纹、掌纹、足底纹是表皮层与真皮层之间的真皮组织向表皮的凸起,称为真皮RT,Dermalpapillae。 没有一样的两片叶子,哪怕是双胞胎,指纹也不尽相同。这么敏锐的觉察力的开启,让吴冕彻底坠入深渊。 比普通的超忆症患者多出一个几何数级的信息涌入,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要一动念、一碰触,无限的信息涌入脑海,让吴冕头疼欲裂。 白天还好,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哪怕是做个梦吴冕都会摄入数不清的信息。 他被失眠笼罩,能好好睡个觉都变成了奢望。 所以吴冕从美国回来后,拒绝了国内知道消息的各大三甲医院邀请,直接回到老家。想着老家清静,能少接收点信息,少遭点罪,都是好的。什么前程似锦,对于吴冕来讲都是虚妄。 可是一早遇到“鬼压床”的患者,让吴冕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第一个单章,说说工作安排,和诸位大人闲聊几句 《医者无眠》开始了,在这里和诸位书友大人们汇报几件事情。 从书名到故事,我都很喜欢。 故事的脉络,有了直播间的经验、教训后应该会更清晰一些。走的还是情景剧模式,医疗文么,主要写各种病例、手术;医生、患者、家属的辛酸。 去收购辉瑞?虽然和医疗文擦边,但更类似于重生都市文,我不会这么写。 琐琐碎碎的小事情,这才是生活。 这本书的男主没有系统,没有外挂,只有病。 外表光鲜,其实承受了更多的压力与生活、社会的毒打。 医者无眠,本身就是字面意思,值班的医生甚至包括二线,在值班的时候至少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彻夜无眠。上本书写到996,回头看医疗行业很早之前就默默的996了,甚至比996还要残酷。 我现在所在科室不是很忙,基本都是慢诊患者,每周工作时长70个小时以上。在医疗行业里,这是相当轻松的,工作时长90个小时以上、甚至到100个小时的医生比比皆是。 什么下夜班做手术、出门诊,那都是常态化。什么?你还想要下夜班休息?昨天值班是不是睡得太好,现在还在做梦? 另外的含义就是主角的名字,吴冕,无冕之王。也暗示了他有病…… 故事内容,肯定会承接直播间后期的写作方式继续。其实后期有些内容已经相当成熟,我写的时候也很满意。 比如说那个七窍流血、从手术室里爬出来的医闹,写的时候我后脊梁发凉。 鬼,不吓人;有些人不是人起来,可是真的狗,真的比鬼还要吓人。 直播间629万字,现在看字数有些偏长,后期24小时追订跟不上。我在休息的时候看了一下,觉得还是长度导致的。 其实300万字的大长篇最是适合,大家看的意犹未尽,然后我们继续下一本。 所以这本书字数应该在400万左右,到时候看情绪和写作状态、故事内容。 第二本书了,要面对的是崭新的挑战。 诸位大人不用担心故事是不是重复,情景剧模式的行文,内容在于各种不同的病例。邮箱里放着几百个邮件,每一个都是一段医疗行业老枪的经历。 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变得更有趣,让大家看的开心,要是能尽量少踩一些坑,那是最好的。泡久的木耳不能吃,开水不能送服阿莫西林之类的事情知道就好,这都是人生的大坑。 再比如说开篇的鬼压床。 科学,科学,还是要相信科学。 网文越来越难写,其中原因不赘述,都市文尤其难写,程度只比鬼怪、惊悚稍好那么一点点。 不抱怨,努力写的更好看一些,让诸位书友大人有良好的阅读体验。 更新,公众期每天3更,还是凌晨3点,老味道。 希望诸位大人每天起床的时候、吃早饭的时候、上班赶地铁的时候有个杀时间的好方式,以医者无眠开启崭新的一天。 加更呢,盟主2更,白银20更,黄金总盟200更,以粉丝值计算。上架后订阅每500加更一章。 上架后每天保底5更,求月票的时候会加到6-8更,偶尔10更。10更以上应该不会,因为感觉更新太多,比如说去年10月更新换月票的时间段,24小时追订略有下滑。 太多太少都不行,一万两万刚刚好。 写网文是长跑,我每天殚精竭虑的琢磨内容,诸位大人们保持一如既往的爱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想要相看两不厌,的确好难。我尽量做到,每天都有新内容,有趣生动鲜活的内容。话说今天的别人家的孩子,我觉得还不错。 老兵扛新枪,对我来讲这还是第一次。从前写过很多文,除了直播间以外都扑街。每次扑街后倒也没什么沮丧,歇段时间再来。但再来……账号忘记,重新注册。 用老账号开新书,这还是第一次,昨天忙了一天,好多事情才弄懂。 比如说不是第一天就修改状态,其他作者大人们第一天上传就是签约状态,那是提前做了很多工作,我一点都不懂。 因为还是没签约状态,所以连人物标签都无法建立,这是昨天问了很多人之后才知道的。 等等吧,不急不急。 就汇报这些,还请书友大人们每天别忘记投推荐票。新人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1102560212,新的粉丝群号,大家可以去聊聊天。我基本不冒泡,因为两份工作,还有家庭,各种琐事,中年男人的确精力有限。 以中年的身体,是没办法和年轻人拼手速的,这是自然规律。想多更新,唯一的办法就是磨时间。 但我会窥屏,直播间里鞠躬90°,心理阴影面积三室一厅等等梗,就是在群里窥屏看见的。 就汇报这么多。 希望大家能看的开心,生活不易,我们努力活的开心点。 求推荐票,求比心。嘿,比心应该下周就可以,诸位大人别忘记。 鞠躬,90°。 7 渣男 “老吴,回来了。” “儿子呢?” “在屋里,洗手,准备吃饭。”张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道,“还剩一瓶茅台,拿出来?” “肯定么,我们爷俩好好喝一杯。”吴仲泰朗声说道。 他身高一米八左右,身体壮实,脸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一座铁塔。虽然不是扯着嗓子喊,但声音洪亮。只是声音中隐约有些不快,两条浓黑的眉毛紧紧的锁在一起。 “爸,你回来了。”吴冕从屋子里走出来说道。 “你这小子,怎么还这臭毛病,在家戴什么墨镜,一看就不是好人!也不知道出去跟谁学的,不三不四!”吴仲泰斥道。 “眼睛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我就算不是什么好人,也是你生的。”吴冕一点都不走心的糊弄着。 自己身体的情况,一直都没和爸妈说,生怕他们担心。真正知道他情况的人,只有楚知希一个。 一家三口着实有些日子没有团聚,一桌子的饭菜,藏了十年的茅台,久违的天伦之乐。 不管是吴仲泰还是张兰都没有问吴冕为什么回到老家,不管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出息,都是自家的孩子不是。 他们也不知道吴冕是回来躲清静的,只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医务科的闲活。不说国外的学历,单就国内协和博士的文凭,落在八井子乡,一个医务科没级别的副科长,只走正常手续便可以。 前程可以不问,但还有比前程更重要的事情——传宗接代。 催婚这个话题,亘古不变。对于已经退休的张兰,快要二线的吴仲泰来讲,尤其重要。 一家三口碰了杯,吃了口菜,吴仲泰就迫不及待的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 “吴冕啊,你和小希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吴仲泰问道。 虽然已经五十五了,但吴仲泰年轻时候当过兵,至今身体硬朗,说话中气十足。 “小希说是师妹,其实算是我徒弟。我教她手术,不是女朋友。”吴冕品咂着老太太的手艺,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还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拿着筷子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古怪。 吴冕一直在用眼角余光看着自家老爷子。 老爷子是那种很少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回家的人,在外面忙是忙,累是累,委屈是委屈,被社会毒打是被社会毒打,但回到家里总是笑吟吟的。 但今儿就怪了,一直皱着眉,好像有什么事儿。 “混小子!”吴仲泰斥道,“你这挂着人家姑娘,该不会是吃干抹净不认账吧。” “你看你说的,什么吃干抹净不认账,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吴冕平淡说道,“就是看她天赋不错,我随便指点一段时间。” “这都多少年了,我算算。”张兰道,“六年还是八年,你在帝都的时候认识的,还带着人家姑娘出国。你说是带徒弟?真欺负你爸妈没见过世面?我怎么也是老护士长了,什么老主任没见过,谁带徒弟像你这么带。 带徒弟么,都是自由生长,能看明白、手脚勤快的,就放一台手术。看不懂的,就那么回事,又不是自己亲生的。” “妈,怎么你和我爸嘴里说出来,我就像是渣男呢。难不成我是小时候咱家装座机的时候送的?” “渣男,这个词很生动啊。”张兰笑道。 “你到底怎么想的?”吴仲泰皱眉问道。 吴冕有些后悔回来了。 八井子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虽然人少,但事儿是一点都不见少。刚回家,看老爷子的架势,自己今儿要是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就要把自己扫地出门。 好生苦恼,就连茅台的醇香也挽救不了吴冕。 不过他可不是刚从校园里出来,不经世事的少年。吴冕举起杯,见自家老爷子一动不动,便低手和杯子碰了一下,美滋滋的把酒喝下去。 “你严肃点。” “爸,先别说我,你看你。”吴冕开始围魏救赵,“皱着眉,是下乡精准扶贫出什么事儿了?又哪个懒汉宁肯吃救济粮,也不愿意脱贫致富?” 说起这事儿,吴仲泰脸上愁容更盛,本来瞪着吴冕,表情转瞬便阴了下去,随后叹口气,微微摇摇头。 “那是大学生村官不习惯自然村、自然屯的生活,找你诉苦?吵着闹着要回来?” 吴仲泰又叹了口气,拿起面前的酒杯,自顾自的喝了一口。 “说说,别闷着。你这个岁数,什么都不突出,除了腰间盘;什么都不高,除了血压、血糖、血脂。”吴冕说道。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张兰温柔斥了一声,随后说道,“别说工作上的事情,吃菜,吃菜。” “要倾诉,不把工作带回家,一个人扛着,总有被压垮的那一天。”吴冕怎么会放弃这么一个天赐良机,“爸,你岁数大了,都要二线了,还惹什么闲气。说说吧,当作解压了。你儿子我怎么也是心理学专家,就这么讲吧,去年世界心理医生年会,我是镇场子的专家。” “别扯淡,你混都混……”吴仲泰说了半句,马上顿住,道,“你王叔还记得么?” “记得,王志坚,那时候很少的大学生,现在周岁56了。小时候抱着我,要和咱家当亲家。” “嗯,他早都抱外孙了。” “那是开玩笑的。小林子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没和我说一声?说正事,王叔怎么了?” “你王叔平时什么样你也知道。今天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邪,开班子会的时候,拍着桌子就开始骂,那叫一个难听。”吴仲泰的眉头皱的更紧,脸色很难看,像是想到班子会上老搭档骂人的话。 “嗯?”吴冕夹了口菜放在嘴里,筷子却没拿出去,含在嘴里,开始琢磨自家老爷子的这句话。 对于普通人来讲,基层领导拍桌子骂娘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在农村。工作要是不粗暴一点,压根推不动。文质彬彬?那不存在。 但吴冕知道王志坚为人儒雅随和,但这份和八井子乡格格不入的儒雅却没有耽误他办正事。很难想象王志坚会拍桌子骂人,甚至把自家老爷子都骂郁闷了。 “老王?他还会骂人呢?”张兰笑道。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的会议本来是关于精准扶贫的。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原本以为十分钟结束,那老小子进门就骂人,一直骂了一个小时。”吴仲泰道。 “不对!”吴冕打断了吴仲泰的话。 8 性情大变 “我也知道不对劲儿,可能是精准扶贫最后剩下的那几个钉子户很挠头折腾的吧。”吴仲泰叹气道。 “和精准扶贫没关系,王叔中午在哪吃的饭?”吴冕把筷子放在碗上,板板正正。而他的身子则变得笔直,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 “怎么?” “王叔是那种自制力极强的人,按照爸你的说法,最近没什么特殊的压力……再说了,当年那么多事情都没把王叔压垮,现在都快退休了,又能有啥。” “他没什么精神类疾病,那性情突变,考虑是有急性病,有可能很危重。” “别瞎说!”吴仲泰这回是真不高兴了。 “不是瞎说。”吴冕很严肃,站起身,“爸,咱俩去王叔家一趟。” 张兰愣了一下,“先吃完饭再说吧。” “妈,饭凉了无所谓,要是去晚了,有可能王叔就凉了。”吴冕道。 “……” 吴仲泰和张兰面面相觑,虽然并不认可儿子说老王有病,但凉了这个词在某种语境下是相当犀利、真切的。 去看看,要是没事回来再吃,不耽误什么;万一有事儿呢。 万一,和来都来了是国人的两大安慰词汇,万用万灵。 吴仲泰倒也干脆,去看一眼也耽误不了多大功夫。穿上鞋,和吴冕出了门。 吴家、王家距离不远,走路不到十分钟。一路上吴冕询问了王志坚最近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几天王志坚没有任何改变,除了下午的班子会上大发雷霆。 吴仲泰并不认为是工作上的事情,当然他也依据人品否定了工作组要下来查王志坚的这种可能性。再说,自己没听到风声,要是有事儿,肯定瞒不过他。 低血糖症、肺性脑病、肝性脑病、药物中毒、急性脑卒中、颈动脉夹层、一氧化碳中毒、狼疮脑病,这一系列的疾病名称在吴冕的脑海里回荡。 每一样都是鉴别诊断之一,每一样都有可能是要命的病。 能想到每一种鉴别诊断,从中找到真正的原因对吴冕来讲并不难,难的是每想到一种疾病,无数的信息就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在第几版内科学的多少页、每版的文字细微差别、具体遇到的病情类似的患者、海外国内文献上相关的病案报道……虽然他早已经把自己的神经锻造的像是钢铁一般坚硬,但却没有办法从根子上杜绝信息的冲击,一想这些,他的太阳穴开始崩崩的跳起来。 很多病都有可能导致突发情绪变化,没看见王志坚的时候吴冕无法做出最后的判断。他只是一边询问着各种细枝末节,用来做鉴别诊断,一边琢磨着哪种疾病的可能性比较大。 性情突变,在八井子乡这里有迷信的说法,吴冕自然不信。对他来讲,这些都能用科学解释清楚。 很快,父子二人来到王家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按门铃。 吴冕的目光穿透墨镜,看到背影的时候就摇头苦笑。 是韦大宝,中医院一早遇到的那个……大师。 “韦大宝,你来干什么?”吴冕远远的问道。 韦大宝怔了一下,他觉得声音清冷,有些熟悉,回头看竟然是吴冕,脸上的表情复杂。有些喜悦,有些尴尬,有些困惑。 “哪位?”门铃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韦大宝却没说话,转身一溜小跑来到吴冕身边,腰已经不知不觉的弯了下去。 “吴科长,你……您怎么来了?”韦大宝脸上满是笑,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来看看王叔。” “王叔?王书记?”韦大宝怔了一下,喃喃问道,随后醒悟,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句。 吴冕,是吴乡长家的孩子,这事儿自己知道啊,怎么没想起来这茬呢。 吴仲泰瞥了一眼韦大宝,冷声道,“你是乡中医院的韦医生?” “我是,我是。”韦大宝感觉到一股子迫人的气势压在自己胸口,宛如实质。粗粝犹如狂风吹起漫天尘沙,脸颊被刮的有些疼。 “爸,你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的,老鸹山道观的弟子,封建迷信!”吴仲泰一点面子都不给韦大宝留,冷冰冰的说道。不过他眼里也没有韦大宝这么个人,知道也未必想要交流。 大步走到门前,又按响门铃。 “谁家的熊孩子,按门铃好玩么!”那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相当不耐烦。 “然子,我是你吴叔。”吴仲泰道。 “吴叔,你怎么来了。”女人招呼了一声,随后打开单元门。 吴仲泰一马当先,大步走上楼。 和吴家一样,这里的楼道狭窄逼仄,吴仲泰走在前面,宽阔的肩膀似乎占据了所有空间,连灯光都黯淡了几分。 “吴叔,你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怀里抱着孩子,在门里招呼道。 “嗯,来看看你爸。”吴仲泰走进去。 吴冕看见少妇,笑呵呵的招呼了一声,“王然,好久不见,你都当妈了。” “吴……吴冕?!” 当吴仲泰进了屋,少妇才看见身后戴着墨镜,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吴冕。 一瞬间,走廊昏暗的灯光都明亮了起来,整个世界鸟语花香。 “昨天回来的,今儿来拜访一下王叔。真是好久没见,你还好么?” “滚出去!都特么的滚出去!”一个声音从里屋传出来,随后跟着一堆带着马赛克和乱码的污言秽语。 王然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把怀里的孩子抱紧,苦着脸说道,“不好意思啊,我爸这几天脾气有点不好。我以为是想孙子了,抱着孩子回来……” “你嚎什么丧!”吴仲泰粗豪的怼了回去,“出来,说说怎么回事。拿我撒气,信不信把你脑袋按在马桶里当马桶搋子?” 两位老人家几十年的交情,又不是在班子会上,说起话来自然不用再含蓄。 “爸,小点声,都多大岁数了还吵架。”吴冕道,“我去看看王叔。” 一般来讲,胡言乱语,行为古怪,做出和从前不一样举动的行为,大部分都是肝性脑病导致的。 这是大概率的判断,还有一部分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在帝都有一位年老德勋的教授,忽然有一天被人扭送公安局,说是在公车上调戏女孩儿。 结果诊断是老年痴呆…… 这些吴冕都见过,只是听王志坚说话的声音有些怪,和之前的判断不一样,要亲眼看看才行。 9 准备 手术 “王叔,我来看你了。”吴冕换了鞋,径直走进里屋。一边走,一边热情的说道。 从前那股子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荡然无存,韦大宝愣在原地,感觉眼前这个戴着墨镜、穿着卡其色风衣、还戴了一双黑色小羊皮手套的年轻人真的是会变脸。 翻脸和翻书一样快,这就是本事。 难道是家传手艺?韦大宝偷眼瞄了一下吴乡长。 “滚滚滚~”一连串的骂声传出来,“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以为你出国回来就了不起么?戴个墨镜,你是想装瞎子出门要饭?你二胡呢,怎么不拿着。”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打出来都是乱码的骂人话。 吴冕没有一丝不快,他站在熟悉的老人面前,好久不见,曾经那个文质彬彬、扎根八井子乡的大学生已经老了。白发苍苍,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一生的精力、热情都撒在八井子的土地上,只留下苍老的躯壳。 被骂了是事实,大脑自动记录下来王志坚骂自己的这些脏话,但吴冕主动把它们忽略。患者神清语明,这是最关键的!能排除很多鉴别诊断。 而且王志坚手里捧着一杯茶,骂累了就喝一口。 不是肝性脑病,最起码他还记得自己出国的事情;也不是老年痴呆,那是另外一种表现。 吴冕大脑高速运转,太阳穴“砰”的一下,刺骨的疼痛让他身子凝滞了少许。 “叔,我来看你,你张嘴就骂,这不好吧。”吴冕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摘下墨镜。 王然想要进来劝劝自家老爷子,再怎么说都是客人,这么骂人就不好了。进来的瞬间,看见吴冕的侧脸,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手一麻,孩子差点没掉地上。 慌乱的抱住孩子,掩饰自己的尴尬与羞怯。 吴冕没有注意王然,他看着王志坚,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王叔,咱爷俩有6年多没见了。”吴冕走上前一步,摘掉右手手套,拉住王志坚的手。 皮肤有点冷,很多汗水,黏糊糊的。 “滚!”王志坚一把甩开吴冕的手,骂道,“别有事儿没事儿跟我套近乎。” 眼圈发黑,口唇略有青紫,皮肤潮湿,吴冕心里基本已经摸清楚了情况。 “叫120.”吴冕坚定说道。 “吴冕,不好意思啊,我爸从前不这样……啥?120?”王然慌里慌张的说道,最后才注意到吴冕说的话。 120?好好的叫什么120! “抓紧时间,去市里。”吴冕道。 心念电闪,吴冕已经想到了急救、手术、术中并发症与术后康复的事情。 努力把无数“杂念”压了下去,吴冕回头,见王然抱着孩子在发呆。身边没谁按照自己说的去做,这个情况让他感觉到相当陌生。 也没多说什么,吴冕拿出手机,摘掉一只手套,拨打电话。 那只手可真好看,手指灵动,拨电话就像是弹钢琴一样。王然忘记腹诽找120急救的事情,目光被小羊皮手套下的那只手吸引住。 “吴冕,你王叔怎么了?”吴仲泰走进来问道。 “怀疑心梗,必须马上住院,确诊后我估计需要手术。”吴冕道。 吴仲泰犹豫了不到一秒钟,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家的孩子。 “我来吧,咱们这里和城里不一样。”吴仲泰道。 “你们是不是想整死我?!”王志坚怒吼道,手被气的开始哆嗦,杯子里的水荡啊荡的,泛起几丝涟漪。 “老吴,你个狗日的,是不是想当书记?就你这岁数,给你书记你能当?就你那素质,能领着全乡人民奔小康?!” 王志坚开始破口大骂,好在吴仲泰平时清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听的王家几个人都好尴尬,韦大宝更是站在一个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是乡里面两个大佬之间的骂战,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会不会有事?一瞬间,韦大宝内心戏又多了起来。 “滚滚滚!”王志坚怒骂道,“你们爷俩就没安好心,在班子会上气我嫌不够,还要来家里气我!” 越说越气,手里的搪瓷缸子扔向吴冕。 冒着氤氲热气的水扬了出去,韦大宝怔住了,这是要全武行! 完蛋了,自己目睹八井子乡领导班子的不和睦,以后还怎么混! 可是念头没有想完,只看见吴冕肩膀轻轻耸动,白玉一般的手扬起,刚好抓在杯子把上。搪瓷缸子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沿着半空中的水滴舞动,本来已经漫天撒开的水涓滴不剩,又都回到缸子里。 就像是倒着放了一个洒水的动作一样,韦大宝心中刚要喝彩,这一手可是相当漂亮!而此时吴冕已经把搪瓷缸子放到一边,道,“爸,走吧。” “走?” “别惹王叔生气。”吴冕转过头,冲着吴仲泰点了点头。 “别在这人模狗样的,赶紧从我家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王志坚站起来,毫不掩饰的怒骂道。 吴冕也不解释,抓住吴仲泰的手转身就走。 和王志坚的爱人热情的招呼了一声,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父子二人换鞋出门。 “吴冕,怎么回事?” 出了门,吴仲泰迫不及待的询问。 “王叔病了,咱们乡医院有120急救车么?” “有一台,去年刚买的。”吴仲泰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吴冕一直坚持王志坚生病。看老搭档的样子,骂人的时候底气十足,不像是生病。要非说病了,精神病还有可能。 被骂了一天,晚上回家还要上门找骂,吴仲泰的脸色更加阴沉,像是被一片雨云笼罩似的。 吴冕的手在太阳穴上重重的按了几下,随后拿起手机。 “高主任,是我。” 一边下楼,吴冕一边拨通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惊喜。 “冕少,您怎么……您找我什么事儿?” “叫吴老师,什么冕少。你在家么?” “在,在,您这是回老家省亲路过省城?”那人忙不迭的说道,“今天您可别推辞,我给您洗尘。” “早到家了,八井子乡这面有个熟人,怀疑是急性心梗导致的脑供血不足。我要是没判断错,一会可能需要做介入手术。” “啊?”那人失望的情绪满溢。 “您那面方便吧,我把你电话给我爸,要是真的有问题,他带着去医大一。” “方便,方便,您看您客气的,接了电话我立马去急诊。” “方便就好,那我挂了。” 吴冕简简单单的说完,直接挂断电话。虽然说的客气,但那股子清冷劲儿让吴仲泰直皱眉。 “谁啊。” “医大一,循环一科主任,介入手术做的还行。”吴冕道。 “和人家主任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吴仲泰斥道。 吴冕没有解释,戴上墨镜,道,“估计我王叔快犯病了,找120急救车等着吧。中医院急诊的大夫不行,从这儿到医大一,算上堵车,至少要两个小时,备足了药……” “等等,你慢点说。” 10 真出事儿了 韦大宝躲在一个角落里,假装自己是透明人。 王志坚坐在床上,骂骂咧咧的一直不停。这父母官生气了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么,哪怕是印象中一向温和、儒雅的王书记骂起人来也是那么的……狂野。 “老王,消消气,你把吴冕都给骂走了,你看这事儿闹的。”王志坚的爱人叹了口气说道。 “那小兔崽子人五人六的,不骂他骂谁!以为学几天医就能回来穷显摆?他不是出国了么,回来干什么!有本事别回来呀。” 说到吴冕,王志坚的气似乎又大了几分。 “大晚上戴个墨镜,水仙不开花,他在那装蒜呢!出国待了几年,本事没学会,毛病到是不少。” “你别这么说人家。”王然劝道,“从小吴冕学习就是最好……” “好个屁!要是好能回来?就算是回来,那也得是长江学者,是大学的教授,有本事能灰溜溜回到咱们八井子乡来?”王志坚撇嘴骂道,“老吴都愁成什么样了,铁打的汉子,天天蹲在办公室里抽烟,屋子都让他给抽蓝了。” “万一人家是想支援家乡建设呢。”王然无力的分辩了一句。 “家乡建设……” “别说这个,韦医生,您帮忙看一眼。”王志坚的爱人打断父女二人的对话说道。 韦大宝听叫到了自己,他讪讪的笑了笑。 “您叫我大宝就行。”他很客气的说道。 说实话,韦大宝也不知道叫自己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看病?他对自己还是有点正确认知的,自己也就是基层医生的中等水平。头疼脑热会开药,但要说是有什么特长……假如民俗算的话,那倒是真的有点不同之处。 见王书记的爱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蹑手蹑脚的跟着出去。 “你叫这个骗子来家干什么!”王书记看到韦大宝,变得更加愤怒,“让他也滚!” 听到背后王书记的痛骂,韦大宝一身冷汗,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韦医生,不好意思啊。”王书记的爱人叹了口气,“我家老王一早还好好的,回到家就开始作。” “作?” “我和他过了一辈子,他从来不骂人,也不说脏话。可今天回家,不光是骂我,还骂孩子,连小外孙他都骂。”王书记的爱人说着说着有些委屈,眼圈里泛起水光。 “您是怀疑……” “韦医生,你说我家老王会不会招了什么脏东西?”王书记的爱人抹了一把眼泪,“要不这人一早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该不会是压力太大了吧。”韦大宝也不敢多问,只能勉强试探。 江湖伎俩韦大宝熟悉的很,但不敢随便用在这里。 “应该没什么压力,都准备明年退二线了。今年算是年景不错,咱们乡里经济还好。不应该啊……”王书记的爱人琢磨着。 “我看王书记精神头挺足的,不像是有什么脏东西。”韦大宝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像是蚊子嗡嗡叫一样。 “封建迷信的糟粕,都弄到我家来了,你胆子够大的!” 韦大宝正想着,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吓的他腿一哆嗦。 “老王!”王书记的爱人想要辩解什么。 “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到老了你把这些封建迷信的骗子往家里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明天就改嫁?!”王志坚说道。 这都哪跟哪,韦大宝觉得自己听了不应该听的。先是乡里的领导班子吵架,这又涉及到王书记家庭不和、要离婚的事情…… 年轻人离婚的多,年纪这么大还离婚的可就少了。韦大宝觉得自己来错了,稍晚点来都行啊。 他心里哆嗦了一下,马上微微鞠躬,和王书记的爱人解释道,“姐,我看书记不像是……那啥。也可能是道行不够,要不我先走,和我师父联系一下。” “滚滚滚!再不走,我要报警了。”王书记的眉毛挑了起来,不怒自威。 韦大宝就是没有尾巴,要是有,现在老早都夹起来,灰溜溜的走了。 讪笑了两下,想要缓解尴尬的气氛,但一看王书记的样子韦大宝心里就开始颤抖起来。 他弯着腰,蹑手蹑脚转身离开。 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自己都得罪不起,晚走两步,别真把自己当作黑恶势力给办了。 最近打黑除恶已经到了下一个阶段,别……韦大宝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一边迈着小碎步离开王家。 出了门,开始加快脚步。 韦大宝想要一次下两个台阶,双腿有些僵,差点没一个跟头扎下去。 真特么吓人,以后这种糟烂事情以后可不要再找自己,韦大宝摸着砰砰跳的心口想到。 王书记真是很古怪,过年的时候团拜,见过两次王书记。在韦大宝印象里,那是一个务实、和蔼的老人。可今天却满嘴脏话,不光把自己骂走了,还要动手打吴冕。 想到吴冕,韦大宝心里好受多了。 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也有受气的时候,不过用茶缸子接水的动作可是真帅…… “噗通~”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凄厉的叫声传出来,“老王!你怎么了!” 韦大宝怔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什么,快速转身回去。 他虽然学历不高,但毕竟是医生,遇到生病、有事儿,上去看一眼的心思总还是有的。 门还开着,韦大宝看见王书记躺在地上,他爱人手忙脚乱的在掐人中,六神无主的喊人来帮忙。 我去……真的是病了?刚才吴冕说什么来着?韦大宝心里马上回忆。 心梗,对!吴冕说的是心梗。 虽然韦大宝并不这么认为,心梗什么样他见多了,老书记肯定不是心梗。 但此时慌乱,刚刚还精神矍铄、中气十足的把自己撵走的老人家几秒钟后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韦大宝下意识的想按照吴冕说的做。 他第一时间拿出手机,刚按了120的号码,就听到外面传来120急救车鸣笛的声音。 呃……这么快就到了?瞬移的么? 11 锦衣夜行的冕少 120急救车拉着凄厉的笛声,一路进城,直奔医大一院。 韦大宝变成担架工,也跟着上了急救车。 原本120急救车只允许上一名家属,但急救车上的医生……大家都认识,知根知底,也没人拦着他。 看王书记脸色青紫,呼吸困难,心电监护疯狂的报警,ST段抬高的小旗拉的隐约能听到呼啦啦作响,韦大宝有些困惑,但更多的则是……庆幸。 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别管他为什么回来,也别管他装不装,真本事还是有的。 心电示波已经拉出来小旗来了,韦大宝虽然懂的不多,但这么标准的心电图还是会看的。拉小旗意味着心梗,百分之百的心梗! 好险! 这要是在家里耽误十几分钟,再叫急救车去乡医院,前前后后耽误几十分钟,人估计就够呛了。 随着急救药物推注,通血管的药物也给了进去,王书记的情况勉强维持住了。看样子有大半的可能性能活着到医大一院,但哪怕是救治的很及时,韦大宝也不敢百分百保证。 心梗,哪有百分百没事的道理。 “吴乡长,然后怎么办?”跟着120急救车一起来的内科医生问道。 “我儿子联系了医大一院的循环科主任,只要能维持到医院就行。”吴仲泰说道。 情况越是紧急,吴仲泰就越是冷静。 他默默的看着多年老搭档一条命已经去了一半,半死不活的躺在平车上吸着氧气,心中没有一丝慌张,盘算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那小子说了,估计应该没问题,老王你坚持一下! 夕阳在120急救车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黑影像是死神一样追在救护车身后,直至夜幕降临把救护车吞没。最后只有救护车顶、车头的灯光闪烁,露出一线生机。 各种意外并没有发生,只是路上堵了一小会,耽误了20多分钟。来到医大一院急诊科的时候,吴仲泰有些小小的忐忑,吴冕那小子说联系了高主任,这事儿靠谱吧。 要是他认识高主任,高主任不认识他,那就尴尬了。 丢点人不算什么,真要是耽误了老王的病……不能,都来到医大一院,人肯定没什么事儿。 人民医院么,都送来了,绝对不可能耽误。区别在于谁做手术,技术水平高低而已。 吴仲泰在心里面安慰着自己,随着救护车停下,他一个箭步跳下车。看动作,年纪更大的吴仲泰要比韦大宝敏捷许多。 “请问是八井子乡的救护车么?”一名年轻医生站在夜色里上前主动询问。 “是,是。”吴仲泰回答道。 年轻医生脸上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患者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近在咫尺的患者他看了一眼,又瞄了一眼心电监护,神色略松,随后四下在找什么。 十几个穿着白服的人走了过来,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在白服上泛起刺眼的光芒,晃得吴仲泰睁不开眼睛。 “请问冕少呢?”一名五十多岁矮墩墩的医生问道。 吴仲泰怔了一下,他眯起眼睛瞄了一眼那人的胸牌——医大一院循环科一科主任高柏祥。 “高主任?吴冕是和您联系的?”吴仲泰试探问道。 “呃……冕少是这么和我交代的。”高主任做了个手势,让手下医生去把患者推下来,他仔细打量吴仲泰。 “敢问您是冕少的……” “冕少……别这么叫,还是称呼吴冕吧,我是吴冕的爸爸。”吴仲泰道。 “老先生,您怎么来了,冕少是在后面的车上么?”高主任的脸上马上堆满笑容,腰微微弯着,客客气气的问道。 “他回家了。” “唉,还琢磨着能见冕少一面。不过也是,只是小病,只是小病。”高主任满满遗憾的说道。 小病? 吴仲泰心里腹诽,这一路人半死不活的,到高主任这里就变成小病了。 不过作为患者家属还是喜欢听医生这么说,说是小病,意味着人家有把握。 “老人家,我是医大一院主管临床的副院长,姓薛,您叫我小薛就行。”另外一个人伸出手和吴仲泰握手,并直接做了自我介绍。 副院长……小薛…… 不仅仅是吴仲泰,连站在后面看热闹的韦大宝都傻了眼。医疗行业壁垒森严,八井子这种地儿,哪怕乡医院院长来估计医大一院的各科室主任都懒得搭理。 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只是打个电话,人却根本不露面,医大一院这种等级的三甲医院院长就上赶着在急诊科等了俩点!还冕少,这是个什么称呼。 这还是在外面学无所成,最后潦倒回乡么?怎么看怎么不像,倒像是锦衣夜行。 “老人家,让高主任去抢救吧,咱们就别跟着了。”薛院长亲切的说道,“您折腾一路累了吧,到我办公室坐会,那面清静。” “可……” “放心,您在这面也帮不上忙。高间我已经安排好了,急诊急救,术后直接去高间,到时候您再去看患者就行。” “我还得去交钱。”吴仲泰小声说道。 “没事,我和住院管理部招呼了一声,先虚拟了二十万。咱都是自己人,明天再交也来得及。”薛院长道,“要不等着出院,把报销的钱一扣,再交也行。” “……” “前段时间,我儿子给带了点明前的龙井回来。要说起来,还多亏了吴老师帮衬一把,那小子才有惊无险的过去。” 薛院长笑吟吟的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态度谦和、恭敬。 吴冕这些年在外面自己闯荡,只是报平安,却从来不说辛苦。吴仲泰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但能感觉到眼前这位院长大人对自己儿子的尊重是发自心底的。 “老人家,冕少这次是回乡看看您二老?”薛院长试探着问道。 “不是,他回来……唉,非说要去老鸹山的道观隐居。我没同意,让他到我们乡中医院去工作了。”吴仲泰有些不放心王书记的病情,看着一溜身穿白服、精干无比的医生簇拥着上了电梯,心中忐忑,随口说道。 薛院长怔了一下,他似乎觉得要么是自己听错了,要么是吴仲泰听错了。 几秒钟后,薛院长谨慎的问道,“我上了点岁数,耳朵不是很好用,刚刚没听清。您老是说吴老师在美国找到工作,要回来接您二老?” “不是,他回国了,现在在八井子中医院当医务科副科长。” 一道炸雷从天而降,径直劈在薛院长头上。 12 失眠 此时,吴冕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像是和墙壁合为一体,变成房间的一部分。 这是看患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所看、所触都变成浩瀚的信息进入大脑储存起来,时不时的冒出来,变成人生的一种负担、折磨。 有些事情不能做,有些事情却必须要做。吴冕没有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想法,逃不掉就面对也就是了。不说和王书记有故旧,单就是看见一个心梗患者,吴冕也无法旁观。 话是这么说,可是看病后承受的代价太大。所以吴冕没跟着去医大一,而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偷偷躲起来,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这还只是隔着墨镜看了一眼患者,承受的冗余信息并不多。要是做手术,术后失眠、疼痛的情况会更重。那时候的吴冕会更暴躁,更苦恼。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一切,转眼间飘散如烟……】 手机响起,吴冕看了一眼,是吴仲泰打来的。 “爸。” “你王叔已经进手术室了,这面是薛院长亲自来安排的,高主任上的手术。” 吴仲泰的声音传出来,电话那面略有点乱。 “嗯,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吧。”吴冕淡淡说道。 “吴冕,你和医大一院什么关系?为啥薛院长大半夜的过来了?” “薛院长说来话长,改天再说。高主任么,前年,1月22日,在帝都开胸痛中心的年会,高主任晕在会场里。我做的急诊抢救,算是……救了他一命?” “……” “放心吧,爸。高主任的水平还可以,王叔应该没问题。” “哦,那个……” 吴仲泰想了几秒钟,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我挂了,累的慌。” “哦,你吃口饭再睡,别饿着肚子。”吴仲泰叮嘱道。 “爸,晚上薛院长要是拉着你吃饭,你少喝点。别以为欠了他们多大人情,这面有我呢。你五十多了,再喝一斤酒,我估计我就得去省城抢救你。麻烦你,给我省点心。” “你这小子,人家把你王叔给救回来……” “王叔的情况比较特殊,诊断是最重要的。再说,薛院长那面……对了,他要是想找我过去,你可千万别瞎答应。” 电话那面沉默下去,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没事我挂了,王叔做完手术微我一下就行。” 挂断电话,吴冕就像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在静寂的夜里坐着,独自与失眠、头疼抗争着。 2小时32分钟后,手机亮起,一条微信发了过来。 王志坚的手术已经做完,术后情况很理想,说是看护几天就能回家。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吴冕对医大一院循环内科介入手术有充分的了解,更是对王志坚的病情有了解。 夜,就这么过去了。 吴冕一夜无眠。 好在已经习惯了,冥想也能让他得到片刻喘息,不至于人生一片混沌不堪。 吃过早饭,吴冕带着那个精致的手提箱来到中医院,按照昨天段科长的指引闭着眼睛走到医务科。 虽然中医院不大,但机关还是单独的一栋小楼。医务科在一楼,进了大门,大厅右手边是医务科。 走廊尽头左侧是卫生间和段科长的科长办公室,右侧大房间是吴冕和几位科员的办公室。 医务科的大门上安装的还是古老、破旧的门锁,虽然不至于是那种沉重的明锁,但吴冕觉得这玩意锁门的效果很差,自己用一包方便面就能打开中医院所有办公室的大门。 把箱子交给段科长,麻烦他送去手术室,顺便打个招呼。虽然吴冕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总是很诚实。有些习惯在当了医生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改不掉了。 进屋,开窗,树叶婆娑,沙沙声中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侧对面就是曾经的家属楼,现在大多出租出去。 有一户人家男人和女人在吵架,说的好像是男人一直在玩游戏,不正经挣钱养家。 有几户人家在做早饭,东北大米的香味弥散过来。 对面是一家早餐店,炸油条的刺啦刺啦声音不绝于耳。 人间烟火,吴冕并不觉得吵,虽然声音勾动了更多冗杂的回忆浮现出来。 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沉默的像是吉祥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中医院渐渐的有了些许人声。 医务科算上段科长只有4个人,吴冕加进来也只有5个人。要负责医务、科教、感染等等内容。 这种级别的医院能有专职的医务科就已经算是很“正规”了,更多基层医院医务科科长都是由临床主任兼职的。不光如此,连院长也都是临床主任,八井子就是如此,周院长是外一科的主任,主要做泌尿手术。 同事来上班,知道新来了一个副科长,都用好奇的目光审视着吴冕。所谓同事只有2个人,都是中年的大姐。有个大姐和他打招呼,吴冕只是点点头,连一句话都不说。 这人还真是傲气,大姐虽然看他俊朗,印象很好,但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是一肚子气,干脆不理这个年轻的副科长,各自忙各自的。 喝茶水、看报纸,这是多少年前的工作项目。现在纸质报纸已经几乎没有了,大家都刷着手机,看八卦或是逛淘宝。 日子悠闲,外面林间鸟叫传来,自有一股子清雅。 “小吴,你来一下。”段科长在门口说道。 “哦。”吴冕回过神,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的东西我送手术室去了,放心。咱这里条件简陋,你还习惯么?”段科长很温和的问道。 “挺好,一上午也没事。”吴冕道,“我看帝都医院的医务处一早就忙,数不清的纠纷。” “哈哈哈。”段科长有些得意,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朝九晚五,根本不存在什么996。资本家想剥削,现在看也剥削不到八井子这种地儿。 “给你找了个活,年轻人么,别太闲着。”段科长道,“闲久了,容易把人给闲坏。再说,我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临床上的事儿你还得多关心,尤其是和那些个主任们的关系要现在就维系。” “我不喝酒。”吴冕冷着脸,直接拒绝道。 “没让你喝酒,今天外科有台手术,一个新来的医生被骂哭了。你去看看怎么回事,调节一下。” “哭了?出息!”吴冕道。 “谁知道,手术室打来的电话。你去看看,安慰安慰,年轻人么,心气儿高,别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的。”段科长道,“是定向毕业的年轻医生,去看看吧。” 吴冕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能找到手术室吧。” “能,我去看一眼。” “温和点说,别闹的孩子想不开!”段科长最后又不厌其烦的叮嘱了一句。 农村定向医学生这个培养模式,始于2010年。 看过大城市的繁华,有更好的未来,几个人还想回到农村呢?不过既然是定向生,上学不花钱还有补助,回来是必须的。 从第一批定向生毕业开始,违约的事情屡见不鲜。 最开始少数违约,到了现在,违约人数越来越多。定向生都宁肯违约也不来农村、乡镇医院,这其中有自己的道理,很难直接说谁谁谁不对。 国家设立这个定向医生培养的政策是有原因的,广大的农村地区实在太缺医生了,中西部的农村地区,好些地方的村民们看个病找遍了方圆十里都见不到个医生的影子。 八井子这种地儿还算是好的,毕竟怎么讲也算是林州的一部分,还靠着省城。但就连八井子这种城乡结合部都这幅潦倒模样,就别提真正的农村了。 13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来到住院部,吴冕步行上到三楼。 手术室相当简陋,没有门铃,也没有可视通讯设备,他只好用拳头砸了几下铁门。 “谁呀!” “医务科,吴冕。” “吴科长,你来了,稍等。” 贴着大红字——手术室的磨砂玻璃上隐约有人影闪动,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手术室护士把门打开。 “您好。”吴冕客客气气的招呼了一声。 手术室护士看见吴冕戴着墨镜,先是一愣,随后眼睛迸发出光彩。 “你就是段科长说的新来的吴科长?” “嗯,副科长。麻烦您问一下被骂的医生在哪?”吴冕问道。 “我叫李海梅,是手术室护士。” “您好,请问是哪位医生出事儿了?” “你今年多大啊,吴科长。” 李海梅瞬间变成亲妈粉,似乎根本没听到吴冕的问题,围着他问东问西。 自己长的好看,这一点吴冕知道。从小到大遇到类似的情况有无数次,他并不介意别人看自己、也不介意她们的热情。熟练的应付了几句,手术室护士这才带着吴冕去更衣室。 “新来的就在这儿,被骂几句还有脸哭。”李海梅不屑的说道。 吴冕没应声,换了拖鞋走了进去。 “麻烦问下,段科长送器械过来了吧。” “呃……我问一下。” 吴冕点点头,开始找手术室。 昨天段科长介绍过,中医院的手术室只有两个术间,还不是平流手术室,无菌条件一般。这都不说,换衣服竟然要从大门走,还是多少年前的样子。 不过吴冕也没有建设新农村医院的想法,他只想着今天把这事儿做完,去接楚知希。要不是老爷子非让他来中医院上班,自己还没办法说清楚,这种层级的手术室估计吴冕一辈子都见不到。 楚知希,赶紧回来吧。平时那丫头在身边自己不觉得什么,可一旦离开,吴冕要独自面对这个冗杂信息无数的世界,就有些苦恼了。 进了更衣室,吴冕看见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医生坐在简陋的凳子上,目光呆滞的看着地砖。 “我是医务科的吴冕,你叫什么?”吴冕先自我介绍了一下,随后坐在他的对面。 年轻男医生没说话,似乎无视了吴冕的存在,他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定向生,毕业之后必须要回乡镇工作,前途一片黯淡,可能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是挺可怜的。”吴冕见那名年轻医生没搭理自己,也不生气,自顾自的说道。 “高考考上定向生后,在校学习期间免除学费,免缴住宿费,并补助生活费,毕业后包分配工作。不花钱上学,听起来是不错。可是免费的才是最贵的,现在苦恼是不是也不少?” 年轻医生身子似乎有些僵硬,吴冕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带规培,8年时间。不让考研,必须回到乡镇医院工作6年。大好年华哦,就这么像是流水一样过去了。” “……”年轻医生被说出了心里话,怔了一下,抬头仔细打量进来的人。没想到入眼却是一副墨镜,酷酷拽拽的站在手术室的更衣间里。 这样的人,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手术室的更衣间里,有抽烟的、有八卦的、有刷手机的,可就是没有戴着墨镜进来的。 这里面的光线一般,并不刺眼,谁没事在手术室戴墨镜?!他以为自己是明星么? 不过眼前这位长的是真好看,哪怕是戴着墨镜,只能看到侧脸,也不比流量小鲜肉差。非但不差,那股子英气勃发,看着让人心生一股莫名的情绪。 “乡镇医院签合同,一般都不愿意只签6年。10年起步,以后再说。要是不签,那就是违规。工资待遇还不高,一个月2000多块钱,灰色收入一概没有。是不是觉得一毕业,整个人生就已经灰暗了?” “这都是小事儿,要是能磨练一下,30多岁出去工作也行,毕竟医生这个职业是越老越吃香。呃,这话不严谨,凑合着听。”吴冕像是自言自语,温和说道。 “你……也是定向医生?” “我是中医院医务科的,不是定向生。”吴冕道,“你要是像正规医院那么看病,很快就没人找你了。比如说用激素,乡镇医院都是QD一直用到出院。至于什么向心性肥胖、股骨头坏死,谁去管!” “对!您知道这事儿,怎么不管管?”年轻医生有些义愤的说道。 “农村么,看病图个快,你说那么多,做那么多检查,还是个年轻人,谁信。”吴冕道,“没人找你看病,水平不能进步。上学的时候学的东西,没几年就忘了。住着破破烂烂的宿舍,背井离乡,挣的钱也不多,没有上升通道,找个媳妇都找不到。” 这话差点没把年轻医生给说哭喽。 “没了前途,也没有钱途,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毁了?” “……” “说说吧,你刚才为什么被骂?”吴冕笔直的坐在小凳子上,一如昨晚。 “我……” “刷手没刷好?还是把病理标本给扔了?” “器械护士刷完手,要打阑尾包,我不小心碰到里面的包袱皮了。” 吴冕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足足看了将近十秒,才说道,“规培期间,上过手术么?” “没,我准备考研来着。后来才知道定向生不允许考研……” “无菌观念都没有,就你这样的,考上研究生也得被导师骂死。” 画风突变,吴冕的话从理解到训斥,转变的极为自然。 “手术,是团队项目,无菌观念是重要的一环。你连无菌观念都没有,还有脸在这儿喊冤?” “想当好医生,想靠手艺挣钱,连无菌观念都没有,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规培,必须要完成一定数量的手术,你连这些既定规则都不遵守,还真以为乡镇医院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 “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儿,不是过家家。上一次我带规培生上手术,违反无菌操作,你知道我怎么说的么?” “……” 年轻医生愣住了,眼前这人不比自己年纪大多少,他也会做手术?还带规培生? “一个字,滚!”吴冕冷冷说道,“最基础的都不会,就知道添乱,让他滚都是轻的。” “你……”年轻医生涨红了脸。 “你觉得我在侮辱人?”吴冕冷冷说道,“患者术后感染了算谁的?不遵守手术室无菌操作,没有无菌观念,这就是在杀人。” 年轻医生双手握拳,但却无力反驳。 “被我骂的学生后来找我道歉,你猜我怎么惩罚他的?” “惩罚?” “我让他去打扫卫生间,患者的共用卫生间。让他看看,真要是感染了,手术患者的肚子里就是这样,甚至要比公共卫生间还脏!” “……” 年轻医生无语。 14 手术室不让戴墨镜?谁说的 更衣室里很安静,吴冕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阳光,耳畔有小鸟的叫声传来。 至于段科长说要温和一点的那些个话,他似乎根本不记得。手术室里连无菌观念都没有,还想要温和,咋想那么多呢。 年轻医生沉默了几分钟,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小声说道,“吴……” 他怔了一下,医务科的科员该怎么称呼?叫他老吴?面对一个比自己大一点,却英俊无数倍的年轻人,这话还真是说不出口。 “我是医务科副科长。”吴冕道。 “吴科长,对不起。” “知道说对不起,还不算无药可救。你叫什么?”吴冕问道。 “我叫徐佳。” “我换衣服,稍等我下。” “换衣服?” “去给器械护士道个歉,你自己好好熟悉一下手术室。”吴冕道,“凡事要用心,你别以为你是最惨的。心里想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也配。” “呃……” “乡医院,条件都还好,最起码生活还算是便利。当然,你不能和大城市比。真分到村镇医院,住铁皮板房,每天看的都是头疼脑热的患者,收快递都得晚到一周。要是去了那种的地儿,你哭都来不及。” 徐佳听到吴冕的描述,打了一个寒颤。他真认识一个定向生被分到偏远乡村,和吴科长描述的生活差不多,现在那人已经要崩溃了。 “这还不是最惨的。”吴冕问手术室护士要了隔离服,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 “那什么最惨?” “等你干几年就知道了。”吴冕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脱掉上衣。 徐佳立马被明晃晃的腹肌给晃晕了。 眼前这位身材可真好,穿着衣服显瘦,脱了衣服有肉。看看人家,长得好、身材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医务科科长,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是不是走的夫人路线,娶了谁家的姑娘?徐佳的心思很快就飘到天边。 “年轻人,要虚心一点。刚进入临床的前七年是最重要的,这时候你接受的理论知识占你一生接触知识的80%。不要眼高手低,进入社会……” 说着,吴冕沉吟了一下。 “这就是社会么?”徐佳问道。 “不,社会对你的毒打,这才刚刚开始,要摆好姿势。摆好姿势,不是社会当你是娇花而怜惜你,是你在被打的时候或许会好受一点。”吴冕道。 他知道徐佳并不是被自己说服了,只是迫于医务科这个名号的威力而已。既然是在大城市的三甲医院规培过,那么对医务科的畏惧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无法磨灭。 不过无所谓,只要把事情解决回去发呆就好。下午小希要来,一早发的微信这丫头还没回。该不会今天不来吧,想到这里,吴冕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明媚,是郊游的好天气。 回头看了眼徐佳,墨镜里的他身影模糊,面目渐渐开始可憎起来。 “吴科长,我道歉。那个……咱们医院以后能不能派我出去进修?”徐佳似乎觉得吴冕很好说话,凑上来低眉顺眼的问道。 “你来多久了?”吴冕反问道。 “3天前报到的。” “嗯,我是昨天来的。”吴冕慢悠悠的走在前面,墨镜配着墨绿色的隔离服,说不清的刺眼。 昨天……徐佳顿了一下,愈发看不清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么年轻能当医务科副科长不算什么,但这种人为什么会对定向医生的苦楚知道的那么详细? 乡医院手术室不大,两间手术室,刷手池在走廊的尽头。 进入狭窄的走廊,吴冕闻到一股子浓烈消毒水的味道,他不禁皱了皱眉。 手术室里安安静静的,术间的门都没关,特别不正规。其中一个术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正在做手术。 这么安静……没人开车,没人闲聊,难不成是出事儿了?吴冕丰富的临床经验告诉他,出事儿的可能性很大。 “做的什么手术?” “阑尾。” 不能够啊,八井子乡这种地儿虽然医疗不强,但阑尾切除术总是能做的。甚至花样翻新,有的医生去山沟子里给没钱的人做炕头阑尾炎,局麻做,一次50,这些很早吴冕就听人说过。 再说,只是阑尾切除术而已,能有什么幺蛾子。 黏连?还是异位?有可能是患者肚子疼,在家挺好几个月,来医院的时候肠子都粘成了一坨,想切这种阑尾,难度还是有的。 一边想着,吴冕一边走进术间。 一个身材高大,背影宽厚的术者正在侧头,让巡回护士给他擦汗。 哪怕是戴着墨镜,吴冕依旧觉得无影灯的灯光有些刺眼。好久没做手术了,要不是有该死的超忆症,怕是自己应该在帝都或是麻省总医院正美美的做着高难度的手术。 那才是自己的舞台,只可惜身体情况不允许。 “你谁呀,戴着墨镜进来!”麻醉师瞥了一眼吴冕,直接怼道。 “哦?手术室都不让戴眼镜了么?”吴冕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是十三项核心制度要求必须要戴隐形眼镜?还是医疗护理规章里说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规定。” “你……”麻醉师没想到在手术室里竟然有人怼自己,还怼的这么理直气壮。十三项核心制度……院里面到是说了,可是具体有什么制度……正经人谁看这玩意啊。 一下子,麻醉师的气势就馁了,他下意识的扶了扶自己的近视镜。戴墨镜的年轻人说的话似乎有道理,又似乎哪里不对劲呢。 “都特么闭嘴!”术者低声怒吼,暴躁的像是一头狮子。 “手术做不下来就胡乱骂人,这种台风可是不好。”吴冕一边说着,一边在术者身后瞄了眼术区。 阑尾切除术标准的切口,右下腹麦氏点,5cm长度。术区血糊糊的,术者正在把爱丽丝钳子取下来,看样子是要延长切口。 “你谁呀!”术者转过头瞪了吴冕一眼。 “医务科,吴冕。” “王主任,这位是新来的那个副科长,刚才说过的……”巡回护士小声提醒。 王主任手术做的不顺利,本来就一肚子气,听见有人说话心气儿更是不顺。只是那个副科长好像是……他硬生生把各种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口气是真难咽啊! “那也不能戴墨镜进手术室么。”王主任小声嘀咕了一句。 “墨镜、近视镜都是眼镜,王主任上手术,近视镜经过特殊消毒?要说咱中医院还是很先进的,这种设备我没见过。”吴冕冷冷的说道。 15 要不我来试试 “……”王主任和麻醉师一样,被吴冕的话噎的半死。 这要是其他人,王主任肯定会发飙,至于是砸器械还是骂人那就看心情。 可眼前这位,好像段科长隐晦的提到是那谁家的那谁,这个飙就不是那么容易发的了,最起码要照顾一下可能有的后果。 好气。 王主任沉默,做了几次深呼吸,平稳情绪,开始准备延手术切口。 今儿真特么是见了鬼了! 被戴墨镜进手术室的小鬼阴阳怪气的怼了几句,手术做的也不顺利。 一个阑尾切除术,术前查体右下腹压痛极为明显,典型的麦氏点压痛。 按照王主任的想法,这是和熟人秀手艺的好时候。3cm的切口,打开后阑尾直接“蹦”出来。什么阑尾动脉、什么阑尾韧带都明晃晃的在眼前,按部就班的做就好了。 最多,15分钟解决战斗。 可是今儿怎么就这么不顺,先是一个楞头小子脑子进了水,把持物钳子放到无菌器械台上,导致器械护士大发雷霆不说,器械都要换新的。 打开之后阑尾就像是失踪了一样,根本没有“蹦”出来,找了半个小时都不见踪影。没办法,只好延口,从3cm延到5cm。 手术切口延长,却依旧没有找到阑尾,只能再次延口。 本来有说有笑的一次手术,不知不觉中变得极为严肃、沉默。可不管怎么说,总不能阑尾没切下来直接就缝上切口不是。 不管是麻醉师还是器械护士、巡回护士都不敢说话,可偏偏这个时候新来的吴科长过来怼了自己几句。 王主任一边延口,一边压抑着胸中怒火。胸口闷闷的,他真怕一口老血吐在手术台上。 不懂规矩的小子,要不是靠着老子,就特么是一个二流子。牙尖嘴利,有本事别回来啊! 心里腹诽着,王主任手上并不慢。 只是阑尾切除而已,术前和患者家属交代半个小时下台。这都多久了?至少过了1个小时。抓紧点时间,自己这张老脸还得要呢不是么。 延口,重新保护切口,以免有炎性物质污染,导致术后切口化脓、无法愈合等并发症。这是手术无菌观念之一,做外科手术必须要注意这点。 至于刚刚那个愣头青,把污染的持物钳子放到器械台上,那是最傻逼的操作。 这次王主任没有大意,也不想再显摆什么小切口,把切口直接延长到10cm。 随着切口延长,术野愈发清晰起来。王主任开始捋肠子,从回盲部找起,寻找那根“该死”的阑尾。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王主任的心一点点的坠入深渊。 没有…… 没有…… 没有…… 几十年的临床经验,几百台阑尾切除术的积累,王主任把遇到过的、奇奇怪怪的阑尾可能存在的位置都找了一遍。 汗水打湿了无菌帽,擦汗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让巡回系了一条纱布在头顶。 开始患者还问两句,可半个小时后,他也不说话了。只要是有脑子的都能意识到了什么,患者的脸色苍白,不断的打着寒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用在此时此刻患者身上最是贴切不过。没人是傻子,手术做了这么长时间,发生了什么患者自己心里有猜想。 这可怎么办?王主任看着空空如也的右下腹,心里权衡了良久,这才下定决定,开天地口! 所谓天地口,是一个不成文的说法——从肋弓下缘到髂前上棘上方5cm左右,大约25cm的手术切口。 天地口,一般用于极重的复合型外伤的手术治疗。 它的好处是利于探查,毕竟术野摆在那,就算是想要有什么遗漏都很难发生。但坏处也很明显,这么大的手术切口,看着就特么吓人,创伤特别大。 要是以后夏天光着膀子喝酒撸串的时候有人问起来,哥们你这大刀口是怎么来的?一说中医院王主任给做阑尾手术做呲了……MB!王主任觉得自己一张老脸都丢到了太平洋。 可不切天地口怎么办?! 阑尾找不到,总不能就这么下台。 “再延口。”王主任沉声说道,他的手冰冷冰冷的,眼神比手还要冷。抬头说话的时候,恶狠狠的目光让一向泼辣的器械护士都不敢说话。 “天地口?”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时候王主任才意识到那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竟然还没走。 MD!他心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这是看自己笑话,狗日的不知道出去怎么编排自己。 “应该不用那么大切口,要不我来试试?”吴冕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王主任问道。 遇到难题,有人肯帮忙,那是好事儿。但帮忙的也得分谁不是。 路人甲乙丙丁上来,还不够添乱的。 “王主任放心,我摸两下就行,要是3分钟找不到,或者您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我直接下台,不给您添乱。”吴冕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把王主任心中的疑惑说的一清二楚。 非但如此,连被撵下台的事情都交代出来。话说的客客气气,但语气却很冷,像是在说反话。 但反话不反话王主任顾不上,听吴冕说话的内容他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老司机。 在天地口和让那个可恶的小子上台来试试两者之间选择,转念之间王主任就拿定注意。 试试?试试就试试。 “来看一眼吧,奇了怪了,术前很明确的右下腹压痛,阑尾却死活找不到。”王主任唠唠叨叨的说道。 “妹子,帮我把手套拿一下,我去刷手。”吴冕一边走去刷手池,一边说道。 整个手术室里一片静寂,没人说话,也没人知道吴冕在和谁说话。 迈步出术间,吴冕回头,看着李海梅说道,“李家妹子,你帮我把手套拿一下好么?就是段科长送来的那个。” 李海梅怔了一下。 自己四十多,眼前这个小伙子不到三十,叫自己妹子? “我都四十多了。”李海梅有些害羞的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小鹿乱撞。 “看不出来啊,我以为您这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吴冕道,“麻烦您帮我拿一下手套,妹子。就是一早段科长找人送来的东西,用手提箱装的。” 说完,他转身去刷手。 李海梅虽然知道大概率是随口说说,可心里甜丝丝的。被一只小狼狗叫妹子,这种经历还是人生第一次。 一刹那,手术室里鲜花盛开。 16 飙车的老司机 “油嘴滑舌。”王主任不屑的说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手术台上麻醉师和器械护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段科长送来的手套?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就一个箱子。”李海梅心里向着吴冕,打断了王主任的小声唠叨。 “好像是一早的事儿,在库房里。”器械护士说道,“段科长送来是我接的,也没让入库,好像说是吴科长自己的私人物品。” 在场的几个医生护士,除了徐佳之外都是手术室的老油条。做手术往高大上了说是治病救人,要是往功利或是现实了说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 公家的东西随便用,哪怕是现在因为成本核算护士长越管越严,那也是少用点就是了,绝对不会有谁自己买东西贴补公家。 自己的私人物品,往手术室送,贴补公家,这事儿透着一股子怪异。 李海梅出去找手套,吴冕刷手消毒、穿无菌衣。很快,李海梅脸色微微泛红的回来了。因为戴着口罩,看不到脸颊,但眼角眉梢已经被红晕覆盖。 助手有些诧异的看着李海梅,他注意到了巡回护士情绪的不对。 平时这些四十多岁的女护士是最能开车的,有时候开车速度快的能开翻喽,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吴科长那一声妹子叫的? 呃,自己以后要不要嘴也甜点呢? “吴科长,好像你拿错东西了……”李海梅有些吃不准,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无菌纸包,站在手术室门口说道。 拿是拿,她看着上面的标志和字样发呆。斯杜雷,这不是那啥玩意么。拿到手术室来干什么?再说,这尺寸……没想到,吴科长竟然用这种型号的。 “就是这个,打开给我就行。”吴冕瞄了一眼,肯定的说道。 “这是斯杜雷的……吴科长你是不是拿错箱子了……”李海梅羞赧说道。 斯杜雷,那不是套套么?王主任和麻醉师都愣住了,手术室里的气氛更加古怪。 这个吴科长是来搞笑的吧,啧啧,城里人就是会玩,说是让拿手套,最后却拿了个套套回来。而且还拿了一箱子的斯杜雷,这辈子能用得完? 当众调戏巡回护士,他难道不怕被打死么。 不怕,当然不怕。之前那一声妹子,加上逆天的颜值,李海梅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少女一样在娇羞着。 “妹子,就是这个,打开给我。” 打开,还特么给他,这是要耍流氓! 看看,还是人家城里人会玩。 不过李海梅还是有下限的,面对吴冕的“调戏”,她终于有些生气了。 “小吴,这是手术室!”李海梅低声说道。 患者躺在手术台上,遇到了罕见的情况,到底能不能治都不好说,这小子怎么就有心思胡闹呢! “斯杜雷的无菌手套是世界顶级的……”吴冕无奈的说道,“我做手术习惯戴这个牌子的手套,薄、软,手感特别好,和没戴一样。” 王主任带的助手侧头看了吴冕一眼,心里不解,这是在开车还是在说真事儿,怎么听怎么像是开车。要说还得是年轻人,车技真高! 斯杜雷的手套好,你丫怎么不说戴冈本的手套呢。还又薄又软…… 李海梅疑惑的打开外包装,把手套倒在器械台上。器械护士也很好奇,她拿起手套掂量了一下,“吴冕,这个和普通手套差不多么。” “比普通手套要轻7.23g,手感更好。”吴冕说道,“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 “我家老赵一直念叨着你呢,说你是大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想聚一下不知什么时候。” 器械护士说的老赵叫赵哲,是吴冕的同学,算是半拉发小,毕业后回到八井子乡在税务局工作。 吴冕道,“我也刚回来,改天,改天一起吃饭。” 说着,他走到手术台前,肩膀微微一撞,把王主任的助手撞开。 墨绿色的无菌衣,白花花的丝……手套,这些都很熟悉。只是对面那人还戴着墨镜,王主任看到眼前的情形有些困惑。他确定不是来搞笑的? “吴冕,斯杜雷还有手套么?我都不知道。”器械护士陈露问。 “GB10213-2006标准……简单说,安全套的生产厂家从前打广告都是医用级别的安全。他们在东南亚有大橡胶厂,生产个无菌手套和玩一样。”吴冕站到手术台前,气势顿时为之一变,墨镜似乎散发出一缕光,闪的王主任睁不开眼睛。 吴冕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把手伸到患者腹腔里,像是摸着恋人的手一样,轻柔而又温和。 “一般来讲,压痛明确,出现异位阑尾的可能性不大。”吴冕轻柔的摸着肠子,像是上教学课一样讲解着。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眉头有些紧,似乎身体不舒服。 王主任气苦,这狗日的真拿自己当学生了,他真以为自己的水平很高? “异位阑尾出现的几率是1.4%,腔内阑尾占异位阑尾的0.4%左右,王主任您今天这运气好像不太好啊。大多数的医生,一辈子都碰不到腔内阑尾。” “……” “刀。”吴冕伸手,又补充了一句,“尖刀。” 陈露马上打开一个尖刀的包装,用止血钳子夹住,安装到刀柄上,又把刀柄拍在吴冕手里。 “动作挺熟练,我听说你和老赵谈恋爱的时候还动过刀子?”吴冕用左手托起一截肠管,右手尖刀落下。不见丝毫紧张,似乎这种很罕见的手术做过无数遍一样,嘴里还和陈露闲聊着。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陈露有些不好意思,“准备结婚,他非要拿买房子的钱去做什么理财,说是挣点家电钱就出来。” “嗯,你应该一刀捅死他。”吴冕道,“虽然说万物基于传销,他这事儿办的的确不知深浅。那玩意就是骗人的,他这些年怎么弄的。” “唉,本来结婚的钱是够,那不是正好赶上房子涨价,老赵也是心急。” 自家的汉子自己疼,陈露马上替老公找借口。 “你做的对,我听我妈说捅了好多刀,但是都不深,去医院缝完就回家了?” “嗯,咱学医的手里有准。”陈露笑道,“那时候年轻,脾气也大,一听他要动结婚的钱去做什么投资我就生气了。其实就是吓唬老赵一下,也没下死手。没钱就不买那么贵的家电么,何必自己难为自己。两口子过日子,我又不是……” “止血钳、钳带线,7号。” “啊?” 正在闲聊,吴冕忽然正正经经的说道。 陈露略有慌乱,她瞄了一眼术区。就在自己回忆多年前往事的时候,那根遍寻不着的阑尾已经“蹦”了出来。 17 大家好,我叫楚知希 手术做的也太快了,陈露只是有些诧异,手上却不慢,吴冕要的东西很快就递到手里。 “现在老赵不玩这些了吧。”吴冕一边结扎阑尾动脉,一边问道。 “不了,天天上班,下班就回家,安稳的很。”陈露说着,眼角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就好。”吴冕道,“病理盆。” 阑尾切下来,带着钳子扔到病理盆中。钳子撞击金属盆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让王主任焦头烂额的腔内阑尾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被切了下来。王主任还在惊讶中,切开的肠道壁已经被缝合上。 “我下了,你们继续缝吧。”吴冕很干脆,缝完肠道转身下台,没有一丝眷恋。 头有点疼,刚才用手摸肠道壁,凭着触觉感受腔内阑尾的位置导致大量冗余信息进入吴冕的大脑。 真是好麻烦,吴冕面沉如水,身影转瞬在手术室消失。 “呃……”麻醉师想说点什么,但他贫瘠的词汇量还真找不出来有什么合适的词。 手术是做了,自己也看了,但人家是怎么找到腔内阑尾的却根本不知道。 就这,麻醉师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跟了这台手术。 “陈露,你和吴科长认识?” “我家老赵和他是发小,刚处朋友的时候赶上他回家,我和他们一群同学吃过饭。”陈露准备着温盐水冲洗,一边说着陈年往事。 “啧,这手术做的。”麻醉师根本没听到陈露说什么,他还沉浸在手术中。想说一句牛逼,但碍于王主任的脸面,还是憋了回去。 “新来的科长到底什么来头?”麻醉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马上转移话题。 “你没听你爸妈说过?” “嗨,咱八井子乡,谁没听过,那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麻醉师道,“没想到他手术做的这么好。大露,你说吴冕怎么回来了呢?在帝都当个普通医生都要比咱八井子的副科长强吧。” “说的好听,副科长,其实连个级别都没有。”陈露道,“到底什么事儿我也不知道,一会我给老赵打个电话,告诉他吴冕回来了。” 手术已经做完了,还剩下一点就是冲洗、缝合,这都是小事儿,大家的心情好了许多。 陈露抬头,和徐佳说道“这位,刚才我脾气有点暴躁,不好意思啊。” 徐佳一直没找到道歉的机会,但万万没想到刚才痛骂自己的器械护士会先说对不起。 “别,别,是我的不对。”徐佳结结巴巴的说道。 “上台的时候着急,情绪不对,你别介意啊。以后在手术室里专心点,咱都是同事,说话轻了重了你别往心里去。”陈露笑道。 徐佳苦笑,眼前这位说的客气,但人家那可是着急了连自己老公都能捅的主,自己哪敢得罪。 …… …… 离开手术室,吴冕去换了衣服,一丝做了一台高难度阑尾切除术的喜悦都没有,阴沉着脸回到医务科。 连段科长说话他都不愿意搭理,要不是自家老太太一再叮嘱要好好上班,吴冕真想马上回到家,在屋子里静静忍耐。 不想听老太太磨叨,那只能在医务科熬时间。 吴冕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面冲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哪怕有墨镜在,他依旧觉得有些耀眼。 要是没有病,哪怕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根本没人注意的那种人,该有多好,吴冕情不自禁的想到。 那样的话就不会随时随地有无数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那样的话就不会看到什么都记住,分毫毕现;那样的话就不会碰到什么都能感知的清清楚楚,无限的冗余信息对他来讲就是一个累赘,巨大到难以承受的累赘。 可惜,人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看着像是雕塑一样坐在窗前发呆的吴冕,医务科的两个同事对了一下眼神,凑到一起。 “新来的科长不像是传说中那么机灵啊,看着憨乎乎的。” “谁说的,人家这是大智若愚。” “你这岁数,该不会是想当吴科长的亲妈粉吧。现在怎么叫来着?小奶狗!吴科长就是标准的小奶狗,你看看那皮肤,白的发亮,真是好看。” “我哪有那福气,要是有这么个亲儿子,我早都不上班了。刚才段科长让我问问那个定向医生的情绪,你猜怎么着?” “嗯?看你鬼鬼祟祟打电话,到底怎么了?” “吴科长去手术室,正好赶着老王主任手术下不来。叫什么来着……反正王主任麻爪了。” “他那张死了娘的脸看着就烦,麻爪之后是什么样真想亲眼看看。” “小点声,这话要是让王主任听到,他能直接跑到医务科揍你。” “这不就咱俩么,然后呢?”那人似乎也对王主任有些忌惮,小声的转换了话题。 “吴科长上台几分钟就把手术给做完了,老王主任现在还闹癔症蹲在更衣室里抽烟。估计那死老头子琢磨着自己八井子第一刀的外号不保,正郁闷呢。” “啧啧,你说吴科长手术做的这么好,长的还好看,在哪不能活,回来干啥。” “小点声,别让这位小爷听到,你没见刚才段科长和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吴冕听到同事们嚼舌根子,并不在意,他尽量把自己放空、再放空。这么多年来他总结出来唯二的经验,虽然不是很好用,但只能凑合。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一双微凉的小手按在太阳穴上。 “哥哥,你这是又逞强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感觉,吴冕全身松了下来,几乎瘫在椅子里。 “用点力。” “大家好,我叫楚知希,叫我小楚或是小希都行。”楚知希手上用力,转头和医务科的两位科员打招呼。 楚知希梳着马尾,淡黄色T恤,牛仔裤,活力四射。听到她亲切的招呼声,两名科员满脸堆笑的回应着。 不知怎地,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儿,她们俩都觉得很亲切,就像是邻家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样熟稔。 “不是说下午么?” “还说!”楚知希笑道,“一天不在身边,你说你发了多少个微信催我过来!” 吴冕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的感受着太阳穴上嫩葱一般的手指按压的力度。 翻江倒海的冗余信息渐渐安静下去,吴冕觉得整个世界像是被甘露洗过一遍,清静而美好。 18 萉垟老店 “哥哥,你这是又碰到什么手术了?”楚知希笑吟吟的问道。 “本来没什么事儿,带着一个定向生去趟手术室,正好碰到一例腔内阑尾。”吴冕很是无奈的说道。 “啧啧,我就说你应该拜一拜孙思邈吧。” “要拜也是华佗,和那……”吴冕很无力的辩解道。 “自从我跟你上台,你手术、急诊就不断,怎么看怎么忙。寻思着去美国能好点吧,也一样。嘿嘿,躲回家竟然能遇到腔内阑尾,上次我遇到还是3年前在协和呢。” 吴冕无言。 “远的不说,你就说最近3年咱们做了多少手术?看了多少患者?得一千多台手术吧。” “1223台,其中4级以上手术1084台。”吴冕道。 “这么多手术,这是……” “和手术多少没关系,咱们也不做阑尾切除。”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吴冕的手机响起,楚知希熟练的拿起手机,手指像是跳跃的精灵一般在屏幕上跳动。 “喂,您好。” “是吴科长的电话,您找他有事儿么?” “哥哥,是你同学,叫赵哲。” 吴冕似乎舒服了一点,懒洋洋的靠在靠背上,把墨镜摘掉,眼睛微微闭着。睫毛长长,向上翘起一个好看的弧线。 “问问是不是晚上约饭,我现在不舒服,晚上见面聊。” “赵哥,我家哥哥身体有点不舒服,晚上您几点有时间?”楚知希清脆的问道。 “好,那就订5点半,老地方。嗯,老地方。” “好的好的,晚上见面聊。” 挂断电话,楚知希把手机放到吴冕的口袋里,问道,“哥哥,老地方是哪?” “萉垟店,一家老店。” “这名字叫的,真是简单直接,是不是涮肉的馆子?” “炒菜、烤串都有,我们同学聚会最后一顿饭就是在萉垟老店吃的。” 两人浅淡的聊着,有一搭没一搭,有些话说的还很简单,别人很难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似乎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一个屋子里的两个科员竖着耳朵听八卦,却也没听出来什么。 …… …… 段科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琢磨事儿。 办公室位置不好,对面就是一楼的卫生间,那股子味道时不时的飘出来。马上就要入夏了,等到天真的热起来不要太酸爽。 不过段科长也不太在意这事儿,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他在琢磨老吴家的吴冕,这小子似乎有点意思。 刚回来,就摆出一副猛龙过江的架势,他这是要把八井子折腾出什么花来? 本来段科长以为吴冕回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来老家依靠自家老爷子的庇佑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就这么混下去。 可昨天晚上自己儿子回家一脸懵逼,追问了半天才说丝杜蕾的一个挺大的领导屁颠屁颠从魔都跑到八井子,连人都没见到就被撵走了。 跨国集团的老板,那是什么人物?段科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八井子,真心不知道。但据说十几年前招商引资的时候,一个普通的港商、台商来省城,都是副厅以上的人接待。 昨天想了一晚上,段科长还是没想懂。今天正好遇到定向生的麻烦事儿,他直接扔给吴冕,看看这家伙的成色。 这种定向生最是麻烦不过,见过大城市的繁华,有心气儿,难管也难留。 万万没想到回馈的信息竟然和定向生没什么关系,而是吴冕在手术室救台,把老王主任给捞出来了。至于定向生的心理变化,没谁在意。 这特么的!吴冕这人有点意思。 想破了头,段科长也想不懂为什么吴冕会回来。甚至他的思绪都飘到了省卫生厅,只是那面不熟,即便吴家父子有什么打算他也不清楚。 到了午休时间,段科长换了衣服准备回家吃饭。 路过大办公室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段科长愣住了。 一个俏丽的女孩儿侧对着自己,好像正在给吴冕按摩?! 他……他……他…… 段科长心里老泪纵横。 八井子中医院虽然说是基层医院,但再怎么说也是二甲。医务科就算是人少、没人干活,也不至于这么大咧咧的当成按摩店不是。 再说了,自己都没这个待遇,吴冕怎么就有呢,眼睛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老同志。 想说点什么,摆一摆领导的威严,但段科长还是知趣的忍住了。 这位是过江猛龙,又没叫自己去给他按摩,自己何必找不痛快。心里是这么想,但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情绪。 段科长叹了口气,背着手离开,仔细品咂心里的情绪。 是羡慕、是嫉妒,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看看人家的排面,上班找人过来给按摩。那姑娘看侧脸可是挺好看,温婉可人,要是能给自己当儿媳妇该有多好。 唉,段科长最后深深的叹了口气。这已经超出了他想事情的范围,干脆就不想了,这位小爷自己得供着,千万别得罪也就是了。 不过每次想到上班还有人给按摩,自己却要对着卫生间,喝茶都是一股子骚哄哄的味儿,段科长就没来由的嫉妒起来。 …… 八井子乡中医院的确不忙,楚知希中午去食堂打饭,两人在办公室随便吃了一口。 吃完饭后吴冕依旧静静的坐着。而楚知希似乎很习惯吴冕的做派,自己随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在翻看。 “哥哥,程老师出事儿了。”楚知希忽然打破了沉默。 已经昏昏欲睡的两个科员觉得有这位小爷在,浑身不舒服,听到出事儿了都睁开睡眼,精神起来。 “程老师?哪个?”吴冕随口问道。 “研究病毒的那个。” “怎么了?”吴冕身子坐直,戴上墨镜。 “说是夫妇两个人和团队都被以policybreach的名义抓走了。” “整个团队?”吴冕的眉头皱起来。 “呃……程老师是谁?那个……吴科长。”一个科员大姐结结巴巴的问道。 被抓走了,似乎很熟的样子,她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一个华裔科学家,主要研究冠状病毒的。”吴冕简单解释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他看着窗外嫩绿的树梢,一动不动。 楚知希也不说话,双手弹琴一般在手机屏幕的方寸之间飞舞。 就这?两个科员都很无奈,冠状病毒是啥玩意?好像是感冒。研究感冒也犯法么?奇怪。 不过她们不敢问,吴冕虽然说话客气,但言语之中带着的那股子冷意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19 立事牙长歪了 比下班时间早半个小时,医务科的两个科员就已经准备走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这种早退都要比从前晚了很久。她们担心那位小爷说什么,可那位就像是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坐着,看着窗外,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早退一样。 办公室里彻底的静下来,楚知希刷会手机,看几眼吴冕,时间过的倒也不慢。 “哥哥,萉垟老店远么?”五点整,楚知希问道。 “不远,走着走12分33秒。” “走啦,我尝尝八井子的特产。总听你说八井子笨鸡活羊好吃,终于吃到了。笨鸡是溜达鸡么?”楚知希笑着说道,“对了,什么时候带我回家?” “回什么家。”吴冕斩钉截铁的说道,“住的地儿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切,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你放心?”楚知希撅嘴说道。 “有社会主义铁拳在,安全的很,你以为是在美国?”吴冕撇嘴。 “想不想每天睡觉前都有人给你按摩?舒舒服服的,失眠会好很多哦。” 楚知希明显知道结果,她也不纠缠,而是采取了利诱的方式。 “吃饭。”吴冕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卡其色风衣,大步走出门。 “哥哥,今天晚上吃饭的同学是谁啊。” “一个叫赵哲的帅哥和他媳妇。”吴冕道。 “呦?你都认为是帅哥?” “初中的时候女同学们都这么说,年级两大校草,我和赵哲。” “别开玩笑,你们女同学的审美都有问题么?” “那时候我还小,没长开……” 两人慢悠悠离开中医院,楼下保卫室门口一名值班的医生正在和保安抽烟;旁边是熟食店,店里飘出猪蹄的味道。 这种体验,吴冕觉得很新奇,老家是真心没法和帝都、魔都相比。不过这面更多的是悠闲,生活节奏很慢。在帝都的时候,自己想要一坐一整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来到熟悉的萉垟老店,已经3年2个月零12天没来过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熟悉的店面,熟悉的招牌,熟悉的老板娘,还是两个。 “冕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可是稀客,来来来里面坐。”老板娘离很远一眼就认出吴冕,热情的像是一股子盛夏暖风,迎面而来。 “老板娘,几年没见,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吴冕淡淡说道。 “什么没老啊,早都老喽,哪像你,跟吃了驻颜丹一样,还像是18岁。对了,你这墨镜挺好看,比上次那个好。” “3年前的墨镜您这儿还记得什么样呢?” “那你看,我这里支起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普通的客人都得记着,还能忘了冕子你么。” “我这也快三十了,时间过的真快。” “你就是八十,在张姐我这儿也是冕子。咦?这是你小女朋友?长的可真好看!” 吴冕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大步走进店里。 萉垟老店店面不大,沿街开门,里面有8张桌子,没有单间。最里面赵哲、陈露两口子已经到了,赵哲在四处张望,陈露正在用开水烫杯盘碗筷。 赵哲见吴冕进来,碰了一下陈露,两人站起来招呼。 吴冕招呼了一下,走过去。 时间还早,萉垟店里没几桌客人。靠外面一桌坐了五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两个穿着背心,顺着脖子流汗。 几人正在吆五喝六的喝啤酒。 “吴冕,你小子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赵哲笑着走上前,拍打吴冕的肩膀,很是亲近。 “刚回来。”吴冕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我以为你会申请绿卡留在美国呢。”赵哲的手搭在吴冕肩膀上,笑呵呵的说道,“是不是还是家里好?!” 吴冕的神色不变,没回答赵哲的话。 “准备什么时候和小希结婚?” 对于赵哲的热情,吴冕好生无奈。可能这就是回老家之后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事情吧,工作、催婚。 “大露,这位是楚知希,上次在省城我见了一面,那次你没去。”赵哲似乎并不想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想到哪问到哪,随后又给陈露介绍楚知希。 陈露一边清理着杯盘碗筷一边和楚知希打招呼,楚知希要帮忙,被陈露很自然的拒绝。 “哎呦……”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桌正在喝酒,热热闹闹的人安静下来。 吴冕回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捂着嘴,正在那惨叫。 “咬舌头了?”大汉身边一人幸灾乐祸的说道,“你说你家得刻薄你刻薄成什么样,出来喝顿酒都要用自己舌头当下酒菜。” “不是,不是。”那汉子呜呜噜噜的说道,“牙疼。” 吴冕见没什么事儿,便坐下,身后汉子似乎好一些,口齿清楚了点,说道,“立事牙,这几天发炎。” “拔了就完事,你这不是活遭罪么。” “你知道个屁!”那汉子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我去省城看的,医生给我做了一个什么三维CT,说是立事牙长歪了,拔牙的话要用凿子敲开,还要薅掉一块骨头。这特么哪是人能遭的罪!” “那你这么也不行啊,不说别的,光是耽误吃饭喝酒就受不了。” 说着,那人在汉子露在外面的肚皮上拍了拍。 肥肉乱颤,啪啪作响。 “还是不疼,你这一点都没耽误吃喝。说是牙疼,没见瘦反而见胖。” “我每天吃药顶着,今儿疼的厉害,还得再吃点。” 说着,那汉子在手包里取出来一个药瓶。 “我去……你小心点,头孢就酒,说走就走!你这是想碰瓷啊。”另外一人有些害怕,很认真的说道。 “甲硝唑,不是头孢,没事。”那汉子倒出来2粒,微微犹豫了一下,又多倒出来2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的不多吧。”有人担心的问道。 “不多,这玩意效果好,还便宜,吃惯了有一天不吃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汉子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先吃着,我缓缓,等药劲儿上来就没事了。” 吴冕微微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老赵,最近日子过的还好?” 因为戴着墨镜,没办法用眼神沟通。但吴冕的意思赵哲知道,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道,“好,有这么一个贤惠的媳妇,怎么可能不好。” 贤惠……想起来赵哲全身血淋淋的样子,吴冕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陈露和贤惠两个字联系起来。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火气比较旺。现在看陈露,比七八年前沉稳了很多。 20 你是我的眼 “那事儿幸亏大露跟我拼命,要不然我这后半辈子就毁喽。”赵哲叹息说道,“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多久爆的雷?” “不到20天。” “啧啧,老赵,你也算是上过学、懂道理的人。这种骗术就是利用了人的贪婪,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干嘛刀口舔血,击鼓传花。” “这不是房子涨价了么,结婚之前也没琢磨咱们八井子这破地儿房产还能涨价。” “说是省城要在八井子这面建第二个城市中心,前几年的时候说是八井子从林州划出来归省城的信儿都有。”陈露道,“当时我俩准备结婚,得到消息的人早都把房价给炒上去了。” “买个婚房,连装修的钱都没有,总不能在毛坯里结婚吧。” “后来呢?”吴冕只知道个大概,其实他也好奇后来发生的事情。 赵哲道,“我妈当时是真生气了,说啥都不让她进门。不过我这面刚拆线,P2P就立马暴雷。我妈身边一个退休的老同事在家上吊死了,一周后人烂的有味儿,邻居才发现。” “……” 吴冕叹了口气。 “校园贷更坏,现在这帮骗子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学校。”楚知希道。 “前几年国家不是大力打击过么?怎么还有。”陈露把杯子、骨碟都用开水烫了一遍,像是手术室里做手术前消毒一样,带着一股子执拗的认真劲儿。 “现在不叫校园贷了,换了一张皮,内核还是一样的。”吴冕道。 “嗯?那是什么?”陈露一边开始点菜,一边问道。 “比如说办个补习班,或者是托福、GRE的班什么的,分期付款,背后的人都是原来校园贷的那伙人。更有过分的,在校园里卖减肥产品,减肥、美容的项目,再有就是微整之类的。要去指定店消费,不光收着校园贷还从美容微整的店拿着回扣。” “他们这么骗钱,良心不会疼么?”赵哲愤慨说道。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吴冕道,“和良心比,挣钱在很多人看来更重要一些。” 几人从当年的P2P暴雷说到校园贷,开始漫无边际的闲聊起来。虽然吴冕连吃饭都不摘掉那双黑色小羊皮手套,赵哲、陈露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吴冕和楚知希不喝酒,这一点倒是有些扫兴,不过说穿了也没什么。 正吃着,吴冕身后一个怪异的声音说道,“干!吃完了咱们去K……” 半句话,声音变了三次,中间嘶哑的很难听清楚那人在说什么。随后传来一声脆响,酒杯落地,啤酒的味道在萉垟店里弥散开。(注1) 这是喝多了?吴冕回头,见刚才有立事牙的那个汉子的酒杯掉在地上,半张脸木讷僵硬,半张脸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一张脸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看起来煞是古怪。 那汉子踉踉跄跄站起来,没想到左边身子正常,右边身子酸软无力,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身子歪了一下,右侧半身摔在桌子上。 轰的一声,杯盘碗筷落地,碎了一片。 赵哲还在愣神,楚知希和陈露站起来,匆忙中椅子直接仰了过去,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 吴冕没动,他手里拿着筷子,夹了一口羊肉放在嘴里仔细咀嚼着。 “吴冕,你去看一眼啊!”赵哲也看出来出事儿了,一边焦急的说道,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20急救电话。 两个老板娘还以为外面有人打架,匆匆忙忙跑出来。张萍手里拎着擀面杖,看那意思一言不合就要用擀面杖说道说道。 萉垟店里顿时乱成一片,老板娘张萍手里的擀面杖指着那群汉子,没有一丝畏惧,吼道,“谁特么在我店里打架!” 另一个老板娘聂雪花不说话,但右手藏在后面,菜刀的寒光闪烁。她左手拿着手机,已经开始打电话报警。 “我是医生,都听我的!你!别乱动,小心伤到患者!”楚知希匆忙道。 幸亏有两位老板娘镇住场子,要不然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而且楚知希平时看着温和可爱,遇到事情却自有一股子凌厉。 急诊抢救遇到的多了、见的血多了,有些人就像是淬过火一般,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犀利的寒光毕露。 陈露帮忙,楚知希指挥几个男人把那汉子平放在地上,不断大声安抚他的情绪,随后打开手包,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包包,又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听诊器,还有一柄……叩诊锤。 “你怎么不去看看啊。”赵哲见那面在忙着查体,他打完120急救电话后问道。 吴冕背对着乱成一团的人群,慢条斯理的用筷子夹着羊肉,蘸着蒜泥吃。 赵哲一脸茫然,作为一名医生,难道不应该是遇到特殊情况就冲上去么,就像陈露和楚知希一样。吴冕这是在做什么? 很快,楚知希回来,简短汇报道,“患者有恶心,未吐。头疼、眩晕,右侧肢体麻木,肌张力减弱,中度构音障碍。” 这里不是医院,不是上级医生查房,楚知希只用吴冕能听明白的话讲述病情。 “一会120急救来了,直接送省城。”吴冕道。 “嗯!”楚知希忙的脸颊带着几丝红晕,鼻尖有些许晶莹的汗水冒出来。她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点头执行。 “脑梗?还是心梗?”赵哲问道。 “都不是,他吃药吃多了。”吴冕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喊道,“老板娘,有笔和纸么?” “啊?”张萍手里拎着擀面杖,没有打点什么有些羞刀难入鞘的感觉。听到吴冕问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聂雪花机灵,应了一声,转身去前台找纸和笔。一只手里拎着刀,另外一只手把笔和纸拿过来。 “别着急,小事儿。”吴冕接过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赵哲凑了过去,想要看清楚吴冕写的什么。 但这里面有些是拉丁文,有些是医生书写习惯,他一时之间也看不明白,只模糊知道吴冕给出的诊断是甲硝唑依赖,甲硝唑脑病。 赵哲更是糊涂,甲硝唑不是一种小白药片么,平时牙疼、肚子疼都会吃。这玩意又不是毒麻药,怎么会有依赖?再说,甲硝唑脑病是个什么鬼。 他没看懂,怔怔的看着吴冕,像是根本不曾认识他。 …… …… 注1:构音障碍,直播间大黄牙手下有一个老嫂子会这手。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有点唏嘘,原来吃甲硝唑也能构音障碍。 21 人心浮躁 足足等了十分钟,120急救车才姗姗来迟。 在乡镇就这样,有一台120急救车就算是好的了,很多地儿根本没有这种稀罕玩意。 而且乡镇医院的医生素质也略差一点,要求接到急救电话2分钟之内上车的规定很难做到。 急救车是县人民医院的,120医生看着脸色很不好,有些不耐烦。 楚知希拿着吴冕写的纸,把患者送上车,和急诊医生说道,“患者病情比较特殊,麻烦送省城。” 急救医生眉头皱起来,这也就是看楚知希是个小姑娘才没说脏话,不过他说话也不好听。 “你谁呀,你会看病还是我会看病?你咋那么能呢!你说送省城就送省城?!按照规定,应该回县医院。” 楚知希卡吧卡吧眼睛,听到吴冕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眼睛笑成了弯月。 “急诊急救手册,第三页第五行有写,通常急救车在院前急救时送伤患者入院的准则是就近送有救治条件的医院。除非是患者情况允许,且家属有特殊要求的,或者是转院患者的。” 吴冕慢悠悠拿着手机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别动,也别嬉皮笑脸的,我在录视频,你严肃一点。” “……”120急救医生傻了眼。 “患者家属有要求去省城医院,送不送在你,要是有三长两短,哪怕是放屁打嗝什么的,你等着去医务科报道吧。” 说到医务科,加上之前什么急诊急救手册,120急救医生不明觉厉,气势顿时馁了。 讪讪的想说句狠话找回场面,迎面看见张萍手里拎着擀面杖、聂雪花右手拿着菜刀走出来。 一句废话不敢多说,他脸色苍白,转身钻上车。 “跟一个人上去,去……”吴冕说着,看了一眼楚知希。 “医大二,你们先走,我打电话交代一下。” 吴冕点了点头,找了一个看着最清醒的人推上120急救车。 看着急救车开走,吴冕这才转身回去。 “哥哥,没问题吧。”楚知希凑到吴冕身边,小声耳语。 楚知希没说的太仔细,但吴冕知道楚知希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你不是查过了么,没事。” “吴冕,怎么回事?”赵哲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可吴冕却不想回答,他只是简单说道,“甲硝唑不能多吃,有依赖性。” “呃……”赵哲回头看了一眼陈露。 陈露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好好说。”楚知希用手指在背后捅了捅吴冕。 吴冕有些无奈,道:“2-甲基-5-硝基咪唑-1-乙醇本身就有一定的中枢抑制……” “啥?” 这回连陈露这个手术室护士都懵了,完全不知道吴冕在说什么。 “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2-甲基-5-硝基咪唑-1-乙醇是药物名。”楚知希坐回到桌前,俏目盼兮,温言细语说道,完全看不出来刚刚指挥抢救的那股子强悍气势。 “一般情况下甲硝唑每天最大剂量是1.8g,一般情况下肠道阿米巴病的治疗中会用到极限量,理论上来讲是没问题的,很少有副作用。” “但根据研究表明,甲硝唑引起脑病的平均时间是6……哥哥,多少天来着?” “68天。” “嗯嗯嗯,平均68天会出现药物依赖,平均日剂量为1480mg。” “甲硝唑能透过血脑屏障……算了,老赵你也不是学医的,听这么多没意义,知道甲硝唑不能多吃就行了。”吴冕说道。 “吴冕,这玩意又不是毒麻药,怎么还会上瘾呢?”赵哲满满疑惑,随后又问道。 “这就涉及病理生理、药理学的内容了,要不我推荐几本书,你要是能背下来赶明我收你当研究生怎么样?”吴冕明显懒得解释,打趣说道。 “别闹,你确定么?” 吴冕懒得回答,赵哲这种非专业的人问出来的问题很多都要从零开始的解答,真要讲明白甲硝唑的作用机理、如何通过血脑屏障、如何作用神经中枢,怕是要说好久。 时间久都没事,关键是赵哲听不懂。 “老赵,你就记住甲硝唑不能多吃,对了,因为甲硝唑对胃黏膜有刺激,所以最好要饭后吃。”吴冕干净利索的下了结论,“大露,刚才我看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感觉他怎么那么不耐烦呢。” “唉,别提了。”陈露叹了口气。 “转诊都不想去,估计那货正在吃饭,盼着赶紧回去,饭别凉了。哪家医院不是医院,干嘛非要去省城,是这个意思吧。”吴冕说道。 这里面的小细节吴冕门清儿着呢,但那人可不是推诿患者的态度,而是很消极。加上陈露的叹息,吴冕感觉到了异样。 “可能吧,再有就是人民医院要改制,那面的医生可能以后都没事业编制了,一个个全都闹心着呢。”陈露道。 医院改制,难怪呢,吴冕吁了口气。 “前几年,地北省一家医院被南方资金收购,我有个同学在那面。”陈露道,“他那面本来都活不下去了,后来改制,主任带着手下4个医生,一年做2000台介入手术。” “嗯,我知道你说的那家医院。去年做了2123台,前年做了1878台,增长很迅速。” “据说特别挣钱,但不知道为什么,年底资方视察的时候都报警了,还有职工撇西红柿鸡蛋。” “西红柿打卤面,荷包两个鸡蛋,当作是早餐了。”吴冕道。 遇到同学两口子,吴冕多了一丝丝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气息。 “改制的医院有欣欣向荣的,但大多数都半死不活,比如说矿院什么的都是,成手的医生去南方找工作。现在南面挖人挖的可凶了,但凡手术能拿起来、职称过得去的医生都去南面了。” “嗯。”吴冕点了点头,这是客观事实。 “最离谱的是县人民医院的胸外科主任,他开会认识了一位院士,得到院士的赏识,直接辞职去了魔都一家只对美国人开的医院。” “挺好,那面加班给钱。”吴冕一语中的。 “是呗,过年的时候他值班,初二到的家。我听人民医院的护士说,他大年三十值一个班……吴冕,你猜多少钱?” “6-8万人民币。” “呀,你怎么知道?”陈露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一个夜班,在中医院夜班费是20块钱。至于加班,根本没钱,那都是奉献,为爱发电。 而美资医院,可不是这样,吴冕在麻省总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对能挣多少钱心知肚明。 只要魔都那面不是太黑的话。 “唉,我三十值班,做了6个剖腹产,一夜没睡,给了200块钱,不算加班只算过年的红包。这人呐,真是没法比。” 22 什么时候去看咱妈 “牢骚是没用的,现在在中医院也挺好,不是特别忙。像去年三十儿那天一连做6个剖腹产的事情太少了。”赵哲安慰道。 吴冕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是他之前没想到过的。 “什么时候收购,有消息么?”吴冕问道。 “快了吧,据说正在弄,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就能有消息。”陈露回答道。 看样子八井子也不是自己能安心住一段时间的地方,吴冕叹了口气。 虽然县医院改制的事情和自己没关系,但终究会有一部分人来八井子中医院看病。 一想到这事儿,吴冕就有些愁苦。 萉垟老店的两个老板娘收拾东西,吴冕一桌又边吃边聊一个多小时后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便和赵哲、陈露两口子买单离开。 把他们俩送上车,吴冕双手插在卡其色风衣的衣兜里,慢悠悠的说道,“我带你去住的地儿。” “哥哥,赵哥看着有点老呢。”楚知希习惯性的挽住吴冕的胳膊,像是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被社会毒打的呗,你以为八井子这地儿是世外桃源?” “税务口工作应该不错吧。” “嗯,这是他去了税务。在帝都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大学生,学金融的,看他说话的意思只要毕业就能去银行挣大钱。真是很好奇,这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切,你还是个孩子,就这么老气横秋的说别人。”楚知希撇嘴,“哪个大学生,我怎么没印象。” “4年前的12月2日,急诊科会诊,咱们俩下去的。一个大三的学生,20岁,男性,自诉……” “哇哦~~哥哥,你真厉害!”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在这些年里重复过多少次,吴冕或许记得,但楚知希肯定不记得。她已经习惯了吴冕超级强大的记忆力,每每为止感叹。 “你什么时候能记性能好一点呢?”吴冕问道。 “你记性好就行,我有事儿只需要问一句就好,多省事儿。”楚知希笑道,“我是你的眼,你是我的脑子。有人说我没脑子,我一点都不生气,反正骂的是你。” “……” 吴冕给楚知希租了一个两室一厅,就在家附近。八井子这种地儿租房子也不贵,干干净净的两室一厅一个月只要800块钱,这种价钱在帝都连地下室都住不上。 和楚知希把不多的行李搬上楼,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换床单被罩,吴冕觉得心中安稳。哪怕是过往八年里类似的画面出现过435次,他也不觉得这种记忆涌上来的时候有多么难熬。 “我这里要放几盆多肉,屋子里太素了。” 收拾完后,楚知希指着卧室的窗台说道。 “也只能养多肉了,那玩意皮实,哥哥你记得帮我浇水。” 当她回头的时候,吴冕却不再身后,客厅里传来吴冕的声音,是用英文在说话,应该是打电话。 楚知希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歪着头,做出偷听的样子。模样做的特别标准,但吴冕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不是英文不过关,毕竟在麻省总医院工作了2年多的时间。只不过吴冕说的很多都是专业名词,楚知希隐约猜测应该是病毒免疫学专业的事情。 她走出卧室,见吴冕的头微微歪着,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右手在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手腕轻抖,一根烟便跳了出来。 “不许抽烟!”楚知希快步走了过去,把那根烟从吴冕嘴上夺走。 “给你买电子烟了,万宝路的,很快就到,稍等等。”楚知希的手伸进风衣口袋,把吴冕刚放进去的那盒烟也拿走。 做手术的手又稳、又准,拿一包烟就像是探囊取物一般。 可楚知希的手刚碰到烟盒,一根手指轻轻敲在她的右手桡骨茎突上。 “别闹,我这面有事儿。”吴冕道。 楚知希下意识的松开手,撅起嘴坐在沙发上,抱着腿看吴冕打电话。 过了足足十分钟,吴冕才放下电话。 “哥哥,给谁打电话呢?” “琼斯,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那个。” “emmm……”楚知希秀眉轻皱,一脸可爱的茫然。 “瘦高个,像是纸片一样。” 这个人物标签简直太典型,楚知希马上想起来了那个人。 “哥哥,你是在问为什么程老师的事情么?” “嗯。”吴冕点了点头。 “有结果么?” 吴冕的表情有些严肃,连黑色墨镜都变得拒人于前之外。 “小孩子,别乱问。” “关心你么。” “咱们在国内,没事。”吴冕话是这么说,但表情依旧严肃。 楚知希也不多问,哥哥都这么说了,就算是再怎么撒娇、奶凶奶凶的都没用。 “没事我就回去了。”吴冕见楚知希这面都已经安排妥当,有网、有水、有电,也就放了心。 “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咱妈。”楚知希笑嘻嘻的问道。 “什么咱妈,好好回想手术怎么做。”吴冕道,“模拟人很快就送过来,我找人安排了手术室器械,另外一间屋子就当练习室。” “知道啦,你很啰嗦哦。” 楚知希很明显对吴冕的这个安排不是很高兴,瞪着眼睛,奶凶奶凶的看着他,尽量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走了,不用送。” 吴冕转身出门,听着楼梯里下楼的脚步声,楚知希轻轻叹了口气。 哥哥看上去很正常,还是别人都羡慕的天才,但楚知希知道他承受的痛苦有多大。 这两年在美国、欧洲转了一遍,各种门类、学科吴冕都尝试接触,并和世界顶尖的专家关系良好。 甚至他连用病毒诱发某种身体免疫反应,导致大脑皮层异常放电的部分坏死的办法都琢磨了。可惜,到头来还是搞不定。 最后无奈之下吴冕决定以外科手术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楚知希知道,吴冕抱着要是手术失败就去死的想法。在回八井子之前,曾经说过,要是变成植物人就要楚知希把呼吸机给拔掉。 手术会失败么? 楚知希不知道,她跑到窗前,见那一身卡其色风衣像是一片叶子,轻轻飘走。 23 差点出车祸 楚知希从行李箱中取出来一个大大的哈士奇抱枕,这是自己成为吴冕学生后,确定手术天分,吴冕准备训练自己神经外科手术的那天买的。 这个抱枕跟着楚知希整整八年,不管是在帝都还是魔都,不管是在美国还是欧洲,无论这家伙再怎么占地方,楚知希都要带着。 “哈呀,你说我做手术没问题吧,不会把哥哥给做傻了吧。” “哈呀,我觉得傻点挺好的,他就是太聪明了。” “哈呀……” 楚知希对着抱枕自言自语,似乎那个二哈抱枕就是吴冕,有说不完的话。 夜色渐深,一样无法安然睡去的还有韦大宝。 他跟着王志坚去医大一院住院,前后忙活,一直到手术做完。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抱大腿的机会,对于韦大宝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察言观色,通过医大一院上上下下的尊重甚至可以说是敬畏,韦大宝对那个教自己“民俗”姿势的年轻人愈发的感兴趣。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饭菜在锅里,韦大宝的媳妇给他端上桌。狼吞虎咽的把饭吃完,他抽着饭后烟,脑子里却始终在琢磨吴冕。 直觉告诉韦大宝,这似乎是比王书记更大的一根大腿,但是要怎么抱他还没想清楚。尤其是吴冕这个人虽然不骂人,但却像是冰山一样冷冰冰的,脸上就差写生人勿进四个字了。 一根烟没抽完,手机响了起来。 “大姐,啥事?”韦大宝瞄了一眼来电提示,熟络的打着招呼。 “人没事吧。” “你这太客气,先别谈钱,我去看看。” “对了,准备新鲜的大蒜!记着,一定要新鲜的!” 强调了一句后挂断电话,韦大宝把烟掐灭。 “大宝子,怎么了?”韦大宝的媳妇问道。 “老刘家的二小子又犯病了,这次开着车,忽然腿不好用,好险出车祸。”韦大宝匆匆忙忙的开始换衣服。 他媳妇一边给他准备道袍和桃木剑,一边说道,“那孩子也是的,怎么都不好,要不你找你师父看看?” “我师父不待见我。”韦大宝道,“我去看一眼,怎么觉得最近他招什么东西的频率越来越密了呢。有可能是刘家祖坟的事儿,改天我找我大师兄来看看风水。” 刘家是八井子的一户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自小身体比较弱,总是时不时的就出现诡异的情况。 有时候是走着走着路、有时候是睡着睡着觉,他的下肢就不好用。没有外伤,没有任何诱因。 韦大宝从医学的角度分析过,也让刘家带着孩子去省城做过检查,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韦大宝从“民俗”的角度出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肛门里塞新鲜大蒜。 还别说,这招到是蛮好用的。孩子就这么长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但他有这毛病,乡里乡亲都知道,没谁家的姑娘愿意嫁。 这都是题外话,今天刘家一家人出去吃饭,二小子开车。本来好好的,吃完火锅唱着歌,开开心心的回家,忽然两条腿就不好使了。 他也是机灵,加上这些年犯病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有着丰富的经验。脚不好用踩不了刹车,他便打方向把车开上了路牙子。 一家人的命和车底盘相比哪个重要就不用多说了。 幸亏他反应及时,用把那台小POLO按在马路牙子上产生的摩擦力,硬生生的给停住,这才没出大事。 家里人第一反应就是找韦大宝解决,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习惯成自然。 韦大宝穿好衣服,拎着一个装着“民俗”道具的包裹急匆匆的出了门。 之所以是包裹而不是拉杆箱或是皮箱,因为韦大宝认为这样看起来更加专业一些。 “民俗”行业,专业一点意味的就是信任,意味的是钱能更多一些。 要是往常,韦大宝也不会很在意。往肛门里塞新鲜的大蒜驱邪的方式很好用,去了之后先表演一套民俗,然后塞大蒜就行了。 自己要做的是怎么能让民俗表演看起来更专业一些。 但今天韦大宝有心事儿,他一直琢磨着吴冕。在韦大宝心里,吴冕应该是哪个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不然动作不会那么专业。 而且那小子年纪轻轻,排面却很大。医大一院的院长、主任简直都要把他供上了天。 打个电话问一下?这个念头出现后,韦大宝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他把包袱背在肩上,左手拿着桃木剑,右手拿出手机,随后就犯了愁。 没有吴冕的电话! 不过这难不倒韦大宝,被社会毒打了无数年的他脸皮很厚,不就是要个电话么,正好和吴乡长联系一下。刚刚认识,找吴乡长办事肯定不行,但要是要他儿子的电话,自己讨教患者病情,吴乡长总是没理由拒绝吧。 “吴乡长,您好,这么晚打扰您。” “哦哦,没别的事儿,这不是我觉得吴科长的医学诊断特别好,想和他请教一下诊断学的问题。” 电话那面传来吴仲泰粗豪的声音。 “吴冕,出来接电话!” “吴冕不在……”另一个声音隐约从听筒里传出来。 “……”韦大宝张大嘴,诧异的下巴没掉下去。 这可真是娇生惯养……不对!要说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些年是真没少见。巨婴么,谁没见过。但哪家的巨婴有吴冕的本事?! 可能这就是人家父子对话的方式也说不定。 过了足足两分钟,电话那面才传来吴冕的声音。 “爸,我都多大了,别拎我耳朵。” “疼~” “我接电话还不行么。” 韦大宝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什么错误,心里有些忐忑。 “哪位?” 吴冕的话面上很客气,但韦大宝却感觉寒冰蔓延,从听筒里出来,要把自己冻死。 “吴科长,是我,大宝子。”韦大宝哪怕是对着电话,也像是面对着吴冕本人一样,腰不自觉的就弯了下去,“我这里有一个情况很特殊的……患者,您有时间帮我掌一眼么?” …… …… 注:这是两件事情,肛门里塞大蒜,是我在胸外科值最后一个班的时候遇见的一个患者和我说的。左侧多发肋骨骨折,创伤性血气胸,拒绝开胸手术,下了一个胸瓶观察病情变化。生命体征一直平稳,凌晨2点15分,护士把我叫起来说患者情况不对。 去病房看,患者休克体征,冷汗、皮肤苍白、血压低。在病房先查血糖,又做了几样抽血化验,我拎着点滴瓶子推着轮椅带患者把其他检查都做了。所有检查全都没事,回到病房他就好了。 后来患者告诉我,一样的事情发生过三次,前两次是在家睡觉的时候发生的。肛门里塞大蒜,病就好了。 这事儿记得很清楚,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创伤性休克?谁知道呢。 主要病历是泌尿外科的王大哥告诉我的,双腿忽然不好用,开车上路牙子是01年他出急诊时候的事情。 就啰嗦这么多,公众期,不用在乎字数。另外,求推荐,求比心。 24 再来晚一点人都好了 “吴科长,是这样。”韦大宝解释了一遍患者病情的来龙去脉。 在韦大宝看来,刘家二小子很标准的邪祟入体,这可是考究真功夫的时候,但那位吴科长接下来却问了很多医疗上的问题。 比如说最早犯病是哪一年、比如说多久犯病一次、犯病时候的体征、每次进行了什么治疗。 韦大宝有些疑惑,这也是病?每次肛门塞大蒜驱驱邪就好,他告诉自己这是病? 十几年的时间,刘家二小子从上初中一直到要娶媳妇,经历了至少8次,每次不都是这么治的么。 古怪,韦大宝虽然打心眼里不认可吴冕说的话,问的问题,可还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得罪这位年纪不大的吴科长。 对于这么一位不知深浅的主,只要神志正常的人都不愿意轻易得罪。更何况现在韦大宝电话上标记的是——吴乡长。 明晃晃的3个字,意味深长。 “医院见,让患者坐着,千万别躺。记住,千万别躺下!”吴冕最后留下简短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挂断了电话。 医院?韦大宝手里拿着电话有些愁苦。而且吴冕最后重复告诉自己的话,就像是自己告诉老刘家的人一样,都说了两遍。 按照正常的“流程”,是自己去刘家或者去车祸地点,换了衣服开始做“民俗”仪式。短的几分钟,长的十几分钟,刘家二小子也就好了。 去个毛线医院!韦大宝心里腹诽了一句。 至于吴冕说的千万别躺着,这个古怪莫名的话韦大宝直接就给无视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自己得抓紧了,吴科长已经问了太多的问题,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自己要是再不去,怕是刘家二小子都好了。 韦大宝属于心里特别有逼数的那种人,不像是大多数的骗子,骗人的时间长了把自己都骗的信了。自己到底会什么,能做什么,韦大宝心知肚明。 各种民俗仪式,那真的是仪式,不会有什么用的。要是有用,顶多也就是自己手里这把桃木剑,或许沾了点老鸹山上的人杰地灵。 在山上的时候,师父不得意韦大宝,嫌他奸懒馋滑,但大师兄却一直很照顾。临下山的时候,还送了他一柄随身携带的桃木剑。 韦大宝给刘家打了电话,让他们送二小子去医院,随后自己快步上车,一路奔着医院开去。 这回塞了大蒜,说什么都得把人留住,让吴科长看一眼才行,韦大宝心里想到。 匆忙到了中医院,拐弯进了急诊科,迎面是刘家的人,二小子躺在平车上,神色自如。 “韦大师,你终于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说道,韦大宝认识这人,他是刘家的老大。 “怎么样?”韦大宝问道。 “没什么事儿,腿已经好多了。”刘家老大说道。 韦大宝心里急得在滴血,都怨吴科长,非要抓着自己问什么病史。你看看,自己晚来一点,人都特么的快好了。 得抓紧,韦大宝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颗流星。刚刚吴科长说什么来着?! 来医院,好像还有一件事儿…… 患者得坐着,坐着! 难道这就是关键所在?韦大宝在八井子中医院上班前行走江湖很多年,各种魑魅魍魉的手段都见过。 他有些疑惑,往日给刘家二小子看病的情形一一浮现。有些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有个印象。 似乎每次刘家二小子坐着的时候塞了大蒜,好的时间都比较长;而每次躺着,都很快就好。 难道和体位还有关系?骑乘位是不是更好?截石位……算了,那画面太美。 看样子这位吴科长是个中老手,果真是同道中人!韦大宝觉得自己猜到了事实真相,他马上走过去,严肃的斥道:“怎么躺着,赶紧坐起来!” “啊?”刘家二小子怔了一下,他疑惑的说道,“韦大师,每次都不要趴着么,坐着咱怎么塞大蒜啊。” “你这次惹了不该惹的……”韦大宝开始一本正经的扯起淡来。 汇报病史、辨证论治这些韦大宝不擅长,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是他的专业。 连哄带吓,一番话顺口胡诌出来,把老刘家的人都吓蒙了。 “坐好,等我换身衣服。”韦大宝见家里人扶着刘家二小子坐起来,他这才放心,“新鲜的大蒜找到了吧。” “有,有,家里每年都备着。”一个老汉说道。 “老刘,这次我给你找了一位大能。算了,我先去换衣服。”韦大宝话说一半,留了足够的余地,这才去值班室换衣服。 值班室里,一个中年医生靠着被躺着正在翻手机。见韦大宝进来,便笑道,“大宝子,又有生意了?” “治病救人,不光是用检查、用药,我这也是救人。”韦大宝正气凛然的说道。 “哈!”值班医生起都没起来,他打了一个哈哈,却也没和韦大宝较真。 换了衣服,韦大宝拎着桃木剑走了出去。自己感觉仙风道骨,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来到急诊科的大厅里,满满的都是人,韦大宝皱眉呵斥了两句。这时候要摆足架势,越是不客气,那些乡里乡亲的就越是客气。要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该怀疑是假的,反而挑三拣四。 中间的尺度,韦大宝把握的特别准。 清完场,韦大宝手持桃木剑,凝神而立,虽然大腹便便,但穿着宽松的道袍,全都遮住,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还是那一套,韦大宝当年在山上的时候有些奸懒馋滑,也没多学别的,所以师父看不上他也是有原因的。但就这一套,下山来却吃香喝辣,过的也很不错。 够用就行,韦大宝一直这么想。 但今儿的动作却始终有些不流畅,每每到了两天前吴科长指点的那个地儿的时候,韦大宝都会迟疑一下。 幸好江湖经验丰富,韦大宝很快就找到了节奏,没有漏出破绽。 25 刚开始有些生疏,但渐渐也就熟练了起来。 一套“民俗”,耍的风生水起,韦大宝心里也暗自得意。看来自己还是有天赋的,吴科长指点几句,自己马上就学会,整个动作顺畅了很多。 临近收尾的时候,韦大宝轻巧转身,道袍翩翩,他有了几分曾经少年的感觉。可就在转身刹那,韦大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墨镜,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吴冕没有任何动作,却吓得韦大宝一个趔趄。 不是韦大宝胆子小,而是在他心里,已经把吴冕这个假货医务科科长放到了某种位置上。 “吴科长。”韦大宝来不及做一个完美的收势,马上弯腰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家的直系亲属散站在周围,听到韦大宝用极为尊重的口吻和人说话,都愣住了。 这位韦大师眼高于顶,什么时候见他这么客气的和人说话来着。 “刚到。”吴冕淡淡说道,“收了吧。” “好咧!”韦大宝没有一丝犹豫,马上收剑,站在吴冕身边。 “小希,去看一眼。”吴冕简单说道。 楚知希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披肩发散在肩上,柔顺的泛着光。 她从手包里取出黑色的小包,顺手把手包交给吴冕,然后走到患者身前。 韦大宝见她变魔术一样从黑色小包里取出叩诊锤、听诊器还有……一个袖珍的眼底镜…… 是机器猫么,怎么随身带着这么多东西!韦大宝看傻了眼。 虽然不算是个牛逼医生,韦大宝的医疗知识也不是很扎实,但他并不是那种纯粹意义上的江湖骗子。要不然眼底镜这种东西,中医院的医生很难见到,根本不认识。 看着楚知希极其专业的在查体,越看韦大宝的心就越是忐忑。至于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尤其是看到楚知希戴上眼底镜,开始给患者检查眼底,身边吴冕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越来越盛。 “科长,您考虑是个什么情况。”韦大宝只好没话找话,要不然太尴尬了,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因为刘家的人都在旁边,中医院急诊科的大厅说着是大厅,其实面积很小,所以韦大宝把声音压得极低。 “你怎么说的?”吴冕没有回答韦大宝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邪祟入体,每次驱邪后用阳气旺盛的大蒜肛塞……”韦大宝越说越是心虚。 眼前这位小爷看着瘦弱,但韦大宝明白吴冕功夫了得,之前夺下自己桃木剑的那手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至于自己骗人的把戏……韦大宝确定那副墨镜下的目光早都看穿了。不会打自己吧,上来就是一脚把自己糊到墙上去,自己以后怎么混? 他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这样也不行,关键是打也打不过不是。 可出乎意料,吴冕沉默,一言不发。 “科长,您看……”韦大宝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你看病都不查体的吗?”吴冕微微讥诮的说道。 “呃……” “哥哥,脊休克,很明显。”楚知希回来后也一样压低了声音说道,随后她说了一段专业术语,韦大宝只听懂了一个巴宾斯基。 这是神经查体的一部分,但更具体的、涉及到横断面之类的事情,韦大宝没什么接触。他像是鸭子听雷一样听楚知希和吴冕汇报患者情况,而吴科长竟然一动不动,酷到了无法想象。 “省城应该也做不了立位介入。”吴冕叹了口气,道,“小希,你去联系吧。” “哥哥,你没事儿吧。”楚知希没头没脑的问道。 “没事,一个介入栓塞手术,半个小时结束。”吴冕摸了摸楚知希的头,随后和韦大宝说道,“你去和家属交代,必须要做介入手术。3年内做6次左右,花费高,这段期间每年都有再出血的可能。” 韦大宝怔怔的看着吴冕,感觉自己得身体正在往下坠。 你让我去和患者家属交代花大价钱去做手术?还3年6次,这段时间还有再出血的风险? 人家裤子都脱了,大蒜都准备好了,你跟我说这个? 对不对且先不说,光是后面的一系列条件,韦大宝就觉得这位吴科长也有点不靠谱。 正在愣神,吴冕侧头,墨镜黝黑,散发着一股子的寒气。 “有困难?”吴冕的声音虽然低,但里面带着无限的不耐烦与……威胁。 韦大宝觉得自己内心戏太多,但他宁肯相信自己得直觉。 用力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地,口腔里干燥,吞咽动作让他感觉像是有小刀子在嘴里面刮来刮去一样难受。 “吴科长,这个工作很难……” “嗯?”吴冕冷冷的嗯了一声。 “我能不能不说实话,把他们骗去?”韦大宝觉得自己站在一只刚过了冬的瘦虎身边,也顾不上怀疑吴冕说的对不对,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随意。”吴冕很随便的说道。 韦大宝这时候才心里松了一下,只要这位小爷不反对就行。 “老刘!”韦大宝右手持剑,手腕翻在身后,凛然而立,那股子睥睨的气势又出来了。 “韦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患者的父亲早都看懵逼了,听韦大宝叫自己,连忙凑上去。 “这次你们家是不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了!”韦大宝的口吻冷峻,居高临下,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与之前和吴冕说话的时候换了一个人似的。 “呃……没……” “事关重大,你要不要你儿子的命了!”韦大宝冷冷说道,下意识中,他的语气竟然和吴冕有一些相似。 “……” “我不问你做了什么,和我没关系。作奸犯科,俗世有警察管你。可你惹了不该惹的,你儿子这次能不能过这关可是不好说。” “刚刚不是见好么?”老刘头用最后的倔强说道。 “回光返照你不知道?不说就算了,心诚则灵。散了吧,我回家睡觉。” “别,别……”老刘头马上一把抓住韦大宝道袍的袖口,哀求道,“韦大师,咱都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这次就过不去了呢。” “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韦大宝也不明说,只是高来高走的吓唬着,“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家老二命薄福浅,你得行善积德才能有一线生机。老夫看你不易,看孩子可怜,这些年一直为其续命。你可倒好,见利忘义……” 韦大宝越说声音越大,义正言辞,煌煌然有若天神一般。 26 且让他去说 “哥哥,医大二那面回话说勉强能做,但我估计成功率不高。”楚知希打完电话,走回来凑到吴冕身边小声说道。 她一边说,一边好奇的看着韦大宝。省城医大附院有三家,医大二院在神经外科手术、介入治疗上要比医大一院强很多,所以楚知希直接联系的医大二院。 “嗯,不用他们,我去做。” “我也上!” “说多少遍了,你个小姑娘,上什么介入手术,一边凉快去。”吴冕道。 “嘿嘿。”楚知希知道吴冕因为吃线的缘故从来不让自己上介入手术,嘿然一笑,问道:“这位道爷在干什么?” “不是道爷,是中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吴冕懒得听韦大宝装神弄鬼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东北的天气刚热起来,到了晚上还是有一丝丝的凉。 “哥哥,那位道……急诊科医生怎么这么横的和患者家属交代事情?八井子的医患关系真融洽。”楚知希笑呵呵的说道。 “无所谓,只要患者家属能接受就行。”吴冕说道。 “就像是在美国,好多人找牧师看病?”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吴冕道:“介入手术花费比较高,倒是可以找厂家尽量便宜点,可中医院没有DSA机器,去医大做手术还要减免……我的脸没这么大。” “不做就是喽,这么麻烦。”楚知希笑道。 “小家伙,就知道挤兑我。” “医者父母心,我知道,知道。”楚知希道,“这手术好麻烦,6次能做完么?再怎么节省,花20万都是正常的吧。要是在帝都,怕是50万都下不来。” “你问问厂家,看有没有试用的新货。”吴冕冷冷说道。 “嘿,早都猜到了,有的!” “等着吧。”吴冕点了点头,没有意外,顺手在口袋里把烟取出来。 “电子烟很快就到,别抽这个。” “……” “你是要做手术的人,全麻后吸烟人的肺脏里有多少痰你又不是不知道。”楚知希把那盒大云抢过来,奶凶奶凶的说道,“每天吸痰20次,你不烦护士也烦。” “可以你给我吸痰。” “啧啧,哥哥,你真是脸皮越来越厚。就你这手术,就算是成功,也得在ICU住三天三夜吧,你让我一眼不眨的看着,给你吸痰,怎么好意思呢。少抽点就不行啊!”楚知希很努力的凶巴巴的看着吴冕说道。 吴冕脸上的冰霜融化,哈哈一笑,用力把楚知希的头发弄乱。 “小家伙。” “喂,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年后你就要剃光头躺在手术台上,不说给红包,你敢这么对我!不怕我去骨瓣的时候直径大1cm?” “几个毫米就已经很大了,以后要是能活下来,你摸我头都能摸到脑浆子。”吴冕满不在意的说道。 至于那包烟,吴冕像是忘记了一样,也不提抽烟的事儿。 “哥哥,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让我去交代病情,而是让那个道爷在那吓唬患者家属呢?” “不是说了么,你去的话患者家属肯定不同意手术。他在那吓唬一圈,送去省城的机会比较大。”吴冕道,“乡下就是这样……举个例子吧,在这里,有什么病进来先用一周激素。” “啊?”楚知希怔了一下。 “说全部有点夸张,但乡以下的医院,大多数以激素为主。” “这样的话对患者影响很大啊。” “肯定,可是老百姓认这一套。”吴冕轻轻说道,“和文化没关系,几年前有个大领导来东北视察。在一个乡实地考察的时候感冒了,直接上了两天激素。” 楚知希睁大眼睛,头发还乱蓬蓬的,可爱至极。 “第三天去省城,当地的医院拿到治疗方案后直接傻了眼。” “肯定不会继续用激素的!”楚知希道。 “你正好说反了。”吴冕道,“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大领导去医大二院看病,我是医大二的医生,我肯定在正常治疗的同时给几天激素。” “为什么?”楚知希疑惑问道,“没必要给的。” “因为在乡下用过激素,效果特别好。要是来省城,一点点治疗……感冒么,你也知道。”吴冕平静说道,“总不能让大领导说医大二院水平不够吧。要是那样,院长肯定会有一个不好的印象,以后某个合适的机会穿小鞋,多小都有可能。” 楚知希皱起眉,仔细想吴冕说的这件事儿。 “你要是去和患者家属说做介入手术,花费超高,还不一定能治好,怕是直接就能打起来。虽然他们打不过我,但也没必要不是。” “嘻嘻。” “让韦大宝去说,他扯一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估计家里就不会心疼这些钱了。”吴冕道,“家里穿的不错,估计有点积蓄。我再给省点,这个人大概率能活。” “有你在,肯定能活!”楚知希坚定说道。 “脊髓动静脉畸形,放在哪都不敢保证。”吴冕道。 “哥哥,你不怕那个韦大宝说不下来?” “听他说了几句,看一眼患者家属的神情,估计差不多。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情,哪怕是很多有钱人也都信。”吴冕道,“你知道为什么么?” “呃……” “没钱的人和超级有钱的人都信,因为没钱的人有可能是努力过没有任何结果,有可能是根本不想努力,想要天上掉馅饼,所以就会信。” 楚知希根本没去想吴冕说话的破绽,问道,“超级有钱的人呢?” “在成为巨富的路上,倒下了无数的人。能力、背景、水平都至少不比他们差。为什么能成功?一大半在于运气好。”吴冕道,“他们信的更加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还真别说他们封建迷信,科学家最后的归宿都是神秘论。”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楚知希吐舌头,俏皮的说道。吴冕说的什么,她记不住,只是觉得好有道理。 “吴科长,家里同意了。”韦大宝满脸堆笑,穿着道袍走出来和吴冕说道。 “嗯,你看着点,不能躺下,尽快送去医大二。记住,不能躺下!”吴冕又强调了一遍后说道,“我先过去。” “吴科长……” 韦大宝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27 我就是要这样香 “怎么?”吴冕听出来韦大宝还有话说,他冷冷问道。 “那个,吴科长……”韦大宝习惯性的咽了咽口水,努力站直,把大肚腩收起来,让自己看着精神一点。 “嗯?” 只是一听到吴冕冷冰冰的声音,直接就萎了,可该说的话又不能不说,不说他心里难受。 韦大宝满脸堆笑,腰弯了下去,小心翼翼的说道,“吴科长,咱乡里乡亲的……这些年手头有点小钱,小病是没问题,要是花的太多怕是不老合适的。” “没办法,病在这儿,我尽量省一点。”吴冕道,“你一路跟着。” “我……明天值班。”韦大宝苦着脸说道。 “和段科长说,就说是我的意思,你串个班。”吴冕很强硬的说道。 楚知希“噗嗤”笑出声来,这才让吴冕和韦大宝之间的对话没那么尴尬。 韦大宝挠了挠头,是真心不敢得罪这位小爷,加上他也想看看自己塞了十多年大蒜的人到底是病还是邪祟入体,便点头回去招呼患者。 “哥哥,你这太上赶着了。医不上门,你这么做说出去大家都不信。” “头疼。”吴冕苦恼的用右手敲了敲太阳穴。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汪曾祺有一段散文。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两年零五个月十二天前,咱俩在麻省总医院门口救了一个黑人,被狗日的汤姆森唠叨。”吴冕说道,“那次你问我,我和你说的。” “哥哥,你真厉害,我能背下来这段话花了可多时间了。” “挺好,应情应景。”吴冕道,“困不困?开车去医大二。” “您好,您的滴滴管家小希已经上线。”楚知希笑吟吟的拉着黑色小羊皮手套,满脸幸福。 …… …… 韦大宝苦的一逼。 都是自己多事儿,刘家二小子都快好了,自己非要把吴科长这么一个煞星给找来。这下可好,刘家感谢的份子钱是没了,自己还要大半夜的睡不了觉,看着患者去医大二。 而且吴科长反复交代不能躺下,韦大宝至今都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苦啊,那小爷是真能折腾人,是看出来自己好说话么?还是觉得自己怂呢? 韦大宝心里一边唠叨着,一边安抚老刘家几乎无穷无尽的家属,把刘家二小子送上救护车,一路直奔医大二院。 救护车呼啸着直奔省城开去,韦大宝坐在车上,肚子窝的慌,多年积累下来的脂肪被压进去,腹压增高,顶起膈肌,呼吸很不顺畅。 “坐好了,躺下小心你小命不保。”韦大宝吓唬着刘家二小子。 “韦大师,刚才那个戴墨镜的是谁?”刘家的二小子坐在救护车的担架床上问道。 “是呗,那么年轻,还那么横。”跟着上来的家属跟着附和。 “瞎说什么,那是我小师叔!”韦大宝瞪了患者家属一眼,道,“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听他的么?” “为什么?” “我会的我家小师叔都会,我不会的我家小师叔也都会。当年他骑着一头黑色的小毛驴下山云游,这是红尘历练,你们遇到了是你们的缘分。”韦大宝说起瞎话来,口无遮拦。 刘家二小子和陪着上救护车的家属都听傻了,一个神仙般的形象瞬间在脑海里出现。 “你还真别不服,这条路我昨天跑过一次。”韦大宝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昨天王书记在班子会上骂人,这事儿你们知道么?” 这种事情,普通人哪里知道,不过王书记这三个字是真打人,患者和患者家属都听傻了。 “就是我小师叔给看的,不过昨天送到了医大一院,今儿咱们去医大二。”韦大宝得意的说道,“我昨天陪着王书记做完的手术,术后是我看护好的。” 也没旁人,韦大宝那张嘴里的胡话顺着就来,一点顾忌都没有。王书记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怎么会和自己这种小人物计较,这些事情韦大宝拿捏的极准。 刘家二小子愣了一下,他看着韦大宝问道,“韦大师,不驱邪施法,你家小师叔做手术?” 韦大宝正在得意,被问的一愣,恼羞成怒,脸直接阴了下去,斥道,“你懂什么,红尘历练讲究的是个随遇而安。你看我穿着道袍给你驱邪十年,这就着相了。” 情急之下,韦大宝连着相这种词都用了上去。 “哦,哦。”患者和患者家属被韦大宝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道行到了化境,随意出手都可以活死人、医白骨!你们懂个屁,要是我小师叔早出手,你的邪祟根本不用等十年。” 韦大宝说完,见患者和患者家属不说话了,这才洋洋得意的昂起头。不过旋即他意识到了问题不对,自己为什么要使劲的吹那个冰雕出来的年轻人?! 他随即沉默下去,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不断的思索着。 连哄带骗,刘家二小子硬生生的一直坐着,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120急救车开的很快,一路闪着灯。都这个点了,省城也不堵车,一路通畅来到医大二院。 这次没有像上次去医大一院那样,门口排了一堆人迎接。在韦大宝的幻想里,有可能会看见的大横幅——欢迎吴冕老师莅临指导之类的也根本没出现。 韦大宝有些小失落,不过这应该才是常态。吴冕才多大岁数,真能横趟省城?! “是八井子的患者?”虽然没有一堆人迎接,但还是有专科医生等待在门口,看到120急救车来,便马上问道。 “嗯嗯,我们从八井子来。” 接下来的事情韦大宝就伸不上手了,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平车推来,患者半卧位,有带子把刘家二小子捆在平车上,像是个粽子。 一系列事情只用了不到一分钟,韦大宝只能感慨还是省城专业。 患者周围冷冷清清的,没有业务院长出来接待,也没有一堆人上来嘘寒问暖。科长也只能在医大一院有那么一点点的地位,来医大二就不行了,韦大宝心里下意识的想到。 28 早知道您来就不请教授了 吴冕坐在车上,墨镜后的双眼微微闭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一路上楚知希不断的说话,他只是偶尔回应两声,但车里却也不显得有多寂寞。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吴冕一动不动。楚知希见吴冕没接,便打开蓝牙,接通电话。 “冕少,您到哪了?” “孙哥,我们已经进市区了,患者到了吧。”楚知希说道。 “小希啊,冕少呢?” “在发呆。” 电话那面沉默少许,随后爽朗笑道,“我就是问问,患者用做个核磁么?” 楚知希侧头看了一眼吴冕,见他像是石雕一样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便说道:“不用,直接血管造影。对了,安排的是杂交手术室吧。” “小希你打电话都交代了,怎么能不安排。今儿手术室可忙了,帝都的侯老师来做手术。” “帝都医院的侯镜如老师?” “嗯,你说说这事儿都赶到一起去了。平时脊髓动静脉畸形的患者一年都做不了一台,我和介入组琢磨了一下,请侯老师来指导手术。哪知道冕少回国了……” “赶得巧,有手术室就好。孙哥,我不多说了,光线不好,我开车还比较生。” “好,没其他要交代的吧。” “准备两个助手,一个是介入手术助手,必须上台。要是Ⅰ型、Ⅱ型还好,真要是碰到复杂的……这个患者也是我们遇到的急诊,没法判断,所以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知道了。” 那面回答的很干脆,两人也没说闲话,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哥哥,你觉得是几型?”楚知希问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透视眼。”吴冕闭着眼睛说道,“术中再看,希望别太复杂就行。” “没事,复杂的我可以在DSA机器下做椎管镜。” “不行,你不能接触放射线。”吴冕说的很干脆,没有一丝一毫商榷的余地。 “你想啊,要是给你做手术,碰到异常情况怎么办?还不是得先积累点经验才好么。” “不会,我做过造影。真有万一,要是出现血管重叠情况,那就死台上。”吴冕冷峻回答道,像是在说别人的生死而不是说自己。 “切!” 楚知希切了一声后,用沉默来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铅衣太沉了。” 吴冕无力的解释了一句,楚知希依旧沉默。 “等你长大了,有了孩子,想上我可以教你。”吴冕道。 一说到孩子,鲜花盛开。 “哥哥,孩子的眼睛像你最好,鼻子像我,嘴巴……” 吴冕默默的听着楚知希唠叨着,嘴底泛起一丝苦涩。能活到那时候么?真的能么,自己可是没什么信心。 外科手术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甚至吴冕自己在欧洲一间P4实验室研究的病毒感染小白鼠后脑部出现的改变都要比手术成功率更高一些。 只是因为涉及到病毒的研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锁死,吴冕没办法更深入的进行探索,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准备手术治疗。 看着楚知希幻想着未来孩子的样子,吴冕有些担心。一旦手术失败,要是直接死了还好。如果变成植物人,楚知希会拔管么? 很可能是答应的好好的,但到时候她会照顾自己一辈子。 脑死亡算不算死亡,这一点有过很多争论,吴冕宁肯从这个世界离去,也不愿意变成活死人躺在床上度过下半生。 想这些太过于烦恼,吴冕收敛心神,在脑海里一遍一遍虚拟着枯燥的手术。哪怕超忆症带来无数的不适,他也不愿意去想未来。 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 毕竟是私家车,开在路上没人让路,楚知希的车技也一般不敢飙车。 比120急救晚到了将近半个小时,棕色的斯柯达出现在医大二院住院部门前。 吴冕下车,看见孙刚站在门口,便走了过去。 “孙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了。”吴冕说道。 “冕少,您看您这话说的。”孙刚笑道,“要是早知道您来做手术,就不找教授来了。” “侯老师的手术我看过,水平很高。” 听到吴冕的评价,孙教授露出苦笑。 “怎么?手术有波折?” “别提了,中午十二点开的台,现在还没下来。”孙刚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只说事实。 “几型的?” “Ⅰ型。” Ⅰ型指的是硬膜AVF。 这种情况可以选择外科手术进行治疗,也可应用氰基丙烯酸异丁酯等栓塞。手术简单容易,可直接切除病灶,也可单纯切断紧靠瘘口处的引流静脉即可获得永久的痊愈。 吴冕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Ⅰ型的动静脉瘘没做下来而流露出鄙夷的情绪。手术,哪有百分之百能拿下来的道理。 “冕少,这面请。”孙教授在前面带路,领着吴冕、楚知希一路来到手术室。 “孙哥,患者家属签完字了吧。” “都弄利索了,都是模版,简单的很。”孙刚笑道,“要是提前一周,可能都没这么快。这不是赶巧了么,刚好侯老师来做示教手术。” 复制粘贴,这是医务科极其讨厌的一种做法,但是不管颁布了多少个文件,临床医生还是在复制粘贴。 结果很多医生粗心大意,什么左写成右,什么良性写成恶性,什么……各式各样的错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吴冕对此无感,他自从进入临床2个月零13天后,注意力就从临床基础工作转移到手术的细节上去。病历?根本不会写错,关键是从那之后吴冕再也没写过大病历。 “患者已经做了全麻,家属特别配合。”说到这里,孙教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略一犹豫,问道,“送患者来的人怎么是个道士?” “孙哥,他不是道士,是八井子中医院的急诊科医生。”楚知希笑道,“我之前也没想到。” “哈哈哈,咱们这面靠着老鸹山,想借着老鸹山道观的名义弄点好处的人太多了。”孙刚笑呵呵的说道,“冕少,您不知道老鸹山道观吧。” “别叫冕少,叫吴老师。”吴冕道,“听老人说过,那面香火很旺。” “不光是香火旺,道观的薛道长和咱医大二有很深的渊源。” 29 人设不能崩 “渊源?” “三十年前,林荫在医大二进修,和很多老教授都很熟悉。后来他没当医生,回老鸹山继承父业,当了道士。” “他毕竟学过医疗,有些得病的人去老鸹山烧香,求个平安,林道士就介绍到医大的几家附属医院,找专科医生看。 一来二去就成了规矩。刚才我看见穿着道袍的人跟着过来,还以为是患者在老鸹山遇到了急诊。我还琢磨,他们怎么连救护车都有了,当道士这么挣钱么?!” “一个误会。” 吴冕也不过多解释,韦大宝什么来历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嫌自己不够麻烦么? “冕少……吴老师,手术准备怎么做?” “造影,能栓就栓,要是很复杂的患者,我在介入引导下做脊髓内镜,打两个卡子。” 孙教授也没多说,这种病的诊断、治疗,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具体怎么操作还要看患者的情况。哪怕是把书上写的东西倒背如流,手术也未必能做下来。 手术么,是一种经验学科,是手艺活,没有足够的病例练手谁都不行。 一路简单聊着,更多的是楚知希和孙教授说患者之前的查体、判断。因为和吴冕不是很熟悉,所以孙教授也没多问。 …… …… 示教室里,医大二院神经介入科与神经外科的医生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手术。 患者是精挑细选过的,比较单纯的1型脊髓动静脉畸形。虽然说比较简单,可是手术也不是省城医大二院能拿的下来的。 神经介入手术在国内大约开展了大概二十年左右,原本神经外科标志性分水岭手术——颅内动脉瘤切除术已经被介入手术拿下来,难度呈几何数级的降低。 但涉及到脊柱的手术开展的并不多,这次医大二院也是为了学习,和帝都建立联系,以后要是开展业务,一旦有什么事儿总归有人能请教一下。 术前各项检查都已经完善,手术看情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侯教授上台之后却遇到了意外情况。 术前判定是Ⅰ型的患者在造影之后就发现了异常——原本很简单的硬膜动静脉瘘的下方发现了两根很细、扭曲的供血动脉,形成了隐匿的动静脉瘘。 发现了异常情况,也得硬着头皮做不是。本来原定2个小时结束的手术硬生生做了8个小时还没下来。 隐匿的动脉太细了,侯教授不断的做着超选,但导丝根本进不去。如果不理会这两根隐匿的动脉,手术基本相当于没做。 可是介入手段没办法超选进去,这里又不是帝都,没办法直接找神经外科的医生来救台。 医大二院脊柱外科是骨科在做,内容还只在腰椎间盘等等,涉及到动静脉畸形的手术没人有把握拿下来。 于是,侯教授就坐蜡了。他只能穿着铅衣,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进行着超选。 甚至他已经做好了手术做不下来,直接认怂,灰溜溜的回帝都的打算。 又尝试了一次,在血管分叉的位置导丝每每都会侧滑,狭窄的隐匿动脉分支根本没办法超选进去。 “算了。”侯教授叹了口气,他压抑着自己心里的火气。手术不顺利,总不能把火气发泄到别人身上不是。 有些台风不好的术者一旦遇到了问题,马上就大发雷霆,各种摔摔打打,各种花式骂人。 侯镜如不是这种人,不过火气还是有的,以后真心不能相信这些基层医院的医生,在他心里反复告诫着自己。是的,省城医大附院在侯镜如的眼里,就是基层医院。 术前检查都做不明白,他们还能干点啥。 但火气已经要压不住了,眼前的一切,包括穿着铅衣进来的配台护士在侯镜如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碍眼。 侯镜如觉得身上的铅衣越来越重,铅裙也有要脱落的趋势,戴的铅镜上都是水珠,遮挡住他的视线。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烦躁,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往火堆里添的干柴,侯镜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抑住疲倦与烦躁,他转身走出手术室,沉声说道,“休息5分钟,再试一次。” 手术室和操作间里鸦雀无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手术不顺利,术者心情不好,这时候没来由上去触霉头。 手术室护士长拎着白色的板凳,等侯镜如走出来第一时间放到舒服的地方,让侯镜如坐下休息一会。 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侯镜如坐在凳子上,祈祷着最后一次的运气要好一些。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半了,预定好的飞机是肯定赶不上,“会诊费”也得退给患者家属。 这次跑出来飞刀,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何苦来哉。 扛着几十斤的铅衣,工地搬砖8个多小时,今天还起了个大早,明天中午才能到家,一分钱不挣……侯镜如心里窝火到了极点。 不过他还没失去理智,出门做手术讲究的是一个口碑。温和儒雅,这是一直以来侯镜如的人设,人设不能崩。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侯镜如准备平息一下心情,心如止水的上台做最后一次尝试。 正准备闭上眼睛养养神的时候,眼角余光看见一辆平车推着个半卧位的患者往里面走。 “咱医院也挺忙,这时候还有急诊。”侯镜如努力平静心情,微微一笑说道。 “从下面八井子乡送来的急诊患者。”主任说道。 “去里面的杂交手术室?什么患者?” “……”医大二院神经外科的廖主任怔了一下,犹豫再三,没有回答。 “嗯?”侯镜如听出来廖主任的犹豫,疑惑的嗯了一声。 廖主任硬着头皮说道,“一个疑似椎管内动静脉畸形伴出血的急诊患者,要做造影检查。” 侯镜如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丫能做大老远把我请来!这是故意的?!都想到这里了,接下来各种龌龊的事情自然而然像是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患者隐匿的血管,是不是他们故意没查的?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急诊出血都能做,证明这项高端手术早都在医大二院开展了。事前和自己是怎么说的? 侯镜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30 做做手术裤子掉了 廖主任能看出来眉眼高低,他心中暗自叫苦,躬身解释道,“是八井子乡的医生诊断的,手术也是……他们来人做。” 情急之下,廖主任简单解释了几句。他没说吴冕的事情,毕竟帝都人际关系复杂,谁知道吴冕和眼前这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他也没多想,但这个解释彻底把侯镜如给惹毛了。 急诊手术和慢诊手术哪个难,哪个简单不好说,这个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可是能做急诊的人,应该可以做同类型的慢诊手术。乡医院,乡医院的医生都能做这种顶级的神经血管手术?还是介入手术?! 这特么是扯淡! 这是打自己老脸! 侯镜如怒极反笑,冷声说道,“廖主任,你们黑山省医疗水平很高啊,这种手术乡镇医院的医生都能做,厉害,厉害。” 一句话,廖主任的冷汗就下来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也是,河南的某个县曾经做食道癌手术全国第一。帝都一台手术3、4个小时,他们2个小时都不到就能做下来。”侯镜如自顾自的说道,“手术么,唯手熟尔,我这种老家伙看样子是脱离时代,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脚步喽。” 这事儿几乎所有学医的人都知道,河南有两个县愿意吃酸菜。他们吃酸菜和东北用大锅炖的方式不一样,都是生吃。因为亚硝酸盐长期大量刺激,所以当地的食管癌发病率超高。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交通不便利,有病只能在当地诊断、手术。所以那两个县城医院的医生食管癌根治术做的相当好,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全国第一。 可是侯教授这时候把这件事儿拿出来说,可不是手术台上的八卦,而是极为犀利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侯教授,不是这样,手术……” “没事,我再试试,不行可以让乡镇医院的医生来指导我。”侯镜如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达者为师,我大老远飞过来,能学点手艺也算是有收货。” 说完,他直接站起来,双手放在胸前的插兜里,径直走进手术室,根本不听廖主任的解释。 这是招谁惹谁了,廖主任欲哭无泪。 “廖主任,怎么不告诉侯教授是冕少来做手术?”副主任见场面极度尴尬,凑上来问道。 “唉。”廖主任见气密铅门缓缓关闭,长叹一声,道,“当年老人家在全国外科大会上说吴冕老师是以后国内外科的领军人物,这才有了少帅的说法。表面上看没人在意,可老人家一句话就把冕少架了起来被火烤。” “呃,您想的太多了吧。” “多?不多。”廖主任摇了摇头,“咱们在黑山省,不觉得什么。帝都那帮教授,谁服谁?一句话,冕少就很难留住。要不然老人家说过这话不到3个月,冕少就出国了呢。” 副主任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介入和外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内科也一样。很多介入医生都是外科、内科医生改行做的。谁知道侯教授对冕少有什么看法,我这不是琢磨着能不说就不说……” 这事儿,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怎么都为难。侯镜如的反应好像很激烈,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阴云里似的。 “咱们怎么办?”副主任问道。 “凉拌。”廖主任无奈的说道。 手术室里侯教授已经开始踩线,两人说到这儿就停住,专心看着侯教授的操作。 一定要成,廖主任心里在默默的念叨着,自己给自己打气。 其实侯教授心里郁闷,廖主任心里面更是郁闷×2。 手术失败,侯教授了不起解释几句,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至于患者以及患者家属……都留在医大二院。安抚起来,可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 不说别的,手术做不下来,人是死是活都说不好。万一真要是死了,内疚是一方面,主要在于家里不甘心,一旦闹起来怎么收场?!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这事儿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 手术顺利,下台之后大家嘻嘻哈哈,宾主言欢,大吃大喝一顿之后把侯镜如教授送走,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可惜。 这种事情在临床上来讲不多见,却也不少见,事先任谁都有手术做不下来的心理准备,只是碰到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就是了。 有时候最希望患者平稳下台、走出医院的或许并不是患者家属,而是管床、手术医生。 里面踩线的侯教授刚刚把微导丝送进去,忽然停止踩线,把微导丝抽出来,转头按下对讲器的按钮。 “巡回来一下。” 巡回护士马上打开气密铅门,安静迅捷的走了过去。 “侯老师,您有什么事儿?” “我铅裙要掉了,帮我整理一下。”侯教授平淡的说道。 做介入手术,放射线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或者可以说是安全保障,就像是战士上战场前要是有可能都要戴钢盔一样。 防护措施除了使用更先进的机器,尽量减少射线外露,还有铅衣、铅裙、铅眼镜、铅手套、铅脚套、铅头盔。 不过这一套下来,要不是国际最先进的防护设备,整体至少有30kg-40kg左右。想全副武装,不光是医院给不给配、给不给买,就算是都买齐了,能扛着这么沉的东西做几个小时手术,一般人可做不到。 骨科扛大腿什么的都是精壮的实习生的工作,就这,还经常有抗几个小时大腿人就低血糖的事情发生。介入科医生穿几十斤的东西上台硬生生站着,更是辛苦异常。 所以很多医生不会全副武装上台,铅质头盔几乎没人带,毕竟据说X光不是散射线,理论上来讲不会照到头部。 但铅衣、铅裙都要穿,这是最基本的防护。 铅衣还好说,和正常衣服一样,一般不会掉。铅裙是粘上去的,基本用半年后就粘不牢靠。 做着做着手术裤子掉了,是经常的事儿。 巡回护士一听是这事儿,马上就不紧张了。她半蹲下,手开始摸索粘铅裙的带子。 “往哪摸呢!”侯镜如忽然厉声说道。 31 我的水平已经很难进步了 “侯……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侯镜如说话的声音尖厉,把巡回护士吓了一跳。这位巡回不是那种泼辣到直接和术者对骂的那种,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哭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都是不小心。”廖主任以为护士失手,摸到了不应该摸的地儿,连忙进来打圆场。 给侯镜如配台的带组教授脸黑乎乎的,眉毛皱的像是能拧出水。 “无菌观念还要不要!”侯镜如怒吼道,手有些抖,超选是做不到了。他干脆把微导丝抽出来,抓起一把放在无菌单上的钳子扔了出去。 侯镜如没把钳子砸向巡回护士,而是砸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 巡回护士没见过这么凶的术者,变脸变的这么快,被吓了一跳。 …… …… 吴冕静静的站在手术台前,他拒绝了孙教授要当助手的请求,独自一人左右手交叉操作,完成手术。 造影后在操作间里的楚知希长出了一口气,Ⅰ型动静脉瘘。这种情况对于吴冕来讲算是小菜一碟,基本没有难度。 “小希,让吴老师自己做真的好么?”孙教授有些忐忑。 虽然他在全国介入大会上见过吴冕做示范手术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但那是在帝都,这儿是自己家,总要尽到地主之谊才是。 “孙哥,我哥哥做手术只要可以,就自己上。”楚知希笑道,“没事的,人多了他烦。” “……” 孙刚心里有些唏嘘。 从很多年前实习的时候开始,老师就说手术不是一个人做的。可这位冕少,自己上赶着给他配台都不要。 啧啧,人多了烦……这个理由真好。 上次在帝都医院的大礼堂看投影上的手术孙教授还不觉得什么,只是感觉手术做的快,又稳又快。这是必然的,示范手术么,肯定选的是比较好做的患者。 但这次不一样,急诊患者,没什么选择。再加上操作间里只有楚知希坐在操作台前面,让技师去休息,她开着麦,一直在和吴冕说话。 男女有别啊,孙教授摇了摇头。自己上去配台都嫌烦,小希在这儿和吴老师一直说话却没事。 楚知希和吴冕说的也不是手术的事情,而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比如说从前她来医大二院的时候如何如何之类的,她说三句话,吴冕能应一声。 手术就在不经意中做完了,栓塞了供血动脉,重新造影,脊髓动静脉瘘已经被封堵上。患者的病情比较轻,估计一次封堵就够了,也算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哥哥,平时不见你做手术啊,怎么水平涨的这么快?”楚知希问道。 孙刚的耳朵马上竖了起来,很仔细的听。 顶级术者手术水平还能增长,这里面要是有诀窍的话就有意思了。可是很快他就失望了,吴冕沉默的做着超选,一言不发。 楚知希似乎并没有想得到什么答案,只是随口说说,马上她的话题又转到了其他方面。 就在这时候,隔壁术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哥哥,全麻患者坐起来的事情你遇到过么?”楚知希问道。 “别闹,要是坐起来麻醉师就得被开除。”吴冕看着面前的屏幕,随口说道。 “不对,我好像听到有女生在哭。”楚知希道,“哥哥,你先做手术,我去看一眼。” 吴冕没说话,专心致志的做着手术。 孙刚见楚知希走了,他马上抢在技师回来前坐到了操作台的椅子上,找了最好的角度看吴冕操作。 冕少就是冕少,难怪被老人家看成是国内外科的领军人物。 不说外科,介入手术做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微导丝就像是有灵魂一样,根本无视血管的粗细,以一种很不“科学”的方式坚定的超选到位。 手术做的的确是好,可冕少为什么戴着墨镜做手术呢? 这个疑问就像是一根鱼骨头似的卡在嗓子眼里,不问一下怎么都不痛快,连看手术都有一些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等吴冕栓塞完毕,孙刚咳嗽了一声,问道,“冕少……” “别总叫我冕少,叫吴老师就行。”吴冕说道。 这话说的……孙刚虽然并不认为有什么不正确,但吴冕总是应该客气一下才对吧。就这么大咧咧让自己叫他老师? 差了20岁呢。 虽然心里这么想,孙刚还是老老实实的问道,“那好。吴老师,您是怎么迅速提升您的手术水平的?我刚刚听希子说您水平提升的很快。按说到了您这种程度,每一次精益求精都很难。” “希子不懂,她只看到冰山一角。其实并没有进步,我的水平已经很难进步了。” “……” 听到对讲器里传来的话语,孙刚真想用头把铅化玻璃敲碎,一脸血的进去问问冕少心里是怎么想的。 虽然手术做的好,可这话也太不谦虚了。嗯,人家有不谦虚的资格,自己就不要多说什么,好好看好好学就可以。 微导丝在血管里到了位置,微导管进的不快不慢,隐约之中孙刚甚至能体会到一种优美的节奏。 一举一动,手上微微一捻、手腕的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反映在微导丝上,把没有生机的现代社会工业产品变成了一个优雅的精灵。 它带着生命力,在狭窄的血管里行走,打药、弹簧圈栓塞、再次造影,手术结束。 吴冕并没有追求速度,他也不是很在乎射线。还有223天就要做手术,还是切除脑组织的手术,谁还在乎这点射线呢。 就算是按照统计学标准,4.6%的机会得了皮肤病;3.2%的几率得了甲状腺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今儿的手套有点烦,普通的7号半无菌手套特别厚,手指捻在微导丝上,就像是自己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一样,毫无手感可言。 虽然平时吴冕拒绝接受任何信息,能少点是点,少点自己就舒服一点。但是做手术不一样,吴冕认为自己有轻微的强迫症和人格分裂。 只要站到手术台上,头疼、失眠、焦虑都变成了小事情。 32 人和人,没法比 “孙教授,麻烦找人按压。”吴冕抽出微导丝,转身下台。 他摘了做手术用的无菌手套、脱掉手术衣,却又直接拿了助手没穿的那件无菌衣,又戴上一副手套,走了出去。 这是……难道冕少的秘诀是只要在手术室,就无时无刻不处于手术状态,这样会让自己的手术技巧勇猛精进?孙刚又想多了。 “冕……吴老师,术后有什么注意的么?”孙刚虚心请教。 “没有,明天中午12点后就可以下地了。”吴冕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扶了扶墨镜,说道,“回普通病房就行。” 说完,他问道,“丫头呢?” “希子?她还没回来。” 吴冕走出操作间,走廊里隐隐能听到另外一个操作间里传出来楚知希熟悉的声音。声音温和、轻柔,像是一缕春风般。 脸上像是岩石一般的表情松动少许,每一步迈出去从70cm变成了72cm。 “侯老师,手腕再低一点,22°。嗯,这样就行,进的时候角度向右侧倾斜一点点。” “好,再柔和点,别着急。我知道您披着铅衣已经很累了,坚持一下。” “在血管分叉前面稍等等,这里的角度还要调整。” 吴冕走了进去,楚知希侧头嫣然一笑,虽然戴着口罩,却依旧笑的天真烂漫,满山鲜花盛开。 “忙着呢。”吴冕沉声说道,见楚知希从操作台前的椅子上站起来,他径直走过去,大咧咧坐下。 背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摘下墨镜。 楚知希微凉的指尖压在太阳穴上,开始给他按起来。 “哥哥,用不用再加点力?” 吴冕没说话,坚硬的岩石又柔软了少许。 “什么?”此时对讲器里传来侯镜如的声音。 “侯老师,不是和您说话。您现在仔细看微导丝的位置,拇指顶住食指和中指的缝隙,向下轻轻捻1/3。” 侯镜如这次没有按照楚知希所说的做,而是侧头看了一眼。他赫然看见那个水平高超,话语温和,传说中国内最年轻的神经外科教授楚知希已经站起来,正在给…… 我勒个去!侯镜如心里有些惊骇,不过马上想到坐在操作台前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应该是吴冕,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冕少。 最早知道吴冕,还是在一次手术过程中的闲聊里,那都是小十年前的事儿了。 当时同事说协和出了一个天才少年,不到20就博士毕业,手术做的那叫一个漂亮! 天才么?当时侯镜如并没有当真。 一般越是天才,就越是容易愤世嫉俗。学校学到的东西能用到社会上?尤其是这些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天才们,特别容易看破红尘,最后要么变成普通人,要么直接出家。 不过这位可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流星,而是一颗耀眼的彗星……甚至可以说是恒星般的存在,一直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一项项顶尖难度的手术、课题被攻克,从外科到介入,从临床到基础,似乎就没他做不到的事情。 再几年后,做手术的时候听到的更多则是吴冕培养的助手的消息。 当时大家还说,看看人家玩的多高端,助手都要养成,还养了一个天才美少女。 在老人家下了评语,认可吴冕是国内外科未来领军人物之后,这小子没几个月就出了国,杳无音讯。 没想到今儿在黑山省的省城遇到了。 原来乡镇医院的医生是冕少,那就合情合理了。这种难度的手术,就说乡镇医院没谁能做下来么。 有些吃惊,但侯镜如心里更多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自己在苦哈哈的做手术,那位被称为冕少的年轻人把操作间当成了休息室,还有人专门给按摩……还是位外科圣手…… 侯镜如只看了一眼,就情不自禁的走神了。 到哪去说理! “侯老师,微导丝该往下走了,我刚刚和您说的……”温和俏丽的声音传进来,侯镜如怔了一下,后背冷汗马上出来。 刚才楚知希说什么,自己一句都没听到。 “呃……是这样么?”侯镜如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不是,您的右手拇指略微用力,向下捻动。” 侯镜如按照楚知希的说法,小心操作。克服血流影响,微导丝如履薄冰的一点点向前,然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竟然莫名“拐”进血管里去了。 我去……这是怎么做到的?侯镜如见微导丝竟然进去了,心中惊讶大过喜悦。 微导丝进去,手术就做完了一半。八个多小时拿不下来的手术,就这么成了? 这特么的…… 自己怎么说也是国内神经内科介入领域有头有脸的人……他刚一走神,右手往里送了送微导丝,习惯性的把尾端递给助手。 助手一边扶着微导丝,一边准备微导管。 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情绪过于紧张,侯镜如的动作稍大,微导丝一滑,又从血管里出来了。 麻痹啊!侯镜如差点没崩了。 “呃,侯老师,您要么先歇歇?手术大概还得两个小时。”楚知希说道。 侯镜如咬着后槽牙说道,“不用,咱们继续。这次是我不好,一个不小心,不会再出现了。” 这种“事故”是介入手术台上最低级的失误。 要是侯镜如带的博士生出现这种失误,他肯定把博士生骂的狗血喷头,然后打到角落里。以后只要在自己手下,就别想着上手术,一辈子都别想! 可是轮到自己头上,侯镜如只能无可奈何。他收敛心神,不去想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开始专心手术。 微导丝再次顺利进入,只是这次和上次略有一点小区别。侯镜如没敢多想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及为什么操作会有少许不同,现在是努力记住每一点细节,等回去后再琢磨。 微导管进入,造影,栓塞。第二根畸形血管,按部就班的一点点做,虽然不是很顺畅,但能做和不能做之间的区别大了去了。 手术做完,最后一次造影,动静脉瘘已经被彻底封堵住,手术效果相当好。 侯镜如站在手术台的右侧,看着对面的屏幕,心生一丝感悟。阻挡自己有几年的技术上的大山似乎开始松动,回去好好琢磨,要是有可能,应该能更上一层楼! 到时候……侯镜如忽然想到一件事,怔住了。 吴冕好像之前在做急诊,他什么时候做完的! 33 大梦初醒 ,医者无眠 吴冕那面用了多久?怎么就做完了呢? 不可能,他做的肯定不会是脊髓内动静脉畸形。哪怕是,也肯定是很简单的那种。而且大概率心里没底,要不然为什么手术衣还不脱。 也不应该,衣服很干净,难道说吴冕又找了个助手,在另外的术间做手术? 这么大的手术,他不盯着点能放心么? 带着无数的问号,侯镜如转身下台。 他先来到楚知希身边,摘下口罩,微微弯了弯腰,说道,“楚医生,谢谢。” “您太客气了。”楚知希笑道。 表达完谢意,侯镜如扫了一眼,找到巡回护士,满脸歉意的来到她身边,和声说道,“那个……对不起,刚才我的脾气不好,还请您原谅。不好意思啊,一会我请客,您一定要去,算是给您道歉。” 巡回护士本来低着头,完全没想搭理侯镜如。 可是听他这么说话,诧异的抬起头。护士见侯镜如表情真挚,不像是说假话,不由得愣住了。 吴冕没去管这面发生了什么,见手术做完,他站起来,转身出门。 身后隐约谁在叫自己,吴冕也懒得搭理,径直去换衣服。 “吴老师,一会一起吃饭。”孙刚笑呵呵的跟在吴冕身后去换衣服,“您可一定要去。” “没时间。”吴冕冷冷说道。 “……”孙刚和吴冕不是很熟悉,他面对这种直白到带着几丝羞辱气息的话语,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一般来讲,手术顺利,大家开开心心的吃顿饭。说点恭维的话,其乐融融。 下级医院的医生有了些许人脉,以后要是有心,可以打着帝都某某医院的名义收患者,一边学手艺一边积累自己的江湖地位。 而上级医院的医生则开辟了一条挣钱的通道,周末飞出去做两台手术,比一周在家做手术、收患者挣的都多。 这是最基本的模式,所有人都有好处,包括患者在内,没有输家。 可这位冕少,拒绝起来毫不犹豫,冷冰冰的。算了,还是找时间和小希聊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勉强不来,孙刚心里宽慰着自己。 …… …… 侯镜如赔礼道歉,回头却看见吴冕与楚知希径直走了。 他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冕少,吴冕像是没听到一样,理都没理他。 难道是去隔壁术间指导手术去了?侯镜如心里有猜想。他假装走错了路,出门直接奔着最后的一个杂交手术室走去。 “侯老师,您走错了。”廖主任跟在后面提醒道。手术“顺利”结束,他心情舒畅,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 见侯镜如走错方向,马上提醒了一句。 但侯镜如还是多走了几步,确定隔壁术间人去楼空,疑惑的问道,“这面的手术呢?” “啊?一早就做完了。”廖主任说道。 “做完了?”侯镜如有些疑惑,他皱眉道,“我看眼手术过程。” DSA机器都带有存储功能,一般情况下手术过程存3-6个月,等内存满了再逐一删除。 当然,不同医院有不同的规矩,但刚刚做完的手术肯定会有存档就是了。 “哦,好的。”廖主任也不多说什么,打开机器,调出之前吴冕做手术的过程。 侯镜如坐在操作台前,右手拿着鼠标,食指悬在空中。 手术么,肯定有一部分热场的步骤,前面这一点看不看没什么意义。侯镜如准备拉动进度条,直接看精华部分就可以。 然而一打开机器,只看了不到3秒钟,手刚握在鼠标上,手指还没落下去,侯镜如就被妙到毫巅的手术过程给吸引住了。 一样的Ⅰ型动静脉瘘,复杂程度还要比自己刚刚做的那个要更甚一些。血管更细,超选难度……高上天际。 手术时间22′36″,顺利的让侯镜如觉得这种手术本来就应该如此,根本毫无难度。 看了一遍,侯镜如知道术者的水平要比自己高很多,他和刚才楚知希指点自己手术的过程相互对比,把进度条拉回去,重新看。 第二遍,他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在血管分叉的位置,微导丝并没有因为血流以及血管走形的影响而走“大道”。它很坚定的贴着血管壁进了分叉,像是那面有什么在吸引他一样。 这是怎么弄的? 侯镜如疑惑的把进度条向前拉了6秒,仔细观看。 没看懂……再看一遍…… 6秒的手术回放,侯镜如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一次都有一点收获,可是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点,那层窗户纸就是捅不破。 一想到铅化玻璃外那个安然享受着按摩的年轻男人,侯镜如觉得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仿佛一生一世都碰触不到。 他只是机械的看完6秒手术回放,再把进度条拉回重新看。做手术的手很稳、很准,6秒丝毫不差,就像是用了回放软件一样。 廖主任等了足足一个小时,见侯镜如一点想要走的意思都没有,这都快十二点了…… “侯老师?”廖主任终于忍不住了,他轻声叫到。 “侯老师?” 叫了几声,侯镜如就像是没听到一样,完全沉浸在精妙绝伦的手术之中,难以自拔。 不能这样了,廖主任想到。要是任凭他这么下去,估计能在这儿坐一夜。 “侯老师,咱去吃饭?” 廖主任轻轻推了推侯镜如的肩膀。 直到此刻,侯镜如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 “几点了?”从那个如同翡翠梦境的状态里出来,侯镜如顿时全身疲惫,比披着铅衣做十个小时手术还要累。 “快十二点了,咱去吃口饭,然后送您去休息。明早的机票已经买好了,到时候我去接您。”廖主任说话客客气气的。 “哦。”侯镜如点了点头,猛然间,他想起一件事儿。 “廖主任,你之前说乡镇医院的医生做手术,指的是吴冕医生吧。” 廖主任点头,“是。” “……” 34 同病相怜 “哥哥,侯老师看着挺随和的,可脾气是真不好。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骂人,把巡回都骂哭了。”楚知希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 “手术做不下来,脾气都大。”吴冕道,“压力大,人命关天,没有减压的方式。崩到一定程度,情绪就折了。” “emm,没有过这种体验。”楚知希晃了晃头,笑眯眯的说道,“本来想术后怼他几句了,可他直接屁颠颠跑到巡回护士那面道歉,我觉得……还是算了。” “嗯。”吴冕知道楚知希就算是再怎么不高兴也很少会怼人,她也就是说说。 “这做手术之前和做完手术之后比,翻脸真快。”楚知希道,“哥哥你说他平时也这样么?” “你没见过术者骂人,那是我脾气好。” “别闹,你脾气还好,我第一次跟你上手术你板着脸,摆出一副手术做不好就不让我毕业的样子。” “有么?” “有的!虽然现在知道你一直都是扑克脸,但那时候哪知道啊。你知道么,我一边做手术,心里面一边叨咕,千万别出错,千万别出错。结果,就出错了。” “嗯,我用止血钳子敲你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个错误。” “有么?” “第一个,执笔式下刀,手抖就不说了。你最后收刀的时候用力轻了,5cm的切口,有1.32cm才切到真皮层,最后还得补刀。”吴冕道。 “你当时没说我诶。” “你知道我一向很温和的,很少发脾气。”吴冕道,“所以一直看你结扎阑尾动脉打了一个滑结,才用止血钳子抽你一下。” “可疼了!” “不疼你记不住。”吴冕冷着脸道,“结扎动脉打滑结,术后2小时左右就被阑尾动脉的压力冲开。观察及时还好,二进宫止血。观察不及时,早晨去一摸患者都凉了。” “嘿嘿。”楚知希开着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拍打着,像是合着什么音乐的节奏。至于吴冕在说什么,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这些错误都是过去式,作为国内神经外科、神经介入学科的青年才俊,回忆一下过去也就是了,犯不上内疚。 “压力大,很多人上了手术台就不是人喽。”吴冕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我记得,梅奥的一个教授好像就是这样,叫……威尔的那个。” “威尔·约翰逊,胸外科的教授,我们看过他做3台手术。长的身高和肩宽一样,像是个正方体。”吴冕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紧张的时候才会情绪失控。威尔医生是站到术者的位置上就开始咆哮。” “护士给他起个外号,叫饥饿的河马。” 吴冕微微摇了摇头,右手放在太阳穴上,好像说着说着已经睡着了。 “最后一次做手术,哥哥你用止血钳子敲了他整整一台手术,护士都特别开心。”楚知希笑道。 “欠打,当助手不好好当,真以为我脾气好?” “哥哥,侯老师下台就知道赔礼道歉,你说是不是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了?” “估计是。”吴冕道,“就像是潘家园肿瘤医院的崔斌似的,上台就不是人,脸板的跟别人都欠他钱一样。这种人多了去了,不用多想。” “哥哥,你有没有发脾气的时候?” “做手术,承担巨大的压力,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现有手术,都不会让我感受到有什么压力。” “我就知道哥哥最厉害……” “除非是站在助手的位置上,看术者犯一些愚蠢的错误。” 没等楚知希说完,吴冕又冷冷的说道。 “……”楚知希看了一眼吴冕,撅起嘴,“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 “没。”吴冕道,“你的天赋还不错,加上小心谨慎,熟练之后就没犯过什么致命性的错误。手术么,唯手熟尔,做的多了就好了。” “哥哥,我没看见你做多少手术啊。” “我说的是普通人。”吴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普通人,要是自己也是普通人,那该有多好。 可能别人羡慕自己天赋异禀,往手术台前面一站就是天生的王者。可自己何尝不羡慕其他人不会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自己弄的痛苦不堪。 正想着,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拍打在吴冕的手背上。 楚知希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用动作来宽慰吴冕,稍稍缓解一丝内心的郁闷与烦躁。 车窗外灯火飞速向后退去,像是飞速流逝的时间。 除了吴冕,没人会记住车窗外所有画面、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细微不同。 楚知希知道吴冕的苦恼,沉默的开车,10分钟高速,下了高速路口,楚知希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开口打破沉默。 “哥哥,大露姐说找时间咱们去她家,她给咱们做饭吃。” “哦。” “你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去还是不去?” 下了高速,楚知希也没那么紧张了,她笑吟吟的说道,“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去?我和大露姐说了,明后天下班,我自己去就行。” “回去好好练习手术,赵哲他家最好别去。”吴冕道。 “哥哥,过分了啊!”楚知希假装不高兴的说道,“又没逼着你去,你这是干什么。” “你没注意到咱们吃饭的时候陈露的表现么?” “表现?什么表现?我就是觉得萉垟店的两个老板娘都特别厉害,以为有人捣乱,抄着擀面杖和菜刀就上。” 说起这件事儿,楚知希脸上笑意渐盛。 “不光是医生会有一些很不好的习惯,护士也会有,尤其是手术室护士。” “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压力大,医生情绪容易崩溃,或者严谨一点说是有可能崩溃。护士,尤其是手术室护士,她们无菌观念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面。如果遇到本身有强迫症的那种人,比如说陈露。所以说,赵哲的日子有点不好过。” 吴冕的声音有些飘忽。 楚知希努力回忆,也只记起来她和吴冕到的时候陈露正在用开水洗杯盘碗筷。这也算是毛病?虽然本身对吴冕说的话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服从,但这事儿吴冕说的似乎有些夸张了。 “不信啊,那约一下,明天去吃饭吧。” “呀!”楚知希惊喜的呀了一声,没想到吴冕竟然会同意去吃饭!她把刚刚的疑惑忘到了脑后,乐滋滋的开着车进了八井子。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吴冕的手机响起来,他瞄了一眼,表情严肃。 “哥哥,谁呀。”楚知希认认真真的开着车,就像是做手术一样。夜路,她可不敢接电话。 “林荫,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道士。” “哇哦,是老鸹山的林道长!”楚知希有些小兴奋,“我一直琢磨去老鸹山,在网上搜了一下图片,很漂亮的地儿!” 吴冕没说话,只是看着手机。 电话足足响了12秒,吴冕才摘掉黑色小羊皮手套,接通来电。 “小师叔,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电话那面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 “说多少遍,我不是你小师叔。” “好,好,你说的对。”电话对面那人说道,“小师叔,这次可是你的不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不告诉我。要不是韦大宝打电话问我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回来。” “没什么,正准备周末去你那看看。” “我爸临死的时候一直唠叨着你,好像你才是亲儿子。”电话那面的人说道,“小师叔,我爸留了很多东西给你,说对你有用。” “什么东西?” “一些书,我看不懂。我爸说你懂,我也没理会。” 蓦然间,楚知希明显感觉到身边吴冕的表情凝重起来,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开。 “好,周末我过去。” 吴冕说完,直接挂断电话。 “哥哥,怎么了?”楚知希觉得事情不对,小心问道。 “老林道士,就是我平时跟你说的那个老林头……” “嗯嗯。”楚知希有些紧张。 虽然吴冕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但是两人之间心神相通,她能感受到吴冕心底泛起的波澜。 只有说点什么,似乎才能缓解一下心底的紧张、焦虑。 “他和我有一样的病。”吴冕缓缓说道。 35 为啥不让人躺下呢 韦大宝觉得生活不知不觉的开始艰难了起来。 他以前不叫韦大宝,大宝两个字是他后来自己改的。看过金庸老先生封笔之作《鹿鼎记》后,他就特别羡慕韦小宝的艳福,所以给自己改名叫韦大宝。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有贼心,没贼胆的韦大宝一直到了四十多岁油腻的年龄也没有遇到过什么艳遇。结婚、生子,和普通人一样上班下班,回家看孩子写作业。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说的没毛病。 不过他的人生和普通人还是有所不同,年少时候向往成仙,韦大宝还是有一定行动力的,所以摸上老鸹山住过一个月。 可惜,不光是没有艳福,韦大宝连修炼的命都没有。 学了点皮毛后就被师父撵下山,从此韦大宝靠着在老鸹山上学的东西混口饭吃,日子过的倒也滋润,至少在八井子乡这里是相当的滋润。 混饭吃无所谓,韦大宝知道不管是师父还是大师兄都不会管自己。但要是招摇撞骗,坏了老鸹山的名头,怕是师父下山,一招如来神掌拍死自己。 日子过好了之后他每次逢年过节都要回老鸹山看看,可是每次也都会被撵下来。师父说了,山门里就没他这么一位。 不拒绝,不承认……三不的渣男么,韦大宝经常在心里这么腹诽林道长。 后来他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孩子,在八井子中医院找了份工作,安安稳稳的凭着函授文凭变成了急诊科医生,兼职做一些民俗活动。 挣钱,韦大宝在八井子乡肯定属于中等偏上的那种人。社会地位也不低,无论是警察还是市井小民他都认识,他都熟悉。 原本以为会就这么静静的老去,心中有一丁点的不甘心,但也做不了什么。 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日子从绿皮火车变成了高铁,还是复兴号,速度快的让韦大宝都来不及停下来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近韦大宝经常奔波于八井子乡、省城之间,LZ市区好像都装不下自己。 下肢莫名不好用的刘家二小子手术结束,韦大宝长了一个心眼,没有直接回八井子。 他先给师父打了一个电话,说明刘家二小子的情况,很诚恳的询问自己的处置是不是有问题,又顺便说了一下有个年轻人用剑好像是老鸹山的传承。 师父对刘家二小子的病不是很在意,却对吴科长相当感兴趣,直接要了电话。 韦大宝琢磨半天,还是想不懂为什么吴科长要让患者坐着,而不让他躺下。他留下来找了一个机会,和半夜坐在办公室里写病历的值班医生闲聊起来。 论起聊天,韦大宝是专业级别的。抗压吧里8个14级大号,各种撩妹群也经常能见到他的身影。 而且浪迹江湖几十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快就和医大二院神经介入科医生聊成了知己。 他随后问了问具体情况,这才知道自己“驱邪”驱了十几年的刘家二小子根本不是什么脏东西上身,而是脊髓内动静脉畸形。 每一次下肢不好用,都是畸形处血管破裂出血,压迫神经。 之所以每每会好,那是因为出血不多,慢慢在脊髓里蔓延、压力减轻、血液被吸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是这次不同,医大二院值班的医生当他是基层医院的医生,诲人不倦的心思泛起来,还给韦大宝讲了讲片子。 千言万语就是这个患者危险,要是再耽误一会,怕是患者就危险了。哪怕是介入手术成功都得做脊髓减压手术,避免出血太多,压迫中枢神经。 “哥们,我有件事儿不懂,我们那医务科吴科长说什么都不让患者躺下,你说这是为啥?”韦大宝问道。 “你叫他吴科长?老哥你别逗我乐。”值班医生笑道,“人家是国际知名专家……这么说吧,前年我们主任联系吴老师,想请他来参加黑山省介入年会,做一台示范手术。联系了3个月,最后人家根本没时间。” “……” “想找吴老师做示范手术,那可是要看命的,学点手艺是真难。别说是国内,国际上找吴老师做手术的人海了去了!”值班医生感慨道,“就吴老师……咦?我知道吴老师是林州人,他回八井子乡了?” “是啊,现在是医务科科长,还是副的。” “牛逼!”值班医生一脸惊愕,竖起右手拇指,赞叹道,“吴老师就算是来我们这儿……算了,我们庙小,装不下他。可怎么也不能回八井子么,你们那有啥?是吴老师父母身体不好?” “不是啊,我看老两口身体都不错。” “奇怪,你们八井子……难道说国家有什么保密的科研项目……”值班医生脑洞大开,越说声音越小,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诊断学》,说道,“这是第七版的,据说第十版诊断学吴老师是副主委。” “咱不说这个,多说多错,哥们你说不让患者躺下,只让坐着是个什么道理?”韦大宝不关心什么诊断学,他继续追问。 “这患者幸亏有吴老师说一嘴,要不然早都死了。”值班医生道,“出血位置比较高,这次出血量还大,要是躺下,血液在脊柱里变成平面,双下肢活动会有所缓解,但你看这里。” 说着,值班医生指了指片子上脑干的位置。 “老哥,能看懂吧。” “勉强,这是脑干。” “嗯,血液会积蓄在这里,估计1个小时,患者就会呼吸循环骤停,抢救都没机会。好险!”值班医生说道。 韦大宝隐约听懂了一点,医大二院值班医生的说法是幸亏来得及时,抢救措施到位,这才支撑到了医院。做完手术,老刘家的二小子估摸着就好了,以后都不会再犯。 原来人家是真牛逼,不是装出来的。至于不让患者躺下,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而是因为病情需要。 “哥们,我们吴科长挺有派头,身边还带着女朋友上手术。” “老哥,那是他师妹。据说他之前的博士生导师是李老,李老年纪大了么,所以都是他带。楚教授年纪看着不大,人家手术做的是真好,尤其是神经外科手术。知道啥是岩斜区脑膜瘤不?” “啊?”韦大宝怔了一下。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拗口,什么什么区,脑膜瘤到是知道。 “这么说吧,岩斜区脑膜瘤在楚教授之前,全国没谁敢说自己有95%的手术成功率。基本上能到60%就不错了,死亡率那是突破天际。” “……” “楚教授已经做了100多台,没有一例失败。光凭着这手,等年纪再大点,中华神经外科组委就少不了楚教授的。” 原来那个萌哒哒的姑娘这么厉害,韦大宝心里有些茫然。 36 安全质量月 八井子乡和大城市相比,节奏很缓慢、慵懒。 段科长慢悠悠吃完早饭,脑子里回想着昨天院周会精神。 中医院这种挂着二甲名头的小医院,院周会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扯扯皮。 开会的时间并不长,院长同时还是泌尿外科主任,他中途接到一个急诊电话,就匆匆忙忙的去做手术了。 和城市里医院的架构有些小小的区别,八井子乡的院长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行政领导,还兼职做临床业务。 像段科长这种安贫乐道的人并不是很多见,主要是在他不会看病。 医院小,收入少,不兼点职都活不下去。看着挺风光,其实面子和里子什么都没有。 周院长在临走的时候才说了会议的议题——加强临床安全运行,有个什么安全质量月的活动。 段科长其实对这些个活动一点认可度都没有,这都是闲的难受的那群人们搞出来的各种幺蛾子。安全质量月?只有这个月注意安全就行了么? 对于职权,段科长没什么特殊的要求,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平稳退休。等自己儿子找个儿媳妇,好好抱孙子。至于什么狗屁安全质量月,周院长不往心里去,段科长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 去临床管那些医生?碰到几个脾气不好的老主任不得被骂回来么,段科长可不想讨这个没趣。 凑合着干吧,段科长心里琢磨着。光发文件,然后偶尔去转转,最后总结的时候要提到周院长外一科。花花轿子人抬人,不得罪人最好再让顶头上司开心一点,那就完美了。 至于安全……说的好像中医院能看什么大病一样。 虽然该怎么做段科长心里清楚,可是一想起来还要弄这么多没来由的事情就有点烦。上班么,摸摸鱼、喝点茶水、刷会新闻,那多舒服。 现在摸鱼比二十年前摸鱼好多了。那时候是一张报纸几乎都能背下来,现在数不清的信息爆炸式的灌到脑子里。 段科长背着手来到医务科的走廊,在去自己办公室之前瞥了一眼医务科大办公室。 那个戴着墨镜、清冷的人影斜斜坐在椅子上。说是坐都有点夸他了,准确的讲应该是瘫在椅子上。 年纪轻轻怎么比自己还要咸鱼,段科长心里唠叨了一句,随后想起什么,满脸堆笑的走了进去。 “小吴,来的挺早啊。”段科长笑呵呵的招呼到。 吴冕的头似乎点了点,但又好像一动没动。 “段科长,您早呀。”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女孩儿露出阳光明媚的笑容,客客气气的站起来说道。 段科长觉得有趣,这个吴冕架子是真大,说话都懒得说还带了一个发言人。 啧啧。 “楚医生,你早啊。”段科长没有生气,他把目光从吴冕的墨镜上移开,一脸慈祥笑容的看着楚知希说道,“看专业书呢?” “没,看三体呢。” “啥?” “哦,一本科幻小说,写的特别好。”楚知希笑道。 什么见鬼的小说起这么个名字,段科长把话题岔开,道,“昨天开院周会,周院长说是开展安全质量月活动。小吴你有时间么?” 吴冕依旧懒洋洋的瘫在椅子里,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没听到段科长的话。 “段科长,要出文件么?我来吧。在协和的时候我弄过这个,文件都在邮箱里,下载就行。”楚知希道。 协和……段科长心里叹了口气。 那可是国内医疗界高山仰止的存在,不过协和的那一套用在八井乡中医院里,怕是周院长都受不了。 科班出身和野路子,那能一样么。 “楚医生……” 段科长脑子里开始琢磨该怎么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能让吴冕认为自己看不起他,可是一句话只说了3个字就被吴冕打断。 “小希,别下,没意义。” “嗯?” “中医院,还是八井子乡中医院,大家都野惯了,那套规章制度拿出来没人能干。”吴冕轻轻说道,“段科长,文件就麻烦您了,该怎么弄才好看您看着办。我一会和小希去临床走走看看,有什么事儿跟您汇报。” 这位还真是门儿清啊!段科长微微点头,背着手转身去了对面。来到自己办公室前,闻到一股子厕所的味道弥散出来。 “哥哥,你的意思是基层医院不规范?” “走走看就知道了。”吴冕道,“这里都是乡里乡亲,太正规混不下去。” “怎么可能!” “呵呵。”吴冕表情冷淡,呵呵中带着无尽的嘲讽。这是习惯,随后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便说道,“一个地儿有一个地儿的规矩,这里看病都是人情。而帝都、魔都就不一样。”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 楚知希今天梳了双马尾,马尾轻扬,她把书签夹在书里,跟在吴冕身后,一脸的好奇。 吴冕没穿白服,依旧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墨镜和黑色小羊皮手套。并不算是中医院职工的楚知希穿着一件白服,甩着双马尾跟在吴冕身后。 一路来到急诊科,很清静,一点都不像是楚知希记忆里的急诊科。 导诊台的护士正低着头,看那样子应该是在刷手机。 吴冕也没管,他信步往里走,来到急诊科。 中医院的急诊科出诊医生只有内科,要是有外伤患者,值班医生会打电话给外科病房,上面下来人处置。 毕竟这里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太重的直接就送到省城去了,乡亲们对中医院的水平心知肚明。要是没钱,伤情还重,就送去县医院,反正不会放在这面救治。 “大夫,那我们回去了。”几个男人从急诊留观室出来,很客气的和值班医生说道。 “嗯,节哀顺变,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值班医生说道,“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后事,让老人走的风风光光的。” 37 有可能出问题的患者 说话的是一个脸色有些黑,看起来很淳朴的中年男人。他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破旧的的确良衣服。 这种材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开初期是最流行的。自从吴冕上大学开始,随着国内生活水平提高,就极少见人穿这种衣服。 等吴冕走过去,中年男人已经转身进了急诊的留观室,那名值班医生轻轻摇了摇头,往观察室里看了一眼,转身要走。 值班医生的眼角余光看见吴冕,随后脚步微微一顿。 吴冕刚来两天,还没怎么露面,但卡其色风衣、墨镜、黑色小羊皮手套,这种穿着打扮特征太过于明显。 “你是新来的吴科长?”值班医生问道。 吴冕点了点头,楚知希向前一步,站在吴冕身边礼貌微笑,问道,“您贵姓?” “我姓……免贵姓杨。”那名中年医生看到青春靓丽的楚知希,说话有点结巴。 “杨医生,您好。段科长说院里要进行安全质量月活动,我们来临床看一眼。”楚知希道。 安全质量月是个什么鬼,杨医生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冒出去了。眼前的小姑娘可是真小,比自家姑娘大点不多,是附近医学院的大学生么?怎么来中医院了,这面什么时候有实习生的。 瞬间,他就走神了,神思飞到天边。 “杨医生,刚才是什么患者?”吴冕侧前迈出半步,把杨医生直勾勾盯着楚知希的目光切断。 “……” 卡其色风衣的身影像是一座山,把楚知希护的严严实实。 杨医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眼前这位,要只是医务科副科长还好,根本不用搭理他。但据说这位是那谁家的孩子,倒是不好得罪。 “吴科长,是隔壁一个屯子的脑梗患者,来的时候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眼看着就不行了。”杨医生道,“家里签了个字,准备放弃。” 吴冕微微点头,道,“病历写了么?” “写啥病历……患者刚送来,没必要写病历吧。”杨医生压抑着心里的烦躁,说话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最厌恶的就是这群从大城市读书回来的家伙,一个个啥都不会,却眼高于顶。 要不是他老子,能回来就当医务科长?估计是准备未来当院长的把。杨医生觉得自己目光犀利,早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已经夏天了,还穿着风衣戴墨镜,装什么大尾巴狼! 至于什么狗屁的门诊病历,那都是扯淡,留着烧纸用么?现在可都提倡文明祭祀,禁止烧纸。 杨医生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不好得罪这位未来的院长,听说韦大宝子倒霉,遇到了这位。被叫去省城当免费的担架工,现在还没回来。 “吴科长,咱们这面都是乡里乡亲的,没大城市那么多事儿。”杨医生道,“虽然五队十二组在隔壁乡,但总不至于来医院就为了讹钱。” “确认书呢?” 吴冕面无表情的问道。 他问的是确认放弃抢救的书面文件,这要是没有,吴冕准备直接把这位杨医生糊到墙上去。 杨医生快走了几步,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吴冕。 “咱是老大夫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忘。”杨医生不屑的说道,“这儿是放弃抢救的签字。” 吴冕看了一眼那张纸,上面潦草的笔迹写着。 下面则是一个生疏笔迹写的签名。 简单,简陋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吴冕把那张“医患沟通”放到桌子上,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杨医生怔住了,这位小爷就这么走了?还以为他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来吹毛求疵的找各种问题,然后把自己挂起来批斗一下。 本来都做好了一定的准备,谁成想这小子就这么走了。 看着吴冕修长的背影,看着楚知希青春活力四溅的马尾和破洞牛仔裤,杨医生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可真好看啊。”一名护士目送吴冕离开,回来说道,“老杨,那个就是新来的吴科长?” “嗯,你看他那个装犊子的劲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杨医生本来准备腹诽几句,但还是要考虑到影响,万一给自己穿小鞋怎么办,最后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装什么装,人家就是好看,穿这身儿衣服特别显气质,你不觉得么?黑色墨镜也有范!” “……” “来咱们医院可惜了,这要是拍电影去肯定火。” “男团,你看他像不像那个谁?” 杨医生觉得真心没办法和这帮护士们沟通,她们说什么自己完全听不懂,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找自己麻烦就好,算那小子有眼力见。 …… …… “哥哥,真的好不正规,他们就不怕出事么。”走出急诊科,外面阳光正好,楚知希跟在吴冕身后说道。 “嗯,基层医院就这样。要找病历书写规范让他们照着写,估计得等下辈子。” “嘿嘿,我以为全国到哪都一样呢。” “其实大型三甲医院也差不多,手术记录下台后24小时不写的有的是。咦?你这话说的,还记得7年零5个月22天前,我在ICU把你训哭的那件事么?!” 吴冕嘴上说着把楚知希训哭,但黑色小羊皮手套却揉了揉她的头,有些宠溺。 “那天是我太累了好不好,一天8台手术,下来都到宵夜点了。连口饭口没吃,躺下就睡,第二天还有手术,哪有时间写手术记录。准备抽时间补上,就被你抓住。”楚知希委委屈屈的说道。 吴冕不说话,慢悠悠的往医务科走。 “哥哥,这就完事儿了?” “嗯,要不你还准备怎么办?我把病历砸到杨医生脸上,臭骂他一顿?早几年还行,最近懒得弄。来临床走一圈,主要是省得段科长絮叨。” “看到不对的事情总是要说一说吧。”楚知希坚持道,“该规范一点的还是要规范一点,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出了问题。” “刚才的患者我看就有问题。” “嗯?” “你注意到没有,在留观室里面,患者家属人群外面,站着两个人,穿的和他们不一样。”吴冕说道。 “没有啊,那是隔壁床的家属吧。” “留观室就一个患者。”吴冕面无表情说道。 “……”楚知希吐了一下舌头。吴冕说的,她没有注意到,只看见一群患者家属乱糟糟的在那哭。 “跟我没什么关系,站在一边看热闹就是了。”吴冕道,“基层医院,管的多了会被人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哥哥,别这样么。”楚知希道,“你可是医务科……副科长啊,好大的官。” 说着,楚知希抱着吴冕的胳膊笑出来。吴冕把她的手甩开,小声说道,“在医院,你穿着白服。” 声音略有点严厉,楚知希嘟着嘴,跟在吴冕身后。 吴冕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进“机关楼”。 楼上有人在打孩子,孩子声嘶力竭的哭着;楼道里有一桌麻将,几个老人在磨手指头;楼下传来烟火气,估计是临街的饭店早餐还没收摊。 这一切对吴冕来说,都是那么的陌生而又红尘味儿十足。 38 学医,就别想着暴富 “哥哥……” “哥哥……” 楚知希不断的和吴冕说话,想要劝他做一名医务科长应该做的事情。可是吴冕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回到办公室,招呼也不打,直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刚刚冒出点绿芽的柳树发呆。 “小吴,这么快就回来了,调研工作做的怎么样?”段科长笑容可掬的捧着茶缸子走进来问道。 “哦,还好。”吴冕特别敷衍的说道。 “段科长,您好。”楚知希放下手里的《三体》,站起来说道。 “小楚坐下说,咱们不用这么客气。”段科长道,“临床的医生还配合吧。” “段科长。”楚知希道,“我们看了一眼,有一个放弃抢救的患者,没有门诊病历,签字书也有很大的问题。” “哦?”段科长对此心知肚明,下面那帮医生什么德行他心知肚明,要是像吴冕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才叫奇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八井子,是乡中医院,随便糊弄糊弄就行。 “我哥哥说,看着患者家里来的人有些古怪,可能有问题。”楚知希继续说道,“要是有可能,您和急诊的杨医生说一下,咱们尽早弥补漏洞。” “呵呵。”段科长捧起茶缸子,干巴巴的笑了笑。 吴冕听到楚知希和段科长的对话,侧头说道,“段科长,下午组织一个临床工作会议吧。” “啊?” “我给大家讲讲临床安全的问题。” “……” “要是您着急,上午也行。” “那就下午吧。”段科长道,“小刘,你安排一下。” 段科长和一位科员交代了句,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段科长回头道,“小吴啊,我们的工作还是要耐心一点。” “知道了。” 看着段科长走出去,楚知希问道,“哥哥,什么是耐心一点?” “就是说话不要急,因为说了也没人听。”吴冕给楚知希翻译段科长的官腔。这句话的解读,还有更多的意思,只是没必要和楚知希说。 “怎么会没人听呢?” “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没事儿谁愿意听医务科长说话。”吴冕道,“在帝都,一听医务科组织开会,大家虽然肯定会去,但哪个心里不骂娘。” “哈哈哈,你也骂么?” “我从来不去,他们不管我。” “哥哥,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楚知希很认真的说道,“当医生,是为了治病救人。” “你说得对,但那是理想主义。”吴冕道,“光治病救人,不用恰饭?” “那也得先治病不是。” “这里面有一个逻辑性的问题。”吴冕转过身,看着楚知希说道,“商品经济,很多医院都强调服务。我问你,医疗是服务业么?” “嗯……” “不是,肯定不是。”吴冕道,“服务,收钱办事,天经地义。前几天重庆有个食客点了回锅肉,不要辣椒。结果上来的时候里面有青椒,一番争执,最后食客报警了。” “回锅肉都有青椒的吧。” “服务业就是这样,收钱办事。人家不要青椒,你就别放,这时候非要讲工匠精神,有意义么?要是做不了就不做么。”吴冕道,“可丫头你说,患者来医院,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诉求是什么?” “把病治好啊。” “你能做到么?” “……” “连我都不敢说肯定能让患者出院。”吴冕道,“拿了钱,不办事,这种服务业是不是不地道?” 楚知希右手摸着右面的马尾,嫣然一笑,“哥哥,你说的很有道理。” “医疗不是服务业,是特殊行业。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话说的就很实在了。”吴冕道,“这是一种错位,也是医患之间矛盾的来由之一。再有一点,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 “虽然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人吃五谷杂粮,自然要面对生老病死。可谁又不希望自己长生不老呢?” “哥哥,你能么?”楚知希笑吟吟的问道。 “别闹,说正事。花多少钱,办多少事儿。总想着5块钱的挂号费就能让全世界最牛逼的医生给看病,还要不吃药就看好,你说说这种预期对么?” “可……”楚知希想反驳,但到了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吴科长,外国可是全民免费医疗,得了病随便看。”一个科员大姐说道。 “刘姐,你这话对,也不对。”吴冕道,“免费医疗,一名社区医生能负责的人数有限。加拿大是免费医疗,排队要排两年,你受得了?小病自己好,大病两年早死球了。” “呃……”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这句话放到哪都对。”吴冕道,“说回咱们,要是免费,随便看病,你猜没什么事儿来体检的有多少?” “肯定很多。” “在加拿大,看完一次病马上申请下一次就诊。反正没事儿先排着呗,也不要钱。”吴冕道,“那面最极端的例子,我在蒙大拿的时候,看医保资料,有一名社区医生手里有58305个预约就诊。” “五万多?”刘姐咂舌。 “嗯,免费看病,你就说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吧。要是早期恶性肿瘤,能给你排到肿瘤晚期去,这事儿一点都不夸张。” “有钱人也排么?” “肯定不会啊,有钱人都去私立医院,只要肯花钱,随时随地可以享受到全世界最好的医疗。” “真的假的?”刘姐疑惑看着吴冕。 这位吴科长和她说的事情,似乎与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真的。”楚知希道。 “所以么,小希,要习惯国内的这种生态。”吴冕道,“国内的情况和外面不一样,现在各行各业阶层初步形成,医疗是唯一一个例外。” “真的?” “教师或许是另外一个例外,我不是很了解,不瞎说。”吴冕有一说一,“咱就说医疗,现在普通人能接触到最顶级的行业存在,医疗应该是唯一一个了。比如说钟南山钟老,一张挂号票1400,八十多岁了还出诊,就这很多人还嫌贵,上网骂娘。” “嘿嘿。”楚知希知道吴冕的意思。 “挣多少钱,就得有多大的本事。医疗行业虽然倒挂、畸形,但基本上没什么大的出入,只不过收入被无形的大手压成了1成。”吴冕道,“你总不能希望不挂号或者5块钱挂号费就让钟老看病不是。大家倒是都想,但钟老只有一个,能看的过来算。” “1400,那么贵!”另一位大姐小声唠叨着。 “和巴菲特吃顿饭,2119万人民币。虽然一个是世界首富,一个是医生,但是在行业内部,都是最顶级的存在。”吴冕道,“学了医,真的就告别暴富的机会喽。” 39 医院无过失,补偿30万 闲扯了几句,吴冕就不说话了。听着楚知希熟络的和两名中年大妈科员聊着,他静静的看着窗外的绿意。 透过墨镜还是能感受到那股子浓郁的生机勃勃,这让吴冕有点烦。要是世界只有黑白两个颜色该多好,自己能接收的信息也不会有那么多。 今年雨水少,绿意里带着一丝烦躁,像极了吴冕的心境。 发呆,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刘姐打电话通知临床,下午开会,事情拖了两个点,这才慢悠悠的全都通知了一遍。但具体有没有人往心里去,就不好说喽。 吴冕也不在乎,吃饭、发呆,像是大熊猫一样的生活让他觉得有些开心。 “小吴,开会了。” 下午2点,段科长捧着茶缸子站在门口招呼吴冕。看到吴冕的姿势和上午没什么不同,他的心情很是有些古怪。 比自己更早退休,怎么年纪轻轻就这样呢。一点朝气都没有,还真是越聪明的人就越是容易看破红尘。 见吴冕站起来,段科长笑着说道,“小吴,基层医院你可能没待过,咱们这里肯定没有大医院那么正规就是了。” “嗯。” “别太尖锐,都是同事,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要求严格了没人干活怎么办。” 段科长生怕吴冕听不懂自己上午的官话,开始给他解释起来。 “我就是随便说说,讲几个案例。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当是八卦。”吴冕道。 来到会议室,这里也不大,三四十平米左右。一个主席台,上面的桌子盖了一层绒布,几张破旧的桌子摆在下面,看着和偏远地区的小学书桌一样。 打扫的倒是很干净,没什么灰尘,桌子上还放着本地产的老鸹山纯净水。 “小吴,你去吧,我就坐下面。”段科长笑呵呵的说道。 吴冕也不推辞,直接走了上去。 八井子中医院的纪律很差,医务科存在感不强。下午两点十五,会议室的人还很少。只有三五个闲人进来看看热闹,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周院长。”段科长忽然站起来,恭敬的说道。 “医务科组织学习,怎么才这么几个人。”周院长趿拉着鞋,外面披着白服,里面穿着隔离服走进来说道。 “嘿。”段科长挠了挠头,“这是刚下台?” “嗯,割了个包皮。”周院长嘴上和段科长说这话,眼睛却看着吴冕,“不像话,医务科不是下通知了么,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打电话,马上打电话。” “好咧。”段科长知趣的拿着手机跑了出去。 “小吴,工作还顺心么?”周院长笑呵呵的问道。 “周院长,您这是刚下台。”吴冕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周院长说道。 墨镜里映出来的倒影让周院长有些恍惚。 年轻人,真是太不懂事了。自己这么客气,还亲自来捧场,他连站都不站起来。 心里有些不高兴,周院长用行动表达出来,没回答吴冕的话,转身找了个地儿坐下。 打着院长的旗号,三三两两的人陆续来了。直到将近3点,小小会议室里才坐满了人。 “吴科长,人差不多到齐了。”段科长小声提醒了一句。 “嗯,那就开始吧。急诊科上午出院患者的病历我简单看了一遍,就用这个做示范。”吴冕道。 大家很好奇,这个医务科科长到底能折腾出来什么花样。 “什么患者?” “李家沟三排五组十二队的一个老年病,家里就拉来看一眼,确定要死了就拉回去了。” “那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回事?” 下面有人交头接耳的说道。 “大家从前写病历很随意,这是基于一个基础——乡亲们都熟悉,心思纯良。”吴冕不管那些医生在下面说什么,他自顾自的开始说起来。 “眼前这个患者,咱们按照医疗纠纷的模式进行拆解,我来给大家分析一下。” “首先,是主诉。头晕头痛23日,伴周身无力。”吴冕手里拿着杨医生事后补写的门诊病志,手指敲着桌子,说道,“谁能告诉我,这句话有什么错误?” 错误?一个主诉能有什么错误! 主诉要精练准确,症状不能太多,不要超过20个字。这种最基本的要求虽然在座的医生不一定都知道,但基本要求简单精炼他们还是能理解的。 写的没错啊,难道说眼前这个医务科长是要鸡蛋里挑骨头? 这就是下马威,杀威棒打在老杨这个不开眼的身上,啧啧。很多人都这么想,目光看向坐在一个角落的急诊科杨医生,杨医生的脸色有些难看。 “小吴啊,这个有什么错误?我看还好。”周院长觉得吴冕有些过份,他站出来打圆场。 “咱们就事论事啊。”吴冕推了推墨镜,道,“要是医闹有心,光是这个主诉就可以让医院赔偿30万。” “……” 会议室里,一片轰然。 “安静。”吴冕一脸漠然,黑色小羊皮手套敲了敲桌子。 过了足足有15秒,会议室里才安静下来。 “3年前,在N省,有一个医疗纠纷。”吴冕侃侃而谈,“具体市县、医院我就不说了。一个长年卧床的患者被送到医院,入院诊断患者已经有肝衰竭、肾衰竭等一系列脏器衰竭。与患者家属沟通,决定采取保守治疗,拒绝抢救。” “22个小时后,患者死亡。患者家属要求封存病历,并且找来律师和第三方监督。” 轰~~~下面又一次热闹起来。 吴冕也没着急,等医生们说完,这才继续说道,“那份病历我看了,基本没问题,甲级病历。一审判决,医院无过失,补偿30万。” “……” 听到这个数字后,在座大多数的医生都傻了眼,面面相觑。少数医生直接骂了出来,义愤填膺。 无过失,还要补偿30万?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这就开始骂?”吴冕一脸看你那没有见识的模样表情,随后说道,“家属继续上述,二审判决,医院无过失,补偿50万。” 40 咱八井子扬名立万 “小吴,怎么回事?”周院长好奇劲儿上来,顾不得生气,疑惑的问道。 “判决书我看过,提到几个点,其中之一就是主诉。就拿杨医生写的主诉来说,头晕头痛23日,伴周身无力。23日,是用阿拉伯数字写的,法院的判决书上说23日,经过上下文分析,应该是2-3日。” “不可能!”杨医生怒道,“23就是23,中间又没有横杠,怎么能分析出来是2-3日?!瞎啊!” “是啊,我记得我在医大进修的时候要求必须写阿拉伯数字。没错,肯定没错!”周院长皱着眉说道。 吴冕戴着墨镜,冷漠的看着质疑自己的医生们。等议论与不满渐渐平息,他才继续说道,“用阿拉伯数字,在第7版诊断学上是有出现的。要求10日以下,用汉语,10日以上用阿拉伯数字。” “在第8版诊断学上,标注全部都要用阿拉伯数字。”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说法,会议室里所有医生都不知道。诊断学,这玩意不是行政规定,是诊断学上写的么?还第7版、第8版,说的和真事一样。 “在座各位不要质疑我的说法,具体页数我就不说了,想要验证的回去自己翻书。”吴冕冷漠说道,“我们把视野重新放回到病历上,按照诊断学的说法,杨医生写的主诉是挑不出来大毛病的。可一旦要是出事儿,法官可不认。” “根据已有案件的审判标准作为审判依据,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吧。”吴冕道,“换句话说,不管医调委怎么认为,只要告上法庭,光是主诉我们就输了。” “你们别不服气,尤其是杨医生。”吴冕道,“这是小事儿,对方的律师估计也不懂这么多。病历里写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了,咱们先放到一边,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个医患沟通。” “沟通?” “患者家属决定放弃抢救与治疗,出现一切后果自行负责,这句话我看笔迹和门诊病历一样,应该是你写的吧。”吴冕问道。 “是啊,怎么了?”杨医生也知道自己不对,但他看不惯吴冕那副拽拽的样子,梗着脖子说道,“患者家属不认字,我不写你写啊!” “我不管谁写,只要是字不是本人写的,法院有理由相信患者家属并不知情。”吴冕道,“你这种打官司是必输无疑的,违规很明确。去年,国内一共653例类似的医疗纠纷,全部以赔偿结束。” “……” 杨医生不说话了,不过他还在梗着脖子,很明显相当不服气。这种事情他做的多了,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医疗损害诉讼依据的直接证据是病史资料,因为患者、患者家属对医疗并不熟悉,算是外行,所以国家有相关法律法规要求举证倒置。” “杨医生,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故意杀人?” 听到故意杀人四个字,杨医生愣住了。随即脸色变的深红,像是猪肝一样。额头静脉绽露,在他身边的人仿佛能听到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音。 真怕他血压高,一腔子血从头顶呲出去。故意杀人,这话说的不要太重。 “脸怎么红了?是精神焕发?安静一点,你很快就能感受到防风涂蜡的滋味。”吴冕冷冷的说道,“咱们中医院没有视频监控,想讹你不要太简单。”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赔钱的事情?” “别琢磨了,咱们八井子中医院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说着,吴冕的声音忽然提高,把周院长也吓了一跳。 扬名?扬什么名? 立万?立的哪门子万? 会议室里本来有些闷热,很多医生都没精神,困恹恹的。可听吴冕讲到这里,每一个人对照自己之前的行为,全都精神起来了。 “赔钱了事?想得美。”吴冕冷冷说道,“你是觉得段科长能摆平这事儿,还是周院长能摆平这事儿?谁和省医调委认识?就算是我认识,我都不好意思拿着你的病历去跟人说咱们没问题!你特么写的那叫病历?” “丢人!” “现眼!” “……”周院长怔了一下,小吴脾气可不是很好。 “我猜一下这件事情的结局吧。”吴冕道,“首先,肯定是免职,吊销医师执业证。然后看患者家属的胃口,要是胃口小的,要个二十万也就算了。要是胃口大,张口就是五十万。” “依我看,咱们医院是拿不出来这笔费用。” “你瞅啥,你看咱们医院都扒了能不能值五十万?买的时候肯定是不值,但卖就不好说了。就那破CT,都快报废了,三万五万有人要。连台核磁都没有,到哪给你掏五十万去?!” 周院长微窘。 “乡财政拨款?拨的是工资,是补贴,不是你杨医生的医疗事故赔偿金。当然,你要有本事说通王书记给你打钱,我没意见,你随便浪。对了,你知道王书记有多小气么?我5岁那年夏天,吵着要冰棍,他愣是不给我买!” “最后最大的可能是直接判刑,3-6年,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执业医师法出来了这么多年,还没判过一名医生。也不是,判过一个,现在正在上诉,也不知道官司能不能打赢。” “不过摊上这事儿,一辈子是毁喽。” “老师们常说,当医生的,医者仁心不一定每个人能做到。在你们看来这是唱高调,就算是为了自己着想,也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咱八井子乡中医院成名了以后,执业医师法颁布以来第一位被判刑并执行的医生就出自咱们医院。啧啧,厉害!” 吴冕说完,用手拿起门诊病历,在桌子上拍打了两下,就像是拿病历在抽杨医生的脸。 “写的狗屁病历,24小时之内可以修改病历,一旦对方找第三方过来查封病历,你还是抓紧时间安排老婆孩子吧。”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天气似乎更加闷了,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不可能!我就不信了,在咱们县、咱们乡里,还没有王法了!”杨医生低声说道。 “王法?你跟我讲法?!医疗事故罪是法,写在诊断学里的那些个话根本不是。”吴冕道,“行了,今儿的会就开到这吧。大家没事混混日子、摸摸鱼就可以了,反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们谁在意过么?” 说完,他耸了耸肩,“完全没有。” 41 锋芒不要太盛 “哥哥,你说的太过了吧。” 走出会议室,楚知希和吴冕说道。 “随便一说,我总觉得要出事,提前打个预防针。省得到时候忽然有人闹,杨医生直接梗了。”吴冕道。 楚知希可不认为只是吓唬,她秀眉微皱,问道,“哥哥,你真的觉得可能出事儿?” “呵呵,看命呗,你不觉得那个杨医生脸都是黑的么?” “没有啊。” “哦,那就是我戴墨镜看不清楚。”吴冕笑道,“和陈露联系了么?” “嗯,晚上去她家吃饭。”楚知希道,“已经联系完了,哥哥你说第一次去,咱们带点什么礼物呢?” “不用那么客气吧……”吴冕嘴上说着不用客气,口气却有些迟疑。 “去家里吃饭肯定和在外面吃不一样么。” “你问问……算了,还是我问吧。” “问什么?” “手术室有没有无菌包,咱们在门诊开单子花钱买也行。”吴冕道。 “……”楚知希有些错愕。 “作为一名医生,要懂相面。患者配合程度高不高,患者家属事情多不多,是不是来装病骗保的,搭一眼就得看清楚。” “和吃饭有关系么?” “陈露有洁癖,你发现了么?”吴冕问道。 “emmmm,洗手倒是挺勤的,别的我也没注意到。” “我联系一下,也不知道韦大宝回来了么。现在在八井子认识的人少得很,办什么事儿都不方便。”吴冕有些苦恼的说道。 “哥哥,你着带着无菌包去朋友家,会不会有点古怪?” “不会,陈露只会高兴。” 回到办公室,吴冕打了个电话后继续发呆,楚知希抱着《三体》开开心心的看。 过了半个小时,段科长抱着茶缸子走了进来。 “小楚还看书呢。” “嗯,段科长您来了,请坐。”楚知希笑着站起来给段科长让座。 这小姑娘倒是挺懂事,也不知道是天生就这样,还是让吴冕调教的,段科长心里想到。 随便坐下,他语重心长的和吴冕说:“小吴啊,你这一坐一天,想啥呢?” “发呆。”吴冕看着外面的树叶,淡淡说道。 “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上了岁数的人能坐得住板凳,你这年纪轻轻的,性子到是真好。”段科长道。 说吴冕脾气古怪、操蛋的人有的是,但说他性子好的人却不基本没有。 “段科长,您有什么事儿?”吴冕也不多说,直接把话题切入正题。 “小吴,你可能对咱们乡医院的基本情况不太了解。”段科长回来的路上已经再三斟酌该怎么和吴冕交流,此时说出来,话像是浸过了盐,涩的肌肉痉挛。 吴冕在会上说的话,段科长只记得他显摆自己和省卫生厅、和王书记的关系。在他看来,这是吴冕为了立威用的,什么医疗事故,什么判刑,那不是扯淡么。 满纸荒唐言,最后就为了说自己和王书记的关系。段科长是老油条,早早就听懂了吴冕话里面带的意思。 “哦,您是说我说话太直接?”吴冕道,“放心吧,杨医生顶多就是吊销医师执照,以后滚回去种地,判刑应该不会。” “……”段科长看着吴冕的墨镜,想要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但墨镜黑乎乎的,像是无底的黑洞,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大事儿,要是真判刑了估计能上纽约时报。” “别闹,小吴。” “我没说笑,美国人盼着看咱们热闹盼了好多年。没有热闹就创造热闹,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之前有件事儿,涉及医疗纠纷,就上了纽约时报。”吴冕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段科长您放心,咱这不算是开先河。” 段科长嘴里苦的发涩,他无法从吴冕的言谈举止里判断他说的事情是真是假。 可是真假真的重要……不对,自己不是来说什么纽约时报的! 竟然被个毛头小子把自己给带偏了! “小吴,按岁数来说,我应该算是你叔了。” “段科长,您看您这话说的,不按岁数说您也是我叔。” “咱们这种乡级医院,很难碰到什么医闹。咱这里不算是穷山恶水,没什么刁民。” “呵呵。”吴冕干巴巴呵呵了一声,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笑意。 段科长心中无奈,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说点什么。要不然万一有朝一日这小子在中医院犯了众怒,自己怎么和他家老爷子交代? 什么都不说?那不是扯淡么。 吴乡长嘴上肯定会数落自家儿子的不对,可心里怎么想?他一定会很不高兴,我把儿子送你那去,你特么一句话都不指点指点年轻人? 想来也是,就吴冕这操蛋脾气,能在外面立脚才怪。 “咱们医院的医生,大部分都是野路子。第一天见到的那个韦大宝还算是好样的,他最起码会治病,心里有患者……唉,多的就不说了。但怎么都是同志,需要团结。” “谢谢段科长。”吴冕轻轻说道。 “唉,不是我多嘴,小吴啊,听叔一句话,锋芒可不敢太盛。”段科长唠叨着,吴冕就此一言不发,黑漆漆的墨镜就在段科长面前,一动不动。 段科长越说越是感觉古怪,这都什么事儿。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招呼了一声,拔腿就走。 等他进了自己办公室,楚知希笑道,“哥哥,我看段科长的茶缸子不错,给你也配一个?” “茶叶不是那么喝的。” “在办公室里配茶具,会不会太惹眼?” “算了,白水就行,咱八井子的井巴凉是有名的好喝。” “对了,哥哥,我喝水的时候觉得甜丝丝的,该不会是铜元素含量超标了吧。” “别扯淡。”和楚知希对话的时候,吴冕的兴致明显高了起来,不仅话多,那股子冷冰冰的气息荡然无存,“咱八井子的水质好,建国初期就有工作人员做过勘探,完全是山泉水,和老鸹山的泉水一样的矿物质含量,对人体有益无害。” “嗯嗯。”楚知希连连点头,双马尾在脑后晃啊晃的。 42 家里的污染区 很快到了下班时间,两名科员大姐走的相当积极,不愿意在医务科多逗留哪怕一分一秒。 吴冕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包袱,慢悠悠的走出医务科。 “哥哥,韦大宝看样子挺累。” “嗯,是有点折腾。”吴冕无所谓的回答道。 “看着好可怜。” “是么,没看出来。” 吴冕联系了韦大宝,那货刚刚从省城回来,在家里补觉,也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他到底都干什么了。 接到吴冕的电话,韦大宝二话不说,直接爬起来到医院给吴冕踅摸了一个无菌包。 一路来到赵哲家楼下,小区看起来还算是干净,楼前的院子里有孩子们在嬉笑打闹,楼下有老人家们在打麻将。 不时有下班的人拎着菜回家,形色并不匆忙,和帝都晚高峰时候的下班人流截然不同。 单元门开着,看样子是锁坏了。两人直接上楼,来到门前,吴冕敲门。 “谁呀。” “是我。” “稍等。”赵哲的声音传出来,随后脚步声走近。 门打开,赵哲笑道,“吴冕,下班了。” “嗯。”吴冕先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当先走了进去。 赵哲似乎欲言又止,但没等他说出来,手上忽然多了一件东西。 “帮我拿着。”吴冕也不客气,一边换鞋一边说道,“在哪洗手?” 听吴冕这么说,赵哲怔了一下,随后脸上紧张的表情舒缓了下来,“这面,这面。” 吴冕摘掉黑色小羊皮手套,开始洗手。 像是上手术之前一样认真的洗手,除了没有刷子之外,一切都很标准。六步洗手法,一丝不苟。 洗完手,楚知希已经机灵的拿过无菌包,把里面用来擦手的消过毒的毛巾递了过去。 吴冕把手擦干净,随后等楚知希洗手。 虽然手又“污染”了,但这是家,不是手术室,也不是要上台。 “吴冕,你怎么知道的?”赵哲压低了声音问道。 “猜的。” 赵哲伸出右手,竖起拇指,比划了一下。 楚知希的眼睛闪亮闪亮的,似乎在琢磨什么。 “露姐,做什么好吃的了?”楚知希擦完手,随后走向厨房,一边走一边问道。 “等……”赵哲面露尴尬,连忙叫住楚知希。 “啊?” “小希,那面是污染区……” 这回连吴冕都怔住了,厨房,污染区?这是个什么鬼!有污染区,是不是有清洁区、无菌区? “啊?”楚知希往里面看了一眼,大露系着围裙,正在和她打招呼。 “露姐,做什么菜呢?”楚知希一边打招呼,一边观察。 见陈露穿着利利索索的家居服,系着一个蓝色的围裙,穿着拖鞋,头上戴着蓝色的头套、脚上戴着鞋套。这都不算,她竟然还戴了一个外科口罩。 “……”楚知希怔了一下,全副武装的在家做饭?这到底是做饭还是做手术?! “你去坐会,不用帮忙。”陈露道,“四个菜已经好了仨,很快就能吃了。” “小希,过来。”吴冕叫道。 楚知希满脸疑惑,连招呼都忘了打,转身回到吴冕身边。 “哥哥,怎么回事?”楚知希小声的问道。 赵哲有些抱歉的说道,“我家大露就这样,强迫症。” “不是强迫症,工作需要,养成了习惯,挺好的。”吴冕点了点头说道。 “嗯,进了手术室必须要注意无菌观念,这一点相当重要。”楚知希笑吟吟的说道,“我有一台手术把切下来的肿瘤放到病理盆里面,不小心碰到无菌区,这家伙被器械护士鄙视的。” “小心无大错。”吴冕道。 赵哲见两人这么说,之前的一丝尴尬烟消云散。 三人坐下,楚知希即便是有心帮着陈露忙一下,因为不知道规矩,所以直接采用了实习生的做法,躲在一边当隐形人。 很多实习生都会犯错误,忙没帮上,反而要浪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 很快,陈露喊了一声,赵哲站在厨房门口当传菜的服务生。 最标准的后厨应该都没有陈露做的严格吧,楚知希心里想到。 “哥哥,你猜的真准。” “我哪次没猜准了?”吴冕并不觉得楚知希在夸自己,而是反问道。 “嘿嘿,就知道你最厉害了。”楚知希笑道。 “吃饭了,你们俩别坐在那面聊。”陈露开始换衣服,把厨房用的“设备”换下去,清清爽爽的洗了手,出来吃饭。 “吴冕,我们是真没想到你和小希能回来。”赵哲道,“能喝酒么?” “喝酒就算了。” “那就不跟你客气了,都是老同学。”赵哲开了两瓶啤酒,他和陈露一人一瓶。 一边忙叨着,赵哲一边问道,“上次没好意思问,你在美国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没啥好的,观念不一样。” “嗯?我看高科技人才在美国都如鱼得水……”赵哲说着,陈露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没事,咱搞医疗的和高科技人才不一样。”吴冕把一切尽收眼底,无所谓的说道,“美帝那面大型医院、实验室多。实话实说,真论高精尖还得是人家。” “呃……” “小时候接触医学的时候就把治病救人印在脑子里了,那面是说不管真不管啊。不说有钱没钱,光是一个免费医疗排队就受不了。” “不应该吧。” “那面……基层,这么说比较好理解。基层医院的诊疗水平还真是很一般。比如说,前几年吴彦祖在美国做了个阑尾炎都没做下来,医生还特么臭不要脸的说要做二期手术。” “我看那个消息了,应该是阑尾穿孔。” “大露,你就说咱中医院阑尾穿孔能不能做?” “肯定能啊,这是咱们的保留项目。” “是呗,说美帝做阑尾炎做不下来,那是夸张。手术方面那面大手多得是!”吴冕道,“可那面的大手们一周做几台手术,哪有咱们这面勤勤恳恳,周末还得出去飞刀,造福百姓。” “哈哈哈,他们是为了挣钱好不好。” “客观上提高了全国的医疗水平,这不……” 【我还是曾经那个少年没有……】 说着,吴冕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表情马上严肃起来。 “段科长。” “哦?还真出事了。”吴冕慢悠悠的说道。 电话那面,段科长的急躁情绪已经从话筒里喷了出来。 43 真出事了 “小吴,你有什么办法么!”段科长在电话里吼着,声嘶力竭。 “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杨医生听话,下午回去修改门诊病历,或许还能好点。但我估计不可能,所以听天由命呗。”吴冕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说道。 “……” 电话那面段科长好像被噎了一下,安静中隐约传来哭天喊地的声音。 “小吴……”段科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哆哆嗦嗦的说道,“你那面真的没什么办法?要不你来看一眼?” “我看一眼也没用,再说我这些年都在麻省,那面没有医闹。有事儿警察就来了,拿着钱,敢不听话当头就是一枪托,再闹就开枪了。咱们这面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特复杂,没有处理经验。” 段科长又沉默下去。 “我吃饭呢,段科长,您也别跟着着急上火的。千万别上前,再被打了,老胳膊老腿的我还得给您做手术。” “没事我挂了啊。” 吴冕挂断电话,楚知希关切的问道,“哥哥,是今天下午说的那事儿?” “嗯。”吴冕点了点头。 “什么事儿?”陈露问道。 楚知希把事情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 “不应该啊,从前最乱的时候咱们八井子也没有过医闹。”陈露皱眉说道。 看那忧心忡忡的样子,还以为是她出了医疗事故。 “大城市扫黑除恶,雷霆手段,有意见的都不闹了,开始走法律程序。咱八井子乡虮子再小也是肉,过来随便吃一口。”吴冕道。 “吴冕,在美国真是你说的那样?”赵哲问道。 “差不多就那样,和咱们这面没什么可比性。”吴冕含含糊糊的说道。 “咱们的医护人员一点保障都没有,去年全国发生了好多伤医案件。”陈露有些气愤的说道。 “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在警察看来医生是百姓、不满意的患者家属也是百姓。而且警察也是人,也来医院看病,同理心在患者家属那面。所以处理起来么,差不多就行。”吴冕道,“去年重大案件发生了22起,死亡3人,重残4人。” “啊?” “在美国,一般中等收入以下的人都不敢去医院,消费太高。公司保险……” “哥哥,要不咱们去看看?”楚知希打断了吴冕的话。 “没什么好看的,哭天抹泪的各说各的理呗。弄不好带着五组十二队的乡亲们来,非要一个说法,那才头疼。要是我家老爷子出马,估计就是大事了。现在?没事。” “那杨医生呢?” “不管事情怎么解决,估计他这辈子是够呛了。”吴冕道,“最少也是待岗,看周院长意思,要是他不愿意担事,吊销医师执照都是可能的。” “哥哥,去看一眼嘛。怎么说你都是医务科长,不舒服我可以给你按摩啊。” “你怎么这么好热闹?” “兔死狐悲,你没有这种感觉么?”楚知希有些沮丧的说道。 “没有,我都要死了,谁有时间管他们。”吴冕冷冷说道。 “别死了活了的,你才多大。”赵哲笑着说道,“你这个岁数,大把的好日子在以后呢。别人都说你肯定在外面混不下去这才回来靠老爷子的,我不这么认为。” 吴冕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没事,谁年轻的时候还没遇到过点事呢。”赵哲继续劝慰道。 吴冕知道,这是今晚的主要内容。上次在萉垟店吃到一半遇见一个吃甲硝唑依赖的患者,所以今天为了清静,勉为其难的来了家里。 赵哲这种老好人的性格,能请自己来家里吃饭,意义和别人不一样。 不过吴冕也没什么感动,都是成年人了,为这点小心思而感动那是开玩笑。 接了段科长的电话后,吃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和尴尬。 楚知希和陈露都心不在焉的,吴冕也不愿意说话。只有赵哲一个人说,他也不善言辞,并不是酒桌上的那种老客。 【我还是曾经那个少年……】 吴冕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就像是在大型三甲医院接到夺命连环CALL一样。 轻轻吁了口气,吴冕接起电话。 恩恩啊啊的说了几句,放下手机,吴冕道,“不好意思,我去看看。” “嗯嗯嗯,工作要紧。”陈露马上说道。 吴冕看了一眼陈露,唇角勾动了一下,却没笑出来。 “老赵,改天啊。”吴冕道,“真真假假我也算是个医务科副科长,真是麻烦。” “去吧去吧。”赵哲和陈露起来送吴冕。 看着吴冕和楚知希下楼,直到听不见脚步声赵哲才关上门。 “老赵,你又提那事儿干嘛。” “我担心吴冕在外面闯祸了。”赵哲无奈的说道,“其实闯祸我也不担心,我就怕他看破红尘。” “别闹。” “没闹,小时候他就看破红尘去了老鸹山。旷课,把老师都吓坏了,以为被人贩子给掳走,不过几天就回来了。” “去老鸹山干嘛?准备当道士?小时候老鸹山道观……好像已经拆了吧。” “谁知道,他自己跑去的,回来之后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说。”赵哲道,“我就琢磨吧,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容易看破红尘去出家。” “哈哈哈!”陈露笑的很开心,“你看吴冕,一直带着媳妇,好多年了。老赵,你说他俩啥时候结婚?” “不知道,吴冕这小子的心思到哪去猜。” 赵哲虽然嘴上这么说,眉宇之间却有一丝忧虑。 “吃吧,吃口饭都不安生。”陈露道,“要说还是你们税务好,总不会半夜把你们从床上拎起来去做手术。” “嘿嘿。”赵哲喝了口酒,问道,“你们医院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没听到风声。”陈露道,“不过刚才在电话里听段科长的口气很着急,他向来说话办事都特别慢,估计是大事。” “也怪了,你说八井子这个破地儿,就算是把你们中医院拆了能值多少钱。” “谁知道,看情况吧。对了老赵,吃完饭咱俩去溜溜弯?” “你要去医院看看?” “总是心里慌慌的,不看一眼我觉得睡觉都睡不踏实。” “又不是你出事,你慌什么。” “谁知道,你陪不陪我去!”陈露挑眉。 “去,去,吃完饭就去。”赵哲怂的特别快。 44 极限施压 吴冕和楚知希距离医院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就看见医院的那条街上堵满了人,车流缓慢。 “哥哥,前面好多人。”楚知希眺望道。 “嗯。”吴冕靠在座椅里,对远处中医院发生了什么一点兴致都没有。 “哥哥,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程老师。”吴冕道。 “对呀,程老师那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事情透着一股子蹊跷。”吴冕很严肃的说道,“按说要是邱老师有事儿,和程老师没什么关系吧。邱老师研究埃博拉病毒,这玩意能有什么事儿。再说,邱老师刚拿了总督奖……奇怪。” “程老师,我都没见过。”楚知希委屈的说道,“那时候你去P4实验室研究,让我留下做手术。” “病毒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进去穿着一身行头,出来鞋里面都是汗,累都累死。” “不嘛,下次带我看看。”楚知希奶声奶气说道。 “下次……估计没有下次了。”吴冕叹了口气,“我想研究一下天花病毒能不能用在我身上,找威廉给我邮递点样本过来。那狗日的给我邮递来的竟然是没有灭活的天花病毒!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么!” “哈哈哈,那天你脸色可难看了!”楚知希哈哈大笑。 “能不难看么,美帝的物流你知道,这要是弄打了,里面装的可是没有灭活的天花病毒!” “天花,只在书本上见过。”楚知希开着车,以龟速往前行进。路边看热闹的人乌泱乌泱的,不说水泄不通也差不多。 “这是幸运的事情。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一旦出现在身边,怕是历史都会被改写。” 吴冕说着说着,又不知道去琢磨什么,整个人变得空灵起来。 “哥哥,程老师在我记忆中不是研究冠状病毒的么?难道是流感有疫苗了?” “不可能。”吴冕道,“流感疫苗我没听说过,相关科技也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疫苗又不是孙悟空,直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也是,那玩意变异的太快。疫苗只能针对一种模型,其他都没用。总不至于因为流感打几十针不是,有点夸张。” 吴冕又不说话了,楚知希明显感觉出来自从程老师在加拿大出事儿之后,哥哥就总在琢磨什么。 能让他主动琢磨的事情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避免去接收过多信息。 这是大事儿么?不像啊。 “哥哥,你担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阴谋论说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一样,都是美帝的生物实验室传播出去的。我不是很信,毕竟这样太邪恶了。” “你不是总说美帝是邪恶守序的阵营么,怎么不信呢?” “倒也是,当年他们全盘接手了731部队的资料……” 说着,楚知希开着车已经缓慢接近了中医院门诊。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门口,十多个人正在嚎着。 棺材前有一个火盆,三个应该是直系亲属的人披麻戴孝,正在烧着纸,三个人里面其中有一个就是上午看见的穿着的确良的憨厚男人。 吴冕没有去看“战场”的正中心——棺材和火盆。他的目光落在周围的人群里,瞄了几秒钟,吴冕知道这次的事情属于那种很麻烦,但却不是最麻烦的。 这伙人应该是有人指点,但指点的人也不是高手,只是道听途说或者跟着做过,真正厉害的门道却不知道。 应该属于半拉“从业者”,或者江湖历练不多的那种。 吴冕并不想管这些事儿,自己这个医务科副科长是老爷子非逼着来的。只是说起来好听,“管”两个大姐,人家还未必听自己的。 想着清闲一点,可偏偏事情就是很多。 是不是该拜一拜夜班之神了?吴冕的思绪飘到了太平洋上。 周院长和段科长一脑门子官司,他们站在旁边,手足无措。这伙人说来就来,根本没和周院长打招呼。周院长也是接到院里值班医生的电话,这才匆匆从家里面赶过来的。 他只遇到过投诉的,都是小来小去的事情,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赶过来的时候,这面已经摆上棺材和火盆,开始烧纸、嚎丧。 周院长试图和家属沟通一下,硬着头皮也得聊聊不是。可患者家属根本不搭理自己,只是把中医院靠路那面的门诊大门当成殡仪馆。 这该怎么办?周院长有些麻爪。 算是群体事件么?要是算的话,怕是自己这个院长难保。他很快想到下午吴冕在开会的时候说的话,马上让段科长找吴冕。 谁成想那小子竟然不来! 周院长也很是无奈,这都特么什么事儿!自己怎么也算是中医院院长,竟然指使不动一个医务科副科长。 谁让人家老爷子厉害呢,周院长心里怄气,决定不找吴冕解决。离了你吴屠户,老子还得吃带毛的猪么?!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事情在不断的进展,好多人用手机录像,发到网上。只发酵了十几分钟,周院长就接到了上面的问询电话。 还想着再挺挺,当对方有人带着木头杆子之类搭灵棚的东西来的时候,彻底压垮了周院长。 这特么都是什么事儿!准备持久战?自己可受不了,要抓紧时间解决。 这时候下午开会吴冕说的话开始在耳边回绕,巨额的赔偿金中医院肯定拿不出来,难道真要拿杨医生开刀? 思来想去,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医院很少为医生担事儿,这是“规矩”。 可是周院长想谈,人家患者家属不和自己谈啊!而且他们摆明了是要钱,还是很大数额的一笔钱,所以并不急着谈,只是先把事情弄大,然后再说。 这是施压阶段,虽然没遇到过医闹,但周院长被社会毒打了几十年,多多少少能猜到那群人的想法。 没办法,找吴冕来吧,那货不是说他和省医调委的人认识么。虽然周院长认为吴冕是在吹牛,可没什么好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好了。 45 态度极度不端正 “小吴,小吴。”周院长看到楚知希开着车过来,吴冕坐在副驾上缓缓开过来,他急匆匆的跑了过去,拍着机盖子喊道。 吴冕的思绪被打乱,他无奈的说道,“小希,我下车,你去找地儿停车吧。” “嗯,哥哥,你注意安全。” “没事,放心。”吴冕解开安全带,走下车。 “小吴,你看看这事儿闹的!”周院长搓着手嗟叹道。 “哦,意料之中。我说周院长,这种事情我也没接触过,别想着我能解决。” “小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谦虚。”周院长道,“你说吧,要什么条件?” “条件?”吴冕看了一眼周院长,淡淡说道,“院长,就咱那病历拿出去,估计医调委都得疯。对了,病历封存了么?” “没,患者家属还没和我谈。” “找杨医生抓紧时间补吧。”吴冕道,“法律规定,24小时之内可以完善病历,不算作假。” 说到这个,周院长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自家医生什么水平、什么素质他知道。就算是给一周的时间估计也弄不出来一份像样的病历。就别说这面还在闹着,杨医生哪里有心情补写病历。 “去和他们谈谈,旁边穿黑西服、看着很普通的那个,应该是主事的人。”吴冕道,“问问要多少钱。” 说着,他转身就走,把周院长吓了一跳。 好在吴冕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过了马路,找个人少的地儿开始抽烟。 看着卡其色风衣、黑色墨镜,小羊皮手套夹着烟的吴冕悠闲的样子,周院长叹了口气。 投胎,真是一门学问。 没办法,只好再次硬着头皮去尝试着沟通一下。 …… …… “哥哥!”楚知希停了车,走过来见到吴冕在抽烟,她微微严厉斥道。 “抽一根,想事儿。” “想怎么解决医闹么?”楚知希问道。 “不是,在想别的。”吴冕道,“我联系一下威廉,问问FortDetrick那面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计划。” “FortDetrick属于机密项目吧,就算是有也不会告诉你。” “察言观色,当医生得懂相面。”吴冕叼着烟,像极了九十年代港片里的黑道大哥。 “有关系么?哥哥,你别想那么多,回去又该睡不着觉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很多事情都是一点点的开始的。程老师被抓,这事儿骨子里透着不对劲儿。”吴冕道,“假设只是埃博拉病毒研究得到了新进展,邱老师和国内联系密切,所以受到波及的话我能接受。可程老师是研究冠状病毒、SARS、艾滋病毒感染、大肠杆菌感染和克雅氏病……” “然后呢?” “不知道,现在知道的东西太少,我想不出来。”吴冕摇了摇头,“有时间我问一下威廉。” “刚说完他不靠谱。” “大多数时候不靠谱,偶尔还行。FortDetrick不让华人进,属于保密机构。但威廉对我还好,我问他要天花病毒,他也给我了,虽然是没灭活的。” “会不会是想要害你?” “傻丫头,怎么可能。”吴冕道,“太阴谋论不长个,你想的太多了。” “真的和FortDetrick有关系么?” “传说埃博拉病毒就是FortDetrick研究的,当然这个阴谋论的说法太反人类,别出去瞎说。别人说,都当是开玩笑。要是知道我说的……总之不一样。” “不会,顶多是你被美国禁止入境,谁知道我呀。”楚知希调皮的笑了笑。 “FortDetrick以前是美帝的生化武器研究中心,后来有国际公约么,就不敢明目张胆的搞了。再说,美帝海外有那么多研究所,就算是泄漏了也不会祸祸北美。” “说是二战结束,德国和731部队的很多资料都汇聚在FortDetrick,是么哥哥。” “应该是。”吴冕道,“所以这事儿有点古怪,且等着吧。” 楚知希见吴冕脸上有些担忧的神色,她不明白加拿大的病毒专家和美国FortDetrick有什么关系,便笑着说道,“哥哥,那面怎么办?” 吴冕看了一眼正在搭建灵堂,在棺材前烧纸的家属,摇了摇头,“凉拌。” “没办法解决么?” “我也不知道,在帝都的时候我见过有医务处的处长解决医疗纠纷,但感觉不适用在八井子。” “哦,我知道,是积水潭的那次?闹的可大了!” “是呗,不过那是最专业的医闹,和这个有区别。” 楚知希看着乱糟糟的“灵堂”,心里有些茫然。她虽然知道这群人在做什么,但心里却想不懂其中的逻辑。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人要是死了,摆在棺材里,怕不是24小时就得腐烂么? 那些个“孝子”们哭的伤心欲绝,怎么就不想这事儿呢?而且死者好像没在中医院进行治疗,就是拉来让医生看了一眼。 楚知希听吴冕说过,农村有这样的习惯,最后要去一次医院,要不然乡里乡亲戳脊梁骨就受不了,什么不给看病、不孝顺之类的话都会冒出来。 要真是经过治疗后患者去世,家属心有不甘,倒也能理解。这拉来就为了看一眼,然后就拉回去,还要找医院麻烦么?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道理。 吴冕默默的抽着烟,他很珍惜。楚知希看得太严,还说给自己买电子烟……那玩意抽起来和真烟味道差了很多,吴冕并不喜欢。 还是珍惜眼前吧,能抽一根就是一根。 看着灵堂渐渐的搭起来,看着那楼起,看着火盆里的火呼啦啦的烧着,映红了惨白惨白的孝衣,吴冕黑色墨镜隐约映射出一缕光。 “小吴,我问了。”周院长火烧屁股的跑过来,“家里要一百万,你说说,咱们医院拆了都不值这么多钱啊。” “您可别这么说,咱八井子中医院看着破,但别说一百万,只要乡里肯卖,二百万都有人要。”吴冕说道,“完整的医院架子,关键是还有二甲医院的认证,覆盖的人群也足够,不知道多少资本都想买呢。” “……”周院长怔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跟吴冕说纠纷的事儿,他却跟自己打岔说卖医院! 这态度,简直太不端正了。 46 外援 “小吴,你看怎么办。”周院长苦笑,哀求道。 “报警了么?” “啊?”周院长怔了一下,报警是什么鬼? “院长,先报警。”吴冕道,“这属于扰乱社会治安,报了警然后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呗。你这表现的还真是不专业,估计对方就因为这个漫天要价。” “……” “抓紧时间报警,闹大了我爸也得受牵累。”吴冕道。 “那一百万……” “先报警,然后再谈。话说咱医院能拿出来多少钱?事情,咱们没错,但打官司必输无疑。为什么下午都讲了,破财免灾吧。” “一万……不,两万!”周院长咬着后槽牙说道。 吴冕无奈的看着他,两万块钱,这不是扯淡呢么。挥了挥手,把周院长撵去干正经事儿。看周院长的样子,估计已经彻底慌了。 这种事儿啊,说到最后大概率还是要破财免灾。 和病历有关系,却也没关系。无医疗行为差错,但还是得补偿……吴冕估计周院长、段科长都没听出来补偿和赔偿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看来八井子乡是真的民风淳朴,这么多年都很少有医疗纠纷。 “哥哥,抽完别抽了。”见吴冕手里的烟要抽没,马上提醒道。 “知道。”吴冕说道,“真想回家睡觉啊。” “说的好像你躺下就能睡着一样。”楚知希道,“今天好一些?” “下午听段科长唠叨,我差点就睡着了。”吴冕道,“小希,要不你和段科长学学?” “啊?真的呀,那我去学。他都说什么来着?”楚知希很认真的回忆。 吴冕哈哈一笑,摸了摸楚知希的头。 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面对眼前这种情况,八井子分局的警察也束手无策。一上前,就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跪在地上,抱着腿哭,把他们闹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 这还只是先头部队,后面坐在地上的几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才真是可怕。警察也知道,这要是上前去,那几个老太太往地上一躺,就说自己打人了,闹不好这身皮都得被扒了。 人民内部矛盾么,先平息“民愤”再说,至于对与错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有谁真正在乎呢。 吴冕有些烦,人越多他就越是烦躁。 也是自家老爷子多事,非要给自己安排个什么医务科长。这事儿要是让圈里人知道……估计已经吓掉了一堆眼镜。 八井子乡到底高配成什么样,找了这么一位去当医务科……还是副的。 好烦啊,吴冕拿起手机,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拨打了一个电话。 铃声响了几下,那面接通,传来爽朗的笑声。 “小师叔,你要过来?” “老林,别叫小师叔,说多少遍,跟没听到一样。”吴冕道,“有事儿找你。” “你的事情我可帮不上忙,不会是唐人街哪家有事儿?太远。而且你也知道,我啥都不会。”电话里那人说的很直白。 “扯什么唐人街,你不是知道我回八井子了么。”吴冕道,“这面有医闹,看着应该是周边的人。李家沟,三排五组十二队。” “回来不来看看,找我就有事。”林荫抱怨道,“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馋老林你的身子么。” “呃……” “图您德高望重,想让您来帮个忙。”吴冕只贫嘴了一次,马上说到正事。 “行啊,我去看看,行不行的再说。话说你回来不告诉我,这事儿值三杯酒!” “不喝酒。”吴冕拒绝的干脆利索。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挂断电话。 “哥哥,是林道长么。”楚知希像是跟屁虫一样跟在吴冕身后,她好奇的问道。 “嗯,那是一个妙人。”吴冕道,“见面就知道了。” “哥哥,你说你和他爸同病相怜,是不是有机会治好病?” 吴冕没说话,黑色墨镜直面熊熊燃烧的火盆,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知希也不追问,只是看着灵堂和火盆,问道,“哥哥,你准备找人来火拼?” “看警匪剧看多了吧,咱是社会主义社会,打黑除恶,还没等火拼完,我爸就得先大义灭亲把我给灭喽。”吴冕道,“走着看吧。” 不管怎么说,警察身上那身制服、徽章对于百姓还是有相当震慑力的。 吴冕远远的看着,一个老警察来了之后说了些什么,过了十多分钟,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 有人动手开始撤灵堂,孝子们把火盆里的火给熄了,把东西装到一台小货车后面。 收拾是收拾,但他们都没有走的意思。 “都散了吧,大晚上的不回家睡觉,在这看热闹,像什么样子!”老警察驱散人群,大家看的兴致盎然,戏只看了一半,连燃点都没看到,自然意犹未尽。 “小吴,可终于要谈谈了。”段科长一溜烟的跑过来,凑到吴冕耳边小声说道。 “哦,不闹就好,那我回去了。” “……”段科长一下子愣住,就指着你去谈谈,下午说的头头是道,怎么事到临头就怂了呢?! “小希,回了。” 看着卡其色风衣渐渐远去,段科长风中凌乱。吴冕不是在和自己商量,而只是随口“通知”自己一声。 简直太过分了,还要不要尊重老同志!段科长心里有无数的牢骚,可无处发泄。 没办法,回去吧。 一想到凶神恶煞的闹事儿的人,段科长脑子就开始疼起来。原来和医闹打交道是这么回事啊,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心里直突突。 都说医务科不好干,这回段科长是真的体会到了。 算了,硬着头皮上吧。下午还认为吴冕危言耸听,可是事到临头段科长知道了难处。 下辈子当不当医生再说,要是有下辈子的话,肯定不去医务科!一定!这特么就不是人干的活! …… …… “哥哥,真的不处理一下么?” “嗯,不了,我有点累。”吴冕靠在副驾的椅背上,淡淡说道。 “那回家赶紧休息。”楚知希道,“哥哥,这回就没事儿了吧。” “没事?不可能的。”吴冕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让段科长他们先熬夜磨一磨,要是真能解决,那是最好的,省得我麻烦了。要是不行,明天再说呗。” 47 医闹上门 把楚知希送回住处,吴冕回家睡觉。 今天的事情很多,吴冕有些头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数不清的信息就涌了上来。 时而是陈露把家里设置为清洁区和污染区的事儿,时而是杨医生写的那份病例,时而是医院门诊前搭建的灵堂,时而是那盆火。 但到了最后汇聚在心里的只有程老师被抓的事情。 吴冕想不懂为什么研究病毒的一名科学家会被抓,而且还不是简单的一个人被抓。邱老师、程老师连同课题组所有成员全部被捕。 这事儿就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引申出来的各种繁杂信息让吴冕头疼欲裂。 白天还好,有楚知希在身边说说笑笑,把思路给打乱。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吴冕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念头,种种设想涌上来,让他烦躁无比。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吴冕坐在窗前,看着旭日东升,心中沧桑疲惫。 “小冕啊,起床吃饭了。”张兰招呼儿子起床。 “知道了,妈。”吴冕强打起精神,去洗了把脸,假装自己刚起床精神百倍。 早饭是清粥咸菜,还有一屉小笼包。 “你们医院出事儿了,知道么?”张兰见儿子吃的香甜,心中开心,八卦道。 “哦?你都知道了,妈。” “你爸晚上接到电话,发了好大的脾气。”张兰道,“一早就去上班,临走的时候我看脸色不好,好像是生气呢。” “哦。” “什么事儿?” “小事儿,你别跟着操心。”吴冕脸上带着笑,吃饭的速度不知不觉快了起来。 “慢点吃,小心别噎到。” “这不是单位有事儿么。”吴冕一口一个包子,和吃播一样就差没把一屉包子都倒在嘴里。 抓紧吃完,吴冕披上风衣,“妈,我去上班了。” “晚上做小鸡炖蘑菇,带小希回来吃饭!”张兰叮嘱道。 “再说。” 【下楼,上班。】 吴冕给楚知希发了一条微信,小羊皮手套刚刚摸到口袋里的烟,就看见楚知希走了下来。 她今天换了一件白色的大T恤,上面是一个乖萌乖萌的大兔子。 “哥哥!”楚知希见到吴冕后很开心,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T恤上的那只卡通兔子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忽悠忽悠的。 “大姑娘了,稳当点。”吴冕道。 “昨天睡的好不好?”楚知希习惯性的把手穿过吴冕插在风衣口袋的臂弯中,笑着问道。 “不好。” “那一会我给你揉揉头,看能不能睡一会。” “唉。”吴冕一想到医院的事情都惊动了自家老爷子,怕是今天有的忙了。 “叹什么气,没事。”楚知希安慰道,“你每天都睡不好么,又不是第一次。大爷,来,给小妞笑一个。” “去医院还得忙。”吴冕道,“昨天那事儿估计是没解决。” “我记得在帝都有一个好大的事情,医务处叶处长坐镇,12小时解决问题,第二天就风平浪静。那时候你说叶处长牛逼,我不觉得。现在看啊,还真是。” “那是叶处长,你以为谁都能和叶处长一样。”吴冕道,“人家有能力、有本事、有手段,关键是医院有钱。咱们八井子有啥,出了事儿连报警都不知道。” “也是哦。”楚知希道,“哥哥,那怎么办。” “我找了人,不知道能不能解决。” “肯定能,我家哥哥出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楚知希对吴冕的信心十足,连吴冕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信心到底来自哪里。 可能是一台又一台急诊抢救,或是一次又一次的手术、诊断过程中积累下来的信心。 但落实到医疗纠纷的细节上,吴冕只是看人处理过,具体怎么操作还真就不是很明白。 走一步看一步。 上了车,楚知希问道,“哥哥,威廉回信儿了么?” “没有,打电话停机,发邮件也没回。”吴冕摇了摇头,“等等看。” “好吧,要我就干脆就别想,你只要好好睡觉就行。是不是没做冥想?” “心里事儿多。” 两人随意聊着,吴冕觉得略有点困意了。听着楚知希漫无边际的说话,脑子里各种东西也安静了下来,好像它们也被催眠了一样。 要不晚上让楚知希哄自己睡着再走?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虽然国内很安全,治安相当好,但是吴冕还是不放心。这是在美国形成的习惯。 好困,吴冕打了一个哈气。困,还睡不着,那是相当难受。 来到中医院门前的路上,倒是没有灵堂,可是周围有十几个二流子模样的人或站或蹲,对着过往的姑娘们吹口哨。 看样子应该是还在周院长的办公室谈呢,自己是应该去看看呢,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呢。 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吴冕对此是真心没兴趣。不管是和周院长还是段科长亦或是杨医生,完全都不熟悉,找个僻静地儿自己安安静静的待一会是最好不过。 来到医务科,两位科员大姐在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对面段科长那屋房门紧锁,想来正忙的焦头烂额才是。 吴冕往椅子上一坐,身子靠后,楚知希柔软的小手搭在太阳穴上。 一股子疲倦涌上心头,吴冕叹了口气,道,“我试试看能不能睡着。” “睡吧,睡吧。”楚知希的声音很小,很温和,像是带着一股子魔力似的,把吴冕带入梦境。 和脑海里的重重想法抗争了十多分钟,吴冕勉强睡着。 可没睡几分钟,走廊里传来“砰”的一声。 “没事,没事,不碍事的,睡一会,睡一会。”楚知希感觉到手指下的血管猛烈跳动,马上安慰吴冕。 这就属于后遗症了,值夜班的后遗症。但凡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心律不齐肯定第一个找上门来。再加上有超忆症,吴冕失眠的毛病比其他人都重。 吴冕努力把之前的怒气消除,耳边传来杂乱的声音当作是风声、雨声,准备试试看能不能再睡一会。 没等他准备好,一声响亮的嚎声传来,“我那可怜的老哥哥,你怎么就走了呢!” 声音七转八转,绕梁三日。 48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闭嘴!”吴冕起身迈步走出去,沉声怒吼。 一楼大厅,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农村妇女盘膝坐在地上,双手胡乱拍打着膝盖和胸口,没有眼泪的干嚎着。 这是黑山省周边农村妇女的传统技能,要是去谁家骂人,用这种标准姿势骂一天一夜都不带怂的。 当然,嚎哭也是技能之一。有人家人丁不旺,发丧的时候就请她们来帮着嚎一嚎,表现悲痛,已经形成了习惯。 吴冕起床气很旺,好不容易睡着了觉,被嚎起来,心情相当不好。一声怒吼,把那个中年女人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楞眉愣眼的看着吼自己的俊俏后生。 “嘿呦~嘿呦~” 后面的人刚从外面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八个小伙子扛着一口黑漆漆的实木棺材走了进来。 “这面放!”有一个穿着灰呛呛黑色西服的中年人指挥着。 “你们要干什么!”段科长双腿发抖,眼圈乌黑乌黑的看着他们,色厉内荏的问道。 “老不死的,滚一边去!”中年西服男鄙夷的说道,“这是一口空棺材,把它给我装满。具体装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办!是钱是人,我是无所谓。” 面对如此直白的威胁,段科长差点没尿了。 这一夜和他们打交道,段科长明白吴冕在会上说话的意思了。不光是有村里人,还有外来人给他们支招,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主事的。 这人凶狠、狡黠,一口咬死百万赔偿。 那张知情同意书成了铁证,只有签名,没有患者家属书写放弃抢救的字样,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就是欺负老百姓不懂。 甚至最后眼前这个西服男还拿出来一份文案,要是中午还不答应,就要通过各种手段转发。 段科长马上想到吴冕说过事情会发到纽约时报上去……看到这份文案的时候,周院长心梗差点没犯喽。 现如今,他们竟然把棺材抬到行政楼来……所有人心里压力大到爆棚。就八井子乡中医院这几瓣蒜,天天琢磨的都是下班买什么菜,在院里面勾心斗角都觉得没必要,谁见过这种阵势。 不放钱,那就放人进去……他们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 段科长一张脸像是刚下地回来一样,黑里透红,手哆嗦的拿不稳杯子,茶水洒了一身、一裤子,像是尿了。看黑棺材落地,他想转身就走,可是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今儿就这么说了,别怕,被你们祸祸死的患者没在里面。” 几名年轻小伙子把厚重的棺材放下,后面有人开始再次摆设灵堂。西装男用手拍着棺材,冷笑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恭祝各位老板升官发财。” “今儿你们总要往里装点什么。” 楚知希有些害怕,她紧紧的抱着吴冕的胳膊。吴冕冷漠的看着西装男,拍了拍楚知希的手,冷声说道,“给我抱床被褥。” “啊?” 身边的两个科员都愣了一下,楚知希马上说道,“段科长那屋有么?” “啥?” “被褥。” “有,我有时候……有时候……有时候……” 段科长坐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着。一句话没说完,楚知希已经跑了过去。 吴冕要被褥干什么她不知道,但哥哥要的东西,一定要尽快拿来就是了。 西装男也愣住了,就这一手,他走遍大江南北,没有看见了之后不害怕的。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说这个俊朗的、戴着墨镜的后生是个瞎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厅里气氛压抑,西装男身后正在摆设灵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乱糟糟的忙活着。 很快,楚知希抱着一床被褥回来。 吴冕接过楚知希拿的被褥,走到棺材边,踢了一脚。咚的响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虽然里面没有死人,可棺材这玩意大家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忌讳。见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墨镜和黑色小羊皮手套的年轻人来到棺材前,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吴冕试了试硬度,随后把褥子铺了进去。 “都特么小点声!”吴冕冷冷的看着摆设灵堂的人,沉声说道。随后他抱着被躺了进去。 他躺了进去! 他躺了进去!! 他躺了进去!!! 西装男隐约有猜测,可当他亲眼看到吴冕躺进去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曾经江湖血雨腥风,西装男也不是一个特别牛逼的主,那些有传说的牛逼大哥们现在早都被打黑除恶打进去了,在监狱里反省人生呢。 西装男也就是吓唬吓唬八井子乡的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人,真到刺刀见血的时候他也怂。 吴冕躺进去,试了试硬度觉得不错,舒舒服服的枕着被子。 “哥哥……”楚知希小声说道。 “没事,我睡一会。”吴冕起床气撒完,心情好多了。 这么多年,他其实已经渐渐的习惯了失眠。只是昨天程老师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心头,让他心中块垒横生,借此发泄一下。 棺材里还行,要是盖上盖子呢?吴冕忽然想到。 这相当于一个独立空间,能不能增加睡眠质量?乏氧是一个问题,但要是解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难的。这里是医院,随便顺个吸氧管道进来不是难事。就算是有困难,氧气瓶总有吧。 想着想着,吴冕觉得有些困了。 他打了一个哈气,双手放在胸前,开始酝酿睡意。 机关楼的大厅虽然不大,但也站了二十几号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西装男在心里暗自叫苦,这都什么事儿!八井子乡医院还有这么横的主,昨天怎么不出来!要是昨天谈判的时候有他在,事情早都解决了。 MB!西装男心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骂归骂,西装男心里面是真的很迷茫。往日里行走江湖,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可就是没见过敢躺进棺材里睡觉的这种人。 接下来该怎么办?吴冕往棺材里一躺,把问题踢给了对方。 49 扶棺恸哭 韦大宝在门口看热闹。 昨天在省城赶回来补觉,被吴科长叫起来,他一丝起床气都没有。人家是大牛,找自己办事这是给一个抱大腿的机会。 回到家又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他就听说有人在中医院闹事。韦大宝也是好信儿,他连夜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回老杨是倒霉了,韦大宝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他也做不了什么。 今儿韦大宝值班,机关楼闹哄哄的,他看没什么事儿,就跑去看看到底要闹成什么样。 他也没敢进去,谁知道这伙人会不会看见穿白服的就打。听说湖南那面有一起医闹,连怀孕7个月的护士都被打流产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事儿韦大宝知道。 虽说不是什么君子,但眉眼高低还能看得出来。 看着八个大汉扛着棺材进了机关楼,韦大宝心里一阵阵的哆嗦。这玩意多不吉利,完了,这回看样子是够呛。老杨难逃一劫,难逃一劫啊。 机关楼里传来阵阵哭闹声音,搅得韦大宝心绪不宁。中医院该不会也像是县医院一样,被收购了吧。自己可是有编制的,虽然乡里面的编制不值钱,但怎么说都是国家公务人员不是。 他叹了口气,蹲到远处,愣愣的看着机关楼那面。 下一步是不是要动手打人了? 鸡飞狗跳,段科长那老胳膊老腿怕是扛不住几下子。真要是打骨折了,自己是上去救人呢还是不救呢?要是冲上去,连自己都打了怎么办? 很快,机关楼安静下去,死一般的沉寂。韦大宝可不认为没什么事儿了,棺材抬进去,这是不死无休的做法。 前后几分钟就不闹了?那根本不可能! 心中忐忑,韦大宝忽然眼皮一跳,看见5台银白色的宝马X5开了过来。 完了,这家伙的!看看这人家,怕是在省城有富贵亲戚,宝马X5不得大几十万?一开就是5台。啧啧! 韦大宝心中羡慕,羡慕之余更是担忧。人家根本不差钱,老杨这是惹了哪路神仙? 心里念叨着,盼望车队只是路过。但事与愿违,车队径直开进中医院,开到机关楼门前。 一个身穿着道袍的小道士下车,拉开中间那台宝马X5的后车门。 熟悉的身影走下来,韦大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喜,猛然起身招呼,“师父!” 林道士有些瘦,穿着道袍,仙风道骨,隐约有一丝出尘之气。 韦大宝起的有点猛,血压刷的就降了下去。他迷迷糊糊的稳了稳,连忙小步跑了过去。 “嗯?”林道士听到韦大宝喊自己,回头看去,神色严肃,“韦大宝?” “师父,是我!等我一下!”韦大宝喊道。 道士微微蹙眉,等韦大宝跑过来,说道,“我不是你师父,说了多少遍了!” “好的,师父。” 林道士摇头,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机关楼。 迈步进去,道士怔了一下。 机关楼大厅正中间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厚重阴森。而棺材里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躺在里面,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双手放在胸前,脸色平静。 “小师叔……”道士一下子懵了。 昨天刚给自己打完电话,今儿怎么就死了呢。一时间悲上心头,眼圈通红。 不对! 看棺材里的小师叔面色安详红润,不像是死人,难道是刚死。或者说小师叔昨天给自己打电话是为了见自己一面? 心念及此,林道士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悲伤,眼泪滑落。 他手扶棺木,哭着说道,“小师叔,我就晚来了一步,一步啊……” “谁特么嚎丧呢!”一个声音冷冷的在道士耳边响起。 道士本来正在扶棺痛哭,沉浸在错失最后一面的悲伤中难以自拔。猛然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一股阴森凉意从尾巴根一溜升到后脑勺。 妈耶,这是还魂了?!道士差点被吓得坐到地上。 电光石火的瞬间,道士用力抓住棺材,这才勉强没有出丑。 “嚎什么丧,再特么嚎,我弄死你!”吴冕冷冷说道,两侧额角青筋绽露,右手握拳,黑色小羊皮手套发出咯吱咯吱渗人的响声。 “小师叔,息怒息怒,是我!”道士连忙说道。 他已经猜出来可能有什么误会,小师叔没死。这位小师叔出人意表,躺在棺材里睡觉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说特么多少遍,别叫我小师叔!你才是小师叔,你们一家都是小师叔!”吴冕被影响了睡眠,脾气略有点暴躁。 强忍着没有出手打人,已经是难得的克制。 “是,是,我们一家都是小师叔。”道士没有发怒,擦了擦眼泪,含笑捋须,道,“小师叔,你这是睡觉呢?” “是啊,刚要睡着就听到你在嚎丧!”吴冕没好气的说道。 道士眼角扫了一下,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微微一笑,道,“小师叔,昨天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的这件事儿吧。” “怎么?”吴冕抬头,墨镜上闪过一道光,“找你办事,还想要钱是怎么着?” “哈哈,你是我小师叔,咱不说这见外的话。”道士说着,招了招手,后面有一个梳着发髻的道童走了过来。 韦大宝看到这里,强忍住没笑出声来。大师兄和自己是特么一个操行,还说自己不是老鸹山一脉,光是这股子不要脸的劲儿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明月,问问是哪里的人,和咱们山门有没有瓜葛。” 小道童作揖,来到人群前,朗声问道,“谁是苦主?” 看到老鸹山的林道长飘然而来,那群乡民早都傻了眼。如今看到明月道童来询问,那个憨憨厚厚的中年男人讪讪说道,“道长,是我。” “哪里人?” “李家沟三排五组十二队,董狗剩。” 明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个平板电脑,开始查询。 吴冕皱眉,问道,“老林,你这真是与时俱进啊,怎么不带人脸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