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炎热 大庆弘治十四年京师 夏日炎炎,一轮骄阳横亘中天,睥睨万物,一派不烤死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午饭之后,小丫头落英搬了一张马扎放到门前,坐在那处低头绣花儿,原是想借着门口的穿堂风能得些凉意,却那知这天气太热,又她们住的后罩房,房屋低矮憋屈,坐在这处半丝风也没有,只让人闷得难受。 落英低着头,背后的薄衫已经打湿,汗水从额角、鼻尖渗出来,一颗颗晶莹剔透,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尖尖的下巴上。 眼看着汗水掉下来,润湿了手中勾了一个边儿的并蒂莲,立时留下一团水印,落英叹了一口气,有些烦躁的放下手里的绣绷,想扯了腋下的汗巾擦汗,抖开来却是一股子汗臭味儿直冲脑门儿。 她不由嫌弃地甩到一旁抖了抖腕子,又把帕子重新塞回了腋下,便拿起扇子起身,一路扇着一路走过去,先瞧了瞧睡在东面床上的五小姐,正在酣睡的韩缦睡得满头大汗,白玉般的小脸上一片嫣红。 落英不敢用大力怕凉风惊了人,就只是坐在床边轻轻的摇着扇子,只待得手都摇酸了,五小姐脸上的湿意才退了些去,落英伸手给她拂去了腮边的乱发,看着她舒服地翻了身,这才放下扇子,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的书桌旁。 这屋子本就不大,东西向各对放了两张绣床,又在床旁边放了柜子,显得这屋子有些拥挤,偏偏三小姐还硬要在窗前加了张杨木的书桌,上头堆了不少书,又有笔又有墨,倒是越发展不开手脚了。 落英取了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送到端坐在书桌前的三小姐韩绮手边, “三小姐,都写了一个时辰了,还是先歇歇手吧!” 那细细的笔杆子虽说不重,但若捏久了也是手疼,也不知三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头大病了一场,醒过来倒是比以前更爱钻书堆儿了,每日里就爱闷头瞧这些书啊本儿的,成日练字画画也不怕伤了眼! 桌前的韩绮笑了笑,她五官生得没有妹妹韩缦精致,但一双眼还是好看的,只不过许是因着看多了书有些伤眼,瞧人时便不由自主的眯上一眯,眉头又偏爱老成,会微微地皱起来,低低的往下一压,倒很有几分老爷瞧人的作派,生生弄出来几分老气横秋来! 不过幸得她生了一口好牙,上下嘴唇儿不厚不薄刚刚好,性子又温和有礼,与人说话先自要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为她增色不少,倒也称得上六七分的姿色。 韩三小姐韩绮乃是吏部主事韩世峰的三女儿,韩主事在刑部做得是个六品的小官儿,娶妻王氏,有妾苗氏,生有四女一子。 韩世峰这正六品虽说是入了品阶的官儿,放在外头倒也算不错,但在这京师里头却是一个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官儿,实在不够看! 京师是什么地方?官宦云集之地! 要知晓这京师大街上,酒铺子前头一根挑灯的竹竿倒了,砸到三个嗷嗷叫唤的,有两个便是京师中各衙门里的五品、六品官儿,还有一个挽袖子开骂,要上殿去奏请陛下整顿京师城防的,就是那整日在街面上乱窜的巡城御史了! 俗话说京城居大不易,京师顺天府乃是权贵云集,富商扎堆之地,一大帮子有财有势的都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房价自然不会便宜,尤其在本朝,更是比前头几朝都要高上不少,别说是一般百姓,就是四五品的官儿在京师里无房可住的都大有人在。 韩世峰这小小的主事在京师之中实在不够看,不过好在他出身大族,身后有族中支撑,虽说不过是旁枝子弟,但他自幼文采出众,由科举入了仕,族中就曾送来三千两银子,凭着这三千两银子韩世峰才能在宛平一地买上了一座小小的宅子,一家子才算在京师落下了脚来。 韩世峰现年三十有三,膝下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大女儿韩绣乃是嫡出,今年已经十五了,早前定了与大理寺评事徐兴家大公子徐志茂的婚事。韩世峰是正六品,那大理寺评事许兴乃是七品,论起来这位亲家公官职上低了些,但徐家与那中山王府却是有些远亲,背景倒比韩世峰的通州乡绅出身要高一些,如此看来两家倒也是般配的,因而这门亲事,韩徐两家都是十分满意,现下两家正在暗中筹备,只等着明年开春就可以操办婚事了! 二女儿韩纭也是嫡出,今年十三岁,三女儿韩绮乃是姨娘苗氏所出,今年十二岁,五女儿韩缦是庶出,今年刚刚四岁,只有一个儿子名唤做韩谨岳今年十岁,乃是正妻王氏所出。 这一家子八口又加上四个丫头,两个婆子并两个守门的老家仆,共一十五口人住在这院子里实在有些拥挤。 不过再是拥挤也不敢挪地方,韩世峰一来无钱,二来有太祖爷当年立下的规矩,韩世峰这类六品的官儿,只得居住这么前后堂各三间的院子。 前院三间,有正堂与厅堂并一家之主的书房,一旁又有净房,却是剩不下多少地儿了。 后头正堂乃是韩世峰夫妻二人居住,左右厢房一间给了苗氏,一间给了儿子韩谨岳,四个女儿便只能挤在正堂后的两间罩房中。 大女儿与二女儿在一处,三女儿带着小妹妹住在了一起,又有买了两个小丫头分别伺候着四姐妹,因而小姐们的闺房便有些拥挤,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太祖成法不可违背,虽说如今在位上的陛下不似太祖时对官员们严苛,锦衣卫的探子也不如以前般无孔不入,无事乱报。 但若是韩主事想充一回阔气买一座大宅子住,只怕前脚去衙门立了买卖的文书,后脚就有锦衣卫上门拿人,查韩主事一个贪赃枉法了! 韩世峰一家只得这么挤着住,但好在明年大女儿就要出嫁,紧跟着二女儿也要说亲,以后女儿们都嫁出去了,也就不怕地方拥挤了。 因此除了住房有些拥挤,韩家人在这京师之中的日子倒也算过得不错。 韩世峰为人方正,有些古板固执,官声倒也算得清明,家里一妻一妾相处和谐,王氏为一家主母,对待庶女、小妾倒也算和气,妾室苗氏又是一个老实本份不敢生事的性子,因而韩主事家后宅平静,倒也没有那些鸡飞狗跳的龌龊事儿。 不过虽自家不生事,但人吃五谷杂粮,总有那头疼脑热的时候,今年过年时老三韩绮就贪玩儿耍雪,遭受了一场风寒,此病却是来得凶险了些,差一点儿就要了她小命儿,足足在床上卧了一个月,每日把黑漆漆的药汁当水喝才算是堪堪撑了过去。 韩绮病好了,人足足瘦了一圈,直到入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才算是将精神养了回来,只身子刚好了些,又拿起了书本子看,伺候她的丫头落英瞧在眼里担心不已,便开口劝道, “三小姐歇一歇吧!” 这三小姐一不考状元,二又不似大小姐、二小姐般要嫁入高门,读那么多书做甚么? 本朝里自太祖始就极重规矩,太祖他老人家真乃是一代可比尧舜的明君,开国始初便立了无数规矩,上至官员每日里在衙门里如何办差,怎么看公文写文书,下至官员们住甚么宅子,穿甚么衣裳,纳几房小妾,收几个仆人,又有这后宅之中嫡庶如何区别,都是有一套规矩的, 因而自开国以来上下尊卑之分甚严。 官员家的嫡女嫡子可入学读书,个个识文断字儿,但这庶出的女儿则只能关在家中,每日游手好闲,只不惹事生非便可。 似韩绮这样的,就差在出身不好,没有被送入书院,只得在家中自学,有时大人下衙回了府,得空就指点三小姐一些,有时又是大小姐、二小姐下学回家,教给三小姐一些。 不过即便如此,韩绮的书也读得不错,一手字比二姐韩纭写的端庄好看! 韩绮听劝,她放下手里的笔,取了凉茶喝了一口,她额头上也是汗,后背上纱衣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肌肤上,韩绮取过一旁的团扇自己扇了扇,笑着问道, “大姐姐的喜帕可是绣好了?” 落英摇头, “才勾了边儿,想要绣好只怕还要十来日呢!” 韩绮笑道, “无妨,左右大姐姐明年才出嫁,你有的是时间!” 韩世峰这六品的官儿一年到头俸禄不多,堪堪只能维持一家用度,虽说在老家通州也有些祖传的田产,但一年的产出不多,王氏还要留着为儿子以后打算,因而女儿们出嫁自也是能省就省,嫁衣一类重要的物什是去铺子里买,但手里用的帕子、枕面、坐垫、桌巾一类的小玩意则是由家里的女人们包办了。 落英的女红不错,手里的活计自然就多了些,她是伺候两个庶出小姐的,但好在三小姐是个宽和安静的性子,五小姐也是乖巧听话,平日里都是姨娘亲自带着,她倒是能静下来做些绣活。 落英见她端坐喝茶,这才转身坐回到门前去,口中闲话道, “三小姐也是好耐性,这般热的天气还能静下心来练字!” 韩绮微微一笑,扯了扯后背的纱料,反手扇着背部,感受丝丝清凉拂过皮肤, “心静自然凉!这午后时长,不寻些事儿来做也是无聊,更有……难道不练字儿就不热了么!” 落英听了只是叹气, “奴婢不过说了一句,三小姐就有几句等着奴婢,奴婢可是说不过你!” 说着使绣花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头油,正要再下针,却听得院门处一声暴喝, “韩老三,你……你给我滚出来!” 第二章 怒冲冲 这一声喝又尖又利,颇有声震云霄之势,一派上门寻仇不死不休的气派,吓得落英手一抖,绣花针立时扎进了头皮子里,不由疼得咝一声,眼见得一道翠绿的身影冲了进来,忙一把扯下头发里的细针,起身上前道, “二小姐,您……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二小姐韩纭生得高佻,眉细鼻高,脸形瘦长,此时的韩纭双颊红的异样,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提着裙子冲进来一把掀开挡路的落英,进到屋子里怒叱道, “韩老三,你个卑鄙小人!” 韩绮听得外头一声喝,便心知这是事儿来,却是稳稳坐在桌前,手摇着团扇,轻言细语问道, “二姐姐,这是骂谁呢?” 韩纭见她装傻不由更是气冲斗牛,上前一步手指头差点儿戳到她鼻头上, “是你!就是你……韩老三,你这个卑鄙小人,背地里告我的黑状!” 说着叉着腰在她向身前打着转儿,鼻子里咻咻喷气,似那被激怒的老牛一般,只差向后蹬蹄子,以头撞人了! “韩老三啊韩老三,平日里瞧着你老实巴交,伏小做低的,我还当你是个没心计的,没想到竟会背地里,对我使这一手!你说……我哪儿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害我?” 韩绮手中的团扇一停,刚要作势应话,床上的老五韩缦却是被惊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见着这屋子里剑拔弩张的形势,吓得立时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 “哇哇哇……” 落英见状忙过去抱了她, “五小姐别哭!别哭!” 韩绮皱了皱眉, “落英,把老五送到姨娘那里去,就说是醒了要找姨娘!” “是!” 落英一脸担心的抱着五小姐出去了,只留下韩绮与韩纭在屋子里。 韩纭恶狠狠瞪着韩绮道, “你说,是不是你将我书里的信给母亲看的?” 韩绮仍是气定神闲,摇着扇子问道, “二姐姐说的是什么信?” “就是……屈家四郎写给我的……信!” “屈家四郎?” 韩绮眉头一挑, “……原来那写信的人是一位姓屈的男子!” 眉头再皱, “即是外男的书信,姐姐如何能留下,难道是同他私下往来?” 韩纭咬唇,气势立减了三分,她自然知晓这事儿是做不得的,不过要管也轮不到她韩老三来管呀,当下怒道, “我与他书信来往,与你有何干系,要你来告黑状!” 韩绮应道, “书信是我无意之中发现,又……恰好母亲在场……” 说着抬头看她, “二姐姐这时节应在书院里,大晌午的回来……想来是母亲召唤?” 韩纭气得耳根子通红,气哼哼道, “母亲叫不叫我与你也没干系,你这个告密贼!” 韩绮不语,此事能被嫡母知晓的确是她暗中动了手脚,韩纭要指责她,她也只能低头默认。 韩绮大病初愈,不耐多动,只能静坐读书,每日嫡母都会到后院来探望她。 今日过来之时,她便假作不经意间将书翻开,里头的一页信纸立时散落于地,王氏先是不疑只指着地上笑道, “三姐儿写得甚么?” 韩绮伏身捡起随口应道, “回母亲,这书是女儿在二姐姐枕边寻到的,这信也是二姐姐的!” 说着拿起来一看,却是面色一变,急忙忙要重新塞回书里去, “原来……是……是二姐姐练得字儿!” 王氏见她神情不对,立时起疑沉声道, “拿来!” 韩绮还欲遮挡,被王氏一把抢过,展开一看立时大怒! 王氏虽说性子宽厚对子女向来温和,但她同丈夫一般,都是极重礼法之人,最容不得女儿们有丝毫行差踏错之处,今日里见得这一页纸上,满满都是笔力峻逸的好字,一看就不是二女儿所写,再看内容,这前头倒还好,只是说些诗词歌赋一类,但到了结尾时,却有一句, “红豆有思人有意,望卿不负殷殷情,盼复!” 下头还有一个落款乃是“远亭”二字! 这……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的书信! 王氏见了,立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双眼发黑昏将过去,看了看一旁一脸“忐忑”的庶女,只得强压下胸口欲喷的老血,暗自咬着牙对韩绮道, “此事你万万不可声张,交由母亲来处置就是!” 韩绮状做惶然,低头应道, “此事正是要母亲拿主意,女儿决不会多说半个字!” 王氏气冲冲拿了书信出去,不多时就派了老仆去接还在书院里进学的二女儿回来,韩纭不明所以,回到家中见得那桌面上摆放的一封书信,立时一张脸变做煞白,王氏端坐上方面沉似水,见二女儿呆立在当堂,黑着一脸问道, “孽障!你说……这书信是你与何人所写?” 韩纭有心扯谎,只她自幼家教甚严,还未做过当着父母的面撒谎之事,一时支吾不能言,王氏总归比女儿多吃了二十年的饭,那里还看不出来自己女儿的蹊跷,当下一拍桌面, “砰!” “孽障!还不老实招来!” 韩纭被吓得身子哆嗦,只得低声应道, “是……是……是与那屈家……屈祥麟来往的书信!” 王氏一听大怒, “屈祥麟是甚么混账东西?为何要与你通信!” 说着拿手一指, “孽障给我跪下!” 韩纭见母亲脸色黑如锅底,心知此事不能善了,也不敢声辩扑通一声跪在当场,当下就被王氏劈头一巴掌打在脸上,骂道, “父母送你去书院不是让你与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你女儿家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韩纭忙辩解道, “母亲,女儿与那屈家四郎乃是志趣相投,书信之间谈些诗词及各处见闻罢了……” 复而又觉母亲骂那句“混账东西”侮辱了心上人,当下壮着胆子为屈祥麟辩解道, “母亲……那……那屈祥麟乃是书院里有名的才子,满腹的诗书文采,又是刑部员外郎之子……” 她不为那屈祥麟说话还好,如此这般一讲,更将王氏气个倒仰,任那屈祥麟是天上的谪仙人,在她眼里就是个不遵礼教,仗着肚子里有点学问,背后有点子靠山就任意妄为的伪君子! 王氏听得女儿狡辩气得身子乱抖,又一个巴掌呼过去, “屈家四郎!你倒叫得好!承圣书院枉为圣贤之地,教出来的学生竟是如此不知廉耻吗!” 王氏气极了,连女儿就读的书院也迁怒上了! 韩纭听在耳中却是不服,暗下嘀咕, “承圣书院乃是京师中有名的书院,女学出众,男学即更加有名,以屈家的门第,屈祥麟的才华,能与自己两情相得,也不知慕煞了书院中多少女儿家!” 韩纭心中虽觉屈祥麟千好万好,但此事她确是做得不对,自然不敢忤逆母亲,只是梗着脖子生受了两巴掌,却听得头顶上王氏冷怒的声音传来, “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去书院,给我在家闭门思过!” “那怎么行!我……” 韩纭如何肯就此不去书院,不去书院她还如何同屈郎见面,抬头刚想再争,见母亲眼角已是气得不断抽搐,那手掌高高举起再有多一言,说不得又是一巴掌,知母亲是气狠了,她性子再直也知不能吃这眼前亏,当下只得低头应道, “是!女儿知道了!” 韩纭不敢违背王氏,低头进了后院,一路走一路想…… 闺房中的书籍几个姐妹都是互相传阅的,只怪自己昨夜里看过信后实在太困,便将信夹在了一本《大庆律》里,本想着如此枯燥乏味的大部头,姐妹们必是不会翻看的,结果谁知偏偏让母亲知晓了! 今日自己是和大姐韩绣一同去的书院,两人共用的丫头芳草也跟着出去了,家里只有韩绮和韩缦在家里,韩缦还小便是要翻书也必是有画儿的书,只有韩绮那书呆子甚么书都看,必是她翻出来的! 想到这处韩纭大呼倒霉,便恨起韩绮来,心中暗骂, “韩老三真正是可恶之极,那书里的信她看了也就看了,怎得还要去报给母亲,竟敢出卖我!” 王氏让她回闺房反省,她回到后院却是气冲冲来寻韩绮的晦气,只见着韩绮端坐那处,身子不动不摇,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儿,不由的心头火更盛,大怒骂道, “我的事儿与你何干,要你来管!” 韩绮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神色不变只垂眸应道, “二姐姐此事本就做得不对,如何还不许人讲?” 韩纭伸手扯了她书桌上墨迹未干的宣纸就向她扔去, “小人!” 当面不讲背后告密! 韩绮任她将自己书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却是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她越是如此韩纭越是愤怒,正待还要大闹,却听得外头王氏沉声道, “老二,你待要怎样?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拿妹妹出气,你即不想在闺房里呆着,就给我到祠堂里跪着!” 韩家虽小,但还是挤上一间耳房给祖宗们设了牌位,只那耳房实在矮小憋屈,又正值盛夏季节,若是韩纭进去,只怕要不了半日便要被闷得昏过去。 平日里王氏对女儿多有宠爱轻易不会责罚,今日是铁了心要二女儿受教训,见她不动让下又厉声喝道, “怎得……我的话,你是不听了么?” 韩纭没想到拿韩绮出气,竟会使自己罪加一等,不由眼圈一红,含恨带怒的狠狠瞪了韩绮一眼,“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掩面跺脚冲了出去。 第四章 夫妻话 韩世峰说话间低头想了想,王氏还当他爱惜女儿,便应道, “即是如此,便让二姐儿告病歇上一阵子,待得妾身好好教导一番令她知错悔改,再一个嘛……不如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好好调教一番让她们顶了落英的差,让落英贴身跟着二姐儿,想来二姐儿便是有行差踏错,也不至似这回一般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韩家这几个女儿虽说个个性子不同,但总算都是听教听话的,又韩世峰是个洁身自好之人,于女色之上并不贪恋,因而韩家后宅一向清静,王氏的日子过得也是舒心,便少了谨慎,眼看着儿女们一个个大了,只当以后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便能安心等儿子长大了,她是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二女儿就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王氏心下也甚是懊恼! 原本家里头为了省开支,便由绣儿与纭儿同用芳草一个丫头,芳草那丫头虽说能干,但毕竟势单力薄,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不如将落英调过去服侍纭儿,再买一个回来伺候老三和老五…… 说起来这也是因着大女儿韩绣出嫁在即,王氏吩咐芳草多顾着些大姐儿,没想到顾此失彼倒让老二弄出这么一桩事来! 韩世峰闻言摇头, “不必了!让三姐儿去吧!” 在本朝为官,有前头洪武爷立下的规矩,六品的官儿一年到头没有多少俸禄,能养活一家子都不错了,若是仆从太多说不得招来锦衣卫的注意,岂不是惹祸上身? 不过他此言一出立时引得王氏吃惊, “老爷,这……这……老三可是庶出,入那承圣书院只怕会让人笑话!” 说起来这承圣书院可是历史悠久,书院乃是在前宋便有了,历经三朝仍是屹立不倒,其中缘由自然是因着教书育人无数,于学问一道之上放眼全国亦是十分顶尖有名之故。 现如今的朝中亦有不少官员是自这书院中走出的,而京师之中的官宦女子也是多想入这书院之中,且不说学问如何,总归在里头读上几日书,到外头嫁人婆家都要高看几分。 这承圣书院中男学纳才确是不拘身份,士族高门出身可入,凡夫走卒之子亦可入,只要好学有才,能入了书院先生的青眼,倒也是能收录的。 不过承圣女学却是本朝开国时才立,初始时也是各色女子都可收录,只贫穷人家的男儿入学乃是为了求取功名,家中父母便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了儿子读书,但砸锅卖铁供了女儿家识文断字又有何用?以后嫁了人给夫家得便宜么?倒不如在家里做几样针线,学几道小菜来得实惠! 因而虽书院收女学生不拘出身,但能入学的却只有那些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小姐,不过富贵人家中也要分嫡出庶出,嫡出的女子天生要高出一等,送嫡出的女儿入学在京师是常见之事,之后多年延续下来,待到了如今的弘治年间,承圣女学中的学生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是官宦富户人家的嫡出小姐,不收庶出虽未明文成规,但却是私下里的一个惯例! 韩世峰有一位同窗好友便是在这承圣书院之中做教习,自然也是知晓这其中的典故,当下应道, “这只是惯例罢了,又未入书院明训之中,届时去了书院,只要不四处宣扬,旁人还会来揪着问不成?” 王氏听在耳中却有些不愿了,她嫁于韩世峰十六年,这小妾苗氏乃是韩世峰身边的贴身丫头,待她进门之后再抬的姨娘,苗氏是个老实本份的,王氏也是个性子宽厚的,两人这么多年倒也算得上是和和气气,相安无事。 不过嫡庶之分自来有之,王氏守着贤良之道,对庶出的两个女儿虽是不错,但那也要有个上下尊卑之分,若是让庶出的女儿越过嫡出的女儿去,入承圣书院读书,王氏心里自然是不肯的! 韩世峰见妻子神色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当下应道, “你也不必心里膈应,那偌大的书院也未免就没有庶出的女子入学,更有这份额实在难得,若是家中没有人入学便要退还给书院,我的银子和人情便白搭上了……” 顿了顿看了看妻子脸色, “左右今年之内,我是不打算让二姐儿再去了,若是你不想三姐儿去,我便让老家里的姐儿去……” 韩世峰口中所言“老家”却是指通州韩氏,韩世峰老家在通州,离京师倒也不算太远,派人送信过去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王氏听在耳中却是眉头一皱, 韩氏一族在通州本是大族,但韩世峰这一脉乃是旁枝,家中务农的居多,出门经商的也有,能在京中为官的就韩世峰一个。 在韩世峰老家众亲戚眼中,他自然算得同辈男儿中最出息的一个了,因而老家中但凡有事多爱派人送信求助,甚么七姑八姨六叔祖的小孙儿要寻差事,又或六婶三姑的儿子要入京科举,寻座师拜码头又或是五舅三娘的女儿要出嫁,要寻京师里最流行的式样打钗子等等,这些大事小情全数都找到头上,一个个只当韩世峰在京城之中为官,自然是手眼通天,必能带携着家族中人飞黄腾达似的! 王氏嫁于韩世峰这十六年,对这夫君倒是无甚不满意之处,但对他老家里众多人情来往,却是烦不胜烦,只觉那通州韩家便是一个麻烦窝,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能去主动沾染! 若是真叫了老家中的姐儿来读书,牵瓜扯藤只怕要扯出一堆人来! 要知晓这韩世峰在家中排行是在四,上上下下可是有七个兄弟,家里侄子侄女一大堆,真要把人弄来了自己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倒真不是王氏不贤惠,只通州家里有六位叔伯兄弟,家里女儿也多,若是真要送一个过来,送谁来就是个让人头疼之事! 说不得一个弄不好还要得罪老家一干人等,何必弄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届时要在书院读书说不得还要吃住在这家里,家里本就住不下了,再来一个怎么收拾! 当下心中盘算一番暗道, “三姐儿老实又听话,在家里就是个书呆子,去书院读书也不过读得更呆一些,谅来也翻不起甚么浪来,若是那老家里的人过来,便当真不好说了!” 为了阖家生活安宁,王氏忙连连摇头, “即是如此还是让三姐儿去吧!” 韩世峰见了心中好笑,他自然也知老家里的人是甚么样子,只他乃是韩氏一族供养出来的,如今不大不小做着一个官儿,总要照拂家里的,但凡族中有人求到跟前,能帮自然还是要帮的。但夫妻多年,他如何不知妻子那点子小心思? 以老家人的品行,王氏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算是十分贤良了! 当下想了想对王氏道, “这名额决不能白白丢了,家里的姐儿们都是我的女儿,自然还是要紧着女儿们,如今二姐儿不争气便让三姐儿去顶替,先让二姐儿在家里好好收收性子,待到大姐儿出嫁之后,再让她去顶就是了!” 这承圣书院的名额可不是那么好弄的,韩世峰托了自己那同窗好友的方便,又花了足足五百两银才得了两个名额。 这两个名额在手中,家里的姐儿们都可以去,以后待到四个女儿都嫁了人,再转赠于旁人做个人情又或是给通州家的姐儿们,总是一桩卖好的事,五百两银子花得算是千值万值了! 王氏闻言心里这才好受些,心中暗道, “给三姐儿总比那通州家里的好!” 王氏也是出身京师,家中乃是武将出身,她自小也是父母宠爱长大的,这一辈子还未出过京城,在她眼里通州便已是乡下了,又皆自小看惯了京师风物,对韩氏老家那些没有规矩的小丫头们半点没有好感,弄一个到家里来自己还要费心劳力的管教,不是自己家里的女儿,轻不得重不得,岂不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给自己寻事? 于公于私王氏也是宁肯让家中庶女去书院,也不愿去惹通州那一家子的麻烦! 当下应道, “妾身知夫君心里是有些偏疼老三的,老三这丫头老实本份,乖巧听话,妾身对她也是喜欢的,让她去妾身自无不点头的道理,只望她能好好上进,莫要给家中丢脸才是!” 韩世峰听了满意点头,拉了她的手笑道, “多谢夫人大度贤惠!” 他就知晓必是如此! 王氏被他拉了手,立时脸上羞红,抽回手啐道, “做甚么,老夫老妻的了!” 韩世峰笑道, “老夫老妻的便不许拉手了么!” 王氏白他一眼应道, “知晓你是想让老三去书院,你也不必说好话哄我,只盼着那丫头去了书院好好读书就是了!” 韩世峰应道, “老三素来老实,必不会让你操心的!” 王氏又白他一眼嗔道, “知晓你心里是偏着她的!” 韩世峰一笑并不答话。 第五章 偏心眼 四个女儿里,韩世峰确实更喜欢老三韩绮一些,为了甚么? 自然是因为这个女儿无论性子和相貌都极似自己! 在大庆朝为官,不但要考验文采更要挑选相貌,若是生得歪瓜劣枣,碍了大殿上那一位的眼,便是入了朝堂也会被乱棍轰将出来的! 因而韩世峰能为官,不但学问要好,相貌也生得不差,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如今人到中年,气质更加沉稳,配上颌下修剪的齐齐整整地短须,一身官服站到大街上去,也称得上姿仪出众,气度不凡,倒也能引得来往的妙龄女子含羞回首偷望一二! 而那王氏与苗氏其实相貌也是不差的,王氏生的高瘦苗条,苗氏矮小却是珠圆玉润,皮肤极白净。 家中的四个女儿,大女儿韩绣弱质纤纤,肤色有些苍白,与母亲王氏一般瘦削苗条,瞧着似个病美人儿,倒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只她这体态若是放在前朝倒是很得世人追捧,但到了本朝,早年天下战乱苦久,如今虽江山稳固,但各地灾荒仍是不少,朝廷年年都要赈灾救济,粮食委实不甚充足,百姓生活仍是贫苦。 因而时下审美却是以丰满富态为美,毕竟越是体态饱满越是显得户有余粮,家境富足,于女子来说又有利生养,韩绣这样的却是差了些。 又有老二韩纭也是高瘦高瘦地,瘦一些苗条细腰自是好看,但偏偏她个子比同龄的小姐都高出一头,显得很是鹤立鸡群,又脸上肉少了些,两边颧骨略有些高,面相上有克夫之相,也是有些不为人喜。 老三韩绮中等个子,就生得丰满圆润,眉眼与韩世峰极像,性子也是内向腼腆斯文有礼,平日只喜埋头读书,不争不抢,老实本份的样子令得韩世峰甚觉肖似自己幼年。 想当年,自己在那大家族之中也是这般如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却是全靠着自己十年寒窗,埋头苦读,之后科举入仕,才能一朝得中甩脱了饥贫,在京师之中成家立业位列官绅。 若是不靠着苦读,说不得现如今的他,在韩氏一族之中,至多也不过就是能入嫡系里管理庶务,被人使来唤去做个管事,遇上资历比自己老的外姓管事还要点头哈腰与人见礼。 韩世峰年少时,父母在他十岁时相继去世,就只靠着十八岁的大哥领着几兄弟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偏他又是块读书的料,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大哥实在不忍埋没了自家兄弟这一身的本事,便领着他去跪求族长,这才能得了族中资助入学读书,之后考取功名。 那一段岁月,即是贫苦无依,又因为性子内向在学堂之中时常被人欺负,想起往事韩世峰对这肖似自己的三女儿便多了几分怜惜,知三姐儿虽不比自己小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也是个爱书之人,便索性成全她一回。 至于四女儿韩缦,虽年纪还小,但眉眼间已是十分精致,五官倒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她的姐姐们要是论相貌至多不过六七分,老五嘛却能有个八九分,只可惜却是一个庶出的身份,若是不然,嫁入大家之中做个正室嫡妻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她年纪还小,未来还不可知,自有妻子为她操心! 夫妻二人关上门来悄悄儿私语一番,将几个女儿的事情定下来,之后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韩世峰一早出了门。 王氏这厢将女儿们召到面前,将夫妻二人的决定一讲,老大韩绣面露惊诧却未多话,老二韩纭却是立时火冒三丈,跳起来指着韩绮骂道, “韩绮,这定是你的诡计,害得我去不了书院,你好去顶替!” 王氏闻言怒道, “韩纭!明明是你自家犯了错倒要怪到三姐儿头上,若是还未在祠堂里呆够,便尽量再闹!” 韩纭被拿捏到了疼处,立时一口气泄了下来,嘟着嘴坐了下来,嘴里犹自不满道, “她去了书院……那我……我怎么办?” 王氏瞪了她一眼, “你在家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甚么时候知错能改了,甚么时候再出门!” 韩绮却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她是万万想不到事儿竟会变成这样! 她只不过想搅黄了二姐姐的婚事,怎得倒变成自己去那承圣书院了? 当下开口问道, “母亲,女儿怕是入不了那承圣书院呀!” 不是要挑拣身份的么? 父亲只不过吏部的小官书院也犯不着巴结,自己又是庶出,满京师中的大家闺秀挤破了头都要进去的地儿,便是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吧! 王氏倒也实在,对几个女儿实言道, “你们父亲说了,二姐儿做了错事,要在家中闭门思过,待到明年大姐儿出嫁后可顶她的名额,剩下一个名额若是不让三姐儿去,便留给通州老家的姐儿们去……” 此言一出众女儿皆是皱眉,便是最小的老五韩缦,此时在苗姨娘的怀里也是大大的摇头, “母亲,不要老家的姐姐!” 通州老家的亲戚一年之中走动倒也频繁,韩氏主家的还好些,也有好几位是在朝中做官的,家中小姐倒也知书达礼,但韩世峰本家里的亲戚却是令人厌烦,个个都当韩世峰在京师做了大官儿,家中必是金山银山有事便来相求,无事到了家里也要搜刮一番才走。 有时老家里的姐妹过来住上几日,四姐妹的首饰盒子便要遭一回殃,韩世峰又是个宽厚之人,自觉不过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没有了再买就是,何必小里小气得罪了人,倒并不在意老家的人来索取。 只他如何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东西虽值不了几个钱,但自家心爱之物,怎能让人随手就拿,不过女儿们不敢到他面前告状,只得在王氏面前吵闹。 王氏顾着丈夫颜面,又自持官家夫人的身份,也不好撕破了脸皮叫人归还回来,只得吩咐女儿们但凡老家来人便将好东西藏起来,如此这般四姐妹对老家亲戚自己不会心有好感! 更因韩绮有后十五年的记忆,想起了当年家中受了牵连,通州老家非但不帮忙,反倒忙忙划清了关系的事儿。 那时她们姐妹与姨娘被打入教坊司,日子苦不堪言,第二个年头里遇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教坊司中人只要有家中亲戚能出银子赎身便可得脱牢笼,姨娘忙求人送了信给通州老家,巴望着他们能派人来花些银子将她们解救出去,却不料那信如石沉大海,一去就再没有回信。 再隔了两年,韩缦就出了事! 韩绮被关在教坊司中不知外事,也不知通州老家情况如何,但她知晓家中乃是被屈家牵连,皇帝下旨只判了他们一家之罪,并未扯上通州老家,想来他们应还是安安生生在通州务农,花上些银子来赎她们母女自然是能做到的,却不想老家亲人竟绝情至此,让她如何不心生怨恨! 再活这一世韩绮对通州老家之人本就有厌烦之情,又添上了几分恨意,听得嫡母这么一讲,自然也是跟着摇头。 王氏见这一屋子女人都是摇头,便拍板道, “即然如此,这事儿便这么定了,明日三姐儿便跟着你大姐姐去书院读书!” “是!” 韩绮看了一眼立在王氏身后的苗姨娘,她脸上已是笑开了花儿了,也不由的嘴角含笑,心头带上了三分欢喜。 倒不是她得意能顶了韩纭的名额,只承圣书院在京师乃至全国都亦是有名的,那可是才子云集,闺秀齐聚的地方,她前生从未踏入过一步,今世能有机会进去,慢说读不读书,就是进去开开眼界,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欢喜归欢喜,转头瞧向一旁嘟嘴不满的韩纭, “二姐姐……” “哼!” 韩纭瞪她一眼,冷哼一声道, “我可告诉你,那书院里的人个个都是非富即贵,人人都是势利眼,你出去受了气可别怪我没有提点你!” 那语气虽是凶恶,只隐隐透出来的一丝关心却是让人心头一暖,韩绮一笑伸手去拉她的手, “多谢二姐姐关心!” 韩纭气哼哼甩了她的手, “少来这一套!” 韩绮被她甩开手,却是又抓了她的袖角,死死拽了不放手,韩纭扯了几扯没有扯动,只得气呼呼的转过头去, “衣裳扯坏了,你陪我!” 韩绮只是憨憨的笑, “我的衣裳都给二姐姐就是!” 韩纭听得直翻白眼, “你当不知晓你的诡计,旧的给我,又求着母亲给你做新的……你想的美!” 一旁的韩绣忙道, “你也别再同三妹妹置气了,我那里还有几身新衣裳未穿过,都给你吧!” 韩纭听了又瞪眼, “怎么弄得我好像在贪她那几件衣裳似的,你也帮着她说话!” 韩绣气得伸手指头戳她额头, “你这性子就是太娇惯了,你自家想想做的事儿可是应当?母亲与三妹妹都是为你好,若是真有个什么,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韩纭咬唇哼了几哼,低声嘀咕道, “能有甚么事儿,你不也说那屈家四郎是好的吗?” 第六章   入书院 韩绣又瞪她一眼, “你还要嘴犟!” 前头妹子的事儿,她也是知情的,还顾着姐妹情份私下里隐瞒,韩纭当着母亲来这么一句,不是要将自己拖下水吗? 还有没有姐妹义气了! 当下气得又伸手拧了她一把,韩纭心知失言,悄悄瞧了王氏一眼,见她似是未曾听到,当下忙吐舌头举双手道, “我知道错啦!以后必不会再犯啦!” 韩纭又不傻,嘴上认个错而已,心里怎么想旁人还能管得着吗? 现下主要能哄得母亲放了自己出去才是正理! 韩纭的性子虽火爆,但她心里也是明白自己不占理。 这是自己做事太过鲁莽,当时被母亲教训正是气头之上,便迁怒到韩绮身上,在家中关了几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也能沉下心细想。 姐妹这么多年,韩绮那老实古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书信被她发现必是要告诉母亲的,韩纭除了自叹倒霉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如今也只好老老实实等着明年大姐出嫁,自己能再回书院,这其中大半年的时间,只能想别的法子与屈郎互通消息了! 且若是韩绮不去,自己也出不去,若是白白便宜老家那边几个与自己素来不和的姐妹,若是真让她们进了书院,岂不是要将自己气死! 想来想去还是韩绮去为好! 只她那里知晓,韩绮是打定了主意要坏了她的这桩姻缘,以后她与那屈祥麟只怕是再无缘了! 王氏闻听韩纭认错,便当她是真知晓错了,又要在庶女与小妾的面前给二女儿留些体面,当下便圆场笑道, “好了,你们一个个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新衣裳么,今日我就请了裁缝来家里,给你每人做一套!” 几个女儿听了都是笑,老五韩缦也笑着拍着白嫩的小手, “母亲,我也要新衣裳!” 王氏笑着伸手接过她抱入怀中, “好好!给我们家老五做两套!” 当日果然请了人到家中量体裁衣,韩氏四姐妹吵吵嚷嚷的挑着布料,韩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厢却是欢欢喜喜又与姐们们回复了以往的亲密,王氏乐得花银子买女儿们的高兴, “总是一家人,以后几姐妹还要互相扶持,若是在家时就闹气,以后嫁了人只怕更要疏远了!” 第二日,韩绮早早儿起床,挑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头发也由落英梳了个双髻,头上身上并无多余配饰,只在耳垂上戴了一对小小的银耳钉。 苗氏昨夜却是欢喜的一夜没睡,今日天未亮便起床亲手给女儿做了碗面,上头又用油煎了两个白底黄心的鸡蛋,蛋下面铺的是几片青绿的小菜还有三四片切得极薄的酱牛肉,这厢小心翼翼的端过来笑道, “三姐儿快趁热吃了,吃饱些才好去书院!” 正为韩绮梳头的落英见状忙过去接了,韩绮便自己取了梳,梳着额前的刘海,又笑着对苗氏道, “姨娘做的面真香!” 苗氏得了女儿赞不由笑道, “即是香便趁热吃了,早早出门莫要误了时辰!” 落英笑着看了看窗外, “姨娘放心,这时辰还早着呢!” 韩绮净了手过来坐下,一面用筷子挑面一面问, “今儿不到前面吃么?” 苗氏应道, “主母说了,今日你要早些去书院拜见先生,一家人吃饭拖拉,便许你和大小姐在房里吃了,好早些过去!” 韩绮闻言便点头, “好!” 正说话间,韩缦这厢也披头散发的下了床,坐到桌前眨着一双朦胧的大眼睛,只盯着韩绮那一碗面瞧,口中娇声道, “姨……娘,我也要吃面!” 苗氏过来抱她到妆台前, “莫去扰你姐姐,让她好好用饭,待会儿姨娘给你做!” 韩缦听了却是不依,扭着小身子溜下凳子,扑到韩绮膝上扯着她的衣衫,小脑袋往上探, “我……就要吃姐姐的!” 韩绮笑着揉着她的小脑袋, “你要吃也成,自己乖乖去洗漱,再过来吃面!” 说着就示意落英出去再取一个碗来。 韩缦闻言提着裙就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四姐妹挤在两间房里,一旁搭了一间偏房做净房,乃是大家共用的,韩缦跑到隔壁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叫嚷打闹之声,韩缦娇嫩嫩的声音叫唤道, “二姐姐,你别拉我,我洗好啦!” 韩纭的声音传来, “你这叫什么洗好了,洁牙就一口水,脸也不好好洗,啧啧……啧啧……你自家瞧瞧眼角是甚么?” 耳听得那头水花声响,韩缦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唔……唔……好疼……你轻点儿呀!” “有人伺候你还嫌……别动!” 不多时韩缦又咿呀乱叫起来…… 这间屋子里韩绮与苗氏听了却是相视一笑,果然不一会儿一脸通红的韩缦蹬蹬蹬地又跑了回来,一面爬上凳子坐好一面冲着苗氏抱怨道, “姨娘,二姐姐欺负我!” 韩绮示意落英把碗递过来分面,笑道, “瞧你这邋遢劲儿,便应让二姐姐好好给你洗洗!” 说着将碗里的鸡蛋与酱牛肉夹到了小碗中,韩缦立时笑眯了眼,忙取了筷子自家往嘴里刨,一旁的苗氏见了不由嗔怪道, “你都给了她,你自己便不够了!” 今儿三小姐就要入书院读书了,这读书可是桩辛苦事儿,怎么能不吃好些呢! 她可是听说了,那书院里虽说是管中午一顿饭,但学子们吃的全是些清粥小菜,至多一些粗面饼子、馒头等,清汤寡水的东西如何顶饱? 这从早上出门要到午后半晌才归,大半日的光景如何能支撑得过,在那学堂里慢说是读书练字儿了,只怕坐不了多久便要饿得头昏眼花了! 这早上一顿自然是要管饱管好的! 苗氏操着自家大女儿的心,又见小女儿小脸蛋吃得一鼓一鼓的,也不忍心怪她,只得道, “我再去灶间做一碗!” 韩绮忙拦道, “姨娘不必忙了,这些尽够了,你知我一向饭量不大的,今儿这一碗已是多了!” 苗氏自然知晓大女儿饭量的,看了看那大碗里没有剩下多少了,估摸着应也是差不多了,当下笑道, “好,那你把这面汤喝了吧!” 这可是她天未亮就起床熬的鸡汤,鸡蛋也是让婆子早早出门买的,只酱牛肉乃是家里早前存好的。 韩世峰于口腹之上并无多少讲究,只犹爱牛肉,不过本朝自太祖开国时就有明令不可杀牛,市坊也不可随意买卖牛肉,但凡有牛年老又或是病重,不能做劳力之用时才可屠宰,且不可私下里自家动手,还需上报给官府层层批复之后才行宰杀。 如此一来市面之上自然无牛肉贩卖,不过韩世峰乃是官身,在这京师之中为官也是十五六年了,各衙门里也有些小官小吏的朋友,想弄些牛肉自是不难的。 且这些牛肉来路“正当”,有因“年老体弱”又或“身有疾病”而死的,最多的有行走在田间地头,一时不慎“失足摔死”的,原主人便将牛宰杀,“赠与”了下乡办事的差役,之后差役们又“转赠”到了上官手中。 如此这般自是不触犯大庆律法,且银子花销也不算太大,只若是没有那点子情面却是连门路都摸不着的! 不过便是凭人情吃牛肉,一月之内也只有那么三五回且数量也不会太多,因而王氏便吩咐家里的婆子将牛肉或是腌制或是酱卤之后,放在通风阴凉之处储存,专等着韩世峰每日下衙回家,才切上那么几片下酒。 苗氏想着自今日起大女儿就要入书院读书,心疼她进学辛苦,便大着胆子悄悄切了薄薄的几片,一心想给大女儿补一补,却不想统共少少的几片都进了小女儿的嘴里,不由有些心疼大女儿,不过好在这鸡汤也是真材实料,味儿浓郁,便哄着大女儿给吃完了。 韩绮强撑着肚涨,将面前大碗里的鸡汤一口气喝得一滴一剩,取帕子来一面擦嘴一面打了个饱嗝, “姨娘,我吃饱了!” 苗氏笑着接过帕子来给她擦了擦嘴,又取了一个书袋过来给她, “这是姨娘连夜做的,你瞧瞧可好?” 韩绮接过来一看,见这书袋虽说是夜里赶得工,却是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得极是密实,显是姨娘用了心的,不由抬头瞧了瞧苗氏泛着血丝的眼底, “姨娘,何必这么辛苦,我这里已有一个了!” 苗氏瞧了瞧门外头压低了声音道, “你那个是大姐儿用旧了的,带到书院去只怕被人笑话,还是新的好!” 自家的孩子自家爱,虽说主母对她们母女也算是宽容,但不是自家肚子里出来的自然没有那么事事上心,三姐儿的事还是要她这亲生的娘来好好设想周到才是! 韩绮想了想却是将新书袋放到床边的柜子收好,取了旧书袋来对苗氏道, “姨娘用来做书袋的料子是好料子,只怕比大姐姐还要好上几分,我怎好越过大姐姐去,不如姨娘受累,这几日再做一个出来,我才好背去书院!” 苗氏听了心头一酸,叹气道, “难为三小姐想得周到,是姨娘疏忽了!” 唉!怪只怪自己入了贱籍做了奴婢,也带累得女儿们跟着低人一等,而得在嫡女们面小心应对,便是背个好些的书袋都怕姐姐们不喜! 第七章 小混子 韩绮见状忙笑着安慰她道, “我知晓姨娘爱护我一片心意,日后必好好用功读书,不敢辜负了姨娘的期望!” 苗氏忙拉了她的手,细细叮嘱道, “男人家读书认字是做官发财,你女儿家那么卖力做甚么,识得几个字就成了,最紧要去那书院里结识些大家的小姐,闺阁里的名媛,若是成了手帕之交,闺中好友,被她们带携着多见见世面,以后便有无尽的好处!” 韩绮听了莞尔一笑, “姨娘这话说得极对,没想到姨娘也知晓这些借势的道理!” 苗氏嗔道, “你这丫头少来打趣姨娘,我也是在主母同那些官家夫人闲话时听了几耳朵罢了!” 韩绮笑着点头道, “姨娘说的极是,我记住了!” 苗氏说的话自然也是有些道理,这京师之中不少削尖了脑袋,想进承圣学堂的女公子们,十之八九都是这类心思,只韩绮却是不肯,一来她老实木讷并不会逢迎讨好,让她硬挤着笑与人说话,只怕说多错多,还不如不说。这二来嘛,其实与人交际会不会说话还在其次,真要是身份够了,话说的再难听都有人笑烂了脸听着,若是身份不够……只怕是学出凤凰叫来,人家都以为你是在公鸡打鸣,何苦费那心思! 这些东西放在以前的韩绮,小小的十二岁庶出女子是不懂得,说不得进了那承圣书院还真要按着姨娘的话去做,但如今的韩绮外表还是小姐儿,内里已是历经家变,见过人间大起落的人了,自然是不想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交朋友随缘,进了书院少说多做,多读些书才是正理! 不过她当面自然不好拂了姨娘的好意,只是频频点头笑着应了,待到苗姨娘千叮万嘱之后放了韩绮出来,韩绣已经在外头厅堂等候多时了,韩绮出来见了嫡母便上前行礼, “母亲,是女儿来迟了!” 王氏倒是不以为意笑道, “你初次去书院,姨娘自然不放心,多叮嘱几句也是好的,我这里也有话要嘱咐你!” “女儿恭听母亲教诲!” 王氏点了点头道, “你们能去那承圣书院乃是你们父亲费了大心思的,去书院之中要一心读书,切不可在学堂之中调皮惹事令得先生发怒……” “是!” “女儿家要洁身自好,切不可与男人亲近,更不可私下往来……” “是!” …… 如此这般又叮嘱一番,见得韩绮都老实点头答应下来,这才满意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出门吧!” 当下亲自送了两姐妹出大门上了马车,同苗氏立在门口看着老仆驾着马车缓缓离去,直到马车在巷口消失不见了,这才同苗氏转身一同进去。 那头韩绣与韩绮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巷子转入大街之中,两人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韩绣撩帘子看了看后面,晨光中见得自家门楣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转头对韩绮笑道, “总算是出来了!我还当母亲要说上一个时辰呢!” 韩绮也是笑, “我第一回进学,母亲和姨娘自然要担心些!” 韩绣笑容柔和, “你也不必担心,那书院之中规矩虽严,却困不住你这样的性子,倒是老二在书院之中时常绞尽脑汁,逃避先生的责罚!” 老三的性子老实本份,必不敢做些伙同旁人一起到后山悄瞧男学生,更不敢嫌食斋里饭食不好,悄悄摸进去偷肉吃的事。 说起来老二的性子都是被母亲惯出来的,自己同她一同进学,又顾着姐妹的情份,有些事儿还要费心替她隐瞒,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现下这样倒也是好事,走了一个不省心的老二,来了一个听话的老三,自己在学院的日子说不得还要好过些! “哦,是么?” 韩绮听了却是眉头一挑,听大姐姐这话里的意思,二姐姐倒是时常在学院惹事,怎么家里从未知晓? 转念一想便猜到这必是两位姐姐隐瞒了下来! 韩绣见她神色便猜出她所想来,叹了一口气说了实话, “老二与那屈家四郎的事儿,我也是知晓的,我也劝过她几回,她就是不听,不过好在两人很少见面,多以书信来往,倒是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儿!” 她不想说自然是怕妹妹受罚,不过每日也是提心吊胆的很! 不过两姐妹每日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在书院时便是去茅厕都是在一处的,老二在她眼皮子底下呆着,太过出格的事儿,韩绣是打死也不敢让她做的! 韩绮闻听此言笑而不语,想来那屈家四郎学问出众,又家世不错,二姐姐的事情说不得大姐姐也有在暗中推波助澜,只她们看不到以后的惨事,自己却是知道的,必然不会让此事再发展下去的。 两姐妹坐在马车之上,趁着路上的时间,韩绣便将承圣书院里的诸事一一提点了韩绮,韩绮一面听一面认真记下,总概来说,这书院规矩是挺大,但也如韩绣所说,予她这类老实本份的人而言,实在并无多少拘束。 一如穿衣不可华丽,行止端庄不可大声喧哗,二如不可不敬师长,友爱同窗,三如食不言,不可费靡食物,四如勤学好问,不可懒惰懈怠等等一堆儿规矩,总归便是让人做个木头人,埋头读书就是。 恰好韩绮就是个木头人儿,守起规矩来自是不难! 两姐妹一路说完马车刚好停了下来,外头丫头芳草撩帘子轻声道, “大小姐,三小姐,到了!” 二人搭了芳草的手下了马车,韩绮这才抬头观瞧,只见得这举国闻名的承圣书院门面却是十分简单,左右宽不过两丈,有石狮子守着黑漆大门,上头黑漆的匾额上书苍劲“承圣”二字。 黑漆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左右各有两道小门,却是男左女右,有不少男女学生正自门中鱼贯而入,韩绮有些诧异的瞧着眼前的书院, “怎得如此破旧?” 韩绮前世里就是个被关在深闺的小女子,便是跟着嫡母外出,也从未来过这传圣人之道,教化万民的神圣所在,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见。 韩绣过来拉她的手笑道, “我们山长乃是位性子洒脱不拘之人,最恨那些门面功夫,自接手书院以来便从未修缮过门墙,这门前的地面也只是每日由学生们轮着清扫,其余一概不管,他老人家常说旁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们这书院却是要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韩绮听了抿嘴一笑, “山长倒是个妙人!” 两姐妹一前一后夹在人群之中进了书院大门,待她们进入不久,门前便有那守门的高壮杂役看了看日头,走到门前叉腰运气放声大喊, “辰时过半,关门喽!” 却是入学的时辰到了要关闭正门了,正门一关里外都不得出入,再开就要到未时末了! 杂役雄赳赳转身就要关门,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喊, “莫要关门!莫要关门!” “等一等!等一等啊!” 一回头见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名身着天青儒衫的书院学生,正跳下马车,提了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而来,那男仆认得两人,却是眉毛一挑,脚下快步进去,身子一闪,人进去就要关门,两名男学生高叫一声, “慢来!” 二人齐齐一扑,彭一声撞到了厚重的大门之上,高瘦的那个冲着门缝之中露出的一张冷脸陪笑道, “江五叔,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吧!” 矮胖的那个也笑嘻嘻道, “江五叔,通融通融吧!” 说罢两人齐齐用力往里挤,只那江五叔可是练家子,以手抵门,任他们二人如何用力,那门都是纹丝不动, 江五这厢眼皮子一翻喝道, “宋兴廉,刘镇江,你们二人一月之内晚到了十次,监院早已经发下话来,不许我与你们二人开门!” 说完在里头一用力,砰一声重重将门给合上了! “啊……” 那宋兴廉与刘镇江在外头齐齐发出一声哀号,砰砰猛拍大门,只手掌心都拍红了,里头的人根本不予理会,两人垂头败气转过身来,只听那刘镇江道, “这回惨了,回去必是要挨拍子的!” 宋兴廉也是唉声叹气, “昨日我老子都说了,要是再被先生告到家里,必要打断我的腿!” 刘镇江哭丧着脸道, “我老子也说了,若是再不好好读书,便要打发我回应天府陪我祖父去!” 那老头子脾气极怪,生得一张马脸,吊梢眉,极爱鼻孔里冒气儿,动不动就抡棍子揍人,他可不想回去日日挨揍! 两人不死心又回身重重敲门, “让我们进去呀!” “放我们进去吧!” “砰砰砰砰……” 里头鸦雀无声根本不搭理,二人正是沮丧不已之间就听得身后有人说话了, “两位小爷,可是想进书院去?” 二人闻声回头却见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立在身后,这少年郎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只说话时眼珠子转得太多,神情太过谄媚,予人极不正经之感,当下没好气应道, “我们进不进去与你何干系?” “就是……莫非你还能叫开这大门不成?” 第八章 求淑院 二人看这小子衣着打扮,行事作派,必是这街面上四处闲逛的小混子无疑,与他说话实在有失他们读书人的身份,当下二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此乃是书香圣地,岂是你们这类闲人集聚之地,还不快快散去!” 二人语言不屑,那小混子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道, “二位小爷莫要生气,小的有法子令二位小爷进去书院!” “哦……” 此言一出二人立时来了兴致,只那刘镇江半信半疑喝道, “你又不是这书院中人,有甚么法子让我们进去,休要拿言语来诓骗于我二人!” 那小混子笑眯眯的,天生的一双大眼,又明又亮,一口白牙整整齐齐,虽明知他是街面的混子,却让人生不出厌恶之心来,接着这小混子说出来的话让二人心头大动, “二位小爷放心,小的若是没法子怎敢来惊动二位爷,不瞒二位爷讲,小的乃是这街面上帮闲的,无事时也常常听从这书院之中书生的派遣,跑腿儿送信的事儿常做,来往得多了便找到一处密道可通入书院内……” 二人一听大喜, “密道在何处?速带我们过去!” 那小混子笑嘻嘻的将两个手指头举起来,在二人面前搓了几搓道, “小的乃是帮闲混口饭吃,这个嘛……还是要二位小爷赏些铜板的!” 二人前头还有怀疑,现下见他这架势却是全信了,刘镇江伸手自怀中便掏出一把铜板,也未数过就递了过去, “给你,都给你!务必要将我二人带入书院之中!” 刘镇江出身商贾之家,与人用银子打交道乃是天生的本事! 要银子是好事,要银子就是成心办事,这世上能用银子办的事儿都是小事,若是用银子都办不了的事儿,才是真正的大事儿! 那小混子一双手生得修长好看,那身手倒似练过的一般,手这么一伸,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刘镇江手里的铜板儿便落入了小混子手中,这厢手掌朝上掂了几掂,小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铜板往怀里一塞拍着胸脯对二人道, “二位小爷放心,我卫武在这街面上可是出了名的实诚人,必会将二位爷安全送到!” 说话间就招呼着二人跟着他走,二人果然跟着走过去,绕着书院外墙走了小半圈儿,又钻入一个胡同之中,再七拐八拐到了一家门户前,小混子上前敲门,显是与人早约好了, “笃……笃笃……笃……笃笃……” 敲了个一长两短的声响,里头有人应声开门,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生得高大魁梧,身量与成年的男子也是相差无几,一张大脸面孔黝黑,两腮帮上横肉抽动,身上的衣裳早已短小,下头半截腿肚子与两只多毛的小手臂都露在外头,一看这一身打扮与满脸的横肉,就是同这卫武一般,是个街面的小混子。 他扫了卫武与身后的两人一眼,只听卫武说道, “兄弟,有买卖上门了!” 那黑壮的小子退后一步让出路来。卫武回头冲着二人一招手, “二位小爷快随我来,再晚就迟了!” 两人忙跟着进去,却见一户人家,房舍不过三间,却已有两间顶上都现了破洞,屋歪梁斜显得十分破败,院中倒养了两只老母鸡,只瘦小秃毛呆头呆脑,也不知杀了吃肉能有几两? 那小混子踢开两只老母鸡,带着二人穿堂过屋直去了后院,到得了墙边一指墙角, “二位小爷这里就是啦!” 二人一看墙角处,却是见棱见方一处洞口, “这……这是密道?” 那宋兴廉惊讶问道,刘镇江也是皱眉, “你这是那门子的密道?小爷我花了一把铜板儿可不是来钻狗洞的?” 那小混子卫武笑道, “二位小爷,这屋子乃是我们兄弟的家,家里这院子与书院同用一墙,从这里出去就是西院后头的小花园,二位小爷这时节出去正巧能赶在先生之前进入学堂,若是再迟疑,晚了可就怪不得小的了!” 二人闻言互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犹豫, “这……这钻狗洞?” 刘镇江低头看了看自家那凸出来的肚子,小混子卫武笑道, “二位小爷放心,这洞口以前确是狗洞,后头被我兄弟给仔细扩宽过了,似这位小爷的身形也是能钻过去的!” 宋兴廉还是不肯, “这……我们乃是堂堂的读书人,这钻狗洞成何体统!” 卫武听了笑道, “哎哟!这位小爷……您可别怪小的我嘴贱,这钻狗洞只是一时辱了斯文,可要是被先生发觉迟到,当着众同窗打起手掌心儿……,又或是回到家中被家里的仆人们按倒在地打板子……嘿嘿!那可就不是一时的事儿了!” 说着伸手一按怀中放铜板儿的地方,拉下脸来道, “丑话说在头里,反正这洞口就在此处了,钻不钻全凭二位小爷了,只这铜板小的可是不退的!” 二人一听又是互视一眼,刘镇江咬牙上前一步, “小爷的铜板儿可不是白花的,钻!” 当先带头便钻了进去,只那狗洞虽说扩大过,却实在容不下他那肚子,身子进到当中间儿就被卡住了,后头宋兴廉大急使力去推,刘镇江却是身子笨重根本推之不动,眼见得时辰不早了,若是再耽误即便是钻了狗洞也会迟啦,当下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就要抬脚踹那刘镇江的大屁股。 后头那小混子卫武见了忙大叫一声, “慢来!” 宋兴廉一愣,见他麻溜得过去掀开了刘镇江襦衫的下摆,露出里头穿的锦锻鹦哥绿的裤子来, “小爷要踹就踹在里头,待会儿进去学堂,长衫一遮也瞧不出印子来!” 洞里头那卡着的刘镇江一听高声叫道, “好小子,想得周到,这份情小爷记下了!” 说话间只觉着大屁股一疼,人就往前头扑去,幸得好他手疾眼快,双手撑了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子,险险躲过了狗吃屎的厄运,呼哧呼哧爬将起来,仔细打量身上,扭身扯了裤子去看,果然见一个偌大的鞋印印在裤子上头,那泥土一时不好拍拂干净,只得放下长衫遮住,倒是瞧不出痕迹。 后头宋兴廉跟着爬了出来,二人相互检视一番见无破绽这才急匆匆狂奔而去。 那院子里卫武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儿来,扔给那开门的黑脸汉子, “李莽兄弟,这生意可是做得?” 李莽人生得莽,性子也是莽,虽年纪比卫武还大些,对卫武却是十分服气,被人当叫小了也不气恼,只瞧着铜板就扯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 “还是卫老大厉害!” 卫武哈哈一笑过去抬高手拍他肩头, “早同你讲了,跟着我必有肉吃,走!去街口寻那朱老六割肉吃!” 两人喜喜欢欢出了门不讲。 只说那头韩绮跟在韩绣身后进了大门,这承圣书院的所在乃是三朝旧宅,初建是在前前朝,那时此地还是燕京城,经贸不如本朝繁华,人口自然也不太稠密,地价也是不似如今寸土寸金,因而承圣书院外头虽瞧着不起眼,进到里头却是予人豁然开朗之感,学院分了东西院,女学在东院,男学在西院,韩绣带着韩绮沿着方砖铺就的地面,一路进了东院,进到里头先去了正堂见监院。 监院姓孙名浩,正是韩世峰的同窗,只他在科举一途之上却是不如韩世峰通顺,四十九岁才中了进士,只不耐烦入仕熬资历,便索性来这承圣书院做了监院。 “孙先生!” 韩绣带了妹妹上前行礼, “孙先生,这乃是舍妹韩绮,今日特来咛听孙先生教诲!” 韩绮也忙上前行礼,口称先生好! 那孙先生上下打量了韩绮一番,看她面相倒是个老实的样子,当下负手点头道, “文明兄,也曾向我提及过家中有一位三小姐,素来喜爱读书,如今即是入了书院便要好好进学……” 孙浩回身取了一本小册子给韩绮, “拿去背下来,明日我要考你!” “是!” 韩绮双手接过一看却是书院的各项戒律,虽只薄薄一本但想一天之内背得通顺,还是要下番功夫的,当下不敢怠慢放入了随身的书袋之中,之后孙先生又问了问韩绮在家识了多少字,又读了甚么书,又让她就着一旁的笔墨写了几个字,当下点头道, “我们这承圣女学分做甲乙丙丁戊已六班,一字不识的初入学者便需从已班起,不过瞧着你这几个字,在家里想来也是下过功夫的,倒不必入已班便入戌班吧!” “是,先生!” 韩绣如今在乙班就读,不能同韩绮一起,便向先生行过礼之后自行去了乙班,留下韩绮低眉敛目跟在孙先生后头去了戌班。 女学中六班分做了六个大院,戌班在里头更深处,韩绮跟着孙先生走了一段路才到了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看上头匾额却是写着“求淑”二字,孙先生见她打量便一指上头道, “女学六班分做六院,分别乃是持贞、悟静、会娴、风雅、求淑、明慧这六院,你姐姐便是在悟静院中!” 第九章 评甲等 韩绮闻言点头受教,由孙先生领着进去里头,窗明几净的书堂之中已有朗朗读书之声,孙先生领着她进去,将她交给了另一位立于上头督促学生读书的中年文士, “这位乃是戌班的教习魏先生!” 韩绮忙上前行礼, “魏先生好!” 那魏先生是个好性子,见着她便笑眯眯的抬手一指, “去那处坐吧!” 韩绮依言坐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之上,自书袋之中翻出书来,跟着堂中诸位同窗开口读了起来。 韩绮前世今生难得有入书院的机会,自然是倍加珍惜,她虽识得字但终归在家中自学,父亲与姐姐们教学也是兴之所至,想到那儿便教到那儿,因而她学得杂乱并不成体统,入了学院之后,听先生讲课却是有些吃力。 不过她倒是毫不介意,只觉不如旁人便加倍努力就是,每日端坐学堂之中除却吃饭与入厕才离开座位,其余时间都是捧着书苦读不休,同窗们先时见来了一名新人都十分好奇,都纷纷过来同她攀谈。 韩绮倒是有来有往,很是好脾气的与人应答,只她骨子里本就是个成年人了,同这些小只有七八岁,大也不过十一二的小女孩子也无太多话讲,日子久了,众人都笑她是个书呆子,虽没有与她太过亲近,但也不会太过排斥为难于她。 不过她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倒让魏先生很是喜欢,又怜她基础太差,便有意在课后为她加了一些功课,如此一来韩绮便有些吃力了。 只她性子外柔内刚,自然不愿令得先生失望,同窗轻视,每日里更是勤学不断,除早出晚归的在书院苦读,回到家中也是挑灯夜战,入学院堪堪一月整个人便又瘦了一圈! 苗姨娘瞧了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得趁着伺候老爷时悄悄儿同韩世峰求道, “三姐儿一入书院便同入了魔一般,读起书来茶不思饭不想,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她这大病初愈的,奴婢怕她伤了身子,想给她多补补!” 韩世峰听了心下很是欣慰,便悄悄给了苗氏一锭银子,苗氏一看便摆手, “十两银子!这么多!老爷这可使不得!” 本朝官员俸禄极低,韩世峰每月的俸禄折合银子也不过三十来两银子,一下子给了苗氏十两,却是将她吓了一跳, “若是让主母知晓,可是大大的不好!” 韩世峰自通州老家出来就是由她伺候着,这么多年,也知她老实胆小,便叮嘱道, “即是给你,你且收着就是,王氏那处你记着别漏了口风!” 苗氏闻言不敢多说只小心的收了起来,韩世峰闻得女儿用功是十分高兴的,心中暗道, “老三果然最像我,虽不似我幼时天资过人,但勤能补拙,学问一道天赋为次,努力才是最重要!” 转念一想,却又叹道, “只可惜老三是个女儿身,若是老四能同他姐姐一般,我倒要放不少心!” 说起儿子韩谨岳,韩世峰就连连叹气,他也是三十而立之人,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却是不随自己,也不知怎得竟随了自己那老泰山,王老将军! 这王老将军大名叫做王福,乃是世代武将出身,祖上曾随成祖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传到王福这一代亦是不坠王家威名,不过到了王夫人这一代,家中兄弟们众多却是没有一个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偏偏嫁出去的女儿王惠惠倒是生了个喜武厌文的外孙子。 韩家的儿子韩谨岳性子随了外祖,让他舞枪弄棍是喜不自禁,要坐下读书写字却如要他的命一般,韩世峰乃是科举出身,自然不想有个莽夫儿子,只无奈膝下就这么一个独苗,打不得骂不得,前头小时还强压着读了几年书,到后头大了便打死都不肯读书了,非要跟着外祖学武。 韩世峰无奈只得依了儿子,将儿子送到了王老将军膝下学武,王老将军虽已年老,但身体健壮,仍是上得马拉得弓,八十斤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如今被派在南直隶应天府驻守,韩谨岳便养在了老将军跟前。 韩世峰见儿子不喜文,便只得一个老三继承了自己念书的天赋,私心里就偏颇了些,将自家的私房银子悄悄给了小妾。 前头不是说本朝官员俸禄低,韩世峰哪儿来的私房银子? 自然正是因着本朝自开国以来,对官员们多有刻薄,一年到头明面上的俸禄,便是养家糊口也是有些难以为继,且太祖立下成法要万年不变,后头的皇帝也不敢随意更改祖宗规矩,给手下一干大臣们多发银子,且又因着这些年来朝廷多印宝钞,有愈发愈烂之势,每个月发下来的那些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片儿,拿到市面上已是越发买不到东西了,相应的官员的俸禄不增反降,越发入不敷出了! 不过上有国策下有对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官员们自然也不能守着那点子银子,一家老少抱着肚子饿死,因而甚么夏日的清凉银,冬日的炭火银,春日的种子银,秋日的收粮银,沐浴时有皂角银,生病时有问医银等等,这是衙门里明面上的各种银子。 暗地里下头的孝敬又或是因公受了“馈赠”的银子,更是说不得也说不清,韩世峰这人方正古板,但也免不了随大流收一些,只这些银子一月之中倒也不定数,有时多些,有时又少些,王氏也管不到细处。 韩世峰为了出外应酬方便,自己也要留下一些备用,挤出十两来给苗氏倒也不是难事。 苗氏是个老实之人,暗中收了银子生怕被主母知晓,惹得主母发怒,便将那十两银子全数绞成细碎,一点点的拿出去花用,隔上三五日悄悄托了采买的婆子,买上一些好料给三姐儿补身子。 韩绮自然不知这些,她在学堂用功读书一月,这一日正是月考之后,端坐在学堂之中耳听得魏先生在上头点评诸位学生的成绩。 她两辈子为人也是头一遭月考,也不知考的是好是坏,不由的心头一阵忐忑,耳听得魏先生清朗的声音在上头响起, “这一回月考诸生有好有劣,成绩最好之人……” 却是顿了顿目光扫视一圈儿冲着韩绮笑道, “韩绮当名列第一!” 韩绮听得就是一愣,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忙问道, “先生!先生所言可是当真!” 魏先生笑眯眯道, “自然是当真的!你自入学以来勤奋好学,埋头苦读,得一个甲字评也是应当的!” 这月考评的不光是卷面,自然也有平时成绩,韩绮虽是初来乍道,但所作所为都入了先生法眼,自然是满意的很。 韩绮依着先生召唤上去领了自己那一篇考卷,见上面红通通的“甲等”字样,不由也是喜笑颜开,魏先生在上头道, “今日之功转瞬便是昨日之事,你还需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才是!” 韩绮闻言忙敛了心神,垂手低头应道, “是!谨遵先生教诲!” 魏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因月考之后便有半日沐休,学子们午时便可不在书院之中用饭,早早收拾完之后就归家去,只月考成绩有高有低,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个个出来脸上便阴晴不同。 韩绮出了求淑院,到悟静院去寻韩绣。 韩绣也正往外走,同行的有两位同窗,与她倒是差不多高矮,一个生得满月面,柳叶眉,看着端庄大方,一个肤色白净,生一张瓜子儿脸,眉目倒是不错,只可惜鼻梁两端生有不少褐色斑点。 这两人乃是韩绣好友,圆脸的叫做沈芙蓉,脸上带斑的名唤赵莲,两人家中俱是京中小官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在书院这类习圣人之道的地方,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二人与韩绣倒也交心,知晓她家中情况,便有些瞧不上韩绣这位成日闷头闷脑的书呆子庶妹,见到韩绮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也不等韩绮回礼,就转而向韩绣告辞。 韩绮心知二人这是不愿搭理,倒是并不在意,仍是神色如常行了全礼,待得二人走远韩绣问韩绮道, “此次月考如何?” 韩绮打量着她神色,见她眉宇之间并无喜色,想了想便应道, “我初来一个月,魏先生见我刻苦便给了一个甲字,只却说我字儿太差,要好好练一练!” 韩绣闻言点了点头, “你们魏先生在书院中是出了名的性子好,先生评个甲等也是鼓励于你,切不可骄傲才是!” “嗯!” 韩绣点头应是。 此时间正是学子下学之时,姐妹俩混在人流之中出了书院大门,站到石狮子一侧正等着自家马车过来接人,却有一道声音自韩绮身侧响起,有人提高了声音在叫人, “哟!那不是卫武吗?小子,快过来!” 耳听得“卫武”两字,韩绮便如被人在后背扎了一刀般,猛然扭身回头,却见得一高一矮两个西院的男学生,正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招手…… 第十章 再相见 那少年生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此时正小步跑过来拱手作揖,对二人笑嘻嘻道, “两位小爷,看二位面上带喜,红光满脸,这一回月考必是得了甲等,可喜可贺呀!” 那宋兴廉应道, “嗨!我们哪有考甲等的命,马马虎虎混个丙等已是运气了!” 一旁的刘镇江笑道, “有丙等便是不错了,回到家中能免了屁股开花,大幸!实乃大幸!应当好好庆贺一番!” 两人自那日与卫武打了一回交道,倒是与他做起了长久的生意,三五回的去钻狗洞不说,到后来使银子让卫武在外头弄些稀罕玩意儿便成了常事。 说起来这卫武也是个妙人,别看他只是个街面上的小混子,却是个有些门道的小混子,上至贵芳斋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下至市面上不许流通的手抄春宫绘本儿,只要出银子,他必能想法子给人弄到。 卫武也时常冲着他拍着胸脯,牛皮吹得山响, “只要银子够,小爷们便是想要那宫里娘娘们穿的亵裤,小的也能弄到手!” 这书院之中的男学生,小的八九岁,大的却是二三十岁娶媳妇生儿子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男人混到了一处,专心读书一心功名的有,混日子贪玩乐的自然也有,这宋兴廉与刘镇江便是混日子的翘楚。 如今与这小混子卫武搭上了线儿,正如在眼前开启了一扇宝藏大门一般,这京师街面上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卫武没有见过? 带着这两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土包子”,出去开眼界又得银子又能耍乐,这般好的买卖如何做不得? 三人如今真正是臭味相投,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 只他们在那处正商议到何处耍乐,一旁的韩绮一眼瞧见了卫武那张脸,立时便如睛天之中一个道霹雳,正正打在了她天灵盖上一般。 “是……是……是他!” 韩绮不由的身子微颤,往前走了两步,看的更清楚了些,便张口欲呼, “哎……” 一个哎字刚出了口, 这才忆起来,此处是何地,此时是何时! 他与她……还是从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 只这一步却是惊动了正在窃窃私语的三人,都齐齐转过头来看她,只见得是一个穿着东院素色儒衫的女子,不由都疑惑的互望一眼, “刘兄可是认识她?” 刘镇江摇了摇头反问, “宋兄认识?” 宋兴廉也摇头, “并不识得!” 即是两人都不识得,自然便是认识卫武了,二人便齐齐瞧向卫武,却见他也是有些茫然,只仍是满脸殷勤的问那小小姐, “小娘子,可是有事吩咐小的?” 这小子生的相貌不差,若是好好打扮打扮,再挺胸收腹立直了身子,去了脸上那一股子地痞无赖的猥琐之气,必也是个英气勃勃的好男儿,只可惜如今的样儿,让人一看便瞧出不是好人,慢说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家,也不敢同他打交道。 韩绣初时只顾着张望自家的马车,未留意庶妹的举动,现下听得有男子说话声便转过头去,见一个无赖小子正同自家妹子说话,当下沉了脸一把拉过韩绮, “老三,马车来了,我们走!” 韩绮一咬唇,垂眸不敢再瞧向卫武,低头同韩绣匆匆上马车离去。 只留在原地的三人却是摸不着头脑,刘镇江问卫武, “那小娘你可认识?” 卫武哈哈一笑道, “虽说是不认识,不过再遇上二回不就认识了?” 刘镇江听了嘿嘿一笑, “听卫兄弟这么一说,倒是对付女人颇有法子?” 卫武猥琐一笑,伸手假意拍了拍下襟的尘土,装似谦虚的道, “小的倒是没甚么法子,只娘老子赏了一张脸,女人见了都喜欢,这也是莫奈何的事儿!” 此话一讲,说得刘镇江与宋兴廉哈哈笑了起来,宋兴廉伸手一拍卫武的肩头,冲他挤眼道, “卫兄弟即有如此天赋,何不带我们兄弟到女人多的地儿……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个莫奈何法的?” 卫武听了嘿嘿一笑, “即是两位小爷有吩咐,小的怎不会遵命,今儿不如就由小的领去呤香院里欢喜欢喜如何?” “怎得不是那京师中有名的万花楼?” “哎呀呀!两位小爷不知这其中蹊跷,那万花楼不过就是个名声在外,只能欺瞒那些不知底子的外地客商,里头的姐儿们虽说貌似天仙,但那手指甲却生得极长,但凡爷们儿进去不生抠下一块肉下来,如何能脱得了身……” 说着左右瞧了瞧见无人理会这边,这才凑过去悄声道, “呤香院里的姐儿不比万花楼差,且要价更低,这花活儿嘛……也是不错的……甚么吹拉弹喝,捻拨抚弄样样精通!” 这“吹”、“拉”、“弹”、“唱”、“捻”、“拨”、“抚”、“弄”等等绝技乃是青楼小姐们的“不传之密”,是男人都想进去“领教”的,只不用银子开路如何能取得真经? 说着卫武缩脖子坏笑,伸手在眼前搓了搓,刘镇江笑骂道, “你小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说罢掏出一锭碎银子扔给他道, “走!前头带路!” 卫武笑呵呵接了银子,立时点头哈腰带着两人走了。 那头韩绮与韩绣坐在马车之中,韩绣秀眉微皱出声询问道, “三妹妹刚才鲁莽了,怎得没有带上帷帽,还与外男说话?” 韩绮垂头神色,心头翻涌的厉害,却是半分不显出来,只是低声应道, “不过是瞧见有一个相熟的同窗,走过去招呼,被人误会了!” 韩绣闻言倒是没有起疑,老二那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敢私会外男,老三这性子她却是知晓的,慢说是同外男说话了,便是在角门处同挑着担子的货郎多说上两句便会脸红,想来也没那胆子胡来! 当下松了眉头应声道, “这书院门前不少的街头混子,专爱勾结着书院里不上进的纨绔子弟往那腌臜的地方去,以后瞧见这类人便躲远些!” 韩绮点头老实应是,韩绣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摇晃带着姐妹俩回转家中,说起本次月考,王氏闻听得老三得了一个“甲等”,不由喜出望外,连声吩咐婆子道, “今儿晚上加菜!” 想来老爷回来必也是十分欢喜的,以他的性子说不得还要吃上两盅酒,加一个肉菜正好! 到了晚上韩世峰回来闻听果然欢喜,高声叫着老仆去打酒,王氏笑道, “早知老爷必要欢喜,酒早已预备好了!” 韩世峰笑道, “果然还是夫人知我!” 当晚一家子吃饭,席间韩世峰大赞了韩绮, “倒是有几分为父我当年的本事,想那时学堂墙上有一张英豪榜,上头张贴的月考名次,为父我长年居于榜首,便是离家赶考之后,也是多少年无人超越……” 说起以往风采,韩世峰不免又多喝了两口,见得一旁的大女儿与二女儿,却是又教训道, “你们两个在书院进学,日子也是不短了,怎得不似老三一般给我拿个甲等回来?” 闻听此言,老大韩绣倒还好些,只是低头应道,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以后一定用功读书……” 老二韩纭却是挑眉毛,鼻子里一哼道, “谁要似老三一般,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韩世峰一听不由愠怒,刚要发作,王氏忙夹了一筷子菜给他送到碗中, “老爷,这酱牛肉你最是喜欢的,多吃一些!” 转头冲大女儿一使眼色,韩绣忙伸手拉韩纭的袖子,韩绮也是忙岔开了话问道, “父亲当年科考之时,也不知做得甚么文章?” 韩世峰闻言立时被转了兴致,当下笑道, “为父那一届乃是英才辈出,名士频出,考题是由当年的商珞,商阁老亲自命题,乃是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八字,却是取了孟圣之言后面是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韩世峰说起做学问自是滔滔不绝,韩绮又有意引他岔开话去,忙问道, “此题看似中规中矩但那时节乃是成化年间,有奸佞在朝中兴风作浪,有此一题想来是必有深意的!” 韩世峰一听不由老怀大慰,赞道, “老三倒是没有死读书!” 当下便讲起自己所做那篇时论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却是不知不觉之间两壶酒下肚,有些不胜酒力人便昏昏然起来,王氏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让人扶了丈夫回内室休息,对几个女儿道, “你们今儿也早些歇息吧!” 四个女儿这才各自散去,回到房中韩绮让落英打了水来,净过面之后便坐到了桌前,落英见状不由劝道, “三小姐,这都半夜了,灯下看书伤眼,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韩绮应道, “无妨,我今晚上不看书,只是练练字罢了,写上两篇就睡了!” 落英闻言点头,过去伺候早已在席间睡着的五小姐韩缦,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解了衣裳,用湿帕子给她擦了头脸,坐在一旁一面打扇一面看着三小姐写字。 第十一章 忆前情 落英坐在后头见着三小姐背影,却是呆在那处久久不曾落一笔,便只当是她是在思虑如何下笔,倒不敢惊动只是静静坐在那处打扇。 她却不知,韩绮此时脑子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今世里她竟然会在书院门前见着那个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前世里见着他时都是在教坊司中,没想到他年少时却原来是在承圣书院门前帮闲的? 那……那后头又怎么会成了奸党一员? 见着此人,便勾起了韩绮对前世的记忆,那时节家中遭了大难,听得要打入教坊司中,韩绮头一个做的事儿便是冲入房中,取了绣花的剪刀,咬着牙左右各两刀割在了脸上。 她下手极狠,立时就将本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脸毁了个一干二净,之后入了教坊司,那奉銮见得她如此模样不由大恨,岔腰大骂道, “你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不过就是拔了毛的瘟鸡,装甚么贞洁烈女,居然敢把脸给划破了!” 当下就给了韩绮一顿鞭打,之后扔入了柴房之中任她自生自灭,韩绮脸上本就带着伤,身上又受了伤,当天晚上便发起高热来,幸得姨娘取了自己耳上仅剩的两个小银钉,又千求万求那守门的杂仆给她抓了几副药来,这才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只从此后脸上多了可怕的伤疤,奉銮怕她吓着来往的贵人,便只许她同年老色衰的姨娘在后院做些浆洗缝补的杂事,虽说时常任人打骂受气,但在韩绮看来总归比身上穿着光鲜,却要强颜欢笑,一双玉臂千人枕要好上百倍! 认识卫武便是在教坊司里,那时节教坊司的姑娘有出入达官贵人的府中献艺,也有人到教坊司中寻乐,只不管到了何处,姑娘们都是被人严密看管,万万没有法子逃走的! 卫武是教坊司的常客,韩绮见着他时,他已是成年男子,并不是这般单薄的少年模样,生得是身形高大,且一张脸浓眉大眼,予人一派正气,极有气势之感,若是不知他平日行径,必有人被他外貌所惑,误认是位正气凛然,忠义节烈之士。 只教坊司中人都知,这位卫爷乃是奸宦一党,在外头名声极恶,可谓是坏事做尽,每晚到得教坊司里来,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极多,狎妓取乐,豪赌纵欲无所不为。 两人一个是客,一个是下等的奴婢本就无甚交集,只一回她洗坏了衣裳,被管事的打骂,卫武经过瞧见了,却也不知动了甚么心思,便随手砸了一锭银子到管事的头上,骂道, “吵甚么吵,没得搅了大爷兴致,不过一件衣裳,能有多少银子!” 说罢也不理那管事的点头哈腰,更是连眼风都未瞧一眼地上的韩绮,撩袍子抬脚便离开了。 自那之后韩绮倒是留意起了卫武,只悄悄打听了教坊司中人,这才知晓这位相貌出众,一身正气的卫爷,竟是那赫赫有名的奸党八党之首的刘瑾,刘太监的干儿子! 韩绮虽是一家遭难,但她胸中是非之心未灭,犹还怀有三分清高之态,经由教坊司中众多新来姑娘口中,听得刘瑾等一众奸党的恶名,得知那卫武是奸臣一派,便不愿受他恩惠,于是暗下里想尽法子存银子,待得凑够了银子便趁着卫武有一日入得教坊司时悄悄尾随于他身后。 等到他穿过后花园时,刚要出声便见得卫武赫然转回身来,见是一名相貌丑陋的女子跟在他身后,不由挑眉讥笑道, “教坊司中的姐儿们果然不同寻常,丑成这般模样还敢追着男人跑!你……你……” 说着话却是瞧着有些眼熟, 这不那日被打的丫头吗? 韩绮低头行礼,粗糙的手心向上一翻,托出一块碎银子,低声道, “前头承蒙卫爷解围,如今这银子全数奉还,多谢!” 卫武盯着她瞧了又瞧,半晌哈哈一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从来都是老子给女人银子,这女人给老子银子还是头一遭……” 说着又上下打量韩绮, “你若是想凭着这一招勾搭上老子,好歹也要把你那张脸给弄弄,也不怕这大半夜的出来吓着人了!” 韩绮咬唇,上前一步将银子放到了道旁的假山之上, “不管卫爷如何想,妾身只是想还卫爷的银子,再谢卫爷了!” 当下行礼之后转身就走,卫武倒是真被新鲜到了,窜上前两步挡在她身前道, “喂!想跟老子玩欲擒故纵,也要留个名姓呀!” 说罢又上下打量韩绮,越看越是嫌弃, “啧啧啧!你这模样,老子便是再重口也下不了手呀!” 韩绮见他一副浪荡无状的形态,心中对他原本的一丝好感,立时烟消云散,当下沉下脸冷声道, “卫爷,奴家今日只为谢您当日相助之恩,并无甚龌龊心思……” 想了想咬唇道, “妾身……奉劝卫爷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当下夺路而逃。 之后,卫武再到此地来玩乐,韩绮都是远远见着此人便埋头走开,卫武也是曾瞥见她几回,只不过匆匆见到背影,二人再不曾有过交际。 直到韩缦死的那一天,韩绮逼着奉銮掏了银子,买上一口薄棺,请了马车拉着妹妹的尸体往城外而去,她与姨娘也无银为妹妹购上一块墓地,只得去了那城外的乱葬岗中。 两个妇道人家,将棺木合力抬下了地来,想要寻一块地儿把韩缦埋葬了,这时才发觉手边竟是连掘土的锄头都没有。 二人只得一面含泪咬牙,一面使了双手刨坑,姨娘与她一面哭一面刨,直刨得双手指甲迸裂,十指一片血肉模糊,还是那赶车的看不过去,去后头农舍里给她们借了一把锄头。 二人在乱葬岗中刨开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正要将妹妹的棺木放入其中,却听得马蹄声响,远远有人打马过来,到了近前才看清来人竟是那卫武! 此人姨娘也是识得的,见着他来此地甚是惊奇,战战兢兢上前行礼, “卫爷!” 卫武翻身下马,看了看四周,伸手入怀中递给姨娘一叠宝钞, “今日爷出门急,身上只带着这东西!不过好在还能换些银子买块地,此处是个乱葬岗,棺木就这么埋下去,不出三日便会被野兽刨毁!还是拿着这些宝钞,到附近寻一块好地安葬死人吧!” 姨娘不敢接,只是转头看向韩绮,韩绮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抓起地上的湿泥向他扔了过去, “你滚!” 那害了韩缦的仇人,与卫武也是相识,听说亦是那死太监刘瑾一党,如今的韩绮满腔尽是滔天的怨恨,见着卫武便同见着仇人也不差,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两口,如何肯收他的银子! 卫武闪身躲过那犹带着腥湿的泥块,与韩绮四目相对,见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刻骨的恨意,却是突然咧嘴儿坏笑,将一叠宝钞往空中一散, “老子银子多,就喜欢在这处扔银子玩,你管不着!” 说罢嘿嘿冷笑着转身上马离去, “三姐儿?” 姨娘看了看地上的宝钞,又看了看卫武远去的背影,韩绮仍是低头不语,只专心用手搬开泥中的碎石。 一旁赶车的见状不由劝道, “小姐何必固执,这处地方乃是城中的乱葬岗,夜里多有偷吃人肉的野兽出没,便是为了这棺中的亲人,也不可在这时节逞英雄啊!” 姨娘闻言也流泪劝道, “三姐儿,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陈的干下这丧天良之事,与卫爷并无关系,还是……还是让五姐儿……五姐儿入土为安吧!” 韩绮心中再是怨恨,却总不能不顾姨娘,也不是真忍心让老五死后还要被野兽撕咬吞食,当下只得忍气吞声过去捡了宝钞, “以后我会想法子还他的!” 有了这些宝钞,母女二人总算在附近寻了一块有人看管的坟地,将韩缦葬入了其中,以求她能入土为安…… “唉!” 韩绮端坐窗前,执笔长叹,眼见得墨汁滴到白纸之上,污了一大片地方,便叹一口气终是将笔放了下来…… 此时间正是闷热难当,云暮低垂,蚊蝇低飞之时,想来今晚必会有一场大雨,这天气倒似极了她去寻卫武那一晚,也是这般闷得出奇,到了后半夜哗啦啦一场倾盆大雨,下得似要将整个京师都要淹在水中一般。 韩绮便是趁着这大雨喧哗之夜,悄悄潜入了卫武的房中。 房间里卫武赤着上身,只在下头着了一条牛鼻子短裤,正坐在窗前纳凉,床上玉体横陈,身姿美好的果身女子,便是今晚上陪他的姑娘。 卫武见有人推门而入,立时警觉起来,又一眼认出了是她,当下一笑问道, “怎么?凑够银子了?” 这丑娘们儿甚是好玩儿!明明穷得只剩具身子了,偏偏还死揪着骨气不放! 要知晓这世道不要脸的人才能大富大贵活得长久,要骨气要脸面的早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活着不好吗? 第十二章 念三恩 第十二章念三恩 韩绮不语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将手里的银子放到了桌上,卫武今夜席间本就喝的半醉,半夜渴醒,只桌上并无清水只得酒壶一个,他也不管又拿过来狂饮了半壶,此时被窗前的凉风一吹,酒意上涌,也不知怎得瞧着那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刀疤骇人的女子,却是莫名有几分顺眼了。 见韩绮走上前来,他也起身过来,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韩绮的手腕,只觉细瘦如柴轻轻一折便能断了一般,不由手上又紧了一紧,韩绮一惊,沉声问道, “你干甚么?” 卫武嘿嘿一笑, “放心!小爷我上半夜大战了三百回合,此时便是想干甚么也没劲儿了!” 说着将她拉到面前,借着窗外廊上的灯光又仔细看她,半晌啧啧道, “你那妹子乃是教坊司中数一数二的姑娘,想来你的容貌必也不会差的,怎么就忍心把自己的脸给毁了?” 韩绮不语,只是奋力抽回自己的手, “卫爷,多谢你出手相助,银子……银子我还给您了,告辞!” 卫武任她退去,只是在她拉门欲出之际,突然出声道, “左右小爷善事都做了两回,你便一客不烦二主了,以后若还有花银子埋人的事儿,尽管来寻爷就是!” 什么叫“还有花银子埋人的事儿”! 韩绮闻言不由大恨,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必了,卫爷有银子还是为自己寻一寻退路吧!” 终有一日必会拨云见日,奸佞之徒无论如何也不会长久,还是自己管好自己才是! 韩绮恨乌及屋,对卫武终是无好感,只三月之后她最终还是趁夜去寻了他! 这一回卫武来了个左拥右抱,大床之上一男二女正在大被同眠,满屋的胭脂混了酒味,还有……还有那说不出的味儿! 韩绮虽还是完璧之身但在教坊司这处地方呆久了,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她早已全数明白了! 当下皱着眉头,忍着满屋子的古怪味儿,上前去用浸过凉水的帕子,在卫武脸上轻轻擦了擦,卫武立时醒了过来睁开眼,眼神之中杀意一闪,待得瞧清楚是韩绮,立时神色一松,冲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韩绮见他一头黑发披散,半个壮硕的身子露在外头,睡眼惺松间虽是满满的慵懒颓废之感,眉宇之间却有惹人面红心跳的男儿媚色,猛然扑面而来,不由脸上微红,当下忙转过脸去,心中暗叹, “大好的儿郎,奈何要认贼作父!” 卫武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嘿嘿一笑,自身旁女人的颈下抽出手来,冲她招了招道, “怎的……可是想通了要来跟爷来场露水的姻缘?虽说你模样丑了些,但总归身段儿不错,待会儿办事时,取被子蒙了你的脸就是!” 韩绮不语立在屋中良久,才涩然开口道, “你能……你能借我一些银子么?” 卫武眉头先是一紧,复又一松笑道, “怎得,这回又是你哪一个妹妹死了?又或是你那姨娘死了?” 韩绮咬唇半晌才忍了气道, “不是……是……是我姨娘病了!” 卫武闻言打了一个哈欠,随意一指, “不过就是借银子嘛!小事儿!你自取去就是!” 说完又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将探出来的手缩了回去,肩头还在身旁姑娘的软玉之中蹭了蹭,懒洋洋闭上了眼。 韩绮依他所指到了一旁放衣物的地方,挑开上头覆盖的几件满是香粉味儿的纱衣,将他的衣裳取了过来,绣金的腰带上挂着钱袋,打开一看里头果然不少银子,甚至还有两颗龙眼大的珠子。 韩绮咬了咬牙,放开银子,取了一颗珠子,又将钱袋轻轻放了回去。 转回身时冲着床上的人轻声道, “我……以后……定会想法子还你的!” 回应她的是渐渐高起的鼾声! 龙眼大的东珠,韩绮用它在京师的霍记铁匠铺中定了一把十分锋利的匕首,每天夜里悄悄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暗中独自练习。 韩绮本就是个闺中的文弱女子,别说是杀人,就是连只鸡都没有杀过,要对付一个身材高大,武艺出众的壮汉,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着趁其不备,能一击即中! 于是她在木头桩子上裹了烂布,立在桩前只练一招, 抽刀……刺出……收刀 抽刀……刺出……收刀 抽刀……刺出……收刀, 如此这般只简简单单一招,将面前的木头桩子当做了刻骨铭心的仇人,想着老五那空洞无神的双眼和满是伤痕的身子,她便是练到了五指红肿剧痛,也要咬牙握紧了匕首,每出一刀都仿佛刺入了仇人的心脏之中,一遍遍又快又狠又准! 如此每晚练上千遍,一练就是三年! 终于……复仇这一日到了,当天夜里,韩绮叫了毫不知情的姨娘来,给了她几两碎银子,悄悄对她道, “姨娘,前头一回我出门遇上了父亲生前的好友,此人也是通州人士,与父亲乃是多年的同窗,如今在外头为官,此人极是重义,已是答应了我,预备悄悄带了我们出京师……” 苗姨娘闻听不疑有他,大喜问道, “三姐儿所言可是当真?” 韩绮点头道, “自然是真的!” 此事倒是真事,若无有此人出现,韩绮还不能放心姨娘,现下有此人带了姨娘离开,自己也好安心复仇了! 当下又对苗氏道, “不过教坊司中进出盘查甚严,我们必是不能一同出去的,姨娘这几日不是正好要跟着姑娘赴宴吗?您想个法子悄悄溜去通安客栈,地字三号房寻一个叫付文雍的人,他便是父亲的好友!” “哪……你呢?” “我会在三更之后悄悄溜出去,也到客栈与你们汇合!” 苗氏闻言想了想点头, “好!姨娘在客栈等你!” 教坊司中日夜颠倒,夜半才是一日之中最喧闹之时,待到四更过后客人们才会逐渐散去,那时节院中便会清静下来,三姐儿趁这时机溜走,待天一亮他们就出城,等教坊司发觉她们人不见时再追就晚了! 苗氏细想自觉逃走的机会极大,便全信了女儿,果然当晚就逃去了通安客栈,只她却不料,她一到通安客栈就被那姓付之人给打昏,塞入了五更天运夜香的马车之中,被悄悄带出了城。 而韩绮却是手持利刃,在四更时闯入了仇人房中,为妹妹报了大仇! …… 韩绮今日见得那卫武,却是前尘往事尽涌心头,一时悲来一时又愤,心中暗暗道, “原来……原来他这时节已是街面的小混子了,怪不得到最后会混入了权奸一党,认贼作了父!” 想着自己再生回来必是老天不忍他们一家老少遭受厄运,而那卫武虽说为人奸狡,性好女色,又惯会溜须拍马,逢迎巴结,才能入了那权奸一党,但韩绮当年在教坊司中冷眼旁观,见他权势在手,但也从不欺压弱小,知他心中总算还有良知未泯,若是这一世再重蹈覆辙未免可惜了他那聪明心计,天生的模样。 倒不如趁着他年纪还小,想法子拉他一拉,也免得他误入歧途,以后被千万人唾骂,做下那些遗臭万年的坏事! 韩绮心中暗想, “自己前世死时还有银子未曾还他,这一世想法子助他走上正道,也算是还他三度相助之恩了!” 是夜,韩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量,终于打定了主意,这才安下心来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苗氏见了她眼眶下的青紫不由心疼, “三姐儿可要仔细身子,夜里读书莫要太晚!” 韩绮不好解说,只得点头应是。 待到前厅用饭,韩世峰与王氏见了都当她是用功太过,王氏吩咐人取煮熟的鸡蛋给她热敷,韩世峰也温言劝道, “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功,读书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还要仔细身子才是!” 待得众人吃罢饭,韩绣与韩绮出门进学,到了书院门外,韩绮果然见得那附近有好几个街面上的小混子在打转儿,韩绣也自马车窗口处瞧见这些人,便皱眉道, “也不知这巡城的差役是干什么吃饭的,怎么就撵不走这些人呢!” 韩绮默然不语,只不着痕迹的瞧了一眼那蹲在街边,正大口啃着肉包的卫武,心中暗想, “甚么时候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底才好!” 她以前只知卫武内是奸人一党,却不知他真正的身世,便在心中盘算要先打听一下他的家底,若是家中双亲还在,自己便想法子劝着他们送卫武进学念书。 在韩绮看来卫武以前跟着权奸一党厮混,也是因着少读书不识礼之故,若是明白了道理,便应知那一干人等,一个个没有一个好人,做得也都是祸国殃民的坏事,他知晓了是非黑白,以后再遇上必会避之唯恐不及,断断不会再贴上去了! 唉!韩绮实在天真,她倒是古道热肠,却不知有些人有些事,若是惹上了是要连自己都会赔进去的! 这厢她同韩绣一同下了车,进书院大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卫武手中的两个大包子,早已被塞进了嘴里,却是伙同一个黑脸高大的少年,按着另一个无赖子在地上,正说着甚么。 第十三章 动手脚 韩绮回头那一瞥,卫武五感甚是敏锐,立时抬头回望过来,虽说今日韩绮带了帷帽,挡住了面目,但他眼力一向犀利,只瞧身形便知是昨日里那瞧着他发呆,又神情怪异的小娘们儿,当下冲着她咧嘴嘿嘿一笑,吓得韩绮忙一低头进大门去了。 卫武突然抬头嘿嘿发笑,被他压在身下的张二却是吓了一跳,忙摆手求饶道, “卫老大,你可饶了我吧!以后兄弟再不敢到这处抢你的生意了,必定躲得远远就是!” 卫武闻言低头就是拳头打在他的脸上, “砰!” 却是正中张二鼻梁,张二那鼻孔立时便流出两道鼻血来, “张二,你当老子是好糊弄的么?几句求饶的话便想过关?昨儿你在这处挣的银子在哪儿,拿出来!” 张二闻言立时苦了脸, “早花没了!” “没了!” 卫武大怒,两道剑眉立时倒竖,突然起身对李莽道, “给我拖进巷子里打!” 李莽应了一声,高壮的身子移过去,一把薅起张二胸前的衣襟似拎只小鸡崽子般,将他拎进了巷中,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了拳头碰肉的声音。 卫武满意的重又蹲回了街边,只拿眼瞧着那紧闭的院门,手摸着光洁的下巴却是嘿嘿的暗笑, “那小娘们儿再三瞧我,莫非是对我有意?” 想到这处不由回想起韩绮的模样来! 这样貌嘛! 自然比不上呤香院的头牌绮思姑娘了! 不过,瞧她那样儿倒是性子温顺乖巧讨喜的,做正牌夫人必是不错! 至于绮思那种娇媚到骨子里的女人,还是做个妾室为好! 此时的卫武不过是街面上的小混子,只这心却是极大,不过被韩绮瞧了几眼,那心眼儿便立时乱动起来! 嘿嘿! 有朝一日,我卫武必定要娶了那官家的小娘们儿做正房,再把绮思弄回来做小妾,届时左拥右抱,必是美上天去了! 卫武已是在心里想着享尽齐人之福,韩绮却是一面在书院用功读书,一面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听到卫武的家世! 如此每日里进进出出,难免对那卫武多加留意,细心观察,倒是让她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那卫武确是个街面上的小混子,每日里靠着在书院门前为里头的学子跑腿儿办事挣些铜板儿度日。 切莫小瞧了这书院门间帮闲跑腿的活计,实则油水十分的丰厚! 能入书院之中读书的学子,家底子殷实的乃是多数,又多是在家中受人伺候的少爷小姐们,但凡有点缺笔少墨的都不会自家跑脚,具是要使唤人去买。 女学之中还好些,书院是许女学生们带家里随身丫头的,这些丫头们每日守在一间屋子里做绣活打发时间,专等着小姐们差遣,男学之中却是不许带小厮或是仆从,只在书院之中备了几名跑腿儿的小厮,因此一应用度都要学生自家张罗,有那手中有银的,不想自家动手的便到门外叫了帮闲。 上至打包酒楼的饭菜,下至购买闻香居上等烟墨之类的杂事都是叫了外头人去办,偏偏这书院门前守着的卫武又是个十分机灵之人,不单单做这些“主业”又动脑子开发了不少“副业”,似前头引人走“密道”之类的事儿也在其中。 卫武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只他在这一处地界赚银子,早已引得街面上其他的混子眼红,也都想过来分一杯羹,但这卫武哪里是肯让人的主儿! 这厢叫上了自己身高力壮的兄弟李莽,却是充作了他身后的打手,但凡见着一个敢来抢地盘,夺生意的混子必是会上前狠揍一顿,打得人皮开肉绽,鲜血长流才肯停手! 韩绮冷眼旁观,见卫武倒也不是不讲道理,一般新来此地的混子,不明情状,他也不是上来来就打的,多是笑眯眯上去好言相劝,只他那张脸生的好看了些,再加上年纪小,旁人便当他软弱好欺,自不肯离开, 只待到他翻脸动手将李莽召出来时,一拳头便是一汪血,一脚便是一个咕咚倒地,这些人才知晓卫武的厉害,只得捂着伤口狼狈逃窜! 卫武是个脑子极聪明的,见如今生意渐好,自己与李莽二人有些忙不过来,便又招了一个混子做手下,却是个癞痢头,生得招风耳,眯缝眼,模样十分丑陋,不过此人腿脚十分利落,跑得飞快,倒是个传信跑腿的好手! 韩绮看在眼中,更坚定了要拉他回正道的决心, “便是不识字,他有这般精明去店里做个伙计,又或是自家做个小生意,只要勤快肯干,假以时日必也会混出头的!” 韩绮有心想打听卫武的家底,便将主意打在了那癞痢头的身上,一来那李莽一看就是个浑人,生得人高马大,自己瞧着害怕不敢上前搭话。二来癞痢头新来,对卫武未必如李莽忠心,只要给些银子,说不得便能吐露实情! 只她每日里与大姐姐同进同出,哪儿能寻到机会与那癞痢头到僻静之处说话呢? 韩绮很是费心思,却没想到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一日一早,韩绣与韩绮出了家门,坐在车上往书院而去,韩绮只见得韩绣眉宇不展,书袋之中似是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甚么。 韩绣见得韩绮目光扫来,下意识紧了紧书袋,韩绮见状知她这是不想自己知晓,当下转过头去装作不见,倒是韩绣见她这样,却是咬唇想了想道, “三妹妹,有桩事儿我也不是有心瞒你,只自己心里都乱的很……” 顿了顿跺脚道, “索性告诉你吧……昨儿夜里韩纭缠了我一宿!” 牵扯到了韩纭,韩绣立时转回头来看她, “二姐姐与大姐姐说了甚么?” 韩绣愁眉苦脸从书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来, “你瞧瞧,这是她绣的!” 韩绮接过来一见,看那针脚手法粗糙,倒真似二姐出品,当下笑道, “大姐姐若是嫌二姐姐的手艺不好,便放在书袋之中藏好不给人瞧就是了!” 韩绣闻言叹气道, “若真是给我的倒也好了,这是给那屈祥麟的!” “给他的!” 韩绮闻言大惊, “二姐姐,还未死心么!” 韩绣气道, “她非但没有死心,依我瞧着还一派相思入骨,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这锦囊就是她托我带到书院要转交给屈祥麟的!” 韩绮急了,忙道, “大姐姐万万不可做这事儿!” 韩绣应道, “我自是不想的,昨夜里便明言拒绝了她,没想到她就守在我床前哭了半夜……” 韩绣本就是耳根子软,吃软又吃硬的性子,被妹妹哭得心头一烦,立时就被韩纭趁势将东西塞进了书袋里。 昨夜里倒是答应了,只今早上韩绣捧着这东西,心里却是愁得不行,有心不做这牵线搭桥的事儿,又怕损姐妹情谊,可若是做了此事,令得韩纭与那屈祥麟一直纠缠不休,岂不是害了妹子? 韩绣为难,韩绮却是铁了心要拆散韩纭与屈祥麟,咬着唇眼珠子转了半晌,一狠心道, “大姐姐,我倒有个法子以绝后患!” “哦,甚么法子?” 韩绮凑过去在她耳边言语一番,韩绣皱眉, “这样……似有些不妥当吧?” 韩绮应道, “虽说手段有些见不得光,但总归也是为了二姐姐好,若是让她再与那屈四郎纠缠下去,祸事就要临头了!” 她所言的祸事自然是之后的杀身大祸,韩绣不知后事,只当是女儿闺誉受损,以后寻不到好亲事,于女子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要知晓这京师虽说大,但真正官宦勋贵人家的圈子也不算太大,有甚么风吹草动便可传的满城风雨,似她们这类官宦人家的女子,出嫁多半都是同样的人家,官家人最重名利,若是女儿家风评不好,娶进门便会惹得全城人笑话。 以父母的性子,要是老二真闹出甚么事儿来,发了狠将她送进庵里当姑子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韩绣这么一想,立时对韩绮点头道, “如此便依你了!” 两人当下动手去拆韩纭那锦囊,锦囊本是三面缝得扎实,一面用单线封了口,只待东西交到事主手中,将故意留在外头的线头扯断,便可打开细看。 两人当下就扯断了线头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韩纭写给屈祥麟的书信,并一个并蒂莲样式的荷包,韩绣打开书信匆匆看了一眼,不由脸色一变咬牙道, “这个老二……真是胆大包天了!” 幸得好听了老三的话打开锦囊,要不然老二做出傻事来,自己便是帮凶! 韩绣是万万没想到韩纭竟在信中约了屈家四郎与她明日夜里相会, 这……这……这丫头真是疯了! 韩绣仔细捏了捏那荷包,也凝眉道, “好似有东西!” 韩绣气道, “荷包不必拆了,左右都是那些情啊爱的东西,你先收好……” 韩绮点头将荷包放进了自己的书袋里,又道, “二姐姐的字,我倒是能仿上几分,待会儿到了书院便寻个机会仿写几句决裂之言,让那屈四郎断了念想就是!” 韩绣点头, “就是如此办!” 第十四章 柳絮飞 姐妹二人商量着暗中斩断自家老二的孽缘,到得书院寻得课间空当之时,姐妹二人带上笔墨找了一个隐蔽之处,重寻了一张笺纸摊放在面前,韩绣略一思索就提笔写道,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这首前人的《柳絮》有顺风各分,各自安好之意,想来那屈四郎学问出众,必是能明白其中的暗喻! 韩绣见这字儿果然与韩纭有七八分相同,满意点头道, “但愿那屈家四郎见了些信能识趣不再纠缠!” 如此明晚那屈家四郎必不会赴约,届时老二久等不来必会死心,以后二人分道扬镳,各自不理才是好事! 二人将书信写好,又让一旁的芳草帮忙,将锦囊重又用单线缝好,之后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东西谁送?” 韩纭有那胆子私入西院,韩绣却无那胆量,芳草一个丫头更不敢东奔西走,若是被书院中巡视的监院拿住,是要被打板子的,二人又拿眼望向似乎颇有主意的老三,韩绮见状却是正中下怀,当下应道, “我们三人都不好去西院,我前头瞧见门口有帮闲的,不如花几个铜板,让帮闲的送去西院,如此便是有事也牵连不到我们头上!” 韩绣闻言眼睛一亮, “此计甚好!” 韩绣原本想让芳草出面,韩绮摆手道, “再有半柱香大姐姐便有针线课了,芳草还要在一旁伺候,且今日西院那面的三思院,听说要由先生要带着师兄们出城写诗,若是再晚些他们便要出发了,时辰不等人,不如便由我去吧!” 韩绣想了想点头,又叮嘱道, “你自家小心些,两三句将事儿交待好了便是,宁肯多花些铜板儿也莫要与那些无赖汉子多说话!” “嗯!我省得!” 姐妹两人收拾东西匆匆分手,韩绣带着芳草去了,韩绮取了帷帽遮住头脸,独自去了东院北面的角门处。 书院的大门每日只是早中晚开上三次,但一旁的角门倒是常开的,平日是由东院的婆子守着,却是为了方便书院之中下人杂役进出,不过若是给婆子们几个铜板儿也是能出去的。 韩绮过去给那守门的婆子几个铜板,只说是有事要吩咐人带信回家,那婆子得了铜板便多了一句嘴道, “小姐若是有事吩咐,便叫那门口的武哥儿,那是个利落人,必能把事办好!” 韩绮点头,心中暗叹, “这卫武惯来的能说会道,处事圆滑周到,连这东院守门儿的婆子都能打点到,可见他日后能入那刘瑾的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凭这四处讨好,八面来事儿,令得人人为他说好话的本领,便是走正路也不愁以后不出人投地,又何必去依附奸党! 出了角门转往正门不远,果然见着正在附近闲逛的癞痢头,远远的便冲他招手, “你……过来!” 那癞痢头眼尖,一见这位小姐的装扮便知是书院中人,知是生意上门了,立时几口喝了面前粗碗里的面汤,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汁,笑嘻嘻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双手作揖,学那些书呆子们作了一个一躬到地, “小姐有何吩咐?” 韩绮咬唇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癞痢头笑道, “蒙小姐动问,小的没名字,只因着小时家里穷得了病无钱医治,如今生了满头满脑的癞痢,旁人都叫小的癞痢头!” 韩绮嗯了一声点头,又问他道, “今日怎么就你一人,你不是还有两个……同伴?” 癞痢头应道, “今儿有书院里的小爷们出游,正支使着我们兄弟跑脚儿呢!” 这些贵家公子说是要到城外赏景做诗,还要学一学古人来个甚么流觞曲水,这吃喝玩乐的东西带得可多了,他们自家是不肯搬搬抬抬做下力的活计,书院的杂役又不够使唤,便叫了外头人帮手,倒是给了卫武兄弟挣银子的机会。 韩绮闻言又点了点头再问他, “你那两个兄弟又叫甚么名字?” 癞痢头应道, “一个叫做卫武,一个叫做李莽!” 韩绮自然打听过这三人名姓,此时询问不过起个话头罢了,这厢自腰间取了出钱袋,在他面前一晃道, “我这里有二十个铜板,让你做两件事,若是做好了,这二十个铜板儿都是你的!” 一见着铜板儿,癞痢头笑出了满口黄牙,忙道, “小姐尽管吩咐就是!” 韩绮问道, “这头一个,你且说说你三个是那里人氏?在京师之中何处安家?” 癞痢头愣了愣,抬手抠头皮, “小姐,您问这些做甚么?” 韩绮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当下应道, “我要让你们办的事儿很重要,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癞痢头心中暗想, “这些官家小姐也是吃饱饭无事干的,吩咐人办事就办事,怎得还要问人家事的,莫非……” 想到此处他眼珠子一转,抬头看向韩绮,只帷帽挡了脸却是瞧不清楚容貌,不过看身形不过十二三,还未长开的样子! 他心思一动暗想道, “这书院里的小姐们吩咐办事都是派丫头出马,即便是自家亲自吩咐,也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屑与我们这等下贱人说话的模样,怎得这位小姐却是与别人不同,还开口问我们兄弟几个来历?” 他自家知晓自家事,当然不会想到是韩绮瞧上了他, “难道……难道……是瞧上了我们卫老大!” 卫老大那模样生得周正,若是换了一身好衣裳,比书院里的那些小白脸子气派不知多少,那呤香院的姑娘们都喜瞧他,说不得这官家的小姐也瞧上了我们卫老大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想到这处不由暗笑…… 他自从跟了卫武,也随着他出入过两回呤香院,只他生得那癞痢头,呤香院里的姑娘如何能瞧上他这无银无钱,丑陋不堪的小混子,却是一个个对卫武青眼有加,那手里的帕子一飘一扬的全往卫武身上招呼,就差伸手拉人进房了! 我们卫老大天生的气派,有女人喜欢也不奇怪! 想到这处癞痢头倒似通晓了天大秘密一般,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儿,笑得极是猥琐, “小姐要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 当下便将自家三人的家底来个底儿掉,全数兜给了韩绮。 癞痢头本人无甚可说,本是京师人,今年十六了,亲娘生下他就死了,亲爹一个人拉扯了他六年也死了,癞痢头无亲故,自小便在这街面上偷鸡摸狗鬼混度日。 李莽的命比他好些,娘老子是刚死,留下了书院附近一间院子,如今癞痢头便同他住在一处。至于卫武嘛,不是京师人,好似早些年从庐州府逃难而来的,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娘,却是个睁眼瞎,又有重病在身,每日里都要吃药,他家住在八条巷最里头一家。 韩绮闻听此言心中暗道, “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就在街面上胡混,想来也是因着家中贫穷无人管束所至!” 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但饥荒仍是年年不断,百姓生活艰难,京师之中这些衣食无着,四处混迹的,多也是身世可怜,家逢大难之人! 韩绮打听到了消息,便又问癞痢头道, “你可知晓那三思院中的屈祥麟?” 癞痢头听了点头, “屈公子嘛,自然知晓的!” 屈公子在书院之中可是大大的有名,癞痢头初来之时,卫武就将这书院之中各色人等讲给了他记下,依着卫武的话讲,这头一个要记得自然是那些手中有银子,又出手阔绰富家少爷小姐们,第二个便是那些学问极好之人,最最紧要巴结的便是那学问又好,出手阔绰之人! 以卫武的话讲, “这最后一种人,即会读书也会做人,日后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我们若是想有朝一日跟着沾光,见着这些小爷必要尽心伺候才是!” 癞痢头是自小便与卫武相识的,他在街面上混了这么些年,也是见识过卫武的手段,对他的话自然是信服的,因而这位有银子又有学问的屈家四爷,他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韩绮将手里的锦囊给了他,又数出十个铜板儿来给他, “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就说是一位二小姐送的……之后你回来复命,我再给你十个铜板儿!” 要是放在往日,这些人想入书院送东西并不好办,只能等在外头候着学子们下学,不过今日三思院中的诸位师兄要出外游玩,想来必是有机会将东西送出去的。 癞痢头收了东西点头应下, “小姐放心,小的必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韩绮点了点头, “我下学时还在这里等你!” “您尽管放心就是!” 事情说罢,两人这才各自离去,韩绮仍旧回去学堂读书,只那癞痢头一回去就被人给揪住了领子,李莽骂道, “好小子!跑哪里躲懒去了?” 癞痢头嘿嘿一笑,将手掌心里那十个铜板儿摊出来给他瞧, “刚接了一单子生意,这不……就过来见哥哥们了!” 李莽见状上下打量他一番,阴着脸道, “甚么生意,十个铜板儿?你可有私藏!” 癞痢头立时叫起了撞天屈来, “少要冤枉人!不信你来搜身!” 第十五章 信送到 一旁的卫武过来拦,拉了癞痢头过来问道, “刚刚那小娘们同你说了甚么?” 卫武的眼本就毒,且又对韩绮留了心,不过远远一瞥便瞧出是她了! 这不是每日里进进出出,都要悄悄拿眼瞧我的小娘们儿么! 她有甚么事吩咐,怎得与癞痢头说了这么般久? 癞痢头应道, “刚才那小娘们给了我一个锦囊,说是要交给三思院里的屈公子!” 卫武听了眉头皱了起来, “甚么锦囊,给我瞧瞧!” 癞痢头把锦囊拿出来,卫武与李莽翻来覆去的瞧,卫武神色有些古怪, “这难道是那小娘们儿送给男人的!” 想到这处心下不由大恼, “这娘们儿莫非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见一个爱一个,前头明明日日都要冲老子抛上几个媚眼儿,这才几日就瞧上那屈祥麟了?” 只是恼又有何用,自家除却比那姓屈的长得好看些,其余又有甚么可以比? 是比显赫的家世,家中的田产还是比书本上的学问? 卫武难得心里暗暗有些自惭形愧,不由更是气恼,当下冷笑道 “那姓屈的小子有甚么好,不过就是一个马屎皮面光!” 李莽是个憨人,不知自家老大的心思,只是应道, “老大,管他是个甚么东西,反正咱们收银子做事,不砸了招牌就是!” 一旁的癞痢头却是瞧出了一点子门道,有心想将韩绮打听他们的事儿一讲,心中念头一转却是又闭了嘴。 若是让老大知晓自己为了十个铜板儿将他卖出去,只怕立时就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更何况这十个铜板他可是瞒下来没有讲,预备着自己一人独吞的呢! 卫武冷笑着净那锦囊往怀里一塞, “正好,他们花了铜板让我们帮着抬东西出城,我把东西送过去,你在这处看着生意,莫让人给我们抢了去,若是有人敢动歪心思,你就给老子狠狠揍!” 癞痢头听了应道, “老大放心!兄弟必不会让人抢了我们的地盘!” 三人当下分开,那卫武与李莽抬了东西跟在书院的人后面往城外而去,在最前头乃是先生坐车,后头诸人能骑马的骑马,能坐车的便坐车,有那实在出不起铜板儿的,便跟在后头步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这厢到了早找好的地儿放下东西,便有人吆喝着下头人四下清理地面,又沿着溪流一路寻那地势平坦之处,铺上竹席,再放上矮几,上头又摆上红泥小炉,再在外头寻了个背风的地儿升起一堆火来,这厢取了银霜细炭在里头引燃,再分别送入摆在矮几上的红泥小炉之中,书院中的杂役们在一旁使小扇轻轻摇动,再取了一旁溪中水灌入小壶之中,放置在炉上煮水吃茶…… 这附庸风雅之事外表看着光鲜潇洒,实则下头要不少人力布置,那些大袖宽袍的读书人立在不远处,观山看水,赏湖光山色,下头一帮子杂役们却是忙得够呛。 因着下游水被众人弄得有些混浑,便有人命卫武与李莽到上游打水,二人提了桶拨开人高的芦草丛往上游而去,到了溪水边,李莽见得左右只他们兄弟两个,便开口问卫武, “那桌上小小的一个壶还不够老子一口的,这帮子酸儒搞些花架子有个屁用!” 要喝水就使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就是了,偏那帮子说话都带着酸味的小白脸子们,煮个水跟伺候祖宗似的,拿个小扇扇风,娘们儿唧唧的,让人瞧着心里发慌。 靠着那点子尿泡子大的茶壶喝水,人都要渴死了! 卫武嘿嘿一笑道, “你懂个屁!他们这是学那甚么魏晋名士,搞甚么曲水甚么来着……” 说到这处抠了抠脑袋, “我也不知晓是甚么玩意儿,据说就是放个茶杯进去在水里打转儿,转到谁那处就由谁吃茶做诗!” 古人用的乃是酒,今日书院众人却是以茶代酒,图个风雅! 李莽听了跟着嘿嘿笑, “这不跟窑子里那些花姐儿玩皮杯儿差不多么?” 卫武听了哈哈一笑, “倒是有些相似!” 那窑子里的玩意也是差不多,一个姐儿蒙着眼敲鼓,酒杯在人嘴里咬着,送给身边人,身边人又咬着转身送给下一个,鼓停时到了谁嘴里便饮酒,若是两人都咬着,那便来个皮杯儿,自家饮进嘴里又送入另一个口中! 这玩乐的法子妙就妙在,需得一男一女紧挨着坐才好玩儿! 李莽便笑道, “全是帮子男人还不如窑子里好玩儿!” 窑子里左右都是貌美识趣的姐儿们,比起一帮臭汉子在这处对着空山溪水,滋哇乱弹,无病呻吟好上百倍! 两个混子正在那处暗笑,却听得身后有人说话道, “这两个小混子着实龌龊,如此风雅之事到了他们嘴中竟与那污秽之地相比,实在可恶!” 两人闻声回头,却见得两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立在他们身后,卫武不过眼风儿一扫,扫过这两人的喉头与腰身处,立时便知这两人乃是女扮的男装,再往脸上扫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细一回想便想起此二人乃是书院中人,当下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 能入三思院里的学生乃是承圣书院之中最顶尖的人物,其中风流俊俏的小白脸可是不少,这两个娘们儿莫非是瞧上了谁,才悄悄跟上来偷窥的? 卫武乃是久在市井打混的,看人眼色神态乃是一流,不过一个照面就将这两名女扮男装的女子给看了个通透,只他是个人精自然不会当面揭穿, 忙上前作揖陪笑道, “两位小爷莫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大字不识得几个,瞧不懂这风雅的布置,这才私下里胡说一通,不想惊动了两位小爷,实在罪过!” 那两名女子中一个矮些的,倒是一脸的面善,并未多说话,高些的却是一脸的嫌弃不屑, “你们是哪个院中的杂役?待我禀报监院必要好好教训一下你们!” 承圣书院乃是传道圣地,便是做下人也要文雅有礼才是,怎得出了这两个粗鄙不堪的杂役! 李莽上前应道, “我们只是帮闲的,并非下人!” 那女子闻言更是面现鄙夷, “怪不得了,满口的污言秽语!” 卫武听了只是笑,又拱手道, “两位小爷,这处溪水太深,若是脚下失足掉入水中怕是不好,不如小的叫人来领了二位往那边去!” 说着一指人多之处,两人果然脸色一变,矮个子道, “我……我们要在这处随意逛逛,你们自去吧!” 卫武闻言笑着行过礼,便同李莽一起提了水往回走,待得走远了李莽骂道, “两个小娘们儿自家追男人都追到城外来了,还敢骂我们龌龊!” 这处全是男人,是良家妇人见了都要退避一旁,能大着胆子追到这处的女子,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卫武回头看向那草丛晃动之中,不由暗暗冷笑, “甚么大家闺秀,想男人时同那窑子里的姐儿也无甚差别……不对比起姐儿还不如呢,人家是明打明的收银子,这些货说不得还要倒贴银子!” 却是想起来了韩绮来, “要说大家闺秀还是自家那正牌夫人才是最好,心里再想也只敢拿小眼神勾人!” 想到韩绮进出书院,悄悄儿瞧他,被他发现立时又惊得转头四顾的羞怯样儿,不由心头一热,只热过之后猛然又想起来怀里放着的东西,不由又暗恼起来, 这些子书院里的小白脸儿一个个跟弱鸡似的,手无缚鸡之力,勾引起女人来倒是个顶个儿的有本事! 心里恨那书院里的男子,连带着对这两名女子也记恨起来,卫武眯了一双眼儿,眼中恶光一闪,对李莽道, “兄弟即是心里不忿,待会儿大哥帮你出口气就是!” 论起来卫武比李莽甚或癞痢头都还有小上两岁,只他在二人面前充大却是充得理所当然,二人也是毫无异议,李莽素来信他,闻言连连点头, “还是老大仗义!” 两人提了水回去,卫武却是瞅准了机会,提着灌好水的小壶送到了屈祥麟身边。 屈祥麟此时正盘腿而坐,净手之后等着杂役将桌上的檀香点燃,见得他过来便沉声问道, “你是何人?” 卫武从怀里取出锦囊双手奉上, “屈家公子,这是一位二小姐吩咐小的送来的!” 屈祥麟一听立时双眼一亮, 他自然知晓二小姐是何许人也! 前些日子他家中有事,又忙于学业,一时没顾上阿纭,待到空闲下来派了人去打听才知晓,阿纭竟然病了没有来进学,正待想法子让人去家里打听,她的信便送来了! 屈祥麟环顾了左右,见周围人都只顾着四处看风景,不曾有人关注这处,忙快速伸手将东西收了,纳入袖袋之中, “咳……二小姐,可是有话带到?” 卫武应道, “二小姐说了,要说的话都在锦囊里头呢!” “嗯!” 屈祥麟从袖口里摸出四个铜板打赏卫武,卫武笑着接过退了下去。 第十六章 惊落水 卫武回来对着李莽不屑道, “老子仔细瞧过那屈祥麟了,不过就是比老子多了一个出身,一副脸青脸白,晚上起夜数度的样儿,一瞧就是个内虚的!” 他心中还是忿忿自家中意的小娘们儿竟暗中“移情别恋”,若是不是顾着不能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他早将那鬼东西扔水里了! 李莽心中亦是如此想,一拍壮实的胸脯,当下点头应道, “这话说的是,小白脸子如何比得过我们兄弟!” 他自来瞧不惯这帮子装模作样的酸丁,一个个身条儿瘦得跟柳条似的,成日摆出一副餐风饮露的仙人模样,真要打起架来还不够老子一拳头呢! 两人在这处帮手,眼见得此处已布置的差不多了,便同其余杂仆退到了一边,静候各位书院的老爷、小爷入席。 众人这厢依次盘腿坐到矮几之前,桌上红炉煮水,有檀香萦绕,再摆上横琴一具,个个高冠缎带,大袍随风,弹指拂动,一时之间这旷野溪边,水声、风声、琴声相谐相和,倒也十分动听,颇有天人相应之意。 只卫武与李莽乃是两个粗人,他们听琴便如老牛听琴亦是相差无几,在一旁不由暗暗撇嘴,一帮子大老爷们弹琴有何好看,若是唤上几个纱衣薄衫的姐儿来跳舞,那才是美事一桩! 两人立在一旁,久站无聊,眼珠子四处乱转,却见得前头在上游遇上的两个女人,正藏在草丛之中蹑手蹑脚的往这边凑。 卫武见状眼珠子一转,冲着李莽打了一个眼色,两人悄悄往后头撤去,这厢拨开一旁人高的芦草,齐齐往里头一钻便不见了人影。 那屈祥麟此时端坐在溪水边正弹的如痴如醉,只觉身处山水之间,眼观得绿水如带,耳听得仙乐漫漫,有清香扑面,飘飘然真如升天,正怡然自得之时,十指间连连弹动之间,突然耳边厢风声传来,眼角余光见得有一物似是张牙舞爪的扑来,便身子一闪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已是避之不及,立时有一具温热的身子撞入了怀中, “啊!” 有人尖着嗓子叫, “哎呀!” 有人被撞得仰面栽倒! “噗通……” 一声巨响,二人齐齐落入了水中! 这也是屈祥麟倒霉,他们这一回要仿古人来个曲水流觞,便是按着溪水流向在两岸设置了坐席,因着地势所限自然不会人人紧邻溪水,只屈祥麟先来抢了一个好位,正是溪水旁一处平坦所在,一旁是溪水潺潺,一旁又有芦草摇摆,他前头甚觉意境悠远,此时却是大悔不已! 斜刺刺有人摔出,将他一撞就撞入了身边的溪水之中,这溪水宽不过腿长,一步便可跨过,却是深到了腰间。 屈祥麟是会水的,只他怀里还有一个人,猝然之间也是惊惶失措,又有身上的人比他还慌,一面尖声大叫一面伸双手死死勾住他的脖颈不肯撤手,这么死命一靳,屈祥麟手脚施展不开,便搂着人坐到了溪水之中,这屁股着底,口鼻就立时淹入了水中,原是想挣扎着要坐起来,但脖子被人死死靳着,呼吸就不得法子,下意识就张大了嘴, “救……咕咚……咕咚……” 那冰凉的山中溪水立时灌入了嘴中,众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出都给惊呆了,个个傻坐在那处,琴也不弹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还是上头一块大青石上的先生惊而站立,倒看得十分仔细,当下吩咐道 “来人!快施救!” 话音刚落,却见得一旁窜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子,过去将上衣两下扒去,又蹬了脚上的鞋,跳将下去,一手先将在上面的那人提了起来,往溪边一扔,那人半个身子离了水,就趴在岸边的草丛上大口的喘着气,年轻的小子又去水里拉屈祥麟,许是他落水惊慌,双手乱划,却是抓了几下没有抓牢,反倒沉入水中又灌了好几口水,呛得张大嘴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这才被那小子给拉了起来。 屈祥麟在齐腰深的溪水中站稳,发冠歪斜,衣衫湿透,大口喘着气,回过神来这才得空去瞧那拉了自己一把的人,原来正是适才给自己送信的帮闲小子。 众人此时间才算是回过神来,纷纷过来帮手拉人上岸,有人去拉那趴在岸边之人,待得那人起身,湿透的衣衫紧紧裹在身上,立时看出端倪来, “哎呀……你……你是个女子!” 一声惊叫,引得众人转头观看,却见那立着的瘦高个子,虽身着男衫但夏日衣薄,又被打湿,里头穿着甚么真是一眼可见,有那知礼的立时扯袖遮面,有那不知礼的瞪大了眼细看,还有那即当又立的,扯了袖子半遮半掩,一时之间场面一片寂静,便是水里的屈祥麟也瞪大了眼瞧着那女子的背影,细腰丰臀,曲线玲珑,不由一时看呆了! 一旁的卫武见这情形,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暗暗骂道, “呸!一帮子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倒比不上那些明着花银子进馆子的女票客!” 那女子见得众人目光异样立时发觉不对,低头一看尖叫一声,双手护胸却是缩头躬身钻入了一旁的草丛之中,见得那曼妙的身子消失不见,屈祥麟这才回神,扶着卫武的手一步跨上了岸。 上方的先生见得人安然,惊惧一去想起刚刚的情景,不由气得唇上的两撇花白胡须不停的抖动,怒喝道, “何处来的女子在此窥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当下便命一旁的下人, “到附近搜一搜,还有甚么人在此?” 下人们应声去搜,卫武向悄悄钻出草丛的李莽使了一个眼色,李莽伸手一指草丛深处, “适才小的听见响动就是从这处传来的!” 众人应指而去,不多时里头果然传来声音, “先生,这处有两名女子!” 先生闻听大怒, “带出来!” “是,先生!” 不多时两名女子被人给带了出来,那瘦高的女子一身湿衣躲在矮个女子身后,被众人目光扫视,只觉又窘又迫又羞又恼,一张脸到脖颈都红透了,真恨不得一头栽进溪水里淹死算了! 一旁的卫武见了伸手将自己适才脱于地上的衣裳扔了过去,那女子如蒙大赦,立时扯过来披在身上被人带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打量这两名女子却是大眼一瞪,竟是认识的,不由更怒,以手指点喝道, “你们……你们怎么到了这处?你们可知今日聚会全是男子,你……你们跑来作甚……真是……真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 二人低头,胀红着脸支吾不语,先生如何会不知她们到此是为何,当下连连摇头叹气, “真正……真正是世风时下,人心不古,枉为大家闺秀……” 两名女子听了又羞又愧,眼圈儿立时红了起来, “先生……” 上头在说话,下头卫武与李莽缩在一旁,悄悄说话, “老大,即是推了那婆娘下水,怎得又去救他们?” 卫武眯着眼瞧了瞧前头与先生说话的两名女子,又瞧了瞧一旁正在手忙脚乱扭干衣衫的屈祥麟,悄声应道, “你晓得个屁!老子这一手叫两面卖好,左右手都要收铜板儿!” 嘿嘿!惹了老子,让你被卖了还要替老子数银子! 果然,待得屈祥麟勉强将自己收拾完后,果然让书院的杂役送了一锭银子过来, “我们家少爷说了,这是赏你的!” 卫武恭恭敬敬接过银子,转头冲李莽得意的一挤眼,二人都是暗笑,那边先生已是问完了话,便吩咐人将两名女子送回书院去,先生就招手叫卫武过去,上下打量他之后笑得十分和善, “虽是市井之徒倒有良善之人,是个好孩子!” 这厢命人寻了一件衣裳给卫武穿上,又许他立在一旁听自己讲课,卫武忙状做感激的样子,同李莽一起立在先生后头垂头聆听。 那头韩绮姐妹在书院之中神思不属的过了大半日,待得放学之时,两人领着丫头芳草匆匆出了角门,在巷子里果然见着了那癞痢头,韩绮问道, “东西可送到人手中了?” 癞痢头瞧了一眼旁边立着的韩绣点头, “东西已是送到了!” “那屈家公子可有话说?” 癞痢头应道, “并无话说!” 韩绮与韩绣对视一眼,韩绮从腰间取了十个铜板儿给他,癞痢头笑眯眯接过来道, “多谢小姐打赏!以后有事儿尽管来寻小的就是!” 韩绮与韩绣这才离了书院回转家中,二人在马车之上商量道, “也不知那屈家四郎见了里头的东西做何反应?” 韩绮应道, “那锦囊他必是不能当众打开的,说不得要回到家中再看,总归这几日我会叮嘱落英盯紧了二姐姐,一有风吹草动我们便会知晓的!” 韩绣点头。 姐妹二人回到家中,韩纭果然缠着韩绣询问, “大姐姐,屈家四郎可是收下了东西?” 韩绣按着前头与韩绮商量好的话回道, “我可没你胆子那般大,敢去三思院寻人,我是出了铜板儿让门口的帮闲给送过去的!” 第十七章 夜已深 韩纭自然知晓书院门前的那一帮子混子,当下应道, “可是个姓卫的小子?” 韩绣皱眉, “你怎么也知晓的?” 韩纭知她最恨自己四处交际,忙应道, “我倒没有托他们办过事儿,只听人说起那姓卫的小子,是个机灵可靠的!” 韩绣这才松了眉头道, “东西我已是帮你送到了,你就应歇了心思,好好在家读书练字才是!” 韩纭现下一心想着明晚的约会,生怕惹的大姐姐恼了,将这事儿给捅了出来,当下立时乖乖答应。 “大姐姐放心!” 待到第二日韩绣与韩绮如常进学,只落英在家中守着二小姐,待韩绮下学回来时,悄悄儿对韩绮道, “二小姐,整日关在房中,却是在偷着打扮自己!” 韩绮与韩绣闻言互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当晚照常用罢了饭,韩绮回房练字到了二更天时就吹熄了灯火睡下。 韩绮躺在床上只是默念白日里先生所授的课文,待得外头打更的三声梆响,她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帐幔下床,薄底儿的绣花鞋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 落英是陪睡在韩缦床上的,此时也悄声下了地,二人轻手轻脚过去拉开房门,果然见得外头月光下,有一道黑影正蹑手蹑脚往角门走去。 这所宅子前后门、角门具有,不过当年买下时便将后门用砖封死,角门虽未封死,却是一直用铁链子加了铜锁锁死,平常轻易不打开的。 二人瞧着韩纭自腰间摸了一样事物往锁上掏弄,不多时就听得咔嚓一声,竟将铜锁打开了,韩绮与落英互视一眼,见韩纭轻轻拉开一道缝隙,人便闪身出去了。 “三小姐?” 落英转头瞧向她,韩绮竖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稍等了片刻这才拉门出去,旁边屋门也被人拉开,韩绣与芳草从里头走了出来。 四人互视一眼并不说话,一齐往角门处去,落英与芳草按着吩咐守在门前,姐妹二人出了门,借着今晚皎洁的月光来到巷口,探头一看果然见得韩纭徘徊在巷口的大树之下。 二人静静不语,只立在那处眼看着韩纭在树下来回走动,走得累了就坐到大石之上,以手托腮呆呆看着远处无人的街道。 韩绣见她那模样有些不忍,一面小声叹气一面对韩绮道, “那屈家四郎虽好,但暗中与女子私下往来实在不应该,不是大家公子应当之事!” 韩绮应道, “大姐所言极是,男女私下往来本就有违礼教,更何况男子本就善变,今日他能同二姐姐暗中通信,明日说不得便能同别家的女子互赠书画,如此不遵礼仪之人如何能托付终身!” 且男儿家做下勾搭女子之人,旁人只说一声小子风流,可落到女儿家身上这名声便真不好听了,女儿家自然还是要自爱些为好! 韩绣听了点头, “妹妹此言倒是有道理!” 这些话母亲王氏也曾在订亲时对她讲过,王氏曾言道, “这世上男女情爱不过一时激烈,这日子终归是要平平常常,柴木油盐的过下去,女子容颜易老,情爱不在时又如何能挽留夫君的心?” 韩绣还记得自己当时很是懵懂,只是摇头表示茫然不知,王氏又教女儿道, “说甚么挽留夫君的心,这世上样样东西都能留,只时光与人心最不能留,他若是变了就是变了,你上吊抹脖子都救不回来!” “那……那若是以后……以后夫君变心又当如何?” 王氏笑着伸手一抚女儿满头的乌发, “傻孩子,女子重闺名实则是重品行,男儿又何尝不是最重气节人品,选夫君旁的不看,必是要先看人品,人品好的就是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便是心有所想必也不会走错一步,若是人品不好的,眼前就是个无颜女,照样也能三心二意!所以啊,挑夫婿最重要还是洁身自好,要心如磐石,意比金坚!” 说白了甚么家世学问都比不上人品来的要紧,人品不好,嫁过去也不只个锦衣玉食的牢笼,人品若是好,便是粗茶淡饭也吃得出和和美美,恩爱情长来! 三妹妹说的对,那屈祥麟能不顾礼教与二妹妹好,自然也能同旁人好,这样的男子不可信! 那韩纭在树下足足等够了两个时辰,心心念念的人终是未来,不由一阵失望气恼,当下就坐在树下抱着膝头,嘤嘤啼哭起来,韩绣终是心生不忍,自暗处现身出来, “二妹妹!”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韩纭被这一声吓了一大跳,停了哭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自家姐妹正手拉手缓缓过来,当下就知事情败露,心中却是又羞又气又伤又悲,索性扑进韩绣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大姐姐,他没有来!他没有来!他……他……是不是变心了!” 韩绣见她哭得凄惨,到了嘴边的责问再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叹气拉了她起身, “他即是不来,你便不用再等了,我们回去吧!” 韩纭哭哭啼啼起身,却犹不死心的瞧向街口,被韩绣与韩绮二人强扶了回去,当夜三姐妹在房中说话良久,韩绣与韩绮也是规劝她许多,都只道屈家四郎不是良配,且收了心思,以后父母必会为她觅得良人! 韩纭闻言只是哭泣,对那屈祥麟犹未死心, “他必是有事耽搁了,若是不然,他定不会忍心让我一人枯等的!” 韩绣与韩绮对视一眼都是无语,韩绮知晓她少女情怀,平生头一回恋人,若不是伤得重了,必不会轻言放弃,见她悲悲戚戚之状,不由心中暗生悔意, “我……我这可真是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 只继而想起事发之后一家人的惨状,立时就心硬如铁! 要知晓婚嫁非只是他二人之事,乃是牵连着屈家、韩家甚至那徐家之事,若是不狠下心将他们拆散,那他们家转眼便要大祸临头了! 当下咬牙对韩绣使了一个眼色, “大姐姐明日还要进学,今晚便让二姐姐好生想一想吧!” 韩绣也是被弄得一脸疲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闻言便点头, “好,有事明日再说吧!” 姐妹二人劝得韩纭上了床躺下,两人也各自去睡,韩绮回得房中上床躺下,只身子疲累,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一时半晌也睡不着,那面床上的落英也翻来覆去,忍不住出声问韩绮, “三小姐,那屈家的公子是何等模样,为何竟令得二小姐如此割舍不下?” 韩绮想了想应道, “屈家四郎我也未曾见过,只听说人才出众,想来也是有三分好处的!” 韩纭不是傻子,屈家四郎不好,她也不会喜欢上他,只可惜老天爷派了个韩绮重生回转来生生拆散他们! 落英闻听一阵沉默,久到韩绮以为她已睡着了,才又出声问道, “三小姐,这……喜欢上一个人是甚么滋味儿?” 落英与韩绮差不多年纪,每日里关在家中,只见得家中老仆与男主人,也是个不识情愁滋味儿的后院女儿,她这一句话却是问住了韩绮。 韩绮虽说比她多活了一世,但前半生是关在闺房中,足不出户的小姐,后半生在教坊司见多了男人的恶行恶状,男女之间那些一上阵就赤裸裸肉搏的阵仗也是不经意间瞧见不少。 初时她还要面红耳赤,觉得又是羞恼又是恶心,到后头听得多见得多了,便再无波澜了,但要说那两情相悦,郎情妾意…… 韩绮也是个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的! 当下长长叹了一口气,眼望向窗缝里散下的一地银霜,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张脸来,立时大夏夜里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我怎么会想起他!” 忙转过身紧闭上眼,暗暗对自己骂道, “明儿还要进学呢,先生要考背功课的,若是背不上来要打手心的,别想了!别想了!你想谁也不能想他呀!快睡吧!” 当晚上韩绮便做了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教坊司中,在那昏暗的房间里,满屋的古怪味儿,卫武精赤着身子,只穿着一条牛鼻子短裤儿,坐在床边冲她招手, “你过来!过来呀!” 韩绮吓得转身便跑,却不知怎得竟一下子扑进了他精壮的胸膛之中,身子被人紧紧抱住,耳边是卫武那玩世不恭的戏谑语调, “怎得……你慌啦!别慌……总归让你满意才是!” 说着一张嘴就亲了下来,韩绮吓得尖叫一声睁眼醒了过来,胸口乱跳,气喘吁吁,落英在一旁叫道, “三小姐,时辰不早了,快起身吧!” 韩绮坐起身抬手一抹,才发觉睡得满头大汗,起身过去净房里擦了一把脸,见得韩绣也是一倦容的过来,冲着韩绮苦笑一声, “她昨夜哭了整整一夜!” 韩绮叹了一口气,姐妹二人互看了看对方那发青的眼窝,又齐齐叹了一口气。 这厢强打精神出去吃罢早饭又去书院,韩绮进了求淑院中,便见得众同窗个个聚在一处,正议论纷纷,见她来了都冲她招手, “阿绮,快过来!” 第十八章 私下传 韩绮闻声过去,随手将书袋放到座上,转头问她们, “有何新鲜事儿发生?” 有人应道, “你听说了么,前日三思院的师兄们出游,有我们东院的人悄悄跟着去了!” 说着一脸希翼,巴望着韩绮也能添些猛料进这话圈儿里! 韩绮一头雾水,做茫然状, 昨日只忧心二姐姐的事儿了,那里有心管旁人! 有人见她这样儿便笑道, “她就是个书呆子,你问她也是白问!” 韩绮应道, “我是当真不知,我们东院是何人跟去了?” 众人忙竖指嘘声道, “小声些!” 当下凑过来道, “是持贞院的两位师姐,一个是黄教习的女儿黄鑫,一个是……武伶芷!” 韩绮听了仍是不明所以,这两人她未听说过,更是从未见过,转脸见众人都是一派果然如此的样子, “你这书呆子,黄教习的女儿黄鑫倒也罢了,那武伶芷可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据说学问做得也是极好,在我们东院乃是有名的才女……这你都不知晓?” 韩绮仍是摇头,旁边有人应道, “嗤!学问极好又如何,还不是不知羞跟着男人跑!” “就是……还是二品大员的女儿呢!” “听说……她昨日都没有来进学呢!” “自然是没脸来进学……你们听说了么,她可是扑到了那屈祥麟的怀里呢!” “什么!” 一群小女子立时发出一阵惊呼, “她那么大的胆子!全是男子的场面也敢去,还直扑进男人怀里!” 旁边有人道, “哎呀呀!你们可莫要胡说,我姐姐便在持贞院中,她与那黄鑫很是要好,黄鑫私下里说了,她们只是想跟过去瞧瞧三思院中众位师兄的风采,本是女扮男装藏身在草丛中的,也不知怎得被脚下的草根绊了一下,那武家小姐就摔出去了,正正好摔在了屈家公子的怀里……”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吃吃的笑, “谁知那武家小姐是真摔还是假摔!” “你管她真摔假摔,总归落进屈师兄的怀里就是真的!” “哎哎……何止是摔进怀里,还一起摔进了水里呢!”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大哥哥就在三思院啊,前日里也在出游之列,昨晚上我悄悄听他同二哥哥讲的,据说 呀……” 说话的人越说小声,听话的人脑袋越凑越近, “听说呀,两人一起滚进了水里,还搂抱成了一团,那武家小姐浑身上下湿得通透……” 后头的话越发小声了,只人群之中爆发出一声声惊叹抽气之声, “……之后邵先生命人将她们送了回来……” “啧啧!这武师姐胆子也是够大的,如此一来屈师兄岂不是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那这事儿……” 一旁立时有人不忿道, “这事儿关屈师兄甚么事儿,难道还要因此娶了她不成?” “这人都肌肤相亲,袒露相见了,还不婚嫁?” “怎么就说是肌肤之亲,袒露相见了,只不过是意外!是意外!” 这班里也有那仰慕屈祥麟之人,听得就要这般将屈师兄与武伶芷凑成一对儿,如何不气! 当下一群人分做几派争论了起来,有骂那武伶芷枉为大家闺秀的,有骂那屈祥麟占便宜不负责的,有想将两凑成一对儿的,还有似韩绮这种作壁上观的。 学堂里正自叽叽喳喳吵个没完,魏先生进来一见却是难得的沉了脸, “怎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众人回头一看,吓得轰一声立时做了鸟兽散开,一个个回到座上正襟危坐,不敢再言语。 魏先生自然也是知晓东西院传开的事儿,心中也甚是恼怒,当下过来取了戒尺一拍那桌案, “你们入书院读书乃是为了求真解惑,知礼明仪的,圣人有训非礼匆视,非礼匆听,非礼匆言!现下瞧瞧你们这般道人是非的样子,与那街边市井的无知妇孺有何区别,当真是枉费了先生教诲……” 这厢狠狠教训了众人一顿,最后又以言提醒道, “女儿家当自重自恃,切切不可任性妄为,若是闯下祸事,就悔之晚矣了!” 众人忙齐齐应是, “遵先生教诲!” “嗯!” 魏先生见状这才满意的点头放下戒尺, “把书本打开,今日我们讲尽心章,先给我读一遍!” 众人立时齐声诵读,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此言何解,吾等可知?” …… 课后韩绮与韩绣姐妹俩碰到一处,倒是都听说了前日之事,韩绣恼道, “幸好让二妹妹与他断了干系,若是那屈祥麟真与武家的小姐有了瓜葛,这事儿……” 那武家小姐的父亲可是二品大员,吏部天官,论起家世来韩纭如何能比得过,只怕到时候这黯然神伤下场同样是跑不掉的! 韩绮却是心头疑惑, “前世里也没听说屈家四郎与那武家的小姐有何瓜葛呀?怎么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那里知晓,前世里屈家四郎与韩纭暗中两情相悦,中间并无其他波折,因而顺理成章的做了夫妻! 那似得这一回,韩绮从中插手,令得韩纭被关家中,才有她入书院提前见到了卫武,才有了韩纭托姐妹送信一事,才有了卫武使坏暗中出手整那武家小姐与屈四郎之事! 如此一环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今世再已不是前世了! 又隔了三日,韩绮与韩绣下学时到大门处候车,却是人多拥挤,韩绣便吩咐妹妹, “你与芳草在角落处等着,我到前头去瞧瞧!” 韩绮怕她被人挤到,便让芳草跟去护着,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角落, “让芳草护着你,我在那处等着就是!” 韩绣瞧了瞧角落处乃是个死角,只要韩绮乖乖呆着不动,人来人往也不会挤到她,当下点头道, “你自己小心些!” 见妹子听话的过去站好,自己便领着丫头挤到前头去了。 韩绮刚在角落站定,便听得背后有人在叫, “二小姐!二小姐!” 韩绮纳闷,回眸一看,却见得那癞痢头从一旁钻了过来,对她拱手行礼道, “二小姐!” 韩绮笑着摇头, “我不是二小姐,我在家排行在三,是三小姐!” 癞痢头闻言一愣,复又抠头皮笑道, “原来是三小姐,小的叫错了!” 韩绮笑着摇头, “无妨,不知者不怪!你唤我可是有事?” 癞痢头道, “原先是有事的,即然二小姐变做了三小姐便无事了!” “咦!” 韩绮奇道, “你这话说的奇怪,怎得二小姐变做三小姐便无事了?” 癞痢头又抠头皮道, “小的……小的本是感念三小姐人好,有个消息要免费奉送的,只没想到……现下怕是用不着了!” 韩绮更奇,追问道, “怎得就用不着了,你说来听听?” 癞痢头想了想道, “想到虽不是三小姐送的东西,但二小姐也是您的姐姐,告诉您这事有个提防也是好的!” 当下上前两步低声道, “三小姐可知前日城外之事?” 韩绮自然知晓他所指,当下点头道, “书院之中都传遍了,自然是知晓的!” 癞痢头道, “小的正要告诉小姐,那姓屈的小子不是甚么好东西,前日上午出了那事儿,晚上屈家小子便去了武府……” 韩绮想了想应道, “虽说是武小姐私自出城,但总归这事儿武家小姐吃亏大些,屈师兄过府给个说法也在常理之中,这也不稀奇呀!” 更何况那武家小姐乃是吏部上官之女,屈家必是不敢得罪,便是有理也要先输三分气的! 癞痢头听了暗暗嗤笑, “小娘们儿见着小白脸子就是脑子不清楚,真当长得好看,就是好人了!” 便好似我们卫老大一般,那小模样十个见了九个都说好,只他们这片儿的混子都知晓,卫武是出了名的手狠心黑,身上戳一个洞都流黑水的主儿! 癞痢头压低了声音又道, “那姓屈的昨日下学也去了武府,小的昨儿天擦黑在街上还瞧见他出了武府……” “哦……” “小的瞧着送他出府的丫头倒是个眼熟的,好似是陪着武小姐读书的贴身丫头……” 说得这般明白,再不明白就真是脑子不清楚了! 韩绮听了眉头高高挑起, “哦……竟有这样的事儿?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癞痢头笑着应道, “我们兄弟是做甚么的,无事便在这京师的地面儿上闲逛,甚么消息不知道的……” 顿了顿察看韩绮脸色, “前头小的蒙小姐照顾,觉得小姐是个好人儿,这是怕小姐上了那姓屈的恶当,今儿特意过来提醒的!” 韩绮听了却是心头一松,心中暗喜道, “没想到那姓屈的竟然是这样的人!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自去攀他的高枝,求他的富贵去,只望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下从钱袋里倒了几个铜板儿给癞痢头, “这几个铜板给你!” 癞痢头摆手道, “小的这一回可不是为了小姐的赏钱来的!” 第十九章 中秋节(一) 韩绮应道 “这不是赏钱,是给你的茶水钱!这般大的日头,你跑来跑去也是辛苦,拿去买些水喝吧!” 癞痢头听她此一言,心里很觉妥帖这才笑嘻嘻的接了过来,拱手道, “三小姐,我走了!” “嗯!” 韩绮冲他点了点头,见他又挤入人群不见,转头芳草已是在叫她了, “三小姐,马车到了!” “来了!” 韩绮应声,提裙自人群之中挤了过去。 那头癞痢头钻出人群跑进一旁的小巷之中,左穿右插到了李莽家中,把门砰砰一敲,里头李莽过来开门,癞痢头进去到了后院,见得卫武正光着上身,露出精瘦的胸膛,躺在院中的树荫下纳凉,癞痢头端起树下桌上的粗碗仰头猛灌。 卫武瞥了他一眼问道, “都跟她讲了?” 癞痢头咕咚咚喝了好几口,这才应道, “老大,我们弄错了!” “弄错了,甚么弄错了?” 癞痢头放下碗,扯袖子擦了擦嘴, “原来她不是二小姐是三小姐,瞧上姓屈的人是她姐姐!” “哦!” 卫武一听顿时精神一振,立时就翻身从破草席上坐了起来, “她怎么说的?” 癞痢头就将自己如何同韩绮说的话,韩绮又是怎么回他的都一一学了一遍,卫武听得眼珠子乱转,嘴角止不住的往两边扯,哈哈笑道, “果然……这娘们儿脑子倒是不笨!” 老子就说嘛!明明就是对老子有意,怎得就瞧上了那姓屈的,原来是替她姐姐送信! “她那姐姐却真是个眼瞎的!” 李莽过来同他一起躺在草席上, “老大,现在我们还盯不盯那姓屈的小子了?” 卫武一瞪眼, “盯甚么盯,生意不做了?” 哈哈!即是与老子那正牌夫人无关,老子就不管了,谁眼瞎就瞎她的去,让那姓屈的整死也是活该! 癞痢头笑着颠着手里的五个铜板儿, “老大,三小姐人不错,又给了小的五个铜板儿!” 这话音还未落,就觉着眼前人影一晃,手里的铜板儿就被人给抢走了,领子上一紧,脚尖儿便离了地,卫武恶狠狠瞪着他, “……归老子了!” 癞痢头被抢了铜板,那真是肉疼得紧,便求道, “老大,给兄弟留两个,今儿晚上的饭还没着落呢!” 卫武哼了一声,从自己怀里掏了两个出来扔给他,骂道, “吃不死你!” 这厢拍拍屁股就要走,李莽与癞痢头齐齐问道, “老大,去那儿?” 卫武头也不回的一摆手, “今儿不做生意了,早点儿回家伺候老娘去!” …… 韩绮得了消息,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却有些纳闷, “那癞痢头怎得想着来同我通风报信?” 她自然不信他说得甚么,感念自己前头照顾他的话,这书院之中照顾他的人多了,怎得不见他到处卖消息? 她自然是万万想不到后头有个卫武在指使,只想着那癞痢头多半是想卖自己一个好,好以后多做些生意。 只这事儿韩绮却是不打算告诉韩绣又或是韩纭,左右那姓屈的若是真与武家小姐出双入对,只怕是好事将近了,众人总归会有知晓的一天,自己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又隔了三日,武伶芷果然又来书院进学了,到了午时却是公然派了自家贴身的丫头,送了食盒到三思院门前,由那书院之中的杂役接过,送给了屈祥麟。 这东院、西院一帮子读书读得憋苦,正愁无处寻事儿的学子们这便有了热闹可看,有绮闻可谈了,有好事的人过去打听,不过半日功夫,这事儿便传遍了东西两院! “你们知道么?原来那日武师姐落水的第二日,屈家就请人上门提亲了!” “甚么?屈师兄怎可如此趋炎附势,他根本就不喜欢那武伶芷!” “什么趋炎附势!向武师姐提亲就是趋炎附势了?难道说向你提亲就不趋炎附势了?你又不是屈师兄肚子里的虫,怎得就知晓他不喜欢武师姐了?” “对呀!依我瞧着屈师兄如此才是有担当的好男儿,他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又因着一场意外结缘,说不定便因此看对了眼儿,凑成一对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呀!” “对对对!我瞧着武师姐与屈师兄倒是挺般配的!” “般配甚么呀!这分明就是武师姐耍手段故意赖上屈师兄的……” “就是!就是!武师姐倾慕屈师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这东院的人谁不知晓,那日她就是冲着屈师兄去的!” 一时之间众人又是议论纷纷,各说各理,韩绮与韩绣两姐妹听闻消息,一个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个暗道果然如此, “消息确凿,这一回二姐姐应当死心了!” 韩绣想了想问妹妹, “你说……那屈祥麟是因着落水时的意外才求娶武伶芷,还是因着瞧了我们写的回信,以为二妹妹要与他断情,以至心灰意冷才会向武家提亲的?” 韩绮冷笑道, “大姐姐莫要把那姓屈的看得太清高!我瞧着多半是因着这场意外,倒让他有了攀高枝儿的机会,不趁势顺着杆子爬,更待何时?” 韩绣虽说年纪大些,性子稳重,但毕竟是闺阁中的女子,对世事人情经得少了些! 韩绮却是多活了一世,又经了后半生的坎坷,于世事之上总要看得通透些,那屈家四郎若是真有意韩纭,接了那有断情之意的书信,必定会不甘心,总归是要想法设方,见着人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那有前头一月与人暗中谈情说爱,情意绵绵的,不过与那武小姐意外落水一回就立时移情别恋的,韩绣不知,自己可是知道的,那姓屈的当日就去了武府! 依韩绮看来便是那屈祥麟对二姐姐有情,只怕也浅薄的很,经不起风吹雨打,见得另有高枝不过转瞬便立时将人抛在了脑后! 以此看那屈祥麟的人品,想来前世两人是成亲不久便遇上祸事,若是真有幸携手一生,结局只怕未必就是好的! 想到此处韩绮更是彻底放下了对韩纭的愧疚,对韩绣道, “这事儿,今晚上回去便告诉给二姐姐!” 韩绣点头, “自然是让她早早断了念想更好!” 当晚回去,韩绣果然将此事告之了韩纭,韩纭闻言如遭雷击,人立时呆在那处,一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韩绣,半晌才拼命摇头, “不!不会的!屈郎他不会如此绝情的,你们……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他……他怎么可能与那武伶芷订下亲事!” 说着说着眼圈就发红,声儿颤抖,实刚韩纭心里明白的很,以着大姐姐与老三的性子,决没那心思,用这种事儿来逗人,她嘴上虽说不信,实则心里已信了七八分,一整个人都似坠入了冰窟之中,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眼泪珠子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儿,却是狠狠咬牙倔强着不肯掉下来。 韩绣见状,心里也是难受,叹一口气揽过她肩头, “他即是移情别恋,你又何必为他伤心伤情,以后各自过活,各自安好便是!” 韩纭拼命摇头,终是哭了出来, “我不信!我不信!我如何能信?你们说的我都不信,若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我……我决不会相信!” 韩绣见她这死鸭子嘴硬的固执样儿,也是真没了主意,便拿眼儿去瞧韩绮, “这……这可如何是好?” 韩绮见她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由也是皱眉, 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半晌拿定了主意对韩纭道, “二姐姐,若是不信,不如我们想个法子悄悄去见他一见吧!” 确实,这事儿不是姓屈的来讲,任是旁人说破了嘴,二姐姐也是不信的! 韩纭闻言猛的抬头, “你有法子让我出去?” 韩绮想了想应道, “再隔几日便是中秋了,届时母亲定要归宁的,必是要领着我们同去,二姐姐定是可出门的,我们再想法子求母亲,许我们出府游玩,届时寻个机会去找那屈祥麟,有些话自然还是当面说清为好!” 王家老爷子虽带了弟弟韩谨岳在应天府,因着军务在身,这个中秋节自然是不能回京师的,但王老夫人却在京师王府之中,家中几位舅舅、舅母都在,母亲王氏每年中秋都是要回娘家,有时也会带了她们姐妹去逛一逛那中秋灯会。 韩纭闻言立时欢喜了,上前来拉了韩绮的手道, “好妹妹,前头是我错怪了你,若是这一回你帮了姐姐,姐姐必定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韩绮心里暗道, “说甚么感激,若是让你知晓了真相,只怕杀了我的心都有!” 回头迎上韩绣担忧的目光,韩绮冲她递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韩绮心里有数,她估摸着屈武两家结亲的事儿已成定数,武家是何等身份,屈祥麟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脚踩两头,让他们见一面,让屈祥麟亲口告诉韩纭,不由得她不死心,如此做法虽说有些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儿总要了断才是! 第二日去书院,韩绮就寻了一个机会从角门出来,四下张望,果然见得那癞痢头,正在树下阴凉处坐着,见着她招手忙跑了过来, “三小姐,寻小的何事?” 第二十章 中秋节(二) 韩绮问道, “你可有法子知晓那屈祥麟中秋的行踪?” 癞痢头抠了抠头皮道, “这个嘛,小的也不敢说……” 想了想道, “这事儿只怕还要问过我们老大才是!” 韩绮闻点点头, “这事儿你一人怕是办不了,是要多几个人才成的……” 想了想,踌躇问道, “你们……你们……老大……老大在做甚么?” 癞痢头应道, “前头家里老娘热的病了,在家里伺候着呢!” 韩绮闻言眉头一拧道, “回去告诉你们老大,若是这事儿办的好,我有重谢的!” 癞痢头笑眯了眼, “三小姐放心,您尽等着小的消息就是!” 韩绮回到书院见着韩绣,韩绣担心道, “那帮混子行事无有规矩,就怕办不成事!” 韩绮倒是胸有成竹道, “大姐姐放心,他们久在街面上打混,消息最是灵通,这事儿必办得成!” “那……要多少银子才成?” 韩绮应道, “倒是没说价钱,不过我估摸着总要个半两银子吧!” 中秋佳节,京城之中历来有灯会,城中无论百姓家,又或是王公富豪府上的少年男女们,亦是要趁着这机会出来闲逛游玩,会一会意中人的! 想来那姓屈的乃是个风流喜热闹的性子,必不会放过这机会,只要让人守在屈府门前,必能知晓他的行踪,届时让人跑来报信儿,她们姐妹再过去,总能寻到机会与那姓屈的说上两句话的! 韩绣闻听得要半两银子,虽觉着多了些,但为了姐妹倒也是值得的,当下点头应道, “半两银子虽说贵了些但只要事儿能办成便行,这银子我来出吧!” 韩绮比不得韩绣,韩绣乃是家中嫡长女,又有王氏的嫁妆在后头撑着,手里自然是要宽松些的。 韩绮倒也没有跟她争,只回到家中也叫落英寻了她的钱匣子出来,打开来数了数里头有五百零二个铜板儿,却是她自小一直攒到了如今的。 落英问道, “三小姐,要买笔墨么?” 韩绮摇了摇头, “你给我寻了线全穿起来!” 落英听命去寻了线,将铜板儿分十个一串,一串串的串好后,整齐码放回了匣子里,韩绮捧着去寻了苗姨娘,苗姨娘见得女儿过来便笑眯眯迎她进了屋, “今日怎得没在房中看书练字?” 她怕五姐儿吵闹,将韩缦带到了自己房中玩耍,待得困倦睡着之后再让落英抱过去。 韩绮将钱匣子放到桌上, “姨娘,我这里有五百零二个铜板,想同您换成碎银子,您可换得?” 苗姨娘笑了, “自然是能换的!” 前头韩世峰给的银子还未用完,苗姨娘自家也有私房,当下取出来给了韩绮,将她那一匣子钱倒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姨娘怎不数数?” 苗姨娘嗔道, “你这孩子,慢说是你拿着小钱同我换大钱,便是你空着手来,姨娘也有银子给你的,还数甚么数!” 说着又取了两串穿好的铜板出来, “你的铜板儿全换了银子,手里没有零子儿也不听用,还是要有些小钱才是!” 韩绮也不同她推让只是笑着接过来道, “多谢姨娘!” 苗姨娘笑着抬手给她拨开额前的碎发, “傻孩子!姨娘的都是你们姐妹俩的,有甚么好谢的!” 只一旁的玩耍的韩缦,见人数银子却是忙蹬蹬蹬地跑过来,爬上桌子道, “姨娘偏心,三姐有,缦缦没有!” 苗姨娘取了一个铜板儿打发她道, “成成成!我们缦缦也有一个!” 韩缦见状大怒,捏着小拳头道, “姨娘骗人!姐姐的多,我的少,姨娘偏心!” 一句话惹得韩绮与苗姨娘都笑了起来,韩绮逗她道, “姐姐可是用一大匣子换了这么一小块的,缦缦也拿出来换吧!” 韩缦闻言眨巴着大眼睛,权衡了半晌,直觉以多换少实在不划算,当下摇头道, “我……我不换了!” 当下颓然捏了一个铜板在手掌心中,滑下了凳子去。 韩绮与苗姨娘又是一阵笑,母女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韩绮才领着呵欠连连的韩缦回去睡了。 不多会儿,自王氏房中过来的韩世峰,见得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钱匣子问道, “怎得,缺钱用了?” 苗氏上前为他更衣应道, “是三姐儿存了些铜板儿,到我这里换成了碎银子!” 韩世峰点头道, “她倒是有存心,比她两个姐姐好……” 韩绮前世今生都是个书呆子,平日都是素面朝天,女儿家最爱的脂粉首饰上却是花销最少的一个,因而她手里的铜板儿用得极少都是攒着的,前世里,她小时未打扮,待大了时自己划破了脸,入教坊司做杂役,自然也无那心思打扮了! 苗氏笑道, “小姐们都大了,自然还是要扑些粉,散些香才是,不是有话讲甚么女为悦己者容吗?” 韩世峰听了就笑, “这些年你总算有了些长进,倒知晓这些话了,只你这话用在三姐儿的身上却是不当,她如今年纪还小,也没有悦己之人,如何为人而容?” 苗氏窘道, “老爷,奴家也就记得几句书上的话儿,还是以前伺候老爷读书时,在旁边听了几句,说得不好让老爷见笑了!” 韩世峰拉了她的手,把人揽入怀中叹道, “以前不过随口念的几句,你倒是记得!” 苗氏乖乖依在他怀里应道, “以前的事儿,奴家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 那时节韩世峰上京赶考,通州老家里族中怕他无人伺候,不能安心赴考,正巧苗氏一家逃难来了通州,家里五个女儿四个儿子,拖家带口到了这处已是再养不活了,便要卖女儿,族里便将苗氏买下,给了韩世峰做婢女。 苗氏这一伺候便是二十年,从此便再没有离开过韩世峰。 若论起情义来,苗氏比王氏还要长久一些,韩世峰是个念旧感恩之人,有王氏为他操持家务,做后院之主,有苗氏小意温柔,红袖添香,倒是心满意足再无他求,平日里同僚们相邀去吃酒耍乐,他也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实在推托不过在那场面上倒也把持得极好,也是从未给家中妻妾再添烦恼,在现下的世道里,于男子之中也算得是专情了! 如此韩绮将事儿托给了癞痢头,癞痢头转回头去寻卫武,卫武却是眯了眼,心中暗想, “那小娘们儿打得甚么主意?” 难道是她那姐姐还未对屈祥麟死心? 想了想点头道, “即是有生意上门也没有不做的道理!” 当下果然出去寻了街面上几个相熟的混子,专让人缀在那屈祥麟的屁股后头,看那小子平日都是如何走动的! 因是中秋之节,书院之中也是要放休的,却是有三天的假日,王氏照例是要回娘家的,又有韩世峰老家在通州,京城之中也是有几位本家的亲戚,平日里走动少,但节庆之时总有两家人是要来往的。 因而韩氏姐妹虽说有三日假,却也被安排满了,中秋节前有人来访,中秋节之日回王府,中秋之后又要随韩世峰出门,这一日早早起了床,听着外头王氏吩咐仆从收拾打扫之声,韩纭便过来问韩绮, “那件事儿,你可是安排妥当了?” 韩绮点头道, “放心吧,中秋之日只要姐姐们有法子让母亲放了我们出门,我便有法子让二姐姐与屈家公子面!” 昨日癞痢头已是打听好了,说是悄悄听那屈祥麟同学中好友约好了,要逛中秋灯会的。 韩纭闻言大喜,伸手过来抱了她亲亲热热道, “好妹妹,若是此事能成,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好妹妹!” 韩绮闻言苦笑,心中暗道, “你只要不恨我一辈子,我便要谢天谢地了!” 待得韩纭出去,韩绣又寻着机会过来忧心问道, “三妹妹,这事儿你可真有把握,我瞧着她听闻得可以去见人,倒是欢欢喜喜的,若是再着了那姓屈的,又起了心思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这老二是甚么心思! 明明都知晓那屈家与武家订了亲事,怎得还能似没事儿人一般,欢欢喜喜想着与屈祥麟相见? 韩绮笑道, “大姐姐放心,二姐姐这是在佯装呢,她那是强颜欢笑,以为可以粉饰太平,我们再给她来一记狠的,她必会清醒的!” 韩绣担心道, “你可是打听清楚了?” 韩绮点头应道, “大姐姐放心,已是打听清楚了!且中秋节乃是男女相会的好日子,若是我料想不错,只怕那屈祥麟说不得还要约了武家小姐出门逛灯会呢!” 实则昨日癞痢头前来报时,也提起那屈祥麟与武伶芷正是如漆似胶,每日下学之后必要入武府相见的! 要知晓大庆自开国以来,民风倒也算得开放,有婚约的未婚夫妻同游,倒也是寻常之事! 这也是自家那未来的姐夫徐志茂出外游学未归,若是不然,只怕那请人的帖子也是早早送上门了! 姐妹们说话间便收拾妥当,相携着出去用罢早饭,没有多久便有韩家本族的人上门。 第二十一章 中秋节(三) 韩世峰领着妻女出来迎客,来者却是通州本家嫡枝里的一位堂弟,名叫韩明德,这韩明德有妻刘氏,生下三子二女,今日到府上却是领了小儿子韩有卿,两个女儿韩慧娘和韩珍娘。 两家见面,都笑盈盈上前见礼,韩绮四姐妹与韩慧娘两姐妹也是自小就认识的,当下亲亲热热过来,手拉着手往后头闺房而去。 韩有卿今年六岁,与老五韩缦倒是相差不多,稚龄小儿不拘男女之防,便把两人放在一处,由两个婆子看着,自寻小儿的玩法。 五个差不多大小的姐妹便笑嘻嘻挤进了一间屋子,因着屋子小没有多余的地儿,几人倒是不拘都往那绣榻上安坐,韩珍娘就脱了绣鞋要爬上了床。 韩慧娘见韩珍娘如此不懂规矩便沉了脸训她, “珍娘,你怎得越发没有规矩!” 韩绣见了却是笑道, “你也莫训她,珍娘与我们家老二素来交好,又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太过讲究!” 韩慧娘自然也是知晓自家妹妹这装两下便没有正形的性子,只人家不介意乃是客气,若是自家不呵斥就是真不懂规矩了! 韩绣这厢一旁吩咐落英去泡茶,一面又拉了韩慧娘的手坐下笑道, “今日乃是在中秋佳节里,难得姐妹们相聚,我们这些做大姐的便莫要板着脸训人了,没得让小的们厌烦!” 一旁一边与韩纭打闹,又抽空与韩绮说话的韩珍娘听了立时接话道, “绮大姐姐说的正是,成日家训人,你不烦我都烦了!” 韩慧娘被妹子一句话气得直瞪眼, “你嫌我烦,再等上两月你便是叫我管你,我也不稀得管你了!” 韩慧娘要比韩绮大几个月,亲事也是早些,今年十月便要出嫁了! 韩珍娘听了却是头也不抬,冲着她直摆手, “你即是要出嫁了,便同绮大姐姐好好学学,这气定神闲的功夫,也免得我担心,以后嫁去了婆家你成日瞪眼叉腰的,可怎么得了!” 韩慧娘被自家妹子顶得直翻白眼,韩绣却是笑得不成,拉了她的手道, “且别管她,让她们闹去,慧娘姐姐比我早些出嫁,东西可是预备齐全了?” 说起这些韩慧娘却是眉间添上几分愁色, “哎呀!我不说你也知晓,不怕你笑话,我出嫁也没有多少嫁妆,母亲说是凑了四抬……” 韩明德虽是韩氏本家出身,却是比不了韩世峰这旁枝出身的子弟,虽说也是在京城任职,但只是在五城兵马司里做一个不入流的吏目,家中又有三子,大儿子韩有茂已是年近十八,二儿子韩有功,年方十六,都未曾娶妻。 韩有卿还小倒是不提,但前头两儿两女的婚事却是成了韩明德夫妻的心病,韩明德乃是不入流的小吏,俸禄本就不多,偏偏这一回新上任的上官正在烧那三把火,摆出一个铁面无私,清正廉洁之相,正在清查衙门里的种种不法,下头众人都慑于他威仪,一时之间不敢再私下胡乱收取各项纳银,如此收入自是减少了大半,眼看着大女儿出嫁,却是手头紧涩,拿不出多少银子置办嫁妆。 韩绣闻听得叹了一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是爹娘有难处,做女儿的也要体谅,我这处倒是自家备了一些,你过来瞧瞧可是有用得上的,从我这处拿些去吧!” 韩慧娘闻言脸上一红,又是羞又是愧道, “我……我也只是向你诉诉苦处,决没有来打秋风的意思!” 韩绣听了嗔道, “你说些甚么呢!我们姐妹之间说甚么打秋风的话,左右都是自家动手绣的,不过费些布料针线罢了,你出嫁在前头,我在后头,先紧着你用也无妨,你若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待嫁过去之后,手头宽绰了便送我些好布料就是了!” 说着又笑道, “你当我不知晓,你那婆家在京师之中可是有好几间铺子呢,你那未来的夫婿又是家里的独苗,以后过去当了家,便是手握了个聚宝盆,到时候必要好好向你讨些好料子才成!” 韩慧娘被她说的脸更红了,嗔道, “你便笑话我吧,不过是个商户,名下有两间铺子罢了,怎得就成了聚宝盆了!” 为韩慧娘选这门婚事,实则韩明德夫妻也是无奈,总归是官吏人家嫁了个商户却是有些下嫁之感,只韩朝德这不入流的小吏,便是有心想女儿高嫁,只无奈一无门路,二来自家女儿姿色平平,实在无那本事做官家的正室夫人,倒不如嫁个富庶的商户,总算也能谋个生活无忧! 韩绣笑道, “听说你那未来夫婿,人是个踏实上进的,你也是识文断字的,待得嫁过去,夫妻二人一主外一主内,只要齐心协力总归能把日子过好的,说不得我们姐妹里以后就你是个手里有银的!” 韩绣嫁那徐志茂,虽说出身不差,但总归一来依附父母,二来家中又有几兄弟,韩绣入了徐家只怕小夫妻的日子,也不会太过富裕,比起韩慧娘来,虽说名头好些,但只怕实惠说不得还要少些呢! 韩慧娘听了就笑, “绣妹妹这张嘴惯是会宽慰人,若真如此便好了,倒要承你吉言了!” 两人笑着相携去翻韩绣的箱笼,那头韩珍娘却在问韩绮, “你去那承圣书院好不好玩儿?” 韩绮笑着应道, “书院里同窗多,倒是热闹!” 韩珍娘听了满脸的向往, “早听说承圣书院的大名,只可惜我这辈子没福气进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名门圣地!” 韩纭听了却是直撇嘴, “你听老三哄你,她就是个木头人,放在哪儿都能呆得好,若是你去了那处,不出三日必定要跑出来叫救命的!” 韩珍娘听了奇道, “怎得……那书院里的先生很是厉害么?” 韩纭闻听立时端正了坐姿,拿手在下巴处一抚,装了一个满脸严肃,先是拿眼一瞪,又捏着嗓子清咳了一声,沉声喝道,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们这般胡闹模样,简直有渎圣人教诲,真正是气煞老夫,气煞老夫……” 说着二指一并,指了韩珍娘道, “你……就是你……怎得又背不出书了,把手伸出来……” 她将那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儿的样儿学得惟妙惟肖,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韩珍娘笑倒在韩绮的身上,拉了她直问, “你可是被这样打过手掌心?” 韩绮笑而不答,韩纭却是应道, “你去问她作甚,次次月考都是甲等之人,如何明白打手掌心之痛!” 韩珍娘听了立时瞪大了眼,钦佩无比, “绮妹妹如此厉害,竟回回都得甲等!” 韩纭听了不屑撇嘴道, “她就是书呆子!” 韩珍娘却是紧抱了韩绮的臂膀, “绮妹妹怎得这般厉害?你这书读得可是有讲究?” 韩绮羞涩笑道, “无甚讲究,不过就是多下苦功罢了!” 她确是无甚读书的法子,只多了前一世的磨砺,比一帮子心性跳脱的同窗,更沉得住气,更有耐性罢了! 几姐妹在这屋子里说说笑笑,又一起去看韩绣的嫁妆,又帮着韩慧娘挑了些缺少的物件出来,倒是其乐融融。 如此一起混到了天黑,又两家人坐在一处用罢了晚饭,韩明德一家子才告辞离去。 韩世峰与王氏领着女儿们,在大门前送了他们一家离开,一家人这才回转后院,夫妻二人待得女儿们安置之后,才回到正房,韩世峰脱衣洗漱,王氏坐在妆台前卸下头上发饰,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韩世峰将帕子放进盆中,待婆子端了水下去,转身问她, “好端端地又怎得叹起气来?” 王氏应道, “刘氏托了我件事儿……” 韩世峰笑道, “刘氏托你办事,若是好办你便办了就是,若是不好办就回了她就是,怎得还弄得愁眉不展,叹气连连的?” 王氏一面散了头发,使梳子梳头,一面应道, “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却是给他们家大郎寻门合意的亲事!” 韩世峰听了又笑, “保媒拉纤不正是你们妇道人家最喜做的事儿么?” 王氏听了啐他道, “这是旁人喜欢的,我可没那闲心管闲事,休要将我也带了进去,这事儿啊……我却是勉强得狠呢!” 韩世峰奇道, “怎得?有茂那孩子我瞧着是个好的,想来说亲必也是十分容易,这不是现成的媒人鞋给你穿么,怎得还勉强起来了?” 王氏闻言却是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道, “有茂那孩子倒是真不错,只刘氏那头却是诸多计较……” 刘氏求人倒是言辞恳切,只对这儿媳妇人选却是许多要求,甚么最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年纪在十四五,至多不能过了十六,因是大儿媳妇却是要即温柔文雅,又知书达理,能管家理事,又要容貌不差…… 王氏听在耳中,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撇嘴, “论起来他们家是不入流的小吏,能娶个同样出身的小姐已是不易,再说了有茂虽说性子宽厚有礼,但毕竟读了这么些年书,一直未曾有功名在身,这白丁一个,还靠着父母养活呢……偏韩明德夫妻进项不多……” 第二十二章 中秋节(四) 韩明德虽在嫡枝里,但家中兄弟众多,通州老家的良田分到韩明德名下已是极少,且几兄弟并不同心,因而就算是几亩田地也无人给他打理,只得请了人来管着,每年里少少的收成,去了佃户与管事的两份儿,真正到手的还不如韩世峰的多。 刘氏乃是当局者迷,一心觉着自己儿子是最好的,就想着娶个好媳妇入门,王氏却是旁观者清,若是韩有茂考取不了功名,便只能靠着父母留下的几亩田地过活,一家三兄弟分到有茂手中还剩多少? 如此七减八减下来,韩有茂想寻一个官吏人家出身,又知书达理,又能管家且容貌又好的小姐做妻子…… 王氏私心里只觉着是痴人说梦,若是不然便是哪家的小姐,闺誉有损,才自降身价,但那样的女子做儿媳妇,只怕刘氏头一个就不会答应! 如此一来,王氏如何不觉着为难? 王氏将那刘氏的话讲给韩世峰听了,韩世峰也是摇头道, “这结亲即是要你情我愿,更要门当户对,这刘氏一上来就指明了这般那般,只怕是不好成事儿!” 王氏听得夫君所言,连连点头, “正是这个理儿,所以我才不知如何是好……” 韩世峰却是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道, “这有何好为难的,你瞧着合适的去探一探意思,若是成便成,不成便回了就是!” 说罢,却是酒意上涌,躺回床上伸手扯了被子,往里头一滚,就背着王氏睡去。 王氏放了手里的梳子,过去为他将脚上的鞋去了,却是嗔道, “你说的轻巧,这保媒拉纤的事儿最是不好干,做得好了是应得,做得不好还要得两方的埋怨,再说了……” 刘氏那人心眼子有些小,若是事儿不成,只怕她要多想,以为是自己不尽心帮忙,一个不慎只怕倒要将她得罪了! 这可是韩家的亲戚,若是惹得韩明德夫妻对她有了罅隙,说不得韩世峰知晓了,还要怪自己不会办事! 这岂不成了自己里外不是人?说来说去还不是担心夫君不满意! 只这些妇道人家的弯弯绕说与了韩世峰,他也是不明白的,只怕明白了还要怪自家小肚鸡肠,胡思乱想的太多! 不说也罢! 王氏这厢也脱了鞋子上了床,倒是将这事儿搁进了心里,反复琢磨着认识的哪家小姐里有与韩有茂相配的,却是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才想。 待到第二日一大早,王氏便起了身,却是早早去了后头叮嘱着女儿们, “你们外祖母年纪大了,喜欢鲜亮的小姑娘,你们今儿打扮精心些!” 韩绮因已习惯早起读书,此时早已醒了,王氏也不去管三女儿,迳自将大女儿与二女儿从床上拉起来,韩绣与韩纭被叫醒了,却是连声的娇嗔, “母亲,时辰还早呢,且让我们再睡一会儿吧!” 韩绣还好些,韩纭却是睡眼朦胧,上下眼皮还在打架,她一想到今晚就要见着屈郎,心里便如五味瓶子被打翻了一般,一时酸一时辣一时又是苦一时又有丝丝的甜,想着明日里见着屈朗应如何说话,便想了半夜,待到天蒙蒙亮时她才睡去。 王氏应道, “我们早早过去,晚上便早早的回来!” 两个女儿听了却是互使了一个眼色,又娇声道, “母亲,今儿我们想去灯会!” 王氏摇头皱眉, “灯会年年看,瞧都瞧腻味了,今年便免了!” 二人一听大急,韩纭伸手拉了王氏袖子不放, “母亲,我关在家里也近两月了,今儿中秋也许女儿松快松快么!” 韩绣也在一旁帮腔道, “母亲,平日读书甚累,就这三日能歇息一下,就莫要拘着女儿了!” 王氏还是有些不愿摇头道, “有何好瞧的,人挤人的,一个不小心被那些街面上的浪荡子冲撞到了如何是好?” 姐妹二人又互视一眼,心中暗道, “果然老三说的没错,母亲往年就不喜这种热闹,今年想让她点头确实难办,不过……幸好我们还有后招!” 姐妹二人当下也不再纠缠,都自行从床上翻身下来,欢欢喜喜去寻那昨晚上就预备好的衣裳, “芳草,快把昨儿配好的衣裳取来!” 韩绣却是吩咐道, “芳草,你先去打了热水来,待我们梳洗好之后,再找衣裳也不迟!” 芳草匆匆将衣裳放到韩纭身旁,就快步出去端热水,这厢在净房之中手忙脚乱伺候着大小姐、二小姐梳洗打扮,那头韩绮听得隔壁声音,微微一笑吩咐落英道, “过去帮着芳草伺候两位姐姐!” 落英犹豫, “奴婢还要在这处伺候您和五小姐呢!” 韩绮看了一眼还在床上酣睡的韩缦笑道, “老五还在睡,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这处早已换好衣裳,你待会儿过来为我梳头便可!” 落英看了看她身上那件八成新的淡粉纱裙, “夫人不是说了,要小姐们穿得鲜亮些么?” 韩绮微微一笑, “就是这样便很好了!” 王家那位外祖母俞氏乃是将门出身的虎女,与王老将军恩爱一生,却是独得爱宠,后院并没有纳过一位小妾,因而王老将军膝下三子三女都是王老夫人亲生。 偏三个儿子后院都各自纳了几名小妾,又一个个争风吃醋,吵嘴干仗很是闹了些事儿出来,因而王老夫人对这些姨娘小妾及所出的庶子庶女,没有一个瞧着顺眼,自己若是真听了母亲的话,打扮鲜亮的过去,只怕倒还要受人白眼。 早上一通忙碌,姐妹四个打扮妥当,便随同父母往那八角巷的王将军府上而去。 八角巷为何命八角,乃是因着巷口有一处古井,井砌八角,内分阴阳而得名。 韩府的马车一到巷口便有守在那处的王家下人迎了上来行礼道, “给五小姐,五姑爷行礼!” 过来领了马车自角门入了府,一众人下了马车,韩绮牵着韩缦的手,低眉顺眼的跟在两个姐姐后头,进了正厅之中,却是迎面见着挂了一副下山虎,吊睛白额,张口利齿,爪硕尾粗,一股子凶悍之气扑面而来,右角下用的是王老将军的印,却是老将军亲笔所画。 这挂画之下安放了左右两张高椅,左首方空着,右首上却是端坐了王老夫人俞氏,俞氏今年五十有六,人虽老迈,皮肤容驰,眼角微垂,却仍是目光灼灼,长眉入鬓,气势凛人。 王惠惠与韩世峰上前行礼,领着孩子们上前拜见,俞氏笑着让他们免礼,又叫了王惠惠过去拉了她的手道, “都是那老杀才干得好事儿,害得惠惠中秋佳节也不见着乖儿,只怕是心中挂念的紧!” 按说往年节庆之日,王老将军虽人在应天府但总归要提前几日快马回京的,只今年皇帝突出奇想,却是要军营大练,王老将军便是节假也不能回京,因而也连带着韩谨岳也不能回京,王惠惠思念儿子,节假之日不能见着心里自然很是失望,只当着母亲却不好说明讲,便笑道, “前头岳儿写信回来,说是一切安好,又跟着父亲苦读兵书,想来大有长进,女儿倒也无甚挂念的!” 俞氏知晓女儿性子,自然是知道她言不由衷,只拉了她的手道, “放心!待得这回练兵完毕,总归要那老杀才将人送回来才是的!” 韩世峰与王惠惠只是笑而不语,俞氏又招了几个孩子到面前,见着四个花朵儿一般漂亮的小丫头齐齐娇声行礼,俞氏的脸上重又笑开了花,问了韩绣与韩纭在书院如何,又看了看韩绮与韩缦,便打发她们到一旁与几位舅舅、舅母见礼。 这厢好一番热闹,又有王家的四女儿王燕燕回府,亦同样提拖家带口,大大小小七八口人,之后又是王家的二女儿王素素,众人又是上前相互见礼,如此闹腾了一番,待到人都到齐了,却已是已近午时了。 下头人来报说是饭菜已预备齐整,王老夫人站起身来,笑眯眯瞧了瞧满堂的儿孙,心里自是十分高兴,抬手一挥, “入席!” 众人簇拥着老夫人转到花厅,各分男女长幼坐下,老夫人重规矩,嫡出与庶出亦是上下分明,韩绮拉了韩缦被下人们引到角落一桌坐下,韩缦虽说年纪小,却十分乖巧听话,见得那满桌的山珍海味,只一双大眼儿滴溜溜乱转,小身子却是端然不动,与韩绮一起静坐不言。 姐妹二人低调不显,却架不住旁人好奇的目光,有人瞧了瞧主桌那头转过头来问韩绮, “听说绮姐儿去了承圣书院!” 这一大家子,但凡哪一家中有点子动静自来是瞒不了人的,韩绮进了书院不久,王家人便知晓了消息,老夫人因此还专叫了女儿回来问话, “你那庶女怎得能进了承圣书院,倒将纭儿给关在了家中,这可是韩文明的主意?” 文明乃是韩世峰的小字,俞氏如此言语自然是对女婿有了不满。 第二十三章 中秋节(五) 王惠惠素知母亲脾气,自然不肯让夫君背这个名头,以后见了面少不得要吃排头,当下忙将韩纭前头的事儿一讲道, “也是女儿疏忽了管教,才让纭儿出了这桩事,因而也不敢让她再去书院,便索性让绮儿顶替了!” 王老夫人很是不满, “惠惠,文明素来有些偏喜这庶出的女儿,也不是为娘有意挑唆你,你瞧瞧你那几个兄弟姐姐们后院里的事儿,成日价闹得鸡飞狗跳,就是因着那些狐狸精作祟,你切切不可让他有了宠庶灭嫡的苗头!” 王惠惠应道, “母亲放心,苗氏是个老实人,三姐儿与她性子相仿,最是老实听话,女儿心里是有数的!” 王老夫人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文明一向不拈花惹草,倒是个洁身自好的。这么多年来,就你那后院清静无事,小妾确是个不惹事的,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为娘就不多管这闲事了!” …… 王老夫人一过问,消息便在王家人中传开,这些后院的庶子庶女们自然便羡慕起韩绮来,见着人便要打听,有那心思活泛的便打听起如何能入那承圣书院, “绮姐儿如何进的书院,我们可是能进得?” 韩绮想了想应道, “我是二姐姐前头生了病才顶替去的,进了书院先生多要考较文章,又要字儿好,还要背四书五经,若是太差是会被赶回来的!” 她这话倒也不假,每月一次月考若总是在后头撵鸭子,确是会被先生们赶回家的。 桌上众人一听都泄了气,他们都是庶出,平日虽也请人教识字念书,不过一个个并无恒心,只顾得玩乐,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更不用说四书五经了! 这头说话,一旁也有人听着,王惠惠身旁坐着的是自家四姐王燕燕,拉了她的袖子问, “听说绮姐儿在书院学得不错?” 王惠惠点头, “倒是个读书的料子,回回月考都是甲等!” 她语气之中颇有骄傲得意之感,王燕燕听了却是撇嘴, “你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怎得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进了书院,你也不怕她们一朝翻了天,闹出事儿来有得你哭的!” 王燕燕便是吃了这耳根子软的亏,当初若不是禁不得夫婿嗦摆让那小贱人进了府,今日也不至闹得宠妾灭妻,害得自己成日受人闲气! 王惠惠应道, “无妨,这丫头是个老实的,女儿家多读书明理,倒没有那么多不知分寸的心思了!” 王燕燕嘀咕道, “我这是为你好,这起子心思深的小贱人,初时都装得老实本份,一朝让她们得了手,你想压都压不下去了!” 一旁的王素素闻言低低喝道, “老四,今儿甚么日子,说这些做甚么!” 王燕燕素来有些怕自家这位二姐,当下冲着王惠惠一挤眼,低声道, “我这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王惠惠默然不语,却是瞧向了那桌自家的夫婿韩世峰,自家二姐嫁得乃是翰林院侍读孔文龙,虽说也是个正六品,但本朝自来就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传统,论说起来孔文龙比起韩世峰这吏部主事却是要前途光明得多。 只孔文龙圣贤书读得好,于女色之上却是有些不知节制,又仗着世家出身,家财不菲,见着合意的女子便纳入后院之后,以为风流之雅事,二姐姐为此也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 四姐姐嫁得乃是工部郎中张贵,却是个正五品,倒是比两个连襟官大一级,但因着四姐姐与他成亲多年一直未曾生育嫡子,便以此为由,接连在外头纳了几名小妾,又有婆家远房的表妹也入了府,第二年就生下庶长子张纶,如今那表妹与庶子正是风头正盛,端地是张贵的心头肉,掌中宝,便是以王燕燕素来娇惯的脾气,也要被压一头。 这一比较,王惠惠自觉虽说嫁了韩世峰,在家中三姐妹之中算得最差的,只韩世峰为人清正不恋女色,这么多年来后院一直清静无事,如此一比倒是自己日子过得最舒坦,心下隐隐得意,只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出来,便伸筷子夹菜, “四姐姐素来爱这八宝鸭,多吃一些!” 中秋佳节,韩家人便在王府之中度过,待到天黑京师街面之上便有奇灯绽放,人群攘攘,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众人用过晚饭,小辈儿们便吵闹着要去逛灯会,韩氏几姐妹你望我眼,我望你眼,却是派了小五韩缦过去,拉了王氏的袖子撒娇道, “母亲,我们要去逛灯会!” 王氏见状拿眼瞪几个大女儿, “都是你们挑嗦的!” 几个大女儿却是讪笑不语,只韩缦并不怵母亲瞪眼,拉着袖子就不放手,连连娇声道, “母亲!母亲!我要去!” 这厢正在纠缠之际,一旁的韩世峰却是笑着上前冲着王老夫人作揖行礼,口中称道, “岳母大人,今日正值中秋佳节,街上正是热闹喜庆之时,小婿失礼要先带着惠惠早走一步,也要去凑一凑这热闹了!” 此言一出,王老夫人笑眯了眼,倒是闹得王氏脸上一红嗔怪道, “你这人……怎得……怎得当着母亲的们胡说!” 韩世峰笑道, “怎得是胡说,即是佳节自然人人同庆,近日为夫也是公务繁忙,却是冷落了夫人,不趁此时机献一献殷勤,更待何时!” 众人听了大笑,王老夫人最喜见着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们蜜里调油,却是兴致大发,应该转头命身后的婆子捧了自己的钱匣子出来, “即是佳节便要欢喜,今日老身便来做这个散财的童子,谁要是想去便赏碎银子一锭!” 下头小辈儿们一听立时欢呼上前,个个上来行礼领银子,韩世峰也是厚着脸皮夹在了其中,也过去伸手领银子,王老夫人见他来领便笑道, “你们比他们都大,且给你一个大的!” “多谢岳母!” 上前一揖到底,双手接过银子,便去拉王氏, “夫人,现下乃是领了岳母大人的银子,奉命出府观灯,还不快随为夫去了!” 王氏羞得一张脸通红,无奈只得跟在他后头出得府来,后头韩绮几个见机也向老夫人行礼领银子,快步跟了父母出来,就听王氏在大门前嗔道, “你这人……平日里装做一本正经,怎得偏爱在这时节装怪!” 韩世峰笑着去拉她的手道, “装怪有何不好!白得了银子,又有耍处……” 说着抬头四顾,见街面上人多灯多,一派华灯璀璨,人头涌涌, “你瞧瞧,这似不似我们当年相遇之夜……” 王氏听了更是羞得不成, “当着女儿们说这些做甚么!” 韩世峰笑道, “这有甚么!女儿们见我们恩爱心中只有喜欢的……” 他们两人在这处耍花枪,一旁几个早有预谋的女儿却是挤眉弄眼, “老三果然厉害,说动了父亲出马,今夜此事必成!” 韩绮微微一笑,领了几姐妹上前去,韩世峰转头冲女儿们一挤眼, “咳……咳……” 这厢扶着胡子轻咳了两声,对着女儿们道, “今日我与你们母亲要游灯会,你们也自去玩耍,少要来讨嫌!” 几个女儿闻言大喜,都嘻嘻哈哈的笑着,手拉着手儿往外头跑去,后头韩缦人小腿短提着裙子跑了两步,眼见姐姐们都要跑出门了,急得大叫, “等等我!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等等我呀!” 韩绮听得她呼唤,忙跑回来抱着她追了出去,王氏见状却气得不成, “这些丫头,一出来便同撒欢儿的驴子,不听使唤了!” 当下连声吩咐跟来的两位老家仆追上去,回头又埋怨韩世峰, “你且与她们合起伙儿来糊弄我吧!” 韩世峰却是哈哈大笑,牵了她的手道, “女儿们都大了,自有她们的玩乐,难为女儿们如此识趣,总不好辜负她们的美意!夫人,我们走吧!” 王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羞怯怯将手放入了他的手掌之中,二人相携也挤入了人流之中。 那头几姐妹出来却是躲到了一旁的巷口处,趴在那处瞧着父母朝东面走了,四人才松了一口气,韩纭笑道, “老三,还是你有法子,能请得动父亲!” 韩绮抿嘴一笑没有应话。 韩绣与韩纭想起母亲被她们撂下时一脸的惊诧,便齐齐笑了出来,韩绣笑道, “老三,没想到你明面上是个老实的,暗地里倒是个会使心眼儿的!” 知晓把父亲搬出来帮手,母亲就不得不点头! 韩纭也是连连点头, “大姐姐才知道么,我可是一早便知晓了,这丫头别看着跟个木头人似的,背地里焉儿坏!” 一旁的小韩缦却是不明所以,只嘟着小嘴儿抗议道, “三姐姐不坏!” 韩纭听了伸手去扭她小脸, “哈!果然还是你们亲,你个小东西倒知道帮手了!” 韩缦咯咯笑着躲着她的手,娇声道, “二姐姐买花灯!” 韩纭又去拧她小耳朵, “你个小东西,就知晓欺负我,你三姐姐好,怎得不叫你三姐姐买,就盯着我口袋里那点子铜板儿!” 第二十四章 福来楼 韩纭嘴上虽是抱怨,却还是寻了个摊,买了一个小巧可爱的兔儿灯递给韩缦,韩缦大眼睛笑起一条缝儿,接过来道, “二姐姐最好了!” 韩纭这性子虽说霸道,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人甜嘴儿哄上几句,立时便消了气,过去将韩缦抱了起来, “总算知道,你二姐姐我的好了!” 韩绣拉了韩绮的手左右瞧了瞧,凑过去悄声问道, “我们……等下去何处寻人?” 韩绮也左右瞧了瞧应道, “前头与他们约好了,我们要往西走,在城西最出名的双喜楼处见面!” 韩绣点了点头,这厢三个大的带着韩缦一个小的,却是一面装作浏览沿街的花灯,一面不着痕迹的顺着街道向西行去,那跟在后头的两名老仆倒是毫不起疑,只老老实实跟在小姐们身后,小心不让人群冲散就是。 一行人到了双喜楼,还不待韩绮四下寻人,便有一个沿街叫卖花灯的小贩凑了上来,冲着韩绮笑眯眯道, “小姐,可是要选一盏灯?” 这小贩身形瘦小,头上稀稀拉拉没几根头发,手中拎了十几盏花灯,背后又背了一个用粗布遮住的大篓子,此人三姐妹却是都认的,正是那癞痢头。 癞痢头冲几人挤了挤眼,过来每人散了一支小巧的花灯,凑上来低声道, “双喜楼向北往皇城方向走,在福来楼吃酒!” 今日屈祥麟约了几位同窗观灯,正在福来楼吃酒耍乐。 韩绮闻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抱着韩缦的韩纭,灯火阑珊下,韩纭脸色有些苍白,冲韩绮强扯了一下嘴角,咬了咬下唇涩声说道, “走吧!” 姐妹们所言她并不是不信,只总归不肯死心,这些日子里她面上强颜欢笑,内里滋味如何只她自己明白,今日里总算能见着人当面将话问个清楚,若说韩纭心中没有惧怕忐忑那就是骗人了! 韩纭这厢放下韩缦,改由韩绮牵着小妹子,韩绣与韩纭手挽着手,远远缀着卖灯的癞痢头,跟着他往那福来楼而去。 一行人还未到福来楼,便远远见着楼前的空场上那足有两丈高的灯楼,下头黑压压,一堆堆儿的围满了人,男女老少喧喧嚣嚣,正在那灯光璀璨之下正瞧着人在猜灯谜。 猜灯谜乃是年年都有的旧例,京师城中有众多商家凑钱扎了灯楼的风俗,福来楼毗邻皇城,亦是中秋佳节京师之中最热闹的几处所在之一,这灯楼自然也是做得十分高大。 下头又搭了一个戏台子,亦会有戏班儿在上头唱戏,表演杂耍之类的,最重头的自然就是让人猜谜取灯,图一个热闹喜庆,这灯楼之上的彩灯乃是请了扎灯的手艺匠人,精心制作的。每一盏都是精美绚丽,巧夺天功,若是想要彩灯便需猜灯谜,猜中了无偿拿走,猜不中便只能哈哈一笑,拱手下台了! 这灯楼自下而上分做几阶,灯谜也是下易上难,到最后一阶的是一盏半人高的琉璃八仙走马灯,却是每年挑出来挂在最上头,五年来一直未有人猜出谜底来。 韩缦年纪小,爱凑热闹,便扯着韩缦的衣角往上蹦, “三姐,三姐!我要看瞧!我要瞧!” 韩缦怕人多挤了她,忙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只她有个大人心,却是个小人儿的身,不过十二岁的单薄身子,吃力的抱起韩缦来,走了两步便手上发酸了,费力将她往上颠了颠, “你这丫头怎得这般重,回去必要叮嘱姨娘少惯着你吃糖!” 说着话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有些站不住脚了,眼见得韩绣与韩纭似是瞧见了甚么,头也不回的脚步加快向前去,主她们越来越远, “大姐姐,二姐姐!” 韩绮叫了两声,在这人声鼎沸之地,如何能叫得应! 她回头再寻自家的两位老仆人,却是人老糊涂,只直直盯着前头的两位小姐,生生从她们姐妹身边挤过去,却是愣没有瞧见她们。 韩绮无奈只得弯腰想将妹妹放到地上,待得手上酸劲过去,再将她抱起来,却不料身旁的人群突然左右一分,从人缝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来,那人过来不声不响伸手一托,便将韩缦给轻飘飘托了起来。 韩绮只觉得手上一轻,妹妹便离了手,吓得她哎呀一声, “你……” 那人应道,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三小姐别怕,有我卫武呢!” 韩绮闻言一愣,借了左右街面上耀眼的灯火定睛一瞧,此人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不是那卫武还是何人! “你……” 值此佳节,人头涌动,灯光闪烁之时,这一世韩绮才是头一回这般近的打量他,心头涌动的是三分熟悉,七分陌生之感! 往日里在书院门前虽见得多,但都是远远一瞥眼,前世今生韩绮也是第二回这般近的打量卫武,此时她才陡然发现,自己的心湖之中,前世里那个奸党卫武竟如此清晰。 眉是甚么样儿,眼是甚么样儿,鼻是甚么样儿,她竟记得清晰无比,倒似立时提笔都能原样画下来一般,此时见得少年时的卫武立在面前,立时便可做个比较! 此时的他容貌更加青涩,身形单薄也矮了些,十四五岁的卫武,还没有练就出前世那般城府,将一派正气挂了满脸,内里却是坏水儿一肚子,此时的少年人,眉宇之间多有愤世嫉俗,嘴角间隐隐含讥带诮,虽多了几分痞意狠像,却是少了那副道貌岸然,落在韩绮眼中觉着比前世真实不少! 心中不由暗叹, “原来……这便是他年少时的模样!” 这一眼,令得韩绮颇有时光倒转之感! 比起前世里依红偎绿,风流又下流的卫武来,还是这时节青涩的卫武更讨人喜欢些! 想到这处韩绮猛然一惊, 我想甚么喜欢不喜欢!他讨不讨人喜欢关我甚么事! 韩绮咬唇惊觉如此与人直视,实在有失大家闺秀的仪态,忙低头垂目。 此时间的韩绮,因着人群拥挤,头上戴的帷帽早已被挤得不知所踪,只将一张素净的小脸露了出来,卫武也得以就近瞧了个仔细。 只见这位韩家的三小姐,生得圆脸细眉,杏眼儿微眯,小菱嘴儿不大不小,粉淡可爱,个子有些矮,只到得自己肩头,低头一看便能瞧见她额头浅浅的软发,又黑又细,衬的额头一片白皙一片…… “软!” 卫武以前也是远远瞧着,知晓她看面相便是个性子软绵温和之人,现下就近看来果然就是一个软字, 小白脸儿两腮有些小肉,一定很软! 罩在纱衣下头的小肩头,虽单薄但并无削瘦,圆圆地,捏在手里必定很软! 低头的时候,微开的领口只截出一截白生生的脖子,小锁骨若隐若现,胸前的起伏虽瞧不仔细,但看纱衣褶皱必也不是那干瘪平板的模样,想来那处一定也很软! 想到这处卫武突然呼吸一乱,心头砰砰跳得厉害, “咳……” 他清咳了一声,将手中的韩缦转了一个向,让她趴伏在自己肩头, 韩缦也是个胆大的小丫头,被卫武抱在怀中,也不叫也不闹,只用把小脸凑过去,眨着一双眼儿仔细打量卫武,卫武盯着韩绮的视线被她一挡,又转回到韩缦的脸上来,又瞧了瞧韩绮,心中暗中比较。 这两姐妹眉眼都随了苗氏,只韩缦更加精致,韩绮却是更柔和些。 “妹子倒是生得比姐姐好看!” 卫武扫过韩绮的脸,心中暗忖道, “这三小姐比起呤香院的绮思可是差远了……” 怎得我瞧着她心头就乱跳! 不过好赖他也在街面上混了这般久! 若是让人晓得他盯着个小娘们儿就心跳手抖脸发红,那我卫武在街面上还怎么混! 当下强压了胸膛里那听使唤的心肝儿,暗暗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耳光, “卫武啊!卫武!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外头浪荡了这么些年,见过的女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那万花楼、呤香院、翡翠阁里的粉头,没穿衣裳,穿了衣裳当没穿得,你瞧了不知多少,脂粉阵里,红颜堆里淌过来的好汉,怎得瞧了小丫头两眼,就把持不住了!” 他心头恨自己定力不够,又咳了一声, “咳!三小姐……三小姐不必害怕,我乃是癞痢头的兄弟,想来三小姐在书院也是见过我的!请……请随我……随我来!” 怎么没有见过,每日里进出总要瞧上几遍的,只可惜二人都是两两相望,没机会说上一句话! 现下倒是有机会说话了,又没那胆子说了! 卫武当前领头,抱了韩缦挤入了人群之中,韩绮回过神来忙跟了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虽说削瘦,但力气却是不小,挤在人群之中恍如鱼跃入水一般,抱着韩缦的两膀一较力,便左右分出出一条道来,这厢带着韩绮一路前行,竟是到了那高高的灯楼之前。 “三小姐……” 卫武单手抱了韩缦,伸手一拉还在东张西望的韩绮的衣袖,将她带到了前头,却见得这灯楼高耸,上头华灯璀璨,晃得人双眼发花瞧不清楚事物,韩绮眯眼儿瞧不清楚,卫武却是眼尖一指左面, “三小姐,你瞧!” 第二十五章 君无情 韩绮抬手挡了上方光线,两眼这才得空瞧清楚了,这灯楼前方的小小高台之上,正有几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在猜灯谜,仔细一看其中一个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男子,不是那屈祥麟还是谁? 似这等猜谜取灯的雅事,历年来自是不缺那些自诩文采风流的才子们上台出风头,依屈祥麟的性子,肚子里有几两墨水,自然是要上台的。 韩绮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又转头去寻两位姐姐,卫武拿手一指道, “大小姐与二小姐在那处!” 韩绮得他指点才瞧见,高台下头人群之中挤着一身淡黄与水红衫的韩绣和韩纭,韩绮正要挤过去,却听得上头有人高声道, “屈兄,此乃是个字谜……酒后送客归,不知屈兄可知谜底?” 上头屈祥麟笑道, “此字简单,乃是个一字!” 提笔写在纸上,一旁立前有那专职揭晓灯谜的司仪看了,笑着上前高声喝道, “承圣书院的屈才子猜中灯谜!” 一旁立时有人使了专制的竹钩,从最下头一阶的灯中挑了一盏灯出来,放到了屈祥麟面前,屈祥麟微微一笑,又转头向上去看上头一阶,选中一个念道, “……并非先生又要走……” 又提笔写了一个“逢”字,司仪便笑着上前报唱,如此接连又猜了几个,却是箭无虚发个个中地,下头瞧热闹的众人七嘴八舌议论, “果然是承圣书院的才子,确实出手不凡!” “那是自然……这位屈才子,在下也是识得的,据说他在书院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此类猜灯谜的事儿,于他自然是易如反掌的!” “厉害!果然厉害!” 下头人眼见得屈祥麟身前的花灯越放越多,下头便有个人叫好鼓掌起来,韩绮却是无暇去看姓屈的在上头如何大出风头,目光四顾之处,却是一眼瞄见了人群之中一位身着锦衣的女子,那女子身后立着两个丫头,左右还有侍卫护着。一看就知身份不一般。 韩绮心头一动,仔细打量那女子,卫武见她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扫过去只一眼便认出了人,却是稍稍低下头对她道, “三小姐,那位是武家的小姐!” 卫武低下头,口中说话,一双眼却借着灯光盯着那小巧有肉的耳垂之上,上头钻了耳洞,只挂了一个小小的珍珠耳钉,只珍珠并不是好珍珠,并不圆润,卫武瞧在眼中莫名有些可惜, “这般可爱的耳垂,倒是这对珍珠配得不好!” 他说话时气息拂动吹得韩绮耳后痒痒地,不自觉避了避,只当是人多拥挤,并没有放在心里,只盯着那武家小姐冷冷一笑,瞧向不远处的两位姐姐,此时的二姐姐正一脸痴迷的盯着高台上的人,韩绣在一旁却有些焦躁不安,四下转头显是才发觉两个妹妹不见了。 韩绮见状忙带了卫武挤过人群,到了二人身旁,韩纭一双眼只痴痴盯着上头,对周遭之事置若罔闻,韩绣见着韩绮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瞧见后头抱着韩缦的卫武, “他……” 韩绮拉了拉她袖口, “大姐姐,不必担心!” 又指了那武家小姐给她瞧, “大姐姐看看那边!” 韩绣应指瞧去,她是认得武伶芷的,看身形也依稀猜到了几分,又抬头看了看上头的屈祥麟,不由暗暗替妹妹叹了一口气。 上头屈祥麟出够了风头,倒也懂得见好就收,吩咐身边的人将自己赢得的花灯全数拎在手中,步下高台,在众人一阵叫好声中却是走向了那武伶芷,这厢躬身一礼, “小姐,此值中秋佳节,小生借花献佛,赠送花灯以博小姐一赏!” 说着身后跟着的仆从将灯奉了上去,武伶芷身后的人上来接过,一众瞧热闹的人最爱看这出才子佳人的好戏,瞧着这一对郎才女貌,便一个个叫起好来,只韩绣与韩绮两姐妹却是拿眼死死盯着韩纭,只见她身子僵硬站立原地,低垂的帷帽遮挡了面目,瞧不出是如何表情,却是面纱不断晃动,显是身子在微微发抖。 韩绣见状伸手搂了她肩头, “罢了!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有甚么不能信的?” 韩纭低头不语,只眼泪珠儿一颗颗的往下掉,落在自家那蝶儿双飞的鞋面上,立时润湿了几点,姐妹几个立在那处眼见得那屈祥麟与那武家小姐要相携离开,韩纭突然挣脱了韩绣,快走几步挤过人群往那屈祥麟追去。 “二妹妹!” 韩绣忙提裙想追上去,却被韩绮一把拉了手臂, “大姐姐,别过去!让她自家与屈祥麟说个清楚吧!” 姐妹三人并那卫武眼睁睁瞧着韩纭追上去叫住了屈祥麟,屈祥麟也是没想到在这中秋灯会之中会遇上韩纭,脸上倒也瞧出了三分尴尬、三分心虚并一分愧疚来。 韩纭走近两步抬头说了几句,她们离得远,又身处闹市听不清楚,只见那屈祥麟脸上一阵涨红又是青白,被韩纭问得眼神游离不敢直视她,半晌才咬牙点了点头,又伸手自怀中摸出来一样东西递给了韩纭,之后再不理韩纭,转身追着前头的武家小姐离去。 姐妹几人见状这才挤了过去, “二妹妹!” “二姐姐?” 韩纭手捏着一样事物,立在那处久久不语,木着一张脸上却是瞧不出悲喜来,足足呆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抬起头来颤声道, “我们……我们回去吧!” 韩绣与韩绮互视一眼,这才挽着韩纭往人群外挤去。 待到姐妹几个挤到了一旁清冷的小巷口处,才发觉自家两位老仆人不见了踪影,心知必是刚才人多才失散,卫武见状将手中的韩缦递到了韩绮手中,沉声道, “三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兄弟都在这附近,待我出去让他们寻找就是,你们且先在这处等候,莫要四处乱走!” 这灯会里人多,若是再走散了便不好寻了,姐妹二人闻言都点头应是,韩纭却是依在墙角处,垂头不动,对他们所言恍若未闻一般。 待到卫武走后,韩绣撩开韩纭的帷帽,却见着妹妹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呆滞目光涣散, “二妹妹?” 韩绣见她这样儿,心疼极了,伸手抱了她, “二妹妹,你若是想哭就哭吧!哭过之后便别再想那薄情郎了!” 韩纭倒是听进去了,当下鼻头一抽果然流下泪来,伸手回抱着韩绣低低哭泣,手中的一样事物却是缓缓滑落下来,却是被在一旁韩绮牵着的韩缦瞧见了,立时蹲下去捡了起来,递给韩绮, “三姐姐……” 韩绮拿在手中一看,竟是早前那一只送出去的锦囊,只那封口却是打开了的,韩绮探手进去一摸,摸出一张皱巴巴,早已被水泡坏的笺纸来,打开来一看,上头的墨迹早已模糊一片无法分清了! 韩绮皱眉略一思索,便想明白其中关窍了,不由冷笑连连, “原来那屈祥麟根本就没有见着锦囊里的书信!” 前头大姐姐还猜是屈祥麟因着书信之中的绝情之言,才伤心别恋,如此看来那日他落水时,这锦囊必也是跟着落了水,里面的字迹被水打湿根本就瞧不清了! 如此一来还说甚么,分别是他屈祥麟早存了别恋之心,有心攀附那武家小姐,这般薄情之人还有何留恋的! 当下上前劝道, “二姐姐,天涯何处无芳草,君即无情我便休,又何必为这类人落眼泪!” 韩绣也劝道, “他们二人早已定下了婚事,你也应放下才是!” 韩纭哭得双眼红肿抬起头来,一面抽泣一面应道, “我前头也不是信你们,只是总归有些不甘罢了,我前头问他是不是与武家小姐定了亲,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问他与我之前是不是都成过往,他……他是点了头的……” 说着说着,却是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即是点了头便是认了,我韩纭又不是那死缠难打之人,自然不会再腆着脸贴上去,难道还要做人小妾不成……” 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再重重地抹了一把泪, “我……我只是气不过前头的一片痴心错付于人罢了,待我……待我再哭一会儿便……便好了!” 韩绣与韩绮闻言都松了一口气, “你如此想才是正理!” 姐妹几人说话间,巷口脚步匆匆,自家两位老仆人快步跑来,气喘吁吁道, “几位小姐……几位小姐……总算是见着你们了!” 两位老仆在韩家多年,一直勤恳做事,可今日瞧个灯会,竟将四位小姐都弄丢了,若是让老爷夫人知晓了,岂不是要了老命! 二人吓得在那大街上四处寻找,只人多喧嚣如何能寻得到,正自急得没处理会之时,有个癞痢头的小子过来说是知晓韩府的小姐们在何处,二人早已没了主张,见有消息也不管真假便过来瞧瞧,果然见着了人,这才总算是将快吓飞了的魂儿给招了回来。 众人即是聚齐,又了了一桩事儿,便打算着回转府上,韩绮却是自韩绣处取了银子,召了卫武往巷口多走了两步,这厢将银子交到他手上, “多谢你今日出力,这是谢银!” 第二十六章 一两银 卫武低头见那拿着银子的小手,细白丰腴,自己伸出手去时,小手一翻手背上头还有三个小肉窝,不由的心头又是一荡,待回过神来只觉银子入手甚沉。 他是甚么人,银子一入手便知多少,当下忙低声道, “三小姐,这……银子有些多了!” 韩绮咬唇想了想应道, “总归你这一回办事牢靠,多的银子你拿着,听说你家里老娘病重,多的银子拿去给老娘治病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过去与姐妹们汇合,在两名老仆的护送下便离开了小巷,只留下一脸呆懵的卫武立在原地。 卫武目送着韩府一行人离开,身后钻出来李莽与那癞痢头,二人瞧了瞧卫武手掌中托着的两锭碎银子,不由大喜, “老大,这官家小姐果然出手大方,竟给了一两银子!” 看这样子一两银子都不止呢! 癞痢头眼馋伸手想去拿,被回过神来的卫武一把薅住了细脖子,拉了他往巷中黑暗之处走了几步,癞痢头后脑上立时挨了一巴掌, “说,你这小子把老子的事儿卖了多少出去?” 癞痢头心头一紧,使手摸后脑,讪讪笑道, “老大说的甚么话?兄弟可是听不懂呢!” 卫武恶狠狠瞪他,下头又给了一脚, “少他娘的糊弄老子!那小娘们儿怎得知晓我老娘得病,老子家里的事儿,除了你们便没有别人知晓,不是你还是谁?” 癞痢头闻言叫起了撞天屈, “老大冤枉啊!怎得就单单是我,不是……不是李莽那小子!” 卫武听了却是嘿嘿冷笑,抬手招了李莽过来,指了癞痢头道, “给我狠狠的打!” 李莽闻听立时挽袖子过来就是一脚,癞痢头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险险躲过李莽这一脚,他可是知晓得,李莽这小子心黑手狠,下得全是死手,自家这单薄薄身子可受不住他几大脚。 当下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大叫道, “老大,老大别打!我老实……老实说就是了!” 当下将韩绮前头如何向他打听卫武的事儿,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眼见得卫武听完,却是不发一言,只两眼微眯,下巴上的肉却是隐隐抽动,癞痢头吓得抱了他的腿大叫, “老大,老大,这可不是兄弟有心出卖你,是兄弟瞧着那小娘们分明就是对你有意,兄弟才想着暗中助老大一把,那官家的小娘们若是能做了我们嫂嫂,也是美事儿一桩啊!” “哼……” 黑暗之中只听得卫武冷哼一声,癞痢头吓得额头上冷汗扑扑的往外冒,突然肚子上一疼,被卫武一脚踹出去两步远,才听他道, “只这么一回,若是再有下回,老子活剐了!” 癞痢头这小子倒是机灵,一听这话音儿便知这事儿是揭过了,当下一骨碌爬起来,恬着脸又凑了过去,嘿嘿的笑道, “老大,兄弟可没有扯谎,那小娘们儿必定是瞧上老大了!” 卫武领着二人往外头走,斜眼儿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道, “废话!这还用得着你说!” 老子就说嘛!那小娘们儿就是对老子有意思,居然私下里探老子的底! 想到这处卫武心里一阵窃喜,脚底下倒如踩了二两棉花一般,轻飘飘着不了地,将手里的银子塞入了怀中,冲着二人一招手道, “走!今儿老子请客,去一品廛居吃元宝肉!” 李莽与癞痢头闻言大喜,紧跟了上去,癞痢头嘿嘿笑着凑上去问, “老大,那一品廛居的元宝肉自是不错,还有那贵妃鸡也是出名的!” 卫武闻言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头, “吃,吃不死你!” 这一脚踹得虚,癞痢头只一个趔趄便站住了却是摸着屁股笑嘻嘻的追了上去…… 待到三更时分,卫武才一身酒气的回转了家中,院门吱呀打开,人进了院子,却是直奔水井旁,打了一桶冷水便往身上浇,里屋中的人听到了动静,摸索着走了出来,出声问道, “可是武儿回来了?” 卫武应声道, “娘,是儿子回来了,您还未睡?” 卫家老娘吴氏扶着墙走了出来,听得水声哗哗作响便皱眉道, “武儿啊,虽说是这时节炎热,但那井水寒凉不可能就这般浇头,待为娘给你烧水再洗!” 说着便要摸索着去灶间,卫武忙拦道, “娘,不必费那事儿了,这夜深了还是早些睡吧!” 说着放了手里的桶,过来扶了吴氏回转里间去,伺候她坐回床上,吴氏闻到儿子身上有酒味, “你出去吃酒了?” 卫武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铜板儿放进了吴氏手中道, “今儿出去挣了些铜板儿,娘拿着明日让崔妈妈买肉吃!” 想了想又转身出去将放在院中的一样东西,拿进来给了吴氏,吴氏使手摸了摸, “我儿怎得还去买了布料,这……可是好料子,花多少铜板?” 吴氏早年乃是手艺极好的绣娘,只用指头一摸便知这是上好细棉布,卫武应道, “今儿在外头布庄帮闲,老板给的!” 帮闲倒是真的,但这布嘛……老板却是不敢不给! 吴氏听了信以为真,喜道, “这块布给我儿做新衣裳!” 卫武应道, “娘,这料子还是给你做吧,我在外头成日摸爬滚打,穿不得好料子!” 可不是摸爬滚打,每日里不打上两场,都不敢说是在京师地面上混的,这料子就是他打跑了,到布庄里寻事的混子,掌柜的拿出来酬谢的! 只可莫当卫武是个好心的,那条街就在书院附近,乃是他的地盘,外头的小混子不开眼敢来抢,自然是免不了一顿好揍的,没打断手脚都是他瞧着今儿中秋佳节,见血不吉利,才饶了那几个小子! 卫武老娘眼瞎了好些年,关在小破院子里不知外事,家里的生活一应都是儿子在照应,她也不知自家儿子如今早成了这京师地界上,混子圈儿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只儿子说甚么便是甚么,当下欢欢喜喜将布料和铜板儿收入床边的木头柜子中,这才安心躺下睡觉。 卫武打老娘的房中出来,穿过黑漆漆的堂屋,进了自己那间小破屋子里,却是连灯也不必点,就扑到了那张吱呀作响的床。 这厢翻了一个身,伸手自怀中掏出来那两块碎银子,借了外头的照进来的月光仔细瞧,却是瞧着瞧着咧嘴笑了出来,待笑得够了才塞进了枕头下面,又使劲拍了拍,这才翻了个身睡去。 那头韩绮几姐妹回到家中,见父母已经早归了家,王氏见着韩纭,那一双哭得红肿的兔儿眼不由惊道, “老二这是怎么了?” 韩纭揉着眼皮子不说话,一旁的韩绣笑道, “同我们走散了,寻不到人便急得哭了!” 王氏不疑有他,忙叫了芳草去取热帕子敷眼, “平日里瞧着胆子挺大的,怎得这般不禁事儿,不过走丢了便要哭鼻子?” 韩纭只敷着眼默不作声,韩绣笑道, “母亲可莫要再骂她了,我们这一路可是哄了好久,才将二妹妹哄好的,可别再给骂哭了!” 韩世峰见状便摆手道, “今儿都累了,都回房中早早歇息吧!” “谨遵父亲吩咐!” 四个女儿屈膝行礼回转房中,正在油灯前做女红的落英闻声迎了上来, “三小姐,你们可回来了!” 说着话将早已困得东倒西歪的五小姐抱上了床,这厢又出去打了热水给两位小姐洗漱,韩绮自隔壁净房回来时,韩缦早已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了。 落英迎上来为她散了头发梳头,在她身后问道, “三小姐,今儿灯会可是好玩儿?” 韩绮点了点头笑着一指桌上的花灯, “这盏莲花灯是送你的!” 落英见那莲花灯做得精巧好看,心里喜欢,嘴上忙道, “难为三小姐为奴婢破费了!” 韩绮笑道, “若是往年你与芳草都能同着我们出去玩耍,只今年因着大姐姐出嫁,倒是令得你们节庆里还要赶工,自然要犒劳犒劳你的!” 落英忙道, “三小姐说得哪里话来,这都奴婢们的份内事!” 韩绮笑而不语将长发理顺之后,便去了桌前,落英忙问, “三小姐不想睡么?” “睡不着,再看几页书……” 坐到桌前打开书本,这乃是一本前人所作的《幽冥录》,里头讲得都是怪异鬼神之事,不过多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循环的警世之语,里头故事短小有趣,韩绮便将它做了睡前助眠的闲书。 落英坐在一旁做着手中的绣活,见她埋首书中,看得眉飞色舞,便起了好奇之心,探首过去一看,见那书上还有画儿,上头一个头上生角,嘴有獠牙的恶鬼正抓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大口的啃咬,嘴角还画了滴滴落下的鲜血。 当下便哎呀一声,捂眼道, “三小姐,这深更半夜的,怎得还瞧上了这吓人的东西,也不怕夜里做恶梦!” 第二十七章 要强取 韩绮却是笑对自家丫头道, “这书上的鬼怪虽看着可怕,实则个个都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也是必报的,反倒是里头自诩清高侠义之人,反倒不明是非,一见人相貌丑怪就喊打喊杀,光以外表来论人善恶!” 落英隔着指头缝儿又瞧了一眼,忙又撇过脸去, “哎呀!这些鬼怪瞧着都吓人,便不是恶人,也要被当成恶人了!” 韩绮闻言一笑,意味深长对自家丫头道, “你却是不知晓,有些鬼里外都是鬼,有些人却里外不是人!” 就好似那屈祥麟,外头瞧着一派风度翩翩,光风霁月的样儿,内里实则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前世里没有这武家小姐投怀送抱的一处,倒是瞧不出他是人是鬼,今世里倒是让二姐姐将他好好看了清楚! 如此一来对他们一家却是大大的好事,自此韩家与屈家再瓜葛,想来以后便是那祸事滔天也再沾不到韩家人身上了! 韩绮只觉这桩心头大事一去,夜里躺在床上心神放松之际,迷迷糊糊的想道, “二姐姐的事儿已算了结,那卫武以后便多加照顾他,想法子引他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我也不枉重活这一世了!” 韩绮想着那卫武会跟着奸人鬼混,一来不读书不知礼,二来也是家中贫苦无一技之长,也是无奈之举,便想着平日里多打赏些银子,令他多一些积蓄,想来再有两年长大一些,明辩了是非,必会老实本份的做人,然后娶妻生子平安一生! 只她不知晓,有些事不是想躲便能躲掉的,有些人……也不是想板便能扳的回来的! 中秋第三日假,却是韩世峰带着家人去拜访了同样在京城为官的族叔韩晖。 这韩晖说是族叔,论年纪只大韩世峰十岁,却是在都察院做的乃是右佥都御史。 这厢韩晖在前厅见了韩世峰,那头王氏也领着四个女儿去见了婶婶钱氏,韩晖与钱氏膝下生了三女二子,又有小妾三人,生育庶出的三儿两女,真正是儿女成群,又有大女儿与二女儿都有出嫁,却是正带了夫婿与儿女归宁,如此便是一大家子。韩晖这右佥都御史,乃是正四品的官儿,按祖制房舍比韩世峰的居处要大些,但因着家中人品众多却是比韩世峰家还要拥挤。 王氏领着女儿们入后宅与众人见面,钱氏见得她们来了也是十分高兴,笑着请了王氏到下首坐下,又叫了几个女儿, “你们带了绮姐儿她们到后院玩儿去!” 韩蕾与韩莹、韩葶听命,笑着领着客人往后院去了,这厅堂之中便只留了钱氏坐在上首,下面大女儿韩露与二女儿韩霜陪坐在王氏身边,王氏先是向钱氏行了礼,又例行问候了家中诸人,钱氏都笑着点头应道, “家中诸人都好,侄媳妇家中一向可好?” 钱氏比丈夫韩晖还要小上两岁,实则比王氏也大不了多少,只在辈分在上头,王氏见着她也是要行礼问安的,王氏应道, “劳您记挂,家中一切都好!” 钱氏闻言点头笑道, “即是一切安好自是最好的,前头听说家里小三儿病倒,如今瞧着身子骨倒是好了!” 王氏笑应道, “这孩子前头是大病了一场,如今已是大好了!” 他们平日走动的不算太多,都是在节庆里见面,前头一回见还是在端午节时,那时节韩绮的病还没有好全,关在门中未出来走动,钱氏便多问了一句,才晓得是病了! 钱氏目光一转,使了一个眼风给大女儿,下头的韩露便笑着接口道, “惠姐姐,听说送这小三儿进了承圣书院!” 王氏点头应道, “正是,前头纭姐儿病了,要在家里养着,待明年才能入书院,便索性让三姐儿顶她的名额,待纭姐儿明年养好了身子再去就是!” 韩霜闻言却是接口道, “惠姐姐,这也不是妹妹多嘴,这庶出的女儿家你也敢往那承圣书院送,也不怕人知道了笑话!” 韩霜生得明眸皓齿,面容俊俏,在家中时便得父母的宠,出了嫁在夫家也十分受看重,因而素来对人做事有些盛气凌人,依着两家的交情,这一番话说的有些不知分寸,王氏听了立时有些不爽快了,虽说是庶出的女儿,但这总归是自己家的事儿,韩晖这一家与他们家论起来虽在五服,但已是隔得远了,便是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他们头上来。 王氏当下便敛了笑应道, “那承圣书院乃是传圣人之道,教化万民之地,素来都是有教无类,我们家绮儿自入了书院,月月月考都是甲等头名,在书院之中深得先生喜爱,前头我们家老爷还大大夸奖了绮儿一番,说是为韩家人挣了脸面!” 她这不硬不软的顶了韩霜,倒令得钱氏母女都是一愣,那韩露忙将话圆了回来, “没想到你们家那小三儿倒是个会读书的!” 王氏应道, “虽比不上她父亲,但总归也遗传了几分机灵!” 钱氏母女闻言互视一眼,却是钱氏笑着点头道, “我们家老爷也是说过,当年文明在私塾之中便是个得先生宠的,那时候啊月月先生考较,他都要得个榜首……” 钱氏提起旧事便将话题给岔开了,她们这头吞吞吐吐似有话讲,王氏心里暗自疑惑,却不知外头花院里,便是直截了当。 外头韩蕾同韩莹、韩葶陪着韩绣端坐在亭中,鱼池边韩绮带着韩缦取了鱼食喂鱼,一旁的韩纭却是故意逗弄妹妹,见得那鱼儿摇头摆尾的过来,立时大呼小叫的往里头扔石子,吓得鱼儿们四散奔逃,躲进了荷叶假山之中,韩缦见了气得不行,拉了韩绮的手就去寻韩纭的麻烦,韩纭哈哈笑着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进了花径之中,引得韩绮与韩缦跟着追了过去。 韩蕾听得韩纭在花园之中大叫大嚷却是眉头微微一皱, “绣姐儿,这纭姐儿在家中也是这么呱噪?” 韩绣斯文一笑, “回蕾姑姑的话,二妹妹性子是活泼了些!” 韩绣见得韩纭笑得开怀,倒是放心不少,想来她经过昨夜之事,倒是想通了不少,虽眉宇之间还有阴郁之色,但总算笑容里带了两分真心,倒不似前一阵子,强颜欢笑让人瞧着都心里发紧! 韩蕾却是暗暗不屑, “女儿家便应行不摇裙,笑不露唇,似这般没有规矩,怪不得他们家连庶女都能出去进学!” 当下便开口问韩露, “你们家那老三预备在书院里读到甚么时候?” 韩绣有些惊诧,她有此一问,当下应道, “我们家三妹妹年纪还小,又是个勤奋上进的,自然是要多读两年的!” 若不是因着老三是女儿身,依着父亲的意思,只怕要来个十年寒窗,下场应考了! 韩蕾听的手里的团扇摇了几摇,瞧了一眼身边陪坐的两个庶妹,开口道, “嗨!我也索性没事你绕弯子了,还是直说了好,我们家有个远房的表妹,论起来你也应叫一声冯家表姨的,她早前也是大家闺秀,只如今家道中落,便来投奔了我们,她是个极上进好学的女子,我想着你们家里即是有两个份额,你的自然是不能动的,不如让你们家老三让出来,给冯家表妹如何?” 韩绣闻言却是又惊又怒,万万想不到韩蕾竟会开口索要这书院的名额,只她性子柔和,被人气极了只会咬唇,涨红了脸半晌才道, “这……这怕是有些不好!” 韩蕾道, “有甚么不好?你们家送了庶女入书院也不怕被人笑话,倒不如让出来……” 摇了摇扇子瞧了一眼韩绣, “你放心!这事儿若是办成了,必是不会亏待你们家的!” “这……” 韩绣心里气恼了半天,咬着唇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 “这话本也不是侄女应问的,不过……依着叔祖在都察院中的四品官身,想送人入承圣书院应是易如反掌,怎得……” 怎得要抢到我们家头上? 这话韩绣自然是不敢说,韩蕾一看她神色自然明白的,当下却是扇子一摇应道, “堂兄不过就是个六品的官儿,这有些事儿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总归这事儿若是成了,与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甚么事儿说不明白,那只是哄韩绣的话,左右不过上下逢迎,想拿这东西去讨好上官罢了! 在这大庆朝中,都察院是做甚么的,只怕是个人都知晓,便是那整日关在家中大门不出的老妪也知,这都察院里的一帮子人,专爱无事生非,四人拿人短处,那纸上骂人的功夫可比泼妇骂街,恶犬咬人。 这些自觉敢直言,敢死谏,不怕挨廷杖,脸皮厚,屁股上头的皮也够厚的言官们,每日在都察院中无事可做,便是四处寻摸把柄,好上书给皇帝弹劾百官,左右是风闻奏事,罪不及言。 只这帮子自诩清流之人,明面上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个个一派正义凛然,实则也不过就是想踩着人往上爬,若是哪一日上书正好命中皇帝心坎儿,立时飞黄腾达也不是难事。 第二十八章 有原因 言官们对外弹劾百官,对内也是党同伐异,内斗的厉害,韩晖能坐上这右佥都御史的位子,自然也是斗争的好手,但若想将屁股下头这位子坐稳了,不但要会斗,更也要会哄, 其中如何送金送银,送珠宝名人字画自然是不必说,更是要会钻营,单说这回为何要打主意到了韩绮的头上,却是因着那韩晖闻听得,自家那顶头上司右副都御史符仕忠,有一名小妾,这小妾生得容貌十分美艳,身姿更是风流诱人,很得符仕忠喜欢。 只小妾好,小妾那妹子却是更好,小小年纪便生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正此时东宫太子年方十三,正是初长成人识得男女滋味之时,皇后年初时便有意甄选各家淑女入充实东宫为宫人,说是为宫人实则就是备着太子爷临幸。 大庆朝的太子多是十五成婚,不过前头两年身边也不乏伺候的宫女,待到大婚之后才会由太子妃来进位,这些被太子临幸过的女子。 这可是个好机会! 要知晓当今圣上幼逢大难,龙体一向孱弱,膝下只得两位皇子,只可惜其中一位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之后中宫娘娘再生下一位皇子,待得三岁站稳之后便立为了太子。 这位太子爷乃是真正的千倾地一根苗儿,以后这大庆江山妥妥当当便是他的,如此倒是省了朝臣们不少事儿。 以前的王朝之中,皇帝陛下有嫡子庶出的一大堆皇子,这个贤明,那个勇武,有得圣心的,有不得圣心的,众人还要想法子站站队以求个从龙之功,若是目光不准一不小心站错了,便是毁家灭族的大祸,只到了这弘治年间,却是没有如此的烦恼! 大家只管伺候好一位太子爷,照常每日上朝小心办差,安心等着太子爷长大就是,不过这乃是老实本份安心度日之人的想法,也有那蝇营狗苟之辈,想早些贴上太子,早些捞上好处的,试想若是快人一步,说不得便是一步登天,如何不让人心动? 且太子爷如今逐渐长成,按着宫中规矩也是应知晓男女之事的时候,这男人开了荤沾了色,能把持的又有几个? 更何况本朝的太子爷虽是年幼,但却是出了名的贪玩好耍,顽劣出众,想来对美色之上必不会节制,若是送得美人儿入了东宫,进献之人借此得了太子爷的亲近,日后得登大宝虽比不上从龙之功,但也必是有好处不少的! 这朝堂内外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少,符仕忠正是其中一个,他虽身在都察院,每日里干的就是纠察百官不法行径之事,但自己却也不是甚么好鸟! 见得自家小妾那妹子虽年纪尚幼,却生得真正是倾国倾城,便动了心思将她往东宫太子面前送,若是能得了太子宠爱,自己这官儿再往上升一升必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想入东宫难,想在这干佳丽之中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 古人有言以色侍人,最怕的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想要长使君王带笑看,光靠着一张脸自是不够了! 这行容举止,气度风姿不能少,琴棋书画歌舞诗书也要样样不能差! 承圣书院乃是全国出了名的学府,若是能将这女子送入承圣书院进学一番,再入东宫的话,自然也会比旁人高上一等! 符仕忠动了念头想送人入承圣书院,只这书院难入京师人都知晓,到了符仕忠这处更是难上加难! 这起因自然也是因着早年的一桩旧事,符仕忠当年在都察院还是一名小小的监察御史,为了往上爬,也是想方设法四处寻找官员的不法行径,只他刚入行手头人脉不广,一时如何能寻到旁人把柄,正一筹莫展之际却是灵机一动,把主意打到了承圣书院之上。 大庆朝自开国以来文风兴盛,南北书院亦是层出不穷,只书院本是习圣人之道,学礼知仪的地方,但大庆朝的书院却是多了一项不同一处,即是这些读圣贤书的文人们却是爱上了党争。初初之时只是书院之中于学问一道之上有不同见解,因而便有了辩论,之后便是拉帮结派的纷争,再之后此等风气却是随着文人们入朝给带到了朝堂之上,如此待到成化年间时党争之势已是渐如星火,有燎原之势。 按说符御史从此处入手批驳朝中党派林立,只顾得争权夺利,而置国家大事,黎明百姓于不顾,实也是目光如炬看出了大庆朝之后几十年的朝局变动,只言官骂堂朝百官,慢说是六部便是那首辅阁老,骂了也就骂了,在大庆朝为官一辈子不被人骂几回,都不好意思说是做过官。 但符御史却是另辟蹊径不骂朝上百官,却是去骂那天下书院,其中南北书院之中最为出名的承圣、隐山和沧鳌书院被骂的最惨,只隐山在成都府,沧鳌在青州,承圣却是就在京师顺天府中,如此承圣书院便首当其冲,那时正是成化帝在位又年老病疼,正是最烦朝中百官结党争斗了,这符御史的折子送上去正正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彼时成化帝自知时日不多,回首往事却是有些愧对自己的儿子,临老时想着为他继位扫清障碍,也为他上位后能驾驭百官,当时就下旨锦衣卫彻查天下书院,锦衣卫有了圣旨在手,自然要大展拳脚,只这一来却是办成了成化年间牵连最广的一桩大案,其中到底多少人有罪,到底多少人是受了诬告,却是查也查不清楚了! 要知晓这天下的文人但凡读了几本书,写得一手好文章便有那喜欢谈论时事,褒贬朝事的毛病,平日里挥毫泼墨,难免就会留下些笔墨文字,指桑骂槐,说三道四的事儿也是没有少做,这些东西若是放在平时让人瞧见了,不过就是骂一声文人轻狂,但落到了锦衣卫手中,那便是一字一命了! 于是便有了成化年间闹得天下文人谈之色变的百里烟案! 何谓百里烟,却是说因着一家书院被查,山长被拘,子弟被拿,令得一个行省的书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纷纷命学生们焚烧书画手稿,之后发展到诸家先圣所言也有被锦衣卫挑出毛病的地方,于是统统儿投入了火中焚烧,再之后百姓家中的一字一画都不敢留,也是投入火中来个毁字灭迹,却是令得一城一郭,百里之内烟尘滚滚,浓雾缭绕竟有遮天之势,因而称做百里烟案! 这案子牵连之广,涉案之多乃是成化年之最,且锦衣卫越审牵连之人越多,到了最后成化帝升天,弘治帝上位之后才下旨不再查办此案,只如此一来天下书院可谓是元气大伤,不过倒也有好处,自弘治初年始,书院之中浮燥之风一扫而空,学生们定下心来读书不再掺和党争。 此事自然也是成就了那符御史,之后十几年间便接连向上升到了如今的右副都御史的位置,只他这一来却是将天下书院得罪惨了,尤其以那承圣书院为最。 如今的山长关长风乃是经过了当年百里烟案的,知晓令得南北书院有此一劫的源头,就是这姓符的一心想往上爬所至,对他自然是恨之如骨,曾经发下话来,说是承圣书院不收姓符之人,尤其是与这位符都御史有瓜葛之人。 因而如今的符仕忠想将自家小妾的妹子送入承圣书院,只怕是难如登天! 只符都御史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乃是正三品大员,下头自有人想上官之所想,急上官之所急,这韩晖便是一个! 承圣书院不收与符都御史有瓜葛之人,将那位冯小姐接到府中暂住,就说是远房的亲戚来投奔就是了! 这位冯小姐生得貌美如花,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是要送入承圣书院由几位大儒好好指点一番,如此品貌双全的好女子,以后自然是要陪王伴驾,富贵荣华! 有这前因,自然就有了今日韩蕾所言! 那韩晖自然是知晓自家这位堂侄子有些法子,家里两个女儿都送入了承圣书院,又听闻竟将家中庶女送入了书院之中,便皱眉摇头, “文明也是糊涂了,那承圣书院是个甚么所在,怎么就能送了庶女进去,莫非是受了后宅妇人蛊惑,如此岂不是有宠妾灭嫡之兆?” 其妻钱氏也道, “那王氏我原本瞧着是个能干的,没想到也是脑子不清楚的……” 想了想却是灵机一动道, “一个庶女能读书便不错了,怎得还敢送入承圣书院之中,倒不如将这名额让出来,夫君也好解了右都御史大人的困局!” 韩晖闻言如醍醐灌顶,当下大喜道, “夫人真是为夫的贤内柱,此事倒也使得!” 届时将那冯小姐接入家中,再捏造一个身份进入书院,待到事成之后那承圣书院便是知晓实情,也奈何不得了! 难道他关长风敢骂姓符的,还敢骂太子不成? 要知晓这桩事儿成了之后,不但符大人受益,他韩晖受益自家那族侄也要受益,正是皆大欢喜! 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只却没有人去管那小小庶女韩绮好不好了! 第二十九章 勉为难 只那韩晖自诩清流,这回要向着晚辈讨要好处,却是有些抹不开脸面,当下便由钱氏出头试探王氏的口风,钱氏又暗中叫了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来相助,才有了今日韩蕾同韩绣讨要名额之言。 韩绣听得心头恼怒,只她性子柔和,又韩蕾虽年纪与她相差不多,但总归是长辈,当场也不好发作,只得涨红了脸应道, “此事也不是侄女儿能作主的,自然还是要问过父母的!” 呸!甚么冯家小姐,也不知是何处来打秋风的亲戚,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找到了我们头上! 韩蕾应道, “此事你自然做不了主,你也别想着是我们家是在强压着你们强取豪夺,只你们这位冯家表姨乃是有大前途的人物,你们若是出了力,日后必有你们好处,这也是因着我们两家乃是族亲,又素来亲近,我才将这实话对你讲出来,若是旁人只怕是巴巴的贴上来,我也是不会理会的!” 她这一番施恩的口气,韩绣听了心里气闷,却一时不知如何驳回,只得垂头沉默。 话说到这处却是冷了场,凉亭之中一时便寂静无声,众人待了片刻听到花园小径之上,韩纭又牵着韩缦跑了回来, “大姐姐,这园子里花开的好,怎么不去瞧瞧!” 韩绣见状借机起身过去,用帕子给两个妹子擦汗, “这么热的天气,还带着老五胡跑,若是中了暑热便是自家受苦!” 转身又取了凉茶给二人饮用,这才瞧见韩绮摇着扇子从后头缓步行来,韩绣见着韩绮过来,忙下去拉了她的手笑道, “我们在这后院里也是玩了许久,不如去前头瞧瞧母亲?” 她知晓这位蕾姑姑是个被家里宠惯的,又自持父亲官大,且是长辈,生怕她当着面儿就逼迫韩绮让出书院的名额,当下忙拉着韩绮往前院就走,后头韩纭与韩缦也追了出来, “大姐姐,你等等我们呀!” 韩绮倒是瞧出了一点子蹊跷, “大姐姐,几位堂姑还在亭中,这般走掉有些失礼吧!” 韩绣咬唇对她道, “等出了府再同你细讲!” 四姐妹匆匆出了后院,正巧有王氏身旁的婆子过来寻人,见着她们便笑道, “小姐们都在,倒是省了老奴的腿脚!” 又接着道, “说是午时已到,要小姐们去前头用饭了!” 中午这一顿饭韩绣吃得心不在焉,王氏也是用得满腹的狐疑,只韩世峰与韩晖推杯换盏尽兴而归,待坐上回府的马车,韩绣才拉了王氏的袖子道, “母亲,你可知前头蕾姑姑讲了些甚么?” 王氏挑眉头, “讲了些甚么?” 韩绣气呼呼道, “蕾姑姑要三妹妹将书院的名额让出来,给她一个甚么远房的表亲!” 王氏一听先是脸一沉,复而又恍然, “怪不得!” 怪不得那钱氏与两个女儿一直在旁敲侧击,话语暗示,频频提起绮姐儿进书院之事,原来竟是打得这个主意,王氏闻听一张脸立时阴沉如水,韩纭听了却是大怒骂道, “她们怎得这般不要脸,一个甚么远亲就想入承圣书院,有那本事自家去考去,怎得要来抢我们家的名额!” 韩绮闻言却是也皱起了眉头,想了想问王氏, “母亲,若真是甚么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堂叔祖未必会开这个口!” 内宅乃是通着外院,蕾姑姑敢开口试探,必也是堂叔祖所指使,堂叔祖乃是为官多年的官场老油子,自然不会无的放矢,其中说不得有些蹊跷,此事还要禀过父亲才是! 王氏与她想到了一处当下应道, “此事待回家后再详说!” 回到家中,王氏先打发了几个磨蹭着不肯回后院的女儿,又伺候着韩世峰喝过醒酒茶,抹过脸之后她才坐到一旁皱眉将大女儿禀报的事儿讲了出来,韩世峰原本还惬意的斜躺在床上,闻言却是猛然坐直了身子, “你说……这话是谁说的?” 王氏应道, “是韩蕾同绣儿讲的!” 韩世峰坐在那处,默然不语,只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 “此事且让我先打听一二再说!” 隔了三日,韩世峰回到家中与王氏夫妻二人关上房门,才冷笑着对王氏道, “哼!那件事儿我托人打听了清楚,甚么远房的表妹……” 当下将这其中的蹊跷一一向王氏道来,韩世峰虽是六品的小官,但在这京师之中好歹也是为官十几年,私下里自然各部都有些人脉,只要用了心打听,这其中的事儿自然也是能弄个清楚的! 王氏自小生在官宦之家,这种事儿她也是屡见不鲜,只没想到韩晖将主意打到了他们头上,当下也是冷笑道, “他这倒是个无本万利的生意,不过动动嘴皮子便想用我们家名额去讨好巴结他的上司!” 韩世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韩晖此人论起族中排序虽是我的族叔,但平日与我们并不亲近,小时在通州也无来往,不过听我在督察院的朋友私下曾言道,此人外表豁达大度实则内里却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若是将他惹恼了,说不得他连同族之义都不会顾了!” 王氏闻言却是不信, “俗话说同气连枝,你们韩氏一族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在京城做官,正是应抱团对外的,怎得他就敢对自家人下手,便不怕族中知晓了,损了他的名声?” 韩世峰摇头道, “我们通州韩家是大族,说是一个姓氏,实则我与他已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不过都是因着同在京师做官,他又官居正四品,前头如你所说般,我们都是韩氏一族自然是要多加走动,不过……惠惠你也知晓,这官场之中别说是同族便是亲父子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王氏听了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依老爷所言,这名额只能让出去了?我们家三姐儿书读得那般好,就这么退出书院了?我……我可不甘心!” 韩世峰长叹一口气,负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想了想道, “我自然不肯三姐儿就此退出书院,明日我便去寻孙兄,求他想想法子!” 韩晖即是开了口,便必没有收回的打算,自己若是不想得罪他,必定要想想法子! 负手走了几圈恨道, “大不了咬牙再出五百两银子买一个名额,送给那韩晖就是!” 韩世峰在这京师官场之中也是混了十几年了,自然明白这为官之人没有不想往上爬的,慢说是向族中后辈开口要书院的名额,便是妻子儿女也有送出去的时候! 那韩晖乃是族中长辈,又比自己官大几级,他如今顾着脸面只让后宅妇人开口,倒还让他有回旋的余地,若是那一日召了他入府亲自开口,韩世峰便是再不愿也不好当面得罪他了! 韩世峰当下便命王氏道, “你明儿便取五百两银子出来,我去把事儿办了!” 王氏闻言心疼不已, “家里拢共没有多少银子,眼看着老大出嫁,后头姐妹几个也不小了,老爷别忘了,还有一个四郎呢!” 韩世峰心下也是不悦,应道,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眼前的事儿不了,以后便艰难了!” 韩晖是甚么人,韩世峰也知晓几分,他又是言官,若是因着此事对自己怀恨在心,当面不说背后指使手下御史参自己一本,自己这小小的六品绿豆官儿,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左右惹不起,便只能顺着了,且此事要办就要办得爽快利落,若是等到韩晖动问,便是最后事儿成了,也要落一个敷衍拖延的埋怨! 韩世峰为官多年,自然知晓这趋利避害的道理! 他做事倒也干脆,夫妻二人当晚商量之后,第二日韩世峰早晨到衙门,告了下午半日假,特意去书院寻了那孙浩,孙浩得知他来意却是摇头苦笑, “韩兄,你当我这处是卖菜的市坊么?名额想买几斤就是几斤?” 韩世峰也是一脸的苦涩, “你我乃是多年好友,我也不敢瞒你,这也是我那族叔开了口……” 当下将韩晖的事儿一讲,只他也不敢讲冯家小姐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族侄的远亲,孙浩眉头皱得死紧, “这帮子言官一个个都如疯狗一般,若是不惹上倒也罢了,若是惹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低头想了想道, “此事我再勉力想想法子,只山长那处若是不点头,为兄也只能帮你到此处了!” 韩世峰闻言拱手为礼, “孙兄高义,韩某真是感激不尽!” 孙浩摆手道, “你我二人情谊自不必来这些客套的,实则我愿尽力也不是光为了你,也是你们家三小姐实在是聪敏好学,勤奋刻苦,有几分当年你的影子,我也不想她因此退学!” 韩世峰闻言倒是如被人搔到了痒处,哈哈笑道, “孙兄谬赞,小女愚钝当不得孙兄如此夸奖!我们家小三儿不过就是比旁人会读书一些!” 孙浩与他相交多年,见他这明贬暗褒,一脸得意的模样,不由一翻白眼, “去去去!少在这处得意,回去听信儿吧!” 韩世峰这才笑盈盈的回转。 第三十章 无奈何 韩世峰原指望有好消息,三日之后与孙浩见面却是一脸愁容的回到了家中,王氏见丈夫神色便知不好,忙上前询问, “老爷,前头说的那事如何?” 韩世峰摇头, “只怕是不成的!” 前头弄那两个名额已是费了偌大的力气,如今孙浩再去求山长,却是得了个铁面无私半点不循情的回复! 王氏听了也是皱眉, “这要如何是好?要不然再托人去山长面前说说?” 韩世峰摇头道, “关山长素来不循私情,前头能给两个名额已是特例,又有如今老大还要在书院之中就读,不好多烦山长,若是弄个不好惹得他老人家动怒,两个名额统统收回,反倒弄巧成拙了!” 王氏听了愁得不行, “这要怎么办?真让绮儿回家来?” 韩世峰长叹一声, “也只能如此了!” 晚饭之后,韩氏夫妻叫家中人到书房说话,四个女儿并姨娘苗氏都在坐,只留了小丫头在外头守门。 韩世峰见着几个女儿眼巴巴的瞧着自己,肚子里原本想好的说辞却是倒不出来了,端坐上方踌躇半晌才开口道, “老三,前头去你叔祖府上时,蕾堂姑所说之事,想来你是知晓的?” 韩绮早猜到今日这阵仗只怕就是为了那日的事儿,实则这几日她也是反复思量过,心里早有定计,当下应道, “父亲,那日蕾堂姑所言,女儿是知晓的,想来这几日父亲与母亲愁眉不展必是为了此事,女儿不愿父母为难,以后便不去那承圣书院,将这名额让出来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神色各异,苗姨娘大惊,她却是不知其中原委的,忙伸手拉了韩绮的袖子, “好好的怎就不去了,三小姐可是被先生责骂了?” 韩纭听了却是忿忿不平嚷道, “姨娘,三妹妹在书院里好着呢,先生们都喜欢她,是族叔祖一家子要逼迫我们让出名额来!” 转头又冲韩世峰嚷道, “父亲,为何就任人欺负我们,三妹妹学问这么好,您忍心让她就这么半途荒废了?” “这……” 韩世峰面上一难,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女儿的问话,王氏见状忙呵斥道, “韩纭,怎可如此造次,若是还这般没有规矩便回房呆着去!” 韩世峰微微叹息刚要说话,一旁的韩绣出言道, “父亲,母亲,三妹妹学问做得好,比我强上不知多少,如此退学实在可惜,倒不如女儿退了吧,左右明年女儿便要出嫁了!” “这……” 韩世峰闻言与王氏对视一眼,私心里他其实也是如此想,只韩绣乃是嫡长女,他一不能不顾大女儿,二还要顾忌嫡妻这头,这念头在脑子里打转却是不能说出口来,王氏听了果然立时摇头, “正是因着你要出嫁,更不能从书院里退学!” 那头徐家早知晓女儿在承圣书院,这般无缘无故的退了,婆家问起来,他们也不好将家事外扬,平白惹人猜疑! 更有最紧要一点,王氏的心中还是嫡庶有别,便是韩绮的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越过女儿去,若是让大女儿退了,只有一个名额让韩绮占了,她年纪更小,以后二女儿到出嫁都不能再入书院了,总不能自己膝下两个亲生的让她一个妾生的吧! 韩世峰也是明白这一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转头避过苗姨娘投来的乞求眼神,对大女儿道, “你母亲说的对,贸然退出来,引得徐家猜疑予你婚事不利!” “可是……” 韩绣转头瞧向韩绮,伸手握住她的手 “三妹妹……” 韩绮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应道, “父亲,母亲,不必大姐姐相让,女儿心意已决,明日就去向先生请辞!” 韩世峰与王氏闻言心下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着不忍, “三姐儿……” 韩绮笑道, “女儿家读书不为科举,不为治国安邦,识得些字,明白些道理就是了,女儿本乃是庶出按理没有这福气,如今是父母垂怜才让女儿能入学受明师教导,虽不过几月但已是受益良多,女儿心下很是满足了,这一回的事儿,依女儿看来却是桩好事儿,左右一个名额让出来,得了叔祖的欢心,以后父亲在官场上也多了一分助力,予父亲予我们一家子也是大有好处的!”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听得韩世峰点头欣慰道, “果然还是我们家小三儿明白事理!” 王氏听也是叹道, “好孩子!” 苗姨娘虽不知其中蹊跷,却听懂了女儿再不能入书院读书,不由的泪珠儿滚落,只不敢当着老爷夫人啼哭,只取了帕子来捂脸, “我可怜的绮儿……” 韩绣与韩纭却是为三妹妹打抱不平,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堂堂一个四品官儿,还是族中长辈,竟如此欺压我们!” 韩绮一面回身安慰姨娘,一面笑道, “姐姐们不必生气,我在家中一样可读书认字,有父亲与大姐姐,便是不去书院也不比旁人差的!” 如此这般,韩绮几番说辞总算将家人安抚下来,韩世峰见事儿已说定这才开言道, “今日之事已做定论,你们虽是心头不满,但也切不可与外人说道!” 王氏应道, “老爷放心,女儿们虽年幼但也是知轻重分寸的,她们自然不会对外头说道!” “嗯!” 韩世峰这才点头打发了众人回去歇息,独留了韩绮在书房之中,却是对着她长叹一声道, “绮儿,倒是父亲对不住你了!” 韩绮笑道, “父亲说得那里话来,女儿前头所言并不是虚言,这名额舍了便舍了,不过却要舍得值,能令父亲在叔祖面前多挣几分好处,女儿却是觉得半点不亏的!” 韩世峰笑了叹道, “你这性子若是个男儿,科举入仕做个官儿想来必会比为父更有前途!” 能屈能伸,能舍能得,当机立断在官场之中却是最为重要的! 唉!只惜是个女儿身! 想到这处韩世峰又想起自家那儿子来,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四郎跟着岳父他老人家,以后是个甚么章程!” 即是打定了主意,韩世峰便如三女儿所言一般,第二日亲自去了韩晖府上,二人关在书房之中谈了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俱是笑容满面的出来,韩晖留了韩世峰在府上吃饭,韩世峰直到天黑才回。 王氏迎了一身酒气的韩世峰回房,取了帕子给他擦脸, “老爷,这事儿可是了了?” 韩世峰躺在榻上长嘘了一口气点头道, “了了!” “那……那韩晖有何话说?” 韩世峰冷笑一声道, “那老狐狸还假意推辞,又说是后宅妇人随口所言,让我不必当真……” 王氏听了也是冷笑, “那……老爷如何回复?” 韩世峰应道, “我自然是诚心诚意的让他收下,只说是小女愚钝在书院也无有长进,倒不如给了他那远亲……” 王氏听了气道, “我们家三姐儿实在冤枉!” 韩世峰叹道, “罢了!这一回也是被迫无奈,日后有机会再给她另想法子入书院就是!” 王氏听了只是叹气,她知这话不过是韩世峰安慰之语,韩绮今年已是十二岁了,她与老二的年纪相差不大,等老二定了亲,她的婚事也将近了,那还有机会再入书院! 只得恨恨问道, “那……那老狐狸可有许你甚么好处?” 韩世峰应道, “哼!你当他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有那么好轻易许诺的,不过顺口敷衍罢了!” 王氏听了更恨, “这是想白白占我们便宜么?” 韩世峰哼一声道, “只是想占便宜倒是好的,我也不指望他能给我甚么,只要不得罪他亦是好的了!” 夫妻二人虽是愤愤不平,只形势比人强,这口气也只能忍下来,当着孩子们的面却是半点不提。 韩世峰与那韩晖已是说好,待到八月过去,韩绮便会退了书院,让那冯家小姐转入书院去,到了八月二十六这一日,韩绮一早跟着韩绣入书院,便打算向先生请辞,韩绣坐在马车之上眼看着书院渐近,却是渐渐眼圈泛红,落下泪来,韩绮与她对面而坐见状忙问道, “大姐姐为何伤心?” 韩绣取了帕子来拭泪, “我是替你不值,恨他们强取豪夺,三妹妹好好进学招着谁惹着谁了,被人给生生顶替了去!” 说着重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我已是想好了,今日我去同先生讲,就说是明年要出嫁,需在家中备嫁,我去退了学!” 韩绮闻言大惊, “大姐姐不可,此事父母亲已有定论,大姐姐若是自作主张,倒要坏了父亲的事儿!” “能坏得了甚么事儿,左右就是空出一个名额给他们就是,我的学问没有你好,我退出才是正理!” 韩绮闻言只是苦笑,若是真要这么做了,母亲那处只怕要对她不满了! 刚要想法子劝韩绣打消这念头,外头芳草说话了, “二位小姐,我们到地方了!” 韩绮这厢忙扶了韩绣下车, “大姐姐,切不可莽撞,我们还是遵从父母亲的吩咐为好!” 第三十一章 细打听 韩绣抽着鼻子低低的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韩绮无奈只得落后两步悄悄拉了芳草说话, “今儿盯紧了大姐姐,若是她去寻先生说话便将她拦下!” 芳草跟在车外,姐妹俩的对话她却是听了几耳朵的,闻听吩咐便点头应是, “三小姐放心!” 三人在这书院门前说话,那头卫武正与李莽、癞痢头蹲在街口,三人一字排开都双手捧了两个大肉包,一面大口吃着,一面盯着书院门前瞧。 卫武不错眼的瞧向韩绮,韩绮转身隔了帷帽却是盯了卫武良久,心中暗道, “若是以后都不来书院了,便要终日被锁在后院之中,前头还想着要助他归正途,现下只怕难见一面了!” 想到这处心里很是担忧,这厢韩绣已是在叫她,韩绮也来不及细想便转身进了书院。 那头癞痢头嘿嘿笑着对卫武道, “老大,瞧瞧……我说甚么,三小姐必是对你芳心暗许,若不是二小姐在旁边,说不得都要上来同你说话了!” 卫武听了得意的嘿嘿一笑,笑完却是一巴掌拍在他没毛的脑袋上, “胡说八道甚么,三小姐的心事是你能乱猜的……” 说着又踹了他一脚, “便是她想着老子也是老子的事儿,要你在这里多话!” 说完两手交握掰得指头关节咔嚓作响,面色不善的瞧着癞痢头,亏得癞痢头这小子脑子灵光,见状忙一把捂了自己的嘴,连连摇头, “唔……不说了……再不说了!” 卫武这才满意的放过了他。 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更何况是官家的小姐,要是这小子下回还敢这般大刺刺的在书院门口胡说,老子揍不死你! 那头韩绮生怕大姐姐先去寻了先生,因而进了书院先是佯装去求淑院,待得韩绣走后,立时转头迳直去寻了魏先生,魏先生闻听得韩绣要退学,也是大吃一惊, “为何要退学,可是身子有不爽利,便是身子一时不好,可在家养一阵子,怎可轻言退学?” 韩绮素来老实也不好当着先生的面扯谎,只也不好细说家里的情状,只得垂头应道, “因着家中出了些事儿,不好再在书院继续攻读,韩绮有负先生教诲心中惭愧,请先生受弟子一拜!” 却是退后一步正正经经给先生行了大礼,魏先生坐在那处坦然受了她一礼,却是长叹一声道, “可惜!实在可惜了!你天赋虽算不得好,但胜在踏实勤奋,若是肯好好苦读几年,便是入科场应考,必不会比西院的男儿差上分毫,唉!” 说着又长叹一口气, “即是到月底才走,趁着这几日还是好好再想想才是!” 韩绮闻听得先生惋惜之言,眼中也是一片黯然,她知父母的难处,如此离开心中确是委屈不舍的,不过这点心思她却是压在心里,不敢显在面上给人看,当下咬牙又冲先生施了一礼, “多谢先生!” 待得魏先生摆手,才垂头退了出去,待到韩绣知晓消息却是为时已晚,只得拉了韩绮的手流泪,韩绮倒是好一番劝慰。 之后几日仍照常入学,只每日回家读书到深夜,落英瞧着这情形心里着急,却不敢相劝只得细心照顾,苗姨娘见了女儿这般,又是心疼又是替女儿委屈又是恨自己连累了女儿, “若三姐儿是嫡出,何至受这般怠慢!” 只她也不敢当着人落泪,便在背地里暗暗哭泣,韩世峰自然知晓她心思,他也是无奈,只连着几日歇在苗姨娘房里,好言劝导了一番,苗姨娘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如此眼看是九月初一了,韩绮便再不进学,书院之中已班又入了一位新学生,这位学生名做冯宝凝,生得确是肤如凝脂,乌发明眸,天生一副好相貌。 这东院中众人都惊艳此女相貌出众,举止也是斯文有礼,问起家世据说也是一位大家闺秀,只是家道中落,有亲戚扶持才得入了书院读书,却是并无一人想到此女与那离开的韩绮有何干系。 这书院之中人来人去倒是常事,众人只念叨了几句韩绮便不再留意,倒是纷纷去关注那貌美如花的美人儿了,只那书院门外日日守着的卫武却是心头疑惑, “今日怎得不见那小娘们来进学?” 一旁的李莽不明所以, “老大,这书院里的小娘们无数多,你说的哪一个?” 卫武给了他一个白眼,一旁的癞痢头自然是知晓说的哪一个,当下却是嘿嘿一笑接话道, “老大说得是三小姐么?想来这大家小姐们身子都娇弱,说不得前头两场秋雨来得急,一时不慎染了寒也是有的,再等几日病好了便来了!” 卫武一想觉得他说的有理,当下点头道, “这些小娘们儿是要娇贵些!” 再等两日若是不来,就想法子打探到她家住何处,过去瞧瞧! 只这一等竟是五日都过去了,还是未见韩绮,卫武终是觉得不对劲儿了,当下便吩咐二人, “你们在这处守着,我去打听打听!” 当下过去街口屠夫朱老六那处,用五个铜板买了一笼猪肠提在手里,绕到东院角门处,一看那守门的正是平日交好的江婆子,当下上前笑嘻嘻道, “江妈妈,正巧今日您在,刚得了一笼猪肠,知晓您好这一口,便特意提了过来!” 那江婆子见是这小子,倒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 “哎呀呀!小武子惯来有孝心,这么大一笼怕是要花几个铜板,我给你!” 卫武忙按住她去摸铜板儿的手笑道, “妈妈怎得跟我见外了,我们兄弟平日里生意都靠妈妈妈照应,这点子东西小子还能孝敬的,您老尽管收着就是!” 那江婆子与他早惯熟了,见他这架势也不客气,收了手笑道, “即是不见外,你也不用同我老婆子兜圈子,有甚事尽管说就是!” 这小子惯来是个会做人的,有事相求必会给些甜头,江婆婆在这处守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明白他的路数。 卫武哈哈笑, “还是妈妈你老人家厉害!” 当下也不客气就请了江婆子去给他打听韩绮的消息,江婆子一听是姓韩的,当下应道, “这东院里姓韩的小姐不多,只有两个,不过听说有一个前头几日已经不在书院了!” “不在书院了?” 卫武一惊,面上倒是不露声色, “那妈妈可知那位小姐为何不进学了?” 江婆子应道, “这个倒是不知!” “那……妈妈可能为我打听缘由,若是打听不到,能打听到是那家的小姐,家住何处也是行的!” 卫武说到这处不由暗骂自己粗心,这般久了竟也没想着,细细探一探韩家三小姐的家底,真是该打! 江婆子闻言斜眼瞥他, “你这小子打听人家小姐做甚?” 当下使指头点他, “我可告诉你小子!这里头的小姐可不是你能动歪心思的!” 这里头都是官家的小姐,若是让这小混子打听到了底细,弄出点儿事来,书院里查起来自己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卫武哈哈笑, “妈妈想到那里去了!不过是月前这位小姐吩咐我办事儿,却是短少了赏钱,原想着这个月能补上,却没想到几日不来了,我便想打听打听!” 江婆子闻言松了一口气道, “即是如此,我便去同你打听打听!” 江婆子果然进去打听,不出三日便有了回信,当下召了那卫武过来悄悄道, “小武子你让我打听的事儿有了眉目!” “哦,妈妈还请快快讲来!” 江婆子得意一笑, “说起这事也亏得是妈妈我,若是换了个旁人……休想知晓其中内幕!” 却说那芳草每日伺候两位小姐进学,无事时就同旁的丫头关在一间屋子里绣花,闲时说说话,倒是与一个叫莺歌的丫头交好,两人常常混做一堆做活说话,莺歌问起芳草家为何只一位小姐出门,芳草却是叹了一口气道, “我们家三小姐自此便不到书院来了!” “为甚么?” 莺歌闻言一惊, “你们家三小姐可是这东院里出了名的勤奋,回回月考都得甲等,听说魏先生极是喜爱她的,怎得就不来了?” 芳草听是应道, “可不是么!” 说着做气愤状, “我们三小姐读书读得好好的,偏偏让人给抢了名额,真正是气人!” 此言一出,莺歌那有不问的,芳草左右瞧瞧吩咐她道, “我同你讲了,你可别在这书院中传!” 芳草与韩绣每日瞧着那冯宝凝在书院之中进进出出的,凭着一张脸引得西院的男学生,瞅着机会就往东院打听,主仆二心里早就有膈应,今日与莺歌说起此事,芳草就忍不住将事儿倒了出来,只她也知晓分寸不敢将韩晖的事儿扯出来,只是说家里的一个远亲夺了名额,莺歌听了不由惊诧, “原来竟是那冯宝凝……” 芳草听了忙去捂她的嘴,左右瞧了瞧见无人理会这处,才悄声道, “这事儿你可不能乱说,我们家小姐不许我同别人讲的!” 第三十二章 再打听 莺歌被她捂着嘴,大眼睛连眨, “嗯嗯……你放手!” 等芳草放开手,她才长出了一口气道, “放心,我莺歌最是嘴紧了,这事儿我必定烂在肚子里不告诉别人……” 说着话儿又转了回来,悄声道, “那冯家小姐瞧着一派天仙的人物,还说甚么出身大家,知书达礼,没想到背后是这个这样的人!” 芳草冷哼一声道, “哼!这世上当面人背后鬼的还少吗?” 芳草倒是信了莺歌,却不知那莺歌与江婆子有亲,江婆子进书院来不过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便将这事儿从莺歌嘴里掏了出来,再转进了卫武耳朵里,卫武听了只是眯眼儿笑,旁人不知晓,若是癞痢头与李莽在此处,便知晓自家老大这是坏水儿在往外冒了! “那妈妈可知那韩三小姐,是那位大人府上的?” 只说是姓韩,好似是在吏部, “说是吏部韩世峰,韩主事家的!” “那妈妈可知那冯小姐的来历?” 江婆子茫然摇头道, “这就不知晓了!” 这京师一地,遍地皆是官儿,在书院里说起家中父兄,没有个三四品的官儿,都不好意思同人打交道,似韩绮姐妹父亲只是个六品官儿,在书院之中行事向来低调谨慎,而那冯宝凝本就有些来路不正,旁人问起,她只是含糊作答,因而江婆子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卫武听了双眼儿又眯了眯,笑嘻嘻摸出几个铜板儿来谢她, “多谢妈妈,这几个茶水钱妈妈收下……” 江婆子刚要推辞,卫武便将她的手给按住, “妈妈不必同我客气,日后有事还有麻烦妈妈的时候!” “你这小子惯是会做人!” 江婆子笑眯眯收下了。 卫武心知江婆子是打听不出甚么来,便将主意打到了宋兴廉和刘镇江的身上,对这两位二世祖却不能用银子买通,当着面只说是有人倾慕冯家小姐,想暗中打听冯家小姐的消息,刘镇江听了大笑, “好小子,果然机灵,这书院内外的生意你都要做全了!” 宋兴廉却是皱眉道, “卫武,我们兄弟相交日久,哥哥倒也不同你客气,只问你一句,可会给我们惹上麻烦?” 卫武听了胸脯拍得山响, “唉呀呀!哥哥放心,小弟我虽是街面上的混子,便也是知轻重好歹,法理伦常的,素来也是遵纪守法的好百姓,如何敢做那打板子,进大牢的坏事,不过就是卖些消息,混两个打赏罢了!” 刘镇江听了又是大笑,冲着宋兴廉一通挤眉弄眼, “宋兄,那冯小姐国色倾城,姿容艳丽,如此佳人有人仰慕亦是应该,你前头不也对冯小姐暗中思慕么,即是如此不如一方二便,我们兄弟便帮卫兄弟一回?” 宋兴廉被他戳穿了心事,耳根一红瞪他道, “怎得就是我思慕冯小姐,你前头不也想溜去东院瞧瞧么?” 刘镇江比他脸皮厚实许多,当下负手而立,摇头晃脑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了……又怎样!” 卫武闻言笑道, “即是如此,还请二位哥哥助小弟一把!” 二人点头, “你等着!” 这厢果然去打听那冯小姐的事儿,第二日出来拉了卫武到角落处私语, “这回我们为了兄弟可是豁出去了,做了一回入室翻墙的小蟊贼!” “正是……我们偷逃了一堂课,悄悄溜入了东院之中,翻入了孙监院管辖的藏秀楼中,将里头冯小姐的案册翻了出来,原来那冯小姐是平凉府人,早年丧父随母改嫁入京,后亲母又亡故,那后父另娶后母便将他们姐妹赶了出来,之后与姐姐相依为命,又后来姐姐嫁人便将她托付与远亲……唉!说起来真是红颜薄命,可怜可怜啊!” 卫武听了心头冷笑,面上却是摇头叹道, “这般倾国倾城的佳人竟有如此身世,实在可怜!” 宋兴廉也叹道, “自古便是如此天妒红颜,不许人一帆风顺,不过好在冯小姐的远亲倒是不错,收留她之后,又怜文采出众,推荐她入了书院……” “那这位远亲可有姓名?” “好像是那吏部主事韩世峰!” “韩世峰?” 卫武听得那推荐之人果然是韩世峰,这便对上了! 当下对宋刘二人拱手笑道, “多谢二位哥哥帮手,赶明儿请了二位到呤香院吃酒!” 二人听了挤眉弄眼的笑, “好说好说!去呤香院吃酒倒不是难事,只兄弟必要想法子叫了那绮思姑娘过来陪酒才是!” 卫武哈哈一笑, “放心!放心!此事包在兄弟身上就是!” 三人嘻笑一阵这才拱手作别。 转回头卫武却是冷笑连连,他虽年纪不大,但久历人事,在街面上混得多了,甚么阴私龌龊的事儿没有见过! 甚么远亲,甚么身世可怜,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值得韩世峰用她顶了自己亲生的女儿?还不是因着那姓冯的小娘们生得貌美,说不得就被韩世峰那老色鬼瞧上了! 这大宅子里的龌蹉事儿他听过见过的多了去了,一个貌美又无血脉关系的女子来投,是个男人都要心动,若是姓冯的小娘们儿再使个媚眼儿,将小身段儿一扭,必能哄得那老色鬼神魂颠倒,自然是她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呸!老牛吃嫩草,也不怕你吃多了马上风! 想到这处不由暗暗替韩绮不平, “你这当老子的向着外人,便别怪小爷来管这事儿了!” 卫武早一心认定韩绮对自己暗中有意,心下里早就当这小娘们儿是自家的人了,如此受人欺负,不让他得知还好,若是让他得知了便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出手! 卫武打听到了消息,当天便守在书院门前,见着韩绣出来坐上马车,便带了两个小子远远跟在后头,一路跟到了柳条巷韩府门前,这厢围着韩府转了几个圈儿,上下左右瞧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才溜溜达达地离开。 待到第二日,卫武将书院门前的生意扔给了两个兄弟,自己过去韩家蹲守,只连着三天不见韩绮出来,正暗暗盘算, “再不见三小姐出门,今儿晚上就冒险翻墙进去!” 他已是瞧过了,这韩家人口少,看门守卫的只两三个老家仆,人老眼花又耳聋,自己手脚轻些必是不会被发觉的。 正想间却见得大门一开,里头一身翠绿的五小姐韩缦,蹬蹬蹬跑了出来,后头落英紧紧追着, “五小姐,您可慢些!” 韩缦哈哈笑着,头上两个小抓髻晃来晃去,一双小短腿儿翻得飞快,却是半点儿不理会落英,只几个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卫武见状眼珠子一转,自己也悄悄追了上去,他人高腿长跑起来没费多少力气,就绕过去在前头拦住了韩缦, “五小姐,五小姐……这边!” 韩缦耳听旁边有人呼唤,就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一见是卫武,歪着脑袋想了想却是认出了他,当下笑嘻嘻的跑了过来,卫武的右手从身后拿出来,摊开一看里头是几颗麦芽糖, “五小姐,这是给你吃的!” 韩缦笑着伸手取了一个放进嘴里, “五小姐,甜不甜?” “甜!” 卫武冲她笑得一脸和蔼, “五小姐,你还想不想吃?” 韩缦狠狠的点头, “你若是还想吃就回去同三小姐说,让她到后院角门处同我说话!” 这句话太长,韩缦年纪还小有些不明白,只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懵懂的瞧着他,卫武忙又减缓了语速,重复了两遍, “让……三小姐……到角门说话……让三小姐……到角门说话,就给你糖吃!” 韩缦总算是听懂了,当下手里抓了糖,就笑嘻嘻的又往回跑去,后头追来的落英好不易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却不料五小姐忽然又转身跑了回去,嘻嘻哈哈自她的身边溜过,伸手抓都来不及了,气得连连跺脚, “五小姐,你……你等等奴婢呀!” 喘了几口气只得又跟着追了回去。 韩缦嘴里含着糖又蹬蹬蹬地跑回了家去,冲进后院房中,一把揪住了韩绮的裙子, “三姐姐!” 韩绮见她跑得小脸通红,伸手去摸她后背,入手润湿,便取了帕子给她擦汗,见她嘴里含着东西便笑道, “说是去买糕糕吃,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缦摇头张开嘴给她看, “糖……糖……” 韩绮便问道, “怎得又改主意要吃糖了?” 韩缦含糊道, “哥……哥给……的……” “哥哥给的,哪儿来的哥哥……” 韩绮闻言沉了脸,作势要去抠她的嘴, “你这丫头……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也敢乱吃,还不快吐了!” 韩缦捂着嘴往后退,一边摇头一边道, “哥哥……灯会上的哥哥……三小姐去角门说话,三小姐去角门说话!” 韩绮听着心头一动, “灯会上的哥哥……” 灯会上见得人多了,哪儿来的哥哥? 韩绮思来想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小五说得不会是他吧!” 当下忙问韩缦, “那位哥哥可是抱过你的?” 韩缦费力的嚼着糖,笑嘻嘻点头, “是呢!” 果然猜着了,韩绮大惊, “卫武怎么会来这里?” 第三十三章 探金屋 韩绮想到这处,忙起身将韩缦交给追回来的落英看着,自己出了门往那院子角门过去,角门处有铁将军把门却是露着缝隙,韩绮拉开门,从门缝处往外张望,果然见着卫武正蹲在对面墙根底下,见这面有动静忙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三小姐!” 韩绮见状忙出声问道, “你怎么寻到这处来了?” 卫武透过门缝打量她气色,只觉着她眼底发青,眉间隐有郁色,心中暗道, “听闻得她在书院之中学问十分出众,现下陡然退了学,说不得要在家里暗自伤心,瞧瞧……眼底这般重的青色,定是没有睡好!” 心下不由一疼,当下应道, “见三小姐多日不曾进学,便过来瞧瞧可是病了?” 韩绮闻言心下惊诧,却莫名升起一丝暖意来,忙应道, “倒是不曾病了,只是……只是家里有事,不能来进学了!” 她不擅说谎,便还是拿对先生的一套说辞对付,只卫武是何等人精,见她说得吞吞吐吐,更落实她是受了委屈,当下试探道, “小姐为何不来入学,我瞧着东院新来了一位冯家小姐,说是小姐家的亲戚?” 韩绮一怔,支吾道, “她……她确是我们家远亲!” 卫武听了心头更是暗怒,只面上笑嘻嘻,自门缝之中伸进去一只手, “三小姐接着!” 韩绮闻言下意识伸过去手去接,手中微微一沉,却是被塞入了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这个给小姐吃,小姐且宽心……再待些时日……不,用不了几日就又可回书院去了!” 说罢手缩了回去。 韩绮低头打开油纸一看,却是几块桂花糖,再抬头时人已不见了, “这卫武……” 他从何处打听得我们家住址?今日过来便是为了送一包桂花糖么? 这厢满腹疑惑的回去房中,韩缦见她手里的桂花糖立时欢呼一声上来抢,落英忙一把抱了她, “好小姐,您可不能再吃了,待会儿用不了午饭,奴婢又要被夫人训斥了!” 韩绮将糖重又包好,交给了落英, “收着,明儿再给小五吃!” 落英满是好奇, “三小姐,这是甚么人送来的东西?” 韩绮自不敢同她说实话,只应道, “是我书院中的一位朋友,见我久不去书院便过来探望我!” 落英不疑有他,只是道, “这位小姐能专程过来探望,想来是念着与您的情谊,必也是位好朋友……” 说到这处不无惋惜道, “……若是三小姐继续在书院中,说不得还能多认识些好朋友!” 韩绮笑而不语,心中暗道, “这位好朋友,若是让你见着了,只怕立时会拉着我有多远跑多远!” 凭着卫武那一身的痞气,还有李莽与癞痢头那恶形恶状,一准儿能把胆小的落英吓哭了! 她坐回书桌前去,心头很是疑惑,展开书翻了两页,只眼神儿游离,心思飘忽起来, “这人到底是来做甚么的?他从何处打听到那冯家小姐的事儿?” 韩绮被卫武弄得莫名其妙,却不知卫武回去就派了癞痢头悄悄跟在那冯宝凝后头,想着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娘们儿,一个个身娇肉贵的,若是趁着她上下学的时候,想法子弄坏了马车,再叫上几个混子出来吓她一吓,唬她一唬,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如何受得住惊吓,多来上几回,说不得就吓得卧床不起,从此不来书院了! 她不来书院了,三小姐不就来了么! 只癞痢头回来报道, “老大,那冯家的小娘们儿不是去的柳条巷,却是去金水巷一座宅子!” “金水巷?” 金水巷里的宅子可是不便宜! 卫武闻言冷哼一声, “没想到韩世峰那老色鬼倒会金屋藏娇!” 怪不得,那冯宝凝每日里上下学,专用了一辆马车,又有孔武有力的车夫接送,说不得是韩世峰那老色鬼是在外头买了房子,安置这貌如天仙的小娘们儿! 想到这处便吩咐两个兄弟道, “今儿晚上我们悄悄过去瞧瞧!” 当天晚上三人果然溜去了金水巷,那“金屋藏娇”的宅子不大,只有两进,里头住了一位小姐,两个老婆子,两个看门的下人,还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丫头,宅子里倒是收拾的干净整洁,三人爬墙进去,摸到那冯宝凝的闺房处,借着里头透出的灯光,隔着窗户一看,里头一水儿的黄花梨家俱,坐椅和软榻上都是一色的水绿织锦,上头绣了粉白的大朵并蒂莲,夏日里瞧着很是清凉。 卫武瞧了这屋子里的摆设,不由暗骂那韩世峰, “瞧着三小姐平日里进进出出,都没有好料子衣裙,他养这外头的小蹄子倒是肯花大把的银子!” 这厢冲着身后的两兄弟一打手势,二人与他偷鸡摸狗惯了,一见他手势,便有一个寻了个高地望风,又有一个跟在他身后,二人趁着外屋里没人便跳窗户进去了。 卫武与癞痢头一进去便听到了内室有人在说话,卫武一打手势,癞痢头一猫腰窜进了外室的桌子下头,卫武却是轻手轻脚上了桌,纵身一跳抓着了上头的横梁,两只手臂用力,腰腹一缩人就上了梁。 他实则也从未有人教过,只不过自小在外头混惯了,全是仗着一身精瘦有力的肌肉,自家练出来的身手,也是这栋宅子里巡夜的不过两名普通家丁,若是遇上守卫森严的大家府邸,看家护院全是些身手高强的练家子,似卫武这种身手,怕只有被人拿了打断手脚的份儿! 二人无声无息藏在了房中,只听那内室有人说话, “你在书院里学的如何了?” 说话的是名女子,声音很是柔媚,又一个声音应道, “倒是学得不错……” 这声音要清脆些,显得年纪轻些, “即是学得不错,便好好在书院里呆着,呆上个一年二年,待得大人打点好了,便送你入东宫去!” 那年轻的声音应道, “姐姐……我……我定要入宫么?” “傻妹子,大人费了偌大功夫将你送进书院去,不就是图个才貌双全的名声么?你在那承圣书院里读上一两年再出来,入了东宫伺候太子,必也要高出旁人一头……” “姐姐,我……我是想着……那深宫重重,一入其中只怕再难有出来之时,太子以后便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无数,我……我……我可不想去与许多女人去争夺一个男人!” 那姐姐听了哈哈一笑, “说你傻你还真傻!你不入东宫,你想去哪儿?寻个年少英俊又出身高门的郎君嫁了?” 此话一出,那妹妹默然不语显是正有此心,姐姐却立时冷笑起来, “我的傻妹子,那些出身高门的少年郎君你当就不会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了?你当你就不会与人争男人了?你可别忘记了,我们姐妹如今无父无母,无家无族,无依无靠,能靠的就只有自己这张脸……你不趁着年轻貌美想法子往上攀一攀,难道还等着人老珠黄嫁给杀猪的屠夫,走街的货郎么?” “不是……不是还有符大人么?” “符大人?哈哈……傻妹子,你别瞧如今我哄着那老头子对我百依百顺,让他供我们姐妹吃穿,又想法子将你弄进了书院去,那也就这两年光景,等到你姐姐我老了,又有新人进府的时候,你且瞧瞧他是如何待我!” 说着话屏风中人影晃动,有人抬手戳了戳另一个人影的额头, “你也是识字儿的人了,怎么这点子道理也不懂,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且要趁着这一番机会入了东宫,凭你的姿色得了太子爷的青眼,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那……我们姐妹后半辈子才有了真正的靠山!” 说完又伸手拉了妹妹的手道, “你当我花容月貌为何会想法子勾了那符老头子?还不是为了他多稀罕我几年,好为我们姐妹多捞些傍身的钱财,那些高门出身的世家公子虽说年轻有为,又个个俊俏英武,只这类人多有美貌的女儿家往上扑,他们最是易变心了,变了心的男人比仇人都不如,都是与人争男人,倒不如入深宫争那天底下独一个的男人,若是这一把搏赢了,便是个荣华一生!” 这闺房里姐姐教妹妹,那梁上听得卫武却是暗挑大拇指,心中暗道, “这娘们儿倒是个厉害角色!” 那些深宅大院里的事儿,卫武自也是知晓一二的,别瞧着这小院四四方方一块不大的地儿,一大堆女人放在一处,其中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凶险,可不比他在外头同人拳拳到肉的打架差上半分。 卫武听在耳中却是心头纳闷, “这不是那韩世峰养的小么?怎么又钻出来一个符大人,还要甚么入东宫?” 这其中只怕别有蹊跷,还要多听听才是! 如此这般,卫武连着三晚潜入了这宅子里,家里婆子、仆人并小丫头的闲话也是听了好几耳朵,又瞧见一名有头脸的管事婆子亲自过来送东西,派了癞痢头跟踪过去,竟是追到了韩晖府上。 第三十四章 恬为官 卫武这厢又派了癞痢头与李莽出去打听到,那韩晖原来就是那韩世峰的族叔,又打听到韩晖是都察院的,如此七零八落的消息,被他凭着脑子就将这事儿给东拼西凑了出来。 “原来这小娘们儿不是韩世峰养的,也不是那都察院的韩晖的,竟是那都察院符仕忠的……” 卫武想通了其中关窍,哈哈一笑一拍大腿, “这下子三小姐必能回来了!” 他虽是街面上的混子,但也是长在京城的混子,论起眼界来,自然比那些穷乡僻壤里只知偷鸡摸狗的无赖痞子强是百倍。 在这京城地界儿上慢说是朝上百官,便是街上的老妪对朝堂大事也能指点一二,更不用说那皇宫里住着的皇帝佬儿,今儿宠了那位妃子,明儿又爱了那位美人儿,官家朝廷的事儿,向来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 而那符言官早年间一战成名,得此青云直上的故事,但凡是那都察院一条街上的小贩们都能说上两句,卫武如何会不知道? 待到心中有了定计,却是又趁着那符仕忠的小妾入府时,悄悄潜入了那宅子里动了一番手脚,待得出来癞痢头嘿嘿笑着问卫武, “老大,那药乃是呤香院里老鸨的不传之密,足足花了十两银子才一小瓶儿呢,你就全数用了……没有留着点儿!” 那可是好药,好歹留一点儿给兄弟们分分呀! 卫武白了他一眼道, “你用那药来作甚?你用得着吗?你若是寻得到一个甘心情愿让你进房的姐儿,老子白送你一瓶!” 此言一出杵在一旁做人柱子的李莽,都忍不住咧开大嘴呵呵一笑,癞痢头却如被人在腰间儿上戳了一刀,泄了心气儿,焉头巴脑的不再说话了。 是夜谁也不知晓,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符仕忠,符大人的府中后院里,小妾冯氏的房中,一身干瘦的符大人正老脸苦涩,双眼含泪,颤着声儿的问自家最宠爱的小妾, “怎得……怎得这都……这都梅开二度了,你……你还想再下一城不成,你……你这是打算要了我的老命啊!” 冯氏披头散发身姿妖娆,却是面如桃花,颊上绯红,笑得很是勾魂夺魄, “老爷说得甚么话!您可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而弥坚,慢说是再下一城,便是过五关斩六将也是不在话下呢!老爷……良宵苦短,还不快快再战!” “啊……” 冯氏这厢手段尽出与符仕忠“厮杀”,心里却是暗暗奇怪, “今儿怎得这般奇怪,倒似饿极了一般!” 虽说平日里这老货时常也是饿着她的,不过想别的法子也就过去了,今儿怎得就过不去? 难道是平日里积压得多了? 如此隔了三日,那承圣书院之中也不知何处传来了流言,却是说起那冯宝凝的身世来,原来那冯宝凝相依为命的姐姐是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符仕忠的小妾。 冯宝凝乃是因着符仕忠的关系,强夺了人的名额,才能入得书院,说甚么身世可怜寄居于远房亲戚家中,实则就是符仕忠想来个姐妹共侍一夫! 此流言一传来,那些暗中倾慕冯宝凝的学生们顿时一派哗然,没想到他们以为这如仙子一般出尘绝艳,品行高洁的女子竟是这般出身,行事又是如此下作,一众男学生们,尤其那刘镇江与宋兴廉更是捶胸顿足,大呼一颗真心却所托非人,大大的受了情伤,需得呤香院的姐姐们好好医治一番才成! 书院之中众位先生闻听也是大吃一惊,这姓符的乃是承圣书院的大仇人,如何能让他那小妾的妹子入书院! 此事自有人惊动了山长,关长风亲自见了冯宝凝,冯宝凝见得山长动问,心知这流言半真半假,自己与符仕忠有干系不错,但半没有那两女共侍一夫之说,只她又如何敢说出自己是想入东宫搏宠的,只得捏着鼻子全数认了! 关长风气得身子乱抖连骂小人无耻! 当下亲自将人一顶小轿送到了都察院门前,待得那双腿发软,脸色青白的符仕忠出来时,便以手指点骂道, “符贼无耻,恬为官乎!” 说罢不管那符仕忠脸上青白转了涨红,便自顾自拂袖而去。 如此一闹冯宝凝自然是再不能在书院进学,只韩绮却是并未如卫武所想回转书院,而韩世峰这推荐人却是受了牵连,差一点儿连韩绣都被退了回来! 卫武只当自己做这事儿必能令得韩绮回书院,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忍不住又去寻了韩绮…… 韩绮见得韩缦那两只小手里死死攥着的两把麦芽糖,不由抚额, “小五,你这般捏着,还怎么吃?” 韩缦只是哈哈的笑, “三姐姐去角门!” 韩绮叹了一口气,吩咐落英看好韩缦,自己过去了角门,在那处果然见着了卫武,卫武上下打量她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便问道, “三小姐为何不去书院?” 承圣书院里如何传的流言,又如何引得山长震怒,如何将那冯宝凝赶出了书院,韩绣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回来绘声绘色讲给了韩纭与韩绮听,以韩绣素来温良的性子也不由幸灾乐祸道, “让他们仗势欺人,如今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韩纭听了也是拍手笑道, “好好好!也不知是那一位高人打听到了那冯宝凝的底细,给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韩绮听了却是暗暗叹气, 两位姐姐倒是想得简单,依她看来那名额给了就给了,与其将事儿闹开倒不如让冯宝凝在书院安生读书,那符仕忠可是正二品的大员,山长关长风不怕他,乃是因着承圣书院桃李满天下,朝堂之中学生众多,又有当年的百里烟在锦衣卫的操作之下,却是牵连了不少无辜之人,便是当今圣上心里也是明白的,若是不然如何会一上位就下令不再彻查此案,由此便是圣上对承圣书院也是另眼相看。 因而关长风敢下符仕忠的脸,不怕他报复。 但却难保符仕忠不会转身将气撒到韩晖身上,韩晖若是倒霉,又难保不会将此事联想到自家父亲身上,若是因此认为是父亲被强夺了名额,心怀不满才派人传出了流言…… 这六品的小官惹不得二品的大员,自然也是惹不得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那都察院可是个疯狗窝! 只这些话韩绮也不好同两位涉世未深的姐姐讲,只等到韩世峰下衙之后去了书房,韩世峰自然也知晓了此事,当下却是微微一笑, “此事三姐儿不必担心,为父自也是有计较的!” 韩世峰第二日便去拜访了韩晖,说起此事韩晖也是大为恼火,只他心里明白,韩世峰也不是傻子,他若是心中真有不满也不会弄这么一出戏来,如此得罪得可不是他韩晖一人,韩世峰一个小小的吏部六品,光靠他那做武将的岳父可是顶不了用的! 二人关上书房门说了许久的话,二人都是纳闷,他们自觉行事隐蔽,那冯宝凝之姐冯雪凝也是新近不久才得了符仕忠的宠,冯宝凝一直养在后宅无人得知,怎得就会有人知晓她的来历,且还捅到了关长风那处去,二人猜来想去也不得其法,韩世峰也只能当是符仕忠的政敌在暗中下的手。 韩世峰倒是不去烦恼此事是何人捅出去的,只将自己的嫌疑洗脱便是,回到家中却是将事情同王氏一讲,王氏心里也觉痛快,却是心疼自家女儿无辜受了牵连,恨恨道, “三姐儿这回却是个无妄之灾,想再入书院只怕是不成了,还有大姐儿这一回也差点儿被山长牵连!” 韩世峰应道, “此事孙兄已是为我在山长面前辩解过了,山长他老人家乃是仁厚君子必也不会为难我们的,此事就此揭过,你也不必在孩子们面前提起,免得她们心中不平又生事端!” 王氏点头, “老爷放心,妾身晓得了!” 此事在韩家已算揭过,韩绮闻听得卫武问询,其中情由亦不好同他明讲,便只是笑道, “书院里规矩大,不如在家里自在,以后便不去了!” 卫武闻听韩绮言下之意竟还是不能去书院不由大急, “那冯家的小娘们不是被赶出去了么,三小姐怎得还不能去书院?” 韩绮闻言瞪大了眼, “那冯家小姐走不走与我何干系,你……你怎么知道……” 猛然醒悟过来,拿手指头一指他, “你……是你……” 是你散布的流言,惊动了山长? 卫武见她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意的嘿嘿一笑,心中暗道, “果然还是我们家三小姐,脑子就是灵光,不过一两句话就猜到了这事是老子的手笔,看来必也是十分知我之人!” 想到这处心头莫名一甜。 这他到是误会了,韩绮却不是这一世知晓他的,乃是自上一世就知晓他的手段,当初在教坊司里韩绮听说过不少卫武的行事,他这市井出身的地痞无赖,做事从来不择手段,在奸党之中是出了名的难缠,这点子散布流言的手段予他来讲便如那弹弹指头一般容易! 第三十五章 喜重归 韩绮惊诧不已, “你……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卫武嘿嘿一笑,心中暗道, “为何……老子这不是为了你么!” 只他在街面上混得脸皮比城墙还厚,只活了这般大还没同姑娘家说过情话儿,要是就这么蹦出了嘴,却是……却是有些耳根子发烧…… 当下只是嘿嘿笑,说不出话来。 只两人隔着门说话,韩绮一惊之下抬手指他,那白生生的手指头透过门缝差点儿指在鼻头上,卫武垂眸一看,这手指头生得长短适中,却白嫩可爱,修剪整齐的指甲粉粉嫩嫩地,许是适才在写字,手上沾了些黑墨,指尖上污了一小块,卫武瞧着瞧着只觉那一团墨实在碍眼,忍不住扯了袖子给她擦,这厢隔了门缝一捏韩绮的手指头,韩绮吓了一跳, “呀……” 韩绮叫了一声下意识想缩手,卫武触手只觉绵软滑嫩,禁不住耳根子更是烧得凶,只手上却是半点不慢,抓着了她的手指头复又前进两分,握了她半个手掌,往自己胸前拉, “你干嘛,快放手!” 韩绮吓了一跳,那门缝至多能容一只手通过,自己的手被他捏住,要是再一关门被夹着了可怎么办! 这挣扎间,只觉着手指被人一阵揉捏,却是卫武用了自己的袖口,仔细擦着手指头,韩绮醒悟过来他在做甚么,一张脸涨得通红,忙奋力夺回了手指头,背在身后头, “你……你……你到底是来做甚么的?” 来动手动脚轻薄人的吗? 卫武此时也是呆住了,只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耳光,心中暗暗叫道, “糟糕!这可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又不是窑子里的姐儿,你……你这臭手慌甚么慌,以后明媒正娶拉着小手儿入洞房,想怎么摸没有?偏要这时节犯混,三小姐面皮子薄,现下动手动脚,定时要恼我了!” 想到这处立时大悔,小心瞧着韩绮面色, “那个……那个,我就是瞧着三小姐的手指头脏了!” 韩绮左手捂了自己的右手,手指头被他握得热热地,倒似有些发烫了一般,只她乃是老实女儿家,心里生气又不会骂人,只得含羞带怒的努力瞪大了眼盯着他,二人隔着门缝两两相望,一个羞恼,一个心思电转打量着如何把这一处给圆了过去,好让三小姐不恼了他。 正在无语之间间,只听得里头有人在叫, “三小姐?” 是落英的声音,韩绮连忙回过身去,再不看那门外的人,快步向着里头走去,卫武忙贴过去趴着门缝瞧,只角门开的朝向不对,却是瞧不见里头的人,听得脚步声远去,人是再不回来了,心下不由大为懊恼,低头左巴掌拍在自己的右手背上, “让你手欠!不该伸手的时候伸甚么手,这样子还图甚么以后!” 想到这处很是懊恼, 不过……三小姐那小手又细又嫩又滑,握在手中跟握着一块豆腐一般…… 韩绮红着脸回到屋中,落英正在绣花头也没抬的问道, “三小姐,见着书院的朋友了么?若是想见面不如禀了夫人,请到家里来吃茶?” 韩绮使手背,冰了冰发烧的脸,坐到书桌上背对着落英应道, “不必了,他……他不过是路过与我问声好,不必惊动母亲!” 这厢拿起书来却是心头暗气, “他……他怎么这样……我还当他如今年纪还小,人还未曾变坏,没想到现下就已经这般……这般喜欢动手动脚占人便宜了!” 想到这处又气又恼又失望, “我还想着让他读书明理呢,瞧他那样子只怕是难了……” 转而又想, “他已在十四、五岁了,长年在街面上混的人,必是早已……早已开过荤的……” 韩绮想起他前世里左拥右抱的情景,那时节见着倒觉得他本就如此,心里有些小小的异样,却没有在意,但今世想到这处,却是心底里不由涌起一股莫名的伤心来,便是连手里的书也瞧不进去了,只是直直盯着发了半日呆,倒是将卫武传流言的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那头卫武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连着几日在韩府门外打转,却是再没机会见着韩三小姐,便瞅着空儿又给五小姐行了一串糖葫芦的贿,也是没法子叫了三小姐到门前来,他这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却又不敢翻墙跳进院去,若是三小姐当真恼了不讲情面,见着他嚷嚷出来,叫人将他绑了往衙门里一送,告他个私闯官宅,那可就真糟了糕啊! 他在这处打了几日转,这一日见着那门前来了一辆马车,下来的人卫武认识,竟是那戊班的教习魏先生,卫武看着他进去,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由韩世峰亲自送了出来,韩世峰满脸堆笑的拱手向魏先生告别,转身回去叫人去把韩绮唤来。 韩绮进到书房见得韩世峰少见的满脸堆笑,开口就道, “三姐儿,这可是你的福气啊!” 韩绮不明所以, “父亲所言是为何事?” 韩世峰笑道, “适才有客来访,三姐儿猜是谁?” 韩绮茫然道, “前院的消息传不到后院来,女儿并不知是何人来访!” 韩世峰笑道, “乃是你那恩师魏晟,魏先生!” “呀……竟是先生上门,父亲为何不召了女儿出来与先生见礼!” 韩世峰笑道, “我前头也是要你出来见礼的,只魏先生听说你在读书,让我不必扰了你的清静,左右明日你便要去书院,要拜明日再拜也不迟!” “明日?” 韩绮一愣, “明日去书院……父亲此言是何意?” 韩世峰笑道, “也得亏我儿是个勤奋好学的,魏先生为了你特意去求了山长,山长念你是块读书的料子,看在他的面上,又特许你回书院去了!” 韩绮闻言大喜, “父亲说的可是当真?” 韩世峰笑道, “自然是当真的,明日你去了书院需得好好拜谢恩师才是!” 韩绮喜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十个指头紧紧缠在一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笑着笑着猛然脚步一顿, “哎呀……父亲……女儿这阵子在家中自学,有所懈怠,只怕赶不上书院进度,趁着时辰还早,女儿还是早早回去看书为好!” 说罢,连礼都忘了行,提着裙子就匆匆出了书房,韩世峰抬手想叫,只瞧着女儿的背影一闪不见,不由抚须轻笑,半晌摇头叹气道, “依着三姐儿的勤奋,若是个男儿身,他日蟾宫折挂也未必是不可的!” 想到这处不由又是叹气,想了想取了笔来又自家研磨,要写信给远在应天府的儿子,信中自然是好好督促了一番,叮嘱他即要练武也不可疏忽了读文,洋洋洒洒写了三大篇,这才收了手。 这厢洗了手出来,王氏正亲自来请他用晚饭, “老爷,今日难得老爷休沐,妾身特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还请老爷品尝!” “哦,难得夫人今日亲自下厨,为夫自然是要好好品尝一番!” 夫妻二人到了前厅见女儿们早已等在了桌前,只差了一个老三, “三姐儿怎得不出来?” 韩世峰问,苗氏在一旁笑盈盈应道, “老爷,三姐儿说是明日又能入书院读书了,今儿晚上要挑灯夜战,晚饭便不出来用了!” 韩世峰听了只是摇头笑, “这孩子!” 一旁的韩纭也是喜滋滋过来拉他的袖子, “父亲,你是怎么想法子让三妹妹回书院的?” 他们还当三妹妹再进不了书院呢! 韩世峰笑着应道, “这可不是父亲的功劳,乃是你们三妹妹平日勤奋刻苦,她那恩师魏先生实不想就此失了一好学生,这才亲自去求了山长……” 韩纭与韩绣闻言对视一眼,韩绣笑道, “魏先生在书院之中是出了名仁厚师长,如今能为三妹妹求情,倒真是三妹妹的福气!” 韩纭听了却是鼻子里哼哼, “怎得我回来这般久了,我那先生就不曾为了求情,看来龚先生不如魏先生好!” 韩世峰瞪她一眼骂道, “怎可对师长不敬,你若是似你三妹妹一般用功,不必先生求情,我也会想法子送你进去的!” 韩纭被骂气得冲着韩世峰一嘟嘴, “父亲分别就是偏心!” 韩世峰面色一沉待还要说话,王氏在一旁忙道, “快些上座,菜要凉了!” 这厢将话岔开等众人落座,又问身边伺候的婆子, “可有给三小姐送过去?” 婆子应道, “前头姨娘亲自送了过去!” 王氏点了点头对苗氏道, “三姐儿是个读书痴迷的,你要盯着她不可太过,小心伤了身子!” 苗氏忙应道, “多谢夫人关心,奴婢必好好伺候三小姐的!” “嗯!” 王氏点了点头,又让她坐下, “你也不必伺候了,坐下一起用饭吧!” 苗氏还待推辞,韩世峰也发话道, “即是夫人开了口,你坐下就是!” 苗氏这才小心翼翼坐了下去,一旁的婆子忙送上了一套干净碗筷,一家人吃罢饭各自散去。 第三十六章 车坏了 只苗氏要过去守着女儿,韩绮实在受不得她端坐一旁,一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心知劝是劝不走的,便开口言道, “姨娘在这处守着我,倒是扰了我的清静,倒不如早早去睡了,明日早起给我做早饭如何?” 苗姨娘一听顿觉自家有了用处,当下笑道, “姨娘也不认字,在这处是要扰你清静,绮姐儿要吃甚么,姨娘今儿晚上给你预备上!” 韩绮想了想道, “想吃得清淡些!” 苗姨娘应道, “即是如此明日一早便熬粥,酱的小菜倒是现成的,灶间里还有前头搁的老面,明日我早些起床给你做饼?” 韩绮应道, “即是如此,姨娘早些去睡,明早做好了再来叫我!” 如此这般才将苗姨娘打发去睡了。 待到第二日,韩绣与韩绮上了马车往书院去,待到了黑漆的大门之前,韩绮一眼见着早早守在门前的卫武三人,卫武见着韩绮自马车上下来时,双眼就是一亮, “三小姐这是又回来了么!” 他生怕韩绮还恼着他,也不上前说话,只蹭到马车附近拿眼儿直瞄韩绮,韩绮早瞅见了卫武,却还记恨他孟浪故意转过身不肯看他,立在车前等着韩绣下车,却是头也不抬的跟在姐姐身后走了,卫武眼巴巴看着她进去,连个眼风都不给自己,不由心下沮丧, “看来她是真恼我了!” 想到这处,低头又在自己右手上拍了一巴掌, “让你不安份!” 韩绮进了书院,先去拜见了魏先生,这厢郑重给魏先生行了大礼, “多谢先生为学生求情,先生对学生的恩情,学生终生不忘!” 魏先生听了却是笑着一摆手, “你乃是好学的孩子,我总不忍心失了你这个勤奋的学生……” 说着示意韩绮起身却是正色问她, “这承圣书院分做男学女学,实则在男学教学生,他日学生两榜登科,金殿提名,做先生的自然也是名声远播,大有好处,但教女学却是不同……女学生学得再好日后总免不了一个嫁人生子的命运,于先生亦是无有助力,但为师却愿教授女学,你可知为何?” 韩绮闻言摇头, “学生不知!” 魏先生笑道, “那是因着为师自来便觉着女子未必不如男,女儿家虽困着后宅,陷于疱厨针绣之间,但也应心胸开阔,知天下事,明世间礼,才不会被那四方的高墙磨损了心志,混浊了心境……” 顿了顿又道, “为师教的学生当中,你是难得的心思灵透之人,为师望你多明事多明理,不可失了纯朴才是!” 韩绮闻言却是眼圈泛红,她乃是经过生死之人,前世受苦太多,今生能有机会入书院进学,自然是无比珍惜,因而才如此刻苦用功,只没想到那韩晖横插一手,害得她退学归家去,当着家人的面,她自然装做淡然豁达,只背了人自然也是心里委屈不甘。 如今魏先生如此看重她,肯为了她向山长求情,韩绮如何心头不感激,当下忙跪下重又给先生磕了一头, “学生一定谨遵先生教诲!” 魏先生才是真君子也!如今这世上,重男轻女,能有魏先生这般胸襟的男儿汉却是真正少见,韩绮这一个头磕得是真心实意! “嗯!” 魏先生抚须笑着看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摆手道, “去吧!” 那冯宝凝走了,韩绮又回来了,书院之中知晓冯宝凝乃是强夺了旁人的名额,却是无人知晓就是韩绮的,因而见她加来众人都围上来问, “你前头怎么不声不响的走了?” 韩绮只假托前头生了病,现在好了便又进学了,众人不疑有他,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起前头离开的冯宝凝, “你是没瞧见,那冯宝凝倒是生得十分美貌,只可恨是符家的人被山长赶了出去!” “生得貌美又如何,却是靠着欺哄进的书院,这类人便是读了圣贤书,也是个伪君子!” …… 韩绮重又回了书院,日子倒是与前头无异,每日进出书院只不肯拿眼再瞧那卫武一眼,卫武见这情形,急得抓耳挠腮,只不得韩绮一个眼神儿。 想来想去,想出一个法子来,这厢召了癞痢头到跟前,在耳朵边低低的耳语一番,癞痢头依言贼笑着跑开了。 待到书院下学之时,众家的马车依次驶到院门前等着自家的小姐少爷们上车,只韩家的马夫却是匆匆跑来报给韩绣, “大小姐,前头小的驾车过来,却是不小心陷进坑里,将轮轴给颠折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 “大小姐不必着急,小的已是请了两个帮闲,预备将车抬到路边,又让人去叫了车马行的人前来更换轮轴,只今日怕是要耽搁些时候了!” 韩绣闻言倒是放下心来, “能修好便成,耽搁些时候倒是无妨……” 想了想问道, “车坏在何处了?可是挡着道了?” 车夫应道, “坏在旁边巷子里,小的想着这时节书院门前的大路堵塞,便想抄个近道,没想到那路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坑,才至折了车轴……” 这车夫那里知晓,自己那马车早前停在路边之时,就被人钻入车底动了手脚,即便是不坏在小路上,也要坏在大路上,那路上的坑遇上遇不上的,倒是半分不打紧! 说话间领着韩绣姐妹与丫头芳草往前走去。 几人到了马车损坏之处,果然见得车轴折断,车夫请的人来抬车,却是正请了那李莽与卫武二人,卫武见着韩绮心中大喜,只面上半分显不出异样,只是躬身行礼, “两位小姐好!” 韩绣识得二人,当下点头算做回礼,对二人道, “你们助我们把车修好了,赏钱自然少不了的!” 二人听了笑着连声称谢,正这时车马行的人由癞痢头带着过来了,这厢过来瞧了瞧车况,对韩绣道, “小姐要换这车轴需得将马笼头卸下,再将车侧翻才成!” 韩绣自然不懂只是点头道, “即是如此,你们便依法施为即可,工钱自是不会少你们的!” 几人听了都点头,这厢纷纷脱了上衣,摆开架势便要修车,韩绣姐妹见状自不敢盯着男子半赤的身子瞧,忙领着丫头退后几步,卫武见状忙过来道, “小姐们,日头还毒着呢,不如到那边歇息一下!” 说着一指远处巷口的大树,百年的大树早已枝繁叶茂,下头阴阴凉凉最好躲日头,二人不好在这处久留,便依言过去,寻了干净的大青石坐,远远看着众人修车。 坐了没有一会儿,卫武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却是捧了三杯冰饮子递给芳草,口中称道, “丫鬟大姐,如今秋老虎正猛,小的弄了冰饮子过来,还请二位小姐饮了解暑!” 芳草见有三杯,便知还有自己的份儿,不由的大为受用,瞧了一眼这浓眉大眼小子,笑道, “你这小子倒也机灵!” 转身过去奉到了二位小姐面前,韩绣见状点了点头,取了一杯给妹子,韩绮瞧了卫武一眼,见他正眼巴巴瞧着自己,低头接过来默默喝了一口,这是加了杨梅果的,酸酸甜甜极是解渴,韩绣一面吃一面笑着点头,对守在一旁的卫武道, “难为你想得周到!” 当下命芳草给了他五个铜板儿,卫武笑嘻嘻的接了过来。 那头车夫却是跑过来道, “大小姐,坏车轴倒是换了下来,只这价钱嘛还要小姐过去讲讲,小的做不了主啊!” 韩绣皱眉道, “怎得前头不是说好了么?莫非还要就地涨价不成?” 车夫道, “小姐有所不知,这车轴也分高低等级,有那好的用促榆木所制,还有更好的外面还包了铁,只价钱却是差了很多,这个……这个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大小姐过去瞧瞧!” 韩绣闻言点了点头,扶了扶头上的帷帽,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韩绮, “三妹妹,日头大,你便不用去了,在这里坐着等我回来就是!” 韩绮应道, “我陪大姐姐一同去……” 韩绣说着就起身要追着韩绣过去,却突然觉得背后长裙似是被甚么拉住,刚一起身便被力道所阻,一时身子不稳又坐回了石头上,韩绣此时已是走出五步开外了,韩绮回头才发觉原来自家的长裙一角上竟有一个脚印,抬头看向低头做恭敬状的卫武,不由气得瞪他, “你做甚么踩我裙子?” 卫武瞧了一眼走远的韩绣,见她与芳草并未听到这处动静,这才笑嘻嘻蹲了下来,伸手捞了韩绮的长裙,轻轻的拍去上面的脚印子,抬头对着韩绮道, “三小姐,可是恼了我?” 韩绮咬唇撇过头去不去理他,卫武就在下头轻轻拉她的长裙,韩绮吓得转过头手忙脚乱将自家那凤尾裙摆给抢了回来, “你……你别扯,要是……要是扯坏了,让我怎么见人!” 说罢,小脸儿羞红忙左右瞧了瞧,那小样儿落入卫武眼中,却如与情郎私会的小娘子一般小心又可爱,当下笑嘻嘻宽慰道, “三小姐放心,这处在树背后旁人瞧不见的……” 第三十七章 真好骗 卫武又问她, “三小姐可是恼我了!” 韩绮咬唇瞪他,卫武笑着拱手连连作揖, “三小姐莫恼小子了,小子是个粗鲁无知之人,虽行有无状但决无亵渎小姐之心,小姐定要信我才是!” 韩绮仍是瞪他,卫武还是蹲在那处,跟着杂耍的猴儿般,眨巴着眼儿,两手作揖,连连行礼, “三小姐莫恼了!三小姐宽宏大度莫再恼了,小子再也不敢了,小子这厢再给您赔礼了!” 他生得长手长脚,蹲在那处的样儿,倒真似个大马猴儿一般,挤眉毛弄眼睛的样儿十分可笑,韩绮瞪他半晌,终是绷不住了,忙转过脸去清咳了一声,低声道, “你即是知自己粗鲁无知,为何不想法子学些道理……” 卫武见她终肯同自己说话了,立时大喜忙接话道, “三小姐说的是,小子确是应该学些道理的……” 韩绮见他听劝,眼前一亮转过头去又规劝道, “你……你年纪也不小了,趁着在书院帮闲好歹也学些东西,认得几个字,明一些道理,以后……以后总也不能在街面上混一辈子,若是能攒些银子,做个小生意赚些银子,上头奉养老母,下头养育儿女才是正理!” 卫武见这小娘们儿,生得圆脸儿讨喜,明明一派稚嫩模样,偏还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样子来教训人,落在他眼里却是生生弄出几分可爱劲儿来,不由心底暗暗好笑,脸上便带出了笑意来。 韩绮正说的顺口,见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便知他必是没有听进耳里去,只怕还要暗笑自己多话,不由住了口,鼓着腮帮子瞪他,卫武见她那粉面儿带娇,心头立时就发起痒来,竟又想伸手去捏,手指头连搓了两搓,幸得好及时回过神来,暗道好险,这一爪子下去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同她说话了! “这个……这个……” 他忙抬手虚握成拳,挡在嘴前遮掩自己的贼心, “咳咳……咳……咳……小姐说的极有道理,小子也是这么想的!” 见韩绮脸色渐缓,却是起了逗弄之心,故作愁眉苦脸道, “三小姐不知,小子身无长计,又因着家中有瞎眼老母,日日都要以药养着,却是没有多少余钱做本,小子也是心中郁闷,若是能做个小买卖,有个安定的营生,又怎会在这街面上混日子!” 他是个自小的混子,那谎话却是随口就来,说起来神情真切,语气诚恳,便是经年的老油子也时时被他骗上一回,更何况韩绮这心眼儿实诚的小女子! 韩绮原本就有心想帮他走正道,听得他如此一讲,倒是真为他着想起来,皱着眉头道, “做生意确是要本钱的,银子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挣来的……” 想了想伸手去腰间摸自己的钱袋,打开来里头只有十来纹铜板,叹了一口气道, “只有这些自然是不够的,可惜我也是个没银子的……要不然倒可以借你!” 卫武不语只死死盯着她看,眼神儿没来由的怪异,韩绮只顾着翻看钱袋却是没有发觉,只见她将钱袋翻过来,里头的铜板儿倒了出来,仔细数了数,示意他伸手,卫武伸出手去看着那白生生的小手心儿一翻,将十来个铜板全数倒进了自己手掌心中, “虽说不多,但聚沙成塔,总有多的一日!” 韩绮自觉身家不丰,只这几个拿出来帮人确是没有诚意,不由很是忸怩,见卫武直愣愣盯着自己看,更加羞愧,轻声道, “少是少了些,存着以后便会多起来的!” 心中却是在暗暗盘算自家那银匣子里还有多少家当,若是能想法子助他做个小生意,想来必不会似前世一般与奸党混在一起了。 见他低头不语,只当是真太少了,不由脸上羞红, “若是不想要,便……便还我吧!” 待以后多存些银子再给他,伸手又想拿回来。 卫武低头看着手掌里的十来纹铜板儿,心里那点子逗弄之心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心眼子里似是生了一条虫般,在里头钻来钻去,钻得胸膛里又涨又酸又有些疼,心中暗骂道, “这婆娘怎得这般傻,老子说话来诓她,她倒真信了!” 只骂归骂,却是觉着那心里渐渐涌起一丝丝甜来, “她可不傻,回回月考都是甲等呢!她怎么会傻,她这是心里喜欢我呢,我说甚么她才信甚么,她……这是心里在意我呢!” 想这般想,那心里越发酸涨起来, “她这般傻,老子都不忍心诓骗她了!” 这厢正乱想间见那一只心心念念的白嫩小手来抓,立时下意识收拢了五指,连铜板儿带小手都给抓在了掌心之中…… 嘿!真是奇了怪了!将她的小手一抓,这心眼儿里头的小虫子立时就老实了,不再酸涨疼了,只痒得厉害! 卫武不由加了一把劲儿, “哎呀!” 韩绮吃疼叫了一声,卫武忙松了松,却还是不肯放。 此时的韩绮只有十二,小手儿圆圆胖胖捏起来软绵无骨,卫武已近十五,虽是身形削瘦但手指粗长又有力,只是轻轻握着韩绮的手便挣脱不得。 韩绮又惊又怒,红晕立时由脸上延伸到了耳后,这回却是气的! “你……你……” 卫武见她面色不善,立时醒悟忙忙松了手道, “误会!误会!小子可不是轻薄三小姐,这……这……铜板儿可不能收回去,我……我定好好存着就是!” 和着前头给的两锭碎银子全藏在床下头的耗子洞里,定不会让旁人知晓了去! 韩绮见他急急忙忙把铜板儿往怀里塞,一副生怕她又抢了回去的样子,自然也不好再从他怀里抢回来,只是瞪他道, “你……你若是再这般不知规矩,轻薄无礼,你……你就别想再有下一回了!” 卫武闻言点头如捣蒜, “三小姐说的是,小的刚才只是一时情急,误会误会!以后必不会再犯了!” 韩绮见他神色诚恳,好似真不是有意一般,若是再揪着不放,倒显得自家有些小题大做了,便缓下神色来道, “你……你知道就好!” 二人这厢说了一会子话,那头韩绣已是带着芳草回来了, “总算是谈妥了,还需等上半个时辰才能修好!” 韩绮乖巧的点了点头,取了一旁放着的冰饮子递过去, “大姐姐歇歇!” 姐妹二人等在这处足足有半个时辰,马车总算是修好了,这厢将银子给了车马行和一旁帮手的卫武三人,姐妹二人才得以上车回家,到了家中王氏迎出来道, “马车可是修好了?” 姐妹二人点头,韩绣奇道, “母亲怎知晓马车坏了?” 王氏奇道, “不是你们派了个癞痢头的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马车坏在路上,正在修理,要晚一些到家中!” 若不是早早得了信儿,她必定早派了家人出门寻找了! 韩绣哎呀一声拍着额头道, “我只顾着修车倒是忘记了报信的事儿……” 转头问韩绮, “三妹妹可是你叫人报的信儿?” 韩绣却是也忘记了,不过只一猜便知是这必是卫武安排的,当下摇头道, “我也忘记了吩咐,想来是那卫武叫人报的信儿!” 韩绣应道, “怪不得书院里的人都说他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牢靠的,今日倒是见识了!” 韩绮抿嘴儿一笑,心中暗道, “那是自然,他若是这点子机灵劲儿都没有,如何在奸党中混得风生水起,还哄得那权奸刘瑾收了他做干儿子?” 姐妹二人回到后院各归房中,落英上来伺候着她换下书院的衣衫,换上在家时的常服,韩绮一面换衣一面心中暗道, “前头我还当他恶习难改,要拉他回正道且要费些功夫,如今看来他倒是个听教听劝之人,若是能想法子给他盘个铺子做买卖就好了!” 想到这处不由眉头皱了起来, “我每月不过就那么一点子月银,就算是全数不用存起来,想要在京师中盘个铺子,也是痴人说梦……” 当然她也不能去问姨娘又或是母亲讨要,父亲那处更是不能让他知晓! 可这……这……银子要从何而来? 韩绮想到这处不由皱眉紧锁,她出生官家,前世今生都不曾做过商贾之事,现下让她想法子挣银子,实在有些难为她了! 饶是她书读得再好,于挣银子这事儿上也是一筹莫展,那圣人书上读出来的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半分没有写如何挣银子呀! 韩绮正在家中为银子发愁,卫武那头却是已回到了家里,瞎眼的老娘闻听得门响,摸索着出来笑道, “我儿回来得正好,崔妈妈刚做好了饭菜!” 灶间里闻声出来的妇人见着卫武也是笑道, “武哥儿回来了!饭菜已是备好,我这便预备家去了!” 卫武笑嘻嘻上来扶了老娘坐到堂屋桌前,却是回身又送了那崔妈妈出去,往她手中塞了两个铜板笑道, “多谢崔妈妈费心看顾我老娘,这两个铜板儿给你们家小妞妞买糖吃!” 第三十八章 心遐想 崔妈妈收了铜板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呀呀,武哥儿太是客气,我已是每月里收了你的工钱,偏你平日还要破费!” 卫武笑道, “工钱还工钱,这乃是给小妞妞的糖钱,如何能一样!” 哄着高高兴兴的崔妈妈走了,卫武转回来坐下陪老娘吃饭,吴氏摸索着伸筷子进碗中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吃出是肉,却是又再伸了一筷子夹起来, “我儿,吃肉!” 卫武忙捧了碗接住, “娘你吃,不必顾着儿子,儿子在外面多少好东西都吃过的!” 吴氏听了只是不信, “你这孩子又来诓我,你在外头干活才挣得几个银子,能吃多少好东西!” 卫武闻言只是笑,夹了一块肉放入老娘碗中, “娘,儿子这话可不是骗你的!” 这话他确实未骗人,他在外头混着,有时倒也真是两个肉包,一大海碗面便混过一顿,但时时也混着那帮子手里有银子的纨绔进出烟花、赌坊、酒楼一类地方,好吃好喝自然是少不了的,因而倒是真没有亏着肚子! 不过吴氏一派慈母心肠,便是儿子当了皇帝,吃着山珍海味,也必是觉着自家儿子乃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孩子,更不如说如今在外头帮闲,必是受了不少欺负,挨饿受冻想来是常事,只想着儿子孝顺不肯在老娘面前叫苦,他回到家中来便是她自己不吃,也要儿子吃饱。 这厢母子二人互相让着,你给我夹,我又给你夹,将一碗肉都给吃了下去,吴氏放下碗筷听着桌旁唏哩呼噜之声,脸上不由现出慈爱之色来,伸手摸了摸儿子放在桌上的结实手臂,笑道, “我儿如今也大了,也应说门亲事了!” 卫武听了只是笑, “娘放心,儿子以后定给你娶一个好儿媳回来!” 说着话,脑子里却是浮起那一双白生生,肉乎乎的小手来,又有那一张稚嫩老实的脸来, 三小姐性子温和又乖顺,必能同老娘相处极好了! 一面傻笑一面对吴氏道, “娘,儿子还小亲事倒不着急,再等两年吧!” 吴氏嗔道, “你也不小了,已经十五了,你爹似你这般的年纪已经与为娘成亲了!” 只可惜那是个短命的,成亲三年生下儿子,又隔了三年便一病不起,整整拖了一年把家里那点底子全数掏空后,才咽了气! 吴氏手指头顺着儿子手臂摸索到肩头,捏了捏那还有些单薄的臂膀,又摸到了汗湿的鬓角,替他擦了擦汗道, “你年纪不小了,趁着这两年娘身子骨还硬实,早早给你娶了亲,生个大胖孙子给娘抱一抱,娘便是死……也瞑目了!” 卫武听了直皱眉, “娘又说这样的话,早告诉您少操心,儿子的事儿自有主张,您只管在家里享福就是!” 吴氏叹道, “你真要让我享福,就把儿媳妇给我娶回来,让我享享儿媳妇的福……” 顿了顿道, “……今日我已是托了崔妈妈,多给你留心附近的好姐儿……听崔妈妈讲,她乡下有一个远房的侄女,人虽生得不算太好看,但胜在是个勤快持家,又老实温顺的,你若是有那意思不如明日跟着崔妈妈过去相看?” 卫武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 “娘,不是说了还要等两年么?” 吴氏劝道, “你去瞧瞧也不碍的,我同崔妈妈说了,让她只说你是她在城里的亲戚,到乡下游玩两日,趁机相看相看,若是愿意就请了崔妈妈做媒……” 看这架势,这分别就是已经说好了! 卫武立时不愿了,将手中的碗筷往桌上一搁,脸上越发阴沉下来, “娘,我说了……再等两年!” 吴氏见儿子不应也着了急, “再等两年,等甚么?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能娶个正经人家的姐儿就不错了,你再等能等个官家小姐不成?我们家可没那福气娶个官家小姐!” 此言一出却是正正戳中了卫武的疼处,她却是不知晓,自然儿子心心念念的正是官家小姐呢! 卫武那里听得吴氏这话,猛地一起身,屁股下头的凳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吓了吴氏一大跳,耳听得儿子乒乒乓乓收拾桌上的碗筷,又嗵嗵嗵的走了出去。 吴氏摸索着站起来,摸到门边叫道, “武儿!武儿?” 卫武闷头不理,提了井里的水将碗筷洗好,哗啦啦扔进灶间里,这才扬声道, “娘,我累了,要睡了!” 说着撩帘子进了自己的屋里,吴氏被晾在那处气得连连摇头叹气,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怎么能不知晓? 这小子就是个属狗的,翻了脸就会咬人! 平日里若是顺毛撸,倒能笑嘻嘻的哄着你顺着你,若是不小心踩着了他的狗尾巴,必定跳起来就是一口! 想到这处吴氏突然心里一动,扶着墙过去儿子那房门口,冲里头问道, “武儿!武儿?” “怎么?” 里头的人闷声闷气应道, “你可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可是瞧上了哪一家的小娘子?” 卫武这厢自床下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个瓦罐,听到老娘问话手上一顿,一面缓缓取开罐盖,一面沉声应道, “娘,我的事儿自有分寸,您就别管了!” “说怎么能不管,你早早的成家生子,我死了也好去见你亲爹!” 卫武一阵厌烦怒道, “您若是再管的事儿,明日我便将那崔婆子给辞了!” 吴氏一听哎呀呀不停, “你这孩子……崔家妈妈也是好心,你这孩子怎得倒还怨怪上人家了!” 卫武阴着脸冷冷道, “您若是再伙着她管儿子的事儿,儿子不会忤逆您老人家的,不过旁人儿子便管不着了,崔婆子家里可是穷着呢,还等着她每月的月钱回去养孙女呢!” 崔婆子那家里男人有病,家里儿子好赌早将家底败光了,下头还养着一个小孙女,对这份月钱自然看得极重! 吴氏气得连连跺脚, “你……你这小子就是属狗的!” 惹急了乱咬人! 卫武却是不理老娘着急,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将瓦罐里的东西倒在了床上。 卫武从小死了爹,亲娘又是一个眼瞎的,他几岁就在街面上混着,却是一个有心眼儿的,平日在外头混着,跟着人海吃海喝都是撺掇着旁人付银子,他自家赚的银钱,除却孝敬老娘的,却是暗中存下了不少,这全部的家当都在瓦罐里,现下倒在床上竟是黄的白的并不少。 卫武拨开面上的碎金与碎银,露出下面一个红布包来,打开来里头是两锭碎银子并几个铜板儿,他将怀里藏着那十来个铜板儿取出来,同碎银子放在一起,这才细细点起了家当来,黄黄白白加起来竟是有四百六十九两之多。 四百多两银子,卫武一个在街面上打混的小子,能有如此身家,若是让旁人瞧见了只怕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只他仍是眉头紧锁暗道, “太少了!” 这些银子若是娶那崔婆子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侄女,便是十个都够了,只若是娶那韩家的三小姐却太少啦! 卫武这心思若是让他立在外面的老娘知晓了,只怕立时就要摔一个大跟头! 你……你个贫家子,街面上的小混子居然还当真敢想,真要娶官家的小姐! 这小子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还是得了失心疯了? 这官家的小姐也是你敢想的? 也不怕被她当官的爹知晓了,拿你到衙门打板子! 只她却是不知晓自家生得这儿子,从小就是个不甘屈于人下,野心极大的东西! 想这些街面上打混的小子,那一个不是过一天算一天,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有一个钢板儿能花出十个铜板儿来! 又有谁会似卫武这般,小小年纪在外头混时就留了心眼儿存银子,这么些年下来足足存了几百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卫武也能忍下心来,让它们乖乖呆在床底下的耗子洞里,不拿出来挥霍一空! 由此可见这小子心性就不是一般人儿! 想来也是,卫武这小子若是图这一点半点儿的银子,前世里怎么会一门心思钻营,与那奸党勾搭成了一起,还费尽心思讨好那死太监刘瑾,成了他的干儿子? 想那时他可是前靠奸党,大宅子买着,家里使奴唤婢,进出恶仆成群,他干爹刘瑾在皇宫里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却是都没有他这般威风! 前世里卫武未早早遇上韩三,便不是那池中之物,这一世早早遇上了她,自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卫武盘腿儿坐在床,细细点了自己的家当,全数又扔回了瓦罐中去,最后只留了红布的包儿在手中,瞧来瞧去,似是要将那两锭银子,几个铜板儿瞧出花儿来一般,这厢嘴角上勾,将那红包儿送到唇边重重亲了一口,笑得又是得意又是欢喜还有那么几分羞涩, “嘿嘿!三小姐……早说她瞧上了老子嘛!” 每日里进进出出便拿小眼神勾人,有时不知他藏在巷口处,还四下张望一番,中秋节那一回,听说家里老娘病了,还特意多给了自己一锭银子,今日……今日……又劝他存银子寻个营业做! 第三十九章 细思量 若不是对老子有意思,怎么会这般上心? 三小姐定也是想我出息了,以后好上门提亲! 他这心思若是让韩绮听到了,只怕会立时气的跳脚! “我……我……我几时对你有心思啦!” 这也是韩绮了,虽说经过两世但于男女之事之上仍是空白一片,一来见过卫武前世在教坊司里是如何玩弄女子,认定了他必是喜欢那些丰胸肥臀的媚姐儿,对自己这清粥小菜的正经女子必是嗤之以鼻。二来她现在年纪还小,模样身条儿还未长开,卫武便是真有那龌龊心思,必也不会动到自己身上。三来韩绮自觉两人身份相差太过悬殊,此时的卫武可不是以后做刘瑾干儿子,威风八面,四方来拜的风光时候,一个官一个民,一个富一个穷,任是她怎么想,也没想到卫武会误会自己,更胆大包天的想着要娶她入门,再异想天来的还要来个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不管吴氏与韩绮如何想不到,卫武却是觉着理所当然,坐在那处眯眼儿盘算, 三小姐模样端庄,乖巧温顺,一看就是宜家宜室的好女子! 若是能想法子将她娶到手,老子这辈子就算是值了! 不过卫武胆子大,这脑子也是够用的,他也知两人身份悬殊,那韩世峰虽说只是吏部一个小官儿,在这小官多如狗的京师里确是算不得甚么,但那也是对朝中的百官,金銮殿上坐着皇帝佬儿而言。 对上他这街面上混的小子,那也是仰视的存在,若要让未来的岳父大人,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他,卫武心知必是有的耗! 所幸韩三小姐如今年纪还小,前头还有两个姐姐没有出嫁,轮到她说亲的时候还有三两年,卫武还有时间! 不过……到底想甚么法子能配上三小姐,让未来的岳丈将女儿下嫁呢? 卫武盘腿儿坐在床上以手托着下巴,眯着眼儿,眼珠子却是滴溜溜打着转, 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们的酸臭德行,卫武也是知晓的,慢说是自己这大字不识一个,粗俗不堪的街头混子,便是自己一夜之间成了京师城中头一个的富豪,那韩世峰只怕也是瞧不上他这一身铜臭的! 如何才能配得上三小姐? 做官? 现下做官一嘛要靠投胎,若是自家老子和自家老子的老子又或是自家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做了个公侯王爵,自然出生就能得个闲散的官儿,世袭罔替! 这个…… 卫武抬头瞧了瞧头上破败的屋顶,想着便是现下立时抹脖子自杀再投胎,也赶不上趟了! 这一招嘛,怕是行不通了! 还有一个嘛,就是读书,只不过…… 卫武抬手抠了抠头皮,先不说自家是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子,即便是他有天赋神通,过目不忘的本事,等到他三年之后下场科举,然后一路顺利金榜提名,打马游街做了状元郎,只怕届时三小姐生的儿子都能满地乱跑了! 自然还能出银子捐官儿,不过依自己的身家,这点银子只怕连门路都摸不着,更不用说即便是花银子捐了官儿,也会被远远打发到偏远之地,想在这京师做官儿,除非吏部的官儿集体得了失心疯! 唉! 想娶个婆娘怎得这般难? 卫武很是气恼,一拳头捶在床板上, 惹火了老子,想个法子把三小姐骗出来睡了,届时看你韩世峰许不许嫁? 不过若是真用这法子,便是三小姐嫁给了自己,只怕也要恨死了自己,更不用说自家那未来的岳丈老泰山,十有八九成会宁肯送了自家女儿去做姑子,也要把自己拿下大牢判一个斩立决! 唉! 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实在愁人! 卫武坐在床上头皮子都要抠破了,却是想不出好法子,不过好在还有时间,且慢慢想个稳妥的法子! 想到这处,卫武将东西重又收好,再钻回床下藏好,这才爬出来到外头见他老娘,吴氏听得儿子在里头叮叮当当,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的动静,不由也是心下担心,拉了他的手道, “我儿,若是真不想相看姑娘便罢了,再等些时日就是!” 卫武应道, “娘,我的事儿您别操心了,总归这三五年不必说亲,以后嘛……我定会娶一个好媳妇回来的!” 吴氏素来管不了这儿子,今日又弄得他恼了,却是不敢再多言,只得点头道, “罢!你如今的年纪,若是再等三五年,也……也等得!” 这话说的勉强,只不如此又怎办? 卫武闻言这才转愠为喜,扶了老娘坐到院中道, “娘放心!我自家的事儿自家省得!” 吴氏暗暗叹气,却也无可奈何,这厢由儿子伺候着洗漱之后,母子俩各自上床歇息,不再多话。 只卫武心里存了这念想,每日在书院门前候着,却是早晚不误,定要与韩绮打个照面才走,韩绮自觉与他有了几分香火之情,两两相望时倒不似以前那般,目光一触即走,现下都是落落大方的点头示意。 她乃是两世为人,知晓人生变化无常,今日得势未必日后得势,官家小姐转眼亦可变做阶下之囚,因而收了心里那点子年少不更事的轻慢之心,对何人都是温和有礼,并无半点骄怠之心。 更有她又因着前事对卫武另眼相看,自然也不会轻视他,二人远远相望,她都是落落大方的点头示意,韩绮倒是自觉自己平易近人! 却那知卫武心里早认定她对自己有意,心眼儿一歪想得自然是三小姐日日对他眉目传情,少年人如何经得撩拨,却是心头时时都是一团火热,如此他越知二人身份悬殊,回到家中每日里翻看家底,却是越发的焦急起来。 却说这日子如流水,悄无声息便又流走了一截,中秋过后仍有秋老虎逞威,只到了十月末几场秋雨下来,凉风袭体已让人有冷冷寒意。 韩绮前头才受了一场风寒,入了秋之后,王氏与苗氏对她却是格外的看顾,又是叮嘱韩绣在书院好生顾着妹子,又是吩咐落英与芳草早晚要预备多的衣裳,好随时给三小姐添加。 因而这才天气乍寒,姐妹们身上不过薄薄两件时,韩绮已是被逼着薄袄上身了,这早晚还好些,可若是正午时分,身上难免就要出汗了,她想脱了衣衫,立时就被丫头们阻止,韩绮无奈道, “如此热气不得散发,反倒要生病!” 落英却是劝道, “三小姐不可马虎,这身子骨是自己的,那些苦掉人舌头的药汁,还没吃够么?您若是觉着热便寻那阴凉的地儿坐坐……” 说着又取了帕子来给她擦后背,倒将她当做如韩缦一般的小娃儿对待。 韩绮无奈只得听命,转而向韩绣抱怨道, “不过生了一场病,怎得人人都把我当瓷器了!” 韩绣笑道, “你就听话吧,这也就是在家里人人宠着你,待到以后出了嫁,有个三病两疼便只能自己顾着自己了!” 若是遇上体贴的夫君倒还能得几句宽慰的话,若是遇上那没心没肺的,只怕是病倒在床,也是个不闻不问! 韩绮听她话语之中甚是惆怅,便知她定是婚期将近,心生忐忑,忙拉着她的手笑道, “大姐姐说的甚么话?我们虽是嫁出去了,但还是这家里的女儿,有病有疼父母会担心,姐妹们也是要心疼的!” 韩绣笑着抬手给她理了鬓边的碎发, “那你可记得了,以后嫁了人同样还是姐妹,可不许忘了!” 韩绮笑道, “那是自然!” 老天爷派了我回来,就是为了我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我怎么会忘了姐姐! 韩绣闻言这才满意的搂着她肩头, “这才是好妹妹!” 两姐妹正在屋中亲热,却见那房门被人霍然推开,韩纭从屋外跳了进来,见二人搂在一处,立时指着她们大叫道, “好啊!你们在这处亲亲热热的做姐妹,倒将我排挤到一边了,我不依!” 说罢冲上来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两手长长展开,一左一右搂住,得意洋洋的道, “你们想撇开我,没门儿!” 韩绣被她一屁股坐到大腿上,不由疼得眉头直皱,伸手推她, “你这阵子在家里好吃好喝的,长重了这么多!” 韩纭纹丝不动,只是笑道, “我前头还因着去不了书院而伤心,现在才发现这书院哪里比得上家里舒服,光是那食舍里少盐没油的饭菜就让人倒胃口,那似在家里,母亲每日都变着法子让我吃好……” 说着仰头哈哈的笑, “你们不在……多少好东西都我一人独享!” 韩绣拿她没法子,自己挪到了一旁,韩纭身子一歪倒在床上,一只手上还在挥舞着大红的喜柬, “你们瞧瞧这是甚么?” 韩绮伸手拿过来, “这是甚么?” 韩纭斜依在枕上,翻了个身便滚到了床里头,韩绣见了惊叫一声就去拉她, “你给下来,这可是我的床!” 脚上鞋都未脱就敢在上面滚! 第四十章 福庆街 韩绮坐在一旁打开一看,却是那韩慧娘成亲的请柬,当下笑道, “慧娘姐姐十五日之后便要成亲了!” “哦……日子是定在十五日之后么?” 韩绣把韩纭拉下床来,转身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十五日之后,当下笑道, “如此我们还要过去给她添妆呢!” 韩纭笑道, “正好趁着这机会过去好好耍一耍!” 韩绣气道, “你只知晓玩耍,这可是正经事儿……” 说着转身在屋了里踱步, “我们选些甚么做添妆呢?” 韩纭却是嘟嘴道, “慧娘姐姐都要出嫁了,以后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中间还有夫君、妯娌,那里还有未出嫁里自在,我们姐妹也不能似在家中般亲热了,不趁着这会好好同她耍耍,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韩绣回首瞪她一眼, “怎么说你都有理!” 说着就去翻自己的妆匣,韩纭冲着她后背一吐舌头,转头问韩绮, “三妹妹送甚么?” 韩绮想了想道, “我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首饰,要不然送朵珠花吧,那是去年母亲给我新置的,倒是没有戴过几回!” 这四姐妹里韩绮最不喜打扮,除却四姐妹都有的东西,她也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了,韩纭听了却是摇头, “不成,那珠花是母亲给我们四姐妹做的,每人都有,你的送出去了,以后我们四个独独缺你一个……不好!不好!” 韩绣也道, “你的东西少便不要拿出来了,在我这里挑一个送她吧!” 韩纭也翻身下了床,打开自己的妆匣子, “挑我的吧!大姐姐的全是些式样老旧的,戴着跟老妈子似的……” 话还未说完就挨了韩绣一记, “这会子说我的是老妈子式样了,昨儿怎么还摸了我一对银箍子去,还我!” 韩纭嘻嘻笑, “还……还你就是!” 取出那银发箍还她,韩绣接过来瞧了瞧,对韩绮道, “这银箍是今年新打的,式样也是不错,要不然三妹妹送这个吧!” 韩绮瞧那银箍做的乃是蝴蝶式样,这乃是吉祥居的手艺,银箍上头是做的一对蝴蝶,眼儿、须儿、小身子俱是做的惟妙惟肖,若是要戴就梳好两边抓髻,再将这发箍圈住头发把下头的暗扣一扣便可将头发扎紧,走动时上头的一对蝴蝶就轻轻摇动,那蝴蝶的长须、翅膀俱都微微发颤,倒同真的一般! 这般好的东西,若是送人却有些可惜! 吉祥居的东西没有成品,要提前三月定制,就这么送了韩绣舍得,她可舍不得! 想了想道, “这发箍好虽好,只慧娘姐姐出嫁后便不梳双髻了,我们的东西她怕是不能用的,不如到处头铺子在好好挑选几样东西?” 韩纭闻言立时响应, “这主意好!” 成日在家中呆着也是憋闷,姐妹几个能一起出门,热热闹闹自然是最好! 韩绣也笑道, “如此也好,这些东西虽好但终究是用过的,倒不如买些新鲜的式样送去,也不枉我们姐妹的交情!” 三姐妹商议好了,便齐齐去前头禀明王氏,王氏倒也不拘着女儿们,当下笑道, “今日正好遇上书院沐休,又老二在家里也关得憋闷了,你们姐妹相携出去走走也好!” 当下命人取银子来交给韩绣道, “你带着妹妹们出去,可要好好管束她们!” “是,母亲!” 韩绣接过银子笑着应命。 姐妹三人这厢相携出门,却将老五韩缦扔在了脑后,在院子里玩耍的韩缦见三个姐姐换了装束就要走,立时跑上来,死死拉着韩纭的裙子不放手,落英想去拉,她立时放声大哭起来, “哇哇……哇哇……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她那粉嘟嘟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一颗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噼里啪啦的一劲儿往下掉,瞬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转头可怜兮兮的求王氏, “母亲,我……我也要去!哇呜呜……” 王氏皱眉道, “你去做甚么,你姐姐们是有正事,你在家中乖乖呆着就是!” 这丫头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性子来了,撒腿就跑得没有人影儿了,若是一个看不好丢了怎么办? 韩缦闻言更是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哇哇的叫唤, “我……我要去!我要去!哇哇……” 韩纭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见她实在哭得可怜便伸手去抱她, “母亲,老五要去便让她去吧!” 韩缦听得有人替她求情,立时知机伸手死死搂了韩纭的脖子再不撒手,只嘴上还是不肯歇,一张小嘴儿哭出来的声儿,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王氏被她吵得头疼,揉着额头摆手道, “罢罢罢!让你去就是,可不许再哭了!” 韩纭忙轻拍韩缦的后背, “听到没有,不许哭了,再哭就真不让你去了!” 韩缦闻言立时收声,小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子,却是小嘴儿一咧立时就笑了起来, “嘿嘿……” 韩纭瞧着她变脸的功夫,不由啧啧称奇,一面抽了帕子给她擦泪,一面叹道, “我们家老五这功夫,放到戏班子里怕能当个名角儿!” 此言一出立时挨了王氏一巴掌, “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官家小姐该说的话么!” 那戏子是下九流的低贱人,有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 韩纭挨了一下,冲韩缦吐了吐舌头,抱着她就往外跑,韩绣与韩绮忙冲王氏行礼,匆匆跟着出去了,身后头跟了落英、芳草两个丫头,并一个粗使婆子和一名老家仆。 王氏眼见得女儿们上了车,这才转身回来同苗氏抱怨, “这一个两个的都没一个省心的!” 苗氏笑道, “夫人且由着她们吧!眼看着姐儿们都大了,在家里的时日也不多了!” 一句话说到王氏心坎上,不由叹道, “可不是么!儿女们都大了,眼看着明年老大要出嫁了……” 老大嫁出去了,就是老二,再是老三,只老五还能多留几年,还有一个老四,却是长年跟在外祖父身边,以后若是真从了军,塞外边疆,天南海北的更是说不准了! 想到这里,王氏不由有些伤感,叹了一口气,对苗氏道, “走,我们进去清点清点大姐儿的嫁妆,看看还缺些甚么,理个单子出来,趁着年底京师里多上新货,也好置办!” 苗氏点头伸手扶了她, “听主母的吩咐!” 话说韩绮姐妹出了门,马车便直奔最热闹的福庆街而去,这京师最繁华的所在有三街四巷,三街便是这福庆的三街,分做上中下三条,却是分了售卖古玩、珠宝、玉器、毛皮、药材、衣服、首饰、针线、布料还有吃食、手工玩意儿等等林林总总不下三四百间铺子,说是三条街实则是自内城根儿下头,一直延伸到了外城门,又到了城门处左拐还有一条巷子,却是专卖海外贩来的各式稀奇东西,叫做珍奇巷。 左右在这三条街中,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怕的只是你兜里没有银子! 韩家四姐妹兜里却是没有多少银子,便去了下街,上街的珠宝多是好货,真金纯银用的乃是宫里传出的工艺,普普通通一根金打的步摇,因着有那名家名铺的标记,价钱叫的令人咂舌,那上街的铺子,个个都建得十分气派华丽,似前头说的吉祥居便在上街,若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贵人家,只怕连台阶也不敢迈上去。 中街各铺子的东西不错,价钱也便宜些,韩氏姐妹倒是敢去瞧瞧,只都是闺阁里的小女儿,袋子里不过就是些月钱,真要下手去买,还是要咬咬牙狠狠心,存上一年半载的银子才行! 还是下街的东西最适合她们,虽说材质不算得顶好,但胜在花样是京师里最多的,这些铺子里的手艺师傅们,自知不能同那些得了宫中秘传的大工匠相比,便个个都挖空心思,求新求奇求变化,做出来的东西虽不比大铺子里的气派华贵,但胜在新奇精巧,花样百出,若是想寻如今大庆朝里,京师最时兴的式样,在这处来寻必是没错啦! 韩氏姐妹坐着马车直到下街,韩缦头一个跳下车,立时就被路边小摊上各式糖果吸引,拉着韩绮的手过去,指了糖人道, “三姐姐,要这个……” 韩绮摇头, “少吃些糖,仔细牙!” 韩缦听了也不说话,只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儿,包在一汪清水里,直盯盯瞅着你,那样儿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若是不买上一根给她,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般! 韩绮面上瞧着软和,实则该守的规矩是半点不让,当只是笑着看她也不言语,姐妹二人僵持着,一旁的韩纭却受不了了,伸手掏腰包给小贩,取了架上一个糖人儿递给韩缦,韩绣道, “前头母亲才不许她吃糖,你又惯着她!” 韩纭拉了韩缦的手便往前头走, “这丫头哭功了得,不拿东西堵了她的嘴,待会儿我们谁也别想安生!” 韩绣与韩绮互视一眼都是无奈一笑, “她惯来的口是心非!” 韩纭在这家里最是闹腾,被母亲惯得娇横了些,却是个嘴硬心软的,老五这一招对她最是好使! 姐妹四人在前,落英与芳草在后,一路目不暇接,只见得满街的可爱小玩意儿,这边瞧瞧那边摸摸,每一样都爱不释手,每一个都想花银子买下来。 韩绣与韩绮倒是还好,韩纭与韩缦则是见一个爱一个,拿到手便要想掏银子,韩绣见状忙上前去拉了韩纭, “我们这趟出来可是正事儿的,你给我收敛着点儿!” 说着强拉了她便走,韩绮也伸手拉了韩缦,韩缦只小屁股往后撅,两只小脚死死定在地上,手指着那挂玉兔儿的小坠子, “三姐姐,我要这个……” 韩绮冲她笑得极是温和,转头问那摊主, “这玉兔儿多少铜板儿?” 摊主笑道, “十五个铜板儿!” 韩绮笑着点头, “倒是不贵!” 当下伸手去解韩缦腰间,那处挂了一个小小的钱袋,上头苗姨娘用五彩的线儿绣了一只可爱的小鸡,韩缦见状忙伸了白嫩嫩的小手去捂,瞪大了眼, “三姐姐,做……做甚么?” 韩绮也冲她眨眼, “小五不是想要么,那就取铜板儿出来买呀!” 韩缦死死捂着钱袋摇头, “不,不买!” “哦,原来不想买呀,那便罢了!” 韩绮直起身子牵着韩缦的手往前走,韩缦踉跄几步,频频回头, “三姐姐,我……我要……” 韩绮闻言低头又去解她的钱袋,韩缦又伸手捂了,韩绮疑惑的挑眉头, “小五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韩缦小脸儿纠结成了一团,嘟着嘴儿想了半天, “不,不买!” “那我们走吧!” 韩绮拉着她追着前面两个姐姐过去,斜眼儿见着韩缦一脸沮丧的样儿,却是暗自偷笑, “这小丫头是个财迷,又是个鬼灵精,不想自己出银子,就想哄着几个姐姐给她出银子买东西……” 家里三个姐姐,韩绣与韩绮虽是疼小五,但都有分寸,不愿惯着她这小毛病,怕养得她成了只进不出的性子,只韩纭性子粗又心软,素来不计较这些,因而韩缦每每都在二姐姐那处得手,遇上韩绣与韩绮,十次之中才能得逞一两回。 韩绮知这小丫头吝啬的性子,但凡让她出银子,这事儿是必办不成的,拿捏着她的短处,每回用这一招必会见效! 这厢姐妹俩追上前头的大姐、二姐,进了一间卖首饰的铺子,见得琳琅满目的东西立时花了眼,韩纭拉着韩绣过去挑选,韩缦见状也挤过去凑热闹,只韩绮四处转了转,却是并不似她们般喜欢,回头一眼瞧见对面是一间书斋,见上头写了“碧砚斋”三字,便迈步过去。 进去一瞧,里头倒是铺面宽阔,书架摆放错落有致,最外头乃是正经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之类,只越往里头走,各类奇谈怪论,乡野诡事都摆放在了台面之上,更有那带了画的小说传记,上头或花或草或山或水,或有书生小姐之类的作封面。 第四十一章 碧砚斋 韩绮在店中浏览一圈,心中暗道, “这书斋主人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正经,不正经的生意倒是全给囊括了! 韩绮在这处随意转了转,书斋之中散散落落也有些人,也是有男有女,只各自离得极远,侧身背对,低头避嫌。 这铺中并无小二,只一名店家坐在摇椅之上,手拿着一本书正在摇头晃脑的观看,若是有客人瞧着合意的书,便自家拿了上去询问价钱,若是想买便将银子放在柜上,若是不想买就放回原处,自行离去即是。 给银子时那店主人不过抬眼瞧一瞧,却是并不意对方给的是多是少,有无给错! 这店家倒也有趣! 韩绮微微一笑,正自眼儿打转间,瞧见身旁墙上贴了一张纸,仔细一看是店家招人抄录书籍的告示,上头写明了请人抄写书籍,按百字五个铜板计算,韩绮瞧得突然眼前一亮, “着啊!我这不是正缺银子么,左右每日都要练字,若是能抄录书籍,岂不是一举两得?” 想到这处,转身过去向那店家微微一福,开口询问道, “敢问店家,可是要人抄书?” 那店家将眼从书上移开,上下打量了韩绮一番,点头道, “正是要抄书的!不知小姐可是愿做?” 韩绮忙点头道, “正是愿做的!” 那店家点头指了指柜上, “小姐且写几个字来给老朽瞧瞧!” 韩绮依言过去,取了柜上的笔墨,低头随手写了几个字,店家接过来瞧了瞧点头, “倒是不错!” 这抄书的字倒是不必太好,只需要端正规矩便好,韩绮的字便是这类端端正正,一板一眼的,虽说无有甚出众之处,但胜在看着舒服! 那店家对韩绮道, “小姐,我们这处抄书有两种法子,一是在这店中抄……” 说着店家一指后头摆放的书桌以上头的文房四宝, “……二嘛便是带回家中抄写,只如此便需得押上五十个铜板的,不知小姐先哪一个?” 韩绮想了想应道, “选第二种吧!” 她每日要进学自是不能在这处抄书,自然还是拿回家去抄为好。 要知晓现下的书虽已出有刻版,能大量印刷刊发,但终归成本极高,若不是一些经史子集,又或是历年科举总汇之类,售卖上百册千册的书,一般都不会刻版印刷,而似这书斋里一些奇谈怪论,又或是私下里传阅的小册自然更不能刊印,偏这里头一些“刘二癞作恶终有报”、“王小姐芳心暗许状元郎”又或是“卖油郎独得花魁心”之类的桥段,却是最得闺中小姐,又或是书院学子们的青睐。 因而这类书都是私下里请了人抄录的,其中也是男子居多,似韩绮这类找上门来抄书的,乃是少之又少! 不过那书斋主人乃是个洒脱性子,做此事倒是不拘男女,当下就收了韩绮五十个铜板儿,便将一本《红缨传》给了韩绮, “十日之内可能抄完?” 韩绮翻了翻书页看了看字数,点头应道, “十日之内必能抄完!” 店老板点头, “即是如此便最好!” 韩绮出了书斋,将书交给了等在外头的落英, “小心收好!” 落英不识字儿,却也知晓书本儿珍贵,听着吩咐当下小心将书收了起来,主仆二人回转首饰铺子里,见得姐妹们已是挑好了东西,韩纭拉了她过来道, “你这书呆子,眼里只有书,且瞧瞧我们替你挑的!” 四姐妹选了四样东西,小五韩缦的是一个石榴石的小红葫芦,红线打的穗子坠在中间,十分小巧可爱,韩绣选的是个鎏金的步摇,做的是丹凤朝阳,双眼是红石做的点缀,韩纭选的是翡翠的玉镯子,时下翡翠并不名贵,不过韩纭选的乃是红翡,倒是图个喜庆。 三人姐妹替韩绮选了一个犀角制的发钗,如今犀角已是少见东西,价格极贵,只这只犀角钗不是整根,乃是两只拼结成了一支,拼接之处有手艺高明的匠人做了金丝游鱼,将中间细小的细缝给遮挡的天衣无缝,倒是件十分难得的好物件! 韩绮见了却是脸色一滞,她如今手上并没有多少银子,这犀角钗虽说乃是拼接但总归一看工艺便知在这四样东西里最是难得,这价格…… 韩绣瞧出了妹子的难处,上来笑着悄悄道, “我们刚才同掌柜的讨价还价,四样东西搭在一处买,价钱要便宜许多的!” 韩绮闻言脸色便是缓了缓,伸手捏了捏钱袋,心知自家可算是倒光老底了,不由暗叹, “怪不得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如此倒是后起悔来,早知晓便在书斋多领上两本书了! 姐妹四人在街面上逛了半日,终是脚下发软,便相携寻了一间小店坐下吃茶,小店虽小却是胜在收拾的干净清雅,四人寻了一个临街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茶,又叫了几样小点,一面吃茶一面闲聊,又将今日买的东西取出来仔细瞧,一会儿后悔没有多买几样,一会儿又骂那店家赚得太多,自己还价太过小心! 姐们四个正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却见得窗外街面之上,有一男一女走过,前头的男子生得瘦高,却是宽肩窄腰,一身儒衫穿在身,很是潇洒飘逸,在他身后错开半步,是一名女子,身形苗条,身上着的是缀了珍珠的石榴裙,那裙儿乃是绡金刺绣,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两人这厢同步同行,男子微侧了身子,转脸瞧向女子笑着,女子微低了头,虽带了帷帽却撩了半边遮面纱,贝齿隐现间正是在与他说着话。 在二人的后面十来步远,跟着不少的随从,一看就是大家的公子小姐出街。 韩氏姐妹正说的热闹,见得二人都是一愣,韩纭原本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滞,眉眼嘴角渐渐沉寂了下去,呆愣愣瞧着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良久不语,韩绣与韩绮相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只小小的韩缦不懂事世,站在凳上去够对面桌上的小碟子。 韩缦立在凳上一动作,韩纭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她后腰,此时倒是回过了神来,冲着韩绣与韩绮苦笑一声道, “看这模样,他们的好事只怕真是不远了!” 韩绣担心的瞧了瞧她, “二妹妹,以前的事儿且别再去想了,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日后你必能寻一个比他更好的夫婿!” 韩纭垂眸摇头, “大姐姐放心,君即无情我便休,如今我已是不在意他了,只不过……” 伸手将韩缦要的牛油小酥放到她的面前,叹道, “我……只是与他相识许久,却是头一回见着屈师兄对人说话如此模样……” 那武家小姐虽在女子之中算得高挑,但比屈祥麟还是要矮上一头的,屈祥麟与她说话,即低了头,更又微微弯了腰,转头之间他脸上的神情,韩纭瞧得一清二楚,却是讨好占了五分,有三分小心,还有两分才是怜爱! 韩纭对屈祥麟用心良久,对他一举一动,神情语态都甚是熟悉的,她却是从未见他这般低三下四的模样,瞧在眼中不由心下一阵酸一阵疼又是一阵迷茫, “他……他是当真倾心那武家小姐么?” 韩绮自然也是瞧得分明,她虽不如韩纭一般对那屈祥麟十分了解,只他小心讨好的样儿如何瞒得过人,闻听韩纭此言不由嘴角带讥,对韩纭叹道, “二姐姐当真以为这世上男女凑成一对儿,都是郎情妾意,两两有情么?” 韩纭闻言一愣,又听韩绮道, “二姐姐还瞧不明白吗?想想那武家小姐的出身,屈家又是何门第,依我看来,那屈师兄能对武家小姐有两分情意,已是十分得难了!” 实则不过就是瞧上了对方家世罢了! 不过现下男女成婚,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做亲事头一个自然还是要看对方家世门庭,若是按着以前,即便是武家小姐有意,也要父母能瞧上屈家才成,不过因有了上一回落水之事,倒让屈家有了高攀的契机,也算是遂了武家小姐的心意! 自然……这无心插柳的大功劳便要归于韩绮与卫武! 韩纭听了不由神色黯然, “我……我原以为以屈师兄那般光风霁月,磊落傲气的性子,必不会……不会如此……” “如此甚么?” 韩绮微微一笑, “二姐姐可是想说,如此趋炎附势,如此阿谀逢迎,如此攀龙附凤?” 韩纭神色更加黯然, “在我心里,他……他一直都是清高孤傲的!” 韩绮闻言神色怪异的瞧了一眼韩纭,抬手倒了一杯清茶递给被奶黄小酥咽着的韩缦, “如此说来,妹妹我倒是真不明白,二姐姐喜欢那屈师兄,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了?” 韩绣听了,在一旁奇道, “三妹妹这话好生奇怪,喜欢便是喜欢,怎么还有真假之分?” 韩绮应道, “大姐姐可知晓,世人一个个都挤破了头都要进承圣书院乃是做甚么的?” 第四十二章 逗老五 韩绣应道, “自然是传承圣人之道,上得庙堂文安邦,武定国,下得乡壤救百姓于水火,安抚一方……” 她此言一出韩绮却是连连摆手, “大姐姐可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我都是心知肚明,进那承圣书院之中的学子,自然个个都是有定国安邦,救济苍生,匡扶君王的抱负,只抱负还抱负,但个个都是凡人,这名利双收,大权在握,富贵荣华,只怕才是心里所盼望地吧!” 转头又瞧向韩纭, “因此……二姐姐又怎么会觉着屈师兄就是那出尘脱俗的凡仙人,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的在书院之中刻苦攻读,十年寒窗,不货于帝王家,不求取功名禄,他为的是甚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瞧一瞧他的清高孤傲?即是如此又何必如此辛苦,倒不如入山做个道士,又或是剃度了做个和尚?” 说了一番话觉着口干,端了茶杯啜了一口道, “二姐姐爱慕屈师兄,倒底是爱慕他甚么?是满腹才华?是翩翩风采?可这些也要背后有锦衣玉食支撑,若是没有世家门第,说不得你与他二人每日里三五个铜板的计较,甚至似市井匹夫一般恶言相向,拳脚相加?到那时你可还觉着他如高岭之花,令人仰慕不可攀?依妹妹看来,屈师兄应下这门婚事并没有错!” 这番话韩绮倒是肺腑之言,前世里她呆在教坊司中见过多少恶行恶状之事,旁的不说,且说那些在外头自诩清流,一身正气的清官们,在教坊司这等腌臜地方,做的事儿比起教坊司里的姑娘们来,亦是不遑多让,甚么恶心的话儿都能讲,甚么龌龊的事儿都能做。 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睡了他相好的姑娘,他也会笑盈盈守立在房门前,双手托了一盆温热水,肘上搭了一张巾帕,专等着人完事之后,进去伺候! 行此贱奴之事,也不过就是为了房里头那人手中的权势罢了! 似屈祥麟这种,以婚事做进阶之伐的事儿,在韩绮看来亦算是做得有些骨气的! 总归他是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换了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有得有失,公平合理! 她看得透,韩纭却是头一回细想, 回想起以前二人私下里见面时,屈祥麟那张略带倔傲的脸,今日里对上武家小姐那小心讨好的神情,却是恍如变了一个人般! 这样的屈祥麟还是自己心里那个文采风流,不肯催眉折腰事权贵的清高才子么? 韩纭生在京师,出身官宦人家,自然明白这京师圈子里多少的人家都是因权势结亲,自家门第确是比不上武家,屈祥麟舍她而就武小姐,确是如三妹所言乃是常理! 说来说去,屈祥麟的清高孤傲不过就是装个样了,用来骗骗她这般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罢了!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如今回头一看,才知晓自己爱慕的人虽是屈祥麟,但他身上的种种过人之处,一多半却都是自己脑子里臆想,再给人强加上去的! 屈祥麟可是出身官家,入书院就是求取功名的,舍自己就高门也是常理,可笑自己还为他伤心许久,至今未曾放下! 就此看来自己未必就是多爱那屈祥麟,左右还是心里那点子才子佳人的遐想在作怪罢了! 韩纭低头细想半晌,这才抬头叹气道, “三妹妹说得对,我如今才是明白了!” 韩绣与韩绮见时至今日,韩纭总算是明白了,都相视一眼,这时才算是放下了心头担忧! 这些时日以来韩纭虽嘴上说着对那屈祥麟死了心,当着姐妹们的面亦是一派放下的模样,转脸间眉宇间的怅然,她们也是看在眼中的! 今日得这个机会开解了韩纭,这才总算是雨过天晴,从此对那姓屈的再无挂念! 姐妹四人欢欢喜喜的一起回了府,待到韩世峰下衙归来,晚饭席间只听得四个女儿叽叽喳喳,说起今日闲逛所见所闻,韩纭心头阴云尽去,倒比平日还吵闹,这时正开口让韩缦给银子, “小五,今日逛街,那小红葫芦是你给慧娘大姐姐的添妆,你可是要自己出银子的……” 说着又掰着指头数, “今儿你吃了一份桂花碗糕,又有一碗冰饮子,还有一串糖葫芦,在茶楼吃茶时,奶黄小酥、莲子羹、梅花饼各一份……” 却是一个个给韩缦点了出来,韩缦那吝啬性子如何肯出,立时捂着耳朵当没听到,被她问得急了,就嚷道, “又不是我吃的,二姐姐……二姐姐也吃了!” 韩纭逗她道, “我们三个加一起还没有你一人吃得多,今儿在马车上也是算过账了,吃食上一共用了一两三钱银子,加上你那小葫芦,你少则也要出个半两银子的!” 韩缦小眉头皱得死紧,想了想问身后的苗氏, “姨娘,半两银子是多少?” 苗氏笑道, “半两银子就是五百枚铜钱……” 想了想又补充道, “五小姐的匣子里有两百三十个铜钱……” 韩纭一听哈哈大笑,冲韩缦一摊手掌心, “先收你两百三十个铜钱,差得二百七十个铜钱,以后每月的月钱补上!嗯……算你九个月月钱好了!” 韩家姐妹每月有三十个铜板的月钱,只老四韩谨岳在外头用得多些,每个月要二两银子。 韩缦一听自己的老底没了,连以后九个月的月钱也没了,立时瞪大了眼,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小嘴儿一瘪,眼圈一红,立时嚎啕大哭起来, “哇哇哇……哇呜呜……哇呜呜……” 她那长长的哭音儿,里里外外的人听了犹如响在耳边一般,王氏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立时头疼起来,真是气得不成,抬手给了韩纭一下, “你没事儿招小五做甚么!” 韩纭却是哈哈大笑,伸手去扭韩缦的小脸儿, “看你下回还做小跟班儿不?” “哇哇……” 韩缦哭得更厉害了,一旁的韩世峰见了也是好笑,伸手抱了小女儿过来,哄她道, “缦姐儿不哭,缦姐儿不哭,这银子父亲给你出了!” 只韩缦还不罢休,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小脸上滑下去打湿了韩世峰的衣襟,韩世峰哄来哄去,又折进去五十个铜板儿,这才算是将事儿给平了! 饭后姐妹四人向父母行礼要回转后院,王氏又瞪韩纭, “你可不许再招小五了,今儿晚上再弄哭她,你就给我哄去!” 韩纭笑嘻嘻道, “母亲尽是骂我,若是惹得我哭起来,五十个铜板儿可是打发不了的!” 王氏气得拍她一巴掌, “这丫头越发没个正形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韩纭嘻嘻哈哈抱了韩缦就走,韩绣与韩绮二人走在后头,提裙迈过门槛,却是相视一笑紧紧跟着前头的韩纭进去了。 韩纭总算是将前事放下,韩绣与韩绮心里也是落了一块石头,两姐妹一来忙于书院学业,韩绣又眼看着嫁期将近,于是加紧预备嫁妆,便是韩纭也被王氏拘在家中,日日刺绣,弄得她每每对韩绣抱怨, “这日子是没法子过了,在书院被先生打手掌心,在家里被母亲嫌弃,她即是嫌我针线不好,怎得还非要拉了我给你绣嫁妆!” 王氏夫人日日嫌弃二女儿针线不好,韩纭又是个不肯受气的,拿嘴顶了两句,便受那巴掌临身之苦,韩纭这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讲给姐妹们听,却只听得二人轻笑之声,不由对韩绮气道, “你少要幸灾乐祸,待我出嫁时你也跑不掉!” 韩绮闻言只是笑道, “二姐姐放心,只要二姐姐能将自己嫁出去,妹妹我给你绣嫁妆又是甚么难事!” 韩纭闻言鼻头一皱, “哈!怎得小瞧我!放心……我必是能嫁个如意郎君,眼馋死你!” 韩绣听了皱眉嗔道,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说甚么嫁不嫁的!” 韩纭却是不以为意应道, “女儿家总归要嫁人的,你是老大,我是老二,你出嫁了就轮到我了,我们姐妹们关上门来说一说有甚么打紧!” 韩绣拿她无法,只是叹道, “就你这性子,以后也不知找个甚么人家!” 韩纭哈哈笑道, “找个甚么人家,反正我不如我意的人,我可是不会嫁的!” 韩绮在一旁吃吃的笑,拿眼儿斜瞥她, “那可是难喽!” 韩纭气得上来拧她, “你这书呆子如此越发长进了,倒知晓揶揄人了!” 两人嘻哈笑着在床上滚做了一团,韩绣看得只能摇头, “老二,你就闹吧!把老三都给带坏了!” 韩慧娘成亲乃是喜事,又因着都是同族,通州老家的人便要过贺喜,通州离这京师说远不远,说近亦是不近,左右也没有一天来回的道理,按理住宿之类自然也是要由韩明德家安排的。 只他们家如今的境况大家也是知晓一些的,本着能省一个是一省的心思,却是求到了韩世峰与韩晖名下,自然是想帮着安排族里来的人。 这件事上二人自然不好推辞,满口的答应,左右通州老家来的亲戚,一年到头总有几回是要到家里来住的,韩世峰这头则帮着招待自家这一支的亲戚。 第四十三章 韩家人 通州韩家在本乡乃是大族,家中远亲近戚众多,自然也不能都请到京师来,只要好的几家才下了帖子,韩世峰这一房倒是请了一家兄弟,只几兄弟都有事忙,便推了老大韩世同过来。 韩世同带了妻子蒋氏与一对儿女同行,韩世同比韩世峰大上八岁,虽在壮年,但因操劳太多,两鬓已是斑白,眼角皱纹丛生,看着倒似韩世峰的叔辈一般。 韩世峰能有今日心中最是感激的便是大哥韩世同,只自从离了通州老家,除却年关省亲,平日也不过书信来往,听得这一回是韩世同带了家人亲自进京,韩世峰不由大喜,却是与王氏商议, “即是大哥与嫂嫂过来,自然要好生招待,你且看看家中如何腾挪?” 王氏听在耳中却是暗暗叫苦, 韩世峰对韩世同这兄长极是敬重,自然是因着韩世同供养了这个兄弟读书科举,才有了韩世峰出人投地的一天! 他们兄弟感情倒是真不错,只不过……韩世同生在通州乡土,对韩世峰娶的这官宦人家的小姐却是颇有微词,一来王氏只生育了一个儿子,膝下实在单薄,二来王氏乃是家中娇养长大,虽说性子算得温良,但难免带了官家小姐的娇气,夫妻二人相处,韩世峰敬爱妻子,对她也多有迁就,在韩世同眼中便是妻强夫弱,做兄弟的难免有些夫纲不振,这样的女子不似通州乡土的妇人来得听教听话,平日里过日子难免要给兄弟气受! 在韩世同心里自己这位兄弟乃是天上文曲星转世,便是娶了媳妇在家中也应是敬着供着,那里能给一介妇人拿捏了! 又有那韩家一房七兄弟,家中良田虽有,也因着韩世峰的官身,每年的赋税交得极少,但因着儿女众多,养儿养女的铜板儿,也是苦巴巴在地里刨出来的。 韩世峰又自觉出来做了官儿,总要回报家里,因而家中但有婚丧嫁娶,修房动土之类的事儿,韩世峰总是出了大头,平日里但凡写信,也要托人捎些银子回去,王氏私下里也是算过,如此七给八给,韩世峰每年的俸禄至少有四成都送回了老家去。 若说王氏心里没有疙瘩那便是假话,偏那韩世同在王氏面前甚是倨傲,一派以兄弟为荣的模样,话里话外都觉着自家兄弟娶了个将门出身的女子,失了文人的清贵! 彼时重文抑武的风气很是盛行,韩世同虽在通州乡下,但也有几分见识,常听人说武人粗鄙并不受朝廷重视,倒是文人执掌朝政,最受皇帝器重,因而觉着王氏这卫指挥同知之女实是配不上自家兄弟,偏还要装娇弄怪的,因而对王氏便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王氏在家中自幼娇惯,嫁了韩世峰,也因着夫婿性子温和又不贪女色,却是少有受过这般闲气,因而暗地里对这大伯哥也是心中不喜,只不过守着贤良,面子的功夫倒是做足了的,轻易的不在人面前露出破绽来。 只她恭敬兄长,韩世同却更觉有势,在这弟媳面前架子端得极足,因而王氏听说是韩世同领了家人前来京师,心里自然便起了厌烦,只心里想甚么,当着韩世峰却是不敢明说的,只是想了想问道, “不知大伯带了何人同行?” 韩世峰笑道, “有大嫂与六哥儿、七姐儿同行!” 六哥儿乃是韩世同小儿子韩贵,七姐儿则是韩香草,都是家里最得宠的,王氏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道, “前头老四的那屋子空着,又再让丫头们挤一挤倒是能住下的,只如今老四那屋子里全堆了绣儿的嫁妆,便是她们自己的屋子里也放了不少,家里只这么大,只怕是不好挪动,倒不如在外头客栈长租一个屋子,大伯一家也好住得舒服些!” 在家里日日见着实在难忍,倒不如请到外头去,花银子买个清静! 韩世峰想了想道, “客栈鱼龙混杂怎得住得好,依我瞧着不如租个院子,明日让人出去打听打听,大哥他们许是近日就到,早些预备才是!” 王氏眉头又是一紧, “这离着慧娘成亲还有十来日呢,怎得这两天就要到了!” 如此岂不是要住上十天半月了? 韩世峰半分没有察觉妻子的不喜,只是笑道, “前头明德的帖子一送到,大哥就写了信过来,说是要早些过来,我们兄弟这些年见得少,正好趁这回多聚一聚!” 王氏听了暗暗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情形,她再说甚么已是无用,当下只得强笑道, “即是如此,明日妾身就派了人出去打听!” 待到第二日,王氏果然派人出去打听,这京师乃是一国首都,南来北往的人不知凡几,房屋买卖与租赁的市场亦是十分成熟,王氏派出去的人寻一个官牙办此事,不过半日便有了回信,说是有两处院子,一处近些,一处远些,一间就在柳条巷子里。 本来这事派了家里的老仆去办便是,只韩纭听说了此事,却是撺掇着王氏出门亲自去瞧瞧, “母亲,大伯父惯来就是个爱挑刺儿的,这事儿若是没办好,他老人家要是在父亲面前排揎几句,倒叫母亲受父亲埋怨,倒不如亲自出门去才办得妥当!” 王氏听了,手指头戳她额头, “少在那处寻借口,你这在家里才憋了几天,又想出去疯了!” 韩纭只是笑,拉着她的袖子摇晃, “还是母亲知晓女儿……” 王氏虽常骂她,但也心疼这女儿,又思量老二说的对,这事儿自己去办妥当些,也免得有个不好落韩世峰的埋怨,当下就带了韩纭过去瞧。 韩府在柳条巷口不远,这一间院子却是在最里头,王氏母女过去,那守在门口的牙婆子见了马车过来,忙迎过来笑道, “给夫人、小姐请安!” 这厢行了一个福礼,韩纭瞧着那牙婆子,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氏转头瞪了她一眼,韩纭忙撇脸咬唇瞧向一边。 这牙婆子姓姜,生得圆脸圆身子,偏里头穿的是湖水绿的褙子,外头罩了一件鹦哥绿的比甲,这样的深秋季节如此穿着倒也合适,只那姜婆子生得太胖,衣裳又太小,将个肥大的身子裹得似个绿色的肉虫一般,一节节很是显眼,韩纭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氏见得女儿如此失礼自然很是不悦,姜婆子却是浑不在意,笑呵呵对韩纭道, “倒叫小姐见笑了,婆子这阵子不知节制口腹,生生胖了一圈儿……” 说着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这衣裳乃是前头做的,如今已是不合身了,现下正等着夫人的赏钱,好做身新衣裳呢!” 王氏听了也笑, “你这婆子倒是会顺杆儿爬!” 姜婆子笑着伸手打自己的嘴道, “瞧婆子这张脸平日里皮厚惯了,竟敢到夫人面前来讨巧!” 这一巴掌打在脸上,却是拍的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逗得王氏与韩纭又笑了出来,姜婆子见状借势往里面请二人, “夫人、小姐且先进去瞧瞧,看看合不合意!” 将二人请到了院子里,王氏与韩纭左右打量了这院子,这小院只一院一房,有正堂,左右两间偏房,偏房旁又有耳房,收拾得干净,里头一应东西齐全,只需提了包袱就可入住,是专用来出租给来往京师暂住的外乡人的。 王氏看了倒是觉着满意,便开口问道, “这院子多少银子一日?” 姜婆子伸了短胖的手指头笑道, “一百五十个铜板儿一日!” “这么贵!” 韩纭闻言惊道, “几十个铜板儿一晚的客栈遍京师都是!” 那姜婆子听了只是笑, “小姐,那客栈如何与我们这小院子比,客栈里可是三教九流甚么人都有,我们这小院清静自在,贵亲到了京城住得也舒服些,若是招待好了,不也是夫人的脸面……” 顿了顿又道, “……且花了这一百五个铜板儿,有专人来收拾打扫,并不用贵亲动手,若是再赏上下头人几个铜板,还能帮着清洗衣裳呢!” 饶是如此也有些贵了,那韩世同一家子过来只怕是要住上十多日的,这便是一两半钱银子了! 王氏眉头皱了皱,问那姜婆子, “可能便宜些?” 姜婆子有些踌躇,想了想道, “若是贵亲能住上十日,便少五十个铜板儿!” “这……” 王氏还是嫌贵,这姜婆子是常年在外头走动的人物,与这样后宅里的夫人打交道最多,见王氏面色便猜中缘由,想了想道, “不如夫人再去瞧瞧另一处院子,我们再行计较?” 王氏点头, “好!” 三人出了门又上车,另一处院子离着两条街,却是在葫芦巷里,也是一院一房,收拾的干净,姜婆子指了院中的一口井道, “这院子里有井倒是方便些,前头那一处院中无井,需得到外头打水!” “这处又是甚么价钱?” 姜婆子应道, “这处一百个铜板儿一日!” 韩纭听了忙拉了王氏到旁边,悄声儿道, “母亲,我瞧着这处不错,一来价钱便宜些,二来离柳条巷子远些……” 王氏与韩世同暗下里有些罅隙,女儿们自然也是偏帮着母亲的,且都不喜通州老家的亲戚,韩纭言语之中未尽之意王氏自然是懂的,王氏听了略一思忖就转头问那姜婆子, “这处可是能便宜些?” 姜婆子笑道, “还如前头一样,住上十日能便宜五十个铜板!” 韩纭指了屋子里头道, “你这处院子不比前头院子,位置偏僻了些,巷子窄小不利车马进出,若是再便宜五十个铜板,我们便先租十日!” 姜婆子听了陪笑道, “小姐哟,这价钱乃是房主定的价,我也做不得主……” 韩纭见她神色踌躇分明就是意动了,当下转身对王氏道, “母亲,即是价钱少不得了,我们再去寻旁的牙人吧,左右还有时日,总能寻一个中意的……” 说着作势要走,姜婆子忙拦道, “慢来!慢来……” 想了想一咬牙道, “婆子做这生意本就图个长久……罢了!左右为了个细水长流,便舍了婆子那点子佣金再少五十个铜板儿吧!” 如此王氏才将院子租了下来,又派了老仆去衙门签了租房的短契,待得将院子拿到手,又叫上两个婆子过去打扫,这厢再搬了被褥等应用之物过去,又在灶间预备些柴火,以待客人们过来使用。 一切预备妥当,隔了一日,韩世同便带着妻儿坐着马车入了京师,待到了柳条巷子韩府,自然有门子去通报给王氏,王氏忙派了人去衙门里叫韩世峰,又领了苗氏并韩纭、韩缦到大门处接迎。 韩世同当先下了车,后头是妻子蒋氏,王氏上前恭敬行礼口中称, “大哥哥,大嫂嫂近来可安好!” 韩世同下得车来对王氏虚虚抬手, “一切都好!” 他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盘领直缀,头上带了四方平定巾,他的相貌与韩世峰有五六分的相似,身形更削瘦,面容更加黝黑苍老,虽是刚过知天命的年纪,但两鬓已是有了些苍白。 韩世同妻子蒋氏乃是普普通通的样貌,也是肤色黝黑,眼角皱纹密布,一双手十指粗糙,一看就是长常年劳作,操持家务的农家妇人,见着王氏倒是笑得十分和善,上来扶了王氏道, “一向少见,四弟妹可是身体康健?” 王氏笑着道, “一切都好,劳大嫂挂念!” 后头的韩纭领着韩缦上来行礼, “大伯父、大伯母万安!” 二人又让二人免了礼,蒋氏这才招呼了一对儿女上来与王氏见礼,韩贵与韩香草上来口称四婶上来请安,又与韩纭见过礼。 之后苗氏才上来行礼,韩世同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言语,苗氏行完礼退到一边并不多话。 王氏这才让众人进府,蒋氏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道, “怎不见另外两个姐儿?” 王氏笑道, “那两个还在书院里,要晚些才能回府!” 第四十四章 兄弟间 韩世同听了微一皱眉,倒是没有说话,一行人入府中在正厅分宾主坐下,又待仆人们奉上茶,王氏笑着问道, “大哥这一路怕是劳累了!” 韩世同道, “算不得劳累!” 一旁蒋氏应道, “这一路坐车倒是不累腿儿,只吃不惯客栈里的饭菜,倒是肚子受了些苦!” 王氏听了只是笑,心知这是他们舍不得在客栈用饭,说不得一路啃着干粮过来的,于是转头吩咐婆子, “这时辰也不早了,让灶上早些动火,我们今儿提早一个时辰用饭!” 婆子领命下去了,王氏对蒋氏笑道, “想来大哥、大嫂在路上必是受了些辛苦,我们今儿早些用饭,待用过之后便送了你们去租赁的院子里歇息,左右大哥、大嫂还要在京师多呆上些时日,先养足了精神才好与亲戚们走动!” 蒋氏听说有单独的院子住,立时心里欢喜,便笑着道, “倒是让四郎破费了!” 往年也有来京师的时候,只都是在家里挤住,这一回老四家的却是大方了,去外头租了院子。 韩世同闻言却是一皱眉, “只怕不便宜!” 这京师的物价他也是知晓的,租个院子要花费多少,一家人挤一挤也就是了,这老四媳妇真是个不会持家的! 王氏笑应道, “倒是花不了多少银子,只因着大姐儿眼看着要出嫁了,家里空着的屋子都给占了,便只好请大哥、大嫂在外头居住,倒是怠慢了!” 韩世同不语,蒋氏倒是笑着摆手, “都是自家人,说甚么怠慢……” 三人在这处有一搭没一搭的假客气,那头韩贵与韩香草却是在四处打量,他们因着年纪小,前头入京都是哥哥姐姐们跟着过来,这两个小的也是头一回到这位在京中做官儿的四叔家中,因而十分好奇,便四下打量。 只见得这厅堂之中,榆木黑漆的桌椅擦得干净发亮,因着入秋有些凉,上头铺的天青色绣牡丹花的薄垫子,坐椅旁有栖茶的高脚儿小几,四个墙角处摆了冰纹的梅瓶,里头插了些花枝,墙上点缀了几副字画,有花有鸟的倒是好看,再看地面上铺着的砖,也不知用是甚么法子,却是打磨的光滑平静,弄得极干净,低头几乎能照见人脸,这厅堂虽说布置的十分简单,只处处显得大气。 韩贵在家里排行老六,年纪与韩绣差不多,韩香草倒是比韩纭大上一月,韩贵是个腼腆老实的孩子,坐在那处只四下打量倒是不敢动,韩香草胆子却更大些,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难免娇惯,上头几个大的又让着她,倒养得这孩子有些无法无天了! 进到这四叔家中,见这房子实则还比不上老家里的院子大,但里头的布置却处处透着不同,又精致又气派,那似家里虽主宽敞却没几处是干净的,韩香草趁着大人们说话,便自家站起来走动,四下乱看,王氏见了便笑道, “我们在这处说话,小的们倒是坐不住……” 转头吩咐韩纭, “老二,你与老五陪着香姐儿与贵哥儿在家里转转……” 韩纭领命笑着带了韩香草与韩贵出去,王氏笑道, “这家小后头只一个小院子,倒是比不得通州老家各处都宽敞!” 蒋氏笑道, “老家里宽敞是宽敞,倒比不得这院子清静……” 韩世同闻言盯了蒋氏一眼,蒋氏忙垂下眼眸, 通州老家里,韩世峰家中的老宅乃是百年前所建,又经后人扩建了不少,韩世峰一房中的七兄弟,除却他离家之外,其余六兄弟都住在老宅中,宽敞虽宽敞但其中兄弟妯娌之间自然有不少摩擦,那里似韩世峰这一家在京师独住来得舒服。 这些王氏自然是知晓的,只她乃是客气话,倒没想到蒋氏是个实在人,上来便要聊家常,韩世同向来不喜妇人说长道短,自然不喜蒋氏话多。 蒋氏不言,韩世同与兄弟媳妇自然也无话好说,只王氏一人撑着问家里几兄弟的近况,又问了韩世同家里的几个哥儿、姐儿的情形。 韩家兄弟多,通州老家里的六兄弟生的子女也甚多,虽说是一家子,但韩世峰这一家少有回去,对诸人情形都不太熟悉,蒋氏一一讲来,才不至冷了场,这厢又说起自家的儿女来,韩世同家里也生了七个,大的几个早已娶妻、生子,后头只这两个小的,年纪正是到了说亲的时候。 韩世同夫妻便想着将小儿子送进京师来,托着四叔的面子寻一个活计,韩香草则也是想在京中寻一门亲事,蒋氏有心往这话儿上领,便笑着问韩绣的婚事,王氏笑道, “那头还在游学,说了过了年就回来,届时还要请大哥大嫂过来吃酒!” 蒋氏闻言叹道, “还是你们在京里好,这京城里的贵人们多,便是做亲也好寻人家……” 王氏听了只是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嗤笑, “贵人们多倒是多,那皇城里的贵人都成堆儿了,可也要能攀得上呀,那里有你说得这般简单!” 你当贵人个个都如你地里种的菜一般想摘就摘么?这些贵人们又不是傻子! 若是真好做亲,王氏又何必为韩明德那大儿子的亲事发愁? 如今刘氏那处她还没有交待呢!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人快步进来,高声唤道, “大哥!” 韩世同听得清楚,正是自家兄弟的声音,当下忙起身,韩世峰已撩袍子快步走了进来,兄弟相见自然很是亲热,韩世峰先是给兄长见礼,又见过了大嫂,又叫了韩贵与韩香草回来与四叔见视。 韩世峰见着大哥甚是欢喜,转头吩咐王氏, “今日做些好菜,我要与大哥好好吃一顿酒!” 王氏笑道, “妾身早已吩咐人去办了!” 众人在厅中各自落座,又说了一会子儿,待到下头人来报饭菜已备好,这才请了韩世同一家子入座。 待到吃罢了饭,便请了韩世同一家去租的院子,那院子收拾的不错,蒋氏很是喜欢,韩世同却是转头对韩世峰道, “京师里的物价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这样的院子只怕花费不少,倒不如在家中挤一挤!” 韩世峰笑道, “大哥说得那里话,我们兄弟之间怎么说得上破费二字,大哥在这处住得安逸才是要紧的!” 说着吩咐了跟着来的婆子入灶间烧水,伺候着韩世同一家子洗漱,待得将一家子的东西搬进院子里,又歇息了一会儿,再回转韩府时,那头韩绣与韩绮已是下学回到家中,见到众人又是一番见礼。 这厢王氏又忙着吩咐人布置晚饭,两家人在一处吃喝一番,之后韩世峰两兄弟移驾到书房说话,蒋氏正有事儿求王氏,便凑过来说话,下头韩绣领着家里的姐妹招待韩香草,只韩贵乃是男子,这家里也没有儿郎陪伴便只好坐在厅中,陪母亲与四嫂说话。 书房里韩世同与韩世峰说起老家的一些近况,也是叹气道, “这两年收成不好,你二哥、三哥和下头几个兄弟,一家大小都是指着田地吃饭,日子不好过,前头接了帖子,却是过来同我讲,地里忙无暇过来,只随了五两银子让我带来……” 说着摇头道, “他们那里是无暇,只是手里拿不出多余的银子,不好到京师来丢脸!” 韩世峰闻言皱眉, “通州老家里便是再难,也不至难成这样吧!” 老二韩世文和老三韩世武早已成家多年,且个个膝下都有几个成年的大小子,若是论起能下地做活的劳力来,韩老二、与韩老三家并不缺少,这两年又未听说甚大灾大难,只要肯下力气怎也不会日子难过的! 韩世同应道, “你光知晓他家里小子多,劳力倒是顶用,但如今个个都成了年,只两家的大郎娶了亲,下头的兄弟都还个个光着,用银子的地方多了,手头难免抠搜些!” 此言一出韩世峰也是苦笑,他虽在京师做个小官,手里比老家里充盈些,但架不住家中兄弟多,这么多兄弟下头又那么多小的,若是个个他都要管到底,便只有将自己一家子给卖了! 只大哥话都说到这处了,自己若无响应实在抹不过脸面去,当下应道, “没想到二哥、三哥家里如此难,做弟弟的自然也是能帮就帮的!” 韩世同闻言欣慰道, “老四,总算当年兄弟几个没有白白供你一场!” 一家子七个兄弟,只这么一个是有出息的,当年艰难的时候,真正是从牙缝儿里抠出来供着老四。 韩世峰心里泛苦,面上却是笑道, “大哥放心,我必不会忘记了家里众位兄弟的!” “嗯!” 韩世同满意点头, “其实我这回到京师来,是一为了老八家的慧姐儿婚事,二来也是为了六哥儿与七姐儿……” 当下将自家的打算一讲,韩世峰闻言想了想问道, “老六在家里可是读过书?” 韩世同应道, “倒是认过两年字儿……” 第四十五章 一本书 韩世峰眉头微微皱了皱,韩世同打量兄弟的神情便道, “贵哥儿我倒是不想他有大出息,只要能寻个轻省些的活计,一个月能有几钱银子贴补家里,” “这个……” 韩世峰想了想道,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且让我想一想!” 韩世同点头, “自然是不催你的,左右你在这京师多年,这点子事儿想来也不艰难!” 韩世峰听了心头苦笑,这活计倒不是不好找,只贵哥儿只识了两年字,做个账房先生倒是轻省,但账本子他怕是看不懂的。送去铺子里做个伙计倒是能成,只怕韩贵拙嘴笨舌,不会招揽生意。若是送去做个学徒,前头三年并无薪酬,可大哥这头还盼着能贴补家用…… 这事儿……还真得让他好好琢磨琢磨! 兄弟二人在书房说话,韩世同倒是同韩世峰直截了当,蒋氏这头想同王氏说起儿女的事儿,倒是踌躇再三不知从何说起,她自来知晓这位四弟妹有些瞧不上通州老家的人,妯娌之间她向来是个面冷的,一上来便说这事儿,她还有些开不了口,只得曲里拐弯儿的拿话来绕。 只王氏是何等样人,蒋氏这点子心思,她几句话就猜了出来,立时心里便有数了,她自然不想接着这茬,言语之间扯东道西,只是不接这话。 蒋氏正在心中暗急时,却听得后头闹了起来,有婆子进来禀道, “夫人,后院里二小姐同大爷家的七姐儿闹起来了!” 王氏听了一惊, “老二又在闹甚么?” 婆子瞧了蒋氏一眼应道, “说是七姐儿将三小姐房里的书给污了!” 彼时间书本子很是重要,读书人最是爱惜,轻易都是不能损坏的,王氏又素知老三的性子,闻言不由吃了一惊,起身道, “且过去瞧瞧!” 蒋氏一听也急了,呵斥那婆子道, “你休要胡说,香草这孩子又不识字,怎得会去污了书本子!” 婆子应道, “大夫人,小的可不敢乱说,还请您过去瞧瞧吧!” 二人忙起身进去,身后的婆子却是一撇嘴, “这话说的,难道我们家还能冤枉你们不成!” 王氏与蒋氏匆匆过去,果然见得韩纭正揪着香草的袖子不放, “你将我三妹妹的书给污了,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 香草却是一脸的无辜, “纭妹妹说甚么话,这书本子污了关我甚事,我又不识字,怎么会去碰这劳什子东西?” 这话倒是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韩纭大怒, “你少要抵赖,我们都在旁边屋子里说话,老三她们的屋子适才就你一人进去过,你出来,落英进去就发现书上撒了墨,不是你又是谁?” 香草自然是不认的, “胡说!不是我,说不得是你们那丫头做的,倒要还污蔑我!” 一旁的落英闻言气得脸色涨红, “二小姐,这事儿不是奴婢做的!” 韩纭自然是信自家的丫头的,他们家待下人向来宽厚,落英与芳草又是与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落英是甚么性子她会不知晓? 老三屋子里的东西,她看得比谁都仔细! 韩纭最是见不得这种抵赖不认,还倒打一耙之人,气得揪着她嚷道, “明明就是你,你还要不要脸!” 韩香草也是不甘示弱高声嚷道, “你胡说,你才不要脸!” 两人正纠缠间,王氏进来见这情形忙喝道, “老二,好好说话,将你香草妹子放开!” 韩纭见做主的人来了,倒不好再死死拽着香草不放,她手一松,韩香草立时跑到蒋氏身后躲了起来,韩纭则拿了书上前给王氏瞧, “母亲你瞧瞧,这本书如今是要不得了!” 王氏一看,好好的一本书被墨污了一大半,黑漆漆的里外都浸透了,确是要不得了! 当下也是有些不悦,转头找韩绮, “老三,这是甚么书?” 韩绮也是心里叫苦,这正是自己在外头借回来手抄的《红缨传》,这下子五十个铜板算是报废了! 当下上前一步行礼道, “母亲,这乃是女儿在外头书斋里买回来的书,乃是闲时看一看的!” 王氏闻言神情缓了缓, “即不是讲义一类的,想来倒不影响你学业!” 韩绮苦笑应道, “确是闲书一本!” 此时节她也不好说自己押了五十个铜板,只得咬牙忍了! 一旁的韩纭听了不依, “母亲,闲书怎么了?闲书也是花银子买回来了,且她弄污了书,还抵死不认,银子倒是小事,如此敢做不敢认,实乃德行有亏……” 当着大伯母的面,她不好骂韩香草不要脸,不过前头她骂的话,众人都听在耳里呢! 到人家中做客,无人的屋子也敢闯,闯便闯了,还要在里头动手动脚,脏污了人家的书还不认,反咬旁人一口,不是不要脸是甚么? 韩纭说着话狠狠瞪了韩香草一眼,她说话向来直率,一句话就得罪了蒋氏,蒋氏当下就将脸沉了下去,转头向王氏道, “四弟妹,纭姐儿这话可是说得我不爱听了,我们家香草都说了不是她,怎得就硬要栽到香草头上,听纭姐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指责我与你大哥没有教养好香草?” 王氏原本想着一本书的事儿,大家各退一步,两厢行个礼,赔个不是也就过去,却是没想到蒋氏如此护女。 她平日与京师里的妇人们打交道,众人都是极重脸面,便是暗下里的仇的,但面上却是和和气气,专讲那绵里藏针,含沙射影的,这类事儿大家都是互相赔个不是就过去了,遇上蒋氏这种明打明不讲套路的,倒一时不知应如何应对了! 王氏这厢脸色便有些阴沉了,韩绣见这情形生怕母亲出头说话,闹到父亲面前,说不得倒要惹出一场事儿来,忙出来圆场道, “老二,香草妹妹不过一时失手打翻了砚台,想来也是吓着了才矢口否认,怎得还扯到德行上了!” 韩绮见这情形也不好让王夫人作难,忙上前一拉还要说话的韩纭,轻声道, “母亲,无妨的,这本书是女儿闲时用来抄录练字,如今已有一本抄录完整的,这一本污了……便污了吧!” 说着拿过韩纭手中的书回身交给落英, “拿进去吧!” 韩纭仍是愤愤不平,瞪了一眼香草,见她在蒋氏背后冲自己得意的咧嘴,气得一跺脚对王氏嚷道, “母亲,女儿累了,回屋歇息了!” 却是拉着韩绣回屋,重重将房门关上,那砰的一声似是将门拍在了蒋氏的脸上,香草也觉受了辱,立时脸一垮,扯开喉咙哭了起来, “哇!哇!你们欺负我……你们欺负我……” 这一招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她在家中常用只要一使出来,上头兄长姐姐们都要忍让她! 她这厢扯开嗓子一吵,倒把前头书房里的韩世峰与韩世同惊动了,派了人过来问,王氏夫人应道, “过去回了老爷,不过是件小事,不劳老爷动问!” 婆子回去复命,王氏夫人则领了蒋氏与韩香草回前厅坐下,韩绮与韩缦姐妹也是心中有气,索性也不跟过去招待了,也学韩绣与韩纭二人回了屋子。 “小姐!” 落英在屋子里寻了一块吸水的棉布,想吸干书上的墨汁,只墨汁早就渗进去了,如何能吸得出来! 韩绣见状叹了一口气道, “落英别忙了!这书是救不回来了!” 这小小的一册书,本来就没有多厚,墨汁一去立时就浸透了,那里是用棉布就能吸出来的! 落英很是愧疚道, “这事儿也管奴婢,奴婢回屋里取了衣裳就未闭上门户,哪知晓香草小姐便溜进这屋子里来了!” 韩绮叹一口气, “这事儿如何怪你!” 在这家里她们姐妹的屋子从来不闭,都是任人进进出出,那想到香草会进来,进来倒是无妨,却打翻了砚台,生生毁了她五十个铜板! 落英咬唇低声嘀咕道, “二小姐说的对,东西毁了倒是小事……怎得还要咬死抵赖!” 这府里的下人们也没那德行,若是做错了事,只认错认罚就是,决没有咬死不认,还倒污蔑人的道理! 她原是在这屋里取了衣裳过去给三小姐穿上,转身出来就见着香草小姐从这屋子里出来,神色有慌张,手指上和衣袖上都有墨迹,她立时进去一瞧,见书桌上砚台打翻了,墨汁倒在书上正在四处流淌,亏得她手脚快,挪开了旁边的书,只这一本却是挨得实在,救不回来了! 韩绮无奈叹道, “都是自家亲戚,一本书难道还撕破了脸逼着人赔不成?罢了,你把书桌上收拾出来,我加紧再赶抄一本出来!” 抄出来两本,要拿一本赔店老板,只自己抄录的这本不是原书,也不知店老板肯不肯收,若是不成说不得五十个铜板就真要不回来了! 只事已至此,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这屋子里主仆二人在说话,隔壁屋子里韩绣却在训斥韩纭,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得遇事还这般冲动,这事儿虽明摆着香草做的,但碍着大伯父与大伯母的脸面,也不好闹出来……让母亲难做!” 第四十六章 坏毛病 韩纭却是很不以为然, “你们便是这般顾着这个的脸面,那个的脸面,倒让人得寸进尺,你们倒是为了亲戚情面,你可听见大伯母说过一句场面话?” 蒋氏确是无有当着面教训过女儿一句,反倒还护着, 韩绣心里自然也是不满的,只有劝她道, “左右不是我们家里的姐妹,我们也管不着她去,这回又是在外头住院子不在家里,我们少与他们打交道就是了!” 韩纭鼻子里哼了一声, “正是因着不是我们家姐妹我才放了那丫头一马,若是家里姐妹敢这般没规矩,我头一个饶不了她!” 韩绣劝道, “她即不是我们家的人,是好是坏我们也管不着,只顾着父母的面子,哄着他们几日,待慧娘的三日回门之后,他们便会走的!” 当下要拉着韩纭去前头,韩纭只是不肯身子往床上一倒, “要去,你去!我去了怕忍不住上去给她大耳刮子,到时惹哭了人你可别怪我不看情面!” 韩绣想了想也是,当下吩咐道, “即是如此,我到前头去,你过去瞧瞧三妹妹,跟她说那书毁了便毁了,我们想法子再给她寻一本来就是,让她不必伤心!” 老三平日里也不打扮,月银用得最多就是在书上,每一本都是她的心头肉,生生给人弄污了一本想来必是心疼的,这一回只怕也是忍着委屈呢! 韩纭闻言从床上坐了起来, “好!我过去瞧瞧老三!” 姐妹二人出了门,一个去了前头,一个去了隔壁,韩纭过去见了那本书,又气咻咻叉着腰在屋子里打转,嚷嚷道, “每一回那家里人来都要惹出事儿来,也不知我们家怎得有这些亲戚!” 韩绮忙劝她道, “二姐姐别气了,左右这一回只是一本书,倒比前头几回拿了匣子里的首饰,穿了我们的衣裳走强多了!” 韩纭闻言倒是真不气了,停下脚步道, “老三,你倒是提点我了!” 当下忙叫了落英与芳草过来, “你们快去收拾了我们的妆匣,还有柜子里的衣裳,好的都放在一个柜子里,用锁给锁了……” 又指了韩绮书桌上的东西, “把老三这一桌子宝贝也给收起来,免得那不要脸的又来了!” 前头她们还当那一家子住在外头,不会祸害家里,现下看来还是把东西锁起来妥稳些! 这头韩纭折腾两个丫头,韩绣已到了前厅,韩香草此时已是止了哭声,正在一旁坐着由芳草伺候着用小点。 王氏与蒋氏正在说话,韩绣过去行礼, “母亲,大伯母!” 王氏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再提后院的事儿,只让韩绣陪坐在一旁,听二人说话,待到韩世峰与韩世同出来,韩世峰便要送大哥回那边院子去,韩世同摆手道, “不过两条街,只派了家里的下人送就是了,这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好生歇息吧!” 韩世峰倒也没有坚持,领了妻女送到了大门处,看着大哥一家子上了车,韩绣却是悄悄命芳草去后头取了一件衣裳,待得蒋氏与韩香草上了车,这才过去将布包袱放进了车中,抬头笑道, “大伯母,我瞧着香草妹妹的衣袖上尽是墨迹,这墨汁脏污最是不好清洗,怕是你们来得急没有带够衣裳,我这处备了一件衣裳给香草妹妹换上!” 蒋氏与韩香草听了,脸上如被人泼了墨一般,立时黑了下来,韩世同听出话音儿来了,沉下脸问道, “老七的袖上怎么染上墨?你去做了甚么?” 韩绣笑道, “大伯父不必责怪香草妹妹,不过就是几个妹妹们闹着玩儿罢了!” 说完行了一礼退到一旁,与韩世峰夫妻瞧着马车缓缓的向前驶去。 韩世峰转回头才问王氏, “姐儿们在闹甚么?” 王氏这才将事儿一讲,韩世峰闻听这事儿,只瞧了大女儿一眼, “你这做大姐的倒是护着小的!” 说着当先进去了,他也是不好苛责女儿,只当没瞧见,王氏却是心头暗自爽快,冲着女儿笑道, “好孩子,前头为娘还怕你性子太过软弱,嫁去那徐家做长媳,下头兄弟妯娌好几个,要吃了人的暗亏,如此看来你倒是个绵里藏针的!” 韩绣听了脸上一红, “母亲!” 王氏笑着拉了女儿一同进了门。 那头马车之上韩世同脸色阴沉,瞪着蒋氏与小女儿,只坐在马车之上顾忌着赶车的马夫才一言不发,待回到了租住的小院之中,一家人关起门来这才发作道, “你在家里胡闹便罢了,到了这京城里,就给我收敛性子,若是还敢如此不知事,便回去嫁个乡下小子!” 韩香草在家里素来受宠,少有被呵斥的时候,见进韩世同如此疾言厉色,立时脸一垮又要哭嚎起来,蒋氏忙拉了她道, “小七儿,这可不是在通州老家!” 这左邻右舍挨得近,半夜里哭嚎起来,只怕巡城的衙役就要来敲门了! 韩香草吓得打了一个嗝,把哭声咽了下去,只眼泪珠子滚滚而出,挂在腮上要掉不掉,委屈巴巴道, “爹,她们就是瞧不起我们,冤枉我!我……我可没弄脏她的书!” 她说得可怜,一旁的韩贵早知妹子那臭毛病,当下拆台道, “你是甚么德行当家里人不知道么?见不得人家好,总归是手欠,这可不是通州家里,人人都让着你!” 这韩香草自小便有一个毛病,见不得人有我无,见不得人好我差,家里上上下下的姐妹们有件好衣裳,又或是有好个玩意儿,她就要憋着劲儿想方设法给人弄坏了,小时有这毛病家里人倒不计较,左右只是些小玩意,可这大了毛病仍是不改,老家里其余几房的姐妹们进进出出,都要防着她。 没想到了京城也不知收敛,这可不是通州,这是四叔家里,四叔可是这一大家子里唯一在京师做官儿的! 韩香草见六哥也骂她,不由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我才没有呢,六哥也冤枉我!” 韩贵是个老实孩子,平日里都是让着韩香草,今日也是见妹子太过不知分寸,才出言点她,没想到韩香草根本不受教,不由也是恼怒, “你若是还不听话,就按爹说的,回通州嫁人吧!” 韩香草那里肯依,这一回跟着父母入京就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她可不想嫁给泥腿子! 只她娇气惯了,也不肯当着人失了面子,转身拉了蒋氏嚷道, “娘,你瞧瞧六哥,尽帮着外人欺负我!” 蒋氏心疼小女儿,皱眉对韩贵道, “老六,你妹妹知道错了,你且少说两句吧!” 蒋氏一发话,韩贵立时便泄了气,闷着头起身往一旁的屋子去, “左右我是不管的,不过若是得罪了四叔,把我的差事搞砸了,我必是不干休的!” 韩贵虽是老实,但也不是没私心,他可不想跟几个兄长一般在乡下累死累活的地里刨食,若是能求着四叔给寻个活计,以后在京师扎下根,便再不用回通州吃土了,他自然是不能让妹子坏了他的事。 蒋氏与韩香草也是没想到韩贵有如此举动,一时都愣住了,拿眼巴巴的瞧向韩世同,韩世同也是眉头紧皱,呵斥蒋氏道, “老六说的对,这回进京是为了甚么,你心里明白,若是再纵着老七胡闹,你就同老七滚回去!” 说罢,他也转身进了屋子。 这院子左右各两间卧房,一间给父子俩,另一间便给蒋氏与韩香草,韩香草见惹得父兄都生了气,也不敢再哭了,拉着蒋氏回了那屋中,蒋氏进去便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 “早在家里时就让你收着点儿,瞧瞧……现在把你爹跟老六都惹恼了吧!” 韩香草不语只是拉长了一张脸,蒋氏接着又道, “早同你讲过了,让你同四叔这几个姐儿们好好处,以后有的你好处,怎么又把娘的话当耳旁风!” 韩香草嘟嘴, “我倒是想同她们说话,只她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绣姐儿还好些,纭姐儿与绮姐儿理都不愿搭理我!” 这话倒也一半真一半假,韩世峰这几个女儿确是不喜通州老家之人,韩绣是嫡长女,自来被王氏教着要担着嫡长的责任,便是心里不喜欢,面上也要装一装的。可老二韩纭就是个直性子,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面上难免带了出来,只也不会当着面给难堪,至多不搭理就是。至于韩绮却是闷葫芦,看得顺眼便有话讲,看不顺眼便只是抿嘴儿低笑,但也不会为难人! 韩缦是个小丫头,她自有自家的耍法,几岁大点儿的娃儿,也不会同韩香草玩到一处! 韩世同家虽是农户,但家里这小七是个娇养的,韩香草成日在通州乡下,少见了世面,到了京城难免有畏卑之感,心思就敏感了些,又到了这府上见得屋中陈设,众人穿衣打扮,言语谈吐,更有矮人一头之感,她这心里难免觉得憋屈。 又前头王氏与蒋氏说话,让姐妹几个在后院玩耍,见着那闺房里堆放的嫁妆,于韩香草看来自是十分稀罕,她又是个手欠的,难免伸手抚弄,韩绣与韩绮倒是没有多言,只韩纭却是瞧不得,立时出言喝止了她, “香草妹子,且小心些,这些络子大姐姐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好几日功夫,你可别弄乱了!” 韩香草听了立时心里就不爽快了,咬着唇退出来,正瞧见韩绮那屋子,落英出来时并未关门,韩香草惯来是个爱闯人屋子的性子,一时间老毛病复发,也顾不得一路过来蒋氏的再三叮嘱,走进去四处打量。 只见这屋子比旁边的屋子朴素,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四面挂了书画,书桌上也尽是书,上头还有笔架、砚台等文房四宝,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屋子。 彼时读书人都是金贵人儿,这满屋子里透出的书卷之气,让韩香草又嫉又妒。 韩香草早听说这家里两个姐儿都在读书,老三还是妾生的,她心里自是嫉妒的很,她们通州老家没有一个女儿读书,一个小妾生的下贱人能读书,还进了那满大庆朝都闻名的承圣书院! 通州老家务农的族人纳小养妾的极小,这自然是家里银子不许,不过村头王财主家里可是养着小妾呢! 平日里穿金戴银的进进出出,村里的妇人当着面不说,人走后就吐口水,骂人是下贱货,韩香草自然也是听过见过的。 小妾是下贱人,小妾生的也是下贱人,下贱人就应做下贱事,当个扫地洒水的丫头都是抬举了,还敢充大小姐! 韩香草过去,见那书桌上满是书,又有展开来的雪白纸张上,写着一个个又规矩又好看的字儿,嫉恨心更甚,便拿起砚台来,想把里头的墨汁倒出来,只她刚一动手,就听到脚步声,韩香草手上一抖,砚台落下来,溅得她袖口、手指上立时污了一大片,墨水也洒了一桌子,这厢匆匆忙忙跑出去,被发觉她神色有异的落英起了疑,进来一看立时惊叫起来, “哎呀!七小姐,您怎得把书污了!” 这院子小小的一点儿大,隔壁的动静如何瞒得过,韩绣三姐妹出来一瞧,正正让韩纭瞧见了韩香草手上、袖上的墨污,,自然要上来拉着想跑的韩香草。 这才将事儿闹了出来,韩香草那点子龌龊心思,如何肯给人知晓,不过知女莫若母,蒋氏怎么不知女儿脾性,若是不然,她怎么会睁着眼儿说瞎话,当着众人的面为女儿遮掩,实是这样的事儿在老家没有少做,已是做得十分娴熟了! 蒋氏哄女儿道, “她们不理你,你也不必恼怒,这回哄得你四叔给你说一门好婚事,说不得还能做个官家的夫人,以后谁瞧不上谁还是未可知的事儿呢,你且忍这一时之气,图一个百年之身呀!” 如此这般哄了许久,才将韩香草哄得乖乖听话。 第四十七章 夏家人 那头韩绮却是熬夜抄录那本《红缨传》,连着三日直至三更才睡,待到韩慧娘出嫁的前头一日,韩绣与韩绮下学之后便同韩纭与韩缦一起过去。 按理说姐妹们去添妆,是可以在新娘子闺房中住一夜,以示姐妹们不舍之意,只韩慧娘家实在有些小,又有提前来贺礼的亲朋暂住,韩绣四姐妹过去自然没得安置,韩纭想彻夜卧谈的打算已是落空,当下只是将东西送到,人就怏怏地离开了。 回程途中,韩绮只称要去书斋便与三姐妹分开,领了落英与一个老婆子下了车,直奔那福庆街的碧砚斋而去,到了门前,韩绮留了落英与那婆子在门前等候,自己进去见着店家,未开口亦是有些羞愧, “店家……” 那店家见是她倒是认得的,当下笑问道, “小姐可是将书抄好了?” 韩绮点头,拿出三本书来,却是耳根子发红, “店家,这……这两本书,其中有一本是我抄录的,还有一本……还有一本乃是我将这原本不慎脏污,便又重抄了一本赔给你的!” 那店家一听,却是皱起了眉头,韩绮见状心头更是忐忑, “实在是我的不对,若是……若是店家觉着我抄得不好,那……那五十个铜板儿,我……我便不要了吧!” 店家闻言先是取了两本书过来翻看,见得里头字迹工整,页面整洁,一看便知是抄录之人用了心,当下应道, “按理说弄脏了书,你赔我一本倒也使得,只不过……” 他看了看韩绮, “只不过……这本红缨传并不是本店之物,也是旁人寄存在此处的,因而我才会将它交与你抄录,就是为了以后归还原本,如今原本脏污我却是不好作主了……” 说着皱眉想了想道, “这样吧!这本书的主人乃是那后巷夏司丞家的,你将书带去问问他,若是他愿意收下新书,那五十个铜板儿我还是照旧退给你的,若是不能那五十个铜板便要付一半赔给他了!” 店主人有此一言,韩绮听得却是大喜过望, “多谢店家宽容,我现下就过去问问那夏司丞!” 当下向店家问明了夏司丞家的住址,出了书斋就领了落英与婆子过去,到得后头的小巷之中,进去第五家果然见得门前一棵桂花树,当下便亲自上前叫门, “叩叩叩……” 大门上兽口铜环轻叩几响,有一把清脆的声音问道, “谁呀?” 韩绮应道, “请问是夏司丞家么?” 里头有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探头出来,却是一位眉目疏朗大气的小姐儿,看年纪十三、四岁倒是比韩绮大不了多少,韩绮退后一步行礼道, “可是夏司丞家?” 那小姐儿笑道, “正是,你是何人?要寻谁?” 韩绮应道, “请问你们家里可是放了书在前头碧砚斋借阅?” 那小姐儿的眼珠子转了转,继而想起来笑道, “哦,原来是书的事儿呢,这事儿要寻我家二哥才成!” 当下退后一步让了韩绮进来, “你且等等,我叫我二哥去!” 说是去叫,实则她也没有动脚,只是立在韩绮的身边冲着里头就是一嗓子, “二哥!二哥!二哥……夏文彬!” 叫了好几声,里头才有人应声道, “你又咋呼甚么?夏小妹,你也年纪不小了,怎得还是这般没点儿女儿家的温婉,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说话间人就出来了,夏小妹闻言冲着他一吐舌头, “我嫁不嫁人要你管!” 出来的男子生得与夏小妹有五分相似,身量却是高上不少,一身儒衫早已洗得发白,见着院子里还有一位小姐,不由一惊,嗔怪的瞪了自家妹子一眼, 有外人在还大呼小叫,害得自己也失了斯文! 夏小妹那里怕他,哈哈一笑道, “二哥,这位小姐是从书斋来的,怕是有事要问你!” 夏文彬上前行了一礼问道, “不知小姐有何事问夏某?” 韩绮将那两本书拿了出来,指了原本的《红缨传》道, “夏公子,此事实在是小女之过,前头借此本红缨传回家抄录,却是一时不慎将书脏污,我已将此书重又抄录了一本,特地寻过来赔于夏公子……” 说着很是愧然道, “我知爱书之人必恨此等污书之事,只我也是一时不慎,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 说着将自己抄录的书递了过去, “夏公子,还请瞧瞧,这新抄录的书可是能赔你?” 夏文彬闻听此言,又见自己那本脏污了大半的书,立时一张脸就沉了下来,眉头皱得死紧, “看小姐的样儿想来也是读书之人,为何竟如此不小心,将这书给毁了!” 那漆黑的墨汁将整本书都浸透,里头的字迹大半被污,夏文彬瞧在眼中是心疼不已! 夏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从祖上起便是诗书传家,到了夏文彬父亲夏祥一代,只在鸿胪寺做了一个六品的司丞,夏文彬乃是家中二子,乃是个书痴,自小爱书喜书,真正是手不释卷,每日里便是吃饭、入厕都要拿在手上。 若不是因着家中拮据,想将藏书出借得些铜板贴补家用,自己又怎么会将书交给前面的碧砚斋? 那店家老儿好生可恶,将书借给这不知惜书爱书的女子作甚? 如今将书给毁了,便是再赔礼又有何用? 夏文彬心头十分愤怒,只他一介男子也不好同女子计较,当下黑着脸立在那处,却不伸手接书,韩绮见状面红过耳,这乃是愧的,此事虽说不是自己所为,不过韩香草闯下的祸也只能自己收拾,便是主人家生气,自己也只好生受着了! 当下又是福了一福, “夏公子,此事确是我之过,还请夏公子大人大量,切勿见怪!” 当下又将自己后抄的那一本书递了过去,夏文彬仍是冷着脸不接,一旁的夏小妹见状很是不忿,将书一把借过来看了看,便冲着夏文彬嚷道, “二哥,你也别为难这位妹妹了,人家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且也抄了一本新的给你了,你还摆甚么臭脸!” 当下过去拉了他手,将书拍到他掌中, “你自家瞧瞧,我瞧着比你原来那本的字迹还好!” 自家人都打了圆场,夏文彬也不好真为难一个小姑娘,当下勉强低头翻开了手中的书,看了几眼神色终是缓了下来,才说道, “你这字迹倒是工整,瞧……瞧着倒是认真抄录的!” 韩绮见他终是缓和了下来,心头松了一口气,应道, “夏公子见笑了,我这字在书院里只得一个中等,先生也常说我太重规矩,不知圆滑变通,于书法一途之上,终不能成器,一辈子怕是只能得个工整二字了!” “书院?” 夏文彬闻言甚是惊奇, “你还在书院进学?你在何处书院?” 韩绮羞涩一笑,低头应道, “实在才疏学浅,只怕有辱师门,腆为承圣门下!” 听说她是承圣书院的学生,夏文彬神色一动,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女儿家能进得了承圣书院!” 一旁的夏小妹闻言却是一脸的钦佩, “二哥少要小瞧女子,承圣书院自本朝便收女学生啦!” 转过脸拉了韩绮的手, “妹妹好生了得,居然进了承圣书院,那一定是大大的才女!” 韩绮垂头面红过耳, “不敢称才女,我也是侥幸进了书院,资质愚钝,愧受师尊教导!” 夏小妹上来一把拉了她的手,一双大眼里满是好奇, “那承圣书院里是甚么样儿?里面的学生是不是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 韩绮被她问得一笑, “书院里一千四百六十名学生,那里来的那么多文曲星下凡,若个个都是文曲星来下凡,那这文曲星便如集市里的小菜般一个铜板儿一大把了!” 夏小妹听了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笑道, “好!好!你这妹子倒是有趣,不似那些读了几本书就自命清高的书呆子!” 她说这话却是斜眼儿瞥自家二哥,这话却戳中了夏文彬的疼处,当下就又黑了脸,将两本书往后一收,沉声对韩绮道, “书我收下了,你走吧!” 却是再不理人转身就走。 夏小妹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拉了不知所措的韩绮道, “你且别管他,他也想去承圣书院,不过去年未曾被录入,在家中伤心好久,如今换了一家私塾读书,想着明年下场科考呢!” “哦……原来如此!” 夏小妹对韩绮笑道, “我二哥这人心眼子小,你不必见怪,想来他必是觉着你进了书院,他没进去,心里嫉妒呢!” 韩绮听了却是暗中汗颜, 自家进书院也是托了家里的福气,若是真靠着笔杆硬考,只怕比这位夏公子还不如呢! 夏小妹又笑着问道, “说了半日,你叫做甚么名儿?家住在那里?” 夏小妹生得大气,性子也十分大气,一派自来熟的模样,倒是半分不让人厌恶,韩绮性子内向,但对这类活泼外向之人却是十分欣赏,与那夏小妹倒有一见如故之感,当下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说了一遍。 第四十八章 赴喜宴 夏小妹看了看屋子里头,却是拉了韩绮往外走, “好妹妹,我在家里闷着难受,难得遇上一位能说得上话的妹妹,我们到外头吃茶聊天!” 这厢一拉便拉到了福庆中街的一座小茶馆中,二人坐下叫了茶水果子,夏小妹此人性子豪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与人见面便有三分熟的功夫实在厉害,便是似韩绮这类性子沉闷之人,与她坐在一处也难免话多,二人一聊便是一个时辰颇有欲罢不能之势。 还是韩绮眼见得天色不早,实在不能再呆了,便要起身告辞,叫了店小二过来付账,却被告之早已由夏小妹付过了,夏小妹笑道, “这一回乃是妹妹上门,自然是要我请的,待得下回我去叨扰妹妹,还要妹妹破费的!” 韩绮也笑道, “如此甚好,夏姐姐肯来我必扫榻相迎!” 二人说说笑笑出了茶舍,这才分手各自回家。 待回到家中韩绣问起缘何回来这般晚时,韩绮笑道, “却是因缘际会认识了一位姓夏的姐姐,倒是个十分好的人!” 韩绣闻言笑道, “你这性子能结交朋友倒是难得!” 老三这性子腼腆内向,与人相处虽时时都是抿嘴儿微笑,予人十分和善之感,实则内里是个有些寡淡之人,轻易并不同人交心的,因而她能交上朋友,韩绣倒是有些吃惊。 韩绮微微一笑道, “古人有一见之故之说,想来也是一种缘份,今日见着那位夏姐姐倒是真正应了此言!” 姐妹二人说了一会子话,便各自回房睡去。 因着明日韩慧娘出嫁,韩绣姐妹都向先生告了假,第二日却是不必赶早的,不过韩绮早读已成习惯,仍是天未亮便起床读书,待到众人都起身才跟着一起梳洗,用罢早饭,才不慌不忙的前去韩明德家中。 此时成亲乃是要在黄昏拜堂,请了人看过吉时,要在未时末才会有花轿来接,不过韩世峰一家乃是娘家人,需得巳时过去,午时在娘家欢宴,之后就是等着新郎倌儿来接人。 因着那头还有韩世同一家,便先派了马车将人送过去,之后回转又接了韩世峰一家,待得到了地头时,庭院之中已是热闹无比了! 韩明德同韩世峰一般,都是自通州到京城做官,因而韩家亲朋过来多是远道过来,妻子刘氏娘家也不在京师,不过好在韩明德交友不少,多是同僚、朋友、左邻右舍等,全数请到也将这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小巷之中便也摆开了宴席。 韩绣四姐妹身后带着两个丫头,由人领着去了后院韩慧娘的闺房之中,闺房之中早已有不少来贺喜的妇人,因着人多,小小的闺房甚是拥挤,韩绣几个进去贺喜,韩慧娘今日也实在太忙倒是无暇招待她们,只得叫了韩珍娘过来,韩珍娘也是忙得额头上见汗,见了韩绣她们便笑道, “家里太小,厅里能让长辈们坐着,我们去院子里吧!” 韩明德家的后院也是小,摆放了几桌席面是给家里亲戚的,韩珍娘领了姐妹四人寻了一处坐下,取了帕子连连擦汗,又问韩纭自己的妆容可是花了,韩纭忙替她正了正头上的发饰,韩珍娘对韩绣笑道, “绣姐姐成亲必是没有我们这般手忙脚乱,家里姐妹多,有事儿也有人帮手,我们这家里哥哥们都未娶亲,这后院只我跟母亲两人来招待了!” 韩纭笑道, “说甚么只两人,我们不是你的姐妹么,你若是要帮手便直说就是,同我们东拉西扯的做甚!” 韩珍娘哈哈一笑, “还是纭姐儿知我心意!” 韩纭闻言立时起身, “即是如此不必啰嗦,你有甚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韩绣也起身,却吩咐韩绮道, “三妹妹,你把五妹妹送到母亲那处再回来寻我们就是!” 韩绮点头拉了韩缦的手便往厅里去,这后院都是女眷,厅里都是些年长的妇人,王氏坐在那处正与相熟的人说话,见得韩绮来了便笑问道, “你两个姐姐跑到哪儿去了?” 韩绮笑应道, “大姐姐与二姐姐去帮手了,让我先把五妹妹送过来再过去!” 王氏点头让韩缦过来自己身边坐下, “这是你慧大姐姐的大喜事,你们姐妹自是应该帮手的,把老五放在我这里,你自去吧!” 王氏身后还跟了一个婆子,看着韩缦自然不怕这人多丢了,韩绮安顿好是韩缦便过去寻二位姐姐,只走到一半,一旁突然有人一把拉了她, “韩家妹妹!” 韩绮转头,见着一张笑眯眯的脸,两个小酒窝十分娇俏,竟是夏小妹! “夏家姐姐,你……你也在这处?” 夏小妹笑道, “新娘子的父亲乃是我爹爹好友,自然是要来吃喜酒的,你也……” 话未说完立时回过神来,这新娘子姓韩,韩绮也是姓韩,想来必是亲戚了,韩绮笑道, “慧大姐姐是我堂姐,我们都是通州韩氏一族的!” “哦,原来如此!” 夏小妹又问她, “你这是去何处?” 韩绮应道, “到后头寻姐姐们瞧瞧可有甚么能帮手的!” 夏小妹闻言眼前一亮,忙拉了她, “我也去!让我一起去!” 韩绮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夏小妹原本所坐的地儿,却是有一名年长的妇人,看着眉目和善,正含笑看着她们,夏小妹忙拉她上前, “母亲,这便是我前头所说的韩家妹妹,别看她年纪小小如今可是在承圣书院进学的!” 韩绮忙上前行礼口称伯母,秦氏早听女儿说过前头之事,当下招了韩绮到面前看了又看,笑道, “前头韩家姐儿到家里,伯母却是不在家中,若是我们家老二唐突失礼,还请你勿见怪!” 韩绮闻言忙道, “此事本是小女的过错,也是多蒙世兄不怪!” 秦氏闻言点头笑眯眯瞧着她,左右脸颊之上都有与女儿一模一样的酒窝,她虽笑得亲切,只上下打量的目光倒是让韩绮有些羞怯,正这时夏小妹拉了她道, “母亲,我同韩家妹子去后头,呆会儿来寻您!” 说罢也不管秦氏应不应,便拉着韩绮跑了! 待得二人挤入人群之中,这才冲着韩绮吐舌头道, “我早就想跑了,那一席上全是喜好与人做媒的夫人们,一个个瞧人的眼儿似刀子一般,好似要将人刮下一层皮儿来……” 说着握着她的手摇了几摇, “多谢妹妹过来救我于水火!” 夏小妹下月便要十四岁了,也是应论婚嫁的时候了! 京师之中,女儿家到了待嫁的年纪,就会由母亲或是长嫂领着四处走动,一来显示自家有女待嫁,二来也是相看人家。 似那些公侯将相家的公子小姐,每年有诸如三月三的桃花宴,五月初五的端午宴又或是皇后娘娘在宫中办的各种赏景宴等,便是借着宴会可相看人家,似他们这些个小官小吏家里的女儿,自然没有那么宴席可赴,不过京城人家红白喜事亦是不少,沾亲带故的都可叫上一大堆,带着适龄的女儿出来,自然便有人上前来攀谈,七拐八弯的亲戚朋友这么一扯,婚事便成了! 夏小妹这一回也是被母亲秦氏带着出来见人的,她性子跳脱最不耐被人当物件一般上下观看,坐在那处强压着火气被人问来问去,正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正巧瞧见了韩绮,立时便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 韩绮闻言只是笑, “女儿家到了年纪便要成亲,伯母也是为了你好!” 夏小妹烦得直摆手, “我才不想成亲呢,成亲有甚么好!” 韩绮只是抿嘴儿笑,夏小妹拉着只往前头去, “你别光顾着笑,瞧一瞧你那两个姐姐在何处,长得甚么样儿啊?我可是没见过的!” 韩绮带着夏小妹过去后厨,果然见着韩绣与韩纭,正在清点碗筷盘盏等,要分发给下头人摆到席上去。 韩绮领了人来,同二人介绍夏小妹,夏小妹是个自来熟,上来便是大姐姐、二姐姐的叫着,韩绣与韩纭也是那大方的姑娘,四人倒是很快混熟了,夏小妹左右瞧瞧不由叹道, “你们家才是好呢,姐妹多,我们家里就我一个,平日里想同人说个悄悄话儿还要出门!” 转儿突然眼珠子一转凑过去问韩绮, “你们姐妹可订婚没有?” 韩绮笑道, “我大姐姐订了亲,明年也要出嫁啦!” 夏小妹又问她, “你可是有婚约了?” 韩绮一愣,猛然想起那个蹲在书院门前啃包子的身影,红了脸摇头, “没有!” 夏小妹大喜拉了她的手道, “我家里两个哥哥,大哥哥已是有了亲事,二哥哥还没有定亲呢,要不然你嫁到我们家里来吧,这样我以后便有伴儿了!” 此言一出韩绮脸更红了,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韩纭嚷道, “好哇!我还当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打了拐我家妹子的主意!” 夏小妹回头对她笑道, “你们家的姐妹我都喜欢,绮妹妹若是不肯嫁过来,二姐姐嫁过来我也是一样欢喜的!” 第四十九章 来迎亲 韩纭闻言呸了她一口,做个傲然的样子道, “想得美呢!你们家家底如何,你哥做甚营生,可有功名,生得如何,你一一报来,且让二小姐我称一称他的斤两!” 夏小妹哈哈大笑刚要说话,一旁的韩绣却是臊得直拍韩纭的手, “你给我收敛着点儿!今儿是甚么日子,这处是甚么场面,这是小姐们该说的话么,若是让母亲知晓了,看怎么罚你!” 韩纭被她拍得连连往后躲, “唉唉唉!大姐你可小心些,仔细摔了东西!” 转头又问夏小妹吐舌头, “你瞧瞧有这么一个凶的,我们还怎么嫁!” 韩绣气得又想拍她,四人正在笑闹间,却听得有人在叫, “时辰到了,还请客人们入席了!” 几人这才将手里的事儿交付给旁人,手拉着手儿往席上去了,各自寻了各自的母亲坐到一旁,待得众人入席便有流水一般的席面奉上,今日的喜宴菜色倒算不得精致,但胜在用料十足,味儿重,后院之中的女眷也有五年的女儿红可饮,韩绣四姐妹都分到了一小杯。 韩绮轻轻啜了一小口,直觉入口辛辣微微涩口,她吃不得酒,只一小口便立时面上绯红,王氏见她受不得,便让她寻个地儿歇息。 韩绮领命带了落英往人少的地方走,今日韩明德家里办喜事,却是后头角门都大敞着,乃是用以方便人员进出,韩绮便领着落英出了角门到外头的夹巷里透气,这处夹巷一头封死,只留一头出路,往外头走便是正门所在的巷子,那处此时正摆了宴席,来贺喜的客人吵吵闹闹,猜拳行令正喝的热闹! 韩绮与落英在那处立了一会儿,待得脸上的燥热稍退,刚想转身回去,却听得有人在叫她, “三小姐!” 韩绮听得声音熟悉转头一看,正是卫武, “你……你怎得在此?” 卫武显是也吃了酒,面上现出些红晕,只一双眼却黑亮亮的,直直瞧得人心头发慌, “嘿嘿!即是韩吏目家里有喜事,怎得也要来恭贺一番的!” 韩绮闻言倒是不吃惊,他是街面上打混的人,旁的衙门可以不认识,但这五城兵马司的各位老爷,必定是要熟悉的,以他的八面玲珑自然是要来贺喜的。 当下仔细打量了他神色,见虽是吃了酒但并无醉意,当下点了点头应道, “即是如此,你回席上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卫武笑着点头,韩绮冲他福了一福便转身进去了,卫武只立在那处定定看着她身影消失在角门里,这才转身走了。 回到席上李莽与癞痢头正在伏案大嚼,见着他回来癞痢头忙讨好的奉上一只猪蹄髈, “老大,才上桌的,炖的十分软糯……” 卫武单手接过啃了一口,笑道, “不错!不错!今儿二两银子的贺礼值了!值了!” 李莽听了却是不解,悄声道, “老大,一个蹄髈不过十个铜板,我们那二两银子可是吃不回来的……” 卫武嘿嘿一笑, “你懂个屁,老子说值就是值了!” 你当卫武这阵子没办正事儿么? 前头借着修车的时候与那韩府赶车的韩忠混了个脸熟,成日进进出出忠伯前,忠伯后的叫得很是亲热,那韩忠是韩世峰府上多年的老仆人,韩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他都知晓,偏他又好一口老酒,卫武投其所好不过几壶老酒便将韩家的事儿掏了个底朝天。 今儿韩家人要来吃喜酒,他自然也是知晓的,这厢使了二两银子买了一个八宝喜盒,就领着李莽与癞痢头前来贺喜,进了门便拱手作礼, “贺喜!贺喜!贺喜韩吏目嫁女,愿新人白首偕老,百年好合!” 韩明德在门前正迎客,见得这小子却是个不认得的,面上就有些踌躇,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认得,只得开口询问, “敢问小郎君是那家亲朋?” 难道又是自家婆娘在外头乱认的干亲? 卫武哈哈一笑, “堂叔不认得我倒也不稀奇,我乃是通州老家那面九房的孙女婿!” “哦……” 韩家老一辈人乃是九个兄弟,也没有名号,只从韩大叫到了韩老九,韩老九便是韩世峰的父亲。而韩老九的亲爹韩坤,即韩世峰的祖父与韩明德的祖父乃是兄弟,韩坤乃是庶出,从主家分了出来,大家还是兄弟。总之家族大了,亲戚也是多的数不清,左右韩明德仍旧要叫韩老九一声九叔的。 韩明德更是奇怪, “我九叔那一房的亲戚都在通州,只大哥一家过来了,怎得那日没见过你?” 前头韩世同到京师,韩香草过来与韩慧娘添妆,两家人自然也是见过的,并没有这个小子呀? 卫武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却是毫不胆怯,哈哈一笑道, “八堂叔,侄女婿不是大房的,平时都是在京师里混着,以后还要堂叔多多关照才是!” 左右韩老九,九个兄弟,九个兄弟又生了几十个儿子,儿子又孙子,卫武扯着韩老九来说,韩明德还能一个个问不成? 这时节韩明德确是也不好细问,只好摆出笑脸将人往里头请, “即是如此,便进去里头稍坐,待会儿宴席可要多吃几杯酒!” 卫武哈哈笑着冲他一拱手, “八堂叔客气,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大摇大摆领了癞痢头与李莽进去,只这是前院,女眷在后院,他一双眼四下一转却是瞧见了正与人寒暄的韩世峰,心中便有了底。 这不真让他寻着了空子见了三小姐一面,如今这情形想要与三小姐在书院说话不易,在外头能见一面说上两句已是十分欢喜了! 卫武那脑子可是灵着呢! 他早心里思量过了, “三小姐那性子内向又腼腆,便是心里喜欢人也不敢明讲的,我们虽是天天见面但难得说上话,总要寻个机会多说说话才是……也免得她心里想我,憋得心里难受……” 又有, “那书院里甚么不多,就小白脸子最多,虽我自觉着相貌堂堂比那些个小白脸子强多了,但抵不住小白脸子们会说话,又能作文吟诗的,若是那个不开眼的跑去向三小姐献殷勤……” 总归想法子多在三小姐面前露脸必是不错的! 因着如此这般,卫武便削尖了脑袋,想法子在韩绮面前露脸,寻机会说个话! 却说韩绮回转席上,见席面上已是吃得差不多了,众人又由仆人们引领着过去吃茶,眼看着时辰快到了,外头便有花轿吹吹打打的过来迎亲了。 此时娘家的人自然是要过去拦门的,眼见得花轿渐近,却是将大门给紧紧闭上了,众人守在门后,专等着新郎倌儿过来敲门说话。 按着迎亲时的风俗此时的新郎倌儿自然是要任由大舅爷、小舅子为难的,实则韩有功、韩有茂与韩有卿三兄弟原只想着,按着惯例问上两句话,让新郎倌儿在门前应上两句,再收两个红包儿,便将这事热热闹闹的过去了。 只也不知是不是新郎官儿鲍伟生运气太差,今儿却是遇上了卫武三个混子! 这厢新郎倌到了大门前,翻身下马,便由众人簇拥着上前敲门,只里头娘家人自是不肯这么便宜开了门,两方人闹闹哄哄一番,讨价还价一番,外头又塞进来不少喜钱才算是把门打开,那新郎倌儿鲍伟生撩袍子便想进,却斜刺里钻出一人来,生得浓眉大眼,仪表堂堂的少年人来。 “慢来!慢来!新郎倌儿岂能这般便宜便娶到我们韩家的姑娘!” 他一出来,鲍伟生上下打量他,只觉得进进出出韩家几回却是没见过一位,忙拱手行礼道, “不知这位兄弟乃是那一位贵亲?” 卫武哈哈一笑,伸手勾了他肩头, “都是韩家的女婿,以后我们便是连襟了!” 鲍伟生闻言笑道, “哦,原来竟是连襟,兄弟贵姓?” 卫武笑道, “免贵姓卫,哥哥叫我小武便成……” 说着话却是冲手后头招手,李莽与癞痢头也站了出来,只听得卫武笑道, “此时间也不是我们兄弟亲热的时候,新郎倌儿不会以为套套近乎,便将这一关给混过去吧!” 鲍伟生闻言无奈拱手, “还请小武手下留情!” 卫武哈哈一笑勾着鲍伟生的肩头冲着众人道, “我们家慧姐姐嫁入鲍家,以后便要洗手做汤羹,生儿育女,伺候姑翁,这端茶倒水自是免不了的,新郎倌儿即是诚心接了我们家姐儿入门,今日里还要给我们家姐儿端茶倒水一回!” 鲍伟生听了笑道, “此事好办,端茶倒水有何难!” 说罢果然要人取碗来, “哎哎!慢来!可不是你这个碗……” 卫武拦了旁人,一旁的癞痢头却是取了一个脸大的海碗来,转头冲一旁一位看热闹的妇人一笑,伸手一把扯了她腋下的帕子,那妇人哎哟一声娇嗔道, “你个癞痢头动手动脚的做甚么!” 癞痢头冲她嘿嘿笑着将那帕子递给卫武,卫武一手取了新郎倌头上的翎花帽儿,将帕子放在他头顶,再将海碗往上一放, “新郎倌儿可是顶好了……” 一旁李莽也不知从何处取了个大茶壶过来,仗着人高马大不待新郎倌儿矮身,就抬肘往里头倒水,卫武笑道, “新郎倌儿需顶着这碗进二门,若是水洒出来打湿了帕子,你就立时转身往后,自归家去吧!” 今日里鲍伟生成婚便是送上门儿来给娘家人作弄的,此时还要摆着笑脸受着,原想着倒些茶水作个样儿便罢了,只却那知那黑大个子竟是不停手,上头哗哗的水响,头顶上只觉越来越重了,顶上隐隐有不稳之势,吓得他忙伸手去扶,大叫道, “够了!够了!” 卫武与众人在一旁一面笑一面问道, “新郎倌儿这点子便受不得了,我们家姐儿嫁过去就是一辈子,日日伺候,你可要心疼她?” 鲍伟生忙应道, “要的!要的!” “你可要为她端茶倒水?” “要的!要的!” 说话间李莽手中不停,水眼看着要溢出来了,一旁的傧相也是机灵,见着这架势再这么问下去,这么大一个海碗装满了水,一个不稳掉下来,打湿了衣衫还如何成亲,当下忙回身自抬着的箩筐里抓了两把喜钱往四面一扔,众人一见喜钱飞来,立时弯腰去捡,一旁的李莽与癞痢头也是一低头,后头的几名傧相忙将冲上去将鲍伟生头顶上的海碗一端,便一拥往二门而去。 只卫武身子一闪挡在门前,鲍伟生忙陪笑拱手, “小武,放过哥哥一回如何?” 卫武哈哈一笑手一摊,后头立时有人奉上喜钱,他这才闪身让开。 进了二门,便是拜见岳父岳母等众位长辈,刚撩袍子要跪下,二舅子韩有茂却是提了家里那搓衣的板子过来,笑嘻嘻道, “妹婿,还请跪这处?” 鲍伟生仔细一看,那板子上也不知是何时竟被人用刀劈出了几道,深深的凹槽来,上头毛愣愣的还有木刺,此时间秋高气爽,他在那喜袍之下只穿了一条薄裤,若是这么一跪下去,膝盖头怕是要遭罪,忙拱手陪笑道, “二舅哥还请手下留情!” 韩有功笑道, “妹婿可是觉着膝下不平?” “这个……正是!” “那用东西垫呀!” 鲍伟生恍然忙由身后倌相奉上红线穿的铜板儿,十个一串给了一串,韩有功却是岿然不动,只得又奉上一串,卫武才笑嘻嘻送了棉垫过来,将手往鲍伟生面前一伸,后头倌相见又是这小子,不由咬牙瞪眼, “前头拦了一回便罢了,怎得又到这处来闹,喜钱收不够是吧?” 卫武那脸皮比城墙,只立在那处伸手,手里的垫子晃来晃去,鲍伟生此时那还计较这个,忙自己递了一个过去,这才免了膝头受罪,上前跪下向岳父母磕头。 拜过岳父母与众亲戚又往后院去接新娘子,后院门前已是立着众位姐妹,待得人来只是挡在门前不让,这厢又是撒了一通喜钱才让进了门。 第五十章 猪头肉 癞痢头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哄笑,那妇人呸一声,钻入了人群之中,癞痢头忙叫道, “大姐别走呀!我……我吃些亏,拼着了这一身精瘦肉也是不怕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癞痢头笑嘻嘻将那帕子递给卫武,卫武一手取了新郎倌头上的翎花帽儿,将帕子放在他头顶,再将海碗往上一放, “新郎倌儿可是顶好了……” 一旁李莽也不知从何处取了个大茶壶过来,仗着人高马大不待新郎倌儿矮身,就抬肘往里头倒水,卫武笑道, “新郎倌儿需顶着这碗进二门,若是水洒出来打湿了帕子,您自转身向大门处走,明儿请早!” 今日里鲍伟生原想着倒些茶水作个样儿便罢了,却那知这黑大个子是个面黑心也黑,这茶水倒着竟是不停手,头顶上越来越重,这厢试着摇摇摆摆走了几步,海碗隐隐有不稳之势,竟晃出几滴水来,吓得他忙伸手去扶,大叫道, “够了!够了!” 卫武与众人在一旁一面笑一面问道, “新郎倌儿这点子便受不得了,我们家姐儿嫁过去端茶倒水就是一辈子,日日伺候,年年小心,你可会心疼她?” 鲍伟生忙应道, “会的!会的!” “你可会为她端茶倒水?” “会的!会的!” 说话间李莽手中还是不停,这茶水眼看着要溢出来了,一旁的傧相也是机灵,见着这架势,这么大一个海碗装满了水,一个不稳掉下来,打湿了衣衫还如何成亲,当下忙回身自抬着的箩筐里抓了两把喜钱往四面一扔,众人一见喜钱飞来,立时弯腰去捡,一旁的李莽与癞痢头也是一低头,后头的几名傧相忙冲上去将鲍伟生头顶上的海碗一取,便一拥往二门而去。 只卫武身子一闪挡在门前,左右手一分扶在门上,摆出架势来,却是将这处挡了个严实,鲍伟生忙陪笑拱手, “小武,放过哥哥一回如何?” 卫武哈哈一笑手一摊,后头立时有人奉上吉喜钱,他这才闪身让开。 进了二门,便是拜见岳父岳母等众位新戚,刚撩袍子要跪下,二舅子韩有茂却是提了家里那搓衣的板子过来,笑嘻嘻道, “妹婿,还请跪这处?” 鲍伟生仔细一看,那板子上也不知是何时竟被人用刀劈出了几道,深深的凹槽来,此时间秋高气爽,他在那喜袍之下只穿了一条薄裤,若是这么一跪下去,膝盖头怕是要遭罪,忙拱手陪笑道, “二舅哥还请手下留情!” 韩有功笑道, “妹婿可是觉着膝下不平?” “这个……正是!” “可用东西垫呀!” 鲍伟生恍然忙由身后倌相奉上红线穿的铜板儿,十个一串给了一串,韩有功岿然不动,这厢只得又奉上一串,卫武才笑嘻嘻送了棉垫过来,一手往鲍伟生面前一伸,后头倌相见又是这小子,不由咬牙瞪眼, “前头拦了一回便罢了,怎得还又到这处来闹,喜钱收不够是吧?” 卫武那脸皮比城墙,只立在那处伸手,手里的垫子晃来晃去,鲍伟生此时那还计较这个,忙自己递了一个过去,这才免了膝头受罪,上前跪下向岳父母磕头, 拜过岳父母与众亲戚又往后院去接新娘子,后院门前已是立着众位姐妹,待得人来只是挡在门前不让,这厢又是撒了一通喜钱才让进了门,待到立在门前念催妆诗时,却三催四催不见人出来,里头有个眉目精致的小丫头笑嘻嘻探出头来,递了一个东西出来娇声娇气道, “新娘子的绣鞋还差上两针,还请姐夫给缝一缝!” 鲍伟生瞧着那白嫩嫩的小手递上来的鸳鸯戏水的绣鞋儿,鞋底与鞋帮脱开,却是裂了一个大口子,当下不由一阵苦笑,长到十八岁,他几时动过针线,今日这情形却是不得不动手了! 这厢歪歪斜斜给缝了两针,小丫头探出头来接过,看了看嫌弃的皱了皱小鼻头, “姐夫手艺真差!” 比我还不如呢! 鲍伟生陪笑给了她几颗糖, “还请妹妹通融!” 小丫头摇了摇头伸出两手来,忙奉上两把喜钱,小人儿这才笑眯眯道, “看在姐夫着急忙慌娶媳妇的份儿上,便饶了你这一回吧!” 众人听了一阵笑,鲍伟生大喜拱手作揖道, “多谢妹妹!” 韩缦这才推开门,自己跳到一旁去了。 如此这般总算是将新娘子给迎出了门,韩家人热热闹闹将女儿嫁了出去,待得花轿吹吹打打走得远了,刘氏才取帕子捂了眼,都说女大不中留,但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就这么去了别家,心里自有一番伤感的,一旁众人劝道, “女儿家都有这么一回,那鲍家人虽是商户,但在外头名声极好,鲍伟生又是个能干的,慧姐儿嫁过去必会过好日子的!” 众人如此相劝,才将刘氏劝住,韩绣混在人群之中见得花轿远去,刘氏落泪,想到自己年后也要由这一顶小小的花轿,吹吹打打抬着离开父母家人,进到那陌生的家中,从此生儿育女自己过活…… 想着想着不由忐忑不安, “也不知我出嫁之时,母亲是不是也会如此凄然落泪……” 想来母亲一向爱重她们,届时说不得会哭得更加伤心,她正自心下难过,一旁的韩绮心细,见她神色瞧出她的心思来,不由心中暗叹,她两世为人都未嫁过人,也未曾如生儿育女,并不知未来夫君是个何等样人,以后嫁了人也不知是何等情形? 想到这处心中亦是茫然, “我以后会嫁个甚么样人?家中公婆可好?妯娌是否和善?” 想着想着却是不期然跳出卫武的身影来,却是吓一个激灵, “我怎得……怎得又想到了他?” 难道是因着两世里,她真正打过交道的男子,只有他一个的缘故? 想到这处忙摇了摇头,将那人从脑子里摇了出去。 韩明德这处娘家人却是酒席吃得差不多了,那鲍家的婚宴还未开始,新郎倌儿将新娘子接进了家门之中,更有送亲的还有三个舅子及家中一些亲戚,却是那卫武三个也混在了其中,进了鲍家见得那院中的宴席,癞痢头不由大喜,悄眯眯对李莽道, “瞧这架势,这婆家的酒席倒是比娘家的好!” 李莽也是嘿嘿傻笑,拿手一指, “竟还有猪头肉!” 那席上正中摆了整只的猪头,乃是用上各种香科早几日前便腌制好,上笼蒸过之后,又用油炸,吃起来外酥里嫩,十分爽口,癞痢头见着也是口水直流,前头还在韩家吃得肚皮翻天,此时又觉着饿得不行了,抬袖子擦了一把口水道, “这道菜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鸿运当头!” 二人正盯着席上瞧,这厢鲍家人将娘家送亲的人迎进来,自然是满脸堆笑的请了众人坐入早备好的酒席当中,几位小舅子乃是贵客当上座,其余众人自有安排,李莽与癞痢头还有卫武却是嫌坐在上席被人盯着不好大吃大嚼,当下与人推辞了一番便坐到了角落一席当中。 此席因在角落却是稀稀落落先坐了四人,三人大摇大摆过去坐下,卫武笑呵呵,大大方方做了一个四方揖笑道, “新娘子乃是我大姨姐,特地陪着过来送亲的!” 那席上四人也忙笑着拱手作礼,一个说是新郎倌儿的邻居,一个说是新郎倌儿的亲爹生意上的朋友,一个说是新郎倌儿亲娘那面的远亲,只一个白面,俊俏得好似娘们儿般的小子拱了拱手道, “我是新郎倌儿的朋友!” 卫武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 “这小子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家里养得极好的公子哥儿,说是鲍伟生的朋友,莫非是那一家富商家的公子?” 几人见过礼坐在席间,面对着满满一桌子好菜却是口水直流,那癞痢头与李莽直勾勾盯着那正当间放的猪头,那大肥猪死的极是安详,猪眼儿微眯,猪嘴儿往两旁咧着,想来必是十分欢喜进了几位小爷的五脏庙中安坐的。 正厅之中却是待得新郎倌与新娘子拜过高堂之后,将新娘子送入洞房,一众宾客便可开席了,这一席里也不客气,还未等着伺候的小厮上来倒酒,卫武便自取了酒壶来给众人斟上,众人举杯共贺新人,酒杯儿刚一放下,癞痢头便与李莽出手如电,取筷子往那猪嘴儿上夹去…… 嘿嘿!若说吃猪头自然是先吃嘴再吃耳,最后便是腮上肉,再将那蒸软烂的骨头掰开,里头有白花花的脑浆子,嫩如豆腐一般,可是好吃的紧啊! 癞痢头正自口水飞溅,下筷如电时,却有人比他们手更快,二人的筷子刚捅进了猪鼻里,预备着用力一夹,再这么一扯,必要弄个囫囵个儿的猪鼻头时,却不料斜刺里一双白细修长的手过来,一把抓着鼻头一扯,那偌大个猪鼻头齐根断开,被人全数扯了去。 第五十一章 打一架 癞痢头与李莽纵横这京师地面儿上十数年,却是头一回见着敢从他们兄弟手里抢肉吃的主儿,当时还有些发懵,回过神来后齐齐怒视那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小子! 那小子倒也不含糊,在二人的怒视之下大咧咧捧着猪鼻肉大嚼特嚼,摇头晃脑的赞道, “香!真香!” 癞痢头大怒起身挽袖子就要伸手,却被卫武一把按在了凳子上,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给老子安份点儿!” 癞痢头与李莽一向唯卫武之命是从,即是老大发了话,自然不能动手的,当下恨恨瞪了那小子一眼,伸筷子去取猪耳朵,却不料那小子手脚甚快,居然又伸手将半边猪耳朵撕下来,堆进了自己碗里。 癞痢头与李莽齐齐看了卫武一眼,见他只是低头吃菜,头也未曾抬一下,心知老大这是不想惹事,无奈只得咬牙忍了,气哼哼的看着那小子将两个猪耳全数夹入了碗中。 那俊俏的小子别看瘦精精的样儿,倒是个能装东西的大肚货,那桌子当中偌大的一个猪头,一大半进了他的肚子,剩下的一些癞痢头和李莽全数给填进了自己的肚子,最后剩下那猪头骨,却是被李莽拿过来,找准了位置,左右手用力一分,咔嚓一声,整个天灵盖儿被掀开,露出里头白花花的脑子来。 癞痢头取了个干净的瓷勺,殷勤地请了桌上其余几人享用,那白生生的脑子瞧着吓人吃着却是软滑香嫩,十分爽口,那三位也是行家,前头猪头肉并未相争,这一口猪脑子倒是毫不客气的受用了,只那俊俏的小子似是并未见过这东西,看着那白花花,上头还有血红的样儿,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又眼睁睁看着癞痢头奉给卫武,卫武一口勺入口中,脸上很是陶醉的样儿,不由起了好奇之心,问卫武道, “这……玩意儿好吃吗?看着真恶心!” 卫武斜斜撇了他一眼,哼道, “你懂甚么,猪脑子大补!” 那小子闻言吞了吞口水,便取了勺来想分一口,只那猪脑子本就没有多少,给前头四人吃得差不多了,现下只剩下个空壳,卫武大大方方将那猪头骨给了他,待那小子用勺在里头挖了几挖,却只得白烂烂一点儿残渣,看着那烂糟糟的样儿实在吃不下去。 就这么一耽搁,等他再回头时,才发觉这一桌子的好菜除了那个猪头自己吃了大半,其余的好菜却是大多进了那一头癞痢的小子和一旁又壮又黑又一脸傻相的小子肚子里了。 俊俏的小子大为懊恼,扔了猪头骨又开抢那桌上的好菜,只这一回癞痢头与李莽却是不让他了,他那筷子伸到哪一盘上,二人立时齐齐伸筷子过去。 李莽与癞痢头二人长年厮混在一处,兄弟间早已极有默契,这厢一人伸筷挡了那小子,一人却是端着碗将那盘里的肉全给拔了进去,转头又过去孝敬了卫武,待得卫武的碗里都装不下了,又去请其余三人用,却是生生不让那小子再吃上一口肉。 那俊俏小子气得不成,一双筷子在桌面上方,上下翻飞,左右腾挪,却愣是没有抢到一块肉吃! 只现下他早已不是为了那一口肉吃了,而是为了同这两个小子斗气了,只那李莽生得人高马大,手长脚长,手指头上的力道也是极大,手中的筷子上三路,中三路,下三路却是将那小子给防得个水泄不通, “啪……” 一声,两双筷子伸出来却是夹了个正着,那小子见机,立时腾的站起身,一脚踩在凳上,身子往前一倾,使了全力的身往下压,李莽这厢却是神色自若,手中筷子在半空之中纹丝不动,任对方使出吃奶的劲儿,涨得个小白脸子通红,他还能抽空儿使左手抓了癞痢头碗里的菜吃。 那俊俏小子气得细脖子都涨红了,一双筷子使劲往外一抽,却是被牢牢夹住,怎么也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癞痢头一面得意怪笑,一面瓜分这桌上的好菜,气得这小子筷子一松,哇呀呀大叫一声就握掌成拳向李莽胸口捣去,那架势沉腰坐马,左手护胸,右手一招直捣黄龙,看那样子倒似是个练家子! 卫武见这情形叫了一声, “李莽!” 李莽心领神会,却是仗着身板儿生得壮实,半分不管那当胸袭来的拳头,猛然一伸手, “砰……” 这厢赶在对方的拳头到胸口之时,出手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领,那小子生的俊俏,但身条儿削瘦,又不及李莽高大,被他拿着衣领,人就提了起来。 李莽将人提了起来,转脸得了卫武一个眼色,当下拖着那小子就近向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儿走去,这一席闹起来,周围宾客纷纷侧目,卫武哈哈笑着冲四面拱手道, “我那兄弟不胜酒力,有些失态了,抱歉!抱歉!” 却是做了一个罗圈揖之后,带着癞痢头就追着李莽去了,李莽与那小子拉拉扯扯进了后花园,也不好惊动女眷,从角门处出了宅子,来到后头一处偏僻的小巷之中。 那俊俏的小子,生得似个娘们儿,脾气倒是十分暴躁,待到了地头立时就原地一个蹦跳,一拳打在了李莽的鼻头之上, “你是个甚么东西,敢揪孤……揪小爷!” 李莽生得皮粗肉厚,倒是抗打,只一个不防被这小子打中鼻梁,立时眼泪鼻涕一劲儿往外窜,趁着他眼里一花时,那小子又窜起来给了他一拳头,正正打在眼眶之上,李莽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 后头紧跟过来的癞痢头见状怪叫一声, “好小子,敢打我兄弟!” 当下冲过去就是一拳头,这俊俏小子是个练家子,刚才在宴席之上是施展不开,现下在这无人巷子里自然没了顾忌,对上癞痢头这瘦小的个子可是半分不怵,蹲下身子就给他来了一个扫堂腿,癞痢头那不够一捏的小身板儿,细竹竿似的两条腿儿本就不稳,被他这么一扫立时就哎呀一声歪倒了下去,那俊俏的小子起身就要再照着癞痢头面门踢一脚。 后头紧跟来的卫武见状心知不好,一眼瞧见了这巷子里晾的几件女人衣裳,却是顺手扯下一件来,兜头往那小子头上罩去,那小子只觉得头上一暗来刚抬头看去,见得一个偌大的裤衩子就盖到了面门之上,满眼所见之处全是一片翠绿。 卫武上去就是一脚,那小子咕咚倒地,卫武再上去又是一脚,也不知踢到了哪儿,那小子闷哼一声,在地上一个翻滚,拼命挣扎想将头上罩着的裤子扯下来,卫武那里会给他机会,过来又是一脚,回身拉起倒地的癞痢头,李莽过来要动手,被卫武一把拦了,只让癞痢头过去照着那小子的头脸一阵猛踹。 癞痢头刚才一摔,正正磕着了门牙,咬着了自家的嘴皮子,此时正鲜血长流呢,他心下恨着呢,抬腿狠狠踹去,踹得那小子不得反抗之法,只护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儿,半晌都不敢动弹,卫武见着差不多了,这才抬手止了癞痢头,招呼碰上二人往外走,癞痢头得意洋洋临走又给了他一脚,一口血水吐在地上, “呸!小子,你也不瞧瞧我们爷们儿是谁,敢跟我们爷们儿抢肉吃!” 这宴席是不好再回去吃了,三人大摇大摆出了巷子,癞痢头才问卫武, “老大,怎得不让李莽出手揍死那小子?” 卫武应道, “终归是鲍家的亲戚,我们若是打得狠了,被人查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李莽那小子出手没得轻重,那小子看样子就是个家里有钱的主儿,若是闹得大了难免给兄弟们添麻烦,以后兄弟几个还要在街面上混呢! 若是这事放在以前,不让李莽打得那小子口鼻出血,都是小爷我今儿下了软蛋! 不过现下嘛,卫武一心想谋个出身,以后好娶韩家的三小姐,如今是能不惹事儿就不惹事儿,好好赚银子才是正经! 更有如今鲍家与韩家可是联了亲,若是闹起来,以后他同三小姐若是成了事,两家见面岂不是尴尬? 三人这厢打过人便走了,那头被打的小子,躺在那处半晌听得没了动静才坐起身来,扯掉头上的裤衩,却是被打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宅子里有下人出来察看,见这情形忙忙上来搀扶, “您是我们家主人哪位亲戚,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要报给我们家主人来处置才是!” 这……这是闹得甚么事儿! 主人家好好的请人吃喜酒,倒闹出打斗的事儿,这……这不管谁打了谁,都是伤主人家的脸面呀! 待要扶他进去,那小子却是一把挥开了人,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巷口外跑去,后头人待去追,却是已混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那被打的小子一路捂着肚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这才停下脚步,在那古树下的老井处一照,见着自己的狼狈样儿,不由叫了一声苦也,忙忙七手八脚将头发挽起来扎好,又摸了摸脸上,幸喜他用双肘护了脸,只右边脸上挨了一脚,此时已慢慢肿了起来。 这厢将井水打了一些上来,忍着疼洗了一把脸,用水冰了冰脸上的伤,自觉肿得没有那般厉害了,这才一路遮遮掩掩的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