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读者QQ群:437855842、16598415 本书读者QQ群:437855842、16598415,欢迎加入,给老鱼提出建议和意见,谢谢。 001章狗一样的人生 大唐开成元年的这个初春格外寒冷。 刚刚过了上元节,又一连下了三天的暴风雪,雪后气温更低。 从正阳门进城,沿着主干道走到尽头,是一座沧桑古朴的青石桥。 桥下护城河水常年不断,清澈见底,绕城而过。过了桥东去,就是青州府城最大也是唯一的“富人区”朱衣巷了。 街巷横贯南北,淄青藩镇各路权贵的府邸、衙署基本上都沿街分布。 这一点自是与长安不同。 在长安,只有王公贵戚或者三品以上大员的府邸经朝廷特批才能冲着大街开门,普通官员贵族是不行的。可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东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规制和仪法就不那么重要了。 …… 在感觉上,唐突好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很真实,只是突然被吵醒了。 他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一个桃眼杏腮的娇柔小娘正俯下身来,试探着伸出纤纤玉手拽了拽他的胳膊,又捅捅他的腰身,柳眉轻蹙,轻轻自言自语道:“这吃软饭的不会是真死了吧?” 小娘思量着是不是回去禀报自家小姐,或者请个医者来诊治一下,陡然间瞥见躺在床榻上的锦衣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紧盯着她尚未完全发育好的小胸脯儿发愣,不由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仓促间猛地起身往后退去,险些栽倒。 她定了定神,突然意识到这吃软饭的少年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就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抬头反瞪着他,青涩的目光故作凶恶。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声。 片刻后,终于还是小娘年纪太小吃不住劲,红着脸转身一溜烟跑了。 …… 唐突披衣下了床榻,环顾四周,眸光复杂。 头顶雕梁画栋,室内诸物陈设古色古香。 他站在悬挂在东山墙上的铜镜面前打量着自己,镜中的少年身材修长,猿臂蜂腰,眉清目秀,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才这点年纪,不会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吧? 他苦笑着伸手摸了摸脸颊,脸上轻轻柔柔没有半点棱角。 想他堂堂历史学者出身的市长大人,正在踌躇满志青云直上之际,突然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窝囊废兼靠吃软饭为生的……唐朝小白脸,真的欲哭无泪。 与他前世的叱咤风云相比,这与他同名同姓的唐时少年,命运简直是悲剧吊轨到了极点。 祖上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莒国公唐俭,父亲唐平官至兵部侍郎。虽是庶子,但因为唐平子嗣不旺只有两个儿子,自幼也颇得宠爱。 但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却天性懦弱,终日浑浑噩噩,也不喜欢读书,年岁越长性格越孤僻,纨绔子没当成,反而成了长安人尽皆知的窝囊废。 于是唐家就把他送来了青州的外宅,投奔未来的岳家青州刺史朱腾。 来自长安的窝囊庶子在青州其实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加上背靠朱刺史这棵大树好乘凉,也没几个人敢招惹他。 原本照此下去,他会成为朱家的登门赘婿,作为唐朱两家政治联姻的利益链接点,安逸享乐一辈子。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在去年十一月长安甘露之变中,唐平受牵连横死。27岁的年轻皇帝李昂不甘为宦官所控制,意图夺回丧失的权力,结果失败。 因为这场失败的政变,无辜受害的朝廷官员有千余众,包括躺枪的唐平。 可想而知,少年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府中的下人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席卷财物逃逸一空,身无分文又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年,厚着脸皮去朱家讨生活,吃起了软饭。 唐突掐着指头暗暗算了算,少年的软饭吃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朱家上下虽然没给过什么好脸,但终归还是勉强收留了他。 但今天朱家突然就翻脸了,朱腾的内侄薛贵一顿冷嘲谩骂将他驱逐出来,狼狈的少年被薛贵带着几个恶奴和一条大黄狗追着,慌不择路,一头栽下了青石桥掉进冰冷的护城河中差点淹死。 “真是神一样的剧情,狗一样的人生啊……” 唐突从来没想过,像自己这样的上位者居然会沦落至此,他恨不能再跳一次河穿回去。 …… 正午时分,唐突还是咬牙切齿走出了卧房。 窝囊废就窝囊废吧,反正穿越已成既定事实,他不想躲在这样一栋空荡荡的豪宅里像怨妇一样自怨自艾,更不想在这个乱世将至的晚唐像狗一样的苟活着。 院中渐有败落迹象,春天的野草正在疯狂萌芽生长。 他俯下身去,又抬起头来,顺着野草一百三十六度的仰望,凝望它们仰望的天空在哪里。 他只看到了连绵不绝的青墙红瓦和琉璃飞檐。 他顺着扶梯爬上了院墙,小心翼翼地坐在狗尾巴草丛生的墙头上,望着极远处的西方。 耳中仿佛传来长安城熙熙攘攘的人声、车声、马声、驼铃声和鸡鸣犬吠,在那里,少年曾经拥有与许多贵族子弟一般无二的标配行头:一只西里伯斯的白鹦、一条撒马尔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书、一剂拜占城的春药…… 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婢。 一个轻轻挽着袖口、露出雪白凝脂的玉臂,轻柔细腻地站在身后为他梳理头发;而另一个,则乖巧地伏在他的脚下,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迷醉而谄媚的光。 唐突情不自禁想得痴了,嘴角的口涎晶晶亮。 “哎……果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突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后巷一户百姓家的小院内。 这户人家炊烟升腾,男女分工造饭正忙。 一锅新蒸出来的黄橙橙的栗米饭,还有三五张刚烙出来的胡饼,又薅了一把院中菜地上种的绿油油的豆苗加点牛油乱炖了一盆,佐餐的还有一小碟腌菜,其乐融融。 这下唐突顿觉腹饥如火,再也失去了闲情逸致,溜下了墙就直奔厨房,准备先找点东西吃填饱肚子再说。 诺大的厨房里空空如也,看得唐突很不爽,直冒火。 这些该死的家奴逃走,不但卷走财帛,竟然连粮食菜蔬也拿光。 无耻啊!一个个都没底线!! 找了半天,才在米缸里发现了一点残存,在房梁上觅到了一小块悬挂着的干肉,上面有几处明显的缺口咬痕,不知道是不是被夜猫或者老鼠给偷吃过。 但唐突顾不上这些,他烧了火洗了锅,用这一把米熬了一点稀饭,又将那一小块干肉切成丁扔在稀饭里再加了一点盐继续煮。 如果有个皮蛋就好了,可以做成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可他实在弄不到别的食材和调味品,只能将就了。 就这样一小碗简单的肉末白米稀饭,吃得唐突满头大汗,很是心满意足。吃完饭,他才不得不开始思量应该要怎么活下去。 继续去朱家吃软饭? 少年不懂人情世故,可唐突却是历经人世沧桑的老江湖,人精中的人精,尽管少年的记忆还没有完全融汇贯通,他也知道少年今日突然被撵出朱家,应该并不是薛贵擅自做主那么简单。 002章骨子里的东西 午后的红日高悬头顶。 唐突抬头望天,天空蔚蓝无云,两只寂寞的苍鹰结伴翱翔而过,发出清脆又悠远的鸣叫。 少年的记忆熙熙攘攘、纷至沓来,他渐渐弄清了自己真实的状况。 所谓“海岱唯青州”,意思是说青州这个地方,东临大海、西接岱岳,自古为战略要地。 目前是淄青藩镇的中心治所,在整个大唐勉强算得上一座较繁荣城池。 当前的淄青镇早不比从前了。 只管辖淄、青、齐、海、登五州之地,基本上就是近现代的山东中东部地区,在天下藩镇中实力低微。 垂暮的王朝,内有宦官乱政、朋党之争,外有藩镇割据、烽烟四起。宦官们傲慢欺主,甚至可以决定政权的废立和皇帝的生死;藩镇们拥兵自重,不时还相互征伐,朝廷根本没有管辖的能力。 其实天下的兴衰暂时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现在更在意自己的生存问题。 比如刚吃了一碗稀粥,下一顿还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唐突挠挠头,头大如斗。 他过去看过不少的穿越剧,男女猪脚们回到古代各种兴风作浪:什么粗盐提纯、巧化糖霜、制造玻璃、先进滑轮、钟表机械、石灰水泥,不一而同。 还有各种工业或者半工业科技的技术改良——火药、纺织业、金属冶炼、水利车床、伟大的蒸汽机…… 他虽然不是工科生,但要说搞点粗盐提纯之类的小发明,然后赖以发家致富,也不是做不到,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时间。 谁给他时间? 还不等他搞出发明来再将伟大的专利成果运作成商业财富,恐怕早就饿死了。 在他变得有钱有势之前,早就被人当草鸡给宰了。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掌握了所谓的凌驾于时代一千多年的现代科技知识巴拉巴拉的,就能在这里肆意妄为改变世界。 那是小说家的意淫,现在别说是酿酒造玻璃,就是让唐突造把弹弓,他都造不出来,哪来去找橡皮筋呢? 当然,或许是骨子里的东西使然,他对这些的兴趣不是太大;他觉得自己最擅长的还是做官掌权,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靠智慧崛起于微末,既然前世能做到,这一世也同样可以。 只要掌握权力,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不然,哪怕成为富可敌国的商业之王,在权力掌握者和世家门阀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啊。 唐突想着想着就面露苦笑,穿越成这么一个声名狼藉还面临绝境的少年,晚餐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吃,竟然还没有阻挡住自己澎湃的野心啊。 哎…… 他心知肚明,“发明致富”的路子实际上该走还是要走,但当下捞取第一桶金,却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唐突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想到就准备去做。 他正翻箱倒柜寻找唐家府邸的房契地契,刚才那个娇柔小娘又来了。 她身着淡绿色襦裙,裹着一件同色的披风,站在内院中的影壁墙下避着寒风,冲着唐突的卧房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吃软饭的,出来!” 呃…… 唐突刚刚找到自家宅子的官方手续,闻言皱了皱眉,就走出门去。 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个名叫红袖的朱家大小姐朱薇的贴身女婢,耸耸肩道:“找我有事?” 上午唐突被朱家的内侄薛贵带人撵出朱家,不慎跌下青石桥,被路人救起。红袖第一次来唐宅是为了探知他的死活,这去而复来,显然是另有所图。 对于朱家为什么突然变脸,少年留给他的记忆信息是迷惑。因为在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朱家供给他衣食用度倒也不差分毫,所以即便被嘲笑为吃软饭的,连朱家的下人都看不起,他也并不在乎。 红袖啐了一口:“吃软饭的,我家娘子说了,朱家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朱家,这婚约也就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唐突哦了一声,目光闪烁。 这一定是朱薇的原话,凭红袖一个大字不识的婢女,说不出这种逻辑鲜明的话来。 见唐突没反应,红袖忍不住斥责道:“你这吃软饭的好不要脸,如果你再赖着不放手,我家表少爷可不是吃素的!见一回打你一回,你可连小命都保不住!” 红袖口中咋咋呼呼,探出一只小手恶狠狠做了一个打人的手势。 拿“表少爷”薛贵来吓唬人,可见这薛贵在青州算是一霸。 唐突脑海中勾勒起一张流里流气的面孔,他不由撇撇嘴:“那就……退婚吧。” 红袖小脸一喜,她本来还想威胁两句、实在不行再循循善诱的引导劝解两句,直到这吃软饭的答应退婚完成小姐交办的光荣任务;不成想她还没怎么浪费口舌,唐突就应了。 “算你识相!” 红袖嘻嘻笑着,扬手指了指唐突:“你记住,抓紧去府上签了退婚书,这是我家娘子的嘱咐,可不敢耽误,听见没?” 唐突面无表情,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去。 红袖皱眉:“你干什么?” “把唐家的聘礼还给我!” 少年的记忆告诉唐突,唐家当年给朱家下的聘礼可不少,足足两大箱子的金银珠宝丝绸绫罗,这些退回来,他至少可以当一个小地主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我呸!吃软饭的,没有朱家你早就横死街头了,你居然还有脸要聘礼?” 红袖啊了一声,又低头呸了一口,然后不理唐突就转身捏着裙角跑了。 唐突面露笑容,哈哈大笑。 虽然聘礼明着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要白不要,凭什么不要? 至于退婚,唐突根本无所谓。 依照唐突的判断,其实从一开始朱家就想着要退婚的,不过是怕别人说朱家对唐家落难少年趁火打劫,才勉强当了一个多月的善人。 既然今日翻脸,自然是有让朱家决定翻脸的理由。 …… 朱府。 朱薇身穿连枝花样绣罗襦,神态慵懒,裹着厚厚的裘皮披风,趺坐在阁楼前的一张软榻上。 周遭花木刚开始抽芽,微有春意盎然。 她手里捏着一枚精致的点心正要往口中送去,听到红袖的报告,手势一顿停在空中,忍不住笑了:“他还有脸索要聘礼?” “娘子,不用理他,这吃软饭的真不要脸……”红袖噘着嘴。 “红袖,你去告诉他,只要他来签了退婚书,主动声明与我解除婚约,区区一点聘礼,朱家还不至于赖了他的。” 003章阿斗 青石桥上常年人来人往,桥面的青石砖大多数被磨得油光水亮,光可鉴人。 两侧的桥栏和拱桥的衔接部位,角落里青苔丛生,说明这座桥的年岁很久了。 未时。 唐突顶着凛冽的春风出了门,手里捏着他刚刚草就的一纸卖房广告和宅子的房契地契,准备去青州的坊市。 盛唐的物价很低,一斗米不过区区二三十文,一贯钱的购买力非常惊人。 但现在,安史之乱后物价飞涨,斗米在关中需要七八贯钱,而在相对平静的山东之地也涨到了1500文左右,通货膨胀得厉害。 唐突估摸着唐家这座大宅,价值不低于五百贯。那就拿它来换一个起步的五百贯。 如果这笔资金能顺利到手,他也算是有巨款的人了。 最不济,离开青州另找个偏僻小城置办点房产田产,娶一个或者两三个老婆,当一个饱食终日的小地主过一辈子,也很美哉。 唐突哼着小曲儿,刚走出朱衣巷,就眼见桥那边走来一个醉眼朦胧的锦衣少年郎,贼眉鼠眼,衣着正是时下富家子弟的“流行穿法”。 让袍子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 这也算向胡服中的翻领靠近,也确实达到了与胡服相仿的效果。 用现代人的话说,就叫显得时髦和洋气。 这少年郎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恶奴,还有一条大黄狗。 这狗的尾巴来回摇摆,两只狗眼中凶光四射。 真是好狗不挡道,挡道的从来都不是好狗。 唐突暗暗皱眉,朱腾老婆薛氏的侄子薛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青州城里恶狗一般的存在,还养着这样一条恶狗。 想起前任少年昨日险些死在这厮手上,唐突不由攥紧了拳头。 “呔,吃软饭的!”薛贵双手叉腰在桥那边大声呼喝。 他身后的两个恶奴放声狂笑,那条大黄狗摇首摆尾。 “煞笔。”唐突撇撇嘴,照旧昂首挺胸走上了青石桥。 要是少年可能早就吓尿了,避之唯恐不及。但唐突何许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也胸有凌云志,不至于就怕了几条狗。 咦…… 薛贵呆了呆,怎么今儿个这窝囊废仿佛硬气了不少,胆儿肥了,竟敢看见自己不落荒而逃了? 那条大黄狗嚣张至极,汪汪叫着冲了过去。 唐突停下脚步,紧盯着这条吃得肥硕笨拙的可恶黄狗,其实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叫的狗基本上都是虚张声势;尼玛一条狗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唐突怒向胆边生,心一横,奋起全身力气抬腿就是一脚。 汪…… 黄狗居然被唐突一脚给狠狠踹飞了,它发出一声虚弱之极的惨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扭头望着它更加气急败坏的主子。 唐突靠着桥栏喘息着,心道这少年的体质实在是太弱了。小身板不要说勇斗薛贵这样的歹徒了,恐怕连彪悍一点的娘们都打不过。 薛贵怒不可遏,身后的两个恶奴骂骂咧咧冲了过来。 不远处,一个身材修长面如朗月,顶黄冠、戴玄巾、服青袍、系黄绦、外穿鹤氅、足缠白袜、脚纳云霞朱履年约四旬左右的道人,手中的拂尘挥了挥,他身后的那个青绿绢衣、深目高鼻、肤色微黑、雄壮如牛的少年早就按捺不住,呐喊着奔跑过去。 唐突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这雄伟少年力大惊人,他一个箭步窜过来,薛贵手下的其中一个恶奴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拦腰抱起,然后顺势就摔进了桥下的护城河中。 而另外一个,他迎面就那么简单一拳,拳大如钵,顿时那恶奴脸上就好像是开起了染坊,直挺挺倒在桥上,再也起不来身。 这武力值堪称爆棚,唐突微微有点羡慕,但也不是很羡慕。要想在这个时代立足,真正靠的还是脑子,面对明枪暗箭如林如海、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纵然万人敌也不济事。 少年收拾完两个恶奴,转身来怒视着薛贵。 薛贵见势不妙,色厉内荏的嚷嚷了几句,转身溜之大吉。 雄伟少年拍了拍手,突然上前去冲着唐突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不是普通的跪拜而是五体投地的跪拜,涕泪交集道:“阿斗拜见公子!” 唐突面露奇色:“你是阿斗?” 少年流泪满面:“是啊,公子,我就是阿斗!” 这阿斗是唐家豢养的昆仑奴与新罗婢配合生出的混血儿,天生蛮力,属于唐家的二代家奴,赐名唐斗。 阿斗比唐突大两岁,从两三岁起就是唐家庶子的贴身小跟班,在长安不知道替主子挨了多少打。 只是阿斗五年前在长安就被一个行踪诡异的道人带走不知所踪,如今怎么出现在了青州? 唐突下意识地抬头瞥去,又见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缓步行来。道人笑容满面,拱了拱手道:“一别五年,唐家小郎,还记得贫道元贞否?” 唐突砸吧砸吧嘴,少年的记忆信息在遇到元贞道人后明显有点紊乱,显然这道人是他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人物。 “五年前在长安,小郎君要是随了元贞进山修道,何至于沦落在青州落难,遭人欺凌?” 唐突笑了笑:“道长不要睁着眼说瞎话,明明是你嫌弃在下体弱,不是一块练武的材料,这才改收阿斗为徒……” 元贞道人一本正经:“小郎莫要抵赖,当初贫道可是要收小郎为……道童的。” 唐突嗤笑一声:“我呸,想我堂堂长安唐家二公子,国公之后,岂能去给人当奴做仆,伺候你一个臭道士的起居?” 元贞道人稽首打了个哈哈:“贫道元贞乃天师教有数真人,身份尊贵,在贫道身边学道,何尝会辱没了小郎?” 去你的吧。 唐突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 坊市算是青州城中最繁盛热闹的所在了。 两纵两横的街道呈十字交叉串联着整个坊市,街道两旁店铺酒肆林立,还有不少摆地摊的货郎、摊主,叫卖声、人喊马嘶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 风度翩翩的俊男靓女沿街走过,小商小贩忙碌不停,空气中传来浓烈的牛粪燃烧后的腥臭味道,构成了一幅大唐北方市井的写实画卷。 一路走来,唐突随意询问随意了解着时令的物价。 生绢一匹470文,紫熟绵绫一匹2640文,棉鞋一双27文,锄一个50文,普通母马一匹4320文,细健牛一头4200文,次健牛一头3200文…… 唐突无视了众多鄙夷的目光,径自走到了坊市最热闹处,选了一个空闲地方,与一个卖胡麻饼的小贩凑在一起,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售房广告:唐家豪宅一栋,售价五百贯钱。 唐家窝囊废、吃软饭的少年走投无路,要卖祖产了……消息不胫而走,坊市轰动。 这时,雄伟少年唐斗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低眉垂首站在了唐突身后。 唐突皱眉:“你来作甚?” “阿斗当然要护卫公子左右,寸步不离。” 唐突默然,半天他才低低道:“你走吧,唐家现在不比从前了……再说,我也养不起你。” 唐突突然想起这少年之所以叫唐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太能吃了,一顿饭几乎要吃斗米,这虽然是夸张的形容,但他一人的饭量顶得上四五人是没问题的。 唐斗顿时面红耳赤,吭哧吭哧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但身形如铁柱杵在那里,纹丝不动。 004章饭桶 唐突举着广告半个时辰,看热闹的人多,感兴趣的没有。 他站得腰酸腿抽筋,腹中饥肠辘辘,心中却在冷笑。凭朱家这种虚伪的尿性,他就不信朱家能看得下去——名义上的未来女婿当街卖宅子,刺史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牙人,看样子是想捡便宜。 所谓牙人说白了就是房屋中介,当然各行各业都有牙人。他们之所以一直躲在人群中看热闹,无非是想要压价,把唐突的售价压得最低,成交后他们抽取的佣金才能更高。 见唐突收了广告像是要走,一个三旬多的青衣男子主动凑上来笑道:“唐家小郎,你这宅子要是真想出手,某家可以帮你,不过你这价格太高了。” 唐突扫了他一眼,心说老子这宅子三进三出,占地差不多有十几亩,算是青州城内顶尖的豪宅之一,五百贯都算是贱卖了。 再说,你算哪根葱,老子又不是要真的卖。 “顶多二百贯……若是小郎同意,某家这边可以先付了钱,反正你急着出手。”青衣牙人嘿嘿笑道:“不知小郎意下如何?” 黑心烂肺的玩意儿,竟然一下子压了三百贯钱下去。 唐突心里只骂娘,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净利索回答:“不卖!” 唐突转身就要走,阿斗紧紧相随。 青衣牙人在这一行中本来就是善于强买强卖的地头蛇,只是唐家这个出了名的窝囊废旁边突然多了一个如此雄壮少年,看着都不好惹,他才没有动强。 “二百五十贯!最多就是这个数了!” 青衣牙人冷冷笑着:“唐家小郎,某家说句大话,你这宅子如果某家不买,青州城中就没有人敢买了!” 没人敢买?青州刺史朱腾敢不敢?唐突撇着嘴,不理他。 唐斗却勃然大怒,霍然转身,小牛腿般粗的手臂伸出去,一把揪住青衣牙人的脖颈下衣襟,“你这厮竟敢威胁我家公子?” 唐斗单臂用力,将面如土色的青衣牙人高高举起在半空中,任凭这厮双腿猛蹬,汗如雨下。 围观众人看得叹为观止。 唐家这落魄的庶子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天生神力的护卫呵,唐家那些奴才不是都跑了吗? “五百贯钱,朱家买了。” 人群分开,朱刺史家的大管家朱昌傲慢地慢慢走过来,他倒背双手,袍袖舒展,行走间波澜不惊,行人商贾纷纷避让。 …… 唐突知道自己的所有动静都逃不过朱家的耳目,不过他也无所谓。朱昌给他撂下五百贯的钱票,这是大唐昌盛钱庄的票据,天下各地通存通兑,好用得紧。 不然,你还能背着一麻袋铜钱到处溜达吗? 不过,朱昌并没有与唐突去官衙办理房契地契的交割手续,而是不咸不淡地要求他抓紧时间去朱府一趟。临走时,朱昌深沉的目光落在唐斗的身上,心里愈加惊疑。 一年之计在于吃,民以食为天。手里有了钱之后,唐突二话不说,马上就进了饭馆。 不过,大唐没辣椒、没土豆、没炒锅和各种食材调料,还不能吃牛肉,下馆子要想点水煮鱼或者鱼香肉丝是不可能的,只能点水煮的白切羊肉一盆,蘸点蒜泥吃。 他还点了一份单笼佛手酥,其实就是蒸笼上放了两枚金黄油亮、软绵绵、松趴趴的异形大包子,歪歪扭扭,像只手的样子。 唐斗闷头就吃,那一盆唐突看起来足足有十斤的羊肉,他连蒜泥都不沾,就着两张胡饼,狼吞虎咽,片刻间就风卷残云。 羊肉的味道虽然一般,唐突用一张胡饼卷了两片羊肉添了点蒜泥,还是吃了一个酣畅淋漓。 但他一张饼吃完,面前就一片狼藉了。 面前的唐斗嘴角油乎乎,低头啃着一根羊骨头。 唐突无语,轻轻道:“阿斗,你还是走吧,找你师傅去,我真养不起你。” 阿斗干笑两声,口中边吃边含糊不清:“一斤羊肉才五文钱,公子这五百贯钱可以够阿斗吃很久的羊肉了……” 我日了狗,这五百贯钱是老子倾家荡产的全部家当,是我在这个晚唐末世赖以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是让你来吃羊肉的吗? 唐突顿时就没了食欲。 …… 馆子隔壁是一家名叫致胜的铁匠铺子。 这是青州一带最大的铁器铺子。 敞篷下,铺子的主人张致胜带着自己十余名的伙计、学徒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敲打铸造声不绝于耳。 这是通常左铺右坊的结构。 左边的铺子用于铁器成品的陈列和交易,右边铸坊则是铁匠们铸造冶炼的现场。你可以在铺子里选购各类铁器,也可以顺道在现场观赏铸造的过程。 铺子的门口贴墙竖着一杆钢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一百九十三斤七两三钱,枪杆实心钢制。这杆枪引起了唐突的注意。 众人议论纷纷,说这杆枪是张致胜生平的巅峰之作,通体钢铸,反复淬火、不断叠打锻造超过了一万次,历时十余年才制成。还说这杆枪枪尖的锋刃里含有天外星铁,削铁如泥,无坚不摧。 唐突自是不信的。 所谓天外星铁无非就是陨石,可将陨石融入钢铁,这种技术现代似乎都未曾做到,遑论这个时代。再说陨石就是一种普通的天外矿物质,没有放射性,更不具备特殊能量,用陨石炼制兵器纯属异想天开。 说穿了这就是一杆放大版的錾金虎头枪。在唐突看来,这杆枪最大的特点就是沉重。 眼见身旁的唐斗目露火热,唐突看得心头一动。 一般的铁枪撑死了数十斤重,毕竟像这杆枪一样接近二百斤重,连枪杆都为钢制的,放眼大唐应该不多见。这样一杆枪,如果使在天生神力的唐斗手上,一定会使出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效果。 既然这厮撵都撵不走,铁了心当自己的跟班,也不是一件坏事,给他配备一件趁手的兵器,也算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筹码。 但……这货就是吃得太多了。 想起唐斗的狼吞虎咽,唐突忍不住一阵肉疼,小心脏都在哆嗦。刚才那顿大餐吃得太嗨了,足足花了他一百多文钱。 照此下去,那还得了? 唐突马上觉得元贞道人将阿斗甩在自己身边就是居心不良,摆明了就是甩包袱嘛。 005章伪装到底 这一杆枪在手如虎添翼,以一敌百估计都不是梦想。唐突握住了冰冷的枪杆,心生某种一枪在手、横扫天下的霸气。 咳咳。 身后传来有人清嗓子的声音,旋即唐突耳中就传进一个略微嘶哑的中年男声:“这位小哥儿,咱们家这杆神枪并不能妄动,还请见谅则个。” 唐突转过身来。 面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铁匠,面色黝黑,膀大腰圆,满脸堆笑,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并无半点粗鲁。 唐突猜测这便是张致胜,青州著名的铁器铸造大师。 唐突笑了笑,笑容怯怯的。 此刻周遭很多看客对他的各种鄙夷议论,让他觉得所谓窝囊废的狼藉声名,其实是一种最好的保护,他不愿意让人觉得唐家这个天生的废物出了什么神秘变化,引起外界怀疑,干脆打算将窝囊废的角色扮演进行到底了。 在这个倾将颠覆的晚唐乱世,他顶着狂风逆流而上,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独行,谁也不会识破他的真面目。 唐突向张致胜拱了拱手,嘿嘿干笑一声:“张师傅,贵铺这杆枪售价多少?唐某要买了。” 张致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唐家小郎,你要买枪?” 唐突点点头:“自然,要买枪,张师傅开个价吧。” 张致胜忍不住笑了。 这杆枪如此沉重并不实用,当初他和徒弟们联手铸造出来,本身就为了摆在铺子前当个摆设招徕生意。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它产生兴趣,但真正掂量到这杆枪的重量就无不悻悻而归。 “小郎,咱们家这杆神枪是不卖的,但可以赠送有缘人。若你能单手使得,就送了你又何妨?” 张致胜放声大笑,他铺子里的伙计闻风而来,围成一圈七嘴八舌看起了热闹。 近二百斤的重量,单手提起或许会有人能做到。 但既然是兵器,那你就要舞动,光能提得动是远远不够的。而要舞动这杆枪,两膀子起码要有五百斤以上的蛮力。 就这细皮嫩肉的唐家窝囊废,完全是痴心妄想。 唐突也笑了。 他咳咳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左手摆了摆,示意铁匠们抓紧时间退开去,免得伤了他们。 铁匠们呱噪一声退了去。 待众人退开,唐突单手握枪仿佛要高举过顶然后舞动起来,但他扎了马步、啊呀呀叫了半天,摆足了架势,憋了半天劲拼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徒劳无功。 举了几次都举不起,只能泄了气。 手一松,这杆枪就噗嗤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弄了唐突个灰头灰脸。 众人哄笑。 “虚张声势,咱还以为他真是一条好汉,结果……笑死人了。” “哎呀,这不是唐家那……吃软饭的窝囊废吗?” “没错,正是他,自不量力的东西!” 张致胜手扶黑须仰天打了个哈哈:“小郎,看来你不是咱家这宝枪的有缘人了,趁早散去,别耽误咱们干活!” 张致胜不是那么客气了。 唐突冷笑着,对周遭这些讥讽嘲弄充耳不闻。他扭头扫了早就蠢蠢欲动的唐斗一眼,唐斗这厮马上跳过来,弯腰抓起这杆枪就高举过顶,轻描淡写地转花舞动起来,这要碰上非死即伤,吓得众人四散躲避。 张致胜面色惨白。 这杆枪打造不易,成本不低,要是白送就亏死了。 “怎么样,张师傅,我这家仆完全使得,可算是有缘人?”唐突似笑非笑。 张致胜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就听唐突叹了口气道:“也罢,张师傅,唐某也不占你的便宜,你这杆枪算是卖给我,一贯钱如何?” 张致胜为难地搓了搓手:“小郎君,不瞒你说,不说人工,单是材料铸材的本钱,都不止一贯钱。” “那么两贯?”唐突摇摇头:“就这么多了,你要不卖就算了。” 张致胜眼瞅着人高马大的少年唐斗手里抓住自家的这杆枪根本不散伙,像是盯紧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婆娘,这小厮如此神勇过人,此番要是不卖,恐怕要生出是非来。 张致胜咬了咬牙:“成交!” 唐突大笑:“爽快!成交!” 唐斗心满意足地扛着那杆长枪,唐突跟随其后,两人招摇过市,引起路人纷纷侧目。 就逐渐有人认出了唐府的落魄庶子,那位比败家子尚且不如的废物窝囊废,非议纷纷。 唐突毫不在乎,他在坊市的尽头碰上了一个卖豆腐的小贩。虽然那小贩的豆腐是昨天的豆腐没卖出去,半扇豆腐都开始发霉,他思量半响还是花十文钱全部收了市,交给唐斗提溜着。 然后唐突又拐弯去了一家药铺和杂货店,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家伙事,反正有阿斗这个不知疲倦的免费劳动力可以使唤。 …… 月光如水,冷风嗖嗖。 唐斗见唐突在院中忙来忙去,而自己又帮不上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唐突将半截发霉的豆腐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一块块放入了一个瓦罐中,又在瓦罐中丢进些许花椒和盐,然后用粗布封住了口。 然后取过另外一个瓦罐,丢了各种东西进去,加了水,吩咐唐斗去烧火煮沸。 唐斗烧完水,也不怕热,就捧着那瓦罐走出来,见唐突还在月下顶着冷风切豆腐,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阿斗也知道,豆腐其实不是这么吃的。豆腐要蘸了蒜泥吃,或者跟鱼一起熬了汤吃。” “你懂个屁。”唐突直起身,指了指自己切好的一百多快小豆腐块,“用块布把豆腐块蒙上,然后上面再压一块板子,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压扁了。” 唐斗嘿嘿笑了笑,依言照做。 望着唐斗笨手笨脚地去干活,唐突忍不住暗暗摇头。他本来暂时不想做这些事的,偶然遇上一个卖豆腐的就想起了这茬,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超级大吃货,唐突的压力山大。 手上这五百贯钱,看起来很多,普通百姓终其一生可能也见不到这么多钱,但不经花啊,这么坐吃山空,光是养阿斗这个饭桶就难。 006章臭豆腐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 从南城门楼上传来第一声报晓鼓声起,架设在青州中轴线上的九座鼓楼逐一敲响跟进。 四城城门依次开启。 城中西南角香火鼎盛的大佛寺也几乎是同时撞响了晨钟,激昂跳跃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将东夷重镇青州城从夜禁中徐徐唤醒,共同迎接喷薄而出的朝阳。 一觉醒来,唐觉感觉神清气爽,一扫昨日初始的郁闷和烦躁。他决定要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做一个有文化、有素质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唐人。 他今天要去朱家跟朱薇解除婚约。 婚约解除了,他就要离开这栋宅子另寻住处,或者直接去长安就好了。朱腾昨日派人买下唐家的宅子,固然是被唐突变着法子“逼”的;可这钱朱家不是白花的,说白了就是暗示唐突主动退婚的代价。 相当于退回了聘礼。聘礼都退了,婚再不退,朱家岂能善罢甘休? 唐突还在沉沉入睡的时候,少年唐斗已经在破晓时分起床练枪,而等唐突梳洗完毕之后,他已经做好了一大锅栗米饭,也不讲究,就着腌菜自己吃了大半锅,只给唐突留了一小碗。 唐突望着眼前这一小碗还带着谷壳的栗米饭都想哭,穿越的人生如此惨淡,连碗糙米饭都差点吃不上。 此时的后园还拴着两匹马,一白一红。 唐斗说这是元贞道人留下的,送给两人的坐骑。好像元贞道人算定了唐突要离开青州远行,这道人的来历很神秘,居心也有点诡异,不要说唐突,就是过去的少年对他心中都始终存着几分猜疑。 勉强扒拉完那碗饭,回到房中唐斗站在铜镜前感觉头很痛。这少年的记忆好像是挤牙膏一样,遇到一点事才想起一点事,好像是少年心有不甘被自己一个外来者鸩占雀巢。 院中突然传来唐斗的大呼小叫声。 “好臭!臭死了!” 唐斗捂着鼻子跳着脚从那间厢房冲出来,冲着唐突就嚷嚷道:“公子,你昨夜搞的那瓦罐豆腐,全部都臭了,好臭!” 唐斗住在唐突卧房对过的一间厢房,他的隔壁就是唐突作为库房和生产车间的地方,那两瓦罐炮制的卤水和密封发酵的霉豆腐块,就放在这间房里。为了提温,唐突昨夜还让阿斗放了一个大火盆进去。 唐斗吃完饭刚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就被熏了出来。他没有多少文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经久不散的区别于茅厕的臭味,只能抱怨说“臭死了”。 唐突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细微的臭味,但他马上就摇摇头,“还早,发酵的时间还不够,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行!” 唐斗一脸的苦色:“都臭了,还能吃?公子你还要明天再吃?” 唐突懒得去解释。 臭豆腐这个玩意他也是临时起的想法,随便做点看看唐人喜欢还是不喜欢。 唐人肯定是吃豆腐的,不过与肉食蔬菜相比吃得较少;唐突在坊市上只见了这么一个卖豆腐的小贩,至于豆腐延伸出来的臭豆腐,还没有被人捣鼓出来。 如果市场上受欢迎,他就顺便捞点小钱,不受欢迎,自己吃呗,有啥? 他过去就喜欢自己加工臭豆腐吃。这种制作方法简单易学,只是因为卤水没有,第一锅臭豆腐出来,要多费点时间发酵罢了。 臭豆腐的卤水中他加了青矾、酒和豆豉,这些东西能催化卤水的发酵。 至于制作臭豆腐的其他配料,这个年月基本都有。就是关键的辣椒油没有,但是唐突已经试验过了,可以用茱萸捣汁加点胡椒替代。 寒风吹得小白脸上生疼,唐突在院中闻着似有似无的臭味,搓着手,哈着气,咧着嘴,想起了清朝人王致和,传说这是华夏臭豆腐的始祖。 其实这种小吃不过是机缘巧合的产物,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用不了几天,唐记臭豆腐就要闪亮登场了。 …… 见唐突要出门,唐斗立即背着那杆枪就要跟着。 唐突苦笑:“你不要跟着我去,你留下练你的枪吧。” “不,阿斗要随时保护公子的安全,再也不能让人欺负你。”唐斗猛烈摇头:“我都听说了,公子在青州遭难,昨天还差点被朱家的人打死!” 唐突耸耸肩:“朱家要想害我,早就害了,还能等到今天?你乖乖留下看家,不然今天没有饭吃。” 唐斗照旧摇头:“不吃饭就不吃饭,反正阿斗可以几天不吃饭的,都能忍着。但阿斗怕公子受人欺负。” “你是骆驼吗?”唐突这回真正是啼笑皆非了:“你昨天是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攒着肚子,就为了宰我一顿?” 唐斗点点头:“上顿饭是在淄州吃的,两天前了;我师傅说了,我这是一分饭一分力,平时不打架,少吃几顿不打紧的。” “阿斗现在公子身边,随时要保护公子,所以必须要吃饭了。”唐斗又认认真真补充道:“这是我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师傅根本不是人……” 唐斗咧着嘴笑,他的笑容很真诚。 这是一个心思很单纯的孩子。元贞道人带他来青州或许有其他用意,但对于这孩子来说是如愿以偿,他朝思梦想的就是回到小公子身边,在有人欺辱他的时候冲上去,就跟昨天一样。 在长安的时候,少年在贵族二代的小圈子里没少挨欺负,而皮糙肉厚的阿斗自然也没少替他挨打。 唐突心念电闪,心中情不自禁浮起一抹伤感。 众叛亲离的少年,过去活得真不易。以他如此孤僻懦弱的性格,生在贵族豪门其实还不如生在百姓家里,活着仰人鼻息一辈子,死了随地黄土可埋人。 至于阿斗,出现的虽然突兀,但对于唐突而言,他于今也没有第二个值得信任的人了。 他翘着脚,默默地拍了拍阿斗粗壮的肩膀,这厮熊一样壮的身材足足比唐突高出了一头,身上的肌肉跟铜铁铸造的一般强硬。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起自己这具身子的孱弱无力,唐突忍不住很失望。 哎……可惜了。 如果有选择,他肯定选择穿越上阿斗的身,而不是这个可怜的窝囊废。以他的权谋手腕和头脑中拥有的取之不竭的信息财富,再加上阿斗的勇猛,他这就去从军,封侯拜将还有神马问题? 或者,干脆扯一杆大旗啸聚天下,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唐斗被唐突绿油油的热切目光盯得直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007章太监和演技 让唐突惊喜的是,弱不禁风的少年居然是能骑马的。 其实这就是废话,这年月唐人出行基本以骑马为主,光靠两条腿早累死了。骑术是唐人最基本的技能,跟现代人基本上都会开车是一个样的。 唐斗牵着一匹马,骑着一匹马,出了正阳门直奔青州城外的东阳山下,潍水河畔。 他和唐突约定在潍水河边碰面,但等他到达时,唐突已经长袖纷飞站在河边看风景,不由大吃一惊。 他毕竟骑马出城,唐突步行,就算唐突从离此最近的归化门出城,也不及他来得快吧。 “公子,你莫非像师傅一样会腾云驾雾的仙术吗?” 唐突轻笑一声,也不转身回头,淡淡道:“阿斗,我当然不会腾云驾雾,你师傅也不可能会,他就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不不不,公子,我师傅真的很有本事,他神通广大,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唐斗认认真真为元贞道人辩解道。 “得……不要说了。”唐突耸耸肩:“阿斗,你这五年随元贞道人在哪学艺?” “公子,其实我这五年并没有离开长安……”唐斗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一旁一棵歪脖子柳树上,笑:“我就住在终南山下的一个庄子里,师傅每月来一次,指导我习武……” 唐突目光凛然:“你竟然一直留在长安?” “是啊,公子,后来我听说老爷出事,就去府上找公子,结果被大公子轰出门来,我这才知道公子流落在了青州……” 唐斗说到后来,声音便有些黯然,眼圈发红。像他这样的家生奴,生在唐家长在唐家,归属感格外强。唐家遭难,他心底很不好受。 “对了,公子,我师傅说了,如果将来公子离开青州要去长安的话,务必去洛阳寻他一趟。” 找他干嘛?听他忽悠吗?唐突无语。 这时,归化门的方向突然传来纷乱轰鸣的马蹄声,唐突抬头望去,有十余骑奔驰而出,打头的是一个锦衣青年,生的獐头鼠目,还长着一头恶心的酒糟鼻子,面容猥琐,个头瘦削,两肩不齐。 锦衣青年神色倨傲,率先在河畔下马。 朱家大管家朱昌纵马随后,指挥着七八个朱家的家仆手忙脚乱往河里撒了一张硕大的渔网。其时冰雪融化,水流平缓,群鱼觅食,捕鱼的难度不大。 朱昌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伺候在锦衣青年身侧。 唐突在不远处望着朱家人的这边,心中诧异。青州城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人,让朱家的人都这般小心伺候? 锦衣青年公鸭嗓子般尖细的笑声在风中传得有点刺耳,唐突隐隐听见“杂家平生就好这一口鲜鱼……”,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有点精彩了。 太监? 这个年月没有人妖,只有太监。 而太监这种生物,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京城长安。 唐突想不浮想联翩都难。 …… 唐突本来想一走了之。 青州这种地方,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 但朱家极尽要挟之能事,撺掇他去给淄青镇节度使严休复拜寿,引起了他的好奇。还有上午在城外偶遇朱家人簇拥太监一枚在河边捕鱼,又将他的好奇心推到了最高潮处。 朱腾何时攀附上了京里的太监? 唐突站在自家门口,倒背双手,眼看不远处朱家的偏门开了。 饭桶少年唐斗此时正在后园练武,这厮这两日吃得饱了睡得足了,精力过剩,只能靠练武来消耗体能。 一个身穿淡蓝色齐胸襦裙、个头高挑的少女,从朱府走出来。 她梳着贵族女子出阁前的长垂双鬓,无簪珥之饰,五官精致,容色婉娩,颇为端丽。 少女打头,身后是丫鬟红袖,还有两个青衣家仆抬着一个铁质的精致箱子。 唐突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当他深沉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时,就马上变得畏畏缩缩和人畜无害了。 这便是朱腾之女,朱薇。 朱薇与他同年,17岁。 朱薇在少年心中过去一直都是那个温婉善良、知书达礼的女子,与趋炎附势的朱腾截然不同。但……唐突心知这个表面上温柔美貌的青州才女,其实心如蛇蝎。 没有她的授意,薛贵岂敢向少年下狠手? …… 在表演艺术上,唐突觉得自己堪比天王巨星。 一个在官场上历练打磨了几十年的成熟灵魂,在这个陌生的大唐社会环境中,完全可以尽情发挥,论演技,一般人是比不上的。 至少朱薇比不上。 唐突畏缩且猥琐的目光落在朱薇身上,这如花似玉曼妙玲珑的青春之躯,平日里不知道被多少男子觊觎,她也习以为常。 但尽管如此,被唐突这样死死盯着,那垂涎三尺的色眯眯目光还赤果果公然落在她脖颈下的风情处,朱薇还是一阵厌恶忍不住想要呕吐。 但她瞬间就将满腹的厌恶一扫而光,转化为浅浅的羞涩。 她微微垂首,疾行了两步上前柔声道:“阿突,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唐突不动声色,少年那一以贯之招牌式怯怯的笑容在他的脸上表演浓了,这几乎成了本能。 他向朱薇躬身一礼,小声道:“娘子,请进!” 朱薇笑吟吟地轻移莲步跨过了唐家的门槛,左右四顾见府内冷清情状,故作哀伤道:“阿突,你们家这些家奴着实可恨,竟然撇开家主卷走财帛私逃,我耶说了,他已经派人严加查办,若是能抓到他们,一定会严惩不贷,你放心好了。” 在大唐,家奴逃遁可是重罪。 只是朱腾真的会去追究查办这些逃奴吗? 信你个鬼。 唐突还是怯怯地笑,不以为意道:“其实抓不抓都行,也不一定能抓得到,估计早跑了吧?” 朱薇心说家奴背主潜逃,搁在谁身上都会暴跳如雷,但这小厮如此漫不经心,一点年轻人的血性都没有。 朱薇示意红袖俯身打开了家仆带进来的铁箱子,里面是两大坛美酒。古铜色的陶坛,坛口贴着厚重的黑色封泥,这种封泥中掺杂了晒干的海藻粉,密封性极强。 这两坛酒据唐突目测,每坛大概有四五十斤的样子。 “阿突,我知道你主动解除婚约,是不想连累我家,我很感动。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朱薇细声软语,情深义重的话若是过去的少年,怕不要热泪盈眶。 少年是真喜欢朱家小娘子的。唐突在这一刻感觉很清晰,少年没脸没皮去吃软饭,无非是想要接近她。 008章圈套 唐突也是无语,心说小娘皮这迷魂汤灌得……有点突如其来,令人措不及防啊。 唐突当然只能表现感动。 他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另外有所表现。这年头也没有辣椒粉,索性就趁朱薇不注意狠狠揉了揉眼睛,硬是弄红了眼,生生挤出了两滴干枯的眼泪。 红眼,哽咽,抽鼻子……还是个男人吗? 朱薇皱了皱柳眉:“你别难过,那纸婚约不当什么。眼前且是如此,将来慢慢再说。” “凡事自有转圜之余地,一个月后是严公寿诞,你若能前往拜寿讨得严公欢心,有他庇佑,至少在青州府内,没有人敢再动你的。而日后若有严公荐举,将来得个一官半职,你我两人终归还是可以……可以破镜重圆的。” 于情于理,朱薇的话都很有道理。 声情并茂,不过是为了循序渐进、引君入瓮。 破镜重圆吗? 唐突表现得更加感动,差点涕泪交集:“娘子,你的深情厚意……我感激涕零。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了夫人,一定会在严公寿宴上公开声明,退婚是唐突的想法,并不是你们朱家主动悔婚。” 朱薇幽幽一叹:“阿突,你别介意,那是我娘的心思。一切如你心愿,退婚之事,说与不说其实都是可以的。我想让你去严家拜寿,主要还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唐突听了这话,忍不住暗暗翘大拇指。 同样的目的,不同的说辞和手段,朱薇显然要比她的母亲薛氏高明多了。 唐突欲言又止。 他旋即瞥着地上的两坛酒:“拜寿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为什么非要给严公送两坛酒呢?太寒酸了吧?随便送两坛酒,会不会显得我故意怠慢无礼呢?我手里还有几百贯钱,我这就去给严公置办寿礼。” 朱薇连连摇头:“不必这么兴师动众,那些钱你还要留着过日子。这两坛酒作为寿礼,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带着就好。” 唐突心头一动。 他觉得很奇怪。 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朱薇不惜亲自过来撺掇他去给严休复拜寿,似乎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借严休复寿宴公开退婚保全朱腾官声那么简单。 见唐突似有疑惑,朱薇又循循善诱娓娓而谈:“严公贵为本镇节度使,给他贺寿送礼的人车马不绝,各种珍稀宝物比比皆是,也不缺你这点礼物……严公好酒,这两坛剑南陈酿是我耶的珍藏……你投其所好,或许能获得严公青睐。” 朱薇的神色自然、真诚。 但朱家能对自己有这般良苦用心,打死唐突也不信。他是职业玩心眼的人,朱家玩这种心眼他怎么能上当。 他决定往深里试探一下。 面上故作犹豫状,又装作有点害怕的样子小声道:“娘子,让我只送两坛酒,万一让严公觉得怠慢,我是万万吃罪不起的。万一……万一严公发怒,责罚我可怎么办?” 唐突将少年畏缩畏惧的形态表演得入木三分,还恰如其分地又抹了几把眼泪,这幅不堪的样子,看得朱薇打心眼里厌恶。 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娇声嗔道:“阿突,我最讨厌你这幅样子了,畏首畏尾、畏畏缩缩,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却动不动就抹眼泪?!你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国公后裔,唐伯父是严公的旧友相识,你好意去拜寿,他怎么能轻易怪罪一个后辈子侄呢?怎么会责罚你?” 唐突被朱薇一阵控制不住情绪的斥责抢白,数落得垂头丧气。他低着头,不再吭声,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 朱薇定了定神,赶紧又放缓口气安慰了着:“好了,我的话你还不信吗?我到时候带你去拜寿,一定会博得严公欢喜就是。” 唐突哦了一声,这才又慢吞吞抬起头来望着朱薇,小白脸上满是涨红。他明镜般的深沉眸光已经窥探到了朱薇掩饰极好的焦急。 肯定有鬼。 …… 唐突表现得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朱薇不由急得香汗津津。 这是真急。 她越急,唐突越觉得里面有圈套。 昨日突然翻脸,尔后朱家母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着公开退婚的幌子,不遗余力撺掇自己去给严休复拜寿……朱家到底意欲何为? 朱薇决计想不到,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过去任由她揉捏操弄的窝囊废了,现在的唐突城府之深沉,如履薄冰之谨慎,非常人所能及。 唐突突然想起了严休复。 历史上的严休复历任膳部员外郎、吏部郎中、杭州刺史、司封郎中、给事中等职。大和四年,由华州刺史调任右散骑常侍。大和七年出为河南尹,旋以检校礼部尚书充任淄青平卢军节度使。 从严休复的履历来看,他非牛党也不是李党中人,跟死鬼李训、郑注一样排斥牛李朋党,是朝中资历颇深的中间派。 这就意味着,严休复虽未参与去年的甘露夺权事变,但骨子里与李训等人一脉相连,主张诛宦保皇。因其掌握地方藩镇的兵权,所以一贯是宦官头目的眼中钉肉中刺。 更重要的是严休复从地方调任京城,旋即又从京城调任藩镇,在时间上显得很仓促,唐突觉得严休复极有可能是年轻皇帝在登基之初就埋下的一枚伏兵。 今上李昂勤勉听政、厉行节俭,革除奢靡、胸怀大志,从登基开始就致力于大唐复兴,可谓是为此殚精竭虑夙夜在公。 牛李党争与宦官当权一样为祸大唐,皇帝深受其害、深恶痛疾,这说明他必定会跟严休复这些中间派走到一起,重用李训郑注就是例证。 既然李训、郑注是世人公认的小人,才疏学浅,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皇帝能不知道?未必。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也只有选择中间派来信任和倚重。 功败垂成,也是皇帝的宿命啊。 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经甘露事变,掌权宦官与皇帝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为了保住权势和身家性命,以仇士良为首的大阉宦图穷匕见,向中间派中严休复这种掌握地方军权的人下手,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又想起城外撞上的“杂家平生就好这一口鲜鱼”的锦衣太监,难道…… 唐突悚然而惊。 009章以毒攻毒 如果他猜测的是事实,朱腾已经变成了京城阉宦的刽子手,那么围绕一个月后的淄青节度使严休复的五十寿诞,一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 可就算是有阴谋有圈套有陷阱,也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吧? 朱家为什么劳心费神要把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窝囊废给硬扯进去呢? 唐突眼眸闪烁。 为了掩饰,不让朱薇看出端倪,他背转身去,低头继续做畏惧沉思状。 朱薇真真是有些焦急了,倘若这个无能无用的废物蠢货一旦任起性来,不肯去严家拜寿,他们父女所有的谋划勾当都会化为一场泡影。 朱薇脸上的笑容于是更加温柔,她忍住满腹的厌恶上前两步,竟抓起唐突的手来道:“阿突,严公是当朝名臣,素为朝廷所倚重。我听说严公即将进京述职,觐见皇帝陛下,若是你能得到严公的赏识,陛下隆恩之下,你们唐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了。 唐突心里冷笑,但他此刻还是泪眼婆娑,仿佛六神无主地回望着焦急的朱薇。 而发觉朱薇柔软的小手居然抓住了自己的手,他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手一翻就将朱薇的小手肆意反抓在手里,轻轻捏把了两下。 唐突觉得自己有点坏,但这女人不是更坏,对付坏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以毒攻毒。 朱薇柳眉皱得越紧,他捏把得越有力,面上表现出该有不该有的痴迷,就差流两条哈喇子了。 唐突同时还紧了紧手,身子往前靠近了她婀娜的身躯小半步,两人几乎要面贴面了。 朱薇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挣脱了。 她刚要发怒,突然想起对这无耻的窝囊废暂时还要哄着,就强按捺住怒气道:“你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 唐突啊了一声,抬头来望着朱薇,那痴迷的眸子还是在她的身上来回逡巡扫描:“娘子……你说什么?” 朱薇柳眉倒竖,险些暴走。 朱薇耐着性子继续谆谆引导:“阿突,再熬上那么一两年,待京里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说不定你还能混上一官半职。你放心,我对天起誓,一定会为你守身如玉,我会等着你……” 唐突不禁想放声大笑,甘露之变后,年轻的皇帝已经被阉宦软禁在宫里,自身尚且难保,还能管得了别人? 至于说为老子守身如玉……真是天大的笑话! 唐突玩味的眸光扫了朱薇一眼,至此,他已经彻底断定朱家所图甚大,目标就是节度使严休复。 这女人……居心叵测! 必须有多远躲多远! 他此时一阵剧烈的头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这阵刺痛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是他对朱薇的不堪评价引得少年的残余灵魂很不喜欢,而正因如此,一些凌乱的记忆信息片段又翻卷起来。 果然……少年是在朱家无意中撞见了锦衣太监的存在,这才有了薛贵后来的翻脸。 朱薇故意挺胸抬头。丰胸笑颜,娇艳如花。 为了达到目的,若是万不得已,就算是牺牲点色相,估计她也绝对是在所不惜。 唐突本想再引逗她一会,后一想火候应该到了,戏不能演得太过,过犹不及。 他心念定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真的?娘子你不骗我?严公当真不会责罚于我?” 日了狗。 朱薇气得优雅的嘴角哆嗦起来,恨不能当场扇唐突一记耳光,好好出这一口恶气。 但她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勉强笑着安抚道:“阿突,我还能害你?放心吧。” 唐突于是笑了。 朱薇并未意识到唐突此刻笑容背后的云淡风轻。 “娘子,好吧,一个月后,我一定准时去严家为严公拜寿。” 朱薇大喜:“阿突,这样就对了。你做好准备,我随后再来带你去严家拜寿。” 朱薇说完转身就走,走得干净利索,没有拖泥带水。再不走,她恐怕就忍不住要发作了。 “娘子,你要走啊,走好,我送你吧?!” 唐突望着朱薇袅袅婷婷匆匆离去的曼妙背影,嘴角噙着的人畜无害笑容渐渐消失不见。 说是要送,人并没动弹。 他心里充满着十万分的警惕,昂扬着莫名的斗志。 这已经不是他好奇不好奇的事了,朱家已经将他拽进了圈套,估计他就是走都很难走得脱。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斗上一斗。 人死卵朝上,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再穿回去,怕个鸟啊。 …… 刺史府。 青州刺史朱腾个头不高,身材清瘦,锦衣华服,头戴逍遥冠。春寒凛冽,其人站在后园精美的木质回廊尽头,在尚未萌芽的葡萄架下,望着盈盈走来长袖纷飞的女儿朱薇。 “父亲,事办妥了,那小厮答应按时去严家拜寿。” 朱腾袍袖一挥:“我儿辛苦了。不过,这几日要紧紧盯着那小厮,事干者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若到时候他不肯前往,哪怕是绑了他去,也一定要促成此事,否则……” 朱腾说话间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前院,目光中透出一丝烦躁。 “父亲不必担心,那唐突虽然惫赖懦弱,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言出必行、极重信诺。” 朱薇行过来与其父并立一起,目光也落在了前院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又变得有点亲昵起来:“阿耶,唐家无足轻重,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树倒猢狲散了,也怨不得旁人。但我们朱家,前途命运皆捆绑在这件事上,耶当真下了决心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腾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双拳。 “既然如此,那父亲还犹豫什么?古来福贵险中求,要成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女儿谋划此事多时,整个计划,思前想后,没有半点漏洞——父亲放心,我们朱家进退有余的。” 010章唐记臭豆腐 翌日正午,青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四海楼前,突然多了一个卖炸货小吃的少年小贩。 这四海楼高十余丈,是青州城内仅次于大佛寺塔的第二高建筑物。共两层,下一层四方飞檐,上一层八角攒尖,朱柱碧瓦,宝顶鎏金。阁廊宽敞,每方四柱,屋面盖以绿色琉璃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柜,金项耀目。 这四海楼其实是朱家的生意,幕后大老板就是朱家的大管家朱昌。因此,据说竟然有不长眼的小摊贩在四海楼前抢生意,很多人都不信。 找死吗? “唐记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啊!” “唐记臭豆腐,免费品尝啊,见者有份!” 雄壮的少年小贩推着一辆食车,车上载着一口铁锅,下设火炉,锅中猪油翻滚,热气蒸腾。关键是旁边那一瓦罐的臭豆腐开着盖,那股子令人销魂的臭气熏天,弥漫在整条街道上,让行人纷纷掩鼻。 而在四海楼上开怀畅饮的高消费食客们同时怨声载道,把掌柜朱二骂成了一滩烂泥。 自然是看热闹的人多,敢上来尝试的没有。 少年摊贩却也毫不在乎,径自专心致志地卖弄着刚学会的烹炸技术,将一块黑乎乎的臭豆腐放进油锅,炸透后捞出,又在上面用筷子捅开一个小口,塞进茱萸汁和蒜泥、笋干等混合特制的调味料,然后自顾吃了一个津津有味。 薛贵怒冲冲带着两个恶奴冲下四海楼来,本要兴师问罪,乍见那小摊贩居然是前两天青石桥上勇猛无敌的雄壮少年唐斗,面色一僵。 而那两个恶奴,在唐斗底下吃过大亏,此刻怎敢上前? 唐斗正吃了一个满口流油。 他也是没想到这臭豆腐居然这么好吃,堪称人间美味。他心思单纯,也不去细想自家公子为什么要让他在四海楼前卖臭豆腐,反正公子的吩咐他就无条件服从。 至于薛贵和朱家的这两个恶奴,唐斗蛮不在乎轻蔑地斜眼瞥去,嘿嘿大笑道:“来来来,薛贵你这厮,某家送你一块臭豆腐吃,闻着臭、吃起来香,不香管换!” 唐斗夹着一块炸好的臭豆腐,微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他向薛贵走去。 薛贵一步步退去。 唐斗皱了皱眉,不满大喝道:“你要再跑,某家就捏断你的卵子!” 薛贵顿觉跨间飕飕,冷汗连连。 “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在四海楼前撒野……不……不想活了吗?”薛贵故作声势,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尽管有朱家撑腰,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这凶悍少年发起疯来,他第一个先要倒霉。 “某就是请你吃一块臭豆腐,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唐斗一个箭步窜过去,手中夹着的臭豆腐生生递在薛贵口边:“吃不吃?赶紧吃!不吃打你!” 可怜的薛贵已经退无可退,他背靠着四海楼门口的一根门柱,那凶悍少年钵大的拳头在眼前晃悠着,又急又怕,又不敢动弹,任由唐斗将那块臭气熏天的臭豆腐塞进了嘴中。 薛贵冷汗如雨,面容抽搐,像是吃了屎一样。 四海楼对面的一家茶肆中,唐突好整以暇地捏起一块精致的茶点,差点笑喷。 这小子简直是一块浑金璞玉,虽然是直肠子,没有什么弯弯绕,但好处是你让他咋办他就咋办,让他咋说就咋说,从不打半点折扣,当然更不会自由发挥了。 那边的薛贵本来欲哭无泪、憋屈恐惧到了极致,但这比屎还要难看难闻的东西进了嘴巴,一股子极其独特的香气瞬间冲进咽喉,他下意识地咀嚼了几下,面色陡然涨得通红。 接下来的场景,街面上的行人商贾看得目瞪口呆。 朱刺史家的纨绔内侄薛贵,舔着脸蹲在臭豆腐摊贩的车前,一连吃了四五块黑乎乎的玩意儿还是意犹未尽,让不少人心中犹疑:莫非真的很好吃?要不要试一试? “再给我一块。”薛贵嘿嘿笑着:“唐兄这臭豆腐真是人间美味,果然是闻着臭,吃起来香啊。” “不给。”唐斗摇头:“不花钱的东西,还吃上瘾了,真是不要脸。” 薛贵搓搓手:“唐兄,我花钱买可以不?” “不可以。”唐斗一瞪眼:“赶紧滚蛋,不要耽误某家做生意。” …… 片刻的功夫,唐斗食车上剩余的几十块臭豆腐被过往行人哄抢一空。薛贵只求得一块,还是为四海楼上的贵人抢的。 四海楼二楼雅间,锦衣青年抻着细长的脖子、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面前黑乎乎的号称臭豆腐的东西,咀嚼了两下,突然变得眉飞色舞起来,然后两口就将剩余那块吞进大嚼。 朱昌脸上陪着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贵人,不知味道如何?” 锦衣青年拍案叫绝:“好一个闻着臭吃起来香的臭豆腐!杂家在宫里也从未吃过这种美味,来人,再给杂家上一盘来,多多益善!” …… 第二天上午,唐斗照旧推着车去四海楼前推销唐记臭豆腐,不过今儿个按照公子的吩咐不能免费送吃了,而是要卖,大张旗鼓高价卖。 一根竹签串四块,售价五十文钱,比山珍海味还贵。你爱买不买,反正物以稀为贵,想要品尝独一无二的东西,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 唐突带着唐斗忙活了大半夜,才又熬制出了一百多块臭豆腐。与昨天的试验品相比,臭味更浓,颜色更青黑,但香味同样更重了。 昨夜,无论红袖过来怎么询问打探,反正这臭豆腐都是少年阿斗无意中搞出来的风味小吃,你爱信不信。唐突知道朱家肯定会打臭豆腐的主意,这是必然的;而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他从一开始就想靠这玩意再狠狠宰朱家一次。 不说别的,就是那五百贯根本抵不过唐家的聘礼,唐突岂能是吃亏的人? 若是别人,恐怕朱家会近乎明抢了。但搁在唐突身上,至少暂时朱家不会用强。 至于臭豆腐的发明专利,唐突很清楚,这种风味小吃问世久了,配方和制作方法什么的,很容易被人破解,因为实在是太简单了。 千万不要低估了世人的模仿能力,用不了多久,天下各地山寨版的臭豆腐生意就会蓬勃兴盛起来,想要独家享有这个市场,基本上是痴人说梦,不如一次性卖个高价。 在这青州城中,能出得起高价的,也就只有朱家的四海楼了。 西城,城隍庙前有一群市井少年互相追逐,在玩着一种叫毬的游戏,唐突本来要去四海楼看热闹,路经此地,眼见这跟后世足球大同小异的运动游戏一时心血来潮,就主动上场凑了个热闹。 这是当下上至贵族下至贫民全覆盖的热门运动,少年是玩毬的高手,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而作为大学足球联盟甲级队曾经的主力大前锋,唐突的球技也自不用说,就算是脚下换成了这种太原始的毬,稍加适应,也玩了一个不亦乐乎。 他连续两个轻车熟路的倒挂金钩,弹射破门,引得周遭观众惊叫喝彩,鼓掌声雷动。 这个时候,憨厚如牛的唐斗已经跟朱昌面对面坐在了一起,谈到了出售臭豆腐配方和制作工艺的价格上。 011章青州豆腐贵 朱昌很恼火。 在他高傲的心理上,凭落魄唐家一个卑贱的家生奴,也敢跟自己平起平坐,人模狗样? 但这家生奴手上掌握的这个臭豆腐,实在是太诱人了……这哪里是一种小吃食,简直是一座有待开采的金矿。 朱昌眼热。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刚才四海楼前那人山人海只为抢一块臭豆腐的热闹场面。唐斗小推车上一百多块臭豆腐,一串四块,每串五十文钱,如此昂贵的价格,居然在顷刻间销售一空。 然后,买到臭豆腐的人欢天喜地,旋即带着臭气游走四散在城中各处,又难免形成了新的广告效应;而没有抢到的则怨声载道,直对着四海楼啐唾沫,唾沫星子差点没把朱昌给淹死。 朱昌首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马上就嗅到了财源滚滚的商机。 如果这种制作方法控制在朱家手上,如果四海楼独家将之打造成一道高档菜品,扩大制作产量,形成价格垄断,天长日久,就赚大发了。 所以即便没有小姐朱薇的命令,朱昌也发誓要将臭豆腐的配方工艺搞到手。 依着朱昌就要硬来,在青州还有朱家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可朱薇却再三叮嘱不能用强,不能因小失大。 朱昌根本不懂小姐口中的“大”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不敢违抗朱薇的命令罢了。 “你这小厮说句实诚话,到底多少钱你才卖?”朱昌耐着性子端着茶盏小辍了一口,慢条斯理道。 憨厚的唐斗一脸的兴奋,他一直在把玩着自己的钱袋子,里面可是装着他刚赚来的接近两贯钱,里面满满的铜钱铛铛作响。 唐斗很舍不得,这玩意来钱这么快,留在自己手上,用不了几天就发家致富了。当然,发家致富什么的他也没概念,他要的实际上是现在和将来不缺吃饭和吃肉的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如果能吃着碗里还能霸占着锅里的,就更好了。 但唐突的话他不能不听。 况且这是公子搞出来的,他只是一个跑腿干活的小苦力。公子说要卖,那就卖呗。 “一万贯!”唐斗张嘴就来。 噗! 朱昌口中还未咽下去的茶水喷溅而出,他当即拍案而起怒形于色道:“你说什么?一万贯?你这卑贱的家生奴是不是疯了?” 唐斗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咱是家生奴又如何?搞得你不是朱家的奴才,身份有多高贵似的。” 唐斗打心眼里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还没有学会给谁留面子,心里这么想,口中就这么说了。 朱昌满面涨红,气得嘴角都在哆嗦:“你……放肆!来人,把这小厮给某家给打出去!” 唐斗拍拍手,将钱袋子塞进怀中,毫无畏惧的站起身来。 他最不怕的就是打架了。 要打就打,被打死了算某没本事。打死你,算你倒霉。 至于朱家的权势,他根本就不在乎。 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女子咳嗽声。 朱昌马上就回过神来,他强行压制住滔天的羞愤,咬着牙坐下,低低怒道:“你这厮漫天要价,真是岂有此理。你这臭豆腐,不过是一种小吃食,我顶多给你五十贯!” “如果你要不卖,以后你在这青州城中也休想再卖一块臭豆腐!” 唐斗咧嘴一笑:“不卖就不卖,反正有了这些钱,够某吃一阵子羊肉了。” 朱昌嘴角一抽,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的威胁,对于唐斗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夯货,有今天吃的绝对不考虑明天的,没有效果。 “那你到底要多少才肯卖?一万贯——那是胡扯!” 唐斗砸吧砸吧嘴:“既然你说一万贯贵,那就一千贯,这是最低价了,你爱买不买,不买拉倒。” 唐斗是真不想卖。 “一千贯……”朱昌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是狮子大开口啊。 一千贯是个什么概念?可以置办大片大片的山林田产了。 唐斗咔嚓一声将自己的钱袋子扔在桌案上,开始复述着自家公子的原话:“一方豆腐五十文钱,可以制作臭豆腐至少四百块,卖四贯钱;一天四贯钱,十天就是四十贯,百天就是四百贯,一年至少可以获利一千六百多贯钱;十年又是多少钱?……我卖给你一千贯,你赚大发了。” 唐斗喋喋不休的算账,听得朱昌头大。 而隐在屏风后面的朱薇听得面色复杂,她关注的是臭豆腐的成本。她判断唐斗所言不假,这臭豆腐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千贯其实值了。 至于这臭豆腐的技艺唐家这个奴才是怎么搞到手的,她其实并不太在意。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就是瞎猫抓了死耗子巧碰巧撞大运,也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偷学来,这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至少在淄青镇臭豆腐绝对是独家生意。掌握在朱家的四海楼手上,肯定大赚特赚了。 …… 最终还是朱薇做主拍了板。 朱昌一脸肉疼之色将一千贯钱的钱票给了憨厚的少年阿斗,当时他的手都在发抖,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唐斗则将那一瓦罐炮制臭豆腐的卤水,以及唐突早就准备好的配方,都给了朱昌。尔后等唐斗又认认真真亲自指导朱家的大厨将四海楼版本的臭豆腐制作出来,已经是日暮时分。 见配方工艺竟然如此简单,朱昌更是心痛如绞。 足足一千贯钱啊……买了这么一个坑爹的玩意儿,要知道四海楼生意兴隆,各州分号加起来,一年的利润也不过几千贯! 望着少年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朱昌目露凶色。 他回身来冲朱薇深躬一礼:“娘子,不如让朱昌派人去……” 朱昌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朱薇淡然一笑:“区区一千贯钱而已,算得了什么?我们朱家缺这点钱吗?朱昌,你不要乱来,免得坏了我的大事。” “可是……” “不过,我们朱家的钱,是这么好赚的吗?” 朱薇优雅的嘴角绽放起灿烂的笑容,她盈盈起身,长袖挥舞间就去了。 朱昌躬身相送,不寒而栗。每当自家这位小姐如此灿烂微笑,那就是她最心狠冷酷的时候。 唐家这吃软饭的,拿了朱家这么多钱,想不死都难了。 …… 小小一块臭豆腐,在最短的时间内臭名远扬,点爆了整个青州城。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家豆腐坊主忍不住泪流满面,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行业的春天终于来了。 很多人主动找上门来购买豆腐,暂时吃不到或者吃不起价格昂贵的臭豆腐,可价格廉价的白豆腐还是可以尝尝的。 不排除一些心思活络的人试图关起门来捣鼓捣鼓。 毕竟,捣鼓出臭豆腐的是唐家的一个家生奴,一个奴仆都能搞出来的东西,还能有什么难度? 一夜之间,青州豆腐贵。 名不见经传的豆腐,从冷门食材一跃变成大众餐桌上的热门菜。唐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举动,竟然带动了大唐一个行业的发展,甚至由此改变了唐人社会的饮食结构。 这大概就是蝴蝶效应吧。 012章唐氏足球 唐斗得意洋洋揣着当之无愧的一千贯巨款回来的时候,唐突正在埋头研制自己设计的半成品新式足球。 他觉得唐人玩的毬松松垮垮,弹性太小,弹性小就会严重影响技术的发挥。而且模样很难看,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歪歪扭扭。 因此他在坊市上花钱买了几块鞣制好的羊皮和几个猪膀胱,又买了一些丝绸棉絮等物。 他又花十文钱雇缝纫匠将鞣制好的羊皮按照他画的尺寸,剪成五边形12个,六边形20个。他亲自指挥着匠人按照一定的规则将一块块的羊皮缝制起来,只留了一个口。 这没什么难度,而且唐人制毬基本也是如此模式,不过弄出来的毬不像唐突设计的这么规整好看。 难度在于猪膀胱吹气后的密封。 聪明的古人其实早就开始利用猪膀胱作为容体,气囊水囊不是新鲜物,只是充气后的猪膀胱没多久就会泄了气,很难持久。 唐突琢磨半天,突然想起南部沿海渔民用大黄鱼的鱼鳔熬制鱼胶的法子,决定用鱼胶作为密封猪膀胱的粘合剂。 这个季节和在青州这个地方,大黄鱼难找,但普通的海鱼和淡水鱼就很容易,而且非常廉价。 见院中一地狼藉,满是鱼鳞和被开膛破肚的鱼,唐斗进了内院顿时吓一跳:“公子,你这是……你杀了这么多鱼,要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唐突皱了皱眉:“你真是一个饭桶,就知道吃。” 唐突没再理会唐斗,继续准备熬制自己的鱼胶。 鱼鳔只要洗干净浸泡透了,然后再用铁锅在火上烹煮,煮到一定程度就会酥软,取出再趁热捣碎,应该就能分离出粘性很强的鱼胶了。 反正唐突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 …… “真的卖了一千贯?” 唐斗本来眉飞色舞,见唐突非但不高兴,反而眉头更加紧蹙起来,不由凑过去道:“公子,你要是觉得卖亏了,咱们再去要回来就成!” 唐突啼笑皆非,这雄壮少年的脑回路太简单了。 跟朱家做生意,哪有说反悔就能反悔的。在这青州城里,敢如此不把朱家当回事的,估计也就是阿斗一人了。 作为忠心耿耿又学了一身本事的家生奴,唐斗的姿态很低。但对于他来说,他的卑微只对自家的主子,至于那些外人,哪怕是当朝皇帝,他统统都不在乎。 这是阿斗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 唐突自然不是想反悔,因为宰朱家一把本就是他的计划。只是宰得如此顺利,朱家这个钱掏得太轻松,又让他高度警惕起来。 思之再三,唐突马上就没收了唐斗还没有焐热的巨款,包括今天卖臭豆腐得的一贯多钱。 无论如何,已经拿到手的钱,想要让老子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唐突嘴角浮起一抹狂热。几天前还一文不名,现在已经拥有一千五百贯钱,足够吃香喝辣的好一阵子了,可他不是小富即安的人。 一锅鱼鳔在火上蒸煮了半个多时辰,唐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让阿斗捞出来用石臼反复冲打,得到了一点黄褐色的黏稠液体。 “马上吹气!” 唐突将三个套起来的猪膀胱塞进缝制好留了一个口的球体中,里面已经提前塞满了棉絮羽毛和丝绸碎块作为填充物。 阿斗不敢怠慢,立即遵命一阵大吹。 他的肺活量何等惊人,三两口就把猪膀胱差点给吹爆了。唐突踢了他一脚,立即从他口中夺下,将猪膀胱的气口捏紧缠绕,飞快用线系紧系死,然后用捣出来的鱼胶将口给密封起来。 密封效果显然不错。 唐突心满意足地等了片刻,估摸着鱼胶凝固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最后一块六边形的羊皮,慢吞吞用针线将足球全部缝合起来。 完了又将球上的六边形羊皮块涂抹上墨汁,一个黑白相间的完美足球就呈现在他的眼前。 阿斗看得目瞪口呆,他没觉得毬有什么好看歹看的,他只是觉得这妇孺缝纫之术,公子居然也会…… 唐突等墨汁干了,马上用脚颠了颠,弹性恰好,不由哈哈大笑。 “公子,这是女子招亲用的绣球吗?” 阿斗看得眼热,也想试试。唐突一把推开他,快滚蛋吧,这厮蛮力太大,要让他玩,怕不一脚就给踢爆了。 “胡扯,这叫足球……”唐突突然一脚将球踢起在半空,然后身子一个旋转,待球从半空中落下,猛地一后仰,将球停在自己胸口上。 然后唐突兴致勃勃地给阿斗表演了一连串的花样足球技法,什么带球过人、人球分过、虚晃一枪等等,可惜这厮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新鲜劲过了很快就意兴阑珊,撇撇嘴道:“公子,没意思,不如你跟我学一趟剑术。” …… 阿斗最终还是将唐突浪费的十几条鱼一锅炖了,加了点香料,又放了一把盐,闻起来倒是清香四溢,只是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吃起来腥气太重了。 唐突晚餐只吃了一张胡饼,就着一块咸干肉。 月光如水,寒风如割,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蹲在地上对着一锅炖鱼战斗的阿斗,见这厮虎背熊腰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长长短短,嘴角慢慢噙起一丝温和的弧度。 这天生蛮力的少年,眼里的世界如此单纯,他要的只是公子的安全和自己能吃饱饭,至于这世界是黑是白、是安逸还是动荡、是下雨还是是晴好,一概不予关心。 而自己…… 他想要的就太多太多了,他不但要在这个风雨飘摇又危机重重的时代站稳脚跟,还要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的全部力量闯出一片崭新的属于自己的天地来,至少能够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让依附于自己的少年阿斗吃饱穿暖乃至娶妻生子…… 唐突心思缥缈不定。 阿斗消灭完这锅鱼,打着饱嗝走过来,嘿嘿干笑道:“公子,这炖鱼吃着香,明儿个阿斗再去买一百条来炖了,吃个爽利!” 唐突翻了个白眼:“一百条……撑不死你,赶紧滚去睡觉吧。” “公子不睡觉吗?”阿斗粗狂的浓眉挑了挑:“公子是不是在想女人?反正咱们有钱了,明天阿斗去买两个婢女回来,让公子抱着睡觉。” 我擦。 唐突大怒,扬手指了指厢房的房门:“滚-蛋!” 阿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生气,他转过身去嘀咕着走回自己的卧房。作为十八岁的少年,唐风开放,男女之事耳濡目染早就习以为常,在阿斗看来“抱着女人睡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最近也想睡了。 果然是饱暖思yin欲啊。这才刚有了点钱,不至于饿肚子了,就连唐斗这样的粗笨少年都开始蠢蠢欲动想女人了。 唐突当然不是真生气,只是作为领导,他怎么可能与下属讨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题,况且他现在千头万绪如履薄冰,哪有多余的精神头,想……这些。 013章挖坑 黎明。 唐突也学会早起了,他决定每天早起晨练。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如果再这样病怏怏地下去,他觉得未来或许一场伤风感冒就把自己给报销了。 唐斗在练枪。他俯身紧握枪杆,尔后吐气开声,单手就将长枪高举过头顶,轻描淡写地舞动起来,带起呼啸风声。 唐突在挖坑。 后花园的土地松软,他刨了接近一个时辰,还真就刨出一个半米深的坑来。 他满头大汗,叹息着劳动人民的艰难不易。旁边椭圆形的鱼池中,青黑色的水面上,随风浮动着一圈圈的水波涟漪,隐隐可见几条赤色的鱼游弋而过。 他喘息着,望着一趟枪法练下来云淡风轻的唐斗,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他轻轻道:“阿斗,你这是什么枪法,是元贞那道士教的吗?” 唐斗也好奇地望着唐突挖的坑,笑:“公子,是啊,我师父说了,他教我的这套枪法分为步上与马下两种,马上枪法叫流星,马下枪法叫赶月,说这套枪法是过去的三镇节度使、大将王忠嗣独创。” “谁谁谁?王忠嗣?!”唐突呸了一声:“果然是江湖骗子,王忠嗣当年威震天下的是一把长刀,他什么时候用过枪了?” 如果是旁人污蔑他师傅是骗子,估计唐斗早就拼命了。 但奈何对方是自家主子,唐斗只能苍白无力幽幽反驳道:“公子,我师傅不是江湖骗子,他是仙人……” 唐突昂首向天:“如果他是仙人,那我就是教主。” 唐斗愕然:“什么是教主?” “挖坑的教主……” 唐突打了个哈哈,指了指自己挖的坑:“你来接着挖,越深越好!” 唐斗是实在人,公子说了挖坑那就挖坑,他高举着笨重的锄头挥汗如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将唐突挖的小坑扩展成了一人多高、半丈宽的深坑。 红日跃在天际,气温开始回升。 唐斗站在深坑中拄着锄头抹了一把汗道:“公子,还要继续挖吗?这坑够深了,埋人都足够了。” 坑两边的土堆成了小山,唐突站在坑边缘处笑吟吟居高临下望着坑里头的苦力斗,道:“阿斗,你师傅可教了你高来高去的轻功之术?” 阿斗呆了呆,摇摇头。 唐突笑:“那你要怎么出来?” 阿斗瞪大了眼:“公子,原来你挖坑是要埋了阿斗……” 唐突倒背双手转过身去:“有本事你就出来,没本事就在里面呆着,我去去就来。” 唐突扬长而去。 他稍微有点失望。 他挖坑自然是有别的想法,只是他本来期待能打架的阿斗同时还是一个会飞檐走壁的阿斗,那么今后能派上的用场更多。 可惜…… 然而,唐突的叹息声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吐气开声的怒吼,他扭头望去,只见唐斗奋力将锄头高举,原地在坑中跃起,然后冲着坑的边缘锄下,借着这股力量,他蹭蹭蹭踩着坑壁居然跳了出来。 唐突无语。 唐斗拍着身上的泥土,噘着嘴。 …… 唐突在城外东阳山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还是在半山腰的某处山坡下发现了大片大片的灰白色岩石层,犬牙参差,沿着山坡扇面分布。 他面露欣喜之色,俯身捡起一块在手中颠了颠,又用手指抠了抠,一股白色的粉末沸沸扬扬散在空中。 “这种破石头又不值钱……”唐斗一脚踢飞了一块,嘟囔道:“不能换钱,要它作甚?” 唐突撇了撇嘴,懒得理他,顺手捡了一块,捏在手里,然后就哼着小曲儿开始下山。 在山脚下他又发现了另外一种浅青色的石头,不过这石头与先前比明显硬多了,唐斗捡了两块在手里互相碰撞,居然还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来。 这回唐斗索性连问都不问了,反正这种山里的烂石头遍地都是,如果是值钱货,附近的山民可不是傻子,早挖空了。 唐突左右四顾记下了大体的方位。他又捡了一块,便揣着两块不同材质的石头下山进城。 唐突心中欢喜无限面上神采飞扬,可怜的唐斗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如此高兴,怀中那两块破石头又不是金子。 在踏进城门的瞬间,唐突眼角的余光发现身后尾随着的两个黑衣人不见了踪迹。 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很明显,朱家已经对他实施了24小时全天候的监控盯梢,只要他稍稍暴露出逃之夭夭的迹象,恐怕朱家追杀的人马立即就会冒出来。 在青州地面上,朱腾的势力无处不在。 看来,有些事暂时不能做了。 朱府。 一个黑衣家奴毕恭毕敬躬身下去,朱薇长袖飘飘,慢慢转过身来:“那小厮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今日上了一趟山,像是游玩。午时三刻,在坊市的一家馆子吃了饭食,去城西的城隍庙进了香,完了就跟一群市井泼皮在城隍庙前打毬……”黑衣家奴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娘子,那吃软饭的毬还真是打的不错……” 朱薇嗤之以鼻:“不学无术的东西。好了,盯紧,在城中且不管他!” 另外一个家奴匆匆奔至,喘息道:“娘子,不好了,那吃软饭的去县衙了!” 朱薇俏脸一变。 现在的淄青平卢镇治所在青州,过去也叫北海郡。青州治益都县。也就是说,在不大的青州城内,实际上有三级、三处官衙:严休复的节度使兼东夷采访使衙门,朱腾的青州刺史衙门,还有益都县的县衙。 逐级统属,各成体系,各司其职。 唐突这小厮去益都县衙干什么? 朱薇跺了跺脚:“走,随我去看看!” …… 唐突的确是去益都县衙了,唐斗则被他打发回了家。 衙门口值守的衙役王大和李三自然识得鼎鼎有名的唐家窝囊废,王大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呵斥道:“这是衙门重地,岂容你这小厮擅闯,快快退去,不然一顿板子将你打个半死,丢到城外去喂野狗。” 王大扬手指着唐突的鼻子,很不客气。 若是以前,无论唐突怎么不成器、怎么窝囊废、怎么吃软饭……都不是一个小小的衙役可以呼来喝去的。 可兵部萧侍郎早死在了阉宦的屠刀下,唐家落难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他又被赶出了朱家、明摆着赘婿是当不成了,城里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去了,又何止是一个衙役王大。 014章告36仆书 唐突自有打算,直接无视了一个守门卒的恶劣态度。 他陪着怯怯的笑脸,向王大拱了拱手恭谨道:“衙役哥莫怪,唐某特来衙门为本家三十六名家仆奴婢办理放良文书,这是三十六人的卖身契和唐某的首状,烦请通报一下县君或者本县主簿。” 说话间,唐突递过了一卷文契,又悄悄往王大腰间的布袋里放了一把铜钱,叮当作响。 王大一惊。 他在衙门当差数年,还从未见过主动一次性为所有家奴办理放良手续的人。 尤其是唐家这些家仆奴婢在主家落难后携款私逃,实在是罪不可恕,可唐突居然不计前嫌,还要恩释这些恶奴? 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王大的态度很快变得极好了:“小郎君且请等候片刻,某这就去通报县君。” 唐突笑着挥挥手。 按照永徽律,家奴背主逃亡是重罪。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而且家仆奴婢没有户籍,如不经官正式放良,他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都铭刻着唐家的烙印,没有人敢收留他们。 收留者同罪。 正因如此,唐家阖府36名家仆奴婢在一夜之间集体逃亡,跟商量好了一样,逃得如此无影无踪,在唐突看来,绝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 唐突判断背后有人撺掇主使。 这批家奴神秘失踪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户籍,没有“公验”,没有过所——也就是身份证和通行证,寸步难行。 所以,他们必定没有逃远,多半还隐匿在青州。 能让这么一群人在青州实现人间蒸发,青州城里能做到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节度使严休复,一个是青州刺史朱腾。 唐突在城隍庙前跟那群泼皮少年踢毬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旁观者因为看到他而提起这件事。 有泼皮还煞有介事议论说,在朱家城外的庄子外围见过唐家的某一个家仆。他们说者无心,唐突听者有意。 严休复与唐平有旧交,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嫌疑最大的只能是朱腾了。 但朱家为什么要打一群家奴的主意,单纯是为了把过去的落难少年往绝路上逼吗? 唐突就想试探一下朱家的反应。 …… “主动为那36名逃奴出具放良文书?” 朱腾霍然起身,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这小厮到底意欲何为?莫非……” 朱薇沉吟着:“父亲,这小厮向来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不可以常理来衡量。所以父亲也不必过虑,说不定还真是因为心肠软,想要当一回大善人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但老夫总觉得这小厮行事太过反常。不能让他乱来,免得坏了咱们的大事!”朱腾眉头深锁。 朱薇轻笑一声:“那件事谋划已久,里里外外安排妥当,他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掌心?只要事成,父亲当众将所有罪责统统推给那小厮,管它是真是假,谁敢说半个不字?” “只要严休复一死,这青州还不是父亲大权独揽?” “女儿倒是担心,严休复死后,父亲能不能如愿以偿坐上淄青节度使的宝座,总领整个东海路五州兵马。” “背后那人应该不会言而无信,再说姓仇的也给了承诺。”朱腾眸光闪烁。 朱薇盈盈起身:“其实也不怕。除掉严休复,青州兵马就完全落入父亲的掌控之中。他们兑现承诺那是最好,就算是节外生枝,朝廷另外委任节度使下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北海之地,有我们朱家在,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傀儡。” “唐室已然式微,堂堂天子为一群太监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说什么?此刻天下各镇拥兵自重,各自为政,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烽火四起。若到了那时,我们便退可割据淄青北海数千里之地,自成一统;进可挟十万雄兵,威慑河北河南,争夺天下。” 朱薇柔媚的脸蛋上满是野心勃勃的红光,她将一只白皙粉嫩的小手搁在父亲朱腾的肩膀上。 “正如父亲所言,此时种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严休复老谋深算,早已对我们朱家生出怀疑,若不当机立断除去这老贼,待他进京述职在朝中左右营运,朝廷一定会将父亲调离青州。若到了那时,父亲在青州十余年的苦心经营,才真正是会化为镜花水月一场空啊。” “至于背后那位,亦或者是京城那些阉宦,统统虚与委蛇就好……时机一到,谁也挡不住我们朱家成就大业。” 朱腾被朱薇的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信心百倍。 若没有这个女儿在幕后的策划和鼓动,他固有野心,也未必有铤而走险的勇气和胆魄。 …… 未时许。 青州城内坊市及南北城门口,都张贴出了一张显眼的告示:《唐突告三十六仆书》—— “凡为主仆之因,均为三生结缘。既有缘起,必有缘尽。今家门不幸,难免殃及仆婢,趋吉避凶之心,人皆有之。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与其牵累而成冤家,不若诚心放还本道。愿尔等与某家相离之后,复谋良业,解释怨结,更莫相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唐突亲笔所书。 当然就算是他亲笔写的,旁人也不会相信,他更不会承认。 在此《告三十六仆书》的末尾,他言辞恳切的广而告之,希望唐家逃仆尽快取回业经官衙盖了鲜红大印的放良文书,获得合法正式的良人身份。可以就地从良,也可以返回原籍云云。 告示彻底引爆了青州城。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成为热议话题。 唐家的境遇不是什么秘密,唐家仆婢一逃而空,也曾经引起不少人的唏嘘感慨。唐家的废物庶子对此非但不生怨愤,还主动经官、为这36名家奴解除贱籍,堪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了。 可惜,没有人赞许唐突的仁义心肠,或者胸怀器度,而更多的是嘲讽。 窝囊废的名声来得越加猛烈了。 不过这正是唐突所希望的。 015章这个女人不简单 唐突静静等候在府中。 唐家的偏门大敞开着,摆出了欢迎各位逃奴归来取放良文书既往不咎的良好姿态。 只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无一人来,不过也在唐突的意料之中。这些逃奴怎知是不是唐突的计策,引诱他们回来然后一网打尽交官严办? 他们来与不来,唐突根本无所谓。 他等的是朱薇,或者是朱家的其他什么人。 如果朱家无动于衷,这事或许跟朱家无关。但如果朱家人来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未时三刻,朱薇终于来了。 她令两名家丁守在唐家门口,自行轻车熟路直入唐家内院。 她刚刚拐过幽静萧索的木质长廊,脚还未踏进去,就一眼看到了趺坐在内院中那棵桂花树下,面色不悲不喜的唐突。 春风拂面,枝抽嫩芽,天气晴好。 她的柳眉下意识地轻蹙一下。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此刻的唐突与过去真有些不同。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变得从容,目光变得深邃,一举一动都透着遮掩不住的云淡风轻和安静从容。 但很快她就认为自己多疑了。 窝囊废终归还是那个窝囊废,不久前还当着自己的面流涕不止,连去严家拜个寿都畏畏缩缩,让她看不起。 朱薇过去曾经都在想,面对朱家的悔婚之意,唐突若是暴跳如雷或者歇斯底里地发泄一番,哪怕是说上几句怪话,也不枉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因此也会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厮做的,是老老实实签下了规规矩矩的退婚书,不但让朱家轻易达到了目的,还心甘情愿把屎盆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丢尽了天下男子的脸面。 “阿突。”朱薇笑吟吟地走来,仪态万千。 唐突也没起身,趺坐在原地,向她怯怯笑了笑,招招手:“娘子,你来了。” “阿突,听说你花不少钱买了一杆枪给那家生奴?” 朱薇站在唐突面前轻轻道:“听说你这家生奴力大无比,凶猛过人,可是真事?他人何在,是从长安来的吗?” 金黄色的春光沐浴着她的上半身,稍带些许冷意的春风吹拂起她鬓边的几缕散发,更显得她笑意盈盈,娇态可掬。 “长安唐家也散了……这厮就从长安跑来青州,不过是想找我混碗饭吃吧?” 唐突笑,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桂花树,小声道:“这棵桂花树年岁长了就变老朽,或许是前几日那场暴风雪,几乎要将它的树身干枝折断,我弄那杆枪来不是给那家仆使,他就是有把子力气而已,又不是习武之人;我是想给树撑住,免得它没几天就倒了,怪可惜的……这棵树将养些时日应该还能恢复枝繁叶茂吧?娘子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 朱薇望去。 唐突弄那杆枪回来居然是为了撑住这棵桂花树被那场暴风雪险些压折的大半个树身,看那枪尖深插在地,另一头的枪杆顶在摇摇欲坠的干枝下面,还用不值钱的麻布紧紧捆绑起来。 用两贯钱买一杆枪,这杆枪买来是为了撑树——也亏他想得出来,而在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蠢事吧。 她并不知,就在片刻之前,阿斗还在强烈抗议。如果不是唐突拿五十文钱哄他去坊市吃肉,他是决计不肯把心爱的枪让出来给唐突当表演道具的。 朱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声音也渐趋温柔下来:“对了,阿突,我刚才路经坊市,还看到了你贴的告示……城中百姓都在称赞,你以德报怨,真有上古君子之风。” 唐突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朱薇又道:“可有逃奴返回?阿突,我耶说了,若有人回来,你便将他揪送至官衙严办。此等恶奴背主潜逃,罪该万死,其行当诛,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们。” 朱薇声色俱厉。 唐突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子,我想着,唐家已然落难,即便他们不曾逃离,凭我一个衣食无着的少年,时间久了,也很难养活得起诺大一群家奴。” “既然如此,不如放他们从良,各谋生计,也算是皆大欢喜。” 朱薇深深凝视着唐突平静的面庞:“阿突,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当真一点都不记恨这群恶奴吗?” “记恨什么?我决意不再追究了。只是有时候想起来,总觉得这群仆婢实在是太愚蠢。逃奴可是重罪,而不脱贱籍,天下之大,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总归是主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他们不得善终,罢了,还是还他们一条生路吧。” 唐突慨叹连声。 他抬头来认认真真望着朱薇又道:“娘子,你们朱家在城外的庄子田产颇多,也需人耕种,若是可以,不如替我收留了他们,也算是积一场功德了。” 唐突轻轻柔柔不动声色的一番话,说得朱薇心头猛一跳:难道他怀疑了什么? 但顷刻间,朱薇也笑着称善。 她又耐着性子赞美唐突是佛菩萨心肠,表示如果可以,朱家愿意收留一些唐家逃奴,帮助唐突成就这场功德。 “哎……其实又何必私逃呢?好聚好散不可以吗?先父出事之后,我本来就想遣散他们,另外帮他们找一条生计,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们就成群结伴夤夜潜逃,让我唐家蒙羞。” 朱薇暗暗撇嘴,心道你们唐家最大的羞耻是生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而不是别的。 唐突慢慢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手,神色落寞。 “娘子,这几日我想过了,给严公拜寿之后,我就离开青州去东阳山里的千佛寺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了过残生吧。” 这回朱薇真的是吃惊了:“阿突,你要出家为僧?” 唐突嗯了一声:“是的,我意已决,娘子你不必再劝我。在这世上,我已无牵挂之事和牵挂之人,皈依我佛、入山静修,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朱薇沉默了片刻,心思微微有些激荡。 她在想,这唐突窝囊固然窝囊,举止乖张,却算得上是一个可怜人,心肠柔软又称得上是心地善良之人,此番是不是就饶过了他,给他留下一条最后的生路? 但她的心软和心潮激荡只有瞬间。 很快,她就恢复了心冷如冰。 那件事关乎朱家的前途命脉和生死存亡,在这场惊天动地的谋划中,唐突是一颗关键的、不需要耗费成本、最容易掌控的棋子,只有让严休复心存旧情的唐家废物登台亮相,同时充当替罪羊,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阿突,那你好好歇着,时间到了,我会亲自陪你去严府拜寿。我还是那句话,若得严公青睐庇护……你的前途将来自有转圜余地,你其实也不必这么心灰意冷。” 朱薇幽幽一叹,转身走去。 唐突不置可否,挥挥手,又缓缓趺坐在地,继续闭目养神晒着温暖的太阳。 朱家的阴谋不简单,这个女人更不简单。 016章论胆子 节度使府。 严休复独自在书房内挥毫泼墨,连续写了几幅字都觉得不满意,顺手就扯掉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使君,卑职等有事禀报。” 严休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蘸满浓墨的狼毫暂时搁置,然后挺直腰板,朗声道:“进来。” 严休复的嫡系心腹,淄青平卢观察副使宋济,都知兵马指挥将军耿璐,两人并肩走进书房,向严休复同时施礼拜见:“卑职(末将)见过使君!” 这两人一文一武,堪称严休复的左膀右臂。 严休复笑了笑,摆摆手:“元机,言之,不必多礼。” 宋济上前来扫了一眼,见案头上一幅横卷上已经书就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天昏地暗”,忍不住赞叹道:“使君的字更显苍劲古朴,越见功力了。” 耿璐是武将,对书法笔墨不很精通,却也跟着宋济一起称赞了几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懂书法,但拍马屁可是为官者的基本功。 严休复叹了口气:“好了,尔等就不必吹捧老夫了。人道是字如其人,又道是字吐心声,可老夫写了两个时辰的字,本想一抒胸臆,结果却始终愁绪万千,神思不属。当下朝廷奸佞当道,各镇天昏地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严休复神色凝重。 他说得是当今的时局。 宦官掌权、皇权旁落、朝政混乱,尤其是不久前长安帝都突兀其来的那场大动荡和大屠杀,更加让大唐的天空上布满乌云。 虽然他并未受甘露之变的牵连,但作为朝中资历颇深的清流之臣,深受皇帝倚重的两朝元老,想起皇帝被软禁、无数同僚友人横死,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的痛。 “使君,阉宦当道,祸国殃民,着实让人恨入骨髓,心痛如绞。但在卑职看来,使君当下可韬光隐晦,保全己身,在青州一镇养兵牧民,静待来日。” 宋济轻声劝道:“从古至今,宦官之乱虽动摇国本,却定不长久,吾辈卧薪尝胆,忍得一时之气,定可换来海晏天晴。” 严休复默然点头:“老夫并非好逞匹夫之勇,当下之计,阉宦势大,不可力敌,与之相斗,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况且,朝廷上朋党为祸丝毫不亚于阉宦,要想匡正社稷,也非一日之功,急也急不来。对了,元机,言之,你二人联袂来见老夫,可有要事?” 宋济和耿璐对视一眼。 宋济拱手道:“使君,今日城中,发生了一件奇事。” 严休复哦了一声:“何事?” “唐侍郎出事之后,唐家仆婢纷纷逃走,此事城中尽人皆知。不料今日,唐家庶子唐突居然主动经官,使钱为那三十六名逃奴脱去了贱籍,还在城中张贴了这告三十六仆书,言之凿凿,说是要放那群逃奴从良。” 宋济说完,从袖中掏出唐突的《告三十六仆书》,呈给严休复。 严休复接过,读罢,面露奇色:“此书思路敏捷,颇有文采,更兼言辞真诚,气度非凡。这当真是那唐家小厮所著?老夫素来听闻此子因为天性懦弱、又不喜读书,这才不为唐平所喜,遣送青州外宅本来是想给朱家当赘婿的吧。” “据说正是那唐突所书。” 宋济在一旁嗟叹道:“使君,唐侍郎被阉宦所害,唐家这少年骤逢家变,落难之时,又连遭遇家奴背叛,能苟活至今,其实殊为不易了。” 耿璐在一旁忍不住义愤连声:“使君,朱腾着实无耻。昔年唐侍郎在位之时,这厮主动送女结亲唐家庶子,只为攀交京城权贵。” “这些年逢人便讲,朱家与唐家乃是世交,情谊深厚,不日就要让其女与唐突完婚云云。不料短短数月之间,就变了一幅龌龊势利的嘴脸,摆明了要跟唐家划清界限。” 宋济拱手插话道:“若只是趋炎附势、为求自保,倒也罢了。但那朱腾蠢蠢欲动,不但投靠了京城阉党,还试图染指军中,其心险恶,使君可不能不防!再者,卑职近日查知,仇士良派遣手下心腹太监鱼市宏来了青州,此刻正在朱腾府上。卑职担心朱腾与阉宦勾结,背后必有居心叵测之阴谋!” 严休复一惊:“仇士良的人来了青州?元机,此事可确凿?” “确凿无疑。卑职已经派人盯着朱府,只是那小太监并不大张旗鼓和公开身份,以宾客身份进了朱府之后就再无动静,已经有几天了。”宋济回答。 严休复沉吟片刻,怒形于色拍案而起:“狼子野心,无耻之尤!朱腾天性凉薄,素有野心,老夫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他如今竟敢肆无忌惮,公然与阉党勾结串联,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元机,言之,盯紧朱腾,若有不轨——可先下手为强!” “诺!”宋济和耿璐领命而去。 …… 夜幕深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名打更的更夫懒洋洋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穿行在朱衣街上,嘶哑嘹亮的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着。 一个瘦弱的黑影从唐家后门偷偷溜出来,直奔朱家后园。 朱家后园通向朱衣巷后巷的只有一个小拱门,平时人迹罕至,偶尔会有朱家打理花园的粗壮仆妇出来,清理门口的杂草。 黑影站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不多时,朱府二管家朱亮蹑手蹑脚打开小门,把黑影让了进来。 月色昏暗,朱亮面色慌乱,他匆匆将一套朱家家仆的青衣递给黑影人,眼看少年好整以暇慢吞吞换着衣服,不由压低声音催促道:“动作快点……唐突,你这小厮好生大胆,要是让人发现,你我二人还活不活了。” 少年轻轻一笑:“你怕什么?这后园根本没人来,我又不是不知道。” 朱亮跺了跺脚:“少废话,快走!某可警告你,你不能在府中乱转,否则被逮住,你小命不保。” “如果我活不成,自然不会再保守什么秘密了。” 少年抬头望了望夜空,那轮弯月眼看要被一朵乌云给遮蔽住了。寒风阵阵拂过,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大唐北方的倒春寒真是能要人命。 “要论胆子,二管家你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我顶多是趴在朱家娘子的阁楼外偷看她洗了一回澡。可你呢,啧啧,干脆就把二娘给睡了……”少年冲朱亮翘着大拇指:“刺史公的小妾都敢动,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被少年雪藏起来的某些记忆信息片段,被唐突一条条梳理清楚然后信手拈来。 朱亮面色涨红,肩头颤抖:“你……竟敢威胁我……” “这不是废话嘛,如果我不威胁你,你堂堂的朱府二管家,会帮我这个吃软饭的?”唐突笑了:“走吧,朱昌在四海楼,你二管家朱亮在这府中还是可以横着走的,只要不撞上刺史公和你家娘子,谁敢招惹你?” 朱亮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凌乱又敢怒不敢言的心绪:“你半夜潜进府来,到底要干什么?” “哎……不干什么,只是在这府里住了一个多月,还真是有感情了,我想回来看看,就是想到处看看,没别的意思。” 朱亮闻言气得几乎吐血。 他到现在其实也没真正搞清楚,唐家这个软绵绵的窝囊废怎么突然就变得泼皮无赖了,胆大包天。 唐突冷不丁在朱衣巷外堵住他、把他和朱腾小妾周氏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小秘密曝光出来,言之凿凿,几乎把他给吓尿了。 他本来以为是天知地知他知周氏知,结果…… 少年如何知晓他的隐秘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年手上掌握着确凿的证据,比如周氏写给他的亲笔情书,这些东西到了朱腾父女手上,那后果你可以想象一下。 017章暴风骤雨 朱家内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厅门口,数名青衣家仆持刀而立,戒备森严。 厅内人影绰绰,烛光摇曳。 朱亮满头大汗,眼看唐突轻车熟路大模大样地绕行长廊,去了花厅的后窗户底下,心跳如斗。 唐突回头冲朱亮笑了笑,朱亮眼前一阵乌黑,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越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少年在朱家住了这么久,过去也常来常往,对朱家的宅邸地形和建筑格局分布熟稔之极。 而且朱家仆从婢女看家护院等数百人,又分为了不同的“派系”,互相不认识的多了。有朱亮这个位高权重的二管家带路,只要不撞上朱腾父女,保准没事。 当然,这也算得上是真正的铤而走险了。 唐突从城外回来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有些事他必须要亲力亲为,弄清楚朱家到底要做什么,他不能坐视自己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还不知道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唐突躲在后窗户底下,翘着脚,探手沾了唾沫捅破了窗户纸,屏气凝神,悄然往里窥去。 厅内是朱腾父女与那“杂家平生就好一口鲜鱼”的京城来的青年太监,正在叙话。 锦衣太监神态倨傲,倒背双手,正在厅中俯身打量着几箱物件,无非是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贵重财物。 朱腾满面堆笑,抱拳拱手道:“尊使,这是下官孝敬尊使的一点心意,还请尊使不吝笑纳,回京后在仇中尉面前多多为下官美言。” 锦衣太监站直了身子,望着朱腾似笑非笑,声音尖细道:“既然朱刺史如此盛情厚意,杂家就不客气了。但……” 顿了顿,又道:“杂家可是要把丑话说到前头,那件事若是办妥,仇中尉那边一切好说,杂家自会为朱刺史美言。可若是事情办砸了,仇中尉震怒下来,不要说朱刺史,就是杂家也一并吃罪不起。” 朱腾打了个哈哈,拱手应承:“请尊使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妥当,绝对万无一失。请尊使转呈仇中尉,下官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甚好!希望朱刺史说到做到,言而有信!” 锦衣太监哈哈大笑,尖细的嗓音在这沉闷的夜晚绕堂三匝,又穿厅而出,非常刺耳。 朱家父女毕恭毕敬将锦衣青年送走去客房安歇,朱腾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怒道:“这阉货不过是仇士良门下一个执事的小太监,土鸡瓦狗般的小人物,竟敢在老夫面前嚣张跋扈,吆五喝六,着实可恨!” 朱薇笑了:“父亲请想想,阉宦横行,气焰冲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父亲这种地方官?对于这干阉宦,父亲何必动气。仇士良想要利用我们朱家铲除异己,其实我们朱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阉宦的权势铺平自己的道路呢?” “仇士良的人进了青州,女儿担心会被严休复的耳目发觉,若如此,他一定会怀疑到父亲头上。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要尽快打发这阉人上路,从而掩人耳目。” 朱腾点了点头:“严休复必须死。不过我儿,老夫最近总觉得,利用唐家这窝囊废送去毒酒,是不是多此一举?万一出点差错,可就不好收拾了。” “父亲,严休复心思缜密,他本就对父亲怀着警惕,防备森严,很难直接下手。可他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拿唐家小厮和他的寿宴做文章,故人之后送的酒中藏毒,死了他都想不通是怎么死的……” 朱薇优雅的嘴角浮起一抹冷酷:“至于唐家那小厮,父亲不必担心,他对女儿那点心思明摆着,女儿让他去死,他一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轻描淡写的话听得窗外的唐突不寒而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好歹毒的女人,好肆无忌惮的计划啊,竟然要在宴会上当场毒杀一镇节度使! 这种疯狂行径,与京城的太监一脉相承啊。 他牙关紧咬,因为愤怒和用力过度,嘴唇都咬出血迹来。 他本想利用朱亮潜进朱家几次寻找一些阴谋的蛛丝马迹,不成想第一趟来就达到了目的。 至此,他恍然大悟。原来朱家在唐家落难后肯收留软弱的少年吃一口软饭,并不是心善和碍于情面,而是拿他当小肥羊一般的诱饵来圈养啊。 如果不是唐突凭空穿越而来……这少年一个月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死了还要背着谋杀节度使的滔天黑锅。 窝囊活了十七年,一朝死于非命。 冤不冤? …… 朱亮躲在内院门口的黑暗地里,背靠院墙,胆战心惊冷汗如雨。那吃软饭的少年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万一被抓,他也逃不掉。 院中虫鸣正酣,寒风吹过,他浑身冰凉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唐突匆匆行来,面色更加苍白。 他走到朱亮身前,声音嘶哑低沉又恶狠狠地:“今天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没来过,你的事,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若你敢透露半点风声,老子死之前先拿你当垫背的。” “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朱亮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少年与方才有些大不同了,苍白清秀的面孔此刻慢慢放大,竟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他又带着唐突在夜幕下一路穿行,又入了后园。待唐突出了拱门真正离开了朱家,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惊惧和各种后怕,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少年固然是在威胁他,但也绝对不是虚言恫吓。 朱腾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若是让朱腾知道他跟周氏有染,正如唐突说的,不光是他,连他的妻儿老小一起,都会生不如死。 西北风刮得更加猛烈了,漫天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的亮白,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骤然从天而降。 唐突在黑夜中,在暴风雨中狂奔。 他非常想做一只勇敢飞翔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而且像预言家一样发出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然而他此刻并没有马克西姆高尔基的雄心壮志,更多的是愤怒和焦虑。 018章烧鹅 这场暴雨将昨天刚挖的坑冲毁殆尽。雨后的后园泥泞不堪,想要继续挖坑不可能了。 唐突倒背双手站在后园一角的小亭中,空气清新,耳中传来清脆的鸟鸣。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池中,水面上七八朵睡莲青杆窜出来含苞待放,几条游鱼穿梭其间,金灿灿的阳光铺洒过去,显得生机盎然。 唐斗啃着一张金黄的洒满芝麻盐的胡饼,踩着泥水小径从那边走来,他肩膀上还扛着一把锄头。 “公子,还挖坑吗?” 唐斗不知道唐突挖坑要做什么,他也不想去操心这种事,反正只要是公子让干的事,他只要干就好了。 唐突叹了口气,“挖个屁。不挖了,以后再说吧。” 他本来有一个发家致富甚至撬动整个时代的好点子,要在停留青州的有限时间里进行试验。但现在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赚钱什么的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他无数次推演朱家这场阴谋的动机、目的和过程实施中有可能发生的各种衍变,在其中寻找自己脱身跳出陷阱的最佳支撑点。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在残酷的人生斗争中不断博弈前进,这本就是他的长项。 “公子,咱们去吃烧鹅吧,四海楼的烧鹅真的是太香了,想起来阿斗就流口水……” 唐斗一听不挖坑了,顺手就把锄头扔在亭外,一脸的期待。 唐人养鹅的多,养鸭的少,市面上烧鹅是美味佳肴,没有烤鸭。 四海楼的烧鹅的确是青州一绝,色香味俱佳,唐斗昨天溜出去拿着唐突给的五十文吃了一只烧鹅,回来后就念念不忘了。 唐突转过身来,紧盯着眼前的雄壮少年,狼一般的眼神看得唐斗心里直发毛。 唐斗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垂下头去:“公子,阿斗不敢吃了,不吃了……” 唐突陡然放声大笑:“走,阿斗,公子这就带你吃烧鹅,今儿个,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饱管够!” 唐突扬长而去,唐斗犹豫了一会,紧紧跟上。 臭豆腐的新鲜上市,让四海楼生意越加火爆了。现在除了散客之外,所有的包厢都要提前一天预订。 唐突带着阿斗来的时候,发现四海楼门前围拢着不少穿圆领青衫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手中捏着书卷或者丝绸的折扇,三五成**头接耳。 唐突撇了撇嘴,时下的文人除了游山玩水和狎妓喝酒之外,大概最热衷的就是诗会了。 不能否认的是,各类聚会上咏吟诗文,颇出佳作。 唐突前世书房就挂着一幅《琉璃堂人物图》,画的是王昌龄与诗友李白、高适等人在江宁县丞任所琉璃堂厅前聚会吟唱的故事,共画十一人——僧一人,文士七人,侍者三人。 七八个人聚会,需要三四个人伺候服务,由此可见唐人诗会的规模和排场。 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唐突虽然不能完完整整背下全唐诗或者全宋词来,但自晚唐之后的大多数诗词名作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完全具备在当下抄诗一炮走红的基础条件。 可唐突没有半点卖弄风雅的兴致。 相反,若是唐家窝囊废冷不丁出现在四海楼朱薇主持的诗会上,剽窃上名作三五首,逼格或许提高了,但引起朱家的警觉小命能不能保得住就不一定了。 所以唐突就无视了眼前这群无聊的青年文人,以文会友不过是个幌子,多数人恐怕还是冲着朱薇的美色来的。 朱薇与唐突解除婚约的风声早就传遍全城了,这风声显然是朱家有意放出来的;让唐突随后在严休复寿宴上公开声明主动退婚,不过是朱家的虚晃一枪。 既然朱薇又恢复了才貌双全家世无双的“单身贵女”,趋之若鹜的人哪里会少。别看青州士子无论是谁提起唐家吃软饭的都要嗤之以鼻,但若是轮到自己进朱家当赘婿小白脸,绝壁会抢破头。 唐突带着阿斗进了四海楼的一楼大厅,今日贵客都往楼上跑,朱家大小姐主持的每季一次的四海楼诗会按期举行,大厅中食客并不多。 唐突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口带着两个青衣家仆维持秩序的朱家二管家朱亮。他笑吟吟地向朱亮招了招手,朱亮脸色铁青,立即扭过头去。 参与诗会的青年士子们先后验证身份都进了场,熙熙攘攘的人声消散,归于平静。 唐突点了两只烧鹅,这是给唐斗吃的,他嫌唐人的烧鹅太油腻而且肉质中带有很浓的骚气,实在难以下咽;他只点了一样精致的小麻酥,按照流行的吃法,蘸着黄橙橙的蜂蜜,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着。 唐斗两手抓住整只烧鹅,埋头吃得满嘴流油,此刻他的全世界就只有这只美味的烧鹅。偶尔他热切的目光会瞥向案几上的另外一只烧鹅,真正做到了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心中乐开了花。 这厮真是世间罕有的吃货。 唐突轻笑一声,他眼看着面色青红不定的朱亮从楼梯上走下来,就起身迎了上去。 唐突拱了拱手:“见过二管家。” 朱亮咬了咬牙:“你这小厮到底意欲何为?” 唐突耸耸肩:“唐某主仆慕名而来,来吃四海楼的烧鹅啊……二管家,既然撞上了,唐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朱亮心里哆嗦了一下。 他压低声音怒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朱某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 唐突似笑非笑:“二管家有家有业,不比我这个吃软饭的,有今天没明日的贱命一条;左右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要跟我鱼死网破,那就来啊。” 唐突那句“光脚不怕穿鞋的”听起来有点古怪,但里头的要挟之意朱亮岂能听不出来,朱亮心惊胆战,气得面容抽搐。 这时,唐斗已经风卷残云,活活将两整只烧鹅都吃下肚去,还是意犹未尽,又拍着案几招呼着四海楼的伙计,口中含糊不清:“再来两只烧鹅,越肥越好!快点!” 唐突心里一阵肉疼。 四海楼的烧鹅比其他店铺的烧鹅贵很多,一只要十二文钱啊,看这厮这个吃法,恐怕没有六七只打不住。 唐突的脸色就有点难看,他抬头望着脸色更难看的朱亮,嘴角就噙起冷漠的弧度来。 在青州众叛亲离的他,赖以利用借力的筹码不够多,朱亮算是其中之一。对于朱亮这种豪门高级奴才,只要捏住了他致命的小辫子,唐突至少有几十种办法让他俯首帖耳。 019章二月初十 唐斗的饭桶食量在四海楼的烧鹅面前,彻底发挥得淋漓尽致。 主仆两人离开四海楼的时候,落日余晖洒落街巷各处,暮霭之间一片凄凉。 路上行人渐渐归家,唐突边走边嗟叹,忆昔贞观治世时、开元全盛日,现在连繁华的影子都抓不住了。 王朝迟暮,如蹒跚老者般踽踽独行,一步步走向沉沉的黑夜。 天下即将大乱,唐突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唐斗回到唐家倒头就睡,他是典型的猪一样的吃货,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想吃。 唐斗睡到后半夜就醒了,他正准备起床晨练,耳边就传来笛箫之声。 笛箫声宛转悠扬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唐斗的心神被苍茫古朴的乐律紧紧抓住,他草草套上衣衫出了门去,正见唐突披着裘皮大氅,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吹箫。 哎! 笛箫声随着一声叹息戛然而止,随之是唐突低沉带有磁性的轻轻吟唱: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唐突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起了一个大早,捡起少年搁置在床头上的一管铜萧,试了试手还不生,倒是被自己的萧声牵扯出几分感慨的复杂情绪来,顺嘴就吟了一首辛弃疾的鹧鸪天。 曙光初现,唐斗站在身后幽幽道:“公子,你是想家了吗?阿斗也想家了,我们离开青州去长安吧?” 唐突默然不语。 想家了……是想家了,但是他的家真的在长安吗? …… 二月初十转眼就到。 寅时一刻,这是青州初春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青州城的归化门循例缓缓打开,几个守门的士卒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破旧的皮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执横刀慢慢吞吞开始上岗,天光还未完全开亮。 在装备上,藩镇地方军多数不如京城的神策军,当然战斗力跟装备不能完全划上等号。 府兵制早已破坏殆尽形同虚设,到了当下,藩镇各自募兵,编制员额什么的统统不受朝廷控制。藩镇兵马的多寡,战斗力的高低,取决于藩镇自身的经济能力。 青州军与临近的河北三镇兵马相比,自是差上一筹,但与日渐腐化的京城禁军相比,只强不弱。 两辆豪华马车从城内一路疾驰过来,守门士卒见带路的竟然是朱刺史门下的心腹兵曹,不敢阻拦,任由马车出城。 城门楼上,裹着黑色大氅的节度使严休复昂然而立,身后站着宋济和耿璐两人。 严休复神色阴沉,手中捏着一张油乎乎的黄麻纸。 昨夜他设宴与宋耿二人同饮,不料从四海楼购来的烧鹅中吃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有短短两行字,笔迹是一种严休复从未见过的古怪字体,笔法瘦劲,勾勒分明,连笔流畅。有点像怀素的狂草,但又似是而非。 内容却充满调侃诙谐:内侍来去自如,严公难得糊涂。 耿璐抱拳躬身:“使君,那阉贼一早从朱府离开,行踪诡异,看样子是要返回长安,难道就任由其来去?” 严休复略一沉吟,声音决绝:“言之,立即派军出大营,以清剿山贼为由,将这阉贼拿下,就地审讯,速速查明阉贼与朱腾勾结的阴谋为何,不得迁延!” 耿璐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大喜,立即领命下了城楼。 严休复扭头向宋济扬了扬手里的纸张,眉头紧蹙:“元机,这通风报信之人到底是谁,值得探究。此人隐在幕后,居心尚未可知。等忙过这一两日,顺着烧鹅和四海楼的线索挖下去。” 宋济躬身行礼,却是无言以对。 送信之人来历为何、意欲为何,是通风报信、浑水摸鱼还是趁火打劫,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 载着不少黄白财货的两辆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而去,车辙深厚。 东边的天际露出浅浅的鱼肚白,一队百余名青州骑兵纵马扬鞭追了上去,料峭春风卷着寒气呼啸而过。 那两辆马车仅驰出了三十里,就被这队来势汹汹的青州骑兵给团团包围在东阳山脚下。 半躺在马车中守着铜炉炭火闭目养神,昏昏欲睡的锦衣青年太监鱼市宏大吃一惊,探出头来喝问:“怎么回事?” 驱车的车夫和另外一名随从神色慌乱,低低道:“贵人,青州镇官军来追,将我等包围,好像来者不善。” 鱼市宏勃然大怒,立即跳下车来。 他站在车下环视周遭这群如狼似虎的青州军卒,神态傲慢,扬手斥责道:“尔等大胆!竟敢阻拦杂家的去路?” 青州军领头的校尉在马上撇撇嘴,心道一个没有卵子的小太监嚣张个鸟,这里不是京城,落在老子手上,就自认倒霉吧。 按大唐规制,原本淄青道也有高级太监充为监军。 只在前年,监军杨达合意外中风,救治不及时一命呜呼。朝廷就再也没有委任新监军下来,一直空缺着。 有传言说,杨达合其实是让节度使严休复给设计坑死的。 因此青州军对太监就没有那么多的忌惮,更谈不上什么畏惧可言。 校尉冷笑挥手:“吾辈奉命清剿山贼,此贼形迹可疑,疑似奸细,速速将他拿下!” 一干军卒轰然下马,手持横刀弓箭,逼近过来。 鱼市宏汗如雨下,色厉内荏的颤声嚷嚷起来:“你们哪一个敢动杂家,还想不想活命了?” 鱼市宏平日里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来到这偏塞的青州一地,更是觉得可以像他头一次吃过的螃蟹一样横着走,连刺史朱腾都不放在眼里。 当鱼市宏意识到危机到来,满腹的骄横傲慢顿时化为泡影,直接吓尿了。 黑衣车夫面色骤变,说时迟那时快,此人突然暴起,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身形一跃间划过鱼市宏的咽喉。 鱼市宏叫都不曾有叫的机会,就被割喉而亡,鲜血崩流。 他软绵绵的身子晃荡了两下,陡然倒地。 军卒大惊,一哄而上。 黑衣车夫双脚一顿,窜上马车的车顶,尔后飞身扑向最近的一个马上军卒。 凌空飞跃、持匕割喉、踹落尸身,动作一气呵成,迅猛如闪电,等周遭的青州军反应过来,黑衣车夫早就夺马一溜烟逃进山去。 020章密函 辰时。 节度使严休复府上张红结彩,家仆奴役往来穿梭,忙碌着即将开席的严公寿宴。 这是淄青藩镇和青州城的一件大事,早在几天前就开始筹备了。 耿璐一袭便袍,匆匆闯入严府内宅的花厅,面色羞惭。 他拜倒在严休复脚下:“使君,末将无能,罪该万死,还请使君责罚!” 严休复皱了皱眉,看耿璐这样子,自然没好消息。 “好了,言之,你且起来说话。” “使君,末将派人追上了那阉贼的车马,本来可以将此贼秘密擒获。结果事出突兀,那驱车的车夫竟然是江湖杀手,趁乱将那阉贼刺死后逃逸——使君,肯定是朱家的人,末将已经派人追赶搜捕。” 严休复心中恼火,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不是朱腾派的人难道是老夫? 耿璐汗颜无地,他没想到派出一百多名悍卒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居然出了岔子。 “那阉贼的身份可曾确定?可从其随身的物件中找到朱腾与阉党勾结密谋的证据?”严休复端起案头上的青釉茶盏,小啜了一口。 他关心的其实是这个。 “这阉贼是内侍省的一名执事太监,名为鱼市宏。两辆车马之上,装载着诺多财物,想必是朱腾那厮献给仇士良的厚礼。不过,末将从中搜查到这封密函,还请使君过目。” 耿璐将一封密函递了上去。 严休复打开上上下下认真看得仔细,面色古怪。 按照常规逻辑,这封从太监鱼市宏身上搜到的密函,一定是朱腾与阉党的具体串联谋划,或者说是朱腾向仇士良宦官集团的献媚卖身投诚状,也能说得过去。 但—— 严休复默然片刻才将密函递给一旁期待已久的宋济,宋济只扫了一眼,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真傻了。 这竟然是一封大义凛然的、落款为青州刺史朱腾的“为天下人讨伐阉首檄”—— “阉贼名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荐拔,无尽之恩宠,却不思报效皇恩。结党营私,祸国殃民。玩弄权术,毒害忠良。挟持陛下,以奴欺主。欺上瞒下,横行不法。排除异己,贪酷残虐。其行其罪,罄竹难书……” 这篇檄文几乎没有文采,像是草书的急就章。 但檄文有没有文采不重要,重要的是“讨阉贼”的内容。有这三个字足够引发天下震动了,还要文采干什么。 “元机,你对朱腾的笔迹耳熟能详,你认真研读,看看这是否真的是朱腾亲笔。”严休复沉声道。 宋济皱着眉头再三翻看,足足查勘了有半个时辰,才满腹惊疑轻轻道:“使君,单从笔迹上看,像是朱腾亲笔,反正下官看不出破绽来。” 朱腾与节度使衙门公文信函常来常往,宋济常年代替严休复处理公事,对朱腾的笔迹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 既然他都看不出破绽,那说明就几乎没有破绽了。 但确系有人伪造! 目的很简单啊,就是为了陷害朱腾,傻子都懂的。 严休复与宋济对视半响,都从对方眼眸中读到了意味深长的深意。 “使君,这封檄文肯定是有人伪造,故意浑水摸鱼,企图嫁祸给朱腾。但足可以假乱真。不过,此书虽系伪造,然朱腾的狼子野心却并不假。既然如此,使君不如将计就计……” 严休复不动声色,颔首点头。 宋济将檄文又装回了信套之中,吩咐人去重加了火签封口。 …… 青州刺史府。 黑衣车夫侧立密室之中,脸色冷漠。 朱腾焦虑不安,神色阴沉,来回踱步。 “那小太监已死,即便严休复怀疑到我们朱家头上,也找不到半点证据,父亲怕什么?” 朱薇心思缜密,早有预防万一的安排。事出紧急,她麾下的黑衣杀手当机立断,杀人灭口。 否则若是让严休复将鱼市宏活着带回城中,朱家的计划就泄密了。像鱼市宏这种吃软怕硬的太监,不要说动大刑,就是吓唬两声都很难撑得住。 不过朱薇觉得,严休复这时候顶多是怀疑朱家投靠了京城宦官,所谓“卖身从贼”,却并未察觉到朱家要向他下毒手。 投靠宦官固然让人不齿,但在明面上,谁也奈何不了朱腾。 我喜欢趋炎附势,巴结权宦,谁管得着? 朱腾停下脚步,烦躁道:“为父并非担心此处,而是……仇士良的人死在青州,又专为我等而来,姓仇的岂能善罢甘休?可恨这严氏老贼,竟然铤而走险,背地下手坑害咱们,无缘无故横生枝节,几乎要坏了老夫的大事!” “父亲,此事不算什么。一个小太监,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今日事成,严老贼身死恨消,青州城的一切尽在父亲掌握之中。事后,全部推在严老贼身上,那仇士良又能奈我何?” 朱薇上前一步,斩钉截铁道:“父亲,事已至此,生死攸关,要不得半点犹豫不决了。这样,我自带唐突那小厮照旧去严府拜寿,父亲可按原计划串联上下,控制城中局势。只待严老贼一命呜呼,青州便可改姓为朱了。” 朱腾略有些迟疑:“为父担心此刻严休复已然怀疑到朱家,有所警惕。而此前计划……若是风声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朱薇冷笑:“阿耶,那严休复可能会怀疑我们朱家,但绝对怀疑不到唐突头上。他更是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在唐突送的寿酒中动了手脚。而且,即便唐突此番不能成事,女儿也还有更加万全的办法……” …… 唐家宅邸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唐突穿着一袭崭新的大翻领白色胡服走出门来,黑色宽边浅金牡丹纹腰带,一颗红色鸽蛋大小的波斯宝石镶嵌在腰带上熠熠闪光,因为白衣的映衬更加醒目。 这是少年压箱底的礼服之一,被唐突折腾出来捯饬上,人是衣裳马是鞍,整个人的气质形象都变了。 唐突满脸笑容,这俊俊俏俏小郎君,青州城内独一份。衣冠楚楚才能引人瞩目,否则还怎么登台表演。 今日抛头露面参加正式宴会的朱薇薄施脂粉,更是精心打扮。 梳高髻、露胸、肩披红帛,上着白色窄袖短衫、下著绿色曳地长裙,腰系红色腰带,明艳动人。 朱薇盈盈走来,瞥见比她更骚包的唐突,深沉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游离,但旋即又恢复了冷漠的平静。 再俊俏的小郎君,也是废物一个,当不得几文大钱。 她又向前半步,笑道:“阿突,可曾准备妥当了?” 唐突笑笑,指了指自己身后。 唐家门口摆着那精美的铁匣子里,正是朱家事先准备好的两坛百年剑南陈酿。 “好,阿突,咱们去吧。”朱薇俏脸含笑。 唐突却瞻前顾后道:“娘子,只送两坛酒,我还是有点担心……若是严公动气,那可如何是好?我身子骨弱,可经不住打。” 朱薇俏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她气得牙痒痒,忍不住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唐突仰天打了个哈哈。 021章暗流涌动 朱家大小姐与唐家窝囊废联袂并肩而来,情态亲密。 此情此景,让严府的下人看得发愣。 不是解除婚约了吗? 不是恩断义绝了吗? 严府门口早已人满为患。 淄青道和青州地界内的官商名流,有点名气的士子文人,都携带价格不菲的寿礼,来给严休复的五十寿诞捧场。 谁敢不来呢? 谁来了严休复可能记不住,但若是谁没来……肯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多数人只能走进严家的小门来虚应公事,送上寿礼名帖,尔后陪个笑脸无奈退去,捧个人场就算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严府后花园,真正的寿宴现场。 如果不是有朱薇陪着,唐突肯定也进不去。 严休复念旧,严家的下人可不管这一套。 朱薇甫一露面,马上就引起不少权贵子弟主动上来寒暄搭讪,各路油头粉面的花间粉蝶纷至沓来,撵都撵不走。 朱薇丽质天成,暗香浮动,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一时间朱薇被众星捧月,唐突孤零零一人站在人群后头。 但是很快,这些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们的轻蔑目光,都慢慢转移到怯怯懦懦的唐突身上。 一个落魄小厮,打扮得这么耀眼干什么? 一个窝囊废庶子,凭什么跟青州第一美人出双入对? 唐突低着头,勾肩落背。 朱薇一边跟这群纨绔子弟假意寒暄,一边似乎担心唐突受到冷落,还时时扭头向唐突投过歉意的温柔一瞥。 唐突不以为意,挥挥手。 暂时还没有开席。 在这节度使府春意盎然莺歌燕舞的后花园中,严家将宾客按照官职、品阶、地位分为了三等,设立了一百零八个席位。也就是说,有一百零八名贵客亲临参加今日节度使严休复的寿诞华宴。 自然,靠近严休复的主席越近,就越显身份尊贵。 这不见得是严休复的主意,一般是严家亲眷的安排。 亲临拜寿的人越多,各种奇珍异宝就越多,亲眷下人们得到的好处也不少,这笔买卖很划算的。 因为主人尚未出面,宴席并未真正开始,所以宾客只能三五成群耐心等候。 唐突独自呆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垂眉低首,继续扮演着唯唯诺诺的唐家小废物。其实也不能算是表演,不过是将少年以往的状态保持下来而已。 淄青藩镇和青州的官员、武将,以及节度使衙门的幕僚们,基本都在现场。青州一带的大商贾,士林中颇具名望的士子儒生,也无一缺席。 唐突心细如发,他发现朱腾及其铁杆心腹——譬如益都县令马腾久,均不见踪迹。 唐突心念电转。 貌似平静的青州天空下,此刻风和日丽一团和气,实际上早已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唐突低头沉默着,觉得已经足够低调够谦卑了,但还是有极少数人仍然将不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心中冷笑,望向不远处被一群公子哥儿团团包围住、笑面春风犹如牡丹盛开、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朱薇。 这个女人的可怕,超乎他的想象。 活跃在青州幕后的暗流势力,貌似以刺史朱腾为首,实际上真正的操控者竟然是十七岁的朱家大小姐。 这样的事儿,说出来估计没人会信。 作为青州第一名媛,朱薇现在身边的追求者难以计数。 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同为京官之后、号称青州第一才子的许士杰,鸿胪寺正九品上掌客许平的幼子。 唐突暗笑,许平只是普通的外交吏员,撑死了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在三品高官和王侯遍地走的京城,他屁都不是。所以,许世杰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官吏之后。 不过,许士杰年少便有才名,又是青州书院的学霸,除了可以走科举出仕的常规道路,大概还可以弄一份长安某大人物的荐举信,从而成功混进大唐的公务员体制内,前提是看他爹有没有这个人脉了。 许士杰素来自视甚高,自认为是青州城中最配得上、也是最有资格追求朱薇的人。 唐突倒不否认这一点。 不过他觉得像许士杰这种所谓的年轻俊彦,若真沾了朱薇的边,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请问汝便是那唐家庶子——唐突吗?在下许士杰。” 许士杰缓步行来,纸扇纶巾,风度翩翩,面带优雅的微笑。 他本来想直接嘲讽说“你就是那唐家的窝囊废吧”,后来觉得这不是自己这种文雅君子能说的话,就临时改了口。 唐突不知道一个科级干部的儿子哪里来这么强的优越感,他慢慢抬头来,望着许世杰拱手道:“在下正是唐突,见过这位公子。” 他当然认得许世杰。 许世杰去年甘露之变后还公开以“唐家何以生废物”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极尽嘲讽之能事。 看上去是少年士子的卖弄风雅,实际上是他爹授意,隐隐绰绰向宦官集团示好献媚罢了。 不然他爹许平为什么会将儿子的文章故意在长安城里四处散播? 许士杰面带微笑,居高临下道:“唐突,今日是严公寿诞,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你的身份,哪有资格出入这等场合。” 唐突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二笔。他快速扭头背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低眉垂眼站在那里。 许士杰莫名不忿,也是有点不肯就此罢手,当即又接连追问道:“唐突,既然来给严公贺寿,那么你的贺礼呢,难不成你就空着双手进门,就为了混吃混喝?” 唐突低着头撇撇嘴,照旧不吭声。 许士杰挑衅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以他青州才子的身份,再纠缠下去自然就很无趣了。 他端着架子,昂首挺胸,骄傲得像一只大公鸡。他迈着四方步准备离去,却突然被凭空伸过来的一只脚绊了个趔趄。 唐突马上跳了过去,俯身拽住许世杰的胳膊,用力将他拉起来,陪笑道:“许公子走路要当心哦。” 许世杰面色铁青,他其实没看清是谁故意使绊子,但在这种场合下他也无法去寻根究底,只得恨恨地瞪了唐突一眼,转身就走。 唐突于是笑笑,赶紧拱手相送:“许公子走好!” 许世杰没走两步,突听身后又传来唐突的笑声:“许公子,你的菊花……掉了。” 许世杰猛回头,见唐突满脸堆笑手上捏着一小枝白瓣粉蕊的花,五朵已去两朵,剩余三朵还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旁边一个华服女子不知是谁家的贵妇,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唐家小郎,此为杏花,非是菊花!” 许世杰一脸怒气,走过来,一把夺过,然后小心翼翼将折枝杏花簪在自己耳边,然后扬长而去。 唐突茫然,嘟囔连声:“菊花……杏花?” 那妇人摇摇头,瞥了唐突一眼,自顾去了。 022章此处应该有掌声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另外两个公子哥儿的关注。 一个是朱腾的副手,青州长史练禾之子,练然。 还有一个是宋济之子,宋勋。 练然和宋勋这两个弱冠少年,同样垂涎朱薇的美色,其实主要还是觊觎朱家的财富权势。 两人联袂快步而来,见擦肩而过的许士杰神色有异,就各自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冷视着唐突。 他们与唐突过去并无交集,自然谈不上什么恩怨纠葛,无非就是因为唐突这厮今天特别人模狗样,让他们看得不爽。 明明是一个窝囊废,竟敢衣冠楚楚招招摇摇? 其实过去少年衣冠楚楚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敢说三道四,如今唐家落难,阿狗阿猫都要看唐突不顺眼了。 两人一左一右就堵住了唐突的去路。 唐突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向两人拱手见礼:“两位公子,烦劳让开些,唐某要过去。” 练然撇撇嘴:“你要去哪?” “唐突来此给严公贺寿,自然是要入席了……公子请了!” 唐突躬身作揖,那背似乎因为畏惧几乎要弯到脚面上。 宋勋眼角的余光瞥见里面的朱薇,她正满面春风的向这边挥手,招呼唐突这废物入席。 宋勋心里更不爽,不由冷笑起来:“你这厮好生无耻,严公寿诞,是谁都能混进来的?你可有严府的请柬?拿来给本公子看看。” 唐突一呆,他自然没有严府的请柬。 他又故作无奈地苦笑一声,面红耳赤,扭头就走。 果然是没用的废物。 胆小如鼠,稍微吓唬一下,就怂了。 怂货,丢人现眼。 身后,传来练然和宋勋轻轻的嗤笑声。 但唐突是怂了,朱薇却急了。 她急匆匆走过来,声音柔媚地招呼道:“阿突,快来,待会你挨着我坐。” 唐突嘴角噙着的一丝冷笑瞬间敛去。 他再次转过身来,面上已经重新换上了那人畜无害的谨慎谦卑的笑容,但等朱薇盈盈走到身畔,他却突然探手抓住了朱薇那粉白细嫩的纤纤玉手。 漫不经心的,轻描淡写的,肆意妄为的……抓过来捏了捏,轻轻揉了揉。 朱薇的媚笑有了瞬间的僵硬,但旋即又平静如常。 她任由唐突抓住自己的手。揉着,捏着,反来复去。 两人手牵手,慢慢走着。 唐突不着痕迹地扫了练然和宋勋两人一眼,尔后手里一紧,生生将朱薇婀娜曼妙的身子拉到了自己身侧,还用另外一只手为朱薇虚抚了抚她那乌亮的发髻,动作极温柔。 两人的状态不要太亲密。 练然看得目瞪口呆,宋勋有些呼吸急促。 却听唐突笑吟吟道:“两位公子,请让开路,容唐突和娘子过去,好不好?” 这话……朱薇听得心头厌恶,面上却还是巧笑倩兮,而练然和宋勋落入耳中自然非常刺耳。 练然的性格急躁些,当场忍不住冷笑起来:“宋兄,没想到这厮不但是出了名的窝囊废,还堪称青州城内独一无二的厚面皮,真是可鄙、可憎之极!” “不是听说这厮已经主动退婚了嘛……怎地还敢纠缠朱家娘子?这是软饭还没吃够呐,吃上瘾了?”宋勋耸耸肩,大笑。 唐突突然松开了朱薇的小手,然后就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色微有不忿,但更多泛起的是害怕、担心、畏惧、瞻前顾后等各种微妙的情绪。 这个时候,他彻底忘却了自己之前的身份,或者说之前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他全身心投入进了少年唐突的角色扮演中,体会着他的艰难与不易。 唐突环视众人,涨红脸轻轻道:“宋公子说得对,唐某确实已经与朱家娘子解除了婚约,但,这是唐某和朱家娘子的私事,与诸位……无关,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哎呦喂,这吃软饭的居然还使起性子来了……” 包括练然和宋勋在内,围观的青州的纨绔子弟越来越多。这些公子哥儿撇着嘴,扬着手,哄笑不断。 “阿突,其实你又何必如此?我说了,我并不在乎这些。”朱薇有些发急,被这群纨绔拿话激将,万一唐突真使起性子直接退场,那岂不是坏了朱家的大事? 她温柔款款主动上前再次握住了唐突的手,柔声道:“阿突,莫要听这些好事之徒的闲言碎语,理他们作甚?” 唐突面色微红,慢慢垂下头去:“娘子,我心里不舒服,我还是回家吧。” 说完,唐突扯了扯朱薇的小手,如同孩童向阿娘撒娇。 这一瞬间,朱薇真是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复杂的感受。 她察觉自己满腹的厌恶中竟然渐渐滋生起某种很强烈的母性情绪来,大为吃惊。 她赶紧定了定神,耐着性子伏在唐突耳边柔声安慰着,像是哄一个哭闹的孩子。 唐突红着脸突然张开了双臂,双臂修长,一副求抱求安慰的情态。 朱薇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避开了去。 她将所有的难堪全部归咎于练然和宋勋两人的无理取闹,高声怒斥道:“我和阿突的婚约是不是解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尔等何干?你们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去开!” 被朱薇当众斥责,练然和宋勋这些纨绔的脸涨得通红,却没一个敢反驳,只能乖乖让开。 众目睽睽之下,唐突面色茫然着,木然任由朱薇牵着手,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但走了几步,唐突又回头来挣脱朱薇的手,转过身来,毕恭毕敬朝练然和宋勋两人深深施礼,唱了一个大诺,以示抱歉。 这也表示作为名闻遐迩的唐家废物,唐突的名声不是盖的,他真不敢得罪这两位青州贵少。 众人目瞪口呆。 朱薇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容,长袖挥舞,隐藏着笑容背后的鄙夷。 唐突左右四顾,暗暗皱了皱眉。他有点不太满意:此时此处,不是应该有掌声吗?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他心情大好,在心里放声吼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天里。 摇滚啊摇滚。 023章大戏将开场 “使君至!” 原本喧闹的现场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严休复宽额大脸、身材中等,颌下三缕黑须,浓眉下一双鹰眼,开阖间透出几分压抑凝重气息。 他一袭紫色便袍,没有着冠,只戴着简单的绸缎璞头,腰间束着蓝色宝石玉带。 倒背双手,慢慢踱步出来,官威凛然。 所谓人在其位,官威自生。 作为大唐的高级干部,一镇节度使,位高权重,严休复根本不用刻意做作,那种封疆大吏无形的器度和威严就自然透体而出。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宋济和耿璐这两位心腹,一文一武。 众人纷纷拜将下去:“见过使君!” “拜见严公!” 称使君的一般都是官员麾下,而称严公的则是青州的士绅名流。 唐突随着众人拜了下去,心里暗叹,想当初他也是前呼后拥何等风光,如今何其惨也…… 严休复走到场中站定,朗声一笑,摆了摆手道:“诸位免礼!” 这个时候,严府的大管家严定清了清嗓子,站在一侧,开始唱礼。 无非就是宣布今天前来贺寿人员送礼的名单,及礼物清单。不外乎是些金银玉器和珠宝丝帛之物,当然也有人送城外的某座庄子或者园林、某片肥沃出产丰富的山林,等等大型的固定资产。 而每当严定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去向严休复躬身拜寿。严休复同时还礼,然后此人就会在严府家人的引领下入席归座。 该坐哪就坐哪,丝毫不能乱。 自古以来,官场等级规矩森严,维持了几千年。 就是这么一个繁琐的礼仪和流程,不可或缺。 不过,这意味着寿宴正式开始了。 严定逐次唱去,宾客渐渐归座。 “青州刺史朱腾,敬上西域和田玉如意一对!东海玛瑙一车!” 随着严定的唱词,朱薇起身上前盈盈施礼下去:“薇儿代家父及全家给使君拜寿,恭祝使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严休复摆了摆手:“贤侄女请起,朱刺史何在,为何不来舍下吃杯水酒,大家共谋一乐?” 朱薇面色恭谨回答:“使君五十寿诞,是咱们青州城中的一大盛事,满城欢庆。为此,家父不敢怠慢,目下正在调拨人手维持城中治安,他随后就来向使君拜寿,随后就到!” 朱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朱腾为什么没有来,重点是强调了朱腾“随后就到”。 严休复微微一笑:“朱刺史有心了,贤侄女请坐!” 说话间,严休复向耿璐微微侧首,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耿璐悄然退去。 严休复与朱薇的对答,以及耿璐偷偷离席的小动作,都一一落入唐突的眼中。 他明白大戏即将开场了。 朱腾父女固然还是主演,但情节和桥段已经朝着逆转的方向铺陈,因为多了唐突这么一个至关重要却不再任朱家摆布的小龙套。 “唐家庶子——唐突敬上百年剑南陈酿两坛。” 严定唱完,有不少好事的纨绔子群起哄笑。 虽然礼轻人意重,但严休复终归是淄青藩镇的节度使,大权在握,唐家这个窝囊废少年舔着脸来拜寿——来就来了吧,但总不至于连份像样的寿礼都凑不出,随便弄两坛酒来糊弄人,这是让自己难堪,还是让节度使大人难堪呐? 这是大多数人的心态。 严休复微微一笑。 他与唐平本多年故旧,作为晚辈,唐突来拜寿带什么礼物,严休复根本就不在意,更不计较。 其实他生平嗜酒如命,最好的就是剑南陈酿。剑南陈酿两坛,不算奢侈品。但因为青州与蜀地路途遥远,这酒也很难得。与旁人送的贵重礼物比起来自然不值一提,可不值钱的东西,未必不喜欢啊。 在某种意义上说,朱薇的选择和策划是正确的,所谓投其所好,效果反而更好。 唐平枉死,唐家的废物庶子对朝廷怀恨在心,在酒中下毒谋杀当朝高官发泄私愤,这种“动机”研判起来虽然有点牵强,但只要证据确凿,无论唐突愿意还是不愿意,旁人怀疑还是不怀疑,他都是朱家毒杀严休复的替罪羊。 在朱腾父女眼中,今日铤而走险,唐突可是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没有人会想到拜寿酒中藏毒,尤其还是故人之后唐突送的酒,包括严休复在内。事成之后,只要把所有罪名往唐突身上一推,然后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哪怕此刻严休复已经对朱腾产生了深深警惕,他也断然想不到,朱腾的手段会如此疯狂和肆无忌惮,敢直接向他这个节度使下毒啊。 怎可能? 怎么敢? 朱腾或许真不敢,但他背后的人敢。 唐突看穿了这一点。 这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躬身拜去,小脸微红,声音弱弱无力:“小子唐突拜见使君,恭祝使君延寿千秋,福德永照!” 严休复微微颔首,点点头,微微笑了:“来了就是客,你且起身归座,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管家严定继续唱礼,唐突老老实实归了坐,开始漫不经心看严家的下人婢女往来如梭,上酒上菜。 每人面前一张小案几,均是三菜一汤一点心。 一盘热腾腾刚蒸透的猪肉团,上面撒着蒜末和黏糊糊的豆酱。 一盘绿油油的鱼羹凉拌菠薐菜(就是后世的菠菜),味道不知道咋样,但卖相还算凑活。 一小碟白色半透明切成丝状的生鱼片,配有一角葱末芥末豆豉橙丝之类混合的调味料,号为切鲙,这是大唐贵族宴席上最著名最常见的一道菜。 还有一盅就是秋葵汤了。完整的葵叶如同猪耳朵,叶梗碧绿,漂浮在白色的浓汤汁里,看得唐突有点眼晕。 唐突忍不住暗暗苦笑。 他低头盯着眼前简陋粗鄙的三菜一汤,大唐的烹饪技术实在是还处在主要填饱肚子的低级阶段,他那被现代美食滋养惯了的刁钻口味,以后还真得需要慢慢适应。 比如这生鱼片吧,其实唯一可取的就是刀工,那蘸料的味道真就不敢恭维了。 至于新鲜度倒是可以保证,毕竟青州距离最近的莱州海岸线只有百里之遥,快马加鞭一日可达。 “这是从海上捕来的大鲈鱼,趁鲜活快马加鞭送到青州,切了鲙占了芥末来吃,味道着实鲜美。阿突,你可以尝一尝。” 朱薇笑吟吟地探出纤纤玉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生鱼片。那意思是说如果唐突面前的一小碟不够,还可以拿她的来吃。 唐突笑了笑,点点头,径自夹起一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沾了点调味料塞入口中。 不过他此刻无心品尝生鱼片的味道,他的整个心神已经都放在了严休复身上。 唐突的“漫不经心”落在朱薇眼中就是不懂礼数,更添几分厌恶。 不过她也不在乎,反正时至今日,唐家废物小厮的生路也走到了尽头。 你死了之后,莫要怪奴家心狠。谁让你落在青州、又摊上了一个被宦官害死的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朱薇心里默默念诵,心狠如刀。 唐突此时真想送给她一把小刀子,挖出她的小心肝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024章内鬼 因为人太多,严定唱礼唱得口干舌燥,声音都有点嘶哑。而时间久了,在场不少宾客都听得昏昏欲睡。 终于到了最后一位。 念完,严定将礼单合并起来胡乱塞给一旁的家仆,然后去角落偷偷吃了一盏热乎乎咸滋滋的八宝乱炖茶,又转回来小心翼翼伺候着主子。 严休复朗声大笑,向严定摆摆手:“歌舞伺候。汝且先去将那唐突送来的剑南陈酿开上一坛,此等美酒,老夫当与在座诸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严休复这话一说,场下的朱薇臻首微垂,肩头轻颤,再次抬起头来,就眸光流转,俏面含春。 早准备多时的十几名乐师卖力合作,丝竹悦耳之声响起。 身穿彩色霓裳的十几名舞女伴随着乐声,次第进入场中,扭腰摆臀,翩翩起舞。 唐突向朱薇望过去,目光平静。 但他心里其实并不平静。 他不得不佩服,朱薇这小妞对人心尤其是对严休复心态的揣摩堪称一绝,阴谋设计衔接推进的环环相扣,竟没出半点差错。 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如果严休复不当场而且当众在寿宴上喝下唐突送上的毒酒,朱家父女的毒计就会落空。 撺掇推动唐突拜寿送酒,是第一个环节。 确保严休复在宴中当场喝下毒酒,是第二个环节。 一阵阵凉气在心底泛起,唐突握紧了拳头。 …… 严府的下人开始上酒。 按照严休复的要求,包括严休复在内的几个主要贵宾面前,摆上的自然号称是唐突进献的百年剑南陈酿,至于其他人就是普通酒了。 道理很简单,严休复不舍得。 朱薇嘴角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太了解严休复了,比了解自己的父亲朱腾更甚。如果不是京城的太监催得急,她日后有太多的法子慢慢弄死严休复,也不至于非要牺牲唐家的废物小厮了。 唐突不动声色,却陡然间想起了一个非常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按照朱薇这种阴谋的设计,毒酒摆上了,严休复这些淄青镇的大人物势必都会中毒身亡,包括朱腾自己…… 唐突深沉的目光当即落在了严府的大管家严定身上,眸光一闪:原来有内鬼。 日日防贼,家贼难防。 唐突心里哇凉哇凉的,这朱家父女……真的是太狠毒了。 看来朱家给的拜寿礼酒中有没有藏毒,其实并不是毒杀严休复的关键,关键在于朱家买通了严府大管家严定。 严定给严休复喝什么酒就是什么酒,严休复一定会中毒,其他人就不会。 但酒中藏毒、唐突送酒拜寿,则明显会让这条证据链完整,坐实唐家庶子谋杀朝廷高官发泄私愤的滔天罪名。 让唐突百口莫辩,也让严休复死得稀里糊涂。 唐突心内焦躁不安起来:坏了! 尽管他已经将朱家安排的毒酒换了,但万一严定照旧在严休复个人的酒中下毒……千算万算,百密一疏,竟漏算了这个重要的关节! 可事已至此,已经来不及补救。 唐突心一横。 若严休复照旧中毒,说不得他只能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反正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当然早就想好了万不得已的退路。 这个时候,朱腾锦袍宽袖快步而入,悄然入席。 他游目四顾,与女儿朱薇目光相接,暗暗点点头。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待严休复毒发身亡,他作为淄青藩镇的第二号人物、青州刺史,马上就会趁势而起,趁乱掌握局面。 随后将所有罪责不由分说都推给唐突,以诛杀一个破落子弟窝囊废的极小代价,取得谋杀节度使夺取淄青权柄的巨大辉煌胜利。 既向京城太监头子献了媚,也可以向他背后那位大人物交差,更重要的是实现了朱家自己的野心,一举三得。 即便朝中有人对唐突下毒谋害严休复事件存有怀疑,有太监集团站在后面推波助澜混淆视听,谁敢真正探究下去? 朝廷对地方藩镇没有太强的控制能力,青州又是朱腾说了算,这事还能跑? 一个花枝招展的美婢趺坐在严休复身侧,专职伺酒。 美婢斟满之后,严休复举杯邀饮。 酒液入喉后他的浓眉却情不自禁地挑了挑,下意识地瞥了唐突一眼。 目露强烈不满。 这一瞥,看得有心人唐突如释重负。 刚才他紧张得头都冒汗了。 严休复的表现是因为察觉了这所谓的百年剑南陈酿寡淡无味,粗劣之极,分明就是普通的青州本地烧酒。 而这说明,酒还是唐突更换的劣酒,无毒。 兀那小厮,竟然以次充好,欺骗愚弄自己—— 刚才的酒气他闻得就不太对劲,严休复此时勃然大怒,对唐突的印象瞬间恶劣到了顶点。 砰! 严休复怒形于色,拍案而起。 因为用力过猛,严休复宽大主案上的玲珑酒壶,五彩盏碟等物,哐当一声倾覆了大半,酒菜凌乱狼藉。 伺酒的美婢顿时吓得俏脸发白,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触怒主人,立即跪伏在地,肩头轻颤不敢作声。 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纷纷抬头来望着当众发作的严大节度使。 朱腾与朱薇父女相视愕然,莫名所以。 酒中的毒是来自西域的一种名为曼度罗的奇毒,拿捏的份量恰到好处。饮得少,毒不致死,只有放量畅饮毒素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才会借着酒劲通达四肢百脉,慢慢毒发攻心,神仙也救不了。 可严休复才喝了一杯,时间又这么短,现在绝对不至于毒发失态。 谁都没想到,严休复又很快平静下来。他复又缓缓坐下,只是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严休复是怒极。 如果是旁人,这番至少是拖出去杖责一顿板子,不打死也会打残。 但严休复转念一想,唐突这小厮毕竟是故人之后,以次充好也未必真有恶意,无非是少不更事罢了。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在死者唐平的份上,还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何况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窝囊废,离经叛道惯了,干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所以严休复的气来得猛,消得也快。 一旁的宋济猜出严休复为何发怒,又为何把怒气生生压制下来了。刚刚吃的那盏酒口感虽然还不错,但肯定不是百年佳酿剑南春。 敢情这小厮竟敢以次充好蒙蔽节度使,好大的胆子! 不过宋济也想不到,他吃的酒与严休复吃下的酒根本就不是一种酒。他吃的是市面上常见的清酒,而只有严休复个人面前的才是朱腾等人认为藏毒、却已经被唐突偷梁换柱的本地烧酒。 宋济冷冷扫了场下独坐一席犹自面色懵懂的唐突一眼,皱了皱眉。他挥挥手招呼严定过来,凛然道:“严定,速速给使君换酒!” 话音一落,侍立在严休复身后的大管家严定呆了呆,有点发蒙: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另外一侧,朱腾和朱薇父女闻言脸色骤变。 难道严休复发觉了酒中有异? 不然为什么要中途换酒? 见严定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严休复冷哼一声,回头斥责道:“严定,还不快去换酒?!” “诺。”严定满头大汗,只得躬身领命而去。 朱腾心乱如麻,心急如焚。 如果事情败露,那朱家就要满盘皆输了。 他虽然提前做了万全的谋划,严府之外也隐藏着心腹属下数百人随时待命,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严休复暴毙的基础上。 若是严休复安然无恙,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硬要下手除掉严休复,除非将在场这一群青州权贵官僚士绅一百多人统统诛杀殆尽,灭了全部活口。 只是这样,他还要这个青州有何用。 朱腾向女儿朱薇投过复杂焦虑的一瞥。 朱薇俏脸上神色变幻,银牙暗咬,悄然起身离场。 宴席现场不远处的回廊尽头,严府大管家严定脸色苍白,背靠廊柱站在那里正不知所措。 一切的环节都没有出问题,但…… 朱薇长裙曳地匆匆而来,脸若冰霜:“严定,到底怎么回事?” 严定有些畏惧地望着朱薇,摇摇头。 朱薇略一思量,冷冷一笑,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绣花锦囊来递了过去:“一不做二不休,速速将此物放入严休复的酒中,此事若成,你们一家的荣华富贵自不待言。可要是出现半点差池……小心你的狗头!” “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严定肩头轻颤,哆嗦着手接过去,尔后草草躬身一礼,脚步虚浮,退下去重新安排上酒。 自打他被朱家收买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无论换什么酒,在酒中下毒就是了。 就是这么简单直接粗暴。 朱薇站在原地,娇媚的脸蛋上杀机浮现。 不论如何,今日严休复必须要死,到了这个份上,朱家已经没有退路。 必须要弄死严休复。 025章祝酒令(1) 歌舞草草结束,本来准备妥当的击鼓传花之类的助兴游戏也因为主人的不快而临时取消。 不多时,严定带着两个美婢另外换酒过来。 作为嗜酒之人,又位高权重,严休复府中怎么可能少得了各地的美酒佳酿呢。 这产自荥阳的土窟春,至少窖藏了十余年。 开启封泥之后,酒气的清香袅绕场中,经久不散。 严休复贪婪地深吸了一口酒气,朗声大笑,方才的些许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唐时市面上的酒,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土窟春排在第三,价格不菲。也只有严休复这样的朝廷高官,才能喝得起上品的陈年窖藏土窟春。 这一小坛十斤上品的土窟春,可是要几贯钱,足以抵得上普通百姓家数月的口粮钱。 严休复再次举盏:“如此美酒,老夫当敬诸位一盏!” 众人也赶紧纷纷举盏:“不敢,使君先请!” 朱腾心内狂喜,虽然面不改色,但眼眸中闪烁着的兴奋神采溢于言表,只是此刻并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除了唐突。 朱腾向女儿朱薇投过深深的一瞥,朱薇微微一笑。 严休复袍袖半掩,端起酒盏来正待一饮而尽,却听场下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喝止声:“且慢!” 声音不大,没有底气,但众人听了个分明。 众人愕然。 只见场下的窝囊废少年唐突缓缓起身,红着脸,仿佛不胜酒力一般,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离席走向了场中。 朱腾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拦住唐突的去路,怒斥道:“唐突,你才吃了几盏酒,竟敢在使君的寿宴之上撒酒疯?不想活了?还不快快退下!” “来人,速将这小厮轰出去!” 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卒一涌而入,眼看不由分说就要拿下唐突。 唐突脸色苍白,身子往一侧躲去,他慌不迭地冲同样一脸怒色的严休复躬身施礼,颤声道:“使君,小子有几句话讲,说完,小子……自会任凭使君处置。” 严休复眉头紧蹙,挥了挥手。 军卒退下,朱腾也只能心跳如鼓、面色铁青,退在一旁。 他心里这个恨啊。 就差那么一点,眼看严休复就要喝下毒酒一命呜呼,没想到这废物小厮突兀跳了出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宋济霍然起身,斥道:“兀那唐家小厮,使君宽仁,给你机会,有话快讲!若敢胡言乱语搅闹寿宴,定治你一个大罪!” 朱腾更是声色俱厉:“若敢胡言乱语,小心汝的狗头!” 众人注视中的唐突脸色发白,颤抖着双肩,哆嗦着嘴唇,勉强维持着仪态,让不少贵妇人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好可怜的孩子……还是不要再欺负他了好不好? 有的贵妇人甚至母性泛滥起来,恨不能上前一把将唐突抱在怀里安慰两声。 顿了顿,唐突才躬身道:“借使君寿宴,唐突斗胆请诸位贵人做个见证,唐某愿意主动与朱家娘子解除婚约,从今往后互不相绊……” 众人无语。 朱腾嘴角一抽,竟然是为了这个?广而告之公开退婚? 众人啼笑皆非。心道这可怜的唐家小厮,看来是被朱家逼迫得狠了,不然怎么能在这种场合下说这种话。 严休复皱了皱眉摆摆手:“也罢。退婚与否,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吾辈不能干涉,但做个见证倒也无妨。好了,退下吧。” 唐突团团作揖,却并没有依言退下。 他小声又支支吾吾道:“使君寿诞,小子今日适逢其会,偶得祝酒令一首,斗胆献上,为使君和诸位……助……助兴!”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 唐家这小废物竟然要当场献劳什子的祝酒令,真是自不量力。 练然、宋勋这些公子哥儿在场下嗤笑连连,互相交头接耳,自然没什么好话。 若不是严休复当面,他们早就呱燥闹将起来了。 朱腾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小厮还会一点哗众取宠的小心眼?小瞧他了。 朱薇却柳眉深锁,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她眼中的唐突,个性软弱、沉默寡言,属于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闷之人。即不懂风情,也不识风雅,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去出风头? 再说他撑死了算是粗通文墨,哪里还能临场作出祝酒令来? 滑天下之大稽也。 唐突却向严定拱手一揖:“烦劳大管家取纸笔来!” 严定面露冷笑,心说你能作狗屁的祝酒令?直接吟诵出来就好了,要什么纸笔? 他站在那里冷眼瞥着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唐家庶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厌恶。 严休复淡淡道:“严定,汝派人去取纸笔来。” 严定赶紧躬身应是。 严休复眸光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突然觉得今天严定的表现有点反常。 一个严府家仆飞速取来了纸笔,交在了唐突手中。 唐突捏着纸笔返身归座,就在自己席位上奋笔疾书,片刻就书就了一首祝酒令,过去毕恭毕敬呈给了严休复。 他书写的速度很快,又有袍袖遮掩,一旁诸人包括朱薇在内,即便有心察看,也看不到他到底写了什么。 众人献寿拜严公, 光景不比四时同。 风起北海胜昔时, 歌罢青州掉头东。 唐突侍立在侧,严休复展平纸张认真看去。 只这一眼,目光便微微凝结,心内大为震动。 引起他震动的自然不是这首半吊子的祝酒令。 牵强附会,毫无文采,学富五车的严休复根本看不上眼。 但眼前这潦草流畅、笔走龙蛇、棱角分明的独特笔迹,与他之前从烧鹅中吃出来的密函上笔迹一般无二。 他焉能不惊?! 看来,这小厮献祝酒令是假,故意引起自己注意才是真。 那隐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是他? 此刻他跳出来莫非是为了示警?还是试图把水搅浑? 看起来,这位传闻中的唐家窝囊废少年,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呐。 此子意欲何为呢? 026章祝酒令(2) 片刻间,严休复心念电闪。 他缓缓抬头瞥了唐突一眼,眸光中隐藏的锋锐若隐若现。 唐突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脸上依旧挂着畏畏缩缩的款款浅笑,额头上还冒着丝丝的汗珠儿,站在严休复身边,瑟瑟发抖,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就不休提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敬业称职和尽心尽力的演员,这回为了严休复能活命,操碎心了。 严休复不动声色,将唐突急就章的所谓祝酒令递给了身侧的宋济,淡然道:“元机,这小厮的祝酒令有点意思,元机点评一二吧。” 宋济接过,朗声吟诵一遍,笑道:“使君,虽然文采乏善可陈,但其意拳拳,也颇可嘉许!” 一向心思缜密的宋济居然没有认出笔迹来?这让严休复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严休复点点头:“然。唐突,你有此心,老夫心领。来人,赏唐家小郎酒!” 严定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吩咐身旁的严府婢女给唐突倒一盏酒,送上。 赏酒其实就是形式和道具,赖以传递上位者的某种垂青或者认同,个中意义并不在酒本身上。 唐突却没有接婢女递过来的白玉酒盏,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休复桌案上的华美酒樽,陪笑躬身道:“小子斗胆,还请使君赐案前佳酿于小子,好让小子一饱口福!” 唐突同时还砸吧砸吧嘴。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小子真的是很会得寸进尺啊,竟然嫌弃严休复赏赐的酒不好,公开索要严休复饮用专属的极品佳酿,不知进退、不知死活! 严休复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盏酒,酒液清澈透明,微微泛着青绿之色。 他抬头来望着站在自己案前不远处的唐突,眼见少年勾肩哈腰,清秀稚嫩的脸上满是怯懦笑容,嘴角更是挂着一抹异乎寻常的狂热。从严休复的这个角度看过去,竟是如此诡异。 莫非酒中有问题? 严休复心中起了波澜。 他不动声色,并没有表现出很多人期待和意料中的愤怒情绪,只淡淡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樽:“严定,将老夫的酒赏给唐突!” 严定脸色骤变。 严休复面前的酒以及酒樽中的酒,都下了刚才朱薇给的剧毒,将这酒若是给了唐家这窝囊废…… 这小厮自寻死路且也活该,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了朱家的大事?若唐突当场毒发身亡,严休复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怪了。 严定心跳如鼓,他慢吞吞俯身从严休复案前端起那樽酒,一步步向唐突走去,双脚如同灌铅有万钧之重。 严定捏着酒樽的手明显颤抖晃动,酒液晃荡着险些要溅出来。 唐突向严定抱拳一礼,嘿嘿笑道:“烦劳大管家,小子就不客气了!” 说完,唐突就不由分说从严定手中夺过酒樽。 严定不能不给,也不敢不给。 严定面色煞白,双腿筛糠般抖动,几乎都站不稳。 唐突与他面对面站着,脸上慢慢浮起旁人难以窥探到的冷酷笑容,他眼角的余光掠过同样脸色非常难看的朱腾父女身上,缓缓举酒樽过顶,躬身恭谨轻呼道:“小子拜谢使君赐酒!” 眼看唐突就要将这樽毒酒一饮而尽。 朱腾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起身厉声暴喝道:“你这小厮着实无礼、不知进退,耍酒疯搅闹使君寿宴,使君宽厚仁慈不予计较,但本官却不能坐视不管。来人,速速将这小厮拿下,驱逐出府!” 朱腾的两名贴身侍卫早蓄势待发,这时窜进场中,其中一个劈头盖脸就从唐突手里夺过那樽毒酒,随意倾泻在地。 另外一个则恶狠狠将锋利的钢刀架在了唐突纤细白皙的脖子上。 唐突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虽然谁也听不清楚,但想来无非是求饶之意。 其实他是在唱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这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春天里…… 严休复旁观这一切,表面上看不出喜怒,心内却是震惊、怒极。 眼前此情此景,岂能还不明白几分——无论朱腾和唐突中哪一个有问题,酒中都一定有问题。 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严休复继续端坐其上,面色平静如常,但后背却湿透了。 严休复的第一个念头是当场将朱腾父女拿下,先下手为强,但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朱腾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下毒手,必有完全准备。当场撕破脸皮,没有直接证据。 严休复勉强展颜一笑,挥挥手:“朱刺史不必动气,这小厮毕竟是故人之后,固然不知进退失了礼数,但念在他的本意是给老夫拜寿助兴,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朱腾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场中。 他闻言向严休复抱拳行礼:“使君,这小厮打断宴席胆大妄为,甚是无礼,还是将这厮逐出场去,免得再生事端!” 严休复哈哈大笑:“言重了。来来来,吾辈继续饮酒!” 严休复都这样说了,众目睽睽之下,朱腾自不能公开背逆。况且他站出来“驱逐”唐突,目的在于打断唐突喝下毒酒,既然达到目的,宴席恢复正常,乐得借坡下驴。 “看在使君的面上,本官就饶你这一次。若再敢不安分胡言乱语,小心汝的狗头!” 朱腾一甩袍袖,怒视唐突尔后归座。 唐突垂头丧气走回自己的坐席,坐下后似乎就不敢再抬头了。 朱薇眸光闪动,眼前的窝囊废少年依旧深埋着头,她嘴角噙着一抹鄙夷的浅笑,暗暗摇头。 刚才其实她心中起了很强的疑心。只是少年窝囊废的形象在她心里实在是太根深蒂固,怀疑也就一闪而过。 027章图穷匕见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被暂时中断的寿宴恢复如初。 严休复端坐其上,再次端起酒盏,面带清朗笑容,热情向众人邀饮。 朱薇暗暗松了一口气,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只要严休复吃下这盏严定重新斟满的毒酒,必定七窍流血而死。 到时候,父亲朱腾还是会将罪责一股脑全部栽赃在唐突身上,过程虽有波折,但结果都一样。 严休复手中的酒盏眼看就要凑近唇边。 朱腾父女屏住了呼吸。 唐突也抬头来望着严休复,他之前煞费苦心折腾了这么一场,他就不信严休复会真的看不明白。 突在此时,严府后花园之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呼喝之声。 严休复慢慢挺直了腰板,不着痕迹借势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唐突心内暗笑,复又垂下了头。 严休复下面的应对,他猜出了几分。 耿璐全身披挂手持佩剑,身后带着数名军卒大步闯入了宴会现场。 众人吃惊之余,纷纷回头观望间,只见花园拱门处影影绰绰,分明已经被耿璐麾下的甲士给团团围住。 出事了? 耿璐疾步上前,神色凝重,大礼参拜下去:“使君,末将有紧急军情禀报!” 严休复趁势而起,向宋济瞥了一眼,又环视众人笑了笑:“既然有军机要务,诸位且静坐畅饮,等老夫去去就来!” 严休复不由分说大步流星离开宴席现场,耿璐带着两名悍卒紧随其后。 事出突兀,完全不在朱家父女的计划之内。 朱腾惊疑不定,扭头望向女儿。 朱薇心内同样吃惊,她再三从头梳理计划,觉得绝无半点泄露的可能性。 就算太监鱼市宏死在青州城外,她自问下手果决,严休复找不到半点不利于朱家的证据。 即便现在严休复察觉酒中有毒,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他又能拿朱家怎样? 况且,今日行动毕竟铤而走险,关乎家族生死存亡,朱薇早就安排好了退路。若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大不了鱼死网破,跟严休复当面锣对面鼓干上一场。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之地,有京城阉宦头子作为内应,还有某位神秘的大靠山隐在幕后,朱家有的是办法收拾残局。 想起潜伏训练多年的五百名死士整装待发,想起那研发了三年之久赖以成事的秘密武器,还想起父亲多年来对于淄青军政权力的各种蚕食渗透,朱薇慢慢平静下来。 怕什么? 真要图穷匕见,先死的一定不是朱家人。 什么叫有恃无恐,这就是有恃无恐。 朱薇向朱腾投过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深深一瞥。 唐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傻样。朱腾父女的表现以及严休复处变隐忍的临场反应,让唐突意识到青州的局面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复杂,这潭水真的是深不可测啊。 …… 经检验,唐突送来的两坛酒中无毒,但后来严定安排换上来的土窟春中却藏了烈毒,见血封喉,饮下必死。 严府内宅,望着脚下那只喝了毒酒暴毙的无辜黄毛看家犬的尸体,严休复即怒又惊,后背上被冷汗打湿。 真的是侥幸。 如果不是少年唐突横插了一杠子,此刻严休复早已毒发身亡。 “使君,这朱腾如此歹毒,以下犯上,谋害使君,证据确凿!末将这就带兵杀进后园,将这厮就地诛杀!”耿璐怒发冲冠,拔剑而起。 “不。言之,朱腾是一州刺史,朝廷命官,没有直接证据,就算是老夫也杀不得他。既然他敢铤而走险,公开向老夫下毒手,一定是阉宦的指使。” “而且,朱腾在青州为官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一场战祸就将绵延而起,连累淄青数十万军民。此贼有京城阉宦作为靠山,吾辈就算是将那朱腾就地斩杀,恐怕老夫也难逃此劫了。” 耿璐焦躁不安:“使君,那还能坐以待毙不成?” “坐以待毙也不至于。言之,你速速去城外大营调兵进城,以防不测。至于老夫,留下来与这朱腾狗贼虚与委蛇。万幸的是,老夫早有防范,不然,今日就是一场必杀局了。” “其实老夫个人身死事小,牵连青州百姓、引发朝局动荡,就事关者大了。” “此外,速速将严定拿下,从严拷问,看看老夫这府里究竟被朱腾买通了多少家贼!!查实一个杀一个,绝不轻饶!”严休复面色铁青,声音冷酷。 耿璐躬身施礼:“末将遵命!” 耿璐匆匆离去,严休复心潮起伏。 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知仕途险恶,这权力纷争刀光剑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朱腾已经向他下毒手,他自也不能心慈手软。 他定了定神,整了整腰间的玉带,一把抓起自己书案上的御赐佩剑,缓步向后花园的寿宴现场行去。 …… 严休复返回,神色凝重。 身后紧随着数十名披挂整齐的军中悍卒,杀气腾腾。而且严休复还带了剑,这很反常。 这个时候,傻子都能明白,出事了。 朱腾面色紧张,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 朱薇则面不改色,长袖内的一只纤纤玉手早已捏住了那一枚朱家特别密制的信号飞箭,蓄势待发。 只要信号一起,隐藏在严府之外的数百名死士和被朱家牢牢控制的数百名军卒衙役,就会以平叛的名义,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杀进来。 同时四个城门的守门军卒早就是朱家的人了。 到时候城门封锁,耿璐的军营远在城外数十里处,单凭耿璐今日临时调进城中的两三百人马,根本就不是朱家的对手。 就算是在这严府之中,也早就潜伏了朱家的不少人手。 严休复再次归座,环视众人,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道:“诸位,今日是老夫寿诞,本想与诸位共谋一醉,结果却出了事,实在令人扫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严休复旋即挥挥手:“来人,将那小太监鱼市宏的尸身抬上来!” 唐突好整以暇地悄悄吃下一盏酒,心道好戏终于上演了,有点意思。 不过酒水太寡淡,没几个意思。 028章老戏骨 早已准备妥当的几名军卒抬着用白色麻布覆盖着的太监鱼市宏的尸体上来,所有人都轰然而惊,纷纷起身乱成一团。 朱腾下意识地起身就要逃出此地,却被女儿朱薇一把死死给拉住,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严休复叹了口气道:“此人是京城内侍省的一名执事太监,名唤鱼市宏,他身上有内侍省的腰牌为证。此人不知何时潜进青州,今日一早又被发现死在青州城外的山谷之中……似是被山贼劫财所杀。” 内侍省的太监竟然来了青州,还被发现死在了青州城外。这个消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绝对惊天动地。 时下阉宦当权,如日中天,无人敢惹。 大宦官仇士良的嫡系心腹太监死在青州,无疑要给青州带来一场莫大的祸事。 不少人惊呼出声,更多的人惴惴不安,吓得心惊胆战。 唐突继续自斟自饮,径自看戏。 他嘴角噙着不着痕迹的冷笑,扭头瞥向了朱腾父女。 在这种关键时刻,朱腾的心理素质远不如其女朱薇。 朱腾面色苍白双拳紧握,而朱薇居然依旧面带浅浅媚笑,盈盈站在朱腾身后,成为其父镇静自若的倚靠。 严休复缓缓起身,凛然道:“内侍省的太监为什么会秘密潜入青州、来青州到底做什么,姑且不论。不过,军卒从鱼市宏的身上找到了一份檄文,老夫看了之后热血潮涌,激动难以自持。” 严休复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纸檄文来,朗声念诵道—— “阉贼名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荐拔,无尽之恩宠,却不思报效皇恩,结党营私,玩弄权术,毒害忠良。挟持皇帝,以奴欺主。欺上瞒下,横行不法。排除异己,冷酷残暴……” 严休复一字一顿,故意将这篇没有文采的檄文念得酣畅淋漓、抑扬顿挫,听得不少头脑简单的青年士子热血沸腾。 宦官祸乱天下,世人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终归是有想法的。 有些人,有些事,不敢说,也不敢做,但还能不敢想吗? 当然更多的人听得汗流浃背,比如朱腾。 这样的讨阉宦讨国贼的檄文出在青州,传到京城,仇士良焉能善罢甘休,青州官员要倒霉了。 “诸位可知如此正义凛然、为天下人仗义执言的讨贼檄文出自何人之手吗?” 严休复一步步走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躬身向朱腾拜了下去:“阉宦祸国殃民,动摇大唐国本。朱刺史心系天下,忠于朝廷,捍卫社稷江山的拳拳之心,一腔热血赤诚,实在是让老夫敬佩万分,请受老夫一拜!” 严休复拜得突然,而且动作很快。 等朱腾反应过来,早就晚了。 朱腾脸色煞白,一边慌不迭地闪避开去,一边颤声道:“使君这是为何?这讨贼檄文,又与朱某何干?” “朱刺史高风亮节,必将彪炳天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过谦了。这檄文之上,署的是朱刺史的名字,盖的是朱刺史的私印,笔迹一般无二,还能有假?只是老夫要说朱刺史还是不太谨慎,如此檄文何以落入太监手里?” 严休复义正辞严,立即吩咐宋济手持檄文展开,一一当众展示。 场上很多本地官吏,对朱腾的笔迹耳熟能详。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朱腾的亲笔,况且上面还有朱腾的私印,根本无法造假。 事出突兀,朱腾几乎吓尿了,脑中一片空白。 这从何说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薇阴沉着俏脸凑过去仔细端详,连她都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来。 像,太像了。 不,应该说是如出一辙,如假包换。 她猛然回头望向面如土色早已失去了分寸的父亲朱腾,这一刻,她的心其实也乱了。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人伪造檄文,陷害嫁祸朱家。 但奈何仓促之间,朱腾父女无法提出反驳的有力证据来,何况严休复根本就不给他应变的时间。 严休复的言辞更加慷慨:“诸位,必定是京城阉宦察觉了朱刺史的义举,这才秘密派执事小太监潜入青州,搜罗证据,刺探军情,企图不利于朱公。所幸檄文和证物没有被传进京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像朱公这等仁人志士,必有上天庇佑!” “阉贼当道,这天下昏暗多时。朱公此讨贼檄文一出,必能荡涤朝野,鼓召有识之士群起而抗之。诸位且说,朱公当不当得老夫一拜,又当不当得我辈共同一拜?” “诸位,为黎民苍生计,为社稷江山计,为大义公理计,我等当向朱公一拜!” 严休复振臂高呼,率先再次向朱腾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跟着严休复起身拜了朱腾一拜。 唐突在那里几乎笑喷。 他顶多是推波助澜,没想到严休复演得更好。 估计在严休复寿宴开场之后,那卖了朱腾父女的二管家朱亮,早就携带家眷财物逃之夭夭了,昨天他还悄悄送了他一贯钱作为逃命的盘缠。 朱腾眼前发黑,身子晃荡了两下,若不是朱薇及时搀扶,必定一头栽倒在地。 严休复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又大声道:“来日老夫进京述职,待面见陛下之时,必将朱公的义举向陛下奏报。到时候,朱公必受朝廷器重,委以重任。” “而今日之事,譬如那太监之死,老夫将一力承担。也请诸位保守秘密,且不可泄露半点风声,以免遗祸朱公这等忠良义士。” 严休复声音转冷,杀气凛然道:“若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或者为阉宦传递消息,休怪老夫翻脸无情,杀无赦!” 唐突在一旁听了暗笑。 没想到这严休复还真是一个老戏骨,戏演得如此炉火纯青,效果之好超乎他的想象。这种威胁之词与其说是为了保护朱腾,不如说是无形中将朱腾和朱家彻底推进了火坑。 今天的寿宴现场,足足有百余人,各行各界的人都有,怎么可能保得住秘密呢? 况且,还有许世杰这种很容易热血冲头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青年士子,以及练然这种好事无度的公子哥儿,这些人的嘴上根本就把不住门的。 唐突断定,如果朱家不加控制,寿宴后不出一个时辰,这篇朱腾亲笔所书的“为天下人共讨阉贼檄”就会传出青州,逐渐传遍大唐各地。 京城的仇士良宦官集团,一旦得到消息,不论真假,朱腾都将是阉贼们勠力对付的首要敌人。 而且是生死大仇。 从阴谋家和野心家,骤然变成了忠臣义士,一旦形成既定事实,这顶耀眼的光环朱腾可能这辈子都休想摘得掉了。 当下而言,被仇士良死死盯上,朱腾就是死路一条。 当然,唐突不信朱薇会任由事态发展。 朱薇思绪凌乱,她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朱腾,勉强一笑道:“使君,家父饮酒过量、身体不适,就先告退了!” 朱薇当机立断,和朱家的仆人带着朱腾匆匆退去。 众目睽睽,众口铄金。 朱腾父女明知掉入严休复的陷阱,此番也是百口难辩。 事已至此,所有的谋划和后招都不敢再轻易启用,否则就是朱腾率众起事,仗义清君侧诛阉宦,构成既定事实。 更有甚者,严休复竟然还在装模作样,率众人再次作揖施礼相送:“朱公好走!” 唐突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但唐突同时又暗暗摇头叹息,严休复心机有余,狠辣不足。 此时,怎么还能放虎归山呢? 最明智的选择当然不是把朱腾杀了,而是将朱家父女软禁在府中,以不变应万变呐。 唐突很失望。 这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当然最麻烦的还是严休复。 029章装疯卖傻 其他宾客面面相觑,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继续饮酒作乐的心思。 但严休复不开口,被一群虎狼甲士团团包围,谁又敢轻易张嘴说要离开呢? 严休复似是心情非常愉快,继续举杯邀饮道:“诸位,老夫只觉今日无比畅快,青州果然是人杰地灵,自古豪雄之地,多高歌慷慨之义士。为此,老夫当与诸位共浮三大白!!请!” 众人面色复杂,又不敢不从,纷纷举杯回敬:“不敢,使君先请!” 严休复回头扫了宋济一眼,时下耿璐已经紧急赶往城外调集城外大营兵马进城卫率,防止朱腾继续铤而走险。 严休复心里很清楚,危机并没有解除,只是暂时走了一步险棋,略胜一筹罢了。 稍有不慎,自己仍然将命丧青州。 宋济微微颔首。 严休复缓缓起身,向众人微一抱拳:“诸位且请开怀畅饮,老夫去去就来。” 他自然不能轻易放这群人离去,这在座的宾客当中,恐怕有不少朱腾的同党。 刚才不得不放朱家父女离开,也是担心会激化矛盾,酿成不可收拾的兵变。 说罢,严休复深邃的眸子投在唐突身上,尔后拂袖而去。 不多时,一个严府仆从匆匆而至,伏在唐突身侧沉声道:“唐家小郎君,使君请你书房叙话。” 唐突哦了一声,慢吞吞起身跟在仆从身后就去了严府内宅的书房。 而在路经中庭的时候,唐突看到一队如狼似虎的悍卒正将严定等一干家仆婢女捆绑起来,这些被朱家收买的严家下人自知是死路一条,脸色惨淡,任由军卒宰割,竟没有一个人喊叫求饶。 有些事只要做了,是不可饶恕的,求饶已经没用。 书房,严休复端坐书案之后,目光炯炯。 唐突依旧是那幅人畜无害的怯弱笑容,恭谨躬身施礼:“小子见过使君!” 严休复淡然一笑:“免礼。唐突,你可知老夫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唐突摇摇头,回答的声音依然很小:“小子不知。” “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给老夫祝寿的两坛酒是朱家准备的吧?朱腾不遗余力撺掇你这小厮来给老夫拜寿,目的就是为了毒害老夫,尔后嫁祸给你这小厮?不成想,你这小厮却提前把酒给换了,将所谓的百年剑南陈酿换成了青州本地的烧酒,粗制滥造的烧酒。你这样做,除了避免老夫中毒之外,还有故意引起老夫注意的意图吧。” 严休复继续道:“想必因为见老夫要换酒,朱腾便又指使家贼严定铤而走险,直接在换来的酒中下了剧毒,若不是被你搅闹一场,恐怕老夫此刻已经暴毙当场了。” “你在席上故意进献祝酒令,其目的无非是要让老夫看清楚,你正是那书写密函之人,同时也警示老夫酒中有毒。” 严休复手扶颌下三缕长须,神色陡然变得冷酷起来:“救命之恩老夫没齿难忘。然而,你又怎知朱家与阉宦之间的密谋?若你不能给老夫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老夫一定将你当朱腾同党一并治罪,严惩不贷!” 唐突一脸木然。 严休复的判断大差不差。 事儿是那个事儿,但唐突万万是不会承认的,打死也不能承认。 至少目前这层窗户纸没有必要捅破。 捅破了,他要给严休复解释很多事。 所以他不解释,任何解释都多余,反而会引起严休复更大的怀疑。 反正他仍然还是那个浑浑噩噩唯唯诺诺不学无术的唐家窝囊废,你爱咋咋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救了严休复好几次,他还能恩将仇报吗?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严休复拍案而起,厉声喝问。 “小子不敢!使君饶命!”唐突诚惶诚恐地拜了下去。 严休复一时无语。 他明知面前的少年在做戏,也无可奈何。 严休复沉默了下去。 良久,他抬头凝视着唐突,声音感慨而复杂:“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那封所谓的以朱腾亲笔名义替天下人共讨阉贼檄,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唐突还是一脸木然。 他知道自己无法否认,在严休复这种宦海浮沉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面前,无法虚言搪塞。 还是不解释,不回答,不承认,爱咋咋地。 “你想嫁祸给朱腾,心情老夫倒是可以理解。只是你大概没想到,你想要让太监把檄文带回京去,阴朱腾一次,不想檄文反倒落在了老夫手上。” 对于唐突伪造朱腾檄文的心态,严休复自动进行脑补。无非是因为朱腾落井下石威逼退婚,少年怀恨在心实施报复云云。 “老夫非常诧异,明知这封檄文是伪造之物,却与朱腾亲笔如出一辙,看不出半点破绽来。而且居然还加盖了朱腾的私印——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唐突垂首不语。 临摹朱腾的笔迹,对曾经在国学领域术业有专攻的唐突来说不难。至于加盖朱腾的私印以及其他……有朱亮这个高级家贼在,还是问题吗? 无论严休复怎么威胁质问或者好言相问,唐突统统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严休复啼笑皆非。 唐突的底细和底牌,他没有敲打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唐家这个名声在外的窝囊废,根本就是深藏不露。 对于唐突的持续沉默,严休复故作发怒道:“伪造刺史文书,捏造事实,蛊惑天下,将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自以为聪明,可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唐突居然痛哭流涕起来,噗通一声跪拜在地,声音抖颤:“使君,小子不过是一个青州人尽皆知、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哪有那个本事?莫须有之罪,求使君饶命!” 唐突叩首哀呼不止。 严休复没料到唐突会如此,愣是目瞪口呆。 半响,他才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你这小厮……还要继续在老夫面前装疯卖傻吗?起来说话。” 唐突却伏地不起。 严休复搓了搓手,面色越加古怪。 唐突非但没有承认半点事,还故意装疯卖傻做戏掩饰……想起当年唐平在给他的书信中对于庶子唐突的诸多恶劣评价,严休复现在觉得真不可思议。 此子绝非常人,如何成了连唐家人都引以为耻的窝囊废呢?奇哉怪也。 “朱腾虽然暂时退去,但在老夫看来,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老夫早已命耿璐去城外调集大军进城,准备着手剪除朱腾的党羽。他若是还敢轻举妄动,老夫必将这厮擒拿进京,连带那封檄文,交给阉宦处置,借刀杀人。” 严休复起身,大手一挥,杀气腾腾。 作为藩镇,大权在握,严休复肯定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但唐突却在想别的。 他有很大的隐忧。 030章真刀真枪 朱家花厅。 朱腾瘫倒在那张铺着名贵波斯毛毯的软榻上,浑身冷汗直流,大口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这个赃被栽的,险些要了朱腾的老命。 被一根大义凛然的道德绳索死死勒住咽喉,他此刻的感受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薇俏脸阴沉,在厅中来回踱步。 现在对于朱家父女来说,是究竟该怎么办? 保持沉默、任由这根绳索架在脖颈上,就是坐以待毙。 跟阉宦成为死仇,朱家就等于是头上始终悬着一把锋利的钢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而除了阉宦之外,还有朱家背后的人也必将因此而迁怒朱家,因为朱家坏了人家的大事。 但继续向严休复下手,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此刻严休复和严休复的嫡系人马肯定已经有了防备,耿璐正在紧急调军入城,青州城在半日后就会被严休复的人接管控制。 何去何从? 这不但考验朱薇的定力和魄力,还考验着她的头脑和决断。 “阿耶……” 朱薇停下脚步,霍然转身盯着朱腾:“万万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反过来掉进了严老贼的陷阱。女儿再三斟酌,觉得咱们已经失去了干掉严休复的最佳机会,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正中严老贼的下怀。” “所谓的讨贼檄文,一定是严老贼安排人假冒父亲的名义伪造,但是实在是伪造得太逼真,让咱们百口莫辩。既然如此,不如就大张旗鼓地接下来——严老贼不是要坑咱们朱家嘛,那就把严老贼和满城文武官员一起捆上咱们的战车,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朱薇冷笑。 朱腾颤声道:“我儿,应该怎么做?” “父亲,耿璐出城去大营调兵,带兵往返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至少现在,青州城还掌控在我们朱家手里。我们目前可以利用的有五百死士、五百衙役军卒,还有两百家仆。马上吩咐下去,紧闭城门,封锁全城,包围严府和宋济、耿璐等人的宅子,凡淄青藩镇所属文武官员,必须要在讨贼檄文上签字画押,否则杀无赦!” 朱薇站在原地,衣裙飘舞,眉眼间满是冷酷的杀气。 如果唐突在场,他一定会对朱薇佩服得五体投地。 千万不能小看女人,尤其是朱薇这样的女人。 如果朱腾能成事,朱薇绝对功不可没。 面对严休复的致命反击,这个花容月貌的贵族少女,表现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决断和魄力。 …… 申时一刻。 青州城一如既往的平静,天空蔚蓝,晴空万里,坊市还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常。在城隍庙前,那群泼皮少年依旧踢毬正酣。 但平静只是假象。 刺史系和藩镇系的两派人马紧锣密鼓行动起来,大战一触即发。 因为朱腾在青州的谋划经营日久年深,他的根基不仅在于背后积蓄多年的地下力量,还在于对于青州城防卫和治安体系的绝对掌控上。 而节度使严休复作为藩镇,主要倚仗的还是城外大营的十万青州军。 当然哪有十万,号称十万而已。 青州常备军不过两万,整个淄青藩镇加上其余各州的驻军,也只有三万多人。剩余的都是编制名额和军备储量。 当然,一旦战时,所有编制就会被节镇征集民夫充实起来。 在严休复看来,只要这青州军还掌握在他手里,朱腾就翻腾不起什么浪头来。骨子里,严休复根本就瞧不起朱腾这种靠投机钻营提拔起来的地方官。 小小一个下州刺史,还能翻天不成? 而此番,朱腾与京城太监密谋下手毒害于他,直接触怒了严休复,触及到了严休复最后的底线了。 严休复命耿璐出城调军,待大军进城,朱腾一系的人马很快就会被彻底永远清洗掉。 耿璐麾下那两百精锐军士都留在节度使府上卫率。 如果再加上严府的两百悍奴,此刻至少有三百人保护严休复的安全。 只要耿璐大军一到,朱腾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 只是严休复压根就没想到,朱家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所未有,积蓄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 秘密培养的黑衣死士五百人早已遵照朱薇的命令,昨日就从城外朱氏庄园分批分次潜入城中,只待朱薇一声令下,就可以杀进刺史府去灭了严休复。 这本是朱薇安排的最后一击。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动。 随着朱府平时很少开启的宽大正门吱呀吱呀打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衙役和家奴快速奔跑而出,赶赴城中各处。 这一路,由朱腾亲自率领,朱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城门,封锁全城。 坚守青州城靠这数百人当然是杯水车薪、痴人说梦,可朱薇要的只是两个时辰的时间。 另一方面,朱薇亲自率五百黑衣死士进攻节度使府,生擒严休复和城中一应大小非朱系的官员,威逼这些人在所谓的讨贼檄文上签字画押,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了。 严府后园,勉强在进行的寿宴现场。 严休复表面平静,与宋济等人继续推杯换盏,谈笑生风,掩饰着内心深处的焦躁不安。 而已经从严府离开归家的唐突,站在内院那棵苍老的桂花树下,尽管春风拂面,气温不低,但他的心胸间却仿佛充斥着浓烈的寒气。 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天。 咻! 一枚火箭钻天而起,在唐突视野可及的蔚蓝天空上炸响,化为星星点点漫天落下,旋即被清风吹散得无踪无影。 唐突忍不住轻叹一声,朱家的后招比他想象得更大。 严府之外,朱家圈养的五百名黑衣死士瞬间从乌衣巷的两头涌现出来,动作整齐划一,脚步轻盈有力。 他们飞步冲向严休复的节度使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严府的前后两门都给包围起来,但没有立即发动进攻。 这当然在第一时间惊动了府内的严休复等人。 “使君,朱腾那狗贼竟然带人将府上团团包围,图谋不轨,卑职意欲率麾下冲出府去,将这群逆贼就地斩杀,还请使君允准!” 耿璐留在严府保护严休复安全的青年校尉谷城匆匆而至,抱拳拱手禀报。 说实话,作为青州军中武艺高强的青年军官,艺高人胆大,现在的谷城并没有把朱家派来的这群黑衣死士放在眼里。 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乌合之众,在具有超强战斗力的青州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 众人大惊失色,不少宾客手里的酒盏滑落在地,有人悚然起身,也有人惊声尖叫,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尔等稍安勿躁!” 严休复虽然震惊,却并不慌乱,他拍案而起,爆喝道:“慌什么?有老夫在,尔等怕什么?!” 严休复上前一步,袍袖一甩:“谷校尉,立即率你麾下军卒与我府上家奴,分别把守前后两门,在言之大军进城之前,以守为主,不要轻易出击!” “诺!” 谷城领命而去。 031章校尉谷城 唐斗扛着雪亮的长枪,面容无比狰狞凶恶,青衫上血迹斑斑。 谁要伤害自家公子,那就先必须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他不会说,只会做。 其实冲进唐家来来的并不是朱薇麾下真正的杀手,而是朱昌自作主张派来清除后患的几个彪悍恶奴。 这几个恶奴很快就被凶猛的唐斗击杀,关键时刻唐斗爆发出来的嗜血凶残劲儿看得唐突倒抽冷气。 不过他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俯身捡起一把朱家恶奴使用的横刀,心头暗惊。 这个时代的钢铁锻造工艺已经不低了。 唐刀在吸取了百炼钢和局部淬火的技术革新之后,大大超越从前任何一个时代,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领先于其后数百年的时间。 包钢与覆土烧刃这两种先进的制刀技术掌握在朝廷手里,一般而言只用于军用。 精锐骑兵所用的无坚不摧的陌刀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而朱家人所用的武器说穿了就是陌刀的创新改良版,短小精悍一些,适合普通步军步战。 以镔铁打造,百炼成钢,无论是锋利度还是硬度及柔韧度都远远超过了普通武器,用削铁如泥来形容都不为过。 竟然成批量的使用这种尖端新武器,说明朱家掌握了大唐军方核心的兵器锻造技术,再加上唐突其他方面的猜测,这就显得比较可怕了。 由此可见,朱家所图,绝对不仅仅是与太监串通一气谋害严休复获得青州大权那么简单,至少是有割据淄青北海之地的野心。 朱家本身在大唐而言,不要说与河南河北、关内河东五姓七望那些数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相比,就是与二流的大唐权贵家比起来根基都差得远。 但朱家现在展现出来的秘密力量,绝非是朱家本身所能拥有。 唐突心中变得很凝重。 “让阿斗保护公子,咱们赶紧离开青州去长安吧……”唐斗虽然不知道青州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朱家人都杀上门来了,显然继续留在青州不是明智的选择。 唐突摇头:“阿斗,走不了了,除非你会真的会飞,否则咱们出不了城门半步。” 少年唐斗固然勇猛无比,天生神力惊人,但凭唐斗一人就想杀出城去,唐突不会这么愚蠢。 与武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的头脑。 “走吧,我们去那边瞧个热闹。”唐突笑了笑,缓步行去,唐斗顺手抹了一把汗,扛着枪大步跟上。 他在怀里塞了几张胡饼,只要有饭吃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就有信心保护公子的安全。 …… 严府。 朱家圈养的这批黑衣死士的战斗力之强,以及他们使用的高端武器无坚不摧的威力,绝对超乎严休复和青年校尉谷城的想象,谷城悔之莫及也措手不及。 谷城本来以为朱家的这些奴才不过是乌合之众,但在黑衣死士第一轮的强攻中,他麾下的悍卒和严府的家奴就死伤惨重,超过了五十人。 单兵作战能力不如人。 兵器不如人。 士气和勇气更不如人。 还怎么打? 谷城面色沉重,指挥着剩余的军卒做好应对黑衣死士第二轮冲击的准备。 但谷城心里却没有半点信心。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半个时辰,朱家的黑衣死士就能突破严府正门的防线,包括严休复在内,淄青道这批官僚和社会名流就会尽数落入朱薇的手中,任由宰割了。 朱薇在数十名黑衣死士的团团保护下,站在严府正门不远处,绚烂的夕阳余晖给她婀娜的身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断然又挥了挥手。 谷城和他的手下们眼见又有百余名黑衣死士蓄势待发,其中十数人从后背的囊中取出了一枚奇异的物件,长约一尺,模样类似于箭矢,半尺长短的竹管被牢牢捆缚在尺余长的铁质杆子上。 “准备!” 随着一声令下,这十数名黑衣死士将这种看起来份量不轻的奇异箭矢搭在明显同样经过特制的长弓上,怒吼一声,将弓拉起成满月状,动作整齐划一。 谷城脸色骤变:“不好!是飞火!这帮逆贼要使用飞火!!速报使君,马上避入地下密室!” 残阳如血。 十几道耀眼的飞火从黑衣死士手里飞射而出,呼啸着掠过半空,落在严府的门楣、屋脊飞檐、前庭的不同地方,随即声声爆响传来,严府中转瞬间火光四起。 朱薇冷笑着又挥了挥手:“上!” 大唐火器的使用暂时还处在探索尝试的初级阶段,这起源于前朝炼丹师的意外发现,被有识之士研发成火药、进而研制出初级的火器,完全被朝廷控制。 长安的将做监中设有研发火器的秘密机构,并不为世人所知。 但这种高端先进技术也被朱家掌握了。 谷城和麾下军卒满腹的震惊无法言表。 好在这种飞火真正的杀伤力并不是太大,用在此处此时的严府中,更多的效果是搅闹形势、震慑人心罢了。 百余名悍不畏死的黑衣死士顶着密集的箭雨,各自为战。 他们手持锋刃无比的长刀,或窜上严府高深的墙头与谷城的军卒展开近身激战,或抬着沉重的滚木撞向严府的生铁大门展开正面强攻。 虽然喊杀声阵阵,但实际上出声呐喊的多半是谷城麾下的军卒和严府的家奴,这些黑衣死士就像是哑巴和机器人,不知疲倦不畏流血只知道冲锋陷阵。 倒下一个,就迅速补上一个。 倒下,也不会发出任何惨叫。 校尉谷城挥剑左突右挡,身上被黑衣死士刺中多处,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铠甲。 眼见自己的属下惨呼声不绝于耳,死在黑衣死士长刀下的人越来越多,身边能聚集的力量不过区区十余人了,谷城心若死灰,知道守不住了。 他受耿璐严命,率两百悍卒守卫节度使严休复的安全,如今被朱腾家的黑衣死士攻破正门,他和他的手下们固然难逃一死,但严休复等人的安危同样危若累卵,他百死莫赎其罪。 谷城悲愤绝望的长啸一声,奋尽全力嘶吼道:“儿郎们,杀过去,杀掉这干贼人,护卫严公周全,死而后已!” 然而他的振臂一呼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仅存的青州军卒早已被黑衣死士的勇猛突进和杀神一般的嗜血手段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冲锋陷阵的勇气? 此刻正“抱团取暖”,聚集在一起,往内院的方向且战且退。 谷城见状勃然大怒,挥剑将身侧一个正在逃遁的军卒刺死:“胆敢临阵脱逃者,军法从事,杀无赦!” 严府正门轰然被撞开,一个黑衣死士手里的长刀用力掷出,长刀呼啸裹着杀气和血气飞射而至,瞬间贯穿了谷城的胸腹。 谷城仰面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被贯穿胸腹的长刀惯性前行的力量带着身子踉踉跄跄往后又退了两步,然后怒眼圆睁,张嘴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慢慢倒在地上。 谷城至死也没有想到,作为青州军的骁勇善战军官,他没有倒在报效家国的战场上,反而倒在了朱腾家圈养的死士手下。 032章女阎王 校尉谷城及麾下两百军卒,全军覆没。 严府两百号称勇武的家奴,死伤殆尽。 黑压压的一群黑衣死士将严休复等数十名权贵团团包围在后花园中,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朱薇一袭淡蓝色的襦裙曳地,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在数十名黑衣死士拱卫下缓步盈盈而入。 众人面如死灰,心跳如鼓。 严休复怒视着朱薇,不慌不乱,心中的震撼大于愤怒。 朱家圈养了如此数量庞大、武艺高强的死士营,又掌握如此核心机密的高端火器和武器制作技术,难怪谷城的军卒难以抵挡。 凭一个小小的朱家,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啊???!!! “你们朱家今日这是要起兵造反吗?圈养私兵,锻造钢刀和私制火器,率众攻击本镇的节度使官邸,祸乱全城,任何一条,都是诛九族的死罪。朱薇,尔等可知罪吗?” 严休复厉声喝问。 朱薇温柔一笑:“使君,何来造反一说?小女此番不过是奉家父之命,请使君和诸位在讨贼檄文上签下名字,从此,我辈青州官民便上下一心团结一致,以使君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共讨国贼罢了。” “来人,取讨贼檄文来!” 朱薇一声令下,一名朱府的恶奴就取过早已准备好的檄文和笔墨来。 朱薇美眸四顾,首先落在离她最近的节度使衙门属官孟亭的身上。 孟亭原系本地士子,屡试不第,蹉跎到三十来岁,这才被严休复看中荐拔进了节度使衙门,当了一个文职从吏。 虽然不入流,才从九品下,但终归是官,拿了朝廷俸禄,入了官场与升斗小民比起来算是人上人,孟亭已经很知足了。 “孟主簿,可否赏小女一个薄面,在这檄文上先签了名?”朱薇笑吟吟道,指了指孟亭。 黑衣死士将檄文和笔墨送到了孟亭的身边。 孟亭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你这是休想!士可杀不可辱,孟某宁死不从!” 朱薇笑了:“孟主簿,说什么生生死死的,正如使君所言,京城阉宦祸国殃民,架空朝廷和皇帝,乃是国贼。国贼,天下人共讨之!如此盛举,难道饱读诗书和圣人言的孟主簿就不想拊膺其后吗?” 孟亭冷哼一声,扭头望向别处。 朱薇撇撇嘴。 既然要气节不要命了,她也懒得废话。 站在孟亭身侧的黑衣死士陡然手起刀落,血光喷溅中,待众人反应过来,孟亭的那颗九阳魁首早已滚落在草地上,血溅当场,血流如注。 一众青州权贵毛骨悚然,惊呼出声,瑟瑟发抖。 有几个女客,更是吓得当场晕厥过去。 许世杰、练然及宋济的儿子宋勋等几个年轻公子哥儿本离孟亭的位置很近,猝不及防之下,孟亭横死血流满地,死状之惨看得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年魂不附体,纷纷瘫倒在冰冷的地上。 朱薇向许世杰几个人的方向盈盈一福:“几位公子,小女素来听闻几位侠肝义胆,颇有上古侠士之风,今日适逢其会,肯定少不了要在檄文上签字画押,与诸位长辈共襄盛举了!” 宋勋面如土色,汗流浃背,颤抖着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朱薇。 还垂涎朱薇的美色不?打死他也不敢想了。 宋济本在严休复身后保持着异样的沉默,此刻见朱薇威胁到了自己的儿子,不由挺身而出怒斥道:“妖女!你们就算是威胁我等签字画押又能如何?十万大军就在城外大营,耿璐正在调兵进城,就凭你们朱家这数百人,就想守得住青州吗?大军一到,尔等逆贼便都要沦为刀下之鬼!不若听本官一劝,及早回头为时不晚!” 朱薇啧啧笑道:“宋伯父,这话小女不爱听。什么谋逆造反?根本没有的事。我早就说了,阉贼当道祸乱天下,为天下苍生计,家父不过是请诸位共襄盛举、共赴国难罢了。” “只要诸位签了这讨贼的檄文,我们就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一心,何来是非对错?” “不瞒宋伯父和诸位前辈,只要诸位签署檄文,我家的人便会携带檄文离开青州城,隐匿在京城和大唐各地。若是我们朱家安然无恙、你我大家今后能够和睦相处的话,一切皆大欢喜。可若是我们朱家有半点不测,檄文就会递给内侍省同时发布天下,要死咱们就一起死呗!” “至于青州十万大军……啧啧,吓不住小女的。” 朱薇柔美的目光变得清冷,环视众人冷然道:“我们朱家在青州经营十多年,今日敢铤而走险,诸位以为我们没有半点倚仗?我实话告诉大家,既然我们敢做,就不怕什么秋后算账。此刻青州城早已落在朱家手上,包括你们各家各府的家眷。我只给诸位大人一炷香的时间,谁若不签檄文,就下阴曹地府去跟孟主簿作伴吧。” “谁敢不从,杀无赦!” 千娇百媚的朱家女顿时杀气腾腾,如同一个女阎王。 朱家女说得出做得到,孟亭血淋淋的首级历历在目,血气冲天,没有人敢怀疑她的冷酷无情。 况且,很显然,各家高门的阖府亲眷包括宋济耿璐的家人在内,想必已经被朱家的人控制住作为人质了,要杀要剐不过在朱家女的一念之间。 片刻的沉寂过后,就开始有人主动在朱家炮制的檄文上签字画押。 世间事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带头,从者就会越来越多。 严休复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盘算时间,耿璐的大军要攻进城来,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看现在这种局面,到时候朱家早就将众人牢牢控制在手里,朱家的死士也会带着关乎众人身家性命的致命把柄远走高飞。 就算是耿璐大军进城,只要自己这群人还在朱家手上,两军对战起来,朱腾一系固然败亡,但他们绝对会死在朱家人前头。 即便他们这群人枉死,朱家肯定还会给自己及众人栽赃上一顶谋逆造反的罪名,各家亲眷族人同样会死无葬身之地。 同时,朱家有没有在青州军中安排人手?谁也不得而知。 严休复心知肚明,此番别人或可苟活保住性命,但自己这个挡在朱家掌权前进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朱家还能放过自己吗? 难。 …… 正在此时,严府后花园的东院墙传来一声巨响,高高的墙垣轰然倒塌,开了一个大口子,烟尘四起。 一个硕大的严家用来镇宅的石狮子生生撞开院墙,滚落进来,将这片草地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大坑。 烟尘还未散尽,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有个沐浴着金色余晖霞光的青衣雄壮少年提着长枪,跳了进来。 在他身后,另外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掩住口鼻皱着眉头钻过了院墙的缺口。 033章不要再演戏了 唐突和他的家生奴唐斗? 朱薇的反应极快,尽管心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惊疑,但她此刻的第一反应还是先下手为强。 两名黑衣死士同时纵身而起,身形掠过半空,两柄长刀寒光闪烁,当头凌空劈向唐斗。 嗡! 唐斗手里的那杆钢枪被他反手掷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夹着惊雷般的呼啸风声,将其中一名黑衣死士在半空中扑将下来的身形贯穿胸腹,借着惯性猛地斜插入一侧的那棵百年老树上。 枪杆入树体后犹自力度不减,又将树体贯穿大半,死死将那名黑衣死士钉死在树上,枪杆激烈颤抖发出阴森的呜咽,血花漫天洒下。 与此同时,唐斗怒吼着纵身前跃,握住枪杆,猛地往后抽出那杆钢枪来。 看也不看,也没有任何招式,就是疯狂挥枪横扫。 将长枪当烧火棍一般的使,另外一名黑衣死士惨哼一声,被一股难以抗衡的巨力拦腰摧枯拉朽扫过,瞬间腰椎断裂腰腹间血肉模糊,噗嗤落在地上,死于非命。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 两名彪悍的黑衣死士在唐斗手上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瞬间死于非命。 所有人都不禁看得呆了。 其实就连唐突都没有想到阿斗的天生神力是如此惊人,从某种非科学的角度说,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吧。 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数量就变成了不自量力的笑话。 朱薇的俏脸变得非常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唐家的窝囊废身边居然隐藏着如此一个神力惊人的少年家生奴,她不禁后悔过去太大意了。 朱薇心念电闪,突然就满面春风,笑盈盈地走过去,向唐突招招手柔声道:“阿突,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会帮着外人欺负我吧?你这家生奴好生勇猛,让人羡慕得紧。” 唐突笑,却往后退了几步,顺便踢了正在昂首挺胸做大英雄状洋洋得意的唐斗一脚。 “再装逼,踢死你。” 唐斗撅了噘嘴,望着朱薇和她麾下的黑衣死士们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受到主子欺负的怨气都撒在了他们头上。 他挽起袖口,目露凶光,蹭蹭蹭走向被他掀翻进来的石狮子。 将手里的钢枪斜車入地,这厮微微蹲下身去,气沉丹田,两条粗壮的手臂上经脉鼓荡,一股无法言表的龙腾虎跃般的力量从他的四肢百骸流向其中,这让阿斗精神振奋。 “谁敢欺负我家公子,就砸死他狗日的杂碎!” 唐斗咆哮着顺势就将差不多有接近四百斤重的石狮子端起,旋即高举过头顶。 爆喝一声,他又将石狮子扔向了后花园与严府前院衔接的拱门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朱家黑衣人豕突狼奔。这石狮子不仅把地面又砸出了一个大坑,还几乎将进出的通道堵死。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尼玛还是人吗? 熊吧? 就算是朱家圈养的那群黑衣死士,虽然个个面不改色,但眼眸深处总是有一抹深深的惊惧。 所谓不怕死,其实是一个相对论。 唐斗这样神一般的凶悍少年,他们连与之为敌的勇气都没有。 “郎君……” 称呼从阿突再次变成郎君,隐喻着朱薇心态的某种微妙变化。 此时此刻,朱薇真是懊悔死了。 如果朱家没有逼迫唐突退婚,这具有霸王之勇的家生奴岂不就是朱家建功立业的一杆枪,冲锋陷阵,无往而不利? 唐突从唐斗熊一般的身躯后探出头来,冲着朱薇轻轻一笑:“娘子,我在这呢。” 众目睽睽之下,朱薇动作温柔俏脸生霞,她上前去为唐突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走得近了,唐斗青衫短打上的血迹斑驳看得她心内发颤。 哎…… 唐突握住朱薇冰冷的小手,突然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 朱家的黑衣死士顿时蠢蠢欲动,朱薇却冲己方人摆了摆手,依偎在唐突怀中,眼眸迷离道:“郎君,你想要我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要我,那么,你让阿斗把严休复那老贼宰了,奴就任君采摘。” 朱薇背靠在唐突胸膛上,仰着头,媚着眼,娇胸起伏。 但她急促的呼吸与她双手的冰冷暴露了她真正的心态。 眼前的娇颜吹弹可破,低头可及。 唐突眯缝着眼,轻轻道:“杀了严公?” “嗯。”朱薇乖巧地点点头。 “之后呢?”唐突探手挑起朱薇微红的小下巴,似笑非笑道:“然后你们朱家还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唐某身上,让我背这么一个天大的黑锅吗?” “你……” 朱薇心中突然涌起某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唐突略带戏谑的嘲讽的反问,骤然让她感觉身后依靠的少年如此陌生! 此刻朱家率军逼宫,在场血肉横飞,作为窝囊废的少年庶子难道不应该有多远躲多远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挣脱了唐突的怀抱,额头上香汗津津。 “哎,都这么久了,我们俩都在演戏。娘子,唐某累了,难道你不累吗?”唐突挺直了腰板,回头瞥了唐斗一眼。 凶悍的少年赶紧递过一个牛皮水囊来,唐突接过,仰头灌了两口水,这才擦擦嘴,顺手将水囊往后一扔,唐斗慌不迭接住。 “你……这是何意?”朱薇俏脸一变。 唐突满面春风地向前一步,朱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两人目光相接,朱薇分明从唐突眸中看到了一抹迟来的冷漠。 这一抹冷漠,让朱薇心底刺痛。 “本来你们朱家想要干什么,与我无关,我也懒得管。可是娘子啊,你们为什么非要把我扯进来,而且还要让我和唐家万劫不复,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呢?” “这个人尽皆知的窝囊废,本来我当得挺惬意的,就是再去你家吃上几年软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是……娘子,你的心太狠了,让我真的太失望了。”唐突叹息着。 严休复嘴角一抽。 这小厮终于不再装疯卖傻了嘛,但是,朱家数百死士如狼似虎,就算是有了唐突和他那个勇猛无敌的家生奴,恐怕也是于事无补。 034章各退一步? 唐突倒背双手,长身而立,目光越来越清澈平静:“你们朱家图谋什么,与什么人勾结,到底是谋逆还是篡权……恐怕一时间还真很难说得清楚。” “我来这里主要是想问问娘子,唐某与世无争,废物一个,从未招惹过任何人。扪心自问,唐家更是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们朱家的事情,你又为何要把唐某往死路上逼呢?” “凭娘子的手段和心机,想要害死严公,我估摸着有的是机会和办法,又何必拿我当替罪羊呢?” 唐突幽幽而谈,他此刻想起了唐家那些背主逃离的家奴。 现在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城外朱家庄子里当了免费的苦役,毕竟朱家私制火器和武器需要大量的人手,这种不在册籍的“黑户”,利用完毕可以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不留半点后患。 唐突锋锐的目光投向朱薇。 朱薇俏脸青红不定:“你……看来真是我们朱家小看你了,唐突,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戏。竟然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得不说,我很吃惊。” 她心一横,索性不再伪装,冷冷道:“不过,你以为凭你手下那个家生奴,就能兴风作浪吗?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今日朱家有五百死士在此,还有一千人马控制了城中各处,城外十万大军中也有我们安排的大量人手……唐突,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赠你财物一宗任你离开青州,咱们两家的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如何?” “不然,无论是你,还是严休复这些人,一个都休想活命!” 伪装一旦扯破,朱薇狰狞的面孔就暴露出来,她急匆匆退回自家死士的护卫群中,杀气腾腾道。 这妞是真的心狠,不是装逼发狠。 唐突很清楚。 唐突微微一笑:“娘子啊,有唐斗在,还有严家数十名家兵在,我想应该可以护得使君逃出城去,不信,你大可以试一试。至于其他人,唐某管他们死活?朱家娘子,你敢冒险吗?” 朱薇撇嘴:“那么你呢?你就不怕死吗?” 唐突抬头向天,幽幽叹息:“不瞒娘子说,像我这样的窝囊废,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哎,我喜欢的女人一门心思想要置我于死地,你说这种事搁在谁的身上,谁不是万念俱灰呢?” “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突拍拍手:“娘子,你真的伤透我的心了。” 朱薇愕然,旋即满脸涨红。 “我的死活其实不重要啊。可万一让使君逃了,率城外十万大军攻破青州城,朱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挟持娘子作为人质……” 唐突笑了笑,突然向身后的唐斗勾了勾手。 唐斗嘿嘿一笑,侧身抓过自己那杆钢枪,轻描淡写地一掷,长枪就呼啸而起,灵蛇般轻盈从数名黑衣死士的耳边掠过,朱薇俏脸骤变。 当她一颗心直堕入冰渊之际,长枪已经擦着她乌亮的云鬓啸鸣着穿入身侧的一棵倒垂柳上,力透树背犹自嗡鸣不止。 冰寒的微风拂过耳际,几缕黑色的断发纷纷扬扬在朱薇惊惧的视野中放大并慢慢飘散在空中,挽着发鬓的玉簪轻轻落于地面咔嚓一声又断为两截,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渐渐披散在脑后,随风凌乱。 朱薇身前身后被黑衣死士团团护住。 “唐某知道朱家之事,悉数裁决于娘子之手。其实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大家互退一步,终归还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事已至此,还能相安无事吗?你以为就凭你们主仆二人,就能力挽狂澜了?”朱薇在黑衣死士护卫下又往后退了一步,她面色发狠,讥笑道。 “娘子不要动气,听我慢慢说两句。” 唐突耸耸肩:“你们与京城阉宦勾结,不过是掩人耳目。向使君下手,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你们真正的目的是藉此控制青州和淄青平卢一镇,独掌大权,徐图以后分疆裂土吧?换言之,仇士良在利用你们朱家,但你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 “我敢断言,你们朱家背后真正的靠山和倚仗,绝不是宫里的太监,而是另有其人,是一股大势力。否则,凭你们朱家,怎么可能圈养成百上千的死士,大量锻造精钢兵器,甚至还掌握了火器制造之术。” “所以今日之事,从表面上看,貌似是你们毒害严公不成、难以向阉宦交代,实际上娘子不过是将计就计不成、就干脆索性破釜沉舟,想要通过挟制使君和这些青州达官贵人,来达到朱家割裂青州的野心。” “所以,死了一个小太监,你其实真的不在乎。唐某一直在怀疑,在青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为青州刺史,朱刺史为什么会这样畏惧京城的阉宦,甚至不惜出卖尊严讨好献媚呢?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在做戏。做戏给阉宦看,做戏给使君看,做戏给青州文武官员和满城百姓看,至于唐某——像我这种蠢货、傻子和废物,估计你们朱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唐突满面的笑容中渐渐透出一丝丝的讥讽:“我不得不佩服娘子的心机、谋略和胆魄,朱家有女如此,难怪会生出诺大的野心啊。这本来是一个必杀和必胜之局,可惜你算错了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朱薇俏脸铁青,别看唐突身边有个神勇的家生奴,但这并不足以对朱家构成真正的威胁。只是她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被她当猴耍了很多年的少年郎,青州人无人看得起的窝囊废,竟然将朱家最大的隐秘洞悉无遗。 她就像是整个人被剥光了衣裙,在他的眼皮底下任由亵玩,毫无反抗的力量。 这比强悍的武力更加可怕。 朱薇眸光闪烁。 唐突突然的变化骤然颠覆了她的认知,极强的冲击力也同时打破了她坚定的心智防线,她的心有点乱了。 但她毕竟并非常人,下一刻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她抬头望向唐突。 朱家的黑衣死士背靠背刀锋向外,如林环峙,杀气腾腾。 唐突毫无畏惧上前两步,脸上的笑容如同清风拂面,而他那细微清晰的声音也同时传进耳中,她的脸色骤然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唐突另外对朱薇说了一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显然正是这番话才真正让朱薇下定了决心。 …… 严休复惊怒交加。 朱家的图谋和野心远远比他想象得更大,背后还牵扯出另外一股神秘的大势力。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当前朝中还有什么人能拥有如此能量。 朱家今日企图下毒谋害上官,又率兵攻打节度使府,已经形同谋反。 此情昭昭,还能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简直就是开玩笑啊。 唐家这小子异想天开了。 严休复攥紧了拳头,望向站在自己面前威风凛凛的少年,心神有点恍惚。 035章异军突起 唐突慢吞吞回过身来,凝望着脸色阴沉的严休复,轻轻叹息一声,近前去压低声音道:“使君,今日之事,小子以为还是各退一步比较好。别看城外有耿璐统率的所谓十万军马,但实际上,朱家谋划勾当了这么多年,军中为其掌控的力量应该不在少数,否则朱家怎么敢如此肆无忌惮呢?” “一旦真正撕破面皮,别的先不说,使君必死无疑。同时还会造成青州兵变、黎民涂炭。严公纵然死了,还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 “朱腾已经铤而走险等同谋反,老夫就是后退一步,他们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换言之,大家已经兵刃相见,如何还能做到相安无事呢?” 严休复咬紧牙关,声音低沉冷漠:“况且,如此逆贼,罪不容诛,老夫蒙受皇恩浩荡,焉能坐视此贼祸乱青州!” 唐突嗤笑:你能杀得了朱腾父女吗?你要是一命呜呼了,什么皇恩浩荡,什么祸乱青州,什么江山社稷,统统都与你无关了。 但他嘴上却淡淡道:“使君,朱家在青州势力树大根深、尾大不掉,已经非一日之功了。而且,朱家背后明显另有其人,野心甚大。过去种种,他们之所以迟迟隐忍不发,无非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今日种种,正遇京城阉宦图谋毒害使君,他们也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严休复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了下去。 他早已想通了这一关节。 “使君一死,于明处,阉宦必成天下万夫所指,更加激发朝野讨贼之共识。而于暗处,朱家借此独掌淄青一镇军政大权。” 唐突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如果小子所料不差的话,朱家背后的人暗中操控的绝非淄青一镇五州之地,而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夺取整个大唐天下!” “或者说,既然他们的图谋志在天下,但要取得天下,首先要将祸国擅权的阉宦诛杀殆尽才行!” 严休复闻言,神色渐缓,声音不由有点古怪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老夫与那朱家及其背后的主谋之人,竟然还是同仇敌忾、是一条道上的人?” “同仇敌忾谈不上,但在目前,朱家和朱家背后的人总是站在阉宦一党的对立面上。这就是小子说的各退一步,维持原状,暂时或许还能相安无事的缘故。” “当然,更重要的是,朱家人手众多,掌握如此利器和火器,已经控制住了青州全城,他们之所以肯同意各退一步、维持现状……是因为她算计错了。” 有些话唐突并没有说透。 严休复嘴角哆嗦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就凭少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杀气腾腾的朱薇居然就答应就此收手了。 严休复沉默斟酌,唐突面不改色,笑而不语。 他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失去理智。有些事他自然有把握,这是他在如此危局中仍然冒险置身局中保持镇静的关键因素。 他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严休复沉吟良久,他深沉的眸光从唐突身上转投向被一群黑衣死士护卫其内的朱薇身上。 他大声冷笑道:“贤侄女,今日之事,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不消说了,尔等且退去,老夫与诸位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凡此种种,全部揭过去不提了。” 朱薇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甘、不忿、震惊的眸光一直在唐突身上打转。 她真正忌惮的,是唐突刚才暗中点醒她的事儿。 她到了此刻才真正醒悟过来,朱家所面临真正致命的危机。以她的心智和极端理性的性格,明白唐突不是信口开河。 唐突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那一大片绚烂的火烧云浮荡于天际。 他又走向朱薇,轻轻笑着,声音压得很低:“娘子,还有件事,需要提醒你。使君已经给朝廷上书,表明淄青藩镇勠力同心共讨阉贼的决心。此刻,那太监鱼市宏的尸身已经被使君悬挂在节度使衙门前公开示众,而青州讨贼的告万民书也同时在城中四处张贴了。” 朱薇大惊失色:“唐突,此言当真?” “焉能有假?消息遍及全城,除非你们朱家能屠城,灭了十万百姓的口,才能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啊。” “你这小贼!……” 朱薇急火攻心,略有些丰腴的柔美身子晃了晃,俏脸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来。 …… 一场血流青州的兵变惨祸似乎被唐突轻描淡写的化解掉,异军突起的唐家少年,就此成为青州上流社会某些大人物议论纷纷的话题。 严府内宅书房。 严休复端坐其上,唐突侍立在侧,神色虽然依旧恭谨。 但此刻在严休复眼中的少年,比之前多了一份溢于言表的气宇轩昂。 严休复心念电闪,凝望着唐突缓缓道:“唐公子,请坐。” 今时今日,力挽狂澜的唐突于严休复而言有救命大恩,严休复已经很难再将他当唐家的一个后辈子侄来看待了。 唐突笑笑:“尊卑长幼有别,使君在,焉有小子的座位?使君但有吩咐,就请直言吧。” 到了这个份上,唐突自然不好再继续装扮窝囊废了。 “老夫虽然宣称不再追究,任凭朱家退去,双方在表面上维持一团和气,但在老夫看来,青州乱局其实未曾真正破解,危机还是会一触即发。” 严休复挥挥手:“唐公子以为如何?” 唐突笑而不语。 废话,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不待唐突说什么,严休复沉默了片刻又自顾道:“图穷匕已现,朱腾狼子野心,不可能收手。老夫思前想后,总觉得留朱腾这种大奸大恶之徒掌控青州权柄,无论是于朝廷还是于百姓都是弊大于利。假以时日,若是此獠祸乱天下,老夫真的是罪莫大焉。” 唐突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劝严休复“退一步”,不过是救严休复活命的缓兵之计,他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当今大唐为数不多的贤臣名士之一,沦为身败名裂的刀下之鬼。 这大唐朝堂之上,像严休复这样的忠义之士越来越少了,顺势而为,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使君,其实青州和淄青一镇,早已落入人手。不要说大人杀不了朱腾,即便大人能诛杀了朱家父女,也还会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朱腾冒出来……使君明白小子的意思吗?” 036章棋子的命运 严休复面色突变,霍然站起:“你说的是宋济和耿璐?他们也已经投靠了朱腾?这怎么可能?!此二人是老夫心腹,甚为老夫倚重,纵然朱腾能收买所有人,唯独这两人不可能!!” 严休复说得斩钉截铁。 “他们为什么要投靠朱腾呢?我也没有说他们就是朱腾的人啊。” 唐突苦笑,他耸耸肩:“世间没有永恒的敌人或者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使君过去将淄青一镇的文武政务皆托付于宋济与耿璐二人,想想看,若不是这两人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腾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青州为所欲为,更遑论是在军中肆意安插人手了。” 况且朱家圈养死士,积累资源,锻造兵器,要说一点风声都不泄露出来,怎可能? 唐突心道,在这青州城中,除了我之外,想杀你的何止是一个朱家,不知道你严休复这么多年的大官都怎么当的。 好像这是大唐名士们的通病? 不是太幼稚,也不是没有手段和城府,只是在很多时候太理想主义化,太过于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风骨。 “朱家圈养数百死士,打造兵器,购置粮草、辎重及一切军备所需,日积月累、年复一年,进进出出,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这真的能瞒得住巡查青州和淄青一镇的耿璐吗?” “朱家之前种种异动,使君早有察觉,命耿璐调集兵马进城以防不测。但为何耿璐只调集了区区两百军卒进城虚应其事?这是疏忽还是故意为之?所以,小子劝使君与朱家暂时罢了干戈,就是担心所谓耿璐调集大军进城救援使君,怕根本就是一场空啊。” “纵然使君逃出青州城,那十万青州军马就真的会听从使君号令吗?” 严休复面色阴沉,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跳。 唐突所言,像是万箭穿心。往昔他不曾意识到的,仔细想想,果然都是疑窦丛生! “不,若是耿璐宋济两人真为叛贼内应,老夫在青州城内就是死路一条,那朱腾又如何肯放老夫一马?况且朱家种种异动,都是耿璐宋济两人向老夫禀报,若他们真的图谋不轨,老夫焉有活路?”严休复一字一顿声音凝重。 唐突心说你这迂腐老朽死脑筋,人家只是暂时放过你罢了,迟早还是会动手的。 他扭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副由严休复亲手所书的书法尺幅,默然道:“使君,目前只有、也只能有一个解释。朱腾背后的那股势力已经牢牢控制了淄青一镇,朱腾与宋济耿璐等人一明一暗,平时互不干涉,但都受一个主子指使。朱腾未必知晓宋济、耿璐的存在,但宋济、耿璐却始终在撺掇使君与朱腾相斗……” “他们实际上在暗中配合朱家行事。当然,即便朱家事成,也不能真正控制淄青。如果我所料不差,朱腾是一颗棋子,宋济和耿璐二人,其实就是鹬蚌相争背后渔翁所控制的另外一颗棋子。” 严休复倒抽了一口冷气,后背上冷汗津津。 若真如唐突所言,原来他从始至终在淄青镇就是傀儡和摆设,被人暗中摆布,性命悬于一线,毫不自知。 “看来老夫终归还是难逃一死啊。” 严休复有些疲倦地靠在软塌上,但声音虽然落寞萧索,却并无多少惧怕之意。 死则死耳,唯一让严休复遗憾的是,无法完成年轻皇帝当年的嘱托。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青州练兵安民,必要的时候等皇帝一纸诏令他就挥军勤王,挺进长安,誓死诛杀那群盘踞京都的阉贼宦官,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可现在就成了一句笑话。 所谓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朱家肯暂时放使君一马,无非是不甘心被人利用,当了枪使。可等朱家回过神来,处理好威胁,使君就危险了。”唐突慢吞吞坐了下来,拍了拍手:“现在啊,使君只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离开青州,才能算是彻底跳出火坑。” 严休复苦笑:“你是说让老夫弃官而去?老夫身受皇恩浩荡,担负朝廷戍守一镇之重托,岂能为了苟全性命而一走了之?!再者,就算是老夫弃官,这群逆贼也断然不会让老夫如愿以偿。横竖都是一死,老夫自当以身殉国,舍身取义,绝不苟活。” 唐突缓缓起身,直视着严休复,似笑非笑道:“既然使君死都不怕,为何不立即公开上书讨伐阉贼朋党,亮明态度,为这天下藩镇做个匡扶皇权的楷模表率呢?” 严休复怒形于色拍案而起:“你这小厮,竟敢落井下石、奚落讥笑老夫吗?老夫纵然走投无路,也绝不受你这小厮的羞辱!” 唐突抿住笑,躬身下去:“使君息怒,小子不敢,绝无半点嘲讽之意。” “小子的意思是说,使君身处青州险境之中,已无退路可走,只有破釜沉舟,才能博一线生机。只要大人亮明态度公开讨贼,必定引发朝野震动,天下瞩目。而如此一来,无论是朱腾,还是耿璐宋济这些人,都只能静观其变。此其一。” “如今朝政为阉宦把持,使君得罪宦官,想必朝廷很快就会下诏将使君召回京中问罪,使君虽以戴罪之身返京,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离开青州,以待来日东山再起。此其二。” “因为使君在青州公开讨贼,阉宦必迁怒于淄青藩镇所属,节度使的官职朝廷另外派员接任,不管是谁来,朱腾或者宋济等人割据淄青的野心或许就会变成一场空。此其三。” 唐突长身而立侃侃而谈,严休复渐渐眸光透亮。 “不瞒使君说,有些事,小子已经斗胆提前替使君做了……” 严休复闻言长叹一声,挥挥手:“你去吧,老夫想一个人静一静。” …… 唐斗扛着那杆枪沿着静寂无声的乌衣巷大步走向唐家,唐突懒洋洋慢吞吞跟在后面。 从朱家死士围攻严府起开始计算,迄今已有两个多时辰。 此时的青州城依旧平静祥和,耿璐调集的大军毫无动静,戍守东西两道城门的仍然还是朱家的人。 这证明唐突的判断是正确的。 朱腾和宋济耿璐这两伙人的背后,站着同一个神秘的主子。 朱腾在明,宋济耿璐在暗。 朱家父女是被操控的棋子,幕后主谋另有其人。现在杀了朱薇,朱腾就难成气候,朱家的力量很快就会被黄雀在后的宋耿两人剿灭。 而随后宋耿盘踞割裂淄青,或者会引狼入室,或者会引起临近藩镇征伐,青州都免不了一场劫难兵火。 现在只有暂时留下朱家父女,才能借助朱家的党羽来对抗宋济耿璐的力量,保住严休复,暂时维持现状和力量平衡,避免战乱。 唐突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人,但要看着青州尸横遍野黎民涂炭,他做不到。 037章杀鸡儆猴 以朱薇的智慧,被唐突点醒之后就想通了很多事。 原来青州早已落入背后那位大人物的重重算计,等朱家干掉严休复之后,耿璐和宋济会顺势“靖难”,将朱家当成叛贼来扫平。由此,淄青藩镇就真正彻底被那人所掌控。 严休复公开讨贼,消息传开已经瞒不住了,这固然是他自己找死,但随之而来的是,朱家不但不能再轻举妄动,还要竭尽全力善后,并择清朱家自身。 她知道这是唐突保全严休复的一招险棋。 这样一来,无论是朱家还是耿璐宋济,谁也不敢轻易再动严休复,谁杀了严休复,黑锅就等于背在了自己头上。 所以,朱家父女此刻亟需自保,严休复活着反而比死了更有利。 唐突相信,只要给朱薇时间,耿璐和宋济难逃一死。 朱薇肯定有这个狠劲儿,也有层出不穷的暗算阴谋。 一个坑接一个坑的挖,宋济和耿璐不可能次次都跳得出来,不死也得扒一层皮。但只要朱家杀了宋济耿璐,平衡打破,朱家父女就离死不远了。 唐突虽然还不知道幕后操控的奕棋者是谁,但既然这人的手能伸这么长,又掌握各种战略资源,肯定是呼风唤雨的当世枭雄。 对于朱家这种渐渐有脱出掌控态势的棋子,在利用价值丧失殆尽之后,只有灭杀一途。 实际上朱薇之所以煞费苦心谋划割据青州以东地界,无非还是想让朱家这只孙猴子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天下大势,为一盘棋局。 谁也想当弈棋者,而不是被操控的棋子。 …… 朱腾的脸色难看得难以形容,简直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赤橙青蓝黄绿紫的负面情绪都一起集中在这一张脸上,精彩极了。 “阿耶,女儿此刻悔恨极了。看错了一个人,算错了一件事,以至于功败垂成。” 朱薇轻声叹息,长袖翻腾间那只白皙的玉腕探出来,而纤纤柔夷中竟然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不过,阿耶,更可恨的是,那人竟然在青州布置了其他人手,随时准备兔死狗烹。这些年我们朱家秘密经营,险些给人家做了嫁衣裳。” 朱薇将手里的匕首奋力一掷,匕首顿时裹着一阵清风掠过,插入密室梁柱上,啸鸣不止。 “耿璐在城外调军,至今没有攻城。” 朱薇冷笑起来:“阿耶,他们这是分明在等我们朱家替他们当刽子手啊。若是我们这一次真上了当,他们一定会高举着为朝廷平叛的旗号攻进城来,你我父女终归难逃一死。” “我儿,若让那耿璐率军攻城,吾辈休矣。”朱腾烦躁不安,狠狠跺了跺脚。 朱薇突然展颜一笑:“阿耶,你就放心好了。严休复还健在,耿璐若敢率军攻城,那就是朝廷叛逆。况且,女儿已经派人将那宋耿两家百余口家眷都羁押在一处,稍有轻举妄动,我便让他们宋耿两家血流成河,人头滚滚,为我们父女陪葬!” 朱薇嘴角紧咬,渗出鲜红的血迹。 …… 青州的东城门咯吱吱打开了一条缝,宋济的儿子宋勋,耿璐的小儿子耿飚,还有青州城内其他一些官僚权贵家的公子哥儿,一行十余人衣衫不整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被驱逐出城来。 宋勋出了城刚要发一声喊,招呼众人撒丫子去逃命,但却被一旁的耿飚一把给死死拉住。 耿飚面容惨淡扬手指了指城楼上,宋勋哆哆嗦嗦地抬头望去。 城门楼上,数百黑衣死士手持强弩,蓄势待发,早就瞄准了这群平时养尊处优的少年郎们。 只要他们敢乱动,相信刹那间他们就像是圈养的猪一样,被无情射杀在当场。 宋勋顿时毛骨悚然冷汗津津,两只腿颤抖着,站在原地放声嚎哭。 其他少年也都噗通一声冲着城门楼瘫倒在地,痛哭流涕不止,哀求饶命声不绝于耳。 黑色的大氅和貂皮风帽遮住了朱薇曼妙的身段和娇艳的容颜,她眼眸中掠过一抹寒光,纤细粉嫩的手缓缓举起。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电光石火间飞射而至,宋勋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弩箭贯穿咽喉,气绝当场。 他死后咽喉处的鲜血才慢慢喷溅而出,溅了耿飚等人一身。 耿飚啊呀呀大叫一声,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 其他人慌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些纨绔子被无尽的恐惧冲昏了头脑,也不管是不是能逃离了,反正惨叫着东一个西一个地豕突狼奔,没跑多远就悄无声息地被射杀在强弩之下。 现场,只留下吓晕过去的耿飚一人。 夜幕渐渐降临,和煦的风徐来。 朱薇摘去风帽,任由乌黑的长发随意倾泻在脑后又随风飘荡起来,她站在城门楼上眺望着数里外的官道拐角处,那里隐隐可见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耿璐纠集大军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在城外候命。 一地的锦衣少年尸身狼藉,空气中微微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朱薇优雅的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她缓缓转身走下城楼。 038章如沐春风 清晨,青州城还是如往昔一般的宁静。 耿璐调集的大军没有攻城,青州城门依旧紧闭,一股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压抑感和沉闷感,压得严休复喘不动气。 此时此刻,朱薇的心情也很糟糕。 唐突主仆居然不知所踪,朱家的人随后在唐家内院发现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入口就在唐突的卧室内。 这条密道是少年挖的,还是少年的父亲唐平挖的,已经无法考证了。 至于为什么修建,这个年月很多权贵富人都有修密道防不测的习惯,倒也不奇怪。 反正这条密道少年过去经常使用,悄悄溜出青州去在山中游玩,不亦快哉。 唐突本来是想借助密道将严休复带出城来,后来改变了主意。这种形势下,严休复留在青州反而更安全。 严休复死就死了,但严休复死了,两派人谁来背黑锅应对宦官集团疯狂的报复? 朱家父女和宋耿一派人马,唐突判断会维持一定时间的僵持状态,然后慢慢达成互相妥协。 至于将来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暂时还不好说。 但对于唐突来说,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朱薇当成了一颗饵食,看看能不能引出藏在后面的那条神秘大鱼来。 …… 一夜赶路,在拂晓时分,唐突和阿斗纵马离开青州数十里,眼看就要进入淄州地界了。 离开青州去京城长安,有两条道。 一条是一路向西渡过黄河,进入魏博节度使管辖范围,然后入河东再折返向南,经凤翔抵达长安。 这条道路途比较远,而且要经历强悍的河北藩镇和河东藩镇管治区。 还有一条是从青州入淄州,再经郓州、兖州、滑州去东都洛阳,由洛阳过商州抵达长安。 严休复的建议是唐突携带他的表文去璐州,拜见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请刘从谏代为上表朝廷并公开发布于天下。 因为当前在各路藩镇中,唯有刘从谏敢公开与仇士良顶牛,是严休复眼中的保皇忠义之士。 严休复的话,唐突也就是听听而已。 他已经选择了后一条道,先去洛阳,后去长安。 对于刘从谏其人,他可比严休复更了解。 刘从谏是刘悟的儿子,刘悟死后,军中拥立刘从谏为昭义节度使。 一开始,朝廷为了避免昭义形成与河朔三镇同样的割据局面,迟迟没有同意。 当时的宰相李逢吉、大太监王守澄接受刘从谏的贿赂,加之刘从谏多次请求,敬宗皇帝最终任命晋王李普为名义上的节度大使,下诏任命刘从谏主持昭义留后事务。 刘从谏善于行贿,因为晋王受皇帝宠爱,刘从谏就源源不断地以礼相送。 此人从将作监主簿后不断升迁,历任云麾将军,守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兼任昭义节度副大使,知节度观察使,后又加授为金吾上将军、检校工部尚书。 而到现在,已经是昭义节度使兼拜检校尚书左仆射、迁司空,封为沛国公了。 所以,刘从谏首先是一个善于投机钻营的人。 他的所谓忠义之名,源于甘露之变后,刘从谏先后三次上书为王涯等人鸣冤,并痛骂宦官。由于刘从谏手握重兵,掌权宦官仇士良对他非常忌惮。 可刘从谏充其量是一个奸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扩充自己的军力,个人怀有政治野心,绝不是为了效忠皇帝。 指望刘从谏不靠谱。 但严休复的奏表要尽快送达朝廷,这还是要走官方的正式渠道。 午时三刻。 青州通往淄州的官道上,行人空疏。 一白一红两匹马飞驰而过,打头的白衣少年风尘仆仆在城外勒住马缰绳,眼前这座大城近在咫尺了。 淄州城又名龟城。 这还是唐突第一次来淄州。 整座淄州城依据地形规划建为龟型。 西南为首,四门为足,预备仓为腹,按照龟纹形状设有东西、南北向街道,般水向北、向西环城引入孝水,四门外护城河围城而流,东北隅为尾。 般阳门外,进城的百姓商贩人流如织。 守门的军卒懒洋洋拄着枪打着盹,没有认真查验过所,任由行人进出。这表明淄州一地安定久了,既没有战祸也不存在匪乱,治安状况很好。 只是在唐突和唐斗牵马进城的时候,这厮提溜着的这杆钢枪太扎眼,加上他黑熊一般的壮硕的身材,引起了其中一名军卒的注意。 军卒斜着眼打量着唐斗。 这厮本想看看主仆二人的“身份证”,但见眼前的白衣少年衣着华美,牵着高头骏马,跟着雄壮仆从,不像是普通人,可能是某地或者本州的一位权贵子弟,为避免惹麻烦,还是算了吧。 军卒这么一想就心平气和地摆摆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示意唐突两人赶紧过去。 唐突笑笑,向军卒微微点头致意,就带着唐斗扬长进了城。 淄州的繁华丝毫不亚于青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唐突的眼光,判断一座城是不是真繁荣,首先就看看街面上的行人是不是够多,贩夫走卒是不是够多,酒楼商铺又是不是够多,且人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够饱满,因为在农耕社会,人多就是消费力和生产力啊。 唐突一人一马行走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道路两边的店肆招牌鳞次栉比,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而此刻山东大地复苏春风和煦,往来者无论身份高低和衣着如何,哪怕是街角处蹲着的一些个乞丐,多数人面上居然都挂着温和的笑容,这让他如沐春风,纷纷乱乱的心神也渐渐变得宁静平和下来。 唐突忍不住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而他身后的唐斗,早就迈不动步子了。 路两旁的店铺以小吃店和各类型小商铺居多,兼有票号钱庄、当铺、旅馆。唐斗甚至还在其间看到了一家四海楼的分号。 这厢赤膊的胡人师傅汗流浃背的和面,又邦邦的打着小烧饼,刚出炉的金黄色胡饼又薄又脆;那边大灶干脆就摆在路边,蒸锅或者煮锅里热气腾腾,皮薄馅多的蒸饼一咬就满嘴流油,一碗碗软面片的馎饦汤弥漫着勾人的香气。 “公子,这个时候,如果能来一碗馎饦汤或者全羊汤就好了,多放点胡椒,配着这刚出炉的脆胡饼,那简直是人间极品享受。”唐斗拽着唐突的衣襟,黑脸上一脸的陶醉,嘴角都流着哈喇子。 “滚蛋,你这饭桶,就知道吃……”唐突一瞪眼。 对于时下人喜欢吃的馎饦面皮,唐突并不感冒。况且他一肚子的感慨,正在浮想联翩,吃什么吃,太煞风景了。 他知道安史之乱后,山东局部地区不像河南河北那样饱经战祸、又不断有群雄逐鹿,尤其是在这淄州一带,依山傍水,风调雨顺,加上有能官治理,民生相对安定。 就算还未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上古安康境界,也相去不远了。 唐突觉得,长安大居不易,在这样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地方”生活其实是很幸福的。或许将来哪一天,他也会选一个像淄州这样的中小城池隐居下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读书,练练剑,种种田,不是很惬意的嘛。 这个淄州刺史李文杰不简单。 唐突心里暗暗为李文杰点了一个赞,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作为淄青藩镇节制下的五州行政主官之一,李文杰是严休复的学生,颇有干才,民间威望甚高。 按说有这层关系应该更好办事,可偏偏正是这重关系让唐突突然意识到有点问题了。 很显然,在正常人看来,这封公开讨贼的奏表如果抵达了长安和朝廷,作为始作俑者的严休复,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年头得罪宦官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多数都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牵连家人。当然敢得罪宦官的本身也没有几个。 如果是跟严休复有嫌隙或者是不相干的人,比如严休复给唐突推荐的刘从谏,顺水推舟公事公办就好了。 但这封奏表一旦落在李文杰的手上,恐怕李文杰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送信人唐突给抓起来,哪怕有严休复的独家信物。 为了保护老师严休复。 将坐骑和唐斗一并寄存在一家客栈之后,唐突寻路来到刺史衙门,他静静站在庄严肃穆的淄州衙门之外,因为想到了这一点,难免有些踌躇。 039章他乡遇故知 严休复的奏表越早抵达长安,严休复在淄青藩镇公开讨贼的消息越早发布于天下,严休复在青州的人身安全就能越早得到保障。 而唐突自己也不能在淄州耽搁太长时间,他必须要尽快赶到东都洛阳,尔后西进长安。 他有他自己的事。 对于严休复,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唐突在衙门外来回踱步犹豫不决,有严休复的信物和亲笔奏表,见到淄州刺史李文杰并取信于他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如何让李文杰心甘情愿帮严休复上表。 正思量间,只见从刺史衙门中走出两人来。 一位是年近三旬、中等身高、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 此人头戴青色璞头,一袭简朴的圆领青色长衫,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行走间循规蹈矩,自有一股儒雅稳重气息。 而另一位则是与唐突年龄接近的少年,白衣胡服,腰悬宝剑,眉清目秀。 这两位本来边走边谈笑生风,既然是刺史衙门出来的人,想来不是淄州官员就是刺史内眷,唐突微微后退一步,为两人让开了路径。 或许是唐突同样白衣胡服的打扮,引起了那白衣少年的注意,他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唐突。 两人的装扮着实有点像。 年纪相当,相貌也差不多——大抵都可以归属于清秀的那一大类,只是唐突的身材比前者更高一些。 “你是什么人啊,为何在刺史衙门外东张西望?” 白衣少年张嘴就问,声音清脆。 唐突笑了笑,略一拱手道:“在下姓唐。” 唐突想了想,又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在下从青州来,有要事求见李刺史。” 那白衣少年哦了一声,回头来冲衙门口侍立着的一名衙役招招手,那衙役便一溜烟跑过来,赶紧赔笑见礼:“公子有什么吩咐?” 白衣少年指了指唐突:“这人从青州来有事要见李叔父,你这就去通报一声吧。” “是。”衙役扫了唐突一眼,“可有文书和凭信?” 唐突从怀中掏出严休复的信物来递给了衙役,那是一枚品质上乘的椭圆形和田羊脂玉配饰,样式天然古朴,上面雕刻着一个篆体的严字。 这是严休复亲手雕刻,自有独特标记。 衙役接过点点头,就跑进了衙门去。 白衣少年又扭头望着唐突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有趣,既然是从青州来有事要见淄州刺史,想必是官府中人了,来到衙门不进也不打招呼,流连在衙门外头算怎么回事?” “对了,你叫唐什么?” 第一句问话唐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白衣少年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他说话间眉目飞扬,声音有点跳脱欢快。 唐突又笑了笑,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回答:“在下唐突,见过公子。” “唐突?!” 白衣少年的声调突然拔高了几度,听起来更清脆尖细,他清秀的脸上顿时变得极其精彩。 他下意识地围着唐突转了一圈,尔后才笑吟吟道:“唐为本朝国号,姓唐的人本就不多,叫唐突的人就更少了,你来自青州……难道,你就是那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唐家子唐突吗?” 白衣少年笑态可掬,目光玩味,直勾勾盯着唐突。 他肯定本来想说“你就是那窝囊废唐突啊”,后觉得有点不符合教养风度,尤其当着中年文士的面,就临时改口了。 唐突的脸色分明也有点精彩。 他没想到自己的狼藉声名竟然远播到了淄州这种地方,路边随便遇到一个人,都能对他的出身来历耳熟能详吗? 想必是从长安来的人吧? 唐突定了定神,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让公子见笑了,我便是那个唐突。” 他意思是说,我就是你认知中的那个窝囊废唐突,如假包换。 他乡遇“故知”,半点不尴尬吗? 白衣少年掩嘴轻笑,扭头冲中年文士道:“先生,你可曾听说过这位唐公子的大名?” 中年文士笑容从容,他摇摇头:“刘某不知。” 白衣少年正待拉住中年文士给他仔细说说这唐突的“大名鼎鼎”,刚才那衙役急匆匆出来向唐突温和道:“我家老爷唤你去内书房相见。” 李文杰召见在唐突的意料之中,毕竟有他老师严休复的信物在。 但见了李文杰如何说……唐突心内叹了口气,他几乎能猜出李文杰等会看到严休复那封奏表和讨贼檄文的震惊表现了。 严休复没打算让唐突来找李文杰,他不想让自己的学生牵连进此事来。所以他才建议唐突去璐州找刘从谏,刘从谏一向与京城宦官为敌,有严休复公开讨贼的檄文,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但唐突不愿意去璐州,路途太远不说,与刘从谏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来淄州找李文杰。 唐突跟在衙役的背后进了刺史后宅,那白衣少年也拉着中年文士又返回了刺史内宅,分明就是想要看热闹的缘故。 这一路上,他嘻嘻笑着热切地给中年文士介绍着唐突的“出身来历”,极尽渲染之能事。 中年文士颇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唐突的窝囊废名声,而是因为他的出身——莒国公唐俭后裔,前兵部侍郎唐平庶子。 他叹了口气,向白衣少年正色低低道:“唐侍郎在甘露之变中无辜受害,唐家后人能保住性命也属不易了,此子身世可怜,你莫要再取笑人家!” 白衣少年撅了噘嘴:“学生就是在淄州突然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窝囊废有点惊奇,并没有取笑他。” 中年文士望着唐突缓缓前行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看他言行举止自有几分气度,似不像你讲的这么不堪。”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先生,你是不知他在长安那些事!不要说旁人了,就是唐家都引以为耻。若不是这样,唐家岂能把他放在青州给青州刺史朱腾当赘婿?” 中年文士笑了:“他可是纨绔恶霸,横行长安、欺男霸女?” 白衣少年愕然摇头,“那倒是没有。” 中年文士又道:“那么,他又可曾奢侈挥霍、声色犬马,是一个败家子?” 白衣少年再次摇头:“也没有。” “既然不是纨绔子,也非败家子,又不曾做过祸害他人之事,只是性格软弱一些,与世无争一些,你又何必居高临下心怀嘲讽呢?” 中年文士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辈读书研习圣人之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天昏地暗,权纲驰废,奸佞当道,想要兼济天下又是何其之艰难?你要记住,这世间固然不乏胸怀天下的志士仁人,但更多的是独善其身的普通人。能做好自己、遵守礼法,不作奸犯科,不同流合污,其实已经殊为不易了。” 白衣少年呆了呆,小脸涨红,他向中年文士深深一揖:“先生教诲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 唐突在慢慢行走间,也隐隐听到了中年文士的这番话,心内为之一震。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中年文士一眼,此人见识颇为不俗,胸襟开阔,到底是什么人呢? 040章李文杰 与其他下州刺史不同的是,李文杰这一年来在淄州的政务并不繁忙。 一则是民众安居乐业,盗贼日渐稀少,李文杰手下又有一干能吏,很多事务在基层都得到很好的分解处理,他这个主官反倒乐得清闲。 二则是经过数年大治之后,淄州渐渐纳入了律法制度管事管人的理性正轨,大大解放了整个淄州官僚体系本身的人力物力。 当然,根源还是在于李文杰高明的地方治理水平。 以宽厚养民,以德服人。 以律法管人,公正无私。 而世间事往往都是如此,治世能臣就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为主官的李文杰好比一轮明月,引得四方贤士能人纷纷来投,不断增强地方治理的力度、广度和深度,由此百姓更加有归属感和依附感,遵章守法,形成了良性循环。 所谓郡县治则天下治,若此刻日渐腐朽的大唐多几个像李文杰这样的人,哪怕照旧有宦官当权,也不至于走向穷途末路了。 李文杰今日正在书房看书,突然得到衙役来报,又有恩师严休复的贴身信物,他心内欢喜,赶紧吩咐人将来者给请进来。 只是在书房内见到来人这般年轻,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小郎,他有点意外。 他记得恩师身边,并无这等人啊? “小子拜见李刺史!” 这李文杰白面无须、浓眉大眼,眉宇间自有几分正气凛然,面见这么一位能臣,唐突心内悠然生出几分敬意。 这是真敬意,不是矫情。 李文杰微微一笑,“内室相见又非公堂,不必多礼。况且你是恩师严公遣来送信之人,想必也不是外人。可有恩师书函?” 说话间,中年文士和白衣少年也相继走进书房来,自行坐在一侧,足见其人跟李文杰的关系很近。 白衣少年复杂灵动的眸光依旧在唐突身上来回逡巡,经中年文士一番意味深长的教训之后,他嘴上不敢再出口讥讽唐突,但心里这么多年养成的固有印象,那种发乎于心的鄙夷,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去除的。 中年文士则认真聆听唐突回话。 在李文杰看来,严休复从不将贴身信物给人,眼前这少年既然能持这信物前来,至少说明他是严休复很看重的人,或者很亲密的人。 所以他开口索要严休复的书函。 唐突微微有些迟疑。 但事已至此,也无可退避。 他从怀中取出严休复亲笔所书的上奏朝廷清君侧诛阉宦的表文,以及那封公开讨贼的檄文,递了过去。 李文杰只扫了一眼,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扬手指着唐突怒斥道:“你这贼人到底是什么人,竟敢伪造节度使表文,构害严公?” “来人,将这贼子给本官抓起来!” 唐突心内苦笑,果然如此。 李文杰保护严休复心切,明知表文是真的,他也不会轻易代为上表,他一定会先把自己抓起来,必要的时候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李刺史与严公关系非同一般,常有书函公文往来,严公字迹李刺史想必熟悉得紧。这是严公亲笔,哪里是小子伪造?”唐突皱了皱眉,辩解道。 “胡说!来人速速将他拿下!”李文杰怒形于色。 他自然识得严休复的笔迹,但这种公开跟仇士良宦官集团翻脸成仇的表文,就算是严休复写的,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反正无论如何,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是必须要控制起来的。 两个衙役闯进来,一左一右夹住了唐突的胳膊,不由分说又顺手让他脖颈上套了一条冰冷的铁链。 中年文士目露奇色,沉吟不语。 白衣少年霍然站起,目瞪口呆。 “严公性命危在旦夕,还请李刺史即刻将严公表文发往京师,并将严公在青州公开讨贼的檄文传布天下各道。”唐突大声道:“刺史公若是不听在下的话,害了严公性命,可不要后悔!” “严公危在旦夕?”李文杰心中大震。 他缓缓坐下,深沉的目光凝望着唐突,认认真真将严休复的表文和檄文看了一遍,然后递给一旁的中年文士,沉声道:“还请先生一观!” 中年文士接过来仔细端详,良久才抬头来笑了笑:“刺史公与严公乃是师徒,往来密切,你可确定这是严公的亲笔印信?” “先生,这的确是恩师亲笔,印信都不假。但如此讨贼表文,恩师岂能轻易为之?再则,恩师若是有心讨贼,又岂能不与我相商?如此仓促而为,必是受人胁迫,或另有奸谋!” “你这小厮,速速从实道来,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一个构陷朝廷重臣,图谋不轨的大罪!”李文杰拍着桌案声色俱厉。 中年文士摆了摆手,望着唐突面带微笑温和道:“这位小郎,严公何以如此,你可有解释吗?” 唐突点点头,他侃侃而谈,青州隐秘徐徐道来。 李文杰闻言色变。 就是中年文士也变得脸色凝重。 无论是李文杰还是中年文士,都见多识广,察言观色,细加分析,他们判断唐突的话是真的。 况且唐突是唐平之子,也算名门之后,没必要大老远跑淄州来信口开河。 但青州刺史朱腾试图谋反割据淄青藩镇,其间又混杂着朝中某一股大势力以及阉宦势力的兴风作浪,这委实是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些。 他们怎敢轻信? 李文杰与中年文士交换了一个深沉的眼神。 中年文士定了定神淡淡道:“小郎君所言着实惊人。如按你所言,严公此刻已经危在旦夕了。既然性命攸关,严公此刻不图自保,还要惹祸上身得罪阉宦,岂不怪哉?” “要害严公的人,不仅是青州刺史朱腾。个中内情,日后两位便知。此时此刻,严公唯有火中取栗,破而后生,方有一线生机。只要讯息传开,触怒京城阉宦,无论是谁都不敢再害严公,否则就会成为替罪羊。” 唐突慢慢挺直了腰板,抖了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阉宦当政,严公表文抵达长安,朝廷将严公免职押解回京治罪,只有这样,严公才能保得性命离开青州,以图将来。” 中年文士吸了一口气,扭头冲李文杰轻轻道:“刺史公,刘某认为此事应该不假。严公亲笔,贴身信物,不消怀疑了。当然,刺史公也可以派人去青州验证真伪,反正往返不过两三日。” 唐突也拱了拱手:“请刺史公明鉴。” “本官自会派人去青州探听消息,若证明你所言属实,本官自会代恩师上达表文。可若你有半句假话,本官也不会轻饶了你。” 李文杰挥挥手:“将这小厮带下去,好生款待!” 041章淄州城外 “此事事关者大……” 李文杰再次低头看了一遍严休复的表文,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旦曝光,严休复那就是京城太监的死敌啊。 李文杰既烦躁,又不安。 “当务之急,刺史公应当速速派人去青州探听消息,若唐家小郎所言属实,当以八百里加急将严公表文上奏朝廷,同时公开天下,以振奋天下人之心。”中年文士一字一顿道。 李文杰皱眉:“先生,此事若有半点不妥,岂不是白白害了严公?” 中年文士扶案而起,声音凛然:“刺史公,严公为人你我皆知。讨贼之切,心意拳拳,其实不假。当今阉宦当权,祸乱朝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辈当群起而讨之,共诛阉宦清君侧啊!” “阉宦跋扈,天下人畏惧,敢直言上谏者,没有几人。昔年刘某上策论于朝廷,百官深以为然,朝堂之上涕泪横流,却无人响应。而刘某也因此终生不第,徒为天下笑柄。” 中年文士嗟叹着:“然则,刘某个人前途事小,根本微不足道,但眼看大好的江山社稷被一群阉贼祸乱荼毒,国家根基日渐损毁,真是痛煞人也!” 李文杰面色一肃,起身向中年文士深深一揖:“先生真名士真风骨,明《春秋》,能言古兴亡事,沉健于谋,浩然有正气,实为吾辈天下士子之楷模!” “刺史公谬赞了,刘某愧不敢当。” 中年文士拱手还礼,慷慨道:“严公讨贼,高义春秋,感召天下,名垂不朽。以刘某看来,这封表文应即刻转奏朝廷,不要辜负了严公一番苦心。其实刺史公不必焦虑,对于拥有兵权的藩镇,阉宦其实不敢妄动,否则璐州那刘从谏岂不是早就被仇士良给害了?” 李文杰心中苦笑。 淄青镇岂能与昭义镇相提并论。 恩师严公一介文臣,在淄青镇根基又不深,不比那刘从谏在璐州多年经营,麾下兵强马壮势力雄厚,连仇士良也要忌惮几分。 …… 日薄西山。 李文杰并没有真的扣押唐突,这表明他其实是信了此事,不准备找唐突麻烦了。 唐突心知肚明,即刻一走了之。 唐突牵马站在淄州城门之外的官道上,眺望着龟城南边的那座高山,心思有些缥缈。 对他来说,严休复和青州的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严休复的学生李文杰了。 他必须要尽快前往洛阳,见唐斗的师傅元贞道人,尔后再去长安,再见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人。 当然去洛阳是顺道,同意见元贞道人只是好奇。 这道人虽然行踪诡异,但说起来对他没有恶意。 唐斗也牵着马,扛着枪,口中还嚼着半张胡饼。 只要有吃的,他的世界从早到晚就只剩下这张饼了。 唐突有时候真的很无语,难道这厮的胃容量就没有极限,从进淄州城到现在,已经吃了几十张胡饼了,也不怕把胃撑坏了。 好像是饿死鬼转世。 “据说这山名五松山,岭为天齐岭,山巅有巨碑,碑下有神龟驼浮,神龟辟邪去灾,保佑万民。不知小郎君可有雅兴,与刘某结伴登山一游?” 身后传来中年文士那清朗的声音。 唐突转过身来,拱手笑了笑道:“见过先生。小子着急去东都洛阳,没时间游山玩水,还请先生见谅!” 中年文士哦了一声。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唐斗手里的那杆钢枪上,轻轻道:“看小郎君这仆从如此雄壮,又携带长枪,想必是武艺高强的少年豪杰吧。” “这厮哪是什么英雄豪杰,他就是一个吃货,地地道道的超级大吃货。”唐突嘟囔着,扭头瞪了唐斗一眼:“还吃?还不赶紧见过先生!” 唐斗于是三两口猛咽下那最后一块胡饼,冲中年文士嘿嘿干笑着点点头,算是见礼了。 白衣少年从中年文士身后探出头来:“世间哪有这么长的枪,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吗?” 唐突哈哈大笑:“小公子说得对,这杆枪就是一个摆设,我们主仆两人长途远行,吓唬吓唬那些劫道的小蟊贼罢了。” 中年文士笑,回头冲白衣少年道:“你这回真是看走眼了。刘某看这长枪系纯钢锻造,连枪杆都是钢制,怕不有两百斤之重。” 唐斗很不服气,他在一旁闷声道:“吓唬人?你要不要试试?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杆枪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一百九十三斤,实心枪杆,不要说小蟊贼,就是遇上老虎猛兽,阿斗也能一枪砸死它!” 人家的枪是用来舞的,他的枪是用来砸的。这厮浑身上下全是暴力细胞,估计跟他的血脉有关。 白衣少年撇了撇嘴,“吹牛!既然你这厮如此吹嘘,且把长枪撇过来,让本公子给你检验一二!” 普通军用长枪撑死了不过几十斤重,接近两百斤的钢枪要使得起,那岂不成了神人? 白衣少年自恃文武双全,也有一身好武艺,当着中年文士的面,少年心性想要显摆显摆。 唐斗望着白衣少年细皮嫩肉的小身板,似乎有些不落忍:“你确定要试试?伤着你,不要怪阿斗。” 白衣少年撇嘴冷笑。 唐斗突然手一挥,连个招呼都不打,那杆枪就裹夹着呼啸的风声向白衣少年当头落下。 白衣少年是习武之人,闻风辩位,马上判断出这杆枪势大力沉,绝非自己能接下来,当即脸色一变,赶紧跳了开去。 那杆枪就轰一声落在白衣少年身前,生生将脚下的黄土地砸出一道不浅的印迹来,烟尘四起。 烟尘散尽,白衣少年这才红着脸上前去,俯身尝试着抓住枪杆,使使劲握住,能提起来但非常吃力。 他有心想要将钢枪掷还给唐斗扳回点面子,却终归有心无力,憋了半天,只能悻悻作罢。 中年文士爽朗笑了起来:“这回吃亏了吧?” 唐突笑而不语。 唐斗得意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小郎君贵仆果然神力惊人,天下罕见,刘某见识了。”中年文士拱拱手又道:“似他这等身手,小郎君何不放他去从军报国,为朝廷效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 中年文士并没有因为唐斗家生奴的身份而小觑了他,反而满是一脸的赞赏,居然当着唐突的面劝唐斗从军了。 当面被挖墙脚……这话唐突听了心里不爽。 唐斗当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投什么军,报效什么朝廷,某才不干。阿斗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一辈子为公子牵马坠镫,寸步不离。” 这厮居然还能说句人话,真是不容易啊。唐突心说,看来这几年唐斗跟着元贞道人,不但习武,还粗通了一点文墨。 中年文士也就是有感于唐斗的勇猛,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要撺掇阿斗背叛主子。 见唐斗如此,自然就不再管闲事。 “小郎君既是唐侍郎之后,这是要返回长安去吗?” 唐突点点头:“唐某正是要回长安,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042章刘蕡 “在下幽州刘蕡。” 听了中年文士的回答,唐突虽然面不改色,但心中着实震惊。 没想到眼前此人竟然是宝历三年进士,秉笔直书诛杀阉宦,拥有凛冽风骨的真名士刘蕡啊。 别看帝国日暮,大乱将至,但当下的名人可不少。 贤臣名将,诗人画家书法家,舞者剑客,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如同过江之鲫。 刘蕡在其中算不上名气有多大,但绝对是骨头最硬的一个。 唐突对刘蕡印象深刻。 刘蕡因为诛宦策论终生不第。 包括皇帝在内,朝中无数人都赞赏和认可刘蕡的才华,但这样一个名士,却一辈子都没有得到朝廷正式的官职。 最终只能流落为令狐楚和牛僧孺的幕僚属员,而即便这样,还是被宦官继续诬害,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后,客死异乡。 “见过先生。先生乃天下名士,小子久仰大名了。” 唐突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深深一揖,施了一礼。 他这时不由自主的记起现代开国领袖点评刘蕡的一首诗,口中就下意识地吟诵出来——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这首诗听得刘蕡先是愕然,旋即面色微微发红,忙拱手谦虚道:“小郎君如此过誉,刘某实在愧不敢当。可叹刘某空有满腹才学,却无安邦定国之路,如今庸庸碌碌,何日是个尽头?” 刘蕡一时间胸怀激荡。 他双眸发红,触景生情,肩头都在颤抖,难以自持。 此情此景,唐突和白衣少年在一旁也只能陪着叹息两声,刘蕡的确是一个悲剧中的悲剧人物,还能说什么呢? 唐突这时候又突然想起一事。 按照史书记载,刘蕡在几个月后应该被令狐楚召为幕僚前往山南西道做事,怎么此刻反倒落在了淄州呢? 甘露之变后,京师大乱。 当夜,皇帝李昂召右仆射郑覃与令狐楚进宫,商量拟制敕令。 皇帝打算将二人都任用为宰相。但令狐楚觉得宰相王涯、贾餗遭冤而死,在列叙他们的罪状时浮泛含糊。仇士良等人非常不高兴,因此皇帝不得不改授李石为相,令狐楚则以本职兼任盐铁转运使。 在不久之后的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会在曲江亭宴请百官。唐突也正是想要在上巳节之前返回长安。 受到皇帝邀请的令狐楚认为刚刚诛杀宰相王涯等人,在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赏赐欢宴,于是独自称病不前往。他这种行为固然受到一些人的赞美,可也受到仇士良这些权宦的厌恶猜忌。 按照原本的走向,令狐楚厌恶宦官擅权同时也是为了自保,多次上疏请求解职。四月初,令狐楚出任检校左仆射、兴元尹,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现在的令狐楚还在京师,刘蕡反倒在淄州啊……唐突思量着。 “刘某与李刺史乃是至交好友,蒙刺史公邀请,在淄州隐居多时了。这是……”刘蕡慢慢平静下来。 他刚要为唐突介绍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已经嘻嘻笑着跳出来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令狐……令狐婉!” 少年言辞及态度表情上的些许尴尬,唐突似乎并没有注意,他回望着白衣少年拱手道:“莫非是令狐相家公子,唐某失礼了!” 姓令狐又来自长安,还“通晓”唐家窝囊废庶子的名声过往,基本上是令狐楚的家人没跑。 但唐突说完马上就觉得不妥了,只见令狐婉怒目而视,双手叉腰一幅娇蛮彪悍的架势,便又轻笑起来更正道:“唐某知错了,应该是令狐相家的孙公子!” 一代名相令狐楚在明年就会死在山南西道任上,享年七十二岁。以令狐楚这个年纪,眼前这白衣少年令狐婉肯定是令狐家的某个孙子辈,唐突就不知道他是令狐绪还是令狐綯的儿子。 或者……是女儿! 令狐婉如此女扮男装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遑论是目光毒辣的唐突了。 但既然对方一直在伪装,他也懒得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刘蕡与令狐家相交往来密切,他跟令狐楚的孙女走到一起也属于常理。 刘蕡笑吟吟地望着唐突和令狐婉,突然道:“小郎君,婉儿即刻就要返京,她一人独自上路,刘某着实放心不下。既然小郎君要去长安,不如你们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顾,如何?” …… 唐突实在是无法推辞刘蕡的热切请托,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令狐楚算是忠良之臣,令狐婉是令狐家的后人,品性也还不差,与名臣之后扩大交往,对于唐突来说至少没坏处。 两人结伴,白衣骏马,后面跟着骑着红马的唐斗,一路向西。 只是令狐婉的性格太过跳脱活泼。两人本来并辔前行,后来唐突实在是烦不胜烦,厌倦了她在耳边的絮絮叨叨,和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各种问题。 随后在郓州城之外,趁令狐婉不注意,唐突纵马扬鞭抢先跑在了前头。他这一跑,唐斗自然也紧紧跟上,就把令狐婉给撇下了。 令狐婉恼羞成怒。 但她的坐骑只是普通二代繁殖出来的淄州本地笨马,而唐突和唐斗的坐骑却是元贞道人赠送的西域大宛良驹,尤其是唐突这一匹堪称千里马,所以他们很快就跟可怜的令狐家孙小姐拉开了距离。 其实令狐婉的问题虽然多,却绕来绕去多集中在一个点上:为什么唐突你这个窝囊废看起来不太像个窝囊废啊?诸如此类。 唐突怎么解释? 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 只能逃之夭夭。 唐突觉得令狐婉是京城高官之后,又有武功在身,简单拉开一点距离,应该问题不大。 但世间事往往如此,越是在你认为没有问题的时候就会偏偏出问题。 唐突两人二月初十当晚离开青州,二月十一日赶到淄州,当日离开,昼夜疾驰赶路,一日后就赶到了郓州所属的巨野县。 进了巨野县,已经算是河南道地界了。 巨野县城自然无法与青州、淄州相比,跟三人一路向西所经过的郓州城也没法比,城墙矮小城垣单薄,就是县城门口值守的那两名军卒,在唐突眼里也有点衣衫不整面呈菜色,活脱脱没有吃饱有气无力的样子。 冷冷清清的城门口没有几个人进出。 只有官道旁一个茶肆里,还有三两个路人在饮茶饮酒,暂时歇歇脚。 又有东西吃。 唐斗的眼睛马上就亮了。 043章茶肆 见唐突停下马,唐斗马上跳下来,将长枪柱地,刺入松软的泥土中深达一尺有余。 他随后将马缰绳拴在了枪杆上。 唐斗在唐突马前躬身下去,那意思是让唐突拿他当马凳子使唤,唐突也不客气,反正这事也不是干一回两回了,他踩着唐斗雄壮的后背就下了马。 他信步走进茶肆,准备等候晚至的令狐婉。 “小哥儿,来碗茶!” 一个比唐突年纪还要小的粗布少年,满脸堆笑着跑过来, 他极殷勤地用手中的抹布擦拭着那张歪歪扭扭随便用槐木板子钉起来的明显粗制滥造的小茶几,然后摆上了几个边缘粗糙的棕黑相间的粗陶碗,又从火炉上取下一直在煮着的长嘴大铁茶壶,滋溜一下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 热气蒸腾,一股浓烈的味道冲进鼻孔。 基本上没有半点茶叶的清香,满满的都是花椒、葱姜、大枣和桂圆等物乱七八糟大杂烩一锅煮熟出来的复杂味道。 还透着几分羊油的腥气。 唐突皱了皱眉,端起碗来小心翼翼啜了一口,面色精彩。 好咸。 好……陌生又难闻的味道啊! 堂倌又滋溜倒了一碗,冲站在唐突身后的唐斗笑笑。 唐斗俯身抓起茶碗,仰面就灌了进去,什么味道他尝不出来,就是解渴罢了。 “小郎君,咱家的茶水咋样?” 粗布堂倌少年嘿嘿笑着凑过来,呼吸间口气极重,熏得唐突暗皱眉头。 “挺好。”唐突屏住呼吸,勉强一笑。 “那就再来几碗!” 堂倌略显稚嫩的脸上油滑的笑容更烈,他顺势就又放下两个粗陶碗,不由分说接连倒了四碗茶。 “我家这八宝茶,用料实在,煮的时间也够,在这巨野县地界上您绝对找不出第二家来,六大碗十文钱,凑个整数。” 六碗茶十文钱,其实不便宜了,很贵的。 看来这家茶肆开在城门口,是专门宰外地人的。 唐突撇撇嘴,但也不以为意。 他不差这点钱,也懒得计较,反正他不喝,都甩给唐斗这个吃货,他是绝对不嫌弃的,来者不拒。 “小郎君,要不再来两个油炸果子就着茶吃?”不多时,那少年堂倌又凑过来了。 “刚出锅的油炸果子……香着咧。” 堂倌黑乎乎的手上捧着两块油乎乎的类似于后世馅饼之类的玩意儿,里头可能真包裹着一点羊肉馅子,就递过来。 “小郎君,一文钱一个,味美可口,保您吃两个想四个!” 唐突扫了一眼,心道这哪里是刚出锅的……至少是昨天这厮卖剩下的,顶多在油锅里又热了热,这种东西不要说味道了,就是卫生程度也很难保证,他可不想吃了就拉肚子。 唐突动也没动。 可身后的唐斗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一把就抢过去,小堂倌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将两个果子塞进口中大嚼起来。 唐突皱了皱眉,他回头瞪了唐斗一眼。 唐斗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口中的油炸果子还没咽下去,他热切的目光又瞄上了别处。 小堂倌立即嘿嘿笑着跑过去取了一整盘果子来,直接越过唐突,递给了一脸狂热的唐斗。 唐斗端着盘子,蹲在地上,埋头大吃。 唐突突然觉得眼前这堂倌有点意思。 这种店铺的伙计常年跟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善于察言观色,伶牙俐齿自不说,可眼前这堂倌似乎也忒油滑了些。 这种粗茶六碗十文钱,一个油炸果子一文钱一个……亏他能要的出口,真拿外地人不当人,当大肥羊了。 眼前这高价茶,唐突只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都便宜了狼吞虎咽的唐斗。 唐突趺坐在茅草编制的蒲团上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令狐婉还是不见踪迹,心头就有点焦躁不安。 唐突抬头看了看日头,朴素的红日渐渐往西坠去。 已经是午后了,令狐婉就算是用脚丈量一步步走来,这点路程也早该到了。 难道这令狐家的孙小姐赌气走了别处?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突招招手:“小哥儿,过来一下,在下向你打听个事。” 少年堂倌装作没有听到,不理会唐突。 唐突忍不住笑了,又道:“你来,我要一盘油炸果子。” 堂倌马上就挂上一幅笑脸,一溜烟跑过来,端上了一盘油炸果子。 唐突指了指蹲在自己身后的阿斗。堂倌马上就送了过去,他发现刚才那一盘果子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见又来了吃食,唐斗欢喜过望,流着口水冲堂倌龇牙咧嘴的笑了笑。 唐突从随身的包裹中随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来,数也不数,就扔在茶几上,至少有几十个。 堂倌大喜,眸光中的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他俯下身去,用一只手捡钱,一枚枚放在另外一只手上,还顺势颠了颠,听听清脆的铜钱互相碰撞的响声儿。 唐突无意中瞥见堂倌手掌心处那清晰可辨的一层厚重茧子。 唐突深吸了一口气。 “小哥儿,在下问一声,从郓州过来到洛阳去,还有其他的官道吗?” “我有一个同伴,中途临时分开,但算计时辰早该到了。” 堂倌拿了钱眉飞色舞,说话间唾沫星子四溅:“小郎君,从郓州到洛阳方向去,只此一条道,绝对没有别的岔道。除非他不到洛阳,否则必须经过咱家的茶肆。至于你的同伴……走岔路走错路的可能性不大,不过……” 堂倌凑过来,难闻的口气再次涌进唐突的鼻孔。 唐突皱着眉头忍住:“不过什么,小哥儿还请指教!” “那儿——本县往东四五里,有一个大海子,名唤大野泽,南北四百里,东西百余里,水深着咧,不知道小郎君可曾听说过?” 堂倌扬手指了指县城东边。 唐突若有所思点点头:“在下略有耳闻。” 唐突当然知道大野泽。 他虽然没有到过巨野,但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 大野泽西通雷泽,西南纳济水,东北出济水,东南出黄水入菏水、通泗水、入淮、入海。水道纵横,水产丰富,山幽水深、灌木林莽,自古就是先民生存争夺之地。 譬如秦末,大野泽就是彭越起义反秦的根据地,还有所谓巨野之战就在此地。 而自此二三十年后,轰轰烈烈的黄巢起义军余部也曾在此作为潜伏再起的据点。 唐突知道这堂倌不会无缘无故地跟自己讲起大野泽来,他绝没有给唐突当导游的善意好心。 果然堂倌旋即压低声音道:“小郎君,大野泽中有高山,十年前从河北来了一伙人占据高山修建了大寨,把这大海子活生生给占了去。原先县里和临县围着海子有不少渔民,靠渔猎为生,现在早就不让进海子了……” “在巨野、郓州一带,大野水寨的人经常出没,不过他们从来不惊扰本地百姓,只劫掠过往客商……我想,你那同伴不会是遭遇了大野水寨的人了吧?” 大野泽有水贼?!水贼劫掠到陆地上? 唐突皱了皱眉,大野泽如此广阔水深,有水寇啸聚为患也不奇怪。可令狐婉不至于点子这么背,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遇上了劫财劫道的水贼吧?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既然大野泽有水寇横行,难道本地官府不管吗?” 堂倌撇撇嘴,冷笑起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还叫清平世界啊?” “一看小郎君就是外地人,不懂,你是真不懂。自打大野泽被绿林好汉占了后,周遭无论是郓州、曹州还是濮州的官府都曾派军马来清剿大野水寨,但大野水寨兵强马壮,数千英雄好汉,打得各路官军屁滚尿流。加上他们平时躲在海子当中,海子水路四通八达,激流陷阱不知有多少,多少官军进去就是喂鱼的下场。” 堂倌振振有词侃侃而谈,油脂麻花的脸上弥漫着一丝骄矜傲慢。 唐突若有所思哦了一声,他缓缓起身来,走向自己的坐骑。 唐斗吃了个半饱,有些意犹未尽。见公子要走,他也赶紧起身来跟上。 “小郎君这就要走吗?”堂倌追了上来:“不再吃一碗茶了?” “啧啧,小郎君主仆真是骑乘的好骏马!” 少年油滑的笑容中贪婪之色再不遮掩,佝偻着的身形猛然挺直起来,他嘿嘿大笑着扬手指着唐突清瘦的背影呸了一声:“让你就这么走了,某家还真有点不舍得呢。” 044章大野泽 唐突直觉一阵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踉跄、晃荡了几下,就慢慢倒下在地。 他身后的唐斗嘶吼一声,倒得其实比他还快。 但唐突此刻的头脑无比清醒,略有慌乱,更多的是惊讶。 唐斗上钩那是活该,毕竟他吃吃喝喝这么多。 可唐突觉得自己喝了那一小口茶汤也是装样子,早就趁堂倌不注意吐掉了,其他的果子吃食一概没碰,可怎么还中了对方的迷魂药呢? 唐突不得不闭上眼睛,嘴角噙着谁都无法注意到的无奈苦笑。 那堂倌异于常人的浓重口气臭不可闻…… 现在看来,这些江湖人下药的手段果然很不江湖,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唐斗这夯货,光知道吃,哪里会顾得上判断江湖伎俩? 那小堂倌见唐突主仆晕厥在地,就一个箭步蹿向了唐突那匹大宛良驹,围着它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又忍不住探手去摸了摸马先生油亮顺滑如同缎子一般的马鬃,眉飞色舞嘀咕着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那其他坐着的几个食客样子的人,立即围拢上来,同样对马转着圈品头论足啧啧称赞。 与小堂倌果然是一伙的贼人。 他们主要瞄上的是唐突的坐骑,至于唐斗的那一匹倒不是太在意。 外行人和普通人看上去这匹马干瘦干瘦,只是毛色雪白。但在懂行人眼中,那就鬃毛顺滑、肌肉坚实、四蹄矫健、眼眸明亮、口齿锋利,属于罕见的大宛良驹中的千里雪。 它能在暴风雪中驰骋如飞,又能在烈日炎炎下行走如流,貌似瘦弱的马身中同样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当然唐斗那匹枣红马也不差,同样属于良驹。 想想看这样一匹千里雪,岂能不引起有心人的觊觎。 唐突猜测这间茶肆应该是大泽水寇在巨野的据点之一。 即便没有两人的宝马良驹,看他锦衣华服非富即贵,这小堂倌也一定会向他下手的。 锦衣,骏马,壮仆,长枪,想要不引起旁人关注都难。 那小堂倌指挥着那些同伙,将貌似晕厥过去的唐突和唐斗抬在一辆板车上,又将两人的马、枪都收拾起来,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赶往大野泽在县城东南的渡口。 这雄壮仆从的枪是如此沉重,水寇们惊诧莫名。 不过,人都已经被麻翻了,也就没在意。 就是堪比他们大头领那样的英雄好汉,被下了麻药也一样是一滩烂泥。 小堂倌的兴奋劲儿一直停留在唐突的马上,没在唐突和唐斗本人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不说其他财物,有这两匹马在,一切就都值了。 这头大肥羊带回去,一定得到水寨大头领的赞赏。 作为大泽水寨基层的一名小头目,堂倌可不敢有将这匹千里马据为己有的念头,哪怕唐斗那匹也不敢,否则他就死定了。 就像唐突没想到自己会中了水贼的迷药一样,堂倌也没想到自己屡试不爽的迷魂散会失效。确切的说,是在唐突身上没有发挥出在常人身上那样的效果。 这或许是因为作为穿越者的唐突,灵魂和意志力比常人要坚韧强大;也或许是因为唐突吸入的量很少,他在闻到小堂倌难闻口气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晕眩感和将要昏迷感,持续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期间,唐突的头脑一直都很清醒,只是觉得四肢无力。 后经一番折腾,他其实早就恢复如常了。 但他只能继续装昏迷,至少要等到唐斗这厮清醒过来再说。不然,他如何从这群彪悍水贼手中脱身? 水寇首先是谋财,并不害命。 否则早就对唐突主仆下手了,带着上路多麻烦? 警惕如自己都中了招,毫无江湖经验的令狐婉就可想而知了。唐突断定,令狐婉八成是落在了大野泽水寇手里。 在赶往渡口的路上,小堂倌好几次想要尝试着骑乘唐突的马,都被这匹刚刚被唐突在心中取名为“小雪”的马漫不经心的尥蹶子,不止一次给掀翻下马来。 好马! 唐突暗暗为之点赞。 小堂倌只得悻悻作罢。 不多时,唐突感觉空气明显潮湿了许多,逼近阳春三月,吹面不寒杨柳风,裹夹着淡淡的鱼腥气。 方圆数百里的大湖,水深不可测,本地人称之为海子。 这数百年来,慢慢形成的大野泽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打鱼人,环泽周边,尽是大大小小的渔村。 渡口这边停泊着百余艘小舢板,唐突偷眼望去,湖面浩渺一眼望不到边,波光粼粼下偶尔会有大鱼跃出水面,呼啦一声又跃回水中。 但湖面上视野所及,无一艘打渔船,空廖寂静。 水寇多数时候会封锁湖面禁渔,单凭这一点,不知道让多少人背井离乡另谋生计。 其他人帮着小堂倌把唐突、唐斗的马和枪佩剑等物及另外劫掠来的一些财物,都运上一条敞篷船,然后就原地返回了,那船上另有艄公。 这条船悠悠荡荡在平静的湖面上前进,速度极快。 绚烂的夕阳铺陈下来,“昏迷”的白衣少年窝在船板上,那匹神骏白马小雪就站在他的身边,马缰绳则被蹲在船侧的小堂倌紧紧握住,而唐斗狗熊一般昏睡不醒躺在另外一侧。 湖面上微风徐来,唐突神清气爽。 天高云淡,日薄西山,万顷湖面一条船。 他就这么静静地窝在船上,眼角的余光惬意欣赏着如诗如画的大野泽美景。耳边传进唐斗粗重的呼吸声,他忍不住暗暗骂了几句。 都进贼巢了,这厮还不醒过来,真是要害死人。 船行了大概有两刻钟,原本平静的湖面画风突变。 眼前是似乎茫茫无涯的成片芦苇丛和低洼的波荡,芦苇丛和波荡次第相间如同迷宫盘布,中间隔着数不清的水道南来北往东去西进,纵横交错。 此刻初春,枯黄的芦苇丛开始翻绿,星星点点。 这是天然的屏障,又是无边的美景。 若是在夏季定然美不胜收——唐突眼前渐渐浮现出那绿色如海波光激荡渔歌唱晚的壮美画卷。 敞篷船穿行在忽而狭窄忽而开阔的水道中,绕来绕去,但唐突感觉到水面渐高一路向东的样子。 又一刻钟的时间,船终于绕出了芦苇荡丛林,眼前却是更加复杂险要的水势。 左侧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半生在水中,右侧是看不清的激流旋涡,这是浩荡湖水与几条河的汇流之处。 中间则有如同海中的各种“暗礁”星罗棋布,唐突知道这是伴随大野泽形成之际被湖水淹没的丘陵山峰或者是谷地,别看表面上看去湖面都是水平面,其实深浅大不同,有的地方堪可行船,而有的地方则深不可测。 复杂的水势地形,隐藏在这片湖面背后的大野泽水寨所在——说白了就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 方圆数十里,上有高山,山陡林密,山名精卫。 如此种种,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官军真的是很难攻破。 这是大野水泽水贼横行至今的关键因素。 敞篷船在西边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即将逝去之前,渐渐行至大野泽寨的码头。 这码头上停泊着数十艘木板大船,又有众多小舢板聚集其左右。 码头紧挨着一个安静祥和的小渔村,此刻炊烟袅袅,被半隐半现的霞光沐浴着,美的像世外桃源。 诸多很不清种类的水鸟在水面上掠过,又从码头上空飞起,最后落入渔村纵深处的那座精卫高山脚下的密林深处。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唐突很难相信眼前之地居然是水贼的聚集之所。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匹马小雪正眸光明亮极人性化地注视着自己,也是忍不住哑然失笑:这马要成精了。 船渐靠港,那小堂倌嘿嘿笑着站起身来,拽着小雪的缰绳,准备将马首先拉上岸去。 不料一直很安静的小雪突然右前蹄飞起,正中小堂倌胸前,将他措不及防地踢下了船,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唐突哑然失笑。 045章侠女令狐 即为水贼,水性自然高明。 小堂倌狼狈地从水中浮起,又轻车熟路地攀爬上船来. 抖抖浑身的水迹,却并不恼怒,望向小雪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垂涎之色。 小雪傲慢地仰天打了一个响鼻,继而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啸鸣,惊起了一群无聊的水鸟扑啦啦乱飞。 唐突忍住笑,又悄然闭上眼睛,继续扮演着他昏迷不醒大肥羊的角色。 薄暮氤氲,唐突主仆两人以及他们的坐骑行囊以及小堂倌累积劫掠来的诸多财物被水贼运上岸,去了渔村深处的一个大宅院。 这宅院三进三出,与城市中那些富人府邸基本没有差别。 只是居住的估计是水贼某位大头目的亲眷家人,而在这个渔村居住的,据唐突判断,差不多应该全部都是水贼的家属。 众多水贼在山上啸聚,其家属在山下建立渔村,又成为水寨的第一道防卫屏障。 这栋大宅的前院,十几间厢房。 院中一口井,一棵树。 还有几个面目凶恶的水贼趺坐在地上,吆五喝六的赌钱。 唐突和唐斗被关进了一间柴房。 柴房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七八个男女老幼不一的肥羊,有的没有被捆绑、昏迷在地上,也有的清醒着但被捆绑着,表情麻木目光呆滞。 至于唐突和唐斗,水贼认为药效还早着,这中了迷魂散的,不昏迷上一日一夜是不可能清醒过来的,所以他们没有被捆绑。 唐突很快就发现了其中清醒着的一头肥羊。 白衣不整被捆绑着窝在地上,头上的书生巾子歪斜,清秀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和污渍,样子狼狈不堪。 肥羊此刻正用冷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侧卧在地上的唐突,以及那四仰八叉死狗一般的阿斗。 居然真的是令狐婉!! 这妞果然被水贼给劫掠了来。 可她是如何中了水贼的道儿呢? 这样子不像是中了迷香,而是……而似乎是被打了,硬掳来的一类。 令狐婉使劲用脚踢着,想要狠狠地踹醒唐突,发泄一下她憋了许久的被这厮单独撇下的强烈怨气,可始终够不着。 她折腾了半天,心里也就渐渐凉了半截,既然唐突和阿斗也被抓了来,她获救的可能性就无限接近于零了。 “你这窝囊废……” 令狐婉幽幽一叹:“废物始终都是废物,如今也被这水贼给抓了来,不是吹嘘你这家生奴天生神力、万人敌嘛,怎么也将成为水贼的刀下之鬼。可怜我令狐家的人,竟然信了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 “先生啊,你可是看错了人!我就说了,长安人尽皆知的废物,怎么可能脱胎换骨呢?” 令狐婉不断嘟嘟囔囔。 唐突卧在地上装昏迷,实际是在盘算如何自救。 在刚才进渔村的时候,唐突一直都在偷偷观察周遭地形和方位,从码头到此处大概有里许路程,这渔村既然多半是水贼的家属,战斗力应该不强。 院中看守的水贼数量也不多,唐突觉得待会等阿斗醒了,救下令狐婉突围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他们不识水路,也不会撑船,很难独自闯出去。 当下之际,也只能掳掠一个水贼,让水贼撑船带三人逃出去。那小堂倌就是最好的人选。 唐突渐渐就拿定了主意。 门外院中月光皎洁,那数名水贼酒后赌钱正酣。 这是一种称之为掷钱的普通游戏,简单来说就是将五枚钱放入两只套碗中,然后来回晃荡猛一扣下,赌徒猜正反面的结果,比如几反几正,猜中多者为胜。 这个时代的博戏花样很多,集合了先秦、魏晋等朝代的玩法,它们都是用来赌胜负的博具和名物,根据各人的社会地位和财气酒力投入,或对博或聚赌。 有钱人可以赌钱财家宅、妾姬,赌名剑名马,普通人则小赌酒争气争利。 但共性是一样的,那就是利益面前再平静的赌徒都会红眼。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一文钱能让一个真正的赌徒动刀子。 必要的时候,一个馒头都能酿成一场血案。 那小堂倌就在其中。 唐突卧在柴房中,强行屏蔽了令狐婉在一旁的嘟嘟囔囔,她不停发泄着怨气,他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水贼赌徒在赌博过程中不断交谈,不断互相争执,无形中暴露出很多信息来,一听无遗。 小堂倌姓黄,名唤黄小山,是山上水寨那位黄姓大头领的家生奴。 而这间宅子,就是那黄姓大头领的家宅,居住着他的家眷。 至于水贼为什么掳掠他们进岛,也有片段信息泄露,唐突不难得出一个水贼绑票索要赎金的推断结果。 水贼在大野泽外设置了很多“观察哨”,专门向看上去挺有钱的过往客商下手。 他们倒只谋财而不害命,把人抓回水寨来,等你清醒过来,就要挟你写下家书命人送回家中,只有你家人支付高额赎金后,才能赎回你的人。 当然,因为没有赎金来枉死在此喂了鱼虾的,也有。 这尼玛哪里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简直是危害一方的黑社会啊。 明亮的月光通过门缝和窗户透射进来,黄小山因为输钱太多输急了眼,跟门外另外一个叫王大牛的水贼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人互相谩骂推搡着险些厮打起来。 唐突就地一个翻滚,就到了令狐婉身边。 令狐婉惊愕之下刚要尖叫出声,就被唐突一把捂住了嘴。 一只强有力的男人的手、充满温度的手,遮挡着她的大半个水嫩的脸蛋儿,耳中传来唐突低微凝重的声音:“别叫,令狐娘子,等天亮的时候趁水贼睡着,我们就一起逃出去。” 说话间,呵呵热气从令狐婉脖颈间的几缕乱发上拂过。乱发的发梢又轻轻触碰着了她柔软白皙如猫耳般的耳尖,她顿时觉得酥酥麻麻,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口来的异样。 臭流氓,无赖尤。 她涨红了脸,小巧的耳朵垂子红润得晶莹透亮,她使劲扭动着小脑袋。 “你是如何被他们掳来的。” 令狐婉羞愤地怒视了唐突一眼,唐突轻轻一笑,耸耸肩。 “你还说?本姑娘催马追赶你们,死活不见踪迹,心里发急,正好遇上两个过往客商被几个黑衣贼人劫掠,就……” 令狐婉想起当时自己的见义勇为,令狐侠女自以为武功高强对付这几个水贼不过是手到擒来,结果才两个照面就被人家磕飞了佩剑,成为可悲的马下囚。 这过程令狐侠女说得很简单,一笔带过,但唐突是什么人,猜都能猜出来。 他忍住笑,蹑手蹑脚走到门跟前开始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景象。 已经夜深了,湖中的气温明显比陆地上要低不少,阵阵水雾翻腾随着清风席卷整个渔村,可门外依旧火把熊熊,四五个水贼赌钱气氛越来越热烈,竟没有半点止休的架势。 唐突回身来一屁股坐在唐斗的身上,一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回头向令狐婉使了一个眼色,令狐婉一脸兴奋之色,上前去就狠狠踢了唐斗一脚,又掐了一把,奈何黑熊般的阿斗大人一点动静也无。 …… 046章少年黄巢 唐突眉头紧蹙。 皎月渐斜,都后半夜了。 这几个好赌的水贼竟还在赌个不停,着实烦人的紧。 转眼间就是拂晓时分,黎明的风更加清凉,一阵阵卷进柴房,吹得令狐婉全身寒意泛起,忍不住缩起身来双手抱膝,又竖起了白衣胡服的大翻领,遮挡住那大半截暴露出来的白皙玉颈。 门外有五个水贼,宅子里或许还有另外几个人。 此刻动手,唐突思量着在猝不及防之下,唐斗应该完全可以尽量不搞出大的动静,控制住外面几人。 然后他们快速挟持黄小山出渔村直奔码头,但是……需要令狐婉的帮助。 坐骑、行李及唐斗的长枪就在院中。 有因为吃了亏正心怀滔天怒气的唐斗一枪在手,即便是遭遇数十贼人,也能带他们闯出去。 当然,硬闯是最坏的打算了。 事不宜迟,唐突决定即刻动手。 他回头来静静凝望着令狐婉。 令狐婉猫起身来,两人目光相接,她顿了顿,俏脸凝重:“要……还要杀人吗?”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虽然自诩为侠女令狐,武功高强,其实并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仗,更没有见过血。 譬如她被掳来,不代表她的武功就这么不堪一击,只是她心不狠、神不定,跟亡命徒相比落在下风是正常的。 但她也不傻心里很明白,要想从水贼的老巢中逃出去,想要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门外这几个贼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如果真控制不住那也只能下狠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水贼,妇人之仁是自己找死。 唐突让唐斗躲在门后一侧。 唐突向令狐婉摆摆手,令狐婉定了定神,强忍住满腹的紧张,躲在柴门的另外一边,然后用手重重砸了门几下。 水贼王大牛听到动静,咒骂着走过来,打开门锁,一脚踹开柴门,大刺刺走进来大骂:“是谁?不老实呆着,想死吗?” 唐斗猛地窜出去就到了王大牛身侧,他用刚从公子那里学来的方法,挥掌用力斩向王大牛的后脑勺,王大牛叫都没叫一声就被打晕过去。 为确保一击必中,唐斗下手很重。王大牛虽然不至于丧命,但醒过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唐突就不敢保证了。 万一嘴歪着,天天淌哈喇子,就自求多福吧。 门外还有四个贼人。 唐突轻笑,拍了拍手。 唐斗得令猛冲出去,卷起一阵风。 令狐婉也咬了咬银牙、跺了跺脚跟着冲出去。 但唐斗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掌刀似流星,左挥右斩,令狐婉还没来得及下手,除黄小山之外的其他三个水贼都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失去了知觉。 敲击后脑勺其实是一种很笨的办法,需要的力量很大,而且力度不好掌握,不小心就容易把人给搞死,唐斗前面打晕王大牛就敲了后脑勺。 那是因为他下手的角度不好,不得不为之。 化掌为刀,斩在人的颈部前外侧部位,致人晕厥。 唐突说这种手刀法其实是有科学根据的,利用颈总动脉分叉处的压力感受器颈动脉窦,强力刺激它以触发减压反射,使得脑供血急剧下降产生昏迷。 这家生奴下手太快了……令狐婉看得目瞪口呆,樱唇翕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而那小贼黄小山,他发出的那声尖细的喊叫还未完全出口,就被唐斗重重一拳击打在后颈发际处,身子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唐突倒背双手走出柴房,里面那群肥羊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有一个人敢逃。 唐斗牵过宝马小雪,一手提溜起晕厥的黄小山搭在马背上,唐突心道这厮终于还是有机会骑乘在小雪身上了。 然后唐斗一手抓起长枪,向唐突和令狐婉摆了摆手闷声道:“公子,令狐娘子,快走!” 令狐婉犹豫了一下,扬手指了指柴房内被捆绑着或者仍旧在昏迷不醒的那一些个被水贼掳来的人,“把这些人一并救了吧?” 唐突摇头,径自将小雪的马缰绳塞在了令狐婉手中,率先行去。 他不是不想救这些人,但人一多,谁也逃不出去,还不如让他们留下,反正水贼图的是财,只要他们的亲眷肯下本钱,至少性命是能保得住的。 这个时候,东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天光渐渐放亮。 三人挟持着黄小山出了这间大宅,急匆匆沿着渔村通往码头的土路上奔行。 眼看码头赫然在望,那一艘艘大船沐浴在黎明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令狐婉刚暗暗松了一口气,就突听一支刺耳的响箭飞射上空,在高高的云层炸响,惊动无数栖息在密林中的宿鸟乱飞。 不好! 唐突脸色骤变。 渔村深处传来铛铛铛嘹亮的鸣锣之声,旋即是杂乱无章的奔跑脚步声,不知道有多少渔村的人奔行出家,呐喊着追了上来。 水贼的家属自然也不是善茬。 唐突和令狐婉牵马快走,唐斗则持枪断后。 两人慌不迭抬着那黄小山上了一艘敞篷船,令狐婉喘着气急急喊道:“阿斗,快上船!” 十余人手持利器追赶过来,鼓噪喧哗骂声不绝于耳。 唐突放眼望去,只见有七八个壮汉都高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其间竟然还有两三个白发苍苍渔夫打扮的老者,还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 唐斗横枪在胸前,回头冲船上的唐突和令狐婉憨厚一笑,毫无所惧地站在那里。 唐突没有阻拦阿斗,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摆平眼前这些追兵,走是走不了的。 他本不想伤人与这大野泽水寇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但现在不动手显然不现实了。好在他相信以阿斗的力量和武功,这些水贼根本不是对手。 码头上,雄壮少年唐斗一脸狂热,力量在双臂上凝聚沸腾。 有架打,他就很兴奋。 人越多,他就越兴奋。 追来的水贼中,那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越过众人,拦在了最前面。 他生得圆脸方额浓眉大眼,一身合体的锦衣短衫,身材中等,最大的特征是双臂长过膝。 本来他五官端正,只是眉宇间有一股煞气弥漫,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那少年冲唐斗抱了抱拳,笑吟吟道:“能打伤我们四五个弟兄,你这人也算是有点本事。不过,某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你来看,最多一刻钟,山寨的大队人马就会冲下山来,即便你们上了船,这大野泽水深宽广,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看你这厮有些本事,只要你答应入伙,老老实实给某当一个伴当小厮,某就饶你们不死。” 曙光清晰,雾气渐散。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在唐斗面前洋洋洒洒侃侃而谈,更奇怪的是他身后那些水贼或者水贼的家眷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在这少年说话的过程中无一人敢喧哗,这情景看起来着实有些诡异。 他竟然看上唐斗了,想要唐斗给他当保镖。 唐斗呸了一声,大叫道:“少废话,要打就打,某家要是后退半步,就不是好汉!” 少年皱了皱眉:“你可知道某家是什么人?” 唐斗哈哈狂笑:“小贼,再废话某家一枪砸死你!” 那少年倒背双手冷冷一笑,阴沉道:“我叫黄巢,我父亲就是水寨义军大头领,就凭你这夯货,若敢在此撒野,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唐斗还没怎么着,船上的唐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黄巢?!!! 唐突脑中关于黄巢的各种信息立即纷至沓来。 那建立大齐政权的黄巢生于820年,现在是开成元年也就是836年,那么说黄巢十六岁了,与眼前这少年在年龄上吻合。 黄巢是曹州人,也就是大野泽周边地方。这一点也吻合。 不过唐突记得史书记载黄巢出身盐商家庭,怎么反倒成了大野泽中的水贼大头领之子? 关于黄巢其人,颇多争议。 赞美者有之,批判者更多。 在唐突眼中,无论历史野史如何评价,他始终认为黄巢杀人如麻犯下滔天罪孽。河南、山东本是人口稠密的地区,然而经历黄巢之乱,几乎是尸骨遍野哀鸿遍野。 大半个大唐的疆土荆棘千里、一片焦土,“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阿斗,活捉了他!” 唐突站在船板上大声喊。 047章神一般的少年 如果杀了黄巢,是不是不会有几十年后波及天下的黄巢之乱,不再会有让数十万乃至百万人殒命的那场惊天大浩劫? 唐突杀机腾腾,他站在那条船上挥舞着手臂。 唐突的杀意让码头上站着的黄巢似乎都感觉到了。 黄巢皱了皱眉冷视着船上的白衣少年郎,英姿勃发,任凭晨风将他额前的一缕散发吹拂扬起,面对一群彪悍水贼竟无半点惧意和慌乱,还叫嚷着让岸上这豪壮持枪少年活捉自己? 唐斗狂笑着,持枪大步走向水贼。 “呔,你这厮给某站住!” 黄巢爆喝一声,噌的一声从身边一个水贼身上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钢刀。 “某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愿意缴械投降,投靠大寨入伙?放下枪,饶你不死!”黄巢一字一顿,刀锋向外,眸光冷漠。 别看他年纪不大,但身在水贼大寨中,从小到大,视人命如草芥。 武力就是强权。 别看他看中唐斗雄壮想要收归己用,但如果唐斗拒绝入伙,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唐斗大怒:“你竟敢威胁我?” 唐斗啪地一声将长枪砸在地面上,尘土飞扬,那地上的一道深痕足见力量。 水贼大惊失色,纷纷后退。 少年黄巢皱眉,扬手指着船上唐突的坐骑小雪:“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把那匹马留下,我也可以放你们离开。” 唐斗冷笑:“休想!” 这少年黄巢果然是未来枭雄,善于通权达变,与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水贼截然不同,见唐斗不可力敌,就退而求其次。 唐突站在船上,一直在认真打量着黄巢。 作为站在整个大唐肩膀上看得更远的穿越者,他其实心知肚明,即便没有黄巢也会有王巢或者李巢,当社会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必定会爆发,这才是唐末乱世的根源。 所以就是杀了黄巢也没用,本质的东西不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 况且现在的黄巢还只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称王称霸的政治野心不是与生俱来,否则他日后就不会数次进京赶考谋取晋身了。 如果黄巢当时考取了进士,如愿以偿进入朝堂做了官,成为人上人,就不会有“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的无病呻吟;更不会再有“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所谓雄心壮志。 唐突嘴角噙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他们三人今日的出路和生机就落在此人身上。 好端端地,冒出一个黄巢来,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遇上我这都是你的命啊。唐突心里哈哈狂笑:遇上我,你这个伪皇帝的命就改了。 “阿斗,你少跟他废话,赶紧把他拿下!”唐突在船上跳着脚大喊。 这个时候,一道白影从唐突身边掠过,令狐婉突然蹿上岸去。 她俏脸苍白,额头上香汗津津,挥剑在胸前,如临大敌。 我擦。唐突疾呼道:“你上去作甚?这不是添乱吗?” 令狐婉抿着红唇,回头瞥了唐突一眼:“我令狐家的人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今儿个,我与阿斗同生共死,唐突,你老老实实在船上呆着,看我令狐婉可会后退半步!” 唐突好恼。 他真想反驳两句,揭一揭令狐家的底。 令狐楚当然有节气,但他的两个儿子就没多少硬骨头,孙子辈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时机不对,唐突忍住恼怒:“令狐娘子,贼人环伺,这都是一些江湖亡命徒,杀人不眨眼,你不怕啊?赶紧下来,有阿斗在!” 令狐婉啐了一口。 那厢的黄巢终于不耐烦起来,他手里的钢刀挥了挥。 两名凶恶的水贼持刀就冲着令狐婉而来,唐斗咧着嘴狂笑着,他陡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令狐婉前面。 唐斗还没有让女人挡在自己身前的习惯。 同时他手里的长枪带着呼啸的风声横向一扫,那两个还未冲到他身前的水贼就被拦腰阻挡,直觉腰间传来无与伦比的剧痛和重力缠绕,身子各自踉跄了一下就前后脚瘫倒在地,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再也不能起身。 巨力冲击碰撞,五脏六腑震荡受伤,腰都快要断了。 晨风袭来,朝阳升腾。 唐斗持枪而立,声音极其嚣张:“你们听着,我家公子说了,我等不想伤人,也不想与你们大野泽水寨结仇,你们放我们离去,一拍两散。” 其他水贼见同伙受伤,又对唐斗一枪在手万夫莫敌的凛然威势心生忌惮,但作为亡命徒的本性,以及山寨的寨规,让他们不敢后退。 水贼们挥舞着钢刀怒骂着,叫嚣要一哄而上,要将唐突和令狐婉碎尸万段,但雷声大雨点小,咋呼半天没动静。 黄巢面色铁青,他手里的钢刀一横。 这群水贼顿时噤若寒战,不敢再虚张声势。 黄巢横刀在胸前,冷笑道:“我必须承认你这厮有点真本事。但你本事再大,能抵得过我山寨一千多英雄儿郎吗?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山寨人马就会倾巢而出,任你是天神下凡,也难逃一死。” 黄巢平时在贼寇中威信甚高,他如此说,水贼们立即呐喊鼓噪助威。 唐突坐在船上,他知道黄巢制止身边水贼围攻唐斗,其实不是因为害怕唐斗身手高,而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等山寨大队人马下山来,他们插翅也难逃。 唐突叹了口气:“阿斗,你再不拿下他,从今往后都没有饭吃了!” 唐斗顿时大急。没有饭吃,那还了得。 他眼角的余光,从一旁水贼用来平时栓船绳索的长满了青苔的石碌上掠过。 这石碌高约二尺,至少有四五百斤重。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上前俯身下去两只手扣住了石碌前后两个孔,发了一声喊,试了试份量。 众人无论是水贼还是令狐婉,都看得目瞪口呆,他到底要做什么? 黄巢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这石碌如此沉重,山寨中的素以蛮力出众的胡人三头领哥舒野都举不起,何况是眼前这个粗壮少年。 唐突以手扶额,无语,这厮又要卖弄蛮力了。 岸上,唐斗吐气开声,双臂力量鼓荡。 他陡然间将那石碌一把举起过顶,毫不拖泥带水。 他高举着沉重的石碌,脸色兴奋,瞪着眼,一步一个脚印,向以黄巢为首的水贼走来。 他的青衫短打衣襟随风飘飘,宛若巨灵神。 水贼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很多人是真正害怕了,纷纷后退躲避。 这根本就不是人,这哪里是人能敌对的? 黄巢也看得呆了。 唐斗狂笑着双手奋力将石碌向水贼群掷出,还咆哮着:小贼,你有种就不要躲! 石碌裹夹着风声泰山压顶般落下,落在谁的身上怕不要粉身碎骨,众贼毛骨悚然惊叫着豕突狼奔散开奔逃。 只有黄巢脸色木然呆在原地,任凭石碌在他身侧尺余处轰然落下,生生将硬实的黄土路砸出一个大坑来。烟尘扬起,溅了他灰头灰脸的一身。 众贼慌乱逃逸。 单凭如此不可思议之神力,山寨中就无一人是这雄壮少年的对手。至少他们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对手,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唐斗猛窜了过去:“你要敢逃,我就砸死你!” 黄巢脸色复杂:“好,我不逃,我送你们出大野泽!” …… 黄巢没有反抗,默默上了那条敞篷船。 唐突暗暗点头,果然一代枭雄,能屈能伸非常人所能及。 他知道很难在唐斗手下逃脱,干脆就服软,反正送走这尊瘟神对大野泽水寨也没什么损失。 唐突在船上转过身去,眺望着那边山上的烟尘滚滚,人喊马嘶之声渐渐清晰可辨,显然水寨山贼大队人马纠集出动了。 他招招手:“别看了,阿斗,赶紧上船,走了!” 唐斗再没有迟疑,纵身就跃上了船头,枪尖掠过,已然斩断了绑船的绳索。 黄巢不动声色,撑船滑行出港,动作熟练。 令狐婉手中的剑一直对准着黄巢,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一旦黄巢有任何异动,这妞的剑一定会瞬间刺出在他身上捅一个血窟窿出来。 048章典故 其实令狐婉就是多此一举。 有唐斗在,黄巢不敢轻举妄动。 载着唐突四人的敞篷船,轻盈在复杂的水道中蜿蜒前行,足见少年黄巢娴熟的撑船本事。 水贼的两条大船在后面慢慢相随,黑压压的水贼人头攒动,在船上鼓噪不已。 多半是震慑性要挟,为的是保护人质黄巢的安危。 若是他们当真弓箭齐发,唐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护不住唐突和令狐婉。 唐突站在船尾迎风而立。 水贼的大船在行进间距他们的敞篷船不足二十米,完全在水贼箭矢的射程范围之内。 但有黄巢这个大头领公子在,唐突知道水贼不会妄动。 唐突心里暗道一声侥幸。 如果不是少年黄巢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被唐斗挟持为人质,今儿个他们还真很难逃出大野泽水寨。 不说别的,这数百里的湖面,水道纵横交错极其复杂,就算是没有水贼追赶,没有人带路他们也出不去。 至于黄巢这种人物,唐突知道寻常的威胁很难让他安之若素,可既然他如此配合,就只能说明他同意双方达成无形的默契,送他们出大野泽,然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当你的水贼,我赶我的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唐突从一开始就吩咐唐斗不伤害水贼的性命,原因就在于要互相留一分余地。 如果不加约束,唐斗那凶悍的性子上来,若把岸上拦阻的那十余名水贼或者水贼家属给杀了,纵然有黄巢作为人质,后面的水贼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令狐婉一直都在如临大敌,她甚至在黄巢腰间系了一根绳索,一头牢牢绑在船中心的桅杆上。 她担心水性娴熟的少年水贼黄巢会跳进水里一走了之,又担心黄巢会故意带错路,一颗玲珑心提在嗓子眼上,患得患失,半刻不得消停。 至于唐斗,飘着腿坐在船头上,啃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条咸鱼干,居然津津有味。 “齁不死你!”唐突没好气地过去踢了唐斗一脚:“你真是属猪的,逮住什么吃什么。” 唐斗仰着脸,嘿嘿笑:“公子,真的好吃,要不你尝尝!” 唐斗将半条留着他不少口水的鱼干递过来,唐突呸了一声,扭头就走。 黄巢一边撑船,一边观察着唐突和阿斗两人这边的动静,眸光闪烁。 …… 一条黑色大鱼突的从行进中的敞篷船侧跃出水面,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又落回水中,水花乱溅了众人一身,吓得精神高度紧张的令狐婉一大跳。 唐突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令狐娘子,你莫要紧张,放松些。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上岸了。这回我们有黄家小哥送行,后面的山寨英雄……是不会难为我们的,放心。” 在后面尾随了一个多时辰,如果山贼想要干点什么早就干了,也不至于任由敞篷船直奔岸边。 到了这个时候,令狐婉也相信这一点,只是她还是不信任认真在撑船的黄巢,手里的绳索紧了紧,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香汗津津,压低声音道:“他要跳水跑了,把我们撂在船上可咋办?” “不会不会,黄家小哥是言而有信的英雄好汉,答应要送我们出去,就不会半途而废。”唐突耸耸肩。 撑船的黄巢扭头来望着唐突和令狐婉,面色复杂道:“两位,我既然答应送你们出去,就不会出尔反尔。实话说,如果不是我送你们,别看公子那家生奴勇猛无敌,但寡不敌众,你们不可能逃得掉。” “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我们水寨从不胡乱害人性命。劫掠过往客商,也是为了一干兄弟们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唐突笑笑:“在下唐突。这位是长安令狐家的令狐娘子!” 黄巢早就识破了令狐婉的女扮男装了,闻言倒也不吃惊。 他吃惊的是令狐婉过于显赫耀眼的家世出身:“可是长安令狐相家的家眷?!” 宰相令狐楚天下闻名。 令狐婉冷哼一笑,扭头过去,也不回答。 黄巢沉默了下去。 他愈加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 令狐楚是大唐的顶级权贵,掳掠了令狐楚的孙女,肯定会给水寨带来大麻烦。 至于唐突,能与令狐婉同行,还有如此神勇惊人的家生奴跟随保护,想来身份更不简单。 红日当空,清风徐来,湖面浩荡而平静。 那山水相连、水天一色的无尽美景,看得唐突心旷神怡。 他扭头向令狐婉笑道:“令狐娘子,这无边美景错过就错过了,你可知这大野泽的由来?” 令狐婉摇摇头:“我不知,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大湖,方圆数百里,环绕郓州等数州之地。开元年间,朝廷在此还有驻军。后来安禄山反叛,朝廷自河南道和太平军调军剿贼,这大野泽的军户所就裁撤了,再也没有设立。” “山海经图志上记载的精卫填海,那个海说的就是此地的大野泽。而黄家小哥家占据的那座高山,传说正是神农女儿精卫填海化成,所以山名精卫。不过在远古和上古时代,大野泽的面积其实还不像现在这么广大,而往后百余年……这大湖的面积还会扩大数倍不止。” 唐突慢吞吞说着,心思开始飘远。 他扬手指着湖面的最东头轻轻道:“令狐娘子,如今大野泽的湖面还在继续向东扩展,如果黄河随后再有几次决堤,河水冲击之下,大野泽就会与那边的数百里水泊连为一体……” 唐突娓娓而谈对大野泽如数家珍,他的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其实蕴藏着不少天文地理学方面的知识。 他又跟令狐婉讲了一些关于大野泽的形成、溯源和古今历史逸闻,本就是无事闲谈。 唐突说的黄巢有些是认可的,这是他从小就知晓的常识,比如精卫填海的故事,那是他娘在他襁褓时就开始讲的故事。 但唐突说大野泽逐渐在扩大,还是因为黄河决堤,尤其说百余年后的大野泽会比现在扩大数倍达到巅峰,而再数百年还会逐渐消亡。 黄巢听了就很不以为然,认为唐突信口胡扯。 其实也怪不得黄巢,他再不凡,受知识视野和当下时代认知的局限,有些事情他弄不懂、想不通也正常。 唐突这还没说整个中原地区在上古时完全是一片汪洋大海呢,否则黄巢一定会认为唐突疯了。 令狐婉听得很入神。 她纷乱紧张的心神由此安定下来,她静静趺坐在唐突身边,朝唐突望去的东部湖水尽头望去,但除了黑黢黢的山水相连的分界线和一望无际的波光粼粼湖面之外,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黄巢忍不住讥笑道:“唐公子,自我等祖辈起,这大野泽就是如今的局面,浩浩荡荡数百里。黄某自小长在湖上,深知湖面是否扩张取决于上天降雨多寡,夏季下雨多了,湖面自然会暴涨,可若是大旱,湖面又随之干枯缩减。但无论增减都不会太多,要说百年后湖水暴涨数倍,那纯粹是胡言乱语了。” “还有,大野泽从古至今怕不存在有千年之久了,公子却说几百年后湖水就会彻底消亡干枯……岂能让人信服?” 黄巢本来想说你也就能糊弄一下身边这个令狐家的小傻妞,怕引起令狐婉的强烈反弹,就没敢往下说。 唐突暗笑,心道你懂个屁。 到明代后期,因为黄河长期稳定由淮入海,大野泽及梁山泊逐渐淤涸,蜀山、南旺、马场、马踏四湖大部淤积成为仅供夏季蓄洪的平缓洼地。 而到了清康熙初年,梁山泊周围“村落比密,塍畴交错”,湖泊已经全部被屯垦为肥沃农田。 再到现代社会,就只留下一座东平湖作为大野泽曾经存在的遗迹见证罢了。 唐突心道,反正闲着无事,就给你普及一点水文地理知识。免得你黄巢真以为自己天生圣人,坐井观天、狂妄自负,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 “黄家小哥,这大野泽上古时为华夏先民部族的发源之地。炎帝、蚩尤率八十一氏族生活在大野泽周围。黄帝战蚩尤,蚩尤被杀,身葬两处:一部分葬在大野泽南岸,一部分葬在大野泽东岸数十里外的梁宝寺地方。水经注上有标绘,春秋战国时巨野泽环城而水,泽东西长约百里,南北宽约三十里。” “而今,大野泽湖面浩荡,南北百余里,东西四百里,这还是隋朝年间的测量。与上古相比,扩大了何止数倍?” “黄家小哥,你自不知,大野泽从不断扩大到逐步消亡,是一个长期的渐进过程,这是自然规律,人力无法抗拒。汉武帝元光三年,黄河决口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此次黄河决口长达二十余年,导致大野泽湖底抬高,湖面扩大。对此,《史记河渠书》有明确记载。” “晋太和四年桓温伐燕,义熙十四年刘裕伐秦,都曾经利用巨野泽,引战舰自济入河。当时巨野湖泽广大,南通洙泗,北连清济,旧县故城,正在泽中,这说明巨野泽还在扩大中。这是本朝水经注的记载。” “因此,大野泽湖面扩大,追根溯源,在于黄河决堤冲击江河汇流所致。若此后数百年,随着对黄河水患治理的逐步增强,等黄河水经淮稳定入海之后,久而久之,大野泽得不到水源补充,慢慢干枯直至消亡,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049章所谓替天行道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如此美景,在山东河南之地,大概也只有大野泽才有了。” 唐突站在船上迎风而立,他不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每段话都有出处,衣袂纷飞,神采飞扬。 少年黄巢被驳斥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虽然平时也算是饱读诗书,但唐突说的这些他平时无法涉猎到。 唐突话里话外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绝不是普通读书人能拥有的才学。 比如“大野泽渐进的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这听起来奥妙无穷玄之又玄的概念,像是在黄巢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他透过这扇门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东西。 而触类旁通,他又仿佛悟通了很多道理。 “这唐突如此博学,真是世间罕有的奇才。他到底是何等样人,又是长安哪家的权贵子弟?” 黄巢慢慢低下头去,继续撑自己的船。 想起唐突跟自己不过仿佛年纪,自己枉自平日里心比天高,与唐突一比,却什么都不是。 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一旦产生就再也无休无止。始终萦绕在黄巢心中,他不由一阵阵意兴阑珊,感觉浑身无力。 令狐婉静静坐在那里,粉嫩的双手托着腮,清澈如水的眸子凝望着唐突俊逸的背影,心潮激荡。 如今种种,她终于明白先生刘蕡的判断是对的,眼前的白衣少年郎深藏不露,绝非常人。 如果这样人真是不学无术的窝囊废,恐怕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男子敢号称大丈夫了。 “令狐娘子,那里其实也有一座山,名唤水泊梁山。而在那水泊梁山之上,有108名英雄好汉凭借天险安下了聚义山寨。” 唐突望向远方,声音变得轻轻柔柔起来:“那梁山泊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鹅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深港水汊,芦苇荡荡……” “唐公子说的水泊梁山莫须有,我辈在此啸聚多年,怎就不知?” 少年黄巢撑着船忍不住插话道:“若真有你说的这108位英雄好汉,我日后倒是要去会他们一会!” 梁山好汉要在后世北宋末年才出现,唐突不过是偶有所感,借未来的事讽刺黄巢而已,奈何他听不出。 唐突朗声笑了:“那水泊梁山的英雄与你们的大野泽寨大不同,人家从来不打家劫舍,图财害命。相反,人家干的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大事儿!” “替天行道?!” 黄巢心内一震,望向唐突的眸光中又多了一些复杂的光亮。 他低下头去继续撑船,若有所思。 半响。 黄巢突然停下船篙,双手抱拳向唐突深施一礼道:“何谓天道,何谓替天行道,还请公子教我!” 唐突微微一笑:“天之道,其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唐突张嘴就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当神棍的潜质。 “世界有其规则,是为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乃天道也。所以替天行道,就是替上天平衡这人世间的不公道,比如我说的梁山好汉除暴安良、劫富济贫。” “公子说的这些我倒是也懂一些。这么说来,如今朝廷无道,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我辈啸聚在大野泽中效仿古人揭竿而起,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吧?”黄巢嘿嘿笑着。 “你们这叫替天行道?你们对外劫掠过往客商,所得资财供养山寨上下逍遥快活,对内禁止周遭渔民下湖捕鱼,不知道坏了多少人的生计,还敢号称替天行道?天道是正道。高居庙堂之上者仁政爱民,这是正道;居于江湖之远者,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这是正道;哪怕是升斗小民贩夫走卒,与人为善,和睦乡里,也是正道。至于你们,彻头彻尾就是黑道。若再有什么祸乱地方的野心,那就变成了邪魔外道,必将遗臭万年。” 唐突义正辞严,似乎越说越气愤,扬手指着黄巢好一通斥责。 说得少年黄巢掩面羞惭,自觉无脸见人了。 令狐婉在一旁咯咯娇笑起来,心里那个爽快欢喜至极。 唐突心中暗笑,他不知道黄巢回去之后,会不会在大野泽水寨中竖立起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他也没指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改变黄巢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只是兴之所至略加点醒而已,能听则听,不听也任之。 差不多正午时分,少年黄巢将敞篷船撑进了港口。 眼见唐突和令狐婉及唐斗牵马上岸即将扬长而去,大家各奔东西,这辈子再也没有谋面之缘,目光闪烁不定。 岸上,唐突深邃的目光投射在少年撑船而立的身影上,他略一拱手抱拳道:“此番多谢黄家小哥仗义相送,你我就此别过,他日若有缘,容再相见。” 唐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一别两散,永不相见。 “公子且慢!” 少年黄巢突然纵身越上了岸,然后一个箭步蹿到唐突身前,不由分说就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唐突面前,慷慨道:“公子今日一席话,黄巢胜读十年书。我感觉过去种种,浑浑噩噩,都白活了。黄巢愿意拜公子为师,今后为公子牵马坠蹬,服侍左右!” 唐突惊呆了。 这黄巢竟然想要拜自己为师,追随在自己身边? 这场戏是不是演得过头了,这副本设计的偏离主线太远了。 令狐婉也很吃惊,有心阻止,却说不出话来。 唐突沉吟不语,黄巢伏地不起。 若黄巢不会成长为日后那个黄巢,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反过来说此人文武双全,心智稳健,留在身边似乎也是一个助力。 但……此人毕竟不是普通人,他在二三十年后干的那些事,实在是太惊天动地,唐突心中怀有十万分的警惕。 不警惕不行啊,一个不小心他就改天换地席卷天下,大浪滚滚要裹走千万性命。 “恳求公子收下黄巢!巢愿意对天起誓,敬奉公子为父,任由公子驱使,若有半点不从,必天诛地灭!” 黄巢斩钉截铁,抬头来又猛地叩下头去,叩地有声,额头上鲜血横流。 古人崇信天人感应对誓言无比敬畏,这与现代人动不动赌咒发誓有着本质的区别。 唐突后退一步,深深凝望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黄巢。 这少年此刻毕恭毕敬,这种形象与他记忆中啸聚百万农民军一度登基称帝的冲天上将军黄巢,可八竿子打不着。 唐突其实也渐渐猜出了黄巢的真实心思。 在大野泽中当水贼固然逍遥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但对于一个不甘人下的不凡少年来说,那并不是他需要的。 黄巢要的是当人上人,不白活一世。 而他眼中的唐突才学绝世,身边还有令狐婉和唐斗这种人物,黄巢认定唐突绝非常人,日后迟早潜龙腾渊青云直上。依附在唐突身边,将来也好有个光明前途。 本心里说,少年此刻其实已经厌倦了拦路劫财的黑道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别看官府征剿不进来,但他还如此年轻,岂能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水贼? “黄巢,唐某从不相信誓言,我只看行动。你若真心拜在我门下,就要遵从我的规矩,唯命是从。若日后你胆敢背叛唐某……” 唐突的话还没说完,唐斗在一旁嘿嘿威胁道:“你敢背叛公子,阿斗一枪砸死你!” …… 唐突最终还是决定收下少年黄巢。 这种潜在的危险人物,留在身边随时观察随时敲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点点磨灭黄巢的野心,使之归于正途。 起兵造反不一定是错的,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他造的杀孽太重了,对整个天下经济社会文化的破坏,损毁的又何尝是一个大唐王朝的根基呢? 在唐突眼里,这个大唐,可不是李氏皇族的大唐,而是天下人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