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打小就随我爷爷奶奶,走出拧巴村,对我们拧巴村,我自知甚少。 在我们拧巴村,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叫钱二叔,女人叫钱二婶。 村里人都是这么叫的,我问我母亲,为啥这样叫,我母亲说: 我们拧巴村的队长,他说钱二呀,现如今你也是俩孩子的爹,叫钱二多磕碜。依我看,你就叫“钱二叔”,叫钱二叔体面。 钱二婶自然是妇跟夫随,荣升一级。 我母亲说,钱二叔和他老婆钱二婶,拧巴得几夜没合眼。钱二叔逢人就夸队长,说队长是个好人,能看得起他这样的小老百姓。 拧巴村是个大村子,住着不少的人家,钱二叔,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户。听我母亲讲,拧巴村真穷,穷得人发疯,做梦都想发财。 我母亲还说,党的政策好,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忙着春种秋收,村民们越干越有劲。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长江两岸,拧巴村再也不愁,吃不饱穿不暖。 趁着春风的号角,拧巴村人奔走相告,村民陆陆续续走出家门。 钱二叔老婆钱二婶,看在眼里,急在嘴上,别人家都能出门打工挣钱,她们家咋就不能? 于是,我们拧巴村的钱二婶,开始捣鼓男人钱二叔,起先是嚎,尔后是哄。我们的钱二叔,终于招架不住,决定去城里打工。 在拧巴村,有一座扁平不大的山。山上的青草,早就被老牛啃得只剩下草桩,齐刷刷的,就像被城里的园林师剪修过。 山上的松树,长长的松尖,深绿色的,到了季节,松枝结满松果。 村里人疯狂的抢摘松果。于是,落地枯黄的松尖,晒干的松果,用来生火煮饭。呼啦啦的,燃起来特带劲。 可是,这座小山,没有开过任何一朵小花。村里的老人说,拧巴村之所以叫拧巴村,就是因为拧巴村的山上,除了松树,除了被老牛啃过的草地,没开过一朵花。 哪怕是一朵小野花都没人见过,于是,拧巴村的男人,为啥大多数讨不到老婆,拧巴村人也从中找到答案。 翻过小山,就是拧巴村二组。拧巴村二组,与拧巴村,是同一个天,不同一个地。 拧巴村二组,村民一个个头脑灵光,还没包产到户,年轻的小伙子就敢自己找对象。 候二哥就在拧巴村二组,他和她老婆自由恋爱,他们的爱情故事,拧巴村的钱二叔,羡慕得不得了。 我要讲的故事,也就正式开始。 我母亲说,我讲的故事不像个故事。她老人家说,在拧巴村,这有啥稀罕的。我说,得说,这故事在拧巴村,没人稀罕听。但是,世界很大,中国地大人广,总有人稀罕听。 我和我母亲打赌,我讲的故事,一定是拧巴村的重要新闻。我们拧巴村,以后不叫拧巴村。 因为拧巴村出名啦,拧巴村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拧巴村的光棍汉,早就走出家门,出门挣了大钱。 拧巴村的光棍,娶回家漂亮的老婆,拧巴村人过上好日子,拧巴村的好日子越过越红火。 但是,拧巴村人,始终坚持,拧巴村人的纯朴善良。拧巴村人没忘记他们是农民,农民这个头衔,是拧巴村人的骄傲。 拧巴村的钱二叔,只是一粒沙砾,虽渺小平凡,但是,他的憨实,他对家,对孩子,对庄稼地的热爱,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候二哥说:我是一粒沙砾,揉碎了也会痛。 我说我能理解他,诚然是一粒沙砾,也有活着的理由,也有活着的意义。 好啦,话不多说,各位看官,请听兰心尔淑讲述:拧巴村拧巴,钱二叔的故事。 各位看官,请投上您宝贵的一票,为我们拧巴村的拧巴钱二叔,鼓掌! 我是兰心尔淑,生活有苦有乐,人生路漫漫,有兰心尔淑与您一路同行! 兰心尔淑,不负众望,不负卿! 第1章 钱二婶的腿仿佛是真的抬不起来了,她走路一步三摇,慢吞吞的样子,狗见了都急。 她说话的时候还有点儿气喘,急躁起来,小眼珠子瞪的贼圆。 她面容本来就很腊黄,就像是缺少水份的秋天的茄子。 钱二婶最会吵架,她吵架骂人,简直就是一绝。 午饭后,她拌了点糠食喂两只老母鸡,两只老母鸡争相吃食,打得你死我活,她看着就来气,朝两只老母鸡扯开嗓子骂: “你也是只会吃,老了就倚老卖老,见天的不下蛋,粮食有多金贵,你知道不?” 老母鸡吓得“咯咯咯”乱窜乱叫,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啦。 她急得直跺脚,她家的鸡被人偷啦,她拿把扫帚,站在大门外敞开嗓子嚎: “我家的鸡呀,长着脚也不是瞎乱跑的,它前不丢后不丢的,怎么就今天丢了呢?哪个没长心的,把我家的鸡偷吃了哦!偷吃我家的鸡就要死的啊!你也不能活,你和我家那只可怜的鸡仔一样,也去死吧!啊!你个千刀万剐的,你个猪狗不如的……” 隔壁老王嫂就像听见一只咬人的疯狗,她“啪啪啪”关上大门,去后院嗮太阳去啦。 钱二婶这时候特希望能有人接上她的话茬,只要是有人能接上话茬,她就能分析拿捏出到底是谁偷了她家的鸡。 可是,让她无比失望的是,根本就没人搭理她,她愤愤然起来,对着自家的猪仔狠劲的踢上一脚,踢得她那条一步三摇的腿,疼得只哆嗦。 “连你也欺负我,还让不让我活啦,你个滚犊子,王八犊子。” 可怜的猪仔呀,它受了委屈,也只能“滚呜、滚呜”转身逃离。 她还是不解气,对着自家的墙壁嚎起来: “我家的鸡也,被哪个黑心肠的偷吃啦,我的个可怜的鸡也,都怪我没有把你看好,我要是把你杀了自家人吃,也比别人偷吃的好呀!” 钱二叔挑着两只空粪桶回家,见自家老婆又在嚎,他赶紧把头缩进脖子里。 “还是离开家的……好。” 他自言自语,他刚想拔腿就跑,两只空粪桶发出吱啦,吱啦声,把他的胆子都吓破啦。 眼瞅着钱二叔又想逃离,钱二婶不乐意啦,她逮住钱二叔又嚎开了,“好你个窝囊废,全拧巴村数你最窝囊,要不我家的鸡咋能被人偷。” 钱二叔低着头,更不提搭腔。他走进里屋,把两只空粪桶放在房门后面。他哪敢吃午饭,随手扛起一把铁锹,逃也似的出了大门。 钱二婶还在嗷嗷叫:“好你个挨千刀的,就知道在家瞎干瘪,隔壁老王每年出门打工,哪一回不挣个万儿八千的。就你个窝囊废,我看着就来气,挨千刀的呀,我这是作哪门子孽哦!嫁了你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 钱二叔假装听不见,已经一溜烟的跑出老远。 只剩下他老婆站在大门口,怨天怨地的嚎:“我家的鸡仔哦,被谁家不得好死的人偷吃啦,吃鸡仔可是要遭报应呢……。” 疯子叔挑着一担柴火,搁在家门口的打谷场上。他放下扁担,正准备进屋喝口水,钱二婶大喊大叫的样子,令他厌恶。 只见他抄起扁担,狠劲儿向钱二婶的头上砍过去。 钱二婶吓得直哆嗦,丢下一句:“要死人了呀!”随即拖着她那条抬不起来的腿,逃出家门。 她一边逃一边嚎:“要死人啦!要打死人啦!疯子叔要打死人啦!” 疯子叔“嘿嘿”干笑两声,转身走进昏暗的锅灶屋。他摸开水缸盖,舀了一瓢水,就着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 趁着歇夜黑,趁着挨千刀的逃不掉,她对挨千刀的也敲打过,说你个货子板的呀,你个挨千刀的呀,就凭屋里那一亩三分地,你能收割多少庄稼。你得去城里打个工干点啥,你大钱挣不了,也能挣点小钱呀。 挨千刀的拧巴她一句:“去是去……可以的,不过没有人带……带,我一个人会走丢了……啦。” 她一听挨千刀的说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说:“你个活子板的,你个挨千刀的,你见天的在家,不是拿起扁担挑着粪桶去菜地,就是拿起扁担往家挑水。挑水能填饱肚子么?种地能种出金子来?” 她说着说着,又朝挨千刀的嚎。她说着说着,又掐挨千刀的胳膊腿,掐得挨千刀的缩在被窝里,再也不敢和她抬一句杠。 钱二叔扛着锄头,逃离开家,他一路走着,一路絮叨着,“话说的好听,你出门挣钱试……试。” 见天的过着紧巴日子,钱二婶急得见天的吼,她看谁都来气,见谁都想骂。 她骂也不成啊,她得想招,她想到孩三叔,便一手牵着闺女,一手拉着弟弟,来到孩三叔家。 她一进孩三叔家的门,就开始唠叨:“他三叔啊!这日子没法过啦,俩孩子见天的花钱。学得上,靠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他三叔是孩子的亲叔叔,上过几年学,像他哥钱二叔,说话一样的拧巴。 他说,“嫂子,你是……是不知道,钱是不好挣,城市人都看不起挑着扁担的人……人。” “孩三叔,你出过远门子,你就看在俩孩子的份上,带你哥出门子吧。钱挣多挣少不怪你,叫你哥不在家吃闲饭就成。” 她的话刚刚吐完,孩三叔就从凳子上跳起来: “瞎扯个……个吧,我……我哥不在家你就高兴啦,是的……吧!我哥咋就在家吃闲……闲饭。” “孩三叔,你咋就来气了呢?我也是说实话嘛。” 她还想再理论理论,孩三叔一扭头,走出家门,头也不带回的。 她拉着俩孩子,对着孩三叔后脑勺,呸呸吐口水,又骂两句替自个出气: “孩三叔呀,我把你当个人,你就是个人,我骂你是畜牲,你就是条狗……。” 孩三叔早就走远啦,她不得不离开孩三叔家。 闺女九岁早该是上学的年纪,弟弟六岁,拖两年上学还行。她想着想着,朝俩个孩子嚎: “都是些赔钱货,中看不中用。” 闺女不敢吭一声,小子吓得嗷嗷叫。 “嚎什么嚎,哭什么哭,老娘又没有死,等老娘死了,你们俩个再哭。” 闺女拉紧弟弟的手,哄弟弟:“弟弟,姐带你去玩。” “早点回,别在外面玩到见天黑再回家。”她不忘叮嘱俩孩子。 闺女不搭腔,她甩着两条小羊角辫,一蹦一跳带着弟弟在三叔家的屋后逮蚂蚱。 “姐姐,我要吃蚂蚱肉。”弟弟说。 “好,姐逮到蚂蚱,就回家生火炒给弟弟吃。”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钱二婶的闺女也不例外。 “姐,看,蚂蚱。” 姐弟俩逮了好大一晌,看看天快黑啦,姐弟俩捂住口袋,回到家。 “娘,我们回家啦。”俩孩子叫钱二婶。 “回家了,口袋里有啥好东西?”钱二婶见俩孩子捂住口袋,她也稀罕蚂蚱,蚂蚱也是肉。 “娘,蚂蚱,弟弟想吃蚂蚱肉。”闺女说。 “逮蚂蚱了?过来,娘看看。” 俩孩子靠近娘,娘弯下腰,摸了摸闺女和弟弟的口袋。 “嘿!真不少!嘿!” 闺女见娘高兴,赶紧问一句:“娘,爹爹回家了没?” “你不用管他,他一大活人,能咋的?他没人偷,更没人抢。” “娘,爹爹快回家了吧,弟弟要吃蚂蚱肉。”闺女接着问。 “娘去炒蚂蚱,你去锅灶底下烧火。弟弟,你坐在小板凳上,不要乱蹦,娘做好蚂蚱肉给你吃,好不好?” “娘,弟弟要吃蚂蚱肉。” 钱二婶一句,“等着啊!”就和闺女拐进昏暗的锅灶屋。 锅灶台油污得发亮,不是她不想擦洗,而是她不舍得擦洗掉那层油光。 她和挨千刀的结婚,祖上没帮她置办半份家产,这两间小土坯房,还是靠娘家借济,她才勉强翻盖。 她想到她在新婚之夜,她说的话:“我家只有我一个闺女,你以后要对我好。” 她也不忸怩,说话直来直去。她的挨千刀的,磕磕绊绊回答她:“以后都听……听你的,好……好!” “好……好,好你个死鬼,你见天的拧巴……。” “听……听……都听你的……。” “死鬼,你悠着点,看你就像一辈子没吃饱饭。就你那猴急样,还像点男人……。” “娘,锅烧焦啦,蚂蚱肉糊了就不能吃啦。” 闺女在锅灶地下探出头,看着娘满脸通红,看着娘不那么凶啦,看着娘还有那么点好看。 “娘,我要吃蚂蚱肉!”弟弟从小板凳子上站起来,窜到锅灶台前。 她佯装生气,说弟弟:“就你个馋猫,等你爹回家,我们一起吃蚂蚱肉。” 闺女知道,娘不再生爹爹的气了。只要娘不生气,家里的灯火就是明亮的,小屋里的空气也是舒畅的。 第2章 钱二婶从孩三叔家回来,她想了一下午,这个家再也不能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隔壁老王都能在城里混一口饭吃,她家也能混一口,隔壁老王家吃干饭,她家喝一口稀的也成。 这人活着,也不能被尿憋死,走出去就是个天,天大地大的,总有一块地儿,能让她家挣个三瓜俩枣。 就这么定了,挨千刀的,你不出门子,我就出门子,总不能让孩子们一辈子窝在家里,像她一样抠手指头过日子。 钱二叔在田间磨叽了很久,直到天色真的很晚,他才肯回家。 他也羡慕隔壁老王去城里挣钱,城里的花花票子不是不吸引他。他害怕自己走出去会被人骗,或者说是被别人陷害。 他那年去邻村看露天电影,知道人贩子把人骗进黒洞洞的煤窑里。被人贩子打得血肉模糊,过着不见天的日子,死在小煤窑里都没人知道。他想想后脑勺发麻,想想都觉得后怕。 “进城?还是不进城?”钱二叔一路纠结着回到家。 “他爹,吃饭不?给你留了饭,赶紧的去吃。” 钱二叔见老婆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里顿时暖和起来。过日子这么多年,他见惯了老婆的嚎叫与愤怒。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面对老婆那张蜡黄的脸,他第一次觉得他不够爷们。 他们家过得艰辛,活得窝囊,难道这和他就没有关系吗? “孩子们吃……吃饭不?你吃……吃饭没?”他第一次斗胆问自己的老婆。 “孩子们吃啦,弟弟逮了蚂蚱,他吵吵要吃,吃饱啦,蹦蹦跳跳和他姐玩去呢。” 她回答他,尔后,又开始了她的絮叨。 她说:“挨千刀的呀,今天下午我去找孩三叔,求他带你去城里,我没说上二句话,孩三叔不爱搭理,他扭头就走。他爹,你说,就这样过日子能行么?俩孩子上学咋办?哪来的钱供他们。” “我下午也……想……了下,我去城……城里找点事干。你和孩子在……在家,我挣不了大……钱,挣点小钱也成……成。” 他鼓了好大劲,打心里说出这样的话。 钱二婶眼睛都直啦,她太开心啦,她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啦。她想着两个孩子坐在教室里,和别人家的小朋友一样学习,她……。 “他爹,你几时去城里,我给你准备好行李。” “嗯,要走就明天……天走,下了决……决心,就要成……成功。” 今儿晚上的月亮特别的圆,也特别的明亮,照在钱二叔家那张唯一的旧衣柜上,夏夜的风也是极尽呵护着这个可怜人的家。 夜,给了钱二婶和钱二叔极尽的温柔,钱二叔有了朦胧的心跳,在这一刻,他觉得老婆钱二婶带给他的是幸福是快乐。 这种幸福来自于他心底里最深的孤独,他从小就没了娘,没娘就没人疼没人爱。 他没上过一天学,他怪过他的爹爹,可他的爹爹早就已经作古,他即便埋怨到死去,他又有什么办法改变现实,改变命运呢? 钱二婶对他的温柔就像是雨后的阳光,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就像是一缕春风,吹开一池春水。 此时此刻,钱二叔搂着钱二婶,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不,世界在他的眼里都是渺小的。 “你个挨千刀的,到了城里挣钱不容易,要注意安全,自个身体也要照顾好,别担心家里,我和孩子们在家好好的等你回家。” 钱二婶的温情再一次感动了钱二叔。定格在钱二叔心里,就是永恒的一幅画。 他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他老婆不漂亮,长得还粗鲁。 她长得不像个女人,可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这就够了。 别的男人有家庭,有女人,有孩子,他钱二叔也有。 一整个晚上,钱二叔搂着老婆钱二婶,天亮以后,他就要离开家,去城里打工。 今晚的月亮,就像初始的那个晚上的月亮一样美丽, “挨千刀的,今晚上不会被热死,也会被捂死。”她躲在被窝里,和他说悄悄话。 “热死就热死……死,等我去城里挣钱……钱,翻盖一间新房……房,孩子们住一……一间,我们住一间……间。” 钱二叔的伟大理想,让老婆钱二婶在黑的夜里,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钱二叔的帅气。 “真的翻盖一间新房?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心别大,眼睛长点眼色。人心隔肚皮,不能把心都掏出来,能藏点就藏点。挣了钱不能露白,放在贴身大裤衩里,饭钱不能省,要吃饱才有力气。晚上睡觉睡哪都一样,有被子,桥底下窝一晚,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的干活。他爹,我听说城里的自来水可甜呢,喝一口一天都不渴。他爹,要不是俩孩子拖累着,我也随你去城里,我可真稀罕城里的自来水。” 钱二婶叮嘱孩他爹,她也心动城里的自来水。 拧巴村小池塘里担回家的水,不用明矾来沉淀,压根就不能吃用。两天不清缸底,缸底沉淀的杂质,就泛起一股泥垢味,闻着就想吐,看着几顿不想吃饭。 “你在家,照顾好俩个孩子……子,挣钱的事……事,我能行。” 钱二叔交代钱二婶。 一整个晚上,他搂着自个老婆,一刻也不舍得松开。 在他的眼里,心里,她就是他的一座城,有了这座城,他钱二叔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害怕。 拥抱了一个晚上幸福的钱二叔,在黎明的曙光来临之际,才沉下一颗心,睡了。 直到钱二婶叫他起床,告诉他时间不早啦,他才急促的从那张老旧的木制大床上爬起来。 “他爹,行李我帮你归置好啦,路上需要花费的钱,我也缝好啦,放在你的贴身大裤衩里。你刚才睡的沉,我就着你裤衩缝上去啦。” 钱二婶半眯着眼,她露出得意的笑。 钱二叔摸摸大裤衩,果然多了个红兜兜,里面放着家里唯一的两张票子,二十元钱。 “孩他爹,出门在外,能走路就不坐车,能睡桥底下就睡桥底下,把钱结余回家,给孩子上学。” 钱二婶没忘再唠叨两句。 “我知……知道了,你在家也注……注意。” 钱二叔端起碗,吃了两大碗白米饭,再往大背包里放进大瓷碗,大瓷碗能吃饭还能就水喝。 尔后,他扛起大背包,挽起蛇皮袋,出门挣钱。 “我……走……啦。” 他告诉老婆钱二婶,告诉俩个孩子。 “爹,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爹爹……。” 闺女哭了,她不想让爹爹走,她不想上学了,她哭哭啼啼央求娘。 “娘,我不让爹爹走,爹爹走了,家里就没爹爹陪我和弟弟玩。” “爹爹,你陪我和弟弟去地里逮蚂蚱,爹爹种的地瓜,种的茄瓜,可好吃了。” “娘,我不让爹爹走,我和弟弟不用上学,不上学就不用花钱。” 钱二叔心疼闺女,哄着闺女不哭。 弟弟低着头,不说话,只知道哭。弟弟哭得可怜,把钱二叔的心都哭碎了。 俩个孩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昏天黑地,他刚想抬脚,俩孩子哭得更伤心,口口声声说爹爹不要走。 他说他挣钱去啦,他挣钱给闺女和弟弟买好吃的,弟弟想吃啥,他都能给弟弟买。 他说吃猪肉丸子、吃红烧肉、吃上海大白兔奶糖、吃徐福记的芝麻点心、他还说徐福记的糕点加有蜂蜜,比安庆府的八珍糕都好吃。 弟弟不哭啦,眼巴巴的指望爹爹给他买好吃的。 他想吃红烧肉,想吃猪肉丸子,猪肉丸子娘在过年的时候,才让他吃上一小口。 他想吃上海大白兔奶糖,想吃徐福记加蜂蜜的糕点,安庆府的八珍糕他也喜欢。 娘说过,没钱不买,娘叫他闻闻香,说看看眼饱,肚子就饱啦。 闺女还是哭,她啥好吃的都不要,她要爹爹,只有爹爹在家,她不害怕。 她不喜欢娘,娘喜欢嚎,嚎得她也想逃,她带着弟弟逃不了就躲,躲不了就壮起胆子,和娘对着干。 闺女抱着爹爹的腿,就是不肯撒手,哭得钱二叔心慌慌,他想赖在地上不起来,不起来就不用和闺女闹得跟个生离死别似的。 “闺女,听爹爹的话,爹爹他出门挣钱。你看隔壁老王叔,他也在城里挣钱,老王叔给他闺女买漂亮衣服,还是的确良褂子。等你爹爹回家,也给闺女买的确良褂子,闺女爱俏,喜欢穿新衣服,对不对?” 钱二婶耐着性子哄闺女,她想让钱二叔快点走,再磨叽磨叽,天可就黑啦,再想撒腿离开家,可就更难啦。 闺女不吭声,低着头哭。 钱二叔狠狠心,第一次迈出家门挣钱,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离别的滋味。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怕再过一分钟,他会后悔,他会把头缩进脖子里,再也迈不出家门槛。 第3章 钱二叔第一次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不知道他来城里究竟能干些什么。 他听孩三叔说过,去城里讨生活,你得能吃苦。 他不怕吃苦,苦有什么可怕的呢?早些年没娘疼,爹也不待见他,闹饥荒吃不饱肚子,不比进城更苦吗? 他正犯愁,他到底能干什么,猛然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你这个乡巴佬,杵在路中间干嘛?找死呢!” 他吓了一跳,他茫然抬起头,瞅一眼骂他是个乡巴佬的女人。 这个女人,她长得可真好看,她的小碎花连衣裙,他在土疙瘩地里没见过。 她闪着白光的柔嫩肌肤,在他们拧巴村的女人堆里,找不到第二个。 她的披肩大波浪头发,飘飘洒洒,他更没见过,她必定是仙女下凡呀。 他呆愣在原地,他眼睛都睁不开啦,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识这么好看的城市女人。 “看什么看!看你那熊样,看你个乡巴佬,让开道,快点!” 漂亮又妩媚的城市女人此刻在钱二叔的眼里变了样,她变得不好看啦,她骂他是乡巴佬。 他急急闪开身,给她让开道。 他的大背包鼓鼓囊囊,挂在他的肩上,晃悠来晃悠去,沉得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闪着油光的蛇皮袋,似乎在点缀南京城最炫目的风景。 他一步一步向着城市的时空迈动。 昨晚在码头附近,他靠在蛇皮袋上眯了一会。仅有的二十块钱,买了一张从池洲到南京的船票,只剩下一元二角。 他原本就想在离家最近的小城找点活干。和他同坐在三轮车上的老乡说,要是想找活干,还得去大城市,小城市找点活难着呢。 他想了想,觉得老乡的话有道理。他不知道南京城在哪,好心的老乡把他带到池洲码头,帮他买了一张去南京的船票,让他到了南京再下船。 他跌跌撞撞登上客轮,他瞪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看着客轮上形形色色的人,看人群在骚动。 他竖着耳朵听,听船上的广播,一开始,嘹亮的大喇叭广播,把他吓得半死,他差一点儿打退堂鼓,想要返回家。 可他听见大喇叭不吭声啦,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他也就大慨知道点,大喇叭是干嘛的。 大喇叭说船到马鞍山啦,他就知道船还没到南京,他再竖着耳朵听……。 客轮很大,他不敢瞎跑,就一屁股坐在刚上船的位置,搂着他的大背包、靠在他的蛇皮袋上。 他一边揩着汗水,看滚滚长江水,一边侧耳细听大喇叭广播。 口干舌燥的,他不敢找口水喝,他的大背包、他的蛇皮袋,他可得看好,反正一时半会不喝水,他也渴不死。 大喇叭广播说南京港到啦,他激动不已,他终于来大城市挣钱啦。 他急匆匆的下船,背着大背包,挽着蛇皮袋子,盲目穿行在南京码头。 他瞪大眼睛,像个猎人,随时准备俘获到手的猎物。 “请问,您这儿需要人干……干活不?” 他问小饭馆的老板娘,他想只要是小饭铺,都需要人帮忙干活。 这是他昨天晚上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包子铺,他萌生的希望。 “你会包包子吗?”满身肥肉的老板娘问他。 “不,不…不会。” “不会你来干嘛!来吃白食么,说话还拧巴的。” 他讨了个没趣,遗憾的离开了包子铺。 他跌跌撞撞来到新街口,在新街口璀璨的灯火里,人群涌动着急促的脚步,那些匆匆而过的身影,让他眼花缭乱。 那一声声的吆喝:包子,米饭,啤酒,小菜,还有不远处的轮船汽笛声,在他的耳畔反复张扬着。 他们仿佛嘲笑他,嘲笑他得了妄想症,嘲笑他这个土疙瘩地里的庄稼人,还妄想来城市闯荡江湖。 他想到老婆那张蜡黄的脸,想到俩孩子在家期待他的眼神。 他暗暗发誓:“妈……妈的!死也要死在南……南京城。” 一连几天,他腿都跑软了,也没找到活干,饿了就吃老婆为他准备的干粮,渴了就去卫生间找点水喝。 他老婆说的没错,城里的自来水喝一口,就是比蜜甜。 他喜欢上喝自来水,他也没什么可讲究,就着水龙头张嘴就喝,喝得别提有多痛快。 城市人看不惯他,骂他是个臭要饭的,城市人看不行他的邋遢,拿白眼挖苦他。 临了,还朝他吐口吐沫,他看得明白,却假装着没看见。 他在南京城打流浪,也有些日子,夏天天热,他身上已经有了一股子酸臭味。 这股子酸臭味,谁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他们躲避他,就像是躲避可恶的苍蝇和蚊子,谁还想请他帮忙干活呢。 这天下午,无比落魄的他,遇到两个像他一样的乡巴佬。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他说话拧巴不假,可他心思细得很,他把希望寄托在两个老乡身上。他迫不及待的问: “老乡,可有我能干……干的活?我不怕吃苦……苦的……。” 那个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他长着一张大胡子脸,胡须从他的腮帮一直延伸到他的下巴颏。他旺盛的胡须,好比他那非同常人的热情。 他无比真诚的对拧巴的钱二叔说: “老乡,工地上的活不是一般的累人,你的身子骨恐怕干不了。依我看,你若是捡破烂,说不定还能挣点钱。” 钱二叔一听这话,激动得稀里哗啦。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可算是遇到好人,找到挣钱的差事。 他越激动就越拧巴,“大……哥,在哪……哪里能捡到……到破烂,捡破……破烂能挣到……到钱么?” “能挣到钱,挣的不多。你看见前面那个在垃圾桶里捣腾垃圾的老人吗?你看到了吧,你就学学他,一天挣个三五块,应该不成问题。” 他顺着大胡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那位淘垃圾的老人。 老人淘出来的废纸箱,淘出来的饮料瓶,淘出来的塑料啥家伙,全都能兑换成钱呢。 希望的光照亮了他,他马上就能挣钱啦,又不用出本金,这可真是个好差事。 可是,他拖着大背包和蛇皮袋,带在身边捡破烂不就是个累赘么?也不能一直随身携带,他犯起愁来。 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正犯愁。只听见热心肠的大胡子老乡说: “兄弟,我看你也是个憨厚老实人,带着这么多的行李捡破烂肯定不方便。这样吧,我们工地就在附近,你白天把行李放在我那里,晚上再来我这里取。” “谢谢……哥!太谢谢……哥!叫我说什么好……好呢?” 钱二叔百感交集,他再次泪眼婆娑,他太幸运啦,他再一次感激眼前这个好心肠的老乡。 大胡子爽朗一笑,说:“乡里乡亲的,说谢就客气啦。走,去工地。” 钱二叔谢天谢地,谢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他遇到好人。 他去了工地,把行李,被子寄放在工地小屋。 “兄弟,我叫候二,你来工地就来找我。”大胡子说。 钱二叔忙不迭的谢过大胡子,他拿起蛇皮袋子,匆匆加入拾荒者的行业。 他不怕臭气熏天的垃圾,他一开始是用手在垃圾桶里淘垃圾。 当他见到一个像他一样的拾荒者,在用一根木棍子捣腾垃圾。 他是个聪明人,他在工地上,也找来一根木棍,当作他淘废品的工具。 他每天天不亮出门,在新街口附近的垃圾桶里,捣腾垃圾。淘到太阳落山,他把淘来的废品,再送去废品回收处。 第一次拿着捡垃圾挣来的两元钱,他激动得跳了起来,他的小心脏被两元钱,搞得扑通扑通乱撞。 就在他沉浸在拾荒带来的幸福憧憬里,一胖一瘦俩个拾荒者,朝他喷唾沫星子。 说新街口地盘,是他们挣钱的码头,多了个淘宝的,好比两碗饭分给三人吃,谁都会吃不饱。 吃不饱饭,他奶奶的!谁还会乐意呢? “你,过来!” 拾荒者胖子,他约摸四十开外,与钱二叔年龄相当,他说话的口气,太盛气凌人。 “来……来了,有事……事?” 拧巴的钱二叔,磕磕绊绊走向胖子。 “嘿!还是个拧巴。” 胖子一脸的鄙夷,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眼前的拧巴,他继续咄咄逼人。 “俺问你,谁让你拾荒,新街口是俺们的地盘,你知道不?把你拾荒的钱交出来,走人!” “又……又不是你……你家的,凭什么……么?” 钱对于钱二叔来说,就是他的命根子,他可以去死,也不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分钱。 “不给,是吧!你自己找死,可别怪哥哥我不客气!”胖子冲着他吼叫起来。 “我不给……给,就不给……给!” “瘦子,你过来揍死他,看他还敢不敢嘴硬。对付他这只瘦猴子,不需要老子亲自动手。” 瘦子吹着轻快的口哨,朝钱二叔走过来,他不带商量的,飞起一脚,踢向钱二叔的裤裆。 钱二叔愣住啦,他来不及躲闪,硬生生挨了一脚。 他“啊呀”一声,丢掉木棍,丢掉蛇皮袋,双手捂住裤裆。 “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 瘦子劈哩叭啦,三下五除二,连着几脚踢在钱二叔的腿肚上,钱二叔一手捂住裤裆,一边撒开腿跑。 胖子喊瘦子:“瘦子,算啦,别搞出人命,他胆小怕事,他不敢再来啦。” 瘦子得意的笑,夸自个瘦得有范,还瘦得有力。 他能打也能挨揍,不像拧巴,这么不经打,又扛不起事,被他揍两下,就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喽! 钱二叔逃回工地小屋,坐在铺盖卷上,捂住裤裆,一句话也不说。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流进他的嘴里,是酸涩的味道,和着他的痛苦倾盆而出。 第4章 一整个下午,钱二叔捂住裤裆,斜靠在打着补丁的棉被上。 简陋的工地小屋在烈日灼心般的焦烤下,热得像个蒸笼。 苍蝇唱着拉风的情歌,永不知疲惫的绕着他盘旋。 小屋里狼藉一片,腐烂的白菜叶子,和着一些残渣剩饭,诱惑钱二叔的味蕾。 他无望的看着打转在身边的苍蝇,想着刚刚才期待的幸福,就这样无情的被胖子和瘦子破灭。 他不会感叹命运,他不会怀疑人生,他把这些当成是他的生活。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贫穷、压抑。 而生存是他的本能反应,他只是想让自己活着。 别人活着挣大钱,他挣点小钱,他不吃干饭,喝口稀的就成。然而,他连喝口稀的也是那么的艰难。 回家吧,家里再不好,还有一亩三分地。他喜欢和他的大豆,小麦、稻子说话。 它们看见他笑,他见到它们也最亲切。他一口一口喂它们喝水,他一勺一勺帮它们施肥。 看它们快快乐乐的长大,他一遍又一遍抚摸它们,它们就像是他的孩子。 他可以一整天陪它们说话,他说稻子呀,你该打药啦,你被那些害人的虫子快吃完啦。 他的稻子被虫子吃完,他还是没钱买来治虫子的药。 他趴在田埂上一蹦一窜,逮住那些比他还要活蹦乱跳的蚂蚱。 他堵住水桶口,听它们在水桶里七上八下的乱窜。 他说:你窜来窜去,还在窜。你吃坏了我的稻子,我就该把你们逮回家。 我的孩子们可喜欢你们,你们的肉肉可香呢。 你是吃粮食长大的,有营养,弟弟最喜欢吃你们的肉肉。 他的闺女喜欢他种的山芋,喜欢他种的茄瓜。 它们长得好看,比城里好看女人还要好看。 他想它们了,还想他的老婆孩子。 她的老婆再怎么喜欢嚎,晚上再怎么掐他的肉肉,他也能舒服的窝在床上睡一夜黑。 他解开裤衩里面的红兜兜,他想数数他这几天挣的破烂钱。 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二元,零零星星加起来还不到十二块钱。 出门时老婆给了他二十块钱,离本金还差八块钱。 再说回去的路费还没挣够,这点钱能干什么? 他开始绝望了,老婆期待他的目光,老婆那一夜让他也像个男人。 就连生命中最本能的部分,她也一并给了他,他再一次感觉自己可怜、无能。 是回家?还是留在城里?偌大的南京城,就不能给他一口稀饭喝? 就在他绝望无措时,候二哥和兄弟们回来了。 此时,天色已晚,南京城已经是灯火阑珊。 “候二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大胡子候二,就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 他“哇”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 大胡子候二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问他:“兄弟,你这是咋回事?” “我……我被人打……打了。” “谁啊?你捡个破烂还要被人打,还有没有道理?” “哥,是真……真的,我是被人打……打了,裤……裆下……下。”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大胡子候二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他说,兄弟呀,你在外面受苦啦,我能理解。我第一次出门挣钱,也被那些个没良心的欺负过。 我在小煤窑干了小半年活,黑心老板欺负我是个外地人,不给我工钱,还打我一顿。 我不想给他白干活,我就想逃走。他们一帮人看我看得可紧,我逃一次,被他们逮回去打一次。 后来,一个好心的汉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放走我。临了,他还塞给我五十块钱。 兄弟,就为这,我也得做个好人,算是报答他的恩情。 兄弟,你准备怎么办?还在城里找活干吗? 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门挣钱,回去咋办?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咱们挣钱回家过日子呢。 “哥……哥,这城里人他……他就欺负……负人,捡破烂能碍他……他啥事,还朝我裤裆里踢……踢。” 钱二叔不知道,欺负他的那俩人,也是个从河南穷沟沟里,来南京城打工的可怜人。 “兄弟,我就是一苦打工的,也没什么本事,大忙也帮不上。我看你也是憨厚老实人,我和兄弟几个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你留下来。你闲下来,就帮忙去工地搬搬砖头,赶上饭点,就给大伙做点饭。饭做得好不好吃,无所谓,大伙都是过惯了苦日子,不会介意的,你看行不?” 钱二叔跪地不起了,他磕头作揖,嘴里不停念叨:“谢……谢!哥……” 候二哥拉起跪在地上的钱二叔,在简陋的小屋里,钱二叔的泪水“哗哗哗”往下流。 候二哥震颤不已,他从来就没见过像钱二叔这样的实诚人。 钱二叔清瘦的身子骨在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是多么的渺小而单薄,孤单而无助。 候二哥的眼睛湿润了,为钱二叔,也为在外辛苦打工,漂泊在外的兄弟们。 如果生活过得过去,如果生活可以不那么拮据,如果生活没那么多沉重的负累。 谁会选择离家出走,离开心爱的老婆孩子,在外面颠沛流离。 他上了几天学,他不甘被贫穷,被命运束缚,他也在挣扎着。 钱二叔的拧巴,让他感触很多,比起钱二叔的心酸,他是幸运的了。 这个晚上,钱二叔没有再背起行囊,去桥底下、去屋檐下,找地方过夜。 而是和候二哥一起,挤在简陋的小屋里,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个踏实觉。 这一夜,钱二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城市的月光很美,也梦见嫦娥姐姐在他的梦里跳舞。 他没见过嫦娥姐姐,听说嫦娥姐姐可美,美的像一朵花,像一朵啥花呢? 他觉得嫦娥姐姐像他种的向日葵,细一想,不太像。 向日葵花色金黄金黄,他的向日葵迎着晨起初升的太阳,盛开得越灿烂越辉煌。 没错,她是山里的映山红。早上的映山红,带着露珠儿,水灵灵的,粉嫩嫩的,娇滴滴的。 他的老婆钱二婶,她从来就没有笑过。 她的脸苦巴巴的,没一点儿血色,她的脸蜡黄蜡黄的。 可她在他的梦里笑啦,她笑得也有那么点好看。 他的孩子们围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守着月光。他问嫦娥姐姐:“谁是吴刚呢?” 嫦娥姐姐就是不说,她的眼神充满了忧伤。 他就不敢问啦,嫦娥姐姐一声叹息,吹着一口仙气,飞走啦。 闺女问:“爹爹,你啥时候回家?” 他说:“快啦,就快啦。” 弟弟问:“爹爹,我要吃糖,上海大白兔奶糖,可甜可甜啦。” 他说:“买买买,弟弟想吃啥,爹爹都能买,爹爹能挣钱啦!” 他醉了一个晚上,一觉醒来,东方开始发白。 兄弟们从铺盖上爬起来,准备新的一天的忙碌。 候二哥早已经起床,他蹲在屋外的墙角,吸口廉价的香烟。 伴着烟雾缭绕的晨风,他想着远方的家,远方的她。 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给孩子们准备早饭。孩子们吃完饭,就该背着小书本去上学。 他可爱的小宝贝,肯定会赖着她妈妈,赖在床上不起来。不穿新衣服,她是不肯起床的。 他听见了,妈妈在哄他的宝贝儿。 “妈妈的宝贝儿,快快起床啦!等会儿妈妈就要下地干活啦,我们宝贝儿在家陪奶奶爷爷玩。” 他的宝贝儿不干啦,她又哭又闹:“妈妈,我不要和奶奶爷爷玩,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妈妈无比期待的说:“宝贝乖,就快过年喽!爸爸就快回家啦!爸爸回家给你买漂亮的新衣服,我们宝贝起床吃饭,好不好?” “我要爸爸给我买漂亮的红裙子。” “呵呵!我的宝贝儿还在撒娇,要爸爸买漂亮的红裙子。” 这一刻,候二哥的思绪,已经越过心的海洋。他满腔柔情,正肆意拉开。 “快过新年喽!新年回家,爸爸给我们宝贝儿买漂亮的红裙子……。” “哥……哥!我也起来……来了,干啥活?哥,你指到哪……哪,我干到哪……哪。” 钱二叔的拧巴,打断了候二哥的一腔柔情。 候二哥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想笑的日子真的不多。 天气好的日子,兄弟们只顾着搬砖。忙得前胸贴后背,饭都顾不上吃,哪怕是浪费一分钟,也会舍不得。 唯一的休闲,就是风雪雨天,兄弟们挤在小屋里,斗斗扑克牌,打发寂寞时光。 候二哥收回视线,他交代钱二叔做完早饭,再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 他说:“兄弟,早上煮干饭,还有点咸萝卜干对付吃一顿。吃完早饭,买菜的时候,捎带着买点猪油。兄弟们饭菜里,也能见点荤油。” 他说完,递给钱二叔零零碎碎十块钱。 钱二叔迟疑不决,他迟迟不敢接,钱是好东西啊,他缺钱。 可钱对他来说,既是一种诱惑,又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幸福。 “拿着,兄弟,去买菜不用花钱吗?”候二哥说,“大家伙的钱,算账的时候再结算清楚。对了,兄弟,你识字吗?让卖菜师傅最好给你写个条。花了多少钱,清账的时候,要说明白的。” “哥!我不识……识字,行吗?”钱二叔忐忑不安啦。 “不识字也不打紧,你就让卖菜的写个条子就行。” 候二哥说完,就离开了小屋,和兄弟们一起去工地搬砖去啦。 钱二叔来到锅灶边,摆放在锅灶台边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筷子,他全都放进白哗哗的自来水里,连着清洗两遍。 尔后,他再淘米,下锅煮饭。 小屋里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浓浓的米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偶尔吹来一阵风,风带着一丝凉爽,让这个早晨丰富起来。 他好像回到年少时代,他的年少时光,就是在锅灶台边度过的。 娘过世的早,爹爹和四个哥哥下地挣公分,留下他带着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在家煮饭。 他坐在锅灶台下,一只手搂着五岁的弟弟,一只手往锅灶里添柴火。 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弟弟饿得一个劲哭闹。 他哄着弟弟:“弟弟要……乖,哥哥煮饭……饭,哥哥给你捞出来净米粒儿……儿。米粒可香可香……香呢,哥哥不吃……吃,全给弟弟吃……吃……。” 弟弟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那一年他八岁,爹爹不喜欢他和弟弟。他和弟弟在家吃闲饭,不挣公分,爹爹不高兴。 哥哥们害怕爹爹,见到他被爹爹打骂,哥哥们宁愿躲在庄稼地里不回家。 此时此刻,他能围着锅灶台,能闻着白米饭的清香,他比谁都幸福。 第5章 钱二叔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是勤劳的。 他长得清瘦,中等偏上的个子,他干起活来特别麻利。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兄弟们烧一锅白开水。 然后,他把白开水倒进大红塑料桶里,再往里面放一点廉价的茶叶。 兄弟们起床后,再把茶水桶提到工地上。渴了的时候,拿起茶缸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喝上一杯茶水。 有了钱二叔的加盟,往日里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兄弟们,第一次尝到有人照顾真好。 每当兄弟们夸赞钱二叔的时候,他笑得合不拢嘴。 他感叹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一个月,他央求候二哥帮他写封信回家。 他告诉老婆钱二婶,他在南京城混得很好,叫她不要再担心他。 说是到了年底他就回家,回家给孩子们买好吃的大白兔奶糖,买徐福记加过蜂蜜的点心。 他给她也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就像城里的娘们一样,让她穿的体体面面的。 叫她不要再眼红隔壁老王,隔壁老王能给老王嫂子买的确良褂子,他也能给她买。 候二哥一边帮钱二叔写信,一边听钱二叔拧巴的话语,他的心也是暖暖的。 这个普普通通的钱二叔,他虽然拧巴,带着一丝缺憾,可他有一颗温暖的心。 他对老婆对孩子,就像是农民对庄稼地里的禾苗一样的深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夏就过去,又是秋的到来,工地小屋被钱二叔打扫得干干净净。 原来兄弟们摆放杂乱的物件,被钱二叔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铺盖卷也被钱二叔晒得热乎乎的。 新街口街道的大喇叭,开始唱响《在希望的田野上》。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如同一幅灿烂的画,带给兄弟们幸福和希望。 钱二叔笑啦,他开始拧巴的唱出在希望的田野上。 候二哥也被激情燃烧,他不再吝惜那几块钱。为了丰富兄弟们的文化生活,他买来小半导体。 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播报一些个新闻。或者听一些歌曲,窄小的小屋顿时变得豁朗起来。 这天晚上,南京城的灯火阑珊处,钱二叔、候二哥,他们难得溜达在南京城的新街口。 他们漫步在南京城的码头,听秋风吹皱他们焦渴的心。 候二哥开始诗一般的语言。 他说:兄弟,南京城真是个不夜城,她好美。你听!轮船汽笛声,声声入耳。 你看!不远处的长江大桥,正以它的姿态屹立。它像一个巨人,它多雄伟壮观。 他又问钱二叔,你去过桥上看风景吗?我去过一次,人站在桥上看南京城的风景,别提有多痛快。 他说,兄弟,你说说看,这人活着活着,还真长了见识。我们是农民,普普通通的农民,我们被生活逼迫,才选择出门打工。 可在艰辛的劳动之余,我们能一饱眼福,也见识了南京城的繁华。兄弟,你说我说的对吗? 候二哥在问钱二叔,钱二叔哪懂得这些。他哪受过这等待遇,他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他虽然不识字,不懂候二哥讲的啥。可他能听出来,候二哥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快乐的。 他呢?他是极容易满足的人,候二哥开心,他也就快乐。 候二哥的眼睛是明亮的,候二哥的眼里始终有一束光,这束光让他感到温暖。 他对候二哥的感激、崇拜,就像是新雨后的一缕阳光,璀璨而美丽。 “嗯……嗯!好着呢!”他回答候二哥的话。 “钱二兄弟,你想过将来吗?” “没……没想。” 候二哥说,要想的!为什么不想呢?我每天晚上躺在铺盖卷上都会想,人的一生不能就这样窝囊的过。 我家里有三个孩子,有老爹老娘,还有三个兄弟姐妹。 我的兄弟姐妹都和我一样,常年出门在外打工。我们开年来城里,到了年底,才能回家陪几天老婆孩子。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我老婆现在是啥味道。我想她,想她对我的热情。我们是自由恋爱,你懂的,自由恋爱! 候二哥一脸的幸福,钱二叔不傻,他知道候二哥在想自个的老婆孩子。 他说,“哥,我也……也想。我老婆和……和孩子,她们娘三在家……里,也不知道过得咋……样?” “兄弟,我不瞒你说,我是真的想她。每年在家里就那么几天,我是真的过不够啊!我几乎天天都和她办那个事,办那个事,你懂的。” “办那个事?不懂?” 钱二叔一脸的迷惘。 候二哥没做回答。 他说,兄弟,我有时候在想,真他娘的就守在家里,和她种地,养娃,开开心心过日子。 可是,我那个家太穷了,房子就两间,三个孩子上学。还要再盖几间新瓦房,将来还要给孩子们讨老婆,想想看这得要多少票子。 钱二叔也有感触:是的呢,我家也就两间土坯……房。闺女九岁啦,早该到上学的年……龄。 我老婆急得发……发慌,天天在家嚎……嚎。没办法……呀,有钱谁还出门受这份罪……罪。 候二哥、钱二叔,他们站在南京码头。他们说一些心里话,他们听城市的喧嚣声,他们闻着江面吹来湿润的风儿。 他们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远方的她。想着远方一切的一切,那是他们心底里的牵绊。 候二哥的眼角模糊了,他沉醉在往日的回忆里。 钱二叔第一次尝到想家的滋味,他想到老婆钱二婶。 那个高高大大,甚至是特别粗糙的女人,她是给予他一个家的女人。 以往,他像个老牛一样的耕种。他只知道讨个老婆,替他生个孩子,让他像拧巴村的男人们一样,也有自己的下一代。 今天晚上,在南京城这个不夜城里,钱二叔第一次品味人生。他的人生就是一张白纸,平淡如水。 而这个时候,还需要理解的那个人,是这个叫候二的男人。 他穷尽小半生的劳碌奔波,又有着超乎常人的思想,却不能前进。在生活中受尽艰辛和委屈,他也是让人心痛。 比起钱二叔,他才是辛苦的人。而钱二叔的憨实,也许是一种难能的可贵。 这个夜晚,候二哥谈家庭,谈社会,谈人生,谈理想,谈自己的努力。 钱二叔呢?他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歪着脑袋迷上他的候二哥。 候二哥说的太新奇,太文化。而他,就是从土旮瘩地里蹦出来土包子。 南京城年轻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身影,真的很好看。 南京城的小年轻人,很浪漫,像一首歌,像一首诗。融入到候二哥的心思里,也丰满了钱二叔的生活。 第6章 候二哥告诉钱二叔,年底回乡也许能挣到六七百块钱。 只是到了冬天,工程进展会比较慢,老板那儿给的工钱可能会少一点。 他是按大工计算,钱二叔得按小工计算,他问钱二叔有没有啥想法。 钱二叔头摇的像拨浪鼓,小工计算就小工计算。 他不在乎钱多钱少,只要有人肯给他活干,能让他有点儿事情做。 到了年底,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回家啦。 他想到要见自己的老婆钱二婶,他的心仿佛也有那么点小躁动。 候二哥说他很爱自己的老婆,候二哥说他老婆很好看,很美,说他老婆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候二哥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光是灿烂柔和的。 钱二叔不知道自家老婆是啥味儿,他只知道他老婆钱二婶,她每天都是在焦躁中度过。 她爱嚎叫,遇到不开心的时候,她嚎得更厉害。 以往的日子里,他尽量躲着她。 他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庄稼地里,他经常和他的小麦,油菜说话。 他觉得他对庄稼地的热爱,要比对他老婆钱二婶的爱,还要多得多。 这些个朦胧的情感,在往后的日子里,曾一度让他有了困惑。 他特别崇拜候二哥,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会主动找候二哥聊天。央求候二哥讲他和他老婆的自由恋爱, 候二说,他和他老婆的爱情是甜蜜的,是幸福的。 他们会在有月亮的夜晚,偷偷的溜出家门,他们躲在村里的草垛子,他亲吻她迷人的芳香……。 候二哥说的痴迷,听得钱二叔哈喇子流了一地。他舔舔嘴唇,仿佛被亲吻的那个人是他。 他不知道啥叫亲吻,他和自家老婆,压根就没恋爱过。他和他老婆钱二婶,哪来的亲吻呢? 他们的婚姻,如同拧巴村的荒土坡。长满荒草,却种不出金灿灿的稻谷。 老天爷可怜他,让他们稀里糊涂生养俩个孩子。 他想着他离开家的那一夜,他老婆把他抱在怀里,似乎和以往有所不同。 的确是有所不同,她没有粗暴的推开他。 她没有数落他不像个男人,没有拿他和隔壁老王比,她是无比的顺从他。 候二哥说的亲吻,偷偷的亲吻,这个词汇在他的心里,慢慢痴长成奢望。 候二哥说两个热恋的人亲吻,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会让人的灵魂飞上天。 候二哥说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想法,把两个不相爱的人捆绑在一起,那是多悲催的故事。 候二哥还说只有两个真正相爱的人亲吻,令人销魂的亲吻,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候二哥说是两颗心紧紧依偎在一起,是两颗心碰撞出爱的火花,是心与心的极致愉悦。 候二哥说的自由恋爱,自由亲吻,给了他情感的启蒙。他第一次知道,啥叫自由恋爱。 他第一次知道自由恋爱,是两个人的亲吻。而两个人的亲吻,又是多么的幸福快乐。 小屋里的小年轻人,他们不甘搬砖的寂寞。 他们唱着小情歌,他们在月光沉醉的晚上,在城市的霓虹灯下跳迪斯科舞曲。 疯狂的迪斯科节奏,也让土疙瘩钱二叔沉醉迷恋,他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 他接受新鲜事物特别快,他不光是知道了什么是爱情。 他还知道要和彼此喜欢的人亲吻,更懂得了年轻人的心跳。 他的心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欲与天地万物一起生长。 他不光是学跳迪斯科,更学着用一颗心来看世界。 他养得白胖起来。他和兄弟们一起,荡漾在城市的橱窗外,看年轻的,时尚的,青春的女郎在他的眼眸重叠。 “好看!好……看!” 这是钱二叔对美好事物的界定。 他开始纠结啦,他纠结老婆钱二婶为他缝补的红兜兜。 他喜欢过红兜兜,它能存钱,能储藏花花绿绿的票子。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落伍啦,他跟不上时代的节拍啦。 迪斯科疯狂的舞蹈,它躁动着他的心,它俘获了他的心。 他说人啊,就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啥样的环境下,和啥样的人相处,这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 他也是个人啦,他是个情感被压抑太久的男人,他开始朦胧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 他学会思考,“爱情究竟是啥玩意儿?” 他不再央求候二哥帮他写信回家,他说他老婆钱二婶不识字。既然不识字,他就没必要写信。 他喜欢去菜市场买菜,他喜欢找卖菜女人说话。 虽然拧巴会让他有点儿难堪,但是,这不影响他与人交流。 来城里买菜、卖菜的女人,哪一个都比他老婆钱二婶好看。 而且,她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很细腻,她们特别的讲文明,讲礼貌。 不像他老婆,动不动就训斥他,训他就像训条狗。 尤其是在卖菜的女人面前,他能抬起头,挺直腰杆子说话。 她对他的热情,自打他从娘胎里出来,从未经历过的。 他感觉自己真的很爷们,他也能像个爷们那样扬眉吐气的活着。 他来到田园菜市场,菜市场被围得密不透风。 里面挤满买菜卖菜的,就连菜市场的犄角旮旯里,还时不时的冒出个人头。 他明明知道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他还要再拧巴着问卖菜女人: “你这大白菜……菜多少钱……钱一斤?给我来几斤……斤!” 卖菜的女人不含糊,眼前的拧巴男人,他是买家,她是卖家。 只要她能挣来钱,把菜卖出去就是本事。至于眼前的拧巴,他的理直气壮,她完全不用理会。 她笑脸相迎,“大哥来啦,今天的菜和昨天的价一个样,大哥你随意拿。” “哪能拿……走,我兜里揣着钱……呢。” 他揣错卖菜女人的意思,她让他随意拿,明摆着叫他随意买她的菜。 他“诶”一声,卖菜的女人呀,她长得可真好看。 他喜欢她及腰的大辫子,他越看她越好看。 她又会说话,她说:“大哥呀,我看你也是个厚道人,我一斤便宜二分钱……。” “便宜二分……钱?” 他算了算,一斤白菜便宜二分,十斤便宜二毛,他已经赚了她不少便宜。 他也得替她想想,她一个妇女,来城里卖菜,穿街走巷指定是不容易。 她没他老婆个头高,没他老婆长得壮实,她肯定没他老婆有力气。 可是,她能挣钱,她做小本生意,他自叹不如。 卖菜的女人也瞅了他一眼,他个子没她男人高,他长得不难看。 他鼻梁高挺,他的大眼睛,他的双眼皮,他算得上英俊,但他不算潇洒。 他那身破旧的补丁衣服,给他的好形象打了个折扣。 他要是能换身新衣服,他会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拧巴憨实的钱二叔,压根没发现卖菜女人也瞅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他的身上,还有没挖掘出来的精彩。 他从喜欢买菜,到热衷于买菜,完了还同卖菜的女人唠上两句。 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吃过晚饭,他闲了下来。 兄弟们有的去新街口附近溜达,有的在露天的工地上,说说话,聊一些个家长里短。 他靠在铺盖卷上,看候二哥吞吐廉价的“春秋”。 廉价的“春秋”刺得他眼泪汪汪,呛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哥忘啦,钱二兄弟闻不惯烟味。” 候二哥说完,随手掐灭了香烟,将烟头扔在地上。 “哥,不打紧。” “兄弟,你是个男人,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觉得憋屈么?” “憋屈?”他愣了一下,“哥,不憋……屈。” “不憋屈?不憋屈就好。哥羡慕你呀,兄弟。” “羡慕啥?我还羡慕……哥呢。” “我有啥可羡慕,我邋遢的大胡子,我老婆见一次,烦一次。” 候二哥说他老婆烦他的大胡子,钱二叔不接候二哥的话茬。 他却问候二哥,“城里卖菜女……人,哥晓得她……吧!” 他说卖菜女人长得水灵,说卖菜女人皮肤白嫩,说她会说话。 说她会做买卖,说她不嫌弃他是个乡巴佬,愿意和他说话。 他夸卖菜女人,比城里别的女人和善。 候二哥听明白啦,他的钱二兄弟单纯,他对谁都不设防。 他絮絮叨叨说卖菜女人这也好,那也好。 候二哥觉得,他得提醒钱二兄弟。 他说:“兄弟呀,能在城里闯荡的女人,她必定是个有点能力的女人。” 他叫钱二叔当心点,千万不要被漂亮的女人给骗啦。 他还说:“我们出门打工,挣点钱不容易,家里的老婆孩子,眼巴巴的盼着我们挣钱回家呢。” 钱二叔低下头,他心里清楚,候二哥那是为他好,候二哥说的话不无道理。 他点点头,答应候二哥,“哥,我听你的……话。” 然而,他还是要鬼使神差的去卖菜女人那里买菜。 他想和她聊上两句,一天不聊,他就像是少了点啥。 少了点啥呢?他搞不明白,恍恍惚惚间,他仿佛不像他自己。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卖菜女人,向他走来,向他微笑。 梦里的她,梦里朦胧的情愫,让他欲罢不能。 他想要抱抱她,可她又离他极远,她仿佛遥不可及。 当他黯然神伤时,她又飘飘来到他的身边。 他亲吻她的唇,她甜蜜的芳香,令他窒息般的销魂。 第7章 做了一个晚上梦的钱二叔,此刻真的不想从铺盖卷里爬起来。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心思,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荷尔蒙。 其实在他十七岁那个夜晚,在他青涩时光里,在他朦胧迷茫的小宇宙里,也懵懵懂懂的画了一幅中国画。 他带着一丝羞涩,还带着一丝的小甜蜜。 在他第一次尝到做男人的滋味时,他的心情也是亢奋的,他甚至还带着点小激动。 此时此刻,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他也解释不了,他认为自己做了件丢人现眼的事。 他不知道这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对于异性相吸这类问题,他的感知是陌生的。 躺在铺盖上的他,心慌意乱的爬起来,洗锅淘米煮饭。 他坐在锅灶台下,不停的往锅灶洞里添塞柴火。红通通的火苗,炽热着他朦胧的心跳声。 他的饭烧糊啦,冒着热气的糊焦味弥漫着整个小屋。刚烧开的水,差点烫伤他的手。 他猛然惊醒,把手放进凉水里,他要让自己狂乱的心安静下来。 不大会,兄弟们一窝蜂的回到小屋,拿碗盛饭。只有他蹲在小屋外,贴着墙根,一言不发。 “兄弟,”候二哥喊他,“你怎么啦?你生病了吗?我一早起就感觉你不对劲。” 他看着钱二兄弟耷拉着脑袋,他满心疑惑。糟糕的是,锅里的饭,他闻到股浓烈的糊焦味。 “没……啥,我歇会就……成。” 他哪敢把昨晚上做的梦告诉候二哥,自己做了这等丢脸的事,他怎好意思说出口。 他害怕候二哥笑话他,害怕候二哥从此看不起他,他钱二叔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兄弟,”候二哥说他,“你要是感觉不舒服,你可得说出来,千万不要死扛着。出门在外,身体健康最重要。” “我知……道了,你们先吃……吃,我不打……紧。” 钱二叔说话拧巴,候二哥也不是头一回见,他点点头,表示对他的理解。 他又摇了摇头,表示对拧巴的钱二兄弟,他感到没奈何。 秋渐渐消失,晚秋的风带着一股子寒意,砸向钱二叔。 他打了几个摆子,他缩着脖子,他想躲在墙根里,他想让稀薄的太阳温暖他的心。 “兄弟,”候二哥说他,“你没生病发热就是万幸,你收拾完就去买菜,买点油花给兄弟们打打牙祭。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啦,过年好啊!过年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候二哥的话,再一次让钱二叔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他也不年轻了,还做着丢死人的梦,他哪有脸见他的老婆钱二婶。 候二哥不知道钱二叔为什么会这样,钱二叔为什么会蹲在墙根。 钱二叔为什么会不吃早饭,钱二叔为什么不和他说渴望回家,家里有老婆孩子暖被窝。 南京的冬天总是来的太早,一不小心就会遗忘了秋。 在月色朦胧而又撩人的深秋的夜晚,那样的梦给钱二叔带来的美好,又让他在患得患失中惶恐不安。 他勉强让自己吃了点早饭,早饭还是白米饭就着咸萝卜干。 平日里能吃两大碗白米饭的钱二叔,今天早上他只吃了几口。白米饭难以下咽,他吞不进嗓子眼。 可是,候二哥交代过他,要他去买菜。田园菜市场,他是不能再去啦。 可是,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呢?他倒腾铺盖卷,他倒腾来倒腾去,倒腾出马虎帽。 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怎能让卖菜女人认出他来,他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拿不出脸来见她。 他战战兢兢躲避卖菜女人,可他还是躲不了。卖菜女人眼尖,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她还像往常一样,亲切的叫他,“大哥,你来啦!” 卖菜女人就在他的梦里,不!就在他眼前。他和她搂抱在一起,他亲吻她的唇,他差一点就断了呼吸。 此刻的他两腿发软,他不敢正视女人那双魅惑自己的双眼,这双眼俘虏了他的可怜的心。 他茫然移动脚步,想着要逃离女人的视线。 眼看着他的腿不听他的使唤,他就要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他不就出尽洋相么? “大哥,我叫你呢?想什么呢?我说话你咋听不见?” 女人好听的声音又一次撞击他的耳膜。 “嗯……嗯,好……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哥,今天还要菜么?” 女人围着大红方巾,嘴巴呼着热气。 女人小脸蛋红红的,就像打了一层胭脂。好看,特他妈的好看。 他两条腿无力,他再也迈不开腿,他害怕女人看见他的糗态。 在梦里,他吻过她的唇。她的唇就像候二哥说的那样,甜里裹着蜜。 “大哥,你今天怎么啦?没精打采的,大哥生病了?” 女人关切的问他。 他呆愣在原地,不说一句话。人群川流不息,热闹的市场上,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他整颗心游荡在他和女人之间。 “大哥。”女人喊他过来,她想看看他,看他是不是发烧发傻啦。 女人刚刚走近他,他吓得魂都没啦。他一个急转身,急促的逃离菜市场。 “拧巴只怕是病得不清?他是中邪了么?”女人自言自语的说。 她是真的不懂钱二叔的傻,这个傻得可怜的男人,此刻正拧巴在他和她的梦境里。他的羞愧不安,使得他的心酸痛不已。 逃到半路的钱二叔,来不及躲避清冷的秋风,吹皱一地鸡毛。 恍惚间他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把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他猛然惊醒,自己两手空空。 他想起候二哥交代他的话,工地上的兄弟们还等着他买油花花打打牙祭。 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菜市场。 他假装着若无其事,他漫不经心的来到卖菜女人的菜摊。 “要……要十斤大白……菜,外加十斤白萝……卜。钱,你收好……好。” 他拧巴完,急急丢下五块钱,头也不抬的离开了女人。 女人抬起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摇了摇头。 喊他,“大哥,你干嘛呢?我不是人,是个鬼么?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不想见我没关系,把你的菜拿走。” 女人生气啦,平常的日子里,他能和她说两句。和她说工地上的小年轻人,他们疯狂的扭动迪斯科。 他和她说候二哥是自由恋爱,那个时候,这个家伙的眼睛是明亮的。 今天的拧巴太反常,反常的拧巴令她捉摸不透。 “唉!”女人一声叹息:“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 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黄色卫生衣,眼看就要裹不住他的身子。 他下身裹件破旧的深蓝色卡其裤,她看见他的身子骨,在风中颤抖。 他跌跌撞撞来到肉摊前,他没听见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他也不能知道。他一旦知道,他的小心脏一定会承受不了。 他会因她激动,会因她流泪,会因她死去,或许他会沦陷在她的情感里。 他恍恍惚惚买了两斤稍肥点的五花肉,连同白菜萝卜,一并扛回工地小屋。 第8章 从菜市场逃回小屋,钱二叔便烧了一锅白开水倒进大塑料桶里。再放点儿廉价的茶叶,准备送到工地。 工地离小屋不远,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廉价的茶叶水,一路上晃晃悠悠,在大红的塑料桶里徘徊。 对卖菜女人再怎么纠结,他还是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他刚来南京城,他流落街头。他问那个肥胖的买包子女老板,可要人干活,他却可怜的遭她奚落。 在夜晚的南京城,他蜷缩在桥洞底下,被蚊虫无情的叮咬。 他喝口城市人的自来水,犯了天条,遭到众怒,他们却用吐沫星子喷死他。 他走在城市的路口,小碎花裙子嘲笑他是个土包子,乡巴佬。 他捡点破烂,他遭遇胖子和瘦子的欺负,狗日的瘦子飞起一脚踢他的老二。 唯有卖菜女人把他当个人,她肯亲切的叫他一声“大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开骂胖子和瘦子,骂俩个狗杂种: “狗日的龟孙……子,下次让老子逮住……你,我一定把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剁掉,喂……喂狗。” 他骂完,下意识的瞅瞅自个的裤裆。 他确信那玩意儿好好的盘踞在自个的裤裆里,他的一颗心总算是有了点平衡。 他万分感谢老天爷保佑,保佑他钱二叔多子多福。 此时此刻,他心情好了点,他不再那么纠结那场梦。 但是,女人好听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旋。 清冷的风,把小屋旁边的那颗小梧桐树吹得瑟瑟发抖。 温暖的太阳也似乎不怎么给力,兄弟们的小日子过得清冷清冷。 钱二叔打了个摆子,他站稳脚跟。他把盛满茶水的大红塑料桶放在工地上,开始吆喝兄弟们喝茶。 “茶水来……来了,兄弟们喝……喝茶。” 候二哥带头拿起茶缸,咕噜咕噜喝茶水。 常年在工地搬砖,常年被风吹日晒,候二哥的脸盘黝黑,满是岁月的沧桑。 候二哥掏出一根廉价的“春秋”,狠劲的吸上一口。 冒着通红火星的“春秋”,温暖他疲惫的身心,排解他压抑的情感。 钱二叔看着候二哥,他站在原地,在清冷的风中颤抖。 “你冷吗?兄弟。”候二哥问钱二叔,“你要不要来一根烟,或者你搬几块砖头发发汗,发发汗就不冷了,你试试。” 没等他回答候二哥,有个清脆的声音问他,“钱二叔,中午买肉肉啦?有肉吃了呗!” 钱二叔不用看,就知道嘴馋的毛头小子,嚷嚷着想吃肉肉。 那小子没上过几天学,他娘让他去上学,是他自己学不进去。 候二哥也劝说过这孩子,可这孩子宁愿在工地上吃苦受累,也不愿意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说教。 这孩子坐在教室里,嫌板凳上的针扎他的小屁股。 “小子,你喝口茶……茶水,叔买肉肉……啦。” 钱二叔嘱咐那小子喝点茶水,他心疼那小子,他还是个孩子。 他派饭的时候,会给他多捞点菜。这小子正在长身体,不能缺了营养,孩子爹娘不在身边,他更不能亏了孩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兄弟们在一个锅里吃饭,时间处久了,亲的就像一家人似的。 “叔,我就知道叔最疼我。”那小子一边撒娇,一边拿起茶缸喝茶水。 那小子亲昵的话语,温暖了钱二叔的心,他笑了笑,说那小子,“我们搬……砖!” 叫华夏的兄弟,他唱着欢快的歌声: 请到天涯海角来, 这里四季春常在, 海南岛上春风暖, 好花叫你喜心怀。 …… 兄弟们沉醉在歌声与微笑里,在繁华的南京城蹩脚的角落里,兄弟们搬砖、喝茶、兄弟们唱着带泪的情歌。 我们的钱二叔,他暂时搁置了对卖菜女人的纠结,他需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小收音机播放单田芳的评书《三侠五义》。 “好……好听,真的好听……听。”这是钱二叔对诸多美好事物的界定。 漂亮的女人,他称之为好看。 美妙动听的旋律,他称之为好听。 他嘴里的“好看”,他嘴里的“好听”,是他独一无二的经典。 “兄弟们,”候二哥诗意盈盈,秋风那个吹,撕裂人的肺,“秋风那个吹,吹得人心碎,我想起你呀!我的孩子,我的家,我那最最美丽的婆娘。” 美丽的情怀,美丽的家乡,美丽漂亮的她,美丽的思念如潮水,纷至沓来。 兄弟们一个个扯开嗓子喊,美丽的家乡,美丽的人儿,美丽的俏姑娘,美丽的山花花。 简单的拧巴的钱二叔,这个可怜的男人,此刻被感动,被激动得热泪盈眶。 候二哥的多情,钱二叔不是太懂。 他也会想起他老婆钱二婶,他老婆定格在他的心思里,还是在他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她对他极其的温顺。 此时此刻的候二哥,被一阵冷寂的秋风裹挟着。 他的落寞,他的伤感,他的无奈,充斥着他那太过于纯粹的灵魂。 贫穷与贫困的苦难时光,燃烧着这个铁骨汉子的翩翩柔情。 “兄弟们!干完活,到了年底,拿着他妈的钞票回家过年,让老婆孩子也享享钱带给她们的幸福快乐。” 这句话候二哥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了多少遍,兄弟们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才让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在他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度过多少个清平时光。 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才能让兄弟们,能在异乡的土地上,日复一日的坚持。 小推车在钢筋,水泥,混淋土中穿流不息。 砖匠师傅,姓牛,大伙都称他牛师傅。他依旧保持着沉默,热闹的场景对他来说,仿佛若有若无。 华夏在扯开嗓子唱。 那个小子叫嚷着要吃肉肉,候二哥想着远方的家。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期盼。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 每个人的人生都融入不同的风景。 每个人都有同一个声音: 回家过年,带上大把的钞票回家,和家人幸福的聚在一起过大年。 搬了点砖头,钱二叔看看阳光,阳光已经移过小树梢,时间不早啦,做饭的时间到啦。 他对候二哥说一声:“哥,我去煮饭……饭了。” 候二哥点点头,叮嘱钱二叔:“饭菜多做点,兄弟们辛苦,让兄弟们吃饱肚子。” 钱二叔拧巴一句:“知道,我多做点饭菜,还有两斤肉……肉,让兄弟们打……打牙祭。” 他回到工地小屋,开始摘菜洗菜,淘米做饭。 当小屋里炊烟袅袅升起,当飘着油香味的大白菜萝卜和着钱二叔的心跳声,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他想到候二哥说的幸福,闻着白米饭的清香,再吃饱饭大概就是幸福吧! 可候二哥还说:幸福就是两个人的亲吻。 他想到钱二婶,想着自己的老婆。恍惚间,卖菜女人好听的声音,又一次与他耳鬓厮磨。 他摇了摇头,他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他怀疑自己中邪了。 他怀疑自己,他怀疑候二哥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自由恋爱,有那么幸福甜蜜吗?说话好听的女人,她也是自由恋爱吗?看她的年纪也有三十好几。 她长得水灵,她粉嫩的脸颊上有两朵盛开的桃花,她红唇甜蜜,她像个仙女下凡。 他第一次拿自己的老婆钱二婶,和城里的卖菜女人作比较。 第9章 钱二叔开始躲避候二哥的眼神,钱二叔慌张的样子,让候二哥有了一丝疑惑。 以往的钱二叔是木讷的,你问他一句,他就拧巴两个字。他只会低头干活,晚上倒在铺上就能呼呼大睡。 兄弟们说他就是一头猪,吃饱饭与世无争,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快乐的生存下去。 他不爱收拾自己,他衣服上的汗渍,白一块,黑一块,老远就闻到一股汗臭味,他不舍得脱下来换洗。 他不是不爱干净,他说天天换洗衣服,太浪费自来水,他老婆说啦,城里的自来水可甜可甜呢。 再说他也就两件破烂衣服,他通常都是白天穿,晚上洗。 候二哥说过,兄弟,你支点钱,去新街口市场买两件新衣服。 他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摆摆手说:“不用花冤枉……钱,我闺女她等着我挣钱上学……呢!” 候二哥越发肯定,他的好兄弟钱二叔,的确是个憨厚的实诚人。 可是,这两天,他的好兄弟只要做好饭,就丢下一句话,“哥,我去买……买菜啦。” 尔后,他就离开小屋,一溜烟跑去菜市场。 憨憨的钱二叔,他就是想看看说话好听的女人,她今天来卖菜了没有。 他没有其他想法,他能看她一眼就行,他承认,当他面对买菜女人,他的心也有那么点小颤抖。 他带着他的小心思,买菜,做饭,再去工地搬砖。 候二哥起先也没有觉察到钱二叔的小心思,他单纯的认为,钱二叔的改变,完全是因为钱二叔喜欢买菜做饭。 一转眼,寒冷的冬天,真的来啦。 冬天的夜,似乎特别的漫长,躺在铺盖里的候二哥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心思。 想着每天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边落下,想着潮涨潮落,那些个永恒不变的规律。 就像他一样,睡醒了就得像一头驴那样拉磨,天歇黑倒在铺盖上,只能闷头睡大觉。 他心里的话,心里的苦又能说给谁听呢?给妻子写信报平安,他总是捡好听的话说。 说南京城有多繁华,说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灿烂,说他能在南京城奉献自己的汗水,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他再和她说一些亲密的话语,他把醉人的、甜蜜的情话,一遍又一遍说给她听。 可他却只字不提他在外面的孤独寂寞,他在烈日下暴晒,他在寒冷的冬季风中撕裂的颤抖。 钱二叔躺在被窝里,当他闭上眼睛,他那双不争气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他开始不安起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不然,一个好端端的人,没病没灾的躺在被窝里,舒服的睡大觉,那该有多好呀。 以往在家里,老婆钱二婶骂他有多磕碜,他躺在被窝里,被他老婆掐得黑一块紫一块,他也能没心没肺的呼呼大睡。 他第一次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爬起来,不顾黑夜的寒冷,他摸到大白瓷盆,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自来水。自来水不甜啦,自来水冻的他牙齿咯咯响,他哆哆嗦嗦爬进被窝。 他闭紧眼睛,他数羊数到手酸,他数羊数到嘴疼,他上眼皮和下眼皮累得直喘气,可他还是睡不着。 他索性爬起来,打着哈欠,捂着脸蛋,跑到屋外的小树底下,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 他来来回回,起身又躺下,躺下又起来,他翻腾来翻腾去,被窝早被他折腾得拔凉拔凉的。 “钱二叔,”挨着他睡的华夏问他,“你咋啦,干嘛不睡觉?” “你睡……睡,我睡不着……着。” “为什么呀?你以前不是比谁都能睡?钱二叔,你想老婆啦?” “没有,我没想……想她。” “那你就是想别的女人了?” “瞎说,我没有……有想。” 钱二叔急于漂白自己。 女人的声音,说话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他真的很想听,她的声音很美,特别的美,像百灵鸟的歌唱。 “华夏,你早点睡。不要拿钱二叔开玩笑,谁不知道钱二叔是个实诚人。” 候二哥替钱二叔说话,但他对钱二叔也有疑惑。 钱二叔变啦,以前的钱二叔对谁都唯唯诺诺,从来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即便是有人问他,他才会拧巴出几个字。 现在的他,出门啦照小圆镜,手拿红塑料梳子,歪着脑袋,梳理他的一头乱发。 他那张被太阳晒过,被风雨淋过,被岁月煎熬过的脸蛋上,还要抹上点廉价的雪花膏。要是小屋有张大镜子,他肯定左照照右看看,臭美半天才肯出门。 候二哥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对钱二叔似乎琢磨不透,他似乎读不懂钱二叔啦。 那个在他面前磕头作揖,可怜巴巴的钱二叔,还留在他的心里,那时候的钱二叔,他是卑微的。 “兄弟,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候二哥嘱咐钱二叔。 “哥,我这就睡……睡。” 钱二叔回答候二哥。 此时此刻,清冷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冷烈的北风吹得小窗户纸瑟瑟发抖。 小屋外的汽车轰鸣声,不远处的轮船汽笛声,给冬夜的南京城,增添了几分热闹,也给寂寞的旅人几许惆怅。 候二哥怎能睡着呢?他瞅着月光想着心思,他沉醉在幸福时光里。 他的三个孩子,老大读四年级,他听话懂事,可他这个当爸爸的,没少批评他。 老二读一年级,特调皮捣蛋,被老师罚站,哭着鼻子回家,要爸爸去学校找老师算账。 老三是个丫头,她聪明伶俐,长得像她妈妈一样的漂亮。 她的妈妈呢?她温婉又娴熟,她是个好女人,她替他守着家。他是个幸福的男人,他虽然不能在家守着老婆孩子,可他能挣回家一笔钱呢。 “是啊……!”他一声长叹,生活有苦有甜,人生有喜有忧,生活是苦乐参半,他怎能天天忧心忡忡、愁肠百结呢?他要以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人生。 北风那个吹, 我心在陶醉。 远方的你啊, 我可爱的姑娘。 我可爱的她啊, 她从我的梦里来过。 我从此不再纠结, 我今天的过往。 我把对你的思念, 写给我可爱的姑娘。 我最可爱的姑娘呵! 北风那个吹, 撕裂我心扉。 爱你的那个我啊! 心头的那个醉。 …… 有多少个寂寞的夜里,有多少个无奈的日子里,有多少个清贫时光里,候二哥用这样的方式来激励自己,他写诗、读诗,咏他一个人才能读懂的幸福。 钱二叔恍惚的眼神,在幽暗的小屋里迷离。 “兄弟,睡了吗?” 候二哥问钱二叔。 “没睡着……着呢。” “唠唠嗑呗!你挤到我被窝里,哥俩唠两句,不能打扰兄弟们休息。” “嗯!” 钱二叔答应候二哥,他从自己的被窝窝里,挤进候二哥的被窝里。小铺盖底下铺满厚厚一层稻草,人躺在上面也有几许的温软。 候二哥压低声音问他,“兄弟呀,我发现你越来越有点意思,你出门梳头、洗脸、刷牙、还抹雪花膏……。” 候二哥的话,触动钱二叔的心思。他早就想问候二哥,啥是爱情?啥叫爱的亲吻?可他话到嘴边,又把话吞进肚子里。 他活到快四十啦,他啥都不懂,他害怕候二哥看不起他,他害怕候二哥对他失望,他害怕自己太差劲。 他犹豫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哥,我说了你不许……许笑话我……我。” “你说来听听。” “哥,有天晚上我做梦……梦,梦见女……人,我和她亲……亲吻。” 候二哥努力让自己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个钱二叔,他好歹也是俩个孩子的爹,他的情感世界还是一片朦胧。 想着这个单纯透明的男人,他还处在感情最初的懵懂期,候二哥为他难过起来。爱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他的好兄弟的反应,未免太过于迟钝了吧。 他说:“兄弟,你听我给你讲,你在梦里亲吻漂亮女人,这是你正常的生理反应,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 候二哥停了停歇,用手抹了抹嘴巴,打了个哈欠,接着说: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那是因为我们在生理上有需求。我们长年在外打工讨生活,一年到头见不到自己的老婆,见不到老婆,你是不是感到遗憾?” “见不到老婆有遗憾?候二哥也在梦里亲吻别的女人?” 钱二叔眨巴着眼睛,在黑的夜里,想了无数遍。 候二哥说:“时间久了,孤独和寂寞就会自然而然的找上门来,而排解孤独寂寞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让自己能发泄出来的出口。你梦里见过的漂亮女人,你和她亲吻,和她好,这是多正常的事儿。” 钱二叔纳闷儿,他不太懂候二哥说的“正常”这个词,但他能清醒的感受到他和梦里女人的亲吻,有多迷醉和狂热。 “兄弟,你现在不明白吗?你想自己的老婆吗?你要是想她,又得不到满足,你就会在梦里和见过的漂亮女人亲吻。理解了吗?” 候二哥接着理论。 钱二叔直挺挺的躺在被窝里,心思恍惚,但他很快的进入梦乡。 候二哥半闭着眼睛,想着远方的女人,想着远方的妻,想着远方的家。 第10章 兄弟们除了搬砖还是搬砖,日子过得没什么新奇。 除了钱二叔每天都要去菜市场买菜,看一眼说话好听的女人,大家依旧生活在磕磕巴巴的日子里,工地生活平淡的如饮一杯白开水。 转眼间就要接近年关,南京城开始下起了飘雪,北风呼呼的刮着,把小屋吹得瑟瑟发抖。 兄弟们躲在屋子里,他们缩着脖子,他们打牌,他们抽着廉价的香烟。小收音机里唱着《北国之春》: 啊!北国的春天以来临,城里不知季节以变换 不知季节以变换,妈妈又在寄来包裹 送来寒衣御严冬,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残雪消融,溪流淙淙 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的春天 …… “兄弟,你去菜市场买个猪头回来,今天中午让大伙儿喝上一口小酒。”候二哥交代钱二叔。 此时此刻的候二哥特他妈的想喝口小酒,借以排解他现时百般的无聊和孤寂。 华夏的口琴伴着收音机里的《北国之春》,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几个毛头小子脸上贴满了白纸条,玩着扑克牌游戏,短暂的休息,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快乐。 小屋里弥漫着廉价的香烟味,扑克牌的吵闹声,兄弟们的嘻哈声,华夏吹奏的口琴声,还有收音机里传来的北国之春,吵杂乱炖成一锅大烩菜。 钱二叔收拾完锅碗瓢盆,开始向菜市场跑去。 刺骨的北风夹杂着雪花向他砸来,他戴着厚厚的马虎帽,抵挡扑面而来的寒风裹夹着的雪花。 飞舞的雪花积落在地上,足足有了一尺多厚,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他脚穿破旧的军用球鞋,这双球鞋还是候二哥送给他的,他一般情况下哪舍得穿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舍得穿这么一回。 “大哥,下雪了还来买菜么?今天的菜有点儿贵,起价有点儿高,你看要么?”说话好听的女人问钱二叔。 “要……要的,下大雪饭是要吃……吃的。” “大哥能照顾我的生意,我真心的谢谢大哥。” 卖菜女人的声音,好听的女人的声音。 “别客气,都是自……自己人,你要这么说就见……见外了。” 女人用厚厚的红色围巾包住了头,她眼睛上挂着霜花,嘴巴还呼哧呼哧冒着热气呢。 钱二叔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眼前的卖菜女人啦,只有你长得才像个女人。 他把头扭向一边,他那双眼睛里,全写着他那点儿小心思,他的小心思,早就沦陷在女人朦胧的情感里。 “好……好,萝卜白菜各十……十斤。明天还要下……下雪,你就不要再出门卖……卖菜。” 他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嘴里咋能蹦出来这句话。 是他对女人的关心么?还是他对女人的理解?他同情这个女人么?他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 “哥!我每天都要来卖菜的,不卖菜,全家吃啥喝啥?我家的男人不争气,整天就知道吃喝玩玩,他还爱赌钱。唉!不说啦,说了打自己的脸。” 女人说完,把秤好的萝卜白菜递给他。 钱二叔把菜装进蛇皮袋子,转身离开,没走两步,他又拐了回来。 说:“妹子……子,你在外面做生……意,辛苦着……呢。下雪天,路上地滑……滑,你注意点……点。” 女人说了声:“谢谢!” 她说:“哥,做点小买卖,我能赚点小钱,我早就习惯啦。在南京城这么多年,我一直跑这条道,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这里。” 钱二叔“嗯”了一声,回答她的话,“能赚点小钱就……行。” 他说完,转身离开卖菜女人。他得去买肉,候二哥还指望着他买回肉肉,喝口小酒呢。 “花,这拧巴挺活套,是个老实人,姐看他也是个苦命人。” 叫“花”的女人,她叫王大姐,四十出头,是个口快性子直的女人,她与卖菜女人搭伙卖菜。 “也许是吧!姐,不提他啦。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别人的苦。” “花,姐知道你的苦,你受的委屈,姐都知道。按姐的心思,你家亮亮不争气,你趁早和他把日子掰了,死扛着多累呀。” “姐,没那么容易掰了,俩个孩子没爸,不被人笑话么?再说掰了我带俩孩子住哪儿?孩子们还要上学,我不能耽误孩子读书。能扛就扛,扛不了再说。” “花,你自个看着来,我真想揍你家亮亮一顿,解解气。他放着好日子不过,他这是在作孽呀。” “姐,不说啦,冷呵呵的天,越说越来气。越来气,越发觉得冷,冻得人的心拔凉拔凉的。” 卖菜女人摇摇头,她一声叹息。 王大姐说的没错,她男人不爱家,不顾及她的俩个孩子,他压根就不算个男人。 买她菜的拧巴汉子,她能看出来,他是个苦命人,他虽说是拧巴,可他的心肠不坏,他像个实诚人。 钱二叔屁股冒火,从头顶心烧到脚底板,从上身到下肢,从内脏到外脏,正囫囵个冒着热气呢。 卖菜女人好听的声音,吹着一股暖心的风,正温暖着他,正裹挟着他。 啊!美丽的人儿呀,美丽的雪花呀,把他的心填的满满的。 他的心暖洋洋的,他给兄弟们买肉肉呢,兄弟们早就馋嘴啦。 他平时零零星星,买点肥膘,熬点猪油,炒点白菜、炖点萝卜,让兄弟们见点荤油。 今天中午,候二哥说想喝口小酒,想吃他做的猪头肉,他就露一手呗。 他要做出香喷喷的猪头肉,让兄弟们看看,他钱二叔既不憨,也不傻,又不懒! 他今儿特开心,他活得好好的,他能活着干自己喜欢的事,他还能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说话呢。 他能说句关心她的话,这是他的光荣,他被甜蜜的小心思裹挟着。 他一路走,一路傻笑着来到卖肉铺,他以无比的豪情,对卖肉的小青年说:“来……来点肉肉!” “您来啦,哥。您说要哪块肉,兄弟给您剁,我保证够斤够两,让哥哥满意。” “有猪头么……么?多少钱一……一斤?” “哥要猪头,好嘞!三毛钱一斤,哥哥要几斤?” “来一个猪头……头。”他特自豪,他特牛气,香喷喷的猪头肉呀,你可把兄弟们馋死啦。 “好的,您稍等,我这就给您秤。” 手脚麻利的卖肉小青年,烫了个眼下最时髦的螺丝头,屁股一扭一扭,嘴里哼哼“冬天里的一把火”。 只见他拿起秤杆和秤砣,就那么一提溜,嘿!好你个猪头,足足八斤重。 “哥哥,您看,八斤重,够不?” “够了,小兄……兄弟,麻烦你……啦。” “不麻烦。欢迎哥哥常来光顾。” 螺丝头一边说,一边又扭动屁股。 “好看!好听!”他夸赞螺丝头,螺丝头烫的好看。他夸螺丝头“冬天里的一把火”,唱得好听。 他把白生生的猪头,连同白菜萝卜,装进蛇皮袋子。尔后,他扛起蛇皮袋,雄赳赳气昂昂赶回工地小屋。 冷冽的寒风,夹杂着凛冽的雪花,照旧向他咂来,他没有一丝寒冷,反而有了一丝的温暖。 这样的感觉,是他与生俱来的第一次,对女人朦胧的心跳声,在他的心里盘踞,生根而发芽。 第11章 钱二叔回到小屋,他来不及歇歇脚,便赶烧一锅白开水。 他把刚烧开的水浇在猪头上,猪头不说话呀,它沉默不语呢,它践行着时刻为人类服务的宗旨。 被冻僵的猪头呀,慢慢恢复它本来的面目,它变得柔和起来,它不那么僵硬啦,它乐呵着呢。 可它又摇摇头,它遗憾呀,它咋就控制不住自个呢?它那呛人的油腥味,飘飘洒洒,弥漫着整个小屋。 小屋里难得一见的热闹。 兄弟们借着屋外凛冽的雪花,带给他们短暂的休息,享受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 那小子蹦蹦跳跳跑过来,一双小眼睛紧盯着猪头。 他抑制不住眼里的快乐,有肉吃的日子啊,太少太少,他早就馋着吃肉呢。 他美滋滋的,口水又流了一地,他说:“钱二叔呀,今天不用搬砖,又有肉吃,好开心啦!” “嗯!有肉肉吃……吃啦,你开心,叔也高……兴。今天中午,叔让你多吃几口肉……肉。” “叔,我知道你对我好,就你最疼我。不对,还有候二叔,他也最疼我。” “小子,瞧你嘴巴甜的。别说废话,赶紧给你钱二叔搭把手,早点吃上肉肉!” 候二哥说那小子。 “好嘞!候二叔,我保证完成任务!” 钱二叔说,“小子,你唱歌吧……吧!唱歌给叔听……听。” “想听歌?叔,我给您唱《在希望的田野上》。” “嗯,这歌叔爱……听。没错,在希望的田野……上。” “那我就唱啦,唱的不好听,叔可不许笑。” “不笑……笑不……不笑。” “叔,瞧你拧巴的,到底是笑话我,还是不笑话我。” “小子,不要再逗你钱二叔,你钱二叔想听你唱歌,你就唱。”候二哥说那小子,“你要敢没大没小,不懂礼貌,我替你爸妈收拾你。” 那小子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继而清了清嗓子,冲候二哥喊,“我要开唱啦,候二叔。”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升起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上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香 …… 那小子甜蜜的歌声在小屋里荡漾。 屋外刮着风,飘着雪,屋内的人做着不同的梦。 有人梦见百货大楼里各种诱惑人的商品,有人梦见城市璀璨灯光下迪斯科舞蹈。 有人梦见乡村风景里袅袅炊烟,还有人梦见村里的女孩在他的梦里飘渺。 只有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子,拧巴着唱响在希望的田野上。他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一丝的犹疑。 即便是像候二哥那样,有点儿小思想,有点儿小遗憾,最终的结果,还是选择委屈自己,成全自己。 当钱二叔的红烧猪头肉飘着诱人的肉香味,撞击兄弟们的味蕾,兄弟们放下扑克牌,开始喝酒吃肉。 “钱二叔,你这猪头肉烧的不赖,说说看,谁教会你的。” 钱二叔见华夏夸他,他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没人教,放点盐巴就熟……熟。” “瞧!我们的钱二叔,他学会谦虚啦。” 憨憨的钱二叔,害羞得低下头,他笑得灿烂。 和兄弟们在一起,吃白米饭,吃香喷喷的猪头肉,对他来说,就是无尚的幸福。 候二哥说:“老天爷说啦,他说兄弟们辛苦啦。今天呀,他老人家给兄弟们放放假,让兄弟们也能吃肉,能喝口小酒,过两天神仙过的日子。” 那小子舔舔油润润嘴巴,他无限期待着,“叔,要是天天都有肉吃,那该有多好,天天就是过年。” “兄弟们,别说吃猪头肉,就连吃点荤油,也得看心情好不好。” “哪天阳光灿烂呢?哪天能发那么点小财呢?” ……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喝着烈酒吃着肉,他们抽着廉价的香烟。 他们忘却了屋外凛冽的寒风,还有覆盖在南京城,纷纷扬扬的雪花。 南京城的飘雪,潇潇洒洒飘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早上,太阳从东方慢吞吞的爬上来。 人们久违了似的,从太阳温暖的怀抱里,开始新的一天的奋进。 雪后的南京城,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晶莹的白光。 人们欢天喜地,人们奔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彼此笑着招呼着。 刺骨的寒风也躲进云层里了,清冷的感觉还是有的,钱二叔缩着脖子,拿起铁锹开始铲雪。 兄弟们一边铲雪,一边嘴巴冒泡,唱些荤段子。 “我的个婆娘啊,你在家里可好啊!爱你的那个我啊!心情沮丧呵!昨夜的星辰,昨夜星辰昨夜风……” “华夏,你这小子,唱的是啥吗?还婆娘,你有婆娘吗?还昨夜星辰昨夜风……” 小胖子笑话华夏没有婆娘。 华夏冲小胖子裂开嘴笑。 “没有婆娘,也可以想婆娘。” …… 钱二叔站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想着梦中的她。 她在干嘛?她还没有回家?她还在卖她的白菜萝卜吗? 天放晴啦,太阳出来啦,冷呵呵的,她站在那儿,一定很冷吧。 忽然间,啥东西倒塌啦?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恰似一声惊雷。 “不好!有情况!”小胖子惊呼一声,“地震啦!” 地震啦?真地震啦!”兄弟们大呼小叫,一个个惊得呆愣在原地。 砖匠师傅打个激灵,暗叫一声,“不好!”他顺着轰然倒塌的声音跑过去。 只见候二哥倒在厚厚的雪地上,左腿被压在厚厚的混凝土砖头底下,嘴巴发出咝咝声。 候二哥强忍着眼泪,那撕心裂肺的疼,顷刻间向他砸来。 “候二兄弟,你不碍事吧!”砖匠师傅问候二哥,又抬起头朝兄弟们喊:“大家伙别发愣,候二兄弟出大事啦!” “哥!哥!你咋了吗?” 华夏不唱了。 兄弟们吓傻了,顾不得扫雪了,急急急跑过来。 大家伙扔掉手里的铁锹,手忙脚乱的扒掉压在候二哥腿上的混凝土和砖头。 “哥……哥,你疼……疼么?” 钱二叔再也顾不上说话好听的女人啦,她冷点不碍事,可他的候二哥不能有事。 他眼泪直往下掉,他责怪老天爷,骂老天爷不长眼睛,骂观世音菩萨没有同情心。 他责问菩萨,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呢?看看他的候二哥倒在雪地上。 看看他的候二哥吸紧嘴巴,哆哆嗦嗦躺在雪地上直发抖,他的候二哥疼得胡子直打颤。 那小子呜咽呜咽已经哭成个泪人。 嘴里喊着:“候二叔,您快起来啦,快点起来啦,地下有雪,结着厚厚的冰,可冷啦。” “不要再哭啦,小子。叔没被砸死,倒是被你哭死。叔还想留着一条小命回家和老婆孩子过年呢。” 候二哥洋装没中招,叫那小子不要哭。 “哥……哥,疼……疼你就说出来……来,不要自己憋……憋着。” 叫候二哥不要憋着疼,钱二叔自己却哭得稀里哗啦。 华夏把候二哥背回小屋,让他躺在铺盖上。 钱二叔赶紧烧开水,把开水装进玻璃瓶里,他要让候二哥暖暖身子。 “兄弟们,让你们担心啦,我的腿咋这么疼。不行,我得去医院看看。”候二哥强忍着疼痛说。 “嗯,必须要去医院。哥,我背你去!” 华夏背起候二哥,迈开腿奔向附近的军区医院。一起去的,还有个叫小胖子的兄弟。 钱二叔一边哭,一边问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呀? 第12章 候二哥是个多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要惩罚他,要让他疼,要让他受这份罪? 可怜的钱二叔,因为他的候二哥,陷入了深深地苦恼之中。 他不想身边的人,都和他一样活得辛苦,过得艰难。 他希望他所爱的人们啦,都会与幸福快乐相伴。 我们的钱二叔,他唉声叹气。候二哥去了医院,他不知道候二哥的腿,有没有影响到走路。 他不知道候二哥说的,要带上大把的钞票,回家和老婆孩子过幸福的大年。他不知道,候二哥的愿望还能不能实现。 兄弟们扫雪的扫雪,一切好像都不曾发生过。 不是兄弟们没有心,而是他们已经休息两天,休息两天的亏损必须要补回来。 憨憨的钱二叔,他尽管唉声叹气,可他的心是细腻的。 他顺着倒塌的墙体,蹲下身子,仔细琢磨候二哥为啥会倒在地上。 他琢磨来琢磨去,得出结论。 “一定是候二哥急着开……工,地面太……滑,不小心被咂……伤,他才倒在地……上。” 候二哥被送进军区医院,他的腿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他的左腿被严重咂伤,毁损伤。他的腿保不住啦,医生给出的答案是必须截肢。 候二哥陷入了深深地痛苦和自责之中,他要被截肢,他的家人怎么活? 他靠啥来养活一家人,他就要跌跌撞撞的活在痛苦里。 这个铁骨铮铮,土疙瘩地的大胡子男人,第一次流下悔恨的泪水。 他应该再等等,他不应该着急忙慌的准备开工。挣钱!挣钱!挣钱!挣他娘的鬼去! “老弟啊,你得尽快做出决定,否则后果会更严重,只有截肢才是最好的治疗。” 医生看着眼前的候二哥,他也想理解他。 他也同情来自农村的农民兄弟,农民兄弟太不容易。 如果可以,他也想替他挽留这条腿。 他知道,农民,失去一条腿,就等于失去了庄稼地里的希望。 华夏又急又哭,他央求大夫。 “大夫,求求你了,帮我哥留住这条腿。没有这条腿,他今后拿什么讨生活啊!” 他哭着喊着,“大夫,我们来外面打工,挣钱不容易。钱挣不了几个,还赔上一条腿,大夫,您说,这让人咋活呀。” 泪水顺着华夏的脸颊滚落。 只要是看见候二哥的人,都跟着流下眼泪。 医生不无遗憾的说: “小伙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真的不行啊,你们再看看片子,患者左腿软组织和骨质重度损伤。截肢手术,目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 华夏接过片子,递给候二哥。 疼痛难忍的候二哥,心思里全是家,他想着远方的她。 他们的家怎么办?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她对他一定很失望。 孩子们还年幼,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的房梁塌啦。 他没有健全的身体,他还能在她面前夸下海口,盖三间宽敞的大瓦房么? 孩子们还能安静的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么? “哥,你看看,你快拿个主意,我们俩都不懂。”华夏又急又哭。 “哥,你说句话啊,哥。”一起来医院的小胖子央求候二哥。 “兄弟,拖不得的,你就说句话吧,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您就得去面对。” 医生用自己的耐心,极力劝说候二哥做截肢手术。 候二哥抬起迷茫的双眼,无望的看着站在身边的大夫,还有他的两个兄弟。 “我……”候二哥痛苦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在土疙瘩地里辛苦耕耘的土疙瘩汉子,这个在异乡的土地上,风里雨里闯过来的汉子,他的希望被无情的现实撕裂了。 他陷入无措的,痛入骨髓的悔恨中,他不该贪心的,他怎么就没想过再休息一天呢? 候二哥,被痛苦折磨得失去理智,也许死去,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 他爆发出狮子般的吼声。 “那还不如让我死去,死去不就一了百了?一个大男人,一个大活人,没了一条腿,他活着有什么意义,活在世上也是给老婆孩子增加累赘。” 大夫说:“兄弟,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你少了一条腿,也不打紧,你还有一双手,你还有智慧的大脑。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还可以和老婆孩子在一起。” 大夫耐心劝解他:“假如你死去,你的家人怎么办?他们难道不痛苦,不绝望吗?你知道吗?死去的人是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人,却要承受的煎熬,你是无法想象的。” 大夫又问他:“你,还爱着你的家人,爱你的老婆孩子吗?” 候二哥底下头,心思恍惚。 大夫劝说他,“如果你还爱着她,就把你的腰杆挺直。你要微笑着告诉她,只要还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我说的话,你再想想。” 大夫的话,候二哥不是不明白,可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见天的说,兄弟们,再过几天就好啦,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带着大把的钞票回家过年啦。 他无限期待的说,回家过年,就可以守着老婆孩子,天天和他们腻歪在一起。兄弟们,我想想就幸福啊! 想着这些,候二哥心酸的泪水倾盆而出。 我把幸福划成一个句号 我把快乐写成记忆中的歌 我把往昔谱成一首曲子 我亲爱的人啦!你可曾听见 我那残缺不全的心呀 他跳得好痛好痛 我的家呀! 我的爱人! 我的孩子! 你看!我的梦醒了 在土疙瘩地里 我再也种不出金灿灿的稻谷 在土疙瘩地里 我任凭杂草疯狂的滋长 我的家呀! 我的爱人! 我的孩子! 我最亲爱的人啊! 我多想深情的拥抱 我多想替你擦干 擦干你眼里的泪花 我的爱人啦! 我的孩子呀! …… “截肢吧,大夫,我签字。” 候二哥唱着咏给自己的曲子,按下他无奈的心酸和痛苦。未来,不再去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的候二哥,这个地道的农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农民。他用骨子里的坚强,支撑着他那残缺的身体。 候二哥的腿不得不截肢。 可是,偌大一笔医疗费,再次成为他的负担。 他手里仅剩下的一百多块钱,他要用在兄弟们的日常开销上。 怎么办?怎么办? 贫困中生活的候二哥,不得不又一次陷入了困境中。 精神上的困境暂且不说,眼前的医疗费,要怎样才能解决呢? 第13章 候二哥只能肯求大夫。 “大夫,您看,还没到年底,又不能结算工钱,我手头上一个钢镚都没。” 他吐了口气,继续央求大夫。 “大夫,您能不能先做手术,再等几天,工地老板结算工钱,我再来交医药费。您看,可以吗?” 大夫说,“兄弟呀,这里是医院,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 大夫帮候二哥支了一招。 他说,“兄弟,我看你还是先找到工地老板,他有责任支付你的医药费,你是在工作中出的工伤,他推卸不掉责任。” “谢谢您,大夫,我去找他可以吗?” “你的腿受伤严重,你无法找他,让你的家人去找!” “大夫,我老家还在很远的地方,路上就得耽搁几天。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能让家人见吗?” 他想过,他就算死在外面,也不能让老婆看见他这副死样,他不能再让她痛苦。 她跟他这么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她要操持家务,还要担负起繁重的田间劳作。 她太辛苦了,她没享过一天福,他如今这个样子,他是无脸面再见她的了。 他躺在病床上,他还得像头驴那样,继续拉磨。不然怎么办,死又不能去死,他还得活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交代华夏。 “华夏,你们俩回工地,把我的情况告诉兄弟们,就说我很好。另外,华夏,你去找赵老板,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让他来医院一趟,说我在医院等他。” 华夏刚刚哭过,眼泡红肿得厉害,他忧心忡忡的说候二哥。 “哥,我们俩都走,你一个人留在医院能行吗?我去找赵老板,让小胖子留在医院照顾你。” “嗯,这样也好,这样安排比较妥当。” 大夫同意华夏的提议,他被土疙瘩地的大胡子感动啦。 大胡子比他预想的还要坚强,大胡子一旦冷静下来,他会很好的思考问题。 大胡子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他会是个了不起的庄稼人。 作为一名医生,大夫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姓陈,就叫我陈医生。” 大夫向候二哥介绍自己。 “谢谢您,陈医生,” 候二哥真诚的说。 ”不用谢,出门挣钱不容易,你还要多努力,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陈医生接着开导候二哥。 “我一定会努力的,陈医生。” 候二哥嘴上这么说,心里难过的很。他就要被截肢,截肢了,他就是个残疾人。 他看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腿的疼痛他可以忍受,可他的心呢?他心底里的疼痛,这辈子都无法消融。 华夏离开了医院,他先去工地,然后,他再去找赵老板。 赵老板也只是个承包商,工地上的活,他托付给候二哥。 赵老板是相信候二哥的,候二哥和一般的打工仔不同,候二哥有耐心,有能力,还有号召力。 兄弟们听他的活,按时髦的流行话,候二哥比较接地气儿,他能和兄弟们打成一片,有亲和力。 和候二哥比,赵老板认为,他还要差那么一大截。 华夏跌跌撞撞来到工地,他跌跌撞撞告诉兄弟们,候二哥的腿保不住啦,必须得截肢。 钱二叔蹲在地上哭,他哭的撕心裂肺,他的心仿佛被人挖了一刀似的,疼痛差点儿让他晕阙。 候二哥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咋就不长眼睛。他一边哭,一边骂。他骂天骂地,他骂菩萨瞎了眼。 菩萨是长了眼睛的,能通明事晓,托个梦给候二哥,候二哥不就能躲过一劫。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再怎么哭,候二哥的腿也回不来。 一声不吭的牛师傅,就是这么说他的,可他除了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 对!他不能哭啦,他不哭,候二哥的腿就不会被截肢。 他抱着可怜的心思,祈求菩萨保佑,保佑候二哥健健康康的带着大把钞票回家过新年。 那小子也是无声的哽咽着。 华夏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兄弟们,他也跟着哭。哭了一会,又想起候二哥交代的话,他又不哭了。 他劝兄弟们。 “兄弟们,你们不要再哭啦,候二哥说啦,无论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我们的候二哥,他还会和我们在一起。” “真……真的,华夏你不是在骗……骗我们?” 钱二叔拧巴一句,他害怕候二哥离开。工地少了谁都成,就不能少了候二哥,是候二哥给予他希望。 “真的,我还能编瞎话骗你们?不要再哭啦,我去找赵老板,让他给候二哥拿医药费。” 华夏说完,转身就要走。 “华夏……夏,你先不着……着急。大伙今天不开……工,陪你去找……赵老板。” 钱二叔不想干活啦,他饭也不煮啦,他要去救候二哥。 “好,兄弟们,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去找赵老板。” “华夏,就这么地,我们一起去找赵老板。” 牛师傅寻思,小年轻人容易冲动,若是惹恼了赵老板,候二兄弟的医疗费,可就真的困难。 他不爱说话不假,可到了关键时刻,他也不能含糊。他得盯在现场,他得为候二兄弟尽点心。 兄弟们放下家伙什,一行人离开了工地,去四建办找赵老板。 这是四建从业以来,唯一的一次民工纠纷。 四建办不是多远,步行只需要半个小时。 当浩浩荡荡的农民工开进四建办,所有的人都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大有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势。 华夏走在最前面,他走到靠近大门的办公室,急切的问: “您好,我们是工地上的农民工,我们要找赵老板,请问一下,他在哪里?” “赵老板他在靠近里面的那间办公室。” 回答华夏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城市女人。 “谢谢您!” 华夏谢过,又带领兄弟们向最里面的那间办公室走去。 “您好!请问谁是赵老板?” 华夏看着办公室里面那几个人问。 “我就是,你找我有事?怎么来这么多人?工地闹罢工啦?” 有个自称赵老板的问华夏。 “不是的赵老板,是我哥,是候二哥出事啦,您去看看他吧!” 华夏见到赵老板,就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候二哥的腿就要被截肢啦。 说赵老板呀,您可要救救我候二哥,我候二哥可咋办?他一家老小以后可咋办? 赵老板再次肯定的说,我相信候二,比相信我自己还要靠谱。快别逗啦!候二!候二能出什么事? 第14章 华夏急得不行,他向赵老板保证,他说的话不假。 他说,赵老板,我哥刚才干活,腿被砸伤啦。 您赶快去看看,我哥躺在病床上,没钱交医药费,大夫说我哥的腿保不住,需要截肢。 赵老板,求您想个办法。我哥他可怜啦。赵老板,求您啦,只有您能救我哥,我哥现在,现在…… 华夏一口气把他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说着说着,说不下去啦,他又哭开了。 兄弟们耷拉着脑袋,低着头默默流眼泪。兄弟们的心情,赵老板是理解的。 他看着眼前的兄弟们,这些个可怜的人,他们单薄的身子骨,是多么的无助、无力。 他强忍着酸涩,问华夏,你候二哥,他在哪个医院? 华夏哽咽哭泣着,我哥在军区医院,我陪您一起去。 赵老板说,好吧,其他兄弟就回工地,兄弟们干活要小心点。刚刚下了雪,地上滑,不要急着开工,先把工地上的积雪清扫干净。 赵老板交代了几句,就和华夏离开四建办,急匆匆赶往军区医院。 菩萨不管候二哥,钱二叔生菩萨的气。可他还是要求菩萨保佑,保佑候二哥的腿早点好起来,保佑候二哥的腿不截肢。 赵老板去了医院,赵老板也不会同意候二哥的腿截肢。这么一想,钱二叔的心稍稍好过了点。 兄弟们回到工地,接着扫雪。 钱二叔开始煮饭。 当小屋里的炊烟再一次袅袅升起,当白米饭的香味,在单薄而清冷的小屋弥漫开来,小屋变得温暖起来。 兄弟们拿碗盛饭,虽然又是萝卜白菜,可萝卜白菜丰富着兄弟们清贫时光。 兄弟们没有一丝的怨言,只是默默的吃出他们心底里崭新的希望。 “牛师傅,你们吃……吃饭,我去给候二哥……哥,还有华夏,小胖子去……去送……饭。” 钱二叔不等牛师傅回话,他拿起大白瓷盆,往盆子里盛满白米饭,又在白米饭上添加了萝卜白菜。 他穿的单薄,上身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黄卫生衣,外面套了一件旧蓝咔叽褂子。 他破旧的棉裤早已经洗缩水,吊在脚环上,样子寒酸的很。 他却用他唯一的破棉袄,包裹着大瓷盆白米饭,赶往军区医院。 华夏和赵老板赶到军区医院,看到一零二病床上,躺着的候二哥,他强忍着疼痛,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思。 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一年到头收获的庄稼,也只能管够孩子们的几张嘴。 盖房子,给孩子们稳定的教育靠什么?老婆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已经爬上了风霜。 土疙瘩地里的生活,单调得很,阳光虽然很温暖,清悠悠的月光很美。 可那种美,你始终是只能看不能吃,它不能对你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变。 狗狗的流浪声,蝈蝈的叫声,在夜晚的乡村,听起来怪怪的。仿佛是隔壁的王奶奶,她焦灼的叹息声。 截肢后回到家里,他该怎么面对那一张张脸? 孩子们哭,老婆唉声叹气,爹娘苦着那张脸,在候二哥的心思里排山倒海。 怎么办?人生处在风口浪尖处,是选择活着面对,还是选择放弃。 放弃,就是永远的死去,可是死,又能对得起谁呢?选择逃避?可他能逃避得了吗? 候二哥痛苦不堪,心烦意乱,赵老板的眉头,也是紧皱。 赵老板自责不安,赵老板内疚不安的说,是我对不住兄弟,让兄弟受罪了。 候二哥那张凄苦的脸,也震撼到赵老板。他的候二兄弟,虽然过得极其辛苦。但是,始终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 他的兄弟,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今天的他,苦巴巴的一张脸,就像霜后的茄子,让他心酸不已。 他对不起他的兄弟,也对不住远在家乡的候爸爸,候妈妈。是他拍着胸脯向俩位老人保证,要带他的兄弟出门挣钱。 “您来啦。” 候二哥睁开眼睛,他强忍着那份痛苦和悲沧。 赵老板同样强忍着心痛,问候二哥:你感觉咋样?医生咋说的? 华夏哭着嘟嚷着,说情况不好,他恳求赵老板去找医生救救候二哥,说候二哥的腿,真的快没了。 赵老板二话没说,就去找大夫。走了两步,他又折回头,嘱咐候二哥。 “我去找大夫,征求大夫的意见。你先休息一会,我等会儿再过来。” 赵老板急促离开一零二病房,走进陈大夫的办公室。 赵老板的一言一行,让华夏看到了希望。 华夏安慰候二哥。 “哥,你别难过,赵老板是个好人,又是个实诚的南京人,他不会不管哥。” …… 此时的钱二叔,他怀抱着一大盆白米饭,赶到军区医院。 一路上,他是跑着过来的,他害怕白米饭凉了,凉了就不能吃啦。 他一路跑着,一路上念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能保佑候二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 他大字不识一个,他一路上拧巴着问过来。好不容易赶到军区医院,他却不知道候二哥住在哪个病房。 在军区医院里,他看到了和土疙瘩地上不一样的医院。 这医院好大呀,好干净呀,好白净的墙壁呀。有许多好看的护士姐姐,还有许多穿白大褂的大夫呢。 这么好的医院,他的候二哥住在里面,肯定就不遭罪啦。 这么好的医院,大夫也是好大夫,好大夫就是好人,他一定能把候二哥的腿治好。 他徒生出来的希望,把他的小心脏填得满满的。候二哥是个好人,好人就有好报。 老天爷爱开玩笑,但是,老天爷也知道,他老人家玩笑开过头啦。 这不!他老人家也知道后悔啦,他老人家会保证候二哥的腿好起来。 医院太大,他像只无头苍蝇乱窜,他谁都不认识,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和陌生。 他问对面走来的护士姐姐。 “那个好看的姐……姐,我想问问候二……二哥在哪?” 好看的护士姐姐不耐烦啦,哪里来的乡巴佬,还好看的姐姐,还拧巴一句。 我呸!我呸你一脸,谁是你姐姐,你个皱巴巴的叫花子,还想乱攀亲戚。 “我呸!不知道你说的啥话,我不知道。” 好看的护士姐姐,像辟邪似的,她拿眼刺一下拧巴的钱二叔,逃也似的飞身走人。 “好看的护士姐……姐,说话太冲……冲,她凶巴巴的,不好看……看。好看的姐……姐,也不知道……道……” 钱二叔站在医院过道,继续拧巴。 笨人有笨办法,他怀抱着大白瓷盆,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去找。 他推开一零一病房的门,没找到候二哥,却被病房里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女人骂了一顿。 骂他就是个白痴,疯子。说他怎么能乱窜病房,不知道病毒会交叉传染么?说天底下还有这样傻得出奇的笨蛋,连最起码的医护常识都不懂。 他受了委屈,磕磕绊绊,找到一零八病房,又被人轰了出来。 骂他缺心眼儿,问他长了眼睛干啥。笑话他连个病房号都搞不清,笑话他是个傻到家的可怜虫。 他跌跌撞撞拐到二楼二零一号,又被人推搡出病房外,说他就是来找抽的。那人一脸恶像,凶巴巴的不近人情。 他又遇到狗娘养的,他们就像欺负他的瘦子和胖子。他和狗娘养的讲道理,那就是瞎扯淡。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裤裆,以最快的速度,飞身逃离。 第15章 钱二叔终于在外科一零二病房,找到躺在病床上的候二哥。 他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他哭得真切,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泪水湿了他的衣襟。 完了他又好像想起了啥,赶紧用袖口揩了一把脸。他顾不上擦干湿漉漉的眼眶,急急的说: “哥……哥,赶紧吃饭吧……吧,吃饱饭就有力……力气。” 说完,他把破棉袄包裹着的白米饭打开,双手递给候二哥。 候二哥说,“让华夏和小胖子先吃,他们俩饿了。我不打紧,我还不饿。” 华夏说,“我们不饿,哥你先吃。” “哥,你先吃,吃饱饭腿就不疼啦。” 小胖子苦着一张脸说。 候二哥见华夏和小胖子谦让来谦让去的,他于心不安。再不吃饭,饭可就真的凉啦。 他问钱二叔:“兄弟,你拿了几双筷子?你把饭菜拔到盆盖上,让他们俩先吃。” “哥,我一急,就拿了一双……双筷子。” 钱二叔责备自己,他咋就笨得像头猪。 正推搡着,赵老板进来。 他忍着心痛说:“候二兄弟,我问过医生,你的腿必须得截肢。你先吃饭,吃完饭马上手术。你做好思想准备,截肢就截肢,咱不怕,大不了哥养你!” 钱二叔哭啦,华夏和小胖子也紧跟着哭。 候二哥哽咽着,他不是害怕失去一条腿,而是害怕兄弟们太够兄弟情。就凭这一点,他候二也得振作起来。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这世界还有那么多的深情,我再也不要在深夜里徘徊,相信我会创造奇迹。 他想给自己一点安慰,他想给自己一点努力。截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能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贪心不足。他要是再缓缓,不急着开工,他就不会被截肢。 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他就算后悔死,也于事无补。 截肢就截肢吧!往后的日子要咋过,往后再说。总不能一直耗着,耗着就是等死。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吃了点饭,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等麻醉剂发挥作用,他躺在手术台上,昏昏沉沉入睡。 钱二叔眼泪汪汪的蹲在手术室门口,等华夏和小胖子吃完饭,他就得离开医院。 他真想留在医院,照顾候二哥。可是,他还要照顾工地上的兄弟们。 他除了流眼泪,除了唉声叹气,他实在是没招呀。 赵老板办好入院手续,华夏和小胖子已经吃完饭。三个人在手术室外,来来回回走动,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一觉醒来,候二哥感觉身体被掏空。 尽管他已经做好截肢的准备,可是面对被截肢的腿,他的心还是在挣扎,在痛苦中受尽煎熬。 “你醒啦。”陈医生告诉他,“手术非常成功,如果需要安假肢,我建议你去北京。北京有家医院,那儿的假肢技术一流,后期的康复治疗也非常重要,你考虑考虑。” 候二哥非常清楚,他的腿已经被截肢,这是事实。他不敢想他那被截肢后的命运。 他说,“谢谢陈医生,容我想想。” “不客气!”陈医生推开手术室门,对站在手术门外的赵老板说:“患者手术非常成功,送他回病房,护士会帮他继续用药。” 赵老板和华夏,还有小胖子,三人合力,把候二哥推进一零二病房。 赵老板嘱咐候二哥,要安心养伤。他让候二哥放心,候二哥养伤期间,候二哥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 候二哥默不做声,只是点点头。 赵老板承诺候二哥,“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上报给四建办,让四建领导拿出意见,四建会对你做出相应的补偿。” “哥有事就去忙,兄弟给哥哥添麻烦了,兄弟悔呀恨呀!” 候二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苍老的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他的心。 “候二兄弟,啥话都不说啦,你受了委屈,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养好伤,我忙完再来看你。” 年底事多,赵老板也是个大忙人,趁时间还早,他得找四建领导,解决候二哥的工伤赔付问题。 候二哥嘱咐华夏,”华夏,你去送送赵老板。” “不用送,你安心养伤。” 赵老板说完,离开了病房。 候二哥目送赵老板离开,他自言自语,他自圆其说。 他说,陈大夫说啦,我可以装假肢,装假肢需要花大钱。 唉!假肢的使用寿命有限,需要定期更换假肢,我有那个必要吗? 唉!他又是一声叹息。假的就是假的,他装条假腿,他自欺欺人。他已经人到中年,他摆那个谱图啥? 钱,他需要花在正地方,往后他还能挣钱吗? 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庄稼地还要买种子、化肥、农药。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哪一样不需要花钱。 他已经是个残疾人,他不赚钱,一家老小往后该咋办? 他焦虑重重,他忧心如焚,他望着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裤腿,他一百个悔不当初啊。 华夏不知道说啥好,他是个没经过世面的农村小青年。他没有候二哥想的多,更没有候二哥想的远。 他问候二哥,“哥,家里要不要说一声,哥给嫂子写封信吧。” 候二哥肯定的回答华夏,“不写,写了让你嫂子干着急。先扛着,扛不住再说。” 华夏和小胖子站在原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候二哥,谁都说不出安慰候二哥的话。 俩个人都清楚,他们说啥都是假的,候二哥的腿是真的没啦。 疲惫不堪的候二哥倒在病床上,他彻底的放下了身上的负累。 出门在外,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自己。 至于没有腿,会给他往后的生活,带来几多艰难,他决定今天不要去想。 他累了,真的累了,他闭上眼睛。 生活没有如果,生活没有假设性,生活的艰难,活着的不易,生活需要激情,生活需要温度。 可是,当灾难到来之后,候二哥所有的激情,也就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至于明天会怎样,他真的不想再去想了。 在外面奔波劳碌,他第一次感觉,他真的很累。累了,就需要歇歇,不是吗? 钱二叔回到工地小屋,兄弟们在工地扫雪。然后再把雪装进小推车里,拉到就近的一条废水沟里。 锅里还剩下半碗白米饭,他盛在碗里。中午炒的大白菜,只剩下两小片白菜叶。他夹几块咸萝卜干,就着白米饭,蹲在屋外地上吃。 天空高吗?天空远吗? 他吃着白米饭,又一次突发奇想。这个纠结在他心里的问题,反复拧巴着他, 然而,这样的问题始终是无人给他做出解答。 在广袤的天空下,在小屋旁边的法国梧桐树上,依然有几只小麻雀在太阳底下尽情的嬉闹。 他向小麻雀扔去几粒白米饭,小麻雀不理他,拍打着翅膀,吓得逃走啦。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絮叨:你这不是犯傻……傻吗?给你吃白米饭还跑……跑,你跑了不就没得……吃了? 小麻雀又怎能够知道钱二叔的心思?它的胆怯钱二叔未必能懂。 或者说,钱二叔明明知道小麻雀与他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他不能把它和人类相提并论。 人类是什么呀?谁来回答? 第16章 人类是什么呀?人类是有思想的,人类是有灵魂的,人类是文明的。人类又是复杂的,人类的生活更是五颜六色的。 南京城并没有因为一场大雪的覆盖,而显得寂寞。不远处的客轮,悠扬的汽笛声,依然畅想幸福之歌。 环卫工人忙着扫雪,人们依旧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上。人们的脸上依然像太阳一样,有着灿烂的微笑。 孩子们在雪地里奔跑着,追逐着,嬉闹着。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把整个南京城,吵得热热闹闹。 钱二叔今天没去菜市场买菜,候二哥腿被截肢,他不能没心没肺,厚着脸皮听卖菜女人好听的声音。 当厚厚的积雪被兄弟们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天已经快黑啦。 钱二叔准备生火煮饭。晚上不炒菜,不用再干活,躺在铺盖上也不会太饿,他将就着熬一大锅稀饭。 他要给候二哥送饭,他加快了做饭的速度。柴火在锅灶洞里,发出劈哩叭啦的声响,没多大会,熬熟大锅稀饭。 他先吃了一小碗,尔后,他拧巴着嘱咐兄弟们: “大伙吃……饭,我给候二哥送……饭。” “钱二叔,”牛师傅叫他,“你等等,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医院。” 钱二叔刚刚抬起来的腿,又缩了进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激动呀,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他的小心脏受不了啦,兄弟们都是好人啦,好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候二哥对兄弟们的好,兄弟们哪能忘呢? 等兄弟们吃完饭,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军区医院。 南京冬天的夜是清冷的,马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只有赶夜路的人儿在迈着急促的脚步向前方奔波。万家灯火辉煌的南京城,就像是惊鸿一瞥的画。 最令人感触的,还是长江号客轮的汽笛声。它仿佛就在你身边,你需要触摸它,让它带着你那颗疲惫的心,早日回到心的家园。 在心的家园里,有家人温暖的守候。有孩子们围在你身边,蹦蹦跳跳的唱着家乡的春天。 家乡的花儿开啦,是地里的油菜花开,闻得蜜蜂晕头晕脑。它不知道该干嘛啦,它忘记了采蜂养蜜,它也留念这美丽的春光。 在昏黄的路灯下,是一个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兄弟们。他们迈着急促的脚步,奔向军区医院,也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牛师傅嘱咐兄弟们: “兄弟们,到了候二哥那儿,不能再提候二哥的腿,免得候二哥心里难受。” 牛师傅平日里只知道低着头干活,从来就没有说过半句废话。大伙儿都知道,候二哥敬重他。 候二哥说过,工地上没有他可以,决不能少了牛师傅。少了牛师傅,兄弟们谁都玩不转工地上的活。 牛师傅,本名牛国平。兄弟们尊称他为师傅,是因为他会砌墙,他会盖房子,他会一手绝活。 在纯朴年代里,师傅,是多么令人尊敬的名字。 裁缝师傅,篾匠师傅,瓦匠师傅,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真切的方便和实惠。 若是家里请来裁缝师傅,就意味着要过新年啦。过新年啦,庄稼人过得再紧巴,也会捏紧裤腰带,给孩子们扯块新布料。 请来裁缝师傅,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让孩子们喜庆过新年。裁缝师傅笑得嘴巴合不拢,他说又一年啦,孩子们又长高啦。 爹娘就说,师傅啊,您给裁大点,不差这点布料,孩子们明年还能再穿一冬呢。 砖匠师傅来家啦,要盖新房子呢,盖新房可是庄户人家头等大事。甭管盖几间房,能请得起砖匠师傅,那可是本事了不得的庄稼人。 牛师傅,就是所有能工巧匠中的一个。在工地上,除了候二哥识字读文,深受兄弟们的尊敬。就数砖匠师傅,倍受兄弟们的尊重。 大旺叔说:“牛师傅说的在理,不能再提候二哥的腿。” 兄弟们齐刷刷答应牛师傅,不提候二哥那条被截肢的腿。 一行人来到军区医院就近的水果店,为了讨个好彩头,大伙凑了些钱。买了六斤苹果,六袋麦乳精,六袋三鹿奶粉,来到一零二病房。 一进病房,钱二叔就打开白瓷盆,帮华夏和小胖子各盛了一碗粥。剩下的大半盆稀饭,他全留给了候二哥。 他说,“哥,你也吃……饭。” 小胖子嚼一口咸萝卜干,一口气把一碗稀饭全吞进肚子里。 华夏知道,小胖子和他只吃一碗粥,根本就填不饱肚子。 他瞅一眼候二哥的大白瓷盆,又看看小胖子的空碗,他没像小胖子那样,一口气喝完一碗粥。 而是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一小口一小口,不发出半点声响,无比优雅的吃完那碗粥。 粗心的钱二叔,压根就没发现,他今天晚上熬粥,熬的太稀太少,兄弟们压根就吃不饱肚子。 他算算小账,他替兄弟们当家,他替兄弟们省点饭钱。可他忘啦,兄弟们吃饱饭,才能积蓄力气干活。 “来就来,干嘛还要花钱呢?” 候二哥嗔怪牛师傅,说兄弟们挣钱都有急用,他怎么能白瞎兄弟们的汗水钱。 他说,来年开春,买种子、化肥、农药,哪样不用钱。种的庄稼地,不投下本钱,咋能指望春种秋收。 牛师傅说,候二兄弟呀,你不用担心这,担心那的,这才花几个钱。兄弟们凑个份子钱,看着你好好的,兄弟们也就放心,肯踏踏实实搬砖呢。 候二哥的心沉甸甸的,兄弟们的情,他不能忘。他心里再不好受他也得在兄弟们面前忍着。他拜托牛师傅: “牛师傅,工地上的事,还得您多担待。兄弟们出门挣钱不容易,年底没几天啦,兄弟们就要回家过年,别再发生点啥事。” “放心,工地上有我盯着,你安心养伤。” “牛师傅,我这里还有一百多块钱,是兄弟们的菜钱,您收好。钱二叔有点憨,我不放心把钱交给他。他替兄弟们买菜,您多操点心,替他把把关。” 牛师傅点点头,答应候二哥。 牛师傅交代钱二叔:“钱二叔,你明天买菜,来我这儿拿菜钱。” “嗯!我听候二哥的……话,也听牛师傅的话……话。我拧巴的,拿着那么多钱我也……怕。” 候二哥,牛师傅,都没有说错。以往在土疙瘩地,钱二叔的腰包里,从来都是瘪的,他连一个钢镚都没。 自打他在工地搬砖,候二哥叫他去菜市场买菜,他才每天见到钱。 他害怕丟钱,他总是胆战心惊,小心又小心。他走路摸钱袋子,捂在怀里摸了又摸。 走在菜市场,他当心又当心,他是一分钟都不敢多待。他老婆临出门交代他,钱财不能露白,他哪敢不记呢。 再说啦,他拿那么多钱出门,肯定会闹笑话。因为他拧巴呀,他那身磕碜衣服,他每天出门买菜,都戴着他那顶破旧的马虎帽。 他戴在脑袋上的破马虎帽,露出一双眼睛,头顶心还钻出来一撮毛。是个人看见他,远远的躲开他。 他的破马虎帽,早就该淘汰啦,只有他还拿它当个宝,左右不离手。可惜了,他那头梳得油光的短发。他抹的雪花膏,也遗憾的不能见人。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甭管有啥原因,这年头谁还不买件合身的衣服。 候二哥说,兄弟呀!哥不是埋汰你,你看你那件破棉袄,它还能裹得住你的腰身么?你得去买件新的。 “好!我听候二哥……的,买。” 要是搁在以往,钱二叔一定会说:哥,不打紧的,我还能再穿两天。 今天的钱二叔特别听候二哥的话,在候二哥面前,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兄弟们在医院里陪候二哥说了一会儿话。 好看的护士姐姐来帮候二哥换药,临了又说候二哥。说医院需要安静,说病人需要休息,说其他的患者也不能太打扰。 候二哥点点头,他理解漂亮的护士姐姐。他说,真对不起!兄弟们明天早起搬砖,马上就会走。 在钱二叔眼里,好看的护士姐姐好看是好看。可是,好看的护士姐姐有点儿冷,这样的护士姐姐,他不喜欢。 他喜欢好看的护士姐姐,能够温暖一些,不要拿那种眼神看他。不要骂他是个乡巴佬,乡巴佬咋就不能看城里好看的女人?看看又不打紧,看看又不掉块肉肉。 好看,有啥好看的,我才不想看你。他一扭头,再也不拿正眼看好看的护士姐姐。 第17章 兄弟们在病房里待了会,就离开了军区医院。华夏留在医院照顾候二哥,小胖子随兄弟们回工地搬砖。 毕竟是冬天的夜,此刻的南京城有了一丝的静逸。马路两旁还是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马路中间稀薄的雪花已经结了冰,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夜晚的南京城,除了几个寂寞的旅人留下的足迹,只剩下兄弟们匆匆而过的身影。 南京的冬天过得特别的清冷,城里人的生活仿佛过得特别的安静。还是夏天的南京城比较热闹,这个时间点,有人在露天广场,疯狂的扭动迪斯科。 有人沉醉在南京城雄伟壮观的长江大挢上,留恋沉醉的风,欣赏天空中那一轮明月。看滚滚长江浪花飞溅,听轮船的汽笛声,带走南京城的热闹与喧嚣。 那一夜,候二哥把钱二叔当作兄弟、朋友、亲人。那一夜,候二哥、钱二叔在南京码头,想土疙瘩地上的她。 那一夜,候二哥说着诗一般的语言。说实话,我们的钱二叔,他是听不懂的。正因为听不懂,所以他才执着的回味和留念。 他稀罕候二哥的学问,候二哥识字断文,是块好材料,不像他不识一个字。放牛班上,戴着眼镜的老先生问过他: “钱二,你想学写字么?” “想!”他回答干脆,不带半点拧巴。可是,爹爹埋汰他鼻子上挂粪桶,不知香臭。他吓得两条腿筛糠,再也不敢学写字。 他不恨自己的爹爹,他也没有理由恨自己的亲娘,亲娘离开人世,他还不到六岁。 他只能做个乖孩子,不让爹爹生气,爹爹只要一生气,爹爹会狠劲的拿鞭子抽他。爹爹不光是抽他,比他小三岁的弟弟,也跟着遭殃。 他要是哭,弟弟也跟着哭。爹爹恨得咬牙切齿,骂他和弟弟就是个拖油瓶的赔钱货。 爹爹骂他和弟弟不挣一分公,说粮食比金子还要金贵,骂他兄弟俩尽糟蹋粮食。他吓得搂着弟弟坐在锅灶台底下,捂住弟弟的嘴,不让弟弟哭出声来。 以往的生活,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心酸和委屈,他也只能忍着。 娶了老婆钱二婶,他原本以为结了婚,分家单过,他不用生活在爹爹的恐惧之中。 可是,自己的老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不高兴的时候对他吼。她不开心的时候,把气撒在他身上。直到他离家出门挣钱,她才有了难得的温顺。 遇到候二哥,他才知道自己活的窝囊,是候二哥把他当个人,拿他当兄弟待。 “候二哥……哥,你可要早点好起来……来,兄弟们还等着你……呢。” 他一个人絮叨,一个人唉声叹气。 有了冬夜的风,有了呼呼的冷风吹。兄弟们缩着脖子,哈着热气,两只手抡在袖口里,迈着急促的脚步,赶回工地小屋。 “钱二叔,你明天早上吃完饭就去买菜,给候二哥买点肉腥补补身子。他太不容易啦,他那一大家子要咋个活下去?” 从不爱说话的牛师傅,话多了起来。他担心候二哥,农村人好脚好手就是万幸,没个囫囵身子,地里的庄稼就等着长草呢。 大旺叔咝咝嘴,“谁说不是呢?牛师傅,我也看着闹心慌。” “你们不要再担心候二哥,赵老板今天说啦,他会养候二哥。也会给候二哥补偿金,我今天在医院里,亲耳听赵老板说的。” 小胖子相信赵老板说的话,赵老板是个好人。 “小胖子,你还真是傻的出奇,就那么点补偿金够干啥?候二哥一大家子,就靠那么点补偿金生活,死水钱够花几天呢?他没了健康的腿,做什么都不方便,就连下地干活都很困难,更不用提出门子挣钱。” 小胖子默默低下头,他太年轻,他咋知道过日子的艰难。牛师傅的话,让大伙的心沉甸甸的,兄弟们又开始沉默不语。 南京城的夜是静寂的,淡淡的月光洒下一片薄薄清辉,洒向兄弟们单薄而疲惫的身影。 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排排法国梧桐,以它的姿态站立。它是城市最忠诚的守护者,而对于生活,它似乎没有一丝的犹疑。 兄弟们脚踩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让夜晚的马路,变得丰满了一些,变得温暖了一些。 兄弟们回到小屋,时间已经不早啦。兄弟们倒头就睡,窝在铺上,不洗脸,不洗臭脚丫子,就想裹着被子睡觉。 钱二叔一觉醒来,天色微明。小屋外传来路过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两声狗狗的叫声。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洗刷锅碗,准备早饭。 当晨曦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当锅灶台底下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叫醒兄弟们的耳膜,新的一天又正式开始啦。 都说霜后暖,雪后晴,南京城的雪后,被一层厚厚的冰层包围着。雪还没有融化,即便是白天铲除一些雪,过了一夜黑,路面又结了一层冰。 兄弟们有点小不开心,可是没有办法,谁敢和老天爷过不去呢? 钱二叔做好早饭,开始招呼兄弟们吃饭。自己也囫囵吞枣,吃进一碗白米饭,嚼了两口咸萝卜干,便着急忙慌的给候二哥和华夏送饭。 “钱二叔,你送完饭后,直接去菜市场买菜,我给你拿钱。” 牛师傅说完,递给钱二叔十块钱。 然后又嘱咐钱二叔,“钱二叔,你不要忘记买点猪肉,给候二补补身体,你候二哥不容易呀。” 牛师傅又是一声叹息。 “嗯,我听牛师傅的话……话。” 钱二叔拧巴着答应牛师傅,他接过钱,把钱藏进大裤衩的红兜兜里。老婆钱二婶给他缝制的红兜兜,好用是好用,可也每天成了他纠结的理由。 兄弟们的大裤衩谁都没有红兜兜,而他的红兜兜,每天都在咧开大嘴嘲笑他,让他在兄弟们面前难堪。 可是一旦扯掉红兜兜,回去老婆指定会把他埋汰死。想了很久,他还是要把它留下来。 要是把它撕扯掉,老婆钱二婶一定会嚎:你个挨千刀的,叫你出门打工,叫你出门挣钱,不是叫你出门显摆自个。 你个挨千刀的,你瞅瞅你那样,哪点像隔壁老王,你有拿得出手的地方么?人家老王挣的钱,指定是严严实实的藏在裤裆里。 哪像你,刚到城里,就嫌弃这,嫌弃那的。你个挨千刀的,你牙齿没长全,就想显摆自个。你屁股后绑扫帚,装啥大尾巴狼。 他想想就哆嗦,他打着摆子,两条腿发颤。他得听老婆的话,他哪敢和老婆抬杠呢。 他一路走着,一路纠结着。当他急匆匆拐进军区医院,对面走来好看的护士姐姐。 他扭过头,他是不屑于看好看的护士姐姐,好看的护士姐姐太尖酸刻薄。 尖酸刻薄的女人,她长得再好看,他钱二叔也会对她爱理不理,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女人。 他来到候二哥的病床前,说:“哥,吃饭。” 候二哥抬起头,“兄弟,你来啦。你先歇会,我们吃完饭,你再回工地。” “哥,哥,还疼不?哥……”钱二叔说着说着,眼泪又吧嗒往下掉。 “不疼了,吓着你了吧,哥知道你胆子小。” “哥,牛师傅说让我给你买点肉,帮你补补身……子,钱在我身上放着……着呢。” “兄弟,不用那么麻烦,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能扛住,你替我谢谢兄弟们的关心。” “钱二叔,来啦。” 华夏从洗手间里出来,见到钱二叔,便打声招呼。 “华夏,你也快点吃饭,吃完饭,钱二叔得早点回去。他还要去菜市场买菜,时间赶得紧。”候二哥对华夏说。 “华夏,你吃……饭,我等着呢。你不用……急,慢慢……吃 华夏赶紧吃饭,他早就饿啦。昨晚上,他躺在白被褥里,饿得嘴巴吐酸水。 有咸萝卜干吃,有白米饭吃,不知道为啥?华夏吃得心酸,吃得叫人心痛。 第18章 生活总是在纠结着,于患得患失中过。候二哥不再写诗,他觉得自己写诗的春天没啦,他要面对的是现在的自己。 一个残疾人,怎样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不依靠家人,不给自己的家人添累赘,是他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 “钱二叔,我吃完饭了。” 华夏看见钱二叔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好!”钱二叔起身,准备离开病房。 候二哥叫住他,“钱二兄弟,你回去告诉兄弟们,就说我很好。让兄弟们安心搬砖,兄弟们搬砖,一定要注意安全。再过几天,兄弟们就能开开心心回家过大年。” 过年回家,是他心里的期盼,可他该咋办?过年回家,他怎么面对老婆那张苦巴巴的脸? 老婆期待他的眼神,让他害怕,令他心痛,往后的日子咋过?他的头可真疼。 钱二叔点点头,他收拾好大瓷盆,扭头看见好看的护士姐姐,她又来病房帮候二哥换药。 他闪开一边,把头扭向病房外,他再次发表声明:我是不会看你的,你长得再好看,我也不会看你,我说话算数。 第16章 钱二叔发誓,他再也不看好看的护士姐姐一眼,即便是帮候二哥换药的好看姐姐,他也不稀罕。 他收拾好白瓷盆,离开了一零二病房。他要去菜市场买菜,他要给候二哥买来肉腥子补补身子。 比起医院里好看的护士姐姐,他更喜欢听卖菜女人说话。她的声音,比百灵鸟的歌唱还要动听。 最重要的是,她很和善,她没有瞧不起他是个从土疙瘩地里来城里打工的可怜人。 她也没有嘲笑过他的拧巴,她是美的化身,是老天爷派到人间的仙女。 他感谢老天爷,感谢菩萨保佑,让他能和心地善良的好看女人做朋友。 她的话就像冬日暖阳,温暖着长久以来,他那颗孤寂的心。 “嘀嘀、嘀嘀”汽车喇叭声,把他从朦胧的心跳声中惊醒,他本能的跑向马路一边。 “找死,你是不是不想活啦!”汽车师傅打开车窗,向站在一边发呆的钱二叔吼了一句。 “你才不想活呢,傻子才不想……想活。” 钱二叔的胆子变大啦,在城里混了几天,他好歹也知道点啥。 城里人就会欺负乡下人,骂乡下人笨得像头猪,骂乡下人像是骂条狗。 他再也不能被城里人随便欺负,他得回怼一句,汽车师傅压根就没搭理他。 只见笨挫的车身,忽的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滚滚车轮已经急促驶向远方。他摇摇头,只好作罢。 他小跑着赶往菜市场,他有两天没见到卖菜女人。 候二哥给他讲过爱的启蒙,他虽然已经结婚,也有了俩个孩子。 可是,在他的心里,依然有着某种最原始的,最朦胧的情愫。 他没有再像几天前那样,觉得自己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好。 他没有做对不起卖菜女人的事,也没有理由让自己再拧巴。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就放开啦。 说话好听的女人,她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肯定会来菜市场卖菜。 她的男人真的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女人他不稀罕,他稀罕谁? 她有能力,还吃得了苦,长的好看,为人又和善。她男人不知道心疼她,她男人这是在作孽哦! 他一路上都在替卖菜女人惋惜。 生活需要温度,他也许就是说话好听的女人的温度。 可是,生活太拧巴,他觉得好人都过得太艰难,过得太憋屈。 候二哥是好人,老天爷还是要和他过不去,让候二哥少了一条腿。 他只要一想到候二哥那条被截肢的腿,他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一路走着,一路上骂着,一路纠结着,他似乎想在这一团乱麻中,捋清一丝头绪。 然而,他的大脑混沌不清,未全开启。他急得直挠头,他懊恼不已,带着一肚子的遗憾,他来到菜市场。 “大哥,今天天气好,大哥来买菜啦。” 说话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他闭着眼睛都能听清楚。 “是的,昨天工地上出大……事,昨天没来买……菜,对付着吃了点咸萝卜……干。” 一听见卖菜女人说话,钱二叔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在候二哥面前,能够坦荡说话。 在卖菜女人面前,他也能敞开心扉,说他想说的话。 卖菜女人问他:“大哥,工地出啥大事?这两天没见大哥来买菜。” 不提也罢,一提又勾起钱二叔的心酸。 他说“候二哥的腿截肢……啦,候二哥是好……人,好人咋就没好……报?候二哥多好的人……人,他一大家……子,要咋过?” 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可怜。把个卖菜女人也可怜得眼泪汪汪。 她也问过王大姐,为啥好人不如意,坏人天天有劲儿蹦哒。 她说的坏人,王大姐知道,就是她的男人亮亮。 王大姐就劝她离婚,和她家死鬼把日子掰开。可她得忍住,她得给自个留点脸面。 在孩子们面前,她得像个当妈的,她哭哭啼啼又能咋地,日子没法过,还得过。 她说,“打工挣点钱不容易,你候二哥也是个苦命人,他的腿咋就被截肢呢?” “候二哥运气不……好,腿被砸……伤。就快过……年,候二哥咋办?” 旁边的王大姐,说候二哥运气不好。她请钱二叔捎信,希望候二哥安心养伤。往后的日子再苦,也得咬着牙往前走。等得住空,她和兰花妹子,一定去医院看望他。 钱二叔是左一声感谢!右一声谢谢!他舌头捋直啦,他说起话来,也不拧巴啦。 他听出来啦,说话好听的卖菜女人,她叫兰花,兰花妹子听着亲切。兰花花,山里的兰花香。 兰花寻思,拧巴还在为候二哥那条被截肢的腿,心里拧巴。 她岔开话题,问他:“大哥今天要几斤萝卜?几斤白菜?” 他说,“多少不打……紧。” “萝卜、大白菜各十斤?” “行……行,都挺好……好的。” “大哥,你看前面就有家卖衣服的。大哥去看看,给自己添件新棉袄。大哥是有福之人,身子发福啦,大哥该换件宽松点的棉袄。” 诶呀!兰花妹子可真会说话,她不说钱二叔的棉袄太破太旧。肩上打过的补丁,又露出一块旧棉絮,衣襟长短不一,换作别人,早就扔掉。 他点点头,朝兰花妹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摊点上,摆满崭新的棉袄。 有男式的、女式的、还有小孩子的,样式不一,颜色也不一,特别的养眼好看。 他裂开嘴笑啦,他眼睛那一束光,明亮明亮的。啊!温暖的棉袄,已经在向他招手微笑。 “好!听你的,买一件新……的。候二哥不知道……说过多少回,叫我买件新……的。我没买,我舍不得花冤枉……钱。” “大哥,”兰花妹子说他,“这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我家死鬼,他要是有大哥一半出息,我也不用这么辛苦。” 她的男人亮亮,他真的不能和人比,他压根就没啥可比性,他是堆烂泥扶不上墙。 唉!兰花叹了口气,她这辈子也就这样啦,谁叫她瞎了眼呢?看上他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兰花问钱二叔: “大哥,你说人和人差别咋就那么大?”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在家就因为不挣……钱,才被我老婆……骂,我出门就好……好啦。” “你老婆骂你,那是为啥?” 第19章 钱二叔低下头,挠挠后脑勺,有啥不能说的,还是豁出去啦。反正拧巴村人都知道,他不敢出门挣钱。反正拧巴村人都晓得,他老婆喜欢嚎。 在拧巴村,他嘴巴拧巴,他老婆喜欢嚎,也不是啥新鲜事,他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抬起头,干咳两声,说道:我也不瞒你们,我老婆她拿我和隔壁老王比,她说隔壁老王能挣钱,问我为啥不能? 我闺女九岁啦,弟弟也有七岁啦。她问我,别人家的孩子能坐在教室里读书,我家孩子为啥不能? 我哪敢抬杠,我老婆她说的在理。我闺女可怜,她懂事,小小年纪就不会笑。唉!我老婆就是埋汰死我,我也没啥怨言。 我不敢出门打工,我老婆她就喜欢嚎我两句。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我胆小怕事,我不敢出门子,我老婆骂我窝囊,我也觉得自个窝囊。 我现在想想,出门挣钱也没那么可怕。我遇到好人啦,我遇到候二哥,又遇到你们。你们都是善良的人,我能和善良的人说上话,是我钱二叔运气好。 他把自己想说的话,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一股脑儿倒出来。一旁卖菜的王大姐,她也是不吐不快。 她“唉”一声,要说兰花妹子的男人亮亮,她比谁都清楚。亮亮好吃懒做,又嫖又赌。说他是农村人,他又不像个农村人。说他是城里人,他又不像个城里人。 他整天拿着个大喇叭吹,把自个吹得不像样。他口口声声吆喝着赚大钱,赚到现在,没赚来半毛钱,反而欠下一屁股债。 她早就看不下去啦,才带上兰花妹子来城里,带她做点小买卖补贴家用。 兰花家那俩个娃儿可怜,要是没有兰花,那俩个娃儿早就饿死啦,更别提让俩个娃儿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 她说,“大兄弟呀,还是你实诚,提起兰花家的亮亮,我就来气,亮亮他真不是个东西。我住兰花隔壁,兰花家的情况我最了解,要不是兰花撑着那个家,她那个家早就散啦。” 兰花低下头,说,“姐,今天不提这些遭心窝的事。我自己心里添堵就好,别让大哥也跟着闹心。大哥是个实诚人,见不得别人的苦。” “花,我看大兄弟不像个坏人我才说,我是真的看不行你家亮亮。我说兰花,你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咋就摊上他呢?搁我这脾气,我早就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踢出去。这样的男人,搁在屋里多遭罪。” 旁边的收音机里传来好听的歌声: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王大姐数落兰花的男人不是人,钱二叔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的钱二叔,完全沉醉在龙飘飘醉人的歌声里。 只要有歌,灵魂就是相通的,钱二叔似乎慢慢开启,他混沌未开的情感闸门。 菜市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每个人嘴巴呼着热气,与寒冷的冬季风作无声的对抗。 每个人的菜篮子里,都装满了幸福和希望。美丽的歌声与微笑,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风里,等待着春暖花开。 人们亲切的交谈着,海阔天空的诉说着不一样的情怀。 还有美丽的,多愁善感的卖菜女人,在菜市场的一角,独自诉说着她的心酸和无奈。 “大哥,你看看,你要的萝卜、白菜。”兰花提醒钱二叔。 “嗯,好!好!好!” 钱二叔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憨憨的钱二叔,他的心塞得满满的。 他说,“我再去给候二哥买点肉腥补补身……子。我说这好……人,他咋就那么多灾……多难?” “可苦了他啦!都说好人都有好报,但愿吧!” 兰花妹子模棱两可的话,钱二叔也没听明白。 他苦着一张脸说: “候二哥家的老婆孩……子,要是知道候二哥腿被截……肢,肯定接受不……了。他和他老婆自由恋……爱,俩人好着……呢。自由恋……爱,你晓得……吧?” 兰花妹子瞬间低下头,自由恋爱?谁不晓得自由恋爱? 只要一提到自由恋爱,刘兰花的肠子都悔青啦。 要不是她追求浪漫的自由恋爱,要不是她被亮亮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她怎么会落到像今天这样的地步。 她冒着严寒,天不亮就出门卖菜,每天在撕裂的冬季风中颤抖。她已经活得不像个女人,女人该耍的小情绪,女人该使的小性子,她不能有。 她是俩个孩子的妈妈,她能坚持的,就是把自己锻炼成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她的委屈,她的艰难,她从不对人提及。 她感谢她的男人亮亮,她之所以有如此坚硬的情怀,全都是拜她的男人亮亮所赐。 她的爱情生活是浪漫的,浪漫的爱情是神秘而伟大的。 她打小生活在江南的小城池州,父亲是秋浦电影院的院长,母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生活在温馨的小家庭里,人人羡慕嫉妒她。 她爱漂亮,有着城市女生的小浪漫。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能随心所欲的看电影。 她看《乱世佳人》,她永远也忘不了斯嘉丽站在浓雾弥漫的院子里,她向她父亲说的话:“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 那个时候她不懂“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是啥意思。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很唯美,很文艺,这是她梦里见过的模样。 斯嘉丽决定守在她的土地上,重新创造新的生活。斯嘉丽对美好明天的等待,缕缕触动她的心弦。 她的浪漫的小情怀,却让她在现实生活中,给她带来不单单是激动,也同时激励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电影能激活她的美丽情感,也给她驿动的心,蒙上一层浪漫的色彩。那些个美好时光,使她陷入多情的,甜蜜的爱情期待里。 她高中毕业,因为爱漂亮,她毫不犹豫的进了春兰服装厂,当了一名漂亮的女工。她长得清纯又水灵,追求她的小年轻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可是,她是骄傲的,骄傲的她对自己的爱情婚姻,充满着无限期待。她暗下决心,她的爱情婚姻一定要让自己做主。 她第一次和亮亮的遇见,是她和母亲一起去乡下,看望她的奶奶,她巧遇亮亮。 那个时候的亮亮青春帅气,他谈吐举止,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亮亮能和她谈不一样的人生,谈人生不一样的风景。 说他不甘于命运,他要在广大农村要有一番作为。他说他不喜欢按部就班的活着,他不能像他爹娘那样,一辈子守着土疙瘩地,窝在横河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说他不能被现实牵着鼻子走,每天耕田种地没啥出息,他要走出横河村,他要过不一样的人生。 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由他自己做主。他要讨的老婆,绝对是自个心甘情愿才行。 亮亮的天马行空,海阔天空的胡咧咧,把单纯天真的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一直生活在小城,生活在父亲和母亲的温暖怀抱里。她看了太多的爱情电影,也让她的思想比别的女孩更多了一层浪漫。 她喜欢揣想人生,在她看了别人,一场又一场人生之后,她又从新华书店买来《飘》。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把她对于爱情的执着,对于爱情的甜蜜幻想,统统融入生活中,融入她对爱情的深沉和浪漫里。对于“人生”以外的世界,她实在是懵懂而无知。 有人说姻缘天注定,她相信这句话。亮亮给她下了魔咒,把情犊初开的她,搞得神魂颠倒。 第20章 一开始,刘兰花以看望奶奶为借口,回老家和亮亮频繁见面。 那个时候的亮亮,家境还算是殷实。亮亮的父亲有点文化,是横河村的会计,母亲会一手裁缝活。 亮亮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不是亮亮妈不想生。亮亮妈比喻自己就像是一只下蛋的母鸡,仅仅下了一枚蛋,之后再怎么努力,还是下不了蛋。 亮亮妈和亮亮爸就把亮亮这个唯一的孩子当成活宝供着。这孩子打小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狡辩起来那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亮亮爸和亮亮妈看在眼里笑在脸上,总觉得自家的孩子将来要比别人家的孩子有出息。亮亮天资聪明,亮亮爸和亮亮妈也就放松了对亮亮的管教。 亮亮上到三年级,他的小屁股坐在板凳上,火烧火燎的痒痒。他窜得比兔子还快,小书包也不要啦,从学校跑回家向爸妈宣布: “我不喜欢在教室里学写字啦,我不大会就学会啦,学会就不好玩啦。爸爸、妈妈,我能在家写字吗?” 反正他们村里的小孩子,大多数都是随爹娘在田间地头疯玩,能安心读书的孩子数不上两个。 好歹他们家亮亮也上了几天学,亮亮妈和亮亮爸这么一想,也就满心欢喜的接受亮亮在家学习啦。 起先,亮亮爸还每天让亮亮在家学写几个字,亮亮聪明,看一眼就会。亮亮爸觉得,凭着亮亮的天赋异禀,以后不愁混不到一碗饭吃。 夫妻俩越看越喜欢,把亮亮含在嘴里怕化啦,放在怀里怕捂坏啦。他们对亮亮的溺爱,使得亮亮逐渐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眼高手低,大事干不了,小事干不好。 他不务正业,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这么地,他就成了横河村名符其实的浪荡货。 亮亮爸和亮亮妈过世后,亮亮挥霍完爸妈遗留的那点儿积蓄,家里再也无钱供他玩乐了。 刘兰花和亮亮结婚将近十年。和亮亮结婚那天,青春正好的刘兰花,肚子里怀上小生命快有二个月。 来祝贺的乡亲们,排成长长的队伍,烟花炮竹从早上放到晚上。横河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人人拖家带口,叽叽喳喳来凑热闹。 横河村的老光棍、小光棍,一窝蜂的围住刘兰花。围着亮亮,吵吵着要闹洞房。亮亮被贾亲、贾对灌醉,被一帮穷光棍们扔进猪圈,他与大肥幸福度过新婚之夜。 一大早,亮亮爸和亮亮妈喂大肥吃食,才发现酒醉的亮亮,和圈里的大肥搂抱在一起。亮亮“呼哧呼哧”直喘气,大肥也是“呼哧呼哧”喘粗气。 诶呀呀!人怕出名猪怕壮;富不离书,穷不离猪;猪是农家宝,粪是地里金。他家宝贝亮亮,掉进金窝窝里啦。 亮亮爸妈笑得嘴巴合不拢,羞得新媳妇刘兰花捂着脸,她哪敢见人。 刘兰花的爸妈,再不喜欢亮亮,看在闺女的份上,给闺女陪的嫁妆,在横河村绝对数一。 高低柜、五肚橱、梳妆台、自行车、缝纫机、七大件、八小件、针线包、样样俱全。那阵势,那排场,让横河村人个个眼红。 亮亮和刘兰花的幸福,就像花儿一样在横河村的土地上绽放。那时的亮亮,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是纯粹的亮亮,他是横河村独一无二的亮亮。 刘兰花承认,她爱他,无比疯狂的爱着他。他把她搂住怀里,他那颗跳动的心,她能感受得到。她没忘记,亮亮对她深情的表白。 他说:“花,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除了你,我谁都不稀罕。花,你听听,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的这颗心只为你一个人疯狂,只为你一个人燃烧……” 她闭上眼睛,听他在她的耳边说甜死人的小情话。她甜蜜的爱情,她幸福的婚姻生活,她比谁都过得好,她比谁都要幸福快乐。 可是,好景不长,亮亮的老毛病犯啦。他早上赖在被窝里不起来,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 刘兰花问亮亮:“你为什么要喝醉?你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家?” 亮亮就说:“男人在外面干大事,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哪能管太多。” 她想想也有道理,男人得忙点事,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可是,过着过着,她发现,亮亮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男人在外面忙事业,女人家不能管得太宽。 那天一早,她去横河小集市上,买点针头线脑。她发现亮亮醉倒在墙根,扯着呼噜打着响雷,睡成个死猪样。 他满身都是酒醉后的污垢物,他的哈喇子流了一地。他就像村里的流浪汉郭大癞子,一个邋遢的郭大癞子。 他酒醉的样子,叫她恶心,她恼怒了,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口吐莲花的亮亮么?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让他心爱的女人,过上幸福生活的男人么? 他还是那个自信满满的亮亮么?他还是那个没她一天都活不下去的亮亮么? 这个倒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有多丑陋愚蠢的男人,他居然能躺在大街上出尽洋相,他怎么就不怕人笑话呢? 她走过去,踢他一脚,亮亮闷哼一声:“别闹,我一定会把欠你的钱还给你。我的钱袋子,被我家的臭婆娘把控着,我想……” 她不听还好,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她呵斥亮亮:“亮亮,你赶紧的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好个亮亮,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是个十足的无赖。这样的画面,无数次在她的眼眸重叠,她失望到了顶点,她心里的天平渐渐失衡。 随着时间的流逝,亮亮越发经不起考验,他变得冷漠且无情,在他的世界里,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们,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不几年,亮亮爸妈相聚离开人世,把亮亮这个包袱,彻底的扔给刘兰花这个可怜的小女人。 她的爱情不再是浪漫,她对爱情的甜蜜幻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生活太冷酷无情,她被摔得很惨。 她和亮亮的小家,就像是风雨中飘摇的一叶小舟,稍有不慎就被生活的浪潮卷进汪洋大海。 这个家庭也因为亮亮的闹腾,让两个年幼的孩子整天处在胆战心惊之中。她被亮亮拖累,她被家庭拖累,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然而,自己的路靠自己走,自己肩上的担子也必须得自己扛。她没有把邋遢的生活,告诉爸妈,慈祥的奶奶,六年前离开了人世。 爸妈没有理由不工作,回老家盯着她过得好不好。她对爸妈说:我过的挺好,家里也都挺好,爸妈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是俩个孩子的妈妈……。 她的辛苦付出,并没有得到亮亮的理解。亮亮依旧保持他那身好看的皮囊,保持他与众不同的体面。 他喝酒玩乐,他夜不归家,他招摇过市,他东骗骗,西借借,他谎言连篇。他说他被老婆管控得太严,他想发财也得憋着,他为啥发不了财,完全是因为,他的老婆故作清高。 村里不坏好意,眼馋他的人,就在他耳边吹风。说他娶个城市女人容易,养个城市女人难啊! 说你家兰花,美是美,是长得白白嫩嫩,可你呢?你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你混个城市女人回家有啥用。 你打不得骂不得,你还不如娶村北头的大曼子。大曼子虽不如你家兰花好看,没你家兰花水灵,但她有脑子,肯听你的话,最起码对你亮亮,她是掏心窝窝对你好。 一来二去,他还真信村里那帮嚼舌根的话。他不知道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男人们,他们心里的花花肠子,他们心思歹毒得很。 凭什么好女人都让他亮亮占了,他亮亮有啥能耐,不就是凭借一张小白脸,嘴巴子会说几句话,会哄女人开心么? 第21章 就因为他亮亮会哄女人,他得女人心,横河村这帮穷光棍,就得朝死里整他。不让他吧唧吧唧,不让他得瑟得瑟,不让他屁颠屁颠。 他亮亮讨了个城里女人,他人前人后,裂开嘴巴笑。他们这帮穷光棍,就得让他在人前人后哭。 最不服气,最嫉妒亮亮的,就数村里贾姓人家。贾对和贾亲,叔伯家的兄弟俩。 贾亲比贾对脑子活,比贾对精,他撮合贾对,在背后说刘兰花的小话。又说亮亮傻得可怜,说亮亮怕女人,没本事,没出息。 贾对再屁颠屁颠,窝在村北头,大曼子的小杂货铺里,耳朵咬着亮亮的耳朵。说刘兰花那样做不对,怎么能连自家男人都不信呢?哦!她是家里的掌柜的,钱她把控着,他要用家里的一根针,是不是还得跪求她的同意? 她刘兰花长得漂亮,也不能不讲道理呀。男人喝口小酒,在她面前就是犯了死罪。这样的女人,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天天把她供得像尊佛。 贾对说,亮亮兄弟呀,你这么怕老婆,娶个漂亮老婆回家,干啥用?娶个管家婆回家,你过得就不窝囊么?亮亮兄弟呀,你能憋得下那口气么? 亮亮没脑子,听听就当真,听听就来气啦。回家逮住老婆刘兰花就吼,说他是个男人,男人需要应酬,吃吃喝喝玩玩,是有需要。 说他整天被一个女人管着,就差把他关在屋里,给他戴上手铐脚链。他是男人啊!他怎么能受她这种窝囊气。 刘兰花气得浑身发抖,恨得牙根痒痒。她恨自己,为啥瞎了眼,嫁给他。她也恨亮亮,这个不长心的,可她要想与他理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她对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他早先在家闹腾,她选择不去理会,随他去好了。他只要不动手打她,不让她的俩个孩子受委屈,她能忍着心痛不哭。 时间久了,她对亮亮的感觉也变得麻木了。与其每天絮絮叨叨的想要自家男人改变,不如自己去努力挣钱,来养活俩个孩子,来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她找邻居王大姐,恳请她带她做点小买卖养家。王大姐是个善良的女人,泼辣又能干,她同情刘兰花的遭遇。 刘兰花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亮亮那泡狗屎上,白瞎了一朵兰花花。她带上刘兰花,一早就出门去新街口附近的菜市场卖菜,兰花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张妈来照顾。 邻居张妈是个善良的老人,善良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辛苦,见不得别人整天活在心酸里。 刘兰花和亮亮过得不幸福,张妈是看在眼里。而亮亮又是张妈打小就识透透的人,亮亮表里不一,是个玩排场不讲实际的男人。 刘兰花和亮亮在一起,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她说不清。生活的苦与累,只能让刘兰花一个人去扛。 刘兰花和王大姐出门卖菜,张妈就去刘兰花家。见孩子睡醒啦,就把孩子从被窝里抱起来。一口一个:“亲亲我的个乖乖……。” 然后再给俩孩子穿好衣服,给俩孩子洗洗干净,再叮嘱老大蓓蓓带着妹妹,一起去上学。临了,张妈还叮嘱俩孩子: “千万不要学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爸爸眼高手低,染上一身臭毛病。要向你们的妈妈学习,你们的妈妈辛苦挣钱供你们俩宝贝读书,你们可要用功呀。孩子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俩孩子点点头,老大蓓蓓牵着妹妹的小手,一起去上学。 刘兰花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她已经忘记了甜蜜的浪漫,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她只是埋着头,每天天不亮就从家里出门,和王大姐穿梭在田园菜市场。满嘴吆喝着: “卖菜,卖菜,萝卜白菜,新鲜又便宜,既营养又好吃不贵……” 也许是贫穷真的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刘兰花在生活中的挣扎,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相反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她既要承担生活的重担,还要遭遇自家男人情感上的折磨。 刘兰花是坚强的,坚强的刘兰花心地依然是温暖善良的。面对憨厚的钱二叔,刘兰花是亲眼所见钱二叔的憨实,她打心眼里瞧得起钱二叔。 这个男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有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巧嘴。这个男人,他嘴巴拧巴,拧巴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小可笑的举动。 但是,也正是我们的钱二叔,他的憨实拧巴,让刘兰花折服。 钱二叔离开刘兰花的菜摊,来到猪肉铺子,买了两斤上好的五花肉。今天中午,他要烧点红烧肉给候二哥送去,让候二哥也能补补身子。 钱二叔一想到候二哥吃了他做的红烧肉,候二哥的腿一定能早点好起来。只要候二哥的腿好起来了,候二哥的心也就敞亮了,候二哥的幸福也就紧跟着来了。 钱二叔想想就来劲儿,他干起活,走起路来,甭提多带劲儿。他买好肉,把肉归置在随身携带的蛇皮袋里。 蛇皮袋子是他随身携带最便捷的包包。它也一度承载着,在城里打工的乡下人,他们心酸的打工历程。 钱二叔背起蛇皮袋,正准备回工地,猛家伙想起刘兰花和他说的话,他应该换一件新的棉袄。他身上的那件棉袄,早就已经裹不住你那微微发福的身子。 他拐到卖衣服摊位点,温暖的棉袄早就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裂开嘴微笑。这样的笑,他真的很喜欢。 他拿眼瞟了一下不远处的刘兰花,她是那么的晃他的眼,她如同眼前崭新的棉袄,亲切而又温暖。 我们的钱二叔,终于为自己添置了一件新棉袄。这件崭新的棉袄,也带给钱二叔对未来生活崭新的希望。 他返回刘兰花的菜摊前,拧巴一句:“我买新棉袄……袄啦。” 刘兰花灿烂一笑,说他,“大哥,你身上的那件棉袄早就该淘汰啦。大哥快穿上,我看看合不合身?” 钱二叔放下肩上的蛇皮袋子,脱下身上那件旧棉袄,穿上刚买的新棉袄。 刘兰花一瞅,这件深蓝色的制服棉袄,穿在钱二叔的身上,长度盖过钱二叔的屁股。嘿!别提有多精神,眼前的钱二叔,简直让她眼睛一亮。 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就这么一件新棉袄,就把钱二叔藏着的锐气,一览无余。 “大哥,还别说,你这一收拾,还真显精神呢。”刘兰花又对一旁的王大姐说,“姐,你也瞅瞅看。” “对呀!大兄弟,你也别太委屈自个,这钱啦,该花就得花。大兄弟节俭得有点儿过头啦。” 王大姐得批评钱二叔两句。 钱二叔裂开嘴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他在南京城能遇到像刘兰花和王大姐这样的善良人,还有他的候二哥,那真是他钱二叔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从心里祈祷候二哥的腿能早点好起来,还有眼前的兰花妹子,能够幸福快乐起来。 兰花妹子太可怜了,兰花妹子太善良了,兰花妹子太勤劳了。老天爷呀!啊不!菩萨应该保佑像兰花妹子,像候二哥这样的好人。 钱二叔的眼睛又湿润了,刘兰花看见了。她看见憨实拧巴的男人,他眼里蓄满了泪花。她的心莫名的紧跟着痛了起来。她问他: “大哥,你想啥不开心的事?” “没啥,就是想到了候二……哥,他还躺在病床……上。你说老天爷他咋就不长……眼,像候二哥这么好的……人,他不该为……为难他呀。” 钱二叔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呜咽呜咽的哭啦。 第22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钱二叔的眼泪或者是无足轻重。但是钱二叔的眼泪是真心的,眼泪它不会说谎。 他就是一个憨厚到极地的男人,他有着比女人还要细腻的情感。这可能和他打小生活的环境有关。 他那年也只有八岁,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还要照顾五岁的弟弟。他得护着五岁的弟弟,他得像个妈妈一样,给弟弟温暖,让弟弟能在他的怀里慢慢长大。 他要学会观察爹爹的眼神,爹爹只要绷着脸,低着头抽旱烟,他就知道爹爹有心思。爹爹不高兴,他就默默的带着弟弟去一边玩耍。 弟弟哭闹的时候,他就拉着弟弟的手,哄着弟弟不哭。有时候,哄着弟弟,他也跟着弟弟哭得可怜。 爹爹脾气暴躁,喜欢喝点老酒,喝点老酒就摔锅碗瓢盆、椅子、板凳。他抱紧弟弟,弟弟吓得嗷嗷哭叫,他吓得尿裤子,还要抱着弟弟,不敢让弟弟狠劲哭。 这样的抨击声,在他成长岁月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是他不能触摸的痛。爹爹那双眼睛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窝窝里,只有疼痛,没有爱的唠叨。 只有候二哥,能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给他讲现在,给他讲未来。给他讲他未知的一切,给他讲爱的启蒙教育。 他的老婆钱二婶,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她即便是高兴,也不会持续到三分钟。老婆钱二婶暴躁的时候,孩子们怕,他自己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不明白他离开家的那个夜晚,老婆钱二婶为什么会改变自己。难道是他要出门挣钱吗?他们之间也有爱情吗?他们之间没有候二哥说的,爱的亲吻。 他们俩躺在床上,躺在一个被窝里,稀里糊涂的有了俩个孩子。有了俩个孩子,就成了人们嘴里常说的夫妻啦。 “大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候二哥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善良,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报。你看你,还伤心成这个样子。”兰花妹子劝他。 王大姐说,”兰花,大兄弟也是个好人,是个憨厚的男人,他是见不得别人可怜。大兄弟啊,别想太多啦,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苦命人过得辛苦,不奇怪。” 钱二叔抹了抹眼泪说,“对不住……住,我不是有意的……的,我走了……了。”他知道自己不该流泪,他离开了兰花妹子的菜摊,他得赶回工地。 南京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谁肯瞅一眼我们的钱二叔,这个憨实的拧巴男人,渺小得如一粒沙砾。 钱二叔、候二哥,还有那些个农民兄弟们,他们在南京城犄角旮里,只会默默无闻的奉献他们的热情和汗水。 “叔,你回来啦。” 那小子老远就跑过来,接过钱二叔肩上的蛇皮袋子。 “叔,有好吃的吗?我饿了。” 那小子又饿了。 “你过……过来,看我给你留……留啥?” 那小子紧跟着钱二叔回到小屋,嘴馋的小子对着钱二叔,没皮没脸的撒起娇来。 “叔,叔,我就知道叔对我好。” “小子,看看这……这是啥?” “锅巴!叔给我留了锅巴,嘎嘣脆!嘎嘣脆!嘎嘣脆的锅巴。”那小子高兴的跳起来,钱二叔憨憨的笑了。 “小子,想家……家吗?” “想,当然想家。可是,我在家每天都要被爸妈骂。被骂死,还不如出门挣钱,把钱拿回家让爸妈高兴死。” “你真这么想……想的?你就不恨……恨他们?” “不恨,他们也是怕我学坏,我不学坏还不行吗?候二哥说啦,不容许我学坏,我要是学坏了,他会拿皮鞭子抽我。” 那小子嘴巴里,嘎嘣脆嘎嘣脆的嚼着香喷喷的锅巴。那小子是幸福的,锅巴在他的嘴巴里也是幸福的。钱二叔仿佛感受到了那小子的幸福,可是这种幸福又是短暂的。 他是个成年人,他没啥文化,以往的生活过得也很纠结。可是在土疙瘩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中,他得出经验。 他认为过日子就必须是这样的,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庄稼地里不能种花儿,它只能种水稻和麦子,用来填饱饥饿的肚子。骡子和马还是有区别的,他钱二叔是无法比较的。 他稀罕那小子,要是他也和那小子一样,在像他这样的年纪,早早离开家来城里干活。他的闺女早就进学校读书学习,他的日子应该不会像今天这样苦巴巴的熬着。 “小子,吃完锅巴……巴,你去工地看看,能帮忙干点……啥,你就干点……啥。马上就要回家过……年啦,和爸妈在一起过幸福的大……年。” “叔,我听你的。可是,候二叔他咋办?” 那小子越来越懂事啦,他嘴里嚼着锅巴,眼里蓄满泪水。 “不知道……道,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是不知道该咋办,他要是知道该咋办,他也不会流眼泪,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纠结。 那小子离开小屋,去工地搬砖。 他留在小屋里,开始洗菜做饭。这顿饭,他做得特别的用心。红烧肉在锅里不停的跳跃翻滚着,小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 一只不怕死的小老鼠偷跑出来,东瞅瞅,西看看,闻着馋死人的肉香,垂涎三尺。 在噼里啪啦的柴火声中,钱二叔拿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啪”的一声,追打小老鼠。铁钳冒着缕缕白烟,小老鼠吓得吱溜一声,飞快的从烧得通红的铁钳底下逃跑。 他满是不解,他愤愤然,“连你也欺负老……实人,欺负老实人你有什么能……来。看我不打死……你,你个狗娘养……的。” 钱二叔之所以开骂,他为什么开骂?他也只是想发泄一下,他那无奈的情绪罢了。 他斗不过小老鼠,小老鼠哧溜一下,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啦,他絮絮叨叨个没完。 说它作践粮食啦,说它祸害粮食啦,说它白瞎了粮食啦,他啦了一晌,才闭上嘴巴继续煮饭。 当香喷喷的红烧肉在小屋里弥漫开来,另一口大锅里的白米饭,也呼哧呼哧冒着热气,钱二叔就激动不已。 他暂时搁置了对兰花妹子的担忧,兰花妹子的男人亮亮,他也顾不上纠结啦。 这个心底善良,心思简单的土疙瘩钱二叔,此刻最牵挂的人,还是他的候二哥。他把对候二哥的关心,踏踏实实装进大瓷盆里。 他不要让红烧肉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凉了的红烧肉,就成了没心没肺的东西了。 他收拾妥当,用刚买的新棉袄裹紧大瓷盆。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他一定要让候二哥吃上他做的红烧肉。 他着急忙慌的向兄弟们打了声招呼,“兄弟们!饭做好……好啦,你们自己吃……饭,我去送……饭。” 尔后,他一路狂奔,奔向军区医院。 第23章 身穿破旧的棉袄,怀里抱着崭新的棉袄,一路狂奔的钱二叔,再次成为城市人眼中的焦点。 他们不理解拧巴的钱二叔,这个寒酸的乡巴佬,此时此刻,他因何在南京路上留下急促的脚步。 公交车开足马力,与他一路狂奔。在南京城的马路上,路过的人们啊!他们驻足观望。 在城市涌动的人群中,是怎样的一幅生动的画卷。是我们的钱二叔,他在演奏一曲爱的赞歌。 他把纠结的人生搁置在脑后,他把生活的遗憾抛弃,他把不公的命运也一并抛弃。 此刻的他,带着自己近乎完美的祝福,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铸**的金字塔。 “到了,终于赶到医院……啦。” 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按下还有点狂跳的心脏。他平复自己的心跳,奔向一零二病房。 “候二哥,我给你送红烧肉来……来了,看,还热乎……乎着呢!” “兄弟,瞧把你给累的,多让我不好意思。兄弟们呢?给他们也留点好吃的,不能光顾着我一个人。” 候二哥过意不去啦,他没有看错人。钱二叔这个兄弟,实打实的憨实,这辈子他都要和他做兄弟。 “好,都好着呢……呢!你快点吃……吃,红烧肉凉啦,凉啦就不好吃……吃了。” 一零二病房里,病友们啦、兄弟姐妹们呀、亲人们啦,他们都拿正眼看钱二叔,看候二哥。他们摘下眼镜,他们看土疙瘩地里的土包子。 他们住在同一间病房,已经有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们目睹土包子农民工的煎熬。他们感受农民工的纯朴,农民工憨憨的韧劲,统统让他们折服。 土疙瘩地里的农民工,定格在他们心里的,应该是邋遢的,应该是蹩脚的,应该是卑微的。 而这几天的相处,农民工的艰辛,农民工的质朴,农民工的善良,农民工的坚韧,让他们深深震撼。 农民工破衣烂衫,农民工单调的生活,让他们感慨万千。他们终于理解,农民工孤寂的生活,该有多无奈。 农民工对生活,要求的那么少。农民工付出的汗水,又是何其的多。病友们落泪了,病友们深感自责,病友们愧疚不安,病友们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抱歉。 整整三天,被截肢的候二哥,吃的是白米饭、咸萝卜干。病友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被截肢的大胡子,他正需要营养,他需要补充高蛋白。 可他的一日三餐,仅仅是在填饱肚子。病友们的同情心,搅和着他们寝食难安。他的高蛋白呢?他的牛骨汤、排骨汤、鸡汤、鸽子汤呢? 一个叫老白的病友终于忍不住,他说候二哥: “今天不赖呀!兄弟,咋舍得吃口香喷喷的红烧肉?” 候二哥得意的眉毛胡子翘起来,他憨憨一笑。“瞧老哥这话说的,我们乡下人,见惯了猪跑,不稀罕吃猪肉。” 老白不解:“见惯了猪跑?” 候二哥:“猪也是有生命的。” 老白:“兄弟吃斋念佛?” 候二哥:“阿弥陀佛保佑!” 老白:“不过,话说回来,肉食动物,该吃还得吃,不吃没营养。” 候二哥就说:“老哥哥呀,不瞒你说,我吃一口肉肉,就想到猪泔水。想到猪泔水,肉肉嚼在嘴里,嚼的是一股子泔水味。我吃一口肉肉,上吐下泻,那滋味多不好受。所以说呀,我们农民兄弟,一般不喜欢吃肉。” “还有这道理?。” 老白低头沉思,他好歹有点学问,吃肉吃的是猪泔水,他头一回听说。 “老哥哥呀,我这位钱二兄弟,他嘴巴拧巴,可他会煮饭,会做菜。我可不行,我只会吃。” 候二哥转移话题,傻子才不喜欢吃肉。有酒喝,有肉吃,那是神仙过的日子。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瞎咧咧几句装傻充愣。 他又不能苦着一张脸,说农民兄弟多可怜呀,这话他能说出口么?既然兄弟们关心他,他不开心也得开心。他再怎么不高兴,也得咬着牙忍着。人前他得笑,人后他容自个哭。 老白打趣的说,“会煮饭,会做菜,好啊!女人嫁给他幸福。” 一零二病房里,大伙有说有笑,候二哥皱着的眉,也舒展开来。 钱二叔裂开嘴苦笑,他知道自己拧巴。他不像候二哥,能说一口流利的话,他害怕自个说错话,老白说女人嫁给他幸福。 可他老婆却说:你个挨千刀的,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守着土疙瘩地,你是能种出金子来?你是能种出银子来? 你看看隔壁老王,隔壁老王能去城里打工挣钱,隔壁老王家的王嫂穿的确良褂子,隔壁的王嫂她戴上海牌手表……。 香喷喷的红烧肉,多久才能吃一回呀,打打牙祭的油花花,兄弟们吃进胃里的,全是空气。车轱辘肠子,容易饿呀,饿得肚子咕咕叫,哪有吃肉过瘾。 吃了一顿肉,少吃十顿饭,打着饱嗝儿,放的屁都是香的。候二哥舔舔嘴巴,口水咽进肚子里,无论如何,香喷喷的红烧肉,他不能一个人吃。 他说,“钱二兄弟呀,要是能喝口小酒,再吃口肉肉,才能吃出真正的肉香味。” “喝酒吃……肉?”钱二叔一时犯傻啦,随即愣过神来,说:“哥,我去买……买酒。” 候二哥说,“兄弟呀,我现在不能喝酒,我就是馋酒啦。有肉没酒,浑身没劲。” “哪咋办?” 钱二叔急得直挠头。 候二哥说:“不咋办,哥现在不能喝酒。吃肉不喝酒,肉吃进肚子里,就是一股子泔水。” “啊?”钱二叔疑惑不解,候二哥说吃肉不喝酒,吃进肚子里的肉肉,就是一股子泔水味。那好吧,等候二哥腿好利索,他再做红烧肉,他保证让候二哥喝口小酒。 候二哥喝酒说酒话,酒醉心也醉,候二哥能喝半瓶浓烈的白酒。他不能喝酒,他喝口小酒,脸皮烧得火辣辣,烧得他晕头转向,东南西北分不清。 他老婆生弟弟,请来本家叔伯,办了一桌饭。他喝了一口酒,趴在锅灶台底下,昏睡了一整天。 他老婆嚎他,叫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个男人。说男人能喝酒吃肉,他只会喝水撒尿。他信老婆的话,他不能喝酒,他闻到酒味,几顿吃不进一粒米。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他对自个很失望。他问候二哥,华夏在哪?他去叫华夏吃肉。 “华夏在洗衣服。” “我去叫……他。” “不用叫,他马上就到。”候二哥自言自语:“有兄弟们关心,有兄弟们的照顾,我应该很幸福,我应该快乐才对,可是,我……。” 候二哥欲言又止,钱二叔似懂非懂。他天生愚钝,他在土疙瘩地长大,是土疙瘩地限制了他的想象。 他只知道爹爹心烦他,从来就没和他多说过两句话。从来就没问过,他想不想娘。 从来就没问他穿的少不少,更不会问他肚子饿不饿。他只知道耕种,他只知道他的老牛,和他一样吃进嘴里的是草。 他只知道庄稼地里的禾苗,需要浇灌,需要拔草,需要追肥,他看它们一天天长大。 他只知道他的油菜花,能压榨出香喷喷的菜籽油。他只知道他九岁的闺女,等着他挣钱回家。 他明白他老婆对他的嚎叫,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乡。他骨子里的情结,还是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他需要磨砺,他需要慢慢的成长。 华夏洗完衣服,老远就闻到肉香味。 “哇塞!好香的红烧肉,我尝一口。”华夏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块肉,“嗯!好吃!香喷喷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哥!这可是正宗的“钱二叔”牌红烧肉。” 华夏竖起大拇指,夸钱二叔。 钱二叔害羞啦,他活到现在,才知道被人夸的滋味,是多么的幸福。 候二哥苦涩一笑,他吃进肚子里的红烧肉,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第24章 候二哥感叹命运,他愤恨生活带给他的痛苦和忧伤。他内心的苦闷,他无以言表,兄弟们对他的关怀,他无以回报。他说:“兄弟呀!我要为你写诗!” 为你写诗, 为你写一首芬芳的小诗。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 北风在吹, 它撕裂人的肺。 可是,在这个异样的冬季, 我躺在病床上, 想你! 想你的时候, 我的兄弟, 他把他的关怀给了我, 他把他的温暖给了我, 他把他的纯朴善良给了我。 从此,我不会孤寂的活着, 从此,我那残缺不全的身体, 我再也不会流泪哭泣。 我要让我的生命, 开出灿烂的花儿。 我要让我的花儿, 结满丰硕的果实。 就像故乡的土地上, 那遍地油菜花香。 我要把我最真的祝福, 送给我爱的人儿。 我的婆娘, 我的孩子, 我的家人, 我的兄弟。 …… “哥,你咋不开……心。” 钱二叔忐忑不安,候二哥突然放下筷子,陷入沉思。候二哥应该迫不及待吃完白米饭、吃完红烧肉才对。候二哥他为啥不高兴? “兄弟!哥不是不高兴,哥是觉得自己太幸福,太幸福的人通常都是这个样子。” “太幸福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钱二叔歪着脑袋,想了一晌,还是不懂候二哥说的啥。唉!候二哥有学问,他呢?拧巴呦!他挠挠后脑勺,憨憨一笑,他不懂不假,可他可以多问候二哥呀! 候二哥问他,“兄弟,当你幸福的时候,你会不会笑?” “会,我会笑。” “可是,当你幸福的时候,你也会流泪。” “幸福,还会流……泪?” “是的,幸福的泪水。流泪了不是哭,是激动的泪水。” “激动的泪水?” “对!激动的泪水。” 钱二叔似懂非懂,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坐在木凳上,脑袋靠近候二哥,听候二哥说啥叫“激动的泪水”。 候二哥说,“兄弟,我幸福的时候也会思考,我把幸福写在心里,我把幸福写给最爱的人。我的幸福,是写在心里的幸福。” “写在心里的幸福?” 候二哥的话,他理解不了。但是,他明白幸福就是微笑,微笑不是流泪。他不喜欢流泪,他想让身边的人,永远微笑的活着。 候二哥说:他会把幸福写在心里,他试着理解“写在心里的幸福”,可他绞尽脑汁,只拧巴出一句话:哥!你多吃点肉肉,你补补身……子。” 候二哥点点头,吃肉!吃正宗的“钱二叔”牌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吃一口,吃的是浓浓的兄弟情,他候二永生难忘。 钱二叔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心思”,他祈求菩萨保佑候二哥健康,保佑刘兰花过得幸福快乐。 他每天买菜,他每天做饭,他每天穿梭在工地和医院之间,他偶尔的也会想到刘兰花的男人亮亮。 亮亮那个孬货,他想到一次就骂一次。骂着骂着,他就想到自己的老婆钱二婶。 老婆钱二婶在家也是骂他,不光是骂,还喜欢扯开嗓子嚎,她嚎天喊地。孩子们怕她嚎,他怕她吗? 现在想想,他也不是真的怕她,他躲在地里不回家,不想见她,他是不想和她一般见识。 她只是一个穷怕了的女人,是个被被苦巴巴的日子折磨得失去耐心的女人。她的嚎叫,他觉得自己能理解她,也能够接受她。 他开始站在老婆钱二婶的角度想问题,老婆钱二婶的形象有点不妥帖,不也是因为他不能挣钱养家? 候二哥说男人就应该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不然女人要男人干嘛? 老婆嚎他不能挣钱:你个挨千刀的,我一说你就逃。你也不看看隔壁老王家的王婶,她穿的确良褂子,她戴上海牌手表,她的孩子们能上学读书。 你看看老王家,新盖的三间大瓦房。青砖碧瓦,墙壁刷上白灰灰,堂屋正中挂我们敬爱的***画。要多排场,就有多排场。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挨千刀的!你咋不瞧瞧自个家?两间破屋,冬天露风,夏天露雨。屋里穷得叮当响,连个耗子都不着窝。 挨千刀的!你见天的拧巴,除了拧巴,你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见天的挑着粪桶去地里,你是能种出金子来,还是能种出银子来……。 老婆边说边掐他的肉肉,掐得他窝在被窝里不敢吭一声。白天他能逃,夜里他逃不掉,他只能拧巴着唉声叹气。 隔壁老王能挣钱,隔壁老王比他长得高大,也比他有能耐。更重要的是,隔壁老王还有学问,能识文断字,走到哪里,都不怕走丢喽! 他不行,他胆小怕事,他不怕出门子干活辛苦。他就怕他走丢喽,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咋整。孩三叔比他强,也认识几个字,不像他,字认他,他不认它。 他偷偷打听过隔壁老王,他究竟在哪里干活,在哪里打工挣钱。他想过偷偷跟着他,不让他发现,他在哪干活,他就去哪干活。 他们可以假装着不认识,也可以假装着一不小心,他们就见面了。他们是老乡,是隔壁邻居,他总不会不给他点面子,把他撵回家。 可他又听村里老憨头说,别学老王挣钱,他那是在城里行骗呢。他穿一身和尚服,他假装阿弥陀佛,他骗取城里人的钱财呢。 他又拧巴啦,骗人的事,打死他都不能干。昧着良心挣钱,他晚上睡觉,就算不被鬼掐死,也要被鬼吓死。 他想了想,他情愿在家被老婆嚎,窝在被窝里被老婆掐。也不要跟老王偷跑出去祸害人。 “我现在也能挣……挣钱啦,她应该不能再嚎我……我了吧!我晚上睡觉……觉,她也不会掐我肉……啦。” 他一路走着,一路拧巴着。他不要和隔壁老王比,隔壁老王是比不过他的。他今年挣钱,明年还能挣钱。 他算了算,只要他不闲着,再等年把,他也能盖三间新瓦房。他再也不用大热天捂着被子和自家老婆干坏事,只要老婆孩子高兴,他在城里,干个十年八年的,没问题。 在这样的冬季,南京城好看的女人。围着厚厚的围脖,上穿好看的盘着纽扣的丝绸棉袄,下穿洋气的阔腿裤。脚蹬高跟皮靴,皮靴踏在结着冰层的水泥马路上,咯噔咯噔响。 穿皮靴的女人,好看是好看,可他还是有担心,担心她们一不小心就会摔得很惨。可是,看着看着,他又感叹起南京城的女人,特他妈的本事。 他竖起大拇指,表扬穿高跟皮靴的女人,就像村里淘气的孩子,脚踏高跷,走在厚厚的冰层上,也不怕跌断腿。 南京城马路旁边的法国梧桐,始终以它不变的姿态矗立,根与根相连,根与根相握。 他想他的老婆钱二婶,还有他的孩子们。他也会想起刘兰花,还有刘兰花那个不成器的男人亮亮。 候二哥却带着忧愁,他依然是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再过两天就好啦,再过两天我就能出院啦。” 候二哥安慰自己,他一天都不想待在医院里,一个大活人整天躺在病床上,跟个死人差不多。 他央求陈医生,“您就让我出院吧,我躺在医院小半个月啦,人都躺变味啦。” 叫他躺在病床上,简直就是活受罪。他要和兄弟们在一起,他看见兄弟们,就像是看到家乡的亲人们。 医院终究是医院,医院不是啥好地方。他的腿已经被截肢,他为啥赖在医院里。他可以自己吃药,自己慢慢疗伤,只要能让他离开医院就成。 陈医生一口回绝他:“你现在不能出院,伤筋动骨,还需要一百天。你才在医院待几天?你这腿养不好,往后可是要遭大罪,你得耐心住在医院里。” “陈医生,您说我要在医院住一百天?” 候二哥急得真想踹自己一脚。 第25章 “不住一百天,也得住一两个月。” 候二哥沉默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回家过年。过年了,他还要住在医院里,老婆孩子该咋想?不行,得想个妥帖的办法,不让老婆孩子担心。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医院的消毒水味,真他娘的不好闻。自己躺在病床上像个废人一样,有脑袋还有手,屁用没有。 “兄弟,你觉得躺在病床上无聊,我给你拿两本书,让书本帮你解解闷,你识字吗?” 陈医生问候二哥。 候二哥一听有书看,他的眉毛胡子激动得抖个不停。躺在病床上,能看看书帮自个解解闷,好歹能分散自个的注意力。 他对陈医生说,他认识几个字,他再一次谢谢陈医生对他的理解。陈医生对他的帮助,他候二无以为报,能认识像陈医生这么善良而又真诚的人,是他候二的幸运。 医者良心啦!陈医生从来就没瞧不起他,他邋遢的大胡子,陈医生一点都不嫌弃。 他候二遇到过没良心的小煤窑老板,那个黑心老板,把他关在小煤窑里,坑了他的汗水钱。但他在小煤窑,也遇到好心的大哥,好心的大哥,帮他逃离黑心老板的欺压。 他的腿被截肢,陈医生能理解他,还帮助他,他还有啥不满意呢?他有啥不高兴呢? 他的腿是被截肢啦,可他的心没死,他应该感到幸运才是。人活着是累,可活着活着,能遇到瞧得起自个的人,又是多么的快乐。 “你先等着,我查完房,帮你把书送过来。” 陈医生说完,带着一帮白大褂,离开了一零二病房。 怎么和老婆孩子说自己的腿已经被截肢,成了候二哥最大的心理负担。他想过一千个理由,他想过一万种方法。可是,到了最后,又一一被自己否决了。 钱二叔回到小屋,吃了一碗剩饭剩菜。剩饭剩菜凉透透,只要不是吃毒药,只要吃不死人,他不讲究,也不挑剔,只要能吃进肚子里就是福。 等他收拾干净锅碗瓢盆,他就坐在铺盖上,看老婆钱二婶为他缝制的红兜兜。 老婆得意的很,说红兜兜缝在大裤衩上,不但能辟邪,还能保佑他在外面一帆风顺,保佑他在外面发大财。 他前思后想,他发大财,他撞上好运气,也不是红兜兜帮的忙。是候二哥见他被人欺负,留他在工地上干活。 老婆说的话,他是信还是不信呢?他反反复复,犹豫不决。他想把它扯掉,红兜兜太若眼啦,他这几天没再穿上它。 他只要一穿上它,兄弟们就会取笑他:钱二叔,都啥年代啦,你还这么封建。咋啦!不干活,不出力气,不流汗水,哦!钞票就能跑进你的红兜兜。你信吗?只有鬼才信。 一开始,他把兄弟们说的话,没放在心上,可他现在有点儿烦啦。他老婆说红兜兜能保佑他发财,他更不乐意听啦。 他捡点破烂,被胖子和瘦子欺辱,要不是他跑得快,他裤裆里那玩意儿,早就跑去见阎王爷啦。 剪掉,必须要剪掉。不然,我钱二叔就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我应该感谢候二哥,感谢兄弟们。红兜兜太惹眼啦,他老婆要是再嚎,他也不怕啦。 红兜兜在他的手中,在剪刀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剥离。剪掉红兜兜,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嘿!舒坦!” 晚饭不用急着做,他不能呆在小屋里犯傻。兄弟们在工地上搬砖,他拿起柴刀劈柴。 柴火是木材加工厂的边角料,边角料劈成小段,塞进锅灶洞,噼里啪啦的,呼起来特够劲。 昨天晚上,他熬了一锅粥,候二哥批评他,叫他不能省着过。候二哥说兄弟们干活辛苦,晚上喝点稀饭不顶饥,晚上必须得吃干饭。 他说:“吃干饭……饭,日子过得不紧……巴。不差那点白米饭……钱。” 候二哥夸他:“兄弟,你过日子不拧巴啦,哥替你高兴。” “候二哥夸……我,我高兴。” 他自顾自的乐呵,在窄小的小屋里,他哼起黄梅调调: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顺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啊哈!兄弟们快过来,快来瞧瞧!钱二叔不拧巴啦,钱二叔唱黄梅戏啦。兄弟们鼓掌,兄弟们鼓掌呗!” 小胖子使劲鼓掌,手拍得停不下来,小胖子拍得手疼。 “钱二叔的黄梅小调,诶哟喂!钱二叔要夫妻双双把家还喽!” “嘿!好你个钱二叔,还夫妻双双把家还!” 兄弟们那个激动哟!呱唧呱唧个没完。 “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钱二叔,你以前说话拧巴,你是不是骗大伙的呀?” 钱二叔这才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看着兄弟们那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他老老实实说了两个字:“喜欢!” 钱二叔说“喜欢”,他喜欢什么呢? 我们的钱二叔就像是河滩边的那颗杨柳,熬过冬的严寒,又经受岁月的磨砺。一旦到了春天,必定会吐出新芽。 刘兰花的男人亮亮,总是不经意间,在钱二叔的心里拧巴着。晚上给候二哥送饭,他在病房里溜达来溜达去。 他要不要把刘兰花的事,说给候二哥听呢?候二哥躺在病床上,他咋能给候二哥添堵? 候二哥问他,“兄弟,你走来走去干嘛?我头都要被你晃晕了。” 他坐到候二哥的病床一侧,拧巴一句:“哥,我有话……说。” “兄弟,有事说事,干嘛这样,天塌不下来。” “嗯,天要塌下……来啦。哥,你记得我说过的卖菜女……人吧?” “记得,怎么啦,她?” “她也是自由恋……恋爱,我不骗你,她自己和我说……说的。” “自由恋爱怎么啦?那她不是很幸福吗?兄弟,你想啥呢?” “不是的,哥。哥说自由恋爱幸……福。可是,刘兰花过得不……好。她男人不是个东……西,就知道吃吃……喝喝,她过得可苦……呢。” “兄弟,自由恋爱,不一定百分之百的幸福,也有百分之一不幸福。卖菜女人她男人,吃喝玩乐,的确是不好。但是,感情这种问题,不好解决,我们也帮不了她呀。” “哥,我没办法帮……她,我是想问……问哥,好人咋都过不……好。” “兄弟,这和自由恋爱无关。拿我来说吧,我和我老婆是自由恋爱,她为我生儿育女,她在家辛苦养育孩子。我从心里感激她,爱她。反过来,她也是爱我,才心甘情愿的为我付出一切。这就是爱的力量。因为我和她彼此了解,彼此理解,彼此关心,彼此搀扶着走到现在。” “哥,好复……杂。哥是好……人,嫂子也是好……人,两个好人自由恋……爱,一定就会幸……福。” “兄弟,你这么理解也对。” “哥,刘兰花男人不是好……人。不是个好……人,自由恋爱就一定不会幸……福,我说的对……吧?” “也许是吧,刘兰花男人吃喝玩乐,品行不良,稀里糊涂过日子,他能幸福吗?” “我懂……啦,哥。我回去……啦,明天早起要煮……饭的。” “回吧!路上地滑,走慢点。兄弟,晚上走夜路,不要想问题,路上要注意安全。” 候二哥叮嘱钱二叔。 钱二叔点点头,候二哥说的话,他懂是懂了点,可他心里还在添堵。 第26章 钱二叔说,亮亮就是拧巴村的二赖子。二赖子仗着认几个字,破中山装口袋里,装模作样插支破圆珠笔。他整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的,没个女人能看上他。 他牛皮吹破天,说他咋能耐的,说他讨不上老婆,也不娶像钱二婶那样的女人。 说钱二婶就是个泼妇,长得没个女人样。长得粗俗不说,走路还一步三摇。她拖着那条抬不起来的腿,在拧巴村,她见谁嚎谁。 大冬天的,她趿拉着两只破塑料拖鞋。一只黑一只红,左脚大脚丫,露在线袜外面,怎么看怎么窝囊。她的破菊布褂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朝怀扣的线布条,早断线啦。 她头上几根毛,焦黄焦黄的,没一点油润。也就是拧巴钱二,没见过女人,讨不上老婆,才娶她进门。 他知道二赖子笑话他,他也生二赖子的气。可他细一想,二赖子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再说啦,像他那样的无赖,就知道混日子,哪个女人跟他有日子过。 他钱二叔不傻,他老婆钱二婶长得再丑,也给他生养一儿一女。她再怎么嚎他,也是因为他不像隔壁老王,能挣大钱。 他背地里骂二赖子,他差点骂背过气。他骂二赖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着没人样,死了尸身挺在屋里发烂发臭。 他也学老婆钱二婶嚎:好你个二赖子,你不得好死。你没后啦,你死也不会有人哭一声,也不会有人为你滴一滴泪。你活着孤家寡人一个,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你还是孤魂野鬼。 兰花妹子男人亮亮,他不是孤家寡人。他到了阴曹地府,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应该知足啦。他要是知道心疼兰花妹子,那该有多好,他不该像二赖子那样,不知道好歹。 他不该像二赖子那样,只知道吃吃喝喝玩玩。他不该像二赖子那样,放着好日子不过呀。他不该像二赖子那样,不懂做人的规矩。 候二哥了解钱二叔,一旦钱二叔有了点心思,他不会藏着掖着,晚上不睡觉,也要把问题搞清楚。他太了解钱二叔的憨了。 钱二叔的憨实,在南京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既让他有点儿小无奈,又给他带来点小亲切、小温暖、小感动。 钱二叔离开病房,他陷入无奈的思绪里。再过几天就要回家过年,他这个样子能回家过年吗?即便他回去了,他的老婆孩子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吗? 陈医生值夜班,他给候二哥带来两本书,一本是《青春万岁》,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看过这两本书吗?”陈医生问候二哥。 “没看过,农村人一年到头,除了耕种还是耕种。能偶尔的翻两本小人书,不被村里人笑话,就算阿弥陀佛啦!。” “村里人笑话?看书还要被人笑话?”陈医生表示不理解。 “陈医生,说来话长,简单点的说,书是不能当饭吃的。在我们拧巴村二组,能读二年书,认识几个字的人,没两个。 我们是农民,农民种庄稼,种稻子、种小麦,才是干正事。拿我妹妹来说,她十二岁那年,想读书想疯啦。 她跑到离家不远的小学,屁股刚落到座位上,就被我爷爷逮回去放牛。给生产队放牛,队里给公分。我妹妹不想放牛,赖在家里不出门,我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爷爷拿根木棍,敲烂我家的小玻璃窗。陈医生,你想想看,人都饿死啦,谁还有力气读书。 再说吧,这运动,那运动,运动个没完。吃口大锅饭,要是渴了,个人在家喝口汤,都得挨批。有几个能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呢?” “实在是遗憾啦,都过去啦,过去就不说啦。” “陈医生说的对,都过去啦,现在的日子,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就像我,躺在病床上,能吃饱饭,还能吃到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该知足啦。” “知足就好,我跟你讲,这是两本非常不错的书,你可以试着去理解理解。《青春万岁》有沉寂的苦闷,也有激情昂扬的斗志。 我读的时候热血沸腾,因为他,我感受到了生活给予我的美好,我甚至觉得我活着永远是年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给予我力量,他使我热爱读书,热爱生活,他能让我在逆境中成长。即便是跌倒,也能有顽强坚韧的意志,让自己站起来。 这两本书我送给你,你可要认真的读完,不但要读完,我希望你能有所收获。” “谢谢陈医生,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漂亮话,我一定会认真的学习。” “候二,我告诉你,眼前的困难不是困难。我相信你能坚强的面对生活,加油!” 陈医生的一番话,说得候二哥热血沸腾,也给了他战胜自我的决心和勇气。 这两本书,在候二哥粗糙而又匮乏的精神世界里,就像一把燃烧的火种,点亮了他前进的道路,激起他满腔的热情。 为你写诗 为你写一首深情的小诗 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我会因你而骄傲 前方的路即使被雾霾 重重阻挡 我也不怕 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加美好 瞧!天是蓝的 看!水是流动的 鸟儿在枝头筑巢 我疲于奔波的心 收获沉甸甸的希望 …… 候二哥激情在燃烧。 钱二叔回到工地小屋,借着朦胧的月光,他蹑手蹑脚爬上床铺,和衣躺在被窝里。 刘兰花的影子还在他的眼眸重叠,分离交替。他听候二哥的话,他没办法帮她。 可是,那挥之不去的忧伤,霎那间向他袭来!心仿佛被蛰了一下,痛的他喘不来气。 他睡不着觉,在此之前,他不懂什么是感情,他的心也从来就没有痛过。 和老婆钱二婶结婚过日子,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每个男人都要经历的过往。 包括老婆对他的嚎叫,晚上躺在被窝里掐他,他都能默然接受。今晚,他拧巴着出不来气。他躲在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脸,任泪水在黑夜里无声的滑落。 在清冷的月光下,狗狗的叫声,在沉寂的寒冷冬夜,是多么的忧伤无措。不远处的码头上,轮船正驶向新的港湾,把滚滚长江水抛在身后。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是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夜晚,寂寞而忧伤的哭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钱二叔在朦胧的心跳声中,在朦胧的泪滴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一觉醒来,他的眼睛肿胀得厉害,他头重脚轻,浑身没劲。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眼睛还是模糊不清,头也痛得厉害。 他问自己:“我这是要生病了……吗?我会死……吗?” 他挣扎着从铺盖卷上爬起来,他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就这样子病了,他病了候二哥怎么办? 他病了刘兰花咋办?该死,他真的该死,他怎么能担心她呢?他是不能担心她的。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她是有男人的。 他摇摇晃晃的来到锅灶台,洗锅淘米做饭。冰冷的水刺激着他细腻的神经,他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然而,他又不得不让自己站稳脚跟。 这一顿饭他做得异样的艰难,他使出洪荒之力,才勉强支撑自己完成锅碗瓢盆到白米饭的交接。 新的一天,新的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他胡乱吃了两口饭,怀抱着大瓷盆白米饭,跑向军区医院。 他要赶紧找到候二哥,让候二哥给自己把把脉。看他是不是病啦,他病得不轻呢。 牛师傅也发现钱二叔不对劲,可是,他向来不爱说话。他想问问钱二叔,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拿点药吃。 然而,不等他问,钱二叔已经离开了小屋,他只能望着钱二叔远去的背影发呆。 “嗨!算了吧,他到了医院,候二哥知道他生病了,不会不管他的。”牛师傅自个安慰自个。 第27章 钱二叔几乎是跑着赶往军区医院,一路上,他顾不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他的心被堵住啦,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活到现在,还是没有活明白,他恨这样的自己。 老婆钱二婶和他结完婚的第二天晚上,他直挺挺的躺在铺盖上。害的老婆钱二婶挨千刀的骂他个没完,她怼他:“天底下怎还有像你这样的男人?” 他央求老婆钱二婶省点儿力气,他想都不敢想。为了结个婚,他借了一屁股债,她娘家也穷,俩个哥哥就等着他给的彩礼钱讨老婆。 他讨老婆,爹爹没拿出半毛钱,爹爹说:“我把你养大,已经对得起你啦,结婚是你个人的事,你自个想法结婚,寻不来钱,你就甭想娶亲。” 他讨了姑姑家的闺女做老婆,就是因为他是个穷鬼。姑姑心疼他从小没娘,可怜他,才把闺女嫁给他。 他也没得选择,他说话拧巴,别人家的好闺女,谁会瞧得起他,只有姑姑可怜他。他能结婚讨老婆,他感谢姑姑的成全,他感谢姑姑的大恩大德。 爹爹分家,就给他一间破土坯房,一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柴火、灶台,锅碗瓢盆,吃的用的,啥家伙什,包括那张老旧的木制床,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 他真是太累啦,他为什么会累,他说不清楚,那种隐藏在内心深处,无法排解的孤独和忧伤,一直纠缠着他。 老婆钱二婶未必能懂他,她和他一样,生活在贫困的日子里,也和他一样过得磕碜。她唯一的一件,带有大红牡丹花图案的新褂子,还是在他们结婚那天,她的俩个哥哥送给她的结婚贺礼。 从小到大,她一直穿哥哥们穿剩下打着补丁又补丁的衣服。她原本长得像个男孩子,家里也没拿她当女孩子养。 她整天跟在哥哥们身后,去地里逮蚂蚱,去田沟沟里捉泥鳅。饿了就上山,爬上树摘野果子充饥,她的泼辣在方圆好几里都是出了名的。 有天早上,老婆钱二婶去田埂上挖猪菜,随手偷红花家稻田里的红花草。她把红花草藏在猪篮子低下,上面用一层薄薄的猪野菜盖着。 哪曾想,还是被红花家的闺女看见,红花家的闺女过来和她理论。他老婆不乐意啊,她扯开嗓子骂: 谁说我偷了你们家的红花草,你哪只眼睛看见啦,你把眼睛挖出来让我看看,我看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啦。 红花家的闺女,长得文文静静,还在读书呢。今天是星期六,在家休息,她妈让她来田埂,铲两棵大白菜回家。 红花家闺女说:“婶,我老远就看见啦。” “你这闺女,长得好看,心咋就长歪了呢?我是那种爱贪小便宜的人吗?你这个小婊子,你不能这样说婶子。你个长大没人要,嫁不出去的浪荡货。” “婶子,你偷了我家的红花草,你还有脸骂我。” 他老婆气哭了红花家闺女,她的目的达到啦。她朝红花家闺女,又吐了一口吐沫。继续埋汰红花家闺女: “闺女,你长点心眼,你这是碰到了婶子。你要是碰见比婶子厉害的,他会说你找个男人,生个娃娃没长**。” 红花家闺女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钱二婶那张泼妇嘴,她算是领教过了,她回家把这事儿,告诉她妈妈红花。 红花说:“偷了就偷了吧,也不值两个钱,闹大了你钱二叔又要作难。不单单是你钱二叔受难为,她俩个娃还得跟着挨骂,我们不和她一般见识。” 他老婆钱二婶的泼辣,在钱家大院里,无人敢说,因为谁也不想无事添堵。 …… 钱二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路拧巴着赶到军区医院,好看的护士姐姐,还在帮候二哥换药。 他本能的退到病房外面,絮叨一句:“憋……憋屈,一大早……早上。” 他原本想骂好看的护士姐姐,好看的护士姐姐太冷了,他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 他蹲在病房外,嘴巴拧巴着,絮叨着。今天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他眼里都是灰色的,他闷得透不过气来。 医院里全是消毒水味,好看的白大褂大夫也不问他病了没有。窝在门外的他,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背。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会这样,自己为啥要出不来气。 他的拧巴,他的可怜,他的无助,他就想问清楚候二哥,他有没有生病?他万一真的生病了,他的病只有候二哥肯帮他医治。 他好不容易等到好看的护士姐姐离开了病房,他顾不上麻木的两条腿,跌跌撞撞来到候二哥的病床前。 “哥,我早就来……来了。” “我知道啊,我看见你了,你为啥躲在外面呢?你是不敢看我的那半条腿,是吗?”候二哥问钱二叔。 “不是的,哥,我不喜欢好看……看的护士姐……姐。” “兄弟,真拿你没办法。” 候二哥说完,开始吃早饭。 钱二叔心思恍惚,他一会站,一会坐。一会又在候二哥面前,晃悠来晃悠去。 “兄弟,别晃来晃去的,我都快被你晃晕啦。” 他终于忍不住的说,“哥,哥!你给我看……看,我是不是病……病了。” “钱二叔病了?” 候二哥吓了一跳。他没发现钱二叔像有病的样子,他也不像个生病的样子呀。他问他,“兄弟,你哪里不舒服,让医生给你看看。” “哥,我真的病……病了,我病的不……不轻呢,哥!” 钱二叔的话,不像是假话,候二哥的确被吓蒙了。他寻思,这家伙一定是昨晚上脑子发烧烧糊涂啦。 “兄弟,你过来,哥给你把把脉。”候二哥还像是在开玩笑。 钱二叔凑到候二哥跟前,他憋了好久好久,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说:“哥,我昨晚上哭……哭啦,心被刀子捅……了下,疼的很……很。” “为什么哭?兄弟,你遇到啥困难,你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儿?” “哥,我快要疯……疯了,我快要死……死了。哥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样过的。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候二哥第一次看见钱二叔这个样子,他仿佛知道钱二叔为啥要死了。可他又真的不知道,钱二叔为啥感到自己就要死了。 他了解的钱二叔,他是憨厚老实的。他与世无争,他历来受训,他胆小怕事,他不敢直起腰来见人。他总是躲在别人身后,他自己不站出来,谁会记得他的存在呢? 正因为他的憨实劲,才让他觉得,他与他的交往,才是最真实的,最坦荡的。今天的他,让他迷惑不解。 “哥,我一想到刘兰花可……怜,我就想……哭,我也不知道为……啥?”在候二哥面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掩藏他的真心。 候二哥愣住了,他不相信这话,能从钱二叔的嘴里拧巴出来。可是,眼前的钱二叔那双纯粹的,那双期盼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他的好兄弟,他为那个叫刘兰花的女人,而伤心难过。 “兄弟,你有这样的感觉多久啦?”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做……梦,我和她亲……吻。哥,我是病了……么?我病得不轻……了。” 候二哥头疼啦,他不能直接说钱二叔,你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相当严重。可是,他又不能敷衍他,这个可怜的人,过得艰辛,活得艰难。 现在好像有了点自己的想法,可他的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呢?他是应该批评他,还是应该鼓励他呢?候二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答案。 候二哥的沉默,让钱二叔愈发不知所措。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手足无措的坐在病床一侧,低着头,耷拉着脑袋。 “兄弟,因为那个晚上你做的梦?” “我真的不晓……得,哥,我昨晚上哭啦,真的哭……哭啦。” 这个可怜的拧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他一颗心拧巴着,越纠结越彷徨。 第28章 我们的钱二叔,像是陷入了对刘兰花的感情漩涡里。以往的他,头脑简单。现在的他,有了复杂的情感碰撞。 可他偏偏又是个不善于掩饰的人,他的一点一滴,都写着他对刘兰花的担忧。 候二哥无法给钱二叔一个回答,他不能说,兄弟你真的病了。而且这种病,特他妈的不好医治,也无药可医。 感情这种东西,真他娘的折磨人,真他娘的令人伤脑筋。他与他老婆的感情,也是经过一番阵痛,一番挣扎,一番斗争,才有了现如今的幸福生活。 他说:“兄弟,哥不能说你病了,即便你真的病了,哥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病。” 他又说,“兄弟,你不要胡思乱想,刘兰花毕竟是个有夫之妇,她还有俩个孩子。你一旦陷在里面出不来,迟早会毁了自己,哥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哥,我明白……白。可是,刘兰花那么好的人,她过得不好咋……办?” “兄弟,你听哥一句话,你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才能给自己找个帮助她的理由。” “哥,我就是觉得她太可……怜。” “兄弟,金钱可以施舍,在你有能力的情况下,你可以帮帮她。但是,感情不可以施舍,感情是无价的。兄弟,哥问你,谁是你最爱的人?” “谁是我最爱的人?” “是你的家人,你的老婆孩子,对不对?” “嗯。” “那么,又是谁在你的身边,默默的为你付出?又是谁与你在贫困中相守?是谁与你不离不弃?” “是谁与我不离不弃?” “你回答哥的问题。” “不懂……懂,哥。” “这么说吧,兄弟。你以后不要过度的可怜刘兰花,她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是她男人不对。但是,你没有理由掺合进去,你为刘兰花担心,想着刘兰花,你的担心是不成熟的。不成熟,你懂吗?” “哥,我不……懂。” “兄弟,刘兰花的男人,他若是知道你心疼可怜刘兰花,你担心忧虑刘兰花。若是被他发现,他肯定不愿意,他会找你理论,你会被理论得很惨。你希望这样吗?” 候二哥的话,钱二叔似懂非懂。他不能再可怜刘兰花啦,他可怜刘兰花,刘兰花的男人一定会找他理论,会找他麻烦,会找他啥麻烦呢? 钱二叔陷入了深深的忧虑。这个头脑简单,白天只知道干活,晚上倒头就睡的拧巴土疙瘩,他对刘兰花朦胧的心跳声,他对刘兰花朦胧的情感,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着候二哥对钱二叔的忧虑,在这个不大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而此刻,南京城轮船的汽笛声,声声入耳。奔波在码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依然有着新的期待。 新年的气氛愈来愈浓烈,人们回家的渴望,也愈发的浓烈。小收音机里传来美妙旋律: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 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 钱二叔心思茫然,在一零二病房里,他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是他说的话拧巴,而是他情感上的拧巴。 这个可怜的男人,想要把自己最简单的声音,带给刘兰花一点温暖。在这个寒冷冬天里,燃烧在一缕阳光下的钱二叔,他的声音又是多么的单薄无力。 “兄弟,回工地吧,你不要管了,再过几天,就要回家过年。听哥的一句话,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刘兰花的生活,也许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她能出门挣钱,就一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相信哥说的话。” “我听哥的……话,刘兰花能出门挣……钱,就一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他仿佛清醒了点,朝候二哥点点头,然后说:“那我走了,我还要去买……买菜。” “嗯,你回吧。你让牛师傅来医院,我交代他点事。” “哥,那我走……啦。”他的头不那么疼啦,疼得不厉害,他的病是不是好啦? 钱二叔离开一零二病房,候二哥摇了摇头。他依然替钱二叔担心,替自己的明天担忧。他读出保尔的坚强、执着、奋进。保尔即便是肉体残缺,却以他的“精神、意志”自救。 “钢铁无情的撕咬着无情的肌肤。而他却一声不吭,他始终是沉默的。可在这个死一般的寂静里,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他选择了坚持,因为他有一副铮铮铁骨,他有一条不灭的灵魂……。” “他有铮铮铁骨!他有一条不灭的灵魂!”候二哥的心,仿佛变得强大起来,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通往菜市场的路,今天变得异样艰难。钱二叔每走一步,拧巴一步,“刘兰花能赚钱养家,她就一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他怀揣着忧虑,来到菜市场。 “大兄弟,来啦。” 王大姐在叫他。 “买菜。”他回答。 他不敢拿正眼看王大姐,他忸忸怩怩,站在菜摊前,浑身不自在。他还没发现,今天的菜市场,比以往少了点啥。 “大兄弟,你不买菜吗?我看你有点儿不对劲,你这是怎么啦?” 王大姐眼尖,他一眼就看出钱二叔的拧巴。 “大兄弟,兰花妹子没来卖菜,你感到遗憾?” “没,我……。” 兰花今天没来卖菜,兰花去了哪儿?他为什么会哭,他的心为啥会痛,他为啥要可怜兰花? 她笑了,他也会笑,她哭了,他也会哭。她一定是哭啦,所以,他跟着她哭。他要问个明白,兰花究竟怎么啦?她为啥没来卖菜。 他抬起来,问王大姐:“她?不卖……菜了?” “大兄弟,兰花不是不卖菜。她男人昨天晚上喝高啦,撑破点皮,躺在家里要死不活的折腾人。大兄弟,你说兰花妹子咋就滩上这么个男人呢?” “瞧他那点儿出……息,被擦破点……皮,他至于要死不活的折腾……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他骂人啦,他就是要骂他。他放下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 “大兄弟和我一样,也是个直肠子,快言快语。大兄弟,家里有几口人吃饭?” “我?我有老……婆,有俩个孩……孩子。” “大兄弟,姐看你实诚。亮亮那货,他糟蹋了兰花妹子,我替兰花不值,兰花赌上自个,她图个啥呀?” “她图个啥呢?”他也问王大姐。 兰花图个啥,王大姐解释不了。她劝过兰花,劝她和亮亮掰开不过,她也陪兰花流过泪,可她又不能把亮亮咋样。她窝着一肚子火,真想踹亮亮一脚,替兰花出口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