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往事 我见过大老爷们嗦石子儿当饭菜那么吃,嗦得津津有味;见过戏班子倒立成一排的光屁股被师父罚鞭子,齐刷刷地抽,一声声的响;也见过花烟馆的女流给人娴熟地弄福寿膏吸……可我唯独见过张府的疯人依旧还想看。 许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但我依然无比清晰的记得一个女人,我记得她的容颜,她的体态……她在我面前所展示的短暂真实而又虚幻的那一切。 而我也是从这一切里走出来的人。 我忽然发现,自己离隔着我和她的那面墙似乎越来越近了,而常常回首起由她而生的那些往事来。 过去,我总是情不自禁靠近那一面独特的墙,悄悄往里面看去。 我擅长静止不动地趴在墙头,贪婪侧听里头的动静,窥视我所想知道的秘闻。一个女人,一座牢笼,仅此而已。 在某一年夏天,当时我八岁出头,常常跟着一群孩子去张府的破别院儿里看疯人。 我们苦中作乐时,其中一乐便是去那类被荒废的地方探险瞧鬼神妖物,而破别院儿里的这位疯人也正是目前最接近异类的存在,我们有时是瞧与我们正常人不同的变了精神样貌的人,有时大多是想着山海经里的诡异感来探究她。 因为我们早已听说疯人是要吃人的,特别是要吃淘气的小孩。那些大人从疯人处传来的飘忽的哭嚎声上,得以利用来管束孩子,试图用恐惧唬住不老实干活而乱跑又晚归家的人。和用熊瞎子吓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们实在还没有碰见过熊瞎子,即使听到关于它的多种故事,也无法确定它清晰的模样与行为。 所以在已有的疯人身上我们渐渐产生了兴趣。 一开始时皆只敢在墙外面窥视,她发出的叫声有时候隔着几座屋宅都能听闻,有时是那样的凄惨痛苦仿佛正为什么人所害,有时又是那样的尖锐恨人仿佛要吃掉谁! 因此我们从不敢在这样的时刻有落实翻墙进去的行为。惟有在里头动静几乎平静时,大家才蠢蠢欲动,互相撺掇着彼此要翻墙进去。 但真正能进去的人只有我和小禄子,最后真正拥有胆量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小禄子当时终于自告奋勇先翻过去看了一看。可是他才挨近窗户便被什么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了灵魂般,之后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屋檐下面,最后连翻墙出去也是向他们求救索要粗绳的。 他语无伦次形容那个疯人的话,不外乎是令人倒吸一口气的恐怖,形容她狰狞着要吃人,目光摄魂,张着血盆大口,披头散发像他梦里的女鬼一样阴恻恻的。但见他先前的反应,与呆住的我,大家很是相信这耸人听闻的确切形容。 可是我作为第二个畏缩进去的人,更是第一个停在窗前真真切切看清她的人,并没有先瞧见他大喊大叫所形容的她的模样。虽然我在当时已经先被自己的想象和他的叫喊吓懵了,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在我打肿脸充胖子进去之后,我一直是那么的僵硬与呆滞。 我身体被无形的感觉禁锢以后,隔着一道木制雕花玻璃窗,我看见她细长略带指甲的双手贴在玻璃上,竟渐渐隔空做出了捧上我脸颊的动作,轻轻地抚摸起来,她那张苍白长尖的脸上,从有所神思缓缓转变成一种自然的微笑,再是咯咯笑出了声儿。 我和小禄子所见的是那么的不相同,我见到的笑分明是纯真与温和的,也含着一种我忽然莫名感受到的思念,真是叫我自己也纳罕。 对于我和小禄子不同的感受,我感到奇怪后,仔细思索了一回,他一定都还没有看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已先被自己吓破了胆儿!虽然我们都一样,但他却迅速能跑能逃,我只不过是被自己吓得动弹不得后才幸运看清了一次她的样子。 至于墙外的他们都是小孬种!他们急急救了小禄子出去以后全一窝蜂逃散了!就此把我遗忘在了此处的破院儿里,无情抛之脑后了。 而且因小禄子,在那以后他们开始仇视里面的疯人并且相信她已经伤害过人,吃过小孩子了,所以才会被关在荒废的牢笼里。 他们确实是小孬种,因为他们孬到只敢欺负这个对我微笑的女人。并且他们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说辞,认为我在窗前久站时,已被疯人摄了魂迷住,才替她说好话,目的是要把他们一起吸引过去最终一网打尽都被她吃掉! 于是他们继续我行我素,在想象里要为民除害,纷纷拾起大小不一的石头,发狠了用力从墙里窗户里分别砸进去,嘴里并大喊砸死她的这种口号。 我无法阻止一群人的暴行,大家也认为我已是疯人的傀儡,再也不屑和我一起来往了,只有小禄子感到同情的想要让我去看神婆。 他们扔石头砸进屋子的行为真是愚蠢,而能及时阻止这场愚蠢暴行的是一个送饭的麽麽。她见了我们,一整张老脸顿时挤在了一起,生气极了,她挎着食盒便跑过来要吓退他们,连忙搬出了张府的老爷,用张老虎来吓人! 于是他们又一次孬得作鸟兽状散去了,并未敢承担自己的恶行。 以后他们就此消了这种“仗义”的兴趣,怕因惹上张府而牵连了父母,也就丢开了这样的顽事。 只剩下我还过来小心翼翼的继续探究她。 有一扇被砸坏的窗户空处很大,大到我的脑袋可以钻进去而不被割到,里面还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窗,距离微宽的间隔着,非常坚硬,成功阻去了她能出去的一条路。 因为看不见她,我才斗胆试着将头钻进破窗里探看,出来时头竟卡在了铁窗里,着急一拔扯得脖子与下颌发痛。正巧那回送饭的麽麽又来了,她以为我是扔石头的孩子,上来便一番疾言厉色,又生气搬出张老虎来吓人!还要严重的上门找父母的不是去。 我虽骇得脸色大变,也急中生智掏出身上揣的没舍得吃完的干粮叫了起来。我是来给她送吃的!我从不扔石头!我喜欢她!真的! 接着我还手忙脚乱将衣兜和裤兜翻出来,给麽麽瞧了瞧,以此证明我身上一个石头也没有。 麽麽仍质疑的对待着我,虽然我一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能感受到她说话的语气。 她还问我怎么还钻在窗户上呀。 我心想她老花眼了看不出来我被卡住了,没想到她又走近些上手替我拔头,还尽心尽力的,生怕我被卡痛了扯痛了,一边用一只手拔时,另一只手隔在我皮肤和铁窗之间,使我减轻了点被铁磨得痛苦。 麽麽帮助我的期间,磕唠起我是怎么进来的,家是哪里的,怎胡乱闯住宅里来。 我谎称自己是雇工的孩子,好奇进来的。 麽麽不信,纳罕地问,怎么没见过我。 我又撒谎说,我……我平时被妈藏着,不让露脸,怕府里有什么事,多事了。 她老人家半信半疑,等她将我的头解救出来后,我怕被继续问责,恨不得立马逃之夭夭。一时顾虑起先前送干粮给人吃的说辞,我老实将那半块干粮放到地上的食盒上,才准备逃跑。 我没走几步便被麽麽喊住了,她的声音真沉,又老又沉!使我不由自主听从了她的话。 我转过身去朝向她,以便看到她的神情脸色,才决定逃不逃。她态度不可捉摸地唤我往她那边去,我犹豫的时候,她慢慢向我走来了,一边打开食盒取出食物,一边对我说,我姑且信你就是个好丫头,不欺负我们叙荷姑娘。 麽麽说完,我手里便多了两块规整可口的糕点,是我央求着父母亲,很久才能吃到一次的糕点。我一下微微攥住了它,接着又松开要还给麽麽,她这时终于不再是板着脸的刻板模样,而是冲我慈祥一笑,撺掇我拿着吧,然后自顾自开房门上横开的黄铜挂锁要进屋去了。 我一留在旁边看她开门,她又一回头,催我快快离去,倒不同其余人一样编谎说疯人要吃小孩,而是与我说,不要扰了我们叙荷姑娘,你要是呆在这里,她就不好好吃饭了,你快快走吧…… 我终于知道了疯人的名字——叙荷。 我再次顺应了麽麽的话,带着两块糕点听话的走了。因为我也迫不及待想把糕点带回去分给我很小的弟弟吃。 在我走掉快不见时,麽麽最后忽然问了我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荣子,在刘家排行第二,家里原先第一个女儿几岁时夭折了,小荣子原是她的名儿,她走了以后,算我最年长,正好补上她的位置,也顺便叫小荣子了。 我名字里带了荣字,母亲说,就是大姐转世找家来了。我也附和母亲说,是我找家回来了又把名字还给我了。 我的母亲常年做些针线活成品兜售,父亲则是拉黄包车卖力气挣钱的。一看地上的影子估摸着时辰,我一想起得去车行附近给父亲送饭去,便加快脚步回家了。否则母亲忙着做针线活儿也要照顾弟弟,不是我去送饭的话,是要挨骂的。 据说,我没生到刘家以前,家里穷到吃不上米饭,我生下来以后条件才渐渐好了些。最近又有了点儿好运,在快入冬之前,听我的父亲瑞祥说,一位姓曹的善人给不少车夫送了棉袄来。给其余车夫那是雪中送炭,给父亲的话那则是锦上添花,他便可以节省些,今年不必再费辛苦钱做一件棉袄了。 我给父亲送饭的时候,会看到其他车夫津津有味儿的吃石头,我常常看得目不转睛。父亲曾经刨过了饭,用油亮亮的筷子挥断我的视线,讲起他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也有那个时候。 他们吃石头的大老爷们儿里,有些是宁愿解馋打牙祭,把微薄的工钱拿来打壶酒,伴着调过料的石头尝算吃了顿饭解馋解饥。 父亲说要把洗净的顺滑的小石头掺入酱油,有点儿资格的还要撒两把葱花上去,或者用油泼辣子凉拌,最后用黄油纸包上揣好。 也有在身上继续揣一点酱油或者醋的,吃时再添拌。 买的一小壶白酒呢,加点水兑进去,能喝得多一些,久一些。 他们就这样把小石头放嘴里吃了味道,再吐出来,下次再循环利用。当然我父亲的条件是车夫里面最好的,能吃上充足的饭菜,还有媳妇女儿日日来送饭。 因为我老一瞬不瞬看人吃石头,有一对一高一矮的兄弟便乐豁豁地说,我歪着头看他们的样子,一个说像条小哈巴狗,一个说像只臭狐狸。难怪他们兄弟娶不到媳妇,这样编排小姑娘。 我不过是看他们吃得香,嗦了又嗦,嗦得石头光滑亮堂,嘴里还嘬嘬的响。有一回,我看得不知不觉拿起地上的脏石头塞进嘴里,父亲一声呵斥,粗鲁拍掉我手上的石头,我才惊觉自己也吃起了石头。 我倒没搭理吃石头的车夫玩笑中骂我是牲畜的事,我想起的是我父亲从前也有很多兄弟姊妹。 他的兄弟姊妹有从小病弱夭折的,有在灾年死去的,有被人牙子拐去走丢失踪的,所以刘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根正的苗了。 为什么说是根正呢? 因为我还有一位叔叔,只是在光绪年间进宫里做太监去了。以前穷得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为生计,叔叔才自愿去了地安门外那处的胡同净了身,以便进宫找差事。父亲想起他的兄弟对不起列祖列宗,去宫里做了太监,便会又痛恨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几声。 他也会粗言嘲讽一句我的这位太监叔叔:刘山根呀没了根儿! 他们兄弟俩最后能活下来,也是靠了祖父带着他们四处去找老鼠洞,因为老鼠洞里有积少成多偷藏起来的食物。 一个有粮食的老鼠洞,省着能吃好些天,他们那时候也就是吃老鼠的存粮食渡过难关,侥幸存活了下来。 但是老鼠回家发现粮食消失了,就会绝望的自寻短见去了。 第二章窥视 刘家不用过吃老鼠粮食存活的日子啦,可是我却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总是去破院儿偷瞧荷姑娘。 也是我平日里贪玩偷奸耍滑惯了,家里的活虽是分些轻的给我做,但我还是时有撂下担子跑的,母亲愿意多做些,不太限制我的活动。只要不让父亲瞧见,我是不太会被挨骂的。 我虽常趴在墙头入了迷一般盯着房屋里,隔着一个小院儿的距离,从正窗和内铁窗那里看得影影绰绰。偶尔也如第一次斗胆翻进去更清楚地看,我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她发疯,大多只是在晚上或者深夜里,听到一些女人哭喊的回声。 在我偷窥的期间,我渐渐练就了一身逃跑的本领,只一听到门口发出的响动,我立马像耗子一样逃掉,咻地借院儿里的杂物蹬爬着上了墙头,再顺着墙外面那颗绿黄交杂的梧桐树滑落到地。 来的人一定是麽麽,除了麽麽,我暂时没见到其他人会来这破院儿里探望人,也除了我。而麽麽除了送饭,也会打一桶水来给荷姑娘擦洗身子,甚至会陪伴她左右。 然我落地后,并不甘心失掉开门看她的机会,仍然会鼓起胆子,重新从梧桐树上爬回墙头,安静偷看她们。有时候我还要拉下一支茂盛的树杈遮掩自己,虽然梧桐树在秋季正在掉叶子,我的拉扯会加速它的落叶,枝丫间便发出微微的响声。 麽麽漫不经心的走进走出,有时目光散漫,视线能分散得很开,似乎瞟着院儿外的天空,而不局限于院儿里的房屋与杂物。 我先时真不知道她是眼神儿散,还是瞧见了我。 直到她有所行动。 麽麽当是屡次看见我了,这回她终于朝后门走来,当她走向后门我便警惕起来了,等她确实有开后门的动作要出来,我也不欲继续用树掩耳盗铃,利索下了梧桐树就要跑,却被她一声有气势的命令给叫住了。 麽麽开了门儿懒洋洋立在门槛上,一只手叉着不胖不瘦的腰,一只手对准我朝里挥了挥,又是先招呼我往她面前去。 我这次没有太犹豫,我以为麽麽又会搜出两块美味的糕点给我,打发我不要再来。没承想,等我一过去,她一用力拉住我那细瘦的胳膊,开始用手作鞭子抽打我的屁股。她嘴里还一面嗔骂,摔坏了就知道了,总是爬,总是爬,埋汰丫头,比男孩儿还要淘! 我有些诧异,我以为她要骂我来偷看她家姑娘,她却是在担心我。 我被外人打了,不气反嘿嘿笑了。我说,因为我只有爬上去才看得见她……和你呀。我在后面加上了麽麽属实是拍马屁用的。 “真是不怕人,被揍了还笑,没脸没皮。”麽麽打过了我,双手一齐叉腰说:“我才不信啊你是来看我的。” “是的啦,因为你也很好,你给我吃了我最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也要看看你是怎样的对你们姑娘好。”我这些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要是真的那就好咯。”麽麽嘴里掩了点儿笑,在说这话前哼了一声。她纳闷儿道:“你怎么老过来看我们姑娘呢?人家都怕得要死,怕得也只敢欺负她。” 我目光真诚地看着麽麽说:“我就是喜欢看,她长得好看,不像疯人,我不怕。” 麽麽打量着我的脸继续问,“你真那么想看?那你对我们姑娘好吗?” “我会对她好的。”我向麽麽发誓承诺后,又补充说:“真的,我不欺负人的,上次他们扔石头我还叫他们不要扔。” 麽麽这时终于大方露出了自己的笑容,说了一句上次对我说过的话,“好嘞,我姑且信你就是个好丫头。” 听到这一句话我以为她不再排斥我了,可是她话一转,又让我不要在此处逗留,快快回去哩,叫我别在张家的院儿里乱闯,幸好这是别院儿还不相干。末了还嘱咐一句说,太贪玩晚归会被老子娘打骂的。 我真是失望,如此保证也不能和她们一起相处。不过我后来再来时,她开了后门一点儿门缝,只允许我立在外面看,而不许我爬树爬墙以及进去。 直到某一天,我快失了看疯人的兴趣,可路过巷口却隐约听到一种洋溢着热情的音乐。 我顺着美好的声音,不知不觉来到了那棵我已爬了数次的梧桐树下。 那时傍晚的太阳在这一天里,往天空中散发出最美的霞光,或紫或红交杂着,相映于云朵之间使之同时出彩。天是彩晕的,我面前充斥的一切也是彩晕的,光芒撒在本就金灿灿还算茂盛的梧桐树上,风一拂过,整棵梧桐树连带上那斑驳的墙面也一起发光,而透过树叶撒下的光束,仿佛随着传来的音乐在墙面跳起了它们自然的舞,一起欢快着。 我仰头眯起眼睛,看着波光涌动的墙面,看着梧桐树簌簌的顶端,忽然再次拾起了对她的兴趣。 我重新爬上了那颗梧桐树,这次我还没有趴到墙头去,隔着墙端与窗户,一眼即见那个女人今日穿上了一条简易的裙子,在屋子里自由自在的晃荡。 她扭动着腰肢,腿和膝盖一直一弯,脚下来回踢踏,蹦蹦跳跳着,在屋里欢快的跳舞,和我刚才在墙外看到的景色在感觉上很相像。 她实在是太美丽了,令我产生出一种震惊,无论是她倒映在窗上苗条的身影,还是她跳舞的优美动作,她的体态使我深深怔在了梧桐树上,小小年纪竟然感到了自行惭愧。 在我沉浸于这一眼美丽不久,紧跟着赫然在院儿里的石桌上发现一个人!我的余光早已瞥到了这道人影,可是叙荷太过引人瞩目,先将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我才在发现人影时仍被叙荷勾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当我看清这个人的存在时,我首先怯了一下,低了低身体用树枝掩住头。因为这人不是麽麽,也不是姑娘!他是一个穿灰白长衫的少年,却蓄着立式短发,他那一根根竖起来的细密短发,显得头部精神清爽,可是他的身体却不那么精神,看起来是孱弱清瘦的。 他手握毛笔,在石桌上的纸上写画着什么。 我正和往常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所感到好奇的事物。忽然,他有所察觉似的回了一下头,我立刻惊觉,方将头低下藏好,没来的心里砰砰直跳。 等内心平静一会儿,我才慢慢探出视线。 他端正站立在桌旁,还在纸上写动。 我好奇他在纸上写动什么,想尽办法挪位置去瞧,于是他再一次有所感应回了头,可这一次我没有及时避开,他微微转头,那双细长的眼睛真真实实地看见了我。 相比于我的慌乱,他是那样的从容与淡然,甚至对于墙头偷窥的存在不感到奇怪,忽视而过,短暂停一下后,继续专心的落笔了。 等他写写画画完了以后,麽麽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替他收拾了文房四宝。期间他二人说了几句话,我听见麽麽谢谢了他,好像是说谢他把叙荷姑娘的留声机搬了过来,让她有喜欢的事可做,不至于总是发呆了。 其余的话我便没有再听清了,因为他说话的声音不同于麽麽那样响亮,文气得像一只蚊子在叫,而且说话也太简短,我正要去仔细听,一下便没了。 我还在墙头出神想着他们的对话,麽麽终于杀了出来在树下骂山门。我理直气壮犟了嘴回她,“今儿你又没有开门留缝,叫我怎么看你们姑娘?更何况她还跳起了舞,她跳得那么好看,我怎能错过呢?” 麽麽抱住自己稍粗的双臂给气笑了,“你的嘴真贫!你知道刚里头那位是谁吗?那可是正院儿里的小主子,我怎么敢开呢?” 我倒也不怕麽麽,一溜烟下来忍不住去确定:“啊……他真的是少爷吗?排行第几呢?叫什么名字呢?” 麽麽微微颔首,却不透露其余我想知道的事。毕竟她也是仆人,确实不好告诉我主人的事。 然而得到确定,我顿时感到无比的幸福与荣幸,因为和张府的人物有了会面,我脸上仿佛也是那么光彩。虽然我父亲一向对张府这样的地主嗤之以鼻,也只肯称呼张府的老爷是张老虎。 我只能从麽麽那里听说,他过来探望的间隔时间并不频繁,倒也不是偶尔,算是日常有度的。而且他也是府里少有的良心人,能来探望落魄的叙荷,甚至是帮助她补充需要之物,也会替她们捎带东西。 无论是什么,他总是尽量帮助。 我以为在这样的时期,张府里能来探望叙荷的,都是想要帮助她,对她好的,不过也有例外。 我在这座别院儿还见过张府的小姐张向龄,她在同辈的女辈里面排行第二。因为她很喜欢说话,所以轻易就被我得知了,虽然她一开始瞧不起我,还排斥得连我上树高过墙也不许。她的不许和麽麽的不许是大大不同的,她是带着强势的吩咐,与自身地位的优越。 但是抵不过她自己要说话的兴致,渐渐不知不觉和我说起了话。连那天我看见的人物,也不经意间得知了他的名字,向龄猜那位准是她的二哥仲砚。 在我头一回见过张府的仲砚少爷以后,我便持续了来看望叙荷的这件事,终是在我的坚持不懈下,我才偶然碰到了张家小主人之一的向龄,且超乎意料的说上了话。 至于她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她也喜欢看疯人,也觉得很好奇。她是十分难得才逃脱了掌控悄悄过来看的。大抵是闺中小姐当惯了,也喜欢看些离奇的阿物儿。 既然我能和她说上话,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向她表达想要进来的心思。这果然触到了她的神经,她一想起正与我这样不知哪里来的人说话,一时停了闲聊的嘴,不仅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我,还又吩咐我下墙去。 因为她再次利用身份的优越吩咐着我,不许挨到她家的墙,也不许上树看,因为附近的那棵树也算是她家的树。 我一时心怀不满,故意给她添了一下堵,不屑的哼讽道:“你说你是张府的小姐就是了吗?我看你是坑蒙拐骗的,就是想要唬我,我才不听你的呢,我就要上这树,就要挨这墙。就算你真是张家小姐,你不过也是偷跑过来的,你能奈我何?” 她气得脸色涨红,只能立马说出她母亲是张府里的二姨太,王易嫚。 我忍俊不禁,连她母亲的名讳也给气得直呼出来了,着实气得不轻。可一听这名字熟悉得不得了,再是念起二姨太,我吃了一惊,终于想起她母亲是何许人也。 她母亲和我家是如假包换的远房亲戚。 我母亲温和从不打我,父亲总是凶巴巴的,常想打我却没打成。因为我母亲总说,我是小荣子转世好不容易寻回了家,打是会打跑的。我又是女儿家金贵打不得,更何况还是张府里二姨太的远房外甥女不能打。 父亲一动怒想打我的时候,母亲这么说,他才会消气,不,也不是消气,是有气不好发,只得忍下了憋着,于是他时常只能动动嘴皮子,粗鲁骂我几句难以入耳的话。 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生活条件如今能好起来,也是靠了易嫚姨娘的接济。听说是我生下来以后,家里越发不够生活了,母亲才涎着脸上府见了易嫚姨娘,讨借点儿过日子的钱。一续起了这远房亲戚的缘,易嫚姨娘才断断续续接济了我们,却大发善心的不再要我们还款了。 我想起这层关系来,正喜得想要告诉向龄,可惜她却已不见踪影,估计是被我给活活气走的。能见踪影的是从才正门进来的麽麽,怕她责备我爬树,我不仅马上下来了,还跑到后门去嘴里抹了蜜似的喊了她一声儿。 她果然过来替我留了一道缝儿了,我顺便向她搭话说起向龄也是良心人,刚刚来探望你们姑娘啦。 麽麽一愣,说我还真是跟谁都能熟,随后撇撇嘴道:“她才不是有良心呢,就是来看稀奇古怪的。” 我顿时有些赧然,这仿佛也在说我,不禁低声道:“那……那……我也是没良心来看稀奇的么。” 麽麽摇头和气笑道:“你啊不仅是看稀奇,还想对我们姑娘好不是吗?我可记得你那半块干粮的情。” 我颔首坚定的承认了。 第三章进门 在我有些沮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踏进那座别院儿里,和她们相处时。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不长记性的事,我才因祸得福了。 我以为我快要亲眼见到荷姑娘发疯了,倒不是为了看稀奇和心里刺激,而是真正开始担心她。我当然也害怕,可是我一听见她可怜兮兮的在屋里哭,忍不住又来到了铁窗前。 我看见叙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动不动,她歪在屋中央陈旧的太师椅上,抽抽噎噎的伤心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我喊了她好几声儿,她只顾着哭也没空搭理我。 叙荷,叙荷,你怎么了? 你不要哭了,有我呢,麽麽也一会儿就来了。 叙荷,小荣子来看你啦,你不哭了好嘛。 我重复了好几句这样的话,只是在最后一句才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叙荷才哭回神了,她紧抓椅子两旁的把手,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身上单薄的裙子随着主人荡起摇曳,拂过她又细又惨白的脚杆。女人就那么光着一双瘦成皮包骨的脏脚,像我弟弟那样步履蹒跚的向我走来。 她迟疑地走到窗户这里,一看见了人,果然好多了,哭得不再那么响,只剩低声的啜泣,肩膀和胸脯仍止不住地抽动。 我告诉她,不要哭啦,等我长大了我就把你给救出来。 她却不在乎这种解救,招了招手让我把头伸进去,她有话要问我。 我犹疑后,只把耳朵朝她贴得近些,让她就这么说,我听得见。 叙荷不肯,继续央求着我把脸从铁窗里伸进去,我不争气的受她那可怜样子的蛊惑,无奈将头伸了进去。 她便终于实在地捧住了我的脸颊,也不停地抚摸起来,她眼里含着闪闪的泪花,怜爱的目视于我,最终悄声嘘气的问话。怎么只有你来了?学申呢?仲旻呢? 据向龄后来说,叙荷只要看见是小姑娘就爱这么问人,向龄也是被这么问过的。学申好像是她最重要的人,因为她每次第一个问学申。至于仲旻是她早早夭折的儿子,在肚子里或襁褓时就没了。也是向龄的三哥。 由于叙荷嘴里的热气直扑在我耳朵上萦绕,我痒得忍不住嘿嘿直笑,我一笑,她也忘了问话忘了哭,也跟着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真是哭笑不得。 然乐极生悲,我笑得动作幅度一大,却悲哀的发现我又给卡在铁窗上面了。我以为上次卡过一次,它会被我卡大一些,不那么容易再卡住。真是异想天开哩,我仍然被这生锈的铁窗卡得死死的。 我由笑转悲,再也笑不出来了,只得慢慢地磨动颈脑部分试着脱离。可是叙荷看见我那龇牙咧嘴的神态动作,仍然在傍边笑着。还叫我不要往外跑啊,一起进来得了,头卡了身子也是能进的。 我哪能听一个疯人胡言乱语?挣扎得更使上气力了些,一时竟怕她会我将我给抓进去,越想越怕,也不要她挨我了。 我正在上也扭下也扭,整个人处于一种无比滑稽的时刻,一道不解的声音忽然出现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先前光顾着扭动,加上叙荷的笑声我愣是没听清那是个算陌生的声音。只着急求救般喊了那人一声儿麽麽。 “……我不是麽麽。”这人沉着回道。 第二次我才听清这是一道清朗的嗓音,不是麽麽嗓里有痰的音,也不是向龄与我一样清脆的音。 一听这文气沉着的声音,我莫名知道这人是谁了,一下子便急了,我不愿意以这样的形式见到张府里的人物,这样的会面只能使我颜面扫地。 于是我更拼命的用双手扯铁窗,使劲儿地拔头,却将自己急得痛苦不已。 接着,我忽然感到上方有一股阴影笼罩过来,带着一股微微的凉气,使焦急恼火的我怔了一下,也不知那是随季节冷下的风,还是他身上体虚的温度,或者是混杂而来的。 随之他沉声告诫我,别动。 我才被彻底镇住似的,镇得忘了挣扎忘了动。 他竟然上手来帮我了,并且一点儿也没碰到我,他个子比我高许多,躯体弯了些,握住上面的铁棍是轻而易举的。 他看起来虽然羸弱,力气可没有我想象中的小,竟然从头到尾一点儿也没挨着我,就把我的头不大费时的解救出来了。 即使是看起来比较扎实的麽麽,光是替我拔着扯着都废了好大力气。这次也许还有叙荷帮忙的原因,她见他这样帮我,竟有神智的一起帮起了忙,只往两边扯就是了。 我被解救以后,摸上磨痛的下颚脖子,不经意间起身来,便极近对视上了一双端正沉静的长眸细眼。 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和一个比较陌生的人的眼睛距离如此之近。 他目光清淡,处之泰然地拉开距离,可在中途他倏地微一睁眼,蹙起了眉头,情绪不明地盯住了我整个人,含着一种难以接受的古怪。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叫人惴惴不安。 我当时心头一跳,顿时骇然,又惊又惧,不管不顾地逃了。他很可能已经发现那日在墙头偷窥的存在正是我,于是开始在内心自顾自的怫然不悦呢。 等我逃出去后,我发现仲砚好像跟了出来,因为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后面重叠着,他这病恹恹的模样可不像我能爬能跳,只能开了后门要出来。 可是我回头一看,他并没有追出来,只有后门头一次向我大大方方敞开着,仿佛在勾引我进去,也在示以友好。 我虽然有那个心思,可不敢从门里正大光明进去,大抵是飞檐走壁的偷儿当惯了,潜意识里有了身份的自觉。 见他并未撵出来,只开着门,过了一时片刻,我才蹑手蹑脚好奇过去,屏声敛气地贴在门墙边儿上,小心翼翼往里探去,查看一下当下的局势。 这人物真是奇怪,既不撵我出来收拾,也不关门隔掉贼兮兮进入别院儿的偷儿。大抵是知道了这扇后门名存实亡,挡不住偷儿啦。 他只像我第一次看见的那样,在铺了纸张的石桌上写写动动,不同于第一次的是,他这回坐下了,坐得也是那么端端正正的,脊梁骨里头仿佛嵌入了一根坚硬的铁棍,致使他单薄的后背如此笔直。 一见他这样有浩然正气的背,我恍然悟了出来,他一定啊是坐在那儿等着偷儿,刻意开了门当饵勾引,要来个瓮中捉鳖,到时候再好好的惩罚我。或是严肃将我臭骂几句,或是屈尊将我痛打一顿,最坏不过绑了崽子派人上门找父母警告一顿去。 我虽然有自信逃掉,也不太敢去惹张府里的人物了,他要是向龄那样的女孩子,我一定还有点儿自信,像上次那样给人添堵捣乱。 见识过他扯铁窗的气力,那天我夹着尾巴做人,悄悄冥冥地走了。 因才被主人不阴不阳的撞见,那两三天我是忍住没来的。 隔好几日我又来的时候,麽麽说她习惯了留缝儿给我,那几天里又不见我人影儿,倒是来了一条比较讨喜的脏兮兮的小狗,和我一样的讨喜咧。 真不知道麽麽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呢。 麽麽就在门边儿上与我絮絮叨叨的聊天,谈起叙荷神气时曾经也养过一只狗,不过却是昂贵的洋狗。狗随主人当时也可神气了,又极度聪明听人话,更爱护主人,连屋里的仆人也给一起护上了。 总之麽麽尽讲那条狗的好,不过自然是府里的人给衬托出来的。倘使依麽麽原先不喜欢洋狗的性格,她是不肯讲它的好的,只可惜它为人所害,还没享受几天神气,早早就被腌臜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毒死了。 我们在门口聊着,我听得有滋有味儿,便不知不觉进了门来。当讲到洋狗被人毒死后,我也没了骨头力气似的靠在了墙上,替它伤心难过。 很快我从耳朵上外泄的力气,更多地钻回身体里一振一悚的。 张府里的人物今日竟然来了。 真是奇怪,这个日子不该是他来探望叙荷的时间,他前儿明明已经来过了。我看见他时已自觉出了门槛,不占他家的地。 麽麽怕他责备,赶紧说我是她亲戚家的孩子,贪玩儿来窜门子的,她正要赶我走呢。 仲砚表示不要紧、不妨事的同时,我不甘心的否认麽麽的说辞,才不是呢! 他们同时一愣后,麽麽赶紧给我使眼色,仲砚对我的直白和诚实倒是觉得饶有兴致。因此,他一本正经地问我,那是什么? 我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个所以然来。 麽麽比我还着急,在一旁甚至打眼色偷偷指向了叙荷屋里,暗示我用叙荷来当合理的解释,毕竟那也是事实。 但仲砚见我诚实,竟然大喇喇打开了后门,示意我进来。这时我却迟疑了,心里还是没有底,摸不清意思,更不相信他的友善。我更相信的是麽麽那样的劝话和向龄那样的吩咐,却不敢相信人物令人懵然的友善。 麽麽一时也不清楚意思,只好不发话,在一旁静候。 仲砚总是打量我的眼睛,可我的眼睛不是那么的好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看着我,迟迟出声肯定道:“进来罢。” “你怎么不赶我呢?”我的诧异在语气里尽显。 他头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耐心回答道:“这里反正缺人气,早就荒废了没有修缮,平时更没什么人来,连仆人都不愿意涉足。现在来个人走动增添人气也好,只要你不去那边儿府里乱闯,在这里,我还是能做一点主的。” 麽麽露了点儿喜色在旁边附和同样的话。 我终于光明正大踏进去后,总也感到底气不足。于是把先前我了半天的话,给画蛇添足说出来了,“我跟你们也算是亲戚的,我是向龄她妈的外甥女,所以我来也应该算是走亲戚的吧?” 因为我在家确定了我从向龄那里听到的易嫚二姨太,是我家的亲戚易嫚姨娘,我才敢同仲砚说的。 可是说完话我察觉这才更像是说谎,开始恼恨自己了。 仲砚一时怔然,没料到我会说这么一句,他态度也不差,一双眼睛被日头晃得微光明亮,仿佛在夷悦,缓缓的,他微笑点了头并不驳斥我的话。 他不像我预料中向龄的那种态度,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我的身份,也很可能只是不放在心上罢了。 我进来后终于看清他在石桌上写的是密密麻麻的字,但我都不认识。他也作了一幅丹青,我只看得懂这个,丹青上风华正茂的旗袍女人很像是叙荷。 我才第一天被准许进来,不敢太放肆与他搭话,只敢安安静静在傍边看着。 除了有事,他也不多话,一点儿能磕唠的话都没有,人真是无趣,唯一有趣的则是他的丹青与本子上的字。 之后我除了贴在窗户上看看叙荷,或是和麽麽说说话以外,开始四处蹦波了,我在庭院里可算尝遍了光明正大的滋味儿,但偶尔也会被一旁做活儿的麽麽训话,限制我哪里不能去啦,哪里不能碰啦。 除了这使我有些不痛快,还有一宗小事。 当日仲砚离去前,快走了以后,突然回过身来示意麽麽到他跟前儿去,麽麽像我走向她时一样,又听话又谦顺。 他光是回个身儿,她便停住了活儿;他让她过去,她便放下活儿立马过去;他请她身子低一点儿,她就低矮许多。与他配合得光见眼神表情即心神领会,像常年服侍过他的人。 简直使我羡慕张府人物天生自有的地位。 真不知仲砚靠到麽麽耳边去说了什么话,我一靠近些,他们便走远了不让我侧听。在仲砚面前,我仍不敢放肆,只好作罢。他们窸窸窣窣说话,说了好几句,麽麽停顿着还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等仲砚走了,麽麽也不告诉我到底说的是什么悄悄话。 就连我下一次来的时候寻问,麽麽也是那么敷衍。 只是我来了以后,不等我露出想进门儿的心思,麽麽一见了我自动便给开门了,还客客气气的。我心下揣测,难不成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的身份就此生效了? 麽麽也不质疑我,将那天他们的悄悄话留了几分说,既然我是易嫚姨娘的外甥女,也是向龄的表妹,一家人串门子走亲戚,不妨事的。 来来回回她只重复这么几句,不肯多说。 等我忍不住出招,一促狭说既然我是易嫚姨娘的外甥女,那我就要出了这里的破别院,去正府里走动走动啦。 就把麽麽骇得直拉住了一动也没动的我,她甚至蹲下来握住我双臂,忧心忡忡的吓唬人。好姑娘,你可千万别去那头的府里,仔细了你的皮儿,像那条洋狗一样的下场。 第四章宅事 到底,麽麽还是不肯全告诉我他们的悄悄话,真使人心痒痒。 我肯定他们当时谈论的对象多半都是我,只凭麽麽听着小话看过来的那一眼,我已就认定了。 于是我只好再次期盼向龄的到来,虽然她不爱我进她家的别院儿,可是她嘴里能轻易套话呀。 既然麽麽和仲砚都承认了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之事,那么向龄也是有必要知道的。 为了使我们相认,我成了等得海枯石烂的有心人,要等向龄来可不容易,我听麽麽说了,她是有人管教着礼仪的,不大方便随意走动。 至于仲砚是男儿家,约束得不那样紧。 所以真等到了向龄来的那一天,我们什么话都竹筒倒豆子般互相的说了。虽然现在只有她不给我开门,不让我进去,我只好爬到树上去和她说话。 她也退了一步,不把外面的梧桐树占为她家己有。 那日我首先告诉她,我认识她的母亲,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善人,总接济我们刘家,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她这时沾了她母亲的慈善事业,洋洋得意。 但是当我认她做表姐,讲出我是她母亲的远房外甥女小荣子,那么她也就是我的远房表姐时,她的脸色顿时凝着变了。和京剧变脸似的转瞬换了张截然相反的脸色。 与我想象中的一样,她一点儿也不肯承认,还把我上次说她的话还给了我,指我才是坑蒙拐骗认亲戚来的。 当我反问她,我这样撒谎有什么好处呢? 她就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憋出一句因为我也想骗她接济我,骗她当冤大头的笑话。 虽然有那么点儿像话,不至于离奇。但我忍不住捧腹大笑时,把那棵本就在纷纷落叶的梧桐树,笑得更快的变为秃树了。 我的涎眉邓眼,仿佛在证明她的话有多么可笑。 向龄差点儿又要被我给气走了,我及时收住不严肃的脸,说到其他的话转移拌嘴斗舌的氛围,她才停住了要走的脚,继续不嫌累地立在墙下与我磕唠。委实也是好笑,端了身份,却累着了自己,哪有我悠悠在树上呆惯了的舒适。 她作为小姐矜贵,虽然和我说说话,但骨子里的小姐架子仍然很大,常常使我也快被气走,但为了聊天里感兴趣的那些事,我屡屡忍辱负重。 向龄透露说,疯人原系张府正儿八经的姨太太,可是她追求自由恋爱,不,是偷了男人,相好就被枪打死了,她日夜伤心,终于疯了。还有她的孩子,有的人说在肚子里就死了,有的人说生出来才死的。以及她的母亲成日为她担惊受怕,身心衰弱害了疾病也辞世了,她不疯才怪呢。最后我们还猜测学申很可能就是她的情人。 向龄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一挥帕子怡然自得地说,这有什么不好知道的,她就是府里的人,路上啊犄角旮旯里啊遇见些婆子麽麽说闲话,她不出声躲着偷听,就听到啦。 有时候向龄还要亲口问问她母亲,虽然易嫚姨娘不大同她说这些,偶尔被问烦了,也会敷衍她一两句。 我等向龄的期间,只有仲砚来过,真真儿是没人再来这里了,不过也不排除有来过的我没见着而已。 所以我又问那其他少爷小姐的来看吗? 她不屑的夸大其词。他们?他们胆儿小,不敢来,看一眼都得哭。或是担心沾染晦气,或是……或是怕疯子吃人。府里奶娘怕我们淘气过来看,还有吓住闹着要过来看的人,瞎诌唬我们说,疯子要吃小孩,当初把自己的孩子就给吃了,于是就被大人隔离到这座院子里来了。他们很相信的,笨得跟你一样,我才不信呢。 为了继续得知我想知道的事,我才不计较她贬低我的话。 比起疯人,我开始最怕的是做姨太太,这全是因为向龄毫无节制的说辞。 除了叙荷个人的不幸,我以前认为做姨太太起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可是向龄嗤之以鼻。姨太太有什么好?她将来一定是要嫁给人做堂堂正正的妻子,以她的条件也是应该的。 她开始讲些府里姨太太的惨事,或者听其他府里的小姐所说的,比叙荷还惨的也是有的。比如其他府邸的姨太太有直接被虐待死的,不管是其他女人虐待的,还是老爷虐待的。 向龄说给人做姨太太的不好时,讲起大姨太怎样的虐待其他姨太,还这么骂过她妈,长了张杩子般的脸。她一边回忆,一边生气,最后补充道还真是不知道到底是谁长了那样一张脸,仗势欺人。 大姨太才简直长了张杩子脸,令人瞧见她便想出恭。说完粗话,向龄感到心虚还四下望了望,很快一脸的兴奋,又继续握着帕子和我讲话了。 向龄嘴里的张府大姨太属实是个罗刹婆,相当利害。叙荷刚进府的时候也被大姨太修理过,谁晓得向龄的父亲很喜欢叙荷,后来很长时间也一直喜欢,大姨太看人下菜碟,不仅不敢动她了,还同她亲亲热热起来。余下的姨太太们就没那么好运了,张老爷新鲜过后不大管她们。大姨太则时常拿她们出气。 至于易嫚姨娘,向龄那是一顿夸捧,夸她母亲聪明有脑,贤惠勤劳。总之是易嫚姨娘会管账协理府内,会给张老爷分忧解难,得了老爷一份尊重,有家世的大姨太自然就不敢动她母亲了。 我便想起家里的父母话八卦时,说起谁家孩子被送去戏班子做优伶啦,谁家姑娘和哥哥弟弟一样做苦工去了,谁家丫头又给卖了或者送人了,最好的是送去给人做姨太太享清福。 我有时担心他们也送我去做优伶苦工,使人早早被拘束起来。好些的话,是长大点儿送给一些老爷少爷做姨太太享清福,虽然也被拘束,但起码能享福。可担心的事一样都还没有实现,因为他们可能要靠我和弟弟去府里问易嫚姨娘讨生活费。 易嫚姨娘似乎是见不得小孩子吃苦的。 但当他们吵架时,母亲不太愿意说父亲挣不到多少钱,只长叹短吁又得上张府讨钱了。父亲尊严受到挑衅,便会愤懑数落张府吸无数人的血才这样富有,比如张府给很多农民收高额地租,还要以各种名义征税,又放高利蛋儿之类的事。我当时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蛋儿,价值如此之高。 现在我也不认为做姨太太是能享清福的啦,比当初臆想中的疯人还要可怕,因为这是很容易一不小心变成现实且永远的事。 向龄每每讲得口干舌燥,便要回去吃茶了,不过走前总是一顿威逼利诱,不许我把我们的对话给别人知道,否则她以后就不和我说话了。其实她也还没有和其他人讲得这么多过,因为找不着能说的对象一吐而快。 我忽然觉得不是我想要知道那些家宅琐事,而是向龄将我当成了排放污泥粪便的臭水沟。我真怕她下次又说出怎样可怕的事实来。 向龄让叙荷的不幸深深刻入了我的内心里。我甚至会去想象她曾经如何被人虐待,她的情人、亲人和孩子一再谢世时,这样的悲痛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压垮她,使她在夜晚发出那样恸人绝望的哭声,却只能扰了不相干之人的心情。 我不清楚叙荷如今还是不是姨太太。 至于麽麽从来也不称呼叙荷为姨太太如夫人之类的,而是管她叫,我们叙荷姑娘。 就好像是她的女儿一样。 使得我一开始也以为叙荷是没有嫁过人的姑娘,且是麽麽的疯女儿没有地方住了,府里的主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借了荒废的别院儿给她们暂住。 见到麽麽的时候,我就说我知道你们叙荷姑娘以前是姨太太啦。 她无奈笑道,又是向龄小姐告诉你的吧。 我点点头,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你从来不称呼她的身份,而是说是你们姑娘呢? 麽麽说,叙荷姑娘光彩的时候,不管是对府里的少爷小姐,还是对他们仆人雇工都一样的好,如今人落魄了,她就把叙荷当女儿一样疼。虽然她没念过书,也知道这叫报知遇之恩。 我失意念了念叙荷的名字。 麽麽却表示叙荷是我的长辈,我怎能直呼她的名字? 那我该叫她什么呢? 麽麽沉吟不多会儿说,你就叫她荷姨好啦,府里的晚辈们就是这么叫她的。 荷姨?我试着说出这样生疏的称呼。 麽麽这回终于不再否定我了,高高兴兴拍手鼓励我,对,对,就这么叫。 我心里盘旋已久的另一个事说出来以后,又遭麽麽嗔骂了。 自从向龄说起叙荷是姨太太过后。我就疑心仲砚是叙荷的儿子之一,否则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和帮她呢? 麽麽当即嗔我乱说话的毛病又来了,比叙荷姑娘还喜欢乱说话。 我细想了后也认为自己确实乱说话了,因为仲砚和叙荷的年龄相差,既不像是母子,也不像是姐弟,卡在了一种比较尴尬的阶段。 至于麽麽的嘴一向紧,否认了后,原本也是不肯多说的。但是我喜欢这样逗弄她老人家,只死咬着说仲砚就是叙荷的儿子,才总是来看叙荷。 麽麽不许我乱说话,才把他的身份谈了一谈。 仲砚可不是姨太太所出的儿子。 原来他的身份另有来头,他也并不是张家正儿八经的儿子,而系张老爷亲大妹子所出。 这位之前未曾听闻的姑奶奶,现在听来比大姨太还要利害。但她的利害是自强不息的,并非像大姨太一样利用身份背景来欺压人,而是利用自身拥有的地位资源,成为一个能在外面做事走动的女人。 姑奶奶替张家做生意不比张老爷差,为人刚柔并济,当年成婚虽招的是上门女婿,但孩子还是跟着姑爷姓的。 不过非常不幸的是,姑奶奶怀孕主内后,姑爷主外做商人出船出事了,紧跟着听到消息的姑奶奶大肚子发动后,没了命。也好像是肚子本来就发动了,没给撑住。 仲砚则是稳婆和医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孩子。倘若不是姑奶奶执意要请医生,兴许今天就没有仲砚的存在了。 他倒是从小被养在张老爷身边视如己出的栽培,虽然也取了个张氏仲字辈的名字叫着,到底是私下叫着亲的,周姑爷家也得留后不是? 那他的真名叫什么? 对于我的无数个问,麽麽叫苦连天说,这个她是真正的不清楚了。 不过磕唠起仲砚的身世,麽麽又絮叨几句,大概是说仲砚之所以没真正成为张家的人,也可能是姑奶奶从前想和自家亲上加亲,避免以后在咱家挑媳妇,同姓同宗的不好。 仲砚家人罹难,早失怙恃,难怪看起来如此沉稳寡言,和我看到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都十分不同。 不仅仅是从我原先所见的印象中得来的。 等我们谈论的正主下次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叙荷以前在正府里清醒的时候,向他有所授业。 他从私塾回来,常会去叙荷那边请教学问。 所以现在也会来到她被关的这座别院儿里,在她附近做做功课,来的时候多是完成积累的功课,偶尔也写个字画儿。 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第五章撒谎 荷姑娘即使被打理整洁,像荷叶与荷花一样清爽美丽,没过多久整个人又会太过凌乱肮脏,人们见了她,不是怕,就是瞧不起。 但我从来不会瞧不起她,我甚至还要帮她梳头。天气好些的时候,一出了暖暖的太阳,麽麽便烧来一桶冒着氤氲的热水,要给她仔细擦洗整个身子。 否则后面天气彻底冷下来了,不太有机会给叙荷痛痛快快擦洗,她现在不知道讲究了,身上很容易变脏发臭。 麽麽给荷姑娘擦身的时候,我就拿篦子给她蓖头,她头上由于不经常洗,有一些头虱是在所难免的。即使是我们也避免不了头虱的存在,穷人家是这样的,不像他们张府里的主人能随时沐浴更衣。 我给叙荷篦头的期间,她可听话了,我不让她动她就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竟还管我叫妈,她泪眼婆娑的唉声叹气,“姆妈,您不必再操劳了,也不要去揽活做了。爸爸带着我们背井离乡,他去了以后,您又带着我四处漂泊,一人把我拉扯大,为了我能念上书,做苦力做得浑身是毛病,晚上又做针线活儿眼睛也都快做瞎了,我不能再让您为我辛苦为我累,您一辈子没过好日子,我这就去接受张老爷的恩惠,完成爸爸的遗愿,继续念书去。” 我认真告诉她,“我不是你姆妈,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麽麽撩起叙荷的贴身衣服,继续擦洗她的身子,叫我不要插话,听着就是了。 叙荷这时看我不像以前那样怜爱,她用年轻女孩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才又转过去握住麽麽粗糙苍老的手,眼眶里溢着泪水唤道:“姆妈,您到底听到了我说的没有?我决定了要接受张老爷的栽培,不跟学申一起了,您就不要再费神了。” 叙荷眼里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在麽麽手上,滴答滴答的微响。那些泪就在老人家皮肤的褶皱里流动,可是麽麽才不管自己被打湿的手,她就用那双被泪沾湿的手,不停地擦抚起叙荷的眼睛和脸庞来,嘴里并说道知道了。 顿了顿,麽麽把叙荷搂进怀里拍背诓哄说,咱们还是等学申吧,老爷供的那批学生先去了大学了,下一批你也就去了。 她啜泣念叨,嗯,学申去外国念书了,以前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现在我给耽搁下来了,好难等啊。 唉,她总是哭。 一点儿都不同于我。 我眼睑上有颗痣,大家都管这个叫作哭痣,可是我从来也不爱哭。 门外有人敲门,因为给叙荷洗过澡,门上便反锁住了,麽麽也就着剩余的水洗了洗自己,门一响她不招呼我去,也不准我去,自己屣履而去开了门。 来人是仲砚,他今次倒是难得给人打了个招呼,他说他就知道我在这儿。 我总觉着他今日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他找出存放在别院儿里的文房四宝,自己依次摊放在桌上摆好,先征求我的同意,能不能让他给我作上一幅丹青。 我感到荣幸的同时,不忘压住自己真实的欢快心情,矜持而平静的同意了。 他给我作画的时候,我们还闲聊了几句话,两人间显得不那么生疏了。 他的画工,与我在外面见过的以画谋生的老者一样好。 我一时词穷,倒夸不出其余的话。 只得称叹他眼神儿真好,甚至画出了我眼睛上的那颗痣。他最后下笔时,毛笔尖儿点得那颗痣尤其慎重。 麽麽在一旁看了也说这颗痣点得真是传神儿,这颗啊是哭痣。我顺麽麽打趣人的话回她,这颗痣长在我脸上真不合时宜,应该长到荷姨的脸上去,才能发挥它存在的意义,我又不爱哭鼻子。 仲砚倒不和其他人一样说这是颗哭痣。 他不置可否,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形容,这颗痣已经发挥了它最有用的意义了。我问是什么最有用的意义,他却不告诉我了。我在他嘴里从来也问不出什么,所以问一次就会自动放弃了。 不过他搪塞我那是一颗美人痣,虽然他没有认真的告诉我,我依然很高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这仿佛才实在的证明了我起码是不丑的,因为我总觉得他是相当实诚的人。既不莽然告诉我内心真实的话,也不会去刻意撒谎。 我正欣赏着这幅传神的丹青深受感动,院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人。 嗬,麽麽实实在在的调侃出来了,这座别院儿仿佛越来越热闹了。 仲砚也眼含笑意地说,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我则招呼她,向龄表姐,你来啦。 大家都同时在,我就会想起一件我内心煎熬的事,我总是想向仲砚再一次认证,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的身份,可惜向龄从不配合。 哈,她一看见我进了院儿里,又一听见我这样的话,操起了老本行开始京剧变脸了,她从面带微笑迅速换了张颦眉撇嘴的脸,有些恼怒的嗔人。刘荣子,你再胡说我再也不来了!不,不!我要赶你出去! 仲砚只是一敛了笑容,发话说是他让我进来的,向龄竟然不太敢继续唱反调了,她那气势顿时如饥饿的鸡到吃饱的鸡,焉了,平静了,不再咯咯大叫。 至于我讨了个没脸,只好继续去欣赏仲砚给我作的画了。 向龄见我们有什么事情这么热闹高兴,三两步也挤上来探了一探,尤其是把我往一边儿给挤撞开。 我没设防,险些跌到地上去的瞬间,仲砚从后头长手一伸,提住了我的后衣领将我给稳住。 我就说他的力气不像看起来那么小,经过他的又一次举手之劳,我不禁觉得他长衫之下的身体也许是结实的,只是长衫过于宽大,将他显得清瘦罢了。 向龄原本看了丹青也直叹好看,定晴一看又觉得分外眼熟,再经自己狐疑打量了一下人的眼神,她很快便不悦起来了,那种瞪我的眼神转移到新作的丹青上,像是要牵连上给撕掉毁掉。 可惜面对仲砚,她是没有这个胆子的,只把自己给气得不行。 直到仲砚答应她,这幅就不送给小荣子拿回去了,他自己带回去随便打发给一个仆从去,向龄才不闹别扭了。 他从一开始也没说过这丹青要送给我,所以对我来说还算不痛不痒,顶多最后才知道时,遗憾一下罢了。 相比于我的不痛不痒,向龄显得可愉悦了,她还要闹着要仲砚为她重新作一幅丹青,正好今天她从学校回来还没换衣服就偷跑过来玩儿了,这样的打扮画出来的是百看不厌的文静女学生。 她一说文静俩字,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她一时双手叉腰,细眉倒竖,吩咐我们不许笑,哪里还有文静姿态。不过她擅长京剧变脸,下一秒入戏是难不倒她的。 相比于比较不熟悉的我,向龄的模样神态仲砚早已熟知,闭着眼睛都能画活,再说他以前是画过她的。 所以向龄并不用像我先前一样定定的要当模子。 她等待的期间,在一旁和我又说起了话。当然也有我废很多口舌给她讲外面的事的时候。 她先问我家里养过牛没有,她放学的路上总是能见到慢吞吞的牛,一边走,一边吃,还一边排泄,真是吃了就拉,臭死啦。 我家虽然没有养牛,但是小禄子家养过。 我便说起小禄子家的顶梁柱之前病得严重,他的娘合计着想把牛给卖了。 我和父亲那时去做什么倒记不太清了,就只记得在街上看见那头老牛被扯着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小禄子死活都不同意卖牛,一边打滚一边哭天喊地抹泪,跟他的娘难受,说牛是他放大的就相当于他养大的,舍不得。 牛怎么哭了? 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父亲叹气告诉我,牛呀有灵性,是预料到自己快死了所以哭,可能要被小禄子他老娘卖去宰杀的地方。那牛我前些天窜门子见过的,说是也生病了,病牛又不能卖去做苦力,只好卖去宰杀的地方能换点儿钱了。 父亲还提起我祖父以前总教导他们,有良心的人,是不吃耕地牛,不吃守家狗的……当时,他话未完我便追问那小禄子他娘是没良心吗? 父亲摇摇头说,迫不得已不算没良心,到时候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孤儿寡妇日子难过,有的是人要吃良心咯。 后面的话,我以为父亲又要开始讲聊斋里那样吃人的故事了。 向龄听了不解,“小禄子怎么对牛比对亲爹还好。” “因为牛都比他爹对他好呀。他爹把他当家里的畜生一样养,又让他做很多活又要打他,我见过的,那打畜生的鞭子长长的。”我说着用两臂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长,可疼坏了小禄子。” “胡说,哪有用那么长的鞭子打小孩的,那样的话会死人的,肯定是你想宽啦。”像向龄这样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肯定相信呢? “牛卖了换钱,那……小禄子他爹好了吗?”她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是难得。 我想了想回忆起来,“好是好了,后来还去拉些苦力活儿养家,可过了一段日子他爹不知怎的又病了,终于是死了。” 向龄这时才唉声叹气道:“那一开始不如先救牛呢。” 最后小禄子现在还被他娘送去做优伶了。 我说这些的时候,不止向龄听得全神贯注,旁边侍候的麽麽,作丹青的仲砚也蹙眉听上了的,最后都是一脸惋惜的神情。 向龄后面又继续问我,养过活鸡吗活鸭吗之类的。 我讲牛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了,又不像她回府上要茶吃还有人伺候着很方便,其他的都一带而过。她老问我平时能见到的寻常物,我便忍不住提醒她,去你自家的庄子里看呀。 她闷闷地道:“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正闹着呢,我爹不让我出府,怕女孩子家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在家好好待着,是闺阁小姐的本分。最多是跟着大姐向华,去别家府上的小姐楼里坐坐。” 她还故作姿态地摸下巴上没有的空气胡子,也许是模仿张老爷的口气说,京城说不准儿啊什么时候变天了。 我想起我父亲也提过外面不安全的事,早嘱咐过我没事别瞎跑到不能跑的地方去,别跟蛾子似的往枪口火星上撞去找麻烦,到时候打折我的小腿儿。 我和向龄多日来这样动容的聊天,仿佛已成为了挚友。我则终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衣服,夸她身上长长的深蓝色的学生服夹袄真好看。 她极快躲开之前,先拍开了我的手斥责,不许摸,你脏死啦,这是上学念书的人才能穿上的衣服,要是脏了,老师要骂,家里人也要骂。 麽麽这时在旁边堆笑着说,要是脏了她帮小姐先洗就是了。又补充一句,什么时候脏了都可以拿过来洗的。 可是向龄还是不许我碰她一下,惊惊哇哇直叫。 仲砚不过抬头淡瞥她一眼,她很快便噤了声。 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们兴致勃勃说起话来明明是那样和气,最变化多端的就是向龄了。 不过让我欢欣的是,下一次我来的时候,麽麽见我先前稀罕学生服,她特意给我捡了一件旧的来。 说是府里其他麽麽处理主人们穿旧了的,还有已不合身的学生服,是不会真的拿去丢掉的,其实她们都是要捡回去给自己用,或是给自家孩子穿,或是拆开来当衣料重新做。 这次她凑热闹也捡了一件来,见我那天眼巴巴瞧着,她顺手捎来不费什么力气。 这件学生服看起来分外崭新整洁,一点儿也不像是旧的,不过依贵人家小姐平时文静干净,就算丢了还是那么新,并不算意外。 我对着那件儿学生服又是搂又是看,碰它之前先拍干净身上的脏灰处,又特意去洗了一下手,最后还要把学生服贴在身前儿比划给叙荷看。麽麽看着我这么稀罕,也高高兴兴的,在一旁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儿。 回去后父母问我哪里来的新衣裳,我称是捡来的,他们自然不信,哪里能捡这么好的衣服呢。总之我只死咬着是捡的,也不算是撒谎,说话前又没有加上个我字。 到底是不是捡的?还是哪里偷来的? 等向龄撞见我穿上学生服后,跟我父母一样,不同意啦。非要我脱下来,给还回去。 我们身材确实是最贴合的,我恐以为这是向龄丢下来的衣服,没敢同她争辩。 麽麽态度端得可稳了,先是好声好气问向龄,记不记得这季自己的学生服换下不穿了丢过。正在向龄去想的时候,她老人家又跟着说这是她自己花钱给我做的,绝对不是捡的。 麽麽撒谎可撒得可真像样。 连我这知情人都差点被骗过去了。 向龄见麽麽说得那样真儿,挠着头没什么折儿,踏脚气得走了。她虽然常被我气走,可隔一段时间还得过来受气。我有时候虽然气向龄,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向龄一被气走,我便又把身上的战利品果实转圈给叙荷看。叙荷不像上一次一样光明正大的夸人好看,她莫名其妙又开始悄悄的说话了。 我准备走开,她非得要我凑过去,不过答应我不让我再钻窗户了。 我谨慎地靠过去,她呼着有些臭的口气低声说,傻姑娘,这衣服就是姆妈新给你做的,我都看见了,不,是仲砚给你做的。 我愣住了,叙荷又胡言乱语了,说不准儿是被麽麽刚才的样子骗过去,真认为衣服是麽麽新做的。 不过认为是麽麽做的还有点儿像样,怎么能认为是仲砚做的呢? 他恐怕连针都不会拿,不,是没机会碰一下,他可是一位年轻有地位的少爷家,和有资质的读书人啊。 第六章走动 变化多端的向龄好久没来了。 一直到后来,仍是只有向龄不给我开门,那天她刚来的时候因为生着冬日里抢衣服的气,老叫我下去不准探。 别说我们能有衣服抢了,才过去的那一场冬日又冻死了好多可怜的人,而且我还亲眼目睹了,那些人冻死之前迷迷糊糊的,还会把自己身上并不蔽体的破烂衣服给脱了。因为人冻死的时候身上会出现一种回暖的现象,而无意识脱掉衣服。 向龄一听我说起外面的事来,她又每每在墙下和我渐渐聊起天儿,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戳破她的这种行为,还问她怎么不去找自家姊妹说话呀,竟喜欢来这儿和我说话。 她虽然极力否认不是为了与我说话,只是为了来看疯子。但她继续兴致勃勃和我说话的样子显然出卖了她。 自家的那些姊妹,她才不喜欢,装模作样得很,说个话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也不能说,憋屈死了。真以为自己是大名媛呢,其实刻板得不得了。新式名媛哪里像她们这么古板? 那……有你装模作样么?我咝一小口气,煞是天真好奇地歪头说。 她脸一红,赧然骂了我一顿。我习惯她骂我啦,也懒得反抗了,由着她骂,又少不了一块儿肉,还少了些是是非非。 后来我们又这样在墙边聊了几次天,她终于是过来给我开门招呼我进去了。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感慨我在树上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但其实不过是她立得腰酸腿痛,嫌仰头累,以及眼睛发胀。想通了,方便她自己,才把我放进来了。 当提起我母亲上府走动,她可曾看见过? 向龄想想好像是瞧见过我母亲上门走动的时候,还有声有色的形容我母亲,是不是长着一双小小的吊眼,身材不高,浑身瘦瘦的,皮肤很是黄,还穿着一身儿有补丁的衣服。 其实外面多的是女人像她形容的样子。 不过见她这样说话,我立刻套了她的话,又开始认她做表姐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似的,闭口不再形容我母亲的长相,而是说起其他的话来转移认亲现场。 倘若使我过去的那些伙伴看见,我和向龄这样说话来往,那么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和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沾亲带了故的。我真希望他们看见,可是他们再也不来这儿了,我也真希望仲砚能听见,可惜他后来来得极不合适宜,总是在我颜面尽失的时候出现。 这会儿,向龄还把自己作的五言律诗分享给我看,虽然我一点儿也看不懂,更不识字,但是我懂得夸她厉害。这时候我们的氛围是那么的乐乐陶陶。麽麽来的时候见我们相处融洽,感到欣慰后,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了。 可是少顷,向龄的言语行为像朝我脸上打落了大颗的雨点来一样,我的心情也变成了阴天。 她上次不同意我碰学生服,怕摸脏了都是理由,我认为她更怕我这个人会摸脏她自己。 因为她挥着帕子手舞足蹈说话间,不小心把耳朵上的坠子给勾落掉了,那颗翠绿的耳坠顺着帕子挥去的方向滚到了杂草丛内,似乎要逃离主人的粗鲁,再也不让人找见了。 我生怕她遗失这么贵重的坠子,眼细看到的那一瞬间,即刻爬过去翻找了,找到后,我捡起那颗绿得发着幽光的坠子,把上面沾带的泥灰仔细拍了个干净,再用双手捧起来送到她面前去。 在看见我手掌上的坠子后,滔滔不绝的向龄这才发现,她的一颗翡翠耳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掉了,下意识还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我帮她捡回来捧在手心里,她既不谢谢我,也不感到高兴,竟然颦起眉头叫我快放回原先掉的地方去。 我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掉了东西再捡回来有什么仪式要做。 她却排斥着说,你脏死啦!快放回去,我自己捡! 她竟宁愿让杂草丛和泥土脏了坠子的表面,且命令我放回去洗涤一次,也不愿意沾染了我的气味儿。 她一扭一扭去捡的时候,还是用帕子隔着捡的,等坠子隔着帕子擦得干干净净了,她才呼了一口气,就此把耳坠包在帕子里藏放好,不再准备戴了。 既然你捡回来了,为什么不带呀?我没料到这个疑问成为了自取其辱。 她清脆而响亮地说,你一定是很久不洗澡不洗头的,你头上的虱子我都看得见,真是太可怕了,这叫我怎么和你一起呀,我一直都忍着你,你就行行好,能不碰我的东西吗? 原来她平时和我说话老用帕子掩鼻,是在隔离属于我的气味儿。 向龄嫌弃我的这一幕,正好被后来的仲砚默默看见了,当时他沉静立在庭院格局的边沿部分不那么显眼,可是我就是一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不出声,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低,含瞳不显目光所及的方向,仿佛要给藏好了,不让人发现。却不显得躲闪与心虚,他的眼神是清明深邃的,随着一股内敛之气,漫不经心而移走。 我分明知道他看见了向龄斥我的那一幕,我分明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为自己的不洁净突然感到很自卑。 于是回家后,我开始穷折腾起来,横竖闹着要洗澡洗头换衣服,连一向比较好说话的母亲也骂了我,同时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毒打,可挨打挨骂也抵不过要干净的心。 等洗澡洗头换了干净衣裳,修过手脚的指甲,再用篦子篦过了头,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一再追问母亲什么时候再去张府走动呢? 她的躲闪和敷衍太明显了。 我知道她从来不愿意带小孩子上人家家里走动,特别是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她唯恐孩子犯下了一丁半点儿的错误,打扰了别人,也伤了自尊脸面。 我长时间守着母亲,只问她什么时候要去张府,她被一向跑得不见踪影的我守得不自在,最终答应了下次带上我一起同去。前提么,要听她的话,不乱跑,不乱动,跟着她安安静静而去。 由于为了达成愿望,我一再苦心守候,并且老实了一段时间,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干活儿。我好久未去别院儿,自然也就没见过向龄了。 所以到了府上她跟我生疏,我认为是这样的理由。 一从府邸后面的小偏门踏入张家,母亲便将我搂得紧紧贴贴的,生怕一松手,我便撒脚乱闯,路上也总是再三低声嘱咐,要守规矩礼仪。 她来了多回,自然不用再看稀奇了,我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乱看的,总之我被母亲禁锢着走路,也只有一双眼睛能自由的转动了。 我记得穿过一座春和景明的院子,走到了一处清净的长廊里,我便撞见了一位求之不得的熟人,他总算有一次在我运气好时出现了。 好不容易解决了我内心煎熬的事啊,随着母亲来到张府,好巧不巧竟真就碰到了仲砚,这算是真正的向他认证了,我所说的那一切。 我还故意和母亲说了几句话,来证明我们此行是亲戚间的走动。母亲却是将食指竖在干燥的嘴上,嘘了一声儿,示意我不要大声多话。 这里不同于荒废的别院儿那样随意,我不大方便和仲砚打一声招呼,只能用笑眯眯的眼睛来招呼人。我们对视着擦身而过后,我又转过去看了看他,他寡淡驻足在长廊里,像别院儿墙外挺拔的梧桐树过了一次秋冬。 他看见我并不像我看见他那样高兴,神情里甚至有一种忽然阴郁下来的影儿。他眼里平时残存的那点儿光彩顿时消失无存,渗入初见时使我惴惴不安的那种古怪情绪,我们往日里悄然冒出来的微微笑脸和日渐深厚的亲切,也好像要被张府这样的地方处死一样,即将永远消逝。 包括向龄,易嫚姨娘与后来的麽麽,他们都不替我的这一场走动高兴欣慰,各人脸色不一,仿佛各怀鬼胎。 进了一处内宅,总算到了向龄日夜居住的地方,我愈加控制不住乱瞟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这里,像是要把她的家也放到我心里去一样。 一掀起门帘,进了屋子里,我却什么也不敢乱看了。 因为易嫚姨娘的说话声是严肃的,她低声问母亲,怎么把我也带进来了。 母亲脸上明明没有汗,却捏起袖角擦了擦脸,陪笑着说:“这丫头闹得不行,我也是没折儿,就是带进府里开开眼,看一眼也好,她从来都没见过,就见一眼,一眼。” 母亲在易嫚姨娘面前不如在家里平心静气,她不自信起来,说话是有些结巴的,为讨好,她堆笑又掇了掇我的肩膀催促我叫人,“快……叫人……叫姑……姑……奶奶……奶奶。 易嫚姨娘似乎又有些不高兴了,我不敢看她的脸,但是我听到了她端着语气训人,“少给我惹祸,不能叫奶奶。” 母亲重新补充说:“是……是……姑奶奶的奶奶。” “也不行,就叫姨娘好了。”她这时的语气才随性了点儿。 她们说话间,我早怕得躲到母亲身后去,并且抱著她瘦不拉几的腰不肯撒手。 易嫚姨娘似乎是见我怕她,脾气就渐渐没了,她稍微探过来看向我时,打量了一会儿,端着的架子缓和了不少。 她有着一张和向龄一样的申字形的脸,颧骨比一般的人突出许多,下巴虽尖瘦,但因平时养尊处优,养得圆润不少。因此她脸色一和气起来,看起来也是比较富态与温润的,不像不笑时那样,因为颧骨而显得有些刻薄,瞧着怕人。 这会儿,易嫚姨娘不仅招呼我上前去,还让从外头回来的向龄与我握手。 只可惜向龄从进来看见我后,已沉着脸不乐意我了,叫握手的时候只是迫于易嫚姨娘的威严,她才草草握了一下,收回去后用帕子漫不经心拭手。 她是你的妹妹,不得无礼,你念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易嫚姨娘训斥向龄几句,还把我拉到她身前儿去搂着安抚,她一面摸摸我的头和脸庞,一面称向龄年纪小不懂事,大了以后就知道了。 所以等大人支开了我们到一边儿玩去的时候,我总算能扬眉吐气的对向龄说一句,你看吧,你妈都承认了我是你的表妹,你还扭捏什么? 她理都不理我,也不好客,我只好又独自打量她们华而不奢的屋子去了,屋子里还一股说不上的香味儿,凝神静气。 易嫚姨娘真就在管账咧,我看见了,账本儿在案桌上摊着,和我替父亲去打酒时看到的柜台上的账本很相像。易嫚姨娘不像母亲一样会斥责我乱看,只是收好桌上的账本儿,对我轻微笑笑。 向龄这时也找到了扬眉吐气的话问我,会管账吗? 我当然不会,连认识账本都是侥幸。 她便得意说自己会管家,妈会教她,以后她嫁得好大约是要管家的,穷的家里自然是没什么好管的,有点资产的就不一定好管了,得从小耳濡目染的学。 ………… 那对我来说真是太遥远的生活了,我连听都不愿意听,想也不愿意想,也不想再来张府走动了。这里阴气沉沉的,没有谁拥有一副明显发自真心而高兴的脸,每个人都是恰到好处的规矩和一张训练有素或者经氛围浸淫出来的脸。 我唯一见到的与我高兴一下的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唯独不陌生的是他脸上长着仲砚与向龄的影子,这人与他们的模样说不上来的有一点儿相像。他的穿着与雇工仆人显然不一样,穿得不说多金贵多华丽,起码很体面,是个少爷模样。 他后来虽然朝我笑了一笑,但也是这府里人奇怪的其中一个。因为他不经意看见我后,莫名愣了一会儿,又忙忙看了我第二眼,接着打量上了我的脸,再是整个人。 害得我母亲都不好意思起来。 可明明该不好意思的是这奇奇怪怪的人,哪有男孩子以这样说不出滋味儿的眼神盯着小姑娘看,活像一副从小便被养坏了的登徒子。即使他长得养目些,也实在被自己的行为败坏了容貌。 他眼睛亮起闪烁,冲我咧嘴笑那一下,也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我跟他是认识的一样,笑得真是怪里怪气。 我不理会只想快快走掉,只有母亲礼貌回了他一个微笑,又向他请安问好。 一出了府,我浑身才自在起来,但一想到先前在府里的人们,我内心又有点儿不自在了,并且惶惶。 我最担忧的是仲砚,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对谁真正的沉过脸,平时总端的不温不火,平平淡淡。但当时在走廊里,他的情绪显然偏移了,不再保持适中的样子。 隔几日一到了别院儿里见到他,我便迫不及待同他示以友好,探一探他态度的高低来。 我先是借向龄的诗来说话,仰慕她作诗真厉害,不过更应该是羡慕罢了。 仲砚却说她作诗作得不好,展现给外人看的,不过是拿了先辈大诗人的诗东拼西凑化用的。 “向龄最多会一点质量不佳的打油诗,连平平仄仄都不会,最基础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都搞不清,她念书时常偷奸耍滑,只有骗……”他说到此处一停顿,改口道:“只有用人家的诗给不了解的人看来撑纸面子。” 又一讲实情道府里的向华向佳二姊妹作诗还行,唯独向龄不行,所以她也从不爱跟其他兄弟姊妹谈诗。 我心里忽然跟明镜似的,难怪她分享诗的对象是我,只欺负我没念过书好骗罢了。 见仲砚兴致勃勃和我说起诗来,我心里放心了些,原来他没有和我生气,那天也许恰好是他心情不佳而已。 但后来他又确实的告诉我,让我不要再上张府去了,他不喜欢。 我沮丧,以为他也嫌弃我,他却真诚的加上一句是为了我好。 到底怎么为我好,他却不说。 我只能明白是自己不体面,人又不守规矩,不大会说话,这三大去大户人家家里做客是要闹笑话的。 也许这就是他不爱我去的原因,但我仍然相信仲砚是真挚的为了我好。 从他以后对待我的平等态度上,我一直是信任这份真心的。 第七章兄弟 母亲近来眼皮子频频跳动,她还特意去了一趟道观里,替家里替孩子算卦扶乩,算出来的似乎不太好。 于是她成日忧心忡忡,唉声叹气的,我真怕她操心操得多了,像叙荷的姆妈一样身心衰弱害病辞世。 也许算出来的是有那么点儿准的。 上回在府里见到的奇怪的人,不日后,我真正认识到他了。 向龄和仲砚并不像我那么有空,也不像我能撂下担子常去别院儿,他们来的日子比起我少之又少,一忙起学业来间隔得时间还挺长。我有时候想念他们的话,会去张府他们出入的角门儿附近远望几眼。 因此我又认识这么一个少年,长得比仲砚高,身体比仲砚壮,嘴巴比向龄还利索,也比他们好看一些,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一次,我望见角门儿那处出来的,却是上次府里见过一面的大小子,我躲开后,孤单背到墙里侧踢石头去了。 竟没想到的是他不仅同样看见了我,还从对面远远儿跟了过来。 他真是分外的自来熟,一找见了我,直接问道:“你好啊,你是不是小荣子呀?” 我不置可否,反去问他了,“你是谁?” “我是仲砚的兄弟,向龄的大哥,也是……”他卖了卖关子,意气风发的延迟着声音,玩味儿声称,“是张府未来的爷,张仲许。” 看来他从仲砚或者向龄那处,对我有所耳闻。 见他自亮出贵重的身份,我只好向他请安问了个好。吃惊的是他实际上并不端身份,向一个毛丫头保持了礼仪,肢体同做足了动作,向我也请安问了好。 也许这是他欺骗人的某种障眼法礼仪,目的是要接近人以骗取真心。 仲许还说初次真正的见面,身上没揣什么能赠与我,不过身上有点儿钱能给我表示一下。 他一面在身上东搜西寻,一面把掏出来的钱毫不客气地塞到我手里。 他似乎是瞧我可怜,硬塞的钱给我。 我不想要这人的赏钱,推脱多了又不礼貌,只得接受了。 幸好他似乎是有事要做的,没在我这边逗留多久,很快携着立在外头等候的仆人,朝街上的方向去了。 我对着手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心里纳闷儿不已,没来的有些担心,担心仲许从府邸相遇的那几眼看上了我,将来想让我上张府做姨太太去。 做姨太太一点儿也不好,起码从向龄嘴里听到的都不好。 以至于我回家后,在这样的大事上,还算懂事听话的叨扰父母几句,以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易嫚姨娘也没法接济我们家了,我除了不给人做姨太太,其他的都是可以的……如果要卖我,卖去做优伶也好,苦工也好。 这回轮到母亲笑话我的忧心忡忡,父亲则是不甘的嘲讽自己,张府如日中天,有易嫚姨娘在,他们哪儿敢呢。 很快我也有新的不敢的事啦。 仲许在张府角门儿进出的时候,他只要远远儿瞧见了我,总会兴致勃勃的过来和我搭话,不过他一定是会挥退随侍的仆人一边儿呆着去,似乎是怕不方便随意说话了。 我摸不清他的架势,不清楚他的示好是哪一种,最惧怕是以后有讨姨太太的意思,自然就给躲开了,以后我除了在别院儿等向龄和仲砚,再不去张府角门儿附近了。 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没承想仲许一认识了我,甚至都找到了别院儿来一起凑热闹。他一来就是百般的对我好,叫人压力倍增,很不自在。 他的自来熟分毫不假,不管是第几次见了我仍然很热情,还总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玩意儿要赠送给我,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敢要那些贵重的财产物件,只挑了他手编的蝈蝈鸟儿之类。或者他还真带了花钱买来的将军蝈蝈,执意相送。 他又听麽麽说我喜欢吃糕点,下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不少点心来,还是他自己不着边际从府里厨房偷出来的。 我虽然被迫接受他一些礼物,玩弄过后情不自禁的越来越喜欢;被迫吃了几块糕点,品尝过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多吃。 但总归,不大和他亲近。 我不待见他,他却越发想讨好我。我算是明白向龄觉得我讨人嫌,个中是什么滋味儿了。就此同时理解了仲许和向龄的角度来。 不过仲许对人好得真是没有边际,不仅仅是对我,他对向龄更是有求必应的,从来笑脸面对,温和哄着,一点儿都舍不得冷一下脸。 有什么好的,有什么要求,只要向龄看见了管他要,想到了向他提出,他都会毫无怨言的做到,一点儿都没有做大哥的威严姿态。反倒是较小些的仲砚更有长兄风范,从来不惯谁,也不过分对谁好,凡事拿捏有度。甚至连真正的大哥仲许都要听他一些主意。 仲许对向龄宠溺,这我倒是知道理由的,因为她是他的亲妹妹呀,理所应当的,即使他们同父异母,血缘关系是没法儿改变的。 但唯独有一点,仲许是不肯依向龄的。向龄不让他对我好,不让他送我东西,只一沾上了有关于我的,他像抗旨一样硬给抗了回去,于是只能花费更多的心思试图讨好向龄与我。 向龄确实是吃醋了,生气了,于是口不择言。他怕向龄的话使我伤心,同时想方设法希望我一起欢欣。 仲许对待我,如果不是未知的目的性强烈,我是愿意和他做朋友的,但我很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从不敢和他亲近。 不过我又有点儿小得意,他对我的好,不过是方便我给人炫耀的罢了。 仲许承认,听他们说我常往破院儿跑,才找过来的。之前他老看见仲砚和向龄突然间比以前还爱往这儿跑,起了疑心曾经寻过来偷看,那时候没发觉这里这么有意思,更不知道小荣子是什么人。 果然是有人出卖了我,仲许才对我上了心,不过我初以为的这个人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常争风吃醋闹别扭,使得自己生气的向龄。 我一想到向龄说起过的姨太太不好做,我便胡思乱想的以为她因为烦我,又知道我现在最怕做姨太太,为了给我添堵,故意和府里的另一个人物推荐了我这苗子。 但我后来探向龄口风的时候,她一听了我试探的话,简直笑得花枝乱颤,哈哈拍地,就差没到地上去滚上一圈儿了。 她毫不留情嘲笑完了,请我去照照镜子再说这样的话。 等到后来从仲许嘴里谈到,我才得知真正出卖我的人到底是谁。 仲许磕唠间提起仲砚送他一幅人像画,画上正是我,所以他那天在府里见到我的时候,得亏了仲砚的画技,他一眼即认出了他们嘴里的小荣子。 那幅画仲砚原来没有打发给仆人,而是送给了他。 原来不是向龄出卖了我,而是仲砚不经意出卖的,多此一举送了我的画像给人家,我从此就又倒霉又幸运的被仲许盯上啦。 我也该知道他们的感情是多么的要好。 他们虽是表兄弟姊妹,却甚过亲兄弟。我从他们仨儿嘴里,从来都没听见谁称呼过仲砚是表的,平日里的称呼上,他们只是自然的把仲砚归位亲的一类里,喊着二哥二弟的不区分开来。 按理来说,他们都是金枝玉叶,原不该和我这种穷酸户走近,可偏偏他们常来和我一起玩。 但他们又不和其他我这样的孩子走得近,甚至话也不多说一句,还要赶其他来看疯人的野孩子。向龄是架子端得很足,她认识我一个已经感到很麻烦啦;仲许面对其他人,也是会端起架子不亲近的,凭这点我也越发肯定他对我图谋不轨;仲砚则是不大会和不相干的人厮混,人本就清冷些,我和他能说上话,也是叙荷麽麽系的缘。 不过张府里其他小主人,就像他们不和其他我这样的孩子接触,而不和我接触。甚至出现都不出现在这一带。只有我以前偷偷去张府角门儿附近张望时,能偶尔瞧见其他金贵的小主人出府入府。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接触了我这样的底层贫民,他们仨儿渐渐就被我带的知些人间疾苦啦。 那天我答应向龄,要请她打打牙祭,尝点儿真资格的东西。事前,我请她从府上准备些调料过来,我又在外头捡了好多块圆润的小石头洗净揣好。 当我把小石头倒上调料搅和后,最后撒上偷摘来的葱花。 向龄瞠目结舌的怀疑我,这能吃吗? 叫花子还嫌饭馊。我学着父亲批评我那样去批评她。我千真万确地说,吃不上饭的时候,为了打打牙祭,就是这么吃的。只是没说出我还没这样吃过而已,所以有幸托了张氏的人脉资源替我捎带了好些上乘的调料来,认真尝它一回。 先见我砸吧着嘴嗦得有滋有味儿,向龄才有所动作用树枝筷子夹上一个尝尝鲜儿。 我没想到的是,仲许也肯和我们玩这个。他跳起来从树上折了新的树枝来,蹲下后酝酿了好久,才夹起一块小些的石头,缓缓放嘴里进行品尝,他动作虽然慢,嗦得却比我还仔细。而且他微垂着脸,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黑如点漆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悲悯慈德,向鬓的眼梢逐渐红润,目光泫然欲泣。 仲许的神情都快比我那调了料的石头还多了种滋味儿。 “你怎么要哭了?” 他声音被自己的哽咽弄得些许沙哑,“我在尝……小荣子的生活。” 他回答了这么令人一时深受感动的话后,原先不参与这一场滑稽吃石的仲砚,莫名其妙的也蹲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尝起了石头。 仲砚和仲许一样尝得心不在焉,并没有仔细去注意调过料的石头的味道,而是很沉默地放进嘴里,似乎又在想着什么。 他们好像以为我已受过了这种生活虐待,我并不戳破,继续让他们以为真是这样也没有坏处,毕竟他们多同情我一些,相处之间就会对我好一点儿。 特别是向龄,她只是脾气不好,心地还是很好的。她会可怜小禄子,会嘴上借看疯人的由头来别扭地看叙荷,也会同情我而尝尝石头。我相信她并不只是觉得有趣儿,因为她一向是很怕脏的,尝石之前还问了好几次石头洗干净没的话。 至于仲许更离谱啦,他不仅会为了我说的吃不起饭吃石头而伤神,也会为了另一个与他不大相干的人流下眼泪。 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我看见他立在门边儿上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叙荷。期间他抬手以袖擦了擦眼睛,整个人背对着我们,我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态,但我听见了他以心神悲沮的语气说,荷姨娘,仲许长大了,可是我从没忘记过您对我的好。 他以前几乎不来这儿,原来是不想看见叙荷与昔日的天差地别,而不是像向龄说的怕疯人。他说这里充斥着令人伤心的情景,为了自己的心情,自私的再没来探望过她。 叙荷确实对晚辈们极好,否则他们也不会有各自的情绪与坚持。 第八章弟弟 母亲替我们算到的不太好的卦,到后来我才真正意识了到底什么才是不好了,那也是我这一生里最痛苦的事之一。 听说,只要姊妹们不和仲许怄气,仲许无论做什么,即使在外头讨了气回家后也还是舒心的。然这几日,家里的姊妹们都不太理会他了,向龄也因为吃醋频频生气而不理会他,仲许索性把那颗奶娘一样的心全放到我身上来了。 他掏心掏肺对人好的这些人里,我是碍于他的身份,算是其中态度最好的了,我的躲避和推脱一向被他视为害羞与客气。 再有仲砚重视他自己,自然多过重视我这种无名之辈。 他不仅从不阻止仲许对我好,还劝我能受着就受着,否则仲许一天到晚不受姑娘们待见,会失心疯一般叫他也不得安生,还要在他这处讨经念,所为的心经,则是使姑娘们欢欣的秘籍。因为仲砚这种不淡不亲的态度,反倒使大家尊重,为人也比仲许常受到关注。 于是为了能使仲砚安生些,我勉为其难受着仲许的好。 但是他越来越过分了,相处间吃个东西竟不由分说手把手地喂我,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小心替我擦嘴。见我吃得好了,又得摸摸我的脑袋感到欢欣。他说我多吃些长好了身体,他就比什么都高兴。 他的司马昭之心,小荣子皆知。 我总疑心他要日渐败坏我的名声,方便以后讨我做姨太太时,名声损坏的我无处可逃。 他也总是嫌我瘦小,我又疑心他要把我养胖,方便将来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到后来我受不了仲许这种展现得单纯善良的诡计多端,遂放弃了要牺牲自我成全仲砚的安生之事,在某一次欣然接受仲许的贵重礼物后,我大胆卷起他送的一些财产跑路了。 为了回避仲许,我可好长时间没去别院儿,还叫麽麽替我撒谎骗他们说,我在家里忙做活儿还要带弟弟,没空来串门子了。 倘若我想撂担子要自由,母亲一向是肯的,来去由我。大抵是她操心年纪最小的弟弟,连管都懒得管多余的我。 我也不算撒谎,母亲长时间的默许与宽松,换来的不是我的变本加厉,而是自觉想去挑起担子,多帮助家里的浪子回头之心。 可是我做活儿总做不好,弄巧成拙一塌糊涂的时候倒有不少,我把败事归为我身板瘦小又不够经验,母亲同将我的失败归为女儿家力气不足,是不好干这些粗活儿的。 父亲则不一样啦,不仅会用污言秽语呶呶不休的啐骂我多句,还会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凶狠样,虽然他很多时候不会真正下手,只想吓唬我一顿。 呸!蠢人!真是个猪,猪说它下辈子不做畜生了,但是它下辈子常常被骂蠢得跟猪一样。老子养条看门狗都知道听人使唤帮个好忙,你真啊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简直是个白吃饭的废物丫头,跟那些八旗子弟一样,只有吃喝玩乐你最精通嘞,天底下也只有废物最精通这四样儿。 他也会以幽默的口吻讥讽我,顺便影射他厌恶的八旗子弟。他会问我,要不老子给你做个鸟笼,抓只野鸟,你就滥竽充数的混入你那些八旗兄弟里面提笼架鸟去,再不济,老子回头给你抓上一只蛐蛐,你一样可以混进去。 但是没等我回答同不同意的话,他便自顾自又啐我一口说,我呸!你就一贱民奴隶的女儿,连八旗废物都瞧不上你咯! 我一搞砸了家务活儿,父亲总这么非常认真的骂我,这都算是比较文明的唾骂了,我却依然很难过他喜欢将我比作畜生的事,以及用遗少们侮辱我。 我是他至亲的孩子,我身上一样流着他的血脉,他何以要这样骂我? 我有时候有些痛恨这位没有耐性又暴躁的粗人父亲,而觉得不善言辞却将事情藏在心里的母亲更为温暖。 做不好活儿还老挨打挨骂,我索性少去做粗活儿了,只凑到母亲身边儿去,替她打打轻松的下手,或者看顾日渐长大而会蹦会跳的弟弟。 弟弟能自主走路了以后也总爱撵着我跑,我是这一家人里面他最喜欢的人了。 我照顾他则要管他吃喝拉撒,以前也没少照顾。 他出恭后我得寻竹片与叶子替他刮擦屁股,又得用夹煤的钳子从他屁股后面夹出挣扎的蛟蛕。母亲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从我肚子里排出来的蛟蛕比弟弟体内的长,比他的大,比他的多,甚至连颜色都比这几条扭曲的长虫要白。 而且我的大姐刘福荣就是被蛟蛕害死的,它们数目多到不止从她屁股后面拉出来,还从喉咙里爬上来堵得她不得呼吸而亡。 所以面对从弟弟身体里出来的蛟蛕,我会恨得把它们夹进煤火里活活烧死,而生怕它们活过来爬向人体内再一次害人。 弟弟被他秽物里的蛟蛕吸引住,好奇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他又不甘愿呆在家里了。 因为他和我一样早把家徒四壁的房子看够了,他不仅总要闹着出去玩儿,一不留神儿他还继承了我的精髓,能悄无声息瞎跑出去。 为了解掉他的苦闷,为了看顾他的周全,我便被堂堂正正赋予了出去玩乐的资格。这得多亏了弟弟的地位,使我也沾上了一把光。 可是假使重来一次,我是决计不再肯同意粗心大意的自己去承担照顾弟弟的责任。也许父亲从前骂我的那些话是理所应当且分毫不差的,我不仅一事无成,连做个姐姐也做不好。 只能说我不经意间倒是做好了冒牌长姐。 我已个把多月没去探望过荷姑娘了,这全得归功于居心叵测的仲许,这导致我带着弟弟出去时,先按捺不住要去的地方,是那座凄凄的别院儿。 当然,我进去前先探过仲许有没有在里面,见他不在我才放心了。 遗憾的是不能见到向龄与仲砚。 不放心的是,我没法儿将无听话意识的弟弟单独放在门外,只好征得了麽麽的同意,才将弟弟一块儿带进去。 麽麽见了小男孩儿喜欢得不得了,弟弟认生不肯给她抱去,我只好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了。我还算游刃有余地抱著弟弟走动,这些天我已练出了一点臂力来,不再像以前才抱一会儿则喊累要放下。 我还没走到窗户前去看叙荷,里头屋内忽然传来啊一声惊呼,把弟弟也实在吓得一抖。 不知是不是见吓到了小孩子,窗户上的人影儿连忙捂住了嘴。 我猜测叙荷是许久不见我,乍一见到我,才欢欣叫了出来。或者是见到了这么小的孩子感到欢喜。 我把弟弟放下来牵好,靠近窗户同叙荷请安叙旧,可叙荷的眼睛与注意力跟麽麽一样,先放到了弟弟身上去,那目不转睛的眼神真是稀罕极了小弟弟,连我和她说话她都听不见了。 人们都是这样,稀罕弟弟比稀罕我多,也许因为他年龄太小瞧着可爱,也许是因为他首先是个男孩儿已替家里完成了一次接代的任务,所以使别人也羡慕起他本身来。 里面的女人被笼罩在铁窗的阴影里说话,请我行行好,把小孩子抱起来给她看一看。 我有所犹豫,她轻声诓哄我先抱起来给她看上一眼,说话间还小心翼翼注意着我的脸色。 麽麽也努努嘴指叙荷好长时间没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不妨给她们姑娘看看罢。 在这双重奏之下,我做了这一辈子里第一个最错误的决定来,我从未料到白日里不至于太神经的叙荷会变成另一种让人大惊失色的人。 在麽麽的帮助下,我吃力举抱起弟弟后,叙荷终于能像以前摸我的脸那样去抚摸他,弟弟不太愿意,微微转脸躲闪。叙荷嘴里神神叨叨的,不断重复的称呼他是仲旻,不管我如何否认,她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当中。 仲旻,是仲旻! 她越来越欣喜了。 我的仲旻,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总算回到姆妈身边来了,我绝对不会再放手让他们把你抱走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和麽麽不约而同相视一眼,打算要放下弟弟来。 可是叙荷完全陷入自己的神经病里了,她紧紧抓住弟弟身上所有能抓的地方,开始大叫大哭,不允许我们将他抱走。 弟弟早被她的架势骇得小脸一白,嚎啕大哭。窗外面是一老一小胆战心惊抢孩子和安抚疯人语无伦次的话,是小孩子惊慌恐惧的哭声;窗里面则是疯人声泪俱下的哀求,和尖叫诋毁的辱骂! 她这时将我们视作她记忆里过去的那些仇人,将弟弟视为沙漠里再不可错过放弃的绿洲。她目眦欲裂不惜将弟弟拉扯到受伤,使他惊吓得险些哭昏厥过去。 等我们好不容易将弟弟从铁窗处抢回来以后,她又一再绝望的乞求着我们,比过去所有的请求都要卑微极了,甚至是卑微到极端的变态。她开始在屋子里歇斯底里起来,又是以单薄的身体砸门砸窗,又是歪倒在门上窗上哭天喊地。 而我已被吓得浑身软绵地抱走弟弟,满头大汗逃出了被她召唤出来的恐怖所笼罩的院子。 我出去后抱不动弟弟了,放下来一起就地休憩,弟弟哭够了四处指身上抽噎着说疼,他身上发红破皮的地方确实不少,脖子不必说,连脑袋都被铁窗挤得似乎有点儿变了形。 我按摩过他身上发痛的地方后,站起来实在没力气抱他了,只好委屈他走一会儿路。 等走了一小段路,他蹲到地上再不肯走了,老说自己累,不是脚累头累就是肚子累。他大抵是把痛说成了累。 我只好掐一掐自己来提神,缓缓蹲到他前面一些,让他爬到我背上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背他。 他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只叫过我两三次姐姐便不肯再叫了,而是喜欢学着父母那样,没大没小的,乐嘻嘻叫上了我小荣子。 今天他受过吓总算记得要叫我什么了,他伏在我背上有气无力地唤姐姐,使我感动不已,背起他来也更有劲儿了。 我还给弟弟念了几首化用的童谣。 小娇弟,四岁了,姐姐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着你。弟弟身痛姐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人人都说可惜了,俺弟好了值多少?值就值在姐心间! 拉大锯,扯大锯。你长大,我高兴。拉一把,扯一把,小弟弟啊快长大。 小弟弟,乖乖睡。头朝南,腚朝北。拍打拍打,睡到黑。 ………… 我那慧黠的小弟弟难得听从姐姐的话,一觉睡到了天黑。 我将他背回家,他仍然没有醒,父母一见了他身上红肿破皮的印子,紧张警惕地盘问我。 我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他们对视,更不敢说出实情了,只能先撒谎说去外面散了下步,弟弟突然甩开了我的手跑掉,于是不慎被石头绊得摔了一大跤,足足摔上一圈儿磕了手脚和脑袋。 母亲心有余悸地查看弟弟全身,最终发现不像是摔的,像是被人给抓的。 他们一再咄咄逼人,再加上意识不清的弟弟忽然哇一下呕了潲水般的秽物出来,我愈发心惊胆战,局促不安,再不肯透露一个字儿来。 我这样的态度,急得父亲在柴堆里四处找了一条能抽打我的荆棘,逼问我到底上哪儿去了,弟弟身上的伤又怎么来的,或者是不是我给抓的。我从没抓过弟弟,倒是被弟弟抓过不少次,他们从不紧张我,只紧张他。 我在严词厉色逼供之下,和盘托出。 头几天里弟弟还生龙活虎的,他们便作罢,过了几日天气忽冷忽热,他受了凉一害病后开始状况百出。 他昏昏沉沉中上吐下泻,母亲碰一碰他额头惊呼发了烧。他们便暂时遗忘了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的话,只忙着照顾弟弟去,也不肯再挪动折腾他,而是急急出去要请附近的老大夫,奢侈花多些的钱,请人上门看病了。 老大夫先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术语,最后才朝我们叹惋着直呼一句明白话,唉,不中用了,您呐就准备准备吧。 老大夫走了,屋内一时极度沉默,没谁有心情管其余乱七八糟的事了,全下意识看向坑上,那发着高烧而神志不清又胡言乱语的弟弟,他在病梦中对上回受惊的事心有余悸起来,在呓语里提到了远近闻名的疯人。 父母这时才被惊醒了似的,他们赶忙又要去请神婆来做法,死马当活马医。 等神婆来了,神神叨叨的,还烧了符纸灰给弟弟喝,弟弟吐了,却说吐的是霉气,接着又硬灌了一碗进去。 神婆仿佛被鬼上了身一样,办了一场惊悚诡异的法事。结束后她浑身大抖一下,眉头紧锁,断言弟弟是被什么冲撞到了,丢了魂儿,须得在天黑之前把他的魂儿给喊回来,否则他将会永远成为孤魂野鬼,不仅身死,且无法往生。 听到这种确切的答案。 他们擦着红肿的眼睛里不断流落的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用一通无情的话诟谇于我,还烦躁问我愣着干啥,哪儿遭的晦气,哪儿去把弟弟的魂儿叫回来。同时粗鲁提上我一起出去喊魂儿了。 到后来我已跟不上大人心急的脚步了,只得独自走走停停地喊魂儿。 我一边喊着一边还重复地念,小娇弟,四岁了,姐姐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着你。弟弟生病姐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家人都说可惜了,不是我死值多少? 不论我再念多少遍心系弟弟的童谣,他的魂儿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漫长的一夜,家里人无一个拾掇了自己入睡的。我更是将此全归于自己的错误,惩罚着自己在坑头立了一夜,依然看顾著已经失去生命的在这几日里忽然大大消瘦的弟弟。 第九章家庭 直到竖日天明时,那位绝望的母亲才分出一部分责怪人的心情,但她再流不出一点儿泪水,只能干嚎着说,我不是她家的孩子,不是刘福荣转世,不是小荣子,是个彻底的灾星,快走,快快远离刘家,她再也没法面对我,不想再看见我了! 平时粗暴的父亲却沉默寡言,连一句话也不肯给我。他没了生气,不像先前那样气得发疯,能打骂我带弟弟看疯人传染了晦气,能暴怒质问我,你是不是来刘家索命的啊?! 他如今只是毫无力气的默认了母亲的驱赶。 我一直认为无论犯下什么样的过错,家人永远是家人,即使打骂虐待我,仍然不会放弃我。可在我被驱逐的那一刻,我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觉得小荣子也随着弟弟去了一趟阴曹地府,但阳寿未尽,归来后成为了活死人。我甚至觉得以前至少还存有爱的父母在当时双双死去了。 那种长期被忽视而迸发出来的感觉,是天崩地裂的,它将家徒四壁的房子在我心里化为灰烬,只剩下唯一的门槛等我跨出去以后,摇摇欲坠残存在那儿。 日渐天明的回家巷路,竟颠倒过来成为了我心间里的薄暮。我唯恐自己的灵魂被锁困在那已死去的夜晚,只能支撑着尚存的意识,勠力奔向黎明的微光,放纵地去追逐我穷极一生都无法捉住的阳光。 脚下泥泞摩擦着的刺痛,地上一直存在的路,过去所有冰冷的声音,忽然间都消失了,奔跑过后我迷失了所有的方向,只剩磨破的小鞋子与我相依为命。 我拼了命的想要逃离这片废墟般的世界。 我才彻底看清我的家庭,在弟弟出生以后,像一把上天掷下来惩罚我的钝器,一直在内心上凌迟折磨着我,试图处死天生为女儿家的孩子。 我那苏醒的意识终于在弟弟过世以后,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那时候我希望他们全都死掉消失,而我成为孤儿也比这来得幸运,至少不用承受他们并不太爱我的事实。 可是我真傻,如果我真成了孤儿,那么我便会像街上的孤儿一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瘦成皮包骨而终日游荡,待疲累可怜的苟且偷生一阵子,很快便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溘然而逝,不能再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 我只是在那些深深不受重视的时刻,比起这样,我更希望不用接受他们不太爱我的事实。 恍恍惚惚间,我来到了某个源头,一个开始使我分不清是喜欢还是厌倦的地方。 我蹲在那个地方的门外不知所措,后知后觉眼里才蓄有一些泪水,但我仍然控制着不肯使它掉落。 我以为我会等来像姆妈一样的麽麽,她会诓哄住叙荷那样来诓哄着我。 可是巷子里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 我只能听见一些会刺痛我内心的声音,随着天亮,那些晨起的人家户里,传来微微呓语般的说话声。 家和万事兴,他们连早起的嗔骂都是那么中听,也有笑着招呼家里人洗脸漱口的,或者大早上自顾自打拳唱诀的。 除了人们发出来的生活噪音,还有家养的猫儿狗儿那些牲畜们此起彼伏的叫唤。 我仿佛赏了一回京中口技,于是静静聆听了片时,随着那些声音,陷入他人的生活当中,短暂忘记当下的自己。期间,一股浪潮似的微风一再波动过来,拂得巷子里稀稀拉拉的草木沙沙摇曳。不远处的那些言语声和眼前草木的摇动都好像是那么的幸福。 我察觉到人们与草木的幸福,泪又将溢出。 当东方浮出一束不大不小的淡黄金光,日光紧跟着冉冉升起,万物在太阳的闪耀照射下,一起熠熠生辉,那股光芒也霎时照亮面前的一片屋宇。 泪眼朦胧的我才逐渐看清,原本昏暗的门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当他从阴影里踱步出来,明亮当头,他整个人恢复了实际的清瘦,不那么高大了。但一见了这样一个有气度的伟大的读书人,又使人莫名觉得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更多的力量,叫人不可窥视与小觑。 我们在日出的曙光之中对视,一人满怀心事魔怔着,一人清醒明朗停立着。 待他看清了我的脸容,探究着上前两步来。人影弯了腰,缓缓抬手,以指试着触摸我的脸,他清凉的手一与我皮肤触碰,我才察觉自己的脸颊是高肿发热的。 似乎察觉到了不体统,他很快收了手,迟缓寻问我,好姑娘,怎么挨打了?谁给打的? 我已忘了我脸上是何时挨的一巴掌,完全是被打懵了,又是耳鸣又是失忆。我想了想,好像是母亲赶我出来的时候打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目前的处境与经历。 他也不催我,只是流露出一种自然的关心而看顾于我,那绝不是怜悯的。 我理了理思绪,把家事道出一部分。 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不安好心。在我说出最后这一句的同时,心酸到喉咙也像脸一样发肿,那吐露出来的话更像父亲抽打我的带刺荆棘,在心间与喉咙里活生生再穿梭了一次,使我哽得声音沙哑,话语不清。 仲砚脸上第一次有那种动气的波澜。 他早已皱紧了眉头,眉头之间越蹙越深,仿佛湿帕子得滤水要给拧上一样。他的额头和眼睛都变得难看起来,额头充满褶皱不光滑了,眼睛也不再像睁开的样子。他这种再度来临的第二次显露的阴郁,可怕得如充满煞气的灵魂要冲撞出躯体,一发戾气才能平静。 那整张脸沉得真像他才是事件中的人,而我这一时仿若旁人的人要被波及上了,这自然是我的错觉与多虑。他收敛了一下情绪,微一张嘴却有些哑然,顿了片时,他压声沉着说道:“真是昏眊!子不语怪力乱神,岂信这些,有这愚昧做法的时间,有这打人赶人的功夫不如去求一个好医生。” 接着他又宽慰人似的补充,“真正的父母是不会把责任都推到小孩子身上的。” 我不清楚他是否是不偏不倚,但我能感受到他这几句话带给我的力量。 寥寥几语谈论了不如意之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却不觉得拘束。 等平静下来,我们话了几句家常,我问他怎么起得那么早还来到这里走动。 他说上次听麽麽讲了我这一些事,麽麽听到那天喊小孩子魂的声音,不安的告诉了他,他这几天睡不着,心里不安,担心我。 未料今早一出来走动,竟见一向跟憨货似的小丫头伤心成这样。 那一句担心我,忽然使我眼泪溢出眼眶,我在挨打挨骂甚至被赶出家门时都还没有轻易大哭,偏偏这一下止不住眼泪,感到越来越心酸。 他见我落了满脸的泪,产生了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于是有所犹疑的替我擦上了眼泪。他的手甚至在我那颗样衰的哭痣上轻微抚了抚。 我想起这颗痣,顿时觉得它现在起了名字的作用,还预言着我以后的某种命运。因而越发觉得这颗痣丑陋,并且充满了厄运,而厌恶它。 但仲砚抚我眼睛的微妙动作,使我渐渐止住了哭泣,也不敢再多动了。 很快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开了仲砚的手,父亲将我拉过去,一面撩起自己的衣服给我粗鲁擦脸,一面用一种看流氓崽子的眼神瞥仲砚,就差没给啐上一口了。 我连忙介绍了仲砚的身份,父亲稍微一顿,眼神变化莫测,倒没怎么吭声儿。他不像母亲那样主动要给这样的人家请安问好,只是忽视而过了。 仲砚见到父亲那样自然的给我擦脸,怔怔看了看我们,又微一低头,仿佛被一种孤独弥漫。 我以为仲砚即使向我父亲说话,大约是要利用身份来施压。可是并没有,他稍微往后退一步,竟然向我父亲这样的贫民微微鞠躬,尊重作揖请求道:“请您好好对待她吧。” 父亲一惊,惊得踉跄后退了一步,连疲惫的精神也给刺激活了。他平日里即使如何瞧不起张府,也不敢光明正大给张府人物没脸,他同样行了个礼,忙作揖回应,是是。 我在一旁,被他们忽然的礼仪相待,弄得摸不着头脑地呆住了,仲砚的行为实在是惊悚骇然的,虽然我后知后觉才被他的伟大震惊了。 那天清早,我也说不上来我们三人的氛围,都是那么奇奇怪怪的。 等仲砚进了沉寂的门内关上门,父亲情绪不明携着我走了。 我摸不清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怪我了吗?”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知道那个疯女人吗?” 我点点头,没敢言语其他。 粗人父亲难得措辞婉转的说话,“虽然在大家眼里,那是个倒霉晦气的女人,不过比起我现在,她至少有那么一点幸运,她……” 哪一点幸运,他倒是停住了,叹了一口气没再言语。 也许他是在说她不清醒而不用难过,我真想告诉他,错了!她也一样会难过,已经难过到疯了!并且疯了还不停的难过! 可是我还是不敢多说什么,我的头不由自主低得深了些,脚下忽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一时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想到已经发了疯的叙荷,也想起了家里伤心欲绝的母亲,才没法儿继续在回家的路上行走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还是会怪我的。 父亲听到了我的嘟哝,他过来牵上了我的手,给我走动的力量,拉着我往前走,往回家的路上走。 苦啊,有些人活着就是苦,这是我们的命,嗲嗲不怪你啦。父亲用上了在我更小的时候叫他的那种称呼,调儿门高地说。 小荣子,我就相信你是我们的小荣子,跟嗲嗲回家,还是就这么过吧,得过且过。 他一前一后说了这么两句稍稍使我安心的话,我才有勇气面对母亲了。 我打赌她一定是会继续怪我的,可是我没料到在弟弟夭折以后,她会对我完全视而不见,那已不是责怪的程度了,她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她的另一个孩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女儿。 我只好期盼时间能冲刷掉她内心的伤痛与怨恨。 我也只能去期盼自己重新蜕变,变成天底下最懂事的女儿。我竭力去改变自己,抹杀孩子的天性,小心翼翼的在自己家里生活。 我甚至死死逼了自己一把,终日像大人一样操持家务,像奴隶一样察言观色的服侍双亲。 我渴望母亲的回头,渴望她能重新拾起对我的期望,哪怕再温和关注我一眼,我也能拾起信心坦然的面对家庭了。 第十章独女 我不能像翻然悔悟的父亲一样,在大是大非上轻易原谅了别人,他倒是只痛恨上作为一家之主的自己,并且此后引以为戒。我不幸继承了母亲的性格,依然痛苦责怪自己,也默默怪上了别人,并且在心中长期与他人冷战。 我不再去张家别院儿了,那里暂时被我视为了禁地,我长时间背负着浓浓愧疚,只认为那里是我害死了弟弟的罪恶之地。 后来我也不大去远些的地方,大多是在我家的老房子附近走走,即使这样老天爷仿佛也要惩罚我一样,叫我看见了更让人害怕的一幕,使我和弟弟夭折前一样,受了一次大惊。 我原先听人家说过,有些家里不要女婴,会用各种残忍的人为方法制造她们的死亡。我听闻过亲自捂死的,或者丢进粪坑窒息淹死,还有弃之野外冻死饿死或被野物吃掉的,最后一种说法是将女婴扔进猪圈被猪给活活啃食掉。 我总以为那是吓唬女孩子们的。 我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愚昧而心狠手辣的家人,竟如此轻飘飘随意抹杀一条至亲的脆弱的小生命,再不济他们大部分人也要利用女儿家为自己获得利益。 直到我那次在老房子附近独自转悠,我看见一个老太婆鬼鬼祟祟的,她把一坨东西低向猪圈内,剥了布以后将那坨东西扔了进去。因被栅栏泥巴墙挡着,我没太看清那是什么。 我还以为她藏了什么宝贝,等几只猪因为抢食而刺耳嘶鸣后,我才认为她是在喂猪。我知道猪是吃杂食的,什么都吃,可那天它们啃东西的声音分外不同。不像啃叶子和红薯的声音,也不像吃潲水的声音。 吧唧中混合着咔嚓脆,像是吃的肉里带有软骨一般,开头还伴随了婴儿的哭声。别说是软骨肉,随便什么肉都那么珍贵,怎么可能会有人用来喂猪呢? 当时我感到紧张恐惧,都不知道那婴儿的哭声是从周围房子里传来的,还是猪圈里传来的,侧听着更像是从猪圈里传来的,到后来哭声微弱,再是戛然而止。 我七上八下的慢慢挨过去一瞧,只瞧了一眼,里面晃眼都是红血白肉的残余,我便寒毛卓竖立即逃离。 不清楚是我看错了,还是真的,甚至不知道是太想出门而做了梦,还是真在家附近走动过。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我浑浑噩噩回去躺在了床上,从此一振不撅。在那之前我已长期萎靡不振,睡眠衰弱,食欲不振,整个人越来越消瘦,只是行尸走肉般度日。 父亲焦急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在旁边也终于注意到我了。 我直直瞪着一双眼睛,透过房屋仿佛能看见天上有小孩子在飘动,它有时候还坐在房梁上荡着短节藕般的小腿儿,再搓搓脚丫子。我指着上面,痴呆地说,我看见老婆婆给猪吃女娃娃,小孩升天了在叫我,叫我一起走,一起上去玩儿。 父亲直言我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 是真的!我真的听见小孩子哭了!真的看见它了!我急得冷热交替。 为此,父亲特意出去查看一趟,他回来就告诉我,确实是我看错了,那不是小孩子的哭声。是一种鱼名叫大鲵,因为能发出娃娃的哭声也叫娃娃鱼。还讲一位说书老先生曾经向他念过书上的形容:鲵鱼,在山溪中,似鲇有四脚,长尾,能上树,声如小儿啼。 因为那个老太婆和家人发生龃龉,便偷将此贵重大鲵投于猪圈食之。 他们如何天花乱坠的哄我,我也只相信自己所见到的那幕血淋淋的现场。 父母在当时担心我也被吓破胆儿,等魂儿一彻底丢了,最终病死。 对此,我释然一笑,想起什么我的微笑又僵住了。毕竟我已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如果弟弟还在,他们不见得那么紧张我,不见得会给我看病抓药,多半是希望我熬过去。在弟弟去世前后,花费了不少钱财,已没有余钱看大夫了,他们只是给我抓药看我能不能熬过去。 我清醒些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仲许曾经送给我的财产宝物,只是我当时不愿意告诉父母,也不愿意启用那被我藏起来的财产。 我只是在那段时间毫无求生的意志,堕落在了病中。 我成日昏昏沉沉间,有一日听见父母窃窃私语。 原来他们更多的是怕易嫚姨娘责怪他们,上次弟弟没了以后,易嫚姨娘体恤他们,已拿过一笔钱让他们好好给弟弟办一场风光的丧事。 如今要是再讨钱,不止轻易说不出口,更是怕被斥责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使他们大人家脸面都没了。 他们又担心我也在大病中消殒,落实了罪行。互相犹犹豫豫的,说是再看看我能不能熬过去。 我不想再让父母为我忧愁了,心里自觉一向上,精神渐渐来了。我才好了些,一个叫我五味杂陈的人又上我家来叫我不得安生。 我刚听到他的声音出现在家里时,只以为那是我做梦了,有时候太讨厌一个人,他是会入自己梦里的。 可是我又觉得不像是梦,因为仲许的脸已清晰放大在我眼前。其实他离得我不近,白净的脸也不大,可我见了这人就是觉得他开始变得巨大,忽然充满了整个屋子,他的头甚至被挤在了房梁上,在冲我诡异的微笑。 我本已被吓破过胆儿,胆子还没回过神儿来,一看见仲许上门来,即惊愕失色的直呼,他是要把我带去做姨太太的! 我又开始浑浑噩噩,甚至心胆俱裂痛哭了起来。我浑身充满一股气却使不上来,两手同时拍打坚硬的床板,两脚极力蹬踢沉重的棉被,死命挣扎得像案板上快要被人宰杀的小畜生。 我直失心疯破了音大喊大叫道,我不要看见仲许!我不要做姨太太!爹啊!娘啊!救命啊!我求求你们了!把他赶出去罢!赶出去罢!我马上就见好了,不要把我送到张府去啊! 母亲赶忙来按住我,父亲和仲许都不见了,我久久才平静下来,感到眼睛肿胀得发痛,眼尾、耳朵和枕头凉飕飕的。 可是我清醒后,父亲和母亲并没有提过仲许来探望过我的事。他们说今天是请了医生来给我看病,我又看错了以后,被自己瞎想的什么人给吓坏了。 他们原先以为我说的不做姨太太是儿戏,却没想到过向龄表姐早已在我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将我纠缠住了。 哪里来的钱请医生又再抓药? 噢噢,是张府给的。 我吃药的时候,竟然还有蜜饯儿备着。是抠门的父亲这回怜惜了我,亲自为我买的。以前我喝药苦得要呕出来,他们也没舍得给我买过,只给弟弟买。 当父母一对我好,我的病也好得快了。 之前那些吓人的场面,我后来只当是梦魇不再去细想了。 我病愈后,依然憔悴很多。 他们不再让我拘束在家里,也不把繁重的活儿施压在我身上,只捡些轻的给我做,叫我没事出去散散心,但切记不可贪玩伤身,譬如又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自己吓着自己。父亲还叫我要知足,要感恩,生来便遇到他们这样的好人家,不要再仗着我是家里的独女恃此而娇。 我焉能得意现在的地位?我这些痛苦的心事一直到几年以后才有所淡去。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叙荷的时候,看着她愈发凄凉与沧桑的模样,没法儿再把先前长期压抑的想指责她的话一吐而快了。 我只是痛切地低声告诉了她,小弟弟几年前的死讯。 她却牛头不对马嘴,答非所问,抑闷地嘀咕说,姆妈,我想起来了,仲旻早就死了,您不用再告诉我了,往我心尖儿上撒盐,我心痛啊。 叙荷已不省人事又那么孤苦,我怎么忍心再去责怪她呢? 麽麽同是孤苦的人,又是个那么辛苦操劳的老人家啊。她还向我道了歉,负气扇着自己的嘴巴,责怪自己当时不该多嘴。她只想到叙荷姑娘是她的姑娘,只想到她的姑娘想孩子心切。怎没想过弟弟是人家的心肝儿宝贝呢?要是她,她也不愿意把小孩子抱给疯子看的。 如此,我又怎么能继续怪麽麽呢?她那么诚恳的道歉,甚至老眼抹泪,抱上我一起感到哀痛。她且心疼我一定也受了很多苦。从我好几年没来这儿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我该怪谁呢? 啊,我想起来了,我要怪衣食无忧,生活美满的仲许。 要不是他那时候烦扰了我,使我个把月没来,我是不会带着弟弟冒险涉足此处的。 从那一天开始,我依然怪着自己,并且真正的恨上了仲许。但是我却不告诉他,我只在内心单方面的恨他,以此来减轻我自己愧疚的负担,却又跌入另一种别扭情绪的深渊。 我真是别扭。 我这几年没去不该去的地方走动,自然没再同向龄与仲砚见面,不知道我们的感情在不知中淡化了没有?他们可曾长高了?模样更好了?学业更加精进了?可曾挂念过我,甚至问候过我? 我内心那一连串问却是没法追问出口,只向麽麽问了另一句不大相干的,他们还来这儿走动吗? 定是来的,只是没你在的时候来得多。 话毕,麽麽顿住了,顿时像记起什么事情一样,马上停下手里打扫的活儿,连忙撺掇我明早去正府大门儿附近见见仲砚和仲许。 说是他们俩兄弟要从京杭运河乘船下一趟江南,来来回回加上还得在江南耽搁小住,起码得个把多月,这样我们又是很久不能见面了。 麽麽知道我们几个要好,感情在,仍心系彼此。劝我早起了就去见见罢,不要因为其余消失的感情,去疏远还在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来之不易的,要懂得珍惜。 怎么突然要去江南了? 仲砚的同辈堂兄弟过世了,江南那边儿家底单薄的周氏寄了丧帖来,他为尊重得马上回去吊唁。 仲砚是代表自己身份去的。 仲许则是代表张家,陪同着仲砚一道去吊唁的。老爷身份太大了不适宜去给周氏小辈吊唁,家中又无人主持不好走开,所以特派了他们兄弟俩前去,再加上张家的股肽孙英管事从旁照料着,是没什么差错的。 等到了那一天,我是早早地起来了,但是我没能上去与他们亲自道别,我甚至不让自己被他们看见。 我在斜面巷口藏着,来回看了他们好几眼,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偷偷摸摸,悄无声息。 因为连张家的人都出门送了送他们。 一个面孔淡黄透红的中年男人为首,他被围在一家人中间环绕著。其身着一袭黑色长袍马褂,头上戴着黑缎瓜皮帽,帽沿边露出来的头发是黑白混杂的,他微大的嘴巴上的髭须也是如此黑白。主人抚一抚髭须,正精神抖擞又严肃的说话。 兄弟俩规矩听了话,一副谦虚应声的神态。 不出远门的两位尊贵小姐也仔细听着,有时同样点个头,这两位是晚辈女辈里最大的向华,与最小的向佳,所以我能推测着认出她们。其余姨太太们都标准的慈笑着,娇声软语附和几句听不太清的话。 只有向龄藏在人堆里东张西望的,机灵过了头,被易嫚姨娘悄悄拍打了几下。 女人们在后面拥有各异微妙的神态动作,最后都能自然统一,相敬如宾的。我瞧着觉得烦琐,觉得累,但他们这一大家子在明面上,确实得赞一句好不体面啊。 第十一章杨某 我那时即使想和他们光明正大见的相见说话,但碍于目送他们出行的一大家子,没能见上这最后一面,到后来也是最遗憾于此的。 并且遗憾我此后没在张家别院儿多多逗留,因此和向龄愣是没碰上一面。其时也可能是我日渐长大后内心作祟的缘故。 我们这几年没能相互见上一面,但我知道他们在我不远处,我也是心安的。 可是有一天,一道消息好像一记惊雷,直劈在了我内心上,我整个人才从对张府的别扭情绪中抽离出来。 麽麽欲言又止告诉我,她也是才知道的,府里有三位小主人要出洋留学去了,偏偏这三位正是向龄、仲砚和仲许。 他们都记挂着我,各自写了一封信,不约而同支使他们的亲信仆人递交了三封信过来,请麽麽最终转交到我手上,不管是等我来也好,还是麽麽上门送信也好。 幸好父亲和仲砚以前教过我识字,我不用去请教别人帮我念信,自己勉强能读信,个别生字则半猜半读。父亲识字,是因为祖父幼时家景尚可,念过几年私塾,后来自己教育的孩子。这识字的知识也算是祖传的了。 那三封信我都当成一封看了。 向龄要随着仲许去英国,他们并可以相互照料着。 只有仲砚独自一人前去日本学医,费用也是最低的,他不愿意过多花费张家出资的学费,但学医是真心的,他自小便有一种悬壶济世的理想。 其实他们从小接受着中式和西式混杂的教育,如今出国留学都是早有计划的。 向龄要跟着去,一是她能主动表达自己的心思,二是易嫚姨娘能在老爷面前说一说话,三是老爷并不反对女子出洋留学。当然,向龄在信里的口气与她往日一样嘚瑟。 老爷顺便还问了问大小姐向华的意见,向华认为父母在不远游,她且要跟着大姨太替张家交际,留在家里也能见多识广。最小的向佳性子木讷胆小,不得宠爱,又一向以大姐为尊,没敢提出留学出走的话。 向龄在信中痛骂她们愚昧。却在信的最后这样称呼我,表妹,我走了,你要保重。 …………信到此处,我热泪盈眶。她临别前真是赠予了我一份天大的礼物! 同时我忽又在她的语气中感受到她对她们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不提其余大同小异的琐事,最重要的是他们此后会一直记挂于我,如有来信,会寄回来调遣人送到麽麽此处,最后转交到我这里。 我在行动中回报了他们的记挂。 每个月我照例去替他们一起看了看叙荷以后,也会在张家各门附近走动走动,等待他们归乡。可是我没等到他们回来,倒是等来了另一个身份不明的新朋友,可惜的是此人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我发现这人的时候,他藏匿在犄角旮旯的杂草丛里,我路过被他的躯体绊了一脚,简直吓了一大跳。我当时真不应该去瞧他,自己一向心软,只见他不同于其他流浪汉,已受了伤浑身血淋淋的,都看不清原本面目来,十分可怖。 稍微探了下他的气息,还活着咧! 我停留在原地踟蹰,不知道该不该帮助他。 他伤得这么重,如果我不帮他,他很快就会死掉的,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来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况且他能长大至此,说明在青年以前他是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我救了他也不会是一时的白救。 救急不救穷,我大大不如易嫚姨娘有地位且财粗,没法儿去帮助那么多流浪的穷人,但是我能暂时处理他的伤势,等他好了我是不会再管的了。 想清楚以后,我四处张望了下,先用杂草杂物将他掩实了藏好。等我向邻居借来一辆充满泥灰的板车,费力将他拖了上去,又用不少草物盖住他,才敢把他拉到附近荒废多年的残破房屋里去。 那是我们以前来探险过的地方之一。 我把当初藏起来的财物卖掉了一部分换钱,用来给青年抓外敷内服的药。 东奔西走,忙活一通,当我从家中偷偷捎了熬药的锅和盛药的碗来,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幸而我有先见之明,带来了一盏煤油灯。 我要给青年敷药前又愣住了,他浑身都是血污,哪里还看得清伤口?我只好就地取材,寻找能装水的废旧之物,还从他身上撕了一块布料下来,以便给他擦掉血污泥垢。 我提起煤油灯凑到他身上观察,夜里的风忽然促狭变大了些,吹得煤油灯的缝隙里灌了不少风进去,使那簇孤单的小火苗时明时灭。 而映照到他脸上去的淡淡昏光,只照亮了他血迹斑斑的地方,余下沉沉的阴影与火光来回交替,闪动在男人毫无血色的瘦削的脸上,他仿佛快要惨死在这一刻了。使人不由的紧张他是否还活着,或者他已成为了死人,尸首在夜里如鬼魂一样令人悚然。 我捂住心跳,再一次去探他的气息,未死亡,但比之前微弱许多,却能生生不绝于此。从我见到他起,我仿佛成为了专门检验死人的仵作,百思不得其解的钻研他的伤口是如何来的。 他伤势严重,但伤口小小的不大,却血流汨汨,那道猩红的口子并像是微微炸开的,连带旁边的血肉都高高肿胀。 我最后只能完成医女的部分琐事,替他在外露的伤口上敷好消热解肿又止血的药,并熬夜灌了他一碗利药。时下天气不冷不热,用些稻草给他暖身还熬得住,这才放心走了。 次日我没来的怕他带伤跑了,多早即来查看。 照例验气息脉搏,未死。 不知他醒过没,眼下是未醒的,我只好蹲到一旁熬上今日的中药。熬药乏味之时,我不经意间转过去瞥他一眼,却是被他微睁的无神眼睛骇得心头发慌,又差点以为他翻了眼睛不瞑目的死去了。 幸而他渐渐聚拢眼神,忽然额眉紧蹙,神态有了生气,变得凌厉与锐利。顿时,我们互相像见到敌人一样保持警惕,一动不动。他这般眼神,同使我脑筋里仿佛绷起一根弦。 他盯了我一会儿后,又看看周围,眼神回神过来缓和多了,也像是醉酒的人恍然清醒如今身在何处,而向我简短吐露谢谢的话。 等待他吃药的期间,总不好一句话也不说,因此互相生硬磕唠了几句。 他说他姓杨,没有名。一个人只身流浪,无牵无挂。 怎么可能没有名呢?既然他不愿意说,我并不像以前一样会去追问人家。 他吃药的期间,神情动作频繁凝顿,有时微张苍白的嘴又缓缓闭上,我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了,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在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汗水不停渗出时,他一咬牙感到痛苦而问我,还有没有余钱,能不能替他买一些工具回来,他好了以后再还钱给我。 我点点头,还没问要买什么。 他已紧紧阖上眼睛,嘴上一气呵成报了一连串工具,酒精、纱布、刀、针线…… 我以为他只是要剔掉坏死的脓肉,但他的行为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从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心的人,连我这个旁观者都不忍心在现场看他“自残”了,可惜我已经答应了他,要在一旁帮他擦血。 事前他往嘴里塞上一根木头,才开始将我昨日替他包扎好的地方拆掉,伤口已经化脓了,黄的白的溢流。然后,他用小刀毫不迟疑地划开伤口,这时他还脸色如常,等他将指头伸进血肉里掏来掏去,面色禁不住反应而一红一白的,额上青筋凸起,整个人身上四处冒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的汗甚至多得流到了我的手上。 他继续在血肉里摸索着,真像是在剔骨治疗什么。看得我身上同样的地方也阵阵发痛,则不忍心再看了,不由将头偏到一边去,摸瞎胡乱的帮他擦流出来的血。 不管阵痛到什么程度,杨某即使凶残死咬著木头,扭曲了一张早已痛到变形的脸孔,也没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顶多极力压低嗓子,低吟着哼哼两声。 他倒是被我的行为气得出声,口齿不清的求我正眼看着他再擦,直指出我擦的不是血,擦的是他的衣服。他又以一种被痛苦折磨到不可控制的差劲语气说着好话,求求我这姑娘再忍忍吧。 这话说的像我才是被刀剖了的伤者,而他只是辛苦操劳的医生一样。 我不好意思极了,只好睁一下眼闭一下眼,视线交替着为他擦血。 在我听到他轻松呼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竭力扼制痛吟,我睁了两眼便见他居然从伤口里挖出了一枚子弹来。 我想来想去竟没想到那是枪伤,因为我从没见过枪伤。余下摔擦出来的皮外伤倒是想到了。 我直盯向那枚子弹,语气警惕质问他,你是什么人? 他怒目切齿,朝地上恨恨啐了一口,一面用针线缝合上伤口,一面解释,他身上的枪伤是在城外给土匪欺负打的,逃亡的路上摔了不少次,但总算逃掉了。 我已没有小时候那么天真,只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去过多问他什么,既然我已经救了他,索性单纯的救到底。 杨某这伤定是要修养几天的,我安抚他不要着急走,我这的钱还够为他买食物,等他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到时候身体好了不再恶化,身手跟着利索了,还愁什么?我相信他是能够自力更生好好活着的人。 我先前那警惕一问,转变为推心置腹,使他怔愣了片时,想通后,微微颔首坦然接受了。 姑娘,您叫什么名字? 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行吧,那我最后请您再帮我个忙。 什么忙? 以后不要再随随便便捡人来救了,会很危险,特别是像我这样伤势不一般的,也许会给您一家人都带来麻烦,或者您听过农夫与蛇没有? 有点儿道理,得亏我救了您,您才能跟我说这些话,我才能知道好歹,这啊也许就是好人得到的一个好报。 您想得开,不一般呐,将来确实是有福报的人。 谢谢您啦。 那是我最后一次送饭时,我们的对话,并且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发自内心拈花一笑。 此后,他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了,我是说,他把破房子住过的痕迹都人为消掉了,好像他这人从来也没在这住过一样。 习惯了连日送饭后,我有些失落,但不是奢望他还钱给我。 我救他的时候,这钱已当做小慈善了。 我失落于他就像向龄他们那样走得悄无声息。我只是希望他能像我过去的那些朋友一样,多存在一段时间,多与我说说话。 可惜这人大多时候沉默寡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总是一副思虑沉着的模样,似乎因逃亡经历,难以笑口常开。 但我这些天已经把他当成新朋友了,即使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那还算孔武有力的身骨,以及硬朗的五官,与大部分北方硬汉的体格与普通的脸一样,没怎么能记住,也不至于毫无印象。 第十二章梧桐 在一九三几年不知几月几日的时候,仲许已先从英国回来,但确切在1935年末的冬季,我们才见上一面。 那时他已身穿许久浅蓝灰色的军服,头戴缀有精致梅花的大檐帽。军装两肩之上的领章底色为黄色,上面缀有三道蓝线,一边是几颗三角形的军衔,一边是交叉的竹节。那一袭与他融为一体的军装,将他的高大越发显得英姿勃勃。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旁边那棵岁数不计的梧桐树一样,苍劲魁梧,永不折腰。 可惜的是梧桐树在当时已快落光了叶子,近乎光秃秃的,一派死气沉沉,没有他像昙花在午夜如此惊艳的那样朝气蓬勃。但梧桐树的枯黄落叶在我们之间旋转纷飞,依然散有一种凋谢的美丽与悲伤。 我相信他是体面地过来遇见我的。 仲许伸手轻轻拂掉我头上的枯黄落叶,转而摸了一摸我的头顶与发丝。很抱歉地说,亲爱的小荣子,我知道你大约不想见我,但有些事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了,我将会光明正大的告诉你实情,请你再等上一段时间。 我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沉默地走掉了。 那短暂的一面,如梦境一样使人记不太清晰,却又像是梦魇,此后在我的后半生里不断重复的绵长回放,开始修复我对他的印象与记忆,带着很多情绪的透支。 在同一年内,父母又生出了一个弟弟,他们喜极而泣。 母亲长时间对我的冷淡,直到诞生了小四弟而有所缓解,甚至得以告终。在四弟出生以后,我内心对某个人的态度也和缓了些。但我仍然吝啬给予他一份友情,即使他远渡重洋背井离乡后,是他们几个当中,于一九三几年最先踏上回归故乡之路报效祖国的人。 父母陷入四弟平安降生的惊喜中不久,回过神来,也许是见我长成姑娘了,不再那么容易忽视,态度有所好的改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突然真正的意识到我是他们的女儿了,而同样对我嘘寒问暖。那一阵子北平的学生闹抗日也闹得厉害,从他们抗日游行的态度上,家人有所不详的预料,怕是担心一家人此后难再有安生之日,故此对我珍爱有加。 可是一向敏感的我,似乎也预见到了某种未来。近来在饭桌上他们总是乐不可言的,这种和气与笑容,在人心惶惶的时代薄得像一层纸糊。 前些天在饭桌上,母亲还突如其来问我,这些年来怪不怪她? 我半是违心半真心地说,不怪,我知道您之前是没能原谅您自己,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您自然信任的怪到我身上来,这才证明我们是一体的,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后停了用饭,不知是感动还是惭愧,大抵情绪交杂,她只是背过去抽动着肩膀啜泣,哭得和叙荷有那么点儿相像。 而在这一天吃完饭,父亲又和我促膝长谈起来。他推心置腹与我说,姑娘家能早些嫁人有口饭吃就好,不管以后混得是好是坏,生下来的孩子都得跟着人家姓,你要早早想好咯。 我抵触这话,但脑子里却想到一个人,很快觉得脸热起来,在此谈话上,选择低头不语。 我们还谈起了张府。 他这些年来终于能正视张老爷士绅的地位。大谈张氏祖上在前清国时也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加上财产人脉的积累,因此直到如今在周围影响大是自然的。 那……对抗得了日本人吗? 在日本人面前,他张老爷算是个屁。 母亲这时咳嗽一下,父亲意识到什么似的收住了声儿,过会儿又讲,张家现在还在军阀往来上攀了关系,散了不少财,儿子参军参政一争气,又似乎要光耀门楣了。日本人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母亲一向维护张府不必说,但我不明白父亲一前一后的微妙矛盾,以及他的某种刻意。 不久后,我明白过来了。 我从没想过要等仲许,无情抛弃了我们的友谊,就好像父母在真正时刻没想过我一样,彻底抛弃了我。 在日本人快要攻入北平,时局开始大为动荡的时候,有一天不知是凌晨还是黎明,父母带着四弟在收拾了一些家当后,踏上了逃亡之路,却将我这累赘扔下了,把我一人留在老房子里生死随天。 家当没了,家人跑了,我一下子没了家庭。 所幸他们没有为了几斤白面就把我给卖掉。 他们这样走了,至少还留了一封信叫我去张府投奔易嫚姨娘,我也管他们这样算有良心。但我暂时不打算去投靠易嫚姨娘,一来我脸皮薄了,二来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是泥菩萨过江的,三来我又不是她的孩子,她何以要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拖上我这累赘? 我当时预备了两条路,第一条先在家里挖地窖储备粮食藏身,第二条等实在走投无路再厚着脸皮去投靠易嫚姨娘。 我日以继夜的挖地窖,选在了地质干燥的一块儿位置忙活,在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某个傍晚我听到空无一人的老房子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直吓得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 我连忙将地窖口遮掩住,并且躲起来不出声。可是我发觉又不像日本鬼子来了的响动,因为我透过缝隙只看见一道人影在房子里游荡。 那人影像猎犬一样敏锐嗅着屋内的情况,又如猫一般轻手轻脚。 随着他的黑影越来越近逼近,能感受到他的凝重,却无半分煞气。在紧张时刻,突然看清他一闪而过的脸,接下来我才没有继续躲闪。 “杨……杨兄弟……您怎么找来我家了?!” 不是我暴露地窖的藏身之处,而是杨某已勘察到了我的位置。 “报恩来的,您藏在这下头……嗯……该不是躲倭寇的吧?”他似乎都替我这拙劣的安全屋感到担忧。 我抓住重点针对他报恩的话,深入谈论。 原来,他上次走的时候跟踪到我家里来过,以便日后能找到我还恩。他这次来想安顿我一家人去安全之地暂住,或者护送一场我们也成。 但是当他得知我被抛弃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情绪表示。他只是继续干脆的想要回报恩情,谈到当下的局势哪儿也不太安全了,不如我随他一起走,我在他眼皮底下,他容易保护我。 眼下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我随他出门前,先换上了父母走前送给我的学生服,也不知是他们捡来的,还是自己偷偷做的,这一件儿与我以前那件儿的质量比起来差了很多,但总归是他们的心意,我仍然很满意。 杨某问我以前在哪里上学,我大方告诉他,我从没上过学,就是喜欢穿学生的衣服。 他摸头笑了笑,顺口夸了一句好看。 但另一个人可不这么觉得,她看到成为少女的我再度穿上学生服,却脸色一变,惶惶不安。 同杨某出走一会儿,我又折回去最后看了一次叙荷。 因为我穿的是裙子,不好爬墙爬树。杨某自觉扎了马步,请我慢慢踩到他肩膀上去。他怕冒犯到我,闭上眼睛不乱看,且双手撑向墙,一点儿没碰到我,请我自个儿给稳好了。 我不大习惯踩人家,且被如此高地顶上去,况又觉得他体温很热,使我有一二分心,我都没仔细看向里面的情况。 当院内来了一个中老年男人,我才谨慎低下身去,开始专心观察里面。没一个仆人跟随他,麽麽更是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依旧是那身长袍马褂的着装,在院儿里的走廊上心神不宁地踱步,不知道在思虑什么,焦虑什么,来来回回走得使人不安。 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这位老爷来看望叙荷,今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撞见他们呆在一起的画面,并且一探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 当老爷开始注视叙荷,他的情绪也千变万化,先是心痛质问这个被他关到越发神志不清的女人,又在她害怕时,进了屋里与她温存,甚至亲自替她梳妆打扮。 他多年以来积攒的一次看望,这冰山一角,就好像是他对她这一生中的薄情与一小部分深情不舍。 最后老爷将他的姨太太搂在了怀里,嘴里自个有调吟唱起一首诗。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唱完了情诗,房门还是被老爷亲手锁上了。 等他走了,我也按捺不住翻墙进去了。墙外的杨某并不催我,他揉肩膀都来不及,我上墙头时冲他抱歉一笑,他莫名也向我抱歉一笑,我倒没深思他莫名的抱歉里带的一点儿腼腆。 竟没料到那位老爷梳妆了得,几下将叙荷打扮得光彩照人。当凝视起失魂的叙荷,这淡妆与整洁的衣裳不过又是她困境中的死人妆和丧服。 她恍惚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集中盯了一下我上下,倏然色变,连忙张皇问我,你是女学生吧?快走快逃啊,千万不要留在这里,老爷他会骗住你,把你关在府里,不供你去上学的! 于是这个心有余悸的女人开始哭泣,碎碎念讲述自己被老爷欺骗,而与学申情断的痛事。 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 叙荷已被张老虎家的地下皇陵困住了,可惜的变为死尸般的睡美人,终生封锁在与世隔绝又冰冷的棺板下头,永远冻结了她的美丽,如此痴呆而空洞的梦游着。只能等待死亡来的那一刻,真正释放灵魂。 她美丽的形象逐渐被泪水改变,露出了真实的样子。 那糊了的脏黑眼线,从她的眼角与泪中顺流而下,如混乱交杂的荆棘野蛮生长在脸上,深入血肉里,散发出使人战栗的黑气,爬上了她往日光彩的肌肤最终发青。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背过去哭。哭了会儿她又臆想到什么轻笑起来。 她好像永远坐在那破败的房子里,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孤独而独立的幻想她那早已被扼杀的快乐与未来。 多年间数次来来往往相见道别,这一次我忙着逃亡,自私为了苟且之生,违背了当时向她作出的承诺,带着一种与过去记忆的背叛,我彻底的要与荷姑娘道别了。 墙外等着我的人问我,那是谁啊? 我只是自顾自地说,叙荷真可怜啊,苦啊。 第十三章战记 1937年六月中旬,天气非常炎热。我们入住了一所出租公寓,在当时的情况下,公寓里早已塞满了人,所以在公共区域总是那么拥挤、逼仄、潮热。有的一间屋子里甚至住了一家人与仆人。住户大多将房间窗帘拉上,包括廊内,整体四处无光,黑暗逼闷。 那是杨某最近抢租到的房子,也不知能不能躲乱,静观其变罢。 他甚至先给了我一笔生活费,将还款包含在内,我不肯接受多余的钱。他说,咱们总是要生活的吧?这是两个人的生活费,都在里面的。 那我就当自己是您请的佣人好啦。 他倒也不扭捏,让我怎么舒心怎么来。 可是哪有佣人总是独占房子一个人住得那么自在?他时常不在租房里,三天两头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 六月十六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打马虎眼一本正经地说去打探日本鬼子的情况了,免得打进来了,他都不能提前护住我这位救命恩人。 我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既然他老能侦查与打探,我便请他得空了帮我看看张府的情况,以及向龄和仲砚留学归来没,那天我喋喋不休说了好多关于他们的事。我只能尽量去形容他们的外貌与习惯,供他认出。 六月二十日。早上我内心惶惶,下午见事。 杨某身上有一种匪气,而且神秘,神秘到令我不安,因为有时候他回来身上带着伤,这一次我还看见他在街上搂着一个妓女,打掩护回来。 直到现在他也不肯告诉我名字,只是说,他不想欺骗我,而去编一个名字,也不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告诉我他的真名,这对于我,对于他来说都不太好。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很像仲砚。 六月二十三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甚至怀疑过他是汉奸。 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是汉奸,我不能再跟他呆在一起,接受他的庇护了,我宁愿被日本人打死。 他坚定地摇头否认。 我也是有我的固执的,并且在我等到我要等的人以后,我会选择投奔亲戚,我十分想念向龄他们。 我和杨某的躲乱日子,有一天也许和我们平时没头没尾的说话声一样戛然而止,所以我们心照不宣,总是客客气气的。 六月二十五日。我做好了佣人的本分,每日准时做饭,打扫卫生。在我忙碌的期间,他有时候会安安静静观察我。今天他终于磕唠起有关于自己的话说,不怕您笑话,我是个孤儿,从小没家,说句感恩的话,谢谢您让我尝到了家是什么样的滋味儿。 我冲他笑笑,晚上加餐。 六月二十八日。他从外面喝过了酒回来,很自然地叫了我一声荣儿,并请我帮他泡一杯茶醒醒酒。 我一愣,心口有点儿发热,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他看看我那想必红了的脸,正经的好奇问,您这是……太热了? 对于他的调侃,我反而老实承认,第一次有人叫我荣儿,这忒亲近了,大家都是叫我小荣子的。其实我更想说是肉麻。 七月初。我在沙发上假寐,他又喝了酒不太像话,在一旁自言自语,说起那天在墙头上,第一次看见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裙子翻起来了不自知,真是惭愧,没忍住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要对姑娘负责的,可惜自己肩负重要的任务,负不起这责。 七月下旬。在他离去前一晚,交代了一下自己。夜晚,他悄无声息来到床边注视我,我感到紧张有些防备此人。但我装睡不吭声,他在我附近不卑不亢地说,你现在可听清了,我只说一次,我叫……杨可铮,可汗的可,铁骨铮铮的铮。 我那天叫你荣儿其实心里也是紧张得很,姑娘脸红,对我来说已经胜过一切了。他最后说。 二十八日。我从公寓楼上看见外面的车辆来来往往开进开出,日军的影子越来越多,他们步履匆匆,氛围肃穆,光明正大的在部署什么事情一样。 对面楼下的几个日本兵微笑着散糖给小孩吃,嘴里似乎在问什么话。其中一个小孩不肯接受,不回答,遂日本兵扇其面,又以拳脚相加。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那种直觉是突然出现的,透过窗户,在那么多混杂的人群之间,我看见一个人,他头戴草帽,身穿布衣,脚踩草鞋,与几个同样农民打扮的人走在一起。他们目光隐忍地盯了几眼打小孩的日本兵,一面转开视线,一面说说笑笑。 他原本的面孔不算好看,乔装后又跟干瘪的老头子一样粗糙,但他笑起来并不丑,有时含蓄,有时爽朗,我多喜欢他的笑啊。 我一定是认识那个已乔装打扮了的男人,于是死死盯住眼熟的他。 他们在附近打转,等从一辆日军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晃晃悠悠走得更近些,突然!迅速从菜篮子里摸出枪来,他先就近枪杀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一路的人补枪,他们再一起打死了旁边的几个日兵,打小孩的日本兵也死了。他们边打边退,仍难以逃离,马上遭遇了其他日本兵的反杀。 乱哄哄的场面里,杨可铮最先倒在血泊里,他微微睁着眼睛,翕动渗血的嘴说了什么。 我在公寓里跳起来大动作朝他挥手,又紧紧贴在窗户上,用唇语叫了他的名字。 他未能看见,被路人挡住了视线。 我发疯一样撕扯下所有的窗帘,踮起脚在玻璃窗上四处哈热气,最终在窗户上大大写了他的名字,可铮。 他见了微微一笑,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多喜欢他的笑啊。 我的两只眼睛始终贴近玻璃窗看他时,视线混淆,合成了一只眼睛,它倒映在透明窗里,岑寂注视着自己。 这一次,我没能救他。 那几位烈士的尸体惨遭泄愤凌辱,被日本兵戳了一刀又一刀,直到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从日军的某位人物遭遇伏击暗杀以后,声声刺耳吼叫在公寓以外汹涌露威,枪鸣顿时响起,乱弹四射,震恐得人们尖叫逃亡。从寥寥几人,陆陆续续到训练有素的上百日寇兵影,如乌云蔽日一般占据街道,又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他们是丑陋恐怖的蝗虫,百姓是弱不禁风的草。 在这几里疆土被猖獗侵略之间,已能窥见此后的水深火热。 但在被乌泱泱人影淹没的尸首里,我看见,那是一种绝处逢生,当整体濒临绝境,个人毫不犹疑的赴死竟成了集体某种微茫的希望。 二十九日。北平沦陷,战事触发,日军之暴行罄竹难书,外面枪炮声中人群四处逃窜,终日惶惶。 三十日。我随波逐流,同公寓里的人们躲入了医院。我在医院廊内就地休息,偶遇久等的熟人,激动大喜。 仲砚当时与一位白褂医生谈论着话忽慢忽快走过,但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双双忽见,一个喜极而泣,一个喜出望外。 他与医生暂别后,携我而去。 到了一处安全些的茶馆,因目前刻不容缓的局势,仲砚与我直接相谈关于我的重要之事。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街上一阵阵的汽车鸣笛催得人坐立难安。窗外照进来的光明刺在我身上,突然之间成为了趋暗动物身上的一种利器,我不禁将窗户紧紧关闭住,镇定坐在昏暗中消化事实。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是了解的。从前宁愿不提我身世,也绝不撒谎一个字。 谈起别院往事,仲砚对我说,在你眼睛上的痣,那只是一颗好看的痣而已,一颗能让我找到你的痣。在你襁褓中的时候,我就深深的记住了它。 那一刻我对这颗痣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我襁褓中时就抱过我,在我被送出张府以前深深抱了抱我。 我是叙荷的最后一个孩子向容,但我不被他们视为张府正统的女儿,而是叙荷与学申的私生女。学申早年已被老爷动以私刑,绑入张家的地牢里处死。至于我的出生,以及被抱走的时候,叙荷根本不知情,因为她精神被打击,生我时又太痛苦,导致昏迷不醒。等她醒来以后,人已经疯掉了。 大姨太那时煽风点火想让老爷一并处死我,但易嫚姨娘劝谏让老爷饶我一条命,并且在老爷心烦意乱下接手处理了我,最终将我安全送出府去。 易嫚姨娘把我送给了她那痛失女儿不久的亲戚夫妇,却矢口否认我还活着的事。她曾对府里人宣称,把我这孽种送给一户人家收养不久,我已命薄夭折了。 后来我就被他们遗忘了。 得知这些简略的事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样在坐位上呆滞坐了很久,显得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去想。 我像盘古开天地后的第一条会动的生命,苏醒后没有任何记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充斥着罪恶羞愧,悲伤痛苦,迷茫痴呆的来源,于是在内心挣扎着想要逃离人世间。 后知后觉,我惊惶发现我脚下的不是美妙大地,我所处的失了一切的地方,是逐渐像梦境一样坍塌的虚幻苦楚之地,即人间炼狱。身在人间,心却是燃烧着熊熊业火的地狱。 我不是一下子相信了,也不是不可置信。这是从我过去的种种经历见闻里,所形成的凡事抱疑的态度。 我总觉得在1937年那个我被抛弃的下午,一切事物开始变得离奇,颠倒。眼前所有的事一层叠一层的不是事,也都不像是真的,和梦一样有一类无厘头的古怪曲折而虚幻。从逃乱以后,我的身体和脑子就以一种被隔离开的状态,木讷存活。 仲砚去我原来的家里找过我未果,失望离去。后来,正感到此生再无希望见到我时,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医院找同学有要事时,意外和我相见。 他留学回来后,在外地的医院实习。此次回来一趟的目的是,要回张府请老爷子去安全的地方住下。 张府遭遇变故,已不复昔日,但老爷子僵在祖宅里,始终不肯离去。 他认为目前得带我一起先回张府,目前战事混乱,人心惶惶,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在这最后认祖归宗也不迟,正好老爷子还在祖宅里。 认祖归宗?我还没有想过,但是我确实要随他去一趟府里,那里还有其余我在乎的人。 仲砚特地表示,这次我回来了,得从正大门进去。我更认为是沾了他回家的光。 我有一种担心,讲起了从前我们在走廊里相视的情况,他那耐人寻味的阴婺神情,我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 仲砚凝重地说,老爷年轻气盛时将我视为耻辱,见到我也许会将我置于死地,更因为大姨太对叙荷的妒忌成了一种恨。我如若出现在她眼里,她会将这种恨意转移到我身上来,即使老爷遗忘了当时的愤怒,大姨太也会让老爷想起这种被人践踏玩弄的屈辱来,但老爷绝不会想起自己对于他人一切的凌驾。 所以仲砚那时很担心我的安危,怕我来到府里后被人认出。 但现在不同了,他老人家已经……只是老人家了。仲砚平静地说。 第十四章老爷子 张府已不复昔日辉煌,屋子里什么金银财宝、古玩等物皆被一洗而空。并且我们在走过的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此处没了人气,这么快竟就破败了起来。 我们去的时候,远远已见到老爷子坐在大厅里的首位岿然不动,他一个人好像要面对千军万马似的。但他垂暮之年的时期,恍然之间与祖宅的衰败样子完全融为一体,一模一样的凄凉,他仿佛已是尘封在旧宅里多年不动的雕像,那灰败惨淡的模样,叫人五味杂陈。 除了那些常年卑躬屈膝的老仆役,张府里心高气傲的女眷们无一人出现。 目前只有廖廖几位老仆役走动在府里,当我们来临,他们颤颤巍巍进行传声禀报,最后是我以前见过的孙英管事静静去了老爷子身边弯下腰,轻声提醒一句,二爷回来了。 那生硬的老人雕像才微微动了动,被一句二爷回来的话,赋予了一点儿希望,唤醒了剩余的生命,气息微弱地活了过来。 他虽老矣,衰矣,可那当家人威严的气势从未被时间与遭受的变故剥夺,那是浑然天成的,由家世背景从小熏陶出来的,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底气与尊贵。我在他面前不由自主作出恭敬态度,又有一种害怕和痛恨,于是尽量压抑隐去自己的存在。 当老爷子与仲砚说了几句话以后,在他第一次正眼注意到我时,仲砚也正好张口想介绍我,我却紧张的抢先一步自称是护士……也是先生的助理。 仲砚哑然,沉默下来尊重了我的决定。 老爷子倒是很和气,不因我是个女辈而露不尊不齿,他谢谢了我对仲砚的跟随协助,又唤孙英管事招呼好来客。 等涉及到敏感要事后,这种和气化为乌有。 仲砚和孙英管事态度一致,但他们不算强硬,只是劝着老爷子迁居法租界,先保重自己。 老爷子这时又变回一个愚昧古板的雕像,一动不动,倒是还能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却能急死他们的话。“日本人拿够了抢完了就会撤兵的,少则以月,多则以年,咱北平城还是北平城,依旧过得去,我就等着他们撤兵,不会离开家乡祖宅的。” 不等仲砚启口,多年来侍奉张家上下的孙英管事,一面唉声来回着急地走,一面披肝沥胆痛拍手劝谏,“老爷啊,您就别再欺骗自己了,我们已经是亡国奴了!日本人的司马昭之心,您岂会不知呢?!您就先迁居租界,保养一下身体吧,再不济老奴一人留在祖宅里替您守着也行,我一生都奉献在这里头,也不差这最后了,但您千万要保住自己啊!您可是咱家如今活生生的老祖宗哟!” “谁也甭劝我!要走的自己赶紧走,省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哟,这日本人东西拿完了,家业分去了,人也都抢完了,还想霸占我的宅子,门儿都没有!老子就亲自守在这里,等他们再度上门儿来!我这把硬骨头,还能拉走一个去见阎王爷嘞!”老爷子一面咳嗽着冷笑,一面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马褂,最后咳得气喘如牛。 “算了,不必强求舅舅了,我们才是苟且偷生的。”仲砚有些动气,自知劝不了老爷子,劝不了一个老来不通透,又铁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的老人。 仲砚走到了一边去,我自然相跟,不肯落单与老爷子共处。 等孙英管事也一脸焦头烂额过来了,仲砚语气缓和了些说:“舅舅生的希望已经淹没在了张宅里,就让舅舅随着张宅的没落继续缅怀而存吧。他老人家嘴上总说自己是洋务派维新派,其实仍是旧社会的旧把式,旧人跟着心里的旧俗走,才是顺其自然的,我们勉强他,也许才是无意义的。” 忠心耿耿的孙英管事沉默片时过后,请我们先走一步,他要留下来陪衬老爷,生死相随。 府里剩余的老仆役也是没法再折腾了,才继续留在府里,被老爷收留着给口养老饭吃的。其余不管是仆役还是主人,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明的也杳无音信。 仲许我是知道的,他参军抗日去了。向龄似乎还在国外。 那么叙荷与麽麽呢? 正是在下落不明的行列中。 没有她们,我是不肯走的。仲砚一看天色已晚,也不准备赶路离去,于是我们在府里暂时住下了。我在客房里无心整顿行李,看着窗外阴森暗淡的暮色,呆坐了许久,直到仲砚来打破我苦苦维持的平静。 他立在门边儿上,外面的红灯笼和屋里的煤油灯交相映照着他,使得他身体所占的里外两面都不像是个人,他忽如魑魅魍魉一样的存在,随着那道欲盖弥彰的低声问话,“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如果我就是不肯认祖归宗呢?我凭什么要认这样一个……抛弃了我的老贼作父?!他还囚禁了我妈,先杀掉她最爱的人!还抢走她的孩子!把她逼疯!天呐……他太可怕了!你休想要用他现在的可怜模样欺骗我!” “比起他来,我的养父母到底是心疼我的,即使在最后的书信中也不肯亲口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只叫我上张府来……我表面伪装得大度,竟然默默恨上他们,嗲嗲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白眼狼!比起姓张的来,我真应该去寻找我的养父母,死也得报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我白眼狼啊……”见到那位老爷以后,我始终不如先前那样平静,心里仿佛经历了一阵惊涛骇浪。 踏足张府,我没被老爷子看起来年老可怜的外表完全欺骗住,反而开始接受过去的那些事情,承认它是真实存在的,我的自欺欺人对于那些受害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情绪则迟迟爆发。随着仲砚那一问,我独自坐在房间里一通控诉以后,感到呼吸困难,只是呼哧呼哧地发抖,并且悲哀流泪。 “向容,我……只是……唉……是我的错,单方面考虑到大体的事,考虑舅舅的最后,做了一回极其愚蠢粗夯的人,独独疏忽了你的心情……”仲砚终于踏进了门槛以内,他纠结过后,见我仍旧哭,还是进来了。 我伏在罗汉榻上,对他控诉过后,无言以对,只剩下哭是畅快淋漓的。 他一撩长衫坐到旁边来,温热的手心贴在我背上抚过轻拍,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他错了。 我早已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着,回他一句不阴不阳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二爷,我是私生女,是一介吴下阿蒙而已,岂敢呢?!” 他目露心痛,微微张嘴欲言又止,一个时常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在此刻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坦荡露出了他阴暗的一面,承认了罪行。 “向容……”他呼唤着我那从未闻过的名字,到后面才以一种央求的语气唤我小荣子,似乎在以旧情博得原谅。 最后,他手伸向小茶桌上,拿掉煤油灯的玻璃罩,吹熄了里面的灯芯,只剩屋外廊里幽暗昏昏的红灯笼照一点儿明进来。 当我们处于灰暗中后,他手指抚过我的一绺头发,整个人慢慢挨近,镇定自若将我搂在怀抱里,继续轻拍我的后背给予宽慰,安安静静陪着我这糟糕的女人。 到后来这个怀抱太久了,仿若不存时,他才吭声。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无助的一面,他沉痛声称,自己在哪处都不是什么辈,无论是周家还是张家,到底都是人家的家。在张家,他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二,现在只是仗着张家无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才斗胆被称一声二爷罢了。 他求我不要挖苦他了,不该与他生疏这样来称呼他二爷,我的挖苦让他仅仅存有的一点儿颜面都没有了。 我不吭声,生怕惊动了我们自己,只是躺在他怀里渐渐哭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只是醒来时我已衣衫规整地睡在床榻上,感到头痛。 渐渐才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既痛苦又幸福的梦。 我在背后那么义正辞严,嘴上振聋发聩的指责老爷子,但当他病情加重的时候,我却真像我自称的护士身份,同他们一起照料他。 府里目前除了老人,除了我们,已没有细心的年轻女眷了。 由我来时的身份照顾一二,似乎也是名正言顺的。 仲砚想方设法的给老爷子治病,延长其寿命,孙英管事忙里忙外打下手。 我在老爷子身边相处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服侍他一段时间,我渐渐心软了些。他沉疴难起后,神志不清,奄奄一息的。 我有时候看着他这副苍老浑噩的模样,恻隐之心也会微动,这种怜悯他的情绪,总是使我犹豫不足,烦闷有余。 倒是有一天他浑浑噩噩说些病话,呻吟着,喊叫他的子女们,我为之一动。他叫过那个对我来说还比较陌生的名字——向容。 他又喊着其他我不知道的人时,我终于握住了他的手,只消喊他一声爹,即刻可以完成仲砚的期望了,以及消除自己日后不确定的后悔。 他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和我喉咙里苦涩的微小力量,人慢慢有了点儿意识。他缓缓转过那张耷拉的老脸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翼状胬肉已蔓延上他的瞳仁,使他难以看清什么。 但这样丑陋昏花的老眼里却充满了期待,忽然牵扯住我一直作痛的复杂内心,使之更为难过。 他问,咱张家人,谁回来啦? 我哽咽说,我是向容。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我,喘着粗气,慢慢地回话,向容,你来接我走了……是要收走我的命啦…… 我摇摇头,抚向他满是皱纹的瘦手,告诉他,忘啦?是向龄的妈打发人把我送出府过活的,我命好还没死呢。 他这时张着眼睛和嘴巴,费力认了我半晌,也沉默了半晌,眼睛一虚一睁了许久,恍然才看清我似的,说了句,哦哦,是你啊。 这点对话仿佛已透支了他的力气,接着他便昏睡过去了。 我没想到他还会有好起来的时候,过两三天他精神到能下床了,那天他招呼了孙英管事和仲砚进屋里,好像在密谋什么重要的事。 等老爷子被俩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出来了,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更没想到的是,他还记得病中我们的对话。 他这天坚持起来,原是准备我认祖归宗的大事。 当天他跪在祠堂里悲切悔过,向列祖列宗悔过自己昔日的一切错事:年轻时目空一切,胡作非为,从不把人当人;中年时未能保住家人,仍以自我为主,甚视身外物大过亲人;老来不能保住祖业,亲手拱让部分给日寇,竟痴心梦想以为能保住家底基业;最重要的是当年昏头,听信小人,擅作主张抛弃了张家血脉,特此向列祖列宗以及张氏晚辈向容告罪。 老爷子在他们的帮助下,实实在在磕下了几个响头,遂迷途知返而放声痛哭。 他在祠堂里跪下时长,也不管那副老态龙钟的躯体支不支撑得住。他佝偻的背硬往直的挺去,到后来僵硬得像是已死之人。 我还以为他要死在了这场认祖归宗的仪式里。两位劝他起来歇息,他也没吭一声儿。 直到大半个时辰以后,他才出声叫我们把他扶回床上去休息,他太累了。 回房休息一会儿,他又有了精神说话,把我们三个都招呼到床前来听他训话,交代祖业。他求了仲砚先答应他,彻底过继到张家来。 只求仲砚这一宗事,他对他们舅甥之间就没什么遗憾,知足了。仲砚过继到张家,从此姓张,仲字辈也彻底生效了,老爷子正式给他更名儿,以后便叫张仲耆,耆字意为寿考,得上了族谱的。但我后来一直只习惯叫他仲砚,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只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夙愿。 这一宗事了了,老爷子挥退他们两个,只想与我独处说说话。 等他们走了,他问我,恨不恨他啊? 我低头不语,久久才想好一句适宜的话,“算了,你是我的爸爸嘛。” “是啊,算了,一个快死的人,求什么?”他懊悔叹息,自言自语说:“我早应该相信你是我的女儿,唉。” “您告诉我,我生母偷人了吗?我要听您亲口告诉我。”我盯着他,语气压低,难以露出又恨又悲伤的心情。 他微微摇头,顿时猛咳嗽了起来,竟咳出一大口淤血。淡然侧头吐在了痰盂里,他伏在床头喘了一会儿,才躺回去,阖上眼帘说:“没有……她以前自由恋爱,被我哄骗到了府里来,最后也是我妒忌了。” 那么,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也不再重要了,在彼此相认那一刻早已互相退步。他年老后膝下凄凉,亲生子女无一人在身边,很可能是需要而认的我。我在其时还抱着这种想法。 但是随着他最后的絮絮叨叨,这种本该理直气壮的不孝想法淡去了许多。 他道自己人生大起大落,什么没经历过呢。最后家败,祖财散去,膝下无子孙环绕确是事实,冷清的……只有以德报怨的向容能回来,真是奇迹。 他虽亏欠我,一时嘴里又庆幸我没呆在府里被人早晚残害,还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最后残喘地道:“向容啊,如果你早些认了我,我便同你去了,保养身子,活得久些,倒不是想享受颐养天年的滋味,而是做好一个父亲,那该……该多好啊,可惜了,我已走到了生命尽头,才悔悟想通,我……我……实在是……” 对不住…… 我贴过去,听见他为自己与他人的一生做了一个圆满的总结。 我明明在等他说完想说的话,而想去问生母的下落,他到最后也只是让别人做了他释放内心的听众,撒手人寰了。 第十五章路途 孙英管事说,我和老爷子一样的倔脾气。 老爷子僵着不走又逝去的事才告一段落,这下轮到了我不肯走。 孙英管事声称叙荷与麽麽已经丧生了。仲砚默认。 开始不肯告诉我,只是为了给我留个念想,不想我太过绝望。但见我执意要寻找她们,等待她们,又无奈告知我她们的死讯。 哪里知道我悲伤过头,同老爷子一样的折磨人。 横竖都是难题,并且磨人,于是他们相视一眼,一波三折的,还是让我见了她最后一面。 离开张府以前,孙英管事和仲砚都在正大门门口回首过后,又上了台阶,分别撩开长衫实跪下去,大拜了几拜。我见了也随着一拜,与他们一起做道别。 之后我们上了即将奔赴租界的私家车,孙英管事做司机,我和仲砚懒坐在后面。我其时已不抱希望,只当是他们哄我走的招数,我也没力气再折腾了,认了孤儿的命同他们随波逐流罢了。 可是他们并未急急出城,而是在城里毫无目的地打转,我又以为他们还要办什么要紧事嘞,譬如打理一些人际关系,处理张家仅剩的遗产,以便日后在租界过活。我则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外面,有时出现日寇肆无忌惮欺人伤人的画面,又哪儿也不忍再乱看了。 直到我们的私车缓缓停在一条街边,附近是有日本兵站岗的,他们真是冒险啊! 仲砚透过车窗在寻找什么,一边问问我,“得在这儿耽搁一下,怕吗?” “怕,那些日本兵会不怀好意的,我真怕。”我甚至不敢让自己出现在车窗处显眼的地方。 “那……你想不想最后见一面荷姨?” “当然想了!可是……”我没勇气说出后面的话。在我得知她是我的生母以后,我一直责怪自己,我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 仲砚沉默间,一时收拢嘴唇紧闭,一时又微微松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少顷,他终于才又开口了,他告诉我,麽麽是真横死了,她当时不让叙荷被日本人带走,护主心切,不幸牺牲了。但叙荷目前还活得好好的,被一个名叫高桥君的日军领头带在身边,以礼相待。 形容以礼相待也是说给人安心用的。 他们日寇都人模狗样,甚至很多底层日兵连人样都懒得伪装了。 但至少在宽慰一下自己,以及认为叙荷能过得好的时候,我愿意离经叛道的去相信那位高桥君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当一个日本军官携着一位旗袍女人在对面街上走过,我们都一瞬不瞬地盯了过去。这个日本军官真是把她打扮得光彩夺目,风韵犹存,还使她看起来年纪轻轻,不像已生儿育女过的人,倒像是个没嫁过人的摩登姑娘。 他还温柔抚了抚她乌黑亮丽的爱司头,替她理理旗袍。 他们互相之间是多么得和气与亲热,叙荷如今是笑靥如花的,高桥君面对她也一直保持着淡淡微笑。我知道,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心爱的学申。面对热情迎合的女疯子,高桥君怜香惜玉,哪还舍得黑脸呢? “二爷……”孙英管事注意着那些日兵,感到不安。 “你再瞧瞧她,我们就走了。”仲砚向我下达了最后的催促。 我只能这样贪婪的远远注视她,明明知道不能下车去,我们仨也毫无缚鸡之力拯救她,但我的手还是不知不觉摸上了车门柄。 仲砚及时将我的手腕抓住,他铁青的脸孔一样隐忍、痛苦、感到无能,眼里隐约还有晶亮的泪水,使得瞳孔盈盈闪动,一个大男人家竟比我还显得幽怨可怜。他喉咙吞咽一下,急红了一双眼,惨笑道:“向容,你再这样,我连你都快保不住了。” 他捏红了我的手,我手腕上已露有发红的印子。 我是万般惭愧的,在其时却掉不出眼泪,那种已干涸的悲痛,早已生生掐住我的喉咙,令我不得大口喘息,只得努力吸取微薄的空气。 我们在车里一番默默的斗争,早已引起了日兵的注意,他们携着长长的步枪过来,敲了敲车窗玻璃后,孙英管事不得不堆起笑脸开窗相迎。 等一开了窗,他们将步枪举起,分别抵着孙英管事和仲砚的脑袋,叽里呱啦中掺点撇脚的中国话。 孙英管事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且老来不惧死,还算自若地看向他如今的主心骨。 仲砚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先前的那些情绪早掩去得无影无踪,倒换上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态度与他们露笑沟通。 仲砚用日语同他们交流几句后,他们不再那么紧张警惕了,只是霸道地叫我们不准呆在这里,吆喝着加上肢体动作赶走我们。 经此一吓,我同意马上就走,因为,我不能再失去谁了。 我只能在车行驶时,脸极近地粘在车窗上,透过去,望向后面快不见的姆妈,真真心如刀割。 这一趟真是有惊无险,我们顺利过关。 离开北平城的当日,还总是能看见城里生灵涂炭的景象,那里已经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叫人好不心痛。 日兵的军车在街上无所顾惮的行驶,简直是横行霸道,他们从不顾贫民路人的死活,要是撞到了谁,连下意识刹一下车的功夫都不存。他们为非作歹地碾过活生生的人身上,导致他人状态惨烈生不如死,或是直接横死暴毙,但在一闪而过的军车上,那些日兵不是说说笑笑,则是面无表情。 大抵是近来见多了这样悲愤的景象,加上心病缠身,舟车劳顿,我又坐不惯汽车,在路途中我便支撑不住的大病了一场。 为了照顾我的身心,他们不再着急上路,而是寻了一处旅馆,安顿我歇息两日。 没个多余的女人能照顾我,还得仲砚衣不解带在床前又是亲自给我治病,又是悉心照料。 至于孙英管事一把老骨头了,更没能养身休息,仍是给他的二爷打下手,却一点儿都不轻松。他也甘愿为了张家失而复得的三小姐操心劳神,上下楼跑来跑去的不是买药,就是为我们安顿一日三餐。 面对两个男人的这种照顾,我戚戚之色终于淡去了些,但夜晚发了高烧一糊涂折腾起来,还是不由人的。 发高烧的时候,我在晚间那昏暗幽静的旅馆房间里,看见一个好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人,但我当时没有睡觉。 我分明看见了一位淡雅的和服女人,她从微弱的光亮中,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间屋子里,随后身后的光亮消失,她处于一种清幽冷冽的黑暗中。 她的人是亮色的,和服却是灰白的,连她打的樱花油纸伞也毫无亮色,灰暗得很。我不认得她这副陌生的穿着,以及头上繁琐贵气的发髻,活像一个漂亮的木偶人。 但我认得她美丽的面孔,优雅的体态模样。她面对我再也不疯不痴了,一直得体地朝向我微笑,如我最后一次所见到的那样自然。 她还把身上山茶花纹路的和服转了一圈,特意给我看了一看,并羞涩微笑着说,这是高桥君赠送给她的名贵礼物,可是花了上万元钱的。 是吗?他真对你这么好吗? 那可不,这是真丝的。她掩嘴,莞尔地说。 给我摸摸好么? 她连忙退后一步,说我从小调皮,摸坏了要是滑丝了,高桥君会不高兴的。 我哼一声却不舍得转头不看她,我告诉她,我都生大病发烧了,她都还不关心我,竟然只关心一条日本鬼子送的裙子。 她听了面露担忧,逐渐走近床前,等她一俯身过来,那种冷气直散发到我身上穿梭,冷得我抖如筛糠。趁她摸我额头的时候,我费力抬手也摸了摸她的真丝和服裙,却没什么触感,也许真丝滑若无物,才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冷啊,她便帮我把被子提起来掖了掖,顺便坐在床边慈爱地注视我,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彼此幸福微笑着,真好啊。 我亲生的母亲千真万确忘记了我。 我真不知道她现在是如何以一副清醒的模样,悄无声息出现在我面前的。 母女互相静看了一会儿,我随她家乡的语言终于沙哑叫了她一声姆妈。 我酸楚地问她,姆妈啊,你为什么唯独忘记了我呢? 她叹息,低声细语地说,我要好好的活在有学申的过去呀……她后面的话模糊不清,窸窸窣窣的,飘荡在整个屋子里魇住了我。 我情不自禁喊哭道,姆妈啊,你要记得我啊! 仲砚闯进来的时候,她在床前的身影顿时烟消云散了。其实仲砚是敲过了门,才开门进来的,但是他这一举动对我来说实在是闯入,使我好不容易相见的姆妈哪儿也找不见了。 我哭啊,闹啊,怪啊。 仲砚看见我在床上挣扎着伸手乱抓,又听了我那些胡言乱语的话,大叹我都烧糊涂了。 我极力否认自己烧糊涂的事,只肯定了叙荷来过一趟的事,并且一直提起我清清楚楚看见叙荷穿和服打伞的样子。 于是他去找药的同时,把白日里给我看过的相册找了出来,这是他留学时期在日本拍的一些黑白照。 他指了指照片上面的艺伎,问我见到的是不是这种和服。 我说,是很像,可是我记性不算好,白天看一眼没怎么记住的,但是刚刚我见得可清楚了。 他再度叹息,不与病中失魂落魄的人争辩了。他摸一摸我烫得不得了的额头,无奈地说,我真怕你啊。 我也怕他啊,他只要一沉脸严肃起来,我跟向龄对他是一样的,如老鼠见了猫。 他说我烧成这样,得把高烧退了,否则眼下医疗不方便,周围环境不如城里,拖成大病了人是会垮掉的。 他作为医生是不忌讳什么的,眼下没有其余人,他须得用酒精给我擦一下身子。再三强调叫我不要害羞,只当他是医生,没有其余,并且在医生眼里,我只是一坨肉。 我哪里有力气反抗他呢? 整个人虚得像睡在乌云上面,冷热交替,一会儿热得烫人,一会儿冷得汗涔涔。 酒精度数很浓,他倒在盆里加入水中和,将帕子浸泡过后,先把我身上露的脸、脖子、手……能擦的先擦了,等到要擦身上的时候,我盖在被子里不肯了。 我们无声争夺了一会儿铺盖,又被他斥责我儿戏,不为自己着想,尽想些子虚乌有的糟粕。 不知是我本来已无力气,还是被他斥得不敢争夺,到底是听天由命了。 仲砚微微掀起我衣服的时候,我抖得更厉害了。他一面将帕子塞到我身上反复擦,一面有趣地说,幸好这不是做手术,要是手术没麻药了,正儿八经遇上我这么个病人,他的手和心大约比我现在还抖得厉害,会成为庸医治死人的。 又嘱咐我,他现在反复给我擦拭的这几个地方是在散热,要我给记住了,免得以后什么都不知道,越烧越糊涂,真烧成了憨货。 等他擦我胳肢窝的时候,我痒痒,又别扭闹了一顿,可把他累坏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愣是把他累得力倦神疲,等我最后吃完了退烧药,他也不禁为自己调了几颗养神安眠的药来吃。 第十六章姊妹 仲砚一早写了一封家书寄到英国向龄处,交代了家里那些不幸的境况,又称国内如今虽很不安生,但有一个人需要她照顾,请她回来陪伴张家曾流落在外的遗珠,也就是目前我这位最小的姊妹了。 她在国外毕业以后,原是留在了中国驻英大使馆,希望通过大使馆的工作帮助那些背井离乡的留学生或者华侨。更何况在国内动荡不安,境况不确定的时候,所有人都写信勒令她一介女辈不许回来多事,她只好去做力所能及的事了。 她向来算是听家里人的话,如今确定了稳定的暂住地以及新的任务,才被召回,她则即刻启程在百感交集中踏上了回国之路。 只是她此次回来的时段,仍是没能赶上老爷子在的时候,最后只能来到租界的公寓里与我相见。 向龄如今与昔日很是不同,刚开始具体也说不上来,大约是不那么浮躁肤浅了,以及不像过去那样注重外表。 她穿着朴素很多,整洁得体为主,一身儿素净的棉麻衣裳,右袖上也戴了自己准备的白布戴孝。 她见了我亲和多了,没有我想象里的生疏与傲气。她一放下行李后,见了我们几个,竟是先迎上来亲切握住我的手,闪亮着那双满含希冀的眼睛,莞尔试问我,你是……向容吗? 孙英管事忙替我回答,是是,是三小姐。 我反倒与她生疏,不那么自然,怯怯嗯一声只敢按旧例礼貌称呼她一声表姐。 我这样称呼她,马上遭她打手小训,“你……嘴笨……该打,咱们可是亲生的姊妹,叫什么表姐呀!” 我扭捏着盯向自己互蹭的两脚尖,低声说:“我以为……你还是不喜欢我认你做姐姐的。” “什么叫认?!”她惊叫后,好像是从洋人身上学来的那种油腔滑调说:“我们是天生亲生的,哪里还需要认,家里人中,我相信二哥是从来不骗人的,虽然我一前一后独自消化了很久。我也可算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做你表姐了,想来我小时候是有造化的,老早知道做你表姐不对,老早知道认识你和你好,老早知道去留学开阔眼界正一正思想,更爱祖国与家庭……”她的声音从高亢到低声萎靡了下去,渐渐情不自已开始啜泣,声泪俱下地道:“是啊,老早知道去留学,又听话没回来,竟就此逃过了一劫,只是……只是家破人亡,没能回来帮助家里,做了不肖子孙。幸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领回了亲姊妹来。” 我们都手忙脚乱宽慰这个远渡重洋归来的孤女,仲砚话虽不多,但他在身旁,总是能给予人一种安稳感,来稳定人心。 向龄止住哭泣后,甚至向我真挚表白了一句,“你知道……我是珍惜你的吧,也不要让我继续做不孝女,所以万万不可和我生疏了。” “我知道……我知道……”时隔多年,我不能像她自然地说出那么多好听的话,以及勇敢表达真心,只是又着急又嘴笨的单调说知道。 见面一阵剖心至腹的叙旧以后,向龄又拉起我上下打量一圈,甜嘴蜜舌道:“咱们向容,果然是女大十八变,真俊了。” 仲砚首肯,加一句长开了是俊了。 孙英管事也肯定了我的样貌好,是随了如夫人的。 可是比起他们,我还是自卑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连孙英管事这样的老仆人都是大为比不上的。他们不懂这种自卑,我错过了很多教育,错过了一切资源,那是他们身上由内自发而向外的,一种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品质。 向龄虽然朴素多了,但褪去了稚嫩以后,稳重了些。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举手投足之间,也不止是尔雅,更有一种融合了自身真实活泼的魅力光彩。 我们姊妹熟络些后黏黏糊糊,叽里呱啦又有些吵闹。 仲砚那秉节持重,沉重少言的人也忍不住劝我们一句,就不要再悲啊喜啊的了,要保持一种宠辱不惊,悄悄稳住我们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免得太显眼了给阴晴不定的老天爷知道,又无情没收回去。 于是向龄撑起胆子给他起了个外号,张家的新老爷子。 仲砚倒是淡淡一笑,默默看着我们调皮,不阻止我们左一句又一句叫他新老爷子。 孙英管事久呆于真正古板的老爷子身边,平时比较注重规矩教养,有时不免不卑不亢提醒一下我们。他资格老,人又是高风亮节的,老来还继续做了少主人的管家,管上仅剩的财产和我们的生活。 所以我们是绝对不敢拿他开涮的,甚至尊重他过于尊重真正的当家主人。 孙英管事不管提醒什么,我们总是安静下来听训的,但他并不是自持老练而自负摆资格,而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想要为我们好。 他只是一位介于旧时代和新时代之间的复杂老成人,缺乏一种朝气,迎新。又被时代的冲撞,夹击得更故步自封些。 可是他又深喑人与人之间的变化,譬如对于我和向龄,他有些看菜下碟,但这不是贬义的。有时候他会顾及我个人的自尊心,以及很容易原谅我未经大家教育的性格与行为。 他常常提醒我的时候,是会先将向龄提出来,唠叨说上一两句。不是讲她以前同样犯过的错为例子,便是提醒她在国外呆得太久,潜移默化过于自由,不该忘了家规祖训。借此念一念家规祖训,专门儿念给我听的。 向龄私下吐露被管得密不透风,她受够了以前麽麽和妈妈的管教,终于逃出去浪荡一番。在外时久没有人管束,又分外想念,等一回来了感受到了封建的味道,又开始想念在外的自由,人啊真是左右犯浑儿。 她虽叫苦连连,却不明说常当了我那黑锅物的事,她其实很顺从的进行配合,配合孙英管事的苦心,也配合我的自尊心。她会让我仔细也陪她听一听,记下来引以为戒,免得他老人家又念上第二遍。 孙英管事白天念叨,晚上我总能清净些。 因为他是自有住处的,住得还算近,因为要跟我们避嫌,以及讲究主仆关系,他自己掏了养老积蓄租赁的住处。他上门来的时候,都是要教我们管账啦,打理啦,还有令人头痛的家规祖训。 可是他却从不操心他的二爷,只又当老师又当婆子妈管教我们。他的二爷是不用操心这些的,因为主心骨毕竟是主心骨,还有其余的事要做。 正如仲砚所说的宠辱不惊,凡事安静些去做,我于是不能察觉他的决定和未来。 他从南方的医院请假出走的时间也够久了,得继续回去工作学习,他一直还担心走时转交给同事的病患们如何了。 是啊,他的生活里不只是有我们,他还有一片更大更广阔的天地,是我一介吴下阿蒙触不可及的,不能与之并肩前行。 倒是向龄被我累赘一样的人拖住了,尽管她告诉我,她一直想回国回家,是她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她。 可我那自尊心三天两头出来作祟,面对他们,我多的是愧疚与自卑不如人之感。 仲砚走的时候,我们吃的那一顿饭如鲠在喉,我既希望他留下来和向龄一样与我培养感情,又希望他能展翅高飞完成理想,最不希望他在乱世中有个三长两短。 我只能在他走之前拉著他的手,说上一句我等他回来的话。他也摸摸我们两姊妹的头,叫我们要好好相处,已经成为大人了,万不可如小时候那样任性,凡事在心里有一把秤要留有退路,日后才好长久相处。并且不要成为懒怠之人,坐吃山空,一定要互相学习,更要服从孙英管事的管教,老管家能授业与我们的东西,是学校里几年来远远学不到的。 他最后只是拥抱了我一个人,才上了车离开我们。我得意释然而笑,放心让他走了。 等仲砚前去南京以后,我和向龄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多起来,不免聊起家中各类旧事。 我虽然知道张府被抢掠时,除了在外的几位,晚辈们与女眷无一人幸免于难。但我确切不清楚他们最后的结果,想到向龄常和家里有书信来往,应当是比我清楚的。 以及仲许……什么时候能抗日回来了? 在我后知后觉想起他来,拾起我们情谊的时候,向龄沉默一会儿红了眼,竟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 仲许已于1937年7月28日,身为守军一员抵抗日军攻入北平城而惨烈牺牲。南苑守军遭到日军凶猛激烈的攻打侵略时,五千多人殉国,其中还有不少在当时军训的北平学生。 老爷子当初争取了仲许入国军从政的机会,召长子先回来在一派军阀手下占一席之地,试图分一杯羹,竟不料最后仲许顾不得其余,彻底投入了抗日事业中。 老爷子空有野心,却葬送了自己唯一的血脉传承,难怪要仲砚彻底过继到张家来当家做主。他以前还总想光宗耀祖,撒了不少钱想进宫见宣统皇帝,再捐儿个更大的官儿做,以便死后在坟墓上更光荣些。后来他的钱撒了起码有张家资产三分之一,还是再没捞到任何大官儿做,便放弃了。 向龄还与我透露许多叫我心痛的话。 仲许根本不是武才将军之料,而是想当一名安稳普通的教师。但是他为了给我争取回家的机会,为了满足老爷子的期望,以后等自己凯旋而归,便能做主光明正大请我回张家。 为了两位家人的这份心意,他最初才肯放弃理想,参军入政,最后却牺牲在了行动中,并且身处其中后带着一份对祖国的赤诚之心,甘愿成为一名军人,即使对于自身来说他是分外吃不消的。 仲许从来不是我眼里的纨绔子弟与登徒子,那只是我单方面误会的天大笑话,他的存在只能证明我是个啼笑皆非的宵小之徒! 他明明是一位英雄,无论是从想带我回家,还是最后想保住家国天下的方面。 他的呕心沥血,换来的是我冷漠无情的忽视。在一次又一次失去家人以后,我实在极度痛恨自己,痛恨到只能好好活下来回报他们曾经的遭遇,和那份以诚相待。 向龄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说起仲许自小在张家是最像女儿家的哥哥了,与哪一个姊妹都来往得好,哪个一时不喜欢他,不待见他,他就非常伤心。 可是说多了又让人心疼。 仲许的生母徐氏早年病逝,他记事以来其实并未受到多少家庭的宠爱与温暖。他虽是正经出身的长子,地位显贵,不见得就比谁好过。毕竟大太太徐氏过世后,他个人年纪小而势单力薄,府里姨太太们都希望他不好过到死去,那么等她们一生了儿子就有机会荣升为正经的主子夫人了。 而且老爷子因为在仲许身上放了一份更大的期望,所以总是对他严厉有加,不大惯他,更别提宠他,生怕一宠则宠坏了不成才。最后竟是将明面上的宠爱与宽容尽数都给了仲砚,但实际上他们舅甥俩个又保持着礼爱,氛围只是相敬如宾的。 所以仲许从来都把重心都放在了容易亲近的妹妹们身上,以及与仲砚惺惺相惜,虽然有时候也苦恼父爱、姊妹间的爱和地位被表弟大大瓜分。 至于与我从未相处过的向华和向佳,她们跟别家的小姐在外面交际聚会时,被日寇撵到侮辱后自尽了。府里几位姨太太们有逃亡被日兵撞见抓死的,有老爷子拉关系保家业而送人的,只有易嫚姨娘一人能置之度外。因为她料到祸事不久降临,难以自保,于是保持了自己无比贵重的颜面,寄了最后一封信给向龄以后,体面干净的自我了结,先走一步了。 易嫚姨娘那封信里,也与向龄告知了我的身世,并叫向龄将来如若见到我,作为姐姐,要保护并照顾我,她认为我是张家最受冤枉而可怜的孩子。但当时的信里,易嫚姨娘也不许向龄回国,在英国念书的女儿是她毕生的希望与延续的命,是一条不逊于男儿的新生的命。 那么家里的大人与兄弟姊妹,死的死,没的没,当真只剩下我们仨儿苟延残喘了。向龄对我表白的那句珍惜,我才彻底悲痛的体会到。 过后我们不再提这些令人伤心的事,并且不约而同的将此尘封,谁也没有再提再说一句。那好像是一种微微结痂的重伤,却长久都不能愈合,只能在这一次剔除脓肉过后,小心翼翼的放在内心深处呵护着。 我唯一能提的,是我尚在人间却依旧得不到自由的母亲。 孙英管事与仲砚在离去的时候已经承诺,他们拜托了还在北平的朋友,替我们远远照看叙荷,如有变化,则以电话联系。 第十七章书信 日后,我和向龄在租界都算是开心安稳的,并且很忙碌。 因为她主要学习打理财产,其自小由易嫚姨娘教导过,算是耳目濡染的,能很快上手。她也督促我学习管财,我不肯学,她以为我是对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 我只是单纯的不爱管那些,只爱学习他们在学校里的那种文化。 我一边学还要一边给仲砚寄信,有时候甚至故意写一两篇我以为深奥的文章给他看,但其实不少是我东拼西凑抄录来的,以显示我在学习中。但大多时候,我都是讲一些目前家里的琐事。 有一次被向龄撞见我给他写信,她不怀好意哟一声,明知故问说,给咱二哥写信呢? 我害臊连忙将信藏起来,后知后觉咀嚼起那名副其实的二哥称呼,有些失魂落魄,她见了知趣儿的改口说是咱表哥啦。 但我仍然失去了写信的兴趣,直到向龄与我说起一件旧闻。 以前老爷子有过把大姨太的女儿向华许给仲砚的意思,但仲砚不喜欢旧时的包办婚姻,隐晦向老爷子表达了,此事才未进行下去。 但是等仲砚去日本的时候,老爷子念他自小的生活在物质上是富裕贵养的,心疼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不像仲许和向龄能互相作伴照顾,因此恐他无人照顾而生活不便。 老爷子便又操心着为他安排了一个贤惠的女人过去,但这女人不是什么富贵家庭娇养出来的,而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因家景不好,其从小在劳动中成长,遂务实,很会生活做家务。 这个没落贵族的女儿是叫惠兰。老爷子知道事前仲砚大约不会同意,所以在仲砚去日本以后才把惠兰打包送过去的,但摸不清外甥的心意,又怕这种突然使人有负担,所以惠兰的地位名分是没有落实的,名分是大是小打算给仲砚做主。 向龄说着笑一句,别说大小了,连个女朋友都做不了。 仲砚确实不喜旧时婚姻,并且在行动中拒绝到底,不仅不碰她一根汗毛,甚至把积蓄几乎都分给了惠兰,以表达歉意,请她去念书,过出自己的人生。 打发了惠兰离开后,仲砚经济窘迫,日子困难,不好启口问张家要生活费,只能寄信给仲许他们来借生活费了。 向龄还把他们的书信内容翻给我看,抚掌大笑称仲砚是真正的柳下惠!并且从小很有主见,任何人都是不能强迫他的意志的。 我忽然重新燃起了某种希望,向龄也退出去不打扰我写信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们这几封信,因为这是最后几封的来往。 仲砚,你好。 你的回信我已收到,我接受你的批评,对于文章的见解。不该与向龄一样的毛病,总是抄录化用,尽管去试着写,即使堆砌词藻总归是自己的,但试过后需得掌握平衡感,不可一昧词藻而空洞,又不可一昧平淡忽略抒情。 但你也实在是偷懒了,一边这样教育我,一边又把苏轼的话照搬不误。 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以及论语中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等等。 虽然这也是你抄录来的,但你抄录总是费了心思,我依然背下来谨记了,并且成功默写。 我不卑不亢回了他,哪知他的回信又将我一噎。 向容,你好。 上一次回信并未费什么心思,此不是我抄录的,是我早已念熟记下了,第一时间想到后落笔即写的。 因我目前忙碌,只能将记住的最形象的话偷懒写给你,实在抱歉。我应该以身作则,接受你的批评。但这已是我融合进脑里的,不是一页一页翻出抄下的,如果你积累进步如此,我也很高兴。 读过的书,念过的文大略会忘,但它们融入你身心后,领悟是永远不会变的。即使表达不出来,感受永远同在。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句,有学历不代表有文化,没文化不代表没学历。你要继续充实自己。 仲砚,你好。 最近我背了很多文章正在积累,暂时没有感悟。我在家中感悟倒是颇多,姐姐果然稳重了,她主外又主内,依然将我照顾得很好,体会到姐姐的照顾真幸福,如果你也在家,那我更幸福了。 你好吗?外面好吗?我很挂念。 向容,你好。我在这边尽我所能之事,勿要挂念。 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最简短的,并且字迹潦草,只字不提他在外地的状况。 从这里开始我们断了来信,长时间无消息,我寄出去的也杳无音信。 他忽然一下冷淡的反差只能使我联想到他的安危状况不佳。 后来我整日坐立不安,难以入定学习。 向龄为了转移我注意力,也休息下来陪我说说话,她所讲之事确实很吸引我,是她在英国的种种经历见闻,对于我来说,皆无比新奇。 但是她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我们之间来。 她觉得初见面时,看到我跟她这样生疏,似乎还怕她,就难过自己以前对待我的那些糊涂事。 自英国留学以来,她因为思念起我,而常回忆起一幕幕往事,甚至于细节。于是总觉着对不起我,她感叹自己脾气虽有些坏,是做不得亏心事的。后来思及我几年未去别院儿走动,大抵也有她的原因。 又提起我那次害大病的时候,她也是知道的,他们那时长时间不见我踪影,担心有什么情况,合谋着想见一见我,不过仲许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原来仲许确实探望过我,甚至见我养父母家景困难没钱给我看病,当时即刻派人回去把他的私房钱拿来,都给了我的养父母,让他们给我请医生,只是我昏沉不记得了。 仲许回去以后,严肃地叫仲砚和向龄不要再来探望打扰我了,说起我在病中胡言,原来很怕张府的人,叫张府的人都走开。 他这样夸大其词啊?还是我糊涂时不记得了? 我与向龄解释,我明明说的是他一个,没有说你们啦,我发誓。 但向龄依然没觉得是夸大其词,她也认为我在病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因此她后来在英国给我买了不少礼物寄回来补偿,还期待问我喜欢吗? 我真没有收到过一样从英国寄来的礼物。 她首先跟我想的一样,麽麽不是那样会吞人家礼物的人。 到底哪里出错了,向龄想到可能是她那不知好歹的女仆人私吞了。她在张府的时候,私物被这女仆人摸走过,但她只觉得仆人家穷可怜,没有吭声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帮其打过掩护。竟不料那仆人大胆如此,连从英国寄来的礼物都能私吞。 大约是我当时不过一介贫民,地位卑贱,被他们的家贼忽悠了,谁能知道? 贫民永远是贫民,底层经历的回忆总能将人打回地狱,那种赤贫的气息深入骨髓,即使被后来的物质包围,在真正贵气过的人身上对比起来,我依然相形见绌。 当时外面战事虽然惨烈,但仲砚仍在外滞留很久,在那里每天协助外科医生医治无数被迫害的伤患。 他后来从其他医院转入战地医院,一起日以继夜的帮忙。当最后都沦陷呆不了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在几位士兵的帮助下,才得以逃离。 仲砚这一次回来还带着一个女人,同他的工作相辅相成,是一位女护士,名叫林知英。 他们从战区逃亡回来的时候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乌黑,时时失魂落魄,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知英那时久久操神下来的精神面貌虽不如我,但她的气质同仲砚一样是上乘的,一看便觉得她出自书香门第,浑身充满了知识分子气息。比起她来,我倒更像是个样貌好些的仆人。 我其时还没来得及察觉我们三人的状况。 最要紧的是外面战事发生过什么,从他们身上我似乎能嗅见。尽管仲砚向来报喜不报忧,一开始只字不提那些噩梦。 即使张家经历过变故,仲砚也总是带着一份希望走下去。但从战地医院回来之后,他与知英成日暮气沉沉的,就连平时面对我们稍微提起的那点儿笑容,都好像承载了千斤之重。 他们平时的模样里,含有战场上经历见闻的沉痛,也含有侥幸存活以及逃走而生的各种情绪。但那却不是正面的,他们不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其中愧疚和绝望最为明显,是的,那是一种无时无刻又愧疚又绝望的情绪。 两人仿佛从阿鼻地狱走过一遭,从前的生活面貌在他们身上已面目全非。 林知音在一次晚饭过后,和我们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说起外面的惨况。 他们如今一睁眼一闭眼之间,全是战场里成千上万的尸体,断肢残骸,堆积如山。密密麻麻的老鼠肆无忌惮啃食尸体的残躯血肉,苍蝇嗡嗡飞绕停留产卵。即使是还活着的伤兵,在他们失去知觉的伤口上也被苍蝇趁机产卵,蛆虫在他们的血肉中蠕动,试图喝血吃肉成长。当医疗资源紧张,伤患们又只能忍痛活生生进行手术…… 那些妇孺儿童的状况同样不比伤亡者好过多少,当饥饿充斥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战争、饥荒、瘟疫并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地狱…… 知英渐渐哽咽到无法再进行回忆。 我和向龄沉默下来,在默哀中也祭奠了仲砚和知英在战场上被洗劫了的生命活力,两人在精神上与那些伤亡的士兵百姓是同样悲惨的。 他们仿佛只剩下一丝游魂来苟延残喘的生活,只能等待时间来修复灵魂,只为了等到最后完整的被这样的世界送走。 第十八章知英 知英也是家破人亡的孤女,但她不像我们还有兄弟姊妹和老仆人作伴,她一家人全死于空袭,老家房屋尽数摧毁,再无容身之处。 她当时因为工作才幸免于难。 念她只身一人,又在战场志愿奉献过,我们尊敬的照顾她一些是自然的。 仲砚对她也总是嘘寒问暖的,天冷时亲手为她披衣,天热时调保养的药为她解火,生怕她哪里不舒服了,就此影响整个身体。就连家里的饭菜都很迁就她,须得有营养,大多清淡,仲砚吃饭时甚至专门备一份公筷为她夹很多菜,叫她不要客气不要怕生。 他们肢体之间互相似乎已很熟络习惯,我见了在大体上忽略而过了,只当仲砚是同情她孤苦伶仃,以及他们拥有深厚的战友之谊。 直到有一天仲砚明确的告诉我们,知英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也就是我们未来既定的嫂嫂。他郑重宣布,等工作尽快安稳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我在一片愕然中木讷塞饭,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导致我如坠冰窟,全程强颜欢笑。在饭饱茶余,只有我一个人早早回房休息,并翻出我们之前口吻还有些亲昵的书信摩挲着,一面重温,一面掉泪。 这次他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出现,拥抱着我为我拭泪,并解开我的心扉。 从战场回来,他整个人仿佛全变了,变得令人陌生,连神貌都不再如以前至少存有一些犹豫,他如今脸孔身体虽骨瘦形销,整个人却坚硬如铁,变成了只同知英生死与共过的人,而我已被他忽略,遗忘。 我以为强撑得好好的,向龄仍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只有她一人打开门看见了我的满面泪痕,她忙关门,进来便站抱住我的头,不知如何是好地说:“我就知道的,二哥一向是要自己做主做决定的,这是他的优处,也是缺处。我以为他只是其余事上这样,哪料到这方面想清楚了,也是这样决绝……唉……” 向龄说过他的秉性,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他的意志,这愈使我灰心,连起码问他一句也不敢。我甚至觉得我们往日残存的那点儿温暖,皆是我个人臆想出来的。 我到底是和姆妈一样的命运,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与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龄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口无遮拦,会排挤人,她碍于情面,会礼数周到地叫知英嫂嫂,但其实内心只与我亲近,也只心疼我。 而我待谁都和气,就是不待知英和气。我和谁都不争不抢,就是要和知英一争到底。 但是我的争永远是不卑不亢的,我不称呼她一声嫂嫂,从来直呼其名,我不大理会她,总是端的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是我对她的丈夫很好,对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很好,企图在他们心里长久占据位置,分走那部分完全属于的她那杯羹。 可是她将我这种气性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连她敌人的位置都不曾占据分毫。我不肯叫知英嫂嫂,是我正大光明的卑鄙,却没人说我不尊重。她也对我的龌龊与妒恨没放在心上,只是调侃我是张家的小姑子里最难过关的一个啦。 在得知英早已怀孕的时候,我已知道我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她太过枯瘦,我都不曾察觉她有了身孕。知英肚里的这个孩子是分外特殊的存在,是葬送了我和仲砚整个青春的小孩,但是我除了在开始恨过这个孩子,以后却被她可爱的样子,漂亮的模样,善良的性格完全征服了。 我说过她是特殊的,她是一个永远善良的小孩,是我这一生中永远的疼痛之一。 在她出生的时候,她也让知英分外疼痛,不止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知英甚至都不愿意为这个在战争里出现的孩子起名儿,并无多大兴致,即使仲砚很尊重她,把取名的权利全交给她。 最后还是仲砚为这个女孩儿取名为国安。 可是知英在床上很抑郁,她泪光盈盈,讽刺笑了笑,喃喃念着国安……国安……可怜你姥姥、姥爷和舅舅在国并不安宁时早早去了……才有了你,你却叫国安。 这时,由知英原来家里的几口人,想起她如废墟般的老家,啜泣着低哭了起来。 知英不知是不喜欢女儿,还是抑郁了嫌小孩累赘,她总不愿意抱她管她,常常放心全权交给我,一点儿都不怕我这种擅长向她冷脸的人,虐待她的孩子。我那时还以为她试图用孩子软化我,或者想补偿我内心的空洞。 仲砚见她产后这副模样,有一次还对她说,既然都生下来了,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她这是何苦呢?要是我,我该多高兴多幸福啊。我在心里整天怨怼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时也忍不住表达出来。面对我,她总是那么温和,不言不语受着小姑子的气。 因为我忙碌于照顾这个孩子,露出的那些不满,连仲砚也是不好意思还嘴的,毕竟他和向龄在外居多,我在家里倒成了佣人保姆,还要照顾知英坐月子,谁能说我一句不是呢? 我日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好像成了我身上的旧疾,常常没由来的突然发作,疼得我痛不欲生,我却十年如一日的隐忍着,从不告诉任何人我内心的病症与痛苦。 毕竟那是我自作自受得来的。 即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也总患得患失。 有这样一个家算是稳定了,但我时常仍是半夜梦醒,醒后惴惴不安,在看不见家人的房间辗转反侧。我梦到再次逃难时,现在的家人都收拾包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或是我被他们强行送出去给人当姨太太,急着打发出去,免得我变成老姑娘丢了他们的脸面。 每当惊醒后我夜不能寐,便会在整个屋子里如游魂一般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家当都还在不在,一会儿在他们各自的房门外捕捉声音,听听有没有呼吸声。 我能听见卧室里传来的呼吸声,是因为仲砚与向龄的房间总是关得不那么紧,就那样悄悄掩着,多少有点儿缝隙。 有时晚上他们起夜解手,常见我在摇摇椅上小憩,会不厌其烦地叫我不许在外面睡,担心我着凉。 有一晚仲砚失眠了也出门来走了走,他又看见我在外面睡,搭了一件儿外套给我,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催我快回屋里睡去。 我还没有醒神,睡眼惺忪的,迷迷糊糊向他请求,如果哪天又需要逃走了,一定要叫醒我一起走啊。 当他铿锵有力地说,他是知道我的,不然他和向龄何以在晚上为我留一道门缝呢? 我渐渐才清醒了过来,慌忙从长椅上站起,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神清目明的仲砚。 向容,我知道从童年起丧失的,以后你也难以再得到。他坐在我面前,怜爱注视着我,缓缓道来这么一句。 我一下完完全全凝固在原地,是那么得张皇与迷茫。 但那一刻后迟缓些,我毫无阻碍的明白了仲砚的意思,而他也非常明白我这些年的感受,他所说的并非是不会再有别人给予我爱,而是我内心深处的难以得到与拥有。 我为自己的残缺而痛苦,为仲砚从小与我的相知而感动。我默默低下了头,肩膀开始抽抽搭搭的,不知什么时候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哭了有多久,更不知自己怎么伏到了他温暖的腿上哭泣,那仿佛只是在父亲与兄长的膝下委屈痛哭而已。 时隔几年,他再一次紧紧拥抱住我,给予我某种力量。 那一刻,他面向我,无关任何风月,而是单纯的庇护与疼爱。 第二天我又向仲砚问起养父母的下落。 我一早已托他帮我寻找养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则会问问,这次向龄听见了闲谈问我,有没有怪过他们吗?虽然是养父母,感情毕竟是真的。 但我给向龄的说辞是,一到灾年祸年抛弃女儿的多得不得了,在路途中带不上了才抛弃女儿的有,为点粮食一开始卖女儿的更有。他们从一开始已考虑好让我回张家,没有带走而半路上嫌累赘丢弃,没有为些吃的把我送人,也不算抛弃吧。 随着自己这一番话,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父亲那时带上了我一起逃亡,我和母亲轮流照顾四弟,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又生了病,父亲好几次犹犹豫豫想把我扔在路上,但最后还是寻来一个破板车拖上了我,一起永远的逃难了。 梦里是那样真实,还有身上数不清的虱子在爬,咬得我们一家人肌肤溃烂。 我才记起自己头上真实的头虱还没被消灭完,于是那天麻烦了一向爱干净的向龄,为她儿时伤了我的自尊心,来替我篦头赎罪。 当仲砚见向龄肯替我抓虱子篦头时,吃了一惊,也凑热闹请她帮忙也给他抓虱子篦篦头。 向龄早伺候人腻了,我头发多且长,她篦得手酸眼胀。在仲砚凑热闹的时候,叫苦连连丢了篦子让我帮他篦。 我面对他才有些不自在,起初推脱了去,让他找知英来篦。 他自顾自坐到凳子上说,知英小憩睡着了,就你来吧。 至多,他付点劳务费给我。 我接话,一家人付什么劳务费。 他便大方地说,这不就对了么,一家人,帮帮忙抓虱子也不愿意。 看来他也是受不了虱子的存在了。 仲砚的确不如以前体面干净,他这样短的头发上居然也长起了头虱。那是从战争以后开始长起来的。 他这人向来站时如松,坐时如钟,所以帮他篦头,一点不叫人辛苦,我请他把头怎样偏,他也很配合,角度总是适度的。 我想起曾经也给姆妈抓过头虱,连连叹气。 他听见我老这样叹气,转过身来关心我,问是累了么,如果累了,下次再篦。 等我一提起久无消息的叙荷,一时两人都怅然若失,沉默了下来。 记挂着尚在的亲人,我心里总是不安稳的。 但自从仲砚那晚安抚过我,以及做过那个梦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晚上起来,惶惶不安而游荡于家中了。 第十九章叔叔 我在家里能轻松的一段时间,是常常去照顾我一位失而复得的叔叔。 因为那减少了我面对仲砚和知英的时间。 在战争过去以后,我们回到了家乡,并且搬到了国家分配的寓所里去。老爷子从前资助些条件不佳的学生去国外念书,目光放远为了扩张势力,也想师夷长技以制夷。仲砚一直得了不少人脉帮助,正是老爷子遗留下来的一笔无价财富。因此他回北平做事的时候才那么容易重新定下来。 但是他始终没能帮我找到养父母,却找到了我在刘家的太监叔叔,刘山根。 他老人家呆在我养父以前的房子里,不肯去好些的住处养老,只执意要在破房子里度过所剩的时间,所以我常常只能来来回回替他送饭。 我把养父母的养育之恩,回报到了对我来说比较陌生的老太监身上。他告诉我,辛亥以后太监逃得很多,他也想逃过,可一时仍无法面对多年未见的兄弟,感到无去无从,还是留在了宫里。 又到宣统皇帝一次大遣散太监,他险些也被裁走,不过最后靠了人脉关系才保住了长期的栖身之地,他最终在仅剩的大约两百名奴才里,继续服侍主子们。 到后来冯玉祥把宣统赶出紫禁城,他们这些太监宫女也不得不离开了。 等躲过了战乱,他才开始找他兄弟的下落,打听到了原来的房子这里,线索才彻底断了,于是打算在兄弟曾经的家里长久住下。 他这生还牵挂的也就剩亲兄弟了,以及兄弟的后代分支。 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他,没能找到他们的下落,但我不讲明自己不是刘家亲生的,这样叔叔才会安然些接受我的照顾。 他把养老钱都拿出来给我看,明说都是给我瑞祥爸爸存的,他在宫里受苦受难,想着我爸爸,都挨过来了。 现在他把这笔财产也分给了我。 因为给他养老的人必须得收,否则阎王爷不会收他,只当他是忘恩负义的阴阳人。我和他短暂接触过后,已知道他是个很迷信的人,所以不敢过多的推辞拒绝。 我惭愧收下他分给我的那部分钱,至于其他的大部分财产,他托我找到他的兄弟以后再留给整个刘家,倘若没能找到,不管我是不是儿子,也是刘家目前唯一的传承了,他认为我收下是理所应当的。至于还有一份,是他积攒的后事棺材本儿。 我对财产不那样有兴致,因为自小欲望压抑过低,对物质竟有些索然无味,如今又生活得如鱼得水,已不缺吃住了。平时也不知道钱该怎么花,只是给大家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而我总记挂的是叔叔说的受苦受难。 他讲道,譬如他在主子跟前儿值班服侍,因为说话有乡音,便被打过几十大板,奴才若是打至杖毙也不是什么事儿,那次他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 还有太监自己打嘴也是常事,有一次他把自己打得满嘴是血,主子才放过他了。但宫女则不同,是不能打脸的,她们的脸是得受尊重的,宫女基本是旗人出生的,地位也比他们这种太监高。下来在同为奴才的太监那里,又是奴才的奴才,得跟孙子似的服侍上级。 其实他不太愿意透露宫里的事,大多说一两句敷衍我,解一些我的好奇心也就是了,至多只讲自己遭受过的事,但不讲其余嘴碎的秘闻。 因为被常年压抑在规矩严苛的地方,他直到现在,也有不谈别人私事的规矩。 即使日日为他送饭,我从不觉得奔波,我甚至喜欢倾听他讲话,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总期待着去听人家讲些秘闻怪事。 叔叔属实是个清宫里遗留下来的老古董。 我同他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还是有区别的,他主要担忧自己,我主要不想亏心。 那天仲砚的朋友送了外国牛肉来。 我见饭桌上的肉有些不寻常,幸而留心问了一句,知道是牛肉后一筷子也不动。 他们问我怎么不吃,我扒拉两口饭,淳朴地说,牛是耕地的,我不吃。 知英帮仲砚解释,这不是耕地的牛,是他朋友送的外国食用牛。 可是桌上除了仲砚动了几筷子,知英吃不惯那味儿,向龄要留肚子去约会,便剩了许多牛肉下来。 知英怕浪费,给叔叔那盒子饭里添了很多牛肉进去。他们知道我在给刘家的叔叔养老,也同情底层太监这一生都在受苦,家里的食材总比往常丰富许多,每餐都有肉食,又怕叔叔牙口不好,肉都做得很容易咀嚼。 但是我那次送去后,叔叔自顾自也察觉不对劲儿,谨慎地问我,这儿是什么肉? 我回答食用牛肉以后,他老脸一沉,竟有些动气地叫我端开,莫要害了他。他还庆幸地说,幸好他是见过牛肉的。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因为不吃耕地牛,而不吃所有的牛。 但其实他是做了太监才不吃牛肉,说是吃牛肉犯了大五荤。他认为即使出宫了,殿神料不准还看着他,会罚他蹭嘴,蹭得他嘴稀巴烂为止,比自己打巴掌还要可怕。 我纳罕,殿神是什么? 他闭目养着神儿说,殿神是宫殿里的二品仙家,是神仙儿。我给他送饭来的期间,他是生着病的,我以为他病了胡言乱语。 他见我不当真,又有些动气,再郑重说上一遍。并且相信,他几次险些没命又活回来未尝不是殿神在保佑他,所以为了给殿神报恩,他一辈子都得守规矩。 我为了缓和气氛,连忙作十分好奇的态度问叔叔,那您见过吗? 他摇摇头却说,倒是没见过,但一定是有的,他的同僚就有几个见过。而且后来有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年轻气盛不相信,偷吃了牛肉,因此在台阶上被仙家施的法狠狠摔了嘴,嘴上的肉都缺了一小块。这么一小摔开始后来竟没命了,饭吃不好日渐消瘦,嘴伤反反复复不大好,年纪轻轻竟这么死了。 我心想这可能是仲砚讲过的破伤风。 叔叔以前还怕扰了各路鬼神仙家,不管到哪儿,总是要虔诚提醒一下,才敢进屋去。包括他来刘家已衰败的房子里寻人时,起先不知道已没人住了,寻兄弟心切贸然进去,后来又退出来在门口给里面的鬼神认错,诚恳道自己可怜的身世以及寻亲心切才如此冒昧。 他最后说的,贴近了我们外面的生活,我多少才体会到他对仙家鬼神的惧怕,如我小时候一样深信不疑。母亲以前说过,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没有想到提醒屋里的东西,就这么住进去了,于是我的大姐福荣住进去后很快生病了,之后胡言乱语,噩梦连连,直到他们烧香烧纸钱后才好的。 我如今只是半信半疑,在接触了新时代的文化后,更多的是相信仲砚的医学。 叔叔精神好些时便会像父母以前一样,坐在门槛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并且一坐便是大半天。等我服侍叔叔吃好躺好,自己也静坐在门槛上看着人烟稀少的附近,发呆回忆从前。 我给叔叔养老并不久,他很快也与世长辞了。 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他辞世前的一番哭诉,他讲起把自己的命根子赎回来以后,在自己爸爸坟前哭跪打滚过了。他俩兄弟因为他做太监而不往来,现在他把命赎回来了,请我见到自己的爸爸瑞祥后,一定要郑重告诉一声儿,就不要再瞧不起他了。 他直到死前也一直念着兄弟瑞祥的名字,还有他的爸爸和妈妈,希望下辈子继续跟他们做亲人,延续这辈子因为穷苦而造成的种种遗憾。 我看见一位垂死的颤颤巍巍的老人家,在最后以这样童真的语气,苦苦呼唤着,哥哥,爸爸和妈妈。 我的心一揪起来发痛,和他一样的哭了,陪着他哭,也为自己哭。 人这一生完了不见得还有下辈子,轮回多数是用来宽慰人的,我想每个生命只有一次诞生的机会,遭受完了也就完了,可是它的形却从不会结束。 而我的苦比下不足,比上有余,所以常常认为自己不得有太多情绪,再有那便是不知足。 为叔叔办了一个体面的后事,也不缺人办理,更不用请人吃丧酒。我给叔叔养老送终,其实不大操心什么,只是累和忙,再操少许的心。 这是我亲自送走的第二位老人家,同样是我接触非常短暂的一位亲人。 而我的姆妈,是在凄惨之中独自去世的。 多年过去了,我总是在等,等战后日本人从中国撤走,我以为终于等到了可以接姆妈回来的时期。 仲砚却告诉我,她被高桥君带去日本了。 我愿意信了,并且执意要去日本拜访他们。 不善于撒谎的仲砚才告诉我,姆妈早已在几年前还是逃不过被日寇残害的事实。 几年前,他在北平的朋友已向他打来一通电话,通知了她的死讯。一次她被高桥君赏给手下时,因为发疯闹得不愉快,而惨死了。 至于她死时是怎样的惨状,我从不忍心去深想,那只会使我良心无比煎熬,备受谴责。我只要一想到她的某种遭遇,那铺天盖地的画面就会冲击入脑,像寄生虫的躯体开始无限繁衍,侵略我的血肉以及每一根细管,最终啃噬我,吞并我,榨干我的精神。 而高桥君始终是一位表面君子,可怕的事从来都是手下做,他常常很好的一副面孔。即使后来日军退出中国的领地,他临走前,仍对不幸过世的疯子以礼相待,来到她坟前送了最后一束她喜爱的山茶花。 听说他在日本有过一个妻子,曾经疯过,死于自杀。 比起仲砚多年来独自承担愧疚与自责,一直认为自己无能无用,我这个亲生女儿撇下她就这么走了,才是最自私无情的。 他安抚我,并不是的,你只是好像被一股大浪潮不留缝隙地推着往前走了,连回头都是那么困难与窒息。 第二十章嫂嫂 小侄女,四岁了,姑姑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大瘦后背支着你。侄女身痛姑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人人都说可惜了,俺侄好了值多少?值就值在姑心间! 拉大锯,扯大锯。你长大,我高兴。拉一把,扯一把,小侄女啊快长大。 小侄女,乖乖睡。头朝南,腚朝北。拍打拍打,睡到黑。 当我念起以前的童谣来哄我的侄女国安,有时候不免触景伤情,回忆起历历往事,也会情不自已簌簌落泪。 这个时候国安就会爬到我身上来摇摇我,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认真地说,姑姑,别哭了,侄女儿乖乖听您的话,我这就去吃药,这就去睡觉。 我才收住面上的泪,只在内心上偷哭。我小时不爱哭,大时却总哭,那颗哭痣的存在终于是有了理由啊。 我发现自己始终沉浸在失去的上面,没有比原来过得好,那并不是安稳的生活。我在内心开始审视自己,我还有什么是拥有的呢?很快我发现,我拥有国安,生活总是有失有得的。即使她是知英的小孩,但她也是我的侄女。而且知英从不和孩子亲近,我和国安的关系反倒一直很好。 一直到现在,我将侄女视为己出帮养着,她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一样,才渐渐抚淡我内心过去的自责与伤痛。 她有一双圆不溜秋的眼睛,不像仲砚那么细长,也不像知英那样斜翘,我们一家人的眼睛都不大,她的眼睛却意外长得大而有神,虽然有时候面对冷淡的知英,她灵动的眼睛会灰心下来。 但我见了她的可爱与美丽,总忍不住逗弄她,宠溺她。 我疼爱国安,而向龄疼爱我。 向龄说过,知英有仲砚疼爱,那么小妹便由她来宠爱,她要把我失去的爱都补偿给我。可是她到底迟迟还是嫁了人,不能与我一直相伴,成为了别人家的女主人。 向龄多年来也谈了不少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品质都算不错,不是背景工作好,就是人品外貌好。但她依然比较挑剔,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刚开始谈过的男朋友结婚了。 她嫁给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高层,两人一心钻研理财,志趣相投,日子蒸蒸向上的。包括我的钱财都是放心交给他们打理的。 她出嫁那日,语重心长向知英嘱咐过,嫂嫂啊,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要好好对待我们家向容,凡事宽容她一些。她小时候性子其实很好,大了却不太好,也是被世事给逼出来的,她受过很多苦,并且过得从来不如人意……只有家人才是她活着的最重要的力量。 即使我也被安排过相亲,也都拒绝到底了,是啊,我只需要原来的家人。 向龄嫁出去以后,是我一生中最不要脸的时候。我年龄大了,自知还在闺阁中更显得扎眼,于是我早起做饭,白日绝不无所事事,不是做针线活儿,便是帮着带国安。这时,我虽然不要脸,也会减轻些不要脸的负担。 我在家里常常真正的和知英相处起来了,没了向龄,我忽然少了点底气,只能用家务来充实底气。 知英见我这样勤快,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我什么,可是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我越发殷勤了,用殷勤去堵住她的嘴。 可是有一天,大腹便便的她在床上睡着,我进去给她掖被角时,她被扰醒了,坐起来便握住我的手,坚定地说:“向容,你不必如此。” “被遗弃的流浪狗,有人喂,它就会紧紧跟着。”我终于露软妥协了,低头自顾自地道:“我在家里好好帮衬你们,你又怀孕了,国安也离不开我,二哥多花钱请的佣人还是不如我料理得好,这些我都做得来。” “你误会我了,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会催你结婚的,也不会瞎把你打发出去的,我没有这个权利,这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她叹气伤心地道:“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才是外人,平时总膈应我,我在意的只是这个,从不曾埋怨你呆在家里,你在自己家里,这是天经地义的,我若是埋怨这个,倒白跟你们经历苦难,又组了家庭了。” 她言谈温和,情真意切道:“我虽是二嫂,也与长嫂没有差别了,长嫂如母,你就算一辈子不嫁人,我们也是你的家,你的第二个家庭。” 这样温情之下,我仍然没有叫她一声嫂嫂,她虽期盼着有一天能得到我的承认,也并未再用软言温情强迫我。 她更多的温情给予了她的肚子。 知英怀第二胎的时候,和头一胎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她不仅充满了期待,还自觉精心保养,不像怀着国安那阵儿那么心灰意冷,随心所欲。 平时备受知英冷落的国安见了很是落寞。 她问我,妈妈生她的时候,也这样高兴幸福吗?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面对她又高兴又幸福。 我撒起谎来得心应手,当然圆满认可了她的问题。还好仲砚平时忙于工作,国安是不太有机会在问题的灵感萌生时马上问他的。 “那为什么生了我,她都不那么喜欢我呢?是因为我只是个姑娘吗?”国安很苦恼,挠散了我给她编的辫子。 我只好告诉她,才不是呢,你长得这么可爱,谁不喜欢呢?是因为我和你妈妈关系不太好,你妈妈想让我跟你好,这样大家的关系才都缓和了。 于是国安聪明地求我,姑姑啊,你千万要跟我妈妈好啊,我看你们两个好了,才知道她对我好不好。 为了瞒住知英确实不喜欢她的事实,我只好继续不跟知英缓解关系了。并且我在玩笑中坦诚的告诉国安,你妈妈抢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是不可能和她好的,除非她还给我。 但是国安从我嘴里问不出到底是什么,于是她成日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塞给我,不厌其烦地问我,姑姑,还回来了吗?要是还没有,我继续帮你找,我总有一天要把妈妈抢走的替你还回来! 这是我们的秘密,逐渐变成了游戏与关心,后来天真的国安把自己认为的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都给了我。但不再是因为知英抢走了而还的,她单纯的心疼我,想补偿我,因为她觉得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否则我那么疼爱她,为什么都不愿意为了她和知英和好呢? 她说,从现在起,她要反过来疼爱我,姑姑才是最招人疼爱的人。 看吧,她是多么善良的小孩啊。善良得我忍不住去回报国安,想缓和所有人的关系。可是知英在面对国安的问题上总是不由自主的冷淡,由于她这位亲生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我更没法与她缓和关系了,她这种不重视女儿的行为,刺痛了我的内心,重现我那曾经的经历。 我早厌弃知英了,从头到尾都厌弃她。 但是我平时却任劳任怨照顾她,在她肚子发动的时候又比谁都紧张而恐惧。 知英羊水破了快生的那天,很倒霉,也不知是她倒霉还是我倒霉,总之我们都又吓又急。平时总有个在的人,那天恰恰都忙碌着工作一同不在。家里没个人做主,我一向又是协助人的位置,以听从为主,一出了事是稳不住心的。所幸知英还有神智指挥我出去求助,我又是打了电话通知家里人,又是出门挨家挨户求助。 我还抱了一线希望去了孙英管事的住处敲门,并无响应。 最后是邻居知道的一个做过稳婆的老太太先过来帮忙,附近也没人家里有汽车能把知英送去医院。等仲砚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送医院了,他在家操起职业,毅然同老太太一起帮知英接生。 可是知英不知是因羊水破了耽搁太久,还是本生的难产,只听里面老太太惊声道遭啦大出血快不行了,我才急得破门而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没嫁过人的大姑娘,或是怕不怕那样血腥的场面,一心想要探望情况。 孩子是生出来了,可是母亲的情况很糟糕。 哆嗦的知英浑身惨白,孱羸的整个人躺在了汗水与血水里,仲砚与老太太也没好到哪儿去,那是我头一次见过的血淋淋的手术战场。 他们没空管我的闯入,忙着抢救差点两眼一翻背过去的知英,补救了该补的,知英身下的血还是汨汨渗出。 她在一阵无神之后,渐渐有了点儿意识,但她似乎又是大限将至而回的精神气,她在最后时刻敏锐感觉了什么,捕捉到之后,铁了心的要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见我一个人要说体己话。 仲砚开始不肯,见知英情绪一不妙身下的血又涌出,两人及时互退一步。得留个人帮她止血,显然我不行又怕血,最终剩有经验的老太太在屋里看顾她。 对仲砚交代的她都交代了,只剩下于我,她还有些话要说。 她启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向容,我知道……你一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当我睁大眼睛却又不敢看她时,她继续说:“不要紧张,我要解除你们的误会,我要告诉你,国安的身世。” 她下面亲口所说的话,于她于我都太残忍太心碎了,打开了她满目疮痍的过去,击破了我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她曾被日兵侮辱过,被救下后,还要死要活的,是仲砚承诺要娶她,她才苟活了下来,最终留下了自己与孽种。在当时医疗紧缺,没有药的情况下了,肚子渐渐大了,如果不一尸两命,是拿不掉孩子的。 她努力呼吸着,恳切地道:“但是现在我请求你,为了我,还有这个家庭,继续照顾他们,我是说……我把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都托付于你了,除了你,我是不肯去相信别的女人。所以我请求你,答应我吧。” 我这时才从震惊中脱离,低头看向她那快衰败却苦苦挣扎的双眼,我如有千斤压喉,而沉重地回道:“嫂嫂,我答应你。” “我亲爱的小姑啊,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的嫂嫂了……”她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透着红晕的微笑,才瞑目的溘然而逝。那一刻,我在她心里的地位仿佛比任何人都要重。 人永是如此,容易对自己好的人露不齿,对自己坏的人卑微捧着。我对大哥是这样,对嫂嫂也是这样。 第二十一章我们 仲砚沉浸于丧妻之痛中,并未问过知英最后与我说了什么,反而是我主动简略交代,她要我好好照顾你们。 他微微颔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很久。 多天以后,我在书房打扫时默阅了他写下的手记。 我那对陌生的父母,我一位如父的舅舅,我一些傲气的兄弟姊妹,最后甚至是本该陪伴我一生的妻子,现在也都早一步离我而去了。我深深感到人生是一个人的路,但这并不是回避我与其他人生交叉时的相处与结束,我清楚它是人生与人生的必经之路。每一次离别我都做得很好,除了面对荷姨与妻子。 我也看见了仲砚给他与知英之间的儿子,拟好的名字。张氏这一代轮到兴字辈了,长子取名为兴宁,宁字是江宁的宁,兴字辈恰好吉利,故此为兴宁,以儿终生名,祭奠知英的家乡——南京。 仲砚的丧妻之痛,到几月后才有所恢复过来,那天他甚至带上了我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但是国安与兴宁交给了佣人照顾,他不同意孩子们出来捣乱。 那一场饭局才吃不久,仲砚借口去方便,竟一去不回,我单独与他的同事吃着饭,渐渐察觉不对味儿。那位先生人是彬彬有礼的,可我恰恰对彬彬有礼有些害怕,即使他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确实学历高,工作又体面。 我在强忍中,场面结束了这一顿饭局。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仲砚在幕后主动要帮我相亲,我本以为我要熬出头了,可是他竟还如此糟践我的心。 我的强忍直到回家后才得到宣泄,但我们多年来第一次大为不和平的吵了一架,吵得我非常痛心。他甚至将我们之间从前亲昵的外号变成了辱骂,他痛斥我是个十足的大憨货! 他一边以充血的眼睛发怒,一边嘴上清楚明白地说,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是表亲,况且他答应舅舅已经过继到张家了,名义上已是我的二哥,岂能罔顾人伦,还重复那句我明明知道他最不喜欢旧社会里的一切! 屋里小孩子被闹声吵哭,而国安由刚开始的怯弱躲避转变为勇敢护人。瘦小的她来到我们之间试图阻隔争吵,她抱住我,乞求我们不要再生气吵架了,她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国安生怕我被欺负,她甚至挡在我面前,朝仲砚大叫一句,爸爸!你不可以凶妈妈的! 那一声妈妈如雷灌耳,惊得我们呼吸一停,包括国安自己。 十几秒后,人到中年的仲砚有了某种无法被压抑的气性,他抬起手差点掌掴了竟懂得事情的国安,那瞬间,还是我把脸送上去,实实在在替苦命的国安挨了这巴掌。 这一巴掌和那一声妈妈同样响如惊雷,顷刻之间,仿佛震散了所有,昔日一切温情化为乌有。他失神看着自己发红的手,又不知所措望了望我,当他满怀愧疚想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时,我道一句明白了,一转身即雷厉风行收拾我的东西卷铺盖走人。 只有国安哭着求我不要走,她大哭特哭的认错,卑微承认自己错了,不该希望姑姑成为妈妈,妈妈没了她还痴心想要妈妈,是她错了。 我狠下心来不理会国安的哭诉,只向仲砚作出最后的交代。 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你中年人的浮躁脾气压一压,不要欺负我的国安,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舍得哪怕欺负她一下子呢?你们管过她吗?一个生了她却不疼不爱,一个答应养育她又忙于工作,她可是我捧在手心里帮你们养大的啊! 我一边抹泪收拾行李,一边控诉他。 他从不在家里抽烟,那一巴掌后他开始点上一支雪茄,默默大口地抽,也生硬呛到了自己。不管雪茄有没有呛红他的眼睛和喉咙,他只沉默着使劲儿地抽,仿佛要把自己给抽死呛死才算完事儿。 出门前,国安还死死抱住我的腿,小身体也被我艰难行走的力量给拖走。仲砚一发话只是让国安回来,不准再阻止我! 我最终彻底推倒了国安,才泣不成声地夺门而出。 身后国安撕心裂肺的哭,一会儿叫我姑姑,一会儿又随着懂人事的行为呼唤我妈妈。之后我只能听见她被大人捂住嘴,拉进房子里强行关起来的嘭嘭咚咚之声。 我离开了大半辈子的家,迷茫之后开始面对内心,走走停停间,我来到了南苑。 是啊,已经大半辈子了,人到中年在又没了家以后,我才想起要来到此处赎罪。 我迟迟来到了南苑,我仿佛来领仲许回家了,可明明是他想要领我回家,他一定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叫我小荣子,也或许拼命想要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张向容。我听不见,觉得好可惜。 但我又总是以为,他只是那个暗恋我的张家大少爷,一个想诓我入府做姨太太的怪小子,跟我并没有太多关系。只是事迹让人听了觉得他勇敢,可惜,又佩服,最后仍与我无太多瓜葛。这样我才会不心痛的面对他啊。 我买了一大把香和纸钱,在南苑外面呆了很久,不止祭奠他,也祭奠所有牺牲的英雄亡魂。 兜兜转转,到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刘家已残破的房子里呆着。 我在老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几天,有时坦然,有时惶惶,有时孤单。 有一天下雨,我孤零零坐在屋子里,恍惚起来和姆妈一样有了癔症,打开窗户的时候,似乎看见有一个长衫中年打着伞在小院儿门口杵着,但我一冒雨出去寻找,什么人也没有。 我淋过雨生病了也活活生挨,不禁质问自己,这是何苦呢?没有他,我就不能爱自己了吗? 等我熬过最痛苦的时候,精神上开始慢慢独立,仲砚却胡子拉碴的找来了,他整个人又憔悴又邋遢,以这副仪容跑到老房子里来向我道歉。 他嗫嚅着嘴,搓着发痒的头告诉我,家里没有我不行了。 我突然感到好笑,不知名的底气回来了一些,冷笑问他这是干甚么?我一个人过得倒是好了,他又这样糊里糊涂不尊重起来,难道我的存在,只是他张家的佣人保姆吗? 开始他不吭声,唉一声后不讲究地坐在槛上,双手交叉相握,一讲家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特别是孩子们乱作一团,佣人保姆还每天被国安一起赶走,小的又哭闹不停。 多请的保姆确实带不好兴宁,粗心让兴宁生了大病,到底不放心外人,他最近总是向医院告假,告假多了医院缺医生也不行。他叫了向龄帮忙,向龄自家的孩子和事又忙不完。 至于国安也让他很头痛,他觉得自己天生与妇孺处不太来。国安成日沉浸于丧母失姑中,不肯上学,甚至不肯好好生活,连饭都不愿意吃,眼见着这样自闭下去,小小的身子都快要垮了。两个孩子都不大好了,他该怎么办呢?他一向对外面的事处理得游刃有余,独自面对家庭以后才无力自己在家中的无用。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那中年男人经典的焦眉愁眼也都有。我虽然心里挂念国安他们,但到底不如从前那么容易不明不白好打发。 我先是问他,你心里有过我吗? 他不与我对视,也不回答,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杂草,跟石像似的僵硬。他不爱撒谎的时候一向是这样,可是我摸不清那到底是残忍的答案,还是他的不承认。 我见他这木头样子又恼,痛快撂了下一句话,我心里有选择,除了这个选择,我是不结婚要做老姑娘的,就看二爷您肯不肯收留我了。 于是他一言不发,给我放下一些保养身体的药材,又默默走了。 听说他们满清有一位格格,对宣统也是穷追不舍的,溥仪很厌烦她的喜欢。那么仲砚当时对我是否也如此厌恶?只是挨于家里没法解决的精神困难,才不得不屈辱上门找我拉扯家话? 隔一天傍晚,仲砚喝过了酒,在微醉之中脚步踉跄地来了,他仍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眼下更是一片乌青。我见了心疼他,已打算先跟他回去,帮他料理家事,好让他在外面无后顾之忧的安心做事。 可是他一屁股坐到破旧的椅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没放下的酒也都撒了满身。我忽然觉得一向端着的中年人摔上这么一大跤,有些可爱与有趣,于是忍着笑意和对他的心疼,坚持看看他发了酒昏想要做什么。 他赧然从地上趔趄爬起来,镇定拍了拍衣衫后,重新在屋里找了两个结实的凳子。他先是自顾自检查一番按了按,又试坐过两个凳子并用长衫擦净,才拉上我一起坐下。他替我斟上两杯酒,想通了,诚心诚意向我赔罪。 他平时口才很好的人,如今面对我总是嘴笨,说不好了,竟还拉过我的手往他脸上打啊拍啊,让我把那一巴掌的罪孽给还了。 我只肯摸摸他新长出来的胡渣,问他怎么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呢,这样成什么体统,叫同事邻居们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我明明摸的是他的胡渣和脸,没误伤他的眼睛半分,他却渐渐红了眼眶,嘴里低声说,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心思管闲话呢? 他缓慢握住我放在他脸上的手,颤动着拿下后,推心置腹道:“你是清白的大姑娘,自然得找没娶过媳妇的不拖家带口的男人,现在社会这么好,迟点嫁不妨事。我最后求你好好做一回决定,你要想好了,不要着急选择,不要想着那些遗憾,那大约只是你空有的执念,你要想着你自己再去做决定,好么?”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告诉告诉我啊。”我心里发紧。 “向容,我始终希望你有个崭新的家庭,一份尘埃落定的归属,不要再执着于旧的事物,更何况你我如今都是张家人。” “你认为我在乎张家女儿的身份,胜过你吗?你只知道我需要一份归属,需要那个过去的家,但是你怎能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归属,就是我的家啊!” “我是不想耽误你的,这么多年了,我愧啊,愧得我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他眼睛忽然沉痛一闭,泪水簌簌溢流。就好像火车猛速从无光的隧道里出来,当光明刺目来临,使他不得不闭眼避害,避开那阵强烈伤眼的白光,同时也深深皱起眉目。 我同他是一样的,眼睛在表面上好像比心里受到的伤害还多,不停地流泪。 等他睁眼为我擦脸拭泪时,我看着他,却看不出他的意思来。 他眼睛里激动的情绪消退了不少,平静居多,后来的情绪一时不显山露水,导致我不知道他这样注视我,到底是好是坏。但我还是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渺无人烟又干燥的戈壁滩,似乎仍需要一场大雨的灌溉。 果然,他的泪又汹涌而来,哽咽着道:“向容,我这大半生都对不起你,令你仍然为我耗上了大半辈子。如果张家后继有人,如果大哥没有牺牲,如果我等着战乱里的知英情绪稳定下来,如果没有国安,也没有草率作出那个承诺,从一开始我不会辜负你的。” 自从在我年少间弟弟去世,我又挑选着幸福的人恨上仲许以后,每当我有什么不如意,也会在心里责怪人家,默默埋怨别人,去减轻自己身上的痛苦。上一个埋怨又恨的人是知英,这一次面对我与仲砚耽搁了大半生的缘分,我要埋怨着去怪谁好呢? 我要怪姆妈和学申么?怪他们两情相悦,苦苦分离,还一死一疯吗? 怪麽麽不彻底驱赶我吗?怪道她视主人为女儿,又总是替我们着想,着想到没过一天好日子,却毫不犹豫为我们牺牲吗? 那么,怪老爷子吗?怪他仗着家底,又为富裕家世所迷,缺少一种体恤别人的能力?不懂得如何爱人?爱祖业甚过家人,直到他最后做了很多愚昧的决定,本末倒置害死他们。而自己最终家财散尽,亲离死别,一无所有而孤独终老,只能过继了人家的儿子到家里来,打散我们的缘分吗? 还是怪仲许吗?怪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参军,为带迷路的小孩回家,为护同胞与祖国牺牲吗? 又得怪知英吗?怪她家破人亡,还被人侮辱,心如死灰一心寻死吗? 最后难道得怪我的国安吗?她多么天真善良懂事,她背负着不堪的背景出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爱她,我怎么舍得怪她呢? 怪到最后,兜转了一圈,我彻底发现无人可怪,能怪的也只有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亲友当中,只有不幸的自己还幸运活着,即将圆满了心事。我又怎么忍心去怪那些没有完成夙愿而又抱憾逝去的亲人? 第二十二章国安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们成为夫妻的代价,是我最终违背了老爷子的遗愿,做了改名换姓的不孝之事。 我不做张家女儿是没有关系的。我老实对他说出这一句正经话。 他眼睛一红偏头移开视线,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我板正他的脸,冁然一笑说,我这明明是情话,还许诺了你,怎么就又要哭了呢?我嫁进来再次成了自家人,岂不是皆大欢喜吗?你哭哭啼啼的,倒是成了小媳妇啦。 我虽心有矛盾,既不舍却又非常情愿,但我不能向他表现出半分,我非常惧怕我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幸福,最终与自己失之交臂。 既然仲砚自小养在张家,最后过继给张家。那我自小养在刘家,最后也过继到刘家去,是合乎情理的。 我彻底办了手续,户口簿上更名为,刘向荣。 我们结婚的时候很简单,因为过去的身份组合放到现在不大光明磊落,是没有请什么人的。只有向龄携着先生回来跟我们吃了一顿团圆饭。 不管我以什么方式回来,国安也很高兴,很知足。 当天晚上让国安很意外的是,喝过酒的仲砚并没有先来我这儿,而是坐到了国安的床前,为那天吓坏她的事诚诚恳恳进行道歉。又忏悔自己作为父亲,因忙于工作,十分疏忽她。为弥补,他温馨给她念上了大半夜的童话,并且答应以后经常来与她相处。 而我和仲砚数十年才修来夫妻缘,是非常珍惜爱重对方的,加上他还是忙碌工作,而我又不得不忙于照顾襁褓中的兴宁,难免忽视了国安。不过通常在兴宁止不住哭的时候,我才会让佣人去帮忙接一下国安放学。 偏偏兴宁总爱在国安放学的阶段哇哇哭不停,似乎是察觉到我要放下他走了,才哭闹不止。他大概从婴儿时期已开始敏感的担忧自己没人养育。所以我总是重复告诉他,你妈妈只是意外走了,我是不会走的,即使没有我,还有你的爸爸啊。 竟没想到兴宁似乎能听明白我的话,之后我放下他交给佣人的时候,他减少了哭闹。 等我下一次亲自再去接国安放学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我已很久没来接她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都记不大清了。 我也发现国安和她的好朋友稚君之间出了问题,她们好像没有往来了,平时两人总黏在一起,连放学都要一起回家,有时候还要互相窜门子写作业。 毕竟我们住得很近,就在同一座寓所里。 近来,没有看见稚君的影子。我关心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国安摇摇头否认,生怕我担心什么似的,很快告诉我,稚君很爱惜她,她们怎么会吵架呢?只是最近大家都忙着学业,故此看着疏离了些,等考完了试,她们一定又天天腻在一起了。 我一有空属实管得多些,不像她原父母那样什么都不闻不问。回家后我还向老佣人打听情况,稚君最近放学是和国安一起的吗? 佣人张望了一下客厅里做作业的国安,低声肯定地说,没有。 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一起的啊? 佣人掐掐手指头算了算,嘶一口气说,约莫有个把月了。 我操心起她们小小的友谊,甚至在稚君家那一层楼守着等人,因为他们家的大人喜欢派她去倒垃圾。 等稚君出来了,我迎上去和蔼可亲地问好,她也向我问了个好,但是有些躲避我,似乎不敢与我对视,也不肯和我交谈什么,匆匆倒了垃圾又匆匆回家关上门。 我感到纳闷,还是老佣人劝我甭担心小孩子之间的龃龉,容易闹也容易好,瞎操这心干甚。 我才放宽了心,等她们自个儿处理。 最近国安委实不让人省心,三天两头回来都是一副脏兮兮的邋遢模样,书包啊衣服啊都脏得洗不掉,梳的辫子也都散了。老佣人怕她的辫子散,总扎得很紧,紧得她的眼尾都向额角上挣扎。我们都笑话国安,要是在她的额头中间画上一只眼睛,准是像二郎神。 所以她只肯要我为她梳头,但我见她的辫子总被自己调皮顽散,算是惩罚她的,只请手力劲道的老佣人替她梳头发。 于是国安每天清晨的睡眼松惺,都是被老佣人给梳头唤醒的,痛得她龇牙咧嘴,直咝咝抽气。有时我心疼她,看不过去了,也叫佣人轻点儿,顺便小斥她还调不调皮,顽到那么紧的辫子都能散,等她什么时候不调皮了,我再帮她梳头。 她低头玩弄手指头,喃喃说,姑姑,我听话的,我有听话的…… 佣人哼一声马上呛她,大小姐啊,您听话得每天下午一回来都成了邋遢鬼,我替人家梳了那么多年的头发,洗了那么多年的衣裳,倒了您这儿才栽了跟头,您可比我这老手厉害多了!孙猴子也没您能折腾。 国安马上丢出一连串的驳斥,孙妈!你才不听话不乖,我说了不是我调皮顽散的,你们都不信,你姓孙,你才是孙猴子的姥姥,老孙猴子! 我得控着场面,多少斥她一句不尊重老人家。 我们又问她,那是怎么散的? 她只好气鼓鼓地背上书包先摔门走了。 佣人不免用话错误的感叹,女大不中留。也急急收拾了东西跟上去。 我单是照顾兴宁一个已精疲力竭了,照顾小婴儿我是从不假手于人的,佣人最多打下手帮忙。等国安回来又一身脏,我只能催促她快跟孙妈去洗洗干净,可是她最近好像不喜欢孙妈了,只关在屋里自己洗澡。 有一天轮到我去接国安的时候,到处都找不见她,最后忽见她痴呆逗留在顶楼之上,我担心得一气呵成爬上去,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到了顶楼我才清楚看见国安今天的模样,于是呼吸一窒,气也不敢喘了。 她仍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散了,但她的头皮竟空白了一块儿还渗着血,而且校服破损的地方四处是淤青。她知道我来了,缓缓转过身不要我上前去,请我给她一点儿距离静一静。 我气得发抖,心痛地干叫着,这都是谁干的?谁干的!我要找他们老子娘去! 我将要上前拉她去找那些混蛋,她踏脚也大叫起来,叫我不要动她!不要过去!她只想在那边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哭着说我们最近总是不听她的话,她就想呆上一会儿,都不肯吗? 我只好后退,忙答应她,好好好……姑姑不过来……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温和迁就她。 她情绪缓了缓,才与我说起话来。 “妈妈不爱我,爸爸只是同情我,只有姑姑是最像妈妈的姑姑。” “谁说的!我们都那么爱你!” 国安摇摇头,心灰意冷下,哽咽着竟道:“我知道……我是日本人的孩子,我不怪大家,他们受了多大的苦,才对我有多大的怨。” “你母亲只是到死去,也没能面对自己,面对内心的痛苦。”我连忙为死去的知英模糊解释一句。 “姑姑,对不起,我在这世上唯一辜负的人是你。我知道我和妈妈欠你什么了。”她稚气这样告诉我,而又非常平静地道:“国安,来到这世上唯一能做的……”她顿住,一面做出一个恐怖的动作,一面把嘴里的话说出,“是要带着日本人的血脉,去死。” 那时她说着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楼,我连反应也来不及,为了捉住她,我在下意识飞奔过去的拯救中也没能反应过来,险些随她一起跳了下去。 最后我只能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抱住她模糊不堪的血肉之躯,在已经寂静下来的学校里,失声痛哭。 国安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善良的小孩,用自己的死亡,去安抚那些受过伤害后充满怨气的人心。可是那种怨恨并未消散,它席卷而来,最后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去痛恨每一个人。 他们欣慰小日本死了,可是我失去的不只是侄女,那是我日日夜夜视如己出养育的孩子,和亲生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国安坠楼自杀以后,我第一个能想到的是先找到稚君,我捏住她的肩膀大大摇晃质问,我的国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作为国安的好朋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如果你早一点肯告诉我,国安怎么会死呢!? 稚君到不是被我的架势吓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才破罐子破摔的如数倾诉了她和国安遭遇的一切。稚君只是害怕啊,不敢和国安玩啊,他们骂国安是小日本的杂种,经常往她身上丢东西……扔她的书包……扯她头发……拖到厕所里去灌脏水什么的给她喝……他们说她母亲是给日本人卖笑才有的她,遭到现世报死了,国安也应该去死,并认为她叫国安真是天大的侮辱。稚君要是和国安走得近,一样被人欺负被人骂,大家会一个战线骂她是汉奸,小日本人的走狗…… 那一桩桩一件件,使我从一开始的气势冲冲,被那些残忍的事刺激得快要昏厥,与稚君倒是抱作一团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我也听过邻里风言风语骂谁是小日本,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骂的人是国安,以前大家都是和睦相处的,也明明都那么喜欢她。 将国安身世的秘密扩散之人,不出预料,是那日在房间里照顾知英的老太太。我数次上门讨说法,她连一面都不肯见我。到后来听说她心虚搬走了,但是她留给了我一张请人代写的对不起,字迹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就好像是她本人理直气壮的道歉一样。 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 那我的国安呢?我多年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国安,谁还给我呢?谁又给我个交代,给我个说法呢? 我在老太太旧日的房门前恸哭,开始指责他们所有人,“你们这群人害死了我的国安啊,她身上虽然有日本人的血脉,但她的心是纯正的中国人啊!你们这样去害死一个小姑娘,跟二战里的日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杀死她的凶器,她一个小孩子都是非常当真的。你们成日在背后说三道四,骂她是小日本的杂种,那你们呢?你们是精神上的二战日本人的杂种啊!” 我这样歇斯底里大闹一通,老佣人不停在旁边帮扶我,等我哭昏厥过去,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医院里的仲砚,仲砚又忙忙赶回来安顿我。 无论谁宽慰我,我都无动于衷,只是躺在床上盯着每一处泪流满面。 直到心神憔悴的仲砚拍着我的后背,松口道:“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赞成我生孩子的。我甚至坦诚告诉过他,我妒忌他和知英之间有孩子。但他抱着坚定的态度不肯同意,首先他的母亲和知英都是难产去世的,他很害怕,不能再失去我了。毕竟我人到中年,生育已是高龄。 现在我嘲讽一笑,坐起来对他说:“我只要我的国安,谁再有个十年八年的能养出那样一个善良的可人儿啊!” 他拥抱住我默默宽慰,我磕在他肩膀上失魂地问:“海棠,我是不是跟姆妈一样成了疯子,今天在外面丢了你的脸,是不是很丑啊,大家都看着咱家笑话。” 海棠是他在周家的名字,我将它当做他的小名。 他语重心长地道:“怎么会丑呢?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无能为力的知英也没有你美丽,虽然你没有生育,但是你是一位又美丽又伟大的母亲,跟我小时候想象过的母亲一模一样,现在,我多么爱你啊,你同时弥补了我心里母亲和妻子的形象。” 尾.海棠离落 在我们后来准备生孩子的一个晚上,仲砚亲吻我的期间,温情叫了我一声荣儿。 那一声荣儿,忽如一棒,打得我骤然记起一个人来。那一声荣儿,是从前半生里回荡过来而听到的。我清楚回忆起我和可铮遇到的那一天,仿佛从那里开始,在我平淡的人生里埋下了一个瞬息万变的预兆,使我后来被迫去经历所有。 他在我生命里出现的时间,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就那么一小会儿,个把月,也叫我很思念。在日子安稳后,我常常不敢想起他,也不敢想起我除了等仲砚,也等过他。 仲砚见我又掉了眼泪,问我是想起谁了,又伤心了? 我忙擦泪,笑笑说:“有一个人也这么叫过我。” “是谁,男人吗?” 我点点头,谈起北平沦陷时杨可铮救我的事,以及我也救过他。 “那……这是你的第一个情人了。” “不对,第一个是你,他算是第二个吧。” “那你怎要死要活要跟我,怎不找他去,我也可以帮你找找,还来得及,我们到底还没怀上孩子。”仲砚一副大胸襟的样子。 我闭目养神,避轻就重地讲道:“我们没缘分,走散了。当初我如果继续跟着他,我是会嫁给他的,哪会白白等你那么多年,我心里有人有选择,可不是假话。” 他一笑而过,那几天里也不跟我生孩子了,忙来忙去好像躲我一样。我疑心他生气了,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犒劳他的辛苦。 他喝着酒怡情,渐渐开始懊丧不该耽搁我,当初就应该让那人带我走,我找不到应该找他帮忙呀。这样,不止是我,他也不会被近在咫尺的人困扰一辈子。 他那晚奇怪得很,对我来说也有点新奇,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感情方面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还吐露心里话,只是知道我等过另个人,心里也有过那么一个人,他就这么难受,可想而知,我这些年看着他和知英该有多么伤心与痛苦啊。 他总是要弥补我的。 国安去世以后,他见我郁郁寡欢,竟坚持辞去了医生的铁饭碗工作,自己给自己提前退休了。他退休后,选择在家里从事写文章的事业,并且翻译外国文学。 他认为我和他大半辈子都在为别人忙,为别人活,现在我们两个要好好活一回。也许他怕疏忽了国安的悲剧再一次发生,才毅然决定换掉行业,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我检查过身体,是不容易怀上的,但最后由于我们相爱,还是怀上了。 我希望是个女儿,生的果然是女儿。 仲砚洗心革面,将过去对国安的忽视彻底悔过,所以在对待兴宁和圆圆的态度上,是用国安的鲜血来悲痛唤醒他为人父的责任。 我们的女儿叫圆圆。 当我回忆起国安时,最先能看到的是,她那双圆圆的善良的眼睛,所以我以国安最灵气的地方,为我的亲生女儿取名。 我从不遮掩国安的存在,我把她的照片摆得满屋子都是。我还告诉长大后的兴宁和圆圆,这是他们又聪明又善良的姐姐,是我此生最喜爱的一个大女儿。 孩子们不妒也不嫉,到没继承我那小家子气,而是一起喜爱上了国安,首先是因为她漂亮美丽,再是因为我讲了国安在世时很多有趣的事,以及她成绩名列前茅啦,很有教养礼仪啦,妥妥的大家闺秀。 当他们问道国安是如何夭折的呢? 我只能说,正是因为她太美好了,所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国安和兴宁是两个很美好的孩子,我始终觉得他们比我的孩子好看又聪明,我疼爱他们一直胜过于疼爱自己的孩子,也许是疼爱习惯了,也许是心疼他们,一个罹难早逝,一个早早没了两位亲人。 幸而我的孩子是最小的,还有仲砚极为疼爱。否则这三碗水在家庭的内心和表面上是难以端平的。 仲砚中老年以后返老还童,多喜欢和他们玩啊,只要他们想顽,他便奉陪到底。也不管他那凌乱无章的稿子,和进度缓慢未翻译完的外国文学。 前半生里他总是视工作与旁人为主,后半生里他开始尽情糟蹋事业,当然他也是有资本的,谁叫他确实是才华横溢的呢? 每每只是我接了他工作上的电话,而挨了对方一板一眼的批责,郑重请我多催一催先生,要抓紧时间完稿。但一面对他本人,出版社的人又好声好气请他尽快完稿,祥林嫂般一讲整个出版社的困难情况。 仲砚也不算没心肺没责任,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到底要给人负责的,以过度耗费自己身体的方式来一举两得。 他沉浸于书房中熬夜,我也是不肯去睡的,总怕一睡睡过了头再也见不到他。更何况我们所剩的时间并无多少,晚年是一晃而过的,哪里像童年时那样如此缓慢呢? 他在书桌上写稿的时候,我则在一旁看看书或做做针线活。他一天不写文字浑身难受,不管多晚也要写上一些。到后来我一天不看书,不做针线活也感到难受。彼此成了习惯的奴隶,在书房熬夜熬上头了。 偶尔我们夜里提前完工,很有兴致要度过两人世界温馨一场,轻手轻脚一起下厨做了宵夜,再点上蜡烛吃烛光晚餐。 有一次被起夜的孩子们撞见了,他们气鼓鼓也加入要一起食用,故意将我们的烛光晚餐破坏得乱七八糟。后来我们不在客厅里用宵夜了,而是磕碜的在书房里点上一支蜡烛,偷吃烛光晚餐。 兴宁和圆圆不服气我们的行为,道我吃独食以后走不得吊桥,他们小孩子奇奇怪怪的话多着呢。后来我和仲砚躲着孩子们吃宵夜吃上了瘾,甚至在房间里盖上被子窃喜偷吃。 兴宁和圆圆最终以为我们睡觉了,家里没了半夜用膳的陋习,都彻底安然入睡去了,不在晚上于屋子里上蹿下跳找来找去。 我们每每在乐趣的事上骗住小孩子,都洋洋得意。 但是能骗多久呢?等他们长大了,常常反过来管束我们不该这样,不该那样,要好好保养身体,要高龄父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但我到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仲砚自小看着比我孱弱,底子却是稳健的。我晚年因为身体单薄总容易生病之际,他还是健健康康的,甚至于能像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照顾我。 最多累住了,要休息多时恢复过来。 他说,这辈子我送走的人太多了,他不要走在我前面,让我再为他伤心难过,也要叫他尝一尝为我伤心难过的滋味儿。要以这种疼痛拼命记住我,等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忘记我,一定是要记得寻找我的。因为他听其他老人说,人死了以后会失去生前的记忆。 我咳笑着说,大文化人啊,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他叹息一声,苦笑说,以前是不信啊,现在,信了。他又喃喃,信了好……信了好……只要我记得你就好了……你就忘掉那些痛吧…… 我们年老时互相扶持着,回到了旧日一切开端的地方。 我抬头观望那棵仍然茂盛的梧桐树时,才发现上面刻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仔细一研究,是仲许曾经刻下了我的名字,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 走走停停,我们回到了刘家的老房子,回到了张家的别院儿。 一切恩怨早已消散,被隔离在时间之外,而时间内所剩下来的心绪,充实后是一种坦然,它使我舒心宽容。 我熟知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熟知它的一砖一瓦,熟知它曾经的经历,熟知它们是如何被时间与人们磨损。它们也清楚我们,以及我的归来道别,即使物是人非,互相的光景最终是美丽和平的。 我来此体会到旧屋给予我的最后光景。 那天我在病中惶惶寻人,不幸从床上摔下,周海棠连忙来扶我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恳求他将我带回张家。 我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回到了姆妈从前的房间,我躺在了出生那一刻的床上,贴近襁褓时生活过的地方才能安稳些。 在丁丑年,我沉疴难起,感到生命加快流逝前,记录下了那些似梦非梦的记忆。 有时我写着,常常能听见屋里有留声机在响,接着便能看见叙荷年轻时跳舞的身影。 某一天我快写完了我的书,她在屋子里跳过舞后,坐过来看了看我写下的后半生,她怜爱抚摸我的头。 我以为她要夸她最亲爱的女儿长进了,她却平静如面对路人似的说,人们刚落地时都是世上最好的纸片,一样薄得忽略不计。可是百年不到,有的人依然那么薄,薄得跟小册子一样浅薄割人,有的人却敦厚得如古旧而温新的书。 不管经历多少,在品质上,你永远能决定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后代延续的你。 她谆谆教诲着我。 最后注视我一会儿,她这时看我才像是看她最亲爱的女儿,那么慈祥与悲悯。她整个人逐渐消失变淡,嘴里仍然翕动在说着什么。 在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亲生母亲了,她终日晃荡的身影从此不再出现。 而我,我的泪已经流尽了,没有生命再去哭了。 我这一生总是在等待中度过,最后,好像就是为了等到这个时候。在垂老病危中,弥补遗憾,再见一见那些来接见我的亲人们。 可是我再也寻找不到他们了。惟有海棠是我这一生中能紧紧抓住的亲人与爱人。 是啊,人哪有下辈子啊,至多成一本书,过完了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