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柏灵的过去 写在最前面: 本文男女主并非亲生兄妹,身体上灵魂上都不是;两人各自有各自的身世,全文不会有骨科情节。 在各自身世被揭开之前,男女主不会有感情上的发展——不仅行为上不会,心理上也不会,只是相互支持着,让柏家不至于在朝争中覆灭。 为了避免误会,在开篇写下这篇说明,谢谢每一位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 又一次从同样的梦里惊醒。 窗外雨声阵阵,柏灵感觉肩膀有点儿潮,抬头看去,覆瓦的屋顶应该是有些扛不住了,此刻正在滴水。 四下是纸糊的窗,硬木板的床,木质的粗糙家具,空气中淡淡弥散的中药味道,自己则穿着一身古制的白色中衣平躺着……柏灵伸手捂住了额头,真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和方才的梦境相比,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外面的人听见里头的响动,轻轻掀开了门帘,“醒了吗?” “漏雨了……”柏灵小声回答。 “哎。”外面的人叹了口气,“是不是睡不好?要不你抱着被子出来,爹给你空半张桌子。” 柏灵应了一声,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床干棉被,赤着脚走去了外屋。 客厅里,柏世钧已经将自己的夜灯、砚台还有十来本夹着书签的书册都移到了一侧,那张能让七八个人围着吃饭的大桌子立刻空了一半出来。 父女俩一同把被子铺好,一半垫在下面,一半盖在身上。柏灵重新钻进了被窝,父亲过来帮她捻被角,她试着躺直,结果半截脚丫子就露在了外面。柏灵只好蜷了蜷身子,总算是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 柏世钧:“一眨眼你都十一了,可真快呀。” 柏灵嗯了一声,只留着半个脑袋和一双眼睛在外面,一声不吭地看着父亲继续伏案写作。 柏世钧笑着轻叹,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书册又望了柏灵一眼,“等过两年,咱们的小百灵再窜窜个子,这张桌子就该放不下你了。” 柏灵轻声答,“过两年,我力气又大一些,上山能采的药也更多……再加上哥哥的月钱,咱们一定能搬进一个不漏雨的新家。” 听女儿提起儿子柏奕,柏世钧的脸色立时有点儿发青,眼神也避开了女儿。 十一岁的娃娃懂什么呢……莫不要说等两年,就说明天他柏世钧在宫里的那个坎能不能跨过去,他心里就一点儿底也没有。 柏世钧:“快睡吧,你还小,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柏灵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说实在的,这个景象她很喜欢。 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回了十一岁,所以心态也微微找回了少年时的感觉。 那好像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在那一世,一整个童年加少年时期,她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寄居在小姨的家里。 小姨没有孩子,也没有结婚,早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就一直独居。在柏灵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和小姨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常常到家里来。 她们三个人一起煮饭聊天,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姨那时也经常这样伏案写作,查阅书籍资料,一夜到天明,第二天照样去学校教课,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 直到成年之后,柏灵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在那个连恋爱拉手都不敢当着朋友面的年代,独居的小姨并不是因为学历太高或是心性孤傲才一直没有结婚,她早就已经找到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只不过有时候天不遂人愿,爱情越不过世俗的眼光,也是常有的事。 再后来,父母双双下海归来,赚得盆满钵满。把她接回身边之后,也断绝了她和小姨的一切往来,理由是“你小姨她……有点不正常,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了”。 高考之后,柏灵按照母亲的意思,填了帝都大学的会计专业。但那一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报考会计专业的人奇多,导致分数线比前两年足足高了三十分,她也以四分之差,被调剂到了帝都大学的心理学系。 心理学。 柏灵心里却是高兴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脱轨就像一个礼物,让她隐隐地兴奋了起来。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柏灵这一届是心理学系最后一批文理兼收的学生,从她的下一届开始,心理系就不再招收文科类专业考生。 她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个专业,然后发现一切和自己预想得完全不同。 系里在大三的时候才开始开设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相关课程,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触这些理论的心理学初学者一样,柏灵笨拙地将所学套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所有曾经想不明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东西,她现在不仅知道它们是什么,甚至能勉强挖掘出那些经历背后的一点点深层原因。 毕业之后,柏灵没有犹豫,直接申请了北美的心理咨询硕士。 几年后,她正式成为一名私人执业的心理咨询师。 …… 这些如烟的往事如今对柏灵来说,不啻是一场大梦。她现在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住在离太医院不远的陋巷之中,日子一直也还算平静。 但平静的日子,在这个晚上,就已经到头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宫里来的几个公公就来到了柏家的院子里,带柏世钧进宫。 他们来得实在太急,以至于柏世钧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整理他桌上的手稿。他只好在匆忙间把所有的纸张裹成纸卷插在胸前,也不管顺序如何、是草稿是正稿,就这么一股脑儿地全都带走。 柏灵被事先抱回了屋子,但她早就被来人的声响惊醒,靠在门帘后面看着这一切。 “爹……” 这一声虽是怯生生的,却是无比的清澈。几个公公也不由得循声而望,这便都看到了门后的柏灵。 虽然才十一岁,可明眼人一瞧也知道将来是个美人坯子。瓜子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那双明眸更是漆黑如墨,眼白清明澄澈,不带丝毫凡尘浊意。 柏太医家里有个神仙似的女儿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消息了,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女儿是被太后钦点,每个月都要进宫服侍的——据说是因为小姑娘会说话,是以得了太后的青眼,这才每个月都要传进宫去见一见。 太医院里,几个和柏世钧相处不洽的同僚,背地里也喜欢说这件事——说他柏世钧没什么本事,全靠女儿在太后面前博个情面,才得以在太医院苟得一席之地。 柏世钧不屑与这些人争锋,也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宫人们不一样,在宫里当差最不能少的就是眼力见。虽然没人知道每个月柏灵都要去和太后说什么,但心里都有个忌惮,此时见她出来了,面上也客气了三分。 柏世钧连忙赔笑看着站在一旁的领班宫人,询望着道,“公公,你看……” 领班宫人喉咙微动,看了看别处,然后轻声道,“快点儿,皇上且催着呢。” 第二章 贵妃寻死 这便是暂且留情的意思了。 先前缚着柏世钧的几个宫人顺势松了手,柏世钧躬身向两边的人行了几个礼,这才快步走到柏灵跟前,蹲下把她搂在了怀里。 柏灵靠着父亲的胸膛,还没开口,就听见柏世钧在耳边轻声道,“柏灵别怕,我昨晚就派人给你哥哥递信了,他顶多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你现在先一个人回屋,收拾一下你的衣服,等到时候听你哥哥的安排。” 柏灵小声道,“爹要去哪里?” 柏世钧不敢多言,只是轻轻地哄着,“宫里,去给贵妃娘娘瞧病。” 柏灵抬眼看了看几个宫人,又靠近了柏世钧几分,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上次爹说的那个生完孩子之后,心情一直不好的娘娘吗?” 柏世钧脸色微变,“别乱说话!” 他声音虽然也压低了一些,但也更用力了些。柏世钧用力地握住了柏灵的手,“千万在家等你哥哥,绝对不要乱跑,知道吗?” 柏灵望着柏世钧那双眼睛,懂事地点了点头。 柏世钧只觉得一阵鼻酸,连忙站了起来。 前路凶险,这一次分别,或许就是父女两人最后一次相见。心中纵有千万不舍,这时候也必须走了。 望着柏世钧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柏灵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深思表情。 这位屈贵妃的名号,她是听过的。 屈贵妃在宫里早已不算年轻的妃嫔了,可那些十六七岁初进宫的少女却完全没有办法削弱她半点圣宠。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貌若天人,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让她老去,反而使她身上多了几分年轻时没有的温婉沉韧。 更何况,屈贵妃的舞姿在大周朝从来都无出其右。 柏灵记得,在屈贵妃二十四岁还未怀龙嗣那一年,北境军务捷报频传,且恰好当时不论江山南北,庄稼的收成都出奇地好,于是皇上在太和殿外设大宴,全城百姓不论出身都可前来入席。 当晚,皇帝奏琴,贵妃舞袖,以示君王与民同乐。 柏灵也是在那一夜与这位屈贵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可那惊鸿一瞥,就已经让屈贵妃容姿之仙逸印在了柏灵心上。 也便是自那一晚起,这位娘娘在京城之中赢来激赏。一时间,无数臣民为之倾倒,更不要说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她留下了传世的佳作文章。 如今,屈贵妃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辰,且在半年前刚刚生下龙子,其圣宠可想而知。 若是对她的诊治出了问题……只怕柏世钧这一去凶多吉少。 另一头,一干人等很快便携着轿舆,来到了紫禁城的南边。 柏世钧不时将轿帘掀开一道缝隙,以探勘自己的位置。 眼看前面不远就是紫禁城的第一道门——承天之门了,轿子停了下来,宫人们下轿步行,柏世钧跟从其后。 走到这里,柏世钧不知怎的就想起,每年霜降之后,吏部等衙门都会在这里审讯刑部的重囚的事来。 这三面森严而高耸的宫墙,曾聆听过多少凄风苦雨? 今日之后,自己是否也会位列其中? 这些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身体变得僵硬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只得勉强自己不要再多想,然后调整呼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缓缓打开的朱红色宫门。 宫里现在,已是一片肃杀。 承乾宫的宫门外跪满了嘴角红肿的太监宫女,此刻都低着头蜷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但还是听得到极轻的啜泣。 他们的命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只是这会儿还没人顾得上来处置他们。 因为,就在今早,承乾宫里的屈贵妃又寻死了。 这是自她诞下龙嗣以来的四次寻死,且这一次,差一点就真的让她给死成了。 第三章 是病?非病? 此时的屈贵妃,正表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 时光如水,只怕没有人会再将当年那个容姿英发的贵妃娘娘与此刻承乾宫里的憔悴妇人联系在一起,更不要说谁会想到如今的贵妃竟会闹出寻死的事来——她不知从哪里偷藏了一根一指长的金条,趁夜支开了屋子里的宫女,把金条给吞了下去。 幸好,当时皇上派身边的丘公公前来探望,而丘公公又看出贵妃情态有异,这才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敢忙让宫里当值的太医过来催吐,总算是把一条命给救了下来。 床榻的四周垂着厚厚的纱帐,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内宫之中,除了太医很少有其他男子能够踏足,更不要说直接走到娘娘的内塌之前。但今日实在事出紧急,因而也顾不上许多了。 屈贵妃脸色暗沉,眉目间多有倦怠。她听着踱步声,略抬起眼眸,声音低沉沉的,“哥哥,别晃了,坐一坐吧。” 屈修原本就焦躁,听到屈氏这一声有气无力的话更是生起一通无名火,他几乎是低吼着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微微张口,沉默了一会儿,那些话又化作叹息落下。 见妹妹还是一副闷闷的模样,屈修快步上前,抬手就想扇她几个耳光,但想到这里毕竟是后廷的承乾宫,抬起的手又愤然落下。 屈修两眼发热,刻意压低的嗓音近乎嘶哑,“我们屈家,三朝都是朝廷的忠良,从咱们爷爷那一辈起就入阁拜相,说不上呼风唤雨吧,逢年过节来咱们家探望的人能把门槛都踏破了!!可谁让咱们父亲不争气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他那么一个窝囊人,靠着咱爷爷的荫庇也能把官做到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位置;只有我!只有你哥哥我!!咱们爷爷老了,靠不上了,爹每天在家遛鸟喂鱼,一把年纪了心思都在女人身上……只有你哥哥我……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屈修的眼里已经淌下了泪,但他强忍着一腔愤恨,硬生生地呵道,“各人有各人的运数,老子认!我这半辈子,苦心钻营,蝇营狗苟,愿意做的不愿做的,我都做尽了!可结果呢,老子拼了命,才坐到了光禄寺少卿的位置,除了管管宫里的伙食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当初你进宫,我是真心高兴啊,想着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我没有爹可以靠,老天总算给我一个妹妹来帮衬我……” “哥……”屈贵妃虚弱地唤了一声。 “你不要喊我!”屈修振袖一挥,“我当不起你哥哥,你这是要我死!是要整个屈家,都跟着你去陪葬!你才给陛下诞下了的皇子,又圣宠优渥,要什么没有?可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皇上就是有天大的耐心,也会被你给磨平了!” 屈贵妃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颤声答了声,“是。” 屈修伸出手来,语气仍然激烈,“你算算,这半年来,你都寻死几次了?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不为我想,不为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想,也要为你的亲儿子想想吧!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地求生,独独你,有了儿子还想着死!” 屈修说到动情处,已能听出哽咽声,“我那个伶牙俐齿、巾帼不让须眉的妹妹,到底哪儿去了!”” “哥,别说了……” “我偏要说!”屈修眼中射出火光,“你到底哪里想不开,是什么地方遇到了问题,为什么不和家里说?是不是那个住在储秀宫的贱人——” 屈氏的背立时直了起来,“哥哥,慎言……这里毕竟是,是宫闱重地,不可胡言。” 屈修冷笑了一声,“她不是贱人是什么?论出身,她娘家是给人洗衣服的贱婢,往上三代全是给人为奴为婢、市井卖艺的身家,当初皇上要抬她做美人,朝廷里参奏的折子堆起来能把她人给淹了!” 屈贵妃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可她还是成了美人,后来又成了贵人,成了婕妤。” 屈修火气更盛,“一个婕妤,也配入主储秀宫!” 饶是再不想管这一大摊子的烂事,屈氏也不得不侧目望向哥哥,低声道,“你要是再说下去,只怕整个屈家……就真的要跟着一起陪葬了。” 屈修右手指天,脸上连青筋都暴了起来,“我倒要看她有没有这种能耐!” 屈氏眼中泪意还未散,见哥哥如此,竟是轻轻地漾出了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 “她是没有这种能耐,”屈贵妃轻声细语,“可,皇上有。一本《大周律》,能株连我屈家的名目难道还少么?” 屈修自知妹妹说得不假,也就不再说话,走到床榻边不远处坐了下来,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埋头向膝,双手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中。 屈贵妃心中不忍,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轻声问道,“……皇上呢?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了吧。” “皇上还在中和殿议事,一会儿应该会来。”屈修头也不抬地说道,他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团,“就为你这病,皇上今日才下早朝,就宣召所有太医进宫了。呵,这些个庸医,不杀他一二个,他们便不知道厉害!” 此时,正跟着宫人快步竞走的柏世钧莫名打了个寒战。 他只是隐隐觉得今日走的这条路与以往不同,但还是连头也不敢抬。等到临近宫殿,他一抬头,才发现宫人领着他已经过了太和殿。 “公公,今日我们……不去承乾宫贵妃娘娘那儿了吗?” 前面的太监并不回话,只是低着头,一味地沉默带路,柏世钧也只好暂且把心按在肚子里。 太和殿后面,就是中和殿了。 大殿之中,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太医院里的院使、御医们已经跪了一地,大家此时连气都不敢出。 第四章 谁担干系? 龙椅上空空荡荡,皇上显然还没有露面。 今日原本是给屈贵妃会诊的日子,若是在往常,皇上和太医院里的众臣应该是在承乾宫中为贵妃号脉诊治,共同协商接下来的用药与调养办法。 可是谁也不曾想,贵妃竟会在今早出事。 圣心震怒,直接取消了今早的会诊,让所有诊治过贵妃娘娘的太医,一同去中和殿问话。 柏世钧此时已经跟着宫人走到中和殿的大门外,他俯身,行跪拜礼。 “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叩见圣上!” 声音如泥牛入海,再无回响,殿宇之中鸦雀无声,竟没有一点儿回应。柏世钧只觉得心下一沉——这个氛围,着实有些不对劲。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柏世钧低着头,以余光辨认,发现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袁振。 袁振刚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自幼入宫,一直在御膳房当着最底层的苦力,二十来岁时不晓事,被卷进了一些风波里。等一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宫里人人都是皇帝脚边的一条狗。既然谁也不拿谁当人看,那不如就做叫得最凶、最好使唤的那只畜生。 靠着阴鸷险毒的手段和机敏的曲意逢迎,袁振已经成了除掌印太监黄崇德之外,最大的人物。朝廷里的官员见着袁振都要留几分薄面,更不要说内廷上下,对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造次。 袁振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柏世钧,冷声道,“你就是上次那个说贵妃没病的柏世钧?” 柏世钧压住了心中的惶恐,沉声道,“回公公的话,我从没有说过娘娘没病,而是——” “不要诡辩。”袁振的声音冷冷的,“圣上驭极四十五载,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的人。” 柏世钧垂着眸,“承蒙公公教诲。” 袁振领着柏世钧进殿,柏世钧稍稍环顾四周,发现皇上虽然不在此,但东南一角的屏风后有两个宫人正低头疾书——他们就是皇上在中和殿的眼睛,这里发生的所有谈话,都会被详细记录,然后送到皇帝的所在。 显然,他们现在正在记录的,就是刚才自己与袁公公的那番对白。 柏世钧暗暗心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将头又低了低。 袁振手中捧着一摞纸,低声道,“太医院的诸位既然都到齐了,我也就把话挑明。我不懂什么医术,但这里是上次你们会诊时留下的记录,秦院使,是不是传递下去,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好好看看?” 说着,袁振望向近旁坐着的一位老者,众人的目光也都望了过去——像秦院使这样的一个老前辈,平日里并不轻易惊动。可今日他也一样被喊来问话,可见圣怒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秦院使此时仍闭着眼睛,像是没听见袁振说什么似的,也没有一点要伸手的意思。 袁振淡然笑笑,却也不恼,他挑起眉毛,眼睛望着别处,“秦院使,您也是太医院的元老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您不能也不懂事啊。咱家要是没记错,这里跪着的,有一半都是你从各州府送来的年轻医官里亲自挑出来的,得了您三五载的栽培,谁不喊你一声师尊呢?如今我奉皇命来传圣上的口谕,你何必给我脸色瞧。知道的是你看不起咱们这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圣上不以为然呢!” 这话里已经藏了杀机,秦老爷子不能不伸手了。可他接了诊断,却并没有低头细看,而是低声问道,“请问公公,皇上现在在哪里?” 袁振望了他一会儿,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目光轻飘飘地剜了一眼秦康手里的诊断,低声道,“这诊断,您不发下去给大伙儿看看?” 秦康躬身道,“公公,这些诊断,每一个字,我都知道,都记得。我相信下了这些诊断的太医,也一样了然于胸,不敢遗忘一字。” “好。”袁振等的大约就是这句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杀意的笑,温声道,“那秦院使您给下个论断吧,我们贵妃娘娘她,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呢?” 见矛头转向了恩师,柏世钧跪不住了。还未等秦康回话,他的背已经直了起来,高声道,“袁公公,卑职有话容禀!” 袁振冷笑了两声,刻意看了一眼秦康,笑容有些阴森,“秦大人真是调教了一群好后生,瞧瞧,我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人主动上来要为您挡风遮雨。” 柏世钧深吸一口气,伸手拭去了自己额前的汗水,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慌张,刻意放慢了答话的节奏,“袁公公的话,恕卑职听不明白。半月前主张给娘娘停药的医官是我。所谓大医精诚,卑职一向是凭良心行事,并不是要为谁遮风挡雨。” “说得好呀,”袁振也站了起来,脸上佯作一副欣赏的表情,漫步来到柏世钧身前,俯下身在柏世钧耳边问道,“好一个‘大医精诚’,柏大夫,您有学问,您给咱家讲讲,这精是怎么个精法,诚又是怎么个诚法?” “这没什么学问不学问的,”柏世钧已经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袁振的眼睛,声音也小了一些,垂眸望着眼前的地面,低声道,“精诚二字,是说医术要精湛,医德要诚恳——” 袁振笑眯眯地打断道,“我看不是。” “那……请袁公公赐教。” 袁振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望向身后的秦康,声音骤然升高,厉声道,“这精,是精明,为了自己个儿的仕途,敢硬把有病的说成没病,随随便便就撤了娘娘的药,以为这样就彰显了自己医术有多高明,就能往上邀功;这成,是成心,有些人就是看不过咱们万岁爷老来得子,非要在我大周朝喜事临门的时候,给主子万岁爷找不痛快!” 柏世钧身体为之一颤,连忙道,“公公这话——” “世钧。”秦康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振聋发聩。柏世钧及时住了口,再次俯身对着圣上的御座重重磕头,不再言语。 秦康眼底波澜不兴,仍是像往常一样谆谆地开口,“老夫老了,许多事都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所以想先问公公一句话。” 袁振脸上已没有了好脸色,冷声道,“秦院使有话,开口便是。” 秦康点了点头,目光锁在袁振身上,低声道,“今日圣上喊我们来,究竟是要公公来直接定我们的罪,还是来再议贵妃娘娘的病?” 这一句话便将袁振顶在了那里,他把两眼稍稍眯了起来,往回走了两步,重新站回了御座的旁边,冷声道,“秦院使这是哪里话,奴婢是什么身份,怎么能来定你们的罪?” 秦康双目似闭非闭,仍是淡淡地点头,回身望向身后跪了一地的同僚后生,轻声道,“既是要再议贵妃娘娘的病,那,各位便不要再跪了,都起来,议事吧。” “可话又说回来!”袁振忽然又抬高了声音,这一喝,立时让不少太医才抬起来的膝盖又僵在了那里,他冷笑了一声,轻声道,“是你们太医院前脚说娘娘没病,给停了药,结果今早娘娘就又寻了短见。这事儿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过去,最后这担子到底担在谁身上,秦院使您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心里该有点儿数。” 第五章 柏灵一个人在院子的水井旁边坐着,她已经像往常一样,给后院的菜地浇完了水,喂好了鸡,也打水洗好了前院的石板地。 她赤脚踩在石板地上,出神地望着地上的小水坑发呆——这也是往常的习惯之一。 “柏灵!”柏奕的声音从院外传过来,把柏灵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望向门口,哥哥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柏奕是丹凤眼,眉目狭长,鼻若悬胆,皮肤比柏灵还要白一些——据说是因为像着母亲。小的时候,因为柏奕的模样实在生得太好看,所以常被别家误人作小姑娘;等他稍微长大了些,就总是刻意留下些胡渣,以免外出时招惹来一些无事生非的混混。 柏灵见着哥哥,很快就从水井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到了柏奕身边,“这才一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啊。” 柏奕是急跑过来的,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见柏灵好端端地待在院子里,终于安下心来,这才感觉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撑着膝盖弯腰大喘,一手捏着妹妹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柏灵拍了拍他的背,“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柏奕擦了擦汗,连连摇头道,“没事儿,不用管我,你东西收好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柏奕直起腰,“那别耽误了,我和你一块儿收拾,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出城——” 柏灵:“去哪儿?” 柏奕:“先回乡下老家。爹给我的信里说大伯还在那儿,他已经托人去报讯了,我们可以先到那儿避避风头。” 柏灵叹了口气,从背后拽住了正要迈步进屋的柏奕,低声道,“你等等,走不了的。” 柏奕听出妹妹语气里的异样,果然停了下来,“怎么?” 柏灵仍是轻声道,“这回的事不是避一避就能过得去的,如果咱爹真的出了事,只怕我们还没走到大伯家,那边捉拿我们的人就已经在老家等着了。” 柏奕想了一会儿,目光一凛,试探道,“这次……是宫里的事?” 柏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柏奕皱起了眉,只迟疑了片刻,便转身将院子的木门关起来,然后拉着柏灵坐在了水井边的老树桩上,听她细说。 这已经不是柏奕让他带着妹妹离家避一避了——毕竟医闹哪里都有,并不会因为这儿是古时候就出例外。早年间,柏世钧因为医术高超,也常被一些官员百姓寻去瞧病。 为医者,总免不了遇上无力回天的状况。 若是碰上通情理的人家,虽然从此与亲眷阴阳两隔、悲痛万分,却也一样固守着礼义,客客气气地送大夫出门;可遇上不讲理的,往往当场就撂下狠话要他家人跟着一起偿命。 且不说柏世钧是朝廷官员,单单说他自己,身上就有些拳脚功夫,又是个壮年男子,这些人寻衅不会寻到他身上去,自然就盯上了他的一双儿女。 他身为医官,总免不了要在宫里当值。他不在,家里就剩兄妹两个,有一回被人捉住了这个空,兄妹俩差点齐齐殒命。幸好当晚太后有恩典,派了两个锦衣卫给柏灵送点心,几乎是从刀口下把兄妹俩给救了出来。 自那以后,但凡遇上亡故的病人,柏世钧就会让柏奕带着柏灵,去个陌生地方避一阵子,直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自小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多了,等柏奕长到十二岁,柏世钧想传儿子衣钵的时候,柏奕死活不肯跟他学医。这边搪塞着父亲,那边就自己跑去西大街,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操作,竟让京城酒楼第一号——百味楼的首席掌厨心甘情愿地收了他当徒弟,从此开始了学厨生涯。 自那之后,柏奕一个月只回两三趟家,有事也只和妹妹说。柏世钧心中纵是有万分叹息,却也只能自食其果。 此时,柏氏兄妹又一次落在了父亲挖的坑里。当柏灵简单讲完了这一月来她的所见所闻,柏奕心里也完全明白——今次已不是出去躲一躲就能平息的情况了。 柏奕眼底已有怒意,越想越气,“我真的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柏灵嘴角微沉,叹了一声。 “早八百年提醒过他了,宫里的差事不好当!”柏奕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除了那个老院使还算有点儿良心,其他人早就学着了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那一套。不出事一团和气,一出事一准儿把他顶到前面。就现在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凭他一个老中医,能干什么?” 柏灵又坐回了水井边上,两手撑着石沿,脚尖也慢慢地晃了几轮。 柏奕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在了柏灵身上,“你倒是说句话啊。” 柏灵只是抬头看天,叹了口气,“你就别说老爹轴了,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 柏奕瞪着妹妹,一脸的“我信你个鬼”。 柏灵:“我说错了吗?你一个心外科的主刀,算算咱俩的师承你也够得上是我半个师兄,可你看看你到这儿之后干的事情……有一件和你老本行有关系吗。” 柏奕单眉微挑,“那又怎么样?” 柏灵平静地道,“你瞒得过爹,可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就是受不了传统医学的那一套,所以你宁可去百味楼杀鸡,也不肯跟着爹学医。” 柏奕坐了下去,“两码事。” “一码事,”柏灵这回站了起来,走到柏奕跟前蹲了下来,“你有你坚持的东西,他也有他坚持的东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但爹当初能同意你去学厨,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不能扛着一脑袋的现代性来欺负古人啊。” 柏奕没有说话,但目光渐渐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望向妹妹,“你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不过,会有点儿冒险,而且你也得来帮我才行。” “都这个时候了,先别顾虑这些,”柏奕的背直了起来,“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柏灵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开口,“进宫。” 第六章 殿前驳辩 说要进宫,可何时进,怎么进,都是问题。 柏世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双儿女的密谋。中和殿里,过去半年的诊断书被一张张地铺在地上,铺开了足有四五人平躺着那么大。上面不仅记着太医院的诊断与用药,也大致记录着屈贵妃的病程变化。 秦康和另外几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者,此刻都戴上了随身常备的金丝眼镜,在场的十几位医官这就开始了复盘。 袁振已经坐去了一旁喝茶。 他一手端着杯盏,一手捏着茶盖,动作悠然地撇着浮末,可眼睛却丝毫没有懈怠,盯得所有医官芒刺在背。 已经没有几人敢大声说话了,大部分医官都低着头,巴不得屏风后的宫人不要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今天若是落了字据,保不齐将来会不会又被袁振这号人翻出来治罪。 一片唯诺之中,除了秦康老爷子,就只剩两个人还敢抬着脸回话。一个是自问于心无愧的柏世钧,另一个则是御医王济悬。 王济悬今年四十来岁,祖上四代都是太医院里的名医。 此刻他漠然地站在医官们里头,两手在身前袖子里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在这宫里发生的事哪有什么新鲜的?他早已见惯风雨了。 王济悬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一旁,柏世钧狼狈的模样着实挠到了他的痒处,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舒展,十分畅意。就连那双三角眼也难得地垂着眸,显出一股不常见的慈悲模样来。 为这一刻,王济悬已经盼了足足三年。 众人围在一起黏黏糊糊地熬了半个时辰,可谁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诊断上,每个人都从袁振的话里听明白了,今天他们之中必定要出个替死鬼。 人人都在拼命与柏世钧的论断撇清关系,竟是一点新论也没提出来。 秦康眼中流露出疲倦,打断了众人的推诿,他摘下眼镜看向柏世钧,声音依然听不出起伏,“世钧,刚才大家对你的反驳,你怎么看?” 一时间,许多话从柏世钧的脑海中簌簌而过,可他拱手躬身,依然道,“学生还是认为,贵妃娘娘的肝与心都无碍,不能再按先前王太医留的方子一味补肝调气。娘娘的心病并非脏器之症,而是——” “济悬呢。”秦康直接打断了柏世钧的话,望向一直隐在一旁的王济悬,“贵妃娘娘的病之前都是你在瞧,可你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为什么?” 王济悬轻咳了一声,这才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答道,“师傅教训的是。” 秦康只是摆摆手,“我没有教训你,只是让你说说你的看法。” 王济悬目光微垂,“我的看法,方才朱太医、徐太医还有章太医都已经说过了。娘娘之所以这半年来都郁郁不乐,绝不是有什么心结。究其根本还是心脾气虚,肝气郁结。先前学生便是对症下药,以朱砂、猪心补心,以何首乌、三七补肝,另辅以调气之药。” 秦康仍旧不紧不慢,“那你怎么解释,在服用你的药之后,娘娘前后依然三次寻短见?” 王济悬紧答,“师傅,有时即便是好药,也需得有好药引。各人有各人的体质,因而所需的药引便有不同。学生不是华佗,可即便是华佗在世,对待某些病症也只能慢慢来,慢慢试探。娘娘每次若在服药后仍有不适,我便换一味药引,再观疗效。这既看学生的本事,也看娘娘的机缘。我们先前就与圣上禀明过了,他老人家是知道、也是允许的,贵妃那边从来也没有怪罪过。” 听到这里,柏世钧到底没有忍住,插嘴道,“我半月前为娘娘号脉,却发现娘娘脉象端直以长,如按琴弦,这是肝胆虚劳,胃气衰败之象,三七配何首乌是何等厉害的虎狼之药,娘娘还在月子里就吃这些东西进补,再不停药,只怕肝与心真的要出问题!” 当着秦康的面,王济悬本不好发作,如今柏世钧送上门来,他马上面色一凛,阴声道,“可我上一副药,娘娘吃后感觉就很好。若不是某些人忽然主张停药,娘娘这会儿怕是已经大好了。这等为博声名,连医德也不要了的医官败类,如今不仅敢在这里侈谈‘大医精诚’,还要往本官身上泼脏水,也算是我大周奇事了罢。” 柏世钧才要还击,就听见秦康一声严厉的“都住口,议事不是相互攻讦,收起你们做官的一套!” 袁振便在这时放下了茶盏,那瓷杯与木桌之间的撞击只是清脆的一响,却如同公堂上的惊堂木狠拍在所有人心上。 袁振缓缓站了起来,却望着殿门外,似自言自语地道,“洒家如今算是听明白了。” 医官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袁振的目光这才回转,像一条长鞭朝着太医们狠狠打去,“原来这就是庸医杀人啊!” 秦康抬头望了袁振一眼,慢悠悠地说,“袁公公,你既说了你不懂医术,就请不要在太医院医官议事的时候插言。” 袁振一股火气从喉中直窜了上来,可他怒极反笑,衣袖里的指甲抠进了肉,眼睛死盯着秦康,“好啊,奴婢也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倚仗自己在太医院里待得久,就目无君父沸反盈天。娘娘如今病在旦夕,你们却在这里相互扯皮。一个个食君之禄……就这样为圣上分忧?” “这不是扯皮,这里也没有庸医,”秦康的声音依然低缓,“要是袁公公自己有想法,你来,笔给你,方子你来写。” 袁振一向自恃锋利,可遇上秦康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答得油光水滑、水泼不进,竟毫不惧怕他的威胁。 “柏世钧。”袁振也不纠缠,迅速掉转枪口,“洒家现在问你,娘娘到底有病无病?” “娘娘确实病了,”柏世钧老老实实地回答,“但——” “听听!”袁振高声冷笑,“有病,却停了娘娘的药,这不是你秦康教出来的庸医?派这样的人到娘娘身边钝刀杀人,你太医院到底是什么居心?你秦康,到底什么居心!你最好明白答话!” 秦康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柏世钧和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话了。 中和殿外就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远远听着,是一人远走在前,数十人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大殿门口,一时间万籁俱静。 第七章 命悬一线 大殿左侧的窗外,一个人影正步履稳健地经过。大门外,建熙帝略带感叹的声音传来: 是是非非地, 明明白白天。 话音落了,建熙帝也已站在了中和殿殿门。他已换了便服,长衣宽袖,长发只挑起一束,用木簪系于头顶,余下披散在肩后。殿外日光极亮,建熙帝身影不可直视,远远看去,像是位道人。 袁振第一个跪了下去,高声道,“恭祝吾皇万岁!” 柏世钧此时才刚刚把秦康从座椅上扶起,秦康颤颤巍巍地走到众人前面,带头俯身,“臣等恭叩圣安,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医院的众人在秦康身后依次跪了下去。 建熙帝谁也不看,在一地黑压压的官袍中缓步向御座走去,如同在水面留下一道波痕。 建熙帝今年已经六十五了,但看起来却与四十岁壮年无异。他的头发里没有一根白发,目光炯炯,永远带着从容不迫的神采。 建熙帝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公公。这位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紧随着圣上走到御座的一旁,站定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向袁振那边望了一眼,袁振轻轻欠身,以目光向他行了一礼。 那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崇德。 算起来,黄崇德不过比建熙帝大九岁,可他竟是满头的白发,两人看上去相差二十岁都不止。这在民间也被说成是一桩奇闻。 建熙帝坐下了,他瞥了一眼堂下铺开的诊断书,也不看堂下跪着的人,“方才朕念的话是什么来历,谁知道么。” 王济悬立刻直起腰,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回皇上,是城隍庙外头挂的对联。那里是百姓们平日处置各种是非的地方,挂这副联,也是寄托他们明堂正道、赏罚分明的愿望。” “王太医倒是见多识广。”建熙帝又问,“你方才说,若娘娘没有停药,这会儿身体已大好了,是真话,还是气话?” 王济悬的声音立时干涩了,“臣……臣也是说‘可能’。” 建熙帝目光中透出寒意,望向一旁的黄崇德,压低了声调,“都看到了吧。” 黄崇德躬身,“是,奴婢都看到了。” “你们太医院先前说贵妃的病调整起来并无大碍,一月足以,而后一月又变成三月,三月又变成半年。”建熙帝目光抛向秦康那边,声音里蕴着滔天之怒,“是是非非地,究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天,到底不明不白!我大周的太医院是天下万方医者之表率,你们的明堂正道、赏罚分明在哪?秦康,起来回话!” 秦康也颤悠悠地起身,但毕竟是老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给老太医搬把椅子!”建熙帝厉声道。 袁振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先前自己坐的那把老黄花梨木的圈椅搬去了秦康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医坐下。 “谢皇上顾念。”秦康坐了下来,也不忘向着御座弯腰道谢,“回皇上,方才济悬说的,也没有错。世间之病本就没有必愈之理。但娘娘的病缠绵了足有半年,毫无起色,可见太医院确实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这是老臣的失职,也是老臣的罪过。” 建熙一声冷笑,声调陡然提高,“朕不听这些!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为你的这些后生掩饰,朕只问你,贵妃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秦康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臣说不好。” “那么谁能说得好!”建熙帝目光一转,“王济悬,你先前的‘以症换药’的办法呢?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让贵妃康复!” 王济悬垂着头,“臣……臣也说不好。” 建熙帝脸色更阴了,他长久地沉默,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狰狞,“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袁振,你听旨。” 袁振慷慨起身,用力掸了掸两袖,“奴婢听着!” “着,太医院院使秦康,召集宫内所有御医,重新商讨贵妃肝病之解,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切实有效的医治之法!”建熙帝胸口起伏,他强压怒意,望向柏世钧,“至于医士柏世钧,庸碌无能之辈,竟胆大妄为贻误贵妃病情,先押入诏狱,交由北镇抚司查办!” 袁振响亮地答道,“奴婢遵旨!” 秦康面色一变,把人交给北镇抚司,那几乎等于半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他撑着椅把勉强站了起来,“陛下,这一次柏世钧的做法确是冒进了。可若一位病人有虞,陛下便要杀一位医者谢罪,那——” “秦太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建熙帝冷笑着打断了秦康的话,“若是贵妃有恙,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包括你。” 大殿之中死一般沉寂,袁振已唤人来,押解着柏世钧出去,忽而一个宫人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来,“陛下,太后有手谕。” 黄崇德几步上前,将对方手中拿着的白色丝帛拿了过来。 建熙帝一手抓过,只扫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让袁振带人回来。” 片刻之后,柏世钧又站回了中和殿的中央,他有些惶恐地跪了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崇德走了下来,将方才太后托人送来的手谕递了过去,“看看。” 柏世钧双手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锦帛上是一段太后的亲笔手书。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浑身上下的血顷刻之间都往脑袋上涌。 柏世钧俯身猛磕了几个响头,“万万不可呀!陛下!!” 黄崇德俯身拾起从柏世钧手中滑落的手谕,递给一旁的王济悬,“拿去给秦院使看看。” 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千错万错,都是柏世钧一人的错,我……我女儿平日里只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儿子更是没有跟我学过半点医术,他们都是……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怎么可以让他们来给贵妃娘娘诊治?太后实在是错看了,错看了啊。求陛下开恩,让这两个孩子回去吧……求您……!” 一旁王济悬已经跟着秦康一同读完了太后的手谕,说来也怪,一向对后宫前朝都不管不问的太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答应了柏家的两个孩子,为他们在圣上面前举荐,去给屈贵妃瞧病。 这倒真是个送上门的机会。 想到这里,王济悬眼中闪过些微的阴狠笑意,上前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建熙帝也不看他,只是冷声答道,“你要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王济悬顿时愣在那里。 第八章 应召入宫 身后秦康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无奈,“向君父进言,是为人臣的本分,你若是有劝谏,何须等君父问询……说罢。” 王济悬额前淌下一滴汗,小心地瞥了一言建熙帝——发现建熙帝竟直望着自己,他心中猛惊,马上跪了下来,“臣愚钝!臣有一言,现在就禀明皇上!” 建熙帝轻哼一声,端起了茶盏饮茶,众人的目光都向王济悬这儿聚拢过来。 “柏太医方才的话,臣以为不妥。他家中一女,唤做柏灵,虽从未听过有什么师承,但三年前太后……太后……”王济悬顿了顿,稍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接着道,“太后身体不妥的时候,就是遇上了这位柏灵姑娘,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太后在数月之间平了肝火,也宁了心神,这件事,臣也是偶然听秦院使提过,所以至今还有印象。” 建熙帝眼中微寒,“你忽然提太后的病作什么!” 王济悬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跪得更低了,连连摇头,“臣斗胆!但这足以说明,柏世钧家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本事,医者仁心,倘若让她来给贵妃娘娘瞧一瞧,指不定会有大益处!” 一旁柏世钧听完,早已怔在了那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王济悬双眼微眯,侧目道,“你只是太医院的下等医士,此事涉及内廷颜面,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说罢,王济悬又抬眼望向皇上,“请皇上勿要怪罪,此刻这屋中所聚的,都算得上是太医院的老资历了,臣才斟酌着提及此事,只是想向皇上进言,既然太后也有心推荐此人,未必我们就不能一试!” 建熙帝目光虚渺,似是在沉思,柏世钧家的那只小百灵,他也有所耳闻,自是不用多言。 “朕看太后还举荐了柏世钧的长子柏奕……”建熙帝忽然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黄崇德,“这个名字朕怎么有些耳熟?” 黄崇德低眉笑道,“皇上好记性,两年前,长安街上百味楼的万福顺收了一个徒弟,就是他了。” 建熙帝略有几分惊讶,“万福顺的弟子就是他?” 黄崇德答道,“是。这万福顺原本立誓不到七十不收徒,但柏太医家的公子却不一般。一只拳头大小的童子鸡,他拿着小刀,一会儿功夫就给剖了个干干净净,骨是骨肉是肉,就连黏着的血管都没伤着,这等手艺叫万福顺看愣了眼,当场就收徒了。” 堂下,柏世钧惊得嘴都合不上——这种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喊出来,只是连连点头,“是,是,吾儿柏奕是个学厨,他哪里懂什么,懂什么治病救人呢……” 建熙帝瞥了一眼柏世钧,冷哼一声,“你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太医,竟会把儿子送去学厨。是不是觉得在宫里当差险恶,所以不想让儿子卷进来?” “不,不是。”柏世钧咬牙,“皇上,臣是觉得,孩子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娘娘的凤体……臣万死不能赎一……” 王济悬双手交合,朗声道,“皇上,既然太后有手谕,那必然就有太后的道理,不如就按她老人家的建议,召这两个年轻人进宫看看,万一他们确有办法,也是我等之福啊。” “王太医!”柏世钧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他眼眶发热,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家难道没有孩子吗?!” 王济悬莫名其妙地看了柏世钧一眼,“柏太医此言差矣,君父有所需,我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难道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忍心让贵妃娘娘一直病下去?” 建熙帝目中带怒,“柏世钧?” 柏世钧通身一震,像是被王济悬一招打中了七寸,“我,我不是……” “嗯。”建熙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来人!” 皇上到底是下旨让柏奕柏灵兄妹俩进宫了。 柏世钧心如死灰,实在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弯身叩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主隆恩……” 皇宫的另一头,一直在左掖门候旨的柏灵和柏奕都等得有些着急了。 忽然,柏奕拍了拍柏灵的肩。 柏灵抬头,见一胖一瘦两个宫人正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兄妹俩都是一喜,一齐站了起来。 果然,那两个宫人才一进门,胖太监就用细长的声音唤道,“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柏灵可在?” 柏奕牵着柏灵走出,“草民柏奕,携妹柏灵,在此等候多时了。” 胖太监正色道:“有上谕!” 柏奕与柏灵都跪了下来。 “尔等生父,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医者之身,朝廷命官,竟为博声名,不惜贻误贵妃病情,干犯《大周会典》条例,玷污官箴!原应交由北镇抚司核实严惩。然,今太后举荐,闻你二人身怀医治之法,命你二人上殿前对峙,将功补过。钦此!” 柏奕与柏灵对望一眼,不由得都松了口气——赶上了! 宫人在前面带路,柏奕背着柏灵,健步如飞地向着中和殿而去。 路上,柏奕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问道,“话说,等今天见了娘娘,你有多少把握?” 柏灵目视前方,“三四成吧。” “这么低?” “已经够高了,”柏灵叹了一声,“现在还没见着娘娘,也没看见以往的诊断,印象里这位娘娘应该是从月子里就开始失眠,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一直也没好转。如果现在已经是重度抑郁,这里没有西药,我们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控制病情,再者,也不一定全是产后抑郁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还是要到时候再……” 柏灵还未说完,柏奕便有些担忧地问,“如果真是抑郁,好治么?” “难说。”柏灵望柏奕的方向瞥了一眼,“抑郁虽然麻烦,可毕竟不是绝症,总有办法能改善。如果是咱们那会儿,让患者服药同时配合心理治疗介入,就很有效。但在宫里,我们就不要指望有像从前一样的条件了。” 第九章 王太医的好算盘 “没有西药是麻烦……”柏奕想了想,“但你心理咨询不就是靠说话么,这也有妨碍?” 柏灵气息一滞,柏奕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带着的轻慢,连忙道,“别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心理工作者的意思……我是说,呃,心理咨询,它一般、好像、确实是不太需要……啊!” 眼看柏奕越抹越黑,柏灵轻轻地捏了一下柏奕的肩膀,柏奕乖乖闭嘴了。 柏灵抱着柏奕的肩膀,伸出手比划,“我这么说吧,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来访与咨询师不得有双重关系。但在宫里,君臣关系不可能允许丝毫僭越。以往咨询里,我的来访可以把他所喜、所怨的东西投射到我身上,引导他对这种投射产生觉察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可宫里不一样,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小的草芥。” 柏奕心中了然,但还是连连摇头,“不懂,不懂,我还是不乱说了。” “总之,这儿的很多事都隔着层窗户纸,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要想真的去捅破它们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别怕,有事儿我们一起顶。” 这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柏灵心中的许多不安,她感激地看了柏奕一眼。幸好他和自己一块儿来了——在这样一个森严的宫腔里,有一个全然理解和相信自己的人站在旁边,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还未到中和殿,两人已经远远看见在外等候的柏世钧。 只是一个上午不见,柏世钧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一缕额前的长发在方才锦衣卫的押解中松垂下来,飘在眼前,他也无心去管。一见儿子和女儿身影出现,他马上招起了手,“这儿!这儿……” 柏奕将柏灵放下来,两人都向着父亲的方向跑去。 柏世钧蹲下来,把柏灵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老泪纵横地抬头望着柏奕,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搅进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带着妹妹先去乡下避一避吗!” 柏奕无言以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着决定的,我们不能丢下您老不管。您别担心,我们既来了,就是有法子的。” 柏世钧一时哽咽。 柏灵这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扶着柏世钧的手臂,低声开口,“来路上的两位公公和我们大致讲了早上的情形,听说贵妃的病程记录铺在中和殿里,那些记录您看过了吗?是否完备,真假如何?” 柏世钧心不在焉回望一眼,“别管这些了。一会儿等进了殿,你们俩什么都不要说,都听爹的,爹今天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你们平安出宫!” 柏灵、柏奕:“……啊?” 柏世钧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皇上也是父亲,他会明白爹的苦心,必不会让这次的事情牵连你们两个孩子!” “等等!”柏奕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您想干什么?柏灵问的事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胡闹!”柏世钧狠狠甩开了柏奕的手,“你妹妹没有分寸,你都十七了,也和你妹妹一样吗?!你们母亲走得早,她死前就交待了我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好好拉扯大……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我不能对不起她,让你们兄妹俩跟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柏灵扶住了额头,望了柏奕一眼,“算了,这儿问不清楚,先进去吧。” 大殿里,太医们已经在殿宇的右侧坐定,所有人都绷着脸,只有王济悬一个人表情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望向大门。 章太医稍稍靠近,“王太医,您看今天这事儿……?” “不妨碍。”王济悬用极低的声音答道,“还是像我们之前商量的,一口咬定柏世钧他们用的药不对,今日这坎,我们就能平安度过。” 章太医显然不放心,“可……可万一,那两个孩子,也看出了贵妃娘娘压根儿就没病——” 王济悬狠狠地瞪了章太医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 章太医背后一凉,讪讪地回了座位。 王济悬今日有必胜的把握,经贵妃一役,他必定能除掉柏世钧这个眼中钉。 他柏世钧的儿女敢顶着万岁爷的雷霆之怒迎头而上,也算是一片孝心,可却实在是有勇无谋。 作为一个医者,王济悬当然知道,柏世钧的诊断没错——贵妃的肝根本就没有问题。 要不然一开始太医院怎么会认为,娘娘这只是休息不好,开一些宁神的方子调养调养就好了呢? 可谁知道贵妃月子里就直接寻死了!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倘若她身体无病,却还是无端端要寻死,说明她心思敏感,于德有悖,这样的人如何能坐贵妃之位? 大周如今还未立后,她是建熙帝的第一宠妃,离皇后的位置就一步之遥。 试问,一个有了孩子却还是无端自尽的女人,今后又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屈氏是圣上心尖尖上的女人,圣上绝不会留给朝臣任何打压她的机会,再说,屈贵妃的母家如今也靠着她的地位步步往上。 这个时候说贵妃没病,就等同于揭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把贵妃娘娘和她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所以,无论屈贵妃的身子究竟如何,死都死过了,她就必须有病。 太医院里,人人都是一点就透,这几个月来大家忙忙碌碌、开药治病,过得太太平平……可偏偏这个连御医都不是的柏世钧,要在这件事上捅娄子! 诚然,贵妃正在服用的方子是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一些损伤,可孰轻孰重,谁心里能没点儿掂量! 今日娘娘又寻短见,柏世钧的一对儿女也恰好卷了进来,不趁此机会把这家人杀个整整齐齐,他都对不起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王济悬都盘算好了,倘若他们说贵妃没病,那就直接当场拿下; 若说有病,那更是鲁班门前掉大斧——这一屋子御医,就算你是神医降世,也能给你的方子找出毛病挑来! 如此想着,王济悬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一阵脚步声近了,王济悬从自己的心绪里回过神来——人到了! 第十章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柏奕与柏灵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只一眼,许多人心中便生出了惊叹。 这对兄妹,实在是生得太过出尘。 柏奕肩宽腰窄,今日又专门换上了一件宽袍礼服,这身衣袍掩去了过于纤瘦的手臂和腰身,更衬得他身型修长。往那里一站,威仪端肃,目如含光,正是世间风流少年的姿态。 柏灵气静神闲地站在兄长后面,流月为容,孤云成像,等再过两年长开了,只怕要成名动京畿的美人。 惊叹之后,许多人便是一声冷笑——在太医院办差,就算你是天人下凡又如何? 若勘不破帝心,怎样都是徒劳。 柏灵和柏奕行了礼,建熙帝是个佛道兼修之人,一见这两兄妹气质不俗,也平白生出许多好感,温声让他们平身。 柏世钧刚想上前求饶,柏灵已经开了口,“皇上,我父亲已不算年轻,加上这几日来他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可否也让他像其他太医一样,在一旁坐下?” 建熙帝给了袁振一个眼神,“赐座。” 柏世钧看着在御前从容不迫、毫无惧色的女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这个以往和自己最为贴心,时常对他撒娇耍赖小棉袄,他今天竟是有些不认得。 柏灵的眼神这时是清冷的、成熟的,更是他从未见过的。 几个宫人已经重新搬了把椅子过来,柏世钧愣在那里,却挣开了宫人要扶他入座的手,柏奕连忙上前挡住了皇上的视线,然后一把扶住了父亲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抓得稳稳的。 柏奕给了父亲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柏世钧早已慌了,“你……?” 柏奕强行扶着柏世钧走到了一旁,低声道,“爹,信柏灵一回吧,别再闹了!” 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今天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柏灵已俯身,一张张拾起了地上的诊断,拿在手中一页页地看过去。大约看了三四页,她便皱起了眉头,一路速读,直接看到了最后。 “只有这些吗?” 王济悬站了起来,慈眉善目地走到柏灵面前,“不知贤侄女还想要什么?” 柏灵望了王济悬一眼,“您是?” “本官是太医院御医,也是在你父亲之前,主要为贵妃娘娘诊治的医官。” 柏灵心中明镜似的亮了起来。 王济悬是何许人也,就算父亲平日里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她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第一个带头在太医院嘲讽柏世钧“靠女儿,没本事”的,是他; 几次在考核上做手脚,致使柏世钧一直无法从医士晋升御医的,是他; 故意在年关时克扣赏金,让柏家一家三口年都过完了才拿到年货钱的人,是他; 因嫉妒柏世钧颇受秦康青眼,所以常将疑难杂症丢到柏世钧头上,搞得柏世钧三天两头不能回家的,还是他! 仇人相见,柏灵一声不吭,装作低眉想了想,“哦,您是王太医吧。” “正是。”王济悬点头,见柏灵一眼便认出了自己,他多少还有些得意。 柏灵垂眸,并没有理会站在眼前的王济悬,她转过身,将诊断书尽数交给柏奕一览。然后自己跪在了御前,对建熙帝道,“皇上,贵妃娘娘的起居注可否调出,让柏灵一看。” “大胆。”王济悬绕到柏灵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竟还想调娘娘的起居注?那是内廷的私密之物,陛下怎能随意示与外人?” 建熙帝也皱起了眉,“怎么,这些还不够你了解贵妃的病情么?” “远远不够。”柏灵如实答道,“这些诊断太过简要,且许多都是总结性的结论,仅凭这些实在很难了解娘娘的真实病情。” 王济悬冷笑一声,“到底是不够详细,还是你根本看不懂?” 柏灵目光微动,绽出一点笑意——还真让王济悬说中了,诊断书里的中医术语实在太多,什么脉象、穴位,什么这里补气那里血亏,看起来一个头两个大,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无,倒不如起居注来得简明。 王济悬:“你笑什么?” 柏灵背过手去,“听王太医的话,你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娘娘的起居注?” 王济悬面色微沉,总觉得柏灵这一问后面跟着一些弦外之音,“我们会当面诊断,要了解什么,当面问就是了。” 柏灵淡淡问道,“那请问娘娘近来睡眠如何?” 王济悬余光里瞥了一眼建熙帝,轻声答道,“一直都不大好的。” 柏灵:“如何不好?王太医可问过?” 王济悬脸色微沉:“娘娘睡得浅,且失眠多梦。这半年来都是这样……不过最近一二月有些好转。” “有好转?”柏灵的目光微亮,她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王济悬,“请问王太医,你可否告诉我,娘娘过去七天里,每晚几时睡,每日几时起,夜间会醒多少次?” 王济悬一时不能全答上来,却抬高了声调,“你纠结这些作甚?” 柏灵声音轻婉,“太医不要见怪。你若不知道娘娘过去七日的情况如何,怎么能比较得出她上个月与当下的病程变化?又怎么判断得出娘娘的失眠有好转?” 王济悬绷紧了脸,挥袖道,“娘娘原先是不过丑时睡不着的,然而这个月来,往往亥时就能入睡,这不是好转是什么?这都是娘娘自己的说法,不信你大可自己去问!” 柏灵一笑,看向皇上,“敢问一句圣上,民女有个推测,可否向您确认?” 台下柏灵与王济悬的一番对话,已然勾起了建熙帝的兴趣,他点头应允,“说。” 柏灵:“圣上应该也问过娘娘‘最近好些了没有’这类问题吧?” 建熙帝点了点头。 柏灵:“娘娘是不是常常回答,‘挺好’、‘没事’、‘好多了’?” 建熙帝又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王济悬,“王太医,娘娘也常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那么,她真的好多了吗?” 王济悬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被这个小姑娘气得有点儿发疼,“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灵望向建熙帝,掷地有声地开口,“皇上,我需要查看承乾宫的起居注。” 片刻之后,几个宫人手捧着一叠厚厚的纸册进来了。王济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铁青。 第十一章 柏氏兄妹的花式打脸 宫人们搬来了跪椅和一张矮木桌,柏灵直接在堂下开始翻阅。她先打开了最近的记录册,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微微一变,而后迅速往后翻了十几页。 柏灵抬头,望向一旁的太医们,“太医院给娘娘开了药酒么?” 太医院的几人都是一愕,纷纷看向王济悬。 “从未有过。”王济悬断然道。 “可从娘娘的起居注里看,她每天睡前都会饮几杯酒。”柏灵头也不抬,仍在哗啦啦地翻页,直到翻了小半本才停下来,“……差不多就是从一个月前开始。我猜这就是王太医说的,娘娘睡眠好转的原因吧?” 建熙帝目光如练地扫过太医们的座位,王济悬站了起来,“秉圣上,太医院从未给娘娘开过酒方。此前我们也从未听过娘娘有饮酒的习惯……不过酒能安神,就算娘娘三杯两盏地小酌,想籍此安眠,也并无大碍,请圣上放心。” 仍在一旁看诊断书的柏奕冷此时哼了一声,“真的吗,王太医?” 在安静的殿宇中,这不啻于是在王济悬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济悬的脸色第一个变了,转身看向柏奕,“柏贤侄有话直说,何必在大殿上阴阳怪气?” 这一声厉喝吓得柏世钧面色一紧,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挡在柏奕前面,哪里晓得柏奕竟比他还先站了起来,“回圣上,小民只是就事论事。饮酒安眠只会适得其反,特别是对长期这么做的人来说,虽然一利,却有百害!” “什么谬论,闻所未闻!”虽然压着声调,王济悬的声音已经显出了严厉。 建熙帝咳了一声,一旁王崇德即刻领会了意思,上前一步,轻声道,“王太医不要动怒,孰是孰非,都让他先把话说完。” 王济悬的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黄公公,皇上!这两个黄口小儿不学无术也就罢了,敢在中和殿信口开河,根本是欺君罔上之举!臣……臣身为太医院首席御医,怎能放任他们在此胡闹?” 黄崇德微微张了眼,“方才柏大人不愿让他一双儿女上殿,还是王太医你着力举荐来的。怎么这会儿又讲究起他们两人的师承门第了呢?” “我……”王济悬一只手停在空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了。”建熙帝这时发话了,“你坐到你的位置上去,让他把话说完,朕要听。” 王济悬只得暂时偃旗息鼓,退回了座位。 柏奕上前,走到了柏灵身旁,俯身而跪,抬头望向御座上的建熙帝,朗声说道,“回皇上,对失眠者来说,低剂量的饮酒也许确实是有益的,然而,人会对酒越来越依赖。一开始,或许两杯两盏就能睡下,但越往后,想靠饮酒入眠,需要的酒量就会越多。这可能导致失眠者饮酒过量,甚至是在日间饮酒。[1]” 柏灵捏着书册,补充道,“是了,请陛下看,娘娘因从不饮酒,所以一月前只饮半杯云吞杯就可睡着,但昨日睡前,她足足喝了一小盅琉璃碗。” 黄崇德走下来,接过柏灵举着的起居注,上呈给建熙帝。建熙帝接过翻阅——果是如此,一月之间,屈贵妃睡前盛酒的酒器足足换了四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大。 柏奕接着道,“另一方面,虽然饮酒可以加快入睡,但却会让娘娘后半夜的睡眠更差,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月来,娘娘后半夜噩梦、惊醒的次数应该是比之前更多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建熙帝哗哗的翻书声。 太医们都紧紧盯着建熙帝的脸色——只见圣上嘴角越来越沉,眼色愈来愈凶,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了起来。 看到最后,建熙帝忽然抬手,将一整本起居注向着王济悬砸去,“王太医,你也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 那本起居注正好砸在王济悬的纱帽上,竟直接把那顶纱帽打在了地上。 王济悬的头发瞬间凌散,他如惊弓之鸟俯身趴在地上,却很快定下心来,高声道,“皇上!贵妃娘娘不会饮酒,一开始只能喝一小杯,再往后酒量就上去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您想想,寻常人一次喝他一盅半盅哪有什么稀奇?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臣反而觉得,这两个黄口小儿,能将娘娘的起居细节说得如此清楚,分明是有备而来。为了保住他们的爹,就把所有脏水都往臣的身上泼!请皇上,万万明鉴哪!” 柏灵侧目望向王济悬,“王太医的意思,是说我们兄妹提前看过娘娘的起居注了?” 王济悬抬起眼来盯着柏灵,目光也发了狠,“把娘娘的日常举止说得这么细,有没有提前看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柏灵直起身,“请教黄公公,宫里妃嫔的起居注,是由谁在管?” 还未等黄崇德发声,角落里袁振的嗓子就阴阴的开口,“是奴婢。” 王济悬只觉得一口老血涌上来,怎么是袁振?! 他还来不及辩解什么,袁振就已经走上前,满目委屈地朝前一跪,“天地良心!主子万岁爷,老祖宗,这王济悬为了自保,乱咬人了!” 黄崇德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王太医也未必就是说你,起居注平日贮藏地的钥匙,是谁在管?” 袁振更委屈了,直接伸手在腰间掏来掏去,然后双手捧着一把大铜钥匙举过头顶。 “老祖宗交待的差使,小的哪里敢怠慢?别说是把这事儿抛给下面的人做,自打奴婢接了这差使以来,库房的钥匙就从未离过奴婢的身,每天早晚各一次的送出解入,都是奴婢亲自盯着,亲眼核对。” 一旁章太医、朱太医几人,只觉得越看越没眼看,心里默默给王济悬烧了柱香。 建熙帝漠然地望着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的王济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济悬闷声摇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望着身旁的王济悬,柏灵和柏奕不由得同时感叹,有时候你无法战胜恶魔,但更恶的恶魔可以。 建熙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重新转向柏灵与柏奕,“贵妃的病要怎么治,你们俩什么想法,说说看” 柏灵俯身,“皇上,仅凭起居注只能了解娘娘过往的情况。至于诊断娘娘是病非病,是何病征,还需要当面会诊。” “那么现在就摆驾承——” “皇上稍等。”柏灵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民女斗胆,请陛下恩准,让民女申时之后再去承乾宫探望娘娘。” 第十二章 父与子的永恒矛盾 众人一时不知道柏灵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会儿离午时且还有一个时辰呢! 一旁的秦康老爷子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等申时呢?” 柏灵客客气气地答,“回秦院使,也不一定是申时,总之等到下午或傍晚就好。” 建熙帝也不多问,只是应允了——他一会儿还有几个刚从北境前线下来的武将要见,虽然暗自觉得这个柏灵似是在故弄玄虚拖时间,不过倒也正合乎自己的心意。 建熙帝走后,众人便也散了,章太医上前将王济悬搀扶起来,几个人跟着秦康,一齐往外走。偌大的一个中和殿,很快就只剩下柏世钧父子父女三人,经过这一早的惊吓,柏世钧只觉得两腿灌铅,连气都喘不过来。 柏灵和柏奕起身扶着父亲起身,三人无言地穿过太和殿广场,往西华门的方向去。直到出了宫门,柏世钧还觉得有些恍然,方才发生的种种,都如同大梦一场。 “暂时平安了,爹。”柏灵挽着父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咱们先回家吃饭吧。” 柏世钧回过神来,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很快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高耸的朱红色宫门,才真的确定自己已经出宫了。 这一个上午,真真是风云变幻,度日如年。 当柏世钧与孩子们到家时,巳时还未过。这时各家都已经备好了午饭,巷子里走两步就能闻见不同的菜肴香气。 柏世钧总算走到了自家门前,一推门,就闻见一阵饭香——这两个孩子在出门之前,竟是已经将饭闷上灶了! 柏灵擦了擦额前的汗,对柏奕道,“哥,你扶爹回屋歇一歇,我去——” 还未等她说完,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你腿不好,别老站着。进屋和爹一块儿休息吧,午饭我来弄。” 说着,柏奕蹬蹬蹬就往厨房去了。 柏灵也不争抢,就这么挽着柏世钧的手一步一步往屋子里走。 进了屋,扶着父亲坐下,柏灵刚想去倒水,却被柏世钧牢牢抓住了手臂,柏世钧目光灼灼,“柏灵,你告诉爹,太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灵轻轻抽出被柏世钧抓住的衣袖,“爹,这不是您该问的事,我也不能说……您好好歇息吧,我去厨房里帮把手。” 柏世钧愣了一下,他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低沉,出神地喃喃,“……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什么事儿都瞒着爹呢?” 这一顿午饭,柏世钧大约是终生难忘了。 柏奕拿青椒和五花爆炒了一个农家小炒肉,又蒸了一大碗鸡蛋羹,上头撒了几片腌过的香菇片和葱花,最后一道蒜炒茼蒿,也不知道那茼蒿是怎么处理的,看起来翠得发亮,味道也香。 柏奕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自家的厨房,今日露了一手,柏灵都不免为之惊讶。可对着这一桌好菜,柏世钧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 “爹,吃吧。”柏灵拣了一块肉放进柏世钧的碗里,“下午咱们还要进宫呢。” 柏世钧目光疲惫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菜,低声道,“你们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就不吃。” 柏灵只好放了筷子,“女儿不是有意瞒你,太后的事当初定的调子就是一句口风都不能往外放。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节从我这儿溜出去了,宫里就不会饶了我,也不会饶了你们。” 柏世钧抬起头,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才多大,怎么会被拉去给太后瞧病的?” 柏奕冷冷地道,“都是四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问,您不觉得迟了点儿么。” “四年前?”柏世钧只觉得心惊胆战,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紧紧地看向柏灵,“四年前……四年前你才七岁啊?他们怎么会盯上你了呢?”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别问了,我真不能说。今天王太医既然在殿上提了太后的事,保不齐之后皇上会不会来试探你。万一宫里的人发现你知道了什么,那——” 柏世钧声音陡然转高,“你是我女儿啊!他们怎么能——” 柏奕听到这里,已是怒从心起,当即一盆凉水泼过来,“他们怎么不能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宫里是个龙潭虎穴的地方了?柏灵说好几遍了,她不方便讲!你还问什么?非要闹得全家鸡飞狗跳才罢休吗?” 柏世钧被柏奕一顶,先是惊得说不出话,而后垂眸良久,“你们……是在怪我吗。” “对,不然呢?”柏奕饭也不吃了,放了筷子,怒斥道,“那个屈贵妃的事水有多深,你看不出来吗?今天中和殿里站的都是什么人啊,你看看自己胸口的补子也该明白了吧,那么多御医围着一个贵妃都治不好的病,你一个医士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这是医者的底线。”柏世钧的声音还带着些固执,“那贵妃明明没有病,却只能被当作有病来治,再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柏奕哑然失笑,“爹,真的,像您这么高尚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什么?” 柏奕从未像今天这样火大,他直接站了起来,“你自己要往枪口上撞,想以身殉道,想千古流芳,没人拦着你!但我和柏灵就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要动不动就有太监、锦衣卫、还有那些个闹事的上家里来找麻烦,行吗?你自己挣名声赶在前面,有想过你儿子女儿在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 柏世钧牙关颤抖,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柏灵叹了一声,她夹在两人中间,伸手捂住了脸,“我们先吃饭好吗?” 柏奕冷哼了一声,端起碗继续刨,却面向着屋门,有意不看柏世钧。 柏世钧千般心绪涌上心头,愧疚和愤恨缠绕在心里,却一句指责也说不出口。柏奕难道有一句说错了吗?他和柏灵都是自小就懂事听话的孩子,可直到今日中和殿对峙,柏世钧才发现,自己对这两个孩子竟是如此的陌生……这些年,自己作为父亲的缺席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柏世钧全然泄了气,缓缓地端起碗筷,筷子才抬起来,他便有些怯怯地去看柏奕。 “我……我明日就去太医院请辞,好不好?为父不从医了,也不编什么医书了,我们一家三口……” “你以为现在请辞就能走得掉吗——” “柏奕!你也别说了。”柏灵望了哥哥一眼,“现在说这些没用,只能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再说今后的事!” 第十三章 初探承乾宫 柏奕这下不说话了,他瞥了一眼柏世钧,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里好像忽然被针扎了一下。 眼看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冷到了冰点,柏奕三两口把饭扒拉了干净,端着自己的碗去院子里洗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柏灵和柏世钧两人,她也放了碗筷,对柏世钧认真道,“爹,屈贵妃可能真的病了。” 柏世钧叹息摇头,缓缓开口,“你是不知道贵妃半年前的情形,才会说这种话。即便我们今日去给娘娘把脉,发现她病了,那也是被那些药给治出来的,只要停药调养——” “停药调养是必须的,但只停药也没有用。”柏灵轻声接言,她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大概率是抑郁症。” 柏世钧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症?” “抑郁症。”柏灵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肝有病,也不是心有病,是这儿出了问题。” 说着,柏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柏世钧茫然地看着柏灵,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怎么骂人呢?” 柏灵摇头,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柏世钧的反应,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看起居注里写,半年前贵妃就持续失眠,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这几个月每天连梳洗都懒了……这些看起来都像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柏灵轻声道,“从她有孕起,她哥哥就三番四次的往宫里跑,两人一聊就是一下午,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柏世钧皱着眉头,“不要乱说!” “总之,下午您和我一起去承乾宫,就知道了。” 柏世钧沉默良久,才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们说的这些个东西……都是从哪儿学的?”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院子里的柏奕气咻咻地接茬。 未时末,宫里再次来人了,不过这一次带着三架轿辇,来人也比早上要来得客气。柏世钧心情复杂地看着第一个上轿的柏奕,他想上去和儿子聊几句,但柏奕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所以飞快地冲上轿子,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怎么说呢,柏世钧和柏奕真心可以算是一对标准的青春期父子关系了。可柏奕那个身体都 17 岁了,再加上他那个魂儿前世的年纪,他都能算柏世钧的同龄人了吧,哪儿那么大气性…… 柏灵左看看,右看看,两边心疼完了,就开始心疼自己。 人群缓缓向承乾宫移动。 到午门时,袁振跟了上来——他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宫人匆匆上前,告诉袁振前中后的轿子里都坐着谁,袁振听罢,便来到了最后一个轿子外——柏灵坐在里面。 “这就往承乾宫去了,柏姑娘。” 柏灵听到外面的声音,从里头揭开轿窗的布帘,“是袁公公啊,有事吗?” 袁振一笑,看着柏灵一张清秀的脸,上午被她拿着当枪使的事儿便不由得浮上心头。那王济悬乱泼脏水,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小姑娘一招漂亮的祸水东引就化解了危机,可见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也没什么,”袁振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我不过啊,就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在这儿接你们几个来的。柏姑娘,我可给你提个醒,一会儿在娘娘面前机灵着点儿,什么论断能说,什么论断不能说,心里要有个数。毕竟你们身后跟着的是整个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你们肯定也不希望闹到最后,把自己的爹给坑了吧。” 柏灵早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袁公公指点,柏灵明白。” “明白就好!”袁振笑盈盈地移开了目光,“洒家就喜欢和明白人一块儿办事儿。” 不一会儿,轿子停了,有人为柏灵掀开了轿帘子,她从轿子里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站了四五位上午见过的御医。 秦康一见他们来了,竟然颤颤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柏世钧前忙上前扶助恩师,秦康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为自己担心,而后目光就落在了柏奕和柏灵身上。 那边柏奕才看着柏灵下来了,就听见身后的父亲温声道,“柏奕,柏灵,秦院使有话要问你们。” 这个地方,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纵是有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也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丝话柄,柏奕与柏灵都带着笑意,几步走上前躬身行礼。 “后生可畏。”秦康叹了一声,“今日中和殿上,你二人见微知著的本事,老夫算是领教了。” “秦院使谬赞了。”柏灵与柏奕同声道,“晚辈惶恐。” 秦康又靠近一步,“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柏奕望了柏灵一眼,“您说。” 秦康低声道,“你们二人究竟师从哪一位名师,可否赐教?” 沉默。 秦康见两人都不言语,只好看向柏世钧,柏世钧碰上老院使的目光,又看了看三缄其口的柏奕和柏灵,亦是不好张口,只好低下头去。 秦康的声音带着老者特有的慈蔼,他笑着握住了柏奕和柏灵的手,低声道,“也罢,也罢,这只是老夫的一点好奇,若是不便透露,老夫不问就是了。既然你们来了,那大伙儿现在就可以启程去承乾宫了。” 在袁振的领路下,一群太医踏入了承乾宫的宫门,没有人说话,只有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彼此重叠。 才踏进承乾宫的宫门,一股不可名状的压抑就直直地迎面而来。 虽然当下的时节正处于早春微寒,但到处都窗门紧闭也太过夸张了些。 柏灵微微低了头,视线飘向了院子的两侧。印着青花的布帛抱着半人高的柱型物——看起来像是树桩。寝宫窗下灌木环抱,可院子里的地面上纤尘不染,竟连片落叶也没有。 东头有一口井,但井口已被一块巨石封死,再往旁边是两根光秃秃的柱子——看上去从前像是个秋千架。 柏灵心中感叹,承乾宫的宫人们也着实不容易,为了阻止贵妃寻死,大概是什么招都用上了吧。 第十四章 各怀鬼胎 柏灵下午要来承乾宫的事,一个中午就传遍了整个内宫,自然也就传到了屈氏的耳中。 消息过来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宫女宝鸳提着裙摆匆忙进屋,和屈修撞了个满怀。 屈修原本要走,可听宝鸳讲完了今日中和殿的所闻,他气得当场就把手边的茶盏给摔了。 “我大周朝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能治病的大夫也没有了吗!!太医院的御医们自己认了怂,竟然还找了个十一岁的女娃娃来给贵妃治病!这么不把娘娘的身体当回事,也不怕上天雷亟了他们!” 宝鸳的脸一沉,冷声道,“屈大人,您要打要骂都到外头去闹,最好是能闹到皇上的跟前去。我们这些下人,平日连进出这间屋子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就怕一个不当心惊着了娘娘,您到好,娘娘还躺在床上休息,就在这儿大喊大叫!” “你——放肆!”屈修的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这个宝鸳顶得说不出话了,“你不要仗着自己在太后身边待过几年,就在这儿跟我没大没小!” 宝鸳冷笑了一声,“呵,屈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宝鸳,是你吗?” 里屋传来屈氏的声音,宝鸳不再和屈修纠缠,轻哼了一声,径直掀开了帘子往里屋去了。 屈修压着心头火,在外踱步思量再三,决定留在这儿等等看。若是下午来的那两个孩子是拎不清的庸人,他绝不会让这几个人平平安安地走出承乾宫的宫门! 好在消息传来得早,等柏灵真正踏进承乾宫的时候,贵妃已经重新梳洗打扮过。她已经许多日没有见过外人,就连太医们复诊,也只让他们待在外屋问询。今日闻得要来给自己看病的那一位姑娘,也是在太后面前待过的,屈氏这才不免上几分心。 只是梳好了头发,她依然不愿穿衣,只是恹恹地半靠在里屋的卧榻上,让侍女垂了纱幔,一个人木然地望着天顶。 那边柏灵才一进门,就掩着鼻子咳了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这些味道混着宫里的熏香,几乎一瞬间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一旁袁振已经对着宫内当值的太监宫女发话了,“怎么不开窗通通风,你们的差事都是怎么当的?” “回袁公公,今早太医来帮贵妃娘娘催了吐,这会儿娘娘身体正虚,要是开窗,怕万一受了风寒……” “这会儿外头太阳大,温度也高,现在不开窗,等晚上只会更凉。”柏奕皱眉说道,“还有这些熏香,也都撤了吧。” 宫人们谁也没有动,只是望着袁振。 袁振咧嘴,皮笑肉不笑地望了回去,“都看着我干什么?这两位都是皇上今早派来为娘娘看病的小大夫,都听他们的。” 宫人望向柏奕,又望望此时站在角落里还没有出声的屈修,声音略有些抖,“可这熏香是屈大人让点的,也……也撤了么?” “撤了。”柏奕看也不看那宫人,只是垂眸道,“怎么,和你们说话,都要说两遍才听得懂么?” 这声音虽轻,却叫人后颈一凉。就连袁振也不由得多看了柏奕一眼——这小伙子厉害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屈修脸色微愠,“慢!” 柏奕这才看向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屈修,轻声问道,“这位又是?” 屈修轻咳了一声,这才道,“本官乃大周光禄寺少卿屈修,也是贵妃唯一的兄长。” 此话一出,柏灵和柏奕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种人,柏奕从前在医院是见得多了,无非是身上挂着一官半职,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才张口就是这副口吻。可光禄寺少卿也就是个从五品,和柏世钧的太医院医士一个品级,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失礼,”柏奕冷声道,“不过无关人等还是先去院子里等候吧,人太多只怕扰了娘娘的清休。” 屈修正要发作,袁振的一只手已经搭了过来,“且等着看吧,不急这一时半刻。” 承乾宫的领头太监原还想再等等屈修的意思,见袁振此时已没了好脸色,这才忙招呼着周围的几个人把外屋的香炉挪去了院子里,几个侍女将窗推开——却也不敢完全支起,只是留了条约莫三拳那么宽的缝隙。 屈修全程阴沉着脸,但屋子里的气味倒很快散去了大半。 太医们此时也已经差不多都进来了,王济悬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请问公公,皇上……什么时候到?” “洒家可不知道。”袁振望着别处,似笑非笑地慢声答道,“从来也没听说,哪家大夫诊治,还非得皇上亲临的。” 王济悬知道袁振记恨着早上的事,讪讪地望向秦康,秦老爷子明白王济悬的意思,低声发话道,“那么,是现在请柏奕、柏灵两人去为娘娘号脉,还是要再等等?” 袁振这时才转眸看向太医们,正色道,“皇上这会儿还在勤政殿见申将军,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他老人家披星戴月,我们也得实心用事,病肝脑涂地才好。现在皇上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洒家就是万岁爷的眼睛。这儿的一举一动,我都替主子看着。都谨言慎行着点儿!” 几个太医连忙应声答“是”。 袁振命人拿来了笔墨纸砚,铺在在外屋的小圆桌上,供柏灵、柏奕使用,他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了一本随身携带的纸册,亦取来了一支笔,在一旁站定,而后幽声道,“那么,请吧。” 柏灵侧目,对柏奕轻声道,“我问,你记录。” 随着柏奕在桌前坐定,柏灵已经走到了外屋与里屋相隔的那道幕帘之前,这是一道极厚重的红毯,足以将里屋的一切动静掩盖。 一直在屋子里候着的宝鸳这时款步而出,手中牵着一条极细的金线,对着众人轻轻一福,“请问是哪位大夫诊断?” “我,”柏灵上前一步,“但不切脉,我要向娘娘面询一些问题。” 见柏灵如此年轻,宝鸳到底还是怔了片刻,她拿着金线的手垂了下来,“有什么问题还是也先问我吧,娘娘的情况我熟。” 柏灵歪头,“最好还是能让我当面见一见娘娘。” 宝鸳并不退让,“不见外人是娘娘一向的规矩,也不好说破就破了的,姑娘还是先问吧,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再进屋就是了。” 第十五章 与贵妃的第一次会面 见侍女态度坚决,柏灵也便暂时作罢。她对宝鸳询问了许多细节,譬如娘娘近来是否有昼重夜轻之感,是否早晨醒来情绪特别低落,而到了下午、夜间,这些感受又会出现些微好转,云云。 这些问题让在座之人都有些意外,她说的这些症状……似乎有些过于细致了,没有哪家大夫在连病人都没见着的时候就问这些。 但宝鸳越听,眸子越亮,她不时点头,说一两声“对,对……是这样”。 如此,柏灵便进一步问,可否将她刚才的话全部转述给娘娘,以作确认。 宝鸳没有多说什么,提着裙摆就去了里间,出来时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笑意。 “娘娘说是的,她每日醒来都觉得昏沉,也不爱动,过了午后才勉强能吃些东西,有时在床上躺得累了,只在傍晚时才下来走走——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心出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柏灵身上——怪不得这姑娘在御前请求,要在申时后再来! 柏灵又问,“娘娘是否会觉得脑子比从前慢,记性也差了,偶尔会有紧张不安的情绪。即便是过去极喜欢、极喜欢做的事,如今想起,也提不起丝毫兴趣?” 宝鸳立刻答:“是了!” 柏灵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麻烦也请进屋,再确认一次吧。” “好。”宝鸳再入里间,出来时,又肯定地答道,“娘娘说,若不提这一句,她倒是没想起这一茬事情来。往日里最爱缝制舞衣,如今是半点做这些事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也不想看。” 柏灵抬起眼,“请问娘娘有这些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宝鸳:“自然是半年前,太医们都知道。” 柏灵摇头,“半年前娘娘是在产后持续失眠,才想到要找太医瞧瞧的吧。真正每日郁郁寡欢、觉得周遭了无生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否请姐姐帮我再问一问。” 不一会儿,宝鸳款步走出,嗓音清脆地对柏灵道,“姑娘,我家娘娘有请。” 王太医先是一惊,“什么?” 宝鸳抬头直望着王太医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王太医没听清楚么,我家娘娘请柏灵姑娘一个人进去说话。” 王济悬与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众人都一脸的震惊,紧接着就炸成了一锅粥。 “这……这成何体统!这女子师承不明,怎好这样冒失,让她一个人进屋去!” “是了,若非情急,从来也没有进后妃里屋的道理!” “请娘娘收回成命!在外我们这些老臣还能帮忙盯梢,若是让她一个人觐见,万一说了什么荒唐的话——” “我看你们说的这些话才荒唐,”宝鸳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插着腰站在最前面,“你们是男人,当然不能进娘娘的里屋,可这位就是个小姑娘,还能荒唐出花儿来?” 一旁袁振立时绷着脸咳嗽了一声,宝鸳略作收敛,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买袁公公的帐,而是带着几分戏谑向袁振那边抛去了话头,“袁公公,您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不如您来拿个主意?” 袁振怎会听不出这侍女话中的揶揄,但他仍是茫茫然地望了对方一眼,笑道,“娘娘都下旨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拿主意?” 说着,袁振便看向柏灵,“娘娘喊你呢,进去答话吧。” “且慢!”屈修站了出来,低声唤了一句,“袁公公!这恐怕——” 屈修还未说完,一旁袁振已经轻笑道,“屈大人宽心。” “公公,我是怕——” 屈修没有说完后半句,袁振已经给了屈修一个眼神。 “什么人做什么差事,”袁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屈大人也不要太多心。来路上该说的,该叮嘱的,洒家一句也没落,接下来娘娘怎么样,还是要看各人的福分,您在这儿急得跳脚,也没用啊。” 屈修气得说不出话。 这个柏灵,进来之后,既没有切脉,也没有问屈氏的身体,反倒一直在问屈氏的心情如何、感觉如何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万一一会儿她手下没有轻重,把一些不该说的话落在了纸上,岂不是落了大把柄? 但见袁振气定神闲,屈修也不好发作,只能一起站在外面等。 柏灵站起身,回头望了人群中的父亲和哥哥一眼,对他们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径直进了屈贵妃的里屋。 里屋和外间之间,隔着三层厚厚的垂帘,也因此隔绝了一部分的声音。屋子里的静,外头吵,因而在屋子里很容易听见外面在说什么,外面却不容易听见里面的情形。 再往里走,柏灵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贵妃。 屋内光线很暗,贵妃又隐于纱帐之后,什么都看不真切,但那个隐隐的轮廓已经显露出一种少见的美。 屈氏的天鹅颈微微低垂,像因不堪花朵的重负而被压下的花枝。 透过纱帐,屈氏望向柏灵,“你就是,那位一直在为太后治病的伴侍吗。” 柏灵心中微沉,没曾想进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刁钻,她平静答道,“回娘娘,民女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屈氏笑了,“你年纪小,嘴巴倒很严……抬起头来。” 柏灵站起身,走近了几步,再次跪了下去。 屈氏的声音很轻,“既然说一定要面询,而今见了面,又为什么离得那么远?” 宝鸳在后提醒道,“娘娘是喊你平身呢。” 柏灵这才抬头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恰好能够平时卧榻上的屈贵妃。 那纱帐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一隅角落,宝鸳立即领悟了屈氏的意思,上前帮她将纱帐绑在了两边。 这大概就是美人迟暮吧。 柏灵望着屈氏。 尽管已施以粉黛,屈氏两边眼眶下的青暗也依然无法遮掩,隔纱时如同的花枝的脖子近看时带着许多道细纹,那双无事三分笑的眼睛盈着血丝,眼皮还有些肿胀——只怕今日也是哭过的了。 才二十七岁的屈氏,如今看起来已有三十四五的光景,在她身上,已找不到半点几年前宫廷夜宴上那个名动京畿的佳人倩影。究竟是抑郁症夺走了贵妃眼中的生机,还是生育的负累至今没有恢复过来呢? 柏灵一时,也不明白。 四目相对,见柏灵的目光竟无闪躲,让屈氏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这小姑娘目光温和,又并不令人讨厌。 屈氏唤她走到身前,“你是叫柏灵么?” “是。”柏灵答道。 屈氏叹了一声,握住柏灵的手,低声道,“我若是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就不会让她卷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你父亲好糊涂。” 柏灵顺势靠坐在屈氏的榻上,“娘娘为什么这样说?” 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一个花瓶,低声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一病与以往大不相同,身子,脑子,都像被抽空了一样……御医也全然查不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药开了一副又一副也没有好转……” 屈氏笑了笑,“怕是……再起不来了。” 宝鸳忍不住插嘴道,“娘娘!” 屈氏笑望了宝鸳一眼,然而柏灵分不清那究竟是笑,还是屈氏早已经习惯的,某种面具似的表情。 “你年纪还这样小,”屈氏又看向柏灵,轻声道,“以后小心一些,不要让自己卷到这种是非里来。” 柏灵试探地问道,“娘娘是想做什么?” 第十六章 柏灵?百灵! 屈氏温声道,“滋补的药方,你随意开一些,本宫服后,会向皇上禀明好多了,不会让你们父女为难。” 柏灵望着屈氏,“娘娘这是想救我?” “是呀。”屈氏笑了笑,“早上在中和殿的事我都听说了,难为你……这个年纪能有那样的胆魄。” 宝鸳听了,心下感慨,“娘娘菩萨心肠,自然也会有人来救您的。” “别救了,”屈氏叹了口气,“我都累了……” “娘娘,您别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宝鸳几步上前,跪靠在屈氏的塌前,“咱们总得往前看,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柏灵望着屈氏,大脑已经快速地运转起来。 这不是柏灵第一次面对抑郁的病人,她见过太多人在听到“我累了”“我很痛苦”的时候,会像宝鸳一样立刻上前打断。 好像只要否认或淡化了这些痛苦的存在,就能让当事人真的尽快好起来。然而事实上,这些话都不如一句“你说吧,我在听”来得有效。 柏灵转轻叹一声,望着屈氏温声道,“娘娘是觉得怎么累,你愿意多说一些吗?” 屈氏沉默地望着柏灵,她脸上那层虚浮的笑意渐渐褪去,“没用的,我就算是说了,难道你就能懂么。” 见柏灵没有回答,一旁宝鸳有些着急,“娘娘,这位柏灵姑娘毕竟给太后瞧过病,她一定——” “嗯,我可能也不能完全理解。”柏灵点头附和道。 柏灵话一出口,屈氏和宝鸳都有些意外——谁也没料到柏灵竟然会这样回答。 要真正平抚一个人的痛苦,首先要承认痛苦的存在,更要说真话。 柏灵再清楚不过,对娘娘开口说“我一定能理解你”“的的感受我都懂”一点用也没有——针没有扎在她的身上,贵妃又怎么会相信,她会明白那到底有多疼呢? 柏灵面色沉静,她认真地看着屈氏,郑重开口道,“我不是娘娘,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理解您经历的痛苦,但我会认真地听,也会尽力去理解娘娘所说的每一个字。” 屈氏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她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直坐,而是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棉枕上。 柏灵听见身后的宝鸳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又要开口说什么。柏灵连忙抽出一只手往后捅了一下,并轻轻摆手,示意宝鸳——这个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沉默,有时候意味着力量正在酝酿其中。 对屈氏来说,柏灵是第一个这样镇定地与她正面交谈的人。 她既没有制止自己说下去,也没有批判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她的态度里既没有惊慌,没有厌弃,也没有那些故作姿态的鼓励。 柏灵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这个人的面前,谈论这些痛苦是一种平常而没有负担的事。 屈氏低下头,她两侧的头发垂落,屈氏抬手捏住了自己的鼻梁,轻轻摇头低叹,“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柏灵解下腰间的手帕,递到屈氏的手边,屈氏伸手接过,轻轻拭泪。 宝鸳默然看着这一切,她隐隐感觉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屈氏又哭了,可这一次似乎和之前的眼泪又有些不同…… “本宫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一入夜,就觉得脑子里平白升起许多念头,有些是忧虑,为将来的事;有些是追思,让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概……真的已经很久了吧,两年?三年?”屈氏微微眯起了眼睛。 柏灵有些心疼,“……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 “也不是……”屈氏又摇了摇头,“那时候虽然也一样难,但过上几天,总归是会好起来。不过自从怀了阿拓,好像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柏灵刚想问屈氏口中的“一样难”是指怎样的难,一旁的宝鸳再次插了嘴,对着柏灵道,“是了,我们娘娘刚怀上那会儿,害喜实在害得太凶。每天只要醒着就在吐,肚子里东西吐完了就干呕,觉也睡不安稳。一般女人家害喜就头三个月,我们娘娘一直吐到了七个月,被酸水烧得心也疼肺也疼,到最后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着血……” 屈氏听着,不时点头,她原本就觉得困倦没有力气,此时宝鸳连珠带炮,她倒也觉得省心。 柏灵也听着,心中默默算着,那差不多就是一年前到一年半以前的事。 宝鸳忽然停下来,向着屋外看了一眼,“娘娘当时都那个样子了,屈大人一个做哥哥的,还和之前一样总——” “宝鸳。”屈氏的声音陡然透了几分严厉。 宝鸳不说话了。 “不要听她胡说。”屈氏轻声道,她略略抬眸,调整了呼吸,低声道,“外面那么多太医都等着……我们也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柏灵姑娘,还是快些去开药方吧。” 见屈氏脸色再次变得拘束而警惕,柏灵知道自己再留也只会引来猜忌。她站起身,躬身退下,“那民女现在就去外面开药方。” “等等。”屈氏忽然道。 柏灵抬头,望着卧榻上还带着些许盈盈泪意的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虽是初见,但本宫觉得与你甚是投缘……”屈氏也望着柏灵,见这个小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却又穿得这样素净,她由衷道,“让宝鸳去把上个月西人进贡的冰种镯子拿来,你戴着吧。” “娘娘。”柏灵已轻声欠身,“承蒙好意,但……这必不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您,赏赐之物还请推后。” 宝鸳也在一旁道,“娘娘既赏了,你接着便是。” 柏灵后退一步,再次躬身,“请娘娘不要勉强我。” “必不是你最后一次来见我……”屈氏若有所思地低吟着这句话,抬头道,“如果你决意如此,也便算了,去吧。” 柏灵不再回头,揭开幕帘,向外走去。 宝鸳望着柏灵消失的方向,皱眉低语,“这个柏灵姑娘,脾性也太古怪了些。” “古怪吗?”屈氏笑了笑,“我觉得她说话蛮好听的呢,不愧是,被太后看了中的百灵鸟。” 见屈氏脸上又露了笑意,宝鸳也由衷地欢喜道,“娘娘若是喜欢,那我们也常召她来宫里来,和您说话解个闷也不难。” 屈氏的目光缓缓从幕帘上收回,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她再次躺了下来,轻叹道,“若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为她好,那就该让她走得远远的。在这宫里,身上的背的秘密太多,是会压死人的。” 宝鸳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家娘娘,只是沉默地将床榻四面的纱帐重新放了下来。 屈氏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出去看看吧,不要让那些太医难为了她。” 第十七章 就不给你看! 柏灵外头的桌案上俯身写方,不时停笔凝神,一刻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太医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扎向柏灵那头。 一屋子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柏灵下结论——从屈贵妃的症状看,她究竟是病了,还是没病?然而柏灵却只是低头写字,但凡有人想凑过去看看,就会被柏奕强行挡下。 一旁袁振不好也凑过去,只得勉强伸了伸脖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也看不清柏灵写的什么。等了许久,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声问道,“也该说说,咱们贵妃娘娘究竟身体如何了吧?” “娘娘病了。”柏灵声音平静而清冷,与方才问诊时判若两人,“但王太医的方子仍是开错了。” “呵。”一旁王太医听闻,不免发出一声嗤笑。 但这句“病了”,多少让袁振和屈修心中安定下来,看来今日万岁爷那边也好交差了。 王济悬冷声道,“不知柏侄女的这个方子还要写多久?” “会写得很长。”柏灵头也不抬,轻声答道,“而且这会儿也不能拿给外人瞧,只能由娘娘和皇上先行过目。”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屈修上前一步,冷声呵道,“我也不能看吗?” 柏灵停了笔,望向屈修,“我刚刚说了,除了皇上与娘娘,谁都不能看。” 屈修脸色一沉,恶狠狠甩袖道,“你放肆!我是娘娘唯一的——” “唯一的兄长,我知道的。”柏灵抬手给手中的笔蘸了蘸墨,继续往下写,“不知娘娘的父亲、母亲现在何处呢?她只有您一位亲眷了吗?” “你不要在这儿和我东拉西扯,这和我妹妹的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亲人的陪伴支持对病人的康复来说……当然是有助益的。” 屋子里的氛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见屈修似是要动手,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站在柏灵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屈修,警告他不要乱来。 所有人沉默不语,只能听得柏灵落笔的刷刷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柏灵终于松了口气,抬头停笔。纸上的字迹已经堆满了整张纸——与其说是药方,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封信。 柏灵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对宝鸳道,“还请宝鸳姐姐将它重新誊录一份,一会儿交给袁公公,请他转交给皇上。” “这……”袁振看了一旁的太医们一眼,“奴婢可不好做主。” 柏灵看向袁振,“可公公先前,不是还说要实心用事,肝脑涂地?” 袁振轻笑,“柏姑娘到底没有在宫里待过,不懂规矩,这不怪你。方子照例是要先让太医们过目的,没有直接呈给主子的道理,既然你这纸上写的东西不能给其他人看,那么奴婢也要先禀告圣上,让圣上来裁定才行。否则方子里若有什么惊扰上驾的东西,奴婢可担不起这罪责。” 一旁王济悬连忙捡起了话头,起身道,“袁公公说的是正理!学医之初,为什么要让学徒背什么是‘十八反’,什么是‘十九畏’?还不是因为,医道不比其他——有时补药毒药也就只有一味药材之差而已!处方是否合理,搭配是否干净,都是大学问,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药方,非经过太医院的复审不可!” 原本不做声的几位太医此时也纷纷站起来附和。 说没有私心是假的,但今日见柏灵还未见人,就将娘娘的症状说得如此清楚,在座的御医都起了十分的好奇,如今这方子开好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看一眼的。 再者……若是连方子看都没有看过,他们又如何从中挑错? 柏灵用笔头挠了挠额发,皱着眉头道,“可皇上这会儿不是还在勤政殿吗?若是耽误了,今晚娘娘就用不上这方子,迟一日用,就迟一日好,这个罪责,我也担不起……” 屈修见势头似是往自己这边倾了些,趁热打铁,“迟一日有什么要紧!关键还是要看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柏灵望着屈修,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屈修一怔,“你干什么这样看我!” 柏灵笑,“若不是屈大人提示,我一下还想不出办法……但现在我有个两全之法。” 袁振哼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药方,是我凭机缘得来的,绝不能轻易透露,但要说找人来验一验是有害无害,我也是不怕的。”柏灵看向太医们的方向,“几位大人不是都担心我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有损伤吗,那么,只要有一位可靠的太医看过,确认无虞,那就算是安全了吧。” 袁振想了想,“也可,但凡有太医审过,按了手印,洒家即刻就去勤政殿面圣!只是不知,太医院这边,要派谁来作验证呢?” “本官来吧。”王济悬往前挺进一步,他正了正官帽,正声道,“我既乃太医院御医之首,此等重状,该由我——” “不行。”柏灵侧身靠在桌案上,单手撑着脸,摇头道,“绝对不行。” 王济悬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早已是一肚子火,可他毕竟还是有些经历,所以脸上的客气此时还透着几分真诚,“哦,为什么我不行?” 柏灵渣渣眼睛,“你和我有仇,我的方子不给你看。” 王济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他略略抬高了一些音调,“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血口喷人,今日我和你明明就是第一次见,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柏灵颇为直率地答道,“今早王太医在中和殿,您当着那么多人面诬陷我偷看娘娘的起居注,您怎么能说和我无仇无怨呢?” 王济悬:“……” 柏灵又道,“要真是无仇无怨,那您就是妒忌我能把娘娘的起居推测得那么清楚,若是如此,王太医的心胸也可见一斑,这方子我就更不能给你看了。” 柏世钧在后面听着小女儿红口白牙,嘴里说的一套又一套,不由得笑了一声,惹得王济悬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柏世钧连忙咳了几声,又肃穆下来。 “……真是一派胡言。”王济悬的眼睛眯了起来,“哼,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些。这屋子里的其他几位御医应该和你无仇无怨吧?章太医、朱太医、徐太医,都是从医多年的老前辈,你从中挑一个吧!” 第十八章 看也看不懂…… 柏灵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柏灵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好朋友,给他们看,不就等于给你看吗?不行的。” 一旁的屈修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呵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是想让你爹柏世钧来看吗?!” “我爹当然是可以的,”柏灵回头道,“但那样的话,你们又会怀疑,我爹有刻意袒护之嫌……” 听到这里,一直在东南角坐着的秦康已经笑了起来。 他颤悠悠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往前走,柏世钧一见,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秦康伸手挡住。 秦康一个人走到屋子的正中央,笑道,“原来是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啊。”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和柏奕一道上前,扶着秦老爷子在案前坐下,“您老是太医院的首魁,这屋子里,还有谁比您说话有分量呢!” 见秦老爷子出马,王济悬几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但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好罢,你这是什么神仙方子,老夫也来领教领教。” 秦康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锦盒,再次把自己的金丝眼镜给取出来戴上,然后捏起柏灵所撰“药方”的边角,仔细地读了起来。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一不盯着秦康的表情,老爷子向来神断,为人圆润却不圆滑——这药方里若是真的有纰漏,他是绝不会有任何包庇的。 王济悬望着秦康的脸,只觉得心底升出了些许希望——因为秦康从开始读第一行字起,表情就充满了疑惑。 越往下读,眉头皱得就越紧,目光带着怀疑,好奇,和难以置信…… 王济悬很快就有了新的盘算,稍后但凡这药方里有一星半点的风险,他都绝不退让。 秦康的这一次断方,花的时间竟比柏灵写的时间还要长。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柏世钧也有些坐不住了——袁振全程闭着眼睛站那儿等,屈修死死盯着柏灵,王济悬和几位同僚都在站在他的前头,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脸色。 只怕稍后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柏灵的这个药方,就会成为她的索命锁…… 柏世钧的背又一次汗湿了。 秦康捏着纸笺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也缓缓地取下了眼镜。 “师傅……”王济悬有几分关切地走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药方,但秦康顺手就将整张纸向内对折,放在了桌上,王济悬心中可惜,低声问道,“药方可有什么问题?” “拿红泥来吧。”秦康缓缓说道。 袁振有些看不懂了,“秦院使是要给这药方背书么?” “是。”秦康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思。 王济悬惊了,一时竟有些语塞,“这……您真的那么确定这药方可靠?” 秦康仍皱着眉头,摇头道,“看不懂……” 一旁屈修脸都绿了,“笑话!你看不懂,就敢在上面按手印!?秦院使,那是我妹妹的命!” 袁振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这情形看起来有些诡异,秦康虽然是个水油不进的老顽固,可也绝不是草率之辈。 果然,秦康看向屈修,缓缓道,“屈大人不要急,老夫也不是说能保证这方子一定有用,但我能确定,它对娘娘的身体绝无害处。” 又是一阵沉默。 “什么情况!?”屈修怒呵道,“前面才说看不懂,后面又说对身体绝无害处?袁公公您品品,这是太医院院使该说出来的话吗!我看是老院使也被收买了,今日不当场让众人一起来验方,我是绝不罢休的!” 袁振心中亦是疑惑,他转眸想了想,秦康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按说,是有点儿玄乎。 可在宫里头当差,从来也不是按着准信儿来。该说什么话,首先要看你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 屈修这么咋咋呼呼,倒也情有可原,可问题是屈贵妃又不是他袁振的妹子,他犯不上为了贵妃的身体,搅和到这场太医们的内斗里去。 他是皇帝的刀,皇帝的狗,没摸清上意之前,他也就不能公开站队。 想到这里,袁振瞥了秦康一眼,对身旁的宫人道,“去拿朱笔和红泥过来。” “袁公公!”屈修苦唤了一声。 “屈大人不要委屈,就只是一个方子而已,即便开了,而后抓药煎药也要时辰,我这边也加急送去给皇上,”袁振扫了一眼柏氏兄妹,“若真有问题,都跑不掉的。” 柏灵躬身向袁振一福,“袁公公说得是。” 朱笔呈上来了,秦康在药方的背面写下“秦康亲验,此方无虞”几个大字,然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宝鸳这时才上前,接过已被秦康验过的药方,当场誊抄了一遍,而后又经过秦老爷子的检查,确认两道方子都没有差池,这才将柏灵的原稿交给了袁振。 柏灵转过身,对着宝鸳道,“关于这方子的用法,我还有一些要单独和娘娘交代,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再进去一趟?” 宝鸳点点头,两人便一同进了贵妃所在的里间,去单独交代这方子里的要紧处。 袁振在屋子里也不管这些,他将四叠的纸笺捏得平整了一些,眼也不抬道,“行了,今日的会诊就到这里,请诸位都回去吧。” “回去?”王济悬的眉头皱得死死的,“这还什么都没有论清楚呢!” 袁振挑眉,冷笑了一声,“王太医还有什么要论的,不如也随我去跟皇上面禀。真是皇帝不急,把你给急死了!” “你——”王济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他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还击的话,只好涨红着脸站在那里。 袁振哼了一声,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走,去勤政殿!” 袁振带着人走了,屈修紧跟在后面,大约也是想一同去勤政殿面圣。 屋子里除了七八位一直低着头的宫人,就只剩下几位太医了。王济悬瞪着一双想杀人的眼睛回头,刚扫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秦康便在这时恰好起身。 老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朝着他伸出手,王济悬连忙换了副表情,上前接住了秦老爷子的臂膀,扶着老人家站了起来。 “不要和这些人动气,都在太医院磨了这么些年,你的性子怎么还这么火躁。” 王济悬沉着脸,“师傅说的是。” 秦老爷子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柏世钧道,“改日,可否请柏灵姑娘来,和我讲讲她那方子的道理?” 第十九章 自家有本难念的经(推荐加更) 柏世钧连忙躬身,“若真是妙方,等我回去,便与女儿将这方子原原本本地问清楚,明日就带来给老师傅过目,绝不敢有半点私藏。” 秦康点头,“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秦康话音才落,就听见身后一人语调清冷地答道,“老院使,这样不妥。” 老爷子转过身来,见是一直在一旁帮衬的柏奕,他略略抚须,轻声问道,“如何不妥?” 柏奕声音清亮,“您刚才那句话不该问我父亲,而该问我妹妹她自己!” “柏奕!”柏世钧心里又急又怕,只担心柏奕少年心气,惹祸上身,低声训道,“不要这样和秦院使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柏奕恭恭敬敬地向着柏世钧行了个礼,却又丝毫不退让地接着答话,“方才您应该也听到了,这方子是我妹妹的机缘,不是我爹的机缘,能不能与人,我爹没有权利替我妹妹开口答应。” 王济悬冷笑道,“一个两个,都还攥着不知哪儿来的偏方当宝贝,老院使看中了你们的方子,是你们的福分!不要不知好歹!”说着,王济悬又回头,放轻了口吻,有几分无奈地对秦康道,“师傅,贵妃痊愈,这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您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哄骗了!” 秦康也不辩驳,摆了摆手,仍是笑着对柏奕道,“那这位柏兄弟,一会儿就替老夫问问,柏灵姑娘的意思吧。” 柏奕双手举在身前,正色道,“是,柏奕一定将话带到。” 人群就这样散了,柏世钧和柏奕仍在外面等着,直到宝鸳带着柏灵出来,两人才真的松了口气。 出了承乾宫,一家人低着头,快步而沉默地往宫门走去。 不论明日如何,总之今天的这一关,看起来是过去了。 柏奕背着柏灵走在前面,柏世钧紧跟其后。出了宫门,柏奕的脚步越来越快,柏世钧勉强才能跟上,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柏奕,柏奕……等等爹。” 柏奕转过身,“您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 “别这样……”柏灵不由得一下箍紧了柏奕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去,就听见身后柏世钧开口认错,“是爹不对——” “爹,”柏灵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都回去再说吧。” 虽然他们的院子离皇城并不远,但真正回到家时,天已经半黑了下来。 经过了一天的担惊受怕,每一个人都有些精疲力竭,又渴又饿。 柏奕一进家门,才一放下柏灵,就往厨房去了,柏灵坐着没歇多久,就听见柏奕在厨房喊她,“诶,柏灵!”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过去,探了头,厨房里问道,“怎么了?” 厨房里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见柏奕的身子蹲在灶前,这里找找、那里看看。 柏奕头也不抬,“你帮我从屋里拿盏灯来吧,这里好暗,什么都看不清。” “好嘞,”柏灵刚想转身回屋,忽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啊……家里的灯油昨晚用完了。” 昨晚柏世钧一宿没睡,连带着烧完了最后的一点儿灯油。 厨房里找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柏奕站起来,拿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那你告诉我,家里米平时都放哪儿的啊,我怎么看米缸里都是空的。” 柏灵又愣了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叹了一声。 柏奕望着柏灵的表情,黑着脸道,“……你不要告诉我,米也都吃光了。” 柏灵扶着额头,“对……中午那顿饭就是最后的三两米,今天宫里出了这么大事……我把要去买米的事儿全忘了。” 柏奕随手将胳膊上的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原地蹲下,掩面叹了一声。 柏灵往门边靠了靠,轻声道,“你别急,我去隔壁钟大娘家借一点儿米吧,总不会断炊的。” 才刚要转身,柏灵就看见柏世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子后头,面色带着些许窘迫,“……没米了?” 柏灵点头,“嗯,是。” “别去找钟大娘借了吧,外头的巷子里都有锦衣卫盯着,这时候和邻里来往,会让他们为难的。”柏世钧说着,伸手去掏腰间的钱袋,仔细捏了捏,只摸出了几个铜板。 柏世钧脸色有点儿难看了,他把铜板全都取出来数了数,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柏灵,“呃,爹记得,去年年终,太医院应该是给过一次特赏的例银……” 柏灵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但也还是温声道,“爹,去年年终的赏银,已经全都用完了。” 柏世钧一怔,“全都用完了吗?” 厨房里的柏奕冷声道,“今天都三月初五了,您还指着去年的赏银过日子,您的钱真经花。” “不是,”柏世钧连忙辩解道,“那可是二两白银哪,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够了啊,怎么就……” 柏灵掰着手指算道,“您再好好想想,一月初的时候,您说书房里书放不下了,就去林家庄找林二伯打了一个书柜,为了防虫,还专门用的橡木;结果月底蓬莱书院又新进了一批《伤寒校注》的古籍,您说那个版本很少见,无论如何都得收一批;还有上个月,您新买的那批澄沁纸、渊明墨——” 柏世钧已经听不下去了,颤抖着问道,“就……就都花光了?” 柏灵点头,“是啊,您上个月的俸禄呢?本来前几天您就该给我了,我看您这些日子辛苦,就没催。” 柏奕看向柏世钧,“钱呢?” “我……”柏世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女儿,又望望儿子,低声道,“我拿去……买药了。” 柏灵也睁大了眼睛,“一整个月的俸禄都拿去买药了吗?” “也不全是……”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还买了一些肉和菜,还有鸡蛋什么的……” 柏灵越听越摸不着头脑,“那这些肉蛋菜都在哪儿呢?” 柏世钧不好意思去看女儿,就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那……林家庄那儿,不是有个老太太来去年我们院子里看过病么。我上次去找你林伯打书柜的时候,顺道就去老人家那儿看了看。她们家太穷了,除了她就剩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娃娃……药也买不起,我就、我就……”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您就把您二月份的俸禄,全拿给人家了?” 第二十章 兄妹俩的盼头 柏世钧面露难色,“问题是她那个情况,光吃药没用啊,老人家的病,一大半都是被饿出来的——” “好好好,我算是听明白了。” 柏奕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撸起袖子,几步走到门口,“您看不得人家挨饿,就让你亲闺女陪你一起挨饿是吗?” 柏世钧连连摇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蚱,一时话也说不完整,“我……我没想到啊,我就是、我就是以为家里还、还——” 柏灵靠着墙,眼神有些无力,她也不看父亲,只是低声叹道,“爹,钱都不是大风挂来的,您每次来我这儿支银子,家里还剩多少余钱,我不都告诉您了吗?” 柏世钧已经快哭出来了,苦着脸答,“我没留心听……” 柏灵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柏世钧,眼里少见地蹦出了些许火星,声调也随之转高,“好吧,就算您不记得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可您答应过的呀——每个月至少留二钱银子给家里……您怎么又一个人就把钱全花了呢?” 不等柏世钧回答,一旁柏奕已经走上前,一把将柏灵抱了起来。 他冷冷看着眼前不知如何是好的柏世钧,低声道,“别理他,哥带你出去吃顿好的,反正他自己不用吃粮食,喝西北风就管饱!” 柏奕抱着妹妹就往门外走,柏灵只觉得鼻子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 临出门前,她回过头,见柏世钧一个人呆呆地僵在厨房门口,昏暗的暮色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没有生气的木雕。 今天的巷子里没有什么人,也许是因为两头的巷口都有锦衣卫的马车。宫里的盯梢一向都是这样毫无掩饰,因为威慑也是这“盯梢”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柏奕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就知道身后已经跟上了尾巴。他侧目去看柏灵的表情,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怀里的柏灵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 柏奕颠了颠手臂,声音轻轻的,“怎么哭了啊。” 柏灵沉着嘴角,摇头说,“哎,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在这儿生活怎么这么难啊。” 柏奕也叹了口气,他看着前路,“爹就是那样的人,对别家人永远比对自家人好,你别理他。” “可我还是好气,哎,他这样真是气死我了,”柏灵两手紧紧攥着柏奕后肩上的衣服,忽然又是一怔,有些懊恼,“刚才光顾着算账了,晚上到家鸡也没喂!” 柏奕笑了出来,“别惦记那些鸡了,我们自己都还饿着呢,一会儿回来再弄。” 柏灵喉咙动了动,她抬眼看向柏奕,“可你哪里来的钱呢?你们百味楼不是一年才结一次帐吗?” 柏奕这才腾出一只手,在胸口掏了掏,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轻轻抛到柏灵手里,笑道,“咱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把这一袋钱都吃完!” 柏灵惊了,拿在手里颠了颠,只觉得沉甸甸的,再仔细捏了捏钱袋,发现里头是些铜板加上碎银,约莫估算也有一两之多。 “怎么这么多……你一个月才多少银子?” “我二月初的时候就升职了,都忘了和你说。”柏奕脸上盈着笑,“现在,一个月八钱银子!” 柏灵愣了愣,柏世钧一个月的俸禄换算成银两也就大概五钱。 八钱银子……都够得上让一家三口顿顿吃肉吃上两个月了! “……以前不是才一钱吗?” “那是火夫的价,我现在是帮厨,”柏奕笑道,“不过帮厨也看你是帮谁的厨,我师傅万福顺是百味楼的金字招牌,我跟着他,每个月有分成银子拿的,所以一下就多了七钱。” 柏奕顿了顿,又道,“我今早收到爹的信,就着急忙慌地去找师傅告假。他听说我家里出事了,直接把我一二月的月钱先结了,还怕我不够,问我要不要再和他支一点儿。” “……真好。”柏灵由衷叹道。 “这算什么,”柏奕眼中的浅笑再次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万师傅一个月光百味楼的分红就有八十两,这还不算那些世家、贵胄请他上门的工钱和赏赐。 “等我再熬两年,就算熬出头了,到时候不管去哪儿的后厨,月钱都至少二两起价!” 柏奕又颠了颠怀里的柏灵,脚下步子迈得更大,“咱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朝天街,大概是平京最繁华的地方,柏奕学厨的百味楼也在此地。 夜间的灯火照亮了半边的天空,在没有宵禁的日子里,整条街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朝天街在京城的中轴线上,尽头就是宫门,柏灵很少往这一片来,更不要说看这里的夜景。 然而不来看,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坐落在帝国东南角的平京,会被称为大周的心脏。 三月,南国的杨柳已经抽出的嫩芽,朦胧的夜色中,数不尽的风流少年,如画美姬,在亮着灯的楼阁上传来歌与笑。 街边随意一间酒坊饭堂,都是一掷千金的地方,出入其间的壕客犹如过江之鲫。曾照二十四桥的明月,也照着这热闹非凡的人间俗世。 在这里走一遭,柏灵反而觉得自己与四周都格格不入,她望着这些灯红酒绿的莺燕之地,只觉得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像是相隔两个世界。 柏奕放下了柏灵,兄妹俩拉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 这一路的店面鳞次栉比,柏奕一家家地讲给柏灵听。谁家的主厨有个什么独到的名菜,哪家的歌舞坊把哪家的头牌买了又给雪藏了云云,柏灵听得新鲜,一天的劳累全抛到了脑后。 最后,两人在一家深巷的鸡汤馄饨铺前停了下来。 柏灵指着店铺,对柏奕道,“咱们今晚吃这个吧?” “就这个?”柏奕有些惊讶,“一碗馄饨才几个钱?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淮扬小厨,话梅小排是一绝——” 柏灵笑着扯了扯柏奕的衣袖,“我走不动了啊。” “不远,往前再走两三百米——” 柏灵也不听,只是固执地拉上柏奕的袖子,“走吧。” 柏奕无法,只得跟在柏灵的身后,往馄饨店的里头走去。 第二十一章 柏灵的观察(推荐加更) 这家馄饨铺不大,但每个进来吃馄饨的人都行色匆匆,衣着年龄各异。看得出来,这些多半都是在附近跑活的人,忙碌间隙也顾不上回家吃饭,抽点儿空档出来吃碗馄饨已是难得。 店门前头一碗大锅,里头满是咕咚咚沸腾的水,老板手拿一个脸盆那么大的铁漏勺站在那儿,谁进来要碗馄饨,跑堂的一声吆喝,他便揭开一旁蒙着白纱的生馄饨,拿着铁漏勺,起手就是那么一捞,不多不少,一次正好十二个。 馄饨在水锅要滚三滚,锅旁边老板已经排开了大碗,里头各种佐料葱花,紫菜虾皮,等馄饨煮好了,连汤下来一起蒸腾出一股子白雾。 这热腾腾的一碗馄饨,在这送往迎来的朝天街,不知安慰过多少风尘俗客。 两人坐下来,柏奕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虽然柏灵口口声声地说她饿了不想等,可柏奕还觉得,柏灵此刻就未必是真的饿成了那样。 只是来这儿之后,穷日子过得太久,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早就成了习惯,兄妹俩都心照不宣,一个给台阶,一个顺坡下。 这种默契叫柏奕很不痛快。 馄饨上桌,柏奕也不说话,一勺一个直接送进嘴里 “小心烫——” “嚯——” 柏灵那边话还没说完,柏奕已经把刚吃进嘴的馄饨吐回了碗里。这馄饨还没咬上一口,自己已经被烫出了眼泪,发出嘶哈嘶哈的呼气声。 柏灵两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盯着柏奕的狼狈样。 柏奕瞪了她一眼,“还笑,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柏灵一双眸子带着几分讨饶,“下次再一起去吃话梅小排嘛。”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你说清楚。” 柏灵认真想了想,“等家里钱周转过来的时候。” “那没戏了。”柏奕扮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爹这种人,不把家底搬空不会罢休的。” 柏灵一手撑着脸,一手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被柏奕逗得笑出了声。 柏奕这时才想起下午柏世钧一口就答应了秦康透露方子的事,脸色又是一沉,“对了,下午秦院使和爹讨教你方子来着,想让你抽空给他讲讲里面的道理,你赶紧想想怎么办吧。” “好啊,”柏灵想也没想地答道,“我都行,不过去太医院讲方的话,可能还是要等到娘娘确实有好转的时候,不然就是讲了,他们也不会信的。” 柏奕有些意外,“你都行?” “嗯。“柏灵点头,“如果这东西能从太医院流传出去,可能就能帮上更多失眠的人,那不是挺好的吗。” 柏奕不由得低头笑了笑,“早上还说我和柏世钧是一对亲父子呢,我看你才和他是一对亲父女……你写的什么方子啊,这么大方。看家本事不能随便透露,这道理不用我教吧?” 柏灵听了前半句就笑了,后面看柏奕是真的有些担心,才静下脸,认真答道,“那不算看家本事哈哈,边都没挨着。我写的就是普通正念疗法里会用到的一些常见指导语,专门用来缓解娘娘睡前焦虑的。”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娘娘那边的情况怎样,你现在心里有底了吗?” “嗯。”柏灵点头,“多少有一点。” “说来听听?” 柏灵不由得望了柏奕一眼,“很少见你对医事这么关心啊。” “这不是被逼上来了,没办法吗。” 柏灵嗯了一声,索性搬起了凳子,坐去了柏奕的旁边。 她拿着筷子蘸汤,把桌子当黑板比划,“早上呢,我和她聊了几句,我觉得差不多是这样……” “首先,那位娘娘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言语通顺,同时病症也未引出幻觉、妄想,说明她有明显的自知力; “其次,她表情忧郁,主诉情绪压抑,时常感到疲乏、沉重,这段时间脑子慢记忆差,存在明显的睡眠焦虑,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症状; “第三,她有轻生念头,且多次实施,但是那个侍女宝鸳又说,她对太医院开的那些中药从来没有抗拒过,一直都非常配合服用。” 柏奕点了点头,望向柏灵,“所以……?” 柏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划下一个圈,“这种情况,一般是中重度的患者,而且看起来,她的求生意志并不弱,反复轻生大概是抑郁症的折磨实在太痛苦了吧。” 柏奕不确定地咕哝,“中重度,就是已经需要服药的那种吧?” “对。”柏灵肯定道,“但现在我们肯定是搞不到氟西汀、文拉法辛的,所以没其他退路,只能往单纯的心理治疗上走。” “嗯。”柏奕盯着柏灵在桌上画的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事情就清晰多了,”柏灵把筷子放了下来,抻了抻脖子,“根上的问题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我们暂时还没法追究,但至少可以先用一些技术性的手段,来帮她缓解睡前的焦虑情绪。正念疗法就很合适,它形式简单,一般都是通过一些简单的引导语,去指导当事人对当前脑海中存在的想法产生清晰的觉察,进而避免被焦虑的情绪抓住。 柏灵接着道,“我把指导语写好,也和宝鸳、娘娘说了操作的方法和细节,如果不出意外,她的睡眠状况应该会在一两周里有改善。” 柏奕点了点头,“你说的正念,是不是就和催眠一样?” “不是,两回事,更贴近冥想。” 柏奕叹了一声,“太抽象了……你下次去给秦院使讲解的时候,也带上我吧。” 柏灵歪着头,脸上疑惑更重,“嗯?你不是说以后都不碰医术了吗?” “我好奇呀,不行吗?” 见柏奕不想说,柏灵也就不问了。她把汤碗重新挪到眼前,这碗浸在热汤里的馄饨,这时候差不多温度刚好,柏灵低头吃了起来。 柏奕看着柏灵细嚼慢咽的样子,忽然道,“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这句感叹没头没尾,柏灵不动声色地抬眸,“嗯?难道你上一世也被抑郁症困扰过吗?” 柏奕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二章 暗卫韦十四 外头的月亮差不多升到了半空,两人也起身离座。 离店前,柏奕又买了两打煎馄饨,用三层油纸包了个严严实实,才往家里走。夜里风紧,柏奕把煎馄饨包在了胸口,一手护着,一手牵着柏灵。 天上的云缓缓浮动,月色时明时暗。 一切明日的烦恼就这样留交明日去解决,两人谈天说笑,好像把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去了脑后。 然而这样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快到家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本应寂静空旷的巷口,此刻已经站了六七个锦衣卫,他们举着火把,面向着巷子而站——这显然比傍晚时多加了至少一倍的人手! 柏奕和柏灵只觉得心一沉,都快步往前走,还没靠近巷口,一个脸生的锦衣卫就半拔了铁刃,将他们俩拦下,厉喝道,“干什么的!?” 柏奕挡在柏灵前面,脸上带着隐隐怒意,冷声道,“我们家在这巷子里头。” “走走走!”那人表情颇为跋扈,有意无意地将半出的刀柄往柏奕身上撞,“里头现在有大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柏奕瞥了一眼对方泛着寒光的刀刃,强压了心中的厌恶,“请问是什么大事?” “嘿,我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给脸不要?”那锦衣卫直接上手推搡,把柏奕往后推了三四步远,狞笑道,“这里头有乱臣贼子煽动谋反!再不走,你也按谋反论处!” “乱臣贼子?”柏奕只觉得心跳猛然加速,“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乱臣贼子?” 那锦衣卫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的话完全没有吓到柏奕,反而激起了对方骨子里的不服从。 余光里,柏灵和柏奕都留意到,其他几个锦衣卫见状也向这边慢慢围了过来。 不妙、不妙…… 那人往一旁狠吐了一口唾沫,厉声高喊,“三爷!这里有反臣同党!” 话音才落,一阵刺耳的金属滑碰——那是极锋利的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柏灵只觉得几道寒光冷不防地扫过自己的眼睛。 “你们干什么!” 柏奕下意识地张开手,把柏灵挡在身后,还没看清刀在什么方向,就觉得颈口一寒——对方的刀竟是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死亡的迫近让他的脑海在一瞬间近乎空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身后柏灵发出了一声几乎贯穿长空的尖利高喊—— “十四!!十四——!!!” 这一声不仅把柏奕喊蒙了,连几个锦衣卫也蒙了。 这姑娘是吓傻了吗,忽然乱喊些什么? 只是下一瞬,几声清脆悠扬的弹响从几个锦衣卫的位置依次传来,众人只觉得手上一阵酥麻,竟是连刀也拿不住了。 绣春刀接二连三地跌在地上,撞出铮铮鸣响! 柏灵紧紧抓住了柏奕的手臂,拉着他往后连退了几步,然而夜色昏暗,两人没退几步就一起摔在了地上。 明月又一次穿破了云翳,照得地上一片银亮。 “伤着了吗?刚才伤着了吗?”柏灵的声音又轻又急,已经带了一点哭腔,她慌忙地站起身,去检查柏奕的左颈——还好,那刀只是蹭破了衣服最外面的一点布料。 柏奕还有些愣,他坐在那里,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剧烈的心跳几乎让他一时有些耳鸣,不等平复过来,他便有些艰难地望向一旁的柏灵,轻声摇头道,“我没事。” 几个锦衣卫迅速俯身将刀捡了起来,其中一个眼尖的,猛然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影子——那人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站在巷口的屋檐上,竟是谁也没有发现! 锦衣卫意识到事情不妙,其中一人从靴子后面猛然拔出一支信号烟,正要拔闩唤人来支援,屋顶上那人再次出手了。 没人看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信号烟也落在了地上——头朝下,直直地插进了土里。 月色下,站在屋顶上的黑衣人忽然张开了双臂,近乎无声地跳落在地上。 几个锦衣卫拔刀相向,但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黑衣来客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身极干练的短袍,宽肩窄腰螳螂腿,一眼看去就知道身上功夫不弱。他面容十分俊朗,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眉毛和头发——它们都是雪白的,在月色下显得近乎耀眼。 不仅如此,他少数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呈现出不寻常的苍白,相衬之下,那一双锐利如鹰、且带着熠熠神采的眼睛,几乎带着穿透人心之力。 若是再加上他悄无声息的行迹、波诡云谲的手法……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向众人发出警示——这个人很危险。 黑衣人落地后,径直向柏灵那边走去,他单手握住了柏灵的小臂,如同傀儡师提起自己的人偶一般,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一个利落的转身,向着锦衣卫扎堆的地方走来。 锦衣卫们这时才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脚呼喊,“别过来——!!别过来——你你你——” 直到双方相距大约四五步的距离,谁也没有想到黑衣人竟是直接从腰间取出了一块腰牌,当场亮了出来。 那些锦衣卫们带着威吓和恐惧的声音,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那块腰牌,在场大部分人都很熟悉,因为他们的腰间也挂着一个。反面是包银平刻的“北镇抚司”字样,正面则是隶书篆刻的三个大字——锦衣卫。 那人轻声开口,“都是误会,把刀收了吧。” 这个举动杀得那几个锦衣卫一个措手不及,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此时,屋顶上这时传来几声雄厚的男音——原本驻守在巷子另一头的锦衣卫闻讯而来。 “你们这边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几个锦衣卫这时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三……三爷……这个人……这个人他……” 还未等他们解释完,屋顶上的人已经飞身下地,人称三爷的那人目光一凛,走近抱拳,“十四爷,你怎么在这儿?”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柏灵那声“十四”的含义。 第二十三章 恩情(推荐加更) 自大周设锦衣卫以来,太祖皇帝亲选了队伍中位武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这是明面上的,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七个暗卫,专供皇室人员私下调配,其行动不受任何职级、律法的束缚,只对皇帝与其所效忠的皇室成员负责。 这二十个位置就这么传了下来,死了一个,才能空出一个位置让后人补上。 而今,锦衣卫上下已有九千余人,也只有这么二十个位置。因而,这些人在锦衣卫中的声望也可想而知——只是后七个暗卫常常身负机要,寻常人极少得见。 “十四”就是那后七个暗卫之一,排七人之首,因得太后喜爱,被赐了太后的家姓“韦”,因而人们有时喊他十四爷,有时喊韦爷。 几个锦衣卫如今回过神来,纷纷跪下来行礼。 一看这情形,领头的蒋三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几分,他抱拳道,“是不是这几个弟兄冲撞了十四爷?” “也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差事。”韦十四的声音短促而迅即,他把腰牌重新收了起来,望了望此时一片漆黑的里巷——那里竟站满了人,妇人、老者、青壮的汉子,抑或刚刚及腰的黄毛小子。 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此刻也正满含惊惧地望着他。 韦十四稍稍皱眉,“里头是怎么了?” 跪地的一个锦衣卫答:“回十四爷,傍晚我们收到线报,说平京附近,十几个乡、县,共数百名百姓一起进了城,我们怕有流民被煽动聚众闹事,就暗中加强了戒备。后来发现他们都往这个方向来了。” “数百名是几名?” “这……”几个锦衣卫彼此看了看,“大概是……一百多个,我们已经抓了两批,巷子里的这批是负隅顽抗不愿走的,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也在等京兆尹郑大人那边的消息。” “这些人为什么要进城。” 那锦衣卫有些犹豫,声音也低了些,“回……十四爷,还没有审讯,所以……” 韦十四看了看巷子,淡淡道,“人都在这里,你还想去哪里审?” 几个锦衣卫被问住了,都望向了一旁的长官蒋三爷,韦十四的目光也追了过去。 蒋三咳了一声,上前道,“十四,是这样的。你一直在宫里办差,应该也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着一个太医院的大夫,这段时间因为误诊了贵妃娘娘的病,所以——” “我爹没有误诊,”不远处的柏奕冷声道,“皇上都还没有定下我爹的罪名,你凭什么给他定罪?” 蒋三略有不悦,停了片刻,又道,“总之,我们怀疑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关联。百姓不可能无缘无故涌进城里来,更不要说有上百人突然来找一个太医院的下等医士,这里面,一定有些名堂。事关机要,还请十四爷谅解,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韦十四侧目,巷子的最边上,站着一个花胡子老人,满脸的沟壑,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他一手撑着木拐,一手抱着个油纸包在怀里。大概是因为衣服穿得有些单薄,夜风一拂,他便打几个寒颤。 韦十四径直走近,那老人吓得立刻往墙根缩了缩,原本还站在这老人身边的人们,也霎时就像退潮一样地往后撤了过去。 “老丈,别怕。”韦十四俯下身,凑到老人家的耳边大声道,“我就问几个问题。” “啊?您……您说……” “你手里拿着什么啊?” 老人家愣了愣,望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您问这个啊?” “对。” “这是……我儿媳妇过年腌好的腊肉啊。” “您老带着腊肉进城干什么?” 老人家抬起头,望着韦十四的眼睛,又回头向着黑黢黢的巷子里望了一眼,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是来看柏神医的啊……” 韦十四这才注意到,这巷子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篮子、麻布袋、竹筐,还有些没有打包,直接用绳子捆着就带来了——扑棱的山鸡、白鹅,还有一些大件的山货,因为光线暗看不出是什么。 老丈看韦十四讲话和善,便壮着胆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大人哪,您……您帮我们和外面那位大人说说吧,我们都不是坏人哪,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今天早上听说柏神医在城里遭了难,都要托孤寄子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结果好些人才刚到这儿就挨了打,还有的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蒋三一手叉腰,厉声打断道,“无耻刁民!皇上今早才召的柏世钧进宫,你们要都是老实庄稼汉,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柏灵听到这里,心中忽然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她微微张开了口,有些难以置信地向着巷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柏灵,你干什么?回来呀。” 柏灵对身后柏奕的声音充耳不闻,慢慢地走到了巷口。 走近了,柏灵才看见,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小巷里此刻挤满了人,一眼望去足有二三十个,夜色昏黑,人群躲在暗影之重。 只一瞬,柏灵只觉得心脏如受重击——她认出来了!这一巷子里站着的,全是柏世钧过去医治过的病人! 这片黑压压的人群就这样沉默着,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惶恐和茫然。 柏灵只觉得鼻子微酸,自己的心脏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被人猛然攥紧了。 韦十四闻声回头,看见柏灵的眼眶红了。 柏灵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没有说谎……”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父亲,我父亲怕他的在宫里的事,会牵连我和我哥哥,所以,前几天……他就写好了信,给我乡下的大伯,想让我们兄妹去那边避避险,他们……肯定是听到了这个消息……” 韦十四转过身,重新看向躲在阴影里的人群,高声问道,“是这样吗?” 人群没有人敢说话,大家彼此看了看,都怯怯地点头。 蒋三怒呵了一声,“是就答是!” “是的……” “是……” “是,是这样……” “对……” “没错,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柏神医……” 第二十四章 一个好人 人群里传来起伏的回答声。 韦十四牵起柏灵的手,对着人群道,“各位乡党,劳烦让一让。” 人群沉默地分开成两边,几个举着火把的锦衣卫跟在韦十四和柏灵的身后,随他们进了巷子,柏家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韦十四上前敲了敲门。 “哎呀!别敲啦!快走吧!我真的不能拿你们的东西!这是为了你们好!” 听见柏世钧的声音,柏灵再也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爹,是我。” 里头的柏世钧也是一怔,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一见外头站着的真是柏灵,连忙把门打开——然后就看见了火光映着的、那些锦衣卫的脸。 尤其是韦十四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鬼魅。 柏世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就把女儿拉在了怀里,一面轻轻地拍背安抚,一面茫然地看着四面的乡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忧惧和期盼。 这下柏世钧彻底糊涂了,他看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韦十四望向柏世钧,“柏大人,外头站着的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柏世钧点了点头,“认识啊,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病人。” 韦十四随手拉来旁边一个高瘦的少年,“这是谁?” 柏世钧有些莫名其妙,略带敌意地看着韦十四,“你又是什么人呢?” 怀里的柏灵抬起头来,带着哭腔推了推柏世钧的胸口,“爹……快如实答话。” 柏世钧接连“哦”了好几声,这才皱着眉头,重新向韦十四道,“这是方家庄方远贵家的老三,前几年受凉一直蹿稀,下不了地,他父亲就来找我看看,我给抓了些干木瓜、藿香叶和良姜,吃了一个月,就好了。” 少年连连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便给柏世钧磕了几个头,“是,是我!柏神医还记得我!” 韦十四侧目,又指了指人群里一个抱着女娃娃的胖妇人,“这个呢?” 柏世钧看了韦十四一眼,望着妇人道,“这是十八里堡的姜大嫂子,她弟妹产后一直身子不好,找我开过几个滋补的方子……现在好些了吗?” 那胖妇人摸了把鼻子,连连点头,“难为贵人还记得!人好多了,好多了!” 就这么指认了三四人,韦十四回头,看向一旁一直在作记录的书吏,“都记下来了?” 书吏连连点头,“回大人,都记录在册。” 韦十四这才对蒋三开口道,“你回去派人核实一下我刚才指的那几人身份,再与方才柏世钧的描述进行核实,就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蒋三面色微凝,但也郑重地接过了一旁书吏摁了红手印的供词,应声说是。 韦十四又道,“还有,牢里抓了的人今晚就放了,如果有伤,依据伤势补贴抚恤。” 蒋三微怔,“但现在真相还没有查明——” 韦十四低声道,“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担子我来扛。” 蒋三只得点头,“是。” 韦十四想了想,又高声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今晚大家都回不了家了,等会儿随这位大人去城西的驿站将就一晚吧。” 农人们都不作声,蒋三紧接着喊道,“都他妈聋了吗,答话!” 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时才低着头喃喃了一声,“……大人,我们还有东西没交到柏神医手里……” 火光里,女人揭开了手上竹篮的蓝花布,里面装满了鸡蛋,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跳动的火闪在女人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几步,也给柏世钧跪了下来,“恩公,我们也是听说您在城里遭了大难,大伙儿就一起过来看看您。您是给皇上娘娘瞧病的人,我们的这些个东西您肯定瞧不上,但好歹是一点心意,您——” 后排一个声音忽然高喊,“柏恩公!我是去年东山屯的猎户啊,我给你捎了两件狼皮过来!” 这一嗓子,直接就把众人的眼睛都喊亮了。原本围在后排的人这会儿也拼命地往前挤,大家争前恐后地报上自己带来的东西 “我这儿是今年冬稻的新米二十斤,柏神医可得收下啊!” “柏神医,这是特地腌的雁来蕈!蕈子可大可鲜!” …… 柏灵环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她看见柏奕也一步步地从巷子口往这边走来。 四目相对,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 正如柏世钧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对于父亲的这些年,他们也同样陌生。 柏灵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柏世钧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他几乎是一个近圣的好人,然而这或许更糟。 “好了!好了!”柏世钧只觉得两只耳朵闹哄哄,一时甚至有些受不了,连忙张开手,叫众人安静下来,“你们听我说啊,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算是半个罪臣,你们给我送东西,都会受连累!” 先前送鸡蛋的女人上前一步,“柏神医,我不怕连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总有个理!您菩萨一样的人,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对!” “胡闹!”柏世钧板下脸来,“都听我的!都走,都走!” 刚才还热情高涨的人群顿时又凝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望着柏世钧,带着盼望、关切,柏世钧最受不住这个,叹了口气,将柏灵放下来,走到那个女人跟前,从她的篮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刚才那个说扛了米的小兄弟呢?” 人群里一个声音不断说着“借过”“借过”,不一会儿,一个壮汉肩扛着麻布袋子就站在了柏世钧跟前。 柏世钧弯腰,一手捏住了自己前摆的一角,“劳烦,把米给我倒个一二斤吧……” 那汉子二话不说就解开了封袋的绳子,对着柏世钧临时做的“米袋”就倾倒下去—— “诶呦呦,多了,行了!哎,够了,够了!衣服撑破了一会儿!” 壮汉的米一下就倒了一半。 柏世钧小心地兜着米,这才抬头,半是劝说,半是恳求地道,“好了,乡亲们,你们来,我知道,是挂念我,可你们这样,并不能真的帮到什么,反而会把你们自己和我都牵连进去,到时候我才是百口莫辩哪。回去吧,都回去吧!” 方才倒了米的壮汉,这时便也举起手,对着身后的乡亲道,“听柏神医的!都听柏神医的!” 人群中,大家彼此响应,蒋三不太耐烦,他大呵一声,“行了!都跟我走!”,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巷子口挪动。也便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都让开!让本官进去!” 蒋三脸色并不好看,上前道,“郑大人,您可来了。” 来人身着红色官服,那是所有京官和二品以上封疆大吏才享有的官袍色泽,他脸上带着笑,“三爷!我连夜听到口信,说这边有刁民聚众闹事,就赶紧过来了,这、这些都是刁民吗?” “刁个屁!”蒋三没有看他,径直向外走去,一挥手,招呼着他的一众人马,“走!”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的善后(推荐加更) 柏世钧一家站在门口,目送这些乡亲们远去。于是原先热闹的小巷,只在片刻之后便又成了空落落的街。 直到这个时候,原本已经熄了灯的邻里,窗户又亮了起来——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没有人敢再睡下了。各家的门也是都开了一条缝,小心地往外探望。 “打扰诸位,打扰诸位啦!”柏世钧朝着四面鞠躬,“一点儿小事,今晚惊着大伙儿了,各位担待……” 小巷里还是没有声音,柏奕和柏灵也跟着父亲朝四面鞠躬赔不是。 隐约中,柏灵听到几声叹息,还有木门重新合拢上闩的声音,各家的灯又默默地熄了,柏世钧也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了自家的院子。 柏灵从厨房摸黑拿了一个粗布袋子出来,两人配合着,把父亲怀里的大米小心地倒进了袋子里。这些米,一家人最少能吃上小半个月。 柏世钧终于松了抓衣摆的手,他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劫后余生般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笑呵呵地道,“幸好你们俩晚上不在,晚上外面真是闹哄哄,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么多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别说了,”柏奕冷冷地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放在柏世钧的手边,“饿了的话吃点儿吧。” 柏世钧摸着油纸包,竟还是温热的,“这个是……” “是哥哥买的煎馄饨。”柏灵擦了擦眼角,低声道,“他想您一个人在家,估计是没什么东西能吃,就带了些回来。” “哦哦。”柏世钧脸上浮带起笑意,打开了袋子,赤手摸了一个馄饨,尝了几口,又叹了一声。 柏灵轻声问道,“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香是香,不过人老了,饿的时候还是想吃点米饭……”柏世钧有些为难地往柏灵那边看去,“柏灵,你看能不能给爹,再、再去做点儿米饭来……” 柏世钧还没说完,怀里的炸馄饨就被柏奕一把夺了过去,直接丢进了一旁柏灵的怀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挑挑拣拣。你对别人的心,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用在我和柏灵身上么?” 柏世钧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腹中便传来一连串的饥响,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柏奕卷起了袖子,弯腰把地上的米袋拎在怀中,对一旁柏灵闷声开口,“你别动,我去。” 柏灵抱着还有些热乎的馄饨,心里忽然像是空了一块,方才的阵势好像并没有完全从眼前消退。 眼前这个不务家事的父亲,和方才为众抱薪的仁医,似乎并不能在她的心中很好的融合。 柏灵侧过身,望向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韦十四,“十四晚上吃过饭了吗?” 韦十四一直靠着院墙站着,一炳精雕的银鞘长剑抱在怀中。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柏灵的方向看了过来。 柏灵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如果你想吃馄饨,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韦十四直起背,往这边走过来,“有酒么。” 柏灵摇头,“没有,但酒坊离这儿不远,我去给你打一壶吧。” “好,一起去。” 柏世钧站了起来,“慢!” 柏灵回过头,见柏世钧又皱紧了眉。 若不是柏灵忽然回头与这个锦衣卫搭话,柏世钧竟是一直没发现此人随他们一起进了院子。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韦十四跟前,那双方才还偃旗息鼓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精神,肃然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跟在小女身边?” “韦十四。大人应该知道我。”韦十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且短促。 这个名字激起了柏世钧长久的回忆,他忽然目光一振,“你是……太后身边的暗卫?” “以前是。”韦十四淡淡答道,“现在主要负责看护柏娘子的安危。” 柏世钧心中一时惊惧,不得已牵扯进后宫,已是误陷虎狼之地,何以女儿竟又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柏灵……”柏世钧目光灼人地看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柏灵伸手抚了抚自己前额的头发,有些无奈地道,“也是太后的旨意。” 柏世钧刚要追问,韦十四已然开口,“既是上谕,柏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 “走吧。”柏灵不愿多说,已上前打开了院门,很快和韦十四一道消失在门口。冷清清的月光照在空落的院子里,柏世钧忽然觉得几分春寒料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灵还未回来,柏奕那边的饭和蛋羹已经坐好,柏世钧难得地没有说话,而是埋头动筷。 柏奕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四处都没有见人,这才进屋问了声,“柏灵呢?” “她出去打酒了。”柏世钧的声音有些疲惫,他抬头,见柏奕点了点头就安心地坐回了位置上等候,心中不免又有些苦闷,“……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你妹妹身边有个锦衣卫的暗卫了?” 柏奕摇头,“前几年听她提过一两句,见也是今晚第一次。” 柏世钧拿筷子的手微微颤了颤,箸头的一粒米饭便不小心掉在了身上。 他放了碗筷,低头去捻那粒饭粒,不知怎的忽然便是一阵难受。 手上这粒米,去年还不知是长在哪一块水田里头,结在哪一颗麦穗的上头,如今又不知经了谁的镰刀,谁的舂捣,辗转落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柏世钧知道,这些问题归根结底都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然而除了这粒米自己,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 他的儿子柏奕和女儿柏灵,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粒米? 孩子们稀里糊涂地生到这个世上,他匆匆忙忙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如今他却突然变得困惑又难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除了孩子们自己,恐怕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心中沟壑的全貌。 如此想着,柏世钧便升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离这两个孩子再近一些,他抬头看向柏奕那边,“你们晚上……都吃了什么啊?” 第二十六章 见微知著 “鸡汤馄饨。”柏奕很快回答,没有多说一个字。 “喔。”柏世钧点点头,又闷头嚼了几口饭。 刚才的一点底气好像忽然就散没了,柏世钧不知该把目光望向哪里,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往柏奕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是哪家的鸡汤馄饨啊?” 柏奕望着院子,“朝天街上的。” “……喔。” 柏世钧又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东西,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可以再追问一句“味道怎么样”,可刚说了头两个字,柏奕就站了起来,“好像是柏灵的脚步声,我出去看看。” “哦,你——。” “去吧”两个字还没出口,柏奕已经跨出了客厅的门。 院子里传来柏奕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样看,果然是柏灵回来了,柏世钧也放下碗去院子里瞧,只见柏灵手上提着一壶酒,一旁韦十四手里则捧得满满当当,一堆竹篮、布箱堆起来已经遮住了他的脸,胳膊上还挎着两只绑着翅膀的大白鹅。 柏奕赶紧上前接了一半,两人一道把东西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 “是刚才那些乡亲的,他们没全跟着那位三爷走,好些都在转角的大街口蛰着,等我买了酒回来就都冲上来塞东西……”柏灵有些为难地看看父亲和哥哥,“一堆人忽然在我跟前跪下……我没法子。” “行。”柏世钧叹了口气,摆摆手,“那就都收着。不早了,东西明早再清点,先去睡吧。” “爹……”柏灵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先得粗略检查一遍,要都是鸡蛋、腊肉什么的还好,要是有什么放不住的生鲜,还得拿桶装着先放到井下面去,不然在外面搁一晚就坏了。” 柏世钧没想着这一层,这才眨眨眼睛,“那、那你们先去睡,我来——” “一起吧,”柏灵扶着柏世钧的手,引他和柏奕一道站去那堆货的前头,“您看这边的,柏奕看那边的,我先把鹅放后院去。” 果然,不一会儿,父子两个就从里面清点出一筐枇杷、一包鲜龙眼和一袋子柑橘。两人也从屋子里扯了几大张油纸,把它们分开包着塞进了木桶,再把木桶缓缓地往井下放。 三月初春,天气已经转暖,但井水还是那么凉,这个保存食物的方法还是从前村里的乡亲教的。 柏灵放了东西出来,手里多拿了一双筷子一个碗还有一盏茶杯,韦十四在院中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小酌起来。等到一家人把东西粗略地收拾了一遭,再回头,那里只剩了空壶空盏,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干净的瓷碗上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柏世钧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灵,“那个人他……” 柏灵笑,“不用管他,爹也去洗洗睡吧,明天说不定又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养好精神。” 那无人的碗筷到底还是有些戳柏世钧的心弦,这个韦十四,此刻大抵又潜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了吧。柏世钧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一想到尔今尔后,一双眼睛将永远盯着他的儿女,他就猛然心惊。 这一晚,柏家的父子人都有些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除了柏灵,他们谁也睡不下。 柏奕后半夜睡不着,便算着时辰躺到寅时,摸黑去厨房准备第二日的米粥。他毕竟还年轻,这样的熬夜于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但第二天一早,柏奕与柏灵便都注意到柏世钧的眼眶下的暗青,明显又比前一天更重了些,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早饭,拿昨夜乡亲们送来的萝卜干和咸菜下饭。柏世钧几次放筷,望着柏灵欲言又止,但想说的还是说不出来。 宫里的人仍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太监身型圆润,是从未见过的生脸孔。他与前两日来接驾的太监气质迥然不同,两肩厚实,下颌饱满,纵是不笑时,脸上也像挂着三分笑意似的。 这模样,活像是戏台上的弥勒佛,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柏灵稍稍一福,刚问道,“不知公公尊驾?”,身后柏世钧便低声唤道,“柏灵,快见过丘公公!” 那人两手交叠于身前,笑盈盈地躬身,“不敢当,我姓丘,平日里跟在万岁爷身边做事。” 柏灵与柏奕俱是一怔,今日来的,竟是建熙帝亲自指派的人么。 丘公公四下望了望,摇了摇头,望向柏世钧,“柏太医,您这院子也忒破了些呀。” 柏世钧面带尴尬地应声,“公公见笑。” “哎,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吧?” 柏世钧讪讪地道,“是。” 丘公公叹了一声,“洒家老听人说四十不霍,您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似的到处霍霍。到底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做起事来还那么没分没寸的!” 柏世钧还没听懂,旁边的柏灵已经笑了起来。 丘公公一扫手中拂尘,“请吧,三位的轿子都在外头备好了。” 出了门,才进轿,柏灵便发现座下的感觉不同,她一低头,便发现昨日的草席今日竟已被换成了软垫。 柏灵轻轻抚摸着软垫外的光滑绸缎,看来今早贵妃的反馈不错……只是不知为何,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轿子一路快步行进,柏灵闭着眼睛休息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锣鼓与号角,轿子停落了下来,她揭开了轿帘往外看。 这里离午门不算远,丘公公站在轿队的最前头,昂首望向宫门,静静地等着。 在他的正前方,原本空空荡荡的午门广场今日好生热闹,不仅站满了围观的布衣百姓,礼乐长队站在宫门的两侧,一支威武的队伍正向着宫门缓缓而去。 队伍中,身缚红缨枪的铁甲士兵们身骑白马,气宇轩昂,在他们的最前面还有一位头戴银盔的老将,那人腰间挎着两把长剑,身姿挺拔,白须用红绳捆成了一束,看起来很是豪迈英武。 柏灵有些好奇,“那是谁?” 第二十七章 太医院的生财之道(推荐加更) “是申集川,申将军。”一旁的小太监轻声答道。 可才说这么一句,一旁稍微年长些的宫人已经狠狠捅了他一下,小太监脖子一缩,打了一哆嗦,不敢再说话了。 柏灵见状,便放下了轿帘。 一进宫,丘公公就去太和殿的后门候着去了,其他宫人领着他们,仍是到了中和殿。 今日中和殿里的人仍与昨日差不多,王济悬端着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柏灵环视四周,见来人差不多都是昨日见过的几位太医,靠近御座的位置空着,但却奉着一杯茶——那应该是给秦康的,不过老爷子不知上哪儿去了。 柏奕忽然戳了柏灵一下。 柏灵顺着柏奕眼色示意的方向抬眸,朝东南角看去——那里竟站着昨晚他们在巷口见过的锦衣卫,蒋三爷。 蒋三几乎立刻觉察到视线,敏锐地看了过来。 对方目光凶厉,似是带着极大的敌意,柏奕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浑身的骨头都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却不想,一旁柏灵忽然莞尔,眼中带笑,稍稍欠身像是施了个轻礼,而后轻飘飘地挪了目光。 蒋三一时愣在那里,转瞬便涌起了磅礴的怒意——这丫头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本能地怒目向一旁扫视,然而这个屋子里的太医们喝茶的喝茶,养神的闭着眼睛,都没有向这边看来。蒋三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尴尬忽然消解了几分。 真可笑,自己和一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此时,前面太和殿还在早朝,每传召一位觐见的大臣,驻守在太和殿外的宫人就要用高昂而激跃的声音高喊一声,宣——某某某人觐见! 那声音着实清亮,只是太过高亢,每一次响起,柏世钧都觉得自己耳朵被震了一下,他强撑着精神,却还是不时点着头,迷迷糊糊地打盹儿。 王济悬悠然地撇着杯子里的浮沫,冷不防地开口,“听说,昨晚柏太医的府上可热闹了。” 柏世钧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徐太医、朱太医、章太医几个都望着自己。 “哪里,哪里。”柏世钧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就是一些个先前在我这儿治过病的百姓过来探望……结果惊扰四邻了。” 王济悬放了杯子,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太医,“要说我们几个,平日里在太医院宵衣旰食,忙得顾头不顾脚……柏太医还能在当值之余,在外头接那么多乡民的诊,真真是叫我们羡慕!” 章太医也笑,“可不是!难怪往日里总不见柏太医的影子,原来是外头还有生意。” “不是的——”柏世钧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柏灵抬头向王济悬,声音轻软,“王太医和章太医这是什么话,我们羡慕您二位还来不及。” 王济悬微微挑眉,一旁章太医故作疑惑,“哦?这怎么说?” 柏灵望着章太医,温声道,“您出一趟诊,光出诊的银子就是十二两,哪像我父亲,总忘收诊费也就罢了,还老往人家那里倒贴。若不是昨晚乡民送了点儿米,家里锅都揭不开了——” “胡、胡说八道!”章有生手里的茶碗有些端不住了,“你几时见过我在外出诊!” 柏灵也不解释,转目望向在一旁低头喝茶的王济悬,“还有王太医。” 王济悬的动作停在那里,茶杯微微往手心沉了沉,“没有根据的事可不要胡说,本太医从不接私诊。” “您是不接私诊。毕竟,章太医就算跑断了腿,也不如您上一趟东林寺。” 中和殿里鸦雀无声,谁都知道柏灵这话没有说完,可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望着王济悬。 “罢了……罢了罢了!”王济悬咳了几声,已有些坐不住,“这太医私自出外接诊么,虽然有违太医院的条例,可毕竟医者仁心,遇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念你父亲这么做也算是一桩善举,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那可真是多谢王太医开恩呢。”柏灵略略屈膝,“往后我父亲在太医院当值,也承蒙您多多照料了。” 听到这里,一旁还没有开过口的朱太医和徐太医都屏住了呼吸,两人望着自己的脚面,不约而同地抬手擦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柏灵一出手竟直接就往七寸上招呼,且她话只说一半,引而不发,明里感叹艳羡,暗中实为要挟。 柏世钧老脸也是刷白,比起这些同僚的破事,他更惊讶柏灵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能三两句话便说得王章二人如此魂不守舍! 还未等他向柏灵细细盘问,前面太和殿里一道极清幽的铜磬声隐隐传来,众人闻听,都纷纷站起了身。 看样子,前面退朝了。 果然,远远地,柏灵看见前头太和殿地后门里走出来十来个宫人,悉数在汉白玉的石道两侧站好。在他们之后,一身玄黑色龙袍的建熙帝才缓步而出,左侧黄崇德躬身跟随,右侧丘公公牵着衣摆。 再后头,竟是颤颤巍巍的秦康老爷子——他今早竟被叫到前头的朝堂上去了。 众人在这时便都已经跪了下来,等候建熙帝的驾临。 柏灵也与其他人一样低着头跪着,不一会儿便听见皇帝冕旒彼此碰撞的声音,许多人身姿跪得比之前更低了。 建熙帝到了。 柏灵只觉得今日的建熙帝脚下如风,看起来心情很是飞扬,看来今日前朝必定是有捷报传来。 在众人山呼万岁的声浪中,建熙帝落座了。群臣俯首,却久久等不来他的一句“平身”,方才还有些明快的大殿忽然间又沉寂了下来,几个太医偷偷地彼此看了看,眼中都是疑惑。 帝心似水,波诡云谲。 建熙帝望着案下的群臣,毫无预料地开口了,“蒋三,知道今日这太医院的集会,朕为什么要喊你来吗。” 蒋三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抬头,抱拳道,“这……请陛下明示。” 建熙帝不悦,“昨晚东交陋巷的事,是不是要朕给你再讲一遍?” 建熙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蒋三却面若死灰,“回陛下!近日流民不断,频频作祟,这才月初,京中、郊野已有大小十几桩案子——” 黄崇德插言道,“你们锦衣卫几时管起底下查案的事情了?” 第二十八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蒋三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连忙道,“公公容禀,因这其中几件案子背后似与白莲教谋逆有关,臣等才被授命彻查相关案情,昨夜柏大人府上之事确实是误会,但京中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卑职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建熙帝没有说话,黄崇德回望道,“主子爷,底下人也都有底下人的难处。” 建熙帝声调转冷,“昨晚牢里还没提审,就已经打死了几个乡民。下面的人行事如此蛮横,你们北镇抚司也该管管了。” 蒋三的喉咙动了动,连忙答道,“是。” 建熙帝叹了一声,“死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吃饭。这会儿是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男丁没了,这些人家里日子怎么过?让户部拨些银子去安抚,再免了这些人家未来三年的赋税。” 黄崇德这时便轻声道,“这个奴婢去安排。” 建熙帝低头喝茶,一旁黄崇德给了蒋三一个眼神,蒋三立刻领悟,跪地磕头后便匆匆离去了。建熙帝放了茶碗,又看向柏世钧,“听说,你柏太医家里,昨晚连锅都揭不开了?” 柏世钧茫然地抬起头,他还沉在方才建熙帝所说的“死了几个乡民”的寥寥数言中。 他决计想不到,有乡民为了来探望他,竟落了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柏灵在一旁轻声道,“爹,皇上问您话呢。” “臣……臣……” 柏世钧喉中枯涩,一想起那些面目淳朴的乡亲之中,竟有人因他而罹难,他心中已是一片惊怜,强忍着才没有掉下眼泪,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 建熙帝笑了笑,“怎么,朕一提,你还委屈上了,太医院每个月发的粮钱,算起来都够让你再给自家添个下人了,你自己开支无度,难道还要在这儿跟朕哭鼻子?” 柏世钧连忙拭去了眼角的泪,低声道,“臣不敢。” 建熙帝又道,“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到底没有多少人。你柏世钧,算一个。” 柏世钧:“臣……不敢!” 建熙帝一笑,目光又望向柏世钧身后的众人,“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有这样的臣子,朕不能不护着。今太医柏世钧惜民如子,朕便赏银百两,这个钱走大内的帐,朕出。” 一旁黄崇德躬身,“主子圣明!” 底下的几个太医脸色复杂,但也迅速接话,连赞陛下如天之德,只有柏世钧脸上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些不察上意的木然,叩头谢恩。 建熙帝目光一转,“柏奕,朕这么做,你可还满意?” 柏家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建熙帝这个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是什么用意。 大殿一片沉默,众人纷纷向柏奕看去,柏奕心中忐忑,也只能迎着建熙帝的冷眼答道,“草民……自是深谢圣恩。” “不谢你父亲么?” 柏奕双眸微垂,低声道,“父亲宅心仁厚,当为……医者之表率。” “也算你有点良心,虽然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少还记得带些东西回来给他充饥。” 建熙帝的话听得柏家三人都是一阵心惊,他竟能将昨夜几人的情形说得如此清楚,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建熙帝接着道,“当儿子的要体谅父亲,就像当臣子的要体谅君父。这都没有弄明白,你这个厨子就不要做了!先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罢,王济悬!” 王济悬当即起身,“臣在!”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柏奕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就听得建熙帝以一种不容抗争的口吻下令了。 “明日就让这个柏奕入太医院,朕昨日看他在殿上说得头头是道,也像是有些本事,说不定是个好苗子,不要浪费了!” 此语一出,柏奕当时便愣在那里,一时如受重击。 昨晚和柏灵在街上的闲聊忽然闪现在眼前——两年来,他在百味楼披星戴月、刻苦忍耐,才好不容易熬到了帮厨的位子。 如今建熙帝一句话,未来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望着柏奕失落的脸,柏世钧心中亦是痛心。 一旁王济悬犹豫着道,“皇上说得是!但……柏世钧还是下等医士,还没有带学徒的资格。按太医院的惯例,收学徒的工作一般还是得由御医以上的太医来兼任,不如,让臣来……” 王济悬悄悄地抬头,想去看建熙帝的脸色。 建熙帝也只是冷笑了两声,“太医院都已经派他来给贵妃瞧病了,你现在来和朕说他水平还够不上御医?” 王济悬脸上一红,背也佝了下去。 柏世钧这时起身,恭声道,“皇上,您也不用怪王太医,臣确实不愿坐御医的位置。”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都向柏世钧看去——他脸上带着一种凄然的平静,看不出他心下在想些什么。 “当初是秦院使栽培,罪臣才进了太医院。罪臣一生别无他求,只想重修一遍《伤寒论》。宫中不比其他医馆,天下奇珍异株,无所不有。臣在太医院这些年,亦是大开眼界。如今臣的《伤寒新论》已经开始写最后一卷,等书稿完成,臣便想携子带女离京,归园田居。陛下若真的疼惜臣,还请开恩,让世钧继续在太医院做我的医士,也不必让我儿步我后尘!” 见建熙帝脸色越来越差,黄崇德不得不开口了,“柏太医,您等等。您口称罪臣,可……何罪之有呢?” “我有三大罪状。”柏世钧仍是连眸子都不抬,“我一心修书,辜负圣心,此罪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罪二;我一双儿女,却养而不教,此罪三。” 柏灵静静地听着,目光看向父亲。 她竟是从柏世钧平淡如水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腔孤恨。 “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吾儿做他的厨子去吧!” “朕不依。”未等柏世钧说完,建熙帝就已经直截了当地给了答复,“朕告诉你,朕不喜欢‘激流勇退’,朕喜欢‘死而后已’。今日念你连日劳累,这些胡言乱语朕权当没听见,以后不准再提,谢恩吧!” 雷霆一触即发,柏世钧只得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弯下的腰,喃喃着道了一声“谢圣上。” 建熙帝的目光再次转向,“还有柏灵。” 柏奕屏住了呼吸,衣袖中的十指已经捏成了拳头。 “……屈贵妃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昨天留给她的方子,一会儿,你随朕一起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九章 建熙帝的逆鳞(推荐加更) 柏灵俯身,轻答了声“是。” 建熙帝站了起来,悠然地走下台阶,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也只为一件事。” 老院使从座位上站起身,低声道,“陛下请说,臣等静听。” “前朝不太平!”建熙帝冷声道,“总有些个不怀好心的臣子,为博忠名,管事管到朕的家事里来了。朕已着三法司论罪。尔等身为医者,最知道贵妃的情形,着命王济悬、章有生协同办案,期间若有其他牵涉,太医院当倾全力为之。” 王济悬立刻领悟了,起身高呼道,“臣领旨!必当殚精竭虑、尽全力以还娘娘清白!” 几位太医随即也跟着开口。 建熙帝扫了一眼中和殿中的群臣,眼中已有倦意,也不再说什么,径直朝门外走去。身后丘公公已然会意,高声道,“起驾!承乾宫!” 几个宫人上前去请柏灵,她回望了一眼父兄,以眼神宽慰他们无需担忧自己,便迈着步子,尽量跟上建熙帝的步伐。 黄崇德没有跟着,他随着太医们一同目送皇帝出门,而后转回身,对着众太医道,“各位都请起吧,我来和诸位仔细说说,今日前朝的事。” 众人齐声道,“是。” 从中和殿到承乾宫,说近不近,可建熙帝连轿辇也不愿坐,只徒步往前走。 丘实和柏灵,还有一众宫人,都紧紧跟在后面。 建熙帝走得比平日要快一些,柏灵脚上不方便,平时走路还好,这会儿便有些跟不上了。 等到长廊,离中和殿已远了的时候,丘公公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我的主子爷,您别生气,前朝的人要胡咧咧,您别往心里去啊。” 建熙帝步子停住,瞪了丘实一眼,“……朕几时生气了?” 丘实浑身是肉,这会儿已经气喘吁吁的,他也不平自己的气,只顾着道,“您消消火儿,奴婢……奴婢看您走那么快,也就是猜了猜……爷,不是我说,那些个文官的话何必理他,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奏了,之前逮着林婕妤入储秀宫的事儿就一顿狠批,如今看贵妃娘娘病了,他们又起了妖风要搞事。” 建熙帝长吁一口气,这才放缓了步子。 柏灵这会儿才被一个宫人背着跑过来,一见赶上了,便又下地自己走。 建熙帝望了她一眼,“脚怎么了?” 柏灵:“回陛下,前些日子和父亲一起进山,扭伤了。” 建熙帝对一旁宫人道,“那就继续背着。” 柏灵对着建熙帝点了点头,以示谢意。一旁丘实见主子此时脸色好些了,这才像往常一样,上前扶着建熙帝的手臂,一起慢慢往前走。 柏灵竖着耳朵,听前面丘公公道,“要我说,那些个大臣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娘娘还在病中,他们就写折子污蔑造谣,非要把事情往娘娘德行有失上头讲……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把贵妃娘娘拉下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你不懂,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直臣’美名!” 丘实:“奴婢是不懂,不过现在,既然柏太医他们家有法子让娘娘好,陛下就宽心静候吧,病去如抽丝啊,不能急。” 柏灵轻声道,“是了,丘公公说得有理。” 建熙帝闻言,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丘实也回头笑道,“柏娘子真心有一手,今早万岁爷上朝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娘娘的寝宫。娘娘说按着方子操作,昨晚便觉得好多了。” “上朝前?”柏灵略略张了眉,“那就是……丑时二三刻的样子?” 丘实点头,“差不多。” 柏灵叹了一声。 丘实见柏灵叹气,一时有些奇怪,“怎么,娘娘好些了,你还不高兴?” 柏灵有些无奈,“公公,若娘娘真的觉得好多了,丑时二三刻,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丘实一怔,脸上的表情呆在那里。 柏灵接着道,“这分明是娘娘心善,不愿见我因为她的病症受了牵连,才故意这么说的呀。” 柏灵这么一点,丘公公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去看建熙帝的表情——可皇上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建熙帝头也不回,声音低沉,“你有法子让她挂念着,就已经是大功德。” 柏灵默然。 今日的屈氏亦像昨日那样表情疲惫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睡着。 屋子里光线暗淡,看不出白天黑夜,而在纱帐之后的屈氏,看起来甚至比昨日还要憔悴。 建熙帝昨晚下旨停了承乾宫所有的酒,突然没了酒,屈氏竟是一夜都无法睡下,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头也更加昏沉,天亮时才有浅浅的睡意。 宝鸳一个人跪坐在娘娘的身旁陪伴,看着一日更比一日消瘦的屈氏,她只能暗自擦眼泪。 建熙帝原本想来和屈氏说说话,如今见她睡着,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便一个人面色愀然地出来了。 丘公公关切地上前,“皇上……” 建熙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一人独在承乾宫的外厅孤坐,忽然望向柏灵,“从明日起,你就来承乾宫,陪着贵妃吧。” 柏灵心中微动,难怪今早醒来就一直觉得隐隐不安,果然是有大事。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建熙帝锁眉,“不愿意?” 柏灵:“民女只是不明白。” 建熙帝:“不明白什么?” 柏灵:“我进宫献方,并不为讨娘娘一时半刻的欢喜。昨日陛下还在殿上问,贵妃究竟是何病症,几时能好,怎么今日就只字不提,只说让民女进宫的事了呢?” 建熙帝哂笑,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放在了桌上。 柏灵一看便认了出来,这是她昨日写的“药方”。 建熙帝再次望向柏灵,“这就是你的药方?通篇没有一味药材,全是一些虚妄之词。这样的药方只怕亘古未有,翻遍医书也找不到一篇!你拿着它瞒一瞒太医院的御医们也就罢了,念你救父心切,又得贵妃眼缘,朕如今让你进宫陪伴贵妃,是在给你机会!” 柏灵没有动,只是问道,“请问陛下,翻遍医书,可有一篇能治好娘娘的病症么……?还是说……” 一旁丘实心中直感不妙,只觉得这话题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了。 可他到底没有黄崇德的胆识,不懂得如何在此时上来打圆场,只能在心中默念,这个小姑娘胆量也忒大了点儿,一会儿可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冲撞圣驾的话来! “还是说什么?” 柏灵目光渐沉,接着道,“还是说,其实陛下您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认为贵妃根本就没病。所以就想着,若能找个会说话的在身旁陪伴,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此话一出,丘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贵妃无病”几乎是建熙帝的一片逆鳞!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柏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柏灵目光毫无闪避,“只是陛下,您真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第三十章 咨询室的初阶设置 丘实望着柏灵,心中一面惧怕,一面感叹。 惧怕,是惧怕建熙帝的雷霆之怒;感叹,是感叹柏家也实在有趣……旁人千方百计想撂下不敢碰的担子,他们竟是争着抢着要干。 先是老的杀出来停了贵妃的药,又来个小的放着伺候人的轻活儿不挑,非要给自己揽治病的重活儿,这何苦来? 建熙帝哼了一声,却不怒反笑,他望着柏灵,眼中竟透出了几分赏识的神态,“那你想怎么样?” “皇上昨日既说要让民女来为娘娘治病,那民女就来为娘娘医治看看。只是我有四个请求要先说,若有冒犯,只能在此先请圣上恕罪了。” 建熙帝望了丘实一眼,丘实会意,伸手将外厅里伺候的宫人们都打发走了。 整个厅堂,一时间就只剩他们三人。 建熙帝整理了一会儿衣摆,“说罢。” 柏灵:“在民女进宫之后,请皇上准许我只对您一人行君臣之礼,至于其他嫔妃、公公、姑姑……不论其地位如何,资历如何,都不得以尊卑之别挟令于我。” 饶是已经做了准备,建熙帝也仍被这要求暗暗惊了一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丘实目光微凝,“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建熙帝面不改色,只是身子稍稍前倾了些,紧接着向柏灵询问,“你提这个要求,是为什么?” “乡间百姓若来求诊,我开方,他治病,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在这其中参杂了旁的关系,譬如他是我的上级、朋友、乃至至亲,就容易关心则乱。平日里能瞧出来的毛病,有时也瞧不出来。另一方面,若是彼此在身份上差离太远,许多话娘娘不方便说,我也不能问。娘娘病情复杂,若要我参与治疗,那我便只能与她有医与患的关系。这于我、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柏灵说得流利,心中亦有几分感慨。 昨日进宫时,自己还在和柏奕解释咨询师与来访之间不能有双重关系,没想到今日就有机会提了出来。 建熙帝并不表态,他两手的手肘已撑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目光在柏灵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除了这个呢?” “第二个要求,请皇上在承乾宫附近腾一处小宅给我,并交由我亲自打理布置。” “小宅?”建熙帝长眉微动,“你要用它来干什么?” “我需要布置一间单独的诊室,用来和娘娘谈话。”柏灵抬头,后半句声音很低,“就像当初为太后准备的……一样。” 丘实一时没听清,“单独的……什么?要谈话就在宫里头谈不行吗?” 柏灵摇头,“承乾宫不只是娘娘的住所,更是她贵妃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娘娘便只是娘娘,不是她自己。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卸下心里的负担。” 建熙帝又道,“还有呢?” “第三个要求,我入宫后的俸银,请不要让内务府直接归于承乾宫的日常开支之中。每半月或一月,请娘娘亲自把银钱交给我。” 建熙帝略略皱眉,“为什么?” “付费是治疗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娘娘不能亲眼看到、亲自确认她为这场治疗的付出的成本,那么效果会大打折扣。” “第四个呢。” 柏灵俯身,给建熙帝磕了一个头,郑重其事地道,“恳请圣上恩准,每个月让我哥哥去领我爹的俸禄,再不要把钱交到我爹手里了!等到贵妃病愈之日,求皇上能放我们家一马,就让我爹,带着我和哥哥,辞官回家。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在宫里、甚至是京城这样的地方久留。” 建熙帝哑然失笑, 国事难,家事也不易。 建熙帝眼中透出几分戏谑,“丘实。” “奴婢在。” “柏世钧和柏奕父子两个,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是多少?” 丘实想了想,“回主子,按太医院的惯例,医士一个月的俸禄折算成银两是五钱;学徒不算正职,只管一日两餐和夜宿,没有俸禄。” 建熙帝的嘴角沉了沉,“这样吧,另外给柏奕单独发份补贴,发多少,按宫里发例银的规矩来。” 说着,建熙帝又看向柏灵,“至于让你哥哥每月去领你父亲的俸禄,朕不好直接插手,回去让你父亲自己写个委托,交给黄崇德,他会去安排的。” 柏灵俯身,“好。” 建熙帝站起身,在屋子中踱步。 “你的第一个要求有违纲理伦常,朕不能答应,但朕可以特许,你进宫之后,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务,其他人概不准指派你做其他的,怎么样?” 柏灵心知这已是极大的恩典,“……谢圣上。” “至于第二条,”建熙帝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后宫的宅院布置各有讲究。当初是太后接连降了三道懿旨,朕才不得不从。贵妃身份不一样,若是也这么做,只怕这边宅子还没搭,前朝的那些个文臣,就要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骂街了。” 柏灵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是,这一条,我没想到。” 建熙帝微微扬眉,“你不在前朝,自然想不到。至于第三条……” 柏灵仰头道,“第三条,无需皇上去开口,我会自己与贵妃商量,只是觉得有违宫内规制,所以先说与皇上听。” “好。”建熙帝目光,“那朕且问你,贵妃的病,几时能好?”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三年。” “三年?” “娘娘的病虽不是绝症,却也不是小病,我先前提的那些条件又有诸多掣肘……”柏灵目光微沉,“如此,三年已是一个很乐观的长度了。” 建熙帝踱步的速度快了,他望了一眼身旁的丘实,“去给朕倒杯水来,要新烧的滚水。” 丘实即便再愚钝,此刻也知道建熙帝的意思,他轻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房间,从外头将门给带了起来。 建熙帝回坐到自己先前的位置,压低了声音道,“你当初医治太后,为什么只用了四个月?” 柏灵平视前方,淡然道,“皇上,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医治’过太后。况且娘娘的情形,和太后也截然不同,两者怎么能比?” “朕只给你一年。”建熙帝的眼中透出锋芒,“若你真能医治好贵妃之体,朕便答应你让你父兄远离京畿。但倘若一年之后,贵妃还是这样,明年秋后,便是你一家的死期!” 第三十一章 天真的老父亲 离了承乾宫,柏灵跟着引路的宫人,一步一步向离此最近的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外,软轿已经备好,会把她好好地送回陋巷的家中。 从承乾宫到西华门,平日里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柏灵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引路的宫人不敢催促,也任由她慢吞吞地走着。 回想着今日建熙帝的一言一行,柏灵只觉得脚下的石路益发坎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回了家,刚叩门,柏灵便却发现门竟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院子一个人也没有,井旁的简易灶火台上架着水壶,火刚熄,旁边丢着一柄蒲扇。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哥哥,爹?” “是柏灵,一定是柏灵回来了……”里屋传来柏奕的声音,柏灵便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柏世钧果然躺在木床上,两唇发白,面色憔悴,头上敷着一块白毛巾,口里还一直长吁短叹地念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 床头剩了半碗热水,柏奕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父亲的床边。 一见柏灵,柏世钧便努力坐起来,抬手伸向柏灵的方向,柏灵飞快地坐到父亲的身边,接着柏世钧的手,“……这是怎么了?” “宫里的旨意到了。”柏奕有些无奈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世钧,低声道,“刚听到你要进宫,爹就晕过去了。” 柏灵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柏世钧老泪纵横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呜呜地哭。 柏灵也不劝,只是轻轻拍着父亲的背,任他在那里流眼泪。 从低哭到啜泣,柏世钧两只眼睛都有些发肿了,这才抬头,呜咽地开口,“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我、我一个当太医的还能不知道吗。你不能……你不能去后宫那种地方,不能……” 柏灵点头,也不说话,端起桌上的水,给父亲递了过去。 过了许久,见柏世钧的情绪稍稍平稳了下来,柏奕才望向柏灵,“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突然就封了你承乾宫的司药女官呢?” 柏灵这才将她离开中和殿后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 她说得很细,从石廊上丘公公和建熙帝的谈话,到她在建熙帝前提的要求,还有皇帝给的期限……听得父子二人一阵心惊。 “……不过这皇上的规矩倒是定得明白,”柏灵又望向父亲,打趣道,“等我进宫以后,家里的银子就归柏奕管了,他可没我那么好心。” 柏世钧却笑不出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声,勉强从床上坐起,揭下了头上的白巾,低声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现在的客气都是假的,真到了那一步,皇上说的出,便做得到啊。” 柏灵:“可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柏世钧不解,“既然你都已经知道贵妃的病是趟浑水,为什么还要……趟进去?” 柏灵:“您忘了吗?昨日我和柏奕进宫,就是打着‘有医治之法’的名头。这件事,太医院的那些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日,皇上看了药方,见我没有开药便以为我只是想靠一点小把戏蒙混过关,刚好今早贵妃又好心为我求情。如此,他就想将错就错,让我去娘娘身边陪护——” 柏世钧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你没开药?那你那么长的一个药方——” “这不重要,先听我说完。”柏灵按住了柏世钧的手,“如果我以普通宫人的身份被征召进宫,那我和柏奕的生杀大权就全凭娘娘对我的好恶;今日她心中怀着善念,便留我一条性命,可若是相处生了龃龉呢?我和哥哥岂不是瞬间失了庇护,还背上了欺君的罪名?” 柏世钧一时噎住,目光随之清明起来。 柏灵接着道,“更何况现在前朝有官员参奏贵妃失德,王济悬和章有生又是是陪审,他们能借这个机会掀起多大风浪,还未可知呢。” 柏灵一口气说了许多,也终于是叹了一声。 “现在您明白了吗?医治贵妃是我们唯一的底牌,除了它,没什么能再保住我们了。不治是死路一条,治了反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也未必就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想来,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柏世钧愁容稍稍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眼又凝重起来,“对了……王济悬、章有生的那些事,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柏灵一笑,“这个……您就不用在意了吧?” 柏世钧仍是忧心忡忡,“是不是那个韦十四告诉你的?” 柏灵也只好答,“是,昨夜我与十四出外买酒,这些事都是路上我特意向他打听的,为了就是以防不测,结果今天果然就用上了。” 柏世钧声音很低,“我看今日殿前,皇上能把昨夜柏奕的行迹说得那么清楚,会不会也是……” 柏灵摇了摇头,“不会的。” “万一呢?” 柏灵接言,“没有这种万一。昨晚那群锦衣卫围了家,即便大部队撤退,他们暗中留一两人人驻守到天明也是常规操作,这种事又不伤及我们性命,十四也管不了。” 柏世钧又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爹还是要多说一句。你现在蒙太后的恩宠,身边有人护着,这自然是好事,但你好好想想,太后今年的年寿几何,那些太医今年又是多少年纪?再硬的靠山也有倒台的时候,你现在和他们那些人撕破了脸,等到太后百年,他们那时要如何反攻倒算,你想过吗?” 柏灵目光微垂,“爹,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我就不会眼睁睁看你在太医院受排挤,一直看了三四年。” 柏世钧怔在那里。 柏灵抬眸,声音依旧温和,“自从王济悬坐上了首席御医的位置,您不觉得我们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他们的反攻倒算都等不到,就已经死在他们的暗箭里了。” 柏世钧本能地摇了摇头,“为父不争不抢,他就算记恨,又能记恨我什么呢?” “你要是和他们一样,他们有什么忌惮的?”柏奕在一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是因为你不争不抢,他才要记恨你啊。” 柏世钧还是摇了摇头,“太医院那么多人,怎会就独独针对我呢?平日里总有些小误会,忍一忍也就……” “没有你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规则里如鱼得水,可只要你在,你就成了映照他们污迹的一面镜子。你以为自己只是丛林里的一棵树,但实际上你是人家眼睛里的一粒砂。不把你毁掉,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柏灵眨了眨眼睛,“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爹。” 第三十二章 东林寺的秘密 柏世钧陷入了许久未有的茫然之中。 他隐隐觉得柏灵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是他未曾考虑过的,这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又令他有些好奇。 只是连着好几宿没有睡着,今日又折腾了这么半天,纵是铁打的身子,这时也支撑不住了。 “您先休息吧。”柏灵把被子给父亲捻好,“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柏世钧才点了点头,刚闭上眼睛,又道,“对了,院子里的东西,今天回来之后,我和柏奕又收拾了一些……实在太多了,我们吃上个把月也吃不完。你们拿些去送人吧,就当是我们家赔礼了。” 柏氏兄妹点了点头,从外面带起了门。 两人一起来到后院,把东西拿竹篾编成的薄框装好,每个竹筐差不多一臂高,盆口那么粗。 兄妹俩什么果子都往里捡上一两个,算是凑成了个简易版的果篮。 收拾好后,两人各自提着两筐在手便出了院门,恰好就撞见了对门吴叔,他正蹲坐在巷边的石牙子上抽旱烟。 三人目光交汇,两兄妹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叔就立刻站起来往屋子里走,砰地一下把门砸上了。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走上前轻轻叩门。 “吴叔,”柏奕一边敲门一边道,“您开门啊,我爹让我们俩收检了些水果和山货,都是鲜采的,给您——” “不要不要!都不要!拿走吧!” 他们又试着去叩其他几家邻人的门,无一例外,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他们开门,不是假装不在家,便是像之前吴叔那样不愿见面。 柏奕和柏灵有些意外。 正当兄妹俩各自疑惑时,巷口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钟大娘,回来啦。”柏灵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我爹让我们——” 果然,话还没有说完,一向和蔼的钟大娘竟是像青天里见了鬼似地望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三两步地往家跑。 柏奕步子更快,挡在钟大娘的家门之前,“大娘,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钟大娘脸急得发白,但柏奕又牢牢地挡着去路,她只得咧嘴,露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微笑,“……大娘这会儿累得慌,快让大娘回去歇歇吧。” 柏灵也上前道,“您歇嘛,不耽误您歇息。昨天好些乡亲送来了一些山货水果,我爹和我们都捡了一些,想给大伙儿分分。” 说着,柏灵就抱着一个果篮往钟大娘的怀里递。 可果篮一到钟大娘手上,她就像摸着一块热炭似的,猛的把东西推了出去。 柏灵没拿稳,手里的东西都跌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唉呀!你们……你们让我走吧!” 柏奕只道,“大娘你把话说明白,不然今天这个门,我还就不让您进了。” 钟大娘急得拍腿,声音还是蚊子嗡嗡,“我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不像你们家,吃的是皇粮,见的都是贵人,你们就、你们就饶了大娘吧!” 柏奕和柏灵这时才懂了。 柏奕还想为昨晚的事解释些什么,但趁着二人不留神的当儿,钟大娘一个迅即的闪身,就冲回了家门。 “砰——”地,又是一声关门声。 柏灵拉了拉柏奕的衣袖,低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回到自家的破落庭院,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下巴,望着院子里一地的东西发愁。 柏灵叹了一声,“昨晚锦衣卫那么一闹,这条巷子里,怕是没人敢再和咱们做邻居了。” 柏奕望着前头,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么多的东西堆在这儿,等坏了臭了,就更不好处理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柏奕目光一亮,“我想到一个办法!” 柏奕起身,两手捞起放在地上的四筐山货水果,“你随我来!” “啊等等!” 柏灵跟在柏奕的身后,往外追了过去。 柏奕一手两筐,带着柏灵向东边去。 走了许久,柏灵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儿?” 柏奕:“朝天街。” 柏灵想了想,猜道,“你想把东西拿去卖给百味楼吗?” 柏奕只摇头,“不是,你想哪儿去了~这些东西对我们三个来说太多,但要是放在百味楼那儿量又太少,再说他们进货都有老路子,不会接这些散货。” “那是……”柏灵歪着头望向柏奕。 柏奕笑起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才踏入朝天街的街口,一阵钟声便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东林山上的僧人正在撞午时钟。 两人被钟声吸引,都循声而望。 东林寺是平京一带最大的庙宇,香火极鼎盛,即便是相隔二三十里地,柏灵与柏奕也能远远看见寺中的青烟袅袅嬛生。 柏奕不由得想起晨间的事情,问道,“诶,你早上话还没说完呢……‘章太医跑断腿也比不上王太医上一趟东林寺’,什么意思?” 柏灵也不答,闷闷地看向他,“改天你去山上看一眼,马上就明白了。” “哎,你怎么这么记仇。”柏奕哭笑不得,“马上就到了,一会儿我就把怎么处理这些山货的法子都告诉你,好不好?” 柏灵这才靠近了几分,轻声解释道,“东林寺什么最有名,你知不知道?” 柏奕歪头,“寺庙么……不就是进香上灯,做些法事什么的。” “不止哦,你再想想。” 柏奕又想了想,“给宝贝开光?” “差不多吧。”柏灵的声音很轻,“十四说,那寺里的和尚,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卖一种能让人‘百病不侵’的香囊,说是专门找太医求的宫廷秘方,每个月只卖三百个。卖完了就只能等下个月,求都求不来。” 柏奕点点头,“那香囊多少钱一个?” 柏灵看了他一眼,“十两银子。” 柏奕手里的箩筐差点没拿稳。 十两银子一个,那一个月就是三千两! 他去年听父亲柏世钧提过,因为夏季洪灾,整个平京加上底下的六个县城,收到国库的粮食比往年少了一万石,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千两。 而一个东林寺,仅靠着卖香囊这一项,一个月的进账就能补上这一带一年的粮食亏空! 柏奕有些难以置信,“这种事官府不管?” “管,”柏灵淡淡地答,“官府抽利六成,剩下的一成归寺庙,三成归太医院。太医院再按一定比例,分别折算到几个御医每个月的补贴里。” 柏奕不出声了,除了一声噎在喉管里的“卧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这世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处处喧嚣,两人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繁华中行进了没有多久,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前,柏奕忽然停了步子,对柏灵道,“这边。” 柏灵应声跟随,与柏奕一同拐弯。这条路上一开始还有三两家像先前馄饨铺一样的店家,可越往后,巷子便越幽深,越往后街景也越破败。 到最后,这巷子几乎只能容纳一人穿过,地上的石砖碎裂失修,踩上去才发现是活动的,一不当心就要溅着衣摆几道污浊的积水。 柏奕放慢了脚步,指导着柏灵跟着他的步伐走,他身形灵活地穿过这一片乱石,显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复行数十步,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这是一大片的泥泞地,到处是散落的石砖,放眼望去全是临时支起的布棚草棚。许多孩子短褐穿结,甚至衣不蔽体地到处奔跑玩耍。 空气中弥散着一阵微妙的食物气息,闻着已有沤馊的气味。 柏灵举袖掩鼻。 谁能想到与朝天街一巷之隔的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个贫民窟。和前面的笙歌笑舞相比,这里是另一处人间。 柏奕一面走,一面回头,“这儿的地前几年被一个员外圈了,说要盖酒楼,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荒在这儿了。这儿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就聚了很多的穷人家。” 柏灵应声点头,望了望四处。 每一个棚子里都挤着着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到处是破洞和口子,连补都下不了针脚,所以天还亮着的时候,她们大多数都在棚子里待着。 偶尔会有一些缝补的活儿落到这里,女人们就在棚子下面干活。 就连便溺之事也只在夜幕落下之后,才能跑出来解决。 柏灵紧紧跟在柏奕后面,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一些都是附近县里的,也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 柏灵更是惊讶,“附近县里的?那为什么……” 柏奕轻声道,“大部分都是之前男人上了前线,结果没回来。家里的房子、地,全被亲戚吃了绝户,没了地方去就只能进城来乞讨。” 柏灵茫然,“……什么是‘吃绝户’?” “就是……”柏奕顿了顿,“如果一户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没有生儿子,那这个男人的亲眷就能分了这家人的所有财产,大到房子田地,小到锅碗瓢盆……一群人把绝了户的人家吃得干干净净,就叫‘吃绝户’。” 柏灵微怔,这时再看棚子里的情形,眼里便多了些怜悯。 柏奕瞥了柏灵一眼,“你别同情他们。这些女人十个有九个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们就是怨,也只会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生不出儿子。要是轮着自己吃别人家的绝户,她们也不会手软。 “而且,你不要看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跑我们家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觉得他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农人。这里生产力低,没那么多资源让每个人都好好活着,吃绝户在这儿是个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要在祠堂里由村里长老主持、全村公证的。一个女人要没儿子,她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柏灵默然。 “这儿的女人,有儿子是一种活法,没儿子就是另一种活法。”柏奕目光复杂地看了柏灵一眼,“我们和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动恻隐之心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千万别在这上面惹事,到时候讲不清的。” “明白……” 又往前走了大约一两百米,柏奕停了下来,“阿离!” 没有人答应。 柏奕吸了一口气,又抬高了几分嗓音。 “阿离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破墙上突然冒出来七八个头发蓬乱的孩子,小的看起来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领头的那个孩子脸上满是泥尘,眼睛却光亮,像是两颗黑玉落在泥地里,古灵精怪的,“柏奕大哥!” 柏奕挥了挥手,“快下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被叫做阿离的孩子嬉皮笑脸,动作飞快地从墙头翻了下来,“平日里没几个来找我的,刚听见声,我还以为是来找事的呢……诶,这个姐姐是?” “是柏灵。” “啊!”阿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听柏大哥提起,姐姐生得真好看!” 柏灵还没来得及客气一声,阿离就三两下地上手,把柏奕肩上的四个箩筐卸到自己手上,又回头凶道,“磨蹭什么!都过来!” 墙后面的另几个孩子这才慢吞吞地又探出了脑袋,翻身过来搬东西。 除了阿离脚下蹬着一双破旧长靴和棉裤,其他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长袖大褂,衣摆垂落遮过了大腿,两只脚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见着生人还有些害羞。 阿离大手一挥,向柏奕介绍道,“这几个都是新来的,我先带着,不懂事的地方柏大哥多担待——”
“去你的。”柏奕笑着伸手削向阿离的脑袋,“别在这儿得瑟,这些东西你看看,你们收得住么?” 阿离蹲下去看,几个孩子也都探头围过来,筐帽儿一打开,各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阿离连忙把筐帽儿盖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些人显然已经在往这边看。 “四筐都一样么?”阿离抬头问道。 柏奕点头,“对,都差不多。”
“收得住!”阿离的声音低了些,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别说就几筐山货,您就是给我搬座金山来我也收得住哇~” 柏奕拍拍手,“我那儿还有很多,你喊几个得力的跟我去家取吧。” “现在?” “对,现在。” 阿离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现在不方便,柏大哥定个晚些的时候吧,我一会儿亲自带人去你那儿,您看行吗?” “行,那就这么办。别太晚,来了你就按老法子喊我,别咋咋唬唬带一群人到我家院子前头围着。” “这个还用您说!放心吧您呐!” 几个孩子目送柏灵和柏奕离开,等走回那个只有一人宽的巷口,柏灵又回了一次头。刚才还围满了人的墙头现在又静悄悄的,堆在地上的东西也干干净净全不见了。
柏奕这时才道,“这些都是朝天街上的孤儿,领头的那个是我在百味楼的时候认识的。沈老板心善,每天的剩菜剩饭都给这里的人留着。” 柏灵垂眸,轻轻摇头道,“这世道……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 “北方的仗都打了十年了。”柏奕脸上有些感慨,“这世道,能好到哪里去?” 第三十四章 兰花与荆棘 巷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和呼吸,走在前面的柏灵忽然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 柏奕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在墙与墙的一线天里,一群大雁正在高远的天穹上向北而去。 “大概现在也只有大雁还会往北方去吧。”柏灵低声道。 见柏灵情态似是有些消沉,柏奕轻声道,“我看今早申将军凯旋,大概北边的仗已经要结束了。” “嗯。”柏灵点头。 是了,若不是北方战事渐熄,皇上便不会让申集川这样的老将回朝。 想来,战争结束大概也在旦夕之间吧。 “诶,”柏灵忽然扯住了柏奕的衣袖,脸上也有些惊疑,“既然今早申将军觐见,前朝的官员怎么会扯到贵妃自尽失德呢?就是要上奏也得事出有因,今早这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啊……” “这个早上黄公公倒说了,皇上今早晋申集川将军为‘卫国公’,并有意要重修大周的《周伦大典》。好像修《伦典》一般都是要立后的前兆。文官大概也是预料到这个,事前准备了折子,皇上一提,他们就当即上递,参奏贵妃失德。” 柏灵的眸子为之一亮——难怪只给一年之期,原来建熙帝是想在明年夏祭前后立屈氏为后! 朝臣竟如此虎视眈眈,难怪建熙帝事后会那样震怒。 两人怀着心事回到自家的宅院,此时柏世钧已经从床上起身,披着他常穿的那身袍子,坐在客厅的大桌前伏案写作。 见儿女归来,他也放下笔,“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柏奕:“我们去了趟朝天街,送了点儿东西给那边的流浪人。” 柏灵有些好奇地往屋里走,“爹,写什么呢?” 柏世钧两手将眼前的信纸捧起,仔细吹干着墨迹,“不是说今后让柏奕来领我的俸禄吗,我斟酌写了一封委托,你们看看?”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两人上前仔细读了一遍,言辞简练而恳切,分寸也拿捏得巧妙,既不显得自己软弱,也不让旁人觉得柏奕越位。 他征询地看向儿女,轻声道,“好久没做这些官头文章了,要是还可以,我现在摁手印。” 柏灵一笑,“好,我去拿印泥。” 摁了手印,柏奕将这份委托仔细收在了胸口的衣襟后面。 柏世钧望着儿女,伸手让他们坐下,似是有话要讲。 “你们都坐……爹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们。” 见父亲这样的情态,柏灵和柏奕也便都神色严肃地坐下,“您说。” 柏世钧将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攥着,“不管是太医院还是承乾宫,都是是非之地……你们俩、你们俩今后……” 柏灵原本有些紧张的心绪,在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放松了下来。 “是福是祸,闯过了才知道。”柏灵轻声道,“总归是一年的期限。” 柏奕点头,“宫里险恶归险恶,可我们仨既然都在里头,多少都能有个照应。” “唉,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柏世钧低声道,“为父这些年考虑的东西还是太少了,没有为你们计长远,这一遭劫难,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挺过去……” “爹,”柏灵叹了一声,“别担心了,想想明年这时候,我们就能趁着春光离开这儿。到时候咱们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离了这些劳什子的官场俗事,一家安安心心种田采药,好不好。” “采药我可不去。”柏奕冷静地把自己摘出来,“种田我又不会,咱们还是别山清水秀了,找个热闹的州府先住下,我这点儿后厨的手艺养活你们应该还行。” 柏世钧眼眶有些发热。 “对了,还有今天的那笔银子。”柏灵忽然想起来,“我们路上商量了一下,您要是觉得这些银子花起来烫手,想支一些银子去做那些亡者的抚恤,我们也没意见。” 柏世钧一时哑然,然而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只是顾及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他一直不知怎么和孩子们开口。 他连连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柏奕便接口。 “但是,不能全拿走。” “那自然,自然。爹不会再这么做了,”柏世钧摇了摇头,“你们看,划多少出去合适呢?” 柏灵:“空口白牙不作数,我们得先算算接下来的开支,再留一些应急,才知道最后的余钱能留多少给您。” 柏奕:“对。今后每半个月,您最好和我一起对一遍家里的账。每一笔钱是怎么花出去的,怎么省下来的,您也得做到心里有数才行。” “诶诶。”柏世钧连连应声。 如此,柏灵和柏奕便都起了身。一人重新拿了纸,一人取来了算盘。 柏灵持家多年,对眼下家里的情形最是熟悉,哪里要添置家具,哪面墙要怎么补一补……一桩桩,一件件列了出来。 柏奕那边打着算盘,估摸着市上的行情算价,两人商量着家与院子的翻新,时不时抬眸问问柏世钧的想法。 柏世钧原本一觉醒来觉得万事皆休,此时见柏灵和柏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算着账,他忽然觉得,先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某种东西一下就被驱散了。 真是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一双儿女。 孩子们都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一个已经半身入土的中年人又怎么能先认命呢? 柏世钧站起身,挪着椅子坐到柏奕的边上,虽然陌生,但他决定从今日起,也多操心操心这些以往让他避之不及的家务杂事。 次日一早。 仍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柏奕和柏灵同时被内务府的管事领进了宫,在他们各自去往今后要长待的地方之前,他们各有一套繁琐而漫长的手续要走。 兄妹俩动作都不快,像是心照不宣。 等他们将各自的材料都确认完毕,在休憩室等候宫人审批的间隙,柏奕望向妹妹,忽然道,“你对父亲可真有耐心。” 柏灵有些意外,“是吗。” 柏奕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你给他讲那么多道理,可他却未必真的能完全明白。” 柏灵想了想,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嗯?”柏奕看向柏灵那边,“说说看。” 柏灵伸手捏了捏肩膀,垂眸轻声道,“如果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人,都比作草木,那最极端的两类,大概是兰花和荆棘。” 柏奕目光微动,“怎么说?” 柏灵笑着看过来,“荆棘极度顽强,在恶劣的环境里,靠一点水一点阳光就能活,可它浑身是刺,从头到脚都写着生人勿近;兰花呢,特别地好看,人人都喜欢,但它又特别娇弱,如果水和气候哪怕有一点儿差池,花就要枯萎……我觉得老爹就是兰花这一卦的人。” 柏奕一时笑出了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兰花呢。我看他这么轻信又好骗,能活到现在还进了太医院,根本就是个奇迹。” 柏灵也笑起来,“你且听我把话讲完。世人虽然传颂兰花,但是像兰花一样的人又往往容易早夭。历史上的那些殉道者,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老爹算是幸运的,他活到这个岁数,虽然给自己招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可到底还是逢凶化吉,这一方面是他运气好,另一方面,大抵就是在他身边总有人能护着他。从前是咱们的娘,后来是老院使,现在大概又轮到了我们。 柏奕仍是摇头,“……这样活着,未免也太软弱了。” “你不能去要求一朵花‘坚强’起来,花也不可能像荆棘一样,浑身上下都长满自卫的刺。花对抗暴戾的方式很简单,如果有人去伤害一朵花,那他就不开放。” 柏灵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柏奕面色已变得沉凝起来,他放下了茶杯,专心听柏灵说下去。 “人的精力有限。人有自由去判断自己究竟要把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也就要去接受对应的代价。爹那个样子,我想也不全是因为他性情软弱,而是觉得要抽空面对这些尔虞我诈都太过麻烦。他不是说‘不足谋万事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么,我觉得他比我们都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别的什么都不计较。” 柏奕脸上的笑容带着些自嘲,“……照你这么说,他倒是活得比我们更通透。”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选择,”柏灵的目光垂落下来,“虽然我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但这些只能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才有机会去规划了……” 一个宫人施施然地提着瓷壶进来,兄妹二人都噤声不谈,目视着他来给杯中添满了水,又目送他出去。 柏奕这时才道,“如今你我都成了他的花泥,还不知道扛不扛得过将来的风雨。” 柏灵正想接话,内门就已经打开,先前带路的宫人从里头快步走出,柏奕和柏灵同时站了起来。 柏灵、柏奕:“这么快?” “已经是慢的啦。”那太监瞥了柏灵与柏奕一眼,笑道,“万岁爷钦定的人选,我们哪里敢怠慢呢?你们拿着这个引子,跟着前头的小李子去,他会带你们去内务府领东西,腰牌、衣服什么的,各按规制,到了之后有人和你们说。” 宫人们在前面带路,此时前朝仍有典礼,太监们领着兄妹两人走上了城墙上的石廊,绕过前头的宫城,向内宫而去。 高处风大,两人缓步向前,在他们的左手边,这一整片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亭台一顶接着一顶,鎏金的瓦檐,朱红的宫墙,吐绿的嫩柳……它们曾看过无数人在这里攀爬上权力的顶峰,也看过无数输家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悲声夜哭。 柏灵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长风,望着这几乎没有尽头的宫闱,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就让我们来斗一斗吧。 第三十五章 想不起的故人 宫人们领着柏奕与柏灵,往北五所去了。 北五所在皇宫的东北角,是所有新进宫的宫人领取宫衣的地方,管理所有宫婢奖惩升降的敬事房也在此处。 柏灵与柏奕各自被引入不同的房屋,在其他宫人的帮助和盯梢下,换上了各自的衣袍。 柏灵那边规矩多一些,几个人围着她,按照宫里的惯例,用细丝线小心地绞净了她脸上的浅浅绒毛,才及肩的长发勉强梳成了一个团髻,连指甲,都被细心地磨得平平整整。 再出门时,柏奕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从承乾宫来的宫女,正低着头怯怯地等在门前。 柏灵还有些不习惯身上的新衣,她一手抱着新领的衣物腰牌,一手折腾领子,有些别扭地往外走,快到了门边时才发现,在那两个宫女身后,竟站着大太监黄崇德! 柏灵脚下一滞,连忙低头欠身,轻喊了声,“公公。” 两个宫女的头伏得更低了。 一见柏灵,黄崇德的脸上也漾起了慈祥的笑,“万岁爷不放心,就派我过来看看,既然好了,就走吧。” 两个宫女在前面引路,柏灵和黄崇德远远跟在后面。 柏灵余光里留心着一旁的黄崇德。 司礼监不比别的地方,像黄崇德这样手握批红大权的人,不仅是建熙帝的心腹,和前朝的内阁官员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缠斗。 这样的一个人过来亲自送自己去承乾宫,她绝不信没有其他目的。 果然,过了宫人往来频繁的地方,黄崇德缓缓开口了,“姑娘头一回进宫是什么时候?” 柏灵脚下步子慢了下来,“回公公,大概是四年前了。” 黄崇德点点头了,“英雄出少年呐。” 柏灵的步子更慢了。 想来,黄崇德不会无端端提起禁忌的话题——因为四年前,是她和太后初遇的时间。 还未等柏灵想明白,太和殿的方向忽然一阵人群激烈的呐喊,那声音齐整而深远,余音在空中回荡。 柏灵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往声音传来的那片天空望去,很难想象在皇宫之中,竟会听见像这样近乎山崩地裂的呼号。 黄崇德也停了下来,顺着柏灵的目光抬眼,“不要惊慌,主子爷要在太和广场上,连着三日为申将军和一众将士举行的接风庆典。宫里难得这么热闹,忍忍吧。” 柏灵垂眸,应声答“是”,又跟着黄崇德继续往前走。 黄崇德接着道,“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在。” 柏灵手心微汗,“不知公公是说哪天晚上?” 黄崇德笑了笑,“自然是你头一回进宫的那晚。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和你哥哥柏奕,一起到西华门去给柏太医送饭吧。” “黄公公……”柏灵皱了眉,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再听他把话说下去。 “我说了,不要惊慌。”黄崇德伸手示意柏灵不要紧张,他原本就上了年纪,加上语气又慢,这些话听起来便很是放松,就像寻常长者与后辈闲聊。 “在四年前能遇上太后,是你的造化,这四年来能一直守口如瓶,也足见你的品性。你能一直小心谨慎地做事,既是功劳,也是福气。” 黄崇德的话慢条斯理,但柏灵已经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可现在到底又不同了,”一番乱石铺街之后,黄崇德终于切入了正题,“你那时候在宫外,一个月也就进来一次。太后平日又深居简出,这宫里的风浪再大,也打不到你头上去。” 柏灵静静地听着。 “可如今你在承乾宫,那便又不一样。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想保平安,你就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这样的话,说是由衷嘱托也不为过。 柏灵深深地望着黄崇德,她心中半是感动,半是疑惑。 事实上,让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与自己几近萍水相逢的老人,为什么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黄崇德还像之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瞥了柏灵一眼,又望着前方,“你聪慧,应该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柏灵神色肃穆了,郑重点头道,“谢公公叮咛,柏灵记下了。” “那便好。”黄崇德点了点头,“我也还有差事,剩下的路,就由你自己走了。” “公公慢走。”柏灵躬身送别。 柏灵由衷地目送黄崇德离去,然而就在望向他背影的一瞬,柏灵一时恍神,只觉得这个身影似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请等一等。”柏灵忽然道。 黄崇德的脚步停了下来。 “公公和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 黄崇德回过身,语气也还是淡淡的,“不是才说了,四年前那晚,我当时也在吗?” 柏灵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题里的歧义,然而黄崇德已经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 再看眼前的背影,柏灵又觉得无比陌生,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直到黄崇德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又听见前面的宫女轻声唤她跟上。 她应声向前,心中一时茫乱——脑海中那一瞬的熟悉感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承乾宫的宫门已在不远,这已是这几日来,柏灵第三次踏入这里。 然而这一次,才刚踏入院门,柏灵就感到有些许不对劲。 宫人们又在外头跪了一地,就连一向不离贵妃身侧的宝鸳也在其中。 宝鸳跪在最前面——她垂着头,两颊微肿,虽然在哭却倔强地咬住了嘴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宝鸳之前,是紧紧关闭的屋门,门外站着两个并不年轻的婆子,看衣着款式并不是宫人。她们的脸很白,眉毛全是画上去的,下沉的嘴角连带着也让两腮的肉耷拉,看起来竟有些像化了人形的蛤蟆。 两个引路的宫女在这时退下了,只留了柏灵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 她抱着怀中新领的衣物,望着眼前的一幕思量了片刻,还是大步迈了过去。 “站住!”那两个婆子挑起眉,“什么人?” 柏灵走到宝鸳身旁站定,向着两个婆子稍稍欠身,温声说道,“我是昨日陛下钦点的承乾宫新任司药柏灵,请问贵妃娘娘现在何处?” 第三十六章 下马威 两个婆子对望了一眼,一人冷声答道,“娘娘在屋子里,你且到旁边去等。” 柏灵没有动,仍是望着眼前的这两人。 两个婆子的眉毛顿时吊了起来,“干什么,刚说的话没听见?” 柏灵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既然娘娘在屋子里,为什么娘娘的侍女在外面?” 那婆子笑了,“因为我们家老夫人要和自家女儿说两句体己话,外人听不得!” 老夫人? 柏灵向着屈氏卧榻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是屈贵妃的母亲来了。 她望着眼前面色不善的两个婆子,她们显然也是那位老夫人带来的。 望着这一院子跪地的宫人,柏灵心中微动——难道黄崇德那样特意地跑来,就是为了此刻给她一个警醒? 柏灵想了想,“说话可以,但屋门和窗都要打开,宝鸳。” 宝鸳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抬头。 “带人将这两个婆子请到旁边去,然后开门,开窗。”柏灵望着地上跪着的侍女,“就像上次我来一样。” 两个婆子都是一怔。 宝鸳也痴痴地望着她,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我看谁敢!”婆子们喊了起来。 院子里果然没有人动。 婆子们有些得意,眯着眼睛,示威地看向柏灵。 但柏灵看上去也不恼,她侧目去看宝鸳,“闭门合窗的命令,是娘娘下的吗?” 宝鸳咬着牙摇头,“不是……是老夫人说的。” “即便不是娘娘说的,可老夫人说的,娘娘也是听的。” “就是,娘娘最孝顺,才不会拂了老夫人的意思。”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柏灵略略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可这里是贵妃娘娘居住的承乾宫,不是你们自家的宅院。” 婆子冷眼瞧着,“那又如何?” “你问我如何?那我便告诉你如何。即便是娘娘回家省亲,也是先有君臣,再有母女。前面的大臣昨日还在殿上参奏娘娘失德,你们今天就敢接着往人家那儿送把柄。” 柏灵心中一时自嘲,未曾想自己来到承乾宫后,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拿君臣纲常来做文章。 但这片刻的犹豫在她眼中几乎一闪而逝,她带着些微的怅然,扫看四下俯身的宫人。 “要是这样,我看你们的差事也都不用当了吧。” 这一句话,倏地便把宝鸳激了起来,她胡乱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愤愤抬眸望着两个婆子,“还不快进去和老夫人递话!” 两个婆子剜了宝鸳一眼,彼此望着,吞吞吐吐地彼此推诿了一阵,左边的那个便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闪身进去了。 也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柏灵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烟熏味道从屋子里传来。 还在外头的婆子顺了顺气,盯着柏灵看了好一会儿,冷声道,“我看你也是个面生的,这么不懂规矩!” 柏灵俯身笑了笑,像是受了什么夸奖似的欠了欠身。 婆子一口气噎在那里,见一旁几个宫女偷偷抬眼瞄了过来,便厉声呵道,“看什么看!都按娘娘的话跪好!” 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在前面的是屈修,他躬着身,恭歉地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走了出来。 老夫人的脸绷得紧紧的。 她年纪虽大,眼中却有一股锐意的力道,两肩平展,腰挺得比一旁屈修还直。她一身几近墨色的暗绿衣袍,上面绣着青松暗纹,右手拄着一柄比她稍矮一些的手杖,上头的花纹虬枝盘曲,隐隐透着威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这两人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两人的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夫人,就是这个妮子!” 柏灵再次欠身,“老夫人,屈大人,晚辈柏灵,是承乾宫的新任司药。”说着,她看向一旁跪着的宝鸳,轻声道,“娘娘身边该是没人了,你进去看看。” 宝鸳一怔,连忙擦干了眼边的眼泪,提着衣裙就往里面跑。 屈老夫人没有看她,也没有阻拦。 屈修见柏灵只是欠身,却不跪下行礼,眼中闪出憎恶:“放肆!见到老夫人,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吗?” 柏灵笑了笑,“回大人,我虽入承乾宫,却是女官,不是宫婢。” 屈修咬了牙。 论起来,司药女官的官阶在正六品——虽然这个品级在前朝是根本不认的,但真算起位份高低,她比自己还真差不了多少。 大周律明文载,即便是上了公堂,有品级的朝员也不必对堂上人跪拜礼,只需站着答话。 更不要说是对着诰命夫人。 屈修眼中更阴鸷了几分——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就如此难缠! 屈老夫人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发现这姑娘也正望着自己。明明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可那两只墨玉一样的眼睛却没有什么波澜,看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谦逊的姿态。 仗着自己顶着个没人当真的六品顶戴,竟连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都摆不正了。 真是手里有了点资本,就忘了自己是谁。 屈老夫人很是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女子。 她双眉微扬,望着柏灵,“这两日,你辛苦了吧。” 屈老夫人的声音有些暗哑,但听起来很是慈爱。 屈修愣住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忽然对这个贱婢如此客气! “您也辛苦了。”柏灵答道, 屈老夫人移了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谁家的女儿病了,母亲不辛苦呢?宫里头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我女儿的病,本来就揪心,偏偏还有些利欲熏心、猪狗不如的东西,以为这里头有利可图,一个两个都扑上来要蹭上一口血肉。” 屈修这才听了个明白,一时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偷笑。 那柏灵也蠢,还在那里客客气气地你推我谅,以为母亲说得是什么好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骂起人来干干净净,没半点痕迹! “那确实揪心。”柏灵点了点头,的眼中透露出些许同情,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分毫敌意。 屈老夫人叹了一声,“野鸡就是野鸡,任她再怎么钻营,就算是攀上了天上的凤凰,她也还是野鸡,翻不了身的。” 柏灵眼中似是有几分不忍,“老夫人何必这样讲。”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难道我说得不对?” 柏灵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屈修,“……我想屈大人已经够努力了。” 屈老夫人一时未懂,“什么?” “我说,”柏灵声音和婉,贴心地降下了声量,像是真的和老人家说两句知心话,“虽然屈大人仕途不济,实在撑不住前人的门面,但屈家到底是三朝的老臣,更何况贵妃娘娘又正蒙圣宠。我想世上,该是没有人会把屈家往‘凤凰变野鸡’上头想的。” 柏灵轻声道,“还请老夫人宽心。” 第三十七章 佛骨余香 “你——你再说一遍!!”屈修手在抖,脸已经气得发青。 屈老夫人一时震怒,脸上的笑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嘴角还僵硬着上提,眼中已经布满了寒霜。 这个柏灵……她竟然敢当众这样答话! 前日屈修从宫里回来,说皇上派了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来给贵妃治病,非要她进宫来看看,那时她还没有当一回事。 一个幼时丧母,自小和父兄相依为命的丫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可今日才一交锋,屈老夫人就见识到了柏灵的爪牙——谈笑之间,她撕咬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 然而屈老夫人目光微转,到底是平住了心底的怒气。 这丫头和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贱民没什么两样,嘴上没有规矩,心里没有敬畏,说什么也点不醒她! 和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纠缠。 屈老夫人嘴角微沉,带着几分厌恶,“那柏姑娘想错了。屈家的荣耀,从来就不会担在哪个子孙一人的肩上,潮水还有涨落,我屈家何止三朝老臣?那是从太祖时就享有了浩荡皇恩,百十年也不曾断过!” 柏灵颇为恭敬地点了点头,“柏灵受教了。” “母亲!你还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屈修那边气得够呛,三两下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向着柏灵的脸上狠狠甩去。 柏灵微微后仰,那纸笺擦着她的鼻子飞过,她动作迅捷地接住了它——这是自己前日在这里手书的“药方”。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没有一样药材,全是正念训练的指导语。 柏灵接着纸笺,心中已然亮堂,难怪今日屈修要请老夫人进宫,有宝鸳在,他是没办法从贵妃这里拿到方子的。 也难怪刚才看宝鸳的两颊是肿的。 “我当时就说这药方一定有鬼,提议要太医院的那些御医共同验方,偏偏没有人听我的,那个老院使——那个老院使也被她买通了!还给她做什么背书说这药方无害!”屈修恶狠狠地指着柏灵,“你跟我说,这也能算药方吗?!” 屈修说得抑扬铿锵,唾星飞溅,恨不得当场就能治柏灵一个欺君之罪。 柏灵表情淡淡,两手仔细将那纸笺抚平,然后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屈大人,这方子,皇上也是看过的。” “那又怎么样!”屈修大手一挥,“皇上求治心切,所以被你这贱婢妖言蛊惑。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今日拉着母亲进宫,只怕我们一家人,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屈修还想再骂,可屈老夫人忽然咳嗽起来——屋子里的宝鸳已经拉开了所有的幕帘,开了窗也敞了门,那些浓郁的薰香飘散到室外,引得屈老夫人又咳了起来。 屈修只得暂时住口,俯身关切着,屈老夫人摆了摆手,“不碍事。” 柏灵嗅了嗅,难怪之前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这就是她第一次来承乾宫时,在外厅闻到的薰香。 柏灵想到了什么,双眉浅凝,信步走向屋内,对身后屈修的质问置若罔闻。 她寻着味道走向放在里屋幕帘后的香炉。 原本觉得外厅就已经够呛人了,贵妃所在的里屋竟更是夸张,青蓝色的烟雾肉眼可见,屈氏仍躺在纱帐之后,咳嗽声没有停过。 柏灵掩着鼻子揭开了香炉顶上的镂花银盖,只见里面有十几支长约一指的香柱,每一根香柱比寻常的薰香要粗得多。 而此刻,它们几乎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只是那些燃后的灰烬仍保持着先前的姿态立在那里。 柏灵的脸色也冷了下去,“为什么又点了这香,还将屋门窗门都关了起来?” 里间的宝鸳还未来得及回答,屈老夫人已经冷哼了一声,她带着些许鄙夷,望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冷冷地答道,“这是佛骨香。” 佛骨香? 听到这个名字,柏灵心里浮起了些微不详的预感。 “桂秋。”屈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婆子,“把香囊都拿出来。” 那老婆子连忙递过来一个手篮,篮子里放着宝蓝、粉白和玄黑三种香囊,每一个香囊的两面都绣着佛祖的心印“卍”,只是那针脚粗糙得很,错针走线处处都是,还有许多没有绞干净的线头就这么直接露在外头。 “发了吧。”屈老夫人又道。 婆子提着篮子走下台阶,按宫人的差事分发了香囊。平日会进屋内伺候的都发了宝蓝色,剩下的太监领玄黑,宫婢领粉白,分得十分讲究。 每个宫人都低着头,千恩万谢地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香囊。 分发完毕之后,屈老夫人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一步,她声音不大,故而每一个宫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生怕错漏了一字半句。 “这香囊,是东林寺的慈恩大师亲自开光的,可以祛灾辟邪。你们这些平日里伺候的,都把它们好好戴在身上。平日里手脚也要利落,别碰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到时候把晦气又带到这承乾宫来,惹得娘娘身体不适。” 底下的人纷纷把香囊都握紧了,齐声答道,“是。” “还有这些佛骨香……” 屈老夫人说着,另一边的婆子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在屈老夫人的眼神授意下,婆子将锦盒交给了站在最前头一个手握宝蓝色香囊的宫女。 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慈恩大师说,娘娘这次的病是天病,所以太医院才会治不好。世上也没人能治这样的病,因为她是在替我大周的黎民百姓受苦,这是天大的福泽,也是命中注定的修行。你们这个时候能在这里侍候,也都是前世修来的机缘,自己都要珍惜。” 宫人们彼此看了看,将信将疑地望向屈老夫人。 “请教……老夫人。”一个人有些怯懦地开口。 “说。” “我们……能做什么呢?” “每天在屋子里点十三支佛骨香,让娘娘在佛香中浸熏一个时辰。从今日开始,每一日要比前一日往后推迟一个时辰,片刻都不能有差池,直到走满了十二个时辰,再逆着来一遍。” 柏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她不知道是该佩服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疾病的想象力,还是该哀叹此刻病榻上那位贵妃娘娘过去和将来的命运。 “且等一等吧。” 柏灵说着,捧着香炉从屋里走了出来,因香炉有些沉重,她抱得有些吃力。 “香囊可以戴,佛骨香绝不能点。” 第三十八章 柏灵的初心 众人一时侧目,见柏灵直接将香炉搬出了屋子,而后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这一放震起的灰烬与余烟,让站在前面的宫人和老夫人一行都呛得咳了起来。 婆子们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方才在屋子里谈话时,香炉放在屈氏所在的里屋,和外厅之间隔着幕帘,屈修和老夫人尚且能够忍受。 如今柏灵把整个香炉去了盖子搬出来,又是另一番情景。 烟扑过来惹得屈老夫人连咳不止,连连流泪,屈修上前一脚踢翻了还在冒青烟的鼎炉。那铜炉滚了几滚,香灰连着特意填置的黑土一起全翻在了地上。 这黑土很不一般,是屈家专门从东林寺采买的佛土。据说拿它填满半个香炉,而后再点佛骨香,可催出香气中的精华——屈老夫人为能求一抔佛土,在东林寺连点了一个月的长明灯,不知花去了多少金银,才感动了几位老师父,为她从山上的风水宝地掘来了这一捧。 婆子们最是知道这个,连忙心疼地上前去收拾。 屈修奋力挥袖,这才勉强驱散了眼前的烟。 里头屈氏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打发宝鸳出来看着,免得再起什么不得了的冲突。可宝鸳才走到门边,就望见了这一幕,她心中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 屈老夫人无心其他,拄着手杖连连捶地,心疼地望着婆子们那边,连声道,“快……快!沾了灰的洒了就洒了,剩下的赶紧放回香炉里,可别染了尘世的俗气!” “你在干什么!真是反了天了!”屈修眼睛被熏得有些红,怒视柏灵道,“老夫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柏灵捂着口鼻,冷声道,“我在救人性命。” “我妹妹的性命,不需要你这种贱婢来救!” “那你就想错了,屈大人,”见青烟散了许多,柏灵索性也放下了手,她冷静地答道,“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还有我父兄的命。”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柏灵下颌微沉,垂眸道,“您二位要是以为我是为了攀龙附凤来接近贵妃,那未免太小瞧了我,也过于高看了自己。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二位,昨日在御前我与皇上立下了重誓,倘若治不好娘娘的病,我柏家三人就以性命相抵。” “你们屈家的荣辱有涨有落,荣耀从不会担在哪一个单独的后辈肩上。我不一样,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爹,一个哥哥。我肩上的担子没有人能帮我扛,所以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里。”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还奉皇命在承乾宫待了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伤了贵妃一分一毫。” 柏灵顿了顿,双目微合,“我这么说,老夫人和屈大人,能听懂吗?” 不知为何,听着柏灵说的话,站在屋门后头的宝鸳已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还是死咬着牙,眼望着外头的情形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今日这样的激烈争执的场面,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自贵妃病后,承乾宫里人人自危。底下的宫人不知多少偷偷走着关系想调去别处,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想早点儿甩脱了这里的苦差事。 剩下没本事打通关系的,哪个不是知轻晓重,看人眼色的人精,以至这承乾宫里到处都是顺和景象,人人都那般唯唯诺诺。有些话她早就想说,但她没有那个身份,贵妃也不会让她开口。 如今柏灵在外的一声声,一句句,几乎像一把重锤,把她心里早想敲打的那面铜锣砸得哐哐响! 她望着柏灵,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好感与赞叹——这一番话下来,宝鸳早已听了个明白,这个柏灵其实和她一样没有退路。她们不会、也不能有其他靠山,屈贵妃是她们头上,唯一的一片云。 屋外,屈修一声冷嗤,“压上了性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那个庸医爹差点害得我妹妹香消玉殒,这才想着把你也送进宫来拖延抵罪,你的这点伎俩,还能瞒得过谁!?” 柏灵也笑,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方圆百十里的乡县,恐怕还没有哪个医官比我爹声望更高,你说他是庸医,请问你算老几。” 屈修眼睛蹬得滚圆,“你——” “好了!”屈老夫人用力地用手杖顿了顿地。 她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浮起了寒凛的笑意,“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几分虚情,几分假意?” 宝鸳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自家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她素来是清楚的。 柏灵隐隐感到屈老夫人那张笑脸后另有谋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老夫人想怎么样呢。” 屈老夫人笑了笑,“这佛骨香用法繁多,要祛了这承乾宫里的邪魔之气,也确实不必非在内宫熏治。只是另一番法事耗费的心力更多,更磨人罢了,你既口口声声说要为贵妃守着这承乾宫,那……倒也好说了。”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眼色里透着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屈老夫人接着道,“若是让贵妃每日浴烟,那在宫里待一个时辰就好;不过这个活计也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做,只是时间上略有些变化。” “嗯。”柏灵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人要抱着十三支点燃的佛骨香,到一处有土、有水、有风的地方静跪……” 宝鸳听着略略放下了心,有土、有水、有风的话那必定是在室外,每天熬上个把时辰虽然累,却也不算太苦的差事。 屈老夫人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一日要跪满六个时辰,连着十二天,每次跪前跪后都要沐浴更衣,跪时不能饮水进食。按慈恩大师的说法,这便是素人的供奉了,有大恩德。” 宝鸳倒抽了一口凉气,所谓“略有变化”,竟是从一个时辰直接变成了六个时辰!? 宝鸳连忙用冰凉的手背去敷已经肿起来的眼睛,这个时候她必须出去为柏灵说话了! 柏灵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只是侧目望向了庭院里的枯枝断栏。 要破了这位屈老夫人的刁难倒也不难。 往近了说,可以去太医院,前朝正在争议贵妃的病症,这时候千头万绪的,断不会突然接受什么“天病”的解释; 往远了说,可以去找皇上,直接去把那个东林寺的慈恩大师请过来对峙,他要敢夸口找个人跪上十二天就能治好贵妃的病,那十二天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来时黄崇德的面容,忽然就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 “你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柏灵微微颦眉,走上岔路吗…… 那似乎,也有其他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片刻,屋里头的宝鸳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这个新来的妹妹争一争了! 可才踏出门槛,她就看见柏灵已经向着屈老夫人欠身。 “既然老夫人坚持要这么做。”柏灵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我愿意为贵妃代劳。” 第三十九章 医道与医术 皇宫的另一头,太医院的屋檐下,柏奕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发慌发闷。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可千万别是柏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柏奕!” 柏世钧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响起,柏奕回过神,发现父亲的眉头已经皱紧了。 他自知理亏,略略低头,“您接着说,我在听。” 柏世钧着实有些恼火,“你要是无心待在这里,还是趁早走人的好。医者,易也!病患的病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医者若都这样三心二意,手下出了错漏,还说什么治病,根本就是在害人!” 道理柏奕都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不经意地瞥向了父亲,四目相对便不禁为之一震。 在太医院的柏世钧,和在家里头的柏世钧,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他就那么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映着外头的天光,又清又亮。 柏奕轻咳了一声,也直起了腰,“抱歉,我刚才有点担心柏灵那边的情形,所以分心了。您接着说吧,之后不会了。” 柏世钧眼中闪过片刻的悲愁,他索性将眼前的医书合了起来,又站起了身,“你随我来。” 柏奕跟在柏世钧的身后,穿过太医院里那些文卷书册堆积如山的案台,向着更深的院落走去。 在整理案卷的王济悬望了望着对父子,发出了一声哂笑。 正经的太医院在午门外百十米的地方,和朝员们日常办公的位置就隔着一条巷子。宫里的太医院其实更像是一处值班室,每次由一位御医和四位医士共通当值。 这里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加上一个巨大的藏冰地窖。外面的屋子供当日当值的大夫们办公和休息,里面的院子,则是满满当当的药柜和藏书。 至于一些更为珍奇和不易保存的药材,就在地窖下面小心保存着,轻易不动用。 一进这院子,柏奕便有些恍然。这里的味道他非常熟悉,从他的办公室去食堂,中医科的取药台是必经之路,他每天都要经过那里。 柏世钧带着儿子走到一处大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来开锁——那锁头非常地干净,可见平日里进出这间方的人大概是很多的。 “这里放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医书典籍。”说着,柏世钧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钥匙你收着。医者,意也。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要行医,须得对前人的经验感悟了属于胸,这便要先将医书读透,再去实践中积累经验,才能真正领悟所谓的医道。” 柏奕默然收了钥匙,细细咂摸着柏世钧的话,而后跟着父亲进屋。 柏世钧大致向柏奕介绍了这里的典籍分布和之后要开始研读的大致顺序。从本草药目到方剂调配,从穴位经络到针灸推拿,柏奕半是用心,半是猎奇地听完了。 而后柏世钧又带着他去到另一间屋子,这里与先前不同,每个书架前都挂着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牌。 “这里记载着宫中所有妃嫔、皇嗣,自进宫或降生以来的种种状况。”柏世钧轻声道,“当然你现在是没有资格看这些卷本的,有些为父也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带你来看看这些陈列,因为古人讲,‘医者,艺也’,不论是诊断还是治疗,其实都是一种技艺,它要用心,用情,除了倚仗自身的技巧,还应该关心病人,视病人为一个整体的人。所以医术,才会被称为‘仁术’。” 柏奕听到这里,已有些感慨。 柏世钧对医学的这番理解,即便放在百年之后,也不算过时。 见柏奕若有所思,柏世钧才略略放心下来,他抚须道,“为什么之前你说不愿学医,我也没有勉强你。因为医路极苦,不仅要终身苦练技艺,更要随时应对各样突如其来的变数。若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就算在最初学到了几分皮毛,也决计坚持不下去!” 再看柏世钧,柏奕眼中的不以为意也淡去了许多。 在医路之苦上,他自己就深有感触。 正当柏奕想开口说两句感想,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就听见王济悬在外大喊“柏世钧”,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父子二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向外走去。 在院门口,王济悬正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太监站在那里,那太监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 见柏世钧下来了,王济悬便悠悠地对那胖太监道,“那位就是今日当值的医士了,取药的事都找他。” 那太监连忙上前,对着柏世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怎么回事儿啊,宁嫔娘娘要的‘小儿至宝丸’怎么这几天都没送过去?小皇子六个月大,天天晚上哭得人睡不着觉,上回就和你们说了,这事儿等不得!!” 柏世钧:“公公息怒吧,太医院也有太医院的流程——” “你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那太监一跺脚,“我就问今天我拿不拿得到这药!” “拿得到,拿得到。”柏世钧点了点头,“公公在此等候。” 柏世钧转身去了药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白色的瓷瓶,上面用红色的软布封折口。 他一面递药,一面道,“近来收上的朱砂品质都不怎么好,先前赶着给贵妃用了,所以这药一直缺着……” “朱砂”两个字落在柏奕耳里,像是一声惊雷! 话音才落,柏奕就立时将那瓶“小儿至宝丸”夺了过去。 那太监一时气急,指着柏奕,向柏世钧问道,“这谁呀?啊,这谁啊?” 柏奕面色冷峻,望着父亲和王济悬,“这位公公口中六个月大的皇子,难道是屈贵妃的孩子?” 王济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问这个干什么,快把药给人家!” 柏奕:“你们先回答我。” 那太监挑眉,“是啊,贵妃娘娘现在哪有精力照拂皇子?一直都是放在咸福宫,由宁嫔娘娘照顾着,怎么了?” 柏奕心中一惊,“所以孩子夜哭,你们就给他喂朱砂?”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柏太医,念令郎初入太医院,你给他解释解释吧。” 柏奕的脸色突变让柏世钧有些无所适从,他将柏奕拉到一旁,悉心解释道,“孩子小,爱哭闹是常事,朱砂有安神补血之效,服用了这小儿至宝丸之后,便不会再夜哭了。” “……还安神补血?”柏奕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脸发红、嗜睡,都是硫化汞——朱砂中毒的明显症状,长期服用下来一个成年人都扛不住,你们把它用在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身上?” 第四十章 咸福宫问罪 王济悬脸色大变,声音顿时转高,“什么谬论,简直闻所未闻!你今日才第一次进太医院,知道什么药理?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柏奕的声音变得极冷,“那若是皇子服这药出了问题,你敢担这个担子吗。” 王济悬哼了一声,眼中写满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小儿至宝丸又不是新药,几百年来服了这药的孩子怕是不上万也成千了,老祖宗传下的秘方,你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 柏奕一时竟反驳不出。 重金属的危害对任何一个受过义务教育的现代人来说,都是从小就有的常识。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长期食用低剂量的无机汞,会造成严重的肾脏损害甚至引发尿毒症;而对婴幼儿,汞则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神经发育,造成认知能力低下…… 可这些话,要怎么对着这些古人说? 说了,又有人信么? 见柏奕脸色越来越郁急,王济悬心里很是抒了一口气。真是报应不爽,前几日在中和殿这柏奕还狂得很,如今到了太医院的地界,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小少年还能掀出什么样的乱子! 柏世钧亦是疑惑,柏奕如此焦急却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还没怎么见过。 “来人哪!”那太监扯着嗓子喊道,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向他那儿汇了过去,在太医院外头等候的侍卫也在此刻闻声而入,不大的院子里忽然站满了人,那太监兰花指那么一挑,“把他手里那个瓶子夺过来!” 柏奕后退了一步,直接将药藏去了自己的身后。 “张公公!”王济悬的脸色也变得些微难看,“这里是太医院!” “别说是太医院了,为了小皇子和宁嫔娘娘,我今儿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给他们把药给取了!” 柏奕扫了一眼眼前七八个躬着背,正蓄势扑来的侍卫,忽然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瓶摔在了地上,还没等那个太监叫出来,那些个珍珠大小的黑色药丸就已经被柏奕一脚一脚地碾在了泥地里。 “好哇!你个、你个——”那太监一时接不上词,“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几个侍卫已经把疯狂踏脚的柏奕拖到了一边,那太监半跪在地上,挨个儿地看有没有幸免于难的药丸能让他捡几粒。但已经晚了,这药丸原本就沾手,如今掉在地上,要么被柏奕踩了个稀烂,要么扑簌簌滚到一旁,惹满了灰与沙。 别说是给皇子服用,就是赏给宫人也没人要。 那太监手有些抖,眼泪一时都要滚了出来,回过头扯着嗓子喊道,“抓了他!抓了他别松手!” “公公!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柏世钧在一旁看得心焦。 太监愤然起身,“药,再给我拿一瓶。” “就这一瓶了,还是御药房紧着最后一点朱砂做的……” “那什么时候再有?” “这……”柏世钧有些为难,“至少得等下个月月初。” 太监的脸立时挤成了一团,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等差不多缓过来了,上前狠狠揪了一下柏奕的胳膊,“宁嫔娘娘这次要是把我给弄死了,我就先弄死你!带走!” “公公!这是要去哪里?” “咸福宫!”太监厉声道,“这小子撒了娘娘的药,就让这小子亲自去解释!” 出了太医院,那太监疾步走在前面,后面的侍卫站在柏奕的左右,分别提着他的两肩,几乎把柏奕架空了提着走,柏世钧远远跟在后面,既不敢走得太近,亦不敢离得太远。 今日柏奕闯的祸,说大不大,可真要说起来,也着实不小! 这位宁嫔娘娘是后宫有名的泼辣户,也是最为年长的一位嫔妃,比屈氏还要大一轮。 她是将门虎女,而大周边境的战事,自建熙帝登基以来就没有熄止过。 宁嫔年幼时,爷爷与父亲在前线;后来少女初长成,几个兄长也披甲上了阵;如今年华逝去,为国效力的命运又落到了她的子侄身上。 有这样的背景,她就是在后宫横着走也无人拦得住,只是因为行为有时无端,且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所以至今止步于嫔位,当初建熙帝有意赐她一个“宁”字,也是想籍此提醒她的言行,可她到底还是我行我素。 可这样一个平素里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就对屈氏一个人极好,对那个小皇子更是视如己出。 如今柏奕砸了专门给小皇子准备的小儿至宝丸,还不知道会惹得她如何震怒! 柏世钧满心忧虑,等过了春华门,再往前就是后宫的所在了。 几个驻守的侍卫把柏世钧坚决拦下了,他心如乱蚁,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奕消失在转角。 老天爷啊! 柏世钧心里一阵狂乱。 保佑柏奕这次不要出事吧,求求你了! 老父亲的内心呼号,柏奕是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这一路走得像风一样快,他的脚几乎都没怎么沾着地,就已经被架到了某处宫门口。 柏奕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就看见前面那位姓张的公公在进门前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两只眼睛一下就疼得眼泪汪汪,这才踏门往里头走。 柏奕心中慨叹,高啊。 然而没过多久,里面还是传来了这位张公公的哭号和巴掌声,也不知道是自己扇的,还是被打了。 很快,一个宫人低着头匆匆过来,传柏奕进去答话。柏奕深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昨晚柏灵那句“是福是祸,总要闯过了才知道”,他扭了扭肩膀,振作了一番,便跟着踏进了咸福宫的宫门。 一进门,柏奕就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张公公的哀声呜咽夹着小皇子的高声啼哭,把整个房间充得乱糟糟、闹哄哄。 在张公公的身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抱着孩子,口中轻声低吟着“阿拓乖,阿拓乖……” 她一边哄,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应该就是那位宁嫔娘娘了。 柏奕走上前行礼,但宁嫔这时已没了心思去看他——方才还在里间睡得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张公公的巴掌声给吵醒了,每次这孩子一哭,只有奶娘能哄得好,宁嫔怎么也没有办法。 可此刻宁嫔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知是和谁杠上了,按着宫人不准去喊奶娘,她今天非亲自把孩子哄好了不可! 柏奕干跪在那儿,见一直没人问话,便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还未等宁嫔开口问罪,他便轻声道,“娘娘,让我来试试吧。” 第四十一章 福祸双至 宁嫔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能射出刀片来。 尽管已经快四十了,但宁嫔看起来却比屈氏长不了几岁,她自幼习武,进宫后马背上的骑射功夫也从没落下,虽是娘娘,气力与体魄却比许多宫里的年轻婢女还要强健许多。 一旁张公公连忙狠狠捶了柏奕一把,“好好跪着!小皇子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吗!” 柏奕仍是直着腰跪在那里,正色道,“但娘娘您抱的姿势不对,这样抱着,小皇子不舒服,自然会一直哭闹。” 宁嫔的眉毛皱了起来,心头火气更盛,刚想发作,就看见柏奕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 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可神色瞧起来又显得特别笃定,至少在这咸福宫里,还没人敢直接说她宁嫔哪里错了。 宁嫔强压了心头的火气,冷声道,“本宫哪里不对?” 柏奕稍稍张开双臂,“草民可以示范给娘娘看。” 宁嫔把怀里的皇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看了看柏奕身上的灰色褂衣,两眼微微眯起来,“张元海,这个人是谁?” 张公公的头伏得更低了,“娘娘,这就是奴婢先前说的那个,在太医院故意把小皇子的药往地上摔的那人!” 宁嫔嘴角略提,冷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你?” 柏奕:“回娘娘,这里面有内情,娘娘若真的有心了解,草民可以解释。” 宁嫔没有说话,抱着孩子又转了几个来回。 “你在太医院当差,那你身上这身袍子,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回娘娘,草民今日才第一次进宫,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现在跟着父亲在做学徒。”柏奕一五一十地答道,“娘娘没见过我,想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大部分学徒都不会有机会直接来给娘娘们诊治。” 见他答得流利,神态也一直镇定自若,宁嫔先前的怀疑便消了三分。 柏奕再次抬手,“娘娘,小皇子再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宁嫔犹豫了片刻,望了望怀中的婴孩,终是将信将疑地将他交到了柏奕手里。 柏奕两手接过,第一件事是解开了襁褓,将小皇子的两只小胳膊露了出来。 “当心着凉!” “娘娘别紧张,”柏奕头也不抬地开口,“屋子里毕竟暖和,露两只胳膊出来不会有事,六个月大的孩子手本来就喜欢活动,像这样把整个身体全包起来他才难受。” 说着,柏奕一手托着小皇子的背,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翻转了过来。 小皇子登时就从被抱着的姿势,变成了趴在柏奕的左臂上。 柏奕动作麻利,好像怀里的小婴儿根本不是皇嗣,而是什么小猫小狗,看上去一点敬畏也无。 张公公两眼干瞪着,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失声惊呼了一声,“大胆——!” 可他才喊出了这两个字,小皇子的啼哭声便忽然低了下去。 只见柏奕的手稳稳托住了孩子的头,小皇子的两只手顺势低垂在他的小臂两侧,柏奕则轻轻地拍抚着孩子的背,小皇子眼角还噙着泪,这会儿却一声不吭地趴在那儿,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四周。 望着这一幕,宁嫔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个姿势能缓解孩子的肠绞痛和胀气,”柏奕轻声解释道,“孩子如果没什么毛病但又一直哭闹,一般这样都能哄好。” 宁嫔眼睛微亮,“让本宫试试!” “娘娘稍等一下,”柏奕略略侧身,避开了宁嫔伸过来的手,“刚才娘娘抱孩子的姿势不对,我还没纠正。” 宁嫔收回了手,“那你接着说。” 柏奕又拍抚了一会儿小皇子,这才将姿势重新换回了抱姿。 “刚才娘娘哄皇子的时候,摇晃的幅度太大了。”柏奕轻轻地晃着上半身,“这个阶段的孩子头骨还没有完全地闭合,所以脑部特别、特别地脆弱,您看这个幅度就可以。像您刚才那样晃孩子,孩子不是被哄睡了,是被晃晕了。这是第一点。” 宁嫔也不说话,就是点了点头。 “第二,不管是横抱还是竖抱,哪怕就是像刚才我那样的趴抱,抱孩子的时候,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孩子的脖子,或者让他把头枕在你的胳膊肘上,总之一定要给孩子的脖子一个依靠。”柏奕轻声道,“这也是为了保护孩子的颈椎和大脑。” 柏奕说着,将孩子递了过去。 宁嫔小心地接过,这次非常注意地让孩子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皇子眼睛睁得极大,伸手握住了宁嫔垂在肩侧的一绺头发,宁嫔望着怀里的孩子,只觉得心都化了,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至于孩子夜哭,也有各种原因,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什么地方不舒服,甚至有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所以晚上睡不好。孩子不会说话,既然哭了那肯定就是哪里不对,我们最好还是一个个原因排查,”柏奕接着道,“如果一味服用那个小儿至宝丸,娘娘只会失去了了解小皇子情况的机会。” 柏奕一边说,心里一边为自己的话术感到惊叹。 这是什么福至心灵的说法啊…… 必须为自己的机智点上一万个赞! 宁嫔抱着孩子,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少年。 “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宁嫔望向柏奕,脸上笑意不退,却忽然冷声唤了一句,“张元海。” “奴婢在。” “前些日子南郡那边送的茶叶,拨出四两,赏他。” “诶!好嘞!”张元海连连点头,见宁嫔看起来似是消了火,他是打心眼里松了口气。 柏奕也立时直起身,躬身叩首道,“谢娘娘!” “还有。”宁嫔的目光微落,轻轻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啊?”柏奕和张元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 宁嫔冷笑:“还从来没有人敢摔我咸福宫要的东西!念你今日是初犯,我赏你二十棍子,下次胆敢再犯,本宫就废了你这双手!” 柏奕愣在了那里,张元海直接按着他的背又叩首了下去,“你就快谢恩吧!” 第四十二章 凶残廷杖 大周朝的板子,又称廷杖,打起来都是有讲究的,分别有“打”、“着实打”和“用心打”。 “打“,就是打在皮肉上,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但不伤及筋骨,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 “着实打”,就是打在骨头上,几棍子下去人必定残废; “用心打”,则是死杖,被打之人往往连伤痕都不大明显,而内脏俱碎,必死无疑; 从咸福宫到午门,这一路上张公公就在和柏奕介绍这几种说法的分别。 “就别觉得委屈了,娘娘肯打你,便是看得起你,栽培你。旁的人谁不盼着被我们娘娘多瞧一眼,你呀,有福气!” 柏奕气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和屈贵妃牵扯着,他才不会费心尽力地把药拦下来,结果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但不论如何,最近一定要想办法去见一面柏灵,把这件事当面告诉她。 这宫里的药物滥用简直触目惊心! 和来时一样,他还是被侍卫们提着肩,架去了午门之外——那里是皇宫的最外围,在那里打人,那些鬼哭狼嚎便不会脏了里头贵人们的耳朵。 在那里打人,打死了的,也可直接丢给家人收尸。 快到行刑之地,柏奕便看见靠在墙边的一排排木杖——每一根都足有两米高。 有的是细木圆棍,上下都一般粗; 有的上半部分也是圆棍子,方便打手抓握,下半部分是扁木板; 另外一些,下部则是方方正正的棱棍; 大约是各有用途…… 柏奕原先的怒气走到这时已经消了大半,望着这些木杖也忍不住寒毛倒竖起来。这里紧贴宫墙,荫凉无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臭气。 “先等等吧,我看前头好像还有人,咱们别去凑那个热闹。”张公公回头对身后的侍卫说道。 押解柏奕的人便停了下来。 正此时,两个提着铁桶的侍卫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柏奕看着他们提着桶走向不远处,“唰——”地一声把水冲向一块低矮的石台。 水流冲刷着,等汇集到地面上时,已经是一片殷红。 纵使前世已经看惯了生死,在看到这一幕时,柏奕依然觉得心跳猛然加速。 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贵妃娘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寻的短见,你再说一次?” 柏奕循声而望,这才发现在宫墙的另一端,大太监袁振负手而立。 在他前面,趴着一众身着官服的朝臣,没有二十几个,也有十来个。 而袁振的脚边,正伏着一个年轻的官员。 “娘娘才诞龙嗣,便……行怨望之事,可见,她人情轻薄,无享……后位之德行。” 那官员说着,抬头去看袁振。他嘴角带血,额上青筋暴起,两眼布满血丝,脸色涨得通红,只怕是在被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用过刑了。 “尔等阉孽竟……如此猖狂,实乃,我大周之不幸……” 袁振听了,脸上竟浮起了笑意。 他缓缓地俯身,在这年轻官员的耳边轻声道,“尊夫人上个月才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天,该是回家和你的老父老母,一起喝满月酒的日子了。李大人,您说您,何苦呢?” 那年轻官员呼吸一滞,便淌下两行浊泪。 “我是……大周的史官。”他慢慢垂下了头,“我只会写……我看到、听到过的事。” 袁振的目光忽然有些惆怅,他站起身,对身后的行刑侍卫轻声道,“一共八十道板子,给我用、心、打。” 第一杖下去之后,那位官员的眼睛便没有再闭拢过。 粗壮的棱木杖没有停,仍是一下一下地打在骨肉上,是沉闷而短促的声音。 没有哭号,没有呐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杖击。 八十道板子,在柏奕眼中,如同打了百年。 “好了。”袁振忽然厉声道,几个侍卫随即停手——此时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下,“拖下去吧。” 两人上前,各拖着那官员的一只袖子往外走去。暗青色的袍子经过的地方,都印着一条长长的血带。 “你们听着,”袁振对着后面跪着的朝臣开了口,“仰赖皇上如天之德,今日留尔等一条性命,各自的折子,都各自拿回去重写,明日上朝时再递上来。” 一旁的宫人躬身上前,将满满一摞的奏折丢在了地上。 “走~”袁振一声令下,便带着人折返而归。经过柏奕身边时,袁振一眼都没有看他,但柏奕已经闻到他带来的那阵浅浅腥风。 人都散了,柏奕脱去了上衣,趴在洗好的矮石板上,那棍子一道一道地砸下来,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混乱的血痕,每一记打下来都带起一阵凶辣的刺烫,而后的剧烈疼痛则迅速蔓延到整块后背。 但他一声也没有喊。 二十棍很快打完,柏奕很快起身下地,重新把衣服穿上。 “这便好了吗?”他低声问。 “嗯,好了。”张公公点了点头,见柏奕此刻脸都白了,又忍不住道,“看你还有些本事,我也提醒你一句,刚才那个场面在宫里头就是家常便饭,下次再遇上事,别再像今日那么冲动了。” 柏奕点了点头,回身便向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飞奔了起来。 他过去太小看这里了,以至于当幕帘悄悄拉开一个帷角,露出一星半点隐于其后的凶残时,他便忽然涌起了强烈的不适应。 柏奕一路狂奔,终于来到了太医院所在的那条宫巷,他扶着墙喘息,背上沁出了汗,螯得伤口钻心似的疼。 进宫才半日啊。 咸福宫的宫人已经在一刻之前将南郡的四两茶叶送到了柏世钧的案头,并当着此刻当值的所有太医的面,称赞“柏太医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王济悬自是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直到柏奕回来,柏世钧才知道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 他心疼地带着儿子到里间的诊室去上药,柏奕咬着纱布一言不发,让父亲用白酒擦拭破损的伤口消毒。 “那茶叶你想怎么处理?” “我反正不想喝。”柏奕含混不清地回答。 这种直白的、“打一棒子给颗枣”的手腕,非但没有让他对那位娘娘产生丝毫的顺从,反而激起了他心底强烈的反感,他回过头,取下了口中的纱布,认真地望着父亲,“爹,我好担心柏灵那边,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她在那边的消息?” 柏世钧动作一停,低声道,“这才半日……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四十三章 夜雨对峙 入夜之后,白日里沉闷的空气化作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 柏灵头顶着重重的的香炉跪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风起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四面的地很快就湿了,柏灵闭上了眼睛,沉默忍耐。 只是,过了许久,她也没觉得有一丝夜雨落在自己头上。 柏灵有奇怪地仰头,这才看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韦十四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 “……谢谢。”柏灵有些虚弱地说。 四下是朦胧的雨雾,春日的细雨带着丝丝的寒冷和湿润。 除了伞下的两人,天地之间好像都只剩雨声。 韦十四轻声道,“他们摆明是在刁难你,你又何必对着他们自证真心。” “也不全是为了他们。”柏灵闭着眼睛低语,“现在四处都情形复杂,我还不清楚全局,确实也不好轻举妄动……我跪多久了?” “快五个时辰了。” 雨又下大了一些。 刮起的风将雨幕吹成了斜的,韦十四也稍稍倾斜了伞的角度,但地上的积水还是多了起来,很快浸湿了柏灵的裙角和鞋袜。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柏灵的肩上,暂作御风。 “你下午一直在附近吗?” “嗯。” “天色晚了,你也找个地方先去休息吧。”柏灵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不远的前方,“……我也不全是为了那个老夫人和屈大人。这个时候了,我想,应该是……快了。” 韦十四没有听懂,只是微微颦眉望着柏灵。 “你听……”柏灵望着斜前方的石径尽头。 虽然有雨声的干扰,但两人确实也都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来人大约有三四个,显然是向着这一边直奔而来。 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释,十四带着自己的斗篷与伞又隐入了夜幕之中。与此同时,一盏温和的灯笼柔光出现在不远处。 “娘娘……您小心脚下。” “还有多远?”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雨幕中传来了几声轻咳,还有抚背的声音。 “娘娘?”柏灵低声唤了一声。 听到了柏灵的声音,宝鸳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让后面的婢女为屈氏擎好了伞,自己支了一把伞就向方才发声的地方去寻,果然在假山后看见了头顶香炉的柏灵。 宝鸳高声道,“人在这里!找到啦!” 说着,宝鸳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打落了柏灵举在头顶的香炉,用干燥温软的毯子迅速将柏灵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让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举香炉,造孽……真造孽!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宝鸳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柏灵一个人能听见。 后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 雨越下越大,一道清明的白亮闪过,远天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柏灵看见,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屈氏,还有一人在后面为她撑伞,几人缓步绕过了假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承乾宫一步。从寝宫到御花园,这短短的数百步路程,也从未像今日这样远。 直到看见被宝鸳用毛毯紧紧裹了起来的柏灵,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屈氏轻轻挣开了一旁宫人的手,扶住了身侧假山上一块凸起的白岩。 “把伞给我。”屈氏轻声道。 三个宫人都是一惊,彼此望了望,“可是……娘娘……” “给我……” 屈氏伸出了手,身后的那个宫人也只好将伞柄小心地放在了贵妃的手中。 “你们三个,去路口候着。”屈氏低声道。 三个宫人仍没有动,有些为难地望着,宝鸳抬头,厉声道,“都聋了吗,娘娘喊你们走,这儿有我伺候着着!” 几个宫人这才退后行礼,重新支起了伞远去了。 假山下,便只剩下了柏灵、宝鸳和屈氏三人。 屈氏垂眸望着柏灵,柏灵也抬眼望着她。 贵妃的脸色苍白虚弱,两颊因为消瘦而略略凹陷,使得她的颧骨看起来比旁人更高,也更显老,但那双始终困倦而温柔的眼睛,却依然泛着淡淡的光泽。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眸子变得比刚才更冷冽了一些。 “在雨里罚跪的滋味不好受吧。”她冷淡地开口,声音因为白日的烟熏而有些沙哑。 “回娘娘,不好受。”柏灵答道。 屈氏微微皱眉,“前天我让你老老实实开方走人,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还要像今天这样,把你一家三口的性命,全都卷进我的病里来……难道你以为,本宫看上去心善,就可以任你拿捏?” 说到最后,屈氏显然是有些发怒了,声音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娘娘……”宝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屈氏,明明方才在承乾宫她还叨念着外头的大雨,执意要来这里看看柏灵的情况,可现在真的见上了,又怎么会这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这样的娘娘,连宝鸳过去都很少见过,她呆呆地望着发怒的屈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灵仍是望着屈氏的眼睛,轻声道,“娘娘,我没有半点想拿捏你的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容我受分毫伤害,但你现在的做法和他们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分别!” 屈氏的声音充满了悲切,她紧紧地捏住了一旁的石岩,以免自己因为失力而滑倒。 宝鸳一怔,“娘娘,柏灵姑娘是真的不想看你出事啊……” 屈氏冷笑了一声,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柏灵,声音近乎低吼,“他们又有哪一个人,不是真真切切地盼望我不要出事?我母亲是为了家族的兴衰,我哥哥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至于你,则是为了保住你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嘴上都说得大义凌然……可谁真的在乎,我是怎么想的?” “可——”宝鸳还想再说什么,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臂。 来访者的自杀信号在任何一场咨询中都是一颗重磅炸弹,当对方已经抛出了这样的话题,便是咨询的危机时刻。 对咨询师来说,越是这样的时刻,越需要保持冷静。 因为所有的危机时刻,都意味着一个重建信任的机会。 第四十四章 前所未有的怒火 许多念头,就在这片刻涌进了柏灵的脑海。 当不同的人对咨询师抛出自杀信号的时候,所带的目的也是不一样的。 抑郁的来访有可能是因为心境的绝望; BPD(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来访可能是在以此测试咨询师的反应; 甚至于,对某些思虑较快的来访来说,“我想自杀”可能只是他们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们没有多想就直接说了出来…… 但不论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最安全的第一反应,大概仍是去尝试共情,尝试对她所说的内容给出反馈。 柏灵沉吟了片刻,“娘娘是不是觉得,我和老夫人、屈大人,都是一样地……冷漠?好像我们对你的关心,到最后都是出自自身利益的考量。” 柏灵仍是像先前那样,凝视着屈氏的眼睛。 屈氏的胸口起伏得比先前更加剧烈,但她的声音依然冰冷,“难道不是?” “我不是,娘娘,我是真的希望能理解你的立场。”柏灵的声音很轻。 屈氏几乎立刻笑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望着不远处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枝,带着几分讥讽摇了摇头。 “柏灵,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虚伪吗?” 柏灵仍望着屈氏,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能感觉到,娘娘现在非常地生气。” 屈氏哼了一声。 柏灵微微地侧头,接着道,“虽然我认为,我确实是在试图表达对你的关心,但似乎对娘娘来说,这种关心却意味着利用。我会有一些好奇,娘娘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呢?”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将所有人的脸都照得雪亮。 屈氏心中微微地颤了一下。 她隐隐觉得和柏灵的谈话有一些危险。 因为从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平静而出人意料。她好像一团棉花似的,对所有指向自己的攻击都不为所动,可是抛过来的问题,却又往往带着一些尖锐而清晰的指向。 屈氏觉得累了。 “娘娘!” 宝鸳的呼喊几乎和雷声同时响了起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及时地扶住了有些虚脱的屈氏。 柏灵浑身湿透,伸过去的手也像铁一样的冰凉。在触碰到屈氏的一瞬,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及时地收回了手,只是将一旁从贵妃手中滑落的伞重新递给了宝鸳。 “你假惺惺地问这些有什么用?”屈氏显然还不是很想结束掉这场谈话,即便已经倒在了宝鸳的怀中,她的目光也依然停在柏灵的身上,“你还不是……还不是为了……” “我确实希望,我能表现得再真诚一些……”柏灵略有些忧心地望着贵妃,低声道,“那样的话,娘娘大概也能更愿意相信我的诚意。” “你的诚意?……” 屈氏倚靠着宝鸳,还想再说什么,但宝鸳已经高声呼喊了起来,原本站在路口的三个侍女连忙提着裙摆往这边小跑着赶来了。 几人帮忙,让屈氏俯身趴在了一个宫人的背后,然后一路小跑着往承乾宫赶回。 宝鸳也跟着跑了十几步,可一回头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 只见柏灵一个人有些吃力地在雨幕中起身——但因为实在是跪了太久,膝盖以下的部分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宝鸳一拍大腿,这才反应过来,又匆匆回头去给柏灵遮雨。 承乾宫的这个晚上,实在是兵荒马乱。 先头赶回来的婢女说贵妃淋了雨,宫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早就熬好了一整锅的姜汤等着娘娘回来。寝宫里的暖炉已经生起来了,六七个汤婆子全都温在侍女们的怀里,干燥的衣物也已备好。 一个年长些的婆子站在最前头,带着几个新来的宫女守在大门口,守望着贵妃的归来。 已到了这个时候,又不好派太多人出去寻,她不由得急得满头是汗,“这个宝鸳也真是的,娘娘胡来,她也任着娘娘胡来!” “淑婆婆别急,”一旁的宫女小声道,“您才刚回来,怕是不知道这几天的风波。今晚上娘娘是铁了心要出去的,我们谁都拦不住。” “是啊,娘娘半年都没有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非要亲自去御花园看看……” “我还从没见过娘娘对谁这么上心……”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那婆子觉得耳根子烦,对着最后说话的那人厉声道,“你才来承乾宫多久?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 宫女们一片噤声。 郑淑冷声道,“今天新来的这个司药到底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啊……”宫女们面面相觑,答得并不齐整,忽地一人抬手,“今早听她自己说,她是前些日子给娘娘停药的那位太医的女儿。” 柏世钧的女儿? 郑淑竟是一惊,她年过五旬,已是宫中的老人了,这后宫里能说的、不能说的,她多少都知道一二分。 柏世钧的女儿……那不就是前几年被太后看中的那个女孩子。 竟是辗转又到了承乾宫里来? 亥时刚过,宫巷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屈贵妃的人影,一众宫人全都跑过去迎,郑淑接过了伞,连忙伸手去探贵妃的额头。 “婆婆。”屈氏已经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很低。 郑淑连忙应声,“诶!我在呢,娘娘。这是怎么了啊……” 屈氏闭着眼睛,又低低地问道,“水烧好了吗?” “水?”郑淑没有听明白,一旁的宫女知道前情,连忙答道,“娘娘,您走之前吩咐的事我们都准备好啦,姜汤、汤婆子、沐浴的热水还有药浴的药材,都备好了。” “好,好……”屈氏点了点头,低声道,“让她好好泡一泡。” 她? 郑淑回过头,目光越过屈氏,望向更深的幽巷。 在昏黄的宫灯下头,宝鸳扶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正穿过昏黑的过道,两人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宫人们扶着娘娘回了寝宫,郑淑则站在门口等着那两人过来。 “淑婆婆!”宝鸳一见郑淑,眼中几乎是惊喜,“您终于回来了!” “这是怎么——”郑淑话还未讲完,就留意到宝鸳脸上的红肿,“你脸怎么了?” “说不清,您先别问了吧,晚些时候我再来和您解释,”宝鸳扶着柏灵,有些吃力地道,“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些年,真是从来没见过娘娘像今晚这样对谁发火!幸好您赶回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郑淑又是一惊。 岂止是宝鸳没见过,自屈氏进宫之后,郑淑就再也没有看过屈氏使性子,哪怕是一次。 第四十五章 惊见 郑淑的目光落在了和宝鸳一起回来的女孩子身上。 她几乎是半靠在宝鸳的身上,身体在已经渐渐消止的夜风中瑟瑟发抖,那条早先时裹上的毛毯也已经完全淋湿。 这情形实在触动了郑淑的恻隐之心,她接过了宝鸳用肩膀和脖子勉强夹住的伞,低声道,“不说了,外头冷,快进来吧。” 此时屈氏在寝宫中已经换下了所有的衣服,她虽然厌倦,但还是配合着下人完成了所有的事务。 侍女们小心检查着娘娘换下的湿衣——还好,只有最外层的宽袍沾湿了一些,底下的衣服基本上全是干的。 确认了这一点,一人刚要去报与郑淑听,郑淑便已经揭开了里屋的幕帘,闪身进了屋。 亲眼确认了贵妃换下的湿衣,郑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床榻的纱帐后面,屈氏喝尽了一碗姜汤,递出来一只空碗,声音也略略恢复了一些元气,“婆婆别在我这儿待着了,去宝鸳那儿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吧……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郑淑应声点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又交代了几项事宜,便出门向偏殿去了——在贵妃走之前,那里已经架起了为柏灵而备下药浴汤盆。 郑淑一进偏殿的门,就见柏灵仍穿着一身湿皮蜷在角落,只是身上又多裹了几层干毛毯,而宝鸳还在指挥着几个新来的丫头,调整屏风后头的浴汤的水温。 屏风后面的宝鸳听到郑淑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探头出来瞧,“淑婆婆来了?” “哎呀!”郑淑忍不住叹了一声,娘娘猜得真是一点也没错,“你先别管浴汤啦!快给我端个碳盆来,还有能入口的姜汤和米粥!” 在郑淑的指挥下,几个宫人很快脱去了柏灵身上的湿衣,重新拿了条新毯给她擦干了身上的雨水。而后,郑淑又让几个宫人轻轻揉搓柏灵的四肢,又把新端来的炭盆放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远远地烤着火。 过了好一会儿,柏灵的意识才真的清明了几分——她实在是没有料到,原来三月的春寒加上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竟能让人冻成这样。 郑淑瞪了一眼宝鸳,“刚才要是直接下热水,这姑娘的手脚非得泡烂了不可!” 宝鸳吐了吐舌头,轻声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府里宫里又没冻过人,我上哪儿知道这个去嘛……” “怎么没冻过人,”郑淑抬眼瞥了宝鸳一眼,“那是你个没心肝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 宝鸳沉了嘴角,却又笑起来,撒娇似的嗔道,“您还说我,您才是呢,家里的小孙儿出生了,接连就走了整整四天!您都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反正也没了活儿干,宝鸳干脆就坐了下来,和郑淑细细地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郑淑全程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 等说到今晚的事,宝鸳则俯下身,在郑淑的耳边细声低语。 “娘娘真是那么说的?” “我骗您干嘛?”宝鸳眼中带着忧愁,“我在旁边都看傻了……从来没见过娘娘对谁说这么重的话。” 再看柏灵,郑淑的目光也变了。 这丫头才进宫第一天,竟就在承乾宫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娘娘待她,未免也太过不同…… 柏灵的脸这会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她开始觉得自己又渴又饿,宫人们端来的白粥连喝了两碗,又被好说歹说地灌进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有了力气,抬头对一旁一直在忙碌的郑淑说了一声,“多谢您。” “不说这个,说这个生分。”郑淑淡淡地道,“姑娘既然好了,那老奴也就回娘娘那儿看看。”说着,郑淑又看向宝鸳,皱着眉叮嘱道,“别泡太久,祛一祛身上的寒气就好。” “好嘞!”宝鸳上前挽住了郑淑的胳膊,“我送送您!” 见宝鸳笑嘻嘻的,郑淑忍不住上前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老这么冒冒失失的,难怪老夫人要打你!以后我不在了,娘娘可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远去了,宫人们也一一退下。柏灵往火盆边凑了凑,使劲甩了甩脑袋,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甩开。 这会儿手脚都已经暖和了,只有膝盖依旧有些疼,她裹着毛毯起身,做起了一些简单的热身运动,让发僵的关节进一步舒展。 等宝鸳回来的时候,柏灵已经自己坐到浴盆里去了。 宝鸳一时没看到人,心中正惊,便听到屏风后传来水声,她搬了个小木椅子绕了过去,“姑娘怎么自己——” 话还没有说完,宝鸳的声音已经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停在了柏灵的脊背上——在昏黄的灯火下,柏灵的后背有一道斜长的狰狞长疤。 宝鸳心中惊惧,手中一滑,提着的木椅从手中跌落。 柏灵侧过头来,见宝鸳愣在了那里,立时明白了过来,她轻轻转过了身,将那道疤痕隐在了水下,“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宝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抬手挥了挥手上的半月形石片,“……没有,我就是想……来给姑娘刮刮背。” 柏灵笑了笑,便又将背转向了宝鸳,“好啊,谢谢。” 宝鸳在木盆边坐下,见柏灵背对着自己,索性也就不再避讳自己的视线。 这道疤真的很长,从柏灵的左肩开始,直到右侧的腰窝结束,几乎贯穿了她的整块后背。 它早已愈合了,只是疤痕仍旧向外凸起,像一条爬生的藤蔓覆在这个女孩子的背上,看起来一片斑驳。 宝鸳舀起一瓢水,浇在了柏灵的背上,与这道疤痕的直视,依然让她有些不安。 柏灵的身型清瘦,但却非常匀称。这么漂亮的肩和脖子,即便是在新晋的秀女中也很少见到,倘若没有这道疤的话,倒也真是个聘聘婷婷的美人儿。 “你这背是怎么伤着的呀?”宝鸳轻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柏灵摇了摇头,“小时候问过我爹,他说这道疤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疼吗?” “没什么感觉。”柏灵平静地答道。 宝鸳叹了一声,这小姑娘小小年纪,背上带着这样吓人的东西,只怕将来若是嫁了人,是要被婆家嫌晦气的。 不知怎的,宝鸳心底浮起了些微同情,先前的恐惧便消散了大半。 “对了,”柏灵忽然道,“我有些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你……” “姑娘说就是了。” 柏灵略略侧头,“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老夫人,真的是娘娘的生母吗?” 第四十六章 屈家往事 宝鸳的眸子略略暗了下来,她叹了一声,“你别这么问……要是被娘娘听到,她会伤心的。” “我只是惊讶,她怎么会用那么激烈的方法,来洗清娘娘身上的流言……”柏灵的声音也很低,她回转过身,望着宝鸳依然有些红肿的脸颊,“宝鸳姐姐还疼吗?” 宝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绽开了笑颜,摇头道,“早不疼啦,别看我脸上浮着血印,这都是散出来的淤血……这会儿可比早上好受多了呢。哎,说老实话,老夫人会这么做,也有她的苦衷。” 柏灵双眉微动,迎着宝鸳的眼睛,等候她说下去。 宝鸳又舀了一瓢水,浇在柏灵露着的肩膀上,垂眸道,“我们老夫人姓常,‘平京常氏女’的故事,你以前听过吗?” 柏灵摇了摇头。 宝鸳似是没想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镇远将军府的事,你总该听过吧?” 柏灵还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大出门,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你这……”宝鸳的眉头皱了起来,“哎,那我从头说起吧。” 柏灵望着宝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要说起平京的常家,那其实比我们屈家的背景还要显赫。因为从从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起,常家就一直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开国之后就一直为大周镇守西南。常家的男儿几乎个个都自幼习武,十一二岁就跟着上一辈去战场磨练,迄今为止,常家二十三代人里,前后出过六位国公爷,十三位大将,至于像少将、先锋之类的前辈更是不计其数……” “六位国公?”柏灵有些疑惑,“他们的爵位难道不世袭吗?” “当然不啊,”宝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说是什么‘武将受封,二世而竭’,我是不懂啦,但反正,你要是想让后辈永远有太平可享,就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算下来,老夫人是常家第二十一代的生人,当时常家已经连着几代都是单传,但在老夫人这一辈竟是突然开枝散叶——她上头足有五个哥哥!常家人丁从未这么兴旺,大家都觉得是好兆头。” 柏灵望着宝鸳有几分可惜的眼睛,知道她接下来大概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目光略略有些伤感,“承平二十四年,西狄突然猛攻我大周的西南一带,老夫人的几个哥哥,随着她的父亲一起上了前线,竟是……竟是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柏灵一怔,脑海里忽然想起柏奕先前和自己说的话来。 这便是……绝户了吧。 “当时,老夫人原本有两位嫂嫂正怀着身孕,可消息传回来,那两位嫂嫂竟都承受不住,连着一个月内先后小产,当时人人都觉得,常家这算是完了!” 宝鸳的目光又泛起了些微的神采,柏灵便知道,她接下来大概又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声音忽然转高了些,“谁都没有想到,老夫人竟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当时内阁大臣,也就是我们老爷的府上。她既没有找媒人,也没有带仆从,就一个人来了一趟屈府,也不知道和我们老太爷说了什么。反正隔天的时候,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就放了出来。” 柏灵想了想,低声道,“老夫人这是……为常家找了个靠山。” “可不是?”宝鸳给柏灵刮背的手都忍不住更用力了一些,“你是不知道,老夫人那几个嫂嫂的娘家有多不是东西,常家在附近有百来顷的良田和山林啊,这边人还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算计上等将来孝期一过,他们要怎么吃掉这些家产了!” 柏灵感慨地点了点头,又道,“可人刚去世,即便老夫人要结亲,不是也得先守孝吗?” “要不然说我们老夫人厉害呢?她自己备好了嫁妆,换上了凤冠霞披,又雇了一群人敲敲打打,抬着花轿逛遍了城西城南,城东城北,最后绕到了宫门前,跪地求见先帝爷。 “先帝爷为常家的遭遇痛心疾首,连着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一听我们老夫人求见,当即就传她进宫。可我们老夫人却没有动,她呀,从袖子里缓缓地拿出了早先时候就写好的折子,递给了当时出来迎接的公公,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求圣上批复’!” 宝鸳说得神采奕奕,描绘的细节也越来越多,好像当时她就在现场看着一样。 “你知道那折子里写的什么?”宝鸳压低了声音问道。 柏灵配合地摇了摇头。 “她在折子里写,求皇上下旨,让她和我们老爷即日成亲!” 宝鸳望着柏灵,就差没把“你没想到吧?”写在脸上,柏灵却仍是微微侧了脑袋,像先前一样听。 “第二年,我们老夫人就生下了大爷,当即过继给了常家的大嫂,先帝爷当时又下了恩旨,将常家老太爷的爵位袭给我们大爷。常家这就算后继有人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坏人全都落了个空算盘,你说我们老夫人厉不厉害?” 柏灵点了点头。 宝鸳说了一个好坏分明,善有善终的故事。 但当时的情景究竟如何,只怕是比她形容的,还要复杂和危急。 宝鸳终于舒了一口气,“后来,老夫人又生了二爷,生了我们娘娘。也是因着这个缘由,老夫人知恩图报,这些年来一心扑在屈家的家业上,只盼二爷能出人头地,也算她报了屈家当年对她的恩德。可现在二爷那个样子,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娘娘那才叫真的争气呢,她自小就骑射功夫过人,和我们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一摸一样的。 “有一年秋场围猎,皇上微服出巡,见我们娘娘又漂亮,又英气,就故意骑马夺了她的袖帕,结果我们娘娘反手就是一箭,皇上还没反应过来,那袖帕就已经脱了手,被射在了不远的树上!那时候我们娘娘才十四……还不晓得是十五岁!” “喔……”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眼中闪耀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老夫人真是苦过来的人啊。” 柏灵双目微合,低声叹了一口气。 苦过来的人,有时候心是硬的。 第四十七章 你与我相似 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宝鸳脸上漾着掩不住的笑,“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眼中闪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 那时的情形,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荡气回肠。 “……我们老夫人,真是个苦过来的人。”宝鸳由衷地说道。 柏灵垂下眉眼,诚然这样的故事令人慨叹,但个中滋味只怕并不好受。 苦过来的人最懂得生存之道,只是有的时候,心是硬的。 …… 夜已深了。 在内宫职守的宫人无不有些疲倦,有些侍女强忍着呵欠,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偷偷眨眼用手揩去。 但屈氏仍旧醒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今夜依旧是满身满心的疲倦,但又一点睡意也没有。 “娘娘,”郑淑掀起幕帘进来,“宝鸳和柏灵在外面,您想见见吗?” 屈氏点了点头,又道,“让这些人都出去吧,屋子里有宝鸳和你看着就好。” 话音才落,一屋子站着的侍女顿时都清醒了。 众人一时惊慌,纷纷倒地跪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屈氏有些疑惑地开口。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屈氏瞥了她们一眼,“本宫还醒着,是因为我睡不着……你们这几天都辛苦了。夜里就别熬了,去休息吧,刚才不是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吗。” 先前打了呵欠的宫女脸色顿时惨白,只是连声喊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又两手开弓开始抽起自己的耳光。 屈氏不由得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一旁郑淑目光一凛,宫女颤抖的哀求便戛然而止。 “娘娘,”郑淑温声道,“她们的差事就是值守,您让她们休息了,万一明日皇上问起了娘娘的情形,她们也不好交差。” 淑婆婆这样开了口,屈氏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死了,是让家人不好过;她活着,便是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屈氏不再说话了。 郑淑回头,用眼神示意这些俯身跪着的宫人各归各位,那先前跪地自扇耳光的侍女更是极感激地望了郑淑一眼。 郑淑叹了口气,出门领宝鸳和柏灵进屋。 屋子里温暖而安静,所有人都垂眸站着一言不发,好像只有跃动的烛火是活的。 宝鸳快步走到屈氏的帐前,俯跪在塌边,轻声说了句,“娘娘,我们来啦。” 屈氏的目光直接望向了宝鸳的身后。大晚上的,柏灵还是穿着司药的深红色官袍,那衣服显然有些不合身。 也难怪,毕竟她只有十一岁,宫里恐怕从来就没有备下过这个尺寸的女官官服。 屈氏望着她,目光又冷了起来,她呼吸的起伏也再次开始变得剧烈。 宝鸳觉察出屈氏神情的变化,好像一看见柏灵,娘娘就变得有些生气,她不禁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娘娘?” 屈氏盯着柏灵,竟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了起来。 “跪下……”屈氏冷声说道。 柏灵上前了几步,望着屈氏,沉默地俯身跪坐了下来。 屈氏缓缓开口,“本宫第一次见你时,是觉得你说话好听,但我要是知道你那句‘我们会再相见’是说你要来给我治病,本宫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柏灵没有说话,仍是望着纱帐里的娘娘。 “我要你现在回答本宫的问题。”屈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愠怒,“当时让你开了方就走人,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听!” 这一次,不止宝鸳,连郑淑都惊在那里。 床榻上的屈氏好像变了个人,她的声音冰冷又粗粝,竟是连一点点往常的温柔都没有了。 承乾宫里的宫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人人都把头伏得更低,生怕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场面。 “娘娘,我走不了的。”柏灵轻声答道,“因为我父兄的命——” “不要提你父兄!”屈氏的声音陡然转高,“本宫原本还觉得柏世钧是个好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神色威厉地打断了柏灵的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把一双儿女都拖进了宫闱,你父亲好糊涂,你也好糊涂!” 柏灵静静地坐在那里,隔着纱帐,她也能感受到屈氏此时激烈的心绪。 郑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惊慌,正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忽地就被宝鸳牵住了手臂。 她看见宝鸳对自己摇头,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不要管。 眼看屈氏因为过于激动而咳了起来,郑淑更是心急,才将袖子从宝鸳那里抽开,但宝鸳竟像是铁了心要阻止她一样,又抱住了她的胳膊! 宝鸳记得,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次了,每一次这个柏灵都是像这样面容宁静地静听。 这个女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既不显得谦卑,也没有恐惧,那双眼睛反而透出了些微的心疼和同情。 宝鸳有个直觉,在这个时候,也许不该打断这场谈话。 屈氏顺了口气,声音更又低了些,“但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这么小,这么年轻……你父亲有多自私,你根本就看不明白!” 柏灵这时才摇了摇头。 “老实说,娘娘,我确实没有觉得我父亲有多自私,因为他其实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柏灵的声音还是那样地轻,但她随即又望向屈氏,话锋一转,“但我感觉,娘娘似乎,特别在意我是因为父兄的缘故,而被牵连进宫的事。” 屈氏微怔了怔。 她脸上浮起了讥讽的笑,而后又慢慢地往后,靠在了床头的棉枕上。 “人在幼年时,总是特别善于忍耐。”屈氏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你现在觉得没什么,说不定还抱着满腔的热忱……” 屈氏望着柏灵,眼神是如此地复杂,似是带着几分怨怼,又带着几抹怜惜。 “……但等你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地忍下去,你就知道本宫是什么意思了。你现在这样……本宫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的。” 第四十八章 是夜初眠 年复一年的忍耐吗。 柏灵正要开口,纱帐后的屈氏就用一种极为坚决的口吻终止了这场谈话。 “本宫累了,都退下吧!” 这一次郑淑没有再听宝鸳的,也不再给柏灵任何答话的机会,直接开始了逐客。 宝鸳扶着柏灵起身了。临出门前,柏灵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轻声道,“今天太晚了,再说下去也确实打扰。我不知道您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什么,等您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聊聊,我会等您。” 说罢,柏灵自己揭开了幕帘走了出去。 屈氏望着那道落下的帘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 宝鸳带着柏灵来到承乾宫右侧的偏殿——那儿是宫人们夜间休息的住所,所有人的东西都统一放在靠墙的柜子里,有些上着锁,有些没有。 宫婢们睡在一个靠窗的大通铺上,大约半米高,是一处靠墙砌起来的石炕。 每人大约有一米宽的位置,放着各人的枕头和铺盖。这会儿还待在偏殿里的,大多数是白天在外当值的。此刻大家都已经睡下,但听着声音,有些人还是谨慎地爬了起来。 一见是宝鸳领着人来了,几个动作快的,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行礼。 “行了!都别动。”宝鸳冷着脸,看也不看她们,直接领着柏灵就往里头走。 她从靠墙的大柜子里抱出了一床新的铺盖卷儿,动作麻利地帮柏灵收拾起来。 “按说姑娘是司药,该是专门收拾一处隔间出来给你单住的,但事出紧急,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添置……你先在这儿将就几晚,我明儿就去督促着内务府,赶紧把姑娘的东西备好。” 为了凸显身份的不同,宝鸳为柏灵布置的铺盖明显比旁人更宽,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床位,边上还还隔着至少一人宽的缝隙。 “谢谢。”柏灵说道。 “今天姑娘辛苦了。”宝鸳拉着柏灵的手,低声道,“你可千万别被娘娘今天的样子吓着,我们娘娘平日里人可好了,真是菩萨一样的人。可能是今天太累了吧,等你在娘娘身边待久一些,就知道了……” “嗯。” 宝鸳又想起什么,目光扫向一旁都蜷在被子里的宫婢,冷声道,“从今儿个起,柏灵姑娘就在我们承乾宫住下了。要是被我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看着姑娘年纪小,就来找她的不痛快,小心我这暴脾气!” 这一番敲打,不要说是那些躺在床上的宫婢,连柏灵都有些惊讶。在宝鸳刚离开不久,柏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直接追了出去。 “等等!” 柏灵冲到了院中,雨幕里宝鸳刚刚支起自己的油纸伞,听见柏灵的声音,她不由得回过头,“怎么了?还缺什么?” “没有。”柏灵摇头,眉眼间有一些困惑,她低声道,“我就是想问,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几次,为什么——” 宝鸳一笑,撑着伞往回走了两步,在柏灵面前半蹲了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在柏灵耳边小声道,“几年前我被调到慈宁宫待过半年。“ 柏灵不由得心中一震。 “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不管,我就信我自己个儿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宝鸳认真地看着柏灵的眼睛,又像是鼓励后辈似的,轻轻拍了拍柏灵的手臂,“娘娘还等我呢,我回去了。” 目送宝鸳离去,柏灵转身回屋,才推门进,就听见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屋子霎时寂静,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慌张地收回了目光,翻动了一下被子假装睡觉。 她一个人默默走到通铺的尽头,脱去外套躺进了被窝。 垫被和身上的被子都有些硬,枕头也松松垮垮,有和没有好像就没什么分别。柏灵将衣服团了团,放在枕头的下面,勉强垫了垫。 窗外的风雨依旧狂暴,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忽然意识到——承乾宫的屋顶和家里不一样,这儿是不会漏雨的。 柏灵换了个方向侧卧,两手将自己抱了起来,她这时候才真正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疲倦感,正幕天席地扑卷而来。 闭上眼睛,柏灵想起了柏奕和父亲,不知道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千万要平平安安才好。 这才是进宫的第一日呢。 …… 次日,三月初八。 清晨,仍是天才初亮,柏灵就已经起来梳洗——甚至于,她是屋子里第一个下床的人。 但梳洗完毕,她也哪里都没有去,就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桌案旁等候。 因为每个月的初八,都是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每到这时候,十四就会少见地主动露面,领着柏灵一道进宫。 如今她人已在宫里,该是不必起得那么早,可习惯仍在。 婢女们这时候其实大部分都醒了,只是离卯时还有两刻的时辰,大家原是要再伏一会儿,可屋子里新来的司药毕竟已经起了,众人也不敢偷懒,索性都起来穿衣服。 唯有最靠西侧的两人,直到所有人几乎都出了门,才黑着脸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两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似是比宝鸳还要长上十几岁,衣服也不是粗使宫婢的粉白色,颜色要深一些。 当着面,她们故意将老夫人赐予的宝蓝色香囊挂在了衣襟前头。 “昨晚把我们一个个都闹得那么晚,今天又假惺惺地起早,呵,有些人可真会讨巧。” “就是,”另一人接言道,“柔柔弱弱的狐媚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装给谁看。” “一来就顶撞老夫人,还把脏水往二爷身上引,”高的那个瞥了柏灵一眼,“也难怪,毕竟生下来就死了娘,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她们脸上冷冷的,半摔半叠地收拾了被子,屋子里顿时扬起了灰。 “姑姑这话,倒说得蹊跷了。”柏灵忽然说话了。 两个婆子彼此看了一眼,爆出一阵低低的嬉笑。 矮的那个故作惊讶地往柏灵那边看去,“呦,姑娘还在屋子里哪,瞧瞧我们两个眼花的,都没留心。” 柏灵仍是不动声色,只是掷出了一句,“没留心事小,要是为了一两句浑话丢了性命,就不值当了。” 第四十九章 顺势而为 单是被那双似是有些暗淡的眸子一扫,两个婆子都有些莫名的心颤。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昨日柏灵刚来时,话里使绊子叫老夫人和二爷没脸。 论嘴上功夫,两人还真有些心里没底,天晓得到时候这丫头嘴里会吐出什么烂糟话,把自己给坑进去…… 两人喉咙都动了动,索性背过身来专心收拾被活儿,一唱一和地嘀咕。 “在我们跟前嚣张什么呀,还不是让老夫人一句话给摁着跪了半夜,最后让宝鸳那丫头给扛了回来。” “就是,怕不是以为进过宫就给自己贴金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身板,这种柴火妞,送出去给鳏夫解馋人家都看不上!” 柏灵不再说话,抬头望着天色。 外头就在这时响起了打更人的竹板声——卯时到了。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了郑淑极其严厉的声音—— “还有人呢!说好的卯时换岗,还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原本还在慢悠悠收拾床被的两人都是一抖,心中大呼不妙,随便将手上的东西往床上一丢,摸着头发就往外赶。 ——虽说承乾宫里的规矩是这时辰换班,可郑淑跟在娘娘身边服侍,哪次不是过了辰时才出来? 怎么今日竟这么早?! 柏灵仍是坐在那儿,待这两人出去后,站起身抚了抚衣摆上的褶皱。 怪不得昨天晚上宝鸳送她来时,要那样厉声敲打一番。 一入宫门深似海,浑水里头,不知藏了多少龌龊。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侍女又揭开了门帘,对着柏灵柔声唤道,“柏姑娘,有人请。” “来了。”柏灵扶了扶头顶的巾帼,稳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先前出了偏殿的宫女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换班,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候着。 郑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她难得早起一次,就撞见底下人办事拖拉,不按时辰轮岗。她原本就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人,更不要说此刻在这承乾宫里,半点疏忽之下会招来怎样的灾祸,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两个晚来的婆子缩在人群后头,有些畏惧地望着前头。看郑淑的表情,她今日怕是又要重肃一遍承乾宫的规矩了。 所有人都看见,在郑淑的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帽的男人,几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这男人腰间配着的双刀里,有一柄是锦衣卫特有的绣春刀。 但外头的锦衣卫怎么会到贵妃娘娘的承乾宫里来?更何况,他身上穿的也不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让十四爷见笑了。”郑淑冷淡地客气道,但眼睛里依旧冒着凶光。 “婆婆不必自责。”韦十四的声音也冷冷清清的,他目光望着偏殿的门,“是我先前没有和你们承乾宫打招呼,冒然前来打扰了。” “哪里,”郑淑也不回望,“既是太后那边的吩咐,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 两人言语中彼此包涵,神色却又都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场的宫人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先不说这男人面色冷峻如同鬼魅;单就他看起来明明这么年轻,可淑婆婆还是敬他一声“十四爷”这件事,就让人有些忌惮。 而且,这个人竟是来传太后旨意的。 太后在这后宫里就是谜一样的存在,人人都听过她的威名,却极少有人见到过真容——就连在慈宁宫伺候的宫人也同太后一样的深居简出。 慈宁宫的事,平日里真是半点儿也听不着。 可谁想今日,竟突然从慈宁宫来了旨意,也难怪淑婆婆会突然早起了。 偏殿的门帘从里头被挑起,柏灵缓步走了出来。 才出门,她就看见了和郑淑站在一块儿的韦十四。 他今日戴着的帽子帽檐很长,两侧用细绳拴好,在下颌处打了一个结。 韦十四极少在白天出没,因他肤发雪白,所以不能长久地站在日光之下。 除了每个月初八带柏灵进宫,他也几乎不在人前露面。柏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太后介绍说,“这是我的暗卫十四,年纪虽然轻,但人很得力。除了不能晒太阳,让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人目光相碰,便浅浅点头示意,已经相处了将近四年,许多话已不用多说。 柏灵走上前对郑淑欠身行礼,低唤了一声,“淑婆婆。” “来了。”郑淑开口道,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当着外人的面,她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丝笑意,“你既每个月初八都在慈宁宫有担子,那昨日来时就该先和我们这儿的管事宫女宝鸳说清楚,这样各人都好提前安排。” 柏灵点头,“是。” “该说的,十四爷都和我说了。也不好因为你在娘娘这里,就耽误了那边的事。”郑淑冷声道,“你且记得快去快回,今日六个时辰的祈香还等你回来。” 柏灵又点了点头,“是。” 韦十四眉头皱了皱,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去——看来承乾宫的这事,不和太后说是不行了。 “十四,你等等。”身后忽然传来柏灵的声音。 韦十四止了步子,回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仍是站在那里。 于是韦十四也停了脚步,回转了身,在原地等候。 众人暗自又是一道心惊——那句“十四,你等等”透着的熟稔,竟是已有几分故友的味道了。 这个柏灵究竟是什么来历? “淑婆婆,”柏灵向着郑淑再次欠身,“您既说了遇事要早安排,那不如我现在就先说一桩。” 郑淑望向她,“你讲。” “按《大周律》,每位司药该配四位宫婢,”柏灵轻声道,“我看承乾宫如今人手也不算多,请婆婆先支两个婢子给我吧。” “这好办,”郑淑目光扫向了站在院子头一排的年轻宫人们,“就让——” “婆婆可否让我自己来选。”柏灵说道。 郑淑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宫人们聚集的地方,迈着步子朝那边走过去,人群在她面前像分隔的潮水散开。 站在最后面的那两个婆子脸已经埋到胸口了,可还是看见柏灵那双着了黑色官靴的脚站定在自己面前。 “从今天开始,两位姑姑就跟着我做事吧。” 第五十章 家法与宫规 两人的面色瞬如土黄,一时支吾着。 原以为这只是个小太医的女儿,怎么想的到她身后还有太后的背景? 想起方才在偏殿里说的那些话,两人都是一阵惊慌。 那高瘦的望向郑淑,“淑婆婆,这不合适吧……我们俩,我们俩可不是粗使宫女啊。” 矮胖的连忙道,“就是,就是,还是让宝鸳姑娘再捋捋宫里人的活计,看看谁手里腾得出空儿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有意无意地拨弄起自己胸口的宝蓝色香囊。 “放肆!”郑淑的脸更凶了,“宝鸳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她要干什么,也是你们能指使的?” 那两人都是一骇,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 “我不去,我不去,我又不懂医术,跟着司药大人能干什么?”高瘦的往后退了一步,“您先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思吧,除非老夫人她也同意,否则休想把我调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旁矮胖的也应声道。 两人都垂着头,但又抬起眼去看郑淑的脸色。 郑淑没有说话,她面色铁青,却也着实为难。 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宫女,是半年前老夫人亲自送进宫里来的。 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郑淑在场,也只能敲打,却断然不能撕破脸皮。 柏灵忽然笑了。 四面的人都皱了眉,纷纷望向她。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将婆婆难住了,可见这承乾宫里,有些事情确实难办。” 柏灵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她垂眸道,“我再问一遍,淑婆婆的话,你们两个到底听是不听?” 两个婆子在这院子里虽然挂职不高,但因着是老夫人的亲信,连贵妃本人都要卖她们三分薄面。如今突然遇着柏灵这种一点台阶不给,反而步步紧逼的新人,立时就有些懵了,嘴上也变得磕磕绊绊,“我们、我们自己都有差事的,姑娘还是找其他人去吧……” 柏灵:“那一会儿你们就等着挨三十大板,然后发入绣坊司吧。” 两个婆子急了,“这、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进宫来当值,是受了老夫人的钦点……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才来多久,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凭什么打我们板子?” 柏灵:“宫人以下犯上,罔顾三纲,按律当杖击三十棍,而后男子发入更鼓房,女子发入绣坊司,服役三年。这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大周律》上的东西,不打你们,打谁?” 郑淑心中一凛,昨日还觉得这姑娘着实可怜,今天再看,却也不是个软弱可欺的。 平心而论,郑淑并不喜欢这种搬出法典的威吓。 在这宫里办事,谁又真的会按律法的明文去走?各人背后牵连的东西盘根错节,你以为你占着理,罚了一个人,谁知道会因此开罪多少门庭? 饶是郑淑再刚正不阿,也只能带着镣铐起舞。 若这个小姑娘以为自己拿着一本大周律就能横行宫闱,只怕最后要落得个鼓破万人捶的下场。 且这样的刚直,也着实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该有的。 那两个婆子一下哪想得了这么多,脑子里兀自炸起一道惊雷,一片迷蒙不知所谓。 她们怎么就“以下犯上”、“罔顾三纲”了? 不就是搬出老夫人来挫挫这个小妮子锐气罢了,也能被抹黑成这样? 两人见柏灵看起来是非要杠到底了,索性就不看她,仍是讨饶似地望向郑淑。 “淑婆婆……” 她们就不信,郑淑会为了这个新来的司药,和老夫人撕破脸! 郑淑心中也思虑着接下来的处置。 只是她还没想好该如何给这两个婆子留个台阶,那边柏灵就点了点头,突然加重了语气,“十四,去喊人来。” 众人都是呆在了那里,谁也没想到突然就动真格的了! 韦十四二话不说,径直就往外走,眼看就要踏出了承乾宫的院子,两个婆子终是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心乱如麻地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连连唤着“姑娘饶命”、“姑娘开恩”! 十四站在门框里头,回身看着这两个婆子去抱柏灵的脚,便站住了。 柏灵俯身半蹲下来,“那两位姑姑,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呢?”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那宫里的板子谁没见过? 就算是往轻了打,三十棍子下来,她们的这把老骨头也扛不住啊! 这还能不情愿吗? “这便好办了。”柏灵笑着道,“那你们俩现在就随我一同去慈宁宫吧。” 这一遭下来,两旁的婢女们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各自心里都有些微妙,只觉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两个婆子平日里在娘娘跟前卖巧,在下人面前从来暴虐,无非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在承乾宫的眼睛。 如今这个新来的柏灵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搬了座更大的靠山出来。 至于忧的……众人忍不住多看了柏灵一眼,只见她站在那儿,脸上竟还是带着笑的。 这姑娘瞧起来那么单薄,手腕却出人意料地强硬。 ……只怕这次这个新来的,是个更不好招惹的狠人。 婢女们又望了望还趴在地上的两个战战兢兢的婆子,心中忍不住呸了一口。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多久,柏灵便领着身后的两个婆子,缓步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外头,有两个随韦十四一道前来的慈宁宫仆从正候着。 两个婆子一见那仆从,就忍不住吓得低下了头来——从慈宁宫来的这两人看起来是两个小太监,脸上竟都戴着钢制的半脸面具,遮挡着鼻子以上,头发以下的所有面容。 看不着脸,这两人的身型与高矮又都差不多,衣服也一样……便着实让人觉得怪异起来。 柏灵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上前与这两个公公欠身行礼,那两人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在前头引路走了起来。 承乾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远,慈宁宫来的两个宫人走在前头,柏灵跟在后头,再后头是两个婆子,最后由韦十四殿后。 两个婆子手纠着手,不时看看前头,又望望后面。 柏灵和那两个引路的面具小太监一次也不回头,后面那个黑衣白发的韦十四双手抱怀,眼神凌厉得能杀人。 两个婆子只觉得胸口里的心砰砰直跳。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