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宋湘拭了下唇角,看着指间那抹殷红,喉头滚动了一下。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罗汉床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隔壁传来轻轻窸窣声,仔细听听,是她五岁的长子带着两岁的幼子在背诗,还有京城随过来的仆从正在扫院子。 此外一切如常,就像以往任何一个早晨。 她才二十三岁,身子向来很好,这么心惊的时刻,没有过。 她把目光放在面前碗盘上,早上她只喝了一碗香蕈汤,吃了一小碗面,凭她的经验,东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一家人吃饭,为什么孩子们还能快活玩耍,偏生她却中了毒?但她的不适又的确是从早饭后开始的。 当时她反胃想呕吐,陆瞻还皱眉看了她一眼。 腹部剧痛推动着鲜血又溢出来些许。 不害怕是假的。但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这毒,是能一步到位的剧毒。 她回想了一下,昨夜依旧是陆瞻入睡后,她四面巡视完才上的床。当时夜色宁静,月如银盘,各家各户都没有动静传来,床上陆瞻的睡容也仍然是眉头微蹙,身姿笔挺,一副头发丝里头都写着即使被迫只能睡上一张床,也要与她分清界限的模样。 当时她还在心里暗哂,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时候还说分清界线,不觉得虚伪么? ……如果一定要说异常的话,那只能是她巡视完之后回到厨房熄灯的时候,碗橱开启的那条缝了。 宋湘是个平时做针线,都能在心里默记绣出来一朵牡丹花大概用了多少针的人。贬来潭州这一年,她难免需要亲身做饭洗衣,碗盘橱柜但凡是她经手的,绝对不会随意。 所以她不可能留下那条缝。 当时她也疑心来着,但是想想难免马有失蹄,些许小事,检查完之后便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那毒便只可能下在碗上了。 但她不过是毫无背景的乡野出身的皇孙妃,哦,如今连皇孙妃也不是了,他们已经成了庶人。在潭州这一年,她也只是以陆瞻的附属而存在,为什么会有人要下毒杀她呢? 她拿起面前的碗,又放下来。 看来他们是杀错人了。 她出身乡野,甚至还是个丧父之女,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本是只机缘巧合变了凤凰的麻雀。 而她的丈夫陆瞻,是当今皇帝的亲孙子,晋王府的世子。七年前她与陆瞻奉旨成婚,成婚当夜陆瞻就犯事被罚服役半年,后来回了京,又在一次围场狩猎惊到了圣驾,被当场问罪,合家贬为庶人,才发配到了潭州。 总而言之,陆瞻的命是他们当中最有价值的这毫无疑问,其次是两个孩子。她是最可有可无的。毒下在碗上,孩子们还小,用的是小碗,他们一家四口,要排除掉孩子还是相对容易。剩下的的碗,不管是她还是陆瞻,总能蒙中一个——大约流着皇室血脉的陆瞻到底命要衿贵些,老天爷也保佑他,所以她便成了陆瞻的替死鬼。 腹部传来的一阵胜过一阵的痛感在刺激她的神经,她咽了咽喉头,把那股腥甜强压下去。 活是活不成了,孩子们还有祖父祖母,他们避开孩子下手,可见还是有所忌惮的,想来也是不敢,使她略可放心。 她撑着身子挪到床前,软着膝盖跪地找出个瓷瓶,喂了一把药下去。 药是一般的解毒药,救是肯定救不了她的,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她至少还要见见陆瞻,她得把孩子们托付给他!也得让他知道知道,被他横竖看不上眼的她,最后总算也替他死了一回,他无论如何得护她的孩子们周全! “哟,陆娘子这是怎么了?” 面前忽然响起油腻到让人作呕的声音。因为刺耳得过分,宋湘不消看,都知道是哪条道上来的野狗。 她稳了稳气息抬头,顶着苍白的脸扯了扯唇角:“佟将军来找我们爷?” 佟庆是潭州府的驻军将领,朝廷指派监视监管着他们一家的人之一。 虽然免去牢狱之苦,在潭州辖内也有一定行动自由,但终究官府还是有监视监管之责的。隔三差五,他们这院子不是衙门的人来,就是屯营里的人来。 “我不找他。我来找娘子。”佟庆涎着脸来扶她,“娘子大早上地怎么坐地上?来,我来扶你上床!” 他手还没挨着宋湘,就听“啪”地一声之下,迎面一巴掌已猝不及防甩到了他脸上。 这力道虽然比不上宋湘平时,却也成功在他肥硕左脸上留下个巴掌印。 只是也耗去了许多精力,顺着甩巴掌出去的势,她歪了下去,顺势支肘在地上,却还是在扯着嘴角:“不瞒将军,我近日确是得了种怪病,旁的人只要挨着了我我就手发痒,非得甩他几巴掌才舒坦的病。多谢将军怜惜,怪我没早提醒,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佟庆垂涎她已久,此刻她无反抗之力,但也不能将死之时还要受他的侮辱。 “贱人!” 佟庆怒意裹身,腾地站起来,作势便要踹到她身上。 宋湘两眼一眨未眨,斜支着身子的姿势,却莫名勾魂。 佟庆望着这样的她,半路上硬生生地把脚收了回来。 他眯着双眼蹲下,换了副面孔:“你死了这条心,从古至今被贬为庶人的皇子皇孙还能够被恢复身份的屈指可数,朝中几位皇子都人品才学上佳,也没有缺皇储这样的好事轮到他陆瞻,再者他犯的可是忤逆之罪,你这辈子是绝无可能再当上风光尊贵的皇孙妃的了。 “我对你很有几分满意,你若肯从我,借着这山高皇帝远的,我接你上我府中做个姨娘,或者另置住所给你安身享福,倒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他换了面孔,宋湘也就换了心思。 要说有机会下毒的,便数姓佟的他们这些隔三差五监管的人嫌疑最大。 但听听佟庆方才这番说话,等着陆瞻再倒霉,再接盘占有她,心思简直已摆在明面上。但是如果他是凶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和陆瞻的现状?而且如果陆瞻出了意外,他一定会直接说他活不成了,绝不会在此浪费口舌。 那么,凶手不是他? ……不,眼下不是纠结凶手的时候,她得见到陆瞻,得跟他交代遗言! 他还年轻,她这个已经相敬如“冰”七年,甚至是无法摆脱的原配终于死了,倘若他能活下去,那么将来再娶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她不当面嘱告他,逼他发誓,谁知道他会不会连她的孩子也一并撂到脑后呢? 当然承诺和誓言都算不得什么,但那也好过什么都不说! 她这七年随他浮浮沉沉,也算尽职尽责,如今已经因为他而丢了性命,无论如何,他保会她两个孩子是应该的!她要老天爷也替她看着! 她又咽了咽喉头,缓声道:“将军若真有怜惜我的心思,倒不如先允我的下人去替我唤个大夫……” 他们都是不能出城的,陆瞻肯定在城里,小县城地方也不大,只要家里仆从出现在街头寻医,他肯定会收到消息。收到消息他也肯定会回来的,夫妻七年,虽然不曾交心,但她知道,他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娘子!娘子!”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就有人冲了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婢女打扮的少女喘着气停在门下,激动的脸上布满着欣喜的光芒:“娘子,公子回京了!就在刚刚京城来了人,公子见过他们就随他们一道进京了!如今应已经出了城,他打发奴婢回来嘱告娘子,让娘子好生照顾着两位哥儿,切莫出差错!” 宋湘倏然抬头:“……你再说一遍?” 丫鬟仍处在兴奋之中,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奴婢说公子回京了,是王妃派人来接的——这是好事啊娘子!公子恢复身份有希望了!” 宋湘望她半晌,蓦地扯了下嘴角。 “所以也就是说,他撇下我们母子,一声不吭地独自回京奔他的前程去了,是么?” 丫鬟愣住:“娘子……哎,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 第001章 乡野女子 “出身乡野”这样的词从宋湘自己嘴里说出来,其实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宋家是燕京人,算不上大户人家,也称不上世代书香,但祖上积累了些薄产,子弟耕读两不误。 她祖父是举人,父亲宋裕天资聪颖,少年时曾外出游历过两年,后来回家苦读,十六岁中举,十九岁便中了进士,成为家里的骄傲。 宋裕相貌也十分出众,要不是当时已经成亲,否则被点个探花只怕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不是宋裕自夸,也不是宋湘过后臆测,而是她的公公晋王殿下有一次在跟他们聊家常时亲口说的。 晋王礼贤下士,重信重义,又是皇帝唯一特许留在京中开府的皇子,想来他的话是可信的。 可惜宋裕身体欠安,少时溺过水,留有不足之症。在翰林院呆了几年,宋湘十岁那年祖母过世,他正好丁忧养病,十二岁时他过世,留下宋湘和母亲以及幼弟孤儿寡母地度日,还有留下祖母主持分家时给他们的三十亩田地。 但由此可见,宋家并非白丁。 宋湘的外曾祖父原是个草莽,后来随了天下大势,加入先帝起兵队伍里成了名小将领,挣了点功勋。 但因为闲散惯了,平生的乐趣只在于打抱不平,因而在仕途上并没有什么野心,官至五品武德将军,掌了个卫所后就再也不肯往上爬了。 外曾祖过世后,宋湘外祖父虽然一身本事,却因为受家风薰陶,索性也只在营中挂了个虚职,平日就交朋结友。生儿育女上也不甚用心,统共就只有一儿一女。由于爱交结,家产也没掌出个名堂来。 那年带女儿进京,丫头看上了德顺门下宋家的大郎,为了达成她的愿望,宋湘的外祖父看着账薄上越来越少的入账,家产传男不传女那套他也懒得理会了,送女出阁时一碗水端得死平死平,家产分割得连一块银锭都跟儿子称平了才收手。 所以就算从母族这边来说,宋湘也不见得是无名之辈。 有祖母分给的房屋字画和三十亩田,以及母亲带过来的银钱傍身,再加俸禄,宋湘一家比上不足,比下也有余。 虽然在郑家那样氛围里长大的母亲郑容同样也不知道掌家理财为何物,也根本没见识过怎么掌家,家底在不断变薄,但借宋裕进士官身之便,他过世之后,宋湘一家被免去了赋税,母子三人在京城内外,在堪称盛世的百姓富余的当下,也还算是过得安稳。 宋湘容貌出众,少时上街,每每都能收获一大堆人的注目礼,兼之自幼由博学的父亲亲自教育栽培,亲厚大方,知书达礼,按照预想,怎么着也要嫁上个品性好,有前途的夫君,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辈子。 但世事总是难如人意。七年前她在菜园里把昏倒在地的陆瞻带回了家,然后就被闻讯赶来的晋王重谢,接着又被请旨赐婚。 宋湘从没想过沾上的会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世间麻雀变凤凰的事例也有不少,但像宋湘这么轻松变凤凰却不多。 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纵然衣食无忧,也受人尊敬,但跟皇亲贵胄,尤其是晋王府相比,那还是完完全全不在一条线上的。说句“出身乡野”,也不算埋汰。 她从一介民女一跃成为宗室贵眷,背地里说是她图谋才攀上这根高枝的人自然不会少到哪里去。 但晋王府求亲的诚意摆在那里,又有皇帝的圣旨赐婚,宋家以什么理由拒绝?何况在绝大部分人眼里,这还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 宋湘思前想后,既然无法拒绝,那么就只能努力把日子过好。 在考察过晋王夫妇的为人之后,宋湘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正因为母亲郑容不擅掌家,所以她才比同龄人懂事得早,很小就接触了家务。加上父亲在翰林院那样的地方为官,也带着她见识不少,平时在家的时间也多,悉心教导下她没理由是个糊涂虫。 只是谁能想到,成亲当晚陆瞻就犯错让皇帝抓了个正着,罚他去屯营里服役了呢? 陆瞻是晋王妃的独子,也是王府的世子,这新娶的世子妃才进门,世子就出了这样的事,那半年里宋湘在王府面临的微妙气氛是无可避免的。 但她仍是凭着自己的心智与修养渐渐得到了上下尊重。 等陆瞻回来,虽然夫妻间并不亲密,但眼看着长子次子相继出生,他又不像别家子弟那般闺闱不如意,就索性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便以为日子已趋安稳。 又有谁能想到事隔几年又在围场里失手,被当场治罪呢? …… 要说不甘,宋湘当然是不甘的。 她并不是耍手段才攀上的高枝,是他们王府想报恩主动求娶的她。凭什么她要承受世人讥讽与冷眼呢? 但这些真说起来也没什么,因为身份的确悬殊,而且她也只不过是收留了陆瞻几日,再给他请了大夫,算不得什么大恩。 对一般人来说,聘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回来做世子夫人,每个人都会由衷欢喜才叫不合理吧? 别的人她都不在意,让她至死都无法释怀的是陆瞻。 他们至少也是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夫妻,低谷的时候也是结伴过来的,就是再情不投意不合,再不能接受她的身份,有那道赐婚圣旨压着,那也是要结伴走完这一生的。 她没有想到陆瞻不光是她需要他的时候从没有在场过,在她生死关头,他竟然还可以撇下她和孩子们独自进京。 被投毒误杀没将她击垮,被佟庆调戏觑觎也没让她失措,但陆瞻最终的抛弃,却使她彻底心灰意冷。 原来你一直以来打算同甘共苦的人,他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过同伴。 她无辜被捆绑走入的婚姻,是让她在丈夫心中,连一点起码的尊重也不配得到的。 “湘湘……湘湘?” 宋湘长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吸入的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一张放大的脸盘子悬在她上方,朝阳从这张脸侧方灿烂地照下来。 视线渐渐对焦。 凝眸片刻,宋湘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倏地坐了起来:“铁牛?!” 第002章 杀了他! “是我啊湘湘,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宋湘屏息望着他,迅速地调整视线看向周围。 铁牛是她在鹤山村里的邻居,小时候就认识。 而且这地方这么眼熟,可不就是她出嫁之前住过的村子?还有她所处之地竟然还是自家的菜园,眼下田野还没有完全转绿,旧年的枯草仍崛强地摇曳在春风里。 她不是死在潭州吗?怎么回来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长及腰际的发丝,又看向铁牛,一脸懵然的铁牛还穿着当年他最常穿的一件粗布衫子,手里拿着锄头,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并不是后来她在街头遇见的已成了屠户的样子。 静默片刻她突然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地里薅草,看到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往这边冲过来,然后你被撞飞了,就赶紧过来了!” 马…… 宋湘屏息片刻,双眼之中突然迸射出精光,随后她便攥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往后山跑去! 后山下是片草甸,因为树木挡了荫,没被开辟出来种庄稼,在时为寸土之争而大动干戈的乡下,平日村里的牛羊来这里吃草,宋湘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但这个平日只有牛羊光顾的地方,此刻却趴倒着一个人! “就是他!”铁牛指着地上,语气里掩饰不住气愤,“湘湘,就是他撞了你!” 宋湘脸色雪白,蹲下来把这人脸上的发丝拨开。十六七岁少年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浓眉高鼻,眼帘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弯成了两道墨弧,眉头不知为何而深皱着,看表象怎么也看不出来薄情寡义的样子——但毫无疑问这张脸她也是熟识的,这是陆瞻! 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响了,并且牵引着她的手迅速下滑,落在他脖颈上! 看到了铁牛,能在这里看到陆瞻简直毫不意外。 她被马撞晕倒在菜园子里的事也就发生过一回,前世的今日,陆瞻因为马匹失控而撞到了趴在瓜棚上摘瓜而被瓜苗绊住的她。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被铁牛唤醒之后就发现了他,再后来就与铁牛一道把他扶进了就近的她家中。她不但救了他,给他喂汤喂水,还给他请了大夫,收留了他多日! 但就是这个人,最后在她临死之前想跟他再交代几句也没有给机会! 宋湘毫不犹豫,将手掌压上他的颈根。 对付一个能抛妻弃子的人,没有什么比杀了他更让人解恨! 她的确不爱争强好胜,对身份地位也并没有什么野心,知道那婚姻是你不情我不愿,那七年哪怕是他从未对她有温和颜色,她也没有抱怨过,因为抱怨也不过是困缚自己。 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没有原则和底线!哪怕是捆绑的婚姻,只要没有办法摆脱,那就起码得做到相互尊重不是吗? 但他没有。 在她临死之前,他让她对他的最后一点笃信都化成了泡影!他要进京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是做了之后,才打发人来知会了她一句! 谁说他有良心? 他没有! 宋湘眼里如藏了冰,手掌毫不犹豫地往下压。 “这是什么?” 正在翻查陆瞻身上四处的铁牛看到他腰间的玉,“这人穿得像个富家子弟,还挂着这么值钱的东西,这般无视王法在田间驰骋,多半是哪家纨绔!待我去禀知里正,先记他一笔账,再打听是哪里人,去衙门里告他一状再说!” 看到这玉,宋湘双手如同触到了开水,蓦地缩了回来。 是了,他是皇孙,是万万不可能死在外头还不会有人追查的人! 宋湘再看了眼地上,咽了口唾液,抚着仍在颤抖的手站起来。 是她冲动了,她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杀他呢? 好不容易摆脱了前世,能重新活过,难道还要为了他,送掉一条命么? 她抚着额,紧闭起双眼。 “什么年代了,竟还敢这般无礼!”铁牛捋起了袖子,“你在这等着,我去找里正!” 宋湘一伸手扯住他衣袖…… 朝廷有律法,无论是谁,田间纵马踩踏庄稼都是犯法的。 但陆瞻是皇家的人,关键此番的确是马失控了——眼下连马都不见了就能说明事实。所以就是喊了里正过来,最后也还是拿捏不了他。 关键是,喊了里正来,最后总得弄醒他,还得给他请大夫吧?这是她宋家的地,她又是目击者,她岂非又要卷进去? 能活回来多么不容易,犯不着。 不管她对潭州的一切还存着多少疑虑,那道赐婚圣旨都是悲剧的开始,如果不是踏入皇室,她是绝不会落到被莫名毒杀的下场的。 以及当初那么多人说她配不上陆瞻,又指责她是陆瞻的扫把星的时候,可有谁想过若不是因为她心存善念救下他陆瞻,她完全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即便不死,她又凭什么要低声下气束手束脚过日子? 既然眼下不能杀他,那她这一生与前世交割的最好办法,便是从这一刻起就不要认识他!不要跟他有任何接触! 她松开紧握的双手,转身望向铁牛:“虽然是踩踏了庄稼,但看他身边连个扈从也没有,未必就是来作恶的。眼下他昏过去了,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闹出人命可麻烦了。不如你先提水把他泼醒,然后问问他来历再做说法?” 铁牛深以为然:“我这就去舀水!” 宋湘点头:“这里交给你,濂哥儿一个人在家里,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再看了陆瞻片刻,就抬步跨出了菜园。 …… “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宜州!” 随同晋王妃派来的人一道进京的陆瞻冒雨疾驰在北上的路上,宛如雨夜里的流星。在疾驰的中途他沉声朝后头的侍卫喊话。 晋王妃给他的信里并没说发生了什么,但字短而语气凝重,来接陆瞻的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王妃多年的心腹,同样也没有告诉他内情。 但是他们都让他必须在五日之内赶到京城、那样急迫急切的口吻,以及侍卫特意请他走出家门相会这样的谨慎行事,都让陆瞻极快意识到,一定是京城出了要紧的事! 第003章 别逼我怀疑你 陆瞻在成亲之前,那十七年的人生一切顺遂,甚至可以说是众星捧月。 但从成亲当晚的失误开始,他的人生就动荡起来。这些年浮浮沉沉,身边那些曾经温善的人是否真的温善,早已经不确定。 除了父亲母亲,就连打小独疼他这一个孙子的皇帝,他也不能不保留三分态度。 被贬之后,母妃一直在设法努力挽回,自己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孙,没有圣旨是不能进京的。这一年里母妃秘密的来信里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想着偷偷出城,不要犯了规矩。 她如此谨慎的一个人,眼下却派遣心腹出来接他,且还限定了归期,这倘若皇祖父知道——不,是不管任何人知道,母妃这番行为都是公然抗旨,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到时候闹到朝堂,别说她只是皇储未立之时的皇子妃,就算她还有娘家当大学士的父亲也是无用! 但他还是遵从了。 因为母妃必定明白后果,她敢这么做,就一定是发生了比抗旨还要严重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除了事关皇帝,还能是什么呢? 围场里的事也许只有父亲母妃相信他,但他们相信没有用,还得皇帝相信! 他唯一翻身的机会在皇帝那里,在他为自己申冤之前,皇帝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加快了速度。 “驾!” 马匹疾驰的声音响彻驿道。 即便是年余没骑快马,也没有任何生疏之感。只因为他时刻都在准备着翻身逆袭。 “前面到哪儿了?”他扭头问晋王妃派来的侍卫周贻。 周贻纵马赶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是汉州地界,前面是群山,雨天容易滑坡,要多加小心了!” 陆瞻勒马看了看,点点头,打马跃进了山垭口。 五天时间注定只能日夜兼程,这暴雨之下,狭小的垭口如同巨兽的嘴,等着吞噬一切。 “都把武器拿上!” 虽说天下在皇帝在任这几十年早已实现盛世,久未听闻过还有挡路的绿林草寇,但这气氛仍然提醒着陆瞻,当小心为妙。 “轰隆!” 伴随着惊雷的声音,满天的闪电将视野照得雪亮。 但在这刹那的强光刺激之后,视野又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锵——” 就在这片短暂漆黑里,在如撒豆般的雨声、以及惊雷渐去的余声里,半空忽然响起道龙吟!陆瞻视线刚刚适应,紧接着闪电再起,一道近在眉睫的“闪电”也精准指向了他胸口! “公子!” 周贻惊呼,自马背上跃起杀了过去! 陆瞻到底动作在先,先接了这一招,然后在周贻辅助下反击一剑刺向了对方! 杀手落地,但雨声里随之又有大片的窸窣声传了过来,黑暗里武器的反光,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另一场大雨,形势已经无比清晰! “公子!”周贻脸色白了白,旋即让其余人包围成一个圈。 这绝对不是草寇,也绝不会是偶然! 陆瞻凝视着渐渐逼近的敌人,倏地转向周贻:“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等荒郊野外,能做到精准出手,绝对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在预谋杀他! 他早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是皇室中人,生来身份就特殊,以如今朝中情况,在此伏击他的那就只能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来! 一定是王妃在派人来接他进京的消息已经走漏,然而以王妃的行事之谨慎,又怎会轻易走漏消息? 就算是有人收到了风声,想害他们也只要直接举报就一劳永逸,为什么还要特地派人在这里暗杀? “都这会儿还不说,是要逼我对你起疑心吗?!”陆瞻沉声拔剑,眼里已有寒光。 生死关头,他谁也不能全信了! 如果不是京城有事,那就只能是他入了圈套不是吗? 周贻是王妃的人,而王妃这些年确实待他视如己出,却有一点,她并不是他的生母! 他原本极其极其不愿怀疑那位全副精力都在地栽培爱护他的嫡母身上,可是,眼下这样的情势,却也由不得他不这么想! 奉她的命令前来接他的人是她的,带他进入这山垭口的人也是她的,眼下这关头吞吞吐吐的人也是她的! 陆瞻红了眼,一眨不眨,雨水直接灌进他眼里,又从他的眼里流出来。 “公子先别急着难过!”周贻跺脚,咬牙道:“不是王妃,是宫里出了事!两个月前皇上去避暑山庄回来,突然旧伤发作,触发了心疾。 “上个月王妃进宫请安,看着皇上还披衣在改奏折,以为大好,就没来信告诉公子。 “谁知道半个月前皇上突然病重——眼下皇储未立,皇上病危之事断不好四散传播,王妃又担心来不及请命给公子平反,便连夜传小的赶到潭州接公子,并且嘱咐小的们隐蔽行事!目的就是让公子顺利赶在皇上大行之前到达京师,请皇上下旨赦免! “之所以没告诉您,是王妃还有别的顾虑——难道您忘了围场的事么?!” 陆瞻剑柄攥得死紧,仍在雨里瞪视着他。 围场里的事他当然没有忘记,有人容不得他,在当时他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皇帝倾心政务,后宫人不多,总共才育下五个皇子,光皇后就生育了三个。 皇长子立为太子,却未及大婚就病薨了,次子就是晋王,陆瞻的父亲。三子宁王因为太子薨后又卷入了与外官勾结的案子里,死在牢狱里。 太子与宁王接连过世,皇帝受了打击,后来这些年便再也未曾立皇储。只传了仅剩的嫡子留京作伴,庶出的两位皇子则依律分封。 皇帝病的出人意料,最先影响的当然就是朝局,晋王府作为继位新皇可能性最大的人选,必然会遭受到各方关注。 倘若是晋王能拿到立储圣旨,那么于他陆瞻自然是好事,晋王继位成了新帝,先不说父子亲情,只说利益,新帝的当务之急也是稳固皇权,正值用人之时,他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精心栽培的亲儿子还处在贬黜之中。 但就怕不是! 往日各王府之间关系也不错,但既到了夺他命的份上,谁知道他那些皇叔的亲善是不是出于表象? 第004章 丈母娘的邻居 若皇帝病重的消息外传,晋王府自然会被闻讯而来的他们所围堵,那么陆瞻是绝无生还机会的,王妃催他进京,也确是十万火急。 然而今夜这些人若是想要夺位的皇子们遣来的,显然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皇帝病重。那么矛头就应该先指向晋王才是,毕竟本朝还没有把皇位越过皇子直接传给皇孙的先例。 他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孙,目前是没那么大威胁的。 如果不是他们,周贻所说也无假,那便只有晋王府里他那些兄弟了! 晋王妃膝下只有个女儿,王府所有子弟都是庶出,包括陆瞻,但他却因为打生下来就被王妃收养而成了嫡子,皇帝当年便钦点他袭了世子爵位。 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招致的并不见得都是好事,就譬如说这些年接连遭遇的暗算。 可既然对手都不惜埋伏在此暗杀他,又为何没曾在潭州下手呢? 还是说……他们已经下过手了? 想到潭州还有孩子娘和他两个孩子,他心一顿,既然他在这里遇险,那他们呢?! 陆瞻狠命地滚动了一下喉头。 看着已经交起手来的双方,他咬牙道:“你派几个人原路返回潭州,接应娘子和澈儿他们!剩下的人随我,不管哪条道,都先闯出去再说!” “是!” 周贻抹了把脸上雨水,派出几个人从攻势尚算薄弱的来路杀去 陆瞻也提起剑,自马背上跃起杀入阵中。 周贻的话自然不可全信,但若他所说无假,那这一日下来周贻下手的机会简直数不胜数,甚至光是坑他一条违旨私出禁地的罪名便已足够。 他眼下只能选择背水一战。 “——公子当心!” 陆瞻血战正酣,一直与他保持着两步远距离的周贻突然惊喊! 他迅速回头,只见一柄冷剑就自暗处直刺过来! 周贻身随声动,疾扑向他。 陆瞻他因心存戒备,迅速避开,那剑便当场将周贻穿胸刺了个透!…… “周贻!” 陆瞻四肢血冷,一把接住他。 周贻睁圆双眼,死命紧握着他手腕:“不要难过,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王妃,王妃知道公子也没有盲目相信她,她只会感到欣慰……” 陆瞻双手在颤抖。 “她会高兴看到公子不曾感情用事。王妃,王妃唯一的期望,就是公子能保护好你自己。但王妃,王妃是值得公子像信任亲生母亲一样信任的。等你回到京师,她还会有,会有要紧事跟你说……” 周贻说完狠咽了一口喉头,手抬起来,凝住最后一口力气将长剑掷向了陆瞻身后的敌人! “周贻!” 陆瞻嘶喊着他的名字,但他终究已经在他臂弯里瘫软了下去。 眼泪混和着雨水流下来,陆瞻双拳已经握到发白。 “公子!您快撤!……” 侍卫们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传过来,陆瞻放下周贻站起身,咬牙望去,只见留下来的这十二名侍卫已经倒下大半,。 黑黝黝的四面已经涌现了无数人头,手上的弓驽在闪电激射之下也散发着道道寒光。这阵势,想走出去,也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期盼罢了…… 但他的信念里,从来就没有不战而降这几个字! 他迎着大雨持剑凝立,片刻后如苍鹰一般掠入了箭隙之中…… …… 陆瞻被宠爱着长大,从来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从小他就常跟扈从们玩耍,从他们口中也听说过“天家无情”这样的话。 但少年的他是不信的,纵然典籍里给出再多证据,说明从古至今的皇室都鲜少有真情存在,他也还是笃定他们陆家,他们太祖奠定的这个朝代,是不一样的。 他们志趣高雅,有理想,也有高尚的品德,是有情有义的一朝皇室,绝不会有利益纷争。 这份笃定开始动摇,是在他成亲当晚,他给皇帝敬酒,后来酒里被查出来有巴豆的时候。那几日偏巧他的马有些不妥,他拿了些巴豆粉喂它,手头就还剩下了些。 但是巴豆粉怎么会跑进酒里去呢?而且还是皇帝的酒里——要知道,巴豆粉并不是毒,凭物器是测不出来的,所以太监也没有验出来。 他笃信他身边的人不会这么做。会做的,那就只有跟他利益相关的人。 最后就有人发现了他身边近侍“畏罪自杀”的现场。 当然真相不是这样,查出来为自己平反之后,他长久以来的信念就开始动摇了。这世间果然没有那么多值得信任的人,哪怕是你的亲兄弟。 所以冷剑出来之初,他确确实实是怀疑过周贻的,疑点那么多,又那么明显,他不怀疑他怀疑谁呢? 可明明前一瞬他还在把他当成敌人,下一瞬他就替自己挡剑送命了! 他错怪了他! 陆瞻投入的那一战,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周贻。 他犹记得被无数枝箭射中身躯乃至是头颅的痛感,那是他平身所未承受过的任何一种痛楚。 这股痛裹挟着他在无边的浑沌里漂游,让他不得安生。 但是被暗算,被谋杀的不甘,更让他心意难平。他到底是差了临门一脚,年余的庶民生活,他并不是什么也没做的,只要皇帝能给他查到证据的机会,他是一定能够揪出敌人反败为胜的! 但终是来不及了。 他在这浑沌里翻滚,久久不肯消停。直到身上传来另一股清凉,这清凉的感觉虽然也不好受,但却渐渐击退了箭伤之痛,并使他身躯逐渐轻松,得以平稳呼吸。 ……入目是晴朗的天空,入鼻是泥泞的味道。 他目光静止了片刻,倏而转动了一下头颅。 “醒了?” 铁牛连浇了几桶水,渐渐看到他眉眼在动,再泼了几瓢,便就一脚踏在木桶沿上,支着上身居高临下地觑着他。 陆瞻在仍显清凉的三月天打了个激灵,迅速坐起来!但腰肋上的疼痛又使得他嘶声倒了下去。 “别装,装也没用!” 铁牛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横着一双眯缝眼望着他。 陆瞻也没在意他的态度,他的注意力都在环境上。 这不是他遇袭的山垭口,四处更加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而且季节也不对,这分明就是初春,而他遇袭的时候是在下着暴雨的夏天! 当目光掉转回来对向铁牛,他心下又是一顿,打小习武使他比一般人更耳聪目明,打过交道的人说句过目不忘也不过份,而面前这人……这是他丈母娘老家的邻居,他记得他姓程,叫程铁牛! 他怎么会在这儿?!而且这程铁牛怎么还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他已经过世的老丈人是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他媳妇儿嫁给他以后,这铁牛还经常送点土产什么的到王府来给他。 他都在门口碰到过好几回被门房挡出来的程铁牛,而且对方也还给他行过礼,现在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 陆瞻咬着牙忍着痛,坐起来。 举目四顾,入目是田野山峦,青草露头之处,偶有桃花零星开了几朵。 这一看,他更惊讶了——这不是鹤山村,他丈母娘一家原先所住的村子吗?! 第005章 熊孩子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个道理宋湘懂。 但事情发生得终究还是有些突然,即便缜密如她,眼下也仅能做出与陆瞻各走阳关道的决定。 余下的根本来不及想,她突然就这么死了,而陆瞻又去了京城,那孩子们怎么办?凶手才下了毒,翌日一早陆瞻就进了京,这两件事又有没有联系? 但陆瞻身边并不安全,是有人想害他,才最终导致她的死,这是肯定的。如果说成亲当晚陆瞻的犯错属于意外,那么围场失误就绝不会那么简单了。 她再不了解陆瞻,同床共枕七年,也知道他素日禀性,他不是鲁莽之人。 前世皇储未立,晋王是大热门人选,但也难保无人眼红。 若不是有这层思虑,她就不会出事之后夜夜入睡前那般谨慎。 虽然终于没能防得了暗箭,可到底会是哪些人,她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有谱的。 那么他昏倒在这野外…… 宋湘不免缓缓沉了一口气。 她与他成亲七年,对他的事情完全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昏倒在这里,她也不知道。 他们成亲之后,他都是我行我素,两个人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生儿子,是没有别的交集的,如今已隔着两世,她想的是有点多了。 “湘湘!” 刚到家门口,隔壁家的陈五婶箭步走出来。 宋家位于整个鹤山村的中间,距离菜园不是最近,也不是最远,是宋裕在时修建的一座三进院子,从前一家人也会偶尔来小住,也因此与乡邻们早就熟络。 陈五婶只生了三个女儿,在婆家有点抬不起头,打从郑容这进士夫人带着孩子住到村里来,替她在婆母面前解过两回围之后,从此便跟他们家关系至为亲密了。 宋湘从那样的前世出来,乍看到久违的乡邻也心生温暧:“五婶怎么了?” 陈五婶呶嘴:“方才你二婶来过了。还拿狗子出气来着!” 宋湘听到“二婶”,眉头已先动了动。 前世的今日,她带着陆瞻回家时,二婶游氏的确是与女儿宋渝来过了。 鹤山村虽离京城不远,但却属京南兴平县辖内。宋裕仅有一个弟弟,单名一个珉字,中了举后就在县衙里谋了个同知的差事。 宋珉是幺子,受祖母喜爱,性子可不像要撑门户的宋裕稳重。娶了游氏后,两房关系开始一直不怎么亲密。 游氏的父亲是县衙里的捕头,游氏觉得自己同样出生官户,是不比进士夫人的大嫂差到哪里去的。 知道游氏是个爱闹腾的,宋湘平时懒得理会。但听到她拿狗出气,她还是不痛快。 去年春天她去城里买针线,回来路上遇到了一条挡路的银环蛇,当时才四五个月大的狗子从草丛里跑出来把蛇给吠跑了。 她见它脏兮兮的像是没主,就带了回来。养了段时日,竟很强壮漂亮,平时看家也很得力,不管她在地里劳作,还是进城采购,狗子都寸步不离。 前世因为事急,没遇到陈五婶拦路报讯,进门后也就没留意她们欺负狗子的事,稀里糊涂就混了过去。 但后来她腾出手来时,才发现院子里乱七八糟,不用猜也知道发生过什么。 宋湘想了下,淡然道:“她也许久没来了,兴许是有事吧。”说完她低头从菜篮子里拿了把芫荽递给陈五婶:“方才采多了些,婶子拿回去给蓉姐姐拌菜,她爱吃这口。” 陈五婶推辞了下,最后抵抗不住这抹碧绿鲜嫩,接了过来:“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种菜倒很会把握天时!我们家那畦芫荽,如今才冒了个尖儿呢。哎,你五叔今儿进城了,回来要是割了肉,我便拿来包饺子,给你们送些!” 宋湘笑应下来。 “梨花,给我上!” 刚到门下,就听屋里传来喝斥,紧接着狗子一阵狂吠,箭一般冲出来,半路上看到宋湘,四脚一顿,立时摇头摆尾地凑上来。 “梨花!” 宋湘摸了摸它的头,跨门进内。 廊下堆着的柴禾后头探出个脑袋,随后一声“姐”,宋濂从后头爬出来,耷拉肩膀带着几分讨好来接她的篮子:“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游氏又回来了呢!” 宋湘望着面前才八岁大,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劲儿的小毛孩儿,先不去管他说什么,而是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吃饭没有?”又伸手拈去他衣衫上沾着的柴禾。 宋濂小她七岁,前世在宋湘嫁去晋王府,他和母亲不想给她拖后腿还住村里,就也搬回了京城,另置了宅院。 宋湘在王府受冷眼那阵子,原本正用心读书的宋濂招呼起他一帮小伙伴把奚落她的人偷偷给打了。 后来虽然没有出事,但宋湘仍不想他再闯祸,他十岁那年,她就把他送去陕西外祖家了,此后姐弟再没见面。 熊孩子受宠若惊:“没吃,你要给我做吗?” 宋湘轻睨他一眼,挽着袖子走向厨房:“母亲呢?” “不是一大早进城去了吗?” 宋湘想起来也是。又问:“二婶来做什么?” “不知道!”宋濂屁颠屁颠跟进来,拿了颗蒜头在手里抛着说:“但她来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又是想算计咱们呗!” 宋湘手顿了下,看了眼他才又继续择菜。 没爹的孩子早当家,宋濂也比同龄孩子更懂事。 当年祖母虽说疼幺子,但行事还是公允的。祖父亡故之后,祖母就主持分家,按规矩长房是占得份量多些,那是因为长子承担着赡养老母,以及传递家族香火之责。 但婶娘游氏仍认为婆婆分家不公,叫嚣着婆婆偏心,还说往日待幺子的好都是虚情假意。宋裕已经考了进士,哪还缺家里这三十亩田地?家里这点祖产应该照顾他们二房,由他们继承才对。 将门出身的母亲郑容岂是个好相与的,即便娘家远在山西,又岂能容你们明目张胆欺压到孤儿寡母头上? 一个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的日子,游氏又来作妖,管家理财没啥本事、打架揍人是把好手的郑容,就捋起袖子把她给揍了。 第006章 他醒了,她来了 宋珉就在兴平县衙里当同知,县太爷也偏向他,于是罚郑容赔礼。 郑容怎么可能赔礼?要赔礼早前不就不打了吗?她不但死活不赔,还跟县太爷杠上了,天天大早上地跑去县衙击鼓喊冤。 县太爷大约也没遇到过这等烫手山芋,天天在睡梦里被鼓擂醒,最后人都给弄得失眠了。 县令夫人没办法,提着礼物到宋家,反过来跟郑容赔了个礼,也当面训斥了游氏,才把这事给调停了。 但郑容仍觉得二房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市侩气息会让她一双正在成长中的儿女消化不良,影响发育,于是就带着他们姐弟搬到了村里。 宋湘少时在自由散漫的父亲手下涉猎颇广,民间寡妇被夫家欺凌并夺占家产嫁妆的事情看得不要太多。 他们手段五花八门,便心知游氏作妖,图的哪只是三十亩田地?眼下宋濂还小,读书要紧,先图个安静过上几年也好。 上回游氏为自家儿子十岁生日上门来讨过贺礼,没成想两年过去了,如今她竟然又找上了门。 “对了!”宋濂深吸着灶上汤锅里冒出的香气,又道:“她走的时候说过两日还会来。姐,我们要怎么对付她?” 早上放在灶头的一锅肉骨已经炖得喷香,熊孩子已经馋得流口水了。 宋湘睨他,挑了根肉多的大骨先拿碗装着,再找了个小碟拌了些椒盐给他拿去蘸着吃。然后小灶生火,刷锅准备煮饭。 宋濂虽说淘气,但是拎得清,知道不能被人欺负了也是好事。 要是她那两个孩子在她死后也能这样就好了…… “姐你怎么了?” 吃着肉的宋濂看到了突然缓下手势来的她。 宋湘摇摇头,添柴禾的中途她夹了块骨头放到门槛下梨花的食盆里,接而再把菜蓝里的萝卜芫荽放进水盆清洗。 这恍惚之间已成了两世,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撂下。尤其当心里牵挂着,却又不知后续,就更为纠心了。 宋湘放下火钳,心思回到眼前事上。 游氏为什么来,宋湘前世压根没顾上理会,但过了几日游氏的确来了,宋湘素知她为人,只时也只当她是听说她救了个皇孙,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因为从那之后,二房往他们这小村子里来的就勤了,并且对他们态度大变,赐婚圣旨下来后,甚至抬来轿子要把她接回老宅去住。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宋湘又回想起来,她麻雀变凤凰后,也带契这唯一的二叔升了官。而且陆瞻的罪并没有株连旁人,在陆瞻被贬之后,其仕途基本上便也没受什么大的牵连。 她前世跟着陆瞻,白眼受尽,连性命都给丢了,结果倒让素来跟他们过不去的二房吸了血得了便宜。 这倒罢了,关键是,以游氏的为人,她跟着陆瞻被贬之后,二房难道就不会冲她母亲和弟弟落井下石了? 想到这里,她更是疑惑起了游氏的来意。 “姐,姐!” 抱着碗在院子里吃肉的宋濂忽然又带着狗子飞跑进来了。“好多穿一色衣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往我们家菜园去了!” 菜园…… 宋湘停下手:“什么颜色的衣服?” “青衣,还滚着黑边的。剑柄上还垂着黄色的穗子。!” 宋湘探头,下意识看了出去。 …… 陆瞻明确了所处位置,再从铁牛嘴里打听到时下年代,再是不能相信世上还有死后重生这种事,也不能不接受它。 庆元三十四年,也就是七年前,他受皇帝旨意微服出城办事,被暗查的对象发觉,撤退时马匹被武器击中,失控闯入了这个村子。 伤倒是并不重,但却恰好在腰上和腿上,没法行动。虽然救他的人不知为何从孩子娘变成了铁牛,且他对前世之事还有一肚子疑惑,但前世他在宋家养了小半个月才回王府,而就是这养伤的半个月,被查的人有了警惕,使得他如今拿到的证据也被推翻。 这件事于他个人前途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却因此让父亲和母妃知道了他在干什么。 他是王府的世子,是已栽培成年的王府继承人,父亲显然容不得他出意外。便进宫跪求皇帝,请他的父皇心疼心疼他只有这么一个出息的儿子。 可前世的事实证明,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像父亲所期愿的那样平安顺遂一生。 家世带给他的优越尊荣里,也夹杂着责任和挑战,一个温室里长大的子弟,何以承他这身份之重? 前世后来他便已明白,他是最没有资格安于舒适的。 归心似箭。 他坐上侍卫弄来的简易轿子。 简轿的高度顿时使视野立刻开阔,小山村尽露于眼前。 熟悉的场景使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前方半露在民居群中的宋家坐落处。 打从被晋王接回家后,他就没再来过鹤山村,他不知道宋湘何以不像前世那般就在现场,在潭州的妻儿他至死也不知情况如何,敌人究竟是只想杀他还是要连他们一起杀害? 前世在宋家养伤的这半个月,不但是让他重回了安稳舒适的环境,也成就了一桩让他终生都无法接受的婚姻。 妻子自然也算能干,各方面打点得井井有条,孩子也让她教养的很有规矩。就算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即便她有长处,他也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对一个被迫拴在一起的人产生爱慕和依恋之情。他讨厌被压迫。 那七年的婚后生活于他而言寡淡如水。他承认他从来没有生起过了解她的兴趣,也没有想过去与一个终日在田间地头的女子讨论诸如皇权矛盾与朝堂冲突这种更高深的东西。 如果不是想到赐婚圣旨之下,他绝无放她自由的可能,他甚至都不会与她圆房。 她不能离开晋王府,一辈子便注定只能成为他的妻。他想,他若再连房都不圆,子嗣也不让她生,那么她日后老了,岂非面前连个尽孝和陪伴的人也会没有? 再说他与她又没仇,甚至还有恩,他何至于连孩子都不与她生? “吱呀——” 轿子刚刚经过宋家门前,大门便开启了三尺宽,半新裙幅下,一只穿着绣花鞋的纤秀小脚跨出了门槛。 第007章 有脾气的她 素衣布裙的孩子娘正值豆蔻年华,安静停在竹林之下。 她就像是留在碧纱橱上一幅褪了色的画,让陆瞻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他几乎完全想不起来她也曾有如此出尘的一面,熟悉的则是那几年貌合神离的时光。 纵然心知十有八九会遇见,陆瞻也还是忍不住心头滞了一滞。 他右手握紧了竹竿,也许不自觉地还用了点力,抬轿的侍卫停下了脚步。 “世子?” 旁侧的侍卫微讶地望着他。 陆瞻看了眼他,又看回宋湘。 人群里的她容貌气质都超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眼里的清冷像极了前世后来那几年里的她,如果不是她梳着少女的发髻,身后还站着年幼的宋濂,他几乎以为是她直接从潭州到了此地。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曾跟这个女子拜过天地,同过床共过枕,曾经生儿育女,共度浮沉。她对他不离不弃,从无怨言。 但此刻她不认识他,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在某一世里,她跟他有过什么纠葛,他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能跟她说什么? “世子,那姑娘长得确实好看,而且气韵还很不俗。”方才的侍卫压低着声音,正冲他挤眼。 宋家就在道路边,此刻宋湘与陆瞻不过两丈距离。 重华冲着陆瞻挤眉弄眼,时不时还朝她这边溜两眼的样子,她焉能猜不出来他在说什么?当年在他们家养伤的时候,这小子跟陆瞻偷偷提到她,就让路过门口的她撞了个正着,这次没养伤了,这欠揍的相倒是一点没变。 但她关注的重点不在这儿。 前世陆瞻可在他们家养了半个月才回去,就是通知侍卫来,也是翌日的事情。 这一世即便她没有在场,铁牛也在,按照她的预想,他怎么着也该是顺势先到程家去安顿,因为这个时候的他仅仅只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孙公子。他怎么会这么委屈自己匆匆归府呢? 她因为疑惑而走出门来,没想到他看到她竟然还停下来了。 沿途看热闹的这么多人里可不只有她,但陆瞻的目光偏偏就投了过来,她当然不会花痴到认为他是看上了自己。 那么眼下算是毫无渊源的他们,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交集才是,为什么他又会独独投过视线来看她? 这没有道理…… 这一世他们压根就没有过交集,之前也从来就没有见过,他这么看着她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姐,这是谁呀?” 宋濂在扯她衣袖。 她没有出声,看了他一眼后又看向陆瞻。 陆瞻本是要斥责重华两句的,但当他余光看到宋湘紧皱着眉头,目光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将出口的话便也咽下了喉咙。 周围也有不少人在看他,但他们的目光无一不是好奇,唯独她不是,她走出门来的时候神色就很平静,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大多变化,就好像是看着个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人。他的出现,又怎么会在她的意料中呢? 更而且,她又为什么要对着他皱眉? 陆瞻情不自禁把腰前倾了些,与宋湘四目相对。 旁边侍卫面面相觑,转向了方才在场的铁牛。 铁牛也看不懂这是个什么状况,他搔搔脑袋,自以为然地解释道:“方才你们公子昏倒的地方是这位宋姑娘家的地,而且你们公子先前还把宋姑娘给撞昏了过去。你们到现在可还没有给人家赔礼呢!告诉你们,宋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是……” 侍卫们恍然大悟,走上去冲宋湘施礼。 陆瞻也回了神,铁牛说的没错,他确是躺在宋家菜地,也确曾把她给撞昏了,虽然不知道先前为什么她不在,但她因为这个而敌视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她不是因为认识他才会对他有所不同,而是因为他冒犯了她。 重生回来,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孙,而她也依旧只是个平民,他心里总归是有些愧疚的。 那终究是他的妻子,就算没有爱慕之情,她也为他生育过两个孩子。他死在野外,他们连消息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 想到前世,陆瞻叹了口气。 这一世铁牛救他的时候她不在场,也未必不是好事。他们不再相识,至少就不必再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陆瞻看向重华:“你带钱了吗?” 重华愣了下,解开荷包掏出来几张银票:“有二十两。” 陆瞻看了眼其余人,众人纷纷掏荷包,最后连银票带现银,凑成了八十三两五钱。 陆瞻扬起下巴:“方才我误伤了宋姑娘,拿着这钱,代我去向姑娘赔礼。” 重华小跑着来到宋湘面前,双手把银票呈上:“今日我家主上误伤了姑娘,特地吩咐属下代为赔礼。这里有些许银钱,希望能稍稍弥补姑娘的损失。” 陆瞻今日的举止,宋湘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说明有多古怪,毕竟是重生的她先破坏了原先的轨迹,那么他在换种情景下举止会有所变化也该是正常的。但她就是不能明白他为何看到她会停轿? 看到这扎银票,再听完重华的话,她也明白了。合着是因为撞着了她所以来赔个礼,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但这区区几十两银子,就能弥补她的损失?弥补她得了当他的替死鬼送掉的那条命? 她冷眼望着陆瞻,转身进了门,砰地把门给拍上了。 重华愣在当场。 陆瞻也愣在当场。 印象里的她不好强,不刺头,从来没有过任何意见,一直温温顺顺,眼下这么有棱有角的她,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世子……” 重华把银票伸了给他。 陆瞻擅于应对恬静淡泊的她,却不知该怎么对待有脾气的她。 到底他是男人,静默片刻,他说道:“宋姑娘的父亲曾官至翰林,是清流出身,区区小钱确是埋汰了她。 “你回去后替我在京城里物色一处地段好些的宅院,寻两间旺铺,再封一千两银子,连房契地契一道代我送到宋家赔礼。” 第008章 他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 锦乡里正文卷第008章他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宋湘想起从前,她给小儿子喂饭换尿布时,陆瞻那王八蛋都能昂着头打旁边路过,仿佛认不清自己是还有妻儿的主。眼下居然会专门停下来给萍水相逢的她赔钱,那就是说前世的冷漠,果然只是针对她的咯? 这个死渣男! 她一刀剁开了砧板上的筒子骨。 陆瞻刚上马车就打了个喷嚏。 看看天色,阳光明媚。 他扭头再看了眼这村子,本来他以为自己赔出八十两算是很有诚意了,只要宋湘接受,那么从此他就可以安然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跟她分道扬镳,没想到她居然二话不说就撇下他进了门…… 陆瞻回想起她的神态眼神,总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就像个跳梁小丑。 陆瞻倒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就凭她前世也被那道圣旨困了七年,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最后还因为他死在外头而成了寡妇,他就没办法责怪她——毕竟他是个男人,他得有点气度。他只是不明白这一世的她怎么会是这样? 前世为免她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因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个时候被冷落的她也不曾这个样子。 他记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发火,对两个孩子要有多耐心就有多耐心,对上对下都是保持着礼仪,怎么他好好地给她赔礼,她反而甩起他脸子来了呢? 整个回府的路上,陆瞻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宋湘没接受他的钱,这件事就好像个石头一样悬在那里,让他总觉得不大太平。他叮嘱重华:“回去后不要跟王爷提起这件事。所需的钱也从我私库里出。” 说完又重复了一句:“尽快置办好我说的那些,送到宋家来,务必让她收下。倘若她要是疑惑我给的太多,你就说,除了赔礼,还她的父亲宋先生在世时,跟我们王爷是旧识。 “宋先生英年早逝,是朝廷的损失,遇见即是有缘,我景仰宋先生的学识和人品,期望给出一点心意。” 重华大约听着这有点扯:“世子怎么知道王爷跟宋姑娘的父亲是旧识?” “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陆瞻唰地放下车帘。 宋裕当年在翰林院当差,晋王又常在宫中走动,相互认识一点都不奇怪。晋王之所以最后请旨赐婚,除去她是恩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得知宋湘的家世,这才一心促成。要是晋王知道这件事,定然又会追根问底。 他一面要严防晋王知悉,一面想到宋湘啪门那目光简直可怕,他又得尽快安抚好她。 马车拐上驿道,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看着路两旁熟悉的景致,他乍看到完好的宋湘而放松的心情,渐渐又紧绷起来。 等摆脱掉那桩被强迫的婚姻,他自然是好好走一遍不一样的人生的。但在那之前,他还有暗敌待除,前世围场被暗算之仇,山垭里被杀之仇,这些统统他都要清算,并且是尽快清算。 去了封地的两位王叔在离京上千里甚至千余里的地方,且因为杀手明显是冲着他本尊而来,并没有冲向更有威胁性的晋王,暂且可以先排除。 那么王府里的那几位…… 晋王有妻妾五位。这样的阵仗看着不小,但其实放在皇亲贵胄里并不算多。因为宗室子弟不能任职,王府进项都靠封国纳赋和分封所得的爵禄。为了领取更多爵禄增加进项而多生子的子弟不要太多,但晋王膝下总共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晋王妃生过一儿一女,嫡长子早已夭折,长女敏嘉郡主嫁给了武定侯世子。王妃作主纳进来的云侧妃生下晋王次子陆曜,次女柔安郡主,周侧妃原也是通房,生下晋王三子陆昀后晋为侧妃。 余下两位夫人,一位是生下了三郡主的月熹夫人,剩下的兰馨夫人便是陆瞻的生母。十七年前生母难产过世,恰好王妃久而不孕,便收养了陆瞻为嫡子。 光是看这个内宅布局,都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局面。 可惜的是,前世被晋王夫妇保护的无微不至的他,直到自屯营里服役半年回来查清真相后才看清,原来利欲真的可以薰坏人的心。 “世子,前面进城门了。” 重华叩响了车壁。 陆瞻略凝神,说道:“先去附近农家买只鸡来。” 重华愕然。 鸡买来了。 陆瞻接近车厢,举剑抹了鸡脖子,鸡血全撒在自己腰腹上。完了把鸡丢出车去:“城门下若有人来问起,就说我腰腹重伤,需速速回府。” 他只是伤了腿,正一正骨,有太医药方侍候,十天半天行动不成问题。但原本该是今早归府的他拖到太阳落山的如今才回城,定然会有人在城门下守着。 应付城门将领是其次,主要是他想看看,自己“重伤”的消息透露出去后,有些人是什么反应。 夕阳斜照在晋王府重重琉璃瓦顶上,后宫景致最好的明华宫里,正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已经快天黑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宫中竖立着的镶西洋玻璃的九天飞仙楠木屏风上反映出的身影笔直高挑,一身金线精绣的云锦华服在夕阳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发髻上插着的赤金镶红宝展翅凤凰步摇因为主人难掩的激动而乱晃,也在堂中洒下了一络光影。 “王妃不要忧心,世子已经成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不会有事的。” 掌事女官侍瑛是晋王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见状连忙安慰她。 “说好了今早到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见人,我岂能不忧心?”王妃转身冲向她,说完又指向门外:“今早起来我就眼皮直跳,不行,你让人去递个话儿给五城兵马司,若是看到了,让他们即刻来报我!” 侍瑛躬身退下,才转身跨了门槛,门外就有小太监匆匆行来:“禀王妃,世子回府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侍瑛瞅了眼晋王妃,也忍不住逼上前两步追问太监。 “世子是乘马车回来的,听说受了极严重的伤!身上衣服上全是血!” “哐当!” 殿中绣墩儿被带倒,侍瑛转头的工夫,晋王妃已经跨出了门。 陆瞻坐在马车上,等侍卫们抬软轿过来的当口,打量着端礼门内的九龙大影壁。 三十六年前皇帝在神武门外自卫反击成功,被太祖钦定为这一任的君王。事实证明太祖的决定是英明的,继任的皇帝治国才干配得上他的野心,打从登基至今,百姓富余,国库充盈,江山安定,国泰民安,这都些有目共睹。 黎民百姓对政权的拥护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朝中纵然难免波澜,总的来说也叫河清海晏。 晋王和别的皇子一样,虽然未在朝中掌有固定职权,但皇帝隔三差五地交差事给他做,比如主修皇陵,比如巡视漕粮,又比如前往边关抚恤将士,件件差事他都勉力办到令皇帝满意,这就比起别的皇子来实力要强上许多了。 加上他也明哲保身,越是被恩宠,越是被肯定,平日就越是不摆什么架子,就连两位侧妃都是小官户出身,可谓是宫里朝堂都挺吃得开。 是以晋王府在整个大梁,确确实实是贵胄中的贵胄。这面大影壁,就是十二年前皇帝赐给晋王的三十岁贺礼。 前世他迎娶宋湘进门,也是先在这块大影壁之前磕了头,领了圣旨,才进大殿拜堂的。 “三弟!” 影壁后头的大门内出现了一行人,为首那人金冠华服,面容与陆瞻有着两三分相似,襟前四爪金龙随着他匆匆往这边行来的动作,在夕阳下与屋顶的琉璃瓦一样闪闪发光。 第009章 热闹的延昭宫 “刚出门就听说你回来了!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陆昀笑容可掬地到了马车前,说着便要伸手来掀帘。被重华不着痕迹地走出来挡住了:“靖安王恕罪,我们世子方才出了点意外,身上有点不适。” 陆昀笑容凝住:“出意外?怎么搞的!伤势重不重?请太医了吗?” 陆瞻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望着陆昀静默。 他这个三哥还真永远都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这世听说他没回,在城门下埋伏的人是他,收到他重伤消息按捺不住第一个跑出来的也是他,以及,前世趁他大婚往皇帝酒里下巴豆粉陷害他的人同样是他。 大婚前夕因为陆瞻不太接受这门婚事,跟皇帝闹过脾气,因此当夜出事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发配去了屯营。回来后第一件事,他自然就是要给自己平反。 能在王府里下手的显然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人,他接连请府里的侍卫半夜出来喝酒,约摸半个月过去,就有人扛不住了,把是夜陆昀如何指使他们中的人乘大婚喜宴之便往酒里做了手脚的真相说了出来。 由于王妃所生的嫡长子夭折,安惠王陆曜其实算是府里的长子,陆瞻位属最末。作为事实存在的长子陆曜尽管没得到世子之位,但也得到了不少关照。 反而是陆昀排在中间,既没有长子陆曜受关照,也没有成为了嫡子继承了爵位的陆瞻那么众星捧月,是三个皇孙里最为没光彩的一个。 陆昀伎俩其实并不高超,但经不住他时机选的好。 皇帝虽然没见过宋湘,但他认为晋王提出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很有道理,而晋王则认为王府已经得了盛宠,宋湘的平民身份有助于帮他去掉不少暗敌,并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湘那姑娘低调内敛,十分不错,所以断没有赐婚圣旨下了他还反悔的道理。 那种情况下陆瞻对婚事的不乐意,已经把祖父与父亲同时惹毛了。这个时候别说下巴豆粉,随便出点什么差错让皇帝抓着,他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只可惜他年少轻狂,并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一味任性而栽进了坑。 陆瞻收回目光,略凝了凝神,再看向窗外时,陆昀脸上焦急之色更甚,正在张罗给他请太医。 马车从城门到王府不过花了两刻钟,陆昀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关键从陆昀所住的延福宫到大影壁这段距离也不短,平日步行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他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十几年的兄弟了,想来他不忿他这个庶子也能当世子,也不是一日两日。 前世自己初初给皇帝办事,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倘若不是陆昀的人身手格外利索,那就只能是他在兴平县行事的时候,让他给察觉了。 毕竟,偏偏在他没有扈从跟随的时候马匹失控,这事也过于巧了些。 但眼下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前世他虽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真凶,但那次他还是冲动了,他直接提着侍卫去见晋王,。 晋王当场气得脸发白,除了朝廷给陆昀的郡王爵位不能动,其余所有晋王这个当爹的有办法处置的都给处置了,包括以养伤的名义将他幽禁在王府东北角,并下令永不许他踏出宫门一步——直至陆瞻被贬,陆昀果然都没有踏出来幽宫半步。 但他们同样都是晋王的儿子,陆瞻相信在晋王心里,都是很要紧的。 或许因为晋王深爱晋王妃,以及他是晋王府的世子,父亲对他陆瞻又要不同一些,但这也不能代表他能直接拿着人证逼到承运殿去着他这个当爹的亲手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他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圆滑些的,既可以达到复仇的目的,又不至于让父亲下不来台。 那之后虽然晋王对他关爱如故,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他,但是某一天的夜里,他却撞见了月下独酌而醉过去的他。 父亲朦胧中把他当成了王府长史,跟他说,生孩子,要么就全是一个娘生的,要么就只生一个,不然还不够自相残杀的。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权欲的杀伤力,也是他第一次透过父亲的心伤看到自己处世的稚嫩。 “世子,轿子来了。” 陆瞻敛目,看了眼仍在车外站着的陆昀,示意开车门。 陆昀来帮忙搀扶他,一看他胸腹上的血,且惊道:“这是在哪儿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快!快扶上轿!” 太监们都涌上来,将陆瞻移到了软轿上。 陆昀看陆瞻皱眉,安慰道:“我已经让人去传太医了,你再忍忍!” 陆瞻嗯了一声,起轿的时候他头一低,就看到了陆昀衣领子上沾着的一抹灰印子。 衣裳都没换,想他这来的也够急的。 这样心急而沉不住气的人,便是能够在幽宫里筹谋着杀他,他又如何能做到几年之内豢养出上百的杀手而不让任何人发觉呢? 他若是有这般密谋杀他的缜密心思,又如何能让一个时为愣头青的他给揪出真相落得被报复的下场? 软轿直接进了延昭宫,乍入眼的宫殿跟他临离京时有着诸多女人和孩子东西的住处相差甚大,莫名觉得有些沉闷。 但延昭宫很快就聚满了人。侍女太监,来来往往,将他侍候得无微不至。 很快月夫人带着刚六岁的三郡主来了,紧接着门外来通报说两位侧妃也先后到了。 他们在门外谦恭的言辞,精致的钗环与衣履,满殿鎏金的家俱用物,皆与潭州所住的冷清小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阿楠!” 刚转移到床上,微哑声音传进来,门槛下的人瞬间肃立,随后伴随着窸窣脚步声,晋王妃提着裙摆急急地进了殿。 “母妃……” 陆瞻双唇微翕,目光移不开了。 “怎么搞成这样?”王妃抓住他胳膊,脸色有些苍白,压低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肩膀上传来被她十指重压的痛感,但陆瞻乖顺地没有动弹。 这位世家出身的尊贵的皇子妃不是他的生母,这点他从小就知道。 但打从他生下来起,却就是她在亲手抚养他。 是她不止一遍地说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忠于自己的心,找个相互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也是她从小就教他要对人皆抱有三分戒备心,告诉他天家也是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把亲情和恩义看得比利益重要…… 是她让他从小就底气十足,不知做小伏低和唯唯诺诺为何物,是她让他从不讳谈及自己的出身,也是她让他学成了一身本事。 是她在他的两个哥哥三岁之前还没有得见过天颜的时候,亲手抱着他进宫,送到了皇帝的跟前,告诉他老人家这是她抚养的嫡子。 让皇帝一眼就喜欢上了才满周岁的他,以至后来皇帝对他诸般栽培,甚至是还私下交任务给他。 “母亲……” 这种种一切数不清的点点滴滴,还有他眼前浮现的周贻临死时的影子,让他的脖子像铁球一样沉。 第010章 闺女,有你的八卦! “伤着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晋王妃坐下来,带着责备地看着他的伤势。 陆瞻瞪退围过来的侍女,掀开外袍,露出里面血迹面积明显小很多的中衣:“我无妨,让母亲担心了。” 晋王妃顿住。 陆瞻把外袍掩上:“我只是摔伤了腰肋和腿脚,是三哥误会了而已。”说完他又灵活地活动了一下胳膊。 回头太医来了,总会禀知他们真相,陆瞻从来就没想瞒着他。 晋王妃面色稍缓,连忙查看他的腿:“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瞻只能说:“马匹在城郊出了点意外。没什么要紧的。” “好好的马怎么会出意外?”晋王妃抬头:“你们的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专人饲养,再说你身边还有那么多扈从,这都能摔伤,简直闻所未闻。” 这话自然夸张了些,但陆瞻何尝不这么想?只不过这事一来他心里有数就好,要是让王妃深究,势必大动干戈,于他心中计划不利。 二来说到这些便又涉及宋湘。前世晋王请旨赐婚的时候母妃虽然是极力反对过的,但是她向来也恩怨分明,若是知道伤了宋湘,她指不定会跟晋王提出让他去宋家赔礼。 总之这件事他自己来处理就好了,绝不能让家里再掺和。 想到这里他便又趁王妃没注意,跟重华使了个眼色。 重华是打小跟着陆瞻的,素有默契,当下就出门去寻延昭宫的掌事宦官魏春拿钱去买宅子买铺子。 “禀王妃,太医到宫门下了。” 门外太监碎步前来禀报。 晋王妃起身:“让侧妃他们都先回去,世子这里要静养。” 太监下去了,陆瞻又问她:“怎么不见周贻?” 王妃端水喂给他:“你外祖父有点不舒服,我打发他和噙夏去杨家了。” 陆瞻哦了一声,把水接过来,自己喝。 晋王妃是大学士杨朝的长女,杨家从前代起就是朝廷的重臣,当年太祖定国,为了拉拢这些能臣世家,一直琢磨着跟杨家联姻,那年正好得知时为皇孙的晋王与杨家大小姐一见倾心,太祖便允了这门婚事。 不过印象里王妃鲜少归宁,比如这次,杨朝生病,身为女儿的晋王妃都只是打发人回去。 要说她是内眷身不由己,那可小看她了,晋王府虽说有侧妃有侍妾,但王妃可是有着重臣千金的身份,她就是进宫,皇帝也会对这个儿媳妇和颜悦色,再凭着她的魄力,这晋王府可是没有人能挡得着她去哪儿的。 一会儿太医进来,晋王妃只留下近身的几个人,其余的便打发了出去。对外仍说陆瞻伤得严重。精明如王妃,显然也是多留了个心眼儿。 陆瞻细想起来前世她这样的举动多了去了,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 宋湘撵走了陆瞻,心里还有些不忿,但为这么个人浪费心思也不值得,骨头斩完了也就罢了。 倒是游氏的到来提醒了她,终究手里的三十亩田地还在被人惦记,就是不知她眼下打着什么算盘? 午饭做了个蛋炒饭,用骨汤氽了几片白菜,桶里正好有前几日水由里捞上来的田螺,想起在潭州时学到的当地菜,便掐了些韭菜藿香,加点辣椒碎进去炒了香辣螺片。 宋濂扒了三大碗饭。又就着骨头汤解辣,喝了整两碗。还问她哪学的新菜?宋湘随口推说是看书学的,就打发他去读书了。 回房她翻出家里的账薄。 村里没谁家像他们这样还记账,但宋湘幼时是学着管过家的人,有记账的习惯。 账本上是熟悉的她的笔记,除去三十亩地,他们家名下还有眼下住着的这座三进院子,以及京城的祖宅。 再之后便是现银十两,存在钱庄里的三百五十两存银。 这点家业对于她这种当过皇孙妃的人来说自然不算多,但是对他们和二房而言,光是银子就抵得上好几年的嚼用,游氏能放得下心才怪。 就是不知道她这回又起的什么名目? 看来她得抽个时间去二房看看。 想到这一世不用应付王府,不用背负那道赐婚圣旨,余生都显得自在起来,心下又一阵松快。 她起身走到窗前,院墙下两树开得正盛的两树杏花像两团硕大的雪球,墙角一排石头垒成的花圃里,凤仙花也发出了密密的嫩芽。 迟些或可以在墙根下种上两株葡萄,沿着院墙搭出院门去,到结果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路过便会被吸引过来。 父亲在时曾给村里人们提供过许多帮助,加之他们姐弟又都读了书,在大伙眼里便都是格外受尊敬的存在,各家小孩子都被家里叮嘱着不能冒犯,来村里这三年,宋濂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结交上,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还有母亲…… “湘姐儿湘姐儿!” 正赏着景,院门被推开,打外边飞快进来个身段玲珑的少妇,飞扬的眉眼与灵活的体态掩去了她已然年过三旬的事实,长年习武也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充满活力。 这股活力宋湘可熟悉的很,每当村口的地痞被打,或者村尾那个总是抢了她们放在水渠捕鳝的笠子的恶妇被人骂,母亲总会是这样一副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姿态。 果然,看到窗户里站着的宋湘,郑容立马冲了过来,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神秘兮兮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么?” 宋湘目光在她脸上停落良久,才也支颐回应她:“有人看上你了?” “不是!”郑容摆手摇头,随后冲她挤眼:“我在村头听到了个八卦,你知道是说谁的吗?” 宋湘摇头。 “你的!” 郑容话里的兴奋激动终于写在了脸上。 “我的?”宋湘挑了下眉头。 她向来“安安份份”,是大伙眼里的读书人家的小姐,可不觉得自己能供献出什么八卦。 而且,若真有人说自己的是非,面前这位夫人也不会表现得像是偷着了鸡的小狐狸一样眉飞色舞吧? 宋湘表示怀疑。 “就是你的!”郑容击了下巴掌,“方才村头一堆人在谈论,说是今儿村里来了个长得特别俊的少年,全村那么多人出来看他,可他偏偏谁也不看,就看上你了!他还让他的扈从给你示好,虽然被你挡了回去,但你说说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宋湘听到这儿,支着的下颌不觉抬起来了…… 第011章 宋姑娘是弱女子 上个月她就及了笄,这三年因为守孝,一直就没议过婚。 但母亲总担心她待在这乡下地方嫁不出去,上个月生日过后就开始催她回城,要帮她物色个夫婿——自然也正因为是没议婚,前世才会那么顺利就摊上了那份赐婚圣旨。 她这还正津津有味等着听八卦呢,原来母亲传的真是她跟陆瞻? 她说道:“哪些人在说?她们怎么说的?” “就是村里几个妇人和村口张屠户的媳妇儿,说的那少年长得多好多好,吹得天花乱坠,我藏在大槐树后头听了好久。 “那人到底谁呀?他家住哪里?怎么会这么有眼光?你认识吗?靠不靠谱?靠谱的话就打听个名号来,娘给你去摸摸底!” “当然不靠谱!” 宋湘脖子梗的老直。 长得好有个毛用?要不是因为这世里的他还没有招惹她,眼下杀他有点伤天害理,她早在菜园子里就把他给掐死了! 渣男自作多情给她赔礼,结果忍了他一整日的她还要面对他留下来的麻烦? 这个扫把星! “到底怎么回事?”郑容又凑上前一点。 宋湘沉气:“宋夫人,您知道现在您是在打听谁的八卦吗?” 郑容顿住,嘿嘿着又把脸退回去一点。 宋湘也不瞒她了:“是有这么回事,一个不知打哪来的什么人,今日驾着马在菜园里把我撞昏了,路过的时候看到我,就打发人来赔礼。我没搭理他。” “你被撞昏?”郑容再次支起了耳朵:“你怎么会被撞昏?怎么可能——” 这个神奇的母亲,听到女儿被撞昏,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受伤没有,反而是不相信她会被撞昏。 宋湘却也接受她这般反应,瞄她道:“因为我当时被瓜藤缠住了脚。” 郑容恍然:“难怪了!” 觑见面色仍不豫的宋湘,她又一拍着窗台道:“原来是不知哪来的小兔崽子见色起意,有种倒是直接请媒人下庚帖求亲!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干什么?还留下这种首尾来祸害我女儿!我这就去村口敲锣,先把那些传谣的给骂憋气再说!” 宋湘望着她:“这话有两处不对。一是哪怕他说媒求亲也不成。我看不上他。二是虽然这是谣言,但先也不必急着跟人撕破脸,不然反倒显得我们急着掩饰什么似的。” 乡下妇人见识浅,哪懂那么多大道理?这事儿兴许她们就当个乐子议议,可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寻她晦气,那她们撕起脸来可比你要快得多。 郑容想想也有道理:“那依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阻止肯定是要阻止的。 毕竟陆瞻当时的样子确实古怪,难免有人会多想。 宋湘不反对议婚,能早早找到个靠谱的人共度余生也很好嘛,但是这个人肯定不会是陆瞻。而且是想也不要想。 乡邻里没有他们读书人那么看重男女大防,要不然前世陆瞻还能在他们家养半个月? 谈论这个多少即便是出于八卦的心思,但以陆瞻那些侍卫的阵仗,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尤其这一世她从一开始就撇清了,如今留下这些首尾更是不好的。 她转身走到屋里,拿出两双做好了的鞋垫:“咱们去找里正娘子说明白利害,再请她出面制止谣言。如此若是旁人无心为之,自然到此就结束了。倘若是有心人故意如此,那么她再跳出来的时候,也就怪不得咱们不给脸面了。” …… 晋王今日奉旨去了皇陵巡视,须得明日才回来,陆瞻因为心里有数,也就没盼他。 这一日除了最先出现的陆昀与晋王妃外便没再见过什么人。晚上一个人躺在偌大延昭宫,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虽然好像有点过于安静,但是只要想想,这辈子没有赐婚圣旨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他又强迫自己适应了下来。 只是一闭眼就会想起曾经在这屋里住过的人,辗转很久才入睡。 翌日上晌晋王连衣裳都没换就到宫里来看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布满着忧心。“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让父亲担心了。下次我会小心点。” 陆瞻不想事情弄得复杂,诚恳地说。 父亲对他一直很上心,但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沾了王妃的光,毕竟这是一位即便是去了侧妃房里过夜,翌日早上也还是会准时出现在王妃房里陪她用早饭的丈夫。 陆瞻有时候也会觉得妻妾成群让人别扭,持家理财生儿育女,明明是一个人就能做下来的事情,偏偏要交给许多人。 但他自己也是庶出,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显然他没有资格批判他的父母。 晌午皇帝也派了太监过来探视,太监是得过皇帝示意的,陆瞻把人打发了出去,就将自兴平带回来的几封书信给了他。 急着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为免耽误了皇帝的事,东西到手,他也可以安心养伤了。 接下来几日总有人递帖子前来,魏春送进来给陆瞻看,他挑了其中几封留下,然后便令魏春去回了。 这日重华终于回来,拿着张舆图到了跟前。 “给宋姑娘选了几个地段的宅子铺子,宅子是跟她如今住的一般儿大的三进院子。铺子也都是眼下正红火的旺铺。价钱都不等,请世子定夺。” 陆瞻正拄着拐杖在殿里走路:“挑最贵最好的便是。” 重华愣一下:“世子亲自挑挑不显得更有诚意?” 陆瞻抬头:“谁挑的她看得出来吗?” 重华更愣了:“来日世子去串门,不是就可以说?” 陆瞻脚步停下:“谁说要去串门?” “……难道您不是看上了宋家姑娘!” 陆瞻差点把拄着的拐杖丢了过来! 他屏息盯着地下看了会儿,道:“你三表舅的儿媳妇的四堂妹生几个孩子了?” “不知道。”重华搔头:“不过这七弯八拐的亲戚生几个孩子,跟属下有什么关系?” 陆瞻冷眼:“那我为什么送她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重华差点被口水呛翻!连忙退出去。 “回来!”陆瞻又炸声唤他。想了会儿道:“宋姑娘是弱女子,日后若遇到她有什么难处,记得帮帮她。” “好嘞!” 重华这次学乖了。 “赶紧去吧,回来我还有事情交代你。” 陆瞻打发完他,一瘸一拐地挪到了窗户前。 第012章 她可不是深闺怨妇 宋湘带着鞋垫和母亲去拜访过里正娘子,翌日声音就消下去许多了。 只是郑容看着宋湘还是板着个脸,只当她是为谣言坏了心情,特地烙红豆饼和酱肘子给她吃。 郑容的随性完全不能否定她是天下间最好的母亲,前世宋湘进了王府,本来不想跟官眷们打交道的郑容也试着穿上锦衣出门应酬。 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给宋湘带来麻烦,在面对奚落时也掐着手脖子带笑忍着,尽量只使用言语还击。 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娘受点委屈没什么,可不能委屈我女儿。 初初那两年在晋王府,宋湘也不是没起过撂挑子的念头,有一次在母亲面前说漏了嘴,母亲当场没说二话,夜里就包袱款款爬墙来找她,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她若是能走,又何需等到母亲来接她?圣旨之下,没有人能够违抗,违抗的话,死的可不止她一个人,还有母亲和弟弟,就连带着过世的父亲英名也要被毁。 又何必呢? 后来去了潭州,母亲因为没没受牵连,也跟着一道过了去,要不是外祖父突然病重,她是不会离开她去山西的。 而如果母亲没有离开,至少,她临死之前也不至于没人托付孩子。也不至于被佟庆那种人给恶心到。 母亲总是给予她最多最热烈的爱,又让她全无负担。 再过了两日,村头果然就没有什么人在说这事了。 因着还惦记着二房作妖,这日宋湘便又抽空进了趟兴平县。 宋家老宅在京城南边的桂子胡同,是座三座带跨院的宅院,已历经了从宋湘太祖父至今的五代。 按照规矩,祖宅都传给长房,别的子嗣要同住,那是得经过长房同意才允许的。宋裕一直是个宽厚的人,老太太过世后他答应二房仍住在府里。 但一年后宋裕也过世了,游氏又觑觎起长房的家财,郑容揍了游氏那顿之后,便把他们二房也赶了出来,祖宅上了锁。 宋珉因在县衙当差,他们索性就在兴平县内置了个小宅子。 宋湘没上过县城二房的家,但她进城的时候曾经经过,就在县衙附近的桂子胡同。 她找了个间茶馆坐下,跟闲着的小二搭讪,但是一圈话下来,什么也没捞着什么有用的。 “……咱们家隔壁的陈家娘子,前阵子跟在县衙里当县丞的亲戚闹上了。” 邻座刚来的像是挺熟的老友,坐下就唠了起来。交谈声直接灌入低头啜茶的宋湘耳里。 “什么不愉快,我记得那不是挺亲的亲戚么?” “县衙里早前出了件事,有人潜入县令家盗取了要紧的东西!” 县令已经不是当年被郑容搅得不得安生的那位,那位在郑容威慑下已经申请调职了。 如今这位姓徐,听说在京城还有点来头。宋湘在晋王府呆了七年,在皇权的漩涡里荡了七年,对官府的事情也下意识地会关注。 “那这事跟陈家娘子受气有什么关系?” “陈家娘子的亲戚,就是县令身边一个县丞。县令藏着宝贝的事只有这个县丞经过手。而刚好,这个县丞就只跟陈家娘子的丈夫提及过。 “那贼儿也厉害,几十个护院盯着,都楞是让他得手了,据说是撤退时才发觉。如今陈家娘子这个亲戚遭受了县令的怒斥,听说,已经在请命要卸他的职了。” 宋湘挑眉,县令怀疑陈家娘子的亲戚勾结外人盗取他的宝贝,而这位亲戚则疑心是陈家娘子的丈夫泄露了秘密,把他给害了。 既然是丢失了“价值连城”的宝贝,那么肯定是要祸及一部分人的,不过自己私了件私器就要夺了下属的官,这也不合规矩吧? 再一想,不对……她二叔宋珉不就在兴平县衙当县丞吗? 陈家娘子? 宋湘想起来了,游氏的亲妹妹就嫁给了开油坊的陈家,难不成他们说的就是……? 宋湘捉着杯子坐了一阵,付账起了身。 到了二房宅院外头,她看了看身后左右,然后进了夹巷。 夹巷只是极窄的一条巷子,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通道。 她找了个约摸是杂房的位置,轻悄悄跃地而起,翻入了墙内。 有个将门出身的母亲,还有个广结天下豪士的外祖父,他们又怎么可能不让她学些防身之技?打从五岁起母亲就开始操练她了。 只是后来被撞见了的游氏奚落没个姑娘样,母亲又担心她学成自己这么副糙样儿嫁不出去,这才改成让她偷偷地练习。 若不是有保命的本事,她又怎么可能在王府安然无恙那么多年?麻雀要变凤凰,那最起码也是先要有对翅膀的。 陆瞻自以为在冷落她,她可不是什么深闺怨妇,在王府那些日子,她没少凭这番身手在大半夜的内宅里溜达解闷儿。 她看过陆瞻他二娘云侧妃训孩子,撸过他妹妹二郡主的肥猫,也听过他三娘周侧妃抱怨晋王热脸贴王妃的冷屁股,嗯,确实也还无意撞见过他小娘月夫人美人出浴……幽宫里被禁的他三哥陆昀日渐发福,腆着大肚腩的模样她也还记得。 “你又上哪儿去?” 隔墙传来游氏的声音,宋湘探头看去,游氏在那边屋檐下站着,面朝着的正是她的二叔宋珉。 “上哪儿去你管得着?难不成我出个门都没自由了?” 向来耳根子软的宋珉,可鲜少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可若是游氏这边的亲戚得罪了宋珉,影响了他的仕途…… 再加上这会儿本该在衙门里当差的他,却反常地出现在家里…… “我没想管你,就是你去哪好歹跟我说一声儿。” 游氏声音越发怂了。 宋湘瞅着他们,直到宋珉离去,又绕到游氏进了的屋子脚下。 “自己没本事,这么多年了还在县衙里混,还天天就知道对我撒气!当初要不是我爹帮忙,你能在县衙里待的这么顺利?翻脸不认人的王八蛋!” 入耳全是游氏的咒骂声。 “母亲这话也骂得太难听了些,父亲一个男人,不要面子的么?眼下父亲官职都快保不住了,还是赶紧想想该怎么办吧!”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是游氏十四岁的女儿宋渝。 “我能有什么办法?!” 屋子杯盘咚咚响,透着躁怒。 宋湘暗眯眼。 果然她猜的没错,这被牵连了的县丞就是宋珉!难怪游氏会跳脚了,毕竟怎么样都得保住宋珉这官职,保住官职却得要钱啊! 钱从哪儿来?长房! 这也就难怪前世后来没他们什么风声了,她嫁了给晋王府当世子夫人,他这当二叔的,还能连个小官职都保不住不成? 她前世竟不知还有这一茬! 略默一阵,原路退到杂房,她跃出了墙外。 回到家门口,门外站着的宋濂就带着脖子上绑着披风,腰上绑着柄木剑的威风凛凛的梨花跑了出来:“姐,有人找你!” “谁找我?” 宋湘把带回来的糖人递给他。 “就是那天摔了腿的那个人的扈从,拿银子给你赔礼道歉的那个。” 宋濂掰了一小块糖喂给梨花。 “重华?” 宋湘顿立在门下,朝院里看去。 第013章 万一你们欺负我 晋王府三个侍卫站在院子里,正像根木桩子似的被郑容转着圈的打量。 “重华是啥?”宋濂问。 宋湘看了眼他:“我是说卖糖人的叫春花。” 宋濂搔了下后脑勺。 宋湘走进去:“你怎么在这儿?” 重华从来没见过像郑容这样眼神锐利,这样行动灵活,神韵里还透着很不好惹的妇人。乍看得有人进来,紧绷的脸顿时就亮了:“宋姑娘!” 宋湘打量着他们。 重华把包袱取下来:“在下是奉我们主上吩咐前来。那日我家主上撞伤了姑娘,极为过意不去。 “又从铁牛那里听说了姑娘的家世,可巧姑娘竟还是我们主上的旧识。因此我家主上便特地备了份薄礼,命小的前来给姑娘郑重赔罪。” “赔罪?”宋湘把挎着的篮子放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世她陪他同甘共苦都没受到过尊重,如今倒因为被他撞了一回,就这么被看得起了? “我与你们主子素不相识,些许小事我也不计较了。他为什么还要吩咐你们来赔礼?” 重华也不知道为何非得为赔这个礼不可,但他知道,今儿不把事情办成,回去肯定少不了问责。 他说道:“上回是因为我们出门在外没有准备,区区小钱不敢拿出手。回去后主上就吩咐在下,故而今日是怀着诚意郑重前来。” 宋湘顺势在树下石凳上坐下,一面择菜,一面盯着郑重其事的他们。 前世她到死都在被陆瞻漠视,这辈子他却上赶着来赔礼,他脑袋莫非是摔坏了? 她望着他包袱:“那是什么?” “噢,”重华连忙拿着包袱上前:“便是我们主上吩咐在下带的一点薄礼。” 说完他把她面前一把小白菜挪远点,腾出一块地方来解了包袱,一样样地拿起来给她看:“这是宅子的地契,铺子的地契,这是银票……我家主上万般嘱咐要我等给足诚意。” 他还没数完,旁边郑容就已经斜眼扫到他脸上了。 宋湘择菜的手停下,也看到了重华脸上。 重华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嘿嘿赔了个笑,站开了一点。 宋湘垂眼望着这地零零总总的一堆,顺手拿起一张来。 没错,货真价实的,宅子挑的是官户云集的西城民坊,铺子挑的是东城旺地。还有银票一千两,整整齐齐。 可是因为撞昏了她一下,送来的东西比他们家家产还多,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何况当日他们来赔礼的时候她就没搭理了,为什么他们还会再来?而且还是带着这么重的礼? “你们主子……”宋湘拣了根菜在手:“他还说过什么?” 这绝对不正常,姓陆的就算不是狂妄无礼之辈,这也太过了。 当日那八十两银子就完全已经够表现诚意,按说被她冷拒之后,他也该就此罢休才是,怎么会又变本加厉? 重华在柔弱的宋姑娘面前此刻竟然感觉到一点压迫感,他想了下,如实道:“我们主上还说宋姑娘是弱女子,若日后遇见姑娘有难处,我们也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 他一个高高在上盛宠加身的皇孙,居然还说了这种话? 宋湘望着他,愈发连气息都要停止了。 陆瞻出身尊贵,虽是庶子却在王妃悉心教养下,心性与嫡子无异,他向来高高在上,虽没有过肆意横行的先例,但也绝对不是一个会对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婆妈的人,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 为什么他要以重金补偿? 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哦,不对! 前世把她抛弃在潭州,且她还因为他送了一条命而言,她不是路过的阿三阿四,不是他侍妾通房,更不是他的奴仆下人,她是他明媒正娶育有两子的妻子!他怎么会没做过亏心事? 可那都是前世的了…… 除非…… 宋湘心念一动,手里的菜叶已经被她揉出了浆汁! 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这个可能,可是既然她能重生,为什么他就不能呢? 她蓦地站了起来。 如果陆瞻也是从前世回来的,那么所有的疑问岂非就可以解释了? 他急着回京,却又在看到她的时候停下来,让人给她赔礼,如今又唤人送了重金来,这处处都透着他跟她在这之前还有别的瓜葛。 以及他还说她是什么的弱女子!那不正是前世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吗? 柔弱,无用,没见识! 是因为她在他看来压根不值得交心,所以他才会连她有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都不知道,否则,他又何必特地点出这么一句? 宋湘心下透亮,冷哂了一声。 不过很快她又凝住了神色,如果他当真也是从前世回来,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孩子们又怎么样了? 那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 她情不自禁就朝门口走去。 “宋姑娘!” 一直在等着她表态的重华倏然唤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宋湘止步,她抬眼看着门外广阔山野,蜷起的十指又松了下来。 去哪里?当然是想去找陆瞻问一问。 但是好不容易才借重生之机摆脱前世枷锁,难道她此刻又还要送上门去? 都是隔世的事了,打听那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如此纠缠不清,究竟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主子就是前阵子被八卦的那人吗?那要赶他们走吗?”郑容也过来了。 宋湘静默片刻,转身走回来。 她拿起当中一张银票,上面有他陆瞻的私章。 ——罢了,没有什么比轻松自在地重新活一辈子更重要。 不管他是不是也重生了,这一世就是这一世。他于她而言,从此以后就只是贵胄圈子里高高在上的皇孙而已。没有什么“恩人”的前提在,此事过去,他们自然再不会有什么交集。 想到这儿她说道:“倘若我要是不收,你们是不是还是不会死心?” 重华轻咳:“姑娘执意不收,我等自然不敢无礼。只是我们主上赔罪的心意被拒,只怕会不安。” “那行,”宋湘重新坐下择菜,“这一千两银子我收下,铺子宅子你们拿回去。” 重华觉得这一千两银子收下也差不多了,正待点头,却听她又道:“但我有个条件。” “姑娘请讲。” 宋湘道:“我一个乡野女子,你们屡次找上我,已让我十分忐忑。今日为了息事宁人,我愿意接收你们的赔礼,但是我又害怕万一我收了钱,日后你们又再登门。 “你看我一个弱女子,万一你们要欺负我,我打又打不过,家里也没人帮,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重华微顿:“那姑娘的意思是?” “我不要铺子和宅子,但要让你们主子亲笔写张文书,保证这辈子都不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第014章 她比他还急着了断? 重华倒没想到这姑娘这么有性格,按说主子使出这种大手笔赔礼,一般人都是忙着打听他来历还来不及吧? 这位不但不打听,反而话里话外透着不想搭理,收个钱还收得这么勉为其难,也是怪了。 不过他的任务只负责办事。 告别宋家回到城里,直接找到仍在延昭宫养伤的陆瞻,把来龙去脉说了。 陆瞻倒也没想到宋湘会这么不待见自己,按说他不过撞了她一下,他派人赔礼她给他甩脸子也就罢了,他准备那么厚的礼让人登门,她居然还拽成这样? 这怎么跟印象里的她不一样? 而且他给出重金赔礼难道还有错?他还得写保证书求着这位姑奶奶收钱? 陆瞻总觉得有点不对:“你没找错人?确实是宋家?确实是……宋湘?” 重华深吸气:“世子,属下要是连个人都认不清,您也别用我了,直接打发我去扫猪圈得了。” 陆瞻收回目光,不再问了。 “世子,那这文书……” 重华提醒凝眉出神的他。 他收回目光,看了眼拿到面前来的文房四宝,然后提起笔。 他着人去赔礼,本意也是为了从此之后无牵无碍,先不管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拽,总之她也这么想,那这不是说明大家有了共识? 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么! 他既是只恨此事断得不够干净,那么就是写下这道文书又有何妨? 几行字的事,很快就写完了。 吹了吹墨迹,想到这一纸文书送过去,从此之后就跟前世拜过天地的她再无瓜葛,七年的婚姻生活以及活生生的两个孩子的印记也将全部抹煞,他心底又生出几分难言的感觉。 “世子,这宋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点?”重华觑着他神色说。 陆瞻敛目把信折起来。 女人嘛,哪里有不作的,瞧瞧晋王府内宅里那些个?不过,即便他不在意,可是得写下保证书才肯收钱这事,怎么还是让他觉得她像是比他还更着急着想要一刀两断呢? “世子,皇上派王公公过来探视。” 门口太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又一次遐思。 他咬了咬唇角,将文书飞快塞入信封交给重华:“送到宋家去。请王公公进殿。” 眼下缠绕周身的事情还一团乱麻呢,与这相比,那桩压根谈不上合意的婚姻又算什么?如今就该果断了结,全力以赴处理正事才是。 乾清宫的太监王池是皇帝潜邸时起就跟随着的心腹,眼下皇帝特派他到来,多半与兴平县的事有关。 陆瞻坐在东边隔间里吃茶,很快即见魏春引着王池进了殿。王公公与皇帝同岁,双鬓已白,清瘦的身子微躬。 “王公公!” 陆瞻站起来。 王池抢前几步搀着他坐下:“老身可生受不起,世子快请坐!”说完躬身行了个礼,双方才又安坐下来。 陆瞻等太监上了茶,挥手让魏春他们出去了。屋里没了外人,陆瞻便道:“皇祖父近日龙体可安?” “皇上康健着呢。前些日子还说入了秋要去狩猎,猎几副好皮毛给自己做件狐裘。” 王池说完将手上的一盒田七放在桌上:“这是皇上赐给世子的,特地交代收下即可,不必跪谢。” 陆瞻闻说如此,仍是起身朝着皇宫方向深施了个礼,才坐下:“不知皇祖父可还有别的吩咐?” 王池点头,自怀里取出一封信:“世子从兴平县带回的信件皇上都细细看过了,让老奴把当中的这一封家信拿回来给世子,这家信中提到的陇川县的唐震,皇上让世子再去查查这姓唐的底细。” 陆瞻展开信看过,说道:“这唐震虽说是何家的管事,跟徐洛接触多些,但直接查徐洛不是更好?” 徐洛即是兴平县令,何家则是指徐洛的表舅、工部侍郎何桢。 徐洛当初是凭何桢提拔才当上这京畿地界的县令的,故而何家与徐洛往来甚多,这唐震便起着往来行走的作用。 陆瞻当初奉旨查徐洛,从头至尾都并未曾听皇帝明说要查什么,因为何桢身担要职,他也只当是何桢犯了事,让皇帝惦记上了。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圣意难测,老身也猜不出来。世子有什么想问的,过几日进宫见见皇上就清楚了。” 王池说到这里,又朝陆瞻压了压身子:“何大人的大公子已于年初金榜题名,何家这些年在朝中建树颇多,皇上也器重何大人。世子倘若查到了什么,记得第一时间呈报皇上。莫要增添消息泄露的风险。” 皇帝为何查此事陆瞻是不知,但是何桢做为朝廷要员,若是被皇帝暗查的消息传出去,少不得要掀起一番波澜,别的不说,水一浑,对要查的事情是极不利的。 前世究竟埋伏在山里暗杀的人是哪一拨,陆瞻不能笃定,但是最起码,这一世需要设法在皇帝手里捞点实权,作为护己的资本、甚至是复仇的资本却是必须的。 他点头,啜茶又道:“这阵子我两位王叔在忙什么?” “上个月秦王来了信给皇上请安,还捎了一车新鲜的山货,看样子日子过得悠闲。汉王倒是有些日子没来信了,不过八月间英贵妃四十凤诞,皇上兴许会下旨许汉王回京为母贺寿。正好,也赶上秋狩之便。” 陆瞻围场被陷害是在六年之后,今年的秋狩场上大放异彩的正是只比他大两岁的汉王。 汉王凭借在围场上的出色表现,也获得了皇帝赐予的殊荣:得以拥有一支归属兵部管辖的两千人的护甲军。也因此成为能与晋王府护甲军人数比肩的新一位皇子。 陆瞻颌首,抬眼望着悠远天边:“一别三年未见,确是有些想念二位王叔了。” …… 宋湘在晚饭前就拿到了陆瞻亲笔写的保证书。她拿起来对着夕阳看了好久,然后放下来。 一纸焉能有多大的约束力?她之所以提出来,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 她只是个平民女子,以他皇孙的身份,如此郑重地前来赔礼,却反遭到她傲慢的刁难,正常反应都应该是置之不理,气性大点的还会恼羞成怒。 谁会像他这样还立刻写下保证书送过来呢?倘若他不是疯了,就只能是他确实就是嫌弃了她七年的那个陆瞻了。 第015章 她要杀我姐姐啦! 宋湘收了银票,打发宋濂去张屠户家割了一整只羊腿,回来上炭火炖了一大锅肉。 郑容也挖出埋在桂树下的青梅酒,这一天的晚饭,一家三口围成一桌吃的开心极了。 饭后宋濂自觉打水洗漱,娘俩同在厨房收拾残局。刷着碗的郑容就问起今日的事。 郑容是个很愿意相信家人的人,从前宋裕在时她听宋裕的,后来宋裕不在了,她就信任宋裕教出来的女儿,所以日间宋湘在处理这些的时候她并没插手。 “一看他们就知道来头不小,那日的事又是许多人看到的,八成是担心咱们回头讹上去,所以才送钱呗。” 宋湘一面整理柴禾一面简单回应。前世的事太糟心了,反正已经过去,就没必要再让母亲知道为自己费神。 郑容哼道:“回头娘请人给你在京城里说个好夫婿,像你爹一样有学问,又上进,又聪明,还疼媳妇儿的。不济的话我就去信给你外祖父,让他帮你相个有本事的将领也好,也能护着我女儿不被人欺负。” “那敢情好。” 宋湘顺口应着。 才刚从那段婚姻里抽离出来,虽说不反对议婚,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急。关键是,这辈子怎么着也得她自己看对眼了才成。 她起身沏了一壶茶,拿小瓷碟盛出一小碟腌杨梅解腻。吃了一颗,她说道:“前些日子兴平县令家失盗了。” “我知道!”郑容擦了手,也拈了颗梅子吃,“这姓徐的听说还是兵部左侍郎的亲戚,这左侍郎姓何,家大业大,都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果然连他们家随便一个旁亲都带着宝贝上任。也就难怪你二叔倒霉了!” 说这话的时候郑容眉间带着点扬眉吐气,毕竟有什么比看讨厌的人倒霉吃瘪更舒心愉快的事呢? 当初他们长房可是没少让着他们,因为纷争,他们都搬到这村里来了! 宋湘一点也不反对郑容这么想,他们家向来是只要大家保持好原则底线就行,其余就怎么高兴怎么来。在晋王府见识过大家族复杂的人际关系之后,愈发觉得相互关爱的氛围实属难得。 郑容是个闲不住的人,最近在县城里跟人学酿酒,扬言将来要开个名扬四海的酒坊,翌日早饭后便又拜师学艺去了。 宋湘则打发宋濂去上学之后,揣了点银子进了京。 一家三口在村里虽说不愁吃喝,但过几年宋濂长大,需要另择名师求学,他们总归得回城的。 请谁当师父倒不成问题,宋裕昔年在世时曾经交好的同僚仍在翰林院,也偶尔派人问候他们,请他们推荐个先生,想来是容易的。 但是再关照那也是昔年的交情,拖得久了自然这情分也薄了,这现成的人脉不能浪费,宋濂已八岁,最多再过个两年,等到她把家业拿稳当后,便得进城求学,然后替他铺开门路。 说到家业,当年从京城搬来庄子上,一来是郑容与游氏交恶,一气之下轰走了他们,本着大家都别想占着祖宅的想法。 此外宋湘支持这么做,也是因为郑容直肠子,玩不了那些花花肠子,而自己和宋濂都小,就算有主意,也没能力避免纷争。 一家子人吵吵闹闹的,其实倒不如暂且落个眼不见为净。 前世她早已打算拿家里的现银置买些田地,介时赁出去,那也是笔固定的收入。后来陆瞻出现把她计划全部打乱,也就搁浅了。但如今却刚好能派得上用场,甚至有了那一千两,还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好歹也做过几年世子夫人,京城里哪些地段适合投钱下去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在城南集市附近两间牙行放了五百钱的订金,约定十日内牙行给她物色一间铺子。 顺道又去了趟桂子胡同的祖宅,检查了一下里外状况。房子几年不住人,院子里已有瓦片落下来,春天一到,杂草也长起来了。 如此看来,稍后雇个仆人打理着房子也是必要的,至少比起到时候全盘大整修的花费要少。 最后她绕到东西两边看了看,然后回到牙行,将临街的两座两进偏院给分别交赁了出去,算下来抵上看家仆人的工钱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赁了给人住的房子,自然也就不会有了人打理。 “这不是湘姐儿么?” 出牙行的时候路边就有人停轿喊她。 宋湘认出来是桂子胡同的邻居,论理应该是才进户部观政未久的新科进士付瑛的母亲。 她走上去行了个礼:“付伯母。” “你这孩子,还跟从前一样知书达礼。只是这模样出落得越发俊秀,我都不敢认了!”付夫人欣喜地打量着宋湘,一面下了轿,看了她两轮,来牵她的手道:“既然回来了,到我们家喝杯茶?我们瑛哥儿也在家,你们好久没见过了吧?” 宋家祖宅跟最原先的付家只挨了道墙,小时候宋湘骑在墙头上,还能摘到付家那边伸出头来的黄杏儿。只是后来付家内宅闹出风波后,就搬到了胡同口。 宋湘笑道:“濂哥儿去上学,要回来吃午饭,今日是不得空了,改日回来再陪伯母说话。” 付夫人再三挽留,宋湘便只好陪着她在树下说了会儿话,这才道别。 付夫人在宋湘还小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过要娶她当儿媳妇,还当着玩耍的她的面跟宋老太太说过郑容是粗人家养出来的女子,不如给宋裕再找个读书人家的女子做妾。 从那以后,宋湘就再也没去过付家。倒是难得她在儿子中了榜之后,还能对她这么亲热。 “快,打死这畜牲!” 宋湘带着一腔暗哂回了村,刚走到家门外,院子里就传来了怒骂声。 宋湘一听这声音正是游氏,又听到了狗子的狂吠,连忙提裙跨步。 才跨了门槛,一物就照着头脸砸过来! 宋湘眼疾手快将之抓住——是把柴刀?! 宋湘倏地看向院里,只见院子里满地狼籍,簸箕,菜篮子,杌子,水瓢,撒落了一地。 那边的台阶上站着个妇人,拖着笤帚挡在身前,一张银盘脸因为惶恐而失色,她身后还有个十四五岁眼泪哗啦的少女,整个姿态看起来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要杀我姐姐啦!你们快来人啊,我二婶要杀我姐姐啦!” 熊孩子的声音打破了这刹那的宁静,几乎震聋了人的耳朵,宋湘定睛望去,只见宋濂从柴禾后头跳出来,正用杀猪般的声音大声叫嚷! 宋湘轻瞪了一眼柴禾下的皮猴子,把柴刀扔了,然后看向对面久违的游氏和宋渝。 “二婶大驾光临,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眼下见了我这个亲侄女还以刀相向,是何道理?” 第016章 你只有一个亲叔叔 被她抢了白,宋渝立刻停止哭泣:“我们是在打狗,谁知道你这时候会闯进来!” “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二婶和二妹妹闯到我们家来打我们家的狗,还理直气壮怪我不该进来,这是想跟谁过不去呢?” 宋湘摸了摸不停蹭着她腿的梨花。 宋渝回不上话,看向游氏。 游氏沉了口气站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打狗?我大老远地过来,结果濂哥儿竟使这么条畜生来招待我,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这长辈面前伶牙俐齿地,就是你们长房的家教吗?!” 宋湘撩唇:“那么,不知两年没来的二婶,这次为什么登门?” 游氏面肌连抖了几下,松开笤帚大声道:“自然是来探望你们!不然还能来干什么?” 宋湘收回目光:“既然是来串门的,那就进屋说话。大小也是个官户娘子,拖着柴刀喊打喊杀的可不太像话。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眼看着就要及笄的渝姐儿想想。毕竟,将来谁会喜欢跟个泼妇结亲呢?” 说完她撂下她们,径自去了厨房。 游氏两年没见宋湘,没想到她竟从一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出落得跟她娘一样厉害,一时间在檐下站着都快气冒烟。 朝厨房看了眼,她又追了过来:“你上个月及笄,竟然也不知会我这个婶娘,按说我不来也可以的,但我可不像你那么没良心,今儿我带了礼来给你补上!” 说罢,她便解下挎着的包袱重重放上小木桌。 宋湘看了眼包袱:“及笄礼只有早送的道理,可没有谁及完笄再补礼的。” 游氏没想今日会接连在宋湘面前碰软钉子,她忍气道:“你这是生二婶气呢?” “怎么会?”宋湘把茶放到她们面前,“二婶疼我,我可高兴还来不及。要不干脆你就多送点儿来?” “你!” 游氏没占着半分便宜,眼看着就要动怒,最终又还是掐着手忍住了:“二婶从前是跟你母亲争过嘴儿,可一家人磕磕碰碰不也正常么! “濂哥儿放狗子咬我的事我就不追究了,这是我请人做的两件衣裳,你好歹收下。大姑娘了,别成天穿个布衫在外晃悠,不打扮打扮,将来怎么嫁人呢?” 游氏边说边把包袱解开,拿出里头两件衣裳抖开在她面前。 宋湘看去,只见一套紫底织红茉莉花的绸料,一套是湖绿色镶玫红边的缎料,配色可真是一言难尽。这两套下来,大约也就三四两银子吧,却话里话外地把自己给埋汰了个够。 宋湘放茶:“我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收到二婶的关心。” 游氏脸皮扯了扯:“小时候我也没少带着你遛弯儿。你娘怀着濂哥儿的时候,我还带着你在二房住过呢。” “是住过,只不过被子都给渝姐儿盖了,我回去后就咳嗽了大半个月。”说到这儿宋湘看向她:“二婶该不会是大老远跑过来跟我忆往昔的吧?” 游氏噎住。看了眼宋渝,她挺直腰道:“那我不兜圈子了,你也别蒙我了,我来是有极要紧的事!” 宋湘转动着茶碗盖,并不答话。 游氏见她不接茬,架子也端不起来了,只得道:“我就不信你们没听说你二叔的事!” “什么事啊?”宋湘慢吞吞把碗盖放下。 游氏绷直了身子:“你二叔倒大霉了!徐大人府中失盗,连累了你二叔丢官!” “哦,听说了。”宋湘道,“是你姐夫辜负了二叔的信任,把机密泄露出去了,害得二叔丢了官。” “你胡说八道什么!”游氏怪叫起来,“现在到底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呢!你别张口就是我姐夫害的他!” “那难不成是你害的?” 游氏气结,拍桌道:“我告诉你湘丫头,你可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叔叔,如今他为着这事丢了官,是咱们宋家的大事! “我这几日正四处想办法挽回,花了不少银子,如今手头也紧张,我知道你们平日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你赶紧拿二百两银子出来给我救急!” 宋湘失笑:“二婶张口就二百两,当我们长房开钱庄呢?再说二叔丢官事情再大也是你们二房的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你缺钱花,不是应该找害你们的那个人吗?为什么找到我的头上? “我固然只有这么一个叔叔,可但凡你们知道这一点,当初也不会还贪图我们长房的东西,弄得我们连好好一个家也住不下去,不是么? “——濂哥儿,送客!” “好嘞!” 宋濂立刻领着狗子自门外跳出来:“二婶,请吧!” 游氏跳起来,手指头指上宋湘鼻尖:“好你个死丫头!你这是要见死不救是吧?我告诉你,这事要是弄到了朝堂上,事情就摁不下来了! “我们二房落不着好,你们长房也别想好!就算你们娘俩不怕,濂哥儿不怕么?他可是还是要科举的,你是要让他前途也没了么?!” 宋湘闻言抬头:“这话什么意思?!” 宋渝连忙扯了下游氏衣袖。 游氏恍觉说漏嘴,立时噤声。 宋湘看过去:“闹到朝堂是什么意思?” 游氏有些慌乱,左右相顾而不能言。 宋湘长得跟郑容还是有八份像的,平时不言语的时候不觉怎么,眼下这么样一来,眉宇之间郑容的彪悍与宋裕的不怒自威立刻就显现了出来。 她起身就要走,宋湘却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又何不把话说清楚再走?” 说着她脸朝外:“濂哥儿去把院门关了!” 宋濂冲出去砰地把门关上来,带着狗子守在院门里。 游氏母女呆立在门槛下,回身指着安坐着的宋湘。 宋湘道:“这徐大人丢的是什么东西?” 游氏一怒冲回来:“这公堂上的事你一个闺女家也不懂,你追问什么?!” “那二婶这是有办法保二叔的官了?” 游氏噎住。 宋湘把茶盅放下:“既是关乎公堂,那么徐大人丢的想必不是他的私人物件吧?是与朝政有关的公文?” 游氏咬了半天牙,索性坐下来:“此事已经传开,你我两家又是同根同源,左右荣辱都是一起的,我也就不瞒你了! “徐大人丢的是几封极重要的信。由于你二叔当初帮着他搬过书房,这些信经过手,所以他知道。 “据你二叔说,那些信大多是徐大人与何侍郎通的家信,但当中有几封却有些年月了,看着像是十七八年前的! “信纸用料倒是讲究,但面上看着也平常,徐大人却不愿意被人知道的样子,不但从你二叔手上夺了回去,还锁入了密柜。 “没想到,半个月前那天晚上,就有贼人把密柜撬了,把东西给盗走了!” 第017章 天子 宋湘凝眉:“徐洛唤何侍郎一声表舅,你方才又说要闹到公堂,那这些信莫不是何侍郎犯事的罪证?” 大官们与外任的地方官亲戚里应外合狼狈为奸的事情多了去了,从前宋裕说过,后来在晋王府,她也没少从晋王妃处听得这些。 “我可没这么说!”游氏立刻又心虚了,“他们男人们在外的事我哪里知道?如果是罪证,那徐大人这些日子还不得急秃了头?但他可没有,照样务公。 “只不过我总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她瞄一眼宋湘,“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想着安安稳稳活到终老就好了,哪想到这儿女都没成年你二叔就连官职都保不住了!” 她说着呜呜地抹起泪来。 宋湘翻了个白眼,没理会。 不过她也心以为然,倘若丢失的真是罪证一类,徐洛岂还能呆得下去?还能明目张胆地打压宋珉? 但若不是罪证,又会是什么令得徐洛如此宝贝着?十七八年前的信,除非是自己父母亲长留下的遗书——不对,就算是遗书之类,也不可能被外人觑觎。能被觑觎的,自然是与外界相关的。 想到这儿她问:“那贼儿还盗了什么?” “没什么了,就四封信!” “具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初十!初十凌晨时分!” “初十?” 宋湘停止了喝茶。她重生醒来的那日,正是初十,而那日早上,陆瞻也刚好单枪匹马昏倒在她的菜园里…… 她默了片刻,立刻又道:“如今贼儿有下落么?” “没有!”游氏说到口渴也喝了口茶,然后道:“抓贼是官府的事,现如今该如何保你二叔的官才是要紧的! “我可告诉你,这事儿要是有那么简单,徐大人也不会罢你二叔的官。既然不简单,那么到时候再扯出点别的什么,那可就叫鸡飞蛋打了!你赶紧把银子给我,我托人去周旋周旋!” 宋湘觑着她:“二婶这是讨债呢?我什么时候说要给银子?” 游氏又噎住。 宋湘把茶碗合了,起身道:“奉劝二婶还是先回去想想该怎么摆正求人的态度,再来登门为好。” 说完她身子一转,出了门槛。 游氏追出来:“唉,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跳进门槛来的宋濂叉腰道:“还不走?!” …… 宋湘回到房里,在窗前坐下。 兴平县令初十凌晨失盗,上晌陆瞻就单枪匹马出现在位于兴平县境内的鹤山村。坊间的妇人与游氏都说贼儿武功高强,恰好陆瞻又正是被悉心栽培出来的文武双全的皇孙。 前世陆瞻从来不跟她说及他的事,故而他此番究竟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她也不知情。 如此看来,那盗窃的贼儿倒十有八九就是陆瞻了。 但他一个安享爵禄的皇孙,去盗取这个做什么? 如果真是他,那这些信件的去向何在? 游氏虽说不要脸,但有件事她却说到了点上,长房二房虽说分家了,但终归是同母同父所出的亲兄弟,宋珉这里尚且不知犯了徐洛什么忌讳,那几封信到底藏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到了丢官的地步,定然事态不小。 前世是因为她嫁进了晋王府,事情压了下来,这一世于二房而言就没那么好命了,那么倘若真有个万一,随随便便都能株连上长房。 他们一家子快快活活安安生生,若是被二房给拖累了,岂非也太不值得了? 就是不株连,宋珉这官位不保,又不擅长什么谋生手艺,总共也不过是个举人功名,一双儿女又还未成年,家里生计到时只怕都要成问题。 作为同宗同族,长房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眼下借钱自然是不可能,一来拿钱未必摆得平这事,宋珉一个县丞,他能买通什么有用的渠道?就是能买到,也未必能强得过何侍郎的官威。二来明摆着游氏是来要钱的,她也没有把钱往她怀里倒的道理。 但只要都还在一个族谱上,游氏也是不可能让他们袖手旁观的。 屋里凝立了会儿,她看了眼天色,下厨房做饭。 顺道与正夸奖狗子的宋濂交代:“吃完饭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做功课。” …… 陆瞻养足了二十日才被王妃允许出门。 虽然没出门,但这些日子他倒也没闲着,重华自宋家回来后,他便让他先往陆曜与陆昀两宫先后安插了眼线,而后又派侍卫去细查了一番何桢的管事唐震。 这日消息到来,他便就乘轿进了宫中。 皇帝在养心殿赏牡丹,这时节牡丹才打了花骨朵儿,但也隐隐有些幽香散发出来了。 花白头发的皇帝穿着半新的袍子游走在花丛之中,清矍面容之间显露着盛世明君的雍容气派,看到陆瞻进来,他目带欣悦地点了点头。 陆瞻行完礼,看向他的牡丹:“这片牡丹林,倒是有些年头了。” “是啊,东边这几株是你皇祖母还在的时候种的,虽然老了,但我还是舍不得砍了。”皇帝边说边小心地剪掉一根弱枝,又指着近前过来的几棵:“可惜这边几株后来让人给祸祸坏了,当时还害你皇祖母伤了一阵子心呢。” 皇帝与皇后是青梅竹马的结发夫妻,在潜邸时连生两子一女。承继大统之后又生下宁王和安嘉公主后好几年,才纳妃生下了四子秦王和五子汉王。 所以陆瞻这两位王叔,其实比陆瞻大不了几岁,就比如五王叔汉王,今年才十九,还未曾大婚。 帝后的胸襟自然非常人能比,宫闱里的事也不好评判,但就连不明白内宅女人多了有何好处的陆瞻也不能不承认,皇帝对皇后的敬重,倒是一直都不曾失去。 “查得怎么样了?”皇帝直身,侧首问他。 陆瞻从怀里拿出两张纸:“这是唐震的履历。他祖籍岭南,先帝大统那年其父母进京,后来他在京城出生。 “年轻时辗转于京中各府间打杂,三十年前自己做点小买卖,后来蚀了本,便又重新给人打起杂来。十六年前,唐震一家子跟何府签了卖身契,他自己渐渐地也做到了管事之位。” 第018章 陆瞻想吃水煮鱼 皇帝看完纸上的内容,挑眉看了眼陆瞻。“这是你独自办好的?” “皇爷爷下达任务的时候就交代过私下去办,孙儿不敢让外人知道,包括父亲母妃。”陆瞻颌首。 皇帝点头:“这一趟事办下来,倒是沉稳了很多。我记得前两个月你还意气之下要跟亲军卫的将军比武,最后非得把人打趴下才罢休。” 陆瞻赧颜。 若放在从前,他或许还要小小争论两句,但此时此刻,他不但反驳不上来,还只觉得说到了心窝里。 他前世可不是就太过意气用事么,结果给人当了十七八年的活靶子,直到上了当才如梦初醒。 如今想来这些告诫的话身边人都有提醒过,只是他从未曾听进去而已。 抬头时见微躬着上身的皇帝还拿着那纸似在低头细思量,他不由道:“这唐震是否有什么问题?” 皇帝把纸折回袖里:“没什么问题。”说完他想一下,又道:“回头我见见这个人,你能安排好吗?” 陆瞻略顿:“您是想在哪儿见?” “进宫的话太扎眼了,还是宫外吧。”皇帝踱了两步,“你找个可靠的地方。” 陆瞻思忖,随后俯身:“孙儿知道了。等安排好了,再来禀报皇爷爷。” 皇帝点头,又冲他招手:“来,再陪皇爷爷遛遛。” …… 陆瞻陪着皇帝遛了两个弯儿,祖孙间说了些家常学业上的事,最后直到朝上有官员来找他再出来。 回了王府,陆瞻把重华唤到殿里。 “皇上要见这唐震。你先找个人跟唐震搭上话,再把他身边接触的人全部摸底一遍,有任何疑虑来告诉我。 “最后再去寻个可靠的地儿,酒肆茶馆这些不要用,人太多,最好是不起眼的民宅。办好之后来回话。” 皇帝不愿把人带进宫,是因为太扎眼,那么虽然晋王府防卫森严可确保安全,也不能考虑。 重华下去。到门槛下又回来:“皇上为何会盯上这个唐震?” 陆瞻摇头:“我也不知。” 魏春点点头,先去办事。 陆瞻坐了下,又起身进了内殿。 这些日子他也顺带查了查何桢和徐洛,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把柄,但皇帝不问不代表就没有。 他唤来魏春,让他安排几个人去趟兴平县。又召来外头太监:“我要出去一趟,把我那柄蜀锦描金的象牙扇拿出来。” “这都吃饭时候了,还要上哪儿去?” 门外传来晋王妃的声音,与她同来的还有端着漆盘和食盒的太监。 陆瞻使眼色给魏春下去,自己迎到外殿:“母妃怎么来了?” “你父亲不在家,我一个人午膳没意思,过去找你一起吃罢。” 母子俩在炕上坐下,这边便有人摆起了碗盘。王妃亲自给他盛汤:“都是你爱吃的。前阵子养伤,有忌口,现在可以开开荤了。看,都瘦了。” 这段时间晋王妃每日皆要来延昭宫一遭,却也不久呆,今日这顿还是陆瞻回来后同席的第一顿饭。 他起身双手接汤,夹菜之前也先给王妃布了菜。晋王妃笑道:“总觉得你受了回伤,变了很多。” 陆瞻也笑:“哪有?还不是一样又任性又淘气。” 晋王妃微笑望着他,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陆瞻也没有说什么,低头喝汤。 回府之后,晋王妃的关怀一下子把他拉回了当年。陆瞻理智提醒自己应该完全相信她,但是经历过被陆昀暗算,又经历过暗敌夺命之后,有些事情终究还做不到跟她全盘交底。 “怎么不吃鱼?”神思散漫之间,王妃指了指他面前的盘子。 “这鱼口味有点淡,我不太喜欢。”陆瞻放了筷子。他有专门只给他做饭的厨子,是王妃让他自己挑选的。做出来的菜以前他很喜欢,但现在总觉得不是很合口味。“天天吃这些未免有些寡淡,要是能加点辣子进去做水煮就好了,定然极香。” “加辣子?那可是民间的做法。”晋王妃狐疑地望着他,“辣子伤胃,而且咱们也不必拿它下饭。” 陆瞻听到民间两字,端汤的手停下来。 他想起在潭州那一年,都是吃的宋湘做的菜。她的厨艺跟王府厨子完全不一样,没有这么婉转麻烦,往往不到两刻钟,一个人就把一顿饭做好了,是很寻常的食材,寻常的碗器,但饭菜的香味能直接把人馋虫勾出来。 他记得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她煮的面条,还拌了几个凉菜,一盘榨过油后的猪油渣就着热油蒜末和芫荽杆麻利滚几下拌炒出来,他一声不吭就着这些吃了两碗臊子面。 这些以往他压根连瞅都不可能瞅的食材,不知怎么在她手里都能变成美味。两个孩子在潭州那一年一点没掉膘,可见全是她的功劳。 有时候他也不能理解,她看上去那么瘦弱温吞的一个人,做菜的方式怎会如此简单直接…… “实在不合口味,回头我便再寻两个川湘系的厨子给你换换嘴儿。”王妃看着他说。 陆瞻回神,点头吃了口鸡丝:“也行。” 朝夕相处七年,陡然分道扬镳,竟然连口味都有一些不习惯了。 王妃微笑,又道:“快点好起来,沈尚书府下个月要给老夫人办寿宴,他们大姑娘上个月也及笄了,模样越发出挑,更是聪明慧黠,到时候你随我同去赴宴,顺道也见见她。” “我是个男儿,她是个姑娘家,我见她干什么?”陆瞻优雅喝汤。 王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该议婚了。沈家是与你外祖杨家齐名的世家,沈家的小姐个个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倘若能与沈家联姻,对你来说有绝对的好处。” “可是我不是已经有杨家支持我了么?”陆瞻放下牙箸,“难不成外祖父近来对我有何不满意?” 王妃接过茶来漱口,道:“你外祖父不可能对你有不满意。只是若你有沈家这样的家世作为你的妻族,于你来说只会更好。” 陆瞻望着她,沉吟道:“可是我记得母妃说过,希望我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 “所以我才让你先去跟沈姑娘见一见。”王妃道,“不见过,不相处,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情投意合呢?何况,情投意合与门当户对也并不冲突。” 第019章 夜探 陆瞻想了下:“我还是想迟些再议婚。” 王妃抬眉。 陆瞻道:“这些年我精力全放在读书习武上,对如何经营好内宅还一脑子浆糊。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照顾别人,这样子成亲岂不是害了人家? “母妃既然希望我能幸福,那么就请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懂事一点,稳重一点,再来谈婚论嫁如何?” 晋王妃未置可否。 陆瞻又道:“以父亲目前的恩宠,不出意外,我想这大位还是他的。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毕竟我两位王叔也都很优秀。 “那么儿子纵然不能帮上忙,起码也不能拖后腿。皇上要择皇储,定然也会考量皇子们的子弟是否有才有能,以及皇子们在教育后代上的表现。 “所以儿子还是想先有点成绩,以便让皇祖父觉得,选择父亲一定不会有错。” 不管怎么说,王妃总归是他目前最能信任的人之一。在逆转前世命运的道路上,她会是陆瞻第一个援手。也是他不可或缺的后盾,这些事上,他需要先与她通个气。 王妃凝思片刻,缓慢啜茶:“历来选择皇储,皇孙们确实也是君主们考量的方向之一。不会有任何一个为着苍生社稷着想的君王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你能想到这层,说明确实是用心了。” 陆瞻颌首:“儿子身为世子,总不能白担着这个名声。” 王妃放下茶,扬唇道:“虎父无犬子,你一直都是很出色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 说完她顿一顿,又道:“那就依你的。不过沈家的寿宴你还是去去,人情世故上的历练,也是你想做成绩出来的前提。” 陆瞻应下来。又道:“那父亲那边……” 王妃挑眉。 陆瞻清了下嗓子:“既然母妃也觉得儿子到了该议婚的年纪,难保父亲不会也这么想。他身为男子,可不会像母亲能这么体帖儿子,万一他——母妃应该是不会让父亲自作主张给我请旨赐婚什么的吧?” 赐婚二字他再也不想承受,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自当未雨绸缪。 晋王妃轻瞥他:“放心,既然你跟我说了,那我自然会帮你处理好。” 陆瞻颌首笑道:“那儿子先谢过母亲!” 晋王妃敛目,恢复端庄仪容起身:“你不是要出去?我也吃好了,不耽误你了。” 陆瞻送她到宫门下,魏春恰好进来:“靖安王来看望世子。” 陆昀会来延昭宫,陆瞻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王府三个皇孙里,就数陆昀最热情。先前他终于已经出门走动的消息传出来,陆昀若不赶过来探听虚实也就怪了。 “请靖安王进殿。” “四弟!” 话音刚落,陆昀便迈步进来,到了跟前看看陆瞻上下,点头道:“看来真是大好了。” 陆瞻微笑:“有劳三哥牵挂。” “哪里话!我们兄弟,牵挂也是应该的!”陆昀摆手,又道:“臻山今日生辰,在海子河畔队作东,让我捎话给你。 “我方才听说你上晌都进了宫,想必是能成行的了?” 萧臻山是长公主的孙儿,永安侯世子。 陆瞻道:“什么时候?” “就今儿晚间,日落之后,傍湖赏月。” 陆瞻点头:“既是臻山生辰,那自是要去。只是我下晌还有点事,三哥先行,我届时直接去。” “也行。”陆昀说着便把订好的酒楼地址给了他,先走了。 陆瞻望着他背影:“这半个月两位郡王在做什么?” 魏春俯身上前:“安惠王前几日被王爷派去押送石料到皇陵了,这几日不在府。靖安王那边,就有吴家,李家,林家,几位公子到访过。余则偶尔在外应酬应酬,没什么异常。 “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世子刚回府那两日倚福宫曾有人出过南城门。” 陆瞻目光凝结:“南城门出去就是兴平县。他自是为了打听我伤从何来。”又道:“他能查到吗?” “不能。”魏春摇头,“世子回府之后,侍卫们就已遵吩咐将世子从兴平撤出之后一切痕迹都抹去了。又另造了世子受伤之地。如此不但外人查不到,就连徐洛和何桢也查不到世子头上来。” 陆瞻摇开扇子,步下石阶:“晚上小侯爷的宴席,去把何家二公子也邀上。” 魏春顿步:“可是何侍郎府上的二公子?” 陆瞻瞅他一眼,收了扇子,出门去。 …… 宋湘在兴平县接连转了几日。二房仍就愁云惨雾,而县令宅邸这边,徐洛三日之中连送了两封信到京城何家,而何家这边也派了个姓唐的管事到兴平。 宋湘也造访过徐洛的书房,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那几封信件的丢失,必然会引起徐洛警惕,不可能还有首尾留在外头。 如今要想保宋珉,要么就像游氏说的,拿钱去周旋,但以宋家如今的人脉,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因为根本结交不到权势能与何桢匹配的大官。 要么,就是寻到这些信还给徐洛,再把失盗的来龙去脉,包括窃贼一起扭送到徐洛面前。 但问题是,目前盗信嫌疑最大的是陆瞻,她显然是做不到扭送当朝皇孙去一个县令面前的。别说扭送,就是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盗这些信,也无从下手。 下晌看到何府的管事出了城,她便也跟着进了京。 在府外直看到何桢的轿子进了门,她才扭头跟宋濂道:“我要进去看看,你在胡同口卖糖人的摊位前等我。” 吸溜着冰粉的宋濂猛点头。学堂里先生家娘子生病,放了几日假。宋湘嫌他碍手碍脚的,本不想带出门,但也经不住他缠,正好同来也可以帮她打打下手。 宋湘在王府六年,也参加过不少应酬,对何家还是略有耳闻。何桢父亲就是先前跟前的大臣,为人端正,攒下了不少口碑。 何桢也承其父遗志,屡有政绩,总之没听说过有什么大的黑点。至他们被贬去潭州之前这六年里,何桢甚至还升了官。 徐洛来兴平县之前原在南边某地任知县,两年前才调来京师。是何桢表姐的儿子,唤何老夫人一声亲姑祖母。 何桢与徐洛往来如此密切,徐洛家中失盗的事何桢必然知道,但他对此是什么态度呢? 趁着暮色宋湘翻入了府内。找到正院东边的一座竹影掩映的小院,确认是何桢书房之后她潜伏下来。 第020章 捡到了小舅子 约摸饭点过后,宋湘听得院子里外面有人进来,紧接着屋里飘出隐隐沉水香,透过一指宽的缝,刚好看到帘栊下回话的人就是这几日两次到过兴平县的何府姓唐的管事。 “……怎么样?”何桢先问。 “徐三爷说半个月后徐老太太会进京,到时候把三姑娘送过来。” “三丫头婚期只剩一月,这时间够吗?” “徐家那边嫁妆都完备了,徐三爷说是够的。” 何桢点头,又说起别的家常。 声音时高时低,但落入耳中的却再也没有一句关乎徐洛。 宋湘眉头渐渐收紧。 这一趟便算是白跑了。倘若真要追根究底,倒也不是查不出眉目,但为二房付出过多精力值不值得? 她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晋王世子邀咱们二爷出门赴宴,说是要到府来与公子会合,即刻要到了,快去准备!” 隔院传来声音。 正怔忡的宋湘听到这声“晋王世子”,身姿蓦地转了过去…… …… 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所以永安候世子萧臻山也算是陆瞻的表哥,京师皇亲不多,自然而然两府关系走得极近。 萧臻山的生辰陆瞻必然是不能推的,且今日陆昀也会去,他只怕也还会刺探自己的虚实。 陆瞻不在乎他,不过却想跟何琅联络联络情谊。 天断黑时到了何家门前,重华去叩门,他在车内等待。 何府在西城,眼下陆瞻还揣着皇帝给回他的那封信,信中提到的唐震就在这座府里。 他抻了抻腰,望起街景。 附近这边民坊多,胡同外就是大街,此刻人流如梭,依旧很热闹。后巷口的糖人摊子还在就着何府门口的灯笼光在做营生。有小孩儿猫在一旁已看了好久,招得摊主都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买不买?” “你甭管我买不买,我看看又不会让你吃亏。” 小孩儿咽着口水,倒是理直气壮。 陆瞻看着他们斗嘴,摇起折扇。 重华已经安排人去接触唐震,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需要尽快安排好这些事情。 “世子,何公子出来了。” 重华到了跟前。 陆瞻抬眼,看到门内果然匆匆迎出来一人,正是何琅。便下了马车,缓步走过去:“盛颐。” “哎,你不是那个谁——” 陆瞻刚打了招呼,就有一人嗓子清亮地插了话进来。顿步扭头,就见先前猫在糖人摊子前的小孩儿竟冲着他招呼起来。 灯光照在小孩脸上,将他七八分面熟的脸庞照了个正着! “濂哥儿?!” 陆瞻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他统共就一个小舅子,就算是前世跟妻子再不亲近,也不可能不认识他! “你怎么在这儿?”他倏地抬头看向四方。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宋濂可没有被他带偏,他可是认出来了,这就是给他姐送来那么多钱的人,他居然还知道他的名字?这太奇怪了! 旁边一众人早已经目瞪口呆,尊贵至极的晋王世子,居然被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儿搭讪已属奇特,这位尊贵至极前呼后拥的世子居然还回应他,这就更加奇特了! 侍卫们除了重华,个个都屏息望着,被抢了角儿的何琅看到这里,到底忍不住问道:“敢问世子,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陆瞻扫望一圈并不见宋湘或者郑容,又已被宋濂的反问弄得不知如何作答,此时何琅再问,他便淡淡回了一眼过去,然后问宋濂:“你跟谁来的?为何天黑了还在此?” “我……”正好奇打量他这身派头的宋濂差点就脱口把宋湘交代了出来。 好在他反应快,想起姐姐此刻还在何家做贼,两眼轱辘一转,便撇嘴道:“我跟我姐出来的,但我跟她走丢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只好守在这里等她回来找我。” 陆瞻听完凝眉:“走散了?这么说她眼下也是一个人?” 宋濂眨巴着眼睛点头,做贼嘛,可不就是一个人,难不成还成群结队? 陆瞻沉气望向四下,收回目光道:“重华,你留两个人在这里陪他守着,然后再带个人去找找他姐姐。” 宋濂一听忙道:“我不用人陪!” “你不用人陪,回头被人拍花子都不知道!”陆瞻脸色板起来。 宋濂心下则有点着急,宋湘回头是要从巷子里出来的,这些人一看就不简单,而且他还认识何家的公子,这要是让他的侍卫看到她这么走出来那还得了? 他情急之下道:“我还没吃饭,我好饿,要不你先带我去吃个饭可好?” 这人看着挺有钱的,而且还给宋湘送过一千两,想来不至于把他拐去卖掉。 陆瞻眉头皱更紧了。居然还连饭都没吃?这得走散多久了?她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他又一次打量周围。 “这位小公子既是世子的熟识,那不如我着人带小公子进府用点饭食?”何琅适时地出了声。 宋濂连忙婉拒:“多谢公子。不过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姐姐说不可以随便叨扰人家。” 眼下都不知道宋湘在哪儿,他又不是真的饿,真要是进了何府,万一让她看到了,坏了她的事怎么办? 再说这何公子明显就是来替面前这人解围的,去了他府里,他未必就能被尊重,他才不想被人看轻哩。还是得想办法支开面前这些人。 他仰头望着陆瞻:“不如你让人陪我到对面吃碗面可好?” 陆瞻才被他姐姐逼着写过不准打扰的文书,才不想管他们。 但眼下夜色已深,此处是繁华地段,他姐又不知道去了哪儿,这猴儿看着就不是个省心的,侍卫可不定能管得住他。 ——算了。看在这一世跟他姐姐的缘分终于断绝了的份上,他勉为其难道:“我也还没吃饭,你跟我走吧。” “世子!” 重华连忙打眼色。他要去的可是永安侯世子的寿宴,而且今夜宴席上还有陆昀和何家的人,十成十是有正事要做的,这带个孩子去像什么话? 关键还是个“不明来历”的孩子,回头又怎么跟人解释啊? 陆瞻站了片刻,就跟何桢道:“这孩子是翰林院已故宋裕大人的公子,皇上以仁孝治国,常告诫我要懂得爱护弱小,我与宋大人早年相识,如今他与家人走散,我不能不关照一下。” 翰林院出身的毕竟是清流人家,何琅闻言肃然起敬:“原来是翰林之后,该当如此!” 陆瞻点头,牵着陆瞻交代重华:“你留个人在此等宋姑娘,仍派人去找找他姐姐,顺道再去五城兵马司吱个声儿,让他们的人看到有落单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就留意一下。找到了之后就带她来酒楼领人。” 重华瞄了睁大眼的宋濂好几眼,憋了半日说道:“是。” 第021章 我姐和他青梅竹马 夹巷里的宋湘直到马车跑远了才露出脸,看着留在原地的侍卫,她略皱了下眉头。 陆瞻前世与何琅往来并不算多,会在这当口来找何琅去赴萧臻山的约,真就显得别有意味。 而如果信是他盗的,那么他来找何家人就显得有理有据了。 ……先不管那么多,眼下宋濂在他那里,有他帮着带孩子,那她大可放心地再去探探的再说。 宋濂原本只是想支开陆瞻他们的,没想到陆瞻竟然会直接带他走,上车的刹那他出现过一小片刻的失措,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 “这是你的马车?”他问。 陆瞻嗯了一声。基于大家“素不相识”,他不打算对这小鬼太热情。 “好大。”宋濂坐在锦榻上,细细地打量着四面,“比我的床都要大。”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倒又提醒了陆瞻。此去虽不知萧臻山还请了谁,但列席的必定不是非常身份。宋濂去了必然会知道赴的不是一般人的局,也因此必然知道他是谁,如此难保惊讶之下不会被他捅出当日的事来。 他想了下,打开扇子:“去的是永安侯府世子的生辰宴,在坐的都不是一般人。到时候不要乱说话,尤其是不要说出来怎么认识我的,埋头吃你的就行。 “实在有人问起,就说从前你父亲在世时我认识他就好了,知道吗?” 陆瞻为怕吓到他,还特意放缓了语气。 没想到宋濂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眨巴眼望着他:“你为什么要撒谎?” 陆瞻把扇子收了:“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你下车走路。” 宋濂想了下,妥协了:“行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 陆瞻瞥他一眼,拉开小抽屉,拿出盒点心。 “陆公子?” “见外了。”陆瞻斜睨他,“叫我陆大哥。”说完把点心推给他。 宋濂上前,趴着挑了个桃酥。 陆瞻对着他那张跟宋湘八分相似的脸看了两眼,移开了目光。 宋家人长得都好,是不争的事实。 他前任丈母娘是个美艳俏寡妇,他在宋家墙上看过宋裕的画像,也是位俊美温润的文士。 当年宋湘嫁给他,就算身份不匹配,单凭那副容貌,也是能让绝大部分人闭嘴的。 眼下这小屁孩儿虽说话多了些,但长的漂漂亮亮,总算也不讨厌。 …… 萧小侯爷选的酒楼就在边畔,时值月初,实在谈不上什么好月色,但大家伙聚在一起图的是个热闹,就是没有月亮,也可以有别的乐子。 陆瞻带着宋濂与何琅到达的时候,包房里已经有琵琶声传出来了。 门下侍卫来打帘子,一看陆瞻,立刻满脸谄媚地弯了腰,这一弯腰看到陆瞻手里还牵着个孩子,一脸的笑又立刻僵住。 陆瞻没理会,牵着宋濂进了门才放手,跟纷纷起身的座客笑道:“你们到的倒早。” “哎呀!你可算是来了!”萧臻山大步迎上来:“今儿你要不来,我这生辰宴可就忒没光了!——哎,怎么样怎么样?伤可大好了?快上座快上座!” 长公主如今还耳聪目明,与晋王府走动也亲密。晋王妃时常带着陆瞻上永安侯府拜会公主。如今的永安侯是长公主的长子,掌着宗正院。 陆瞻指着何琅与宋濂:“我还带了两位客人,来给寿星贺个寿。” 萧臻山哈哈拍着何琅肩膀:“听说盛颐兄会来,我特地有准备!你来看看这是谁?” 何琅顺着指引看到席上,不由笑道:“付瑛兄?没想到你竟也与小侯爷相识!” 付瑛笑着拱手:“蒙小侯爷不弃,前阵子曾有过交往。” 萧臻山解释:“那日原本我是要上衙门寻你帮我改篇文章的,谁知道你不在,我就请付公子帮了个忙,拿回来被我爹好一通赞! “你们是同个衙门的同僚,我听说你们素日也关系不错,故而就请了付公子过来,大家热闹!” 说完他让开两步,来招呼陆瞻。 陆瞻站着没动,只微笑望着宋濂:“濂哥儿你想坐哪儿?” 萧小侯爷这才留意到陆瞻身边的这小孩儿! “这是——” 他这一问,在座人的目光才也都集体下移,集中到了这个布衣小孩儿身上。 世人眼里的陆瞻是个什么人?那是意气风发的皇孙,盛宠于身的晋王府世子,是潇洒不羁的飞扬少年郎,谁会把他跟带小孩子的人联系在一起? 关键是也没听说过他们家有这般大的小孩儿! “这不是——濂哥儿?” 众人还在怔愣,陆瞻也还在通过漫不经心的态度表达他因为宋濂被忽略而生出的不快时,何琅旁边站着的付瑛忽然走过来了两步。 陆瞻率先抬头,看向这个年轻倜傥的户部观政。 “好巧啊,付大哥。” 没等他打量完,宋濂已经淡定地摆手打起招呼起来。 陆瞻皱眉:“你们认识?” 付瑛连忙拱手:“在下曾与宋大人为邻多年。后来宋家搬往庄子上,这才少了往来。”说完他又看向宋濂:“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宋濂抬头看了眼陆瞻:“我跟陆大哥来的。” 陆大哥! 举城的贵胄子弟也没几个敢这么称陆瞻的好么! 陆瞻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到宋家的熟人。他笑了下:“濂哥儿与他姐姐走散,让我遇见了,带了过来。既然真是熟人,那正好了。” 说完他又与大伙介绍:“这是从前翰林院宋裕大人的公子。濂哥儿,来见过小侯爷。” 宋濂上前,端端正正行礼。 他是陆瞻的客人,萧臻山哪里堪受他这大礼?忙不迭地避开,招呼他们落座,又唤人添碗筷。 席上摆了六副碗筷,可见原本是六个人,除了陆瞻他们这四个,算起来应该还有包括陆昀在内的两个人没到。陆瞻道:“就咱们几个人?” “嗨,上个月我才因酒闯了祸,今儿不敢乱来了,咱们几个聚着乐乐就行。” 陆瞻便又记起来,上个月这位小侯爷确是在酒桌上把俞侍郎的公子给打了,被长公主下令打了十板子,又押着到了俞家去赔礼,便笑道:“以后可少喝点。” 萧臻山替他拉开椅子:“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人不轻狂枉少年?” “此一时彼一时,”陆瞻坐下,又顺势打听起俞家近况。 萧臻山是寿星,坐了上首,他左首是陆瞻,陆瞻下来是宋濂。对面则是何琅与付瑛。人没到齐,先上了些点心汤水,大家就着茶点先唠起嗑来。 陆瞻留意到付瑛几次往宋濂这边投眼过来,似是想与宋濂交谈,当着在座人的身份又没敢逾矩。 趁着宋濂夹蜇丝的空子,陆瞻就以杯遮面,压声问他:“付家跟你们家有多熟?” 宋濂不慌不忙举起筷子:“从前我们两家就隔道墙,付老爷以前说我姐和他是青梅竹马。” 陆瞻的杯子就悬在了嘴边上。 第022章 你不适合她 她居然还有个竹马? 陆瞻把杯子放下:“是嘛?” 这就新鲜了,他从来都不知道。 “是啊,从前付大哥经常来找我父亲请教学问,他们就在一起玩。”宋濂吃完海蜇丝抬头:“陆大哥你反应这么大,莫不是对我姐有什么想法吧?” 陆瞻睨他,终于把那口茶啜进了喉:“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不容易才落个自由身,他会这么想不开么? 这个付瑛年纪轻轻已中了进士,倒也叫做有前途,就是不知道靠不靠谱。 宋濂叹了口气。 陆瞻顺手推了萧臻山斟过来的酒,问他:“你叹什么?” 宋望着他:“我要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陆瞻沉气:“不生气。” “我觉得很可惜,因为算命的说我姐姐命里旺夫,谁娶了她,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 宋濂一面俯首跟布菜到他面前的何琅致谢,一面道:“你看我姐,长得那么好看,又温柔还有本事,关键是她还一点也不爱慕虚荣,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说完他上下打量陆瞻一眼,又道:“不过你这样的也确实不适合她。” 他说前边的时候陆瞻听得散漫随意,到这里他神色敛住:“我这样的怎么了?” 宋濂朝角落里弹琵琶的女乐师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你喜欢喝花酒。” 陆瞻脸色瞬间有点黑。 皇帝对宗室管束甚严,决不许狎妓养伶人,所以他们平时就算有宴会助兴,也只是请两个清倌儿添点喜气。今日萧臻山生辰,座中又有读书人,请个弹琵琶的配点乐曲无可厚非。怎么到熊孩子嘴里就成了“喜欢喝花酒”了? 他定坐一会儿,遂就看向萧臻山:“教坊司有个老乐师叫做李延善,倒是技艺不错,几首名曲弹得出神入化,记得我母亲还跟皇姑祖母推荐过。” 他自是不能扫萧臻山的兴把乐师唤走,也不能跟小孩子解释这么多,但既然被指控了,也不能带偏了他。 萧臻山看了眼他身旁一脸纯真的宋濂,又看了眼花枝招展的女乐师,立刻一拍脑门:“瞧我!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请女伶人呢?快去请李乐师!” 陆瞻越主换了乐师,总得有点表示,他唤来太监:“今日小侯爷寿日,回府接两坛青玉酿来,给小侯爷助兴。” 萧臻山连忙起身:“说好我作东,这又怎使得?” 陆瞻道:“我伤重方癒,不能喝酒,拿两坛酒过来,就当是罚我的也可。” 萧臻山客气两句,也就不推辞了。 宋濂扭头看着女乐师退下,又看向陆瞻:“其实你倒也不必这样,反正来都来了。再说我也是男人,又不是不懂。” 陆瞻刚刚才转好的脸色立刻又凝了下去:“你懂什么?” “我懂男人都喜欢看美人啊。” 陆瞻吸气:“这话谁教你的?” “我姐。” 陆瞻睨着他,半天没有言语。这是他那个在他面前沉默寡言循规蹈矩了七年的“前妻”说出来的话? “不过我现在也知道这话不全对了,”没等他回应,宋濂又往下说了:“因为我姐那么美,你居然不喜欢看她,可见这世上也是有异类的。” 陆瞻:“重华,带宋公子另开一桌!” “你说了不生气——” “禀小侯爷,靖安王和钟公子到了。”门口扈从恰好领着陆昀走了进来。 …… 宋湘回到何府,何桢已经不在书房了。 她自后窗翻进内,先看了一遍,然后站在书架前站了站,再打开所有能打开的抽屉柜子都看了看。 绝大多数都是公文,余下是些信件字画什么的。要紧的卷宗没有,这自然是有个地方保存着。 她目光在落在墙上的壁灯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去动它。 像何桢这样有实力品级高的官员,书房通常都装有机括,她若动了,只怕回头退出去都成问题。 她却不死心,再看着这斗室,最后走到插着好几幅字画的半人高的大瓷樽前,信手抽出几卷来打开。 是些山水画,看光景应是何桢自己作的,多是北地风光,祟山峻岭,甚为巍峨。每幅画自然都不同,但大部分上面都绘着有牡丹。 洛阳牡丹向来出名,她目光顺势下移,果然在落款处看到了“洛阳”二字。 再看看院子里,果然也种着几盆牡丹花。 宋湘把东西归了原位,再看一眼,退了出来。 廊下夜色里站一站,她又往后巷走去。 何府下人都住在后巷。 下晌从小乞丐那里得来的消息,唐震在何家已经是十几年的老人,如今一家子都在何家做杂役,就住在后巷连排的其中一所房子里。 宋湘过来却没找到唐震其人,半途听到有人说话,才知道唐震去了街头茶馆会友。 宋湘猜想陆瞻他们没那么容易散场,于是又找到街头茶馆看了看。唐震果然与两个看上去身份不相上下的中年人在吃茶听戏。 宋湘跟着在店堂里坐了会儿,最后下楼回到何府门前,先找到下晌找过的小乞丐,给他一点钱,交代了他一点事。 …… 陆昀来了,宋濂到底没被陆瞻赶走了。 “钟公子”钟毓是南平侯府的二爷,陆昀前世的妻子就是钟毓的妹妹。 陆昀刚坐下就看到了宋濂,不免也问起来历。萧臻山从旁解释后,陆瞻又让宋濂起来见礼。 陆昀讶异地看了眼陆瞻,随后笑着让他坐了。正巧李乐师也请到了,抱着琴坐到了屏风下,这过寿的气氛就造了起来。 这样的场子,多出一个宋濂只能算是个小插曲。 陆瞻以茶代酒与他们喝了两轮,就问何琅:“听说前阵子兴平县县令家里失了盗,可有此事?” “这件事世子也有听说?”何琅好奇。 “我有个侍卫是兴平县人,前些天他回乡,听到这么一回事。这些天又不断有人说起这消息,想不知道也难了。 “——我记得兴平县令正好是你家亲戚,怎么样,这案子有结果了吗?丢失的物件可曾有找到?” 何琅端起杯子:“没有,压根就不知道什么人干的。”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倒也无妨。”陆瞻顺手夹了颗远处的肉丸子给宋濂。 第023章 心急的竹马 “谁说不是。”何琅说到这里,又举杯向他:“说起来早些日子听闻世子遇了些意外,原是要登门探望的,不想投帖的人去到王府,回来说世子暂不见客,也只好作罢。今日蒙世子相邀,在此一聚,便让我敬世子一杯。” 陆瞻被他岔开话题,扬扬唇,停下筷子举起茶杯来。 他从徐洛那里得到的就是几封信件,那信他自然也看过,说的都是早年何桢在洛阳上任时往返徐洛的一些家信,信中内容也只是其在洛阳的一些交往见闻。原本他也以为平常,但是,信中却出现过唐震的名字。 何桢在洛阳上任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而陇川籍的唐震却是在十六年前进的何府。这便是说,唐震早在进入何府之前就已经被何桢所认识。以何桢的家世,他怎么会认识一个杂役呢?并且还会在书信里提及? 陆瞻请何琅出来这趟,自然存着点试探之意。而眼下何琅的回避,就更加有些微妙了。 何桢与唐震之间一定有着什么秘密,所以才会让皇帝注意到。 那么前世此事过后,何桢在朝中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是皇帝排除了他,还是说事情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其实何桢身上并未存在影响到朝局的把柄? 毕竟,皇帝说要亲自见唐震,而且还说要私下出宫来见,目前看起来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 侍从上来添茶,萧臻山就把话题转到了陆瞻身上:“早前听子槐说你伤重得很,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怎么搞的?从小到大身边就没有少过扈从,怎么就弄得浑身血回来?” 陆瞻放下筷子:“那日在东郊山下发现只麂子,我追着上山,马蹄在石崖上失足,就掉了下来。侍卫们的马怎及我的马快?就是快也来不及拉我。” 这便是事后重华等人去伪造的事实。 陆昀道:“东山摔的,怎地从南城门进来?” 陆瞻微笑望他:“三哥还问呢,还不是因为那日父亲去了皇陵,走的东城门?东山离东城门南城门路程相差不多,我怕在东城门下撞见父亲,这才改了道。父亲只知道我是摔坏的,三哥回去可千万别说漏嘴。” “你呀你!”陆昀笑指着他,又正色道:“下次可不许这么莽撞,不然父亲和王妃得多担心?” 陆瞻扬唇颌首,移开目光。 陆昀到如今还在刺探他伤情虚实,如果事情是他干的,那么他定然早知了真相,也应该已经有了下一步举措,而不会傻到这个时候还试图来揪他的漏洞。 但他锲而不舍地想知道他的伤情,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湘在街旁站了有片刻之久,小乞丐就回来了。 “怎么样?”她递了两根肉串给他。 小乞丐大口吃着,含糊不清地道:“何大人二十年前在洛阳当过官,满任两届才调走的。” “这唐管事又是什么来历?” “何大人从洛阳离任就进京任职了,唐管事是在他回京之后进入何府的,干了也十多年了。他有经验,一进府何家就提他当了管事。 “他祖籍是南边人,但很早就进京了,一直在京师,所以也算是燕京人吧。”小乞丐吃完了串儿,还舔着竹签上的油。 宋湘便又把手里肉串分了两串给他。 两届就是六年,这就是说何桢至少在洛阳呆过六年。那么他对洛阳怀有特殊感情,并寄情于诗画之中也正常。 这个唐震既然在何家呆了十几年,还是何桢亲自提上来的,可见也深得何桢信任。 何桢若与徐洛只是寻常的亲戚往来,派身边重用的人亲自去,是不是太慎重了些? “还有个事你要不要听?”许是她格外大方,小乞丐犹豫了一下,又问她。 宋湘示意他说。他就道:“唐管事会说洛阳话。” “哦?”宋湘懒散的腰背挺了挺。 小乞丐点头:“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路上跟洛阳来的一个客商搭讪,就是用洛阳话交谈的。” 宋湘微顿:“什么样的客商?你怎么知道是洛阳话?” “从前跟我一块的一个老头就是洛阳人,从前他总拿洛阳话骂我,我听得懂。那客商是给瓷器铺子里送货的,那日唐管事去铺子里看瓷器,撞上了,就聊了几句。当时我就在铺子门口。” “具体说些什么?” “就是寒暄,相互打听了下家乡,其余没了。但是唐管事的洛阳话说的还挺流利的,不像是现学现卖。” 这消息还挺让宋湘意外的,唐震是燕京人,一直在京师,又是何桢回京之后他才进的府,根本不存在是跟随何桢去洛阳学的方言,那他如何会说洛阳话? 宋湘想了想,弯腰把最后两串肉递到小乞丐面前:“今天我找过你的事,你不要说出去。你答应我,这个给你吃。你要是能帮我继续盯着的话,那下次我来了,还给你买肉吃。” 小乞丐点头:“只要你自己不说,我肯定不说。” 宋湘打发走了他,便朝着糖人摊子走去。 过了这半晌,宋濂他们那顿饭想必也吃得差不多了。 …… 酒楼这边,酒过三巡,气氛也渐近平静。 宋濂虽然不饿,但他没别的事做,边听他们唠嗑边吃,却也扒拉下了两碗饭。放碗的间隙付瑛终于趁其余人投入聊天的时候,找到机会到了他这边。 “你怎么会跟晋王世子在一起?” 宋濂想着蹭吃了这么一顿饭,就是遇到熟人也不能拆了陆瞻的台,就照他先前嘱咐的回应了。 付瑛听到宋湘跟他走散了,而且是一个人,立刻皱了眉头:“怎么这么久她还没消息呢?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儿。这京城我姐熟得很。” 付瑛只当他的轻描淡写是小孩子气,情不自禁带着忧虑之色往门口看去。但门外安安静静,小侯爷的寿宴场所连个会来打扰的人都没有。 “你们这几年在南郊过得怎么样?”收回目光他又问。 “挺好的呀。”宋濂道,“乡下又宽阔又舒服,姐姐每天做好吃的。” 付瑛目光放得软和:“她还是那么喜欢自己动手做事?” 这时珠帘那边重华走进来:“禀世子,宋姑娘过来了。” 付瑛闻言,立刻朝着门口起了身。 正听萧臻山他们唠着的陆瞻耳朵里刚好灌进了他末尾这句话,一扭头就看到了下意识走到帘栊下的他。 陆瞻轻瞥了一眼,说道:“这里人多,请宋姑娘留在珠帘那边说话。” 第024章 付公子真是个细心人 一会儿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侍卫,一个是穿着水蓝色衣裙的窈窕少女。 珠帘挡住了视线,也看不清面容,在座人却都隐隐伸长了脖子。 付瑛撩帘走出去:“湘湘!” 珠帘撩开这刹那,那边光景立时清晰了,座中忽然安静。 宋湘因着前番的保证书是她要挟着陆瞻写的,今日他竟还能“伸手相助”,怎么着她也得补全这礼数,何况宋濂蹭的还是萧臻山的寿宴,不进来行个礼自是不行的。但刚隔着珠帘朝内屈了膝下去,就被人撩开了帘子。 她惊讶了一下:“付大哥?” “这宋姑娘好相貌!” 屋里的萧臻山率先赞道。 陆昀也看了几眼后才收回目光。 何琅瞅了眼陆瞻,道:“宋姑娘清流之后,咱们快别失礼了。”说完背着陆瞻给了他们个眼色。 大伙恍然转头,只见陆瞻倚在椅背里,正目不斜视给自己的茶碗盖盖子。 盖好后他站起来,牵着宋濂道:“来跟小侯爷等诸位告辞。” 宋濂起身深施礼:“多谢小侯爷款待。” 萧臻山哈哈笑道:“宋小公子客气。” 陆瞻转身,引着宋濂往珠帘走。透过空隙,只见宋湘与付瑛聊得正欢畅,前世跟他在一起时终年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眉开眼笑,真是有光彩极了。 一时帘子打开,宋湘迎着珠帘声看过来,四目相视,她施了一礼:“多谢世子!” 陆瞻望了眼刹时敛回了笑容的她,招手让宋濂过来。 打从他们成亲,他就没想过她还可能跟别的男人有什么往来,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说说笑笑…… 他没有想到没了那道赐婚圣旨,她竟然过得如此潇洒,不光是进京遛着弯儿,还能随时随地遇见她的竹马!而他到目前为止还在绞尽脑汁步步为营。 ……但是算了,他跟她已经没那层关系了,他也没道理拦着她跟人接触。 他拉着宋濂到她跟前:“如今天下虽然太平,但人不可貌相,令弟到底年幼,宋姑娘就是不怕自己遇险,也当照顾好他才是。” 宋湘颌首:“世子教诲的是。” 这木然的模样简直又与前世面对他时的样子一般无二了。 陆瞻深深看她一会儿:“不客气。” 应该是他想多了,他们俩素昧平生,她当然不可能对他热情有加。就保持这样的距离挺好的,各过各的日子。就是碰了面也不会有更多的纠葛。 转身走到帘栊下,看到付瑛,他又停步,微笑望着他道:“付公子不一道进去?” 付瑛原是想跟宋湘好好说上几句的,见陆瞻如此,也只好朝宋湘拱手,道:“眼下城门已闭,你们出不了城了,今晚住哪儿?” “明日我还要留在城里办点事,就先找个客栈住一晚。” “行,那我明儿去客栈找你。” 帘栊下的陆瞻眉梢微微上挑。 他是不太明白青梅竹马平时怎么相处,但是一个男人找到姑娘家住的客栈去,这样好么? 这位新科进士的圣贤书看来读的不怎么样。 宋湘十岁以前与付瑛曾在一起读书玩耍,少年时的情谊还是在的。 当年父亲看好的子弟如今学有所成,也成了天子门生,她也为父亲的眼光骄傲,再者宋濂将来求学成才总需要人脉提携,便内心里也愿意与这样的上进的年轻人谈一谈。 她欣然道:“那就说定了,我就住桂子胡同口子上的那家老店,你若有空,且来便是。只不过我明日上晌办完事就要回去,若是太晚,那就下次见面再叙也成。” “就听你的。我打发人送你们过去。万一没碰着,回头哪天休沐,我就再上南郊去看望你们。” 付瑛也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一面使唤门口的下人套车送她,一面见着陆瞻还在等着,忙不迭地跟宋湘作别,走了过来。 陆瞻笑着往里走:“付公子果然是个细心人。” 付瑛谦辞:“让世子见笑了,我与宋姑娘打从记事起就相识,虽说是有时日没见,但过往的情谊可一点没丢。小时候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子看的。” 姓都不同,哪来的亲妹子? 还过往的情谊没丢?说得这么腻乎,前世赐婚圣下来那会儿,也不见你来冒个头? 陆瞻暗中感慨着人间险恶。又暗忖萧臻山的眼光只怕不行,竟把这样的人奉为座上宾。 …… 宋湘带着宋濂上了付瑛的马车,遂问宋濂:“你没捅什么篓子吧?” “哪能呢,我很乖。陆大哥也很关照我。” “陆大哥?……” “对,是他让我这么叫的。”宋濂理直气壮说。 宋湘半天无语,随后道:“以后称世子。” 说完她又道:“他们席上说了些什么?” “陆大——陆世子在问何公子兴平县令丢信的事,何公子回避了。那个靖安王则看上去有点怪怪的,对陆世子受伤的事很关注。” 宋湘静默。 陆瞻既跟何琅打听事情,那盗信的人就是他,这点再错不了了。由此可知追回信件已不现实。 至于陆昀刺探陆瞻伤情,则应该不是今日才有的事——王府内宅也不太平,前世陆昀被陆瞻击垮之后,气氛一直有点微妙,陆瞻重生,必然是要防备这层的。更别说他马匹失控得还有点蹊跷,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陆瞻自己也该有数吧? 但这些并不关她的事。 她问:“还说了什么?” “就是些琐碎事了……” …… 姐弟俩到了桂子胡同,客栈还没打烊。 宋湘选在此处,主要是前些日子跟牙行约好看铺子的日子也到了,正好明日可办完这些事再回去。 宋珉这件事她打算两手准备,何桢与唐震这里明显有古怪之处,但陆瞻既然伸了手,她就不想掺和了,省得生出诸多麻烦事。 倘若徐洛若继续打压,到时她再去深究也不晚。而若徐洛只是罢了宋珉的官,那她就劝游氏另找人给他再寻个差事,息事宁人罢了。 前世她死的不明不白,虽则是拜沾上了陆瞻所赐,到底性命是丢在歹人手里。倘若有朝一日让她知道夺她命的人是谁,她定也要让他承受十倍于他的痛苦方才解恨,但眼下却没有必要主动招惹。 想到此处她又不觉生出了心思,她被毒死在潭州,也不知道等陆瞻事后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状况,有没有被人掩饰过去,粉饰成别的死因?以至于他最后都不知道他险些死在潭州? 不知道她该不该向他吐露有人在潭州冲他下过手,让他掌握线索加以提防暗敌? 想来想去,前世种种反而事无巨细地全在脑海里翻了出来,于是又还是不愿再与他有牵扯的念头占了上风——罢了,都已隔世了,还是任他生死由命罢。 第025章 倘若他们两情相悦 六个人的宴会持续再久也有限,亥时左右散了席。 萧臻山今日喝的有点多,宴散后还拉着陆瞻念叨了好一会儿才松开,陆瞻回府还闻到身上一阵子酒气。 晋王恰在廊下遇见他,问他来由。他说了,便被晋王数落了两句:“伤才刚刚好就乱来,这么大人了还不懂谨慎行事。” 还是晋王妃闻声出来了,陆瞻这才得以回了宫。 夜半的延昭宫灯火依旧,却静谧得过了头。 陆他除了外裳,赤脚走到帘栊下,点了颗香。 魏春带人抬了热水进来,陆瞻道:“南城桂子胡同口子上有间老客栈,你着人去跟那的店家交代一声,让他机警点,今晚住进去的宋姑娘是个弱女子,别让外头的人打扰到她。” 付瑛明日要见宋湘他是不能管,但付瑛今夜喝了酒,看宋湘走后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怕他不知分寸趁夜闯了去。 魏春听到这儿,走近他说道:“世子今夜把宋公子带着一露面,不出三日,只怕许多人都要知道了。” 陆瞻嗯一声。 这事儿他既然办了,自然就在他预料之中。知道又怎样?又不能因为这个把他和宋湘捆绑赐婚。 “小的不解,世子既不是有意于宋姑娘,为何如此抬举她?” “谈不上抬举,也就是顺手为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宋濂是个孩子,就是别家小孩子,我看到了也会这么做。” 毕竟他也曾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一世经历下来,心性终究不同了,他不再是那个目高于顶鼻孔朝天的皇孙大人。 魏春瞄了他一眼:“沈家寿宴在即,若是您与沈姑娘到时相互都中意,你跟这宋姑娘往来的事让沈姑娘知道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多想。” “为什么要多想?”陆瞻道,“我连沈姑娘的面都没见过,都不知与她会不会有可能,为什么要管她怎么想?” “到底世子与沈姑娘也算门当户对,咱们不妨谦逊些。” 陆瞻放了帕子,头仰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明摆着不想再说下去。 魏春望着他,把帕子放回铜盆,又道:“那世子觉得付公子人品如何?” 陆瞻睁眼,缓声道:“看来重华什么都跟你说了。” 魏春俯身:“只是说世子对那位付公子有些冷淡。” 陆瞻默半刻,坐直身:“明儿办完事,让重华去刷三个月马桶。” “世子!……” “付公子的人品如何跟我不相干。”陆瞻凝视他,“他是天子门生,是朝廷的臣子,要评判他的是他的上司乃至皇上,轮不到我说什么。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也管好你们的嘴。这件事到此为止,之后的事我不说什么,但跟宋姑娘怎么认识的,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烂在肚子里。” 魏春是陆瞻刚生下就拨过来侍候他的老人了,陆瞻撒泼的样子他见过,淘气的样子他见过,天真犯糊涂的时候他也见过,还有意气用事的样子他也没少见过,唯独像眼下这般模样他属实头一回见。 魏春跪在地下:“老奴遵命!” “下去吧。” 陆瞻垂眼抚扇。 杀他的主谋虽然不太可能会是身边这些一起长大的近随,回来之后他也私心作过筛查,但是前世陆昀之所以能在酒里得逞,就说明他身边也存在着漏洞。 眼下不愿他们把他跟宋湘之间想歪了是真,同时他也需要借这个机会敲打他们,否则到时候,不但是他吃亏,他们也同样吃亏。 魏春退出去。 “慢着!” 魏春又停下来。 陆瞻想了下,抬眼:“客栈那边不必去了。” 魏春微顿。“那以后……” “以后宋姑娘的事也不用管了。” 陆瞻丢了扇子在桌上,没再言语。 重生到如今也不过半个多月,理智告诉他前世的事已经了结,但半个多月时间仍不能使七年的习惯断得干净,以至于今日失态,使他对付瑛生出了偏见。 魏春虽然逾矩,但也有他的道理,他在对待宋湘的事上,是有些冲动了。 冷静想想,付瑛是进士出身,年纪轻轻进了六部,好生把握,来日定然有前途。 难得他中了榜还没有忘掉落魄了的宋湘,这辈子她能遇到这样的人,他该替她高兴才是。 倘若他们两情相悦,便是付瑛趁夜去客栈寻她,增添的也不过是情人间的喜悦,他若派人去,那真叫多事了。 …… 重华进来就跪下了,显然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刷三个月马桶的事。 陆瞻捡起扇子:“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 重华望着地下:“世子让找的处所,在下找了几处,但还是觉得前番买下给宋姑娘的宅子最为合适。 “一来这宅子没有外人知道,就连王妃也不知情,二来直接进去即可,不须惊动旁人。 “此外就是唐震素喜泡茶馆,先前咱们的人已经跟他搭上了,约好了明日夜间他会出来。到时候会有人将他引到指定地方。” 陆瞻掰着扇子:“这宅子在哪儿?” 当时只是想着给补偿,又不是真的有什么企图,所以他都是交给重华去办的。 “因为当时想着宋姑娘家在南郊,祖宅也在城南,所以也就在城南那片选的址。距离桂子胡同……也就是一条街的距离。不过那里十分安静,进出口子有三条。” 陆瞻想了下:“明日我进宫去趟,回来再抽个空去那宅子看看。” 重华颌首,又道:“还有件事情要跟世子禀报。据说今夜里,也就是方才,何府似有外人闯进去过。” 陆瞻抬头。 “是方才与唐震搭讪的人跟踪得知的。”重华再道,“咱们的人跟着唐震到了何府,只见府内灯火通明,后来根据唐震与府里下人的交谈,才知道是先前有人暗闯进了府内,并且还进入了何桢的书房。 “过程里无一人知晓,之所以后来发现,是因为何桢折回书房,发现瓷樽里的画卷被人动过。” “何桢该是有严密防卫的,怎么会轻易让人得手?”陆瞻凝眉,“可知是什么人?” 重华摇头:“此人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供追查。” 自打皇帝注意力放在唐震身上,陆瞻就以为何家没有什么可格外疑心的了,没想到除了他之外,竟然还会有人闯府。 他道:“会不会是宫里侍卫?” 皇帝并未告诉他因由,那么他私下里着人去探府也不是不可能。再说此人还能够有这样的身手,大内侍卫的嫌疑最大。 “有可能。但是不能笃定。” 陆瞻想了一下:“明儿着人再去何府探听探听。” 重华颌首,终于得以爬起了。 第026章 你变成大姑娘了 付瑛回到府里,付夫人听到动静披衣出来了。 “小侯爷的酒席上怎么样?来了有哪些人?” “都是些皇亲国戚。”付瑛除了外袍,在桌旁坐下,把同席的人都说了。 还没说到宋家姐弟,付夫人已经高兴起来:“怪不得人家都说有了功名才有出路,居然连晋王世子与靖安王也在座,可见小侯爷是真抬举你了。 “咱们付家两代秀才,到你这儿终于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才上任就接连结识了不少贵人,你该好好把握这机会才是!” 付瑛有些不悦:“我凭真才实学入的仕,怎么到母亲嘴里就成了要攀交权贵才能有前途了?”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咱们家在朝中毫无根基,你父亲和你祖父都只是个秀才,朝中若有人能够罩着你,那岂不是更好?而且还是与晋王世子这样的子弟为伍,这可是从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你别不惜福!” 付瑛听她提到陆瞻,眉头略皱了皱。 宋湘姐弟会跟陆瞻认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宋濂说陆瞻是宋裕的旧识,以宋裕翰林院任守职的经历,虽然也不存在不合理,但是总让他觉得陆瞻对宋濂的关照有点过多,在面对宋湘时他的神态也说不上应有的自然。 他已经算是有些阅历的男子,一个少年面对才情与容貌都出色的少女时,可能产生什么想法,他能猜得到的。陆瞻对宋家姐弟的关照,不是传闻中的皇孙该有的样子。 “我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他起身道。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湘姐儿带着弟弟进城办事,住在胡同口的客栈里,都是老邻居了,来日指不定还要继续为邻的,母亲明日要不要请他们到家里吃顿饭?” “湘姐儿?”付夫人站起来,“她又进城了?” 付瑛点点头。 付夫人略忖,说道:“她进城做什么?” “还不知道。” 付夫人笑道:“行,明日我多整两个菜!” 付瑛认为母亲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当下弯唇颌颌首,出门了。 …… 宋湘认床,宋濂都打呼噜了她还没睡着。何桢房里那些山水图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随着回想次数越多,外面竟然也越来越清晰。 翻来覆去滚了几圈,房门外忽然传来掌柜娘子的声音:“姑娘,楼下有位付公子求见。” 宋湘停住,侧首呆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哪位付公子?” “他说姑娘认识的,先前才见过。” 宋湘凝眉。她还能认识几个“付公子”?但是这么晚了,也确实没想到付瑛还会跑过来。 “知道了。”她掀被下了床。 付瑛出门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就到了这间客栈楼下。 三年前宋裕过世,宋家长房与二房起争执的事他也有耳闻,但他当时正在潜心备考,不能分心,等到一切结束才知道他们长房一家搬出了祖宅。 宋裕曾经是身负才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即便他付瑛年纪轻轻也进了六部,被人称赞年少英才,也终究比翰林院的他逊了一筹。 他的女儿自然也是优秀出挑的女子,若不是宋裕英年早逝,宋湘这样的姑娘是只轮到他仰望的。 原以为不会再有遇见的机会,却没想到今夜会在酒楼偶遇。几年不见的她,更是出落得让他不敢逼视 他凝立了半晌,最终打发让小厮去叩了门。但敲开门后又有点后悔,总觉得自己唐突了,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出来,更担心她会低看自己。 “付大哥?” 正心里忐忑的时候,门忽然开了,宋湘大大方方迈出了门槛。 付瑛心头微荡,走上前道:“打扰你歇息了吧。” 宋湘笑了下,转身跟店堂里道:“烦请娘子给我沏壶茶。”说完招呼付瑛:“进来坐。” 付瑛进了店堂,屋里明亮,店家夫妇显然是彻夜都在的,旁边支起了竹簟,这会儿枕头还歪着。 见到客人进来,掌柜娘子立刻麻利地招呼落座,然后又掌灯去后厨,不多会儿就沏了壶滚烫的茶来了。一家客栈能持续经营几十年,看来不是没道理。 宋湘给付瑛斟茶说:“先喝点茶解酒。” “我没喝多。”付瑛脱口解释。 宋湘笑了下,也没勉强。 虽然喝的可能不多,但是青玉酿后劲足,还是很容易醉人的。晋王府有专门的酒娘,一有宴就用这种酒,先前她一闻就闻出来了。 付瑛双手搭在腿上,看着她道:“几年不见,你都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回家里去看过了吗?” 宋湘点头,把对祖宅的安排说了。又顺势说了要买铺子的事:“濂哥儿八岁了,最多到他十岁时我就该进城给他正经请个师父,这孩子聪明,悟性也好,我总觉得他能承得了家父的衣钵,所以不愿把他给耽误了。” 付瑛点头表示赞同,又说:“看来这几年你也不容易,宋叔早逝,管教弟弟的责任就分摊到你身上了。濂哥儿如今在哪里上学?” “村里的私塾。” 付瑛想了下:“你督促他好好用功,我有空,就去看看他的功课。” 宋湘笑道:“京城离南郊一去一二十里,你如今正在任上卯劲,来去也耽误时间。你若方便的话,不如下次我带他的功课进京,请你指点。” “也好。”付瑛欣然答应,“你可以随时到家里来找我。总之你有什么难处,也定要直说。从前宋叔也指点过我很多,令我受益匪浅,我这也只不过是投挑报李罢了。” 宋湘点头,给他斟了茶,又说起了家常,气氛到底自在些了。 一会儿听得街上有脚步声,店家凑到窗前看了眼,又开门出去走了一圈回来,说道:“何侍郎府上今夜闹贼,先前报了官府,五城兵马司加紧了巡逻,公子要不要开间客房住下?或者是尽早离去?” 两个人都瞬间静默。 付瑛是因为才放松下来没说上两句话就被打断,而不知所措。 宋湘心下却一顿,先前进何府的动作小心再小心,笃定没有惊动旁人,他们却还是这么快就知道了? 第027章 少女的头发丝 看宋裕在望着她,她起身道:“付大哥快回去吧,省得回头遭官兵盘问。” “可你们俩在这儿安全吗?不如跟我回付家去?”付瑛边说站起来。 宋湘笑道:“天子脚下,哪有这么夸张?我们不会有事的。再说客栈里还有其他人呢。” 见他还想坚持,她道:“付大哥也是个文人,倘若真有贼子,那我们大晚上地跟你在街上,你也保护不了我们。你不用担心我,还是快回去吧。” 付瑛被她说的无言以对,只得出了门。 门下他又回头:“有什么事,你随时到付家来找我。另外,我已经跟母亲说了,明日请你到家里用饭,还请你赏面。”说完也不等宋湘回答,他便已经转头走了。 宋湘目送他走远,才回到楼上。 为了不留痕迹,何桢书房她什么都没有大动,即便动过也尽可能恢复原状。唯独瓷樽里的画卷她是都打开看过的,难道,何桢是从那些画卷上看出来的?倘若如此,岂非说明何桢对那些画卷十分留意?难道她的直觉没错么? 床上濂哥儿还在均匀地打呼噜,小肚皮一起一伏的,睡得像只小猪一样,宋湘却更加睡不着了。 …… 重华在陆瞻挑挑拣拣吃早饭的时候来到延昭宫。 他凑近陆瞻:“何家那边有新线索。” 陆瞻慢吞吞地嚼咀食物,没有吭声。 重华道:“何桢书房里,发现了一根头发。”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方白色丝帕,展开后取出一根极长的发丝来:“这是何桢在书房瓷樽前捡到的,他排查过所有有可能进入他书房的人,得出结论,这头发绝不属于何家任何人。 “属下趁他离开之后,从他心腹管家处盗了过来,请世子过目。” 陆瞻放下筷子,接过了这根头发,对着光亮凝神细看。 这头长及两尺,顺直乌亮。 “乌黑有光泽,末梢也没有分叉,看来头发的主人体质极好。”他拿到鼻前闻了闻,眉头蹙起来:“有头油的香味。看来是个女子?” 说完他又将发丝缓缓拂过掌心:“没有束缚过的痕迹,发根也完整,两端都不是断裂的,看来是自然脱落。既是自然脱落,那她就应该是披散着头发的。——她是个年轻少女。”因为已婚妇人都要绾髻。 重华不禁道:“主上英明!” 陆瞻眉头却皱紧了:“她偷潜入何桢书房,还散着头发,这是连夜行衣也没着就进去了?” 一般夜间暗探都穿夜行衣,这是行规,因为夜行衣利索,便于行动。普通衣袍就太容易留下痕迹了。 “世子,这姑娘看来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啊!”重华忍不住说。 陆瞻看了眼他,又低头看着这头发。会武功的女子他倒也见过,但都是些花拳绣腿,练功夫是要下苦力的,几个女子能吃得了这般苦? 他说道:“何桢怎会被个姑娘盯上?” “难说。说不准是江湖人,图财什么的。”当今大内侍卫中没女的,可以排除了。 陆瞻沉吟:“如今四海太平,你若说江湖人盯两个地方官还说得过去,她盯个不上不下的京官做什么?再说京师巡防这么严,她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谋财?她有这等功夫,做点什么不比探个书房要强?再说了,何家有失财吗?” 重华摇头。他道:“那世子言下之意?” 陆瞻缓慢踱了两步:“头发是在瓷樽前掉落的,何桢又是从瓷樽的画卷看出来的异状,可见她在那里停留过不少时间。 “你想办法去看看那些画卷?然后何府周围也打探一下,她既然来去自如,定然是踩过点的,看有没有人见过可疑的年轻姑娘出没。” “是!” 打发走了重华,陆瞻拿着那头发又思索了一会儿,依旧放回丝帕上。 …… 宋湘早起带宋濂用了早饭,便前往牙行。 下楼时街头又一如往昔般热闹,看不出来丁点昨夜五城兵马司有惊动过的痕迹。但街头仍零星有谈论何府进过贼子的声音。 在太平盛世的京城,但凡惊动到五城兵马司的案子,都可以算是一桩新闻。 祖宅东西两边的偏院已经找到了赁主,正好她来了,这边掌柜的把赁主找来,当面交代了事项,便签下文书。 铺子也找到了一家,是正街上的一间药所。 原东家三代人都在这里开药所,近来要迁出京城,因此铺子急着转手。宋湘瞧着价钱也不算高得离谱,便答应去看看。 牙行掌柜姓刘,连忙引着他们前往铺子所在之地。 宋湘一路过去先看了周边光景,只见正位于南北正街上,周围都是些老字号的玉器铺,绸缎铺,以及酒楼什么的,自然比不起北城的富贵繁华,但当之无愧算是南城这边的旺地了。 这药所铺子也占了两间宽,进深还有一间,另天井过去还有个杂院,是供伙计们住的。 “如今天下太平,物价低,周围旺铺要价也都至少五百两起,但这铺子,原主只要四百两!” 掌柜的陪她看的时候压声比出四个指头。 药所已经歇业,宋湘打量着空荡的店堂,一面轻摇着货架,一面道:“这么好地段的铺子,为何要价不高呢?” “这不就是急着出手嘛!” 宋湘再往下细看,只见除了地段好,铺子大,就连货架也是牢固的,光是单卖都能出笔银子——宋湘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这就更让人奇怪了,这样的铺面,别说五百两,就是卖上六百两七百两,也不算夸张,这店家却为了搬迁,放着几百两的差价不赚? 而且,四百两的铺子,居然还能等到她来看? 她没动声色,跟刘掌柜道:“我觉得还是贵了。” 刘掌柜忙拦住她:“宋姑娘,这铺子可真是底价了!你走满全京城可都看不好这样的好铺!你看看这地段,看看外头这人群,再看看这屋里屋外,您只要拿了它,那可是只要直接上货就能开张的了,你再考虑考虑?” “铺子是不错,那你再压压价,三百两?” “哎哟喂!”刘掌柜牙疼地拍起了大腿,“哪有您这么开价的!三百两上隔壁县城都买不着称心的铺子,您这是逗我呢?” “是啊,这么划算的铺子,定然不愁人来买,刘掌柜在我身上浪费口舌,不亏么?”宋湘好整以暇环起双臂。 第028章 世子说不用管她了 刘掌柜顿住。 “这么低的价钱,虽说原主要得急是事实,但应该不是全部理由。本地的买主因为知道内情,所以即便是价钱低也无人来买。而刘掌柜知道我不住城内,所以就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极力向我推荐它。我说的对吗?” 刘掌柜笑容勉强起来:“看您说的,我老刘本本份份,怎么可能欺负您?——要不这样,原主还有几百斤的药材,一并要转手,索性我也附送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宋湘似笑非笑望着他。“总之刘掌柜要是不老老实实把情况说出来,一文钱我也不会出! “甚至,因为刘掌柜明目张胆地欺客,我还要向刘掌柜索赔,让你不但把我下的委托金还给我,还有我下的订金也以十倍的数额还给我!” 刘掌柜抚起了额:“我哪有欺客——” “这左邻右舍的我看都是老字号,这药所到底怎么回事儿,想必我一问他们就清楚了!” 宋湘说着就招呼宋濂往门外走。 刘掌柜无奈追上去:“你先说,你是不是诚心想找个好铺子?” “那是自然。我总不能是为了把钱打水漂吧?” 刘掌柜沉气,指指天井:“那咱们里头说!” 宋湘随了他到天井里,各自找了个小杌子坐下,这刘掌柜就道:“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没法瞒了。这原主姓李,这药所是李家祖上三代起创下并慢慢扩大到这么大的,这你已经知道。 “这李家虽然是在这南城有名有姓,但终究是个平头百姓。上个月他们家惹了点麻烦,店堂里添了点晦气。” 药所里添晦气,那十之八九就是闹出过人命。 做买卖就图个兴旺,好好的铺子死过人,就是买铺子的人乐意,租铺子的人却未必乐意。 宋湘问道:“不知道这李大夫惹的是哪号人,出的什么事?” “姑娘可知道五城兵马司里的东城指挥使周毅周将军?” 宋湘挑眉。 掌柜的往下道:“这周将军原是个草根,但他却有个有福气的堂姐,嫁给了俞侍郎为填房夫人。上个月,俞侍郎的公子看中了一个姑娘,让周将军这个舅舅给他去说媒。结果仗着有俞家撑腰的周将军直接就要强绑人家姑娘到俞府为妾。 “那姑娘是个烈性,不甘受辱,当夜就上了吊,留下遗书指控周俞两家。 “这姑娘家里带着尸体告去了官府,连累了俞侍郎,周毅便在姐夫那儿吃了排头,回来一查,竟是这药所的东家,也就是姑娘的亲叔父主张去告的官。 “于是他就在药所里闹起来,打死了李家的老母亲,后来李家老太爷想不开,当天夜里也跟着上吊了。 “李大夫也没有什么后台,家里一连死了三个人,经此一事哪里还敢告官?就这么着,才把铺子出的手,打算出京避风头。” 宋湘眉头皱紧:“这周将军,莫非就是被萧小侯爷打过的那个俞公子的舅舅?” 昨晚上宋濂一五一十把所见所闻跟她说过的。萧臻山跟陆瞻的对话他没落下。 “正是他!姑娘也知道这事?” 宋湘未置可否。 掌柜的趁机道:“这东家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这药所在京城也叫老字号了,还有几百斤药材,姑娘要是不介意,倒真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这死人不死人的,其实有什么要紧?真要是介意,请个道士来镇一镇,包管也无妨!” 话说到这儿,哪里还是死过人的事儿?根本就是原主得罪了周毅,没人敢接他这盘吧? 宋湘琢磨了一会儿:“我要是猜得不错,李家给出的卖价应该还不到四百两吧?” 刘掌柜再次顿住,并且抹起了额头的汗:“宋姑娘,你好歹给我点活路……” “我记得我到时还得另给你佣金的,人家事主都没标价四百两,你却硬要这么多,你这么样就不怕李家死了的老太爷老太太半夜敲你门么?” 刘掌柜站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比出五根发颤的指头:“我给你少五十两!三百五十两!三百五十两不能再少!李家就是给我的这个数!” 宋湘听也起了身:“那我也得考虑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 刘掌柜追出来:“你可要尽快!时间久了我可保不准别人要不要!” 宋湘头也没回走了。 重华带着侍卫杨鑫刚好走到这儿,望着悠闲上了街的宋湘和依依不舍的刘掌柜停住了脚步。 重华道:“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杨鑫一把拉住他:“你问什么问?不记得世子交代过不要管他们的事了吗?难道三个月马桶还不够你刷的?” 重华立刻把脚收了回来。 …… 陆瞻进宫时皇帝刚好见完臣子,招招手让他进去。 陆瞻先把已经搭上唐震的事说了,然后又给了宅子位置给皇帝看。皇帝就道:“那就今夜里。入夜后你来神武门接应我。” 陆瞻应下来。 皇帝喝了口茶,又问他:“还有事么?” 陆瞻道:“徐洛那边需不需要再盯着?” 皇帝默想了下:“你这次去了几趟兴平,可有什么听闻?” “大的劣迹没有,但孙儿也曾在街头听说这届县令官威不小,他才上任三个月的样子,县内就传遍了他是何大人的亲戚的消息。 “拼政绩的意图明显,催赋税催的较强横,但好在近年风调雨顺,百姓收成也还过得去,故此没闹出什么冲突。” 皇帝道:“上任三个月就人尽皆知他的背景,这是逼着手下人听他的使唤啊。不过强吏有强吏的好处,只要不过火,也算不上为祸。朝廷加强监管,才是正道。——你日常无事,亦可四处走走,体察体察民情。” 陆瞻抬头,然后躬身称了声是。又道:“听说,昨夜有人闯过何府,进了何桢的书房。” “哦?”皇帝转身。 陆瞻颌首:“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人。” “京城可是好些年没听说过这种事了。”皇帝说完,忽又望着他:“你不会以为是我派的人吧?” 陆瞻俯首:“孙儿不敢。” 皇帝笑了,负手走了几步:“不是我。” …… 皇帝自然没有撒谎的道理,既然他亲口否认,那就肯定不是他派的人了。 但又会是什么人呢? “世子,重华他们已经到了南城,问世子是眼下就过去还是?” 陆瞻站着阶梯上思索,闻言看了下天色:“现在去。” 第029章 千万别想着高嫁 重华买下的宅子是座三进带东西两边跨院的大宅,当时很是费了些钱,因此十分完整,门窗都没什么漆剥落。 园子也打理得极好,没有什么过于茂密的草木。而且因为占地也还算大,周围都是普通民居,即便是日间,也还是很安静。 陆瞻把三重院子里外察看过,就命重华分批唤来侍卫,从宅子里四面墙下严加把守,同时再进行筛查,以防疏漏。皇帝要夜巡这种事以前就算有发生,也是御前大将军们负责,这次皇帝却让他去神武门接他,显然是没有打算惊动亲军卫。 “世子。” 重华端来碗茶。 陆瞻接过来,望着院子里渐强的阳光:“可听说最近朝中有什么差事要派么?” 毕竟隔了七年,加上前世对身边事也不曾十分上心,如今要掌握形势,只能从身边人旁敲侧击了。 “世子指的是哪个方面?” 陆瞻看了他一眼。 重华对上他目光,立时福至心灵:“最近朝上好像挺太平的,三司六部各司其职,余下临时的差事皇上也一般都交了给咱们王爷,要么就是安阳侯,永安侯,这些皇亲国戚。 “就算是安惠王近来跟随王爷去皇陵,那也只是打打下手,而且也因为他成家了。像世子您这样嘴上——您这样未婚的子弟,还没谁揽上过差事。” 陆瞻深深望着他:“那像我这样嘴上无毛办事不劳的未婚子弟,有没有揽差的机会呢?” 重华肃然立正:“那必须有!” 陆瞻把碗抛给他,深深剜他一眼,走了。 …… 宋湘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过,除了死过人这点,这铺子别的地方倒确实没得挑。不过也仅仅是值得考虑罢了,周毅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案子还拉扯上了俞家,她还没到那必须豁出去接盘的地步。 “湘姐姐!” 刚走出街口,就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快步走到跟前:“湘姐姐,好久不见了!” 这是付瑛的妹妹付茹,宋湘颇为意外:“茹儿怎么来了?”又让宋濂喊姐姐。 付茹见了礼:“母亲听说你们进京,特地吩咐我出来迎你们回去吃饭。我方才寻到客栈,客栈的娘子说你去了牙行,我又跑到牙行,还是不见你。还是牙行的伙计指着这边说你们往这边来了,赶紧过来,还真就赶上了!” 宋湘歉声道:“劳驾你走了这么远。” 昨夜付瑛离去时确曾说过付夫人要请她吃饭,但她哪里方便打扰。说道:“多谢你们的美意,下回进城与我母亲同来,我们再一道登门拜访。” “湘姐姐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想当年我和哥哥也没少在你们家留饭,如今进城来了,留个饭是多正常的事情。”付茹撅着嘴,又俏皮地挽住了宋湘的胳膊,“走吧,饭菜都准备好了,你要是不去,母亲可要失望了!” 付瑛兄妹想留她,宋湘是信的,但说到付夫人,这付夫人当年看不上郑容将门出身,可见对身份地位这些挺看重的,再加上宋裕致仕后也不如从前亲密了,如今他们这孤儿寡母的,怎么至于会因为她不去而失望? 宋湘心里不信,但人都到这里来了,也不好直接拒绝,便看着宋濂:“濂哥儿,付伯母和付姐姐要请我们吃饭。” 宋濂早就饿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呗。” “太好了!”付茹高兴地道:“那我们走吧!” 宋湘无奈笑了下,牵着宋濂折往桂子胡同。 付家搬离宋家隔壁之后,如今的宅子离宋家祖宅隔着三户人家,但却没有原先住的宽敞。 之所以搬开,是因为付老爷的父亲原先还留下个老姨娘,那年血崩而亡,后宅就一直不大太平,于是就把原来的宅子卖了,换到了如今的住处。 付老爷是个秀才,靠着祖业在城中开了间茶馆,不愁吃喝,如今付瑛又进了户部,家境在街坊里比起来一下就拔高了。 宋湘猜想付夫人招待完了他们这一次,此后定然会设法避免,便且把心安下来。 路上买了些礼物到达付家,付瑛显然还没回来,厨院方向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付夫人拉着宋湘的手问这问那,最后问道:“你母亲怎么样?” 宋湘也没跟她多说,只客气说了两句。 付夫人笑道:“那就好。她也是命苦,年轻纪纪地守了寡,你们来日多孝顺她。”啜了口茶,抬头道:“对了,上回见你从牙行出来,可是有什么买卖要做?” “是,我老宅要赁出去,另外还想买间铺子。” “也好。”付夫人道,“如今地价如何?” 宋湘说了,然后顺道说起药所的事。“那李家药铺确曾发生过事情么?” “这是真的。”付夫人说,“那阵子闹得还很凶,不过呢,李家老太太倒也不是被直接打死的,是周将军的人把她推倒了,撞到了桌角,老人本来身体就不好,中过风,这一撞之下就两眼发直,瞬间咽气。” 说到这里她又叹道:“说到底都是门第不当惹的祸,那李姑娘要是安安份份地,怎至于俞公子会到不顾家里反对也要娶她的份上?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湘姐儿,你将来觅夫婿可要拿定主意了,千万不要想着高嫁,那是没有好结果的。你们如今这底子,高嫁那就是自己吃亏。” 付夫人拉着宋湘的手在掌心里轻拍,一脸的语重心长。 宋湘笑了下,没有答言。 付茹早在一旁坐不太住,听到这里便起身道:“母亲说这些做甚?哥哥还没回来,吃饭还早,湘姐姐去我房里坐坐吧?” 付夫人道:“去吧。” 宋湘嘱了下宋濂好生呆着,起身了。 宋濂可不是个拘谨的孩子,从旁听了这半晌,便问付夫人:“付伯母问姐姐地价的事,莫不是想置业?” 付夫人原要起身的,闻言打量了他一下,笑着坐回来:“可不是么?我们家这宅子小,如今你瑛大哥进朝做了官,时常有客来往。 “他如今跟晋王府的世子和靖安王,以及永安侯府的世子,都是朋友——昨儿小侯爷过寿,仅仅宴请了五个人,当中就有他呢! “所以到时难免会要在家里招待这些贵人,这宅子根本施展不开。” 宋濂听着没吭声。 付夫人笑了下,继续道:“还有啊,濂哥儿还小,你谈婚论嫁还早。不过你瑛大哥却不小了。 “我们家虽不敢跟权贵们相比,但以你瑛大哥的身份,怎么着也得娶个大家闺秀回来相夫教子才是。 “如今这宅子,住是没问题,就是不合身份啊。这当父母的,就是操不完的心!” 宋濂道:“小侯爷他们买来住着玩儿的私宅,那可都是北城那边前后四进带东西跨院,还有大花园的宅子。以付大哥的身份,那伯母您至少也得买个这样的宅子。” 付夫人不以为然:“那倒不必。” “必须的!伯母您不知道,那些权贵可势利眼了,连个四进带大花园的大宅子都没有,谁家会舍得把大家闺秀嫁过来呢?就是下嫁,您不怕人到时说付大哥靠女人吃软饭么? “再说了,你们不住进这样的大宅子,不请上百八十个下人,怎么好意思请小侯爷那样的贵人登门呢?难道您还能亲自上前伺候不成?那人家小侯爷也不能乐意呀!” 付夫人笑容变得勉强:“你小孩子家家,倒知道这么多。” 宋濂吃着酥糖,淡定“哦”了一声:“因为昨晚小侯爷的寿宴,我就坐在晋王世子下首。” “……你??” 第030章 太不讲究了些! “对呀!是我。”宋濂道,“伯母您都不知道,小侯爷的寿宴办可得丰盛了,付大哥陪着聊天的时候,我就在吃席。” “不是,小侯爷的寿宴,你怎么会在场?”付夫人懵了,她也没听付瑛说呀,关键他怎么可能坐在晋王世子下首? 晋王世子的下首就算不是身为寿星的小侯爷,那也该是靖安王和何钟两位公子,不再济也该是付瑛,怎么可能会是他宋濂? “你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会吹牛呢?你母亲怎么教你的!” 排除了一切可能,她坐直身,脸也板了起来。 “怎么了?” 这时候门口传来付瑛的声音,这老小俩人看过去,只见他正目带疑惑地走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付大哥。”宋濂站起来,先行礼,然后道:“付伯母跟我在这儿聊天呢。 “伯母说付大哥现在是小侯爷的座上宾,还与晋王世子成了朋友,现在的宅子太小了,不好招待贵客,也配不上付大哥的身份。 “而且将来付大哥还要娶个大家闺秀回来相夫教子,所以想买个大宅子。 “我就说我昨天晚上也在小侯爷的寿宴上,听说了小侯爷他们的私宅大概是多大的,然后提供了一点建议。 “付伯母不相信我也去了,说我吹牛,还说我母亲没有好好管教我。付大哥,你说我有没有吹牛?” 他人小说话也利索,就听他小嘴叭叭地,付夫人拦都拦不住! 付瑛本不愿走攀交权贵上位的道路,哪曾想到会从自己母亲嘴里冒出来这些不顾体面的话,当下脸上涨得通红:“濂哥儿是晋王世子亲自带过去的,晋王世子与宋叔当年认识,对宋家颇为照顾。 “母亲不明内由,听着就是了,何必当着孩子面说这些有的没的?” 与付瑛同席的几个人里,不是朝中顶尖的皇亲,就是朝中的高门,付瑛是被小侯爷邀去的这不假,但居然连爹都没了的宋濂居然也会出席,甚至还坐到了晋王世子身旁,这可是她平素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这个八岁大的孤儿,竟然比付瑛这个堂堂进士还要有体面? 付夫人没想到会冷不丁被宋濂这么一打击,还会由自己的儿子出面证实!顿时无地自容,满脸讪讪。 好在付茹听到说话声之后刚好已经引着宋湘走出来,打破了这尴尬:“哥哥回来了?那我们就传饭吧!……” 付老爷白日都在店堂,不回来吃饭。宋湘看到付瑛面上残存不豫之色,而付夫人笑容勉强,时时心不在焉,猜想请他们俩回府吃饭这事,母子俩意见并没有统一。 宋湘本就不太想赴这个邀约,见状便草草吃了点,然后使眼色给宋濂。 宋濂可没管那么多,心安理得扒了两碗饭才放碗道谢。 姐弟俩起身告辞,付瑛心下歉然,送他们出来,顺道打发下人到路口雇驾马车,然后又坚持送他们到路口。 陆瞻直到侍卫们把宅子里外全部都布好岗哨,这才打道回府。 一出门太阳正当午,四月天也已经开始有些热了。好在马车里还是荫凉,他倒了杯茶吩咐重华:“晚上也备点茶水,然后再备辆大些舒服些的马车,不要在王府里找,你去外面,找那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类型于行商用的最好。” 窗畔驾马行走的重华颌首应下。没走两步他又倏然一顿:“世子……” 陆瞻捧着茶盅,淡定等他下文。 重华一侧首望着他,却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怎么!” 陆瞻狐疑地撩开窗纱,顺着他视线往前看去,这一看他眼睛也倏然眯了起来…… 前方两丈远的胡同口,宋湘与付瑛立在一架马车旁说话,昨夜才由他带着去蹭过饭的宋濂,此刻由付瑛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上一看就是付瑛出钱买给他的肉串,正吃得不亦乐乎! 陆瞻放下手,木着脸收回了目光。 重华觑他:“世子,咱们要不要往前走?” 往前就势必得碰面了。可是送宋湘钱她钱不收,送她宅子铺子她宅子铺子也不要,还让他们这位主子写保证书不得骚扰! 眼下她却跟别的男人当街有说有笑,延续青梅竹马情谊,要是迎面撞见了,有些人脸上得挂不住吧? 陆瞻静默了一会儿,说道:“让宋姑娘和付公子好好说话,等等再过去。” 重华称是,招呼了侍卫们。 陆瞻吃了两口茶,又皱眉扭了头。 这地方他熟,前面胡同就是桂子胡同,前世宋湘归宁,一年之中他少不得要来走上几遭。这时候人不多,没什么好看的,他瞅着瞅着,视线就不禁往前面那两个人投去。 宋湘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这会儿都晌午过后了,按理说她要是没事,应该回去了吧?为什么还在这儿?为什么她会在这儿出现? 付瑛既然跟宋家是邻居,那她此刻与付瑛站在这里,难道她昨儿晚上没住客栈,真是住的付家? 想到这里他又撩开纱帘,头探出来一点,定睛看向那边。 两个人都在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陌生。 付瑛又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开心?聊一晚上还没聊够? 而且,居然就连濂哥儿都跟付瑛这么熟络了——这小白眼儿狼,昨儿晚上还陆大哥陆大哥叫得顺口,还央他带着找饭吃,今儿这就找人给他买肉串了! 陆瞻把杯子放回小茶几上。 重华看俊男美女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到车厢里咚地一声,连忙扭头,一看陆瞻正襟危坐,再一看看那前方,他试探道:“世子,您不是在生宋姑娘的气吧?” 陆瞻睨他:“像吗?” 重华也不知道该回答像还是不像,反正人家居然宁愿跟一个户部小观政说说笑笑,都不肯承您皇孙的情! 但他不想再刷马桶,所以他选择闭嘴。 陆瞻收回目光,摇开扇子:“路边摊的东西脏死了,给小孩子吃这些,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些?” “没事儿,”重华不以为然,“我们小时候都吃路边摊,您看我如今身体多棒!” 陆瞻瞥了他一眼。 第031章 我只是问问,没打算管 “有件事我特别想不明白。”陆瞻望着他。 “什么?” “当初我怎么会挑了你在身边呢?” 重华哑然…… 他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么? 陆瞻刷地把车帘拉上。努力保持语气平稳:“就算是食物没问题,小孩子见人就熟也是很危险的。” 重华瞅他半晌,这次绝不敢再随便说话,只“哦”了一声。 但是嘴上可以不说话,心里却憋不住——人家跟付公子本来就很熟,什么叫见人就熟?昨儿宋濂看见他就跑上来招呼,那也没见他说什么? 合着人家跟自己熟就没事儿,跟别人熟就有危险?杠不过吃路边摊,就杠人自来熟?做人真是不要太没原则了哟。 算了,这些事还是他自己琢磨着就好。 只是望着远处那一对,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弯下腰:“世子,您知道宋姑娘为何在这里么?” 陆瞻不想知道。 “就随便听听嘛。”重华劝他。 陆瞻垂眼,把茶盅又捧起来,半晌道:“说吧。” 既然他执意要说,那他就勉为其难听听吧。 重华伏到车窗上:“先前,就上晌,属下和杨鑫往南城来的时候撞见了宋姑娘在看铺子。” 陆瞻抬眼:“看什么铺子?” 他给她铺子不要,她要自己买? “就是前面正街上一间药所,看上去还挺大的。” 陆瞻默了下。“买成没有?” “应该是没有。宋姑娘走的时候,那掌柜的好像很懊恼的样子。不知道是价钱没谈拢还是什么。” 陆瞻支肘在茶几上,又默了片刻:“回头去问问。” 重华诧异:“您不是说不管宋姑娘的事了么?” 陆瞻哗地收了扇子:“我只是让你问,并没有打算管!” 重华咳嗽了一声,直起身子。 旁边杨鑫给了个他自求多福的眼神,淡定凝立。 付瑛因为付夫人当着宋濂的面说那样的话,心里惭愧得很,宋濂虽然才八岁,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再说昨晚他也亲眼见过他在那桌人面前的表现,回头他把话告诉宋湘是必然的。 故而送了他们到胡同口,又一再地叮嘱宋湘要拿宋濂的功课来找他。 最后他道:“我母亲那人心直口快,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她并不是那个意思。” 宋湘虽然尚不知他们母子先前为什么红脸,但隐约知道他指什么事,笑了下,没说话。 一转头的工夫,眼尖的她已经看到不远处的大马车,也认出了重华。 马车虽然是平平无奇的马车,不是皇孙大人的车辇,但是耐不住旁边侍卫每一个她都认识。 却不知道他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但猜想他停在远处应该是不想跟自己碰面。索性该说的也说完了,便就说道:“那就多谢付大哥的招待,我先上车。回去还请代我向付伯父问安。” 付瑛点头,抱了一把上车的宋濂。 宋濂刚坐稳,就透过车窗看见了那头停着的一群人,仔细一看,他扯着宋湘的袖子嚷嚷起来:“姐姐!是陆世子的扈从!马车上肯定是陆世子!” 宋湘稳如泰山:“陆世子怎么会在南城?你看错了,我们走吧。” “没看错!那就是他的扈从,人家请我吃饭了,我得去跟他道个别呢。” 说完,宋濂便麻溜下了车,一路跑一路朝对面挥起手来:“侍卫大哥!你们也在这里呀!” 侍卫们只觉这从天而降的热情有点烫手,纷纷你望我我望你。 陆瞻听到声音,也探出头来,就见宋濂跟发射出来的小炮弹一样往这边冲来了! 宋湘连忙提着裙子追过去。 付瑛朝这边愣了下,也紧随在她身后走过来。 宋濂踮着脚攀上了车窗:“陆世子,我是宋濂,我们要回去了,我来多谢你昨日的关照!” 陆瞻藏不住了,靠上窗口,正准备说话,宋湘和付瑛已经双双到了跟前。 付瑛立在马车三步外跟他俯身行礼。 陆瞻点点头,笑着道:“付公子,又见面了。昨晚喝了酒,歇息得可好?” 付瑛笑应:“谢世子,一夜安稳。” 陆瞻又转向宋濂:“这就回去了?” “我母亲还在家,我还要读书!” “好好读书,回头像你付大哥一样考个进士。” 宋濂仰着小脑袋点头。 陆瞻纵然心里数落了上十遍这小白眼儿狼,此刻因见他还知道跑过来喊自己,便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好生回去!下次可别跟大人走散了。” 宋湘也屈膝:“多谢世子关照。” 不管怎么说,昨夜他对宋濂确实给予了极大的善意,竟然见面了,这个礼她还是很应该行的。 陆瞻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想问候两句,当着付瑛这个竹马在也不合适。只能点点头:“不客气。我还有事,二位请自便。” 付瑛俯首,宋湘也俯首退到旁侧。 这次队伍再没停顿,一路驶出了大街。 车夫因为赶着回来拉客,已经在催了。宋湘拉着宋濂上了马车,再无多话,也往城门方向离去。 付瑛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口,还站立着未曾离去。 陆瞻已经第二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高高在上的尊贵的皇孙,会恰恰出现在这里,这真的是巧合吗? …… 陆瞻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可以。 首先是礼貌地未加打扰,然后被发现后是知趣地及时离开,他发自内心地善待她的家人,也盼着她这一世能得到自己的幸福。世间所有劳燕分飞的夫妻,见面时再体面也不过如此吧。 陆瞻前世没有想过还能重生,死之前自然也没考虑过那一世会和她分离。重生带来的解困,让他着实上下都感觉到了宽松。但与此同时又多出来一些歉疚,他得了重生的机会,第一时间想的却是与她解除关系,而停留在前世生死未卜的她,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她还不知道他的死讯,还在带着两个孩子盼着他回去,又或者已经知道了,正陷入悲忧困境。 诚然这一世他是他,她是她,她不想他去打扰,他就没有资格打扰。但每想到前世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面临未来,陆瞻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真的不管她。 ——索性随缘。等将来她和付瑛订了亲,付瑛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了,他自然而然也就能撂下了。 第032章 您沾了“前孙媳妇儿”的光 马车过了城门,宋湘问宋濂:“先前我去茹姐儿屋里的时候,付伯母说了些什么?” 宋濂早就憋不住了,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宋湘听完也沉默了,先前付夫人对李家姑娘的事发表见解的时候,她就听出来她在敲山震虎,满以为也就如此了,所以没回应,顺着付茹的话离了场。 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对宋濂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这还不就是要借着宋濂的嘴把话传到她和郑容的耳朵里吗? 难怪付瑛后来会叮嘱那些了。 宋湘抚着宋濂的头发:“虽然付伯母是不该这样说话,但终究咱们要知道,仅仅是参加过这种宴会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要说有体面,还得像父亲那样有真才实学,凭本事被人所欣赏尊重着,才更体面。知道吗?” “我知道。我会认真读书的。本来我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炫的,但付伯母居然很当一回事,还说陆世子都成了付大哥的朋友,我看分明陆世子对他分明就不怎么热络,她那这么说,那吹牛的不是她自己嘛!那我当然不能任她说。” 宋湘扯扯他的小耳垂,笑了下。 他们家气氛一向自由自在,母亲不是个爱唠叨的人,她更加不是,总之他能懂这个道理就好。 一个时辰后到了家门口。 院门虚掩着,郑容显然已经回来了,院子里飘荡着酒曲的香气。 宋濂跑进门,一面唤着母亲,廊下伏着的梨花听到声响已经先冲出来了,长嘴巴先嗅完宋湘然后又去嗅宋濂,再倒回来嗅着宋湘,一路缠着脚跟跑出跑进,欢喜得不得了。 郑容正在院子里树下捣鼓她自制的酒曲,抬头打了个招呼就又埋了头下去,一点也不担心这双儿女在外过夜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宋湘把在村口带回来的生肉剔了一截根给梨花吃,然后拿着蔬菜和簸箕回到院子里。 郑容问道:“事办完了么?” “宅子的事办成了。铺子还没成。”宋湘坐在小杌子上,边择菜边把看铺子的经过也说了出来。 郑女侠听完就拔高了声音:“这事要是真的,那这姓周的也太不要脸了吧?俞家小子好歹还知道说媒提亲,他直接就要抢人作妾? “人家李姑娘可没怪错他,闹出人命他不但不悔改不赔礼,居然还跑到人家家里去闹事?真是岂有此理!难道衙史都是吃屎的?!” 宋湘哂道:“御史吃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李家被整怕了,旁人也不敢出声,再说人也不是被周毅故意打死的,只怕都察院尚且也有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知道,也不见得个个都有直谏的勇气。说白了就是愿意招晦气的人并没有那么多。李家宁肯搬迁避祸也不曾主动报官,这事肯定就不像她们想的这么简单。 郑容哼道:“那俞家也是个势利眼,门第悬殊算什么狗屁理由?” 抱着狗脖子的宋濂听到这儿想说话,接收到宋湘的目光,又把话压回去了。 “那这铺子你还要吗?”郑容问。 “再说吧。” 郑容搓着酒曲,说道:“你要是不要,只怕也没别的人要。铺子脱不了手,那李家还得留在京师随时防备周毅欺负人。这姓周的狗官,怎么没遭天打五雷轰呢?” 宋湘择着菜叶子,挑挑眉没吭声。 郑容说的确是实话,这铺子要是好出手,世人要是有那么好糊弄,也不会等到如今。但他们也不是有人撑腰的人家,轻易也要不起。 “对了,”她想起来:“我还趁夜去了趟何府。” “哪个何府?” 宋湘说了。 握着酒曲的郑容一脸不可思议:“你去探何府为什么不叫我?” 宋湘顿住。 “我长这么大,都没正经见识过朝廷大臣的府邸呢!”郑湘眨巴眼。 …… 陆瞻回了王府,这一下晌就没再出去,日影偏斜时杨鑫来说宅子打点好了,到傍晚时负责联络唐震那边的人也传信表示没有问题。等到天黑,负责与唐震人接触的人就已经到了茶馆里。 唐震是个四旬出头的微发福的汉子,别的嗜好倒也没有,只是爱泡茶馆,侃山海经。 陆瞻派去的人是他乳母的侄儿找的人,叫鲁荃,此人没在王府当差,但开了爿茶叶店,算是半个茶道行家。 鲁荃昨日跟唐震聊了半宿,又约他今儿晚上到茶叶铺子里好好喝。 入夜陆瞻再到宅子里打点了一番,然后便也带人驾车到达神武门下,接到了一身常服的皇帝。 另有太监王池与六名做寻常人家护院打扮的侍卫,一行往南城驶来。 陆瞻陪着皇帝坐在马车里,脱下龙袍的皇帝看起来平易近人很多,一上车就在闭目养神。 皇帝年轻的时候便是极檀马上功夫的战将,立过许多战功,在当年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但他不是皇长子,按祖制太子之位轮不到他,可他偏又得到了太祖的垂青,皇权之争在所难免。 人们传说中的这位皇帝是雷霆万钧的,与陆瞻印象里儒雅,雍容,风趣随和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 想来岁月的确能磨砺人,当年骁勇的他如今棱角都不见了。 这位君王心里在想什么,鲜少人能揣摩得到。 以至于,太子薨后,多年没有再定下储君之位,至今也没有人敢于狠催。 “世子,前面不远就到了。”赶车的是重华和杨鑫,他们俩声音低低传进来时,车速也慢了下来。 陆瞻侧首看向皇帝,皇帝正好睁开眼。 他轻撩窗纱看了眼外头,目光沿着线路进了胡同,才把手放下来:“这一带都是市井民居,看来也没有什么大户人家,选的地方是不错。不过你怎么会想到买个宅子在这儿?” 陆瞻能告诉他这原本是打算给“前妻”的赔偿么? 能告诉他您老人家还是沾了他“前妻”的光才能有这么个安生地方见客么? 不能啊! 他恭谨且谦逊地道:“孙儿是吃供奉的皇亲,把宅子置在朝中官宅堆里多有不便。此处都是百姓,没几个人认识孙儿,孙儿省去了许多烦恼,二来也可顺道深入市井,了解了解民情。” 第033章 刷马桶很累吗? 皇帝扬眉,提袍下地。 马车直接进的宅子,皇帝打量了前院两眼,点点头,然后在陆瞻指引下负手进内。 过了如意门,他停在一架秋千前,上下瞅了眼陆瞻:“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嗜好。” 陆瞻尴尬不能言。死命瞪了眼重华。 重华也好冤枉,本来这宅子就是给宋湘预备的,所以当初特地也准备了些小姑娘们喜欢的家伙什儿。 早前世子只叫他布哨,也没叫他拆这些!想到回头要经过的地方本来还有粉色的窗纱,他不由庆幸地抹了抹额头,好在下晌因为看着碍眼,他先给扯下来了。 祖孙俩进入正厅,六个御前侍卫也分两边进来,把屋子前后左右仔细察看,包括柜子,罗汉床,桌椅,帘幔,总之都察看了一遍,才躬身退去。 皇帝落坐,陆瞻才唤人沏茶上来,前院那边却就有了动静。 侍卫们都埋伏在暗处,只有几个作仆从打扮的立在门下,跟着鲁荃到来的唐震先下了马车,并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不时赞叹着这宅子,一路到了正院。 陆瞻陪皇帝吃了半盏茶,王池就来通报说人到外头了。 因着唐震有可能是认得陆瞻的,陆瞻便先退了出去。 “屋里还有位客人,也想与唐先生聊聊南北茶经,唐先生,请。” 鲁荃领着人到了门下,即停下步伐笑微微望向唐震。 唐震微微愕然,转向屋里,便见屋中有位花白花须的老者负手立着,眉眼里透着亲善,清瘦而挺拔的身段看上去就像棵苍劲的青松。 唐震在京城长大,在何府呆了也已有十七八年,达官贵人见过不少,但这样气质的老者他竟是第一次见。他不由自主地俯身下去,深深行了个大礼。 “不必客气。来,请坐。” 皇帝步回上位,先坐下来,然后微笑伸手。 鲁荃道:“其实这位顾先生才是此间主人。顾先生听说唐管事见多识广,便托我邀请唐管事登门吃茶。但又怕唐管事不肯赏面,这才编了个小谎,唐管事不会介意吧?” 何桢作为朝中重臣,唐震又身为他的心腹,这京城里敢动轻易他的人他自认还不多。 虽说鲁荃骗他让他有点不爽,但是面前老者的非凡气度却使他也不好意思做个粗鲁之人,加之老者这边又着人沏了茶上来,闻到这茶香,最后的一点不爽便都退了下去。 “唐管事先尝尝这瓜片。”皇帝微笑开了口。 一会儿鲁荃退出来,王池也出来了,宫里六个侍卫都守在门窗之下。 陆瞻站在台阶上,有些无聊地看着朗朗清月。 “世子。” 重华在一旁唤他。 陆瞻瞪他一眼。 重华清了下嗓子,期期艾艾道:“您要不要进屋里吃杯茶?” 陆瞻没理他。 重华又道:“您让属下打听的宋姑娘买铺子的事,属下打听出来了。” 陆瞻凝立片刻,走到了东侧厢房。 重华等他坐下,先递了茶,然后道:“宋姑娘看的那间铺子,早前发生了一些纠纷,就是被小侯爷打过的俞公子的舅舅,把这李家药所东家的侄女给逼死了,还把李家两个老人家也逼上了绝路。 “李家被逼得在京城住不下去,于是把铺子低价贱卖出来。” 陆瞻道:“这俞公子的舅舅是谁?” “就是五城兵马司里一个副指挥使,叫周毅。” 重华说到这儿,把事情来龙去脉又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陆瞻眉头紧皱:“都察院不知道,这俞侍郎也不知道?” 重华听闻,就笑了一下:“那得看他想不想知道。倘若俞侍郎不想知道,这事儿就知道不了。” 陆瞻也知道官场里这些弯弯绕,俞家做到六部侍郎,早就拥有了一定权势,如今周毅这事情已经压下来了,他若不问,是不会有人传到他耳朵里去的,不然他若知道了,是管还是不管? 陆瞻抬眼:“你说你上晌就看到了,为何下晌才想起来告诉我?” 重华忙道:“属下当时就想上前打听的,是杨鑫他把我拉住了!” 陆瞻望向门口,杨鑫脖子立时一梗…… 皇孙大人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杨鑫走进来,脱口就申辩:“属下是因为世子说过不要再管宋姑娘的事,怕重华又要因为抗命多刷几个月马桶,这才阻拦了的,世子明鉴!” 陆瞻面如平湖,挨个地打量他俩,最后目光落在重华身上:“刷马桶很累吗?” 这不废话么!重华咳嗽了一下。 陆瞻又转向杨鑫:“既然你怕他累着,那从明儿开始,你就帮他一起刷呗。” “世子……” 杨鑫都带上哭腔了。 重华给过去一个爱莫能助地眼神,然后狗腿地把茶再给陆瞻呈上。 陆瞻接了茶,道:“那药所,她是打算要还是不要?” “听牙行掌柜的说,宋姑娘还要再考虑考虑。” “那牙行怎么拿个这样的铺子给她看?” “还不是因为那牙行掌柜的欺负宋姑娘不在城里住,就想忽悠她买下嘛,不过他也没想到会被宋姑娘看穿。” 说到这里重华又八卦兮兮地道:“听那掌柜的说,宋姑娘可厉害了,走那里不声不响地就看出来铺子不对劲,把话套出来后,还威胁掌柜的吐露了实情,最后还逼得他把东家给的实数也抖露出来了。他还说这姑娘八成是哪家大户人家掌家的小娘子出来假扮的,太厉害了。” 这话陆瞻并没有往心里去。 宋湘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清楚,一年到头都说不出两句狠话,别人欺到她头上她也只敢笑一笑,怎么可能会威胁住一个滑头的牙行老板? 十成十是这掌柜的扮戏太拙劣,事后添油加醋扮可怜,还要倒打她一耙。 但又不禁想这牙行掌柜的莫不是吃淤泥长大的,心肠这么黑?而她家里连个能帮衬的男人都没有,居然还想买铺子? ……好吧,实在想开也是可以的。既然来看了,那就说明心里还是认可。几百两价钱倒也算便宜,可她要是买了,来日姓周的上门寻晦气,她顶得住吗? 第034章 我女儿真霸气 陆瞻觉得这铺子她就算要,也首先得把李家这事摆平了才行。 不过这倒不难,周毅为虎作伥,不过仗着俞伯央的势,想来这个面子俞家还是会给自己的。他只要抽空上俞家去走一趟,问题就解决了,都还到不了要惊动官府的地步。 但是她会来求助她吗?陆瞻觉得不会。 前世他被罚去军营那半年不提,自他回来后到他们最后分别时止,从头到尾他就没见她求助过他什么。 别的女人受了欺负,在房里哭两声抹抹眼泪总是会有的,她么,别说掉眼泪,就是牢骚都不曾有。他还是听别人说起才知道她有过被人挤兑的经历。 何况眼下她已经有了何瑛,便又觉得应该先等付瑛那边有行动再说。万一他插手多了,付瑛疑心他对她有什么企图,反而不好。 他心里这么翻来覆去滚了几遭,见重华还在跟前,就道:“你回头再关注关注药所那边,看看是不是牙行说的这么回事儿。若是的话,把周毅为祸百姓的证据搜集到的手。此外,就看看付公子有没有伸手帮宋姑娘?” 重华这次听得很清楚了,朗声称了是。 陆瞻把茶喝完,起身出了屋。 回到正房外,刚好屋里已经有声音传出来:“洛阳气候适宜,每年牡丹盛开时节……” 他在栏杆上坐下,一面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一面看着园景。 王池和御前侍卫都只能挡着门口不让进出,并不可能阻止陆瞻在此旁听。屋里说话声不太真切,但从仅有的字句判断,应该并不是想象那般是在审问,屋里气氛应该还比较融洽。 前世他在宋家养了半个月伤回来,这件事就没再管了,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见唐震,也不知道何桢,徐洛,以及唐震身上,使皇帝感兴趣的究竟是什么。 这一世他也不该多问,但是他却需要替皇帝办好这件事,来博取跟皇帝求职的资本。 天上明月朗朗,白云后头有稀星闪烁。 他掐了片花叶子在指间揉捏,心里并未向着月色一般安宁。 …… 宋濂今天憋着有话没说,晚饭后宋湘让他磨墨,他磨完就带着梨花往隔壁找母亲去了。 “母亲,我告诉你个事,姐姐今儿被人欺负了。” 他爬上凉簟,凑到松了发髻的郑容耳边说。 “谁欺负她?怎么欺负的?”郑容拆发的手立刻停了下来。 “就是从前住咱们家隔壁的付伯母,她看不起我姐,嫌我姐不是大家闺秀,说姐姐配不上付大哥。” 宋濂一五一十,把付夫人怎么含沙射影宋湘的那番话给说了。 郑容听完就来火了:“那个老娘们儿,当年还看不起你母亲我将门出身呢!一天到晚嫌这个嫌那个,也不撒泡尿照照她自己什么德行! “满天下进士多了去了,就他们家付瑛一枝独秀?有那么能耐怎么没有考中一甲前三名? “打量人人都指望着嫁给他们家?还娶大家闺秀呢!哪个没长眼的大家闺秀会看上她这婆婆?我湘姐儿又比大家闺秀差哪儿了?! “这死老娘们儿,真是气死我了!改天别让我遇着她!” 宋濂吃着枣泥糕,深深点头:“不过付大哥还是可以的。” 郑容望着他,转身凑过来:“你姐看上付瑛了?” “她没说。” 郑容想了下,眉头皱起来。但很快她又抬头:“对了,我听你方才说,你是跟付瑛在小侯爷寿宴上同席才遇见付瑛的,那是哪个小侯爷?我怎么不记得我们跟勋贵们有往来?” “就是永安侯世子,长公主的孙子。” “……你是怎么会去永安侯世子的寿宴的?” “陆世子带我去的呀。” “陆世子又是谁?!”郑容更惊悚了。 “就是晋王世子。母亲没听说过吗?他说从前认得父亲。” 宋濂又不厌其烦地把这段来龙去脉给说了。 郑容听得目瞪口呆。晋王世子她怎么会没听说过?晋王府谁不知道?晋王世子就是那个众星捧月的皇孙啊!郑容好歹是个官眷,这些她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宋裕认识这位陆世子?而且这位陆世子他居然还会这么关照宋濂? 她小心试探:“你确定?”傻孩子可别给人骗了。 “错不了。而且陆世子还就是前阵子村口传的谣言里的那个人呢。” 郑容差点窒息!“当真?” “我要是撒谎,您就不准我带梨花进屋睡觉好了。” 梨花扭头…… 郑容花了片刻消化这信息,起身出了门。 宋湘在画画。 何桢那几卷洛阳山水画她本还没太放在心上,但当听说何桢发现了有人闯入,她的注意力就又收了回来。 由于女子不能科举,从小她就被宋裕引导着往书画的路子上走,如今房里这幅宋裕的画像,还是她画的。何桢那几幅画仔细观摩过,凭记忆临摹下来还是不难。 “闺女!” 刚沉下心描线,房门就被推开了。郑容抓着梳子,两眼灼灼坐在她对面。 “我听濂哥儿说,早前村里谣言所传的少年就是晋王世子?” 宋湘看了眼她身后,宋濂影子一闪,不见了,只剩下梨花浑圆的屁股在原地盘旋。 宋湘点了头:“是他。” 郑容激动起来:“那岂非也就是说,这位陆世子不光给你送来了一千两的赔礼,而且还在你无形逼迫下写下过保证书?!” 宋湘又望着她点了一下头。 “真是霸气!”郑容桌子一拍,“我女儿这么能耐,轻轻松松就把晋王世子给拿下了!” 宋湘放眼望了望屋顶,把笔搁了:“其实也没您想的那么离谱,之前我哪知道他是谁呀,我就当他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故意吓唬他的。 “要是早知道他是皇孙,我十成十躲得远远的了。您也别把这事儿放心上,人家那么高贵,给咱们脸面那是他兼善天下,并没有把咱们当回事儿。” “他有没有把咱们当回事儿咱们不管,我是说,但是你既然都能对人皇孙下手这么狠了,为什么还要给付瑛他娘留面子?她凭什么瞧不起你?!” 宋湘借口想的再快,也没有郑容话锋转的快,郑女侠话音落下,脸已经板起来了。 第035章 就只是唠嗑? 宋湘笑了下:“付瑛毕竟是付家的希望,他母亲希望他能娶个能帮衬他的妻子,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她千般万般防着我,显得气量小了点而已。 “我原本就是被付茹请上门去的,要为这些事上火,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再说了,付大哥和茹姐儿还是挺有诚意的,何必挑破了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经历过麻雀变凤凰之后,还能什么势利眼能打得倒她?真正有格局的是不会像付夫人这么样的。 晋王妃虽然也不乐意陆瞻娶个乡野女子,但过门之后,人前却还是维护她的,也没有给过她小鞋穿。后来带她几回出门,见她也能独挡一面应酬之后,甚至态度也亲切了很多。 不管晋王妃是不是真心,宋湘都不得不承认,她至少做到了宗室贵眷该有的雍容。 付夫人那些话她要是捅穿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郑容想了下,摇头道:“你这话也对也不对。不因为她而上火是对的。但是我们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你聪明又读了书,什么道理不晓得?什么事情学不会?又有哪家的公子是你配不上的呢? “总会有人会看到你的好的。就像我,还不是嫁了给你爹?你祖父祖母也都没有嫌弃我粗鲁。” 宋湘望她片刻,扬唇道:“那就承您的吉言。” 郑容嘴一咧,扭头看了下,压声道:“咱俩先去把濂哥儿哄睡了,然后炒两个菜喝酒去!我今儿学了兑酒,给你尝尝!” “不行,明天我还要去见见二叔。” “耽误不了!走嘛!” 宋湘满脸狐疑:“你兑的那能喝嘛?上回你弄的什么果汁醪糟都害我吐了两天。” “唉呀,这次肯定不会了!” 郑容一把拉起她,出门去了。 …… 皇帝与唐震这一宿谈话直到夜深才结束。 台阶下一株凤仙花也快让陆瞻给薅秃了。 出来的时候,唐震脸上神采飞扬,脸泛着红光,宛如遇到了知己,而皇帝仍旧神态从容,儒雅矍烁。 等鲁荃与唐震上了出门的马车,陆瞻也让侍卫把马车驶了过来。 马车上他问道:“唐震这边,皇上可问出什么了?” 皇帝嗯了声,点点头。 陆瞻默片刻,再问道:“不知皇爷爷想查的,到底是何事?” 皇帝望向窗外的目光被夜色染得深沉:“没什么要紧的,就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这明显就是不想说。 陆瞻再胆大也知道不能问下去了。但是就因为他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却弄得他前世命运拐了个老大的弯。 “对了,你早上说有人夜探过何府,回头记得去查查看是什么人。”皇帝忽然又提醒他。 “孙儿已经着人在查了。” 皇帝点头,继续看他的夜景。 送皇帝回到神武门,陆瞻也回了府。 魏春侍候他更完衣,拿了封帖子过来:“小侯爷近日在用功,但是听说鸿云社上了新戏,问世子哪日有空,他想请世子去看戏。” 听到是萧臻山,陆瞻立刻就猜到他这是被长公主拘得心发慌了,不过他倒是也想起来:“看戏就不去了,你回个信,让他有空请我吃饭。正好我有事找他。” 魏春下了去,重华后脚就跟进来:“按世子的交代,方才咱们的人跟着唐震直到下了车,下车后他无异状,也没有再进何府,而是直接回的何家后巷,看上去暂且还没有疑心皇上身份。” 陆瞻听完又问他:“还有让你安排的人呢?” “也已经回来了。” 重华说着击了击掌,就有个身形瘦小的黑衣侍卫利落走进来。 陆瞻坐下来:“怎么样?听到了多少消息?” “皇上与唐震在屋里从头至尾都在唠嗑,皇上先从茶叶说起来,唐震说着说着也渐渐放下了戒备,然后就由茶说到了酒和花。再就是风土人情。没有一句离开这四样。要说特别的消息,那是一样也没有,跟寻常人唠嗑别无两样。” 给皇帝办了这么久的事还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宅子既是陆瞻一手打点的,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能不作一番安排。 六个御前侍卫,是根本不会想到他会特地挑了擅长斥候的侍卫藏在夹壁里的。要不是这般,他也不能在那门外呆上一两个时辰。 “没有?”陆瞻皱眉,虽然侍卫的回答跟他亲眼看到的皇帝和唐震出来的样子极之吻合,但这回答显然太过出乎人意料,令他几疑他一开始打发他去兴平盗信压根就是闲得慌闹着玩儿! 这徐洛把几封“家信”看得跟宝贝似的,十几年前的家信里却有后来再进何家的唐震出现,再有皇帝纡尊降贵前来见个大臣家的管事,分明就透着不寻常,结果他却只是跟唐震在一起唠嗑? “的确没有。”侍卫道,“正因为皇上什么要紧的都没有问,唐震才从头至尾没有疑心皇上的身份。他们所说的,无非就是风土民情。不过……”说到这里侍卫眉头微皱,“一定要说的话,那还是洛阳说的最久,前半段皇上提到过洛阳,后面又主动提了两次。” “洛阳?”陆瞻凝眸,“提到洛阳什么?” 他要是记得没错,何桢十七八年前,正好就在洛阳任职。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不知属下意会得正不正确,就是觉得皇上似乎注意力一直在洛阳方面的事上,每当唐震说及这些,他都听得很认真,从没有插言,也没有打断,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有没有提到什么人?” “有说到洛阳本地的世家望族。” “都有哪些世家?” “洛阳有三个大姓,一个姓裴,一个姓孙,还有一个姓骆。这三家祖上都出过几个大官,其中孙家往上三代还出过一个皇后,当然都是前朝的事了,跟咱们大梁不相干。剩下的骆家,二十年前犯事没落了。” “犯的什么事?” “唐震并没有过多提及,毕竟是早年间了,只说骆家自二十年前家族遭受重创后一蹶不振,但是却因为祖传一手养花的好本事,年年的牡丹盛会上都拔了头筹。也因为这样,骆家这些年才未曾落魄到哪里去。” 陆瞻眉头皱得生紧:“皇上主动问及的洛阳的话语,你还记得吗?” 第036章 不速之客 “记得,”侍卫道,“一次便是说到洛阳花会,骆家的花有多么出色,皇上问骆家当年是谁携花出战的,唐震答说是骆家当时的二爷,皇上便没说什么了。 “二次则是问何桢何大人当年在洛阳的交际圈子,也没有多问,都是唐震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 陆瞻顿了下,扭头跟重华道:“回头去吏部查查这个骆家犯的什么事?” 吩咐完他又问:“还有什么么?” 侍卫摇头:“其余都是聊到哪儿说到哪儿。” 陆瞻盯着侍卫后脑勺,沉下气来。 看来皇帝当真是跟人喝了半晚上茶,唠了半晚上的嗑。那他整这番阵仗,私下打发他去徐洛处盗信,到底是为什么?皇帝从唐震这儿又得知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面前:“这唐震又未曾去过洛阳,如何能跟皇上聊上这么长时间洛阳风土人情?” “这层属下也很纳闷,而且,在说到洛阳这些的时候,唐震自己明显也磕顿了一下,后来才说他曾经跟许多洛阳人打过交道。这话我听着有疑,但皇上没问他。” 陆瞻沉吟,随后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重华等侍卫出门槛后才上前来:“这唐震看来对洛阳很熟,何桢在信中提到唐震,搞不好双方就已经认识了。” 陆瞻认可这个说法:“前番查到的信息是唐震是在何桢回京后才到的何家,这十几年里他没有出过京城,那你就再去查查他之前有没有去过洛阳,他跟何桢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重华颌首。 “对了,”重华正要转身时陆瞻又说话了:“让你们去何家周围打听打听昨夜夜探何府的人,你们查得有眉目了吗?” “已经打听过一轮,没有任何发现。” 陆瞻凝眉想了想:“没去问问周围的乞丐?” 摊贩们尚且有收摊的时候,无家可归的乞丐可没有别的去处。 重华顿了下,立刻道:“世子提醒得很是!我这就派人去!” …… 郑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果蔬汁液可以用来兑酒,兑了满满一壶,宋湘半信半疑尝了两口,发现这次倒还挺香挺甜的,也就随了她的意。 母女俩合着伙把宋濂哄睡着,然后炒了盘拆骨肉,再捞了一盘子卤凤爪,再拍了一碟子才挂藤的嫩黄瓜,两个人就着酒唠到夜半。 将门出身的女人真是精力充沛。翌日早上,郑容又早早起来,做好早饭后进城去了。 宋湘打发宋濂吃饭去上学,自己也挎着半篮子鸡蛋,包了几截腊味,外加一些蔬菜,拿着准备出门。 才刚下了院子,门外就传来了车轱辘响,紧接着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急轰轰进来一人,没头没脑地喊道:“湘姐儿!在家吗?!湘姐儿” “汪!” 廊下的梨花跟脱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宋湘定睛看去,只见宋珉风尘仆仆地,一双布鞋趿着,身上袍子也歪了,神色慌张,在梨花的狂吠下又慌不择路地退到了院门外。 院门外又还跟着拎着包袱的骂骂咧咧的游氏和宋渝,十二岁的宋澄也扛着两只大包袱,却是只声未出。 “你们这是干什么?” 宋湘把篮子放下,狐疑地望着他们。 “你快把这畜生撵开!”宋珉朝梨花虚晃一脚,道:“二叔家里没法住了,你快借个几间屋子给我们住住,先让我们避避风头!” 宋湘眉头紧皱:“避什么风头?” “我们家住不下去了!”游氏把包袱一甩,走上前:“不知谁传的,说那徐家那宝贝还在我们手上!近来老有人上门来打听徐家失盗的事儿,大白天的门外都有人转悠不说,还有半夜爬墙到来的! “昨儿晚上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院子里站着有人,差点没把我给吓昏过去! “那地儿是不能住了,你快把这畜生撵开,给我腾几间屋子出来!” 游氏说着要进门。 梨花抢到宋湘前方,冲着她狂吠起来! 宋湘打算去二房,原本就是想看看他们,没想到几日不见,他们竟落到了这样境地! 但游氏的话听得三分就好了,她说道:“我们这地方也不大,刚刚够我们一家三口住的。二叔二婶既然来了,吃顿饭可以,但住的话恕我得罪,两房早就分家,你们还是另外再找地方吧。” “你这叫什么话?!你二叔就你爹一个亲兄弟,我们不找你们,能找哪里?再说当年你爹的后事不还是我们给操办好的吗?不然你指望着五岁的濂哥儿操办?做人可不能太没有良心!”游氏嗓子大,声音已经布满院子。 “你行了!”宋珉喝斥她:“滚一边去!” 游氏被喝止,窝囊退到了他后方。 宋珉把趿着的鞋子穿好,怏怏道:“湘姐儿,二叔没骗你,这今日我们已经被嚼得不得安生了。 “我们家都是读书人,哪里顶得住这阵仗,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拖家带口来寻你。你就分几间屋子给我住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我自然会走。” 宋湘望着游氏,看到她通红的眼睛与气到颤抖的身子,倒也出乎意料。 他们会拖家带口找到她头上,摊上事儿是无疑了。 只是二房一家子四口,手上也只有位于鹤山村隔壁的三十亩田地。此外又没有什么生钱的行当,早年老太太分给他们的家产,早已经被游氏撑场面败得差不多了。 自然宋珉就是去当西席也能赚到几个钱,但是徐洛要是铁了心要打压宋珉,那兴平县境内也不会有人敢请他。这要是住下来,得住到何年何月? “喏,这是十两银子,就算是我们给的嚼用!”见她没吭声,宋珉连忙又从包袱里翻出几颗银子,“你也知道,你爹在世时,我们兄弟感情总是极好的……” 到这里,就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了。 宋珉相貌跟宋裕有六七分像,而且年岁越大越发相像,他跟宋裕两人的性子却是南辕北辙,宋珉懒散,没什么上进心,当时若再坚持读几年书,考个进士也还是有可能的。 偏生他不用心,后来成了亲,游氏的父亲主张让宋珉去县衙,他正好,就这么去了。宋裕因为这事,还气恼了他一阵。 宋珉浑虽浑,也放任着游氏乱来,但宋裕过世的那晚,他在病床前也真情实意地哭着送了终,并且守了他一整夜。 事后也忙前忙后,把哥哥的后事给操办得妥妥帖帖。 游氏一天到晚盯着分给长房的家产,但那个时候,宋裕也始终未曾让她趁火打劫。 这两年游氏虽然没往村里来,但宋珉也隔三差五还是会来看看他们的。 虽说总不免顺手牵羊捎走他们一两只鸡,一篮半篮子鸡蛋,或者地里的萝卜白菜什么的,但是家里有个男性亲人走动着,总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这三年里,敢垂涎郑容,想打她主意的人还是少。 宋湘接了银子,让开两步:“先进来吧。” 第037章 一抹玲珑的身影 宋家在鹤山村的这座房子,原先是宋家建来避暑小住的,因此虽然比不上祖宅的讲究,占地却不小,而且也是砖木瓦房,不但有三进,东西还有偏院,比起城里一般殷实人家的房子不会差。 宋湘把靠隔壁陈家那边的一排三间屋子的小院给了宋珉一家住。那边没有灶台,索性他们给了钱,便暂且一起吃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进了门之后游氏气焰也没那么高了,看宋湘做饭的时候嘴里虽然嫌弃乡下房子不干净,但也还是帮着择了菜。 做饭的当口宋湘问了问宋珉这案子,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先前准备去二房,原就是打算劝宋珉另谋出路的,没想到他们又遇上了这一遭。 前世的陆瞻还仅是个享着供奉的皇孙,并没有卷入皇权斗争,自然也不会盯上一个地方官员。 他昏倒在菜园里时是在他已经办完这件事之后,那就说明,如今的局是他前世留下的首尾。这一世他不可能会去主动参与这些事。 宋湘觉得,这件事陆瞻不一定就是“主谋”。 当然“主谋”是谁对她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桢这家信上的秘密一日不揭露,二房——不,是他们这日子便一直都会不安生。 而陆瞻虽说不是主谋,却间接害得宋珉一家落魄至斯,还影响到了她的生活! 这扫把星,真是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 陆瞻跟晋王妃一道用午膳,席间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晋王妃望着他:“怎么受了个伤回来,体质也变差了?” 陆瞻接了帕子擦鼻子,若无其事道:“无事,可能是花粉薰的。”又道:“如今百花开了,母亲不打算出去走走?听说龙云寺今年桃花开得好。” “是准备去,你大姐大月子坐完了,我们打算这两日就去。” 陆瞻的大姐便是敏嘉大郡主,嫁给了广平伯苏倡,年初的时候敏嘉生下了次子,前阵子在坐大月子,也因为如此,陆瞻受伤她却没有回来看望。 陆瞻点头:“回头我先去看看大姐。上回蒙她送了极好的伤药来,还有一大堆的补品,我去致个谢。” 晋王妃道:“索性等我们赏了花再去,近来苏家老夫人染了风寒,你去了别沾了病气。” 陆瞻应下,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交代查唐震的人已经在着手,何家这边陆瞻也让人盯得挺紧的,当然就算不查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皇帝缄口不言他见唐震要做什么,足见他还不想跟人说起这件事。 但是陆瞻前世败就败在对身边事太缺乏敏锐,以至于落入被动境地后几乎失去了翻身可能,他必须吸取教训。 下晌正在后院里试着压腿,重华就跑了进来。 “世子!派去何府周围打探的人,找到个小乞丐!” 陆瞻立时想到那根头发丝,放腿站起来。“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 陆瞻脸色刚板起来,重华连忙就道:“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听周围的乞丐们说,那小家伙这段时间经常买街头的肉串吃,而且有一次还请了照顾过他的老乞婆吃!” 穷人陡然阔绰,那肯定是不正常的。 陆瞻问:“然后呢?” “然后属下就再查了查,然后发现小乞丐突然变得阔绰起来,正是从何府有人闯入的第二天开始!” 重华绕到他面前:“属下便又找这小乞丐请他吃了几串肉,然后就又套出他的话来,他是何府被人闯入的当天夜里被人请吃过肉的。 “虽然后来他再也不肯说什么,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无缘无故请一个乞丐吃肉呢?而且他到翌日还刚好就有钱了!” “这么巧?” 陆瞻在重华的话语声里把手擦了,然后道:“审过他了么?” “审过了,但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属下先是带他上馆子里吃肉,他口水都流快三尺长了,也不肯启齿。后来属下吓唬他,他也是不肯说。” 陆瞻望着他,余光瞥见门外走来的晋王,缓步下了阶梯:“威逼利诱面前还能做到守口如瓶,对方肯定在他身上下过一番工夫。此人非但身手不错,而且思维缜密,至今除了根头发丝,仍无查到别的痕迹,定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你且派人好好盯着何家,倘若有动静,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有任何线索,都先来告诉我。——父亲!” 他交代完之后刚好就走到了门下。晋王停在廊下,扭头往里瞅来:“是你在这儿?” 陆瞻笑了下,陪着他往前:“许久没活动了,我来压压腿练练筋骨。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晋王嗨了一声:“你母亲想吃街口老铺子的点心,我正好走动走动……” …… 家里忽然塞了四口人,宋濂放学回来,简直惊呆了,郑容回来的时候更是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宋湘在房里把来龙去脉跟他们说了,俩人虽然不乐意但是也没有很反对,只是吃完饭郑容立刻就毫不客气地喊了游氏去洗碗,又赶着宋渝去了烧水。母女俩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宋澄虽然小,倒是很自觉地收拾起了桌椅。 只有宋珉没干活,抓着宋濂在问他功课,郑容也懒得理他了。 宋湘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再进趟京城。 徐洛这事她得弄个明白,宋珉这官不当也就不当罢了,可徐洛对外撒谎搞得贼人上门盯着二房,这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那信要紧,那徐洛就该直接对外说是家信,若是不要紧,他就不该撒这个谎! 二房是赖皮没错,但这姓徐的也不是什么有担当的! 郑容怕游氏捣乱,翌日没出门,宋湘这次谨慎行事,拿着包袱前往京城来。 仍找了上回的客栈住下,而后到了何府所在民坊。 此番她并不打算惊动何家,唐震是知情人,那信到底有什么猫腻,她想找他问问。 今日的何府看起来跟当日没有什么区别,入夏的街头车水马龙,宋湘在何家下人出没的角门蹲了一下晌,却连唐震的影子都没见到。 眼看着天色黑了,她心一横,找地方吃了饭,然后从包袱里掏出夜行衣到何府后巷找到唐家,暗处潜伏下来。 一会儿唐家人回来了,她窥听片刻,得知唐震还在府里,便轻车熟路地又跃到了何府后门下。 府里她自然是不进去的,上回惊动了何桢,距今才不过几日,府里必有防备,她不去冒险,在门外守株待兔就行。 暗处盯梢的杨鑫不但领了帮重华刷马桶的差事,而且还在何家这边已经盯了两天两夜。 他刚啃了个包子,就蓦然发现前面墙角下竟多了一抹玲珑的身影…… 第038章 出人意料的内情 晋王妃对晋王十年如一日的温温淡淡,晋王却对晋王妃十年如一日的体贴关怀,陆瞻已经见怪不怪。 听府里的老人说这是因为晋王娶了妻又纳了妾,王妃介意了。但在陆瞻看来,莫如说晋王妃并没有那么爱晋王。 因为如果她爱,那么又怎会允许晋王纳妾? 譬如宋湘,前世也曾有人劝他往房里收人,她就也很大方地表示“那是应该的”。 陆瞻自认不是个好丈夫,但也至少有底线,娶了她自然不会再想收什么别的人。 作为皇孙,其实想要从一而终是不太容易的,但他咬紧牙关坚守的底线她却不屑一顾,这却不能不让人郁结。 所以有时他禁不住想,倘若他真有那么一日收了人,她是不是还要与后来人姐妹相称? ——想想都荒唐得紧! 重华下晌去了趟吏部,回来的时候陆瞻正在待客。 沈家太夫人的寿宴很快就到了,沈家那边因为想给太夫人添寿,听说晋王府有一幅前代名家的麻姑献寿图,大老爷沈宜钧便早就跟晋王说好了,这日晚间却才想起来画还没取,立刻着了次子沈翌到王府来取画。 碰上陆瞻正好在家,陆瞻便请沈翌到延昭宫喝了盏茶。 期间魏春送来了好些生果点心,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像是恨不得直接在沈翌脑门上贴上陆世子未来舅子这几个字。 好在沈翌见重华在门下探头,适时地放茶告了辞。 “洛阳骆家的案子查到了。”重华自怀里掏出一份卷宗呈上来,“这案子竟还跟皇上当年与楚王那桩恩怨有关。” 楚王是皇帝的哥哥,当年受奸臣挑拨,要与皇帝夺位的先帝的大皇子。后来奸臣阴谋败露,楚王知悉被愚弄,便当着先帝的面羞愧自尽了。 陆瞻接在手里,还没等看,这边厢魏春又进来了。 “世子!杨鑫赶着来送讯,说是何府又出现了可疑人,怀疑就是上回潜入过何府的人。” 陆瞻抬头:“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杨鑫亲眼看见她入了何府,便让人来传讯了。” 陆瞻顿片刻,信手将卷宗塞入怀里:“备马!” …… 宋湘守在何府后门下,环着胸很安静地等待着。 大户人家的管事若无特别事,往往夜里就可下差。就算有需要轮值的,那也是几日一轮。她上次就已经把何家的规矩摸了个透,对于等到唐震出来,她是有把握的。 很快,门里头有了动静,没多久,那角门开了,走出来两三个人,门下打了个招呼,便各自散开了。 宋湘看到唐震落单,独自朝着唐家方向去,便一路尾随他到了暗处,随后轻悄悄跃落到他背后,一掌劈到了他后颈窝! 王府离何府不过两三条街的距离,陆瞻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黑衣人扛着个人入破庙。 扛着的人眼下他认不出来,但看上去身段并不瘦弱,明显比这黑衣人要壮硕,但是她却能脚步平稳地扛着他进入庙里。 如果说之前听到的关于她的信息都还有些猜想且持疑的成份,眼下亲眼目睹,陆瞻便再也没有可怀疑的了,她确确实实就是有真本事的! 对陆瞻她的好奇,便无形多过了探究她夜探何府目的的兴趣。 “围起来!”他压声吩咐。 侍卫悄无声息散开。 宋湘将唐震扛到庙中,倒是也没觉得有那么轻松。她挑了个空荡的屋子把他放了,然后喘了两口气,再掐了会儿他人中,就见他悠悠醒转过来。 唐震目光对焦,立刻身子后缩成一团,伸长脖子想要叫唤。 宋湘赶在他发声之前,把腰间别着的小瓷瓶,绳索,还有三寸长一把看上去像是屠户剥筋的小刀摆在他面前:“我只是跟你打听几件事,并不想伤你。只要你配合,这瓶子里的鸠毒,这勒脖子的绳索,还有这挑筋的刀子,便都不会用在你身上。” 唐震立时噤声,睁大眼望着面前这一溜。 宋湘道:“你什么时候去过的洛阳?” 唐震抬头,咽了口唾液。 “你为什么会去洛阳?”宋湘再刀子往前挪了挪。 唐震咬牙:“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洛阳?” 宋湘望着他:“本来不肯定,但现在当然就知道了。” 唐震咬牙,敢怒而不敢言。 “说吧,什么时候?” “……十八年前。” “为什么会去?” “十八年前,我前东家是巡察御史,我曾跟着他在洛阳住了年余。” 宋湘顿了下,看向他:“十八年前何大人应该也在洛阳,你跟何大人,莫非在那时候就认识?” 唐震没吭声,算是默认。 宋湘再问:“徐洛丢失的宝贝,是什么宝贝?有多值钱?” 唐震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次没吭声。 宋湘把那瓷瓶又往前面挪了挪。 唐震面肌一抖,紧绷起了身子:“那不过是几封家信而已!” “既然是家信,徐洛为何对外称是宝贝?” 唐震脸上多了些晦气。“确实是家信。信上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就是摆在大街上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哦?”宋湘明显不信。 唐震望了眼她,又沉下气来:“这信对外人来说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但对我们家老爷来说很重要,因为那几封信的信纸,都是我的前东家亲手制的。 “我前东家曾经在任上于何大人有恩,他们俩人是至交。所以那几封信其实也不是徐大人的东西,而是何大人托徐大人代为保存。” 宋湘一时静默…… 看他半晌,她问:“你前东家叫什么名字?” “姓骆,叫骆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为何不在?” “十八年前洛阳出了桩案子,骆家时任云南知府的骆家三老爷因为渎职下了马,有人说这件事跟骆家当年跟挑拨楚王打击对付时为皇子的皇上一案有关。 “我的前东家骆容,就是骆家的二老爷。被三老爷一牵连,二老爷也丢了官。后来他得暴病死了。” “洛阳的骆家?”宋湘脱口道。 骆家这事她略有耳闻,宋裕游历在外那几年,正好是骆家出事之时,这案子传得纷纷扬扬,后来他在闲谈时简单说起过。 她心念一动,又道:“何大人把骆容亲制的几张信纸悉心保存,那么看起来交情应该不错?” 第039章 陆世子被雷劈了 唐震不肯说。 宋湘道:“我不是官府的人,你只管说。” 唐震默了半晌,看她又开始挪那堆七七八八的了,便只好道:“当年交情确实极好。我与何大人结识,也是通过我的前东家。 “当时何大人想喝江南的茶,我前东家知道我有来路,就举荐了我给他。骆大人过世后,何大人十分惋惜,也是因为这层,我后来才会被他收留在府中。 “只是外传骆家这垮台的原因太过敏感,何大人轻易不向外人道及这段交情。也交代我不要往外透露这些前事。徐洛说丢失的是宝物,那是他自己的行为!你要是想盗宝,该去找他才是!” 看来唐震把她当成了闻风而动的盗贼。 宋湘自然不会去纠正他。只是她原本以为徐洛丢失的信件里一定藏着什么机密,甚至还曾下意识地猜想是危及他官身的秘密,所以才如此郑重,实在没想过事情的关键不是在信的内容上,而是在那几张纸上! 皇帝上位时曾经历过些什么,她多少也听过,楚王当年自尽于先帝面前,楚王府的后人虽然也得到了善待,但是骆家如果当年真跟挑拨楚王对付皇帝有关,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作为臣子挑拨皇子关系,那不对付你对付谁呢? 从皇权的角度来说,骆家被皇帝针对也算有理有据。 何桢私下收藏着骆容亲制的信纸以作纪念,却又担心着被皇帝猜忌,为防何府人多嘴杂,所以存放在徐洛那里。 没想到无意间被宋珉看到,之后信件又丢失,徐洛没替何桢这位表舅办好事情,自然会迁怒宋珉。 也正因为这信又重要又不重要,所以他才会没有张贴告示,同时又明目张胆把宋珉给罢了。 那么这么一来,只怕罢了宋珉的官的人,根本不是徐洛,而是何桢,因为他才是信的主人! 但是陆瞻拿这些信又做什么呢? 既然他可能不是主谋,那他背后的主谋可能会是谁呢? 她凝思片刻,蓦地看了眼唐震,忽然站直了身—— “你近来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唐震被她的动作也弄得紧张起来:“我每日见得人可多了……” “令你印象深刻的有没有?!” 唐震略默,点头:“有。前两日我见过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他谈吐十分文雅,气质相当出众……” 宋湘还没有听他说完便已经浑身绷了起来…… 她前世当了皇帝七年的孙媳妇,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模样? 陆瞻不可能无缘无故去盗信,而能够指使得动他的人只有晋王和皇帝!晋王那么谨慎,也不可能越过皇帝去查何桢与骆家的关系,关键是,骆家是跟楚王那案子有关的人!那么这“主谋”除了皇帝自己,还能有谁呢? 既然皇帝都已经见过唐震,那么唐震周围又岂会没有人盯梢? 思及此处,她立刻拿上匕首跨门而去! 然而刚走出门口,她就迈不动步了——院子里披着月色正站着几个人,他们分散呈半圆形站开,当中的那人面朝这边,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晚风吹拂着他的蟒袍,怡然挺立的样子,让她熟悉到他化成灰都认认得…… 陆瞻不愿意打草惊蛇,因此下令让侍卫们围着,就在这里等着她自投罗网。但她出来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很多,步态也要匆促很多。 “阁下是什么人?” 他负手立在月光下,凝眉望着她。 宋湘猜到了会有人埋伏,却没有想到会是陆瞻自己带人前来! 但由此也证明她猜想的没错,他去盗信,就是为了给皇帝办事。 她看了看面前,估算着闯出去的机会有多高。连侍卫带他一起就有五个,他们个个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高手,尤其是陆瞻,他前世受皇帝指派的武将悉心培养,又曾在军营里被狠狠操练过半年,论打斗,宋湘自认是不如他的。 但自己究竟能不能全力一搏闯出去,她心里也没准儿。毕竟……他们有过的最多的肢体交流只限于床上。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动静,是唐震的脚步声,他已经跌跌撞撞出来了。 宋湘看着机会脚步一错,作势就要跃回屋中,离她最近的侍卫立刻飞身上前阻住了她的去势! 宋湘恰好就借着这空当,往空出的缺口扑过来! 侍卫们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狡诈,露出了短暂错愕,但他们又有着超乎她想象的默契,就在她往前飞扑的当口,这四个侍卫眨眼又在她落地之处围成了个圈! ……当然,倘若实在要打,也不是完全没机会的,但宋湘并不想与他们结梁子,真要被他们盯上,就是一时走脱了,来日也麻烦得很! 陆瞻看到她这娴熟的应敌技巧,心下已是半点小觑的心情也没有了,他大步走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宋湘听到这一声问话,蓦然想笑。 她转身望着他,这熟悉的面容,这个分开方一个月的枕边人,居然在郑重其事地问她是什么人? 她目光一冷,飞起一脚照着他面门便踹过去! 她这一脚来得厉害极了,陆瞻纵然好身手,避退之时也让她脚尖挨到了发髻! 侍卫们一涌而上,一场混战开始了。 退出圈外的陆瞻吃了她一记,并未生气,反倒是更仔细看起她的出手来。 但看了半晌,她身手如何他实在已不记得,反倒是她这窈窕的身段看着有些似曾相识…… 陆瞻敢发誓自己决不是个登徒子,家里的侍女什么的他一个都没碰过,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女子他更是没有过非分之想,也更没有盯过人家小姑娘的胳膊腿! 但面前这一位,这玲珑身段,这细长有力的胳膊腿儿,他发誓真的看出来了几分熟悉! “住手!” 他脱口道。 侍卫停下来。他紧盯着她的眉眼,心下莫名的动荡起来:“我是不是见过你?” 宋湘扬唇,转向他:“世子猜呢?” 先前为免惊动她,她和唐震在屋里说话陆瞻并没有靠近,直到此刻这声音灌入耳里,陆瞻脑子里就好像有什么炸开了…… 这声音即便是从面巾底下发出来,跟原音有区别,他也立刻在脑海里与某个人对上了号! ——但这怎么可能?他联想到的那个人,只是个成日在闺闱里打转的弱女子,她的确有副与之媲美的好身材,但却绝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身手!尤其是不可能有这等处变不惊,敏捷果断临危不乱的心智!…… 但是这淡月下朦胧的眉眼,却又该死的加深了他心底的动荡! 宋湘望着双眼渐渐睁大的他,沉气把面巾扯下:“陆世子,别来无恙?” 没有了面巾的遮挡,这一张脸尽现于眼前,宛如一个霹雳,猝不及防将陆瞻炸了个外焦里嫩!…… 第040章 这是他老婆! 陆瞻虽然意识上已经在与眼前的真相靠近,可是七年的婚姻经历还是令他一再跟自己说不可能。 但眼下他看到了什么?! 被一身修身的黑衣裹住了身材的宋湘,淡淡定定站在面前,她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带着三分轻慢地望过来。 她既不像是曾经延昭宫里华丽的世子妃,也不像是潭州小院里布衣荆钗的被贬妇人,她灵巧敏捷又自信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陆瞻与她同床共枕七年,居然从来不知道她会武功,而且还会有这么好的武功! ……哪怕是见了鬼,都没有眼下这一幕来得令他感到惊悚! “你,你,”他手指头指到了她鼻子尖上,真真切切被她吓得灵魂都炸裂了!说话也已口不择言:“你居然干这种事?你也算是官户家的小姐,你家里书香门第,你居然也学人爬墙?!” 侍卫们第一次看到在京城横着走,不,随便打滚走的陆瞻竟然会看到个女子连话都说不好了,纷纷都看过来。 但陆瞻真的要炸了!他奶奶的谁能想到这个会飞檐走壁,会扛着大男人进破庙,还照准他的头脸毫不客气踹来一脚的人竟然是他前世的老婆! 从前那个看上去温顺又安份的女人呢?这什么鬼!这几天在何家窜来窜去的居然是她? 她居然还会爬墙?! 宋湘先前还犯着愁,此刻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心下蓦然舒坦。毕竟能让这抛妻弃子的渣男不高兴的事情,她都高兴。 她淡眼扫视着他,扬唇道:“方才失态了,世子见谅,因为世子前往徐县令处盗信的事,我二叔被徐洛罢了官,如今更连住处都被人日夜骚扰,没办法,我只能来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谁要问她这个?!陆瞻花了九牛二马之力拉回来一线意识,顶着一脸残余的震惊问出声:“你怎么会武功?!” “我外曾祖原本就是江湖豪侠,后来随先帝挣下了功勋。我外祖曾是朝廷的将领,家母也是将门之后,他们都会武功。我会武功,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宋湘不紧不慢道:“今夜让世子撞到,真是失礼了。不过世子早前既然说认得家父,想必也该知道家母的出身,不会感到很意外才是。” 会武功这件事,虽然家里母亲交代过要掩饰,但那只是怕她嫁不出去。她进了王府后,自然就不存在还需要刻意隐瞒,只不过王府也太平,她也没有什么机会人前出手。 而他也先入为主认为她手无缚鸡之力,是个还需要别人照顾的半废人。 可是但凡他能在她身上用上一点半点的心,也不至于连这都会不知道。 陆瞻在突知她竟然不是个弱女子之后,还要被她言语这么一怼,愈加不知该说什么。 她弱质小白花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存在了七年,在她揭开面巾之前,他对这个闯进何府还能全身而退,仅仅只是留下根头发丝的未知女子是充满着好奇的,但谁能知道现实会拿“前妻”两个字扇他这么大一个嘴巴?! 但她说的没错,她的母亲是将门出身的女子,她的外祖父广结天下义士!他们这么疼她,她又长着一副那样惹眼的容貌,怎么可能会不让她学几手防身技能! 而这些他早就该想到不是吗? 晚风刮在他脸上,他只觉刮得他两边脸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世子,屋里的人是唐震,怎么处置?” 侍卫跑过来问。又把手上的小瓷瓶,绳索以及小刀呈上来。 他回神,接到手里逐一看过,最后打开瓷瓶闻了闻,扑鼻而来的陈醋的味道薰得他立时别开了脸。 他无语地看了眼宋湘,回想起来她刚才说的什么,跟侍卫道:“先让他呆着。” 事情被戳破,宋湘也不愿久留,她抱拳跟陆瞻行了个江湖礼:“我并非有意滋事,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说完她抬腿就往门外走去。 陆瞻回神追出去,但还未及开口,她就已经消失在了街头! …… 宋湘出了破庙,旋即沿着巷子奔向了大街。 回到客栈,除了夜行衣,她立在桌畔连喝了几口茶润喉。 躁动的心情随着茶水的浇灌渐渐平复,窗外万籁俱静,看来是没有人追上来了。 她吐了口气,让自己舒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成亲之前的她也是高看过陆瞻的,在她看来,有能力,有教养,没有权贵子弟的恶习,仅这三样,已经把绝大多数人给刷下去了。 再加上晋王与晋王妃也都是体面人,那么婚后保持平淡而温馨,这样的向往她也有过的。 成亲当夜发生那样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当夜她连陆瞻的面都没见着,翌日早上他就去了屯营。半年后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陆昀。 收拾完的第二天夜里,他进来跟她圆了房。 那是她第一次亲临皇家斗争。被亲兄弟坑,她能够想象到他的心情。这是她的丈夫,日后孩子的爹,她不能不包容他些。后来他的冷落,她也没放在心上,到底他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打击的人,需要时间来接受吧。 但她没想到,他内心真正的不快并不是因为陆昀,而是因为被迫娶了志趣不相投的她。 她能够坦然嫁进王府,是以为哪怕未曾一见钟情,只要有心,至少也能相濡以沫。 但他却认定了自己无辜被捆绑,认定了他爹给他找了个志不同道不合的女子为妻,使他终生都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机会……说起来,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怀疑她是别有用心制造事故想攀高枝嫁给他,没在她伤口上撒过盐,还真是谢天谢地呢! 总之一旦看透了本质,也就没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了。 那几年她与他不过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期待是早就没有了。 他对她情份有多淡薄,对她有多么看不上,对那桩婚姻有多么厌恶,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真是让人想不到,今夜意外让他撞破,竟也让她见到了他那一脸如同见了鬼的表情! 第041章 楼下的年轻男子 她眯眼深吸了口气,把茶杯放了。 看到博古架上摆着的笔墨,她伸手拿过来,从前为了消遣,她也没少在灯下写写画画。 但如今再动笔,却不是因为他而浪费时间心力了。 将前世种种抛向脑后,她铺开纸张,提笔沾墨,将徐洛失信的这案子细细梳理起来。 …… 若无要事,王府各宫都是各自为政,一般不会相互干扰。 送走了沈翌回来的魏春没事干,照旧在延昭宫摇着蒲扇,一面吩咐小太监打点着沈老夫人的寿宴陆瞻该穿的衣裳,一面等着陆瞻归来。 刚刚整理完,门外就有小太监们快步进来恭立在门下了。知道是陆瞻回来,放下扇子迎了上去,还没开口就被陆瞻拂到旁侧越了过去。 “倒茶来!” 陆瞻不带温度地下了命令。 回来这一路上他把重生回来遇见宋湘的前后所有全都细想了一遍! 想到他当日如何大言不惭地说他认识宋裕,结果连人家妻族家世摆在那里他都不知道,脸上便辣了两分。 再想到他言之凿凿跟重华他们说宋姑娘是个弱女子,结果人家当着侍卫们的面一脚踹到了自己头上,他脸又辣了三分! 最后再想到她居然连徐洛丢信的事都已经猜出来是他干的,便又添了五分辣! 等到进家门时一张脸早已快辣熟透,哪里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世子!”重华跟了进来,“唐震那边还没有处置。” 何府的管家被挟迫,只要人不死,唐震就会说出去。本来这件事宋湘做的极妥,若没有陆瞻他们惊动,宋湘把人放回去就完了,谁也逮不着她。 但偏偏陆瞻就把宋湘给撞破了,一堆人在那里,唐震不可能没察觉! 又本来陆瞻也可以袖手旁观,甚至还可以借机向何府邀邀功,但是怎么解释他刚好出现在这里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唐震要是说出去,宋湘就得暴露了。 重华一直就觉得宋湘与陆瞻之间怪怪的,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陆瞻那句时不时挂在嘴上的“不管她了”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但他今夜被宋湘踹了一脚并没吭声,以及当初他还信誓旦旦说他跟宋裕认识,说她是个弱女子,结果却被宋湘当场打脸—— 戏看得是很精彩没错,但要说他们之间没猫腻,重华是打死也不信了! 而他自己还在刷马桶呢,这事就不得不提醒一下他了。 “这还用问我?”陆瞻瞪他。 重华理解他的恼羞成恼,恭顺地退下了。 …… 为了封口,杀死唐震当然也不现实,那么就只好用些别的手段。 好在他没有见到宋湘的面容,收拾起来也容易,侍卫们还扣着唐震在破庙里,重华回去后,便立刻挥退了侍卫,亲手扶了他起来,并假称方才路过遇见匪徒作案,是以顺手解了个围。 唐震自然且惊且庆幸,直叫回去要禀报何桢,告去官府,重华当时就翻了脸,说他们之所以会在此地出没是因为在附近组了个小赌局,你要是去何大人,何大人去告了官府,到时岂不是害了咱们? 唐震是无论如何得罪不起这些人的,便立时打消了告官的念头,且千恩万谢,一再相告铭记在心。 是以这一夜街头安安静静,便再没有像上次那般弄得草木皆兵。 但这一切宋湘是不曾察觉的。 徐洛这案子到此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疑虑,何桢没有乱政,也没有跟他提拔上来的亲戚徐洛勾结滋事,他只是因为怀念老友,又担心牵连自身,而把老友亲制的信纸当成赠与的遗物寄存在徐洛这里。 本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事情,徐洛也肯定不会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但坏就坏在皇帝居然知道了这件事,而且还知道东西就藏在徐家,所以让陆瞻来取了。 倘若事情无假,那么何桢看起来至少是个重情义的人,那么徐洛针对宋珉的事,何桢知道吗? 她又忍不住想,皇帝对何家到底又存着什么心思呢?他让陆瞻拿取这些信,目的是什么? 前世陆瞻肯定也是得手了的,可她记得,何桢不但官运顺畅,在这之后没几年他还升迁了。如果皇帝忌讳,那他就很应该下手整何家不是吗?为什么他并没有这么做呢? “宋姑娘,楼下有人找。” 正出着神,房门被人敲响。 宋湘回神,一看想事儿竟想得忘了时间,窗外已经大亮。 正纳闷着是谁来找?掌柜娘子却已经忙着去厨下了。 宋湘收拾好出了房门,先在楼梯口往下看,只见尚且空荡荡的店堂里已经站了个人,一身蓝衣,长身玉立,看身影有些眼熟。 步下楼梯,这人听到楼梯响已经回过头来,还没出声先已冲着她笑了:“湘湘。” “你怎么来了?” 宋湘惊异地走到付瑛面前,看看外面天色又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而且这个时候他理应去上衙了。 付瑛清了下嗓子:“上次我看你跟这家店主挺熟的,猜想你要是进城了,多半是住在这里,所以后来就跟店主打了声招呼,请他在你来了的时候知会我一声。 “昨日我路过的时候这店家娘子就唤住我了,但那个时候你已经出了门。今日我恰巧要出趟公差,不用赶早去衙门,就先过来看看你。” 说着他又把手里拿着的几本书递过去:“这里是我问衙门里的老前辈借的几本字帖,他们家的小辈子弟都描这个,对濂哥儿习字应该有用。” 上回付夫人在宋濂面前说了那些话,付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觉得应该让宋湘相信付夫人并不是瞧不起她的那个意思才是。 因此他甚至还起过上南郊去找她的念头,但又生怕唐突过头,反而弄巧成拙。于是就想到了拜托客栈的店家。 店家见过他夜里来找她,且她下楼见了面的,于是并没有多费周折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宋湘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上心,顿了有片刻才道了声“多谢”,然后把书接了,问他:“你吃过早饭了吗?” 第042章 陆世子吃饭不香了 “还没有。街口的来福记,你很久没去了吧?我也有点馋了,不如我们去那儿吃?” 宋湘想了下:“要不就在这儿吃吧,上次的铺子我还想再去看看,正好就不必绕路了。” 看铺子只是借口,只是觉得特地拐去酒楼吃个早饭太过郑重其事罢了。 好在付瑛也并没有坚持,俩人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然后宋湘招呼店家娘子下两碗面,再切两碟卤味。 这边小二上了茶,付瑛就问道:“是了,你方才说看铺子,我记得你上回就去看过,看得如何了?” “看是看中了。就是有点麻烦。”既然说到这儿,宋湘便把李家药所的事情跟他说了。 “原来是那家。”付瑛若有所思,“印象中那家药所口碑倒是不错的。他们家的药材也真,我记得宋婶儿不是会用药吗?若是能接下来,你们倒可以直接打开门做买卖了。” 付瑛私心里当然是希望宋家能搬回来的,毕竟在村里结识的都是粗人白丁,只有住在京城的祖宅,接触的都是体面人,宋家书香门第的名声才能继续撑得起来。 而若能够再置业开铺,就更好了,母亲那番话虽说的难听,但是世上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人太多了,就算他付瑛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旁人却会评论。 倘若宋家能延续这门第下去,再有钱财铺子傍身,便不会显得他们俩身份相差太远。他才入仕途,虽不去攀龙附凤,也不图占女方便宜,总还是希望女方这边能不拖后腿。 “家母也只是懂些皮毛而已。” 宋湘不知付瑛所想,注意力只在他的提议上。 行武的人多少都会些金创之术,郑容枕畔就摆着好几本外冢父传给她的医书。她不耐烦看,宋湘闲来无事都是翻过了好多回。平常小病小痛也自己拿捏着治好了。但是终究不精,离付瑛说的直接打开门做买卖还是有距离的。 不过付瑛的提议还是又撬活了一点她的心思——自家虽然医术不精,但是自己开间铺子经营,不比把铺子赁出去赚头更大吗?再说反正都是要请坐诊大夫的,郑容多少也懂点门道。 唯独就是周毅与李家这梁子难办…… “你要是实在担心周毅这边,我虽然任职未久,但或许可以托人跟周毅递个话,请他高抬贵手。” 付瑛看她半日未语,仿佛猜到她心思,更加积极地鼓励起她来。 宋湘对官场这套比如今的他可熟多了,并不觉得他能解决得了这件事,再者她也不想欠他这样的人情,就道:“还得回去和我母亲商量过再说。” 付瑛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言了。 其实小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这几回见到宋湘,付瑛竟一次比一次用的心思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能无所顾忌地说话行事了。 他更在乎宋湘的反应,于是行事也刻意起来。 …… 猝不及防被宋湘完全颠覆了认知的陆瞻,怎么可能会有一夜好眠? 这一晚上他心思都在宋湘身上。 从前就觉得她双掌虎口处略有些粗糙,当时只以为他是婚前做惯了粗活所致;又觉得她肌肉特别紧实有弹性,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腰腹四肢还是像少女一样一丝赘肉都没有,就还以为她天赋异禀——这些话说起来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孩子都生过了两个,刻意回避就显得矫情了——他确是没想到她这居然是因为私下里有练功! 宋湘与付瑛吃面的时候,早膳也摆满了延昭宫一桌子,但他味同嚼蜡。 他又想起来在街头捡到了宋濂那一回——那次夜探何府的就是她无疑了,她到酒楼来的时候,就是梳着散着一半长发的发髻! 而濂哥儿那小兔崽子,还说他不该撒谎骗人,结果他自己把他骗得团团转!…… 啊……他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无边的窘迫在他心口脸上浮起又退去,退去又浮起。魏春就只见着他一会儿拍脑门,一会儿咬着牙,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新厨子做的饭食,也不合胃口吗?” 王妃听说陆瞻想吃川蜀菜,前几日就当真请了个川厨进来。但没想到他还是这样,魏春就挺着急的,再这样下去,王妃是会拿膳房的人问罪的! 陆瞻原本拿着牙箸,经他一提醒,索性把牙箸也放了下来。 不过魏春这一打岔,他又冷静了些许。 不管他有多么眼瞎,他都得从现在开始接受她不是柔弱小白花这个事实了。那么她进何府想干什么呢?她说因为他去盗信害得他二叔丢官?丢官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再坐片刻,他推开碗盘站起来,抬腿就跨出了门槛。 等候在此的重华立刻迎上来:“世子您去哪儿?” “出去走走。” 重华连忙招呼人跟上。 客栈是夫妻店,只请了三个伙计,厨子是店掌柜自己,提供的饭食自然也简单。 面端上来后,付瑛问宋湘:“你今日会出城吗?” 按理说昨夜劫持过唐震,宋湘该立刻离去的,但是陆瞻既然露了面,为何出现在那里,他应该也得有个说法,做番打点,因而反倒不急了。 便就还想去李家拜访一下,问问那药所事由,没有想到出城。 但听付瑛这么问,就道:“付大哥莫非找我还有事?” “龙云寺的桃花开得盛了,我记得宋叔每年这个时节都得去绘两幅丹青,正好我明日休沐,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宋湘哪里有心思去看什么桃花,刚要拒绝,付瑛又开口了:“龙云寺的桃花是燕京的绝佳美景,明日休沐,朝中定有好些名士大儒会过去,你不是想给濂哥儿找个好师傅吗?这是个好机会。 “虽然咱们不见得能得到大儒垂青,至少你也可以先看看再斟酌。我知道宋叔还有一些同僚很关心你们,等你相中了,到时候再请这些前辈牵线,万一就成了呢?” 龙云寺的桃林盛景宋湘见识过,知道付瑛所言不虚。父亲那些交好的同僚们,她也是该找个机会联络联络了。 想了想,她说道:“那付大哥记得明日把茹姐儿邀上,她定然也会很想去。” 付瑛见她答应,已笑起来:“自然是要带上她,不然回来后她还不得寻我晦气?” 宋湘闻言也笑了下。 第043章 他们真和谐 桂子胡同口子上只有两家客栈,一家明显是新开的,门窗油漆都很新净,门口伙计穿着打扮也比较讲究。 陆瞻直接越过,选择了另外一家不过三间门面的老店。 昨夜她肯定出不了城,只能住在城里,南城是她家所在地,她既然上次住在那里,这次只怕也有可能会在这儿。 陆瞻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找到这里来了。他觉得必须跟她见个面,他必须知道徐洛把宋珉怎么了?怎么会令她自己下场来打探? 既然这件事是他引起的,那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世子,付公子在和宋姑娘一起吃早饭!” 刚要打发重华去店里打听打听,重华就惊异地指着店堂拍打起他的马头来! 陆瞻透过大开的窗户,可不就看到了角落里一张桌上正吃着早饭的那两个人? 那男的背朝这边,但从他的背影与所处的地方来看,那绝对是付瑛无疑。而宋湘坐在他对面,正朝着他露出莞尔笑容…… 两个人一大早的,居然是那样的和谐默契! 他上一次看到她吃早饭,还是在潭州呢! “世子,”重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咱们要进去吗?” 陆瞻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边。 这就是害他一整个晚上水里来火里去的女人,看上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对着仍然是那副温顺好说话的样子,谁能想到她昨夜翻墙扛人还踹了他一脚呢? 陆瞻有点生气又有点沮丧。 生气是生什么气,生谁的气,他说不知道。丧气却是因为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自大和自以为是。 他连自己的妻子实力如何都不清楚,他前世栽成那样,也不冤吧? 再看了一眼店堂,他翻身下了马。 吃完早饭,付瑛又聊了几句宋濂的功课,见店里渐渐人多,正好也得去办差了,便就结账出了来。 宋湘送他到门口,付瑛又说到明日去龙云寺的事,他又嘱她在客栈里等。“最迟不过辰时,我就来接你。” 宋湘点头应下他。 陆瞻这么大个人就立在他们三丈远外的人群里,他们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们居然也没有看见他。 他不做那讨嫌的人,等付瑛走远,他才走了上去。清了下嗓子道:“宋姑娘!” 宋湘正转身准备回店堂,听到呼声回头,眉头下意识就皱了皱。不是没想过陆瞻会找她,但是没想到他还真能找得到——满京城到底多少人知道她住在这儿?? “世子寻我?”她行了个礼。 “是。”陆瞻点头,“姑娘昨夜走的急,我也没来得及问清楚令叔的事情,想找姑娘聊一聊。” 好在这是重新来过的一世人生,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前被眼瞎的他看低过,便姑且就装作若无其事……总不能蠢到自己还上去把这层窗户纸给揭开不是吗? 宋湘想了想:“世子想在哪里说?” 私归私,公归公,宋珉这事是他陆瞻造成的,她最多是不主动去找他,眼下既然他找上门来,她自然不妨把前前后后跟他掰扯清楚。 “重华去对面茶馆开个包间。” 陆瞻吩咐,而后看了宋湘一眼。“我们去坐下说。” …… 付瑛离开客栈,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之所以赶早也要来这一趟,实在是因为上次被母亲那样说过之后,这几日他一直惴惴不安,担心她会受到影响避开自己,但刚才她不但态度没变,还答应他明日去赏花,这就足见她没被影响到。接下来他只要帮助她在城里开起铺子,迟些再劝他们搬回城中,他就能…… 想到那两个字,付瑛心下微荡,脸颊也有些微红。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也许他想得太远了。 他伸手去掏帕子,手指触到一物,又停住了脚步。随后一拍脑门,又转身快速地往客栈方向走来! …… 一刻后宋湘就和陆瞻在茶馆里坐下来。 陆瞻还从来没在这种场合下与她相处过,神情怎么也无法放得自然。反观宋湘,似乎完全没察觉什么不适,神态自如得很。 ……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好。要是她知道前世的事,肯定也是不能这么自如的…… 陆瞻暗暗思量,心里放平稳了点。然后道:“敢问令叔之事原委。” 宋湘点头,省去所有寒暄,直入正题把宋珉被徐洛针对的事说了,末了道:“如今罢官倒在其次,反倒是因为徐洛对外撒谎,说丢失的是宝物,结果引来了不少别有企图的人。 “他们疑心丢失的宝物在我二叔手上,又有些以为我二叔知晓徐洛的家底,不断地上门搔扰,结果,我二叔一家被逼搬了家,如今都挤在我们家住着。” 陆瞻听到这里,心生歉疚:“我确实没有想到这层。是我们疏忽了。” 宋湘未语。 陆瞻见她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也觉尴尬,但想到印象中她与他们家二房不是特别亲近,如今宋珉一家住进了她家里,想必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她会有情绪,那也是正常了。 也就无所谓了。 想了下又不禁问她:“你又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宋湘看了眼他,没吭声。 陆瞻又碰了个软钉子。 索性这些事追究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他再一次退守,问她:“你昨夜找唐震又是为何?” “徐洛没有担当,迁怒了我二叔还要给他招祸,我找唐震是为了问出信件的内容,看看到底有多重要,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信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信本身。”宋湘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何桢藏这些信的目的是怀念骆容,皇帝让陆瞻拿到了这些信,又私下见过唐震,他知不知道何桢的秘密还不确定。 何桢为着保存故人几张信纸如此大费周折,也算是有些情义,她若吐露给陆瞻,陆瞻再去告诉皇帝,回头皇帝若问罪,岂非害了何家? 陆瞻看出她还有下文,便说道:“你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 宋湘听到这儿又瞥他,前世她还相信他做人有良心,会在她临死前赶回来让她托孤呢,结果? 第044章 世子要给我添妆? 陆瞻透过她的眼神感觉到她的不友善,索性道:“实不相瞒,信虽然是我拿走的,但到底这信有什么秘密,我也不清楚。我只不过是替别人办事而已。 “但如今,我却对这案子感到十分好奇,我也很想知道这几封信普普通通的家信,为何会引起这样一番风波。 “姑娘要是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 前世几乎所有人都在捧着他,顺着他,就是那些玩欲擒故纵的,在他面前也时不时地要探一下触角,唯独她没有,她就像是存在于他身边的影子,从来不靠近他,但也绝不会妨害他。 如今他身边绝大部分人都有嫌疑,但或许正是前世彼此之间的疏远,令他此刻反而对她有生出了难言的信任。 宋湘其实也不怀疑他这番话,因为他要是知道,前世就知道了,这世还用问她? 她也不喜欢猜谜,再者宋珉这事总归得解决。想了下,就说道:“唐震亲口说,那几封信的要紧处不在信的内容上,而在信纸上。 “唐震的前东家是骆家的三老爷骆容,他们家老二十八年前犯事,听说是牵连上了当年楚王的案子。那张封信的信纸,就是骆容亲制并且送给何桢的。” 她说到这里,陆瞻就立刻明白了! 昨夜重华拿回来的骆家的卷宗他忘了看,但骆家被整既然与楚王有关,那么何桢暗中保存骆家人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曲折,他已经能推测到。 不过他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昨夜那小瓷瓶小刀子,看得出来她是做好了准备的。 如今眼目下,她居然会翻墙这件事,在她的冷静果敢面前竟然变得无足轻重。再想到前世两个人夫妻七年,他看到的居然是完全不同的她,那股被打脸的辣疼又悄然爬到了脸上。 看到她还在看自己,他收回神思,立刻给出诚意:“你只管放心,这件事情,我会善后的。” 宋湘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不会客气。颌首致了意,她又问:“不知世子是如何处理唐震那边的?” 陆瞻把重华他们回禀的结果说了:“这件事情你算不上犯法,只要不犯法,总归我不会让你有后患。” 宋湘笑了下。 陆瞻好久没得她这样笑过,想到了先前跟他依依不舍的付瑛,问道:“你跟付公子看起来情份不错。是不是……好事快近了?” 宋湘抬头,顿了会儿道:“世子问这个,莫非是看在与家父是旧识的份上,要给我添妆?” 陆瞻噎住…… 宋湘笑了下,颌首道:“我还有些事待办,世子没别的事情了吧?” “没有了。”陆瞻还能说什么? 宋湘起身屈膝:“家叔这事我就等世子的消息。我先告辞。” 陆瞻嗯了一声,余光看她走出门,直到听到楼梯上响声没了,他才扭头看过去。 这女人……自从把练家子那一面暴露出来,居然连气场都不一样了! …… 宋湘下了楼,看到楼梯下站得跟树桩一样笔直的侍卫,走出茶馆。 宋珉这事陆瞻既然包揽了,唐震那里又没了后患,那么她进城这趟,已算是有收获。 下午无事,她不妨就去李家看看。 “湘湘。” 刚到街上,付瑛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来。 宋湘愣了下:“你怎么还在这儿?” 付瑛走上前:“方才忘了把这个给你。”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明日龙云寺会有诗会,这是近来城内盛行的一些律诗。你拿着或许会有用。” 龙云寺的桃花盛会,是文人雅士们的盛事。明日又是朝中休沐,多半会有人有雅兴沿溪曲水流觥。 宋湘接来看了看:“你在这儿等很久了?” 付瑛点点头。 等了很久,也就是说方才她跟陆瞻在茶馆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楼下等。 宋湘倒不在乎他知道这个,只是觉得这般紧追着她的行踪,实在是让人有压力。 “这样的话,其实你刚才放到客栈,让他们转交就好了,如此便不必耽误你的时间。”宋湘把纸举起来,笑了下:“多谢你,省了我很多事了。” 付瑛也笑了下:“世子找你有要事?” 宋湘点头:“是有点事情。” 付瑛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道:“那明日见。” “好。” 目送付瑛走远,宋湘在门下站了站,转身进了店。 见店家夫妇正好都在,她停下步来:“二位也算是我的熟人,我别的客栈不去,只到你们店来,图的就是你这里安全稳当。 “但二位想把这生意长久做下去,那么就该考虑周到一些才好,把住店客人的信息随便透露出去,尤其是我这样的姑娘家,这就好比赶客了。” 早上付瑛能寻到客栈堵她,是店家娘子透露的消息。那方才他找到茶馆去是谁指的路,还用说? 如今是告诉付瑛,下次若告诉别的人呢?她是出了钱住店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姑息。 店家夫妇看她沉下脸来,立刻慌了张,忙不迭地解释,并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宋湘也知道不能全怪他们,付瑛一个中了进士的人,想套路他们还不是几句话的事?但他们得明白这个界线。 不过把话挑明了也就罢了,她也不想得理不饶人。 回房补了会儿眠,起来已是日光乍斜时分,回想起这两日事,又想起明日还答应了付瑛去龙云寺,便起身对父亲的那些旧友做了番梳理。 宋裕才德兼备,当年在世时结下不少同僚好友,当中还有些是他同科的进士。如今虽然有些已经放了外任,但留在京中的也还有四五个,这当中又有两三个身在翰林院。 他们在翰林院,自然无暇亲自教授宋濂,但却必定能给出好的建议和意见。 再者宋裕过世后,他们也曾时常携家眷前来问候他们母子三人,直到后来他们搬去了南郊。 哪怕不为人脉考虑,只基于这份情谊,她也不该就此丢弃。 但是时隔几年突然登门拜访,未免有些冒昧,况且也还不知道人家如今景况。既是明日休沐,又值寺里盛会时节,若是能在这种情境下遇到而叙个旧,倒是不会显得彼此太尴尬。 第045章 把丢了的脸捡回来 陆瞻回府,魏春走过来:“小侯爷差人来回话,说是明日有空,可以出来请世子吃饭。” 陆瞻道:“知道了。让他明日午间到东兴楼订个桌子。” 说完又把魏春唤住:“你递个话给王公公,看看皇上下晌有空没有?我要进宫面圣。” 他是着实不知道徐洛会迁怒到宋珉头上,当日盗完信也就走了,没去顾及后果。他也不知道皇帝究竟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只说是徐洛那里藏有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也就去了。怎会想到宋珉竟然“怀璧其罪”了呢? 所以就算宋湘跟他没有前世那段,这事他知道了也得善后。 而既然前世之事又确实存在,又害他在宋湘面前丢了那么大个脸,那“罪魁祸首”是皇帝,自然他更得让皇帝知道知道他到底引起了什么后果。 想到这里他又吩咐:“洛阳骆家的卷宗,拿过来给我。” 宋湘提供给他的信息还是很有用的,他让重华去内部找来的卷宗,只是骆家涉案的卷宗,并不会提到何桢藏信的内幕。眼下看来,这案子倒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了。 宋湘没拿昨夜的事借机说他什么,这很可能是碍着他的身份她不敢得罪。但这事于他却如鲠在喉,也想着无论如何总得想办法扭转一下这个局面,把脸捡回来点才好。 只要能这件事情妥善解决了,那么昨天夜里在她面前丢掉的脸,多少也能捡回来一点点吧? …… 付瑛回到家中,付茹正好在天井里浇花,看到他便放下了花壶:“约到湘姐姐了吗?” 他顺势在石墩上坐下来:“约到了。” 听到他平淡无波的回话,付茹好奇地道:“约到了你还这个样子?难道还不高兴?” 付瑛苦笑了下:“没有。就是街边站得太久,有点累了。” 付茹察觉不对劲,走过来:“怎么了?” 付瑛默片刻,说道:“我刚才看到晋王世子去找她了。” 先前他回到客栈,店家娘子给他指路,说是一个什么什么模样的蟒袍少年约着宋湘去了对面茶馆,他猜想那只能是陆瞻,到了茶馆底下,果然就看到了陆瞻的侍卫。 早前陆瞻就说过跟宋裕是旧识,对宋家姐弟只是出于对故人家眷的关照,陆瞻来见宋湘,理应是正常的。但他又总隐隐觉得并不寻常,这两个人从前应该有过交往。 可是他又想不通,宋湘怎么可能会跟高高在上的皇孙有交往呢?倘若他们有交往,为什么陆瞻又一早没有关照宋家? 陆瞻频繁地出现在宋家姐弟周围,就让他生出了一种不踏实感。 付瑛听完也愣了下,上回宋湘走了之后,她就从付瑛和付夫人那儿双双听到了陆瞻带着宋濂去赴萧臻生的寿宴的事,当时也觉惊讶,但了解到何公子也说只是凑巧遇上,那自然就没什么。 陆瞻今日竟然与宋湘在客栈对面的茶馆吃茶,就不能说是巧合了吧? “那……陆世子对湘姐姐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付瑛想了会儿,摇头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湘姐姐容貌性情那样出色,陆世子难道就不喜欢美人?” “因为他是晋王世子。以他那样的家世,就算喜欢,也是不可能会娶湘姐儿这样家世出身的女子的,除非是纳进门当侧妃。但宋叔当年可是朝中清流,她总不可能罔顾父亲和祖上的名声,去答应给人为妾吧?” “湘姐姐虽然不会答应为妾,但王府会不会娶平民女子为世子妃,那可说不准。晋王为人谦逊,平日轿子路过集市,他都要等人群散了再走,或者是绕道,身边两位侧妃听说身份也不高,可见没有看不起身份低微的人,如果陆世子想娶,王爷总不至于因为家世而拦着他吧?” “可是陆瞻并不是王妃亲生的。严格意义上说,他算不上真正的嫡子。”付瑛望着她,“他近年除了得到皇上宠爱多些,并没有什么建树,反倒是浮躁轻狂意气用事的形象在外,地位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稳当。 “一旦晋王被立储,那么秦王和汉王也是有一定竞争力当下一任太子的。 “他将来,肯定要娶个家世背景好的世家千金。就算他不答应,晋王妃也会替他筹谋。因为他的身份关系的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付茹显然没想到这层,顿了会儿之后她又嗨了一声:“既然陆世子不可能娶湘姐姐,那你还担心什么?” 付瑛没吭声。 他不担心陆瞻会看上宋湘,但他担心宋湘会挡不住年少俊美的皇室子弟吸引呀。 陆瞻虽说没有任何身处他这个地位该有的城府,男人会觉得他差点意思,但他的外形家世,还有不错的人品,对于一般少女来说却具有极大吸引力。 如今满京城的少女们,就没有几个提到他而不为所动的。宋湘也不过是才满十五的少女,见的世面不多,怎么会有这样的定力呢? 到时候她一颗心跟着陆瞻转了,他就算娶了她回来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你到底想不想结这门亲?”付茹问半日不语的他。 想当然是想的。但陆瞻这边带来的隐患又该怎么避免? ……除非是尽快提亲。 尽快提亲,赶在她心仪陆瞻之前阻断他们的来往…… 只要他跟她订了亲,她就不便再跟他私下见面了不是吗?而他也就能够明正言顺地干预了。 但看她的态度,只怕他眼下就请父亲登门求亲,她也未必会答应,何况还有早前母亲那些冒失的话。 他兀自想了半晌,就说道:“六科的吴大人,最近还常上咱们茶馆来消遣吗?” 付茹现在学着打理家务,平日往家里的茶馆去的比付瑛多。 她想了下:“听父亲说,昨儿还带了人过去呢。”又问他:“你寻吴大人做什么?” “吴大人与俞侍郎是同窗,我想请他帮个忙找找周毅,好让湘姐儿把李家那家药所给拿下来。” 付瑛边说已经边起了身。 只要他帮宋湘把这铺子的问题解决了,父亲去提亲的时候,总归会有不少胜算了吧? …… 第046章 同病相怜 宋湘忙完,在客栈里吃了午饭,小歇了会儿,便就起来去了祖宅。 祖宅这边两家人家已经搬进去了,宋湘进去打了招呼,看样子都是本本份份的人家。 于是就还得找个看宅子的仆人。 宋湘又绕到了牙行,店里正清闲,刘掌柜在拨算盘。 听她说完来意,刘掌柜表示明日就能替她把人找到手。然后就问她:“那铺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湘原就是想来找他带路去李家的,听他主动问起,知道这铺子比她想象中还难卖,就说道:“有考虑,不过还是想跟李家见面谈谈,掌柜的能安排吗?”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一则近日这铺子少人问津,二来上次刘掌柜也已经给宋湘交了底,也就无所谓了。他交代了伙计后就引着她往李家来。 李家不远,就在铺子后面的胡同。才办过丧事的缘故,大门上还有残余的白纸。刘掌柜叩了门,好一会儿才有个花白胡须短打装束的老仆走出来,问:“找谁?”刘掌柜把来意说了,这老仆看了眼宋湘,便把门开了。 宋湘跟着进内,却见宅子里头也弥漫着一股消沉的气息,间或还有些烧纸的味道。那老仆道:“今儿是我们老太爷老太太的五七,二位来得巧,我们东家和娘子都在。” 宋湘默算了下日子,跟着到了厅堂。很快有了脚步声,一双四十岁出头,衣饰俭朴的夫妇就出来了。男的名叫李诉,面容清矍白皙,眼圈下青黑,看着就是常年在室内的模样。双方见礼后分宾主坐下,宋湘就说道:“早前我已经听说过贵府的不幸,还请节哀。” 李家娘子欠身致谢,然后道:“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不瞒你说,我家翁家姑的棺椁都已经收拾停当,随时准备离京了。倘若你能接下来,我们,我们实则感恩不尽。” 李娘子说话时身姿前倾,迫切之情溢于言表。 宋湘道:“这周大人最近还有登门吗?” “那倒是没有……”李娘子有些愁苦地看了眼李诉。 李诉叹了口气:“虽说是没登门,但当日他却放过话,说是这铺子不管谁开,都落不了太平!姑娘,我看你也不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要是没有什么后台,这铺子就别要了。我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万一卖不出去,就空着。我们照旧离京。” 这情况跟宋湘想象的差不多。如果真要拿这铺子,那么一是有令周毅招惹不起的后台,二则是从周毅这里下手,如付瑛所说那样,请他高抬贵手。 宋湘对第二种法子其实下意识地回避,因为姓周的为虎作怅,欺男霸女,她并不想乞求这种人。再者这种狗官,自然是欺善怕恶的多,乞求他一次,日后还不得任他拿捏了?这铺子要不要另说,姓周的染上了李家三条人命,至今逍遥法外,难道这些是能姑息的吗? 她问:“二位就没想过往都察院递状子?” “谈何容易呀!”李诉摊着两手,“咱们平头百姓,哪里有那本事往都察院递状子?只怕才有这个心思,人家就收到风了,状子都到不了御史们手上!” 宋湘想了下,没再说什么。 从李家出来,刘掌柜便追上来:“姑娘别听他们瞎说,只要他们出了京,这周大人哪里还会揪着铺子不放?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这铺子可不常有,姑娘还是尽早定下来吧!” “刘掌柜辛苦了,我还是再想想吧。” 宋湘跟他颌首,留下这句话然后先走了。 如今其实已经不单是怕周毅滋事,看到李家这境况后,宋湘占他们这个便宜更加于心不忍。 周毅逼得他们做不成买卖,就是为了要逼他们离京。他们离了京,没了苦主,三条人命也就就此算数了。他连他们盘铺子都不让,这便是在报复李家不该去告官。 那李家姑娘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恰巧倒霉些被俞家公子给看上了而已,然后就因为家世不当被俞家和周毅合伙给逼死了,且还附带上了自己祖父祖母的性命。 这跟宋湘自己的遭遇有什么区别呢? 她自己若不是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前世在王府哪里还能落得独自快活。 她虽然没有了不得的后台,可以对抗周毅的强横,也不屑去走什么关系乞求周毅高抬贵手,但却不代表她不可以请帮忙想点办法。 她出了胡同在树后站了站,等到刘掌柜走远了,才又回到李家,把门叩开了。 李诉夫妇看她去而复返十分惊讶,宋湘直接开问:“二位这铺子,是实心实意想出手吗?” “自然是实心实意。姑娘为何如此相问?” “那假若周毅这边的麻烦解决了呢?没有人能威胁到李家了,二位也还是想让出去?” 听到这里,李诉脸上布满了哀容,他抚膝道:“两三代人的心血了,要说不舍,那自然是不舍的,但我的亲娘是我眼眼睁睁看着死在了店堂里的,我的老父亲,也是因为这个铺子寻了短见的,就是没有人相逼,我也是无法再踩在母亲的鲜血上做买卖了。” 宋湘再问:“倘若不用出京,那你们又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另觅山头重操旧业。”李诉忧愁,“除了这个,我们也不会干别的。不过就算要再开铺,也会是另外再寻去处以图东山再起。” 宋湘点头:“我知道了。那么,二位真的就不想试试把这状子递到御史手上去么?如今朝堂清明,如若告倒了周毅,李家岂非就有机会跳出目前这困境?” “不可能!”李诉直接摆手了,“递不到的,你知道周毅背后是谁吗?那是俞家——” “我知道。”宋湘道,“俞家如今当家的是在吏部任侍郎的俞歆。俞侍郎的小姑母,是宫里的俞贵妃。俞贵妃的位份不但是由当年皇后娘娘亲手提上来的,而且她还是汉王的生母。 “只是,李大夫是不想告,还是不敢告呢?” 李诉显然没料到她知道得这么清楚,脸上露出了惊色。 第047章 皇帝与牡丹花 “敢问令尊是?” 打从宋湘进门,李诉仅知道她是想看铺子的人,此时方慎重起来。 宋湘笑道:“家父原先在翰林院任职,现已过世,说起来我也没有特别强的背景。只不过觉得,周毅犯下如此恶行,还连连相逼,委实欺人太甚。 “其实周毅在京城并未一手遮天,李家此前告官告来了后患,只不过告的不是地方,二位只要敢把状子递到都察院,此事必然会被受理。” 李诉摇头,明显不信:“官官相护,要是有用,还用等到姑娘提么?” 宋湘道:“我虽不才,但若对这朝廷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掉头登门再找你们。不如你把状子写好给我,递交状子的事情我来办。办成了于你我都有好处,就是办不成,我也保证不给二位留后患,如何?” 李诉听完,犹豫未决。 宋湘想了下,就道:“实不相瞒,这铺子我很想要。但二位也知道,倘若不把周毅这事彻底解决了,我就是接手这铺子也会不得安生。 “所以我肯买这铺子的条件,就是你们须得帮我忙,认真写个状子,一起给这案子作个了结。你若不肯,我当然也不能逼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李诉神色凝重,与娘子目光,李家娘子早已忍不住了:“难道这口气压在心里很好受吗?咱们家世世代代都住在京城,如今却要被逼得背井离乡。你这么怕事,就是离了京城,父亲母亲躺在棺材里也不能安生!” 李诉听得面红耳赤,牙一咬,就道:“既如此,那我寻人写状子便是!但我话说在前头,剩下的事情我可不管了。你也得保证不能留有后患。” 宋湘点头:“我先不保证能成功,总之你先请个好讼师写好状子,我明日下晌过来取罢。” 李诉应下来。 两厢就此说好,宋湘便就告辞离去。 李诉究竟会不会写状子,宋湘心里没底,毕竟李家能忍气吞声到现在,心里有多大顾虑已经很明显,他不一定会相信她。但如果他能这么做,那倒是对彼此都有好处。难处只是她需要找个递交状子的途径罢了。 本来她如今虽是个白丁,揽下这样的事情难如登天,但谁让她前世当了那么多年世子妃呢?朝中有份量的各家官员她大致还是有了解的,难虽难,却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比如御史胡潇原就是皇帝在潜邸时的长史,是皇帝面前的诤臣,递到他手上的状子,印象中就没有一桩是他撂手不敢查的。 而胡潇与夫人的结合是皇后做的媒,于是胡家不但是皇帝的人,因着皇后为媒,便与晋王府关系也不错。恰巧,前世她就刚好帮过胡夫人一点小忙。 只是这交情是落在前世的,用起来不是那么顺手罢了。但倘若李家肯配合,她少不得也可以想想办法。 就等李家这边消息。 是夜也没出客栈,天亮后吃了早饭,刚换了身衣裳,店家就说有位付姑娘找。 付瑛昨日去了趟吴家,吴大人倒是答应了,只是尚需今日才能去寻周毅。付瑛是个谨慎的人,事情还没办成,就先不往外说。早早起来催着付茹出门上客栈来,便打发她进来接宋湘。 宋湘下了楼,相互见了礼,就被付茹挽着上了马车。马车里还摆着食盒,何茹高兴地说:“昨日哥哥打发我去家里的茶馆,请厨子专门做的点心,你俩都好几年没见了,他居然还记得姐姐爱吃桂花糕,我特地多做了些。姐姐要不要尝尝?” 食盒打开,点心香扑鼻而来,也不止桂花糕,而是各色都有,倒确实是用了心的。只是几年没见了——或者说十来年没见了,宋湘口味也已经有了变化,她如今并不爱这些甜腻之物。 但小姑娘心意是不能被糟踏的,她拈起一小块,尝了道:“又香又糯,你家厨子好手艺。” 付茹自己也拈了一块红豆糕,笑道:“比不上城里大酒楼里一流的厨子,不过也算是尽心了。” 付瑛驾着马走在外头,透过打开的车窗看到她们俩,嘴角也微微扬起来。 龙云寺在东郊龙云山上,今日休沐的缘故,出城的人络绎不绝,俱都是朝中官员的样子。也有些商贾富户夹杂其中,多是家里长辈带着年轻女眷。 京城各府的宴会是个攀交的好场所,此外便就是如庙会,花会等这些。宋湘望着路人,猜想他们当中只怕也有许多是像自己一样是抱着目的去的。 “付公子!……” 赶路途中,不时能听到车外不时有人跟付瑛打招呼。 宋湘扭头看去,一身月白锦衣的付瑛意气风发,少年成才,与人应酬起来进退有度,气劲果然是了不得。 也看得出来他虽然才进衙门没多久,人缘却不错,毕竟连萧臻山都认可他的才华,把他引为了坐上宾。 宋湘觉得,别的不说,来日宋濂若能有他这般上进,倒也不枉她素日炖给他吃的那么多肉。 付瑛一路上与人打着招呼,扭头见宋湘正看着他,猜想他方才被人恭维是让她看到了,心下便有点起飞的感觉,冲她笑道:“都是朝中的同僚,好些还是我的同科。” 宋湘点点头,收回目光。 皇帝昨日下晌出了宫,陆瞻没见着他,早饭后正要去,萧臻山却到王府来了,原来长公主今日被晋王妃约着去龙云寺,萧臻山终于松了束缚,长公主前脚出门,后脚他就到了王府。 陆瞻赶着进宫,打发他在延昭宫坐坐,先办正事去。 到了宫中,皇帝也很清闲地在赏画,看到陆瞻来,指着旁边椅子让他坐。 陆瞻没坐,立在旁边看了看这画,却是一幅牡丹,看纸张像是有了些年头。他看一眼皇帝,只见他神情专注,像是看得十分仔细。 陆瞻不免想起那日侍卫回来说,皇帝跟唐震见面时,也曾十分关注过洛阳…… “皇爷爷近年,似乎格外喜欢这牡丹花。”他打小在乾清宫走动,早些年他是没见皇帝对牡丹有这么上心的。 第048章 被翻出来的头发丝 “人老了,很多想法也都变了。”皇帝叹喟着,把画卷起来,问他:“你进宫有什么事?” 陆瞻顺手给他递上缚画卷的缎带,一面道:“孙儿进宫,是为兴平的事找皇爷爷。” “哦?” “孙儿近日听了消息,说是由于徐洛身边县丞曾经见过那些信,徐洛便疑心信件丢失是县丞走漏了风声,于是事后便迁怒县丞,把这县丞的官给罢了。 “皇爷爷,信是孙儿拿的,结果却害得县丞丢了官,这是孙儿的过错。您曾教过我要爱民如子,还请皇爷爷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好。” “有这回事?”皇帝扭了头过来。 陆瞻颌首:“还不止如此,徐洛迁怒了县丞,对外谎还称丢的是价值千金的宝贝,而非几封书信。外人便信以为真,也不知道怎么传的,竟传成了徐洛还藏着宝贝,并且这县丞还知道他的藏宝线索,于是就找上了县丞,让他给指路去徐家盗宝。 “如今这罢了官的县丞被骚扰得连原来的家都住不下去了,被迫跟寡嫂一家挤在了一起。 “可他这寡嫂还不是别人,是从前在翰林院任过职的宋裕的遗孀。皇爷爷,这宋家可是清流之家,宋裕虽然不在了,朝廷是不是也该对他的遗孀和儿女关照一二?” 皇帝皱眉想了下,点头道:“朕对这个宋裕有些印象。他在宫中当过侍讲。” 陆瞻颌首。 皇帝把画放下来,踱了几步,然后道:“徐洛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王池,你把何侍郎给传进宫来。” 王池进宫遵旨。 皇帝又跟陆瞻道:“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陆瞻遵旨退下。 到了宫门外略一琢磨,也扬了唇。 宋珉这事不难办,他心里有数。只方才皇帝那句徐洛没这么大胆子,便可证明宋湘从唐震处得来的消息无假,那书信果然是何桢的,徐洛丢了何桢的信,肯定受了训斥,所以才迁怒了宋珉。 那么,皇帝找唐震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他只不过想通过唐震打听骆家而已。 但仍然让他不明白的是,打听骆家便打听骆家,为什么还要翻出牡丹图来看?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盯着骆家不放是为什么? 宫门下站了站,想起萧臻山还在王府等他,他便上车回府去。 王府门下刚好碰上回府来的晋王妃,他道:“母亲不是约了长公主和大姐赏花么?” 王妃道:“长公主有半路有事耽搁,还得回去见个客才能过去,我索性也等等再去吧。” 陆瞻想到还在他宫里的萧臻山,长公主回去了,那岂不是会发现他不在家? 连忙要往延昭宫去送讯。 晋王妃却唤住他:“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陆瞻想到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便把事情跟她说了。晋王妃蓦然凝眉:“皇上在过问骆家?” 陆瞻挑眉:“母妃也知道骆家?” “洛阳骆家,当然听说过。”晋王妃说完顿了顿,摆摆手道:“去忙你的吧。” 陆瞻看着她跨过门槛,才走向延昭宫。 “……你们世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刚走到廊下,就听萧臻山的声音从窗户内传来。 陆瞻进了门,只见那夜他从宋湘手里“收缴”来的小瓷瓶和绳索,小刀什么的都在萧臻山手上,甚至连他拿帕子包着放在一起的那日那根头发丝也被他翻了出来,而这家伙正在看西洋景似的拿着看来看去。 陆瞻一把把东西都夺了回来:“我的东西多了去了,你不见得都见过。” 萧臻山吓一跳,连忙退后两步作了个揖:“一时好奇,就拿来开了开眼,世子恕罪!” 觑觑他神色,一面又不怕死地凑到他跟前:“那头发丝看着可不像是世子自己的,莫不是哪个姑娘的?” 陆瞻没好气睨他,东西都揣进袖口里:“据我所知,你祖母刚才又已经回府了,你还不赶紧滚回去?” 萧臻山却咧嘴道:“我知道。是龙先生要去她面前表扬我,我前儿做了篇文章,还不错!” “哦——”陆瞻拉长音,“真看不出来!”又催道:“既然这样,那就走吧!我还有事找你呢。” ……宋湘一行进了寺门,只见游人果然多如过江之鲫,南方时兴过花朝节,眼下这盛景,也跟花朝节不相上下了。 寺庙建在半山腰,五重殿阁一层比一层高,且错落有致排布于山腰上,山间小溪自了两旁流下,穿过寺中,蜿蜒流下山脚。 溪水两畔以大小不等的石头垒砌,长年的水流已经催生了厚厚的青苔,沿途种有翠竹,藤萝,凌宵,以及各色幽兰,颇有野趣。 每每云雾笼顶的时候,嵌在半山的古寺便如仙境一般,往往都会有文人落下不少诗篇。 眼下即便没有云雾,这漫山的桃花也惊煞了游人双眼。 付瑛遇到了熟人,半路耽搁下来。宋湘与付茹继续往前。行走了半程,耳边俱是赞美花朵的声音,但她却始终未曾见到父亲的那几位同僚。 上到半山,便看到往日父亲他们最爱的老桃树下的八角亭,八角亭里坐着几个文人,却是新一代的年轻人了,他们正在赋诗,赋的也正是付瑛昨日给她的纸上所写的格式。这几位里也仍然没有她熟悉的面孔。 “茹姐儿!” 正游走赏玩的当口,付瑛追上来了,“户部郎中陈大人携着家眷也在那边,走,你随我过去打声招呼。” 付茹不愿去:“那是你的上司,我又不熟,我去做什么?” 付瑛看了眼一旁的宋湘,给付茹使眼色:“陈大人携了家眷,论理你去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付茹不情不愿,算是答应了。 付瑛又跟宋湘道:“你一个人在这呆着也是孤单,不如也一起去吧,认识认识总有好处的。” 认识认识的确是有好处,但宋湘一个外人跟随着他过去给人家见礼,到底不像话。 她说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付瑛看她回绝的果断,也就罢了,唤上付茹跟他下了石阶。 第049章 付瑛是靠不住的 宋湘挑了路边一棵大桃花树坐下来,路过的人群里女眷开始增多,其实一半以上都是熟面孔,但是都是前世后来的交情,跟这个时期的宋家无关。要偶遇宋裕的旧友看来是希望不大了,不过宋濂才八岁,她还有时间打点这一切,并不急在这一时。 这边便随缘了。要紧的还是李家。这事情要是能办成,常在京师走动了,那她好歹也多了个拜访父亲故友的由头。如今就李家那边,也不知道李诉把状子写好了不曾? …… 陆瞻与萧臻山到了酒楼,眼下离午饭尚早,好在此处临湖,有个大露台,可以下棋喝茶以作消遣。 俩人在棋盘两端坐下,陆瞻就问他:“你前阵子把俞家二公子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臻山闻言脸上浮出晦气,先执壶给彼此沏了茶,才说道:“这俞淮安看中了个姑娘,一天到晚地追着人家跑,死乞白咧地要跟人家好。人家姑娘不答应他,他就哭哭啼啼地。那日我在城南吃饭,刚好遇上他在隔壁桌借酒生事,索性我听得也来火,就把他给打了。” 陆瞻收了扇子:“那你可了解过这后续?” “哪里还敢过问?”萧臻山道,“祖母知道后当场就喊人把我给打了,又押着我去俞家赔礼,回来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俞贵妃只有俞歆这么一个侄儿,俞歆也就这么两个儿子,我怎么能打他?后来的事情谁还敢去问。” 萧臻山吃了颗核桃仁,又问他:“你突然问这个做甚?” 陆瞻望着楼下湖景:“我倒是听到过此事后续,你要不要听?” “说说呗。” 陆瞻就把周毅欺负李家这段给说了。 萧臻山听完也愣了。“三条人命?!”又道:“那你是想替李家申冤?” 陆瞻没吭声。 “不行不行!”萧臻山说着自己又先摆起手来,“这事不行!俞家是汉王一系的亲戚,你得三思!” 俞贵妃昔年曾在皇后病榻前亲奉过大半年的汤药,后来经皇后作主晋为了贵妃,按理说晋王府与俞贵妃及汉王该是亲密的,事实上两边确实也客客气气,存着旧情,但皇帝这储位不立,那么晋王与汉王之间就仍然存在着竞争。 这当口晋王正韬光养晦,尽量不露锋芒,陆瞻若插手俞家这事,那岂不是搅他老子的局? 就算这案子曝出来,皇帝能公正办理,那也等于是打了俞家的脸,打了俞贵妃的脸。如今皇后不在了,俞贵妃成了宫中最大,这梁子她要是想结下,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我没想跟俞家过不去。”陆瞻拈了颗黑子下在棋盘上,他要是想这么做,老早就这么做了。“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你如今还敢不敢登俞家的门?” “你想干什么?” 陆瞻抬眼:“如今李家被周毅逼得在京城呆不下去,手里那间铺子也要转手——夹着三条人命在里头,这铺子谁敢要?偏偏就有个人想要,我想帮她拿下来。” 重华那边盯了付瑛几日,没见他有要帮宋湘的意思,看来是靠不住的。既然如此,那他就去俞家走一趟好了。 但这么白眉赤眼地登门总是不好,虽然不是告状,却总也有埋怨的意思。 约着萧臻山去就不同了。 萧家家业都是萧臻山的曾祖挣下来的,世袭罔替,这样的荣誉在大梁并不算多。但萧臻山的祖父与父亲都能力平平,如今萧家景况大不如当年,所幸是长公主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对外与各府保持往来,对内严格管教孙辈,尤其是身为世子的萧臻山,这才撑住了架子。 所以长公主虽然受人敬仰,却仍然需要保持谦逊风度。 萧家虽然去俞家赔过礼,但交情终究还是得走动才能延续。 萧臻山此时此刻,是很需要跟俞家多往来几趟的。 听完陆瞻说的,萧臻山也琢磨透了,他道:“合着你是要借我打掩护呢?” “聪明。”陆瞻喝着茶,“反正你今儿没事,下晌咱们就去俞家。” 宋湘拿到了铺子,他就能有机会把脸从她面前捡回来,这要是她一辈子呆在村里,他岂不是把脸丢在她面前一辈子了? “行吧,”萧臻山也落起子来,“下晌我就跟你去一趟。” …… 遇不到想见的人,这趟赏花也没什么趣了,但付瑛他们兄妹显然还有兴致,宋湘是不能扫他们的兴的。便安然又呆了一阵,看着远处的小姑娘们躲在花丛后偷看少年郎。 这种事她也干过,便也好奇地看向那头,原来是几个世家子弟在水潭边吟诗。 再又听得后方溪流处突来一阵欢声笑语,侧耳一听,原来是溪流那边果然有人准备了曲水流觞,一时间这边的世家子弟往溪流方向去了,小姑娘们也往那头去了。溪流处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宋湘巡声过去,只见蜿蜒溪水两旁,每隔一段已经坐了一个人,一只木雕的浅口盘子盛着花枝与纸张顺着水流往下飘,吟诗斗彩的声音已经起来了。 “湘姐姐,你要不要上去试试?” 付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两眼发亮地提议道。 宋湘可不去凑这热闹,笑道:“我一个田家女,出这风头做甚?” “你才不是田家女!”付茹挽上她的胳膊。和众多小姑娘一样,她的注意力也被那些风度翩翩的少年子弟所吸引,一会儿就没再怂恿宋湘下场了。 宋湘看到水边人渐多,正要拉着她找个地方坐下来,却忽然打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往山下跑!眼看着就要撞到付茹,宋湘眼疾手快把她扶住,另一手将这人后领子一揪,便两边都稳住了! 这可是在坡上,要是翻下去还得了?丢了姑娘家的脸不说,十成十还得受伤! 付茹突然受到惊吓,脸色都白了,越发倚赖着护住了她的宋湘,抱着她胳膊直到站稳。再抬头一看这冒冒失失的人,竟是个女子!正要斥骂她两句,却又听宋湘惊讶出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