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凤来仪 “据儿…”卫子夫梦中醒来,大汗淋漓,长安城的混战已经持续了五日之久,未央宫内都在盛传太子兵败,已自杀身亡。 “不会的,据儿,你一定不能有事,母后还在等着你,只要你父皇入城他一定会明白你是被冤枉的…” 夜色深邃而迷离,卫子夫的思绪不由飘到了许多年前,那时的她,还只是河东平阳侯府的一名婢女… 公元前140年河东平阳县 田间阡陌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开的煞是惹眼,微风吹过,空气里也带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 蜿蜒小道上,卫子夫步履匆匆。 再转一个弯,便是曹侯府了。府中近日有贵客到访,身为婢女的卫子夫平日里都难有空闲,孰料正是节骨眼上偏偏赶上二姐卫少儿临盆,不得已,卫子夫只得向曹老夫人告假两日照料姐姐。 想当年,母亲卫媪在侯府为婢时,与来往府中办事的县吏郑季私通,生下他们兄妹几人。虽说大汉风气开放,但私生子的名分和生父生母卑微的地位,让他们从小受尽白眼,而二姐偏偏不争气,又和平阳县吏霍仲儒暗度陈仓有了骨肉,那个薄情的男人见东窗事发,脚底抹油,溜得比什么都快,只剩下没了主张的二姐哭哭啼啼。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孩子是呱呱坠地了,迎接他的却是两间颓败的草屋和家徒四壁的饥寒窘迫。 “子夫,你给孩子起个名吧。”昏暗的屋内一盏油灯晦暗不明,卫少儿斜倚在床沿,产后的她如同一片落地的黄叶,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 娘胎里的气血不足让孩子生下来就瘦小潺弱,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外甥,卫子夫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感动。一个小生命就这样突如其来,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骨子里的血溶于水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切,将她们牢牢捆绑在一起。 卫子夫爱怜地摸着孩子的一张小脸,轻轻道:“二姐,叫他去病,好吗?霍去病,除灾去病,平安康健。” “好,去病,除灾去病,平安康健!”卫少儿看着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生在贫家的孩子,能望的也就只能如此吧。 ----- 日暮炊烟中的侯府越来越近,想必管家福伯急着等她归来好回老夫人的话,卫子夫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通往曹侯府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直抵侯府大门,另一条是靠近侯府后门的一条深巷。官道虽平坦路程却远,巷子即便曲折了些,但路程缩短了一半,卫子夫看着天色渐暮,一心想着早些赶回侯府,不假思索中便从曲曲折折的巷子中疾步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看着周遭无人,形单影只的她不敢稍作停留,只三步并做两步匆匆往前赶。 再往前就是曹侯府了,看到不远处悬挂的灯笼,卫子夫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只顾着低头赶路,不觉额头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卫子夫兀自笑了一下自己,轻轻吁了口气,撩起袖子轻轻擦拭。 暮色沉沉,夜色也浓密了起来,府邸后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名男子,正四处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卫子夫心下一沉,不觉多看了几眼。那两名男子身形一高一矮,高个的长了满脸络腮胡,矮的一张国字脸,因为身形较胖,走路有些左右摇摆,两人见卫子夫好似在打量,匆忙低头在暮色中前后走开了。 见两人离去,卫子夫走上前去轻轻叩门,一阵脚步声后吱嘎一声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婢女,见着卫子夫赶紧道:“子夫姐你可回来了,福伯可过来问了几次了。” ----- 四月底的天气,午时日头明晃晃地晒的人一身汗,到了上灯时分,风儿却又凉嗖嗖地直往人怀里钻。昨日回府后也寻不着空,今日忙完了手上的活,卫子夫披了件罩衣去往西苑找弟弟卫青去了。 平阳侯府占地极广,高墙大院,屋舍俨然,入正门便见福寿影壁,石刻的蝙蝠与仙鹤栩栩如生,意喻府邸福寿双全。影壁后是侯府花园,假山叠嶂,翠竹通幽,往北走便是府中正厅,用来接待客人及商议大事。花园东西两边均是一排回廊,东角门回廊通往东苑,又称锦华轩,是主人及尊贵客人的住所,去年公主凤驾临府时住的“有凤来仪阁”便在苑内。 西角门回廊通往西苑,又称藕香苑,是府中仆役及浣衣所在。与藕香苑隔着一块空地相连的是府中的马房,卫子夫的弟弟卫青便是在侯府马房当差,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骑奴,但他自小与马亲近练得一身好骑术,平日里也时常以此为消遣,乐得自在。 穿过西角门回廊,卫子夫信步朝马房走去,经过藕香苑见府里的仆役李山正迎面从马房走来,不经意一瞥,却见李山快步走至藕香苑后门,蹑手蹑脚地将门栓卸了下来。卫子夫见状心中甚为可疑,正好前面浣衣架上晾着刚洗的褥子,卫子夫一个闪身躲在后面悄悄观看。 未过多久,两名玄衣男子借着暮色闪进侯府,卫子夫看着来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只见李山朝着苑内左右指点,那两人连连点头,继而一阵嘀咕。不久,远处间断传来说话声,李山赶紧示意两人出府,快手快脚将门上栓,左右看了一下,若无其事走开了。 卫子夫将一切收在眼底,心里不由担心起来,这个李山人不坏,就是好赌了些,前些日子还被赌坊的人追着到处躲债,看今日的情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李山走远,卫子夫惦记着弟弟,赶紧去马房找卫青。还未进得马房,就听见屋里传来欣喜声:“姐姐,你怎么过来了?”语音刚落,马房就跑出一个魁梧机灵的少年,虽是一身仆役打扮,却是掩不住浑身的生机勃勃。 卫子夫不禁笑道:“我尚未踏入马房,青儿怎知就是姐姐来了?” 少年嘻嘻笑道:“姐姐素知青儿耳力不差,若是熟悉之人,五丈开外青儿便知来人是谁,何况姐姐对青儿来说再熟悉不过。”言罢笑呵呵地过来,拉着卫子夫在马房外的石凳上坐下。 卫子夫望着卫青关切道:“青儿用过晚餐了吗?” 卫青眸子闪闪笑回道:“多谢姐姐关心,青儿早用过晚餐了,姐姐,二姐那边如何了?” “二姐给咱们生了个外甥,他叫霍去病。“提起此事,卫子夫满脸喜悦道:“青儿,你可是当舅父了!” “霍去病!霍去病!”卫青念叨着名字,欢喜不已,“太好了!等过了这阵子向老夫人告假,青儿和姐姐一道去看望二姐和去病。” “好!”卫子夫笑着点点头,想起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的姐姐,她心中总有暖暖的牵挂和担忧。 “是了青儿,还有一事…”李山的事让卫子夫隐隐不安,于是她便将刚才院中所见向弟弟一一道来。 卫青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自幼的困苦早已把他磨练的坚强成熟,加之心性隐忍,平日里行事愈加谦卑谨慎。听着卫子夫的讲述,卫青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好一会才问道:“姐姐,今日之事还有何人知晓?” 卫子夫摇头道:“除了为姐,并无他人。” 卫青沉吟道:“姐姐,看李山今日这番光景怕不是好事,只是此事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眼下无凭无据,即便说与老夫人听,她又能信几分?我看莫不如静观其变,若是那李山串通了外人打侯府的主意,估摸着多半也是银两之事,不如你我平日里多盯他几分,待有头绪再报于老夫人,姐姐看可好?” 卫子夫赞许地点点头:“嗯,青儿做事谨慎,理当如此。” 此事商定妥当,姐弟闲话些家常,看着时候不早卫子夫便也返回了东苑。 -----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太平,未见李山有什么动静。倒是离曹侯爷每年回府省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府中也越发忙了起来。 时光匆匆,转眼便是五月中旬,明日曹侯与平阳公主就要到府,晚膳时分侯府正厅灯火通明,老夫人端坐正厅中央一一发话。 “福伯,明日迎接侯爷和公主的仪仗可曾妥当?” 府中管家福伯恭敬回话:“回老夫人,都备妥了,府门前迎接侯爷的官道也派人把守了。” “好,你做事老身放心。明娟,侯爷和公主的衣食用度可曾备下了?” 丫鬟明娟仔细答话:“回老夫人,都备下了,有凤来仪阁中奴婢已熏了公主最爱的‘绣芙蓉’,公主住下想必喜欢。”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向余下仆役一一问话,安排妥当后,各自散去。 次日天色破晓,雄鸡初啼,平阳侯府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侯府坐落在临近官道的平阳县城北,高祖六年朝廷对列侯的爵位进行分封,曹参被封为平阳侯,平阳的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皆为其食邑。曹参去世后,其儿孙便承袭侯位,传到曹寿这辈已是第四代了,曹寿的夫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阳信公主,因嫁于平阳侯曹寿,便随夫君爵位而称平阳公主。 曹侯夫妇婚后居于长安城内,曹老爷过世后曹寿本想接老夫人同住长安,无奈老夫人难舍故土,说什么也不愿随儿子进京,无奈曹寿只得每年归乡探望母亲。 这一日平阳公主的凤鸾车驾便要亲临平阳县了。 五月的天气已有半分炎夏的气息,老夫人带领府中一干人等已在府前官道等待凤鸾车好一会了,半响前日头也没这么烈,才一袋烟的功夫就毒辣辣地晒得人面红耳赤。正等的烦热,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不一会一位侍官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行至老夫人处下马行礼:“曹老夫人,公主凤驾与曹侯一炷香时间便至侯府。” 曹老夫人自不敢怠慢,忙命福伯打赏来人:“多谢来使,老身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果然一炷香时间,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笙鼓奏乐之声,众人抬眼望去,华盖相连数十丈,帐舞蟠龙,帘飞彩凤,一辆黄金绣凤鸾车缓缓行来。 老夫人笑道:“平阳公主与侯爷驾到,众人快快随我相迎!” 第二章 身陷囹圄 公主和侯爷到了平阳县,当地达官贵人自然少不得前来拜谒,一番迎来送往后,曹侯夫妇便在锦华苑的有凤来仪阁住了下来。 平阳县远离京城偏于一隅,习惯了长安城中的繁华热闹,加之曹寿或应酬,或陪老夫人,时间一长平阳公主自是感觉乏味。望着府中来来往往的下人,平阳公主忽生戏谑之心,不由对随身侍婢道:“棠儿走,陪本公主出府。” “诺!”棠儿欠身应道,“奴婢这就去传侍卫。” 平阳公主睨了一眼侍婢,面有不快:“有一大群侍卫跟着,本公主与在府中何异?” 未等棠儿应答,平阳公主又道:“棠儿,快去将你的衣裳拿来。” “公主,您这是要…”棠儿不明白平阳公主之意,呆立了半晌,见侍婢呆立不动,平阳公主催促道:“还不快去?” 棠儿虽心中不明但自不敢违拗公主之命,少顷便将衣裳拿了过来。平阳公主在房内兴冲冲地将衣裳换过,翩然转了一个身,顾影自盼笑问道:“本公主这身打扮如何?” 棠儿一看傻了眼,这才明白平阳公主的意思,公主望着莲花镜异常满意,笑道:“走!” 棠儿腿一软,忙道:“奴婢这就向侯爷禀告…” “你敢!”平阳公主瞪了一眼棠儿,“侯爷陪着老夫人消遣,你敢禀告看我怎么收拾你!” 棠儿立即收了口,抿紧了嘴,她知道公主一旦做了决定,身为奴婢的她,能做的就是跟着。 “可是,公主千金之躯,万一有什么差池…”棠儿依然有些担忧,小声说着。 “平阳城弹丸之地,能有什么差池?”平阳公主毫不在意,见惯了大场面的她,还真未把这区区小城放在眼里,况且这还是在她夫家的封地上。 看着公主兴冲冲的背影,棠儿无奈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正当闷热,晒的人沉沉欲睡,仆役们都在各忙各的事情,连当值的侍卫也没有注意公主换了一身衣裳走出了东苑。公主暗自窃喜,一切太顺当了。 穿过花园前面便是西回廊,平阳公主着急出府,走了些路才觉着棠儿的衣裳自己穿了略有些紧,正低头整理裙摆的功夫,卫子夫拐过西角门,朝着她们走了过来。 “公主…”棠儿急忙拉了拉平阳的衣襟暗暗提醒。 “啊?”平阳公主一抬头,恰好碰上了卫子夫的目光,见府里的侍婢盯着自己看,平阳公主心一慌,赶紧低头匆匆走过。 这不是平阳公主吗?卫子夫一惊。虽然没正面仔细看过公主,但四目相对自己应该不会认错,卫子夫急忙下跪道:“公主万福!” 听见卫子夫行礼,公主心知也瞒她不住,见左右无人,只得一跺脚返身道:“起来吧。”说完要走,又感觉不妥,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的话,奴婢卫子夫。”卫子夫低头恭敬回话。 “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本公主,知否?”平阳公主低声嘱咐道。 “公主…您这是要去哪里?”卫子夫看着情形,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果然,平阳公主不快道:“大胆!本公主去哪里还需要向你一个小小奴婢交代吗?” 卫子夫忙伏地叩首,恭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见公主未有侍卫相随,请允许奴婢禀告老夫人,派遣侍卫以护公主周全。” “不必了。”平阳公主摆摆手,“你走吧,此事不得外传,否则本公主唯你是问!”言罢,给棠儿一个眼色,转身便走。 棠儿给卫子夫一个感激的苦笑,急忙跟了上去。见二人匆匆转过西角门,卫子夫正想着该不该去找老夫人,这时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旁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卫子夫心下诧异,赶紧起身隐在一旁的廊柱后观察。 不久,一个男子鬼鬼祟祟走了出来,卫子夫仔细一看,那人不就是李山吗,他这是要做什么?想起前些时日李山奇怪的举动,卫子夫心中忐忑不安,待他转过了西角门,便随即跟在后面。 只见李山一路偷偷摸摸竟然尾随着公主,卫子夫不禁担心起来,难道这李山竟敢打公主的主意?眼见着平阳主仆二人从后门离开,李山打开门朝着外面低声几溜鸟鸣,不多久竟有个男子跑了过来。 卫子夫盯着出现的男子仔细辨认,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之前在府门外遇见的那个国字脸的矮胖子吗?难道,上次李山从后门放进府里的两个男子,就是那天遇见的两个人? 只见李山一阵耳语,矮胖男子会意而去。见李山麻利地上好门栓,若无其事走掉,卫子夫立即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前后联系一想,惊出一身冷汗。这李山怎会如此糊涂,这图的分明不是钱财,而是这平阳侯府满门的身家性命!公主啊公主,你去了哪里?卫子夫一时急的团团转。 此时满府的侍卫都在锦华轩,而跑去禀告老夫人和侯爷时间又来不及,眼下情况紧迫卫子夫来不及多想,只能一边大声呼喊来人,一边用力扯下裙裾,咬破手指匆匆几笔,挂在门口的铜环上急急追了出去。 追到巷子里仍旧不见公主踪影,卫子夫暗自后悔没能跑的再快些,这时一辆堆满稻草的轱辘车从巷口驶出,卫子夫定睛一看,那推车人的背影分明是刚才的矮胖男子。 他去哪里?公主和棠儿呢?一大波不安涌上心头,来不及细细思索了,卫子夫深吸一口气,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巷口外就是平阳城的官道,这条道路直通南北,平日里车马来往倒也不少,只是如今渐入盛夏,又临近未时,大多数人避开这人困马乏的时辰行路,此时道上车马寥寥无几。 卫子夫在巷口举目远眺,只见偌大的官道上矮胖男子正推着车缓缓前行,卫子夫低头撕下裙边,将其系在巷口的树枝上,同时将对着轱辘车的方向,打了一个结,然后只身跟了上去。 走走停停,卫子夫不断回首看看府里是否有人追过来,忽然,眼前窜出一个人来,厉声喝道:“说!你在此处做甚?” 卫子夫闻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个男子一身蓝布衣,满脸络腮胡子,可不就是之前在门口见过的络腮男子么,只见他一手提着壶酒,一手拎了些熟牛肉,凶神恶煞地朝自己步步紧逼。 前面推车的汉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卫子夫在身后立即停下车,眼底闪出一道寒光,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就要动手。 只听络腮男大声叫道:“二弟休要鲁莽,先行将她绑了,赶紧离开此地!” “好!”矮胖汉子应了一声,取了条粗绳不由分说将卫子夫绑了个结实扔在车上,络腮男担心卫子夫叫喊,又找了块布塞入她口中。 随着车轮滚动,卫子夫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先前自己所见的是满车稻草,可是此时自己的身下却怎么好似有人? 卫子夫顺着车势侧了个身,靠着手肘移动,慢慢蹭开身子底下的稻草。这一蹭,让她心中一惊,稻草中跃入眼帘的是一条女子的襦裙,看着襦裙的样式卫子夫不禁有些心慌,这,好像就是今日遇见平阳公主时她穿在身上的衣裳,难道…这稻草下面的人就是公主吗? 卫子夫不敢再往下想。 “兄长,此处距城隍庙尚有多远?”卫子夫的耳畔传来二人的对话。 “不远了,再往前走上一段,我已安排好马匹,过一个山头便是。” 城隍庙?卫子夫暗自揣测,难道这贼人是去城北的城隍庙?只可惜自己被绑着手脚,动弹不便无法沿路观察,他们去城隍庙干什么?一想起身子底下的襦裙样式,卫子夫的心又沉了几分。 车子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岔道旁停了下来,顺着车沿卫子夫只见一旁的树上系着两匹马,矮胖汉子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解开套上车头,趁着这个空隙,卫子夫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靠着官道的一条小路,由于少有人走,早已杂草丛生,辨着方向该是到了北边的县郊。这地方卫子夫越看越熟悉,这不是小时候母亲带他们兄妹几个去城隍庙求签的必经之路吗? 对了,城隍庙! 想起之前这二人口中的城隍庙,卫子夫心底一动,难道是那座废弃已久的城隍庙? “二弟,你好了没有?”络腮男早已解开另一匹马的缰绳,等在一边。 “就好,就好。”矮胖男子把绳套拉拉紧,加快了手脚。 看了看天色,卫子夫心底暗自叹了口气,侯府的人难道还没发现自己留下的布条吗?城隍庙这么偏僻,如果真把公主藏在哪里,一时半会是怎么也找不到的。正忧心着,腰间缀着的一个明黄布囊跃入了卫子夫眼中,这布囊是当年母亲缝制的,里面放的就是在城隍庙求来的平安符,这种布囊他们兄妹几个都有,一直随身携带。看到这个布囊,卫子夫眼底掠过一丝希望。 “走!”络腮男跃上马背,回首喊道。 “好!”矮胖汉子拉住缰绳,跨步上马。卫子夫忙用尚能活动的手指摘下布囊,趁着马匹拉动车子的瞬间,借助外力将布囊扔了出去。 过了许久,马车果然驶入了那座废弃已久的城隍庙,马车在门口停下后矮胖男子便将卫子夫从车上拽了下来。 “下来,你这个小贱人!”矮胖汉子一把扯下卫子夫口中的布块,恶狠狠问道:“你为何跟着我?” 卫子夫心想若是说出实情,自己必死无疑,急中生智,张口便道:“谁让你偷我家的轱辘车?” “偷你家的轱辘车?”络腮男子闻言不解,“谁偷你的轱辘车了?” “当然是他!”子夫转眼瞪着推车的矮胖男子。 矮胖汉子莫名其妙:“我何时偷过你的轱辘车?” “我家轱辘车不见了,我在巷子里看到你推着我的车子,我就追了上来。”卫子夫说的振振有词。 “哈哈哈哈!”络腮男子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紧接着却又目露凶光,狠狠道:“不对!你竟敢骗我?你穿的分明是曹侯府中婢女的衣裳!” 卫子夫撇撇嘴道:“我姐姐在曹侯府中为婢,家中困苦,姐姐旧的衣裳自然是我穿。” 卫子夫的话虽然不能打消络腮男子的疑虑,但也挑不出毛病,这时一阵咕噜声从络腮男子的腹中发出,矮胖男子不耐烦道:“兄长不如把这三人先扔在这里,你我忙到现在,先供奉五脏庙要紧。” 络腮男点点头言道:“二弟所言极是。”于是二人分工,一人将卫子夫推搡进了城隍庙,一人将车内昏睡的公主与棠儿拉出轱辘车,用绳子绑住了手脚,和卫子夫一道扔在了城隍老爷的神像下面。 待兄弟俩走开,卫子夫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公主,这主仆二人显然是被人用迷香迷晕,然后藏入车内稻草中,直到现在迷香都尚未退却,两人昏睡不醒。 庙门外,两兄弟事情办完了,兴致也高了,络腮男子从车上拿下牛肉和白酒,开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兄长,适才已经飞鸽告知许大人,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许大人明日便会派人接应我们,过了今晚你我兄弟可就有百两黄金到手了!” “黄金是好,只是公主在咱们手中,万一有什么差池…” “你把心放肚子里,许大人是什么人,上面通着天呢。” “哈哈哈,那倒是,来来来,喝!” 第三章 祸福相倚 庙外已是黑沉沉地一片,看时辰估计已过了酉时。这座庙废弃了许久,蛛檐画网尽是飞絮,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破败不堪,连供奉城隍老爷的案几都破损了角头,露出参差不齐、略显尖刺的边角。 此时平阳公主悠悠转醒,睁眼一看周遭不禁大惊失色,卫子夫一旁忙道:“公主莫慌,下午我们在侯府回廊见过,我是府里的卫子夫。” “卫子夫?”平阳公主抬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诧异问道,“你如何会在此处?我又如何在此处?” 话音未落,棠儿醒来一声尖叫,把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别叫!”卫子夫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赶紧摇头示意棠儿。 好一会,确定棠儿的叫声没把外面俩兄弟引来,卫子夫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轻声道:“外面有人,千万别发出声。” 棠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平阳公主,恐惧的点点头,卫子夫方低声将事情简单道来,平阳公主听罢咬牙道:“当真可恨!只怪本公主一时疏忽,竟让这般小贼有机可乘。” 卫子夫摇摇头,道:“公主,只怕此二人并非普通贼人。” “并非普通贼人?”平阳公主诧异道,“你这是何意?” 卫子夫恭声言道:“公主还未来平阳县,奴婢就见过此二人,公主入府未有几日,刚出府就被人跟踪掳走,公主不觉得太过巧合吗?” 平阳公主闻言心中一阵发寒,低头细想,若真是如此,自己贵为当朝公主,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来背后之人来头绝对不小。 “那…怎么办?公主要有个差池可怎么办啊?”棠儿急的都快哭了。 卫子夫看了看周围,说道:“眼下我们先要想办法逃出去,也许侯爷正四处派人寻找公主呢。” 平阳公主点点头,但面有难色:“子夫所言极是,只是要逃出去先得想办法弄断手上脚上的绳子才是。” “嗯。”卫子夫点点头,对平阳公主道,“公主你看!” 顺着卫子夫的视线,平阳公主只见那张供奉着城隍老爷的案几,不解道:“这有何用?” 卫子夫道:“公主你且仔细看那案角。” 平阳公主依着那一点昏暗的烛光仔细看去,原来这案几早已破损,由于这边角是竹篾削成,所以角头磨损后,竹子的篾就似一把钝了口子的小刀斜在了外面。 平阳公主欣喜道:“倒是可以一试。” “嗯!”卫子夫离案角最近,“公主,奴婢先试试看。” “好!你小心些。”平阳公主嘱咐道。 卫子夫慢慢移着身子挪上前去,将绑住双手的绳子靠上竹篾,一下,两下…无奈角头的竹篾虽是尖锐,但始终不是刀片,绳子来回摩擦了数十下,未见有丝毫松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平阳公主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 “呼!”门外汉子突然一个翻身,发出的声响惊得卫子夫赶紧矮下身子,躲在案几底下,未过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打鼾声,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忽然案底的一件东西吸引了卫子夫的目光,那是角落里的一个破酒坛,破碎的瓷面在烛光中发出幽暗的光泽,这光泽如同一个小火苗,瞬间点燃了卫子夫的希望,她复又伏下身子,努力用被绑着的手去抓住碎片。 “子夫…”公主低低呼出声来,“你没事吧?” “公主我没事。”卫子夫握着瓷片挪出了案底,对平阳公主低声示意道:“公主,你看!” 昏暗的烛光中,瓷片握在卫子夫的手上,仿佛凝聚着全部生的希望,平阳公主欣喜地点点头,卫子夫不敢怠慢,指尖握紧瓷片,反手抓着用力割裂绳子。 渐渐地,双手都麻木了,忽然听见“噼”得一声,绑在手上的绳索终于断开,卫子夫心中一振欢喜不已。 “太好了!”棠儿欢喜道,“公主,我们可以出去了!” 平阳公主笑着点点头,卫子夫松了松麻木的双手,赶紧解开脚上的绳索,继而分别将捆绑公主和棠儿的绳子解开。重获自由的平阳公主长长吁了口气,道:“子夫,我们赶紧走吧。” 卫子夫轻声道:“公主再忍耐片刻,子夫去看看动静。”言罢便蹑手蹑脚朝门外走去,看到两个汉子面红耳赤地倚在门上呼呼大睡,方才放下心来,折返身对平阳道:“公主小心,那两个汉子在昏睡中,且随奴婢出去!” “好。”平阳公主和棠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跟在卫子夫后面,看着酣睡的两个汉子,平阳公主忍不住骂道:“看本公主回去后怎么收拾你们!” “嘘!”卫子夫摇摇手,示意公主不要惊醒贼人,悄悄地赶紧就走,平阳公主点点头,小心地跟紧卫子夫。突然,“呯”地的一声,夜色中棠儿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空酒坛,声响打破了沉夜的宁静,也惊醒了酣睡的贼人。 “不好!赶紧跑!”卫子夫见势不妙,拉起平阳公主拔腿就跑。 原本醉成烂泥的二人睡眼惺忪间一看,抓来的三个人正往外跑,不禁大惊失色,酒劲即刻醒了大半,一边起身一边大声喊道:“站住!给我站住!” 卫子夫见后面追了上来,更是一刻不敢停留,棠儿何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吓得两腿发软,落在了后面,矮胖汉子追上来一把抓住棠儿的衣领甩在地上:“小贱货,我看你能跑多远?” 公主从未经历过这般凶险,眼见棠儿被抓心中更是惊慌,眼见两人越追越近,卫子夫心中焦急万分,正在攸急关头,忽见前方亮起许多松油火把,领头的一位少年剑眉朗目端坐马上,卫子夫大喊一声:“青儿!” 来者正是卫青! ----- 下午曹寿去‘有凤来仪’阁中不见了平阳公主正慌乱着,西苑的仆役又拿了铜环上的血布条禀告了老夫人,这下子曹家母子彻底慌了神,着急喊来县丞全县戒严,挨家搜查。一时间府中人心惶惶,平阳城人人自危。 “儿啊,若是公主有何不测,这可是灭九族的死罪!”曹老夫人连连哀叹。 “母亲,都是孩儿不好,未能好好看着公主,若因此事牵连曹家,孩儿百死难辞其咎!”曹寿明白公主失踪意味着什么,如今高堂在上,此事不仅牵连老母,更会令曹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些后果不管是哪个,他都承受不起。 “唉!”曹老夫人倚着拐杖长吁短叹。 曹寿见母亲如此,心中更是不忍:“母亲莫要着急,孩儿已命县丞全县搜捕,公主吉人天相,必有一线希望。” 老夫人心事重重,低头不语。这时管家福伯入内禀道:“曹侯,老夫人,马房卫青有要事求见!” “卫青?”曹寿转首问道,“可是连同公主一起不见的卫子夫兄弟?” 福伯回道:“正是!” 曹寿略一点头,道:“让他进来。” 福伯领了卫青入了正堂,卫青躬身道:“卫青叩见侯爷,叩见老夫人!” “免礼!卫青,你求见本侯所为何事?”曹寿问道。 卫青言道:“侯爷,卫青听闻姐姐不见前曾高声呼喊,而门上铜环又有血布条,卫青怕是姐姐所留,故此斗胆请侯爷让卫青一看。” 曹寿闻言忙命人拿来布条递给卫青:“你仔细看看,可是你姐姐之物?” “诺!”卫青双手接过布条,仔细查看,只见这布条为侯府婢女装束的花边,呈青褐色,上面血迹看着像是山峰的形状,但这山峰说明什么呢?猛然间卫青记起姐姐曾和他提过李山之事,瞬间明白了姐姐的用意。 “卫青,可有头绪了?”见卫青盯着布条默不作声,曹寿忍不住问道。 卫青双手奉上布条,肯定回道:“请侯爷急传李山。”言罢将此前卫子夫所见之事简单道来,曹寿一听怒不可遏,厉声道:“速速将李山这厮带上来!” 那李山捉来挨不下几顿板子便都从实招了。只因他前些日子欠了赌坊的高利贷,被逼得走投无路之际,认识了那两名男子,那二人只需他帮忙通风报信公主行踪,便愿意替他偿还所有赌债。这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李山忙不迭地答应了,但那两名男子究竟是何来路,所谓何事,他也并不知情,后面的事情他不曾参与,更是无从知晓了。 “将这厮带下去,重责八十!关入府衙!”曹寿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原本还以为从李山身上打开了缺口就可以知道公主的下落,谁知道忙活了半天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侯爷,请容卫青再去细察一番,也许姐姐还留下别的线索。”卫青寻姐心切,姐姐行事谨慎,说不定还有线索未曾发觉。 “好,你全力去办此事,有何发现速来禀报。”曹侯眼中满是期待。 “诺!”卫青沉声应道。 卫青复又回到西苑后门,在周边细细察看,均无所获。一想到姐姐不知身在何方,落入何人之手,卫青不由一阵心忧。 当初姐姐将布条挂于铜环后去了哪里?侯府后门前就一条深巷,卫青想象着卫子夫当时的举动,以身比拟,沿着巷口一路寻去。 这条巷子曲曲折折,一路过来并未有卫子夫留下的任何记号,姐姐,你究竟去了哪里?卫青心急如焚。 再往巷口去,就是官道了,卫青立在巷口举目四眺,忽然眼前一亮,这不是和铜环上一样的布条吗?卫青如获至宝,奔上去急忙将它从树枝上解开,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这条裙布不论颜色、质地都与先前铜环上的一般无二,岂料翻来覆去不见有任何线索,卫青不死心,来来回回细细翻查了几遍,仍旧一无所获。 姐姐断不会将无用的布条系于树上,她想表示什么呢? 卫青放眼望去,与巷口相接的是平阳县的官道,往北走是县郊,通往太原郡。往南走经过侯府大门,通往河南郡,也是去往京都的官道。一阵风吹过,卫青顿觉凉意,一个念头浮了上来,姐姐没有在巷子里留下任何线索,却将一块布条系在了巷口的树枝上,而且在布条的一边打了一个结,这个结对着的方向就是县郊,莫非姐姐是想告诉我,她往太原郡方向去了? 卫青定下心又细细捋了一遍。 定是如此! 卫青急忙跑回府中禀告曹寿,见到卫子夫留下的另一块布条,曹寿立即召集人手,分了两拨人马,以曹寿和卫青为首立即沿着官道往太原郡方向追查。 两拨人马不停蹄沿路追寻,一路上卫青虽时时留心有没有其他线索,但一直寻到北郊仍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快要擦黑,暮色越来越重,卫青的不安也越来越深,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再往前搜寻就要出平阳县了,再这么找下去怕是要大海捞针,姐姐啊姐姐,你究竟在哪里?卫青勒住马缰心乱如麻。 马儿随卫青一路急急寻来,也许是饿了,停了下来便低下头去啃路边的野草,忽然马儿好似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嘶叫了一声衔起一件明黄色的东西来。 卫青低头一看,陡然一惊,伸手拿了起来,这不是姐姐的布囊吗?自己腰间也有一个,正是因为日日佩戴,马儿也识得此物,此番还以为是主人的物件掉了,衔了起来。 “好马儿!”卫青赞许地抚着马头,看见姐姐布囊中的平安符,卫青心中大振,即刻往城隍庙方向奔去。 ----- 那兄弟俩正得劲地追,冷不丁前方冒出大队人马,听得卫子夫大喊,情知不妙,但想逃已是来不及了,大队人马将两人团团围住,二人只得束手就擒。 是夜,县衙内的牢房正审着这两个汉子,兄弟俩也明白掳劫公主当灭九族,为求祸不及妻儿,便将事情一一招供,县丞听罢大惊失色,急忙星夜前往曹府。 “公主,请过目!”侯府书房内,县丞将案卷呈递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接过案卷,扫了几眼便面色如霜:“此事属实?” 县丞小心回道:“此事关系重大,那两个贼子所言下官不敢有一字隐瞒。” 平阳公主面色愈发寒冷:“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除了下官,尚有狱中一小吏知晓此事。” “本公主命你将所有案卷即刻销毁,供述之事不得声张,如若此事泄露出去半个字,本公主要尔等人头落地!” “诺!”县丞已是汗如雨下,惶恐道,“公主,那两名贼人当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声如寒冰:“杀之!” 翌日,平阳公主与曹寿便向老夫人辞行,老夫人情知其中轻重便也不多挽留,平阳公主深知此次脱险全靠了卫青姐弟,便向老夫人要了姐弟二人,老夫人自然一口应允。 第四章 建元风云 随公主进京后,卫子夫姐弟被安置在了平阳侯府听差。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气度繁华远胜于平阳县,公主府邸吃穿用度亦比在曹侯府更胜几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慢慢适应了京中生活。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转眼已是六月,长安城如同刚刚开启的蒸笼,到处散发着热气,长寿宫中一场官员任免之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丞相一职,哀家已定窦婴,休要再言!”长信宫内窦老太后的威严不容刘彻再辩。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当朝丞相卫绾因体弱多病不能上朝,故而被免职,悬空的丞相一职让老太后和皇帝都动起了心思。文帝皇后窦漪房,即如今刘彻的祖母窦老太后,在朝中历经三代,党羽已遍及朝堂。自景帝薨,太子刘彻继位以来,朝政大权一直牢牢把握在这位窦老太后手中,刘彻年少气盛又岂能甘心自己处处受人钳制,于是乘着卫绾被免,他也开始准备扶植自己的势力。 朝中三公九卿各个职位,但属丞相和太尉两职最为关键。丞相是掌管一国行政事务的最高长官,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太尉则是执掌一国军事的最高长官,丞相与太尉一文一武,掌控着汉王朝的半壁江山。 窦老太后虽患眼疾,但内心洞若观火,岂能容这等肱股之位落入刘彻手中,“太尉一职自周亚夫殁,悬空已久,不若由柏至侯许昌继任。”窦老太后接着言来。 “窦侯贤能,堪任丞相,皇祖母意属窦侯,孙儿断无不从之理!只是太尉一职,由许昌继任恐为不妥,还请皇祖母三思!” 刘彻清楚记得还在景帝朝时,窦老太后偏爱梁王刘武,而景帝亦有意在他百年后将帝位传于梁王,但此事遭到了窦婴的激烈发对,他坚持帝位父子相传才是汉朝法度。故而这窦婴虽是窦老太后的亲侄子,但刘彻对他的印象却是甚好,因此当窦老太后坚持以窦婴为相时,刘彻还真无反对之意。 “哦?柏至侯许昌有何不妥?”窦老太后见刘彻同意以窦婴为相,火气顿时下去了不少,不由缓了缓语调。 “皇祖母,柏至侯许昌在朝中一无战场功勋,二无领军之才,若为太尉,必不能令人心服!”刘彻恭敬回道。 “嗯!”窦老太后沉思片刻,缓缓点头。这许昌虽是自己心腹,但在任太尉一职的实力方面确实稍逊一筹,只是除了他,倒也没有更为恰当的人选,如果不是许昌,还有谁更合适出任呢? “依皇帝之见,朝中何人可为太尉?”沉默良久,窦老太后徐徐问道。 “孙儿看,不如让武安侯田蚡出任太尉一职,皇祖母以为如何?”刘彻细心观察着自己的祖母,小心应道。 这田蚡是当朝太后也就是刘彻母亲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让田蚡担任太尉,不是明摆着安插自己人么,刘彻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历经三朝的老太后? 窦老太后正想驳斥,但转念一想,那田蚡做事一向草率轻浮,骄横狂妄,倒是一张嘴巴能言善辩,而王氏一族朝中无势,就给他田蚡一个架空的太尉当当又何妨?而刘彻虽已登大宝,但实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凭窦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料他田蚡也耍不出花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卖他皇帝这个面子。想到这里窦老太后说道:“那田蚡行事轻浮,既然皇帝看中,也未尝不可一试,只是身为朝中砥柱,日后行事必得仔细着!” 刘彻本已经想好了对应之词,却没想到老太后答应的如此爽快,这倒让他颇感意外。不管老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结果是自己所期盼的便好,想及此处,刘彻赶紧躬身一礼,道:“孙儿谨遵皇祖母之命!多谢皇祖母!” 窦老太后微微一笑,大局既定,朝中一切依然稳稳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此刻的她绝没有料到,自己倚重的侄子,千挑万选的丞相,却让她一手掌控的局面出了岔子。 大汉朝在诸吕之乱后,社会动荡民生凋敝。文景两位皇帝采用“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进行休养生息,经过四十余年的与民休息,社会这才逐渐安定了下来,百姓乐业,府库充盈。 “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在汉初对社会稳固、百姓安定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窦老太后还是在做文帝皇后之时,就曾命令皇氏一族以及窦家的子弟都要熟读黄老之书,经过长达四十余年的浸染,黄老之道早已钻入窦老太后和一班老臣的骨子里去了。 而刘彻少年大志,意气飞扬,黄老的清静无为与他简直格格不入,而儒家此时所倡导的君子自强不息、刚健有为,主张尊君隆礼更合他的心意。在这一点上,窦婴竟然和刘彻站在了同一阵营,他与田蚡一起举荐了当世儒家大师申公的弟子赵绾、王臧分别担任御史大夫和郎中令。由于丞相和太尉同时举荐,合乎礼法体制,窦老太后只得硬生生地把这口气吞了下去,勉强许了赵绾、王臧的御史大夫和郎中令之职。 御史大夫与丞相、太尉一起并称“三公”,地位相当于副丞相,有奏章、监察文武百官的职权。而郎中令掌宫廷侍卫,王臧在刘彻还是太子时,便担任了太子少傅,与刘彻关系一向亲近,如今出任郎中令在宫闱掌管皇帝宿卫,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绾、王臧走马上任后,经过商讨制定了一系列改革计划,在这些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就是设立“明堂”。 明堂是皇帝接受各封国国君朝觐的专用场所,据说上古时期,凡有德帝王在举行祀天、祭祖以及朝会诸侯等盛大典礼时,都要在明堂进行。赵绾王臧想通过建立明堂,维护天子的绝对权威,宏扬儒家的一统思想和君臣伦理观念,对于此事,刘彻自然十分重视,经常在宣室殿和两位近臣一起讨论。 “两位爱卿的明堂方案可曾拟定?”刘彻兴致勃勃地问道。 王臧说道:“明堂之制已历春秋战国久废不启,如今陛下要重启明堂,下臣才疏学浅,还须得当世大儒执笔方可修订。” “那两位爱卿可有人选?”刘彻问道。 赵绾、王臧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商议良久,举荐臣的老师申公当此大任!” 刘彻颔首笑道:“朕早闻令师之名,只是申公归隐已久,朕如何请得动他呢?” 赵绾道:“陛下若有此意,臣等愿意奔走,请老师助陛下大业!” “若能请得动申公,那自然是好!”刘彻望着两位心腹臣子,眼中充满期待,“申公为当世大儒,若朕的明堂由他来制定法度,想必天下人皆是心服!” “赵绾,王臧接旨!”刘彻当即便下口谕,“尔等带上朕手谕携重礼,无论如何都要请申公来京!” “诺!”赵绾,王臧下跪应道,“臣等必定不负陛下所托!” 不久,赵绾王臧便携带重礼前往申公祖地鲁国,以国礼邀请申公来京。 申公时年已届八十,年老体衰,实在不愿意再长途跋涉走那么远的路,便婉言谢绝了两位弟子的邀请,但赵绾王臧不死心,一再苦苦劝说。 “老师,当今陛下雄才大略,轻黄老而重儒学,求才之心若渴,老师若能出山相助,必是利国利民之举呀!” “老师,明堂之制经春秋战乱,久废不启,老师为当世大儒,若得老师重启明堂法度,当是襄世之举,必能流芳百世呀!” “老师…” 架不住两位弟子的一再劝说,申公终于松了口,踌躇道:“待为师再想想…” “老师,不用想了,你看门外的马车,便知陛下待老师之心了!”赵绾把申公扶到门外,指着那辆驷马安车,道:“老师你看,陛下特意用了驷马来接老师,老师你再看!”顺着赵绾手指的方向,申公看到那辆马车的车轮子也是与众不同,每个车轮都包裹了厚厚的蒲草,这样一来可以有效减轻车马在旅途中的颠簸,令坐马车的人安稳而舒适。 “老师,你看陛下思虑如此周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赵绾看着申公面露感激之意,不失时机的劝说道。 王臧在一旁又拿出刘彻赐予的精致玉璧和上好丝帛,呈上道:“老师请看!此玉璧晶莹润泽,通体无暇,为上好的和田玉,而此丝帛产自苏杭,细密亮泽,轻柔顺滑,陛下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好!”申公见刘彻如此重视自己,心内十分感激便也不再推辞,应道:“那为师就随你们一道进京!” 赵绾王臧见状喜不自禁,忙叩谢道:“多谢老师!” 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申公一行终于抵达京都,这位当世大儒的到来令刘彻大为高兴,在未央宫以隆礼接待了这位儒家长者,申公道:“高祖十二年,老朽曾随老师浮伯邱在鲁南宫内得见高祖,高祖之气度令老朽至今难忘!如今在老朽有生之年,有幸又得见陛下,真是缘分匪浅!” “哦?申公竟然见过高祖?”刘彻闻言不禁动容,“如此算来,距今亦有四十又五载,申公与我皇族当真有缘啊!” 赵绾王臧亦未料到老师与高祖竟有如此渊源,不禁欣喜道:“看来此番请老师出山,亦是早有注定!” 刘彻赞同地点点头,向申公恭敬询问道:“朕要治理天下,令海晏河清,四方来臣,不知当用何法?” 申公捋了捋白须,慢声言道:“陛下要令国家吏治清明,不在多说话,而在多做事。” “嗯!”刘彻点点头,凝神静气,等着申公的下文,未料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侧目一瞥,只见申公正捋着胡须一脸泰然自若。于是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又问道:“朕欲重启明堂礼制,大兴礼乐,未知申公有何见解?” 申公微微眯眼,缓缓言道:“明堂之制废弃已久,须得从长计议。” 刘彻见申公惜字如金,不由朝着赵绾王臧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起身,对申公言道:“老师,陛下重建明堂之事已是筹措良久,老师看应从何处着手重兴明堂法度呢?” 申公微微沉思,徐声言道:“老朽以为重启明堂之制当从厘定天子出巡规章、改历法、易服色等入手,结合古制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 刚言罢,便是一阵咳嗽,申公忙强自抑住,低身礼道:“老朽失礼!” 刘彻忙好声道:“申公长途跋涉,还未好生休息,是朕思虑不周!” “两位爱卿!”刘彻对赵绾王臧言道,“你们替朕好生招待申公,待过些时日再议明堂之事不迟!” “诺!多谢陛下!”二人心中感激,一道叩地谢恩。 刘彻又走近,对申公关切言道:“申公好生歇息,有何需要遣人知会朕便是!” 申公年迈又加之旅途劳累,确实也需要休息,当下便也不再客气,感激言道:“老朽多谢陛下!” 第五章 布衣之交 十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卫子夫随平阳公主进京已数月有余,公主待她极好,以前在曹侯府的粗活自是不必再做,每日除了打理公主的日常衣物,倒也很得空闲。卫子夫一向勤快,本分事情做完后,若看到府中有谁忙不过来,总会上前帮上一把,日子久了,和府里各色人等相处的十分融洽。 平阳公主素来与京城权贵走动频繁,侯府中的歌姬不仅姿容出色,更是长袖善舞,为公主府的宴席平添了千般香艳,万般旖旎。这一日府中歌姬正在排练前几日的舞曲,悠扬的笙乐中姑娘们长舒广袖,翩翩起舞。 箜篌清扬中,只听得“哎呀”一声,正在翩翩起舞的樊素一不小心扭到了脚,顿时跌倒在地上,一旁的卫子夫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关切问道:“樊素姐姐,你怎么样?” “谢谢子夫,好像扭到了脚。”樊素忍着疼,依着卫子夫的搀扶坐了下来。 “快看看!”卫子夫将樊素的鞋袜小心褪了下来,只见脚踝处青紫一片,连着脚背的地方都红肿了起来。“呀!看这伤势怕是脚扭的不轻。”其他歌姬停下歌舞都围了过来,看着樊素的脚伤七嘴八舌。 “姐姐们,赶紧去请苏医官!”卫子夫看伤势不轻,小心托着樊素的脚,向周围的歌姬说道。 很快府里的医官就赶了过来,看过樊素的脚伤,轻轻摇了摇头,道:“怕是扭到脚筋了,来动一下试试!”樊素微微一动,便疼的直皱眉头,“哎呀,不行不行!一动也不能动!” 苏医官让人打来一盆冷水,用布浸湿敷在樊素的脚上,嘱咐道:“我先给你冷敷去肿,回头开些活血化瘀的药,一月之内这脚是不能动了,你须好生休养着!” “一月之内都不能动吗?”樊素为难地看了看一旁教习的乐官,问向苏医官。 “对!一月之内都不可行走,否则你这脚就废了!”苏医官收起湿布,起身道:“我这就给你开药,依着药方早晚服用,睡前能用热水泡脚最好,能活活经络,好的快些。” “谢谢苏医官!”樊素点头致谢,卫子夫将鞋袜给樊素小心套上,安慰道:“姐姐宽心,有苏医官的药,不出一月便就痊愈了!” “还不出一月?再过几日府里来客,公主点名要演奏此曲,这一时半会如何是好?”乐官看着樊素的脚伤连连摇头。 “许乐官,真是对不起!”樊素低头歉声道,“是我拖累大家了!” 卫子夫见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陪在樊素身边干着急,忽然刚还在连声叹息的许乐官笑了起来,卫子夫和众人莫名其妙,“许乐官,你怎么反倒笑了?”卫子夫不明所以询问道。 “因为有你啊!”许乐官盯着卫子夫笑道,“子夫,你平日里最喜这曲《菩萨蛮》,我再调教你几日,你必然可以替上樊素的曲位!” “我?可以吗?”卫子夫骤然被问,顿时涨红了脸,不自信地呐呐言道。 “当然可以!”乐官肯定说道,“你平日里经常看我们演习,曲位乐感定然不差,加之身形纤巧,经我悉心调教绝无问题!” “是啊,子夫,我脚都这样了,总不能因为我拖累大家吧!”樊素也在一旁说道,“你就当帮姐姐一个忙,试试看吧!” 其实卫子夫自己也非常喜好歌舞,否则也不会经常到乐坊来看歌姬排演,然后夜晚一个人偷偷练习。只是自己不曾有任何舞乐基础,而再过几日府里便要演奏,若是她的环节出了差错,那才是真的拖累了大家。 “是啊,子夫,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其他歌姬也在一边说道,“你身形轻灵,舞起来不会比樊素差!” 就在卫子夫踌躇不定之时,平阳公主走了过来,“子夫,本公主也觉得你不错,可以试试!”不知何时平阳公主已步入了乐坊,众人闻言一惊忙低身请礼道:“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一抬手,笑道:“免礼!本公主恰好经过乐坊,听着里面热闹,便过来瞧瞧!”平阳公主的目光看向卫子夫,“许乐官的提议倒是不错,子夫你既看此曲已久,试舞一段让本公主看看!” 平阳公主既已开口,卫子夫便不再犹豫,恭声应道:“诺!” 笙乐重新奏起,缓歌曼舞中卫子夫莲步轻移,翩若惊鸿,完全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许乐官满意地笑了,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平阳公主亦是微笑点头,她没想到自己从平阳县带来的卫子夫,可以把一曲菩萨蛮舞得如此婀娜多姿,一曲终了,公主赞许道:“子夫,没有想到你对歌舞竟有如此天赋!” 卫子夫红着脸承让道:“公主谬赞!子夫笨拙,未得此曲精髓,还要劳烦许乐官多加指点!” 平阳公主含笑点头,对许乐官道:“如此好苗交给你了,好生教导!” “诺!”许乐官恭敬应道,望着卫子夫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平阳公主看一切安排妥当,便道:“你们都好生演练着,过几日几位侯爷来府上,可是点名要看这曲菩萨蛮,你们可要为本公主长脸!” “诺!”众人皆恭声应着,待平阳公主一走,歌姬们都围了过来,“子夫,想不到你舞得这么好,这个动作你是怎么做的?” “子夫,来,你看看我这个姿势可不可以?” 歌姬们拉着卫子夫在比划研习着各个动作,许乐官和樊素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场面不觉笑了起来。 ----- 偌大的长安城终日热闹非凡,而平阳侯府亦有着尽日不绝的莺歌燕舞。推杯换盏间权贵们尤其热衷宝马良驹,故此平阳侯府的马房中豢养了数十匹名贵的骏马,这些马匹乃是府中马官从各地搜寻所得,以供京中权贵驾驭挑选。 因着卫青饲马多年,对马匹的品种、性情尤为熟悉,自入平阳府便为骑奴,公主嘱咐他多向年长的马官学习。马官起先未对卫青上心,以为他只是一个乡野小子,只不过饲养了几年马匹而已,谁料卫青独有天资,才短短数月便让马官刮目相看,故此这次去义渠选马也让卫青随行。 几日下来马官并未觅得合适良驹,眼见回京之期临近,两人便分头行事,各觅骏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喧闹的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繁荣。 卫青信步在街上行走,目光留意着街市中合适的马匹,突然一声马嘶吸引了他的注意。卫青随声望去,跃入眼帘的是一匹黑色骏马,头顶一抹白鬃,四蹄如雪,马身俊美而硕壮。 “真是一匹好马!”卫青心中暗暗赞道,不禁走上前去问道:“东家,这匹马怎么卖?” “闪开!闪开!”一阵耀武扬威的声音在嘈杂的街市中响起,只见一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手持鸟笼,后面跟着一帮趾高气扬的奴才。 那公子哥挤上来并不看马,自顾自地逗他笼子里的雀鸟,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仆役跑上来,一边拍着马背一边大声说道:“我家公子要这马了,拿了银子快走!”说着便往地上扔了一两碎银。 卖马的男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看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看见奴才拍他的马,大声喝道:“把你的脏手拿开,我的马不卖你!” “哟,还得瑟了!”公子哥发话了,把鸟笼随手递给一个奴才,“本公子就看上你的马了,怎么着吧!张财,把马拉走!” 那个叫张财的仆役得了主子的话,伸手过来拉住马绳,狗仗人势地喝道:“快滚!再不滚银子都不给你!” 卖马的男子急了,死死地拉住缰绳不放:“这马我不卖了,难道你们还抢不成!” “哈哈!抢你又如何,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公子是谁,连衙门都是我家老爷开的,你活得不耐烦就走上一趟!”张财冷笑道。 卫青一向谦忍,但眼见一群奴才当街欺负老实人,他不由怒从心生,挺身言道:“敢问哪家衙门是你老爷开的?” 见有人搅了好事,恶奴贼溜溜的一双老鼠眼盯着卫青上下看了遍,他听卫青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再看卫青打扮也不像是显贵公子,张财心想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奔卫青脑门而来,“爷让你多管闲事!” 卫青侧身一闪,托住张财劈面而来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推,恶奴一下子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卫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没了王法!” 公子哥眼见手下被卫青打了,手一挥喝道:“王法,我爹就是王法!给我打!”此言一出,后面的奴才像一群恶狗似得临面扑了过来。 卫青左右开弓,见两个打两个,见一对打一双,公子哥人多势众,眼见卫青渐落下风,卖马的男子急不过也要过来帮忙,忽听“啪”的一声,从卫青身上掉下一个腰牌,那恶奴眼尖赶忙着捡了起来,一看脸都绿了,赶紧把腰牌递到公子哥面前:“公子你看!” 那公子哥得意地看着卫青被围攻,见恶奴递过腰牌不耐烦道:“什么东西?”随手拿起,只见那腰牌上赫然刻着“平阳侯府”四个字,一下子脸都僵住了,赶忙道:“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群恶仆闻言愣住了,眼看就把卫青给收拾了,主子却在这时候喊停手,这又是要玩哪一出啊? 只见那公子哥一改势利模样,满脸堆笑:“哈哈,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谁跟你是一家人?”卫青伸手要道,“把腰牌拿来!” 恶奴急忙从主子手中接过腰牌递到卫青手上,作势扇着自己的腮帮子,“哎呀贵人,是奴才有眼无珠,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京城来的贵客呢?” 卫青收起腰牌冷冷一笑:“不用带我回衙门了?” 恶奴谄笑道:“哪能呢?是奴才没长眼!” “你跟我滚回去备上上好的西湖龙井,本爷要与贵客回府里饮茶。”公子哥瞪了一眼恶奴,立即换了张笑脸对卫青道,“贵人,请!” 卫青罢罢手,冷声道:“不必了。” 公子哥还想凑上来示好,卫青一瞪眼喝道:“还不走?” 公子哥缩了回去,无趣道:“走就走!”言罢连地上的银子也不要了,带着一帮家奴灰溜溜地撤了。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看,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卫青正欲离开,卖马的男子喊住他,男子深施一礼,言道:“多谢恩公!在下公孙敖,请问恩公大名?” 卫青见状急忙还礼:“在下卫青,公孙兄不必多礼。” “恩公侠义心肠,让人钦佩。适才听见恩公询价,是否相中此马?” 卫青笑道:“举手之劳切莫恩公前,恩公后,喊我卫青便是。” 公孙敖笑道:“好,卫青兄弟。” “卫青看得出公孙兄非常在意这匹马,心爱之物为何要来集市售卖?” 公孙敖道:“实不相瞒,此马名为闪电,日行千里,尤其毛色无杂,甚为难得。若不是舍妹有病在身,在下万不会出此下策。宝剑赠英雄,良驹配伯乐,在下愿意割爱!” 卫青听罢打开随身的钱囊,将银子都取了出来:“君子不夺人所爱,小弟出门在外,随身银两不多,你且暂用渡过难关。” 公孙敖一听连连罢手:“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兄弟出手相助,公孙已是感激肺腑,万不敢再收银钱。” 卫青将银两硬塞在公孙敖手中说道:“公孙兄何必拘泥小节,今日也是你我有缘,若能救得舍妹,也是为卫青积福。” 公孙敖说什么也不愿白拿卫青的银两,执意要把闪电相赠,卫青道:“闪电若让我带回去,不过是京中良马多了一匹,但是留在此处它却是公孙兄的至宝,公孙兄的心意卫青领了。” 公孙敖心下感激,拱手道:“卫青兄弟雪中送炭,这份恩德公孙敖没齿难忘!” “公孙兄言重了,今日之事实属小事,切莫放于心上。”卫青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公孙敖过意不去,指着不远处的一间酒肆对卫青言道:“卫青兄弟既不肯收马,那请容我请一顿酒相谢,如何?” 卫青拱手道:“多谢公孙兄好意,但卫青还有些事务在身,若公孙兄来日去京城,可来平阳侯府找卫青,那时,卫青再与公孙兄把酒言欢,可好?” 公孙敖也不是拘泥之人,闻言爽快道:“好!卫青兄弟可要记得今日之言,公孙敖欠你一顿酒,待来日相聚,你我一醉方休!” “好!公孙兄珍重!”卫青拱手拜别。 公孙敖一拱手:“卫青兄弟,珍重!” 第六章 峥嵘初显 一场秋雨一场凉,萧瑟的秋风扫下一地落叶,天阴沉沉地像是吸满墨汁的棉花,闷的令人窒息。 由赵绾王臧牵头的兴建明堂之事,遭到了窦老太后的激烈反对,加之申公年老体弱,重启明堂一事进展极为缓慢,内困外忧,刘彻极为无奈。 赵绾见刘彻一筹莫展,提议道:“陛下初登大宝,身边缺乏贤良方正之士,何不效仿高祖,下求贤诏,广求天下贤能,开建元盛世呢?” “下求贤诏?”赵绾的话令刘彻不禁想起高祖十一年,在继平定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的叛乱后,高祖又亲自率兵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谋反。当时大汉朝内部秩序混乱,人才紧缺,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祖曾下求贤诏,广开言路,求天下贤能共商国策,而由此事也形成了大汉朝目前的选官制度。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忆起往事,刘彻眉眼流转,径自吟起高祖当年的《大风歌》,叹道:“比起高祖,朕逊色太多!” “不!”赵绾朗声道,“陛下雄才大略,堪比高祖!只是眼下略有小挫,只要陛下信心犹在,臣等愿殚精竭虑,誓死追随!” 赵绾的话激起了刘彻的斗志,想着自己身上流的是高祖皇帝的血,刘彻不禁洪声道:“这天下毕竟姓刘不姓窦!朕才是高祖的嫡子孙,是这大汉朝的天子!” “赵绾,你这就给朕拟‘求贤诏’,朕要效仿高祖,广求天下贤能,复我大汉之光!” 赵绾见刘彻目光炯炯,斗志昂扬,心中大为喜悦,高声应道:“诺!” ----- 待求贤令下,一时之间天下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入京城,刘彻亲自策问古今之道,应对者不下百人,其中以广川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独尊儒术”的学说,最合刘彻的心意。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至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 “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好!说的好!”刘彻击节赞叹,圣心大悦。 ----- 依董仲舒的提议,刘彻大张旗鼓地办太学、改吏治,推崇儒家大一统思想,加强中央集权。当时长安城中,不少诸侯都盘亘在京都不愿回自己的封地,无形中就形成了一股对抗朝廷的势力,刘彻为了抑制诸侯对朝廷的影响,下诏严令各诸侯回自己封地,同时命令各封地、诸侯国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限制往来出入。 这些改革的措施引来诸侯王和宗室贵族的强烈不满,他们都聚集到窦老太后身边告状哭诉。窦老太后向来拥趸黄老之术,见刘彻重启明堂、重用儒生已是不悦,加之窦婴之事更让她心中早有嫌隙,如今见这群人鼓动皇帝推行儒术治国,并胆大包天地拿自己的近臣亲戚开刀,更是怒不可遏。 是夜,长信宫内又是疾风暴雨。 窦老太后厉声道:“哀家一早反对你任用赵绾等人,且不说他们仗着你的宠信一步登天,如今竟如此胆大妄为,是想再酿七国之乱不成?” 刘彻早料到有这一天,不卑不亢道:“皇祖母息怒,当年之所以有七国之乱,正是因为各诸侯国专制一方,拥兵自重所致!如今孙儿将各诸侯王赶回各自封地,切断他们在京城的联系,又以儒家大一统思想,削弱诸侯王权力以加强中央集权…” 刘彻话还未说完,便被窦老太后一口打断:“儒家!儒家!如今皇帝开口闭口都是儒家,你怎不想想你父皇,你祖父他们哪个是靠儒家治国?若无几十年来的黄老之术,大汉如何能有今日的富庶?” 看着窦老太后对儒学深恶痛绝的样子,刘彻心中不免有些快意,“皇祖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汉朝虽府库充盈,但各诸侯王在京中以地方势力影响朝堂,视国家法度为无物,若不对此进行严惩,孙儿只怕七国之乱不远!” “啪!”窦老太后拍案而起,怒声道:“皇帝是指责哀家纵容他们霍乱朝纲了?” 刘彻看窦太后震怒,忙俯身赔罪:“皇祖母息怒!孙儿断无此意!” “哼!”窦老太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 前朝危机重重,窦老太后频频施压,令刘彻苦不堪言,本想着后宫有个青梅竹马的皇后,可以令自己一入温柔乡,得半日惬意轻松,孰料,这后宫亦是是非之地。 在刘彻母亲王娡还只是景帝美人时,便梦见拥太阳入怀,没过多久竟有了身孕,生下了刘彻。刘彻四岁时被封为胶东王,而景帝长子刘荣被册立为太子,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刘嫖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成为皇后,就想把女儿许给太子刘荣,不料刘荣生母栗姬目光短浅,因厌恶馆陶屡次给景帝进献美女而拒绝了这桩婚事,这令馆陶长公主十分恼火,转而看上了“梦日入怀”而生的胶东王刘彻。 馆陶长公主问小刘彻:“彻儿长大了要娶媳妇吗?” 小刘彻说:“要啊。”长公主指着左右侍女问刘彻想要哪个,小刘彻都说不要,最后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那阿娇好不好呢?” 小刘彻笑着回答道:“好啊!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就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长公主非常高兴,于是数次请求景帝,终于定下了这门亲事。 为了让刘彻坐上太子之位,馆陶长公主经常在景帝跟前诋毁栗姬,令栗姬渐渐失了宠。另一方面王娡暗中派人催促大臣奏请立栗姬为皇后,景帝素来忌惮前朝和后宫串通,当下竟论罪处死了该官员,不久之后便废了太子,改封为临江王。再之后,在馆陶长公主的推动之下,景帝正式册封王娡为皇后,刘彻这才得了太子之位。 数年过去了,刘彻坐上了皇帝的宝座,阿娇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大汉朝的皇后。因着这段往事,阿娇素来在刘彻跟前说一不二,再加之自幼受宠,虽然如今贵为皇后,但未有半分收敛,依然任性骄纵,刘彻心中虽颇为反感,但念着少年夫妻的情分和长公主的拥护之功,始终隐忍不发。 “朕这当的是什么皇帝呀!”刘彻一边自嘲一边朝椒房殿走来,值守的宫人正欲通传,刘彻罢了罢手,道:“不用传了,朕自己走走!” 这椒房殿在未央宫之内,处前殿之北,为历代皇后居所。此时已近申时,殿内宫人不多,只见几个宫婢低头擦洗着地面,一个宫婢正急匆匆地端了一盆水迎面走来,忽见是刘彻心慌之下,哐当一声整盆水应声落地,溅得刘彻一身水珠。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宫婢吓得脚一软,赶紧伏上前去为刘彻擦拭衣摆。 见婢女胆战心惊,刘彻也不忍责怪,一边自己擦拭一边道:“无妨!” 闻声而来的阿娇见刘彻衣裾潮湿,而一个宫婢却挨着刘彻尽显娇弱,醋意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厉声道:“大胆贱婢,竟敢冲撞陛下!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笞杖二十!” 宫婢闻言惊慌失措,不住伏地求饶:“皇后饶命!皇后饶命!!” “阿娇,是朕未让宫人通报径直入殿,饶了她吧!”刘彻弹了弹衣襟上的水,好声言道。 “陛下!”阿娇听刘彻为区区宫婢求情,心中更是不快,不由皱了皱眉,嗔怪道:“陛下被泼了一身水,还替这贱婢说话,都是臣妾没有管理好宫人!”随即对左右侍卫令道:“将这贱婢拖出去!” “皇后!”刘彻闻言怒道,“朕说的话形同虚设吗?” “陛下!”阿娇也来了气,直接顶了过去,“臣妾管教宫里的下人,还请陛下不要插手!” “你,你…你!”刘彻气的说不出话来,手指了半天,丢下一个字,“好!”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 “启奏陛下,诸侯王回封地之事,尚有衡山王,厉王等不愿离去,请陛下限以时日,若再不离去,臣等将报送有司,强行驱逐。”未央宫内金殿之上,御史大夫赵绾出列,上表天子。 刘彻闻奏心道不久前刚与窦老太后为此事争吵,若是此时下令强行驱逐,只怕和长信宫要闹的更僵,想及此处刘彻不由缓声道:“太皇太后仁慈,见不得宗亲分离、子弟被逐,此事暂缓,再行商议!” 不料赵绾竟下跪言道:“陛下,自古以来,国家大事应由当朝天子决断,后宫妇人不得参与朝政,陛下既登大宝,按照祖制,处理任何事均可自己做主,无须请奏太皇太后!” 这句话刚落地,即刻掀起千层浪,殿上大臣有私下窃笑的,有面面相觑的,有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王臧敬佩赵绾的勇气之余也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赵绾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时日他们修明堂,倡儒学,驱诸侯,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尊皇权,重君王,加强中央集权。但是兴建明堂之事太常时时借故拖延,不用问原因也知道这是窦老太后的意思,而驱逐在京诸侯王回封地又受到了来自长信宫的阻力,如今连皇帝自己都摇摆不定,这令赵绾万分焦急。 与其受人钳制,不如先发制人。故此赵绾横下心去讲了那一番话,一是希望借此打开局面,让朝臣以皇帝为中心,二来也是坚定刘彻改革的决心。 王臧手执笏板出列,双膝跪地:“陛下,赵御史所言极是!陛下既为一国之君,国家大事均可自己决断!” 刘彻当然明白两个臣子的心意,但放眼朝堂,除了赵绾王臧二人,其余人等均是闭口不言,刘彻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冷战,看来这是一场早分胜负的战役。 朝堂这边硝烟未散,长信宫就收到了消息,老太后凤颜大怒,心道,刘彻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啊,这么快就要从哀家手中夺过权力了?好!你不是有赵绾王臧做先锋吗?行!我倒要让你看看这大汉朝究竟是谁说了算! “摆驾未央宫!”窦老太后满脸怒容。 “太皇太后驾到!”随着未央宫外通禀声的响起,大殿之内噤若寒蝉。 “是谁在皇帝跟前进谗,说国家大事应由当朝天子决断,无须请奏长信宫?”当着满朝文武,窦老太后厉声责问,龙头拐杖在未央宫一敲,威严不容质疑,瞬间满堂寂静无声。 刘彻见长信宫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老太后还亲自赶了过来,心里不觉一阵冷笑,极不情愿地起身,挤出一丝笑容迎道:“孙儿恭迎皇祖母!皇祖母有事命人通传便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哼!”老太后怒气未消,“哀家再不来,怕是要背上这后宫乱政的骂名了!” “皇祖母多虑了!”刘彻好声应道,“孙儿与朝臣在此商议国事,何时言及后宫乱政?” “商议国事?”窦老太后的拐杖又是重重一敲,“罢黄老,尊儒术,这就是皇帝所谓的国事?这群儒生满口雌黄,挑拨生事,根本就是新垣平之流,皇帝必须严惩!” “皇祖母息怒!”刘彻强捺下所有不满,依旧好声言道,“这二人言辞确有不妥,但他们赤胆忠心,绝无挑拨之意,此事有些误会!” “误会?”老太后冷笑一声,“驱逐诸侯王出京是误会?罢黄老尊儒术是误会?说哀家为一后宫妇人,不得涉政,又是误会?”老太后的语调步步紧逼,尤其这最后一句,更是剑拔弦张。 “将赵绾王臧投置廷尉府,即刻着人查办这二人奸利之事,报于哀家!”窦老太后的话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仿佛告诫这朝堂上所有的人,她,窦漪房,才是这大汉王朝的掌权者。 “皇祖母!”刘彻正要阻拦,被老太后一声喝断,“皇帝,哀家劝你一句。”窦老太后看着刘彻一字一句说道,“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同一把尖锐的冷箭,瞬间就让刘彻五内俱凉,什么大汉天子,什么九五至尊,在这一刻,分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赵绾王臧抬头挺胸被侍卫押下,铁骨铮铮对刘彻言道:“陛下不必替臣等求情,臣二人忠心可表日月,只愿陛下执掌山河,臣等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押下去!”窦老太后闻言脸色早已铁青。 殿上百官鸦雀无声,刘彻只听见自己心中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第七章 有佳人兮 连日来的重重压力,令刘彻身心俱疲,朝政有自己威仪赫赫的皇祖母处理,后宫有说一不二的陈阿娇掌管,反倒是自己这个皇帝如同架上摆设,和牵线木偶别无二致。 愤懑、疲累、抑郁中,刘彻望着这个红墙碧瓦的宫城,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失落与抵触。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此时此地却没有了往日的亲切,反而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牢牢困住,不得半分自由,忆及往事,对照眼前,刘彻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立着的是上大夫韩嫣,在刘彻还是胶东王时他便一直相伴左右,相处甚笃,听得刘彻长叹,韩嫣心里明白他的苦楚,可眼下的局势,他也明白,没人能使得上半分劲。默默伴着刘彻半晌,望着殿外广袤的天空,一个念头从韩嫣脑中跳了出来,“陛下,外面天气如此之好,臣陪陛下去郊外打猎可好?”韩嫣望着刘彻提议道。 “郊外打猎?”刘彻不觉失笑,“朕还真是许久未去郊外打猎了!” “可不是么!”韩嫣笑道,“臣记得上次和陛下出城狩猎,陛下的马践踏了百姓的庄稼,最后还是假托了平阳侯之名才将此事平息,陛下可还有印象?” 韩嫣提起的往事令刘彻心中畅快了起来,“哈哈是啊!那次还好借平阳侯之名处理,不然闹大了朕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 “哈哈哈!”君臣二人谈论着那段往事,都不禁开怀大笑,刘彻命人拿来弓弩,换了身寻常的衣裳便和韩嫣各骑一骑,快马扬鞭出了未央宫。 ----- 深秋的午后,阳光在地上漏下斑斓的影子,河面无风不起半点涟漪,卫子夫倚在树旁,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暖和而安宁。 卫青今日就要回来了,趁着乐坊无事,卫子夫便独自一人到入城的道上等着卫青,姐弟许久未见,待卫青入城便见姐姐在等候自己,一定很是欢悦吧。卫子夫能想象到卫青兴奋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阵莞尔。 午后的阳光触手轻柔,洒在身上如同着了一层金色的锦缎,等了许久还未见卫青的马车,卫子夫不觉生了一丝倦意。眺眼望去,眼前河面平滑无波,宛若一面天然的铜镜,望着眼前的景色,卫子夫不由吟唱道: “爱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婉转的歌声如出谷黄莺,清扬欲滴,连过往的鸟儿都似停足倾听,忘了展翅,刘彻打猎返城,听闻歌声不觉勒住马缰转首问道:“何人歌声如此美妙?” 韩嫣也勒住马绳,循声望去,只见离他们不远处的河边有一位白衣女子,鬓发如云,身姿曼妙,正在长舒广袖,临风起舞。只见她衣袂飘然,踏云逐风,那般的潇洒无拘,一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活泼泼地惹人喜爱。 “好一位自在的佳人!”刘彻望着起舞的女子,不觉叹道:“若朕也能活的如此自在,倒也不枉此生了!” “陛下雄才大略,总有乾纲独断的一天…”韩嫣在一旁好声劝道。 刘彻点点头,似在自语又似在说与韩嫣听,“朕也在等这一天!” 说话间,二人正要离去,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尖叫,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刚才还在河边起舞的女子不见了踪影,“韩嫣,快去看看!”刘彻心中一急,赶紧驱马上前。 “好!”韩嫣一驱马,紧随其后。 待骑马走近,刘彻这才看清刚才起舞的女子鬓发凌乱坐于草丛之中,“姑娘,你没事吧?”刘彻匆忙下马,关切问道。 卫子夫见来者是一位青衣男子,不觉多了几分戒心,忙道:“多谢关心,小女子无事。”言罢,便低下头来。随后赶来的韩嫣跳下马背,走近跟前向着刘彻问道:“二哥,发生了何事?” 刘彻并未作答,见眼前女子白色的裙裾上多了一道血痕,刘彻不禁问道:“姑娘刚才可是被蛇咬了?” 卫子夫见来人并无恶意,心中的防备卸下了几分,低头应道,“是!” “被蛇咬了?”韩嫣忙道,“姑娘快看看伤痕如何,若是被毒蛇咬伤,怕是麻烦的很!” “这…”卫子夫踌躇了起来,刚才她正要查看腿上伤口,见有男子过来,这才掩了起来,刘彻好似看出她的心思,忙道:“姑娘,我们兄弟二人路经此处,听闻姑娘叫声方前来一看,虽然男女有别,但姑娘伤口经不得拖延,还是先看看为好。” 卫子夫听刘彻如此一说,又见这二人皆是器宇轩昂,君子气度,便将心中剩余的几分防备也卸了下来,低身一礼道:“多谢两位公子,是子夫迂腐了!”言罢,小心卷起裤腿,只见白皙的小腿上多了一道锯齿状的牙痕,皮肤周围也略有红肿,刘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轻声问道:“姑娘伤口可疼?” 卫子夫轻轻点了点头,刘彻向韩嫣一伸手,道:“把药拿来!”韩嫣闻言从怀中摸出一个蓝瓷小瓶,递了过去。 刘彻拔出瓶塞,将瓶中的姜色粉末洒了些在伤口上,道:“姑娘别怕,在下仔细看过伤口,牙印呈锯齿状且周围没有发黑,当是无毒。想来周边皆是水草,咬伤姑娘的应是寻常水蛇,在下已在伤口上了药,姑娘回去后好生休养,应无大碍。”言罢从怀中拿出一条帕子,将其包扎于伤口,待处理完毕方才起身。 卫子夫忍着疼起身向刘彻深施一礼,道:“小女子卫子夫,多谢公子相救!” 这一礼,令刘彻不由呆住,眼前的佳人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若红樱,不点而朱,一双水眸灿若星辰,顾盼生辉。“好一位清秀的佳人!”刘彻心中暗暗叹道。 卫子夫见刘彻盯着自己看,两片红霞不由飞上颊边,羞赧道:“还未知公子尊姓大名,卫子夫铭感五内!” 刘彻见状发觉自己失态,忙收住目光,拱手道:“在下…在下姓曹,单名一个寿字,区区小事,姑娘莫要放于心上!” “曹寿…”卫子夫轻轻念来,不由问道:“公子名中的寿字,可是长寿的寿?” “正是!”刘彻笑道:“可有不妥?” 卫子夫忙摇了摇头,心中暗笑自己少见多怪,天下同名姓的太多,只是与自家侯爷同名同姓,倒也真是巧了! “姑娘孤身在外,又遭蛇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刘彻好意提醒道。 “多谢公子!”卫子夫点点头,道:“小女子在此等候弟弟归来,看时辰应是快要到了!”正说着,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卫子夫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不由欣喜道:“正是弟弟到了!” 见马车朝这边驶来,刘彻不便久留,当下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告辞!”言罢与韩嫣转身上马,扬鞭离去。 -----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晚,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在清晨的阳光下煞是好看。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了,整个侯府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满园的红梅开的正盛,花瓣上的点点白雪衬着金丝花蕊,更添得几分清雅。一阵风吹过,花瓣上的雪花簌簌落下,似有若无的清香缕缕不绝,拨动着卫子夫心底的思弦。 自那日河边归来,不知何时那名青衣男子的模样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在眼前,“姑娘,虽然男女有别,但姑娘伤口经不得拖延,还是先看看为好…”那日发生的一切,如同雕刻了一般,在她眼前清晰可见。 “曹…寿…”卫子夫絮絮念来,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对着阳光细细展开,那是绣了数枝绿竹的锦帕,因那日包扎染了点点血渍,反倒添了几分红梅翠竹的韵致。卫子夫的指尖轻轻抚过帕面,隐下了千万缕的心思,如此好的绣工定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想必也是玲珑锦绣的人儿,否则如何能配的上丰神俊朗的他? 可自己是谁?不过是侯府的区区讴者!既入奴籍,如何能存这般心思?卫子夫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将锦帕小心叠好,收入怀中,呐言道:“公子,年年岁岁,愿你安康!” ----- 那日的河边相遇,同样在刘彻脑中挥之不去。那清丽的歌声、曼妙的舞姿,和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自他回宫后便念念不忘。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刘彻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平阳侯府的宾客倒不见减少,依旧是门庭若市,丝竹之声终日不绝。 刚刚结束了一场歌舞,卫子夫倚在乐坊内的锦榻上稍作歇息,一阵帘动,夹着丝丝寒意,门房的小荀子搓着手闪身入内,快步走来笑道:“子夫姐,你这里可真暖和!” 卫子夫抬眼笑道:“小荀子今日不是你在门房值守吗,如何能得空来乐坊?”说着便起身招呼道,“来,坐我这边暖和些。” 小荀子呵手笑道:“不坐了,子夫姐,府门外有一男子来寻卫青,我一早见卫青出府办事了,眼下还没回来呢,见他等的急,我便过来告知你一声,回头就走。” 卫子夫赶紧道谢:“多谢你了!这么冷的天,还让你专程跑来一趟!”说着便拿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道:“走,我与你一道过去。” 这几日零星小雪不断,路面湿滑,小荀子远远指着门外一名牵着黑马的男子道:“子夫姐,就是他了!” 来者是公孙敖,他正等的焦急,只见一名女子着了红色锦袍,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敢问可是公子在等卫青?”卫子夫上前行礼问道。 公孙敖一时愣住,眼前的女子雪姿玉肤,红衣映衬下越发显得清丽可人,不觉看出了神,半天都未作答。 “公子…“卫子夫见他沉吟不语,不由小声唤道。 “啊…”公孙敖忙收敛心神,回礼道:“回姑娘的话,正是在下!” 卫子夫笑道:“卫青是小女子弟弟,不巧他出府办事尚未归来,不知公子寻他何事?” 公孙敖说道:“在下路经此地,特来寻访故人,不知卫青何时归来?”说话间,随着一阵马蹄声,只听得卫青远远喊道:“公孙兄!” 公孙敖循声望去,只见卫青一身玄衣,策马而来,“卫青兄弟!”公孙敖大声应着,朝卫青挥了挥手。 “吁!”卫青走近跳下马背,望着公孙敖欢喜不胜,“公孙兄,你怎么来了?” “卫青兄弟!”公孙敖亦是欢喜道,“公孙不日前进京,特来看望兄弟。” “太好了!”卫青爽朗一笑,指着身边的卫子夫道:“这是我姐姐,卫子夫。”又对卫子夫道:“姐姐,这是我在义渠结识的好友公孙敖。” 见卫子夫立于一边,卫青又道:“姐姐你如何会在这里?” 卫子夫笑言:“适才小荀子去乐坊寻我,说是有位公子在府前等你,不巧你又出府了,怕公子等的着急这才让我过来。” “原来如此。”卫青朗笑道,“公孙兄,待我回府复命后,你我二人一道饮酒如何?” 公孙敖点头笑道:“甚好甚好!” ----- 待卫青将府内事情办妥,便与公孙敖在附近找了个酒肆坐下,卫青举樽问道:“一别数月,公孙兄一切安否?” 公孙敖闻言神色黯然,眼中隐有泪滴,“不瞒兄弟,自义渠一别,舍妹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便弃我而去了…” 卫青闻言也着实心伤,不由动容劝道:“公孙兄…节哀!” 公孙敖点点头,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妹妹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她一走,公孙亦心无牵挂,再不愿独留故地触景伤情。” “嗯!”卫青点头道:“睹景思人,离开故地也好,公孙兄此番来京有何打算?” 公孙敖道:“男儿志在四方,之前因舍妹一直未能远行,如今既已孑然一身,必得建功立业。此次进京见朝廷张贴招收车骑檄文,公孙有心一试。” 卫青颔首,道:“朝廷这几月张贴檄文确有不少青年才俊前去应试,不过能入皇廷车骑并非易事,无功而返者多不胜数,公孙兄可有把握?” 公孙敖道:“公孙素喜骑射,马背功夫亦极为熟稔,此去该有六七分把握。只是公孙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卫青道:“你我一见如故,公孙兄但言无妨。” 公孙敖道:“自义渠一见,公孙便知卫兄弟绝非池中之物,此次朝廷广招人才,卫兄弟何不前去应试,若你我兄弟能同为朝廷效力,岂不美哉?” 卫青一笑拱手道:“公孙兄谬赞了,只是如公孙兄牵挂令妹一般,卫青亦心念姐姐,平阳公主对卫青姐弟有知遇之恩,卫青不敢忘却。”言罢斟上一樽酒,卫青举樽道:“公孙兄,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卫青预祝你前程锦绣!” 公孙敖迎上酒樽,朗笑道:“好,卫兄弟果真重情义,公孙敬你!” 第八章 上巳佳节 早春三月,风卷柳絮,云映花红,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到了。上巳节是大汉朝的传统节日,俗称三月三。每到上巳节这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族,都要到江河池沼之滨洗濯祭神,以去除宿垢,祈求福祉。 在上巳节当天,尤为重要的是祭祀高禖,高禖为上古生育之神,因供于郊外又称郊禖。陈阿娇虽贵为皇后又受尽恩宠,可偏偏多年来一直未有身孕,故而三月三祭祀高禖,祈求子嗣,她自然是无比上心。 对此刘彻同样十分重视,毕竟在他这个年纪,他的父皇景帝膝下早有了他们兄弟数人,而如今既登大宝,为皇室绵延血脉当是头等大事。可偏偏陈阿娇婚后多年未有所出,为后后又独揽后宫,这令刘彻非常不满,普通官宦之家三妻四妾尚是寻常,而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不可选嫔纳妃,每每想起此事,刘彻禁不住长吁短叹。 ----- “皇后,陛下在殿外已经催促数次,询问皇后何时可以起行?”阿娇身边的宫婢揣度着皇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见本宫正忙吗?催什么催!”阿娇没好气地斥责着宫婢,对着莲花镜细细描了一下眉,又用红纸将唇上了一下色,方才抚了抚头簪,道:“起驾!” “皇后起驾!”通传声从椒房殿远远传来,刘彻在殿外的御辇中冷声道:“起驾!” ----- 围绕着长安城的共有八条水流,临北的是泾水、渭水,贯穿东边的是灞水、浐水,绕过城南的是潏水、滈水,流经西面的是沣水、涝水。因未央宫地处于长安城西南,故此宫中祭祀高禖往往去的是城南的滈水河畔,但刘彻的随身近侍杨得意依然恭声请奏:“陛下可是去往滈水河畔?” 刘彻尚未作答,便见有小宫婢急匆匆行来,对杨得意道:“皇后有口谕,请陛下移驾灞水!”刘彻在辇内闻言不觉脸色一变,心道这皇帝当的真够窝囊,连去河边祭祀高禖都做不得主,索性连这天下一起拱手相让得了!生气归生气,但刘彻还真不想为这等小事争辩,于是强按下怒火,沉声道:“杨得意,改道灞水!” “诺!”杨得意高声道,“陛下改道灞水!” ----- 行至灞水高禖庙,早有宫中侍卫将周边一干人等驱逐,严命把守了起来。刘彻下辇抬头便见‘灵神高禖’的匾额悬于庙门之上,此时陈阿娇的驾辇也到了,宫婢扶着阿娇下了辇,阿娇走近刘彻郑重言道:“臣妾听闻灞水高禖甚是灵验,故此今日与陛下一道来此祈求福祉,望有求必应!” 刘彻顾念阿娇一片诚心,当下便也敛起神色,道:“皇后心诚,必会如愿!”阿娇闻言不由两靥生笑,柔声道:“多谢陛下!”望着阿娇笑容宴宴,刘彻不觉念起两人少时青梅竹马的时光,心中柔和了几分,携了阿娇的手一道入内。 庙内分前中后三进院落,正殿设有穿廊,廊前的石栏之上雕刻了莲花、虫鱼、鸟兽等各色图案,殿内设有木雕暖阁,正中供奉着高禖之神,左右各立一侍女,仪态端庄,栩栩如生。 因着早些时候有不少善男信女来此供香,殿中的香炉内早有厚厚的一层香灰,庙祝替帝后点燃香火后便悄然退出。帝后二人供上清香,又在蒲团上拜了三拜,阿娇喃喃念道:“高禖之神,请保佑信女陈阿娇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若信女得偿所愿,定然为你重塑金身,颂扬高禖之名!” 祭过高禖,御驾一行便前往灞水河畔洗濯宿垢,已是辰时,灞水河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侍卫将河畔隔出一大片区域,供帝后洗濯之用。阿娇将灞水淋了淋发髻,又将双手放于灞水之中清洁,此时从附近水域飘来一只鸡蛋,阿娇不禁大喜过望。 临水浮卵古已有之,是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之中,任其漂浮,拾到者食之,便会在不久后怀上身孕,正是上天降子嗣的吉兆。故此阿娇见鸡蛋浮来,赶紧伸手取了过来,心中喜道,定然是高禖显灵,好事不远了! 孰料鸡蛋拿在手中刚剥开,便闻到一股臭味,阿娇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拿来的鸡蛋是一只坏了的蛋,当下容颜大变,将鸡蛋狠狠摔了出去,厉声喊道:“来人!给本宫将这片水域的妇人都抓起来!” 刘彻闻声急忙过来,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好声劝道:“阿娇,今日乃是上巳节,百姓甚多,那只臭蛋也不知是何人所放,即便你将所有人等抓来又有何用?不如朕陪你重新再取一只蛋,不要坏了兴致可好?” “不好!”阿娇断然否定,带着满腔怨气言道:“臣妾刚去求过高禖,谁知初来灞水之畔便得了臭蛋,触了这般霉头,臣妾定然要找出始作俑者,千刀万剐方泄我心头之恨!” “皇后!”刘彻见状心中不由起怒,带了几分责备道,“你可否不要如此胡搅蛮缠!” “什么?你说我胡搅蛮缠?”阿娇心中本就有气,闻言更是窜出三丈火,大声道:“你休要管我!侍卫何在?” “陈阿娇!”刘彻脸色铁青地喝道,见侍卫闻声赶来,刘彻一挥手,道:“下去!都给朕下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后,听了哪边的命令才好?一时之间都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你身为皇后,竟如此蛮横!”刘彻向着阿娇怒声道,“你赶紧给朕回宫!” “好啊,刘彻,你竟敢如此待我!你等着!”陈阿娇心中气极,一跺脚,甩手就走。 随着‘皇后起驾!’渐行渐远,刘彻长长叹了口气,眼前水面无波,惠风和畅,本是舒心放松的好时候,偏偏同行之人如此娇蛮无理,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起驾!”刘彻心情十分低落,神情颓然地对杨得意说道。 “诺!”杨得意应了一声,低声问道:“陛下可是回宫?” 刘彻一时语塞,回宫?回宫岂不是自寻没趣?可倘若不回宫,又可以去哪呢? 杨得意仿佛知道刘彻的纠结,又低声道:“前些时日,平阳公主不是请陛下过府一聚吗?” 杨得意的话提醒了刘彻,刘彻不禁眼前一亮,道:“朕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摆驾平阳侯府!” “诺!”杨得意得了旨意,高声道:“摆驾平阳侯府!” ----- 平阳公主刚从河边祓禊归来,得知皇帝即将亲临,还尚未来得及准备,刘彻的御辇便到了侯府门外,平阳公主忙携了府里一众人等至门前接驾。 见过礼后,平阳公主迎了刘彻往府里走,边走边自责道:“不知陛下今日亲临,平阳未作准备,还请陛下勿怪平阳失礼!” 刘彻笑道:“是朕来的突然,皇姐莫要嫌朕叨扰才是!” “陛下来此是何等荣幸,何来叨扰一说?”平阳公主两靥生辉,笑道:“陛下再要如此说,才真是折煞平阳!” “哈哈哈!”刘彻朗声笑道,“朕还是在皇姐府里畅快些!” “怎么,曹侯未与皇姐一道归来?”刘彻左右未见曹寿身影,不由随口问道。 平阳公主笑道:“曹寿早就约了三五好友踢蹴鞠去了,陛下莫要管他!前些时日平阳得了几坛上好的佳酿,今日陛下来此,正好一饮!” “皇姐府里总有好东西,看来是朕来的太少了,哈哈哈!”刘彻笑道,“来!让朕品品佳酿如何!” “好,陛下稍等!”平阳公主笑着应道,赶紧命人呈上佳酿,传来管弦歌舞。刘彻见状忙道:“皇姐,朕今日心绪不佳,无心赏舞,皇姐陪朕说说话便是了!” 平阳公主本就想着皇帝亲临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声,闻言心中立即明白了几分,忙摆摆手示意府里的下人退去,亲自开坛给刘彻斟了一樽酒。 这酒果然是好,开坛便闻酒香扑鼻,倒入酒樽色泽琥珀,刘彻赞道:“好酒!”当即便连饮三樽。 平阳公主见状忙按下酒樽,好声道:“陛下有何心事,不妨说与平阳听听!佳酿虽好,但陛下如此饮酒,恐伤龙体,还是慢饮细品为好!” 刘彻闻言放下酒樽,看着平阳公主徐徐言道:“皇姐认为朕这个皇帝当的如何?” 平阳公主自然明白刘彻的苦楚,闻言不动声色斟起一樽酒,举樽道:“平阳恭贺陛下!” “恭贺朕?”刘彻一愣,继而不屑道,“如今连皇姐也要笑话朕吗?” 平阳公主摇了摇头,一遮袖,饮下一樽酒,平声道:“陛下如今还是陛下,难道不值得恭贺吗?” 刘彻一凛,心中顿时明白了平阳公主之意,缓声道:“皇姐所言极是!只是如今朕这个皇帝当的还不如当年的胶东王来的自在!” 平阳公主好声劝道:“陛下当年只是胶东王,如今却贵为一朝天子,肩上的担子自然会重很多!” “哼!一朝天子?”刘彻冷笑道,“皇姐见过像朕这般窝囊的天子吗?” “陛下!”平阳公主替刘彻斟上一樽酒,正色言道:“陛下九五之尊,切莫如此妄自菲薄!在平阳眼里,陛下乃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是这大汉朝真正的主人!” “哈哈!名正言顺的皇帝,大汉朝真正的主人!”刘彻仰头大笑,将酒一口饮尽,重重落樽道:“这大汉朝怕是姓窦,不姓刘!” “陛下慎言!”平阳公主忙道,“眼下只是时机未到,陛下还须忍耐!” “忍耐!忍耐!”刘彻将酒樽往地上重重一掷,寒声道,“赵绾王臧如今身在廷尉,朝堂大事,皇祖母说一,朕不得说二!更可恨还有那陈阿娇,仗着其母拥戴之功,从来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堂堂一个天子,还要忍耐到何时?” 平阳公主起身捡起酒樽,望着刘彻郑重言道:“陛下,刚才这番话你在平阳这里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当须谨慎,万不得再出此言!” 刘彻一听越发愤懑,振衣而起,直言道:“莫不是连皇姐也怕了皇祖母?” 平阳公主摇摇头,将酒樽置于案上,沉声道:“陛下在朝中势单力薄,如今皇祖母一手把持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陛下适才所言若为外人知晓,只怕皇祖母废了你这个皇帝的心都有!” “哼!她要废便废,朕这个皇帝当与不当还有何区别?”刘彻恨恨言道。 “陛下,你可愿听平阳讲一件旧事?”平阳公主一脸平静,缓缓说道。 刘彻望了一眼平阳公主,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复又坐下道:“愿闻其详!” 待平阳公主将归乡省亲时遭歹人绑架之事徐徐说来,刘彻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绑走当朝公主?” 平阳公主不疾不徐道:“陛下以为还有何人?” 刘彻心中一沉,不相信言道:“难道是…” 平阳公主见刘彻欲言又止,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皇祖母!” “她为何要如此?”刘彻依然不愿相信。 “只因我夫君言行不慎影响了窦氏一族的利益,皇祖母便要削减他封地俸禄,我不过直言了几句,便是逆了皇祖母的意!陛下你且细想,若是我在平阳县被掳走,最后遭殃的是谁?而柏至侯许昌又有谁能指的动他?” 刘彻闻言只觉脊背一阵凉意,呐呐道:“她可是我们的亲祖母啊!” “陛下,亲祖母又如何?当年她一再逼迫父皇让位给梁王时,可有把父皇当她亲儿子吗?”平阳公主看着刘彻认真说道。 平阳公主的话勾起了刘彻对往事的回忆。 当年窦老太后为了让景帝在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她心爱的小儿子梁王刘武,不惜以死相逼,只可惜刘武英年早逝,窦老太后迫于无奈,这才让刘彻登了大宝。 “那年六月皇叔殁于热病,皇祖母苛责父皇,言皆是因父皇不许皇叔留京,故此才让皇叔染上怪疫而亡。待父皇宾天,皇祖母竟又一心想让皇叔之子继承皇位,丝毫不念还有朕这个太子。”念及往事,刘彻心中五味杂陈。 平阳公主点点头,道:“陛下,你记得这些就好!” 提起往事,刘彻不禁汗水涔涔,自己早先就不是他至高无上皇祖母的理想人选,如今新政已是逆鳞之举,若是再有忤逆,只怕凭了他这亲祖母的性子,还真会废了自己这个皇帝。想及此处,刘彻直愣愣地不发一言。 平阳公主见状情知刘彻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便更进一步直陈利弊:“陛下,当年母后如此良苦用心才让你当上太子,你切莫枉费了母后一番苦心。眼下皇祖母虽然权倾朝野,但你才是大汉朝的皇帝,只要你韬光养晦,还怕日后没有机会重掌乾坤吗?” 刘彻心中早已通透,对平阳公主所言深以为是,忙低头礼道:“难为皇姐替朕思虑周全,以前是朕太不知轻重!” 平阳公主笑道:“陛下心窍玲珑,平阳只是稍加点拨而已!” 正说话间,只听腹中一阵声响,刘彻不由笑道:“皇姐,朕现在饿了!” 平阳公主掩嘴一笑,双手一拍,府内婢女躬身而入,平阳公主道:“备宴!” 第九章 纤云弄巧 稍许,玉盘珍羞,各色果品,府里的下人一个个手托金盏,鱼贯而入,不多久便将鎏金案几摆得满满当当。 玉露琼浆,香飘四溢,平阳公主举樽道:“陛下,今日乃是上巳佳节,平阳恭祝陛下圣体安康!釂!” “多谢皇姐!釂!”刘彻举樽迎上,一饮而尽。 “陛下,平阳府中近日排练了新的舞曲,有请陛下一观!”平阳侯府的舞曲,京城尽知其精妙,皇帝亲临,平阳公主自然要拿出压轴之作。 “好!”刘彻笑道,“皇姐府里的舞曲素来是长安城中一绝,朕今日有幸了!” “陛下谬赞!”平阳公主粉颊含笑,神采奕奕道:“传歌舞!” 少时,编钟响起,数位清秀的女子翩然而至,随着管弦齐奏衣袂飘飘,翩跹中身姿轻灵,舞姿曼妙。只见这些女子或低眉抬腕,或轻舒柔夷,眼波流转处风情万种,回眸一笑时百媚丛生,刘彻看得不由拍手叫好。 前曲罢,众女子徐徐收袖,聚成一圈,低眉敛首间,忽闻一阵清泠的琴音响起,只见众歌姬纷纷向四面退去,好似一朵花苞缓缓开放,而花蕊中央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浅吟低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歌声杳然如空谷清音,澄净而轻灵,“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刘彻闻声好似定住一般,连送往唇边的酒樽都忘了喝,只一动不动地听着。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卫子夫足尖点花,莲步轻移,仿若仙子凌波踏水,飘然而来。只见她纤腰扶风处翩然起舞,素手微展,飞如惊鸿,矫若游龙,浅吟曼舞间,刘彻只觉自己心中似有千株花蕊纷纷绽放,灼灼妍华。 真的是她吗?刘彻定睛望去,伊人眉似远山,眸如秋水,山山水水,似一幅清丽的画,迎面而来——那日在河边似一朵盛开的白莲,迎风轻舞的可是她?那个令他朝思慕想,念念不忘的女子可是眼前的她? ----- 放眼座中贵客,卫子夫亦是诧异,听闻今日天子驾临,可座上宾怎会是那日在河边出手相助的曹公子?心中虽有存疑,但卫子夫足点莲花身姿翩跹,不敢有半分大意,趁着一个回旋转身,卫子夫侧目看去,谁知正遇上座中客款款相视,四目交汇处恍若电光火石相遇,刹那间卫子夫心中一柔,羞赧地低下头去。 平阳公主见刘彻失态,颇觉意外,自己这个弟弟素来眼高于天,这曲歌舞能令他如此欣赏还真是难得,不由笑道:“陛下觉得平阳府里的歌舞比之皇宫,如何?” 刘彻闻言并未作答,望着起舞的白衣女子问道:“皇姐,此女子可是名叫卫子夫?” 平阳公主顺着刘彻的目光看去,不由诧异地点了点头,“确是卫子夫,陛下如何认识她?” 刘彻洒笑道:“当日我与韩嫣出城狩猎,曾在城外与她有一面之缘。” “竟有如此巧事!”平阳公主笑道,“那日在平阳县救我的那名婢女正是她!” “是她?”刘彻哑然失笑,“看她这般娇柔,未想到会如此机敏!” 此时一曲完毕,众歌姬轻收广袖,低身下拜,逐一退下,平阳公主道:“子夫留下!” 众歌姬望着卫子夫轻笑退下,卫子夫心中一动,低首拾步上前,恭身一礼道:“公主!” 平阳公主笑道:“子夫,此乃当今圣上,你可认得?” 卫子夫徐徐抬眼,见端坐席间的正是当日救他的那位公子,一时间心如鹿撞,忙躬身道:“曹公子…”话刚说出口便觉不妥,忙又道:“奴婢卫子夫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曹公子?”平阳公主闻言忍俊不禁,望向刘彻道:“陛下,你莫不是又在外假借了曹寿之名?” 刘彻低头笑道:“皇姐,知朕耳!” 听着平阳公主和刘彻的对话,卫子夫心中不由失笑,这个陛下也太贪玩了些,想起那日他的疏朗细致,卫子夫唇边不觉漾上一丝浅笑。 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唇边的笑容,不由问道:“你笑什么呢?” 卫子夫忙敛起笑容,将头垂得更低,恭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多谢陛下相救之恩!” 刘彻见卫子夫如此拘谨,不由朗笑道:“早知你如此,不如朕一直以曹公子自居好了!” “子夫不必拘谨!”平阳公主亦笑道,“陛下难得来府里,你在陛下身侧替他斟酒便是!” 卫子夫应了声诺,便上前为刘彻斟上一樽酒,退步低首立于一侧。 自分别后,虽然一直心念于他,但是第一次可以这么真实地靠近他,卫子夫心中不由升起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日相遇,她便知他绝非寻常市井小民,只是再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当今天子!两人之间云泥之别,自己怎可以再存那般心思?卫子夫不由暗暗恼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而佳人在侧,刘彻也没了喝酒赏乐的心思,但又不能向平阳公主明言,只能东拉西扯,谈些各地风土人情,坊间趣事,聊作消遣,待时辰不早,便也起驾回宫了。 ----- 自上巳节后,刘彻总会寻些由头来平阳侯府喝酒赏乐,时间一长,平阳公主便也明白了刘彻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趁着歌舞罢,平阳公主遣走左右下人,试探问道:“陛下,可是喜欢平阳府里的歌舞?” 刘彻点头笑道:“那是当然,否则朕也不会常来呀!” 平阳公主听罢不由巧笑道:“还是,陛下更喜欢歌舞的人呢?” 刘彻未料到平阳公主会有如此一问,不由红了脸讷讷言道:“皇姐你说什么呢?” 平阳公主噗呲一笑,道:“你我姐弟,一母同胞,陛下若是喜欢,不必瞒着姐姐!” 刘彻本也无心相瞒,闻言不由起身,拱手礼道:“还望皇姐成全!” 平阳公主见状忙起身言道:“陛下言重了!平阳本就有心让子夫照料陛下,陛下宫中寂寥,多个知心人也是好的。” “多谢皇姐!”刘彻心中感激,但又有些犹豫,“只是不知她心意如何…” 平阳公主微微笑道:“天下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得到圣眷,她一个小小讴者能有这样的福分已是祖有荫庇了!” “皇姐,你知道朕并非此意…”刘彻赶紧解释道。 “是了!是了!”平阳公主轻笑道,“我懂陛下之意!陛下是担心自己唐突吗?” “嗯!”刘彻点了点头,道:“还是皇姐最了解朕!” 平阳公主道:“依平阳看来,子夫心里当是有陛下的!” “皇姐为何这样说?”刘彻诧异道。 “那日我见她在院中对着一方锦帕入神,走近一看只见帕子上绣了几枝绿竹,光看绣工之精巧,便知此帕定是宫中之物。再看帕上有点点血渍,平阳想起陛下曾在城外救过子夫,两相结合便推断出子夫心念之人当是陛下!” “锦帕…”刘彻喃喃自语,忽然双目有神,道:“那日她被蛇咬伤,朕确实拿出随身帕子替她包扎,依皇姐所言,那帕子她定然未曾丢弃!” “何止未曾丢弃!”平阳公主笑道,“只怕是贴身携带吧!” “皇姐…”刘彻双颊微微泛红,平阳公主见状止了笑道:“陛下,此事就交给平阳吧!定然替陛下办妥!” 刘彻闻言略做沉吟,拱手一礼道:“皇姐,那朕三日后再来,有劳皇姐了!” 平阳公主一笑,躬身道:“恭送陛下!” -----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刘彻再临平阳侯府,同样的美酒佳肴,同样的清丽美姬,只是缓歌慢舞中不见了卫子夫的身影,刘彻不禁急道:“皇姐,子夫她?” “陛下莫急!”平阳公主笑道:“陛下安心饮酒,定心赏舞,子夫在后面的厢房里等候陛下。” 刘彻面上一红,道:“皇姐,她…可是答应了?” 平阳公主笑道:“那是自然!” ----- 厢房暖阁,卫子夫汤沐后着了一身红衣出来,只见她青丝如缎,肌肤胜雪,双眸似星,顾盼生辉。她缓步走向锦榻,慢慢坐了下来。 三日前的一幕重又浮了上来。 “子夫姐,公主唤你去西苑呢!”府里的婢女跑来乐坊传话,卫子夫正和许乐官研习新的乐谱,闻言赶紧放下曲谱,起身去往西苑。 “见过公主!”卫子夫低身一礼,平阳公主一挥手示意左右婢女退下,方含笑上前搀扶,道:“免礼,坐下说话!” 卫子夫忙道:“奴婢不敢!公主有何事尽管吩咐!” 平阳公主笑道:“此事也算不得吩咐,本公主也不拐弯抹角,仅问你一句,你可愿伺候陛下?” 伺候陛下?这是她做梦都想、却又不敢想的事情,她卫子夫何德何能,竟然可以伺候当今天子? 见卫子夫沉吟不语,平阳公主浅浅一笑道:“若是不愿,我回了陛下便是!” “公主不要!”卫子夫脱口而出,言罢方觉自己失态,红着脸低头道:“子夫…愿意!” 平阳公主见状并不意外,笑道:“好!”说着牵过卫子夫的手坐下言道:“你钟情陛下之事,我早已知晓…” “公主…” 平阳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声道:“你不用解释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和你是一样的心意。” 平阳公主的声音很柔,很软,但却在卫子夫的心底划过一大片涟漪,君临天下的他如此出众,竟然会钟情于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奴婢,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画面。 “三日后,陛下便会再来府里,这几日你不用去乐坊了,好生休息着,待陛下来此你当要用心伺候!” “诺!”卫子夫应道。 “还有…”平阳公主言及此处,有了些许吞吐,“此事过后,陛下未必能带你回宫,你可明白此话之意?” 平阳公主望着卫子夫徐徐说来,卫子夫何尝不明白公主言下之意,她身为奴婢,身份卑贱,如何能奢望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但她待他之心,从无杂念。自那日得他相救,心中便有了他,原想着此生都无缘再见了,谁料又在侯府相逢,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亦对她心生情愫,这般际遇令她早就拿定了主意,哪怕明知没有结果,她也甘之如饴。 “公主,奴婢知道!”卫子夫神色不改,言语无波。 这倒出乎平阳公主的意料,不由心生了几分赞许,点头道:“好!” 第十章 红袖添香 “陛下,请!”门外传来了平阳公主的声音,卫子夫心中交织着不安和期待,在此之前,她亦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但毕竟从未经男女之事,真正事到眼前,却又羞赧而局促。但,好在那个男子是心中属意,即便紧张如斯,却也夹杂了一丝丝期待。 刘彻立于廊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推门。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已并非初次,但想起初次见她,再到侯府相逢,直至眼前的暖阁相等,心里便情不自禁地涌上一股柔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识情爱的年纪。 “吱嘎”一声,厢房门被推开,随着这一声推门声,卫子夫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一片宁静中只听见自己紧促的呼吸声,紧握的双手不由又加紧了几分。 厢房内,桃花旖旎,红烛罗帐。刘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独倚床栏,青丝垂腰,低眉敛目,烛光映照之下,只觉她容色晶莹如玉,再看身姿,延颈秀项间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如此佳人,不禁令刘彻一阵心猿意马。 “子夫…”刘彻缓步上前,低声唤道。 卫子夫闻言,起身低低一福,柔声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令刘彻心慌意乱,急忙伸手扶住,谁料十指交汇处竟又是一阵酥麻,闻着佳人身上幽香阵阵,刘彻禁不住心醉神迷。 “子夫,让朕好好看你…”刘彻眼神中尽是温柔,“自那日河边一别,朕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你的歌声,你的舞姿,你的样子就像刻在朕的脑中,无时无刻不让朕思念。朕恨自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朕却不知你身在何处,好在上苍垂怜,让朕在皇姐府中再遇见你,你可知朕心中有多欢喜?” 卫子夫心如柔波,虽然自己也曾那样百转千回地思念着他,可当真他对自己说着耳热心跳的情话,卫子夫仍是禁不住地羞赧了脸颊,低头只听得自己扑扑的心跳声。 刘彻双手挽过卫子夫的臂膀,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子夫,你告诉朕,你心里可曾有过朕?” 温热的男子气息陌生而又熟悉,卫子夫沉醉在这迷离的气息中,一直以来她都期盼能与他有这样相依相拥的时刻,而身边的一切因着突如其来,竟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陛下…子夫心中一直都有陛下…”她贴紧了他,轻轻应道。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她永远不要醒来。 刘彻闻言心中如同盛开了一朵莲花,片片均是喜悦。他知道她心中是有他的,当真得到确定,他就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热切欢喜。 “子夫…”他轻轻唤道,挺拔的身躯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俯身轻嗅着她的芬芳,“上天真是厚待朕,知道朕思念你,故此让朕再次遇见你,这次朕再也不会放手了!” “陛下…”嘤嘤小口轻轻一唤,他再也忍不住覆上她的唇,“在你这里朕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爱你的男子…” 罗帐轻解,红烛吹灭,卫子夫只觉浑身酥软,体内似有万千花开,一朵朵争相竞放,不见了日月星辰,忘却了山川河流,茫茫天地间只就与他朝云暮雨,绵绵无尽。 ----- 已是掌灯时分,斜月浅浅挂于天幕,大地铺上了一片温凉。宫中早已派了几拨人过来催促,眼见时辰确实不早了,平阳公主只身来到厢房外轻轻叩门:“陛下,时候不早,宫里来人催促了。” 厢房内红烛昏罗帐,春色尽旖旎,玉腰轻挽处琼脂凝霜,刘彻只愿此时醉倒温柔乡,听得窗外催促,低声道:“朕知道了。” 指尖轻轻划过卫子夫的长发,那绸缎般光滑柔顺的青丝让他爱不释手,身边这个光洁如玉的女子,他只想倾尽心力来爱护,可是分离在即,他又该如何对她说呢? “子夫…”他轻轻唤道,内心却这般纠结犹豫。 “陛下…”卫子夫轻轻应着,俯在他的胸膛。她知道分别在眼前,但此生能与他有如此情分,便也知足了。 “朕…要走了。”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嗯。”没有讶异,没有责问,她的平静一如窗外的月光。 “朕要走了。”他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嗯。”仍旧是平静的不起半点涟漪。 他起身搂住她,看着她灿若星辰的双眸言道:“你就不问朕,为何不带你入宫吗?” 她不是不想问,只是她更明白,自己卑微的如同乡间野草,而他尊贵的如同天上太阳,如此云泥之别,注定今日的巫山云雨只不过是一场绮梦,即便梦过无痕,那也给了自己一眼之念,一念执着的圆满。 她搂紧了他,低声道:“奴婢只是府里的讴者,而陛下是大汉朝的天子,奴婢能远远地看陛下一眼,便觉的无上荣光!何况今日能承陛下雨露,更是心满意足,再不敢生出其他妄念。” “子夫…”他的心口蓦然一疼,如此不计较的女子怕也是只有她了吧!当下便脱口而出,“你随朕回宫吧!”一言既出,他才觉得心底舒坦自在。 “陛下…”迎上他的双眸,卫子夫心中划过一阵暖流,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能得君临天下的他如此真心相待,此生何其有幸! 刘彻将腰间彩缨取下,系在卫子夫的发端,道:“此缨代表了朕的心意,当为你我之信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卫子夫柔声道,“子夫今生是陛下的人,陛下让子夫去往何处,子夫便前往何处,只盼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子夫…”刘彻的眸底滑过一丝动容,低声言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 侯府门前的御辇早已备好,平阳公主见卫子夫披着一件紫色的袍子跟随刘彻出来,眼中笑意浓浓,上前见过礼,问道:“陛下,可是要带子夫入宫吗?” 刘彻望了一眼卫子夫,点头沉声道:“正是!” 平阳公主微笑颔首,对卫子夫道:“子夫,如今你已是陛下的人,皇宫不比别处,莫要失了分寸。” 卫子夫欠身应道:“奴婢记下了。” 一想起宫里那位不令人省心的皇后,待刘彻入了轿辇,平阳公主又牵过卫子夫的手,低声嘱咐道:“子夫,宫里规矩严谨,你当要慎言、慎行!” “多谢公主提醒!公主所言,奴婢谨记在心!”卫子夫感激言道。念及在府里的卫青,卫子夫心中难舍,不由得眼圈泛红,对平阳公主言辞恳切道:“弟弟卫青,还望公主多加照顾!”言罢便以手抵额,深施一礼。 平阳公主扶起卫子夫,郑重应道:“子夫放心!” “陛下起驾!”望着暮色中的侯府渐行渐远,卫子夫心中怅然若失,皇宫虽与侯府同在长安,然则宫门深严,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卫青再相见了。 ----- 椒房殿中,华灯璀璨,陈阿娇一脸怒容,朝着一众宫人斥问道:“陛下呢?陛下还没回来吗?” “陛下…陛下应是在回来的路上了!”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应是!应是!”阿娇看着一案桌精心准备的酒菜,心中甚是恼怒,顺手拿起案上的酒樽甩了出去,“本宫派了这么多人去平阳侯府催促,没一个准信的!” “哎哟!”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叫喊,不多久便见椒房殿大长秋万禄额头青紫一片,拿着酒樽走了进来,“皇后息怒,陛下回宫了!” 陈阿娇闻言不禁转怒为喜,又见万禄摸着额头龇牙咧齿十分可笑,不由噗呲一声笑道:“怎么就正好砸中了你呢!” 万禄摸着额头,谄笑道:“皇后,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阿娇不由容颜舒展,道:“就你口齿伶俐!赏了!” “多谢皇后!”万禄闻言喜不自禁,赶紧曲膝谢恩。 “陛下呢?”阿娇问道。 自上巳节那天争吵后,两人便互不搭理,阿娇为此事特意去母亲长公主府里哭诉了一番,刘嫖知道女儿任性,好生安慰后便也提醒她,既贵为皇后,日后行事当要收敛些性情,不可再如此娇蛮。回宫后阿娇想了数日,特意花了一番心思,准备了一桌酒菜,想借此与刘彻重归于好,不料刘彻去了平阳侯府,至晚未归,这让阿娇心里十分气堵。 万禄闻言仔细想了想,回道:“老奴看陛下御辇应是往永延殿方向去了。” “皇后可是要过去?”万禄问道。 阿娇瞟了一眼万禄,敛起笑容道:“当然要过去!起驾!” “诺!”万禄赶紧应承着,高声道:“皇后起驾永延殿!” ----- 永延殿外,御辇刚刚落下,便有通禀声远远传来,“皇后驾到!” 刘彻心内一惊,陈阿娇怎么这么快就赶了过来,莫非她已知晓了侯府之事?正踌躇不定,辇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彻握了握卫子夫的手,低身道:“子夫,你暂且在辇内不要出声。”卫子夫摁下心头的忐忑,轻轻点了点头。 “臣妾见过陛下!”辇外陈阿娇的声音透过夜色传了过来。 杨得意小心打起帘子,刘彻踏上马凳,若无其事地下了辇,淡淡问道:“皇后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阿娇听刘彻口气冷淡,心中更有几分不悦,但长公主的话尤在耳边,于是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调整好口气,道:“陛下这么晚归来,臣妾担忧,故此特意过来一看,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刘彻知道她已遣人过来相邀用膳,当下便道:“朕已在皇姐府里用过膳,皇后费心了!” 听刘彻如此说,阿娇心里稍稍舒服了些,想着自己宫里还备着好酒,阿娇不由好声道:“陛下,臣妾那还备了些好酒,陛下可愿前去一饮?” 刘彻心中惦记着御辇中卫子夫,闻言不由作势揉捏着脑门,疲惫道:“朕今日在皇姐那里喝多了,感觉身体不适,还是改日再去皇后处品尝佳酿吧!” 阿娇见状不由关切道:“陛下既已喝多,不如让臣妾照料陛下!” “多谢皇后好意!”刘彻罢了罢手,疲声道:“朕休息一宿便好!夜色已深,皇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言罢朝杨得意打了个眼色,杨得意会意,立马上前扶住刘彻道:“陛下小心!” 阿娇见状便也不再勉强,欠身一礼,道:“那陛下早些歇下,臣妾告退!” 见阿娇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刘彻这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急忙对杨得意道:“快!把卫姑娘接进殿来!” 不多时,杨得意将左右宫人遣散干净,悄步走至御辇外,轻声道:“卫姑娘,陛下有旨,请姑娘随老奴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锦帘听着皇后来了又走,卫子夫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不安和慌乱,不知何时手心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听见帘外杨得意的声音,方才定下心来,应声道,“诺!”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于中天,未央宫的殿宇楼阁在月色中或浓或淡,勾勒出皇家的气宇非凡,永延殿中灯盏明亮,金兽徐徐吐香。 “陛下,卫姑娘来了。”刘彻侧身立于灯盏之下,若有所思,闻言示意杨得意退下,杨得意会意地躬身退出殿外,轻声将殿门掩好。 “见过陛下!”卫子夫正欲低身行礼,刘彻便走近将她一把拥了过来,“子夫,适才委屈你了。” 卫子夫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不作言语,刘彻道:“你不问朕为何这么做吗?” 卫子夫徐声道:“陛下这么做必然有原因,子夫不需要问。” 见卫子夫这般善解人意,刘彻歉然一笑更加拥紧了她,在耳边轻语道:“相信朕,朕一定会处理好!” 第十一章 初入宫闱 天色未亮,芙蓉帐暖,刘彻耳边便传来杨得意的低声轻唤:“陛下,要起身早朝了!” “朕知道了!”刘彻轻轻应了一声,看着身侧熟睡的卫子夫,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甜蜜。那青丝之下佳人眉眼如黛,画作远山长,鼻如琼瑶,唇似新月,杏面桃腮,肤若凝脂,刘彻越是端详心中越是喜爱,若不是早朝时辰,他真想醉饮桃花酒,深陷温柔乡,沉迷不醒。 “杨得意,今日你不用随朕上朝了。”穿戴好衣冠刘彻对杨得意道,“待卫姑娘醒来后,你好生伺候着。” “诺!”杨得意恭声应着,伺候着刘彻起行。 “还有…”刘彻又转过身来,嘱咐道:“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伺候卫姑娘,昨夜之事你知道怎么做!” “诺!”杨得意应声道:“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 “好!”刘彻放心地点了点头,抬步出了内殿,等周围恢复了安静,卫子夫这才徐徐睁开双眼。祥云飞凤的菱花窗格漏下几缕晨光,殿内陈设在晨曦中显出深浅不一的轮廓,紫檀镶玉床一侧的青花香炉内熏香徐徐,在皇宫的第一天竟是如此的安宁祥和。 早在刘彻和杨得意说话时,卫子夫便已醒来,听着他的细致安排,心内不由多了几分踏实和温暖。身侧的被褥内还留有他的余温,卫子夫不禁侧了个身,闭上眼睛细嗅着他的气味,回味着他们从相遇至今时的一点一滴。 ----- 待再睁开眼睛,阳光已在湖绸织锦帐幔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卫子夫看天色估摸着当是过了卯时了,正想着起身,却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你这狗奴才,竟敢诓骗本宫,说,昨夜带来的那个小贱人在哪里?” “皇后,老奴一早就服侍陛下上朝,真不知道皇后要找的是何人呐!” “真当本宫这么好糊弄,搜!” 这个声音卫子夫昨天也曾听到过,不用猜便知道来人是谁,想起昨夜的境况,卫子夫心中不由紧张了起来,若是真往内殿搜,自己这次肯定躲不过去,怎么办才好呢?卫子夫一下也没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赶紧将自己的衣衫穿了起来,正是此时,殿外忽又传来太后驾到的声音。 “太后?”卫子夫心中一惊,太后怎么也过来了?一阵慌乱中,卫子夫只听殿外的话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耳朵里。 “阿娇啊,这一大早的,何事在此大呼小叫?”太后的声音虽然慈和却也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母后?”陈阿娇上前请过礼,诧异问道:“母后怎么也来了此处?” “莫不是母后也知道陛下从平阳侯府带回来一个女子吧?”陈阿娇见王太后此时到来,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哈哈哈!”王太后笑道,“哀家自然知道!” 王太后的回答令杨得意一惊,只见陈阿娇道:“哼!本宫就琢磨着近些时日陛下怎么老爱去平阳侯府,至昨夜醉饮归来,还要执意在永延殿歇息,原来真有这档子事!”陈阿娇怒气冲冲,向着杨得意又逼近了一步,厉声问道:“说!那小贱人在何处?” 虽是晚春时节,但杨得意头上的汗此时嗖嗖直冒,正想着怎么回答,王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杨得意,平阳让你带给哀家的讴者人在何处?” “讴者?”陈阿娇闻言不禁一愣。 “是啊,讴者!”王太后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陈阿娇,徐徐道:“平阳知晓哀家在宫内无趣,而她又不能时时相伴左右,故此昨日将府中讴者送入宫中,给哀家解闷去乏。” “谁料哀家刚来此处,便见皇后在此吵闹。”王太后接着道,“皇后性子如此急躁,岂不丢了你皇后的身份?”王太后的话说的不软不硬,陈阿娇脸上不由起了讪讪之色。 “既是皇姐送予母后的讴者,如何不送去长乐宫,而在这永延殿呢?”陈阿娇不甘心地问道。 “这正是哀家来此的原因。”王太后抬眼望向杨得意:“杨得意,人呢?” 杨得意按下心头的慌乱,沉声言道:“请太后恕罪!只因那负责清洁内殿的宫婢偶感风寒,老奴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故此…故此请那讴者正帮忙清扫内殿…” 正说话间,刘彻下朝入了永延殿,他刚入殿便察觉了异常,心下不由大急,忙加快了脚步往正殿走去。入了正殿,只见殿内立着自己的母亲和陈阿娇,却左右未见卫子夫,心内稍感安慰,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王太后见刘彻来了,不由笑道:“陛下既来那是最好不过!” “母后…”刘彻正欲开口,王太后以眼神示意,微微摇头,道:“你皇姐送给哀家的讴者,如今正在清洁内殿,待她清洁完,陛下让杨得意送她来哀家宫中。” 皇姐送的讴者?正在清洁内殿?刘彻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诺!儿臣稍后便让杨得意送她去母后宫中。”刘彻应声道。 “好!”王太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彻一眼,转身道:“那哀家就先回宫了!” 刘彻心虚,赶紧低身礼道:“儿臣恭送母后!” “恭送太后!”陈阿娇亦是趋礼相送。 见陈阿娇依然不走,刘彻道:“皇后可还有事?” 陈阿娇见状也找不出岔子,便欠身道:“臣妾告退!”言罢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见殿内再无他人,刘彻赶紧问向杨得意:“卫姑娘人呢?” 杨得意擦着额头的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卫姑娘在内殿呢,还好刚才太后赶来,否则老奴还不知怎么办才好!” “算你机灵!”刘彻笑道:“你赶紧把卫姑娘带去母后的长乐宫,朕稍后便去。”想起王太后微微摇头的神情,刘彻情知母亲有心袒护自己。 “诺!老奴这就带卫姑娘过去!”杨得意入内见卫子夫已穿戴整齐立于一侧,微微一笑道:“卫姑娘,适才之事当是清楚了吧!” 卫子夫颔首道:“多谢内侍,子夫明白!” “好,那就随老奴去太后的长乐宫吧!”杨得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子夫微微一礼,步出内殿,见刘彻立于正殿,卫子夫忙躬身行礼:“卫子夫见过陛下!” 刘彻走近,扶住卫子夫好声言道:“子夫,你且随杨得意去母后那里,朕随后便到!” “诺!”卫子夫应了一声,便随杨得意往长乐宫而去。 ----- “启奏太后,杨内侍领了平阳侯府讴者卫子夫前来。”宫婢屈身禀奏着。 王太后轻呷了一口云雾茶,缓声道:“知道了,让杨得意先回去,嘱了他让陛下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请安,好生陪伴皇后。” “诺!”宫婢应声正欲退下,王太后放下茶盏,又道:“将那讴者带来哀家跟前。” 宫婢恭声相应,不多时便领了卫子夫入长乐宫宫苑。长乐宫在承明殿的东面,为汉高祖五年在秦兴乐宫基础上修建,费时二年建成,自惠帝后改为太后居所。蜿蜒的红墙碧瓦错开了一座座飞檐斗拱的皇家宫苑,出了未央宫行经东、西厥入长乐宫宫门。长乐宫虽不及未央宫富丽华贵,却别有一番自然天趣,宫内遍植修竹,即便已是晚春,但经巧手宫人栽培依然一片春意盎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扑面而来的是满目青翠。 王太后闲坐廊下,两名贴身宫婢正悉心伺候,引路的宫婢躬身上前道:“启奏太后,公主府讴者卫子夫带到。”卫子夫忙上前俯身叩行大礼,朗声道:“平阳侯府讴者卫子夫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王太后微抬眼眸,道:“你就是卫子夫?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卫子夫依言缓缓抬头,王太后定眸一看心叹果真是个美人胚子,容颜清秀似芙蓉初绽,顾盼盈盈间一双水眸灿若星辰,虽是脂粉淡施却透着一股清新水灵。 王太后和煦道:“起身吧,你和陛下之事哀家都知晓了,眼下你暂且待在哀家宫中,日后之事再行商议!” 正说话间,执事宦官一溜小跑匆忙上前奏道:“启奏太后,陛下…” “陛下驾到!”宫门外通传声远远传了过来,王太后微微抬手示意道:“哀家知道了,卫子夫你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诺!”周遭宫人逐一躬身退下,卫子夫闻言垂眸恭身站立一旁。 不多久,刘彻便带了杨得意走了过来,上前施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王太后面色微沉,轻声斥责道:“哀家不是让杨得意告知陛下这几日不必过来请安了吗?” 刘彻上前赔笑道:“母后,卫子夫之事儿臣尚未向母后禀明实情,前来途中恰好遇上杨得意回宫,行色匆匆间这奴才也未向儿臣奏明母后之意。” 杨得意闻言忙俯身谢罪:“太后恕罪,老奴糊涂竟忘了太后交代老奴的话,请太后责罚!” 王太后见状嗔怪道:“行了,此处是长乐宫,不必在哀家跟前演这套把戏,起来吧!” 刘彻站立一旁笑道:“杨得意,你先下去吧!”杨得意赶紧躬身知趣地退了下去。 “母后!”刘彻满面堆笑趋步走近王太后,道:“儿臣昨夜自皇姐府里归来,正想着今日下了早朝来母后宫里禀明此事…” “禀明何事?”王太后不疾不徐问道。 刘彻望了一眼卫子夫,嘴角含笑,缓声道:“母后,其实子夫她…” 王太后瞟了一眼刘彻,打断道:“哀家早就知晓!宫内人多眼杂,哀家若连此事都不知,如何安坐后宫?” 刘彻闻言忙过一旁的卫子夫跪下言道:“母后既已知晓,儿臣不敢有所隐瞒,还请母后成全!” 王太后看了一眼刘彻,问道:“你要哀家如何成全?” 刘彻看着自己的母亲,满心期许道:“母后,朕要封子夫为夫人,还请母后恩准!” 望着刘彻期待的眼神,王太后徐徐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刘彻见母亲不语,忙又叩首道:“儿臣求母后成全!” 良久,王太后方缓声道:“陛下还是先回未央宫吧,卫子夫在哀家这里不会委屈了她!” “母后…”刘彻不明母亲之意,追问道:“母后这是何意?儿臣既已与子夫行了周公之礼,如何不能册封她为夫人?” “此事哀家自有定度!”王太后饮了一口茶,眼眸未抬,神色凝重。 “母后…”刘彻还欲再言,卫子夫悄悄拽了拽刘彻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王太后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此事容后再议!” “卫子夫,还不恭送陛下?”王太后的声音里透着不怒而威。 “诺!”卫子夫恭声应着,对刘彻道:“陛下,子夫在太后这里一切安好,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早些回宫。” “子夫…”刘彻满心不舍看着卫子夫,卫子夫朝他微微点头一笑,刘彻只得无奈道:“朕知道了,你在这里好生陪伴母后。” 王太后仍是一言不发,刘彻向着自己母亲微微低首行礼道:“儿臣告退!” 第十二章 枝节横生 自赵绾、王臧入廷尉府,窦老太后便命人详查这二人的背景和所做作为,以搜求她所谓的罪证。一眨眼数月过去了,窦老太后见朝堂再无涟漪而局势亦平稳了下来,便召来柏至侯许昌示意结案。 “许昌,赵、王二人之事可曾查实?”窦老太后的神态中带着大局已定的泰然自若。 “启奏太皇太后,赵、王二人之事均已查实。”柏至侯许昌恭声回道,“这二人均是出自儒生申公培门下,建元初年举荐其师申公培任太中大夫,改天子历法,议明堂事,所言所行皆是废黄老而尊儒术,陛下深为其惑,故此朝堂方起波澜,还请太皇太后立斩此二人,以儆效尤!” “哼!斩此二人尚不足泄哀家心头之恨!”窦老太后恨恨言道,“若非此二人妖言惑众,陛下何以至此!更可恨这二人当着满朝百官让陛下诸事不必请奏长信宫,其心何其可诛!”念起此事,窦老太后心意难平,不由重重地敲了一下龙头拐杖,令许昌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忙道:“太皇太后息怒!” 窦老太后虽患有眼疾视物不清,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决策,只见她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广川人董仲舒如今何在?” 许昌应道:“回太皇太后,董仲舒尚是布衣之身,待诏长安官邸。” 窦老太后冷哼一声,意外言道:“他的天人三策不是颇得陛下欣赏吗?怎么,陛下没封个官职给他?” 许昌恭敬应道:“听闻那董仲舒无心仕途,早在先帝年间便以博士之名到处宣扬儒家之道,此番见陛下求贤问诏,故特意来京妄立儒家之名。” “嗯…”窦老太后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许昌见老太后态度不明,不敢擅下主张,踌躇片刻方问道:“太皇太后,那董仲舒当作何处置?” 窦老太后沉思片刻,道:“那董仲舒不是让陛下令各诸侯王离京吗?那就让他去诸侯王处任个虚职,好好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太皇太后高明!”许昌不禁赞道,“此人到处宣扬儒家之道,如今让他限于一方诸侯手中,看他日后还怎么宣扬!” “还有那申公培,既已年迈,哀家便不再追究,择日遣回鲁地!” “诺!” ----- 一切尘埃落定。 刘彻情知自己若再去长信宫替赵、王二人求情,定然会惹怒自己的祖母,但情急如斯,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再一次硬着头皮入了长信宫。 “陛下,太皇太后正在小憩,陛下还是请回吧!”长信宫中伺候窦老太后多年的宫婢春华好声言道。 刘彻闻言并不意外,含笑道:“皇祖母正在休息,那朕就在门外候着,待皇祖母醒来,朕再进去!”言罢,自顾自地立于殿门前。 春华见状也不多言,转身入内。几个时辰过去了,长信宫都不见有人出来,刘彻抬了抬发麻的双腿,暗暗捺下心头的愤怒,继续候着。 “怎么,陛下还没走吗?”长信宫内窦老太后呷了一口茶,问向春华。 老宫婢点了点头,道:陛下还在门外候着!” “让他进来吧!”窦老太后徐徐言道。 “诺!”春华应了一声,走出殿外,对刘彻道:“陛下,太皇太后宣见!” 刘彻闻言忙随老宫婢入了殿内,见窦老太后正在饮茶,忙低身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窦老太后微微点头,问道:“哀家听闻陛下来长信宫已久,是为何事?” 刘彻挤出一丝笑容,好声道:“皇祖母,赵绾王臧之事皆是孙儿的错,还请皇祖母莫要与他们见识。” “哼!”窦老太后冷笑一声道,“若不是这二人蛊惑陛下,陛下又如何会犯错?” 刘彻抑住满心愤懑,低下口气说道:“皇祖母心头有气,怎么责罚孙儿都行,只求皇祖母饶了他们的性命! 窦老太后闻言纹丝未动,依然手捧茶盏,低头啜茶。刘彻见状只得立于一侧,不敢作声。 良久,窦老太后方才放下茶盏,淡然问道:“若是哀家不饶过他们,又当如何?” 刘彻听闻忙跪了下来,哀声求道:“皇祖母,孙儿知道,是孙儿的鲁莽惹怒了皇祖母,皇祖母要责要罚都让孙儿承担!只求皇祖母饶过此二人!” “陛下乃是是皇帝,哀家怎敢罚你?”窦老太后冷声言道,“只是那赵绾王臧太不知好歹,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责问哀家,试问哀家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皇祖母…” “不必再说了,哀家心意已决!如果赶得及,你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窦老太后起身扔下一句话,便由春华扶着离开了。 此时,指尖已抵得掌心发红,刘彻明白不管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当下不由握紧拳头,咽下了所有的愤怒,低声道:“孙儿告退!” ----- 终年不见天日的牢房内阴暗潮湿,赵绾王臧早已料到此次凶险,自廷尉府宣诏以来,便安然等待最后的时刻。 刘彻心中感伤,步伐亦似有千斤之重,韩嫣陪着他一道进入了牢房,狱卒见皇帝亲临,忙将牢门打开躬了个身悄然退下。 “陛下…”赵绾王臧见刘彻过来,俯下身子叩拜。 刘彻忙跨步踏了进去,低身扶起两位近臣,哽咽道:“是朕无用,令两位爱卿受苦了!” 赵绾道:“既为陛下臣子,何苦之有?” 王臧亦道:“臣等为陛下百死不辞,只是以后不能再伴陛下左右,还请陛下珍重!” 刘彻心似刀剜,强忍泪水,握住二人双手动容言道:“你们对朕的心朕都知道,朕发誓,日后一定为两位爱卿讨回公道!” 赵绾王臧深深点头,眼望刘彻慢慢俯下身去:“臣等拜别陛下!” 是夜,二人取下腰间缎带,悬在牢狱梁上,自缢身亡。 窦婴、田蚡随即被罢官,窦老太后擢升柏至侯许昌为丞相,不设太尉一职,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石建任郎中令一职,建元年间的新政就像是湖面上荡起的一圈涟漪,不久便重归平静。 ----- 自从新政失败后,刘彻更像是折了双翼的雄鹰,任有鸿鹄之志亦不能不低于现实。朝政令刘彻心灰意冷,不过好在长乐宫中还有他心爱的女子可以一慰忧愁,那是他生命中仅留的一抹亮色,每次想起她温柔明亮的眼睛,笑意盈盈的脸庞,他都有一种倦鸟归巢的温暖。 “母后,今日如何不见子夫踪影?”长乐宫中遍寻不见卫子夫,刘彻不由问起自己的母亲。 王太后闻言并不作答,只对殿内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将殿内掩上!” “诺!”宫人们小心低着身子一一从殿中退下,将宽大的殿门轻轻掩上。 刘彻见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心内愈发不安,“母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子夫去了何处?” 王太后缓缓抒了口气,说道:“哀家已将她送去了撷芳殿。” 什么?撷芳殿?”刘彻愣了半晌,愤然道,“母后,撷芳殿可是先帝冷宫,你怎可如此待她?你明知儿臣与她…”言至此处刘彻扭头便走,“儿臣要去寻她!” “你给哀家站住!”王太后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彻的脚步却不见有丝毫的缓慢。 “你这样去只会害了她!”王太后厉声喝道。 刘彻闻言不由滞住脚步,“她只是你皇姐府中的一名讴者,你却日日以向哀家请安之名亲近于她,如今她去了撷芳殿,你又这般急切去寻她!你在宫中多年,明知宫内耳目众多,却偏要这般鲁莽行事,难道你忘了赵绾王臧之事?”王太后严厉的声音中透着些许责备。 “儿臣没忘!”提起这个伤疤,刘彻心中又是一阵痛,“前朝之事,与子夫何干?若儿臣将子夫册封为夫人,便不会有这般尴尬的境地!” “册封之事万万不可!”王太后断然否定。 “有何不可?”刘彻心中一沉,转身言道,“莫非母后也想效仿皇祖母,限制着朕的一举一动?” “彻儿,枉你自幼聪慧,如今为何这般糊涂?”王太后面带愠色,望着刘彻的眼神里透着失望。 “母后,竟连你也如此说朕!”刘彻失望地摇了摇头,多日来的积愤倾泻而出,“朝政那有太皇太后替朕操心着,后宫那有皇后替朕管束着,朕现在不过是想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母后都言不可,朕这个皇帝还当来何用?” 看着刘彻怒气冲冲,王太后一言不发,待刘彻说完,王太后冷冷说道:“皇帝可以去把玉玺送至长信宫了,哀家这边也马上收拾搬离长乐宫。”言罢,冷着脸径直走入内室。 刘彻见母亲动怒,心里不免后悔,不敢再多言,低头怏怏走至内室,往里一看,王太后正枯坐床沿,掩面而泣。见此情形,刘彻深知伤了母亲,忙双膝跪地好言劝道:“母后,儿臣口不择言,都是儿臣的错,您莫再生气了!” 王太后微睁凤目,泪水涟涟,啜泣道:“彻儿啊,你怎能如此不识大体?母后如何不知你对卫子夫心意,只是如今你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去岁新政你已激怒你皇祖母,除去赵绾王臧不过是你皇祖母杀鸡儆猴之举,你不会不知!如今情形能保住你的也只有长公主,因为她会为阿娇的皇后之位竭力维护于你,若是你此时一意孤行立卫子夫为夫人,只怕阿娇断然不允,到时必会激怒长公主,而你的皇位也就堪忧了!” 王太后的一番话如当头棒喝,令刘彻顿然醒悟。如今自己朝堂无势,若再失去长公主刘嫖的维护,只怕他的皇祖母真会在梁王刘武一脉的子嗣中另觅人选,继承大统。 想到这里,刘彻不由理解了母亲的苦心,不住自责道:“母后处处为儿臣着想,是儿臣愚钝,伤了母后的心,是儿臣的错,都是儿臣的错!”接连的打击,让刘彻在母亲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哭得像个孩子。 王太后心疼地搂过自己的儿子,柔声说道:“彻儿啊,母后看着你从胶东王被立为东宫太子,再到登上大宝,你受的每一份苦,走的每一步路都看在母后的眼里,只要为你好,母后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是彻儿啊,有些事情母后不能替代你,你如今既坐上皇帝这个位置,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皇祖母再乾纲独断毕竟她已步入残年,再大权独揽又能揽到几时?你来日方长,还怕等不到重掌江河的那一日吗?” 刘彻伏在母亲的膝头,言道:“母后,儿臣知道了!儿臣一定会忍,往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儿臣都明白,儿臣绝不会再让母后为儿臣掉一滴眼泪!” 王太后听闻,悲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个令她骄傲的儿子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自长乐宫一事后,刘彻除了循例上朝廷议,问政实权几乎都交予了窦老太后,自己则带了韩嫣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地的上林苑内骑马狩猎,并大肆扩建上林苑,增加了许多游乐之处,期间更是收罗了许多奇珍异宝送予长公主刘嫖,哄得长公主喜笑颜开。 刘彻深深明白,时间是有力量的,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窦老太后故去,等自己重掌皇权,等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 “子夫,你一定要等朕!”刘彻心底默默说道。 第十三章 故人相逢 凉风起天末,瑟瑟黄叶带来秋的肃杀寒凉,望着满地黄叶堆积,卫子夫不禁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幕。 “子夫啊,哀家知晓你对彻儿的心意,只是眼下朝政不稳,哀家担心前朝的变数会波及后宫,故此哀家将你暂时送入撷芳殿为婢,望你顾全大局,切莫为一己之私累及彻儿。哀家这么说,你可明白?”王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子夫慢慢说道。 卫子夫虽不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明白刘彻虽身为一国之君,但很多事情也是由不得他自己,王太后既是刘彻生母,那凡事定然是为他好的,如此想来卫子夫点了点头,言道:“全凭太后做主!” 王太后微微颔首,叫来宫中宦者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带着卫子夫去了撷芳殿。 初次步入这座冷宫时,卫子夫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虽入皇宫不过数月,但所见之处无不富丽华美,而眼前这座宫殿破败残旧,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带着一身的病痛,与这座雕龙绘凤、步步锦绣的天子宫阙简直格格不入。 “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内殿传了过来,长乐宫的宦者见状不由厌弃地皱了皱眉头,递上卫子夫的包袱,道:“卫姑娘,老奴就送你到这儿了,里面是先皇的田美人,眼下这光景都咳成这样,老奴就不沾这份晦气了,姑娘请自便吧!”言罢,转身便走。 卫子夫也不勉强,接过包袱道了声谢,独自走入内院上前叩门。 昔日雕花暗格的黄色殿门如今处处斑驳剥落,上面布满了一道道光阴的痕迹,带着一种经世隔绝的沧桑,虽然此时已是入夏,但在这里,却不见有丝毫的生气。 良久仍是无人前来,卫子夫轻轻将门推开,“吱嘎”一声,灰暗的殿内多了一道明亮的光束,笼着这个蒙了一层岁月灰尘的地方。 “你是何人?”一位上了年纪的宫婢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望着卫子夫诧异问道。 卫子夫忙上前一步欠身施礼:“宫人卫子夫奉太后之名前来侍奉美人。” “奉太后之命?”老宫婢的眼里有些狐疑,迟疑了片刻,低声道:“随我来吧!”言罢转身走入内殿,卫子夫不敢怠慢,急急跟在后面。 若不是在皇宫这间内室再寻常不过,但在铺金镶玉的皇城它未免太简陋了些,没有锦丝罗帐,也没有屏风遮断,有的只是一张半旧的美人躺,一个四脚坠着宫穗的案几和一张金箔包脚的红木卧榻。卧榻上倚着一位约莫三十左右的女子,简单地梳着坠马髻,柳眉凤眼,鹅子脸形,看的出年轻时也是一位清丽佳人,可能是终年生活在这偏僻的冷宫,虽是上了脂粉却掩不住底子里的苍白。 她就适才内侍口中所说的田美人了吧,卫子夫趋步上前施礼道:“宫人卫子夫奉太后之命前来侍奉,美人千福千岁!” “美人?哈哈哈…美人…”女子自言道,继而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你看我还是美人吗?”紧接着便是一阵咳嗽不止。 “娘子,娘子…你可要紧着自己的身子…”老宫婢的话带着哭腔,不断抚着女子的后背,眼神中尽是关切之色。 “姑姑,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可紧着,去了也不过是这皇城里多了一把灰,何人还挂心呢?”女子的眼底泛着泪光,仍是不住地咳着。 卫子夫没想到自己寻常言语竟会让女子这般动容,忙俯低了头告罪道:“奴婢冲撞了田…”言及此处子夫不知该如何继续,后宫之中妃嫔素来是按位份称呼,田美人昔日侍奉过先皇,也是有着美人位份的,可适才称呼她为田美人,她却又如此心伤,一时间卫子夫也为了难。倒是老宫婢开了口:“老奴替田美人多谢太后恩德,美人身子虚弱,你暂且退下吧。” 卫子夫亦觉此时此地自己甚是多余,转念想着在偌大的皇城中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由也是一阵心伤,应了诺,欠身退了下去。 在撷芳殿待的日子略久了些,田美人仍旧是一张冷脸,与卫子夫终日说不上一句话。倒是这个叫束豫的宫婢与她处得时间长了,便就逐渐亲近了,慢慢地,卫子夫也就从束豫口中知道了田美人的过往。 田美人是景帝二年进的宫,初封为良人,因与景帝宠妃栗夫人同为齐人,故此两人走的颇为亲近。景帝四年时晋封为美人,同年栗夫人儿子刘荣被册立为太子,命运自这一年就开始发生了转变。 栗夫人素来心胸狭窄,不喜景帝有多位妃嫔在侧,在刘荣没被立为太子前尚且隐忍不发,待刘荣立为太子后,郁结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顷刻爆发。除了千方百计避免景帝接触宫中妃嫔,还私下喝令其他姬妾不准侍奉景帝,由于她是太子生母,是未来大汉朝的皇后、皇太后,故此一众宫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自那时起田美人就逐渐失宠于景帝,继而搬入了撷芳殿。 景帝七年,太子刘荣被废,栗夫人最后郁郁而终,只是景帝再没能想起昔日自己宠爱过的田美人。直到景帝崩,田美人依旧还守在这撷芳殿中,过着半隔世的冷宫生活。原先跟了田美人的还有几个宫婢,见她落了势便各自寻了由头离开了撷芳殿。倒是束豫当初为田美人的教习姑姑,自她为家人子时便一直伴在身边,直到如今。 ----- “子夫,发什么愣呢,快过来帮我挑拣黑炭。”束豫弯腰提着一筐取暖用的炭火走入内院,见卫子夫看着满地黄叶直直发楞,不由喊道。 卫子夫一抬头见束豫领了炭火回来,急忙收起思绪,快步上前接了过来,看了看筐中木炭的分量,不由道:“姑姑,这些炭火过冬似乎少了些。” 束豫叹了口气,无奈道:“可不是么,自娘子搬来这撷芳殿后,有哪年的炭火是照足了分量给的?” “分量差些也就罢了,还偏偏在木炭中夹了这许多黑炭,弄得娘子的身子越发不好,每至天寒都被熏的咳疾加重。”望着盆中夹杂在木炭中的黑炭,束豫又是重重叹了口气。 卫子夫俯下身子挑拣出夹杂在里面的黑炭,好言安慰束豫道:“姑姑,再怎样我们还有这些炭火过冬,总好过那些连炭都没有的人啊!” “子夫啊,你总是能这样安慰我,可是今年的木炭比往年还少些,如此下去娘子可怎么过冬啊…” 束豫看着地上挑出的黑炭连连摇头。 “姑姑,眼下尚未天寒地冻,你我平日里能紧着一点是一点,多余些给娘子,待到了大冷天娘子总也能勉强过冬。”卫子夫心中虽也犯愁,但更清楚眼下境况的无奈,只能省一点是一点了。 束豫点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歉疚:“子夫,你真是好姑娘,和我们一起委屈你了。” 卫子夫笑道:“姑姑你可是把子夫当外人呢!”束豫望着卫子夫不由一笑,两人复又低下头来挑拣黑炭,瑟瑟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严冬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 “啪啪…唰唰…”木棰的捶打声,双手的搓衣声,夹杂着宫女三三两两的言语声,在清晨的永巷中此起彼伏。永巷原是宫中的一条长巷,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大多居住在那里,亦是宫婢们平日里劳作的地方,阴沉沉的天裹挟着簌簌寒风,在长长的永巷更是让人心生几分凉意。 “卫子夫,你把这个洗了!”一个瘦高个的宫女径直扔过来几条宦官的外裤。 “卫子夫,你把这个也洗了!”一个胖胖的宫女带着一丝讥诮,睨着眼扔过来几件外裳。 “哎,卫子夫,你把我们的也洗了吧!”几个宫女见状也乘势将手中的衣物扔了过去。 宫中素来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即便是卑微的宫女也因各自的主子得势与否而在无形中分了等级。卫子夫逆来顺受惯了,见此也不多加言语,只便拾掇起衣物往井边走去,剩下那几个宫女互相使了眼色,各自掩了嘴窃笑不已。 未走出几步远,一阵大风迎面刮来,扬起一片尘土,卫子夫眼中顿时一片迷蒙,手中的衣服也被吹落了一地。待风过后,卫子夫看眼前衣物落了一地,忙放下木盆俯下身将它们一件件拾掇起来。 “适才风真大,姑娘小心些。”卫子夫正要拾起一件外裳,一个男子抢先一步弯腰拾起,放到她手中。 卫子夫听着声音熟悉,一抬头,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不禁惊喜喊道:“公孙兄长?” “卫姑娘?”公孙敖从未想到眼前的宫婢竟是卫子夫,同样一脸惊喜,诧异道:“你如何会在宫中?” 卫子夫闻言面有尴尬,微微低着头言道:“此事…道来话长,不知公孙兄长何时进的宫?” 公孙敖是聪明人,见卫子夫避而不答想来其中定有隐情,也不再追问,笑道:“自公主府前一别,公孙就进了宫入了车骑营,如今刚调至宫里做护卫。” 卫子夫轻轻颔首,笑道:“原来如此,那当是极好的!” 公孙敖道:“未知卫姑娘在何处奉事?” 卫子夫轻声言道:“子夫在撷芳殿侍奉田美人。” 撷芳殿?公孙敖心中兀自诧异,自己进宫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撷芳殿还是有些印象的,那不是先皇的冷宫吗,她如何会在哪里?想来又不便多问,只道:“卫姑娘如此单薄,这些衣物还是由公孙代劳吧!”边说着边直接端起木盆,径自朝井边走去。 望着公孙敖的背影,卫子夫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在宫中遇到故人总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她感谢公孙敖的好意,更感激他未曾追问的体谅。 第十四章 情愫暗生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冷风夹着雪花吹在身上,虽是裹着外袍卫子夫依然不禁打了个冷颤。 “子夫,不好了,娘子发热了…”束豫带着一脸焦急小跑了过来。 卫子夫正在廊下生火烧水,闻言忙放下蒲扇随束豫急急入了内室,只见田美人双颊通红,人已是昏昏沉沉。卫子夫上前轻轻拭了一下额头,果然手心滚烫,不由焦急问道:“姑姑,娘子何时发的热?” 束豫急道:“今日卯时还是好好的,才一个时辰便就这样了。” 卫子夫又弯腰摸了摸田美人的掌心、手臂,仍是热的烫手,“姑姑,娘子病的不轻,还是请太医来吧。” 束豫抹着眼泪道:“御医院向来不理撷芳殿之事,如何又能请的动呢?” 入宫这些时日,卫子夫也深知在这宫中没有了昔日的恩宠,没有人会把先皇的一个嫔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个嫔妃还深居冷宫。正是愁眉不展间,前殿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卫子夫与束豫四目对望,满心狐疑,此时还有谁会到这冷清的撷芳殿来呢? “姑姑,你先照料着娘子,我去看看是何人敲门。”卫子夫起身言道。 “好。”束豫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吱嘎”一声,卫子夫打开殿门,却见到公孙敖立在门外,“公孙兄长,你怎么来了?”卫子夫不由惊讶道。 公孙敖憨厚一笑,道:“今日刚好在附近值守,看时辰还早便顺路来看看你。” 卫子夫感激道:“公孙兄长有心了,只是今日不凑巧,娘子正发着热,子夫无暇顾及兄长了。” “那请太医过来诊治了吗?”公孙敖关切问道。 卫子夫苦笑道:“撷芳殿偏远冷清,又如何请得动太医呢?” 公孙敖望着卫子夫一脸无奈,开口道:“我认识宫里的一位太医,你等着,我这就去请他!”言罢公孙敖便疾步往太医署方向行去,卫子夫望着公孙敖远去的身影,心中充满感激。 ----- 不多时公孙敖便带了一位太医行色匆匆地赶来,见了面介绍道:“子夫,这位是孙太医。” 卫子夫忙低身一礼道:“卫子夫见过孙太医,大人请跟我来!”孙太医不多言语,微微颔首之下便随着卫子夫一起入了内殿。 “姑姑,孙太医来了。”束豫正在一旁照料田美人,闻言忙起身向孙太医行礼,孙太医微一颔首,放下医箱上前替田美人搭脉治诊。 田美人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迷迷糊糊中见人影走来走去,自己想说话可又说不出来,又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室内静寂无声,一番望闻问切,孙太医起身行至案边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卫子夫道:“贵人体虚受寒而致烧热,并无大碍,按此方去御医院取药,调理半月便可见效。”卫子夫小心接过药笺,连声道谢。 孙太医提起药箱正欲转身离去,眼光却落于火盆之上,不觉皱眉道:“贵人体内寒气不散,殿内当多燃些炭火驱寒取暖才是。” 束豫正欲答话,卫子夫忙接口道:“多谢孙太医提点,奴婢这就去添些炭火。”言罢赶紧从一旁不多的炭火里取出数个放入火盆中,公孙敖看在眼里,对卫子夫道:“子夫,你先照料着田美人,我送送孙太医,改日再来。” 卫子夫福了一福,道:“有劳公孙兄长!”公孙敖微微一笑,与孙太医一同步出撷芳殿。 ----- 服过孙太医的方子田美人的病情逐日好转,待悠悠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夕阳透过雕花窗格洒了一地碎金,整个内室暖和而舒适。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束豫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 “姑姑…”田美人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哎呀,娘子,你醒了!”见田美人起身,束豫快步走了过去。 “我睡了几日?”田美人挽起头发问道,忽然间一股药味飘来,田美人不由诧异道:“姑姑,何处来的汤药?” 束豫舀了一勺药汤喂给田美人,答道:“今日是第三日了,多亏了子夫,她在宫中遇到故友,托了他才请来太医开了方子,这火盆中的炭火也是他拿来的。” “卫子夫?”田美人微微一诧,饮了一口汤药道,“这药倒是不难入口。” 束豫笑道:“子夫求了孙太医拿来些蜂蜜,每次煎好药都兑些在里面,如此药汤不仅不苦,还对你的咳疾有利。” 如此一说,田美人这才发觉自己醒来后当真没有咳嗽,心下感激道:“姑姑,子夫她人呢?” 束豫又舀了一勺喂上去,应道:“尚在永巷,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殿外隐隐传来推门的声音,束豫笑道:“该是子夫回来了!”田美人伸手端过药碗道:“姑姑我自己来吧,你替我多谢子夫。”束豫点头笑道:“哎!” ----- 在岁月深长的宫中遇上公孙敖,卫子夫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数着指尖漏去的日子,卫子夫想象着刘彻笑意盈盈的模样,心底蓦然多了一份温暖。 转眼便是大雪纷飞,庭院中白雪皑皑,人踩上去都是咯吱作响。公孙敖闲暇时找了浆纸,把漏风的窗格都糊了起来,卫子夫巧手剪出了各式窗花,喜鹊登梅,燕穿桃柳,鹿鹤桐椿,惟妙惟肖地在窗纸上立了起来,大红的窗花在白雪地里分外醒目,连颓败的撷芳殿在这喜庆中亦透出几分生机。 窗外漫天飞雪,卫子夫倚着窗牖想着心事,束豫扶着田美人走了过来,卫子夫忙欠身行礼,田美人含笑道:“子夫,我与你说过多次,此处并无他人,不必这般拘礼。” 卫子夫一笑走过来搀扶,道:“子夫身为奴婢,不能失了礼数,娘子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脸色都红润了呢!”田美人笑道:“还不是多亏了你与姑姑,这般细致地照料我,我自觉都重了许多。”此言引得束豫与卫子夫都笑了起来。 “这梅花剪得真好,和真的一样。”田美人看着窗纸上的喜鹊登梅,似乎想起了往事,“那是在先皇三年了,那日也这般大雪,姑姑,你还记得吗?”田美人只是随口一问,束豫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面容不觉浮上一丝伤感。 “那日我与先皇并肩执手踏雪寻梅,雪地中深深浅浅两排脚印,那么亲热地靠在一起,和着红梅凌雪绽放。那一树树的梅花开的真好啊,红的胜火,灿若云霞,一朵朵地争相竞放。先皇折了一朵插在我的发簪上,他说,我比这怒放的花朵还美,那时,我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见田美人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卫子夫静静地倾听。 “只可惜命运弄人,过了二年栗姬的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自从那时起,先皇便再没有踏足我的寝宫,我一度曾以为都是栗姬的缘故,可是我没想到,待栗姬被打入冷宫,他都始终没有出现…”言及此处,田美人长长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窗纸上移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先皇都驾崩数年了,我却还拿着这些陈年旧事絮絮叨叨。” 束豫沉默不语,卫子夫幽幽叹了口气,言道:“如何是娘子傻呢,想必先皇也是真心爱过娘子,只是命运无常非人力所能强求,怪只怪在这皇宫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命运无常?身不由己?”一丝讥诮浮上田美人的唇边,“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无心的话挑起了卫子夫藏在心底的痛,是不是他也一样,已经忘记了她,还是根本就忘记了她是谁? 束豫开口道:“娘子,殿中寒冷,还是去里屋歇着吧,身子刚好了些,莫再受了凉。”田美人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点头,拢了拢罩衣,由束豫扶着回去内室。卫子夫望着窗纸上大红的喜鹊登梅,还在回味着田美人适才说的每一句话,心头百般滋味。 ----- 腊月二十三了,大雪停了没几日便又漫天飘洒。灶王爷将在这一日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善恶,百姓这一天会在灶王爷神像前奉上甜瓜蜜果,让灶王爷可以吃的嘴甜些,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些人间的好事,这样下界便可得享太平,故此民间有“二十三,瓜果粘”的传统。 在宫中每到这一日,皇帝必携了宫中众人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清水、料豆、秣草,为灶王爷准备升天的坐骑备料,并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果,让灶王爷吃了嘴甜些,便能在天庭言人间好事了。 到了晚间宫中灯火璀璨,声乐启奏,冷冷清清的撷芳殿在歌舞升平的寒夜里愈发显得孤寂。殿中燃着一盆炭火,悠扬的管弦声暗夜中徐徐飘来,三人围火盆而坐,卫子夫与束豫低头做着刺绣,田美人则抱着暖手炉暗自出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忽然间,卫子夫一声轻呼,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束豫循声抬头望去,关切道:“子夫,你怎么了?” “姑姑没事,是我不小心,针刺到了手!”卫子夫歉然一笑,汲了下伤口,复又低下头去,室内亦重新归于平静。 清扬的歌声继续飘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卫子夫再不能平复自己的心境,刚才就是这一曲奏起,自己才会心神游离,恍惚间被绣针刺伤了手指。在今日这样热闹却又冷清的夜晚,宫里却奏起这曲‘在水一方’,是告诉自己莫再贪恋前尘旧梦,还是讽笑自己作茧自缚?回忆起在平阳侯府与刘彻相逢的那一刻,卫子夫恍如一梦,不由黯然神伤。 “笃笃笃!”殿外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卫子夫的心事,“谁呀?这么晚在外面敲门…”束豫自言道,卫子夫心中一动,起身道:“姑姑,我去看看。” “好,外面雪大,你披件罩衣再去。”束豫仔细嘱咐着。 卫子夫点了点头,披上罩衣快步跑去殿外,门一打开,果然是公孙敖一身雪花立于门下。卫子夫忙道:“公孙兄长,你怎么过来了?”正想让他入内取暖,忽又想起田美人尚在殿中,不觉为难道:“娘子尚在里面,不便让公孙兄长入内,还望兄长见谅。” 公孙敖笑道:“无妨,今日是我值夜,须臾便走了。”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卫子夫手中,“这是给你的。” 卫子夫讶然道:“这是何物?”公孙敖笑而不答,只言道:“我先走了,你看看是否喜欢。”言罢便转身踏入茫茫白雪之中。 卫子夫手握布包,犹自兀然。“子夫…”束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卫子夫赶紧关上殿门,高声应道:“姑姑,来了!” 小跑至内殿,卫子夫拍了拍雪花,将罩衣脱下。束豫见卫子夫手中多了一个布包,不由笑问道:“适才可是公孙护卫?” 卫子夫应道:“正是!” 束豫与田美人相视一笑,“看来公孙护卫是特意送东西来给我们子夫了!” 卫子夫脸一红,握紧布包不知如何回答。 束豫见状不由笑道:“子夫,怎么不打开看看是何物?” “嗯。”卫子夫点点头,小心打开手中的布包,只见里面是一个青玉簪,簪子头部作如意纹饰,圆润古朴,虽不是很名贵,但看着却别有一番素雅的韵味。 “真好看!”束豫赞道,“难得公孙护卫有这份细心。” “子夫,快戴起来看看!”田美人笑道,“这支头簪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呢。”卫子夫闻言羞赧道:“娘子休再取笑子夫了。” “我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出他对你的一份心呢?瞧瞧,多好看,究竟还是年轻好啊!”田美人看着卫子夫如云鬓发斜插一支青玉簪,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夜幕,忍不住感叹道。 束豫亦在一旁帮腔,“可不是么,子夫,宫中哪里还有公孙护卫这般热心的人?娘子病了是他帮着请了太医,炭火少了也是他想着法弄过来。子夫啊,别说姑姑没有给你提个醒,如今这般好的男子怕是少了,你可要珍惜啊!” 卫子夫面色绯红,低头不语。自入撷芳殿公孙敖帮忙的一点一滴她都记在心上,原想不过是念在故友一场,却未曾料及他有这般心思,心底的感激也因这青玉簪子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愫。 第十五章 望断秋水 大雪过后虽是出了太阳,天气却是分外寒冷,永巷的宫婢们呵着冻了通红的手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卫子夫正低头搓洗着宫服,却听耳边传来一片啧啧的羡慕声,心道无非又是哪个宫的宫婢得了主子的赏赐在众人跟前炫耀了,卫子夫原就不关心这些,仍是低头兀自洗着衣物。 “秋菊,你可是命好,才入宫不久就分到皇后宫里,还能赏到这等好物,可是羡慕死我们了!” “可不是么,你日日得见皇后,往后登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们姐妹。” 那个名叫秋菊的宫婢梳着寻常宫女的双丫髻,一双杏子眼带着得人羡慕的喜悦,不无得意地扬着手中亮灿灿的金叶子道:“陛下与皇后恩爱,我等宫人照料细致,皇后自然高兴。可别羡慕着我,要羡慕,羡慕那皇后去,得了陛下宠爱,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真的啊,秋菊,快说说陛下都赏赐了皇后什么宝贝?”一个宫女嚷嚷道。 秋菊神秘地笑了一下,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道:“就说前些天吧,皇后说椒房殿中的摆设都看乏眼了,第二日陛下便命人送来一盆翡翠珊瑚,那珊瑚节子,你们做梦都想不到,比我三个指头都粗呢,那色泽…”秋菊啧啧叹了两声,“红的闪眼呢,一看就是稀世的好东西!” 那几个宫女怀着各自的羡慕嫉妒,依然讨论着椒房殿中那盆翡翠珊瑚和秋菊手中的金叶子,卫子夫却在那一瞬间如同五脏六腑被灌了冰水,寒到了心底。这就是自己在宫中等了快一年的结果吗?再是望穿秋水,再是愁肠百结,却等不来他的只字片语,原来他早已忘却旧情,与皇后恩爱如初了! 陛下,难道这就是你当初对子夫的承诺吗?昔日的一幕幕浮于眼前,此时对她而言却如同寒日饮冰水,点滴冷在心头。 阳光在水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宫婢们浣好衣物三三两两地散去,卫子夫犹自怀着心思,僵硬地搓洗着宫服。 “卫子夫,你这么笨手笨脚,洗几件衣物都如此之慢,活该你没有受赏的命!”势利的宫女正叹自己命苦,没摊上个好主子,没有秋菊这份赏赐,眼见着还有不如她的卫子夫,挖苦斥骂了几句方才心里舒服了些。 “就那不死不活的田美人,怕是卫子夫这辈子都没这个命了!”另一个高个子的宫女也是面带讥诮,不失时机地过来掺和嘲讽一下。卫子夫仍作充耳不闻,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那两个宫婢甚觉无趣,啐了一口扭头走了。 待周遭再无他人,卫子夫终于撑不下去了,身子一软颓然瘫于井边,“陛下,宫中重门深掩,岁月深长,子夫还要再等下去吗?”心底的叹息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水雾,一个转身的瞬间,便蒙上了卫子夫夺眶而出的眼泪。 ----- 冬日天黑的愈加早,未到酉时便已暮色四合,束豫一边做活一边时不时地看着窗外,嘀咕道:“天色这般晚了,子夫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忽然听见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不由欣喜喊道:“子夫,你可回来了!” “姑姑,子夫还未归来吗?”公孙敖手提一包炭火,走近问道:“往常这个时辰,子夫该是回宫了吧?” “可不是么!”束豫立起身子,向公孙敖道:“公孙护卫可是来寻子夫?” 公孙敖点了点头,将手中炭火递了过去:“姑姑,上回拿来的炭火该是用的差不多了,这些估摸着能用到开春。”束豫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多谢公孙护卫了!” “哐当!”这时内院传来花盆坠地的声音,束豫猛地一惊,公孙敖转首喝道:“何人在此?”只见暮色中一个人影立于花架跟前,公孙敖快步走近一看,惊讶喊道:“子夫?” “哎呀,子夫,你可回来了!”束豫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快进屋吧,外头冷。”话音未落却见卫子夫软软地倒了下去,公孙敖赶紧扶了过来,连声喊道:“子夫,子夫…” ----- 悠悠醒来已是深夜,一盏烛火静静地燃于床头,束豫伏在床沿浅浅睡着,身子因为侧卧,呼吸声都显得颇为沉重,卫子夫心中不忍,轻声唤道:“姑姑…” 束豫朦胧睁眼见卫子夫苏醒,即刻有了精神,喜道:“子夫,你可醒了!” 卫子夫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姑姑,我这是怎么了?”束豫忙起身按道:“子夫,你快躺下,你在外头冻了一日,回来身子寒就倒下了。” “哦…”卫子夫记起来了,一想起永巷中那个叫秋菊的宫女说的那番话,心中又不禁冷了几分。蓦然间公孙敖的影子浮上眼前,“姑姑,公孙兄长来过了?”卫子夫想起曾在花架下见过公孙敖。 束豫点头道:“可不是,公孙护卫又送了炭过来,真是难为他了!他在这里等你,结果刚见着你,你就晕了过去,我与他俱是吓了一跳,我一摸你手脚便知你是受了寒,幸好上回孙太医开给娘子的药还有些,公孙护卫当下去煎了药,见你喝过药在昏睡便先行回去了,嘱了我好生照料你。夜间娘子与我一道守着你,娘子身子不好,大冷天又有些咳嗽,刚回去歇着了。” 卫子夫感激道:“姑姑,替我多谢娘子,今日辛苦你们了。子夫已无大碍,你也早些歇息去吧。” 束豫看卫子夫确无大碍,一阵困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歇着了,你也睡吧。”言罢,灭去床头的烛盏,轻声掩了门出去。 灭去了灯盏,只余下了一屋月色的清辉,卫子夫却再无了睡意。夜幕中的月光犹自皎洁,卫子夫披衣而起,夜深寂寂,望着从不离身的彩缨,昔日与刘彻相处的一点一滴尽然浮于心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相信朕,朕定然能接你回来…” 那一幕幕依旧宛如昨日,历历尚在眼前,只不过一个轻轻的转身,便已隔了一个春夏的时间。卫子夫长长叹了口气,是否一入宫,连岁月都变得这般无情? “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哀怨的神情又一次浮于眼前,触动着卫子夫心底最柔软的弦,在这无人相伴的寒夜里弹出冷冷的调。 ----- 二月的天气虽透着寒凉,但好在出了暖阳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日落时分暮色尚未聚拢,余晖却一寸寸地收敛了起来,只剩漫天云霞如层层霓裳飘于天空,流光溢彩间煞是好看。 “娘子!”自永巷归来,卫子夫刚推开殿门,便见田美人一袭墨雪袍立于花架旁,正凝神看着天边的流云。 田美人闻言并未回首,眼眸仍是望着天边的云彩,言道:“子夫,你看那落霞铺金叠彤,亮灿灿的一片,真是好看!” 卫子夫走近田美人,仰首望着满天云彩似有所思:“隔了多少年,落霞还是这般好看!以前我与弟弟经常坐在家乡的河边,一起看着彩霞铺满河面,那时弟弟还说要采下一片与我缝做衣裳,不觉都过了这些年了…”想起儿时的往事,卫子夫的唇边浮上一丝笑容。 田美人浅笑道:“是啊,光阴漏的就是这般快,如今想来,还是那时过的最为快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看着漫天云霞,田美人道:“子夫,未曾听你说过你的弟弟,你家乡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卫子夫微微颔首,言道:“除了弟弟卫青,家乡尚有两个姐姐。” 田美人轻轻哦了一句,眼光飘向远方,亦似想起了自己千里之遥的亲人,良久默然不语。暮色渐渐四合,沉云拢起,适才旖旎多姿的云霞亦徐徐散去,卫子夫柔声道:“娘子,天色已晚,快进屋吧。” 田美人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又似在说与卫子夫听,“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轻轻一叹间,卫子夫见她分明在锦瑟年华,而眼角眉梢却都似染尽风霜。一瞬心动,念及己身,心底亦是感同身受的喟叹。伸手扶过田美人,卫子夫安慰道:“娘子,天气寒凉,当仔细身子才是。” 田美人却凄凄摇头,敛眉低首间蓦然问道:“子夫,你可曾想过要脱离这宫中生活?”卫子夫心中一怔,虽是知她心底怨意已深,却不曾想会对自己问出这番话来,踌躇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田美人缓缓道:“你不似我,何苦又将这大好韶华付与这薄凉皇城?不若早些出宫了罢!” 卫子夫闻言惶然,忙曲膝道:“娘子,可是子夫侍候不周,这才要将子夫打发了出去?” 田美人忙俯下身子搀扶道:“子夫,我岂会不知你待我深厚,又怎会忍心将你打发出宫?”田美人缓缓言来,“你可还记得那日回来后,你突然昏阙过去?” “嗯。”卫子夫轻轻点头,面露不解。 “那日姑姑与公孙护卫在外间煎药,我在内室照料你,你迷迷糊糊间不断唤道‘陛下,陛下…’我虽然听的不太真切,却也想到当初是太后遣你来的撷芳殿,而你又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无几,当下我便断定你所唤之人应是当今陛下刘彻。” 卫子夫心中一怔,口中默然不语,静听田美人继续说道:“那日起,我便隐约猜到太后为何会指你来撷芳殿,只是,子夫…”田美人顿了一顿,情深意切道:“这深宫内院于女子而言并非是一个好归宿,在这里,女人只能将光阴付与流年,坐等红颜枯老,即便是得帝王垂怜,恩宠亦只是朝夕之间。我这一生已然如此,你不似我,你尚有大好光阴可追,切莫白白辜负了才是!” 卫子夫动容点头,她感激田美人的适时提点,这如何不是盘旋于自己心头的结?自入宫以来太后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而刘彻的心意也是棱模两可,想来他与皇后少年夫妻,意气用事后便又重归于好,怎么还会记得曾经有个卫子夫呢? 卫子夫心底长叹一声,隐去眼泪,收住了所有念想,俯下身子言道:“多谢娘子提点,是子夫愚钝!” 田美人扶起卫子夫,好声道:“子夫,在这宫中你与姑姑于我最为亲近,我亦当你是妹妹,我此生已被困于宫中,不想你再步我后尘,此事关系你终生,你当仔细思量。” “嗯。”卫子夫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眸中自己的倒影,她知道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十六章 风起玉堂 “陛下,这是今年各宫遣散的宫女,请陛下阅览!”玉堂殿中内侍快步入殿,将遣散宫女的花名册上呈给刘彻。 每三年遣散一批旧宫女入民间自行婚配,以此恩示皇恩浩荡,乃是汉宫中素来的惯例。刘彻正与韩嫣调试着弓弦,准备去上林苑行猎,闻言不耐烦道:“名册拿与椒房殿即可,如何这等小事也要来烦朕?” 内侍急急上前,小心回禀道:“启奏陛下,皇后已盖过玉玺,然尚需陛下印玺加盖方可。” 刘彻冷冷撇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竹简,皱着眉头放下弓弦,道:“呈上来!” 内侍小心呈了上去,只见竹简上都是各宫各殿呈报上来遣散宫女的名册,刘彻漫不经心的扫了一遍,正欲在皇后玉玺后加盖皇帝玺,不料却见其中竟有卫子夫的名字,刘彻心中一惊,拿着玉玺的手悬在了半空,定睛又仔细确定了一遍,果然是‘撷芳殿卫子夫’。 刘彻又急又怒,放下玉玺,厉声喝道:“此事何人督办?” 内侍见皇帝大怒,不知所以,吓得忙伏低了身子,战战兢兢回道:“启禀陛下,此事由黄门魏敬负责。” 刘彻双眉紧锁,声音冷若寒冰:“着魏敬即刻觐见!” 少顷,魏敬满头大汗出现在玉堂殿,俯身兢战道:“老奴魏敬叩见陛下!” “魏敬,此事可是由你督办?”刘彻将名册朝魏敬扔了过去。 魏敬哆嗦着接过名册仔细看过,诚惶诚恐回道:“陛…陛下,此事确是老奴负责。” “朕记得这撷芳殿的卫子夫是建元二年入的宫,宫龄未足三年如何会在此次遣散之列?”刘彻的问话不怒而威。 魏敬伏低身子恭声回道:“启奏陛下,遣散宫女素来由各宫各殿按资历呈报,老奴负责将各宫殿确认好的名册交与陛下与皇后御览,这卫子夫宫龄未满三年老奴确不知情,求陛下恕罪!” 刘彻似是自言却又似对魏敬道:“朕记得撷芳殿是父皇先前的妃嫔田美人所居,她为何要遣散她呢?” 魏敬听得糊里糊涂,不知刘彻说这番话所谓何意,只能战战兢兢应道:“陛下,这…这个老奴也不知情…” 刘彻默然沉思,魏敬不明圣意自是低首不敢动弹,良久,刘彻方沉声道:“把卫子夫给朕带来!” “诺!”魏敬巴不得刘彻早些言明圣意,一听忙不迭地正欲退下,又听刘彻道,“此事若泄露半字,小心你项上人头!” 魏敬毕竟在宫中待了这些年,听闻此言虽是忐忑,心中却也隐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恭声应道:“诺!” 待魏敬退下,一旁冷眼相看的韩嫣笑问道:“陛下所传召的卫子夫,可是上次在平阳侯府带回的那位姑娘?” 刘彻点头道:“正是!此前你我曾在长安城外遇见过她,可还有印象?” 韩嫣闻言略一思索,不由笑道:“原来是她!那位姑娘确有倾城之姿!” “姿容出众的女子放眼天下比比皆是,却唯有她让朕无法忘怀。”说起卫子夫,刘彻眼神都温柔了许多,“她是如此温婉柔顺,善解朕的心意!” 韩嫣道:“陛下既是不舍卫姑娘,何不禀明太后,请太后成全?” 刘彻摇摇头,眼中全然自责之色:“此事只怕母后有心无力,先前是朕想的太过简单,才会造成今日之困。” “陛下…”韩嫣不明所以,只能好声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陛下勿要忧心!” 刘彻苦笑着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吧,朕要好好想想。”韩嫣微微低首,轻声掩好殿门退了出去。 ----- “哪位是卫子夫,卫姑娘?”永巷中各宫宫女正低头浣洗着衣物,跟在魏敬身边的一个小宦官扬声问道。 宫女们闻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诧异,有几个宫女窃窃私语,不时回首看看正在一边专心浣洗的卫子夫。“哪一位是卫子夫?”魏敬望着小宦官重重地咳了一声,小宦官会意地复又问道。 “卫子夫,喊你呢!”不知哪个宫女朝卫子夫嚷了一声,卫子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眼前竟多了两个内侍。 “你就是卫子夫?”魏敬闻言朝卫子夫问道。 卫子夫见来人向自己问话,忙在襦裙上搓干手,起身施礼道:“奴婢卫子夫,不知大人找奴婢何事?” 魏敬见卫子夫虽是宫婢打扮却是一身清丽之态,心中更是证实了之前的猜想,上前一步言道:“卫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魏敬寻了一个僻静处,好声言道:“卫姑娘,陛下有旨,宣玉堂殿觐见!” 卫子夫闻言心中骤然一紧,许久未等到他的音讯,今日却如此突兀传召,这是一时想起她的心血来潮,还是念起旧情的余味不舍?卫子夫心中全然失了分寸,只是对着魏敬却又只得抑住心头的五味杂陈,欠身应诺。 ----- “启禀陛下,撷芳殿卫子夫带到!”殿外魏敬高声通禀道。 “让她进来,你下去吧!”刘彻的声音透着帝王的威严,从殿内传了出来。那一瞬间,卫子夫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口子,生生作疼。 “卫姑娘,快进去吧!老奴退下了。”魏敬颇有深意地望着卫子夫笑道。 “多谢大人!”迈开脚步,离殿内区区几十步的距离,卫子夫却犹如行了万水千山,每落一步都有千斤之重,每走一步都在耗费着自己不多的心力,而她却似看不到尽头。 虽是端坐在大殿之中,刘彻亦是坐立不安,眼神不时飘向殿门,期盼能够早些、更早些看到她的身影。分别了这么久,不知她是否依旧是上次离别的模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可越是心急的等待,越是让他感觉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的那么漫长。 “撷芳殿卫子夫,叩见陛下!”终于见她低首入殿,俯身行礼,与其他宫女一般无异的恭恭敬敬。刘彻虽是抑住心底的慌乱,却已然情不自禁,疾步上前弯腰搀扶:“子夫,快快平身!” 卫子夫见此更是伏低了身子,声音中带着不能自持的哀伤:“奴婢不敢!” 刘彻闻言一顿,伸出去的手悬于半空,良久方收了回来,一颗心如同堕入冰窖,硌的生疼。他知道她等的不易,知道她心有怨恨,但是她哪怕像阿娇那样肆无忌惮地闹腾,他都不会这样难受,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亏欠了她。但是,当她那么冷、那么冷地,把他当做一个君王,当做从未相识的陌路人,那种痛透彻心扉的感觉却是无法言说。 “子夫,你一定要对朕这样吗?”刘彻望着卫子夫,眼中盛满忧伤。 “陛下言重了,未知陛下唤奴婢前来是为何事?”卫子夫依然冷冷地,毕恭毕敬地问道,没有半点逾越宫女的身份。 刘彻心中燃着一团火,而此时、对面,他朝思暮想的人却像是一块冰,那种冰火间的极端凌烈让他再也无法自控,不由分说将卫子夫搂入怀中,急切言道:“子夫,朕知道亏欠了你,你不要对朕如此冷淡好吗?朕着实难受…” “陛下…请陛下自重…”卫子夫心中一片慌乱,只知竭力挣脱,可越是挣扎,刘彻却抱得越紧,他双臂将卫子夫牢牢拢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声说道:“子夫,子夫,你可知朕有多想你吗…” 听到这句话,卫子夫再也没有力量挣脱,看着眼前这个她日夜思念的人,嗅着他身上不曾忘记的气息,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一年多的等待,一年多的挣扎,一年多的期盼,一年多的煎熬,都在此时化作无法言说的泪水,恣意流淌。 “子夫,这一年多来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但朕无奈啊!”刘彻的叹息中带着一丝哽咽,“你根本不知这一年多来朕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不是朕假装无心朝政,假装留恋声色犬马,只怕如今朕已不是当今的皇帝了…” 卫子夫不由地心头一震,原以为是帝后重归于好,抑或是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却不想中间有这么多的隐情,心头的冰雪不觉间已是化去大半,眼中雾霭沉沉却依旧是静默不言。 “子夫,朕知道你怨朕,怨母后,可是子夫,朕有太多的不得已,母后有太多的不得已,请你相信朕,若是可以,朕和母后从来没有想过这般委屈你。”刘彻搂住卫子夫,絮絮叨叨地说来,不似一个君王,更像是一个寻常男子,在对自己的爱人袒露着心声。 这番话如一霁春光融化了卫子夫心中最后一块积雪,这一年多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心中本就是有情,本就是不忍不舍,面对眼前这个自己曾托付一生男子,自己曾思念了一年的爱人,卫子夫再也抵不住心底的情愫,垂泪言道:“陛下,是子夫错怪了你…” 那一声,有如一双温柔的手,顷刻间抚平了刘彻慌乱的心潮,他愈发用力地将卫子夫拥在胸口,动容言道:“子夫,只要朕还有你,什么都好!” “陛下…”卫子夫的双眸温润湿滑,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答案,他没有忘记她!那一刻的暖意,一如那日午后相遇的阳光,带着满满的温情。 “子夫,你如何想要出宫,可是不再相信朕了吗?”刘彻轻轻吻着她的额头问道。 卫子夫侧着身子更紧地靠着刘彻,柔声道:“子夫未知陛下处境,窃以为陛下早已忘却了子夫…” “朕如何会忘记你呢?”刘彻心底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子夫,眼下的情形,只怕朕还是无法给你一个名分…” “但朕一定会将你接回来,你可愿意再相信朕?”刘彻定睛问道,未等到回答,又急急说道:“朕知道这么问委屈了你,若是你不愿意,朕,再想办法!” “陛下…”子夫抬起眸子,柔婉却又清晰言道:“子夫相信陛下!” “子夫…”刘彻心底涌过一阵悸动,动情道:“相信朕,朕此生绝不负你!” “嗯。”卫子夫粉面含羞,低低垂首,羊脂白玉般的颈项在深衣间若隐若现,刘彻不觉俯低了身子轻嗅上去,那一瞬间,眼前的她只如一朵初绽的水莲花,承受着不胜凉风的娇羞,刘彻愈发情不自禁。 低低起伏的呼吸间,掌心贴着衣裳传来彼此的暖流,让此刻的他再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子夫…”刘彻低低唤着,如那日锦帐的低喃,旖旎地一探春光。 “陛下…”卫子夫柔顺地回应着,她的思念不比他少,她不知下次的重逢会在何时,她只想握住眼前看得见的幸福。 玉堂殿中,郎情妾意,低低私语。巫山云台,雨露凝香。风月,无边蔓延。 第十七章 峰回路转 暮色降临,撷芳殿内一片沉寂,束豫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神不时瞄向殿门外。田美人挑起帘子走了出来,问道:“姑姑,子夫还未归来吗?” “还没呢!”束豫见田美人未披外袍径直出来,关切道:“娘子外头寒,你还是去内殿歇着,子夫回来我便去告知你。” “无妨,我入内拿一件袍子披上便是了。”言罢田美人正欲转身,却隐约听见殿外传来声响,随即道:“姑姑,你去外头看看,怕是子夫回来了吧。” “哎!”束豫应了一声,便往外头去,走出没几步,便隐约听到卫子夫的声音,“多谢内侍大人!” 束豫一阵诧异,急急往外走去,却见一顶暗黄软轿停于门外,一个内侍模样打扮的宦者对卫子夫恭敬言道:“卫姑娘言重了,我等先行回宫复命!”言罢一挥手,软轿起行,缓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束豫看得糊涂,卫子夫一转身却见束豫立在那里,不禁愕然道:“姑姑,你如何会在这里?” 束豫眼睛还看着夜色中渐渐消失的软轿,不相信地问道:“子夫,刚才那顶轿子是送你回来的吗?” 看着束豫的满脸诧异,卫子夫欲言又止,这时田美人披了一件袍子走了过来:“姑姑,可是子夫回来了?” 卫子夫忙接口应了一声,对束豫言道:“姑姑,我们先进去吧。” 入了内殿,田美人方才发觉束豫神色凝重,而卫子夫则是心事重重,心中顿起疑虑。果然,尚未坐定,卫子夫便向她俯下了身子,垂低螓首,轻声言道:“子夫有负娘子好意,实在有愧!” 田美人见此情形,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倒是束豫越发糊涂,刚才疑团尚未解开,眼下又是这般状况,不禁急切问道:“娘子,究竟发生了何事?子夫,今日有小黄门过来寻你,可是与此事有关?” 田美人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卫子夫,轻声道:“子夫,还是你来说吧。” 卫子夫微微点头,便将如何与刘彻相遇,如何重逢,如何进宫,又如何来了撷芳殿细细说了一遍,听得束豫目瞪口呆,也让田美人唏嘘不已,她先前虽知道卫子夫与刘彻有过一段情,却不料其中竟是这样曲折。 卫子夫继续言道:“今日我在永巷浣洗衣物,宫中内侍过来传旨,言陛下召见。彼时我心内分寸大失,不知他为何这般突兀召见,直到在玉堂殿与他相见,方知他因我出宫之事遣了内侍过来传旨。” 田美人道:“陛下可有言明,为何他迟迟不与你相见?” 卫子夫点头道:“陛下告知了我这一年多来不得见的原因,其中牵涉太多,他亦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哦…”田美人微微颔首,束豫笑道:“方才那顶软轿便是从玉堂殿过来的吧?陛下可曾说何时接你回去?” 卫子夫露出一丝苦笑,道:“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故此适才回宫途中为了掩人耳目,陛下特意待到暮色沉沉,方才让杨内侍将我送了回来。” “那陛下可有说,眼下将你如何安置?”田美人蹙眉问道。 卫子夫摇摇头,道:“陛下只说让我安心等待,待时机成熟定会将我接回。” “那你有何打算,仍是等他吗?”田美人不无担忧道。 “嗯。”卫子夫点点头,趋前一步,欠身行礼道:“此前让娘子为子夫如此费心,而子夫辜负了娘子的一片好意!” 田美人忙上前扶住,言道:“子夫勿需介怀,你我虽名为主仆,然实为姐妹,只愿陛下能记得今日对你的承诺,日后珍惜善待于你,便也不负了你对他的一番情意。” “是啊,子夫…”束豫亦是过来,握了卫子夫手言道:“娘子与姑姑都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姑姑…”卫子夫眼中泛起泪光,望着田美人与束豫,心底温暖而感动,在这冰冷的宫中,能有两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陪在身侧,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幸福。 ----- 光阴日复一日地悄然行走,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早春的三月里莺歌燕舞,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 晨光微曦,卫子夫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清粥小菜是田美人早膳的惯例,卫子夫正在精心准备一些素淡的小菜,一阵恶心突然涌了上来,卫子夫忙掩住了嘴,转身止不住连声干呕。一旁的束豫见状急忙走了过来,关切道:“子夫,你怎么了?” 卫子夫抚住胸口,半响方才止了呕,轻声言道:“姑姑,无妨,可能是这几日身子不适,并无大碍。” “哦,那就好!子夫,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子。”束豫看卫子夫并无大碍,便放心去忙活手中的事情了。 清晨的早雾渐渐散开,一轮红日跃上了枝头,透过撷芳殿敞开的窗牖释放着早春季节的温暖。 “今日的素三丝口感甚佳,子夫,你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田美人放下筷箸,赞赏道。 卫子夫莞尔一笑:“娘子过奖了…”话音未落,却是连声干呕,束豫一旁见状忙递上钵盂,轻抚着卫子夫脊背,关切道:“子夫,你这是怎么了?” 田美人亦是急急立了起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子夫,可是有何不适?”卫子夫止住呕轻轻摇摇头,正欲开口,未几,又是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对了钵盂复又一阵呕吐。 良久方才止了呕,经这一阵折腾卫子夫早已面色苍白,束豫赶紧盛了一碗清粥让她服下,“子夫,近日身子可有不适之处?”田美人关切问道。 卫子夫摇摇头言道:“并无不适,近几日总觉疲倦,胸口略有些反酸,应无大碍,娘子不必担忧。” 束豫一旁道:“你今日清晨亦是这般干呕,子夫你可要注意身子…”讲到这里,束豫忽然定住,好似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该不会是…” “该不会什么?”田美人与卫子夫不约而同道。 束豫好似洞悉了先机,笑问道:“子夫,你这个月月事可曾来过?” 卫子夫道:“还不曾来过,细算已是过了好些时日。” “那这几日可曾觉得乏力易倦,胸口不时会有呕吐之感?” “姑姑说的一点不错!”卫子夫点头应道。 束豫一拍手,笑道:“这就对了!你肯定是怀孕了!” “怀孕?”卫子夫与田美人俱是吃了一惊,“子夫如何会突然有孕?”此言一出,田美人猛然想起一个多月之前卫子夫曾被刘彻召见,忙止住了口,卫子夫早已是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殿内一片沉寂,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喜鹊,停在殿外的枝头上唧唧咋咋,束豫指着窗外的喜鹊,笑道:“喜鹊枝头叫,定是好事到!子夫,恭喜你啊!”田美人亦是起身,笑道:“子夫,恭喜你,你为人母亲了!”言罢,脱下一只白玉手镯塞到卫子夫手中,道:“这是我给孩儿的一点见面礼。” 卫子夫见状急忙将镯子推给田美人:“娘子这么重的礼,子夫如何使得!” 田美人复又推了过来,言道:“我虽喜爱孩儿,然则我与先皇这些年,膝下却未有一男半女。这个手镯是我对你孩儿的些许心意,子夫勿要推却!” 束豫在一旁亦是说道:“若论起辈分,娘子也算是这个孩儿的祖母,娘子的一片心意,子夫定当收下才是。” 望着田美人情意切切,束豫眼神殷切,卫子夫心下感激,接过镯子言道:“多谢娘子,子夫却之不恭!有娘子这个祖母,当是这个孩儿三世修来的福分!” 田美人笑道:“我有子夫孩儿为孙,又如何不是我的福分呢?”刚言罢,却似想起了一件事,忧心道:“子夫,如今你已有身孕,再往后孩儿一日日长大,怕是宽衣薄袖再是遮挡不住。而你又身处宫中,若是被他人察觉你有孕之事,只怕不但孩儿不保,你亦有杀身之祸!” 此言一出,方才还欢悦的三人脸上顿时都笼了一层愁雾,“这如何是好?”束豫道,“不如去告知陛下吧!” “万万不可!”卫子夫断然摇头道,“如今陛下艰难,我断不能在此时添他负累,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如何是添他负累?这孩儿难道不是陛下骨血吗?”田美人言道,“子夫,我知你处处为陛下着想,可眼前情形已是拖延不得,若不前去告知陛下,你与孩儿性命堪忧!” “这…”卫子夫低头皱眉,沉默不语。田美人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又为合宫之主,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你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定然有应对之策,总好过你一人在此白白忧心啊!” “娘子所言甚是。”卫子夫轻轻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此事来的突然,还是过些时日,待确认无疑,再禀陛下不迟。” 田美人点头赞道:“子夫行事果真稳妥。” 束豫笑道:“陛下若得知自己将为人父,定然欢喜不已。” “他定然会欢喜吗?”卫子夫心中忧喜参半。 田美人重重点了点头,言道:“定然!” ----- 早春时节,天气仍是乍暖还寒,冬春季节更替之时,人更易感觉乏累困倦。玉堂殿中刘彻翻阅卷宗已有几个时辰,竹简沉重,加之运目良久,刘彻感觉甚为疲累,便随手放下卷册伏在案上闭目养神。 片刻殿内打开,杨得意正欲上前启奏,见刘彻正伏案歇息,忙噤了口,蹑手蹑脚退出去,不料刘彻却言道:“杨得意,何事?” 杨得意见惊扰了刘彻,忙俯身请罪道:“老奴扰了圣驾歇息,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微微抬头,言道:“无妨!何事?” 杨得意道:“启奏陛下,撷芳殿宫婢束豫殿外求见!” 刘彻闻言抬眼问道:“撷芳殿宫婢?”话音未落,便立起身子,道:“你是说撷芳殿?” 杨得意凑近一步,提醒道:“对,撷芳殿!” 刘彻顿时乏意全无,挥手道:“快传!” 少顷,束豫小步入殿,俯身参拜道:“撷芳殿宫婢束豫叩见陛下!” 刘彻忙起身离座,言道:“快快平身!可是子夫让你前来?” 束豫见杨得意在侧,欲言又止,刘彻见状道:“杨得意,你且出去,将殿门掩上。” 杨得意本就是个聪明人,闻言忙应诺退下将殿内轻轻掩上。刘彻道:“如今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事尽可放心对朕言明。” “诺!”束豫道,“启奏陛下,子夫姑娘如今已怀有陛下骨血一月有余。” “当真?”刘彻闻言初是惊愕,继而喜极道:“子夫已有了朕的皇儿?此事当真?” 束豫点头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千真万确!” “好!太好了!朕终于当父亲了!”刘彻欢喜得不住自言,忽而又警惕了起来,低声问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束豫回道:“此事除了田美人和奴婢,并无他人知晓,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刚舒口气,闻言又一阵紧张。 “只是天气逐日转暖,子夫姑娘腹中的孩儿一日日长大,奴婢担心此事怕是瞒不了多久,故此田美人遣了奴婢前来叩见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刘彻闻言双眉紧皱,默然不语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良久,方道:“此事容朕仔细思量,你先回去好生照料子夫。” 束豫应声退下,返身回撷芳殿,却不知身后有一双猜疑的眼神盯着她渐行渐远。 在束豫与刘彻殿内密谈期间,皇后宫中大长秋万禄奉阿娇之命前来送点心给刘彻,被杨得意以‘陛下有要事’为由拦在殿外。万禄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却见殿内走出的只是个老宫婢,惊奇之余不禁多留了个心眼,正待将点心呈上,不料刘彻已走出殿外,对杨得意道:“摆驾长乐宫!” “诺!”杨得意扬声道:“陛下摆驾长乐宫!” 闻言,万禄也只得提着食盒,俯低身子站在一旁,待刘彻一走远,便忙不迭地向周边的小宦官打听:“适才那个宫婢看着眼生啊,是哪个宫的?” 小宦官见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问话,自是不敢隐瞒:“回大长秋,适才是撷芳殿宫婢求见陛下。” “撷芳殿?”万禄狐疑道,“可知她求见陛下所谓何事?” “这个我等也不知情,只知她在殿内与陛下详谈良久。”小宦官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 “哦…”万禄见再问不出什么东西,若有所思地提着食盒离开了。 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 回到椒房殿,陈阿娇见万禄提着食盒回来,不由诧异道:“陛下未用过糕点?” 万禄点了点头,俯下身子在阿娇耳畔一阵嘀咕,阿娇闻言神色微微一变,道:“撷芳殿乃先皇嫔妃田美人居所,她遣人求见陛下所为何事?” “老奴也特意询问过陛下殿外的小黄门,但他们均不知情。只是,陛下自见过那位宫婢后,便忙不迭摆驾长乐宫,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陛下摆驾长乐宫?”阿娇站起身,似是自言道:“陛下去见太后难道与撷芳殿有关?” 阿娇这么一说,倒让万禄想起一件事,眼珠子一溜,讨好道:“皇后,老奴听闻太后曾指了一个奴婢去撷芳殿,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呢?” 阿娇闻言,睨了一眼万禄,没好气道:“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本宫如何从未听你提过此事?” 万禄本想讨个巧,却不料换来一顿指责,顿时灰头土脸,作势甩了自己两巴掌,言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行了!”阿娇冷冷道,“可知太后为何要遣长乐宫宫婢去撷芳殿?” 万禄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好似想起什么来,道:“老奴有次去长乐宫办事,听两个宫人说起,这宫婢原是平阳侯府的讴者,平阳公主遣她来给太后唱曲解闷,不知为何,太后就指了她去撷芳殿,许是做事不得太后心意吧!” “平阳府的讴者?”万禄这么一说,阿娇不禁想起去年在永延殿的事情来,两相对照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疑,不由沉下脸来问道:“此宫婢姓甚?” 万禄思索了半响,不确定地回道:“好像姓卫。” 阿娇一沉思,冷着脸道:“那本宫还真是要去太后那里好好问问了!万禄,摆驾长乐宫!” “诺!”万禄看着阿娇恼怒不已的模样,情知一场暴风雨就快来了。 ----- “陛下驾到!”长乐宫中王太后正舒适地倚着软枕闭目养神,两个宫婢在一旁细心地捶着腿,闻听通禀声,王太后微睁凤眼,正见刘彻跨步入内,不禁含笑道:“彻儿!” 刘彻上前一步行礼道:“母后!”随即朝着宫人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王太后见刘彻一脸凝重,不由侧起身子诧异问道:“彻儿,发生了何事?” 刘彻待殿内宫婢尽然退下,方才吞吞吐吐言道:“母后,子夫…子夫有了儿臣的孩儿…”刘彻原以为王太后会勃然大怒,不想太后却惊喜道:“当真?” 刘彻见母亲这样的反应颇为意外,迟疑地点了点头,王太后见状不住言道:“多谢祖宗庇佑!多谢祖宗庇佑!我大汉基业终于后继有人了!” 刘彻见王太后如此欢喜,意外之余也暗自松了口气,不料王太后却沉下脸来,道:“哀家不是告诫过你,此段时间莫再与子夫接近,你可曾将哀家的话放于心上?” 刘彻见王太后突然生气,急忙下跪道:“母后,儿臣绝非将母后训示置于脑后,乃是…”待刘彻将名册之事道来,王太后只连声叹道:“一切皆是命数啊!彻儿,你起来吧!” 刘彻见母亲不再怪罪,又言道:“母后,如今子夫腹中的孩儿一日大过一日,长此以往怕是瞒不了多久,皇祖母若是知晓此事,儿臣担心子夫母子处境不妙。” “嗯…”王太后只是点点头,半响沉思不语,刘彻心中不由暗暗焦急,又催促道:“母后…” 王太后抬首言道:“此事你回宫后便命人放出风声,言卫子夫已怀有陛下皇嗣…” 刘彻急忙打断道:“母后,那岂非置子夫于死地?且不言皇祖母是否知情,便是阿娇知晓,子夫即有性命之忧啊!” 王太后睨了一眼刘彻,冷声道:“彻儿,你何时这般沉不住气,母后是这等糊涂之人吗?” 刘彻疑惑道:“儿臣不解母后之意。” 王太后继续言道:“这些年你不理朝政,流连声色犬马,你皇祖母对你戒心已去大半,卫子夫之事若为阿娇所知,依着她的性子必然大兴问罪之师,经她如此一闹,此事在你皇祖母看来便是你放浪形骸的一桩风月事,心中剩余的半分戒心更会全然松懈。” 刘彻听得连连点头,又听王太后道:“你皇祖母历经三朝,如今你既全然听命于她,子夫之事依今日境况便也无须再避忌,只要你皇祖母不再追究,阿娇那边你自行拿捏分寸便是。” 刘彻颔首道:“母后所言甚是!”随即却又一皱眉,“母后,儿臣担心即便皇祖母不再追究,但依着阿娇的性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阿娇善妒的性格,依然令刘彻好似芒刺在背。 王太后道:“陛下可传旨将卫子夫带来哀家长乐宫静养,哀家不信那陈阿娇还能在长乐宫闹事不成?” 刘彻忙笑道:“还是母后顾虑周全,儿臣这就命人将子夫接来。”随即一回首,大声朝殿外喊道:“杨得意!” 杨得意闻言忙小跑上前,恭声应道:“老奴在!”刘彻道:“传朕口谕,太后宣诏撷芳殿卫子夫入长乐宫!” 话音未落,却听殿外传来通禀声:“皇后驾到!”刘彻一惊,讶然道:“阿娇如何来了?”王太后冷冷一笑:“哼!只怕此事早已露了端倪,彻儿,既已有人替你放出了风声,接下来的事情你会做了?”刘彻亦是冷冷一笑点头,转首对杨得意道:“你赶紧去办吧!” “诺!”杨得意领了旨,匆匆便向殿外行去,此时阿娇带着万禄与两名宫婢从殿外行来,见杨得意急着出去,停下来问道:“杨得意,陛下可在?” 杨得意见是皇后,不敢不应,忙止了步躬身行礼:“回皇后,陛下正与太后在殿内叙话。” 阿娇略一颔首,想起刚才杨得意脚步匆匆,又问道:“看你如此匆忙,是要去往何处?” “这…”杨得意一时语塞,正寻思着如何回答,一旁的万禄催促道:“皇后问你话呢,如何不应?”此时,王太后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可是皇后来了?” 阿娇闻言对杨得意道:“行了,你先下去吧!”言罢,向万禄使了个眼色,万禄会意点头。阿娇这才拾步入殿,向着王太后与刘彻微微一福,道:“臣妾见过陛下,太后长乐无极!” 王太后笑道:“免礼!皇后今日如何得闲来哀家的长乐宫啊?” 阿娇命宫婢呈上糕点,言道:“阿娇见陛下这几日为国事烦忧,特意备了陛下喜爱的糕点遣人送去玉堂殿,未料宫人回来禀告,陛下来了太后的长乐宫,阿娇寻思着也让太后一道品尝,故此带上糕点前来。” 王太后笑容满面道:“难得皇后一番心意!”自阿娇入殿后刘彻便是一言未发,听王太后如此一说,刘彻方才露出一丝笑容,赞道:“皇后淑德!” 阿娇心中本就有刺,见刘彻如此勉强,心中更是不悦,便也不理会刘彻,只吩咐身旁宫婢道:“还不拿与太后品尝!” 宫婢低头应诺,将糕点与玉箸从盒中拿出,趋步上前奉于王太后。王太后夹起一块软糕细细品尝,笑道:“嗯!不错,不错,这白玉软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彻儿你也来品尝些,可莫要辜负了皇后的一番心意!” 宫婢转而将糕点奉于刘彻,刘彻本就对阿娇前来颇有微词,加之杨得意去接卫子夫尚未归来,更是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放于口中浅尝,阿娇见状心中甚是不悦,但未抓住实质把柄,便也只得坐于案几后隐忍不发。王太后坐于主位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盘算着即将上演的好戏,三人各怀各的心思,长乐宫中笼罩着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宁静。 ----- 杨得意紧赶慢赶去往撷芳殿,万禄一路鬼鬼祟祟跟在后面,杨得意心中一阵冷笑,却也不加理会,从长乐宫行来,径直入了撷芳殿。 “圣旨到!”杨得意的乍然到来令卫子夫与田美人等均是吃了一惊,齐齐下跪接旨:“妾身田宓、奴婢束豫、卫子夫听旨!” “陛下口谕,太后宣诏撷芳殿卫子夫入长乐宫!” 旨意一下,卫子夫心中一惊,既是去长乐宫,那就表明太后已经知晓此事,不知太后是否动怒,卫子夫心底一阵担忧。 “卫姑娘,请随老奴走吧!”杨得意宣完口谕,催促道。 田美人和束豫望着卫子夫微微点头,眼神中虽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卫子夫心中明白,微微一笑点头回应。 “请杨内侍引路!”卫子夫低身一礼。杨得意微一颔首,举步在前引路。 刚出殿门,却见万禄正趴着身子使劲往里瞧,杨得意旋即沉下脸来望着万禄几声冷笑,万禄自知理亏,耷拉下脑袋只闷不作声,余光却不时向着卫子夫瞟去。 卫子夫见状忙低下头来,跟在杨得意身后匆匆前行,出了撷芳殿未多远,却听身后远远传来公孙敖的声音:“子夫!”一回头,见公孙敖正疾步走了过来。 “子夫,发生了何事?”望着杨得意与一旁的万禄,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一个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却同时现身撷芳殿,公孙敖满腹狐疑。 杨得意见一个护卫赶了上来,诧异道:“卫姑娘,这位是?”卫子夫忙应道:“公孙护卫乃是子夫兄长,还劳烦内侍大人稍等片刻。” 杨得意打量了几眼公孙敖,又望了望不远处伸长脖子探听消息的万禄,提醒道:“卫姑娘不可耽搁太久,陛下与太后都还在候着。” 卫子夫谢道:“子夫明白,多谢内侍大人!” 听闻刘彻与王太后都在等待卫子夫,公孙敖心中一阵不安,迫不及待问道:“子夫,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陛下与太后要召见你?” 望着公孙敖一脸的忐忑与焦急,想起他平日里待自己的点点滴滴,卫子夫心中尽是歉疚,只是此时此刻,前有杨得意等待催促,后有万禄鬼祟窥探,再多言语也不便道来,只道:“公孙兄长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子夫再向兄长一一道来。” 公孙敖亦是机敏之人,看此状况深知此刻不宜多言,只能关切道:“子夫,万事多加小心!”卫子夫轻轻点头,转身却见万禄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步过来,忙快步跟上杨得意,匆匆朝长乐宫而去。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长乐宫中阿娇正等的心急,随手端起茶盏才发觉一盏茶早已喝尽,正欲呵斥宫婢却见万禄急颠颠地入了殿,一时倒也忘却问责宫婢,只急切地盯着万禄,万禄心中自是明白,向刘彻与王太后俯身施礼后便上前对阿娇附耳一阵细说。 王太后见状心中一阵冷笑,凤眉紧锁,佯装发怒,对万禄大声呵斥道:“大胆奴才!殿堂之中竟与皇后窃窃耳语,你眼中可还有陛下与哀家吗?” 刘彻亦是怒目而视,大声喝道:“来人!将这目无主上的狗奴拉出去杖责!” “太后饶命!陛下饶命啊!”万禄双腿一软,向着阿娇哀号道:“皇后!皇后!” “且慢!”阿娇起身道,“太后,需要杖责的绝非万禄,只怕另有他人!” “哦?皇后此言何意?”王太后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哼!”阿娇恨恨地将眼光扫向刘彻,正准备往下说,却见杨得意带着一名女子走上殿来,万禄随即指着卫子夫大声嚷道:“皇后,就是她!她就是卫子夫!” 卫子夫跟随杨得意一路行来,本就心中惴惴不安,抬眼望见殿上立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青丝梳成瑶台髻,上插一支金步摇,穿一身绛红色百鸟朝凤金丝锦服,富贵雍容不可方物,又听万禄口口声声称呼皇后,心中更是不安,尚未来得及上前参拜,却听阿娇呵斥道:“大胆贱婢,竟敢在皇宫之中勾引陛下,你该当何罪?” 卫子夫闻言忙俯身言道:“奴婢卫子夫知错,求太后、皇后责罚!” “子夫!”刘彻忙上前俯身搀扶道,“你怀着朕的皇儿,有功于大汉社稷,何罪之有?快快起身!” “皇儿?”阿娇闻言脸色立马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顾不得王太后在场,怒不可遏地起身对着卫子夫扬起掌心:“你这个贱婢,竟敢瞒着本宫私怀皇嗣,本宫要灭你九族!” “啪!”地一声清脆声响起,卫子夫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几道深红的指印,阿娇第二掌还没来得及上去,就被刘彻一把抓住,刘彻铁青着脸朝着阿娇大声喝道:“你放肆!” 阿娇绝然想不到刘彻竟敢呵斥自己,噙着眼泪定定地盯着刘彻,心中的怒火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刘彻,你这个负心的混蛋,当着这小贱人的面竟说我放肆?当初要没有我母亲,如何轮到你当这个皇帝…” “啪!”王太后见阿娇越骂越不像话,一拍长案站了起来,“你们都给哀家住嘴!皇后,你怎能如此不识大体,这等大逆之言也能出自你的口中吗?” “哼…”阿娇凌厉地一声冷笑:“好啊,太后!明明是他有负于我,你竟说是本宫不识大体?好!好!”阿娇咬牙连说了两个‘好’字,盯着刘彻与王太后恨声说道:“既然你们母子联手欺负我,那就走着瞧!看太皇太后怎么收拾这个贱婢!” “万禄,我们走!”万禄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局,眼前的一切太过突然,看得他呆若木鸡地立于一旁,听见阿娇喊他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趋步跟在阿娇身后。阿娇擦干眼泪,转首指着卫子夫大声喝道:“卫子夫你这个贱婢听着,本宫若不将你千刀万剐,就不做这个大汉朝的皇后!”旋即一个转身,恨恨离去。 ----- “皇祖母…”长信宫内阿娇梨花带雨,哭着扑向窦老太后的怀中。 窦老太后一贯疼爱自己这个外孙女,心疼地搂着阿娇问道:“我的阿娇啊,怎么哭成这样?是谁吃了豹子胆惹到你了?” “皇祖母,刘彻这个混账竟然瞒着我和宫女私下来往,如今竟还有了野种…皇祖母,你可要为阿娇作主啊,呜呜…”阿娇边哭边说道。 “哦…”窦老太后一听不但不怒反而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惹的我家阿娇哭成这样,好了好了,不哭了!彻儿这个浑小子,待哀家好好训斥他,给阿娇出出气啊…” 窦老太后历经三朝,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这点风花雪月的事情在她眼中连小事都算不上。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更何况是一朝天子,有几个妃嫔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阿娇醋劲大,这么多年来后宫一人专宠,老太后就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也就由着她去闹了。这一年多来,虽然刘彻全权交出朝政大权,纵情声色犬马,但心里终究还有几分疑虑,眼下看来到底是自己多心了,小皇帝终究年少轻狂,终日流连温柔乡,如今闹出了这事,老太后反倒安心了许多。 正说话间,宫人前来禀报,皇帝驾临长信宫了。 “孙儿叩见皇祖母,皇祖母福寿安康!”刘彻恭敬地行礼。 “奴婢卫子夫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卫子夫随着刘彻小心翼翼地跪拜道。 阿娇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又见刘彻带着卫子夫上长信宫心中越发恼火,哭着闹着嚷道:“好啊,刘彻,你竟然还敢带这个小贱人上长信宫来…皇祖母,皇祖母,你可要为阿娇做主啊…”阿娇依在窦老太后怀中哭的娇艳欲滴。 “好好…阿娇,哀家肯定为你做主,不哭了…”窦老太后慈爱地拍着阿娇轻声哄道。窦老太后这几年眼疾加重,视物更加模糊不清,虽然刘彻带着卫子夫站在跟前,但是卫子夫长相如何窦老太后也看不清,循着声音,倒是温婉柔顺。 “你就是卫子夫?”窦老太后口气虽不严厉,但透着威严。 “回太皇太后的话,奴婢卫子夫。”卫子夫小心答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哀家私怀龙种,说!你到底有何居心?”窦老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 “奴婢万死不敢,请太皇太后明鉴!”卫子夫吓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不敢?”窦老太后冷笑道:“小小宫女,竟敢勾引当朝天子,哀家如何容得了你?” 见窦老太后动怒,刘彻急忙下跪辩解道:“禀皇祖母,这都是彻儿的错,是彻儿喜欢她,与她无干!” “你就是为了这个宫婢,把阿娇气成这样?”窦老太后转而问及刘彻。 “回皇祖母的话,彻儿绝非有意惹怒阿娇,但事到如今彻儿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求皇祖母不要责罚子夫,要责罚就责罚孙儿吧!”刘彻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窦老太后的神色。 只见窦老太后脸上虽挂着严厉,但说话语气却温和了许多,“彻儿啊,虽说你这个皇帝多几个妃嫔在一旁伺候是在常理,但阿娇才是你的皇后,为你打理着后宫,你增个侍妾也不和她商量,你还把她当你的皇后吗?” 闻听此言,刘彻心中有了底,母亲的推断果然没错。刘彻心底暗笑脸上却仍是悔恨交织,诚恳言道:“孙儿知错了,孙儿向阿娇赔不是,还请皇祖母能够原谅孙儿!” 听刘彻如此一说,窦老太后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转首对阿娇说道:“阿娇啊,彻儿他也知道错了,与他一道回宫吧!以后这混小子再敢欺负你,皇祖母定然饶不了他!” “哼!”阿娇睨了一眼刘彻,眼光盯在卫子夫身上,面色添了几许寒意,冷声言道:“皇祖母,今日若不将卫子夫这个小贱人斩了,阿娇绝不回宫!” “万万不可!”刘彻随即下跪道:“皇祖母体恤,子夫已怀有孙儿骨血,还求皇祖母开恩!” 卫子夫亦是声泪俱下求道:“太皇太后开恩!子夫自知百死难辞其咎,还请太皇太后慈悲为怀,饶过我的孩儿!” 正是此时,宫外传来通禀声:“太后驾到!”话音刚落,只见王太后拾步入殿,恭恭敬敬地上前对窦老太后躬身施礼:“妾身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免礼!你怎么也过来了?”窦老太后问道。 “妾身管教不严,致使彻儿闯下了大祸,特来长信宫请罪。”王太后在窦老太后跟前恭敬地如同下人。 “哦,我以为什么大事,你先且坐下。”窦老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诺!”王太后望了一眼刘彻,徐徐落身。 窦老太后呷了一口茶,言道:“今日之事彻儿既已知错,哀家看就到此为止。”转而对王太后斥责道:“日后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对彻儿多加管教,切莫再重蹈覆辙了!” “诺!多谢太后教诲,妾身定当谨记!”王太后欠身离座,恭声应道。 见窦老太后轻易饶过卫子夫,阿娇如何能忍的下,闻言忙起身声色俱厉道:“且慢!皇祖母,今日不斩这小贱人,如何让我咽的下这口气?” 窦老太后缓声劝道:“阿娇啊,哀家也训斥过彻儿了,你既身为皇后肚量自然要大些,彻儿他身为一国之君,身边多个人服侍也是好的。” “断然不行!”阿娇一口否决了窦老太后的好言,一挥手高声喊道:“来人,将这小贱人拖出去斩了!” “啪!”窦老太后重重地一拍长案,厉声道:“放肆!阿娇,你还把哀家放在眼里吗?她肚中既有刘家骨血,哀家今日若是斩了她,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你休要再提!” 阿娇虽刁蛮,但见窦老太后动怒也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吱声,王太后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阿娇,太皇太后今日也乏了,你与彻儿早些回宫吧!” 阿娇恨恨地盯着卫子夫,心中早已咒骂了千百遍,但奈何窦老太后动怒,她也不敢再多言语,只得悻悻地退下了。 ----- 出了长信宫,刘彻与卫子夫随王太后去了长乐宫,阿娇则气冲冲地出宫找自己的母亲长公主刘嫖。长公主一向视阿娇如珠似宝,何曾见她受过这等委屈,不待阿娇哭诉完,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好你个刘彻,当初要不是我你能当上这个皇帝吗?我把阿娇嫁与你,你竟这样待她?现在莫说我还在你就敢这样,日后我若不在了,你还指不定怎么待我家阿娇呢!” “走!进宫去找你祖母!”刘嫖拉起阿娇就走。 “母亲,我去了祖母那,祖母偏袒着他,护着那个小贱人,呜呜…”阿娇边哭边说道。 “啊?我母后竟然帮着那小贱人?”刘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去找过祖母了?” “嗯。”阿娇梨花带雨地点点头,“不知那小贱人给祖母下了什么迷药,祖母竟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走,母亲陪你一道进宫去,我还真不信一个小小的婢女还能翻了这个天!”刘嫖非要亲自走一趟,弄清楚如今的宫里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第二十章 利弊得失 折腾了这许多,一日下来窦老太后也乏了,正准备着早些歇息,就听着“母后,母后!”一阵喊声从殿外传来。 窦老太后闻声便知道是自己的女儿刘嫖来了,老太后没好气地说道:“瞟儿,何事这般大呼小叫?” 只见刘嫖拉着阿娇快步走了过来,轻嗔道:“母后,你今日怎么也不护着阿娇?你看她都哭成什么样了?” 窦老太后撇了一眼刘嫖,斥责道:“嫖儿,你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你是说母后老糊涂了吗?” 刘嫖半嗔半笑坐下,言道:“母后,您知道嫖儿不是这个意思!您瞧瞧我那心尖子阿娇,今儿都被气成什么样子了!”边说边朝阿娇招手道:“阿娇,还不赶紧给你祖母捶捶背,祖母为你的事情可没少操心。” 阿娇依言乖巧地站到窦老太后身后,伸出芊芊柔荑为老太后轻轻捶背,柔声问道:“祖母,舒不舒服?” “舒服,舒服!”窦老太后笑得一脸慈爱。 看着窦老太后一脸笑容,刘嫖开始进入了正题,“母后,嫖儿不明白您为何放过卫子夫那个小贱人?阿娇可是恼到现在了!” “嫖儿,阿娇糊涂难不成你也糊涂了?”窦老太后眯着双眼问道。 “母后,此言何意?”一向自诩聪明的刘嫖还真疑惑了。 窦老太后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当年你父皇宠爱慎夫人,甚至于让她与本宫平起平坐,风头可谓一时无二!可如今,天下人只知我窦漪房,有谁还记得慎夫人?” 刘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窦老太后接着说道:“宫中的女人不比寻常百姓,大户人家都会母凭子贵,何况宫闱女子?在宫中位置要坐的稳,没有子嗣终究是靠不住的,想那慎夫人当初如何风光,可再风光又如何?没个子嗣,如今还不是黄土一钵?可哀家不同,哀家有太子,太子总有一天会做皇帝,那哀家便是这大汉朝的皇太后!” 窦老太后见刘嫖默不作声,便知她已明白了其中利害,更加语重心长言道:“嫖儿啊,阿娇这事你没急在点子上,彻儿是当今的皇帝,阿娇的皇后之位若想在哀家百年之后坐的稳稳当当,没个子嗣靠的住吗?今日是有她卫子夫,即便哀家帮你除了她,可明日还会有那李子夫,赵子夫,这一个一个的,你杀的过来吗?” 窦老太后的一席话,句句深中要害,说的刘嫖连连点头:“母后说的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得阿娇的肚子争气,否则我岂非白忙一场?” “是啊,你现在可明白母后的用心了?”窦老太后笑着说道。 “嫖儿愚钝,还是母后思虑周全!”刘嫖深知姜还是老的辣,对阿娇道:“阿娇你可听到了,不是你皇祖母不帮你,你肚子再不争气,母亲我也没辙了!” 阿娇撅着嘴不发一言,她也知道窦老太后说的在理,但是生孩子这事上一时半刻也急不来,再说了这事也不是靠她阿娇一人就能成的,如今和刘彻闹成这样,还怎么生孩子? “阿娇啊,那个小贱人如今有了身孕无法行房,这段时间你可得抓紧时间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刘嫖也正色说道。 “母亲,此事你让我如何抓紧?现在和他闹成这样,他都不想见我…”阿娇委曲说道,心里特别别扭。 “这好办,哀家安排卫子夫入住昭阳殿,这段时间她身怀有孕不能侍寝,彻儿我让他宿在你的椒房殿。阿娇啊,你切莫再闹小性子了,生个皇子才是头等大事,有了子嗣日后还怕没有机会出这口气吗?”窦老太后细心嘱咐道。 刘嫖闻言不住点头,殷切道:“阿娇,还不快谢过你祖母?” “多谢祖母,阿娇知道了。”阿娇心中暗暗发誓,卫子夫,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陈阿娇的厉害,这个仇,我会慢慢报。 ----- 入住昭阳殿已一月有余,王太后亲自指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兰儿照顾卫子夫的饮食起居,因为太皇太后的懿旨,刘彻不得不宿于椒房殿,但隔了几日便会至昭阳殿看望卫子夫。阿娇则忙着到处收罗生子秘方,以助自己一索得男稳固后宫地位,一段时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长公主刘嫖重金得了一个古方,一早便兴冲冲地送至宫中。宫人正伺候着阿娇盥洗,一个小宫婢梳理发髻不合阿娇心意,正给阿娇斥责着。 “阿娇,一大早发什么火啊?”刘嫖笑嘻嘻地推门而入。 “母亲,你过来也不先遣人知会一下。”阿娇见母亲突然到来,不免嗔怪道。 刘嫖神神秘秘地说道:“娇儿啊,母亲有个好事要告诉你,所以迫不及待进宫了。” 阿娇好奇道:“有何好事让母亲如此高兴?” 刘嫖屏退了左右宫人,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满脸笑容道:“前些时日我托布臧法师从一位老君山的方士那得了一个失传已久的生子秘方,依秘方所言你只要每日酉时与彻儿服下此药,戌时行欢爱之事,连续数日必有身孕。因着方子里的几味药着实不易找,这几日可费了我不少心血,这不,一配齐便急着给你送来了。” 阿娇羞红着脸亲昵道:“还是母亲对阿娇最好!” 刘嫖刮着阿娇鼻子笑道:“母亲就你这么个心尖子,你那两个哥哥我是指望不上了,最多封个侯了事。娇儿啊,你可是母亲的全部希望,母亲还指着我的外孙当大汉朝的天子呢!你可要争气啊!” 阿娇两靥生辉,扬声道:“母亲你看好了,阿娇定然给你生个当皇帝的外孙!” 听着阿娇的话,刘嫖眼中折射出无限光芒。景帝在位时,她长公主刘嫖就不可一世,现在她是皇帝的丈母娘,更是飞扬跋扈,待到她是皇帝的祖母,以后的日子不知要好到哪里去,只怕九天圣母都要妒她几分的吧! 刘嫖走后阿娇就忙不迭地张罗起来,虽说离酉时还早,但阿娇已是急不可耐了。这些年虽是龙床专宠,但不知何故,阿娇一直不曾怀有身孕,原来还以为是刘彻患有隐疾,但卫子夫的事情摆明了就是她陈阿娇的问题。如今她若再不加紧,以后也许真连皇后之位都坐不稳了,她陈阿娇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整个下午阿娇都在精心准备着晚膳的事情,到了日暮时分香汤沐浴后,阿娇换了一身红色窄袖水衫襦裙,更衬得肌肤胜雪,身段婀娜。只见万千青丝绾成同心髻,斜斜插了一支翠玉笄,淡淡暗香袭来,好似仙子坠落凡间,美逸脱俗。 阿娇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如花玉颜定会让刘彻心旌神荡,待两人喝过温酒中的药方,鸳鸯戏水,巫山云雨,想及此处阿娇心内一阵涟漪。 掌灯时分,椒房殿流光溢彩,芬芳萦怀。阿娇手托香腮,眼看都要酉时了,刘彻怎么还没过来?正想着,小黄门前来禀报:“启禀皇后,陛下口谕,今晚不至椒房殿晚膳,请皇后自行用膳。” 阿娇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冷冷问道:“陛下人在何处?” 小黄门情知皇后心情烦闷,正想着如何应答,阿娇喝道:“本宫问你话,为何不回?” 小黄门脊背一凉,颤声应道:“回皇后话,陛下…陛下在昭阳殿…” 阿娇恼的一甩袖把桌上的玉壶摔了个粉碎,厉声道:“滚!”小黄门见势赶紧退下,他可是深知阿娇的厉害,今儿弄不好就是个掉头的事。 “这个小贱人,处处都与本宫作对,白白坏了本宫的兴致!”阿娇妒火中烧把东西摔了一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阿娇的心火辣辣地疼。 ----- “陛下,你赶紧回宫吧,皇后该等急了。”昭阳殿中卫子夫婉言劝道。 “不妨,子夫怀了朕的小皇子,身子又不舒服,让朕多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刘彻温柔说道,对着卫子夫他真是相看两不厌。 卫子夫抿嘴笑道:“子夫现在臃肿不堪,陛下可莫要生厌。” 刘彻搂过卫子夫笑道:“在朕眼中,子夫永远都是那日在河畔迎风起舞时的模样,如一支盛放的白莲,活泼泼地开在朕的心里。” 卫子夫心中一热,扬起脸柔声道:“陛下还记得那日在河边的相遇?” “怎会忘记?若不是那日与你相遇,又如何会有侯府的重逢与今日的相伴?”刘彻望着卫子夫目不转睛,眼中尽然柔情,“是了,你可知皇姐如今亦是身怀六甲,前些时日皇姐入宫告知太后,太后欢喜不已,赐了不少东西,你说朕这个皇舅要赏赐些什么才好?” 卫子夫欢喜道:“公主怀了孩儿?老夫人若是知晓了,不知要欢喜成怎样呢!” 刘彻亲昵地刮着卫子夫的鼻尖笑道:“皇姐有孕看把你喜成这般,你可是说说朕要赏赐些什么给皇姐才好?” 卫子夫依在刘彻怀中笑道:“臣妾与陛下姻缘皆因公主所赐,如今公主有喜子夫自然高兴,若说陛下要赏赐何物,臣妾看陛下自然要赏赐些心爱稀罕之物方能彰显心意。” 刘彻点头道:“皇姐素来与朕亲厚,亦帮了朕不少,若说朕的心爱之物…”刘彻低下头望着卫子夫戏谑道,“你与孩儿皆是朕的心头肉,你说朕该割舍哪个?” 卫子夫扑哧一笑,道:“陛下何时变的如此爱戏弄子夫?” “哈哈哈!”刘彻笑道,“朕适才所言并非都是戏言,皇姐与你皆是身怀有孕,若是你诞下朕的皇子,皇姐诞下郡主,待他们长大成人后结为夫妻岂不美哉?” 卫子夫颔首笑道:“若是如此,陛下与公主日后不仅是姐弟,还是亲家了!” “哈哈哈!此事朕看就这么办,亲上加亲,岂不两全其美?”殿内笑声朗朗,窗外月华澹澹,永夜静好。 过了戌时刘彻摆驾回椒房殿,因着上次窦老太后的叮嘱,阿娇恨恨忍下了这口气。 但阿娇的性子终究骄纵惯了,一如阳春下的白雪,容不得半分污渍,爱即是爱,恨即是恨,喜怒均放于脸上。此般虽说是忍下了这口怨气,但终究脸上还是寒气逼人,刘彻见此心知肚明,却也未加安抚,两人就这样各自安歇。 ----- 次日晨起,刘彻一早便上了朝,阿娇懒懒起床梳洗打扮。看着莲花镜中的自己芳华正茂,想及昨夜之事,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都说女人如花,可花为谁开?如今的自己花姿摇曳芳香扑鼻,却换不来心上人的一眼垂怜,待似水流年缓缓过,苒苒花期有几时?每每想到此处,阿娇的心就生生地刺痛。 自己与刘彻早过了绕床弄青梅的年纪,可当初刘彻金屋藏娇的戏言她从不曾忘记,她阿娇生来娇贵显赫,试问天下荣华哪一样不是信手拈来?什么皇后之位,什么母仪天下,她都不稀罕。她要的只不过是与他两小无猜恩爱白头的情分! 只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建个金屋子给她的人,怕是早就忘了这份诺言吧?如今新人在侧,哪里还顾旧人心伤?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统统都是假的!刘彻,若非为你了,我阿娇要这皇后之位何用? 一边自怨自艾,一边自伤自怜,阿娇陷入其中不可自持。 “皇后,早食已经备下了,请皇后用膳!”宫人的声音打破了阿娇的思绪,把她拉回了眼前。 阿娇稳了稳了心神,扬声道:“知道了,去命万禄传本宫旨意,请陛下今日至椒房殿用晚膳。” 他刘彻再负心,自己可不能听之任之,但凡有重新挽回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抓住,更何况如今这大汉朝的皇后,依然还是她陈阿娇。 卫子夫,我们走着瞧!阿娇心中又燃起了斗志,依旧精心收拾打扮停当,等待暮色的来临。 第二十一章 杀机乍起 过了掌灯时分,刘彻姗姗来迟,阿娇虽然等的一肚子火,但人总归是过来了,火气便也暂时搁下了。 “陛下,今日为何来的如此之晚?”阿娇今日着了一件龙凤戏珠碧罗裙,鬓发低垂斜插碧玉钗,笑靥如花地迎了上去。 刘彻神情落寂,郁郁寡欢道:“朝政之事耽误了,皇后用膳吧!” 阿娇关切问道:“朝堂出了何事?” 刘彻蹙眉言道:“不提前朝之事也罢,来,饮酒!” 阿娇一听正中下怀,笑意盈盈地提起玉壶,道:“好,饮酒!” 几杯下去,阿娇的脸色越发显得红润,只如一朵盛开的鲜花娇艳欲滴,风情万种:“陛下,饮了此杯,早些歇息罢!” 孰料刘彻充耳不闻,只一杯接一杯地兀自饮酒,思绪却飘至今日朝堂上东瓯使者求救之事。 昔日七国之乱后吴王刘濞之子刘驹曾逃至闽越,被闽越王骆郢收留,刘驹为报东瓯杀父之仇,怂恿闽越王屡屡进攻东瓯,东瓯王抵挡不住,无奈之下只能派使者到长安求朝廷发兵相救。刘彻虽名为大汉皇帝,但手中根本没有兵权,即使他有心相助,却无法调动朝廷大军,故而朝堂之上只能含糊其辞,未能给出明确态度。 这般受长信宫掣肘,刘彻心中已是烦闷至极,偏偏此时阿娇又请他用膳,虽有心相拒,但念及昨夜二人失和,便也不愿拂了阿娇的好意,只是兴致着实不高,自斟自酌倒也免伤了和气。 阿娇不知情由,见刘彻如此冷淡兴致早已扫了一半,但念及窦老太后叮嘱之言,仍是强颜笑道:“酒多伤身,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刘彻抬眼瞟了一眼阿娇,淡淡说道:“朕今日心烦想出去走走,皇后先歇着吧!” 此言一出,阿娇剩余的半分兴致荡然无存,粉面旋即含霜,冷冷说道:“莫不是你今晚又要去找那小贱人?” 刘彻闻言将脸一沉,一口酒饮尽,厌烦道:“朕今日没有兴致与你争辩!” 阿娇憋在心中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当下将高足玉杯用力一摔,恨声道:“刘彻你是何意?你不愿在我这椒房殿走便是,莫要找什么破烂由头去会那小贱人!” 刘彻被搅的心烦意乱,一挥手将玉壶摔个粉碎,径自站起身就往殿外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阿娇又急又怒,放出狠话道:“刘彻,你今日敢走出椒房殿,我死给你看!” “简直不可理喻!”刘彻恨恨地一甩宽袖,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华丽空旷的椒房殿顿时毫无生机,只剩阿娇的身影茕茕孑立,眼见良辰美景破碎,阿娇再也止不住泪水。男人若是变了心,任你再千娇百媚,终只能顾影自怜,伤到深处,阿娇不由得银牙暗咬,眼中布满杀机。 ----- 七月盛夏,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瓦蓝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连空气都好像凝住了。昭阳殿内也是闷的透不过气来,但好在刘彻命人搬来两大瓮冰块降温,定下心来倒也清凉。 卫子夫薄衫轻袖卧于锦榻之上,腹中的孩儿已经五个多月了,今日兰儿还打趣说看自己害喜的症状怀的该是小公主。若是公主多好啊,如自己一般眉目清秀,如她父皇一般英姿勃勃,想及刘彻,卫子夫满心的甜蜜。 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歌姬,能得到君临天下的他如此相待,已是此生有幸了,上天厚泽,如今还有了他的骨血,这该是多少年才修来的福分?抚着已经凸起的小腹,卫子夫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容,只是一想到平阳县中独自抚养儿子的二姐和尚在侯府当差的卫青,她的心中就不免烦乱了起来,这么久不见,他们怎么样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天色不觉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收了最后一抹余辉,悄然隐于山后。 “卫姬,今日身子还乏吗?”兰儿过来掌灯问道。 “还是老样子,不觉天都黑了,晚膳备下了吧?”卫子夫起身轻轻问道。 “备下了,正过来唤卫姬用膳呢。”兰儿笑着说道,“卫姬披件纱衣,晚间起凉风了。”边说边把架子上的霓裳纱衣拿下替卫子夫披上。 “谢谢兰儿。”卫子夫笑着接了过去,与兰儿一起步出内室。两人尚未走远,一道黑影迅速闪进了内殿。 ----- 用过晚食,卫子夫在灯展下为尚未出世的孩儿做着女红,兰儿立在一边为她轻轻打扇。想到孩子出生后便能穿上自己亲手缝的肚兜,卫子夫满心都是欢悦。 只是沉醉在将为人母喜悦中的卫子夫没有料到危机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就在咫尺。 那道黑影躲在衣橱的暗处,他受重金所托过来刺杀卫子夫。只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次任务的目标竟然是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真的一剑下去,那就是一尸两命。想起自己初为人父时的心情,他犹豫了,这是杀手所不能有的心软。 “兰儿,在柜子二层的左边,有一条绣着绿竹的帕子,我想绣在孩儿的肚兜上,劳烦你帮我拿下好吗?”提起这方帕子,卫子夫总是不禁想起当日刘彻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样子。 “卫姬总是这么客气,这是奴婢该做的。”兰儿闻言立即走去衣柜拿锦帕。 一阵晚风吹来,窗牗啪嗒作响,殿内柱角的纱帐随风扬起。兰儿拿了锦帕正想关上柜门,忽然看见柜门一旁的帘子被风拂起后,在烛光下隐约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兰儿立即警觉地后退两步,大声问道:“何人在此?” 扮作宦者的刺客正犹豫不决,不料却露了身形,闻言只得闪身朝着兰儿一剑刺去,兰儿躲闪不及扑通倒地,鲜血顿时染红了手中的锦帕。 卫子夫被眼前一幕吓呆了,只“啊”的一声,便定定地拿着针线不知如何是好。刺客急步上前,正欲举剑刺下,卫子夫本能地大声呼喊:“救命啊,来人呐!” 殿外的侍卫听到卫子夫大喊,情知出了大事,急忙奔入殿中,随着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刺客举剑犹豫片刻终是垂下手,一个箭步跑至窗前纵身跃了出去。 侍卫进屋一看,兰儿倒在血泊之中,刺客已逃的无影无踪。卫子夫因惊吓过度,眼前一黑,被闻声前来的宫女一把扶住,搀扶着出了殿外。 侍卫见此情形不敢耽搁,急忙跑去椒房殿通知刘彻,刘彻正欲就寝,椒房殿的万禄急急前来启奏:“陛下,昭阳殿侍卫前来禀报,殿内出现刺客,眼下正全力搜捕。” 刘彻一听大惊失色,对前来报信的侍卫问道:“卫姬可有受伤?”而阿娇初闻此言则大喜过望,以为大功告成,心中窃喜不已。 侍卫答道:“卫姬受了惊吓正由宫人照料,只是侍婢兰儿身中一剑怕是回生无望。” 刘彻长长吁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娇一眼,愤然道:“摆驾昭阳殿!” 阿娇被那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佯装卧下就寝,心中却不住骂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 “圣上驾到!”昭阳殿内,灯火通明,宦官宫女们见皇帝亲临,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叩见陛下!” “平身!”刘彻急急步入殿内却没有看见心心念念的人,不由问道:“如何不见卫姬?” 左右宫人忙禀奏道:“回陛下,卫姬受了惊吓,正在偏殿的耳房内休息,奴婢这就过去请卫姬。” 刘彻道:“不必了,带朕过去。” 卫子夫此时正躺在耳房的锦榻之上惊魂未定,脑中不时闪现刚才的情形。当时若不是兰儿发现的早,现在倒在血泊之中的只怕是自己了。 兰儿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卫子夫心中充满了歉疚,可到底是谁要下这样的毒手,非要取人性命不可呢?自己在宫中素来与人无怨,不对…若说有怨,还真有一个… 想及此处,卫子夫不禁打了个寒噤。 陈阿娇恨她,卫子夫是知道的,但恨成这般,却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可若真是陈阿娇,那个刺客当时明明有机会杀了她,可为何不杀?那么多的疑惑让卫子夫心中生寒、疲惫不堪,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卫青在身边就好了,起码还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可是…唉! “子夫为何长叹?可是怪朕来晚了吗?”叹息未停,便见刘彻推门而入。 卫子夫一抬头见刘彻这么晚赶来,忙起身行礼,“陛下!” “快躺下,你还要与朕如此生分吗?”刘彻急忙上前按住卫子夫的双臂,心疼言道。 “子夫不敢,子夫…”话未说完,卫子夫就禁不住泪眼婆娑。 刘彻拥着卫子夫,轻轻抚慰道:“朕都知道了,子夫你受苦了!朕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想起兰儿的惨状,卫子夫泪如雨下:“陛下,兰儿死了,兰儿是因我而死的…” 刘彻揽过卫子夫,好言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朕会命人厚葬兰儿,也不枉了你与她的情分!” 卫子夫抬起哭红的双眼,眉眼之间尽是忧色,哽咽道:“子夫替兰儿谢过陛下!只是如今刺客已经逃脱,不知何时还会潜入宫中。” “朕已经多加了侍卫把守寝殿四周,子夫勿要担惊受怕,朕得空也会多来陪陪你。”刘彻柔柔宽慰道,他心中跟明镜似得,这件事和阿娇绝脱不了干系。 “多谢陛下!”卫子夫犹豫了片刻,终是言道:“陛下,子夫有一事请求陛下恩准。” 刘彻道:“有何事只管说来,朕定然应你!” 卫子夫轻声道:“子夫有一弟名唤卫青,承公主恩泽,于建元元年与子夫一道入了平阳侯府。自子夫进宫后一直不曾相见,眼下出了这等祸事,而子夫又着实惦记弟弟,故此恳请陛下能恩准卫青入宫,一则以解子夫挂念之心,二则有卫青在侧,子夫也免生惊恐,还望陛下恩准!” 刘彻点头笑道:“朕当是何事,此事好办,朕明日就命韩嫣去皇姐府中接来卫青,让他在你宫内负责宿卫,你看可好?” 卫子夫含笑落泪道:“多谢陛下恩泽!” 刘彻心疼笑道:“怎么又落泪了,你欢喜些,朕也便宽心些。”卫子夫低头羞涩一笑,心若五月的风,柔柔絮絮舒展开来。 ----- 刺客的事闹了大半宿,刘彻索性宿在了昭阳殿。他清楚若在平日只怕阿娇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今夜只怕她没了那份争风吃醋的心思,要独自拥着心事彻夜不眠了。 夜已三更,皎洁月色透过窗格漏下斑驳的影子,极静好的夜晚,阿娇却辗转难眠。 刘彻去了这么久还未归来,看情形今夜是不会回来了。结发为夫妻,本应恩爱两不疑的,可是刘彻,你为何要负我? 一念既起,便再难放下,阿娇心内恨恨道,都是卫子夫这个小贱人,若不是你,我陈阿娇断不会落成今日这般田地,这次没能杀了你是你命大,可下次你就不会这么走运了。看着锦帐在夜色中垂下的阴影,阿娇心中盘算着新的计策。 第二十二章 机关算尽 过了两日,卫青果然由韩嫣领了进宫,入了昭阳殿。两年未见,骤然重逢,姐弟俩都不禁泪湿眼眶。 “青儿…”卫子夫未语凝噎,两年不见,她的弟弟已经长高了许多,英武挺拔得如同一株傲然白杨。 “姐姐…”卫青亦是情难自抑,光阴似箭,自侯府一别,她的姐姐陪伴君侧,如今还有了他的小外甥。 “子夫,如今你可心安了吧!”刘彻满面春风步入殿内。 “青儿,这是陛下!”卫子夫擦拭眼泪,拉着卫青一道下跪谢恩,刘彻哈哈大笑道:“快快平身!今日真是大吉,你们姐弟重聚,而朕亦有一桩喜事,当要一醉尽欢才好!” 韩嫣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道:“陛下,可是东瓯之乱已平?” 刘彻两靥生辉,朗声道:“正是!朕命中大夫严助持节征发会稽郡军队前去救援,未料会稽援军未到,闽越便得到消息,自行领兵退去,真是天助我也!” 韩嫣俯身道:“恭贺陛下!” 刘彻拍着韩嫣的肩膀笑道:“多亏朕身边还有你,若不是你提醒朕,以朕之符节调动地方军进行增援,此事又如何可成?” 韩嫣谦逊道:“敌军不战而退,乃陛下福泽!韩嫣不敢居功!” “哈哈哈!”刘彻笑道,“朕日后还要靠你们这等肱骨之臣,来,卫青!”言罢朝卫青招手示意,“这是上大夫韩嫣,是朕打小的至交,往后你们二人要多加亲近。” 卫青上前对韩嫣躬身一礼,恭敬言道:“卫青愚钝,还请韩大人多加指点!” “卫公子言重了!”韩嫣见状忙一拱手回礼。 “哈哈哈!今日朕真是高兴!来,陪朕一道饮酒!”刘彻大笑道,拉起二人一道入席,卫子夫在一旁看着亦是浅笑不已。 ----- 正值酷暑,白日里蝉鸣阵阵,到了夜间反倒一只只匿了踪影,听不到一点声音。安静的宫墙内,公孙敖缓步前行,月光在脚下洒了一地清辉,公孙敖越发觉得自己的影子孤单而寂寥。 束豫的话尚在耳边回响,“公孙护卫,子夫已经不在撷芳殿了,她怀了陛下的龙裔,已被陛下接去了未央宫…” 束豫还说了些什么,公孙敖已经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木然地点着头,离开了撷芳殿。月色依然轻柔,公孙敖满心的失落无可言说,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步暗自吞咽。 平心而论,卫子夫得此殊宠,他也真心为她高兴,可就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她温婉的笑容,公孙敖就忍不住地难过。他真恨自己,没法好好保护她,却还对她心生妄念,就这样一路纠结着,公孙敖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公孙兄长!” 在惊喜声中,公孙敖抬眼一看,站在自己前面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卫青,欣喜之下不由喊道:“卫青兄弟!” “兄长,我早听姐姐说起,你也在宫中,正想着这几日便去寻你,竟没想到在这里相遇。”卫青十分高兴,眼中充满惊喜。 “卫兄弟,你何时进的宫?”卫青的骤然出现,一扫公孙敖低落的心情,不由展颜问道。 “昨日陛下下旨,让韩嫣韩大人领我入得宫,眼下在姐姐的昭阳殿当差。”卫青应道。 “那当是极好!”公孙敖朗笑道,“日后你我兄弟可以经常相聚了!” “是啊!”卫青颔首相应,想起刚才遇到公孙敖时他满腹惆怅的样子,卫青不由关切道:“公孙兄长,我适才见你心事重重,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卫青的话不禁又引起公孙敖的一阵心伤,但面对卫青这种伤心无法言说,当下赶紧一笑掩饰道:“是有一些烦人的琐事,不过无妨!卫兄弟这是要往何处去?”见卫青所行方向并不是昭阳殿,公孙敖不由问道。 卫青笑道:“我刚来宫中,还不太熟悉地形,趁着夜间无事多走走。” “那让公孙带你熟悉一下宫中地形如何?”公孙敖问道。 “那当真再好不过!”卫青拱手为礼,笑道:“兄长,请!” ----- 八月的天气酷热难当,阿娇正蹙眉筹谋着新的计划。上次刺杀未果,刘彻虽没说什么,但是对她明显疏远了许多,阿娇虽心有不忿,但想到一旦剪除了卫子夫,刘彻还是会乖乖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的怒火便都转为了勃勃斗志。 汉朝自高祖刘邦开国以来,传到刘彻已是第五代了。当初高祖与西楚霸王项羽在争夺天下时,项羽曾设下鸿门宴邀请刘邦,欲借此宴一举铲除劲敌,不料席间却被刘邦逃脱,这才有了后来项羽乌江自刎,刘邦创立的大汉王朝。 这一段历史令阿娇不无启发,若是自己也摆一出鸿门宴,以宴席之名邀卫子夫至椒房殿,而后在酒菜中下毒,待卫子夫暴毙,刘彻再如何愤怒,终是死无对证。再者有太皇太后和母亲压阵,自己这边手脚再干净利落些,应该也落不下什么把柄。 想到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阿娇的唇线不觉往上翘起。 ----- “卫姬,皇后遣大长秋来传,邀您前去椒房殿饮宴。”新的贴身宫婢采兮欠身禀报道。 卫子夫正在廊下闲坐,有了上次刺客之事,她心内警惕了许多,问道:“大长秋可有提起何事相邀?” 采兮答道:“大长秋言道,皇后自卫姬入宫以来一直有心相叙,无奈卫姬前些时日受了惊吓,故此皇后特意待卫姬平复些时日,方才相邀一聚。” 卫子夫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采兮接着说道:“大长秋已在前堂等候卫姬一同前往,问及卫姬何时移步?” 卫子夫微微蹙眉:“为何如此着急?” 采兮道:“奴婢也觉着急了些,然大长秋催着奴婢前来禀报,说是皇后等着卫姬一道饮宴呢!” 卫子夫闻言暗自猜测只怕是来者不善,略一思忖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采兮道:“适才听卫青说起,陛下刚出宫,应是往上林苑去了。” “如此不巧!”卫子夫不禁暗自着急,刘彻刚一出宫,这陈阿娇就请人赴宴,还催的如此之急,只怕另有所图。 “让卫青…!”话刚一说出口,卫子夫又觉不妥,这宫里谁都知道卫青是她弟弟,若是由他出宫去找刘彻,而对方又真包藏祸心的话,只怕还没出宫就被人盯上了。 想到这里卫子夫对采兮道:“采兮,你速让殿内管事桂长海快马加鞭出宫追上陛下,告知陛下此事。然后以你腹痛为由拖上一阵子,再去前堂回大长秋,让他稍等片刻,待我换件衣裳便可前去。” “诺!”采兮沉声应道,欠身退了下去。 ----- 椒房殿内,丝竹管弦,笙歌阵阵。卫子夫进宫后从未踏足椒房殿,入眼处皆是金砖碧瓦,雕龙绘凤,处处透着锦绣华丽,彰显着此处主人的身份尊贵无比。 “卫姬能赏脸来椒房殿,真是本宫的殊荣啊!”阿娇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 “妾身卫子夫,见过皇后,皇后千岁金安!”卫子夫俯身施礼道。 阿娇笑道:“卫姬身怀龙裔,不必行此大礼,再者你我同侍陛下,理当多加亲近。”说罢朝万禄使了个眼色,“万禄,还不快扶卫姬入座?” 万禄心领神会地跨前一步挡在采兮前面:“老奴伺候卫姬用膳!” 卫子夫微微一笑,也不推却,随着万禄入了座。 笙鼓悠扬,菜肴精美,一曲舞毕阿娇端起酒樽,一尽地主之谊:“卫姬,你替本宫分忧,服侍陛下,本宫感之,釂!” 卫子夫浅浅一笑,道:“多谢皇后美意,子夫身怀有孕,不能沾酒,请允许子夫以茶代酒回敬皇后!”言罢,回头吩咐采兮道:“采兮,去替我沏一壶茶来。” 阿娇见状,放下酒樽道:“卫姬所言极是!是本宫疏忽了,万禄!” 万禄忙应道:“皇后!” “还不替卫姬沏壶好茶上来?”阿娇望着万禄意味深长言道。 万禄会意躬身道:“诺!” 眼见万禄下去沏茶,卫子夫心中隐隐不安,看这情形只怕自己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不知道桂长海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追上刘彻。正在左思右想间,只见万禄端上沏好的茶走了过来,阿娇笑的千娇百媚,“卫姬,可不要辜负本宫的一片心意啊,请!” 眼前虽是小小的一盏茶,但在知情人眼中却有如千斤重,卫子夫暗自着急,阿娇软硬兼施,自己若是再推却只怕她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无奈之下只能缓缓端起茶盏。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殿外终于传来卫子夫心念已久的通禀声。 “陛下怎么来了?”阿娇暗自吃惊,眼光瞟向卫子夫,只见她端起茶盏的手闻声又放了下来,阿娇不由加重了口气:“卫姬,本宫好心邀你来椒房殿饮宴,你如何连一盏茶都不愿意喝,眼中可还有本宫?”眼见刘彻骤然驾临,打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阿娇不由步步紧逼。 “皇后这里有何等好茶,朕竟不知?”刘彻循声走入了殿内。 “见过陛下!”椒房殿一干人等俱是俯身下拜,阿娇亦只能见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免礼!”刘彻说着走近卫子夫,道:“皇后今日怎有如此雅兴,竟亲自宴请卫姬?” 阿娇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卫姬入宫已久,前番又遭刺客之事,臣妾想着既同在后宫,自然要多加亲近。” “皇后有心了!”刘彻道,“只是卫姬身怀六甲,朕看还是早些回殿休息的好!”言罢,拉起卫子夫道,“子夫,随朕走!” “等一下!”阿娇见刘彻如此爱惜卫子夫,气的银牙暗咬,不由挺身一拦,对卫子夫道:“卫姬初次来我宫中,连盏茶都不肯喝,未免太不把本宫当回事!” 阿娇面色冷若冰霜,她既然可以逼着卫子夫喝下那盏茶,心里自然也是打算好了的,就算卫子夫今日暴毙椒房殿中,谁又可以证明那是她陈阿娇下的毒?再说了,刘彻在跟前也好,就让他看着这个小贱人死在眼前,这是何等的快事? 岂料刘彻闻言道:“卫姬的一盏茶,朕替她饮了!”言罢,看着万禄道:“拿来!” 万禄自然不敢,怯怯地看着阿娇,阿娇气的七窍生烟,恨声道:“送客!” 刘彻冷哼一声,牵着卫子夫快步出了椒房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娇悻悻不已。 ----- 两次均未得手,阿娇便日渐坐立不安,自那日椒房殿宴请一事后,刘彻便命人严加守卫,十二分细心照料卫子夫的起居。阿娇一时没有可乘之机,眼看着卫子夫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她却无计可施,不免烦恼不已。 万禄见阿娇急躁不安,讨好地上前问道:“皇后可是在为卫子夫一事烦忧?” 阿娇白了万禄一眼,没好气地道:“废话!此人一日不除,本宫一日不得安宁!” 万禄眼睛一转,生出一条毒计,凑近说道:“老奴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阿娇冷声道:“你说来便是!” 万禄低声耳语道:“陛下如今严守卫子夫,但卫子夫有一弟,名唤卫青,眼下在昭阳殿当差,皇后可如此…” 阿娇听了连连点头,不住笑道:“还是你这老狗机灵,本宫着你去办此事,你即刻前去我母亲府中,让她为我寻几名得力的勇士。” 万禄谄笑道:“诺!” 第二十三章 伺机而动 九月丙子晦,天象忽现天狗食日,只见白日里好端端的天色突然间就暗了下来,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待过了片刻,方才慢慢恢复光亮。 长安城中的百姓俱是胆战心惊,天呈异象,不知会有怎样的祸事降临。宫城内,人心同样惴惴不安。 “司马谈,适才天有异象,是何缘由?”长信宫中窦老太后不安问道。 太史令司马谈跪奏道:“回太皇太后,这几日臣夜观天象,便已发现异常,今日又呈天狗食日之异象,更加印证了老臣的担心。” “快说!天象有何异常?”老太后急道。 “老臣这几日见二十八星宿之东方青龙七宿中,原本主大吉的角星黯淡无光,角星位于青龙之口,主荣华,素有文人及第见君王之说。而主大凶的心星却大发其光,意寓事事令君莫始终,加之昨日天降异象,正是上苍昭示我朝人才不济,长此以往,只怕会影响我大汉国祚。” 窦老太后一听脸色瞬间变白,喃喃自语道:“影响…我大汉国祚!这可怎么办?” “快传陛下入长信宫!”老太后稍一思索,马上说道。 “诺!”宫人急忙领命而去。未几,刘彻入殿,见太史令也在,心中即刻明白了七八分,“皇祖母,宣召孙儿可是为天象异常之事?”刘彻问道。 老太后点点头,道:“正是!太史令亦言这几日东方青龙七宿亦呈凶象,乃是上苍昭示我朝人才不济,皇帝怎么看?” 刘彻道:“若有祸事发生,上天必有异象警示,孙儿不敢妄言!” 老太后闻言道:“如今你是一国之君,当如何处理须拿出决断,如何会是妄言?” 刘彻见状这才说道:“孙儿以为上天既昭示我朝人才不济,朝廷当要广招贤良,选拔有识之士以补内廷。”言罢又恭声道:“孙儿经验尚浅,还须皇祖母定夺!” 窦老太后满意一笑,徐徐言道:“皇帝所言不差,哀家亦有此意。着丞相许昌拟定招贤榜文,广招贤良,擢拔士子,诏令天下选举贤能!” 司马谈道:“太皇太后圣明!” ----- 招贤榜文很快拟好,不日皇榜便昭告天下:各郡县但凡持才者,无须郡县荐举,且不论士子布衣,均可至长安策问。一时间天下人才皆往长安而来,毛遂自荐数以千计。 人才选拔的锣鼓喧天,但刘彻对此并不热心,有赵绾王臧的前车之鉴,他明白再多的人才,也不能为己所用,索性不闻不问,依然在上林苑中扩建宫苑,游玩狩猎。 与此同时,老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天呈异象这让依附她的那群人更加不安。窦氏眼下确在朝堂炙手可热,可一旦老太后倒下,今日荣华明日枯骨也是看得见的,加之这段时间朝廷又广招人才,朝内的局势更是暗流汹涌。 刘彻冷眼看着一切,心中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盘算。 “韩嫣,如今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窦氏那群人对朕虎视眈眈,朕担心不久的将来朝廷会有动荡,卿如何看?”只有对着韩嫣,刘彻才能放心将心底的忧虑和盘托出。 韩嫣道:“陛下所忧极是!韩嫣认为陛下手中无兵权,才是最大的掣肘之处!” 刘彻赞同地点头道:“知朕者莫若你!如今朝堂不设太尉,兵权皆在长信宫,若是长信宫一朝有变,朕性命堪忧!” 韩嫣安慰道:“陛下终究是先皇传位的大汉天子,臣思忖着窦氏一族虽气焰嚣张,但未必会有此胆量,陛下是否多虑了?” 刘彻摇了摇头,正色道:“前有诸吕之乱,焉知窦氏不会步其后尘?朕看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不待乱起,便将乱平,方是上策!” 韩嫣点头称是,问道:“陛下既有此打算,想必是胸中有丘壑了?” 刘彻徐徐点头,指着广袤的上林苑对韩嫣说道:“你看这里如何?” “这里?”韩嫣不解其意,放眼望去上林苑林木繁茂,八水分流,宫苑众多,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这与眼下筹谋之事有何关联,“韩嫣不明陛下之意!”韩嫣老实答道。 刘彻微微一笑,眼光望前远方,道:“若在此地招募新兵,你以为如何?” “在此地招募新兵?”韩嫣一愣,“若是太皇太后知晓,定然无法进行。” 刘彻一笑,道:“朕行此事,不避太皇太后。” 韩嫣满腹疑问,深施一礼,道:“韩嫣愚钝,愿闻其详!” 刘彻道:“朕素喜欢狩猎,还记得先前朕以平阳侯之名外出狩猎,被当地百姓苛斥闹至县衙的事吗?” 韩嫣点头道:“怎会忘记!那日陛下乘着夜色出城,马匹把百姓的庄稼践踏的狼藉不堪,百姓怒骂,告知了当地县令,还差点把陛下给扣下,此事传到宫中,陛下可没有少受责。” 刘彻道:“既如此,朕便以扩建上林苑为由,征收周边土地,再以执兵宿卫不足,征召陇西、天水等地的良家子能骑射者,暗中建立精兵,如何?” 韩嫣听罢连连点头,道:“陛下此计可行!宫中若有变动,我等只需提前以精兵控制好内廷,便可安稳渡过。” “事关重大!此事还需详尽的方略,但须得去做了!”面对可能即将出现的变数,刘彻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很快隐去不见,只郑重嘱咐道:“此事就交给你了!” “陛下放心!”与刘彻从小一起长大,很多话不用多说,韩嫣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 “好!”刘彻在韩嫣肩上重重一拍,两人并肩而立,山风吹过耳边,上林苑景色依然明丽。 ----- 不久,刘彻便上奏窦老太后,称上林苑为秦朝旧址,规模过小,虽有扩建但附近有百姓耕居,不宜大规模行猎游乐,恳请老太后准许大面积扩建上林苑。 窦老太后接到刘彻上奏后,一口应允,倒是丞相许昌察觉些许不对,却又苦于没有实质的证据,一时倒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许昌在长信宫汇禀国事,与窦老太后谈起扩建上林苑的事情,许昌小心翼翼说道:“太皇太后,微臣窃以为陛下扩建上林苑,此举怕是另有深意。” “哦?不知丞相此言何意?”窦老太后蹙眉问道。 “微臣以为上林苑乃秦皇旧苑,地域广阔,物产丰饶,没有必要大费周章进行扩建。” 窦老太后道:“丞相也知皇帝素喜微服狩猎,昔日因旧苑太小还践踏了农田,甚至闹到了官衙,皇帝这才动了要大面积扩建上林苑的念头,不过是年少放纵罢了!” “但是,陛下以扩建为名多方招募军士,此事可能并非如此简单。”许昌还是道出了心头的疑虑。 窦老太后笑道:“此事皇帝早已告知哀家,扩建上林苑需要招募值宿护卫,丞相多心了。” 许昌还是不踏实:“可是…” 窦老太后未等许昌说完,便道:“丞相能告诉哀家,皇帝整日在忙些什么吗?” 许昌回道:“陛下除了循例上朝之外,终日与韩嫣在上林苑骑马射猎,或与司马相如吟诗作赋,或招吾丘寿王侍棋,还有陛下身边一个叫东方朔的,常以巧言博取陛下欢心。” 窦老太后笑道:“如此丞相还不明了吗?皇帝终究年少贪乐,丞相慎重是好,但也无需草木皆兵。” 窦老太后当然不是如此糊涂,她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但是自己沉疴愈重,朝堂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她虽是这大汉朝的太皇太后,是权倾朝野的第一人,但也是这大汉天子的亲祖母。从国事层面而言,毕竟名义上早就还政于天子,如果这个时候公开激化矛盾,弄不好就会重蹈吕氏之乱,这是她窦漪房绝对不愿看到的局面。从个人层面而言,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当初再不愿刘彻登上大宝,但现在对她来说,大儿子刘启的儿子和小儿子刘武的儿子对她意义都一样,他们都是自己的血脉,把祖宗的基业传下去才是正理。 许昌自然不会明白这些,故此心中虽隐隐不安,也只好闭口不言。有了窦老太后的首肯,扩建上林苑、招募新军的事便没了阻碍,很快就如火如荼地进行了。 ----- 这几日天气稍稍凉快了些,月华皎皎洒落一地清辉,昭阳殿在轻柔的月色中安宁而静谧。这些时日随公孙敖在宫中走动,卫青早已熟悉了各处的地形,夜间晚风清凉,树影婆娑处只见有人脚步匆匆往昭阳殿而来。 这不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万禄吗?卫青记得他曾来过昭阳殿宣皇后旨,有过卫子夫上次险些被害的经历,卫青心中不由警觉起来,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见过大长秋,不知大长秋夜间到访所为何事?” 万禄一看是卫青,堆起笑脸道:“还真是巧了!卫护卫,老奴是过来传旨的,陛下口谕,卫青接旨!” 卫青一愣,道:“陛下口谕?” “卫青,还不快下跪接旨?”万禄拿起强调言道。 “卫青听旨!”卫青跪下道。 “宣昭阳殿卫青即刻前去椒房殿见驾!”万禄宣完,道:“卫青,走吧!” 卫青闻旨心中不由起疑,既是皇帝口谕,不该由皇帝身边的小黄门过来宣旨吗,怎么会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过来传旨呢? “大长秋,这果真是陛下旨意吗?”卫青问道。 万禄闻言脸一沉,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喝道:“卫青,你这是何意,是质疑老奴假传圣旨吗?” “卫青不敢!”万禄的色厉内荏更加印证了卫青心中的猜测,思忖片刻,言道:“只是大长秋可否稍待片刻,今日乃是卫青值宿,可容我向殿内交代一声。” 见卫青起疑,万禄冷哼一声道:“区区昭阳殿值宿,可让陛下久等吗?”言罢朝身后两个宦者打扮的壮汉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一左一右夹住卫青,万禄冷笑道:“卫护卫,请吧!” 卫青见状心中明白了大半,果然是来者不善。 第二十四章 剑走偏锋 “卫青?”月影朦胧,夜色下,公孙敖看得不太真切,试探的喊了一声。 当公孙敖迎面走来时,卫青早已分辨出来,循声止住脚步应道:“公孙兄长!” “果真是你!”公孙敖走近,见卫青和几名宦官在一起,不由问道:“这么晚你是要去往何处?” 万禄闻言心虚地望向卫青,同时朝后面两名壮汉递了个眼色,只见卫青微微一笑道:“皇后宫中大长秋特来昭阳殿传陛下口谕,宣卫青椒房殿见驾!” 陛下口谕?公孙敖心中疑道,自己刚从承明殿过来,那时圣驾尚在,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了椒房殿,还让椒房殿的大长秋来传口谕?疑虑陡起,公孙敖又见卫青身后的两名宦官身材壮硕,虽是一身宦者打扮,但神态举止并不似宦者,心中顿时一沉,正要追问究竟,却见卫青暗暗摇了摇头,公孙敖一咬牙,沉声道:“既是陛下召见,不能耽误!” “说的对!”万禄忙道,“卫护卫,陛下还在等着,不要误了时辰。” 卫青望着公孙敖拱手道:“卫青先行一步!”言罢,随着万禄踏入茫茫夜色中。待人走远,公孙敖急忙往昭阳殿奔去。 ----- “请通禀卫姬,未央宫兵卫公孙敖求见!”昭阳殿外,公孙敖请戍卫的兵士通传,但夜色沉沉,又是宫廷宿卫求见内廷妃嫔,戍卫兵士为难道:“这个时辰只怕卫姬早已歇下,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公孙敖急道:“等不了明日了,卫青遇险,还请快些通禀!” 兵士一听事关卫青安危,赶紧应道:“你在此稍候!”言罢转身入殿,未几只见兵士带了一个宫婢匆匆走出殿外,宫婢对公孙敖道:“你就是公孙护卫吧,请随我来!” 公孙敖一礼,随宫婢快步走入殿中,卫子夫已在殿内等待,只见她腹大如斗,神色焦急,公孙敖不由喊道:“子夫!”自撷芳殿一别,他无数次想过会在怎样的情形下再见她,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心中不由涌上一股难言的情愫。 “公孙兄长!”卫子夫迎了上去,当年公孙敖对她的情意她怎会不明,只是因缘际会,终究只能辜负了他,“卫青怎么了?”来不及诉说其他,卫子夫急忙问道。 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公孙敖忙敛起所有纷乱的思绪,应声道:“子夫,适才我在路边遇到卫青,只见他与椒房殿大长秋在一起,说是陛下口谕要诏见卫青。但在遇见卫青之前,圣驾应是在承明殿,怎会短短时间就去了椒房殿还命人传旨召见呢?” 卫子夫闻言脸色愈发不安,公孙敖继续道:“我暗中观察了椒房殿随行宦者,发觉他们神态举止皆不似宫内人,而看卫青情形,似乎也受人要挟,我担心卫青安危,故此匆忙前来与你商议。” 公孙敖的话令卫子夫焦心不已,椒房殿的手段她如何不知,看情形这次带走卫青肯定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怎么把卫青也卷了进去,卫子夫心中不住自责,好在路上遇见公孙敖,否则…卫子夫不敢往下想。 “多谢兄长!”卫子夫以手抵额,行礼谢道,“若非兄长前来告知,卫青危矣!” “子夫切莫如此,我与卫青情同兄弟,如今他身处险地,当如何是好?”公孙敖忙低身回礼,急切问道。 卫子夫蹙眉思忖,道:“不瞒兄长,椒房殿与我素有嫌隙,卫青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如今能救卫青的,只能是陛下了!” “好!”公孙敖转身道,“我这就去找陛下!” “且慢!”卫子夫喊住公孙敖,对身边的宫婢言道:“采兮,你赶紧去承明殿寻陛下,请陛下前往椒房殿救卫青!” “诺!”采兮领命急急而去,卫子夫对公孙敖道:“兄长,子夫还有一事要请兄长帮忙!” 公孙敖道:“还有何事,子夫你尽管言来。” “卫青既入椒房殿,不知眼下是何状况,还请兄长赶去椒房殿,若卫青有危急,请兄长设法相救!”想起先前陈阿娇逼着自己喝下那壶茶,卫子夫心中就不寒而栗,这个陈阿娇行事不计后果,卫青在椒房殿不知道会怎样。 “好!”公孙敖应道,“你在此等候消息,我这就去椒房殿!” ----- 椒房殿内灯盏熠熠生辉,阿娇正低头沉思。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杀了卫青容易,但是令刘彻回心转意却难,与其一刀把卫青杀了,不如把他捏在手里控制着卫子夫,让她成为牵线木偶岂不更好?正想着,万禄带卫青入了殿:“皇后,老奴将卫青带来了!” 卫青举目四顾,见刘彻并不在殿内,便问道:“大长秋传旨陛下召见,如何不见陛下踪影?” 阿娇闻言冷笑道:“你区区一个护卫,陛下如何会召见,是本宫要见你!” 卫青见说话的是坐于殿中的华贵妇人,又听万禄口称皇后,心道此人该是陈阿娇了,便低头一礼,问道:“不知皇后夙夜召见,是为何事?” 阿娇见卫青不卑不亢,冷笑一声,起身道:“你倒是临危不惧,你姐姐与本宫作对,那本宫只能拿你出气了,你要怪,就怪你摊了一个好姐姐!”言罢,对万禄道:“给他换身衣衫,送出宫去!” “皇后你如此行事,若为陛下知晓…”卫青见状急忙言道,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的壮汉拿东西捂住了嘴巴,顿时昏了过去。 “你省省吧!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万禄狠狠骂了一句,指着一边的木箱子对壮汉道:“赶紧给他把衣衫换了,塞入箱中运出宫去。” “好!”壮汉应了一声,将卫青宫中的装束脱下,换上市井中寻常的粗布衫,再绑住手脚丢入箱内。 “马车已经备好,出了椒房殿后殿就是北宫门,本宫已经换了自己人,你即刻带他出宫。”阿娇对万禄言道。 “诺!”万禄应道。 “还有,你一路过来可有人见过卫青?”阿娇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万禄道:“老奴办事,皇后放心。”继而谄笑道,“即便有人看见卫青来椒房殿又如何?腿长在卫青身上,老奴等还能看着他不成?” 阿娇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待此事办妥,本宫重重有赏!” “多谢皇后!”万禄闻言心花怒放,对两名壮汉道,“走!” ----- 已是戌时,椒房殿殿宇沉沉,不见任何喧哗之处,公孙敖心急如焚。虽说自己打晕了一名椒房殿的兵士,拿了他的腰牌,但椒房殿这么大,卫青在哪呢? 正到处转悠,只见两名小宦官低声说着话,“后殿门口怎么多了一辆马车呢?”“谁知道啊,停在那里有一会了,这大长秋做事呀,咱们别管!”“可不是,咱们还是当没见的好…” 说者无意,公孙敖听来却是心头一惊,来不及细想,赶紧拔腿往后殿而去。 刚到后殿,便听见一阵说话声,“快,把箱子抬进去!”公孙敖躲在一边,只见两个宦者正把一个大木箱子抬入马车,而在一旁指挥的正是路上遇见的椒房殿大长秋万禄。 “不好!”公孙敖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便冲上前去,大声问道:“大长秋,卫青人呢?” 万禄冷不防突然间冲出一个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待他仔细将来人看清楚后,心中不由一惊,这不是刚在路上遇见的那名护卫吗,他怎么会在椒房殿?惊慌之下不由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会在此处?” 公孙敖道:“我乃未央宫兵卫公孙敖,敢问大长秋,卫青人在何处?” “大胆!”万禄厉声道,“一个小小的未央宫兵卫也敢如此说话,给我拿下!”言罢,身后的两名壮汉即刻向公孙敖逼近,公孙敖见来者身势凌厉情知不是对手,忙疾步后退,左右躲闪之间拿出腰间口哨,朝着远处急吹。 这口哨本是在宫城中做警戒之用,巡防中若遇到危险哨声响起,兵士便会循声过来,此时夜阑人静,哨声大响,附近的兵士听到声音急忙朝后殿而来。万禄见状急的八爪扰心,忙对两名壮汉道:“快快!快将卫青先送出去!” 壮汉闻言掉头奔向马车,公孙敖一听卫青就在车上,急忙跑上去想拉住马车,赶过来的壮汉猛然一脚,将公孙敖踢飞了出去,“驾!”马车随即朝北宫门行去。 “卫青!”公孙敖爬起来,跌跌撞撞在后面追赶,眼见气力不支就要跌倒在地,忽然前方传来通禀声,“陛下驾到!”公孙敖远远一看,只见杨得意跑在御辇前面,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陛下…陛下终于到了!”公孙敖心中长长舒了口气,与此同时赶过来的兵士也将那辆马车拦了下来,公孙敖赶上前去,伏地道:“陛下!请陛下救卫青!” 刘彻从御辇上下来,望着伏在地上的公孙敖问道:“你就是公孙敖?卫青人在何处?” 公孙敖伏地回道:“回陛下,下臣正是未央宫兵卫公孙敖,卫青就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上!” 刘彻闻言面如寒霜,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对杨得意道:“快过去看看!” 杨得意应声诺,赶紧着跑了过去,不一会兵士便将马车上两名假宦者押了过来,望着抖抖缩缩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刘彻问道:“卫青何在?” 杨得意见两人吓的不敢答话,便上前大声道:“陛下问你们话呢,你们抓的人呢?” 两人闻言哆哆嗦嗦,指着兵士抬过来的大木箱,道:“就…就在里面。” “快打开!”刘彻赶紧命人打开箱子,见到箱子里被绑住手脚迷晕了的卫青,刘彻勃然大怒,不住言道:“反了!简直是反了!” 不远处的万禄看着这一切,吓得像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十五章 添油炽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承明殿内万禄扑通一声,伏地哀声求饶。 刘彻睨了万禄一眼,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绑走宫中侍卫,还想留这条命吗?” 万禄抖如筛糠,叩头不止:“陛下…” 刘彻冷笑一声,言道:“今日你若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道来,朕便赏你全尸,若有一句隐瞒,朕灭了你九族!” 刘彻的话令万禄顷刻瘫倒在地,这皇后再不来,不仅自己这条命保不住,还要祸连九族,这…可怎么办?万禄急的五内俱焚,心里不住道,皇后啊,老奴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老奴… “你说,还是不说?”刘彻看万禄左思右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言辞间不由更加严厉了几分,“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 “我说,我说!”万禄等不到陈阿娇,见天庭盛怒为免祸及九族,正准备一五一十的说出事情始末,谁料此时殿外传来执事宦官的声音:“皇后驾到!” “皇后!皇后来了!”万禄喜极而泣,立即闭上了嘴巴。 “你!…”刘彻见万禄听闻皇后驾临如遇救星一般,不由气的负手而立。 “不知陛下扣押我宫中大长秋,所为何事?”阿娇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问道。 刘彻眼见快要撬开万禄的嘴巴,想不到在这节骨眼上陈阿娇赶了过来,心中一阵愤怒,又见她这个行事人气焰如此嚣张,心下更为不忿,闻言眼中闪过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厉声道:“皇后难道不知你的大长秋绑架了宫中侍卫吗?” 阿娇本就有备而来,闻言面上故作讶异,见万禄正伏在地上,上去踹了一脚,骂道:“你这个惹是生非的老东西,难怪在宫里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干这档子事去了!” 万禄被踹的十二分委屈,只能忍着疼不敢出声。 刘彻见状冷笑一声:“少在朕跟前演戏,没你陈阿娇的许可,借他万禄一百个胆子也干不出这样掉脑袋的事!” 此事阿娇自知理亏,听刘彻这么说也不辩解,只冷冷道:“宫人不守规矩,本宫会好好责罚!”言罢对万禄喝道:“你这老狗,还不走?” 万禄心中窃喜,这皇后就是保命符,闻言赶紧爬起来准备随阿娇一道走,不料刘彻道:“且慢!此事非同小可,其余两名同党已送至廷尉府,万禄留下,待事情弄清后再带走不迟!” “什么?还要扣留我宫中的人!”阿娇闻言沉下脸来,不快道:“本宫堂堂皇后,还带不走一个区区黄门吗?”言罢对万禄大声道:“走!” “诺!”万禄屁颠颠的就要走,刘彻见状额头青筋曝起愤怒至极,甩手便将灯盏打翻,几近咆哮道:“陈阿娇,你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正在吵闹之际,殿外又传来执事宦官的通传声:“太皇太后驾到!” 近年来窦老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非重大国事,轻易不出长信宫,如今已是亥时,她赶来此地想必也是为了今夜之事,想到此处刘彻望了一眼陈阿娇,心底愈发的厌恶。 “皇祖母,您怎么来了?”刘彻忍下心头的愤怒,好声问道。 “祖母!”阿娇一见窦老太后过来,愈发显得跋扈,赶紧迎上去好生扶着坐下。 “咳…咳!”窦老太后轻咳几声,缓言道:“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宫内不宁,绑架之事,哀家听说了,万禄这个贼子胆大包天确实该斩!” “皇祖母!”刘彻温言道,“此事并非万禄绑架宫中侍卫这么简单…”话未说完,窦老太后便打断道:“彻儿啊,此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底下的人滋生事端,相互报复罢了!” “皇祖母…” 窦老太后罢了罢手,示意刘彻不用再说,“咳…咳!这个万禄在宫内滋生事端,拉下去斩了!”老太后下了令,随即便有侍卫上前将万禄拖出殿外。 “皇后救我!皇后…”万禄望着阿娇哀声叫道,声音越来越弱。 刘彻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竭力抑制着心头的愤怒,皇帝做成自己这个样子,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 “阿娇…”窦老太后唤道。 “阿娇在!”阿娇应道。 “以后你的宫人当好好调教,再不可滋生事端!”窦老太后加重了几分语气斥责道。 “阿娇谨遵祖母教诲!”阿娇好声言道。万禄跟了自己数年,本想救他一命,但形势所迫也无可奈何,只能怪他自己命该如此了,这般想来阿娇心里便也没有了歉疚之意。 “哀家也累了!”窦老太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彻儿你也早些歇着吧!阿娇,你陪哀家回长信宫。” “诺!”阿娇闻言乖巧地扶着老太后,望向刘彻的眼中含了一丝不屑。 “孙儿恭送皇祖母!”望着老太后和阿娇离去的背影,刘彻切齿不已。 ----- 长信宫中,刘嫖左右不定,见窦老太后带着阿娇回宫,刘嫖终于长吁了口气,“母后,你可算回来了!嫖儿正等的心惊肉跳呢!”在北宫门接应的人知道宫内出事,赶紧跑去告知了刘嫖,刘嫖这才赶不及地来长信宫搬救兵。 “看你们娘儿俩做的好事!今日若不是哀家阻拦,你们还能安安稳稳在这待着吗?”窦老太后满脸怒容。 阿娇吓得不出声,刘嫖倒和个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过来给窦老太后又是敲腿又是捶背:“哎呦!我的好母后,嫖儿还不就指着您吗?再说,您女儿就阿娇这么个心尖子,不为她好还为谁啊?” “为她好?为她好你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窦老太后没好气地说道。 “还不是那不知死活的万禄!撺掇着阿娇绑走那小贱人的兄弟,没他上窜下跳,我们娘俩哪能做这事呢?”刘嫖赶紧将一盆子脏水泼到万禄身上,将自己和阿娇撇得干干净净。 “往后好好管教自己的下人,莫再要犯此糊涂事了!”窦老太后这才脸色稍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刘嫖忙不迭地应着,“母后,那廷尉府里的两个人怎么办?”刘嫖不放心地问道。 “唉!哀家聪明一世,真不知怎么生出你这个糊涂女儿!狱中哀家早安排了人处理,等你想起来,怕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了!”窦老太后数落道。 闻听此言,刘嫖眉开眼笑:“多谢母后!还是母后对嫖儿最好,阿娇还不快过来谢过祖母?” 窦老太后见阿娇低头不语,不由斥责道:“阿娇啊,哀家告诫过你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诞下龙嗣,而不是和卫子夫争风吃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祖母,阿娇如何会不听祖母之言?只是,只是…”阿娇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求欢不成。 “只是什么?只是你眼中根本容不下卫子夫,就想一较高下!”窦老太后加重语气道,“你如今是大汉朝的皇后,一旦诞下龙子便是这大汉朝的太子,你要和区区一个卫子夫争什么?男人天性就是喜新厌旧,过不了几年皇帝又会有新人在侧,你难道还打算一个个除掉?” 阿娇沉默不语,刘嫖听得连连点头,“阿娇,此事须听你祖母的,确实是这个理,一旦你诞下太子,还担心什么卫子夫?” 阿娇呐呐道:“母亲,龙裔一事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为啊!” 刘嫖一听,心中明白了几分,对窦老太后言道:“母后,如今彻儿被那小贱人迷晕了头,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必须得让彻儿在阿娇的椒房殿才是。” “唉!”窦老太后叹了口气,缓缓言道:“这些年彻儿一向都在椒房殿,如今看来,问题怕是不在彻儿,而在阿娇啊!” 刘嫖一惊,问道:“母后此言何意?” 窦老太后道:“彻儿与阿娇夫妻多年并无所出,而卫子夫承欢数次便就有了身孕,如此看来,恐是阿娇自身体质有亏!” 刘嫖一听心下大乱,急急问道:“母后可有良方?” 窦老太后轻嗔道:“若有良方早就交与你了,还在这里说这些作甚?” 看着阿娇和刘嫖面露忧色,窦老太后宽慰道:“皇子之事非一日之功,终须花些时日慢慢搜寻良方,以后把心思用到这上面来,不要再给哀家添乱了!” 刘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阿娇,应道:“母后放心!” ----- “姐姐…”昭阳殿中卫青徐徐睁开眼睛,看见卫子夫一脸焦急盯着自己,不由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恍惚间他记得曾随万禄入椒房殿,见过陈阿娇。 “青儿,你终于醒了!”卫子夫见卫青醒来,一颗心终于放下,脸上露出了笑容。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卫青坐起来,回忆着问道。 卫子夫一边拿过软枕给卫青倚着,一边关切道:“青儿你好生歇着,你在椒房殿被人下了迷药,是公孙兄长救了你。” 卫子夫这么一说,很多影像在卫青的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青儿,你被诏入椒房殿的途中,遇到公孙兄长,当时他就觉察到了异样,赶紧来殿里告知了我。我让采兮去找陛下救你,因怕你出事公孙兄长只身先去椒房殿查探,看见他们把你放入木箱正准备运出宫去,公孙兄长不顾自己安危,拼死拦住了他们,终于等到陛下过去方才救下了你。” 听卫子夫徐徐说来,卫青慢慢理清了头绪,“姐姐,公孙兄长呢?” “将你送回昭阳殿后,公孙兄长便先回去了,他亦受了伤,明日你要过去看看。”卫子夫道。 “定然要过去的!”卫青点头道,“此番若非遇到兄长,青儿怕是连命都没有了。”想起椒房殿中的境遇,卫青心有余悸。 “陛下驾到!”殿外通禀声响起,“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过来了?”卫青急忙起身迎驾。 “无须多礼!”刘彻快步走入殿中,扶起卫青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卫青忙道:“陛下言重了,惊扰了陛下,是卫青的不是!” 听卫青这么说,刘彻眼中闪过一丝歉意,问向卫子夫道:“卫青身体无碍吧?” 卫子夫柔声回道:“多谢陛下挂心,眼下迷药已过,青儿无妨。” “那就好!”刘彻点点头,徐声道,“朕已经处置了万禄,但椒房殿朕终要顾及着太皇太后,故此…”刘彻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道:“但卫青你今日所受的委曲,朕记下了,待来日,朕定然会补偿于你!” 卫子夫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刘彻好声言道:“陛下待子夫和卫青甚厚,我们姐弟二人心内感之,再无须任何补偿。”言罢,摸向隆起的腹部眼神安然道,“子夫只盼着孩儿平安,青儿平安,便已足够!” “是的,陛下!”卫青亦诚挚言道,“卫青只愿姐姐和孩子一切安好,便无所求!” “子夫…卫青!”刘彻轻轻颔首,动容道:“有你们在朕身旁,便是朕之幸!” 第二十六章 弄瓦之喜 山岗起伏,层峦叠嶂,刘彻纵马驰骋,好不惬意,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硕大的灰色海东青被刘彻一箭射了下来。 “陛下好箭法!”紧随其后的韩嫣大声赞道。 “哈哈哈!你也不弱,刚才那只金雕射的不错!”刘彻朗声大笑翻身下马,一旁早有宫人上前将射下的海东青捡起,退了下去。 韩嫣跟着离鞍下马,笑道:“陛下谬赞!” 刘彻随手扯了一根草芯放入嘴边,就地盘腿而坐,指着山下林木葱茏,对韩嫣道:“你看此地山林叠嶂,八水分流,秦一统六国,不过阿房、宜春两宫。朕打算在此广建离宫,引八水绕宫苑,开池沼、养百兽,训千乘万骑,卿以为如何?” 韩嫣就着刘彻坐下,闻言不由赞道:“陛下宏图!韩嫣有幸追随陛下,见证我大汉巍巍之象!” 刘彻洒然一笑,问道:“招募陇西、天水之地的良家子进展如何?” “没有太皇太后干预,此事进展顺利。眼下臣已招募近千名良家子,假以时日勤加训练,必成气候!”韩嫣恭声回道。 “好!”刘彻丢开草芯正色道,“自高祖立国,京城便由南北军相互牵制防守,守护京畿三辅之地的北军有数万人,若无虎符无法调动北军,朕已派人私下接触先帝旧部,如有异动朕应知晓。而守护皇城的南军方面,未央宫郎卫与兵卫加在一起不过数千人,若一旦宫廷生变,朕须依靠新军之力方能控制,故营建新军之事事关重大,卿宜慎之重之!” “诺!”韩嫣沉声道,“陛下放心!” “好!”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眼光眺向远方。随着窦老太后愈加年迈,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他不得不早作准备。 “陛下,新军既已招募,但未有军名,还请陛下赐名!”韩嫣道。 刘彻微微颔首,沉思片刻,道:“朕既诏陇西、北地良家子期诸殿门,那新军便称期门军!” “期诸殿门,期门军!”韩嫣细细沉吟,道:“谢陛下赐名,我大汉期门军今日始建,日后必能为我军中精良!” 刘彻闻言微微一叹,道:“昔日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军纪严明不令而从!但纵观我朝,皆是许昌之流,任窦氏一族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可恨!” “陛下!”韩嫣拱手道,“韩嫣虽不才,但愿为陛下前驱!” “卿之心,朕甚明之!”刘彻以手相扶,感叹道:“可惜朕身边类卿之人太少!” “陛下以为卫青如何?”韩嫣道,“臣听闻卫青在宫中被椒房殿万禄绑走,事后陛下不仅任卫青为侍中,更数次赏赐达千金之多。”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刘彻笑着点头道,“朕确实擢升卫青为侍中,加封建章监,赏千金。朕此举是告知椒房殿,卫青乃是朕的人,若敢再动他分毫,朕定然不饶!” “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朕。”刘彻微微沉吟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卫青隐忍大度,朕甚为欣赏,若加以栽培,确是良才!” 韩嫣颔首道:“待卫姬产后臣便领卫青来此,与期门军一道操练,多方栽培。” “好!”刘彻望着韩嫣眼中焕发出神采,郑重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 “下去!全都给本宫滚下去!”阿娇将药罐子摔了个粉碎,嘶哑道:“不喝了,什么狗屁药方,你们个个都想坑害本宫!” 椒房殿的宫人见皇后发怒,个个吓得蹑手蹑脚,赶紧低下身子疾步退出殿去。 “哎呀,我的娇儿啊,出了什么事了?”刘嫖循声从殿外进来,看见一地残渣碎片,心疼地走了过来。 “母亲!”阿娇见是母亲过来,带着哭腔扑入刘嫖怀中。 “我的好娇儿,你这是怎么了?”刘嫖抚着阿娇好声问道。 “母亲…”阿娇哭诉道,“喝了这么多药,我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母亲,我是不是生不了孩子了?” “胡说!娇儿啊,你都胡说些什么呢!”刘嫖拍着阿娇好言安慰道,“生孩子得有个过程,哪能说生就生呢?” “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阿娇说的泪水涟涟。 “我的娇儿啊,你想想,自你出生到现在,有哪件事不是顺风顺水呢?”刘嫖缓声言来,“你生在皇家,如今又贵为皇后,上天如此厚你,又怎会让你无子呢?眼下只不过对你有些许考验,我那外孙将来可是大汉朝的天子,上天这是在考验你是否诚心呐!” “真的吗?母亲…”阿娇闻言将信将疑,“上天真的只是在考验我的诚心吗?” “当然是真的!”刘嫖抚着阿娇好声哄着,心内也是愁肠百结,如果不这么说,难道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求医的费用都达九千万之多却无所获吗? “娇儿啊,你不要忧愁,你命中的子嗣该来时自然会来的!”刘嫖看着阿娇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终于稍稍安下了心。 “皇后…窦太主…”宫人入殿禀事见阿娇眼有泪痕,怯怯地不敢说话。 “何事?”刘嫖望着宫人没好气地问道。 “启禀皇后…窦太主,昭阳殿…昭阳殿那边有消息了…”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 “快说,昭阳殿那边怎么样了?”阿娇闻言急切问道。 宫人见状低声回道:“皇后…昭阳殿卫姬…临盆了…” “母亲…”阿娇闻言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一次开始了起伏,伏在刘嫖的肩膀抽泣了起来。 “我的娇儿…”刘嫖心中叹了口气,搂着阿娇轻轻地安抚着。 ----- 昭阳殿内,刘彻不住地来回走动。 一个时辰前他便得报卫子夫即将临盆,喜得他放下竹简就往昭阳殿跑,还是杨得意追在后面不住道:“陛下小心!陛下慢点!” 看着眼前穿梭不停的宫人,刘彻又是心慌又是期待,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儿,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怎么样,杨得意,孩子还没生下来吗?”刘彻急切问道。 刚去内殿打听过消息的杨得意回道:“陛下勿急,卫姬这是头一胎,眼下产婆正在里面催生呢!” “好,好!”刘彻点点头,急的不住搓手。 卫青见状安慰道:“陛下勿忧,姐姐虽是第一胎,但一直以来脉象稳妥,在临盆之前太医令也开了助产的方子,相信一定会顺利诞下麟儿!” “是吗?”刘彻望着卫青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朕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内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紧接着两个宫婢出来报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卫姬为陛下添了一位公主!” “赏!赏!”刘彻大喜过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与阿娇成亲多年并无所出,卫子夫这一胎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儿,欢喜之下拉着卫青不住言道:“卫青,朕当父亲了,朕当父亲了!哈哈哈哈!” 卫青亦是欢喜不胜,恭贺道:“恭喜陛下!” “朕要看看朕的小公主!”刘彻喜不自禁,顾不得诸多禁忌大步流星跨入内殿,殿内一众宫婢见皇帝入内,赶紧着下跪行礼,刘彻一挥手:“免礼!把朕的小公主抱来给朕瞧瞧!” 卫子夫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刚生下孩子的她脸色苍白,但仍掩不住满脸欢喜,“采兮,快把公主抱与陛下!” 采兮依言将孩儿抱起递给刘彻,刘彻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望着刚出生孩子,看得目不转睛,一股初为人父的喜悦涌上心头,“子夫,你看我们的孩儿多像你!” 卫子夫闻言不禁笑道:“陛下,孩儿尚小,哪里看的出像妾身?” 刘彻看的仔细,笑的眉目舒展,“孩儿眉目间尽是像你,只有嘴角略有些像朕。” 卫子夫莞尔一笑,道:“陛下龙目,必然比子夫看的清楚,还请陛下为我们的孩儿赐名。” 刘彻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孩子,略一沉吟道:“公主乃朕之珠玉,赐名珏,号卫长公主!” “珏儿!”卫子夫低低念来,“如珠似玉,珏儿!” “谢陛下赐名!”卫子夫正要谢恩,被刘彻轻轻按下,刘彻柔声道:“子夫,你刚为朕诞下孩儿,身子虚弱,不必多礼!” “谢陛下!”卫子夫轻声谢恩,刘彻将长公主递与采兮,抚住卫子夫好声言道:“子夫你为朕诞下长公主,朕着实欢喜,定要好好赏你!” “传朕旨意,昭阳殿卫子夫诞下公主,即日起晋封为夫人!赏黄金千两,绫罗百匹,珍珠一斛,玉璧一对,夜明珠一颗。昭阳殿宫人照料有功,加赏半年俸金!” 圣旨一下,昭阳殿宫人不禁欢欣雀跃,齐声叩谢皇恩,卫子夫心中亦是欢喜,不仅仅因为这些赏赐,更重要的是刘彻对她的这份心意。 刘彻微笑着看向卫子夫,道:“子夫,你好生歇着,朕现在去两宫太后处叩喜,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卫子夫颔首恭声言道:“诺!子夫恭送陛下!” 望着刘彻的背影,卫子夫感觉从未有过的安稳踏实,蓦然间田美人的影子却跃上了心头,自上次撷芳殿一别,竟也有大半年光景不相见了,不知她与束豫如今过的怎样。 “哇…”身边的长公主刘珏许是饿了,大声地哭闹着,采兮急忙让乳母抱起喂奶。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卫子夫只觉日子就像蜜罐里的糖,一抓便是一大把的幸福。 未到掌灯,两宫太后便遣人送来贺喜之礼。长信宫窦老太后送来一柄赤金如意,上嵌一颗猫眼大夜明珠,璀璨夺目,一看便知是稀世之物,意寓公主吉祥如意。长乐宫王太后送来八宝璎珞长命锁,上嵌八宝,云、螺、伞、盖、花、罐、鱼、长,金珠攒翠,光华烨烨,意寓公主长命百岁。卫子夫忙打赏来人,遣了采兮去两宫谢恩,宫中亦是张灯结彩,恭贺大汉长公主刘珏的降临。 第二十七章 重掌乾坤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不觉间就漏了两年的光阴。 建元六年,辽东郡祭祀高祖刘邦的高庙和长陵县的高祖陵园——高园便殿先后发生了火灾,加之长信宫窦老太后自去岁入冬以来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两地起火更是加剧了朝堂上的人心浮动。 谁料没过多久,天上突现彗星,彗星乃蚩尤之旗,主刀兵之乱,倘若出现预示天下将有乱事发生,当那一条触目的光线划过天际,朝臣们愈发惊恐不安。 刘彻心下惶恐,在宫中斋戒素服五日,数次召来太史令司马谈六爻占卜,谁料六次均得凶卦,眼见窦老太后即将油尽灯枯,而天呈异象昭示凶兆,刘彻不由心乱如麻。 ----- 此时,确实有人在蠢蠢欲动,此人便是淮南王刘安。刘安是淮南厉王刘长之子,高祖刘邦之孙,算辈分是刘彻的叔叔。在景帝三年吴楚七国反叛时,吴国使者曾到淮南联络,刘安也意欲发兵响应,但好在当时的淮南国相深明大义,掌控兵权后拒不发兵援助叛军,最后这场七国之乱以朝廷胜利而告终,这才保全了淮南国。 但刘安谋逆之心不死,在淮南国相过世后,身边更加没了人劝阻,眼见长信宫老太后病重,皇帝没有太子,而彗星现世主刀兵之乱,他越发觉得这是举兵的好时机。 刘安身边的谋士瞅准了他的心思,为了讨好主子胡言蛊惑道:“王爷,早先吴王刘濞发兵时,彗星出现长达数尺,就这样尚且流血千里。如今彗星竟然横贯长空,天下定然是要出现大的变乱了,王爷你是高祖嫡孙,身上流得是与高祖一样的血液,如何能眼睁睁地将江山拱手于人呢?” 刘安本就有心举兵,闻言更觉得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如今祖上打下的江山岌岌可危,自己应当顺应天命,承担起守护河山的重责,于是便顺水推舟地问道:“依先生之言,本王应当如何呢?” 谋士见状,故意忧声道:“当今陛下登基数载,却迟迟未有太子,若是天下有变,诸侯必定争相夺位,王爷何不早做准备?” 刘安听后连连称是,此后便愈发频繁地锻造兵器,招揽兵士,积极为举事做准备。但刘安的封地淮南国距离长安较远,刘安无法随时掌握京城动向,既然决意起兵,如果不了解朝廷的动静虚实就贸然行事,无异增加了失败的风险。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刘安终日思忖着这个问题。 若是能在长安有个可靠的人,一方面能替自己打听朝廷动向,另一方面还能结交京中权贵,对来日起事当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可是自己前前后后信得过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有谁可以担此重任呢?刘安思来想去都没个中意的人选,不由长叹一声,闭目稍歇。 “父王何事长吁短叹?”刘安正在心烦意乱,忽然门外有个人影一晃,径直入了书房。 刘安不用睁眼,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宝贝女儿,果然一抬头,刘陵笑靥如花地走了过来。 看着如花似玉的刘陵,刘安眼前顿时一亮,一个想法迅速掠过脑中。他这个女儿自幼聪敏善言,如今二八年华,出落的亭亭玉立,明艳照人。若是由她去京中办事,借着宗室之女的身份,进可出入宫闱探访消息,退可结交朝臣联络各方势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处,刘安的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招手道:“陵儿你来的正好,父王有事与你商议。” “好,父王你说。”刘陵笑呵呵地依言跪坐了下来。 刘安起身关好门窗,将心中的想法合盘道出,看着刘陵若有所思的模样,刘安问道:“陵儿,你可愿为父王的大业前往长安?” 刘陵虽为女流,但心性不输男子,听完刘安所言,刘陵思忖片刻,便朗声道:“陵儿愿为父王奔走长安,助父王成就大业!” 刘安喜不自禁,连连夸道:“好!好!不愧是我刘安的好女儿!待父王大业得成,你便是为父王打下江山的第一大功臣!” 刘陵不失时机地奉承道:“那时父王便是父皇了!” “哈哈哈!”刘安闻听此言心花怒放,“若为父当上皇帝,那陵儿便是我大汉朝的长公主!” “多谢父王!”刘陵娇笑不已,“父王,那陵儿何时动身前往长安?” 刘安道:“不急!前几日长安城传来消息,长信宫那位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待丧事起,你便随为父入京吊唁,这几日你便可以准备启程之事了。” “诺!”刘陵满口应道。 “还有,陵儿此事关系重大,你此去长安定要万分谨慎,起兵之事切不可露出半分端倪!”刘安仔细叮嘱道。 刘陵自信一笑,言道:“父王放心,陵儿行事定会考虑周全!” ----- 此时的宫中已是乱作一团,窦老太后的病危不仅让前朝依附她的臣子们惴惴不安,也让刘嫖和阿娇心慌意乱。这么多年来刘嫖一直依仗窦老太后的宠爱颐指气使,阿娇也是依靠老太后的庇护独宠后宫,而如今这棵大树眼见着就要倒下了。 长信宫中,帘幕低垂,偌大的宫中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母后,母后,我是嫖儿啊,你应我一句啊!”刘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病榻上的窦老太后已是奄奄一息了。 “祖母,祖母…我是阿娇啊!”阿娇声嘶力竭地哭着,不知是为窦老太后还是为自己。这两年来,千奇百怪的药方服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自己的肚子始终不争气,眼下老太后又将撒手人寰,以后刘彻还会踏足椒房殿吗? 刘彻也是泣不成声,他心中一边悲伤,一边却又隐隐地欢喜。悲伤的是,眼前这位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始终是自己的亲祖母。欢喜的是,毕竟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已隐忍了太久,宫外卫青和韩嫣早已奉命调来期门军控制着皇城的一举一动,他要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彻…彻儿!”病榻上的窦老太后回光返照,睁开早已经干涸的双眼。 “皇祖母,彻儿在,彻儿在!”刘彻忙上前握住窦老太后瘦骨嶙峋的手。 窦老太后从枕下摸出一块虎符,放入刘彻手中,艰难地张开嘴唇,微微翕动:“彻…儿,这…是虎符,你…你要善待…善待我窦氏…族人啊!” 握住虎符的那一刻,刘彻的心定了下来,见老太后即将驾鹤西去,不由泪流满面,“皇祖母放心,彻儿记下了!” “好…好!”窦老太后的眼神望向刘嫖,断断续续喊道:“嫖…嫖儿!” “母后,母后,嫖儿在!”刘嫖带着哭腔应道。 “嫖…儿,哀家…哀家长信宫…中的所有…所有财产皆送于你,还有…阿娇…” 阿娇哭着上前:“祖母,阿娇在这呢!” “阿娇,你…你…要…好…自为…”话音未落,窦老太后的手就垂了下来,缓缓闭上了双眼。 “太皇太后薨!”长信宫执事拖长了声调带着哭腔喊道。 “太皇太后…”“母后…”“皇祖母…”,怀着各自的心事,长信宫中哭声一片。 ----- 太皇太后薨,举国吊哀,百官素服。长乐宫中王太后神情疲惫,一身缟素倚在锦榻之上,脸上虽有着掩不住的泪痕,但心里却涌着淡淡的喜悦。 几十年了,从今往后,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看人脸色,战战兢兢了,终于可以过上舒舒服服,属于自己的日子了…正想着,一抬头却见刘彻立在殿中,王太后不由嗔怪道:“彻儿,你何时来得长乐宫?” 刘彻回道:“儿臣刚来不久,见母后想事想的入神,不敢打扰。” 王太后微微颔首,招手道:“你过来。” “母后知道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但是…”王太后望着刘彻的神色犹豫不定,欲言又止。 刘彻看着母亲的神态,心中明白了几分,不由握住王太后的手说道:“母后,你说,儿臣都明白…” 王太后看着儿子微微啜泣,动容道:“彻儿,你可知母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你为胶东王时,母后千方百计讨好长公主,攀上这门亲事,加之你又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许诺阿娇将来要建造金屋子给她住,更让长公主欢喜不已,她确实也下了不少功夫,才让你父皇立了你为太子…” “可是彻儿你知道吗?”王太后继续说道,“你为太子,母后心中既欢喜又忧愁,既希望你才能卓著讨你父皇欢心,又担心你锋芒过露招人妒忌。直到你登上大宝,母后稍稍可以安心,但你皇祖母权倾朝野,母后担心你稍有不慎便会被她拉下皇位,不得不随时察言观色,处处讨好你皇祖母。” “母后,儿臣知道,儿臣都知道。”刘彻心中虽明白,但听母亲徐徐说来,终是泣不成声。 “如今好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都过去了。”王太后哽咽道,“往后哀家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不用再天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地看人脸色了!” 言罢,竟含泪放声大笑,刘彻动容道:“母后,儿臣答应你,往后儿臣一定让你顺心顺意,只要有儿臣在,母后的好日子就在!” “好,好...”王太后握紧刘彻的手言道,“彻儿,你真是母后的好儿子,不枉母后为你操这么多心!” ----- 窦老太后宾天,各诸侯王、列侯纷纷入京吊祠,刘陵便以淮南王翁主的身份随刘安前往长安吊唁。在治丧期间,刘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剪除了窦氏旧党,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皆以办理丧事不力,免去职务。同时大力培植己方势力,任舅父武安侯田玢为丞相,任卫青为太中大夫,公孙敖为侍中,行走未央宫。 第二十八章 淮南有女 “臣淮南国刘安,拜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刘陵虽是第一次随刘安入宫,但举止落落大方,见殿中端坐的王太后亦是恭声见礼道:“臣女淮南国刘陵拜见太后,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无极!” “免礼!”孝礼期间,王太后一身素衣,眉眼之间露出一丝疲态。 “太皇太后仙游,老臣心内虽哀伤不止,但还请太后保重凤体,节哀!”刘安好声言道。 “淮南王有心了,赐座!”王太后微微颔首,徐声言道。 “陵儿!”刘安轻声示意,刘陵随即心领神会地捧着一只木匣,上前跪道:“太后,臣女从淮南国带来一件珍品敬献于太后。”言罢,缓缓打开匣盖,举过头顶呈于王太后眼前。 宫婢接过木匣交予王太后,只见匣中乃是一株硕大的灵芝,其形如祥云,盘面轮纹清晰,色泽深紫,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好货。刘陵言道:“太后,此乃我淮南国千年灵芝,吸山中日月精华,昔年臣女机缘巧合得之,今献于太后,愿太后福寿绵延!” “好,好!”王太后闻言甚为喜欢,虽说自己在皇城中什么都不缺,但千年灵芝毕竟是稀罕物,更加上初次见面刘陵便有这等心意,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满意,不觉多看了刘陵几眼,道:“翁主有心了!赐座!” “多谢太后!”刘陵口中称谢,随着宫人指引在刘安身边跪坐了下来。 “淮南王上次入京,该是建元二年吧?”王太后徐徐问道。 刘安赞道:“太后好记性!建元二年老臣入京献《淮南子》一书,当时武安侯…哦,如今田大人已是丞相了,还亲自到霸上迎接的老臣。”说到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当年虽是武安侯,但如今已贵为丞相,故此刘安当即改口说道。 王太后微微颔首,笑道:“哀家还记得淮南王献给朝廷的《淮南子》涉阴阳算术、墨法道儒,陛下见了甚为欣赏,当时还在哀家跟前说过数次不止呢!” “太后谬赞!”刘安躬身谦逊应道,“淮南国地处偏远,见识狭小,能得陛下青眼,乃是老臣之幸!故而此番进京吊唁亦是携了小女,借此让她见识京中风物、天家气象。” 正是说话间,只听殿外传来通禀声,“陛下驾到!” 刘安赶紧携了刘陵离座,伏地跪迎道:“臣淮南国刘安、臣女淮南国刘陵,叩见陛下!” “母后此处还有宾客?”刘彻见淮南王出现在内宫不免微微一愣,随即便道,“免礼!” “谢陛下!”虽说在丧礼上远远地见过刘彻,但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还是第一次,刘陵心中不觉一动。刘彻比她年长几岁,长身玉立,气度雍容,举止间从容不迫,尽管翩翩贵公子刘陵也见过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见到刘彻她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皇叔今日如何来了母后宫中?”刘彻含笑问道。 窦老太后在世时,各诸侯王就与长信宫走动频繁,刘彻素来厌恶这一点,刘安岂会不知,闻言忙解释道:“回陛下,太皇太后丧仪过半,再过些时日老臣便要返回封国,老臣与太后数年不见,惦记太后身体,故此携了小女来长乐宫问太后安。” 刘彻微微颔首,问向王太后,“母后这几日辛劳,身体安好否?” “多谢陛下挂心,哀家一切安好!”王太后点点头,拍了拍手边的木匣说道,“淮南王有心,特意进献了一株千年灵芝给哀家,陛下看看赏赐些什么给淮南王好呢?” 刘彻闻言向刘安颔首致谢道:“皇叔有心了,朕替母后谢过!” “陛下言重了,此乃老臣本分!”刘安赶紧躬身一礼回道。 “太皇太后薨,宗室亲族服丧三年,此三年淮南国酎金减半吧!”刘彻说的不疾不徐,但刘安却是万分激动,赶紧离席伏地谢恩道:“老臣多谢陛下!” 酎金之制起于文帝时期,是朝廷每年八月祭祀宗庙时,由各地诸侯王按照封国人口数进献的贡金,这三年酎金减半,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这怎能不令刘安喜出望外。 “皇叔只要心念朝廷,心念太后,便是对朕最好的谢意了!”刘彻望着刘安说的意味深长。 “陛下之言,老臣谨记在心!陛下若有驱使,老臣必将肝脑涂地!” “好!”见刘安说的誓言旦旦,刘彻微微一笑,道:“朕还有些事,皇叔在此多陪陪母后吧!”言罢起身朝着王太后躬身一礼道,“母后,儿臣先行告退!” “老臣恭送陛下!”刘安恭声道。 “臣女恭送陛下!”刘陵虽身在殿中,但随着刘彻的走远,一颗心也跟着出了长乐宫。 ----- 窦老太后薨,诸侯王和列侯在京行孝礼满三十日后,便要各自返回封地,随着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刘陵开启了下一步的计划。 自从上次去长乐宫给王太后留下了好印象之后,刘陵便经常去长乐宫走动,陪着王太后闲话家常,哄得王太后心情十分舒畅。 这一日刘陵拎着一个罩着黑布的笼子,如往常一般走入长乐宫,算算时间,王太后午休也该起了,下午悠长的时光可是聊聊家常的好时机。 “太后,翁主来了!”王太后身边的宫婢入内禀报道。 王太后小憩刚起,闻言捋了捋鬓发,道:“传!” 不一会,刘陵便走了进来,见着太后恭敬行礼道:“臣女刘陵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万福金安!太后万福金安!” “咦,哪里来的声音?”王太后不禁好奇道,宫婢们也是诧异地四下张望,最后王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刘陵手中的笼子上。 “陵儿,你这笼子里的是何物啊?”王太后问道。 刘陵笑道:“太后请看!”言罢便掀开罩在笼子上的黑布,只见笼子里是一只罕见的黄脸蓝虎皮鹦鹉,这只鹦鹉全身体羽为蓝绿色,脸部为金黄色,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鹦鹉陡然间见了光,不停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尖叫道:“太后万福金安!太后万福金安!” 王太后一下被吸引住了,起身一边用手指逗着鹦鹉,一边问道:“陵儿啊,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陵回道:“陵儿心念太后,一心祈愿太后福寿安康,有时不免喃喃自语,这鸟儿性灵,听了数次便就会了。” “好孩子,难为你如此记挂哀家。”王太后动容言道,言语间不禁握住了刘陵的手。 只见刘陵眼圈一红,跪下来说道:“太后,陵儿今日来是与太后辞行的…” “辞行?”王太后一愣,随即缓缓点了点头,道:“孝礼之期三十日,诸侯王便要各自返回封国,你父王也是要回去了吧!” “正是如此。”刘陵缓声道,“陵儿与父王来京一月有余,如今孝礼之期即满,陵儿也当与父王一道回淮南国,只是陵儿不舍太后,陵儿不在您身边时,太后请保重身体!”言罢竟泪流不止。 王太后见状也是感伤不已,扶起刘陵好声道:“好孩子快别这样,哀家看了心里也难受啊!哀家与你相处时间虽不长,但哀家与你投缘,也是舍不得你走…” “太后…”刘陵握紧王太后的手,哽咽不止,“父王本也想陵儿多陪陪太后,在京中多增长些学识,但奈何陛下有令,陵儿也是不得不走…” 王太后闻言不由问道:“你父王愿意你留在京中?” “是啊,陵儿生于淮南国,长于淮南国,此番乃是初次进京,父王带陵儿来京一是为太皇太后之丧,其次便是为了让陵儿多长些见识。”刘陵佯装不知太后用意,啜泣道:“我淮南国地处偏远,父王年迈,而王兄不知上进,父王也是希望陵儿可以在长安有所学,将来帮助王兄治理好淮南国。”言罢又是一串泪珠滚滚而下。 “哀家明白了!”王太后点了点头,朝中世家子弟倚仗着家世富贵纨绔不羁、游手好闲者比比皆是,只是难为了刘陵身为一介女流却要为兄长担责任,欣赏之余不免更加心疼了起来,当下便抚着刘陵好声言道,“陵儿啊,若是你父王同意你留在京中,陛下那边哀家自会去说,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啊?” 刘陵一听心中大喜,面上仍是泪水涟涟,道:“陵儿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要难为了太后…” “不难为!”王太后用帕子为刘陵擦着泪道,“陛下素来孝顺,哀家的话他自然会听,好了,此事就交给哀家吧。” “太后…”刘陵闻言亲昵地靠着王太后说道,“多谢太后!以后陵儿就可以常伴太后左右了!” “好!好!”王太后抚着刘陵慈祥笑道。 “太后…”刘陵的嘴角不由浮上了一抹浅笑。 ----- 有人欢喜有人愁。 窦老太后离世,陈阿娇便经常以泪洗脸,她的难过倒不仅仅是因为疼爱她的祖母走了,更因为自老太后薨刘彻便再也没有踏足过椒房殿。 “姑姑…”阿娇向着身边年长的宫婢道,“陛下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我的椒房殿了?” 那名年长的宫婢便是一直在长信宫中贴身服侍老太后的春华,老太后病重时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依着阿娇的性子怕是会捅出什么篓子,故此特意嘱了春华日后好生服侍教导阿娇,因着这个缘故,阿娇对春华也是信任有加。 春华闻言好言安慰道:“皇后多虑了,陛下与皇后年少定情,情意之深非旁人所能比!如今太皇太后宾天,陛下定然伤心,不来椒房殿也是人之常情。” 阿娇微微颔首,随即又道:“可是陛下不来椒房殿,他会去哪呢…昭阳殿吗?” 春华摇了摇头,好声道:“皇后,眼下还在孝礼期间,诸侯王与列侯都在京城呢,陛下想必也是忙于国事,又如何能去昭阳殿呢?” “说的也是…”阿娇终于点了点头,道:“那我…还是再等等吧!” 第二十九章 此去经年 随着孝礼期满,各诸侯王与列侯纷纷返回封国,唯独淮南王这支,因为王太后的缘故,淮南翁主刘陵留在了京中。毕竟刘陵为一介女流,刘彻对此事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太后喜欢,便也就依了她的意思。 但刘陵不这么想。自从在长乐宫见过刘彻,她留在京城的初衷就不仅仅是帮助刘安打探信息,联络各方势力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中盘亘已久,那就是要让当今的皇帝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试想一下,若是当今天子成为她的入幕之宾,那淮南国举事与否也就变的无足轻重了,毕竟到那时,凭她与皇帝的关系,淮南国也就不仅仅只是偏安一隅的弹丸之地了。倘若…她的肚子再争气点,皇后…太子,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眼下东宫无子,焉知将来这储君之位不会落在她刘陵头上? 有了这些新的想法,刘陵开始了下一步的打算。 ----- “陛下,闽越王骆郢起兵攻击南越,南越王遣使者入京求助,奏章在此,请陛下过目!”宣室殿内,百官泱泱,刘彻头戴冕冠坐于金殿之上,自窦老太后殁,他终于有了真正的、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尚书令躬身将木牍呈上。 一旁的侍郎接过奏章,呈于刘彻面前的长案之上。刘彻打开一看,只见南越王赵胡在牍上表示,闽越和南越都是大汉属国,不应互相攻击,闽越此次虽是无端攻击南越,但南越不应自作主张随便开战,故向朝廷上报此事,请圣意定度。 刘彻看过案牍不禁对南越王的态度大为满意,随即便下令从豫章、会稽两路发兵进击闽越,援助南越。 ----- “采兮姑姑,父皇怎么还不来呢?”昭阳殿中,一个小人儿梳着两个羊角髻,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采兮问道。 采兮笑道:“长公主,陛下在前殿商议国事呢,等陛下下了朝自然就来看长公主了。” “哦…好吧!”小人儿似懂非懂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嘟了嘟嘴低下头去。 “珏儿是想父皇了吗?”一阵声音从殿外传来,小人儿眼中立马有了神采,朝着声音跑了过去,欢快地喊道:“父皇!” “哎呀,我的好珏儿!”刘彻一把抱起小人儿,亲昵地靠着脸上,“来,亲一下父皇!” 刘珏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在刘彻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刘彻开心极了,指着另一侧的脸颊说道:“珏儿真乖!来,再亲下父皇!” “哈哈!我才不!”刘珏笑得眯了眼睛,拿小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巴。 “哈哈,珏儿为什么不愿意再亲一下父皇呢?”刘彻笑眯眯地问道。刘珏咯咯笑道,“父皇脸上有胡子可痒了,珏儿才不亲!” “哈哈哈!”刘彻故意用胡须抵在她柔嫩的小脸上,亲昵逗道:“亲不亲?亲不亲?哈哈哈!”刘珏被胡须扎的又痒又疼,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奴婢见过陛下!”采兮从后面追了上来,对刘彻曲膝见礼道。 刘彻将小人儿放下地来,挥手道:“免礼!卫夫人呢?” 不远处卫子夫趋步上前,只见她眸含春水淡扫峨眉,比未作人妇时更添了几分韵致,见了刘彻躬身道:“臣妾见过陛下!” “母亲!”刘珏跑去卫子夫身边,小小的人儿亲热地依着她,卫子夫轻抚着刘珏,柔声道:“珏儿啊,对你父皇要恭敬,怎能如此闹腾呢?” “陛下,臣妾在里面便听到珏儿与陛下嬉闹,妾身管教不严,还请陛下责罚!”卫子夫恭声说道。 “无妨!”刘彻笑着罢了罢手,道:“珏儿还小,她若不与朕嬉闹,朕岂不是少了很多天伦之乐吗?” 卫子夫笑道:“陛下说的是,可也别太惯着她了。” “朕只有一个孩儿,不惯她还能惯谁呢?”刘彻望向刘珏眉目尽展,如今他是手掌乾坤的皇帝,是大汉真正的天子,但他的血脉只有一个长公主刘珏,又怎能不将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 “臣妾说不过陛下!”卫子夫莞尔一笑,对采兮道:“将长公主先带去偏殿玩耍。” 采兮笑着应诺,走过来牵住刘珏的小手,刘珏扬起小脑袋稚声说道:“父皇,你一会要过来陪珏儿啊!” 刘彻笑道:“好,父皇等会就过去!”小人儿听了这才一蹦一跳,随着采兮往偏殿去了。 望着小人儿的背影刘彻收回目光,坐下道:“子夫在内殿忙些什么呢?” 卫子夫笑道:“再过些时日就要入秋了,臣妾给卫青做几身衣裳,他身上的秋衣还是妾身前些年做给他的呢!” “时间真是快啊,又快入秋了!”刘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眸言道:“子夫啊,朕听韩嫣说卫青对军事颇有天赋,朕已指了名师好生教导他,待他下次入宫你告诉他,有何需求尽管向朕提来!” “诺!多谢陛下!”卫子夫谢道,“若非陛下,何来卫青今日,妾身替卫青谢过陛下!” “无须多礼!”刘彻含笑道,“你们与朕同气连枝,朕自当如此!” “陛下!”卫子夫忽然粉脸含羞,婉声道:“妾身还有一件喜事要告知陛下!” “喜事?”刘彻眉心一动,急切问道:“难道是?” “嗯…”卫子夫含羞点了点头,“陛下,臣妾怀有身孕一月有余了。” 刘彻惊喜道:“当真?” “昨日太医已诊过脉象,应是确定无疑。”卫子夫回道。 “太好了,太好了!”刘彻不住言道,喜不自禁,“这么多年来朕的后宫无所出,子夫你不仅诞下了我大汉的长公主,还为朕带来了第二个孩儿,朕真是太高兴了!” “朕要赏你,朕一定要好好的赏你!”刘彻喜的不知说什么好,他一把握住卫子夫的手嘱咐道:“子夫啊,以后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都交给底下的人,你只要安安稳稳地给朕生个太子,便是居功至伟了!” 卫子夫扑哧一笑道:“陛下,子夫没这么娇惯,陛下如此疼惜子夫,子夫已是心满意足了。” 刘彻眼中含笑,柔声道:“还是仔细些好!” “好。”卫子夫温婉一笑,低低点头应道。 “陛下,你还记得撷芳殿的田美人吗?”卫子夫忽然问道。 “你是说先皇的嫔妃,撷芳殿的田美人?”刘彻的脑中快速地回忆着,“朕记得,当年你出宫之事便是这田美人应允的吧?”想起往事,刘彻有些印象。 “是的。”卫子夫点头道,“当年若非田美人与束姑姑照拂,子夫又何来今日呢?” 想起当年在撷芳殿的往事,卫子夫抚着腕上的玉镯感慨道:“这玉镯子还是当时子夫怀着钰儿时田美人送的,前些时候臣妾去撷芳殿看望田美人,听姑姑言道,娘子身子日渐不好,人也愈发地思念故国。臣妾心中不忍,故此请求陛下能念在娘子有恩于臣妾及珏儿的份上,让她余生可以重返齐地故土。”言罢,起身对着刘彻盈盈一拜。 刘彻忙扶住子夫,道:“田美人既有恩于你与珏儿,便是有恩于朕,此事朕定然应允!不日朕便传旨,田美人体弱多病,特恩准其返还故地。” “多谢陛下!”卫子夫心中欢喜不已,欣然道:“若是美人得知陛下如此善待于她,定然感激肺腑!” 刘彻搂过卫子夫,柔声道:“无须感激朕,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卫子夫心中一暖,倚着刘彻脉脉不语。 ----- 不久之后田美人便接到上谕,恩准其返还齐国,田美人谢过皇恩,心中对卫子夫感激不已。 出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马车就候在了宫门外,田美人褪下了宫装,只着了简单的曲裾袍,脸上虽是淡淡峨眉,却是掩不住的生机。 “子夫,多谢你为我在陛下跟前求情,自入宫中未曾想此生还有机会重回齐地,恩德在心,没齿不忘!”田美人言罢便是俯身一拜。 卫子夫忙扶起言道:“娘子言重了,子夫何尝没受过娘子与姑姑的恩惠,娘子返还故地我心中虽是欢喜,亦是十分不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望娘子多加珍重!” 田美人眼圈一红,握住卫子夫手言道:“嗯,你也一样,但愿上天垂怜,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卫子夫眼中有泪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和束豫动容言道:“但愿我们相见有期,娘子,姑姑,你们一路珍重!” “子夫,相见有期,珍重!”束豫言罢眼圈亦是红了大半,能出宫虽是件喜事,但谁都明白,经此一别此生几乎再无相见之日,可是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即便是贵如帝王,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圆满。 田美人拭去泪痕,轻轻言道:“子夫,我知陛下待你极好,只是你身处宫闱,还是要多加小心!” 卫子夫点头道:“娘子之言,子夫谨记在心。”一旁采兮递上一个包袱,提醒道:“夫人,还有这个。” 卫子夫抹去泪痕,接过包袱言道:“只顾了难过却忘了还有这个,娘子,出了宫门须得银钱傍身,这里些许首饰与银两,你和姑姑日后用的着。” 田美人忙将卫子夫递过来的包袱推了过去,轻嗔道:“万万使不得!我与姑姑过些时日便到齐地,那里有我娘家人照应,无须花费银两,这个你拿回去。” 卫子夫又将包袱推了过去,言道:“娘子入宫多年,此番重回故地,隔了这数十年,人情世故不比当初,这些银两你傍在身侧以便不时之需。” 田美人终是拗她不过,几番推却还是将这包袱收了下来。眼见时辰已是不早,再是不舍终是须离别,“子夫,珍重!”田美人与束豫登上马车,掀起帘子挥手道别。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儿迈开四条腿朝着东市奔去。 “娘子,姑姑,珍重!”卫子夫使劲地朝着马车挥手,宫门外马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沉重的宫门缓缓关上,从此宫里宫外便是两个世界。 第三十章 搬是弄非 未过几日,刘彻便将昭阳殿卫夫人有喜之事告知了王太后,王太后欢喜不已,口中不住言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更是焚香斋戒了五日,替未来的孙儿祈福。 “兰叶,你替哀家走趟昭阳殿,把这支老参和这只碧玉镯子送去给卫夫人,让她好生养着。” “诺!”宫婢兰叶服侍了王太后多年,见太后如此高兴,自然讨个喜,“恭喜太后,此番卫夫人定能为太后添个孙儿,奴婢先给太后贺喜了!” 王太后欣然道:“哈哈哈!赏!” “恭喜太后!长公主聪慧伶俐,卫夫人再给您添个皇长孙,太后真是福泽深厚呢!”刘陵在一旁顺着王太后的心意恭维道。 王太后笑道:“但愿天遂人愿,此次卫夫人能替我大汉朝诞下皇儿!唉,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却…”王太后刚刚还满心欢悦,说着却不觉微微蹙眉。 刘陵一听太后话里有话,不由关切问道:“太后庇佑天下,陛下正值盛年,如今卫夫人又身怀龙裔,如此喜事,太后却为何似有心事呢?” 王太后脸上闪过一抹苦笑,吩咐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陵儿,你有所不知,此事哀家也是讳莫如深。陈阿娇虽贵为皇后,龙床专宠数载,竟不能替陛下诞下一男半女,且此妇生性刁蛮,自己无所出也就罢了,竟也容不得其他女子侍奉陛下!多年来哀家盼着抱孙,如此血脉相传之事却也久盼不得,若非卫夫人诞下长公主,我皇室一脉只怕如今依然香火无继呢!”王太后叹息道,徐徐说来。 刘陵本就有替代之心,听得王太后此言心中不由暗喜,假意殷切安慰道:“太后莫要思虑忧深,眼下卫夫人有孕,必能为太后添个皇长孙!太后福泽绵延,看长公主如此聪慧,就知皇长孙日后必定非凡!太后当想着待皇长孙出世,送份怎样的厚礼才是呢!” 这一席话说得王太后舒舒服服,不由展颜笑道:“陵儿啊,好在有你陪在哀家身边,哀家真是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刘陵笑道:“如此陵儿常来长乐宫陪伴太后,太后不要厌烦陵儿才好!” 王太后笑道:“哀家盼你日日来才好呢,哈哈!” “呵呵!”刘陵满脸笑容,一条计策已然浮上心头。 ----- 卫子夫怀孕之事传到椒房殿,阿娇恨恨不已,她不明白生孩子对其他女人而言,就如喝水吃饭般稀松平常,为何到了自己这个大汉朝的皇后这里,竟变得如此艰难?想及这些年为求一子,所吃的苦受的罪忍的气,阿娇不由地长叹一声。 “禀皇后,淮南翁主刘陵宫外求见!”宫婢揣着小心,垂首低声禀道。 阿娇心里正是烦闷,闻言不耐烦地挥手道:“本宫没心情,不见!” 宫人应道:“奴婢这就去回了她!”正待退下,阿娇却又问道:“她来见本宫所谓何事?” “这个…翁主倒不曾说。”宫婢想了想,摇了摇头。 阿娇自言道:“这淮南翁主刘陵,本宫曾在太皇太后丧礼上见过一次,她怎么来找本宫呢?”思忖片刻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应声诺,过了须臾,刘陵随宫人入了内殿,见到阿娇神色恭敬行礼道:“臣女淮南翁主刘陵见过皇后!” 阿娇道:“翁主不必多礼,不知翁主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刘陵面色恭谨,言道:“陵儿自淮南来,得蒙太后圣恩,在京中停留一些时日。今日入宫问太后安,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事,陵儿心中不忿,特来告知皇后。” “哦?”阿娇心中微微诧异,好奇道,“不知翁主听了何事呢?” “这…”刘陵一抬眸见阿娇身后立着一个年长的宫女,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娇见状道:“春华是本宫的贴身宫婢,翁主有话但说无妨。” 刘陵见此方才说道:“刚才陵儿去长乐宫问安,见太后正为卫夫人怀孕之事欢喜不已,还命人送了一副上好的玉镯过去。” 阿娇闻言一声冷笑,道:“若是翁主特意前来告知此事,那就请回吧,本宫还真没兴趣听下去!”阿娇面有冷色,似有驱客之意。 刘陵倒是并不气恼,只道:“皇后莫要心急,听陵儿把话说完。” 阿娇冷冷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刘陵继续道:“但好好的,太后却又叹起了气,陵儿很是奇怪,便问太后,如此喜事,却为何连连叹气呢?” 刘陵不动声色地停了下来,阿娇果然问道:“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道,若不是卫夫人,只怕皇室一脉香火无继了!”刘陵轻轻说来,摇了摇头。 “啪!”阿娇闻言拍案而起,柳眉倒竖,“没了她卫子夫,难道我皇室就后继无人了?” 刘陵见阿娇气恼,心里暗自窃喜,面上却是带着十二分的歉意,起身行礼道:“皇后切勿动气,陵儿绝无心冒犯!” 阿娇敛了敛神色,道:“翁主多虑了,只是此事你为何要告知本宫?” 刘陵道:“陵儿与皇后同为宗室之女,自是看不过眼。想那卫夫人何等轻贱,竟也能攀附龙床,如今不但迷惑陛下,连太后都对皇后滋生不满,如此下去,皇后堪忧啊!” “太后对本宫滋生不满?”阿娇一愣抬眸问道,“太后还说了什么?” 刘陵低声道:“皇后已是气恼,再听下去只怕要恼坏了身子,不提也罢!” 阿娇冷笑道:“翁主既已提起,又为何不说明白?如此倒教本宫怀疑你的居心了!” 刘陵一怔,叹道:“陵儿本是好意前来提醒,不想皇后竟如此猜我。也罢!陵儿告退了!”言罢便欠身施礼,意欲离开。 阿娇见状忙放软了语调,好声道:“翁主既是好意,倒是本宫多心了,若是翁主就此离开,本宫实在愧疚难当!” 刘陵这才止住脚步,赔礼道:“皇后言重了,确是陵儿的不是,惹得皇后如此动气。” 阿娇挤出一丝笑容,道:“翁主与本宫同气连枝,但言无妨!” 刘陵闻言心中窃笑,复又坐下道:“太后叹皇后龙床专宠数载,竟不能为陛下添一子半女,还好如今卫夫人身怀有孕,太后盼孙便是有期了。陵儿闻言实为皇后不平,那卫氏轻贱,如何能与皇后比肩?” 阿娇一听,气的怒火中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恨恨道:“不想太后竟如此看待本宫!” 刘陵叹道:“哎!也不知那卫氏使了何妖媚之术,竟得陛下和太后如此恩宠,陵儿都替皇后不值!” 阿娇冷声道:“得宠?那就要看她能得宠到几时了!” 望着陈阿娇咬牙切齿的模样,刘陵心中暗自冷笑,陈阿娇,你就好好去收拾卫子夫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陵的眼中隐着一丝深不见底的笑意。 刘陵一走,阿娇恼的将东西摔了一地,愤然道:“卫子夫,你这个小贱人,还想生皇长子?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春华见阿娇怒气冲冲,便也不言语,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残片,待阿娇火气平复了些,便端了一碗银耳蜜梨羹上前言道:“皇后,秋燥内热,奴婢炖了些梨羹给您去去火。” 阿娇道:“放着吧,本宫哪里还有心情饮羹?” 春华放下羹汤,轻轻言道:“皇后是否还在为刚才刘翁主所言之事烦忧?” 阿娇双眉紧蹙,忧声道:“姑姑,那小贱人不死如何能让本宫安心?” 春华微微一笑,言道:“皇后相信刘翁主此举,只是替皇后不值吗?”阿娇闻言一怔,问道:“姑姑何出此言?” “皇后,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刘翁主明知今日之言必然要引起皇后不快,却又为何特意前来?” 阿娇道:“她不是说了,与本宫同为宗室之女,看不过去才好心前来告知吗?” 春华笑着摇摇头,“皇后,那刘陵虽与皇后同为宗室之女,但从太皇太后丧仪算起,到如今也有数月之久了,她为何一直不曾过来拜见,倒有时间常去太后的长乐宫问安呢?” 阿娇疑惑地摇了摇头。 春华接着说道:“她此番前来到底意欲何为,奴婢也不知晓,但是奴婢能肯定是,她此举定是另有所图。想那淮南王与大长公主并无交情,刘陵与皇后亦无旧谊,她如何会这般好意特意前来提醒皇后,奴婢想怕是她别有图谋吧!” 春华的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不得不令阿娇起疑,“哼!本宫还以为她好心前来提醒,未料竟包藏如此祸心,可谓歹毒之极!” 春华点点头,言道:“皇后能明白那是再好不过,太皇太后在世时,再三嘱咐奴婢要好好看护皇后,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奴婢也望皇后凡事多思量,切莫中了他人的圈套!” 阿娇感激道:“本宫自当多加谨慎,多谢姑姑!” ----- “陛下,喜报!喜报啊!”尚书令手持牛皮信筒快步前往承明殿中报喜,“闽越之乱,我大军未动,业已平定!” 刘彻闻讯喜道:“快,给朕瞧瞧!” “诺!”尚书令将牛皮信筒呈于刘彻,刘彻一看信报不禁大喜过望,“这闽越王骆郢做梦也想不到竟会被自己的亲弟弟和宗室绑了送入我汉军大营,哈哈哈,当真是咎由自取!” “陛下说的是!”尚书令连连点头,“这骆郢活该如此,若不是他屡屡出兵招至宗室不满,那骆余善何以会趁骆郢不备,联合宗室将其送至我大汉营中,真是天助陛下啊!” 刘彻笑着点头,道:“传朕旨意,即刻处斩骆郢,改闽越为东越,封骆余善为东越王,命他日后当引其兄为戒,绝不可再生事端!” “诺!”尚书令领命退了下去。 承明殿内刘彻一个静静地坐着,思绪万千。这是他真正掌权以来的第一次胜利,虽不发一兵一卒平定了闽越之乱,但在刘彻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尚书令看到的那样喜不自禁,因为今日廷议的匈奴来请和亲之事,是战?是和?他依然犹豫不决。 第三十一章 以退为进 “陛下!高祖白登之围忍辱和亲,此后我大汉年年向匈奴进贡,但文帝三年匈奴突然就入侵我河套之地,胡人如此反复,此番来请和亲之事,陛下宜慎之!”负责朝廷对属国交往事务的大行令王恢的话犹在耳边。 “陛下!如今匈奴兵强马壮,若朝廷不同意和亲,必然激怒匈奴,匈奴自北地、上郡奔驰长安不足千里,而匈奴骑兵只需急驰一二日便可抵达,到那时我京都堪忧,陛下,请慎之!”御史大夫韩安国反驳道。 “陛下,若是拒绝匈奴和亲,我方大军可主动攻击胡人,又怎会任由匈奴来去自由?”王恢闻言据理力争,言辞慷慨。 “陛下,我大军千里奔袭,人疲马乏,而匈奴则全力以待。臣听闻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毛,非初不劲,末力衰也!故而发兵攻打匈奴实对我朝不利,还请陛下延续和亲之策!”韩安国仔细分析时事利弊,进言道。 两位臣子各据一方,寸步不让,廷议之中群臣也大多附和韩安国,刘彻内心虽然十分痛恨对匈奴忍气吞声,但韩安国讲的毕竟也是事实,以朝廷的实力目前确实难以抗击匈奴,一时之间难做抉择。 “陛下…”近侍杨得意的小声轻唤将刘彻拉回了眼前,“何事?”刘彻揉了揉额头问道。 “陛下,该用晚膳了!”杨得意低声提醒道。 “哦…”刘彻不自觉地看向窗外,果然日脚西沉,已是用膳时分了。 “陛下今日在何处用膳?”杨得意依然恭敬着低身言道。 刘彻沉吟片刻,道:“就在此地吧。” “诺!”杨得意应过,躬身退了下去。刘彻起身走向窗边,放眼望去只见落日余晖已在天边泛起金麟,层云万里冉冉而去,心中若有所思。 ----- “怎样,陛下在何处用的晚膳?”椒房殿中阿娇问向去前殿打听的宫婢。 宫人小心回道:“回皇后,陛下御辇在承明殿一直未动。” “这么说,陛下没去昭阳殿…”阿娇喃喃自语道,随即对宫人一挥手,“你下去吧!” 白天的一幕在阿娇脑中又清晰了起来。 “前些时日陵儿惹得皇后不快,回去后一直自责不已,故此今日特意前来问皇后安,皇后凤体可好?”淮南翁主刘陵恭声问道。 自上次春华提醒后,阿娇对刘陵多了一层防备,闻言淡然道:“翁主有心了!本宫一切安好!” 刘陵这才面露喜色,“如此陵儿便放心了!”低头啜了口茶,刘陵脸色便从喜转忧,轻叹了一声:“皇后,今日陵儿去太后宫中问安,听闻了一些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娇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说道:“翁主但言无妨。” “哎…”刘陵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忧声道:“陵儿很替皇后担忧,今日听太后提起,陛下怕是要立卫氏之子为皇太子呢!” “什么?”阿娇神色一震,怔了半响,默然不语。 刘陵看阿娇神色异常忙自责道:“此事还未有定论呢,是陵儿嘴快了,皇后莫放在心上!”自上次在椒房殿见过阿娇后,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了,后宫一点波澜都没有,刘陵得赶紧过来加把火。 “本宫知道了!”阿娇抑着心头的翻滚,缓缓说道,“本宫乏了,翁主若没有其他事便请回吧!” “诺!皇后好生歇息,陵儿告退!”刘陵深施一礼,退了下去。 待刘陵一走,阿娇身子一软,倒在春华怀中,悲呛道:“姑姑,你都听到了,陛下竟要立卫氏之子为皇太子,这让本宫情何以堪?” 春华搂住阿娇,好言安慰道:“皇后莫要悲伤,如今卫夫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以得立皇太子呢?皇后勿要听信了刘翁主一面之辞!” “正是卫氏腹中这块肉是男是女都未可知,陛下就许诺立她孩儿为皇太子,这如何不让本宫伤心?”阿娇抽泣道。 春华言道:“皇后,即便卫夫人诞下男婴,但皇后位居中宫,卫夫人之子非嫡长子,如何能册立太子?奴婢看那刘翁主心思狡诈,言辞挑拨,未安什么好心,皇后莫要被她蛊惑!” 阿娇闻言方才止了抽泣,道:“姑姑所言极是!都是刘陵那小贱人,三言两语就拨的本宫心烦意乱,往后莫让她再踏足椒房殿!” 春华应声诺,又道:“皇后,眼下卫夫人再得宠也只是个夫人,但若是皇后能怀上皇子,那就不一样了,那是我朝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啊!” 阿娇噘起嘴说道:“姑姑,本宫也想啊,但是你也看到了,自祖母过世,陛下几乎不踏足椒房殿,你让本宫如何是好?” 春华微微一笑,道:“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后可愿一试?” 阿娇急道:“姑姑有何好法子,赶紧告诉本宫。” 春华附在耳边道:“眼下卫夫人荣宠,又身怀龙裔,若是皇后能放下身段,前去看望…” “断然不可!”阿娇一口回绝,“本宫身为后宫之主,如何能放下身段去看望那小贱人?” 春华好言道:“皇后且听奴婢把话说完,若是皇后肯放下身段探望卫夫人,陛下得知后必定龙颜大悦,念起与皇后的昔日之情,且卫夫人身怀有孕无法侍寝,皇后不是正好趁此机会与陛下重修旧好吗?” “这…”阿娇犹豫了,春华的方法确实很好,但是要她堂堂皇后纡尊降贵去看望一个夫人,而且还是她咬牙切齿的眼中钉,她是怎么也不情愿的。 春华知晓阿娇心性,便又说道:“皇后出身尊贵,又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卫氏低微,得蒙陛下圣宠方才封了夫人,皇后前去明为示好,实则亦是示威,教那卫夫人莫要失了分寸!” 春华这番话可谓是对症下药,一下子解开了横亘在阿娇心中的结,阿娇允道:“就依姑姑之言!” ----- 这些时日卫子夫饮食一直不好,害喜症状比怀长公主时更甚,加之腹中孩子慢慢变大,身子愈发不适。过了未时仍恹恹倦懒,卧于锦榻之上。 采兮在一旁细心照料着,言道:“夫人午膳只饮了些清粥,奴婢让庖人把燕窝羹热一热可好?” 卫子夫微微侧了下身子,恹恹说道:“还是不想吃,不必热了。” 采兮笑道:“夫人若是不吃,怕是要饿了小皇子!” 卫子夫轻笑道:“怀这个孩儿倒真比怀珏儿时累许多,那便替我端来吧!” 采兮应声诺正欲退下,忽听得殿外传来皇后驾到的通禀声,采兮撇嘴道:“皇后莫不是又要来害夫人了吧!” 卫子夫轻斥道:“不得胡说!扶我起来!”采兮即刻收了嘴,小心将卫子夫扶起,立于一侧。“卫子夫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卫子夫虽怀有身孕,但宫规礼数没有半分怠慢。 阿娇款款步入昭阳殿,虽说是六宫之主,但阿娇素日从不踏足昭阳殿,今日头一遭过来,看殿内陈设虽是雅致,却不免太过简单,心内不由暗自不屑,果然只是个出身低贱的歌姬。 “卫夫人不必拘礼!”阿娇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你搬入昭阳殿,本宫都不曾过来探望,前些时日才听闻夫人有孕,本宫特意备了上好的补品,略表心意。”言罢,跟随阿娇身后的春华打开手中的一个锦盒,只见里面是一支上好的老参,色泽微黄,光看根须便知有百岁之龄了。 卫子夫忙道:“多谢皇后厚意,子夫万不敢受如此厚礼!” 阿娇浅笑道:“此物虽名贵,却也不及本宫一片心意,卫夫人莫要推辞!” 见阿娇言辞切切,卫子夫也不好再拒绝,恭声言道:“多谢皇后赏赐!” “采兮,快去拿些点心来!”卫子夫对身旁的采兮说道。 “不必了,本宫须臾便走了。”阿娇望着采兮随意言道,“这丫头看着倒是伶俐,跟着卫夫人多时了吧?” 卫子夫点头道:“确有几年了,自兰儿去后便一直跟着我,做事倒也细致。” 听卫子夫提及兰儿,阿娇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掩了下去,道:“卫夫人好生养着吧,本宫也该回去了!”言罢莲步轻移,带着春华出了昭阳殿。 当未央宫各宫各殿的灯盏次第亮起,刘彻的御辇也到了昭阳殿,见卫子夫安然在殿中,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子夫,朕听闻今日皇后来过昭阳殿?” 卫子夫正沉思着阿娇之前处处针对,甚至欲除自己而后快,如今却又这般嘘寒问暖,令她受宠莫名,闻声不觉抬眸,见刘彻已走至跟前,忙起身迎道:“臣妾见过陛下!回陛下,皇后确实来过昭阳殿,她是过来看望臣妾的,还送了臣妾一支上好的人参。” 刘彻闻言不觉冷笑道:“她怎会有如此好心?” 卫子夫依着刘彻坐下道:“陛下多虑了,皇后爱屋及乌,故此亲自送来人参给臣妾补身之用。” “她当真如此才好!”略一沉吟刘彻又道,“不如朕将卫青调来昭阳殿,如今期门军已成气候,朕让卫青专职负责你的宿卫可好?” 卫子夫婉声道:“多谢陛下,如今昭阳殿日夜皆有兵卫把守,料无大碍。青儿如今能为陛下分忧,子夫自是欢喜不已,切勿多费周章调他前来。” “只是…”刘彻蹙眉道,“皇后此举终是让朕不安,她如何会突然转了性子?” 卫子夫好言宽慰道:“臣妾与皇后先前是有些隔阂,许是时间长了,早就消弭于无形。如今陛下常在昭阳殿,皇后一人独居椒房殿难免孤单冷清,今日皇后看望臣妾,也许是思念陛下所致呢?” 刘彻轻轻颔首,若有所思道:“朕是许久未去椒房殿了,子夫你如此善解人意,若是皇后有你半分,便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卫子夫柔声道:“陛下谬赞了,若是陛下得空去椒房殿走走,或许是另一番光景呢?” 刘彻微微点头,含笑道:“朕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无风起浪 “驾…驾!”长安城中几百铁甲护卫一路相随,天子副车出了长安城直奔上林苑方向而去。 江都易王刘非奉诏入京,正准备入长安城,远远见天子马车卷尘而来,忙俯下身子,跪伏路边山呼万岁,行叩拜大礼。等了半响,不见御驾停下,刘非抬望眼时,烟尘滚滚,马车早已驶出去半里有余。 ----- “陛下,听闻匈奴来请和亲之事陛下已经应允?”承明殿中熏香徐徐,韩嫣与刘彻促膝相谈。 刘彻微微颔首,无奈道:“朕不应允还能如何?韩安国说的不错,眼下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我军都无法与匈奴抗衡。如今民生安定、百姓乐居,朕不能让文景两朝苦心经营的安定被一夕打破。” 韩嫣赞同地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及是!眼下与匈奴的形势,陛下还须忍下这口气,当真是委曲了陛下! 刘彻徐徐叹了口气,神情严肃道:“朕受些委曲不要紧,但匈奴之患自高祖始,至今竟长达数十年之久,眼下和亲也只是权宜之计,但为长远计,必得除此毒瘤!” 正在君臣谈话间,只见杨得意躬身入内,低声启奏道:“陛下,长乐宫谒者在殿外求见,说是太后有事要与陛下商议,请陛下移步过去。” “知道了,让他回禀母后,朕随后便去。”刘彻挥了挥手,杨得意应诺低身退了下去。 “既是太后召见陛下,那韩嫣先行告退!”韩嫣起身行礼恭声说道。 “好,对匈之事也非朝夕之间,朕先去母后宫中。”对王太后的突然召见,刘彻心中诧异,当下便摆驾去了长乐宫。 等刘彻到了长乐宫,发现殿中除了怒气未消的母亲,还有面有泪痕的江都易王刘非,刘彻心中愈发诧异,向王太后见过礼后,刘彻问道:“不知母后传召儿臣,是为何事?” 王太后望了一眼江都易王,徐声道:“易王,还是你来告诉陛下吧!” 刘非闻言伏地泣道:“陛下,臣奉诏入京,昨日入长安城时,远远见天子副车行来,臣以为是车中必是陛下,故此行叩拜大礼,未料今日才得知昨日车中之人并非陛下,乃是上大夫韩嫣…” 言及此处,刘非的声音更多了几分悲切,想他乃是景帝之子,又是有封国的诸侯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悲切之余又道:“陛下,那韩嫣不过是区区上大夫,而臣这先帝封的诸侯王竟连这上大夫都不如!请陛下收回臣的封地,让臣搬至宫中陪伴陛下左右吧!”言罢掩面而泣,伏地不起。 刘彻听清了原委,不由道:“易王,朕看此事有些误会,事情并非是你所想这般。” “哦?那事情是怎样的?哀家也想听听!”王太后余怒未消。 “母后,儿臣常与韩嫣同车进出,昨日本是要去上林苑监察宫苑建造之事,但临时有事儿臣便让韩嫣代为前去,途遇易王行礼,想来是韩嫣不想多生事端,故此并未停车。”刘彻好声解释道。 “什么?陛下你竟然经常与韩嫣同车进出?”王太后听后不仅没有消火,反而更加动怒了起来,“你可知天子副车用的是天子仪仗,代表的是天子之尊,你竟然,竟然让区区一个上大夫擅自行驶…” 王太后竟气的说不出话来,刘彻连忙上前扶住母亲,越发放低了声调道:“母后切勿动气,这都是儿臣的不是…” 王太后抚着胸口道:“陛下,当年韩嫣先祖韩王信拥兵自重,与匈奴私下交好,若不是高祖及早铲除,只怕早就是汉室大患!如今陛下亲厚韩嫣,恐是一早滋长了韩嫣的自诩之心,陛下,此人不可再留于身侧了!” 刘彻闻言急道:“母后,儿臣与韩嫣自小交好,如何不知韩嫣心性?韩嫣素来对儿臣忠耿,从无不敬之心,还请母后体谅儿臣!” “陛下,哀家言尽于此,你若眼中还有哀家这个太后,那便听了哀家的话,罢去此人官职,永不录用。”王太后言罢便冷面相对,再不发一言。 刘彻无奈,只得应道:“儿臣知道了!” ----- 入夜,刘彻心事重重,卫子夫见状不由问道:“陛下,臣妾见陛下一直面有忧色,可是有何烦忧之事?” 刘彻脸上抹过一丝苦笑,道:“朕确有烦心之事。”言罢将江都易王途遇韩嫣与太后发怒之事简单道来,“朕与韩嫣自小相识,如今母后要让朕罢了韩嫣的官职,朕心中实在不忍,可若是不罢,便是忤逆了母后,你让朕如何是好?” 见刘彻眉头紧锁,卫子夫的脑海中闪过一段往事,思量片刻,卫子夫言道:“陛下,你可还记得修成君之事?” 此言一出,不禁让刘彻想起了一段往事。 当年王娡王太后未选入宫中之前,曾嫁作金家妇,与金王孙生有一女取名金俗。王娡母亲臧儿曾请人算卦,没承想卦上竟说她女儿有大富大贵之命,臧儿便强行将王娡送入宫中。命理玄机,王娡得到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垂爱,生下三女一男,这一男便是刘彻。 刘彻即位后王娡顺理成章贵为太后,入宫前的往事自然讳莫如深,尽管王娡惦记自己在民间的女儿,但无奈身份有别,只能暗自垂泪。前些年刘彻知晓此事后,命人多方寻找,无奈多年来颠沛流离,金俗早已不知所踪。倒是韩嫣经过多方打探,在长陵边的一个小镇找到了早已嫁为人妇的金俗,告知刘彻后将金俗接入了长乐宫,拜见了王太后,太后喜极而泣,刘彻更赐给金俗钱币千万,奴婢三百人,田百顷,号曰修成君。 这段往事令刘彻眼前一亮,不由转忧为喜道:“朕怎么就忘记了韩嫣与修成君的这段渊源,明日朕便命人将修成君接入宫中,子夫亏得有你提醒,否则朕今日定然寝不安席。” 卫子夫笑道:“这是韩大人先前种下的善因,方能有今日之善果,看陛下眉头舒展,臣妾也安心了许多。” 刘彻拉过卫子夫双手,展颜道:“子夫,朕替韩嫣谢谢你!” 果然在修成君入宫见过王太后之后,王太后便再也没有提过韩嫣之事,刘彻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 “陛下!”承明殿中刘彻正翻阅着竹简,杨得意上前启奏道:“大行令王恢殿外求见!” “王恢?”刘彻手中一停,道,“宣!” 不多时大行令王恢便由杨得意领入殿中,见过礼王恢言道:“陛下,臣有一旧识名唤聂壹,此人在马邑之地行商,前段时日他来找臣,向臣献了一个计策,可助陛下一举击垮匈奴!” 刘彻闻言忙道:“是何好计?朕愿一闻!” 王恢道:“回陛下,那聂壹告知臣,他经常在边界行商,故此和不少匈奴人相熟,那单于贪图财物,他若以买卖为由,将马邑城货物献给匈奴单于,单于必会上当。到时我军便埋伏在马邑附近,等单于一到马邑,大军便可以截断匈奴后路,活捉单于。” “这倒是好计策!”刘彻颔首表示赞同,沉思片刻又道,“只是单以马邑城货物吸引军臣单于,单于未必会亲自前来,朕看不如就将马邑城献给单于,如此大的礼想那单于不会不去。” “将马邑城献给单于?”王恢闻言不解。 刘彻微微一笑,道:“当然不是真的献给单于,朕只是将饵变大,如此才能引那匈奴单于上钩!” “陛下睿智!”王恢恍然大悟,不由赞道。 刘彻又道:“此事干系重大,待明日廷议之时再行商议!”聂壹的计策在刘彻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也想看看这颗种子能否发芽壮大。 王恢应诺,心中十分高兴,看皇帝此举,进攻匈奴当是有望。 未料第二日廷议,刘彻刚提出这个建议,便遭到了御史大夫韩安国的竭力反对,韩安国道:“陛下,当年以高祖皇帝之英武圣明,尚且被匈奴围在平城达七日之久,如今我大汉朝与匈奴多年来和平共处,何必主动毁坏盟约挑起战端,若战火一起,胜负难料,臣请陛下三思!” 刘彻微微点头,言道:“韩卿家所言不差,然则朕虽待匈奴不薄,但匈奴单于仍连年扰我边境,掠我子民,若说毁坏盟约,当是匈奴在先。再者先皇励精图治,我大汉国力早非高祖时能比,你说朕如何不能主动出击,伏击匈奴?” 韩安国仍是据理力争,上前一步言道:“臣听闻兵家之道在于以饱待饥,以逸待劳,如今我大军长驱数千里,深入敌境,别说要攻击匈奴,只怕自保都难!” 王恢闻言忍不住反驳道:“韩大人此言差矣!试想战国初年,代国虽小,君臣尚能同仇敌忾抗击外侵,匈奴虽强却也不敢轻易侵扰代国。如今我大汉国力强盛,而匈奴却侵扰不止,且每次与我朝和亲不过数年便违背约定,这正是因为我朝从未坚决抗击之故!如今马邑之围我军亦无须深入敌境,只需诱使单于率军前来,乘机伏击匈奴主力,只要单于被擒此战便定胜负!” “不可!若是那匈奴单于识穿计策,我大军危矣!”韩安国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韩卿是担心一旦开战,我军会不敌那匈奴大军吗?”刘彻胸有成竹道,“那匈奴单于即便率军前来不过数万之众,朕埋伏三十万大军,朕就不信不能将那匈奴单于一举拿下!” “陛下…”韩安国仍想竭力进言,刘彻果断一挥手,沉声言道:“此事就此定下,就依王恢之言,伏兵马邑,作战细节与物料供给当详细再议!” “臣谨遵陛下圣谕!”王恢闻言赶紧下跪接旨,韩安国见刘彻已下定决心,只得垂首闭口不言。 第三十三章 曲径通幽 雨声淅淅沥沥,渐渐变小,天边大块大块的云朵被风吹散,露出背后的亮光。饱蘸了雨水的泥土地温润湿泽,夹杂着青草的芬芳,未央宫前殿中的朝会刚刚结束,便见杨得意在刘彻身边低声附耳数句,刘彻便匆匆往昭阳殿而去。 “夫人,陛下来了!”听到前殿的通禀声,采兮轻声言道。卫子夫躺在床上,刚生完孩子的她虚弱无力,身旁娇嫩的婴儿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乳母刚给她喂过奶,眼下正睡得实沉,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卫子夫的心中有一股为人母亲的温柔和喜悦。 “子夫…”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刘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陛下!”卫子夫循声想要起身,被走过来的刘彻轻轻按住,“你刚生完孩儿,不必多礼!”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小婴儿刘彻看得仔细,笑问道:“孩儿睡着了吧?” “嗯。”卫子夫抚摸着孩子的小脸柔声道,“乳母刚喂奶,该是睡熟了。” “好!朕刚下朝,听杨得意说你已经临盆,便赶紧着过来看看。”刘彻的脸上含着微笑,心里却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当杨得意告诉他卫夫人诞下女儿时,他既高兴又失落,也许他一直认为这一胎会是男孩,但当事与愿违时,心里隐藏的失落便翻滚而至。 “你好好休息,朕还要去长乐宫向太后告喜。”刘彻努力撇开心底的失落,好声说道,“晚些时候朕让杨得意将赏赐一并送来。” “诺!多谢陛下!”卫子夫点头致礼,望着刘彻离去的背影,她的心头也多了一层淡淡的失落。她如何不知他的期待,为帝者膝下无子,乃是国之大忌,何况他已登基数载,更是盼着香火可继,只是生男生女并非人力可左右,望了一眼襁褓中依然熟睡中的孩子,卫子夫的心中五味杂陈。 掌灯时分,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赏赐一并送了过来,除了黄金、珍珠、玉璧之外,刘彻还赏赐了猫眼大的东海夜明珠一颗、长柄碧玉如意一把,长乐宫王太后赏赐了通体釉色的兽角和田玉杯一只,雕纹精美的屏风铜朱雀一尊,新公主赐名珺,号石邑公主。 消息传到椒房殿,陈阿娇暗自窃喜,上天终归还是眷顾自己的。 ----- 北阙甲第区朝南的大道上,有一座宅子临街而建富丽堂皇,此处便是景帝朝的大长公主,当朝皇后陈阿娇的母亲刘嫖的府邸堂邑侯府。 绕过影壁,穿过正厅,再走过两排抄手游廊便是府里的后园,眼下正是晚春时节,满园的花虽然开的热烈,却也到了荼蘼时候,显出微微的颓势,温暖的阳光下弥漫着花香,令人忍不住驻足轻嗅。 “母亲,那卫氏生了,不过还是生了个女儿!”阿娇掩嘴而笑,和刘嫖一起沿着花径徐徐漫步。 刘嫖笑道:“宫里都传开了,哼,不是挺能生的吗,生来生去不还是个女儿?”刘嫖的笑容里全是不屑。 “但…”阿娇抬望眼,带了一丝失落道:“陛下还是很欢喜…” “娇儿啊…”刘嫖停下脚步,望着阿娇缓声道:“陛下是否喜欢是在其次,你的肚子要争气才最重要!” “母亲…”阿娇低下头,蹙眉忧声道:“自祖母过世,陛下来椒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此下去子嗣之事还不知何时才有眉目。” 刘嫖轻轻叹了口气徐徐点头,“自你祖母过世,陛下对堂邑侯府的恩宠也减了不少,如今你虽贵为皇后,却无子嗣继后,没有了香火根基,只怕这富贵也不能长久。” “母亲,这如何是好?”阿娇闻言不由更是急道。 刘嫖神色微微一凝,沉吟道:“当年母亲嫁给你父亲时,你祖母将长安城东南的长门园作为嫁妆赐给了我,陛下去宗庙祭祀时一路并无行宫,我琢磨着将这长门园献给陛下,陛下欣喜之下想来也会对你多加宠爱。” “母亲,这可是祖母给你的嫁妆,怎么可以为了阿娇而舍弃呢?”阿娇闻言动容,她心中自然不舍母亲献出长门园,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由的又是伤心又是无奈。 “娇儿啊,区区长门园不算什么,若你没有子嗣失去了陛下的恩宠,母亲又要这长门园何用?”刘嫖微微摇头,拉过阿娇的手言辞切切道:“如今母亲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娇儿啊,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 阿娇含泪微微点头,道:“母亲,阿娇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 “彻儿啊,听说大长公主将太皇太后赐给她的长门园献给了你,此事可当真?”长乐宫中趁着刘彻问安,王太后笑问道。 刘彻回道:“母后确有此事,姑母体谅儿臣去宗庙祭祀路途遥远,而一路又无行宫,便将这长门园献出用作儿臣的行宫。” 王太后颔首道:“这大长公主倒是改了性子,这在先帝那会是怎么也不可能的,说来说去,此事怕也是为了阿娇吧!” “母后所言极是!”刘彻点了点头,道,“姑母希望儿臣能念及与皇后的年少之情,厚待与她。” “嗯,这倒是为人母亲的心!”王太后面有赞同,道:“阿娇与你年少定情,而大长公主当年对你也有拥戴之功,彻儿也宜将心思放些在阿娇身上。” 言及此处,王太后的语调微微一转,又道:“毕竟那卫夫人隆宠在身,却接连诞下公主,我儿登大宝多年,膝下无子终是国之大忌,如今中宫既已示好,何不多分些恩泽给皇后,若中宫得子,我儿根基方稳!” 刘彻闻言轻轻点头,又念及阿娇曾主动去昭阳殿示好,心中更是软了几分,道:“谢母后提醒,儿臣明白!” ----- 日脚匆匆,转眼便到了盛夏,长安城中酷日炎炎,长乐宫中虽是绿树成荫,却也遮不住毒辣辣的日头,殿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王太后愈发的心烦气躁。 “太后,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寒瓜,说是能解热降暑。”王太后身边的兰叶捧着寒瓜笑吟吟上前说道,“陛下真是事事都想着太后呢!” 王太后听着心中舒坦了许多,笑道:“还是陛下有心!兰叶,快去切了吧!” “诺!”兰叶当下便将寒瓜切好端了上来,恰好此时刘陵也过来问安,王太后不由笑道:“陵儿你来的正是时候,陛下遣人给哀家送来寒瓜,汁水异常甘美,快坐下尝尝!” 刘陵闻言巧笑逢迎道:“陛下真是孝顺太后,一有好东西就给太后送来了,借了太后的福泽,陵儿也一并沾光!” 王太后笑道:“寒瓜虽甜也不及你的嘴甜,不过陛下也算孝顺,常来哀家跟前问安,事事倒也念着哀家。” 刘陵含笑道:“可不是么,太后也处处惦念着陛下,母子连心使然啊!” 王太后闻言心中更是舒畅,呵呵笑道:“什么事到你这里一说,总能让哀家高兴!” “太后,可不敢这么说,今日陵儿可是有一件烦心事呢。”刘陵转而蹙眉言道。 王太后不由问道:“是何事让陵儿如此烦扰?” “此事…此事,陵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刘陵说起,面色不由带了几分羞涩。 王太后见状笑道:“见你平日里尽是伶俐,怎么说起此事反倒这般扭捏了?” “太后,您就不要取笑陵儿了。“刘陵羞声道,“是这样的,父王见陵儿这个年纪,又独自一人在京城,便总催促着陵儿回淮南国,为此还特意给陵儿指了一门亲事。” “哈哈哈!原来如此,这不是好事吗?”王太后笑道。 “太后,您有所不知…”刘陵诉苦道,“陵儿并不喜欢父王指的亲事…” “哦…”王太后似有明白,道:“陵儿出身王室,聪慧明理,是你父王指的婚事不入陵儿的眼吧?” “太后…”刘陵闻言呐呐应道,面色更是绯红,愈发低头道:“太后,您说,此事陵儿该怎么办才好?” 见刘陵这般模样,王太后心中不由一动,道:“陵儿,你觉得哀家的彻儿如何?” “陛下?”刘陵一听顿时羞红了脸,“太后…” 王太后笑道:“陵儿,你与哀家甚是投缘,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如今你父王既有意将你嫁出,敢问谁家的诸侯王可与陛下比肩呢?” “可是…太后…”刘陵闻言心中甚为欢喜,她说了这么多,等的就是王太后的这句话,但面上仍做十分的犹豫,“此事还不知陛下作何感想呢?” “陛下素来孝顺,哀家的话不会不听。哀家本想过些时日,待你与陛下多加亲近,如今你父王既已催促,哀家就做个顺水人情,你看可好?”王太后看着刘陵心中十分满意。 刘陵在一旁听得早已是满脸通红,娇羞道:“陵儿全凭太后做主!” 王太后见状喜道:“既如此,哀家这个月老便是当定了!陛下常来哀家宫中问安,这几日你便留在哀家宫里一道用晚食,多与陛下亲近亲近,其他事情哀家来安排。” 刘陵心中窃喜不已,含羞跪谢道:“陵儿多谢太后!” 第三十四章 马邑之谋 “韩嫣,你说母后如此热心,朕怎么办才好?”因着王太后在刘彻跟前屡屡表达出对刘陵的喜爱之情,更让她多与刘彻亲近,这一切都令刘彻不胜其烦,只能拉着韩嫣大倒苦水。 韩嫣笑道:“陛下,自古以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刘彻苦笑道:“奈何美人有心,朕无意啊!偏偏母后又乐在其中,真是令朕左右为难!” 韩嫣道:“那陛下为何不向太后表明心迹呢?” 刘彻蹙眉道:“母后本是一番好意,朕若直言拒绝,必然拂了母后的心意,令母后难过,如此便是朕的不是了!” 韩嫣点头表示理解,望着刘彻的一脸为难,韩嫣沉思片刻,笑言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你有何良策?快说与朕听听。”刘彻急忙道。 韩嫣道:“陛下,你何不更改去长乐宫问安的时间?一来可错开与刘翁主会面,二来又可使自己的心迹不言自明。如此一来,太后必然了解陛下的苦心,而刘翁主亦能知难而退了!” 刘彻闻言拊掌笑道:“果真是好计谋!韩嫣,你竟不早些告知朕,让朕白白受这些时日的苦。” 韩嫣闻言朗笑不已。 依着韩嫣所言之后,王太后果然看出了端倪,便也不再刘彻跟前提刘陵之事,母子二人心照不宣,一切如同荡了一圈涟漪,复又归于平静。 只是刘陵着实不爽,本想着挑拨陈阿娇和卫子夫的关系令后宫不宁,而使刘彻心生厌烦,自己也好有机可趁,未料那妒心极强的陈阿娇却改了性子。无奈之下只能以淮南王逼婚为由,仗着王太后对自己的喜爱曲径通幽,不料刘彻的态度却始终不冷不热,这让心比天高的刘陵倍受打击,而王太后那边竟也闭口不提纳选之事,这更让刘陵恼火不已,“好,既然你们母子二人如此负我,我定要搅的你们睡不安寝,食不知味!”刘陵心中恨恨言道。 ----- 经过长时间的部署与安排,来年六月,刘彻派遣精兵三十万,由骁骑将军李广率主力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由王恢率兵三万出代郡,计划从侧翼袭击匈奴的辎重并断其退路,一举全歼匈奴主力,待一切安排妥当,聂壹便前往匈奴诱敌上钩。 聂壹以出塞经商为名,前去拜见匈奴军臣单于,他以马邑城和牲畜财物为诱饵前来示好,一番说辞令单于对马邑城垂涎欲滴。不久单于便和聂壹定下计策,派出使者随聂壹返城,斩杀马邑县令后在城楼上发出信号,为了防止附近城邑的汉兵驰援,单于见信号便亲自率军入城接收马邑。 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进行。 聂壹返城后按照原计划杀死了一名囚犯,对匈奴使者谎称是县令头颅,成功欺骗了来使,随后使者便在城楼上发出信号,看到信号的军臣单于随即便率十万大军向马邑行进。 匈奴一行来到距马邑城不远的地方时,单于发现沿途一路虽有牲畜却无人放牧,如此反常之举引起了单于的怀疑,单于命大军暂停行进,又让人抓了附近负责巡逻警戒的亭尉询问,结果一切真相浮出水面,单于大惊之下急命立即撤兵。 匈奴撤退途中自代郡而返,埋伏在代郡的王恢见匈奴大军掉头返回虽然诧异,但思忖着自己的三万精兵终究不敌匈奴十万大军,于是便眼睁睁地看着匈奴毫发无损地一路返回。 埋伏在马邑山谷中的李广主力,久等匈奴不到,最后竟发现匈奴单于早已折返,不得已之下只能鸣金收兵。 此次朝廷三十万大军远赴马邑,耗费钱粮无数却空手而返,消息传到长安令刘彻愤怒不已,王恢回京不久后便被下旨入狱。 好在王恢早有打算,当初刚回京城便就私下携了重金前去拜谒田蚡,希望田蚡这个丞相能在刘彻跟前替自己求情。田蚡受了重金,眼见王恢下狱,并琢磨着怎么来办这件事情,他思忖着若是直接替王恢求情,难免自己不会遭池鱼之殃,一番仔细思量后,他便动身往长乐宫而去。 王太后见自己的弟弟田蚡前来,自是高兴,“二弟有段时间未来长乐宫了,今日如何得空前来看望哀家?” 田蚡笑道:“太后说笑了,弟弟何时不惦记姐姐呢,这些时日陛下忙着布局马邑之围,臣弟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不,刚一得空,臣弟就赶过来问太后安了!” 王太后道:“此事哀家也听说了,陛下出动大军伏击匈奴,不料却功亏一篑,这几日甚为恼怒呢!” 田蚡颔首附和道:“这是自然!陛下煞费苦心又花了如此大的代价,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定是恼怒。” 王太后轻轻点头,道:“二弟你身为丞相,在这个时候定要多安抚陛下,不可令陛下忧思过重啊!” “这是臣弟的职责!”田蚡应道,继而面有忧色道,“太后,此番大军无功而返,陛下盛怒之下要斩杀此次领军出征的将军王恢,臣弟也是阻拦不住啊!” “哦?”王太后诧异道,“虽是无功而返,却无损兵折将,陛下为何要斩杀朝中大员呢?” 田蚡叹了口气,道:“此次出兵马邑乃是王恢首倡,陛下发怒自然是要重责于他,只是王恢既是此战的倡议者,陛下若是杀了他,岂不是给匈奴报了仇,而让朝中的大臣寒了心?” 王太后闻言问道:“既如此,二弟为何不向皇帝进言,道明利害得失?” 田蚡道:“陛下雷霆之怒,哪里能听的进臣弟之言,倒不如太后在一旁点拨,陛下或许能听呢?” 王太后微微点头道:“前朝之事哀家本不该过问,但此事既关系陛下人心得失,哀家便不能不顾!” 田蚡赶紧逢迎道:“太后此举堪比尧母,陛下将来定是千古明君!” 王太后笑道:“哀家如何能与尧母比肩?哀家只是希望陛下能明利害,得人心啊!”言罢对田蚡说道:“待今日皇帝问安,哀家先提及此事,二弟,你在旁趁机进言,如何?” 田蚡一听为难道:“太后,臣弟已在陛下跟前提过此事,若是再进言,恐是不妥吧!” “怎会不妥?”王太后肃声道,“你既为丞相,又为陛下母舅,自然是要多进良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田蚡本打算置身事外,却未料王太后执意要拉上他,无奈之下只得讪笑道:“臣弟就依太后之言!” 待到酉时,刘彻前来问安,见田蚡也在长乐宫中,因着他与王太后的关系倒也不觉诧异,倒是王太后笑道:“哀家许久未见你舅父,今日一叙不觉都是这个时辰了!” 田蚡忙俯身道:“老臣见过陛下!” 刘彻道:“舅父不必多礼!”转而向王太后道:“母后今日可好?” 王太后道:“陛下有心了!哀家刚听你舅父言及前朝马邑之事,陛下盛怒之下竟要斩杀朝中大员,不知可有此事?” 刘彻睨了一眼田蚡,沉声道:“确有此事!此战由大行令王恢首倡,儿臣依他所言,发兵数十万伏击匈奴,如今竟无功而返,不杀此人,儿臣无法向百官交代!” 王太后微微颔首,道:“此役既是王恢所倡,如今陛下若是杀了王恢,岂不是为匈奴报了仇,白白落了朝臣口实?” 刘彻摇了摇头,道:“母后,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那王恢纵然抓不到匈奴单于,但率其所部出击匈奴,不仅能挫匈奴锐气,更可以拖至大军前来增援,可恨王恢畏敌拒不出兵,令匈奴人毫发无损地返回营地。经马邑之事匈奴单于必然怀恨在心,此次让他们全身而退日后必会大肆报复,战火燃起百姓不宁,母后,若不杀此人,你让朕有何颜面对我大汉子民?” 王太后闻言看了田蚡一眼,见他在旁默不作声,便轻轻咳了一声以示意他来进言,未料田蚡依然一言不发,当下心中不满便也不再多言。 略略闲话了些家常,刘彻便起身告退:“母后,儿臣还有些国事与舅父商议,儿臣先行告退了!”言罢对田蚡道:“舅父,随朕来承明殿!” 田蚡闻言心中有数,揣着慌乱不安躬身道:“诺!” 君臣二人入得承明殿,刘彻问道:“丞相可知朕找你何事?” 田蚡心中明白,却揣着糊涂道:“老臣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刘彻厉声道:“太皇太后在世时,朕最恨许昌之流出入长信宫中议及朝政,如今丞相莫不是也想学许昌之流?” 田蚡知道刘彻最忌后宫干政,闻言忙下跪惶恐道:“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刘彻心中早对田蚡不满,自田蚡为相以来,实事没做几件,骄横之举比之许昌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不说他的住宅富贵华丽,远远超过京中其他皇室贵族的府邸,就凭着他与王太后的关系,中饱私囊,府中的珍宝古玩、古籍字画,竟也是多不胜数。 刘彻怒道:“你有何不敢?窦婴城南田地你都敢强占,朕的考工室官地你也要拿来建私宅,你何不把朕的武库也一起取走呢?” 刘彻此言让田蚡胆战心惊,连声道:“老臣百死不敢!百死不敢!”额头密密匝匝的冷汗淌下来,倒是让他想起来一件事。 前些时日他看中了窦婴长安城南的一块田地,遣仆人让窦婴出让,窦婴大为光火,坚决不肯答应。此事捅到了刘彻跟前,刘彻命韩嫣前去调停,那一日王恢前来府中,恰好被韩嫣撞见。莫不是韩嫣在皇帝跟前说了些什么,否则依往日皇帝断不会如此待自己,想到此处田蚡心中不由恨透了韩嫣。 刘彻余怒未消,冷声道:“适才在长乐宫,朕着实顾及母后不愿苛责于你,朕今日言尽于此,丞相好自为之!” 这一席话说的田蚡汗流浃背,伏地战战兢兢回道:“老臣谢陛下天恩!” 第三十五章 睚眦必报 马邑失利的消息传至淮南国,刘安愈发蠢蠢欲动,此时刘陵的密信也被送到,信中将目前京中的形势仔细讲来,并不忘嘱咐道:“父王,如今王恢虽已下狱,马邑一战汉军士气受挫,但朝廷三十万大军未损分毫,眼下并不是举兵的好时机。陵儿以为待匈奴单于大行报复之时,汉军势必难以两头兼顾,到那时父王一声号令,改旗易帜必然响应者众。” 看过刘陵的密信,刘安深以为然,他越发觉得当初让刘陵去长安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这个女儿美丽聪慧,行事缜密,有她在长安替自己奔走谋划,刘安心中安定多了。 ----- 地处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繁华而热闹,街道众多店肆林立,其中东市一家卖糕点的铺面名为‘云心斋’生意更是出奇的好,云心斋起于秦末汉初,掌事东家是魏国人,传到现在早已是一家有口皆碑的老字号了。 云心斋里最有名的点心当属九重糕,据说这九重糕是用九种养生珍品精制而成,更为难得的是,这做糕点用的水,乃是收集了寅时花草上最纯净的晨露,因此更显得此糕名贵无比。而这云心斋的规矩也是相当的独特,用材考究的九重糕每日只供应二十盒,即便如此还尚须提前数月预定,故此长安城中盛传九重糕之名,达官显贵们更是趋之若鹜。 王太后素来也对云心斋的点心赞不绝口,更是在无意间对刘陵言及九重糕的美味与养生功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陵便记在了心里。她在京中已是一年有余,淮南翁主这个身份在贵胄众多的长安城算不上什么,倒是经常出入长乐宫,颇得太后的恩宠,为她在京中的游走带来了不少便利。王太后既好九重糕,刘陵自然是要投其所好,故而私下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好不容易得了一盒云心斋的九重糕,趁着糕点刚做好,刘陵便取了兴冲冲地往长乐宫而去。 行至长乐宫太后寝殿外,刘陵请宫人向内通传,宫人见是经常在太后身边的淮南翁主,便道:“翁主来的不巧,昆明国送来数盆珍稀花卉和两棵金桔果树,太后往御花园的珍卉坊去赏花了。” “哦...”刘陵点了点头,对宫人道:“多谢!那我在此等候太后吧!” 宫人见刘陵拿着糕点站在殿外,便好意提议道:“太后怕是还有一会才能回宫,翁主若是等的着急不如去御花园寻太后。” “那这九重糕...”刘陵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中提着的糕点盒,总不能捧着糕点去御花园找王太后吧,宫人好似看出刘陵的心思,道:“翁主手中的糕点盒可需要奴婢先送入内殿?” 刘陵闻言展颜道:“如此便有劳了!”言罢将糕点盒递给宫人,转身往御花园方向而去。 已是初秋时节,一路的桂花树上金黄色的花蕊一簇一簇开的正是热烈,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微风轻轻掀起裙裾,刘陵轻嗅一路花香心情难得的格外舒爽。 “马邑之战王恢担心朕的责罚,已在狱中自尽,此事本也就过去了,偏偏丞相曾在母后跟前提及此事,母后以为王恢罪不至死,如今王恢一死,母后心里便对朕有了意见…” 刘彻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凉亭中传来,刘陵不由脚下一滞,正准备整理衣裙上前见驾,未料又听刘彻道:“上次淮南翁主之事还是你出的主意,让朕改了问安的时辰母后便会知晓朕的心意,韩嫣,王恢之事你倒是也给朕出出主意啊!” 韩嫣笑道:“太后素来疼惜陛下,陛下上次之举不言自明,想必太后了解陛下的心意,故此不作勉强。但此番王恢之事韩嫣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靠陛下去向太后解释了!” 君臣二人兀自相谈,刘陵却听得银牙暗咬,“原来上次纳选之事无疾而终是你韩嫣坏我好事,若不报此仇,我刘陵誓不为人!” 刘陵心中怒火中烧,便也没了寻王太后的心思,正想着返身出宫,又一想这九重糕还在长乐宫中,若是太后回来见她不辞而别怕是要生出疑心,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刘陵只能按下怒火转身折返长乐宫等着太后游园回来。 ----- 返回途中行经长乐宫偏殿,刘陵却见长天白日中偏殿大门却掩了起来,里面似乎还隐隐传来男女调情之声,一时不觉大为诧异,便轻步提裙,走上前去。走近门外细听,果然殿内大有乾坤。 “小心肝,这么长时间没见,有没有想念本相爷啊?” “哎呦,相爷,您这么长时间没来,怕是把奴家给忘了吧?” “哪能呢?本相爷夜夜想着你那销魂的小身子呢!” “相爷…”女子欲拒还迎道,“上次我和相爷提的事情怎么样了? “嗯…”男子呢喃道:“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奴家就知道相爷给忘了,奴家现在可是有了你的骨肉了!” “啊…”男子惊慌问道:“何时之事?太后可曾知晓?” “太后现在不曾知晓,若是相爷还不向太后提你我之事,待太后游园回来,怕是要知晓了。” 听到此,刘陵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了。殿内之人听女子口口声声称呼为相爷,再听此人声音,想必是田蚡无疑了。看来是这田蚡与太后宫中的婢女有了私情,如今竟已是珠胎暗结了。 “呃…”沉默半响,男子道:“屏儿,若是你能帮本相一个忙,事成之后,本相爷便向太后提请纳你为妾。” “当真?”女子惊喜道:“相爷何事需屏儿帮忙?” “哼…”刘陵心中冷笑,真是一个傻女子,田蚡贵为皇亲国戚,如何会娶太后身边的区区宫婢做侍妾?这等风流韵事,刘陵还真没有兴趣,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田蚡说道:“陛下身边有一人,名唤韩嫣…” 听见韩嫣二字,刘陵的脚步旋即停了下来,侧耳细听。“几日之后,本相会设法差开太后,你传太后懿旨招韩嫣入长乐宫,待他入了宫你便将自己的衣裳扯开,高呼韩嫣非礼,本相自会接应你,你可听仔细了?” “奴家明白,只是相爷为何要如此?”女子问道。 “此事你无须多问,只需依计行事,事成之后,本相定当兑现承诺!” 初闻此言,刘陵不觉大吃一惊,随即一条毒计便浮上心头,“韩嫣,这可是你自找的!”刘陵诡异一笑。 “咳…”刘陵故意在门外重重地咳了一声,殿内田蚡慌忙问道:“门外何人?” 不多久殿门打开,田蚡一脸慌张地出现在刘陵跟前,见是刘陵,田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尴尬万分。刘陵时常出入太后宫中,田蚡自是认得,见刘陵颇有深意的盯着自己,田蚡心中没了底,适才谈话不知是否已被她听了去。 “你先退下!”田蚡转首对殿内缩在一旁的屏儿说道,屏儿赶紧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 田蚡讪笑道:“翁主别来无恙!” 刘陵似笑非笑地说道:“丞相好兴致啊!果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连太后身边的宫婢都能沾到丞相的雨露。” 田蚡忙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略放了些心:“翁主请入内说话!” 刘陵也不推却,信步入了殿内,田蚡忙把殿门掩上,作揖道:“今日之事还望翁主切勿告知太后!” 刘陵笑道:“本翁主为何要告知太后,那岂非坏了丞相好事?” 田蚡闻言,心中不住盘算,到底这刘陵听见多少?于是便试探道:“本相一时色迷心窍,着了那小贱人的道。还望刘翁主能为本相保守此事,本相感激不尽!” “哼…”刘陵冷笑道:“丞相之事,怕是不止色迷心窍这么简单吧?” 田蚡一听心下一沉,怕是自己筹谋陷害韩嫣之事一字不拉地落入了刘陵耳中,与宫婢私通之事,太后雷霆之怒后该也不会深究,但韩嫣之事若为刘彻知晓,自己只怕难逃罪责。想到此处田蚡顿时冷汗直流,俯身作揖道:“翁主,还望你高抬贵手,本相定然记下翁主的好!” 刘陵轻笑道:“丞相言重了!丞相心思较比干都多出一窍,刘陵敬佩不已,愿助丞相一臂之力!” 田蚡闻言愕了半响,不知刘陵此话何意,小心翼翼问道:“翁主此话何解?” 刘陵正色道:“丞相与韩嫣过节,本翁主无心知晓,丞相只需知道,本翁主也十分厌恶韩嫣,愿助丞相除之!今日再问丞相一言,那个叫屏儿的宫婢想必丞相也不会爱惜吧?” 田蚡愕然道:“翁主此言,本相不明!” 刘陵道:“丞相既已决心除去韩嫣,又何须如此仁慈,只给他一条霍乱后宫之罪?那个婢女腹中已有丞相骨肉,想来丞相也不会爱惜这个孩儿,既如此,丞相何不来个一箭双雕,也好免却后顾之忧?”言罢,便附耳把计策细细道来,听得田蚡时而惊愕,时而点头。 第三十六章 借刀杀人 “韩大夫,请留步!”未央宫内,韩嫣正步履匆匆突然被人喊住。 韩嫣止住脚步,扭头一看,只见是一名宫婢打扮的女子,韩嫣看着面生,不由诧异道:“姑娘喊得可是在下?” 女子点了点头,上前说道:“韩大夫,我乃长乐宫奴婢,太后口谕,召见韩大夫入宫议事。” “太后有事要召在下商议?”韩嫣一愣,身为上大夫,他的职责是待诏宫中,随时依皇帝诏命行事,上次因江都易王刘非一事已令王太后心中生隙,此番突然宣召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姑娘,请问太后宣召在下是为何事?”韩嫣虽不确定这宫婢是否知情,但还是先问一下的好。 那女子答道:“具体何事奴婢也不清楚,只听太后说,事关陛下,还请韩大夫不要声张。” “哦…”韩嫣微微颔首,难怪要遣一名小宫婢过来传口谕,当下便点头道:“好!请姑娘回太后,韩嫣随后便去。” 那女子闻言欠身一礼,转身离去。 不多久,韩嫣依命来到长乐宫,却见太后寝殿外平日里值守的宫人都没了踪影,韩嫣心下大为诧异,由此更加不敢停留,疾步走入殿内。 入殿举目四顾,却见周遭空无一人,韩嫣俯身大声通禀道:“下臣韩嫣奉太后口谕入宫觐见!”半响不见动静,韩嫣虽觉得不对劲,但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得站在殿内又大声道:“下臣韩嫣觐见太后!” 许久,仍是不见王太后出来,韩嫣见状不敢久留,正欲转身离去,却看见殿内东北角的灯柱之下好像斜倚着一个人,仅看穿着应是殿内的婢女,韩嫣不假思索上前问道:“姑娘,发生了何事,为何殿内空无一人?” 那婢女良久未做回应,韩嫣急步走近,在婢女肩头轻轻一拍,道:“姑娘…” 不料这一拍,那个宫婢竟缓缓扑倒在地,韩嫣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正是刚才去未央宫通传自己的女子,只见倒在地上的她披头散发,眼睑出血嘴唇发绀,撕开的衣裳里露出青紫色的皮肤。 “啊!来人呐!来人呐!”韩嫣正疑惑宫婢为何暴毙宫中,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只看丞相田蚡不知何时走入殿内,看着眼前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大声呼叫。 “丞相,我…”韩嫣正欲分辩,却被闻声赶来的侍卫不由分说团团围住。 “大胆韩嫣,竟敢入太后寝宫行凶!说,你到底居心何在?”田蚡望着韩嫣厉声喝道。 “丞相误会了,此人并非韩嫣所害!”韩嫣忙拱手解释道。 田蚡冷哼一声,质疑道:“若非你所害,你如何会在此处?” 韩嫣解释道:“丞相容禀,韩嫣奉太后口谕入长乐宫议事,入内良久不见太后,正想离去时却见此女暴毙此处,韩嫣也不知发生何事!”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太后回宫的通传声,这让韩嫣又是一惊,不是王太后传召自己进宫议事吗,怎么会才回宫呢?韩嫣百思不得不解,抬眼处只见刘陵扶着王太后正徐徐朝自己走来。 “发生了何事?”王太后见殿内簇着一大群人,不由蹙眉问道。 田蚡忙上前道:“太后,上大夫韩嫣在长乐宫内行凶,还杀死了宫内一名婢女,正好被臣弟撞见,臣弟这才喊来了侍卫。” “什么?”王太后闻言大吃一惊,不相信地望着田蚡,“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田蚡道。 王太后的目光转向韩嫣,厉声喝道:“韩嫣,你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我长乐宫行凶!” “太后容禀,此人绝非韩嫣所杀,还望太后明鉴!”韩嫣急忙俯身解释。 “人是哀家宫中的人,若非你所杀,你如何会在此地?”王太后的口气带着不由分说的质问。 “回太后,该婢女未时到未央宫传太后口谕,言太后有事找臣商议,臣急忙赶至长乐宫,入内良久不见太后,正想离开之时却见此人暴毙于殿内,臣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韩嫣一五一十地道来。 “荒谬!”王太后怒道,“哀家何时传召于你?你这个谎也未免太漏洞百出了!” “太后说的是!臣当时也曾怀疑过,太后口谕为何不由长乐宫谒者前来传达,但此婢女嘱咐臣商议之事事关陛下,还请臣不要声张。”韩嫣道,“如今想来确是漏洞太多,是臣大意了!” “哼…”王太后冷笑道,“传信之人已死,还不是任由你胡说!” 韩嫣忙道:“太后,韩嫣绝非信口雌黄!该婢女传口谕时自会有人看见,太后若是不信,尽可传唤未央宫兵卫前来一问!” “好!休说哀家冤枉了你!”王太后脸一沉,“来人,去未央宫走一趟!” “多谢太后!”韩嫣道。 “休要言谢!事情尚未弄清,哀家也是让你心服口服!”王太后一拂袖,依着刘陵扶着坐下。 不多时,前去询问的宫人回来禀告,“太后,婢女屏儿未时确实去了未央宫!” 韩嫣正欲长吁一口气,不料宫人又道:“但他们只见了屏儿与韩大夫私言数语便转身离去,并不知二人所谈何事。” “韩嫣,你可听到了,莫说哀家冤枉你,除了屏儿,没有人可以证明哀家宣召于你。如今屏儿已死,你还有何话说?” 韩嫣思忖片刻,道:“太后此事堪疑,若是韩嫣要杀此人,为何要选择在太后寝殿动手?又为何动手之时,殿内空无一人?” “这…”王太后闻言一时语塞。 “韩大夫,谁说你行凶之时殿内空无一人?”丞相田蚡突然言道。 韩嫣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田蚡对王太后躬身言道:“太后,今日臣弟来长乐宫问安,刚入太后寝殿便见韩嫣捂住此女口鼻,臣弟见状大声质问,韩嫣慌乱之下松开双手,但此女子早已气绝身亡。” “丞相,你为何冤枉于我?”韩嫣闻言愤然道,“丞相入殿时,此女子已是倒在地上,你怎会见我捂住她的口鼻?” “二弟,你所言是否属实?”见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王太后不由问道。 “太后,臣弟何时在太后跟前说过谎?”田蚡言辞恳切地看着王太后,语气一沉,“臣弟与韩大夫毫无过节,为何要冤枉于他?再说韩大夫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若是臣弟冤枉他,陛下也不会饶了臣!” “丞相,你…”望着田蚡的振振有词,韩嫣有口难辩。 王太后点了点头,对韩嫣厉声道:“韩嫣,上次天子副车一事,哀家已经放了你一马。如今你又到哀家宫中行凶,此事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人命昭昭,休怪哀家无情!”王太后素来信任自己这个弟弟,加之与韩嫣有隙在先,听了田蚡所言心中早已深信不疑。 “来人!将韩嫣投入廷尉府查办!”王太后大声道。此言一出,田蚡与刘陵视线相接,脸上都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且慢!”闻讯赶来的刘彻匆忙入殿,闻言疾步走至王太后跟前,俯首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儿臣刚听闻此事,儿臣绝不相信韩嫣会在长乐宫行凶,还请母后明察!” 王太后闻言不悦道:“陛下,如今证据确凿,难不成是哀家冤枉了他?” “母后,儿臣绝非此意,只是此事疑点重重,还望母后容儿臣详查!”刘彻沉声言道。 王太后道:“此事经过都已清楚,还有何疑点?” 刘彻言道:“母后,韩嫣若要杀死这名宫婢,为何要选在殿内动手?此其一。人若真是韩嫣所杀,动机何在?此其二。其三,为何韩嫣行凶之事,殿内竟空无一人,这岂非太过巧合?” “陛下所提前两个疑点,哀家无法回答,但这第三个疑点,你舅父可以解答。”王太后不疾不徐说道。 “舅父?”刘彻闻言眼睛一扫,见田蚡在侧,便问道:“丞相如何作答?” 田蚡躬身上前,道:“陛下,刚才老臣已经和太后说过此事,韩大夫行凶之时,恰好被老臣撞见,但可惜老臣已经无力阻止。” “什么?”刘彻一蹙眉,质疑道:“确是丞相亲眼所见,行凶之人是韩嫣无疑?” “确是老臣亲眼所见。”田蚡道,“老臣入内时,只见韩大夫捂住此女口鼻,老臣虽大声呼叫,却也晚矣!” 刘彻闻言目光望向韩嫣,韩嫣默默摇了摇头,刘彻看了看田蚡,大声道:“传仵作!” 仵作须臾便到,一番查验后,屈膝禀道:“启禀陛下,太后,此婢被人从后面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死亡不到一个时辰。适才下臣仔细查看了尸体,发现她已有身孕月余。” “什么?”仵作之言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韩嫣急忙下跪道:“陛下,太后,此事韩嫣绝不知情!” “你可查验仔细了?”刘彻见状严声质问道。 仵作道:“回陛下,下臣查验仔细,确认无疑!” “哼!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王太后望着韩嫣冷笑道,“难怪你要急急赶来哀家宫中,定是你与此婢有染,相谈无果之下一时情急杀人,你还有何话说?” 韩嫣道:“太后,臣百口莫辩,但是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刘彻心中虽然相信韩嫣清白,但眼下所有证据均是直指韩嫣,一时之间也是一筹莫展,沉思片刻,刘彻言道:“母后,此事容儿臣彻查,韩嫣先行收押廷尉府,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儿臣定给母后交代!” “陛下,事到如今,你还要彻查!”王太后面罩寒霜,不悦道:“好,哀家就给你时间,容你彻查,若事情真是韩嫣所为,定斩不饶!” 刘彻看了一眼韩嫣,应道:“诺!” 第三十七章 个中隐情 自韩嫣收押廷尉府,刘彻便亲自召来廷尉张汤,嘱咐他务必彻查此事,同时又将卫青调来协助张汤查办此案,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案情却几乎没有进展,不由令刘彻心急如焚。 卫青也是忧心忡忡,这些年来韩嫣于他而言亦师亦友,是值得信任和相托之人,他怎么也不相信以韩嫣的为人会做霍乱后宫杀人灭口的事情。故此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停止过追查,但事发当日所有的知情人他都详细问过数遍,都没有找出对韩嫣有利的线索,失望之余,他依然没有放弃每一种可能,他相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终有一天一定可以还韩嫣清白。 “青儿,就快入冬了,这是给韩大人的棉衣,还有这壶酒你也带去。”对于韩嫣,卫子夫的担忧不比他少,这些年卫青的迅速成长她都看在眼里,对韩嫣的感激之情也存于心中,她虽然不能像卫青一样替韩嫣四处奔走,但是只要是她能做的一样都不会少。 “姐姐,劳烦你了!”卫青接过棉衣和酒,对卫子夫道,“我先拿去给韩大人。” “好。”卫子夫望着卫青忧心的样子,好言安慰道,“青儿你也不要太过着急,韩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 “嗯…”卫青轻轻颔首,面有迟疑道:“我总觉得韩大人对当日之事有所隐瞒…” “你是说,你怀疑韩大人?”卫子夫闻言吃了一惊。 “不!不!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韩大人!”卫青急忙否认,但有些无奈说道,“我只是觉得韩大人知晓当日内情,却对我闭口不言。” “青儿,你会不会想多了?”卫子夫望着弟弟道,“韩大人若是当真知晓内情,又为何不告诉你,替他自己翻案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卫青皱了皱眉,道:“当日丞相田蚡口口声声说见到韩大人行凶,我每每与韩大人谈起此事,他却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 “会不会是韩大人不想再提起此事呢?”卫子夫猜测道。 “应该不是!”卫青思索着摇了摇头,道:“不仅如此,当日太后随淮南翁主去御花园之后,寝殿内当有三人值守,其中执事宦者恰好当时腹痛如厕,不在现场。另外两名宫婢,其中之一便是死者屏儿,而另一名宫婢则说当时她被屏儿以借口支开,也不在现场,这岂非太过巧合?” 卫子夫听着神情凝重了起来,“你是说,韩大人此事一早便是有人谋划好的?” 卫青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若是韩大人与那屏儿真有私情,又岂会选择在太后寝殿内相约?而那屏儿既支开同在一起的婢女,便是一早就会知道韩大人定然会来,而恰好此时执事宦者腹痛如厕,殿内便空无一人,而又恰好,丞相田蚡入内问安,更恰好,看见了韩大人行凶之事。姐姐,你不觉得此事巧合之处太多了吗?” 卫子夫听了卫青所言,亦是徐徐点头,道:“既是丞相田蚡疑点重重,你何不将心中所想向韩大人问个明白?事关生死与名誉,韩大人不会不顾,他若是坚持不肯说出内情定然是有原因,你此去廷尉府,不妨再说透一些。” “好!”卫青点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 廷尉府内有一处地方,名为廷尉诏狱,专门收押有罪的公卿和地方长吏,韩嫣便是被关在此处。卫青拿着棉衣和酒刚入诏狱,便见两名狱卒押着一个满脸胡须的囚徒迎面走来,此人一见卫青,便连连惊叹,急忙喊道:“公子请留步!” 卫青闻言诧异地环视四周,并未见他人,不由问道:“足下可是喊得卫青?” 囚徒点头笑道:“正是!乡野陋人颇懂相面之术,今日与卫公子有缘,粗人愿为公子相上一面。” 卫青笑着婉拒道:“卫青素来不好神仙之术,多谢足下美意。” 囚徒却不以为意,望着卫青仰头大笑道:“公子此生贵不可言,将来必官至封侯啊!” 卫青淡然一笑,道:“多谢足下吉言,卫青但求三餐温饱,哪里还奢望可以封侯呢?” “公子淡泊心志,令人敬仰!然天道隐逸,个中玄机世人岂能看透?”言罢,囚徒哈哈大笑,随狱卒离去。 卫青见状洒然一笑,也不作停留,疾步朝里走去,向下再走过两层台阶,便是关押韩嫣所在。牢内阴暗,靠着墙上的火把照明,卫青来到了关押韩嫣的囚室,囚室空间狭小,仅靠顶上一扇小小的天窗换气,此时韩嫣正仰头望着天窗上漏下的一缕光线似在沉思,卫青轻声唤道:“韩大人!” 韩嫣闻言转过身来,见是卫青微微一笑点头相应。 “韩大人,这是姐姐给你准备的棉衣和酒。”卫青隔着牢栏递了过去,韩嫣伸手接过,谢道:“有劳卫夫人费心了!” “大人见外了!”卫青道,“姐姐和卫青一样,都相信大人是被冤枉的,我们都等着大人出狱的那一天!” 韩嫣一笑颔首,卫青道:“大人,你再细想一遍,当日之事你是否有所遗漏?” 韩嫣摇了摇头,道:“当日情况我都和你说过了,并无遗漏。” “可是…”卫青的目光直视韩嫣,“大人,当日丞相田蚡亲眼见你行凶,对此你并无异议吗?” 韩嫣闻言脸色微微一滞,旋即平声道:“当时我已将异议提出,但仵作之言不是落实了我的罪状吗?” 卫青道:“仵作之言只能说明死去的宫婢屏儿与人有私,并不能证明此事就一定与大人有关。” “可那又如何?”韩嫣微微叹息道,“何人相信与我无关?” “陛下相信!姐姐相信!卫青也相信!”卫青执言道,“我们都相信大人是被冤枉的,所以一定要帮大人找出真相!” “真相?”韩嫣苦笑道,“知道真相又如何?长乐宫之事定是有人一早就筹谋好的,对方既已存心置我于死地,又如何会让我轻易脱身?” 卫青急道:“既然大人明知有人存心陷害,如何能坐以待毙?凡事总有百密一疏,大人你再好好想想,事发之时对方可有破绽?” 韩嫣轻轻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 “大人快说!”卫青一听又急又喜,见卫青心实如此,韩嫣也不再相瞒,徐徐道来:“当时我在殿中刚发现早就死去的宫婢时,那丞相田蚡便突然出现,喊来侍卫将我团团围住,更在太后跟前将我行凶细节一一道来。我正诧异不已,陛下传来仵作,验过方知此婢乃是窒息而亡,但问题是,在陛下未到之前,我亦不知此婢死于何因,但田蚡却告知太后是我捂住此人口鼻而致人气绝,田蚡如何得知?竟还如亲眼目睹一般,岂非令人生疑?” 卫青点头道:“大人所言与卫青所想一般无二,卫青也是疑心此事干涉丞相田蚡,只是这田蚡为何要置大人于死地,可是先前与大人有过过节?” 韩嫣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也想过,我与他并无过节,我也想不明白此事他为何要陷害于我。” “既是如此,大人又为何不将内情告知陛下?”卫青道,“有陛下在,大人难道还怕他田蚡不成?” 韩嫣脸上泛起了一丝复杂的表情,缓缓道:“我并不是怕了田蚡,而是那田蚡乃是太后亲弟,先前太后已因天子副车一事对我心生不满,如今我若将此事指向田蚡,太后必然发怒,而陛下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令让陛下与太后生隙,岂非韩嫣之过?” 卫青闻言动容道:“大人与陛下情深,卫青感之,但大人可曾想过,太后与丞相再如何姐弟情深,比之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如何? 韩嫣道:“那自然不能比!” “既如此,此事又如何动摇得了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呢?”卫青严辞道,“此事田蚡既是始作俑者,那必然要承担其后果,大人又怎能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弓高侯家的名誉于不顾呢?” “大人,卫青这就去找陛下!”言罢,卫青拱手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且慢!”韩嫣连忙喊住,卫青止步道,“大人还有何事?” 韩嫣长长叹了口气,对卫青道:“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并非陛下可解…” 卫青疑惑道:“这是为何?” 韩嫣道:“你试想一下,若你是田蚡,你会承认吗?” 卫青一愣,道:“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韩嫣苦笑道,“他若不承认,只要太后在,陛下也拿他无可奈何!眼下这种情况,他也必然咬死不认,他若认,他便是死罪,他若不认,我便是死罪,你说陛下可解吗?” 卫青沉吟片刻,道:“不管结果如何,此事内情我还是要禀明陛下,田蚡那边,我一定会想办法逼出实情!” “大人保重!”言罢,卫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诏狱。 第三十八章 剪草除根 田蚡的丞相府位于北阙甲第区南街,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府邸华美宏大,金砖碧瓦,高门大院前一对石麒麟威武壮观,一看便知此处主人身份不凡。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见数名廷尉府打扮的官兵快马打街而过,为首的一名男子至丞相府门前下马,对府内管事道:“你家丞相可在?” “在!在!”管事见状不知发生了何事,忙应道,“老爷在府里,官爷请!” 男子也不应答,随着管事入内,田蚡闻讯前来一见此人,忙礼道:“不知廷尉大人骤然来府,在下有失远迎!” 来者正是廷尉张汤,他回礼道:“丞相,陛下口谕,请随下官去一趟廷尉府。” “陛下口谕?”田蚡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问张汤道:“张大人,不知陛下召见是为何事?” 张汤道:“下官也不知情,只是奉旨行事,还望丞相勿怪!” 张汤虽身为廷尉,位列九卿之一,但与位列三公的丞相相较而言,职衔还是要低上一级,但廷尉府掌管刑狱,廷尉又是天子近臣,故此田蚡虽贵为丞相,但对身为廷尉的张汤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田蚡脑中飞快地闪过韩嫣之事,又见是廷尉张汤亲自上府,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虑,忽然眉心一皱,对张汤道:“真是失礼,在下刚吃了块糕点,许是天凉之故,腹中有些绞痛,张大人稍待…稍待…”言罢,捂着肚子满脸歉意地走开。 “丞相大人请便!”张汤见状也不好勉强,只得耐下性子等待。 还好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田蚡便恢复如常,上前对张汤拱手道:“让张大人久等了,在下这就随你去廷尉府。” “好!”张汤一拱手,“丞相,请!” ----- 廷尉府中刘彻早已等的不耐烦,见张汤将田蚡带来,不由面色一沉,喝道:“丞相,你好大的胆子!” 田蚡在随张汤来的一路上已将当日之事捋了一遍。那日他与刘陵合作默契,刘陵负责支开王太后,而他则让屏儿假传口谕,趁着执事宦者不备,在他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又让屏儿支开了殿内的另一名宫婢。在他和屏儿两人在殿内等候韩嫣时,他趁屏儿不备从背后将她捂住口鼻,待人窒息死后,再将她扶在殿内东北角的灯柱旁,做成斜倚灯柱的假象,这一切布置好后,他便躲入殿侧的屏风后,等着抓人赃俱获。 整个过程田蚡细细想过数遍,应无纰漏,故此见刘彻发难,面上装了十分委屈,跪地道:“陛下,老臣做了何事,令陛下如此待臣?” 刘彻见状冷笑一声,道:“你做了何事,还要让朕来说吗?” 田蚡面上一怔,道:“老臣不知!” “哼…朕就知道你会如此!”刘彻冷声道,“朕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会命张汤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田蚡闻言依然装着糊涂,委屈道:“陛下所言,老臣实在不明啊!还请陛下明示!” 刘彻望了一眼田蚡,厉声道:“好,你既然不说,那朕就替你说!当日在长乐宫你陷害韩嫣杀死宫婢,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田蚡惊的一身冷汗,匍匐言道:“陛下,韩嫣之事与老臣无关呐!老臣只是将亲眼所见说出而已,并没有陷害韩嫣,更没有杀死那宫婢!” “你少在朕跟前演戏!”刘彻厌声道,“母后吃你这一套,朕可不吃!你若是从实招来,朕看在母后的情分上,定会从轻发落,你若还是执迷不悟,休怪朕不念甥舅之情!”刘彻的脸色愈发的冷峻,盯着田蚡目光如炬。 “陛下…”田蚡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是自己从实招来那才是找死,当下便声泪俱下道,“老臣该说的都说了!老臣与韩嫣素无过节,何须大费周章陷害于他?还有那宫婢,老臣更不认识,为何要杀害于她?陛下…请陛下勿听小人之言!” “你,你…”刘彻气的牙关咬紧,恨声道,“好!你以为这么说,朕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张汤!”刘彻大声道。 “属下在!”张汤上前应道。 “你诏狱的刑具还没给丞相看过吧?”刘彻目光睨了一眼田蚡,冷声言道。 “这…”一向见惯了大场面的张汤有些语塞,正是此时,忽有谒者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太后?”刘彻闻声不禁一愣,一抬眼果真见王太后朝这边走来,刘彻颇为恼怒地望了田蚡一眼,起身迎道:“儿臣见过母后!” 王太后的到来令田蚡安心了许多,张汤去府里时他便做了万全的准备,借着腹痛如厕喊来夫人,让她赶紧入宫找王太后去廷尉府救自己,眼下救星已到,他心中虽是十分安定,但面上依然泪流不止,泣声道:“臣弟见过太后!” 王太后走近,见田蚡面有泪痕,不由面带愠色对刘彻道:“不知陛下将丞相带来廷尉府,是为何事?” 刘彻好声道:“母后,长乐宫暴毙宫婢一事,朕查了些许眉目,因当日丞相在场,故此请了丞相来此协助审查!” “哼…”王太后冷声道,“既是协助审查,为何要将人带来廷尉府问话?” “母后误会了!朕只是让张汤将丞相请来此处,而丞相与此事也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着王太后,刘彻只能忍住火气,面色恭敬道:“不知母后来此作甚?” 王太后道:“哀家若是不来,丞相怕是要被陛下请去诏狱了吧!”言罢,走近田蚡好生扶起,道:“二弟受苦了!” 田蚡起身流泪言道:“多谢太后!” “陛下,丞相只是将当日所见合盘说来,为何如今竟把他当做犯人一般审问?”王太后不满道。 “母后,当日之事确实另有隐情!”刘彻瞪了一眼田蚡,加重了语气,“丞相还是不肯说吗?” 田蚡闻言扑通跪地,哭诉道:“陛下、太后,老臣已将知道的全部说出,实在没有隐瞒,若是陛下不信老臣,老臣愿一死以示清白!” 见田蚡如此,王太后对刘彻怒道:“丞相毕竟是陛下舅父,他已如此说了,陛下当真是要逼死他吗?” 刘彻见状心中恼怒不已,见王太后发怒只得低声道:“儿臣不敢!” 须臾,王太后便将田蚡带走,望着田蚡离去的背影,刘彻心中只能恨恨地长叹一声。 ----- 刘陵从王太后处得知田蚡被带去廷尉府询问之事,心中暗自焦急,此事关系韩嫣生死,刘彻又岂会如此轻易放过田蚡?夜长梦多,不知下次刘彻又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若是田蚡露出半分破绽,定会牵涉自己,想及此处,刘陵不禁忧心不已。 田蚡身为太后亲弟,若真是东窗事发,只要有王太后在总能保全性命,而自己若是被供出,不但身家性命不保,还会牵涉整个淮南王府。这样的结果刘陵绝不允许,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刘陵心下一横,眼中布满杀机。 ----- 元光三年春,黄河水灾,导致东南河堤决裂,淹及河南十六个郡。当时田蚡的封邑在河北,河水南流,他的封地反而没有了水灾威胁,故此当其他大臣请奏修堤时,田蚡自然意见不同。夜已二更,田蚡还在拟写奏章,言明江河决裂此为天意,不可人力强塞,一阵夜风吹来,窗柩吧嗒作响,田蚡不以为意,仍疾笔挥毫。 “喵呜…”一只浑身乌黑的大猫跳上窗台,一对绿幽幽的眼睛在夜色里仿佛要择人而噬,田蚡闻声抬头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猫,便安下心来,搁笔起身去关窗户。 “呜…呜…”田蚡刚走到窗前,莫名起了一阵风,一道黑影飘忽而过。田蚡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料一睁眼,却见一个披头散发血淋淋的女鬼站立窗前,眼睑出血,嘴唇发绀,身上衣裳被撕开,露出青紫色的皮肤,隐约还看见一片尸斑。“田蚡,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女鬼边说边将满是尸斑的双手向田蚡伸来。 “啊!”田蚡一声大叫,吓得晕倒在地。府中仆役听见田蚡大叫,急忙推门而入,只见田蚡面色苍白,全身抽搐倒在地上,仆役不敢耽搁,急忙报知了丞相夫人,随即请来了医者。医者详细看过症状后,问了当时情况,又仔细替田蚡把过脉,见他脉象不稳,气血相冲,判断该是急惊攻心之下骤然昏厥,当下开了几服药,嘱咐待田蚡醒来服用便可。 到了辰时,田蚡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就见窗前女鬼站立眼前,看形色面容,像极了屏儿。“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田蚡惊恐大叫,复又昏厥了过去。 府中下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夫人,看老爷这幅情形,会不会…会不会是中了邪?”下人吞吞吐吐道。 “中邪?”夫人惊愕道,转念一想还真有可能,田蚡先前在宫中目睹命案,也许真是沾了邪灵回来也说不准,“快去请法师!”夫人随即吩咐道。 “铃铃铃…灵宝天尊,入我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道行高深的法师被请入丞相府,连着做了好几场法事,驱邪符咒贴满了整个府邸。几日过去,田蚡依然不见好转,每次醒来便惊恐大叫,不住地挥舞双手,似要赶走附在身上的妖邪。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丞相夫人又惊又怕,泪流不止。 第三十九章 死无对证 “太后…”长乐宫内丞相夫人泪水涟涟,“丞相不知何故受惊,药石无灵,妾身担心丞相招惹邪灵,故此请来法师做法,但数日过去,丞相依然不见好转…” 王太后听了丞相夫人断断续续的哭诉也是心焦不已,她和这个弟弟素来感情深厚,眼见他无端卷入后宫命案还招致邪灵附身,心中愈发痛恨韩嫣,“若不是韩嫣在哀家宫内杀人,丞相何以会至此?”王太后恨恨言道,连连叹息。 “太后,眼下丞相这般状况,妾身都不知如何是好…”丞相夫人哭哭啼啼,心中愈发没了主张。 “你莫要如此,不还有哀家吗?”王太后安慰道,“待你回府,哀家让太医令冯信与你一道过去看看,冯信为神医淳于意之高足,精通药法与五诊之术,哀家相信有他在,丞相定然无恙!” “多谢太后!”丞相夫人泣声谢道,“还好有太后在,妾身心中都安定许多!” 等丞相夫人一走,王太后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身边的兰叶应道:“回太后,刚过辰时。” “去看看陛下下朝了没有,若是下了朝,让他来见哀家。”王太后道。 兰叶领命而去,王太后以手托额揉了揉眉心,微微闭上了眼睛。 ----- 这段时间刘彻的心情十分不好,黄河瓠子决口引发水灾,洪水向东南冲入钜野泽,泛入泗水、淮水,淹及十六郡,灾情十分严重。正是烦心之际,杨得意轻步入内,低身禀告:“陛下,长乐宫来人,说是太后要见陛下。” 刘彻闻言不耐烦道:“朕知道了!” 杨得意见状赶紧噤声退了下去,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轻声叹了口气,太后宣召想必又是为了韩嫣之事,但这田蚡咬死不认,眼下又称病不朝,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想到这里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发的不好。 “太后,陛下到了。”兰叶在王太后身边小声说道,王太后闻言睁开眼睛,见刘彻正举步走来,“儿臣见过母后!”刘彻恭敬言道。 “彻儿啊,你来了!”王太后微微支身,道:“坐下说话。” “诺!”刘彻依言跪坐于垫子上,只听王太后道:“陛下可知你舅父病了?” “儿臣知道。”刘彻道,“丞相称病不朝已有数日。” “你可知丞相为何生病?”王太后问道。 刘彻唇边浮起一丝讥诮道:“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吧!” “彻儿,你放肆!”王太后愠道,“丞相乃是你舅父,你怎可如此说话?” 刘彻闻言也不愿争辩,低头赔礼道:“都是儿臣的不是!” 王太后见刘彻态度如此消极,语调不由软下几分,道:“彻儿啊,你舅父此番病倒定然是那日在哀家宫中受了惊吓,哀家已经让太医令前去诊治,韩嫣将哀家的弟弟害成这样,你打算如何处置?” “母后,此事与韩嫣无关,真凶朕还在调查当中。”刘彻回道。 “真凶!真凶!”王太后闻言不由怒道,“哀家看,韩嫣就是真凶!他一个好好的上大夫,无端跑来哀家宫中作甚?若不是与那婢子有染,又急于掩人耳目,怎会有杀人的事端?” “陛下,此事你可是答应过哀家的,对韩嫣定斩不饶!”王太后望着刘彻面露疑色,“君无戏言,你不会反悔吧?” “朕说过的话定然不悔!”刘彻肃声道,“但朕的原话是,若此事当真是韩嫣所为,朕定斩不饶!但此事疑点重重,韩嫣既没认罪,且朕也不相信是韩嫣所为,既如此,又何来反悔一说?” 王太后脸色一沉,道:“哀家早就认定凶手是韩嫣无疑,若不是陛下坚持要详查,哀家当日便斩了那厮!如今这些时日过去了,陛下可曾查到些什么?” “眼下朕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此事绝与丞相脱不了关系!” 对田蚡的质疑明明白白地写在刘彻的脸上,这不禁令王太后又气又恼,“陛下究竟听了何人所言,对你舅父如此猜忌?这般捕风捉影的话竟也能言之凿凿?依哀家看,只要斩了那韩嫣,此事便就结束了!” “母后,朕体谅你与丞相姐弟情深,故而一再忍让,但母后如何就不能体谅朕?”刘彻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言道,“朕自胶东王始便与韩嫣交好,情同手足,母后焉能不知?为何要在此事尚未定论之前,一再相逼?” 王太后见状惊愕不已,刘彻素来对她孝顺又加,何时有过这般无礼,正欲斥责,未料刘彻起身道:“儿臣前朝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请容儿臣先行告退!”言罢俯首一礼,转身离去,只留下王太后欲言又止。 ----- 自刘彻从长乐宫回来后,备好的午膳一口未动,眼见着就是晚膳时分,瞅着刘彻依然把自己关在殿内,杨得意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在殿外踱了几圈之后,招手唤来一旁的小黄门,附耳低语数句,小黄门会意而去。 “陛下,该用膳了!”杨得意推开殿门,躬身入内道。 “朕没胃口,不必传了。”不出所料刘彻依然罢了罢手。 “陛下午膳只口未动,若是再不用晚膳…”杨得意好声劝道,话未说完,刘彻便打断道:“退下!” 杨得意见状不敢多语,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陛下!”杨得意闻声心里安定了些,转身见礼道:“见过卫夫人!” 卫子夫望着杨得意会意点头一笑,杨得意放心地退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刘彻诧异道。入宫这么多年,若非他传召,卫子夫是素来不踏足承明殿的,今日骤然来此,刘彻自然讶异。 卫子夫笑道:“臣妾见过陛下!不敢瞒陛下,陛下午膳未动,晚膳又不用,杨近侍自然着急,这才遣人找了妾身。” “这个多事的老奴!”刘彻骂道。 “陛下,杨近侍也是关心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责罚于他。”卫子夫好声言道,徐徐走近望着长案上摊开的奏章,柔声道:“陛下既是心绪不佳,这些奏章不如晚些再看吧。” “好!”刘彻也是心烦意乱,索性就将手中竹简一扔,“听你的!” 卫子夫走至刘彻身后跪坐下来,伸出手来在刘彻肩上轻轻按压数下,刘彻顿时感觉舒坦了许多,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睛。 “陛下,还是在为韩大人之事忧心吗?”卫子夫在耳畔轻轻问道。 “嗯…”刘彻微微颔首。 “陛下与韩大人交好多年了吧?”卫子夫的声音柔柔飘来。 “是啊,在朕还是胶东王时便与他相熟了…”刘彻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思绪慢慢飘远,“那时朕的陪读是弓高侯的嫡孙,韩嫣因是庶孙便作为随从一道入宫,但朕就是喜欢他,不久朕便向先帝要了他做陪读。但与其说是陪读,不如说是陪玩更为贴切,那时他与朕一道偷偷地爬到树上掏鸟窝,趁着夫子睡着在夫子的脸上作画…” 刘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再大些时候,他便和朕一道学骑射,一道外出狩猎,朕在外面做的那些不合规矩的事,都是他来替朕背着。朕与他虽无血缘之亲,却情同手足,这些年来,是他陪着朕走过了那些最难熬的时光,也是他时时提醒朕,要忍耐,要等到重掌乾坤的那一天…” 言及此处,刘彻声音慢慢黯了下去,“即便朕重掌乾坤又有何用,母后认定他有罪,非要让朕杀了他,朕今日在长乐宫又一次拂逆了母后之意…你说,朕怎么办才好?”刘彻拉过卫子夫,将头埋入她的怀中,痛苦不堪。 卫子夫轻轻抚摸着刘彻,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柔声道:“陛下,太后怒气未消,假以时日总会慢慢散去。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令陛下难过的事情太后定然不会做,给太后一些时间,韩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刘彻点了点头,望着案上微微跳跃的灯芯,他希望真的只要假日时日,一切能够重归平静。 ----- “太后,丞相府来人了!”用过午膳,王太后正准备小憩片刻,殿外执事宦者上前禀道。 王太后一惊,忙道:“宣!” 须臾来人随着执事入殿,王太后忙问道:“丞相怎么了?” 来人颤声道:“回太后,夫人让我赶紧请太后过府看看,丞相…丞相看着不太好了…” “什么?”王太后大惊道,“前几日太医令过去不也好好的吗?” “当日太医令去府中开了药方给丞相,虽然丞相昏睡时候多,但用过药后确无大碍,只是…只是…”来人吞吐道,“昨日夜间丞相突然醒来,好似看见什么脏物,惊恐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然后呢?”王太后急道,“如今还是这样吗?” 来人低下头来,缓声道:“如今丞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快!备车!”王太后闻言,急道,“快去丞相府!” 待入了丞相府中,只见田蚡面色蜡黄双目紧闭,而丞相夫人在一旁啼哭不止,见了王太后,丞相夫人好似有了主心骨,忙道:“太后,太后,你看看丞相这是怎么了?” 王太后上前轻声唤道:“二弟,二弟…”田蚡毫无回音。 “丞相这般情况持续多久了?”王太后问道。 丞相夫人止住哭泣,回忆道,“自今日卯时便就这样了,一直到现在丞相滴水未进。” 王太后闻言紧蹙着眉头,对兰叶道:“传过太医令了吗?” 兰叶回道:“奴婢出宫时便已传过,应该快到了。” “好!”王太后微微颔首,望着田蚡叹息不止。 过了些时候,太医丞冯信急步赶来,见王太后也在,顾不得行礼匆忙上前替田蚡施诊,“太医令,丞相如何了?”王太后见冯信良久不语,不由忧心问道。 冯信缓缓摇头,道:“丞相怕是过不了这几日了…” 王太后闻言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丞相…”丞相夫人早已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 夜已深沉,星疏月隐,宫中更漏声远远传来,王太后翻来覆去,睡意阑珊。兰叶轻轻推门进来,走近王太后低声道:“太后,丞相府里来消息了…丞相薨…” 王太后一惊坐起,两行泪水滚滚而下,“二弟…” 第四十章 身不由己 五月的天气,白日里还感觉有些热,到了清晨却是凉爽的很,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宫人们已经开始洒扫宫廷内院。 只见长乐宫的兰叶步履匆匆一脸焦急入了未央宫,“敢问常侍,陛下起身了吗?”兰叶朝着杨得意行了个礼,急切问道。 杨得意见是王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婢,忙回礼道:“陛下还未起身,不知女官前来,可是太后有何差遣?” 兰叶道:“昨夜丞相离世,太后流泪不止一夜未睡,寅时骤然昏倒,我等赶紧请来太医令,眼下虽无大碍,但奴家想着还是赶紧过来告知陛下。” 杨得意一惊,道:“丞相昨夜离世了?” 兰叶点头道:“正是!昨夜刚入子时,太后留在丞相府里的人便回来禀告此事,待宫门一开丞相府的白贴也就送入宫中了。” 杨得意微微颔首,蹙眉又道:“今日没有朝会,陛下当不会这么早起身,既是太后身体有恙,奴家这就去唤醒陛下。” 兰叶感激道:“有劳了,多谢!” ----- 长乐宫中王太后卧于床上,双眼微闭。田蚡的离世对她而言不啻于断腕之痛,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事情的始末,越想越是痛恨韩嫣,若没有韩嫣行凶之事,田蚡断然不会如此,“二弟,姐姐一定不会让你枉死!”王太后心内发誓道,“姐姐一定会让韩嫣陪你一道走这黄泉路、奈何桥…” “母后如何了?”刘彻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彻儿…”王太后不由微睁双眼,轻声唤道。 “母后!”刘彻快步上前,掀起帘子关切道,“母后,你可好些了?” 兰叶扶着王太后微微坐起,王太后鬓发散乱面色枯槁,脸上的泪痕犹在,泣声道:“哀家…哀家心里头难过啊…” 刘彻赶紧坐下扶住,好声道:“母后节哀!朕都知道了,丞相虽已离去,但朕定会给他哀荣!” “彻儿啊,你舅父贵为丞相,哀荣自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你舅父绝不能枉死!”王太后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不杀韩嫣,你舅父死不瞑目!” “母后…”刘彻闻言心烦意乱,强自好声道,“韩嫣之事,朕自有主张,母后莫要再逼儿臣!” “哀家逼你?”王太后凤眼一瞪,沉下声来,“哀家若是逼你,韩嫣还能留到今时今日吗?如今你舅父因韩嫣而死,若不给他一个交代,你让哀家如何自处?” “母后,若此事真是韩嫣所为,朕定然会给丞相一个交代!但如今事情真相尚不明朗,朕怎能杀韩嫣?”刘彻虽然抑着语气,但已是愤然。 “好!好!”王太后恨声连连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杀韩嫣是吗?” 刘彻将脸别过一边,一声不吭。 “哀家自今日起,不再用膳,陛下请回吧!”王太后冷声道。 “母后,你这是何苦?”刘彻急声问道,“你非要如此逼儿臣吗?” “哀家不逼你,哀家只是让陛下自己选择。”王太后言罢,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母后…”王太后的话像针一样,句句扎在刘彻的心上,望着王太后心意已决,刘彻咬紧了嘴唇,良久,终于缓缓起身,伏地叩首道:“儿臣遵旨!” 言罢起身,目无表情地朝外走去,随侍的杨得意见刘彻神色不对赶紧过去搀扶,不料被刘彻一手甩开,杨得意不敢多言,疾步跟紧了刘彻离开了长乐宫。 ----- “二弟,姐姐来看你了!”王太后对着田蚡的灵位喃喃道,“那韩嫣已经身首异处,姐姐总算是替你报了仇!” 丞相田蚡一死,京中达官显贵皆来吊唁,唯独不见当今天子。且不说天子与丞相的甥舅关系,单是田蚡贵为丞相位列三公之一,薨逝后天子也理应前来,但至始至终,天子都没有出现在丧仪上,如此异常之处令田蚡的骤然离世更多了几分扑朔迷离。 田蚡一死,最高兴的莫过于刘陵,隐患既除,所有的秘密都不会浮出水面,她多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 玉堂殿内刘彻将自己关在里面数日,与韩嫣最后一次的见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韩大人…”卫青陪着刘彻一道去了诏狱,“陛下来看你了!” 韩嫣一如往常行礼,含笑道:“陛下是来送臣的吧!” “韩嫣…”刘彻眼中有泪,无言地点了点头。 “陛下不必难过…”韩嫣劝道,“陛下已经尽力了,卫青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是朕无用…”刘彻落泪道,“朕终究还是拗不过太后…” “陛下,韩嫣此生能相伴陛下、效力陛下,已是韩嫣之幸!”韩嫣眼中有泪动容说道,言罢望向卫青,道:“拿酒来!” 卫青依言倒过两碗酒递了过去,韩嫣举碗对刘彻道,“陛下,往后韩嫣不能侍奉陛下左右,望陛下珍重!”言罢,一仰头喝尽碗中酒。 刘彻端着碗,极力抑住心头的悲伤,望着韩嫣一口饮尽,“来世,朕与你还是好兄弟!”,言罢将头别过一边,热泪滚滚而下。 韩嫣不忍相看,望向卫青嘱咐道:“卫青,陛下我就托付给你了,日后你定要全力护好陛下!” “诺!大人放心!”卫青忍住眼里的泪水,沉声应道... “吱嘎…”一声,殿门被推开,刘彻的思绪骤然被拉回了眼前,“陛下!”柔和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一道传来,“臣妾熬了些米粥,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朕不想吃,拿走吧…”刘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道。 卫子夫走近放下食盒,柔声劝道:“陛下这几日几乎粒米未进,如此下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若是韩大人在,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折磨自己…” “臣妾知道陛下难过,但陛下不仅仅是一个人,陛下还是这大汉朝的天子,为了国家社稷,为了万千子民,陛下也要爱惜自己啊!”卫子夫打开食盒,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口喂到刘彻的嘴边,好声道:“陛下…” 刘彻望着卫子夫眼神殷殷终于张开了嘴,由着她一口一口地喂过大半碗米粥,见刘彻总算肯吃点东西,卫子夫心里才安定了些。 ----- “什么,本宫准备的吃食一口未动?”阿娇望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盒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不由问向前去承明殿的宫婢,“陛下当真不吃不喝吗?” 宫婢小心翼翼道:“奴婢前去送食盒时,看见昭阳殿的卫夫人也提了食盒过去…恐是陛下用了卫夫人的…” “陛下不是所有人都不见吗?”阿娇闻言怒道,“卫子夫怎么就进去了呢?” “这个…奴婢也不知情…”宫婢惶恐应道。 “啪…”案几上的食盒瞬间被阿娇摔在了地上,“卫子夫,卫子夫,又是卫子夫…”阿娇恨恨言道,“本宫处处忍让,为何你就是要阴魂不散地缠着陛下?” “下去!”阿娇望着一旁噤若寒蝉的婢女更是烦躁不已,自今年开春春华便染了咳疾,数月来一直不见好转,前几日刚央了阿娇返回故土,如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阿娇的心情越发的不好。 这一年多来,她处处忍让才换来刘彻的和颜悦色,千奇百怪的药方也不知喝了多少,可自己的肚子却始终不争气。想起幼年时刘彻曾对自己说过的金屋藏娇,想起少年结发为夫妻时两人的恩爱相浓,泪水早已不知何时布满了眼眶。 ----- “怎么,陛下还是只口未动吗?”长乐宫中王太后见兰叶又提着食盒回来,愈发不放心地问道。 兰叶放下食盒,好声回道:“太后莫急,今日奴婢看见昭阳殿的卫夫人提了食盒进殿,陛下该是进食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太后闻言脸色总算好了些,“再这么饿下去怎么得了?”自斩杀韩嫣后,刘彻伤心难过以至于几日不食,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都知道,但较之田蚡之死,她更要给自己的弟弟一个交代,“彻儿,你不要恨母后,母后也是没有办法…”王太后喃喃自语道。 ---- 随着暑气渐退,转眼就进入了八月。 每年的八月中旬,民间都有拜祭月神的传统。那一晚月圆如盘,百姓要在月下设案,向着月神的方向点燃红烛,供上圆饼和瓜果,拜过月神之后,再切开圆饼家中每人尝上一口,寓意团圆,故此这一日又称作‘夕月节’。 夕月节当天月色皎洁,洒了满地清辉,未央宫红毯铺地,宫灯千盏,金蟾焚香。月下长案供着一盘宫饼,两盘瓜果,刘彻带领众人面向圆月俯身叩拜,太祝令延声道:“玉轮生魄,光华皎皎,灿灿兮若宝镜初升,瑶瑶兮银河满清辉…四海皆平,国泰民丰,颂我大汉昌盛!” 拜过月神,接下来便应由刘彻亲手切下一方宫饼呈与太后,斟上一樽酒并敬上祝词,但因韩嫣之事刘彻始终对自己的母亲心有芥蒂,“儿臣祝母后凤体康健,福寿永年!”刘彻和往年一般呈上宫饼,斟上一樽酒祝词道,但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 王太后见状心知肚明,虽然心中难受,但面上仍堆起笑容,接过宫饼,举樽道:“釂!” 众人皆是举樽,“釂!” 太乐扬声道:“乐起!”顿时宫中编钟齐鸣,管弦声起,舞者翩翩而出。 依着卫子夫的刘珏乖巧地跪坐一边,只见她肤质晶莹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秋水剪瞳更是顾盼生辉,虽然只是垂髫之年,却出落的十分漂亮。待一曲罢卫子夫望着刘珏微笑颔首,刘珏会意轻轻点头,起身走向王太后跪拜道:“祖母,今日阖宫欢庆,珏儿献上《猗兰操》一曲,愿祖母福寿安康!” “好!好!”王太后见状展颜道,“哀家洗耳恭听!” 少顷,宫人移来七弦琴,刘珏徐徐拨琴调好音后,细细指尖抚上琴面,只听琴音好似玉珠轻落,又好似涧水流淌,时而空濛清澈,时而轻柔绮丽,只令人如入佳境宛见空谷幽兰。 这一曲不禁令刘彻想起了幼年时光,当年他便是出生在未央宫的猗兰殿,他的母亲当年还是王夫人时,最喜爱弹奏的曲子便是这《猗兰操》,在这如丝如诉的琴音中,刘彻回忆起了曾与王太后在一起的亲密时光,神色不觉间柔和了许多。 王太后听闻琴声心中不觉一动,目光看向刘彻,见他神色柔和似有笑容,心中愈发肯定刘珏弹奏此曲的缘由,不由地朝卫子夫微微颔首一笑以示感激。 一曲弹罢,余音绕梁,王太后还未来得及夸赞,却听得一旁阿娇语带不屑道:“卫夫人歌姬出身也就罢了,竟还连带着长公主也这般,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刘彻闻言大为不悦,正欲斥责却听王太后斥声道,“皇后慎言!”,抬眼望去只见王太后面染寒霜,对阿娇道,“珏儿乃是我大汉朝的长公主,皇后莫要失了自己的体面!” 阿娇被当众斥责,面上早已挂不住,这些年来虽说不讨王太后喜欢,但终究是皇后之尊,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闻声面色陡然一寒,因着王太后与刘彻在场,当下只能银牙暗咬隐忍不发。 “长公主琴技精湛,哀家如闻天籁,赏!”面对着刘珏,王太后满脸笑意,大加赞赏。 第四十一章 楚服巫蛊 夕月节一事后,刘彻对阿娇愈发冷落,阿娇也受不得这闲气,恼怒之余只能去自己母亲府里哭诉,刘嫖因窦老太后离世,又眼见阿娇日渐失宠,心中愈发担心将来,除了好言宽慰阿娇之外,也是一筹莫展。 从堂邑侯府回来后,阿娇心情稍稍好了些,刚坐定,便见婢女湘儿上前低声一番言语,闻言后阿娇惊道,“什么?此事当真?” 湘儿点头道:“回皇后,此事千真万确!眼下长乐宫的赏赐都送了过去呢!” “这个小贱人!”阿娇咬牙切齿道,“这等狐媚功夫,倒是本宫小瞧了她!” 眼见阿娇粉面含霜,湘儿讨好道:“皇后若是咒恨卫夫人,奴婢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到皇后。” 阿娇冷笑一声,道:“本宫都拿她没办法,你小小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湘儿凑近低声道:“皇后,在奴婢家乡巴陵有位道师名叫楚服,此人修道多年,尤擅巫蛊之术,皇后若是能请此人入宫,卫夫人与她腹中的孩儿必定不保!” 阿娇闻言喜道:“此话当真?” 湘儿殷切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皇后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阿娇思忖片刻,道:“本宫给你这个机会,若是办成本宫重重有赏!” “诺!”湘儿领命而去,望着湘儿离去的背影,阿娇冷冷一笑,“卫子夫,本宫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大!” ----- 过了数月,楚服果由湘儿领入了宫。初进皇宫,天家气象威严,华彩瑰丽,看得楚服目不暇接心中惊叹。入得椒房殿只见处处铺设精美,珠宝争相生辉,殿中端坐一人,服饰华美玉面桃花,楚服心道该是当朝皇后无疑,果然湘儿上前参拜道:“皇后,湘儿领了楚服道师前来。” 楚服镇定自若,朗声跪拜道:“小道楚服叩见皇后,皇后千岁金安!” 只见楚服着了一身玄色道袍,相貌亦是中人之姿,并不见有什么特殊之处,初见之下阿娇不免失望,道:“平身!” 楚服好似知晓阿娇心思,不紧不慢道:“小道听湘儿姑娘言及皇后有一心头大患,小道愿助皇后除之!” 阿娇道:“如何除之?” 楚服不慌不忙道来:“启禀皇后,小道自幼跟随菩提道长修行,烂熟五行之术,若皇后能将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告知小道,并寻来此人衣物,待小道施法定能让皇后领略道中真术!” 阿娇闻言,不由暗暗细看了楚服几眼,只见她虽是一介女流道袍裹身,却透着几分骨骼清奇,竹簪束天髻,言谈不俗,心中暗暗点头,果真是道中真人。如此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道:“若真如上师所言,本宫绝亏待不了你!” 楚服沉声应道:“诺!” 阿娇掌管后宫,弄到卫子夫的生辰与衣物自非难事,楚服所要之物不久便送至椒房殿中。楚服拿出一个木偶,刻上‘卫子夫’三字,又将其生辰八字刻于木偶背面,再裹上卫子夫的衣物后用针刺入木偶腹部,埋入土中。而后便在椒房殿的偏殿中摆置香炉,设置香案,画上符咒,口中整日念念有词。 ----- 接连几日的大风折断了不少树木,大风过后降雨,将七月的暑气降下了不少。是夜,又是一阵大风,掀起满地沙尘,接着便是倾盆大雨,如豆大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清晨东方露白,一名小宦打着呵欠过来清扫香灰,骤然发现园中树底下的泥里露出了一截木偶,好奇之下拨开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 “采兮姐…”小宦匆匆来找采兮,附耳低低说了些话,采兮不由面色大变,急急从脖子里脱了个玉坠子往小宦手里揣,“小倪子,此事事关重大,你万不能向他人提起今日之事。” 小宦一把将玉坠子塞回采兮手中,涨红脸道:“姐姐把小倪子看成什么人了,姐姐的事情,小倪子知道轻重,断不会泄露半句。” 采兮感激言道:“小倪子谢谢你了!” 小宦道:“姐姐莫要客气,若不是姐姐念着同乡之谊帮衬着,小倪子乡下的弟弟怕是早就病死了。姐姐嘱咐过的话,小倪子一直都记得。” ----- 入夜,阿娇召来楚服,不悦道:“上师,为何数日已过,昭阳殿却无任何动静?” 楚服闻言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态,缓言道:“皇后有所不知,小道观天象以卦爻而测,卫子夫当下命不该绝。” “命不该绝?”阿娇面露疑色道,“上道不会诓骗本宫吧?” “小道不敢!”楚服忙道,“只是眼下卫子夫有太乙护身,若要伤她还须费些时日。” “若依上道所言,本宫眼下岂不无能为力?”阿娇烦声道。 楚服神秘的摇摇头,道:“也不是无能为力,皇后心系陛下,若是陛下能回心转意,区区卫子夫又有何惧?” 阿娇气恼道:“若是陛下能对本宫像从前一样,本宫何须对付那小贱人!”转而忽又像明白了什么似得,惊喜道:“上师是说,能令陛下回心转意?” 楚服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阿娇当下便许诺道:“上师若能令陛下龙心回转,本宫赏你金千斤,田千顷!” 楚服一听大喜过望,忙躬身道:“小道必倾全力,令皇后与陛下和好如初!” 阿娇道:“上师尽管放手去做,有何需求,告知湘儿便可。” 楚服点头应诺,继而道:“小道此法还需皇后相助。” 阿娇不解道:“本宫?” “对。”楚服微微点头,继而蹙眉道,“此法需耗费小道十年功力,殊非易事。虽能令陛下心意回转,但须皇后将陛下衣冠着与小道之身,小道与皇后朝夕相对,昼夜作法,尔后合药服之同床而眠。九九归一,如此八十一日后方能奏效!” 阿娇闻言思忖半响未做声,楚服察言观色道:“皇后若是有所顾虑,小道…小道再寻他法。” “就如此吧。”阿娇下定决心道,“只要能令陛下重回本宫身边,任何事情本宫都愿一试。” ----- “夫人…”夜间采兮伺候着卫子夫睡下,轻声问道,“皇后在宫中暗行厌胜之术,夫人不打算告知陛下吗?”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我也一直在犹豫此事,这厌胜之术别说是宫里,就是民间都严令禁止,若是告知了陛下,只怕皇后难逃罪责。” “唉…夫人,你总是这般心善,可是皇后未必会领情啊。”采兮好声劝道,“今日皇后暗行巫蛊之术,他日又不知会想了什么法子来害夫人,夫人即便不为自己周全,也该为腹中的孩子和两位公主着想才是啊!” 采兮所忧卫子夫何尝不知,但是卫子夫终觉是由了自己,才间隙了帝后的年少之情,心中不免对阿娇怀有一份歉疚。想及此处,卫子夫心中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拍拍采兮手言道:“采兮,此事容我仔细思量。”采兮虽有担忧,但终是点了点头,欠身退了下去。 ----- 椒房殿中,阿娇与楚服正合用符水,阿娇道:“上师,如今距离九九八十一之期越来越近,陛下真能如上师所言,重回本宫身边吗?” 楚服道:“皇后之心,可感上苍,待九九八十一之期圆满,陛下必能龙心回转,与皇后重修旧好!” “皇后,皇后,不好了,陛下来椒房殿了!”宫中执事宦者慌忙过来禀道。 “陛下来了?”阿娇一听刘彻过来大喜过望,随即忙对楚服道:“上师,你就在此处,万不可发出声响,本宫这就出去迎接陛下。” 楚服点头道:“皇后快去迎接圣驾,小道自会安置!” 阿娇命人匆匆掩了殿门,急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便遇上前来的刘彻,见刘彻带着一队兵卫前来,阿娇心中暗自诧异,上前见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道:“朕听宫人禀奏,皇后宫中有男子出现,皇后可曾看到?” 阿娇摇头道:“怕是宫人眼花了吧,椒房殿中何时有过男子出现?” “未免后患,朕看还是查一查的好,免得惊扰了皇后。”刘彻边说边示意兵卫进殿搜查。 阿娇一听刘彻要查殿,想起楚服还在殿中,心中一慌,忙道:“椒房殿中一向安宁,从不曾有外人走动,陛下难道信不过阿娇?” 刘彻道:“不是朕信不过皇后,有宫人向朕首告皇后宫中出现不明男子,朕亲自前来搜查也是为皇后安危着想。” “宫人向陛下首告?”阿娇陡然一惊,慌乱之下气恼道:“陛下要么不踏足椒房殿,要来椒房殿便是搜查,若是本宫不让又如何?” 刘彻见状心中更是起疑,不由沉下脸来道:“皇后非要如此胡搅蛮缠吗?莫非殿内真有见不得人之事?” 阿娇闻言压抑在心中的怒气顿时翻涌了上来,“陛下口口声声说本宫胡搅蛮缠,好!那本宫就胡搅蛮缠,不许搜!” 刘彻见阿娇专横至此,愈发气恼,对着未央宫兵卫道:“给朕好好搜查椒房殿!” 阿娇见状张开双手慌忙阻拦道:“不许搜!” 第四十二章 罢居长门 “给朕搜!”见阿娇行为如此反常,刘彻心中疑云大增,不顾阿娇阻拦,执意搜查。 不多久未央宫兵卫便搜出躲在偏殿,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的楚服,兵卫见殿内到处悬贴着诡异的符咒,大惊失色,忙将其推出殿外,向刘彻禀奏道:“陛下,我等在偏殿搜出此名男子。” 刘彻一看楚服,身上着的竟还是自己的衣冠,不由大怒道:“好啊陈阿娇,朕听宫人首告你椒房殿有不明男子,朕还不信,如今你有何话说?” 阿娇何曾想过请来楚服会是这样的结果,顿时说不出话来。楚服早就吓得面如土色,瘫倒在地,见当今天子震怒,楚服更是魂飞九天,不住伏地叩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刘彻已是怒不可遏,对着楚服厉声问道:“你身上的衣冠从何而来?” 楚服颤声道:“皇后,都是皇后让小道着得陛下衣冠。” “你这个妖道,明明是你向本宫索要陛下衣冠,如何反咬一口?”阿娇闻言怒极,望着楚服恨恨骂道。 “住嘴!”刘彻闻言怒火中烧,上前一把抓住楚服发髻,怒道:“你与皇后都干了何等苟且之事?”未等回答,不料手中发髻一松,楚服长发脱髻而出,随风飞扬,刘彻见状不由大惊道:“你竟是女子?” 楚服痛哭流涕道:“小女子楚服,既是女儿身,如何与皇后做得苟且之事?” 刘彻恨恨一甩,长身而立,不置可否。 兵卫上前道:“陛下殿内还在开坛作法,请陛下入移步一观。” 刘彻看了阿娇一眼,不发一言疾步走入偏殿。只见殿内到处张贴符咒,殿中设一香案,上置一香炉,一木桃剑,炉内尚有未焚尽的黄符。望着眼前这一切,刘彻脸色铁青抬腿将香案一脚踢翻,吼道:“来人,将皇后禁足殿中!” 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着不可抗拒的冰冷,阿娇闻言好似中了邪一般,立在殿外定定的不发一言,兵卫上前道:“皇后,得罪了!” 阿娇置若罔闻,直到兵卫左右上前催促,方才像醒了一般,哭喊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刘彻颓然步出殿外,冷笑一声:“朕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解释?” 阿娇心中千言万语,此刻舌头却像打了结,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看着瘫在地上的楚服,阿娇忙道:“楚服,你说,你说!” 楚服一激灵,仿佛醒悟过来,忙道:“皇后寻来小道入宫,让小道施法对付卫夫人,又让小道身着陛下衣冠,与她同床而卧,行五行之术令陛下回心转意。陛下,这都是皇后让小道做的,小道不敢不做啊,求陛下饶小道一命,饶小道一命!”边说边不断地叩头求饶。 “你…你!”阿娇气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此时一名兵卫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上前启奏道:“陛下,请看此物!”言罢呈上手中物件。 刘彻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裹着衣服的木偶人,木偶的腹部被刺入了针钉,不看则已,一看刘彻大惊失色,忙问道:“此物从何得来?” 兵卫回道:“属下在椒房殿搜查,见几个宫婢举止古怪,逼问之下,在殿外桂花树下寻到此物。” 刘彻闻言脸色难看至极,汉室素来忌讳巫蛊之术,如今竟还在皇后的椒房殿内搜得木偶厌胜,这怎能不令他心生憎恨?刘彻又将木偶衣服一把扯下,只见木偶人的背部赫然刻着卫子夫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顿时满心憎恨转为眼中怒火熊熊,随即便将手中木偶对着楚服重重掷了过去,厉声喝道:“把这妖道拉下去,待原委查清立即枭首示众!” 楚服原想着把所有的事情推给阿娇刘彻能饶她一命,可是转眼间厌胜木偶又被搜出,顿时全身发软心中哀叹,猛然间听得刘彻说枭首二字,瞬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哭喊求饶着被兵卫拖了下去。 “传张汤入宫彻查此案,殿内所有人等,全部带走!”刘彻冷冷地下完口谕,望了一眼昏厥在地的阿娇拂袖而去。 ----- 刘嫖得知阿娇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大吃一惊,汉家天子素来忌讳巫蛊,宫中行蛊有过身死族灭的先例,而阿娇身为皇后却犯此大忌,刘嫖心中又急又怕,当下赶紧入宫向刘彻请罪。 “陛下,阿娇行此大逆之事,姑母实在愧疚难当,还望陛下能念在昔日情分上,饶过阿娇!”言罢,伏地泪流不止。 刘彻俯身扶起刘嫖道:“姑母昔日对朕的拥戴之功,朕一直记在心上,不会因阿娇之事牵连姑母和堂邑侯府。但皇后此行委实难逃罪责,朕思量再三,将阿娇褫夺皇后封号,安置在姑母献给朕的长门园中,吃穿用度不作削减,让她在里面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行不端之事。” “馆陶谢陛下厚恩!”刘嫖闻言感激不已,她知道刘彻已经还了她天大的人情。阿娇身为皇后在宫中开坛作法,行厌胜之术诅咒后宫嫔妃,如此行为抄家灭族都是应当,可如今仅仅只是被褫夺了封号罢居在长门园,堂邑侯府依然承爵位保留着昔日的体面,这样的处置还真算的上是轻之又轻了。 ----- “夫人,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暗自诅咒夫人,陛下都知晓了,眼下椒房殿知情的宫人都被带去了廷尉府。”采兮一边端上燕窝羹一边对卫子夫道。 卫子夫已经大腹便便,王太后又特意嘱咐过不用向她问安,故此平日里卫子夫连殿门都不出半步,听了采兮所言,她惊讶道:“巫蛊之事我并不曾告知陛下,陛下如何知晓了?” 采兮道:“夫人心善,不忍责难皇后,但皇后苛刻,终致天怒人怨。奴婢听说,因为琐事皇后重责了宫中侍婢,以致她不堪屈辱吞金自尽,自尽前她前去未央宫首告,皇后宫中有男子出现。陛下心疑亲自带人前去搜查,撞见了椒房殿内施法的道人,还搜到了埋在树下的厌胜木偶,陛下雷霆大怒,禁了皇后在殿中,又命人彻查此事。” 卫子夫徐徐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皇后落此下场也是与人无尤。” “可不是…”采兮心有余悸道,“还好此事被人告发,不然若因厌胜之术令夫人受损,奴婢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好采兮…”卫子夫抿嘴笑道,“知道你关心我…” “那夫人今日一定要将采兮为你准备的羹汤喝完。”采兮笑道,将燕窝羹递了过去,“夫人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替陛下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好!都听你的...”卫子夫接了过来,望着采兮相视一笑。 ----- 不久刘彻便下旨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园。” 虽是伏夏时节,阿娇的寒意却凉到了心底:“不可能!陛下不可能这样对本宫!本宫要见陛下!” 宣旨的黄门侍郎道:“圣意难违,还请前皇后收拾一下前往长门园!”言罢转身离去。 “滚!”阿娇嘶叫道,“你们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要见陛下,要见陛下!”阿娇边喊边朝殿外奔去,一旁的执事黄门急忙朝着身边的小宦使了个眼色,小黄门随即上前拖住阿娇,执事黄门道:“前皇后,老奴得罪了!” “陛下,陛下…”阿娇哭喊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 自进了长门园后,阿娇便一言不发,整夜整日不喝不睡,枯坐流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少时与她相亲相爱的郎君,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建一个金屋子给她的少年郎,为何一转身就这般冷酷无情,连见都不愿再见,就将她独自一人扔在了这深寂的长门园中,多年的夫妻情分就这般戛然而止。她不相信!她也不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她不断掐着自己的手背,好让疼痛使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醒不过来? “阿娇…”长公主从门外看到这一切,早已是泪水涟涟,“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让母亲心疼啊!”刘嫖抱着自己的女儿泣不成声。 阿娇呆滞地看了一眼刘嫖,旋即垂眸怔怔道:“陛下不要我了,陛下这次真的不要我了…” 刘嫖强忍着泪水,柔声道:“阿娇,陛下不会不要你的,有母亲在,母亲一定会帮你的!” “真的吗?”阿娇闻言黯淡的眸子重又有了光辉,“母亲,你没有骗阿娇吧?” 刘嫖强颜欢笑道:“我的阿娇这么漂亮,陛下怎么会不要呢?听母亲的话,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陛下就会过来接阿娇走了!” “母亲…”阿娇累到了极点,心力交瘁的她不多久便在刘嫖怀中昏昏睡去。 刘嫖看着阿娇布满泪痕的脸,心中暗自拿定了主意。 第四十三章 千金求赋 “先生,小女阿娇因巫蛊之事被废长门,还请先生妙笔生赋,令帝后重修旧好!!”刘嫖令人呈上千金,语气恳切道。 见自己心尖上的女儿这番境况,刘嫖自然是剜心般的疼,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虽然只是区区一个郎官,但他的文笔冠绝京都,深为刘彻所看重,故此刘嫖不惜放下身段,亲自携了重金登门拜访。 司马相如见刘嫖亲自上门求赋忙深施一礼道:“窦太主言重,长卿何能,能得太主亲临求赋,若区区一赋能令帝后重修旧好,长卿自当效劳!”当即便唤来书童研磨,铺就白帛,略一沉思,龙飞凤舞,落笔锦绣。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太主,请过目!”司马相如一气呵成收笔言道。 刘嫖接过帛卷一看,顿时悲喜交加。悲的是阿娇在长门园的凄苦之形字里行间入骨入髓,令人见之伤心。喜的是写出了阿娇对昔日之情的难舍,如此情真意切,刘彻见了定然会忆起往昔的绵绵情意,对阿娇心生不忍,如此一来,二人和好也便可期了。 “先生妙笔卓然,馆陶受教!此事若能圆满,馆陶必亲自携了小女登门酬谢!”刘嫖满心欢喜,向着司马相如一礼谢过。 司马相如忙躬身道:“太主言重了!帝后年少青梅,十数载情意绝非他人可比,长卿亦不过是直言其实,能入太主之眼已是万幸,长卿何敢居功?” 刘嫖执了帛,心中生出无限憧憬。 ----- 出了司马相如府,刘嫖随即命人入宫请刘彻的近侍杨得意入府。杨得意因与刘嫖素无交往,骤然受邀心中虽感诧异,但由着刘嫖是当今天子的亲姑母,也不好推辞,便趁着休沐日来拜见刘嫖。 “老奴见过窦太主,不知太主唤老奴前来是为何事?”杨得意恭声问道。 刘嫖笑道:“杨常侍莫要多礼,快快请坐!来人,上茶!” 待杨得意坐定后,刘嫖道:“岁月不饶人啊,常侍在陛下身边也有十数载了吧?” 杨得意道:“老奴是先帝三年入的宫,先帝十年时见老奴办事尽心,便让老奴伺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如今算来亦有十八载了。” 刘嫖面上含笑,道:“常侍果然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想必常侍也知晓陛下与阿娇青梅竹马,年少定情。” 刘嫖此言并没有令杨得意意外,来之前他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原因,虽说受邀之事不能推辞,但若是让他去为阿娇求情,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刘嫖继续道:“馆陶素来快人快语,今日请常侍入府,亦是为了阿娇。”刘嫖“啪啪”两声,随即两名下人呈上数十个成色上好的金锞子,刘嫖道:“常侍,区区数十金还请你笑纳。” 杨得意忙离座躬身道:“谢太主美意,老奴万不敢受!” 刘嫖上前扶道:“常侍何须如此见外,馆陶之事并不难办。前几日馆陶求得司马相如新作辞赋一篇,素知陛下喜爱大人文章,故此想托常侍转呈于陛下。” 杨得意讶然道:“太主既得司马大人新作,为何不直接呈于陛下,反而要托老奴转呈呢?” 刘嫖道:“常侍应知楚服巫蛊之事,实不相瞒,此赋便是为阿娇所作,期盼陛下看到后能念起昔日之情,重接阿娇回宫。若是由馆陶呈上,恐陛下不肯相看,故此只得有劳常侍替馆陶代呈,以盼帝后重修往日之好。” 杨得意闻言思忖若是要让自己替阿娇求情,必为刘彻所诟,如今只是替窦太主转呈司马相如辞赋,倒也未尝不可。一来刘彻素喜司马相如文采,既有新作倒是可以一看。二来窦太主毕竟是刘彻的亲姑母,刘彻与阿娇说到底终是一家人,故此虽然阿娇在后宫行巫蛊之事,但刘彻也只是褫夺了皇后封号,并未深究罪责,由此看来刘彻也是心念旧情。再者自己眼下虽受刘彻看重,但毕竟日渐年迈也该为日后打算,既然窦太主有意相求,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将来帝后果真重修旧好,那也是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此想来,杨得意道:“若能令帝后重修旧好,老奴愿尽力为之!” 刘嫖闻言十分欢喜,忙不迭承诺道:“常侍,此事若成,馆陶另当重谢!” ----- 十月,河间王刘德入朝献雅乐,刘彻大悦,命太乐保存河间王所献雅乐,以备岁时演奏。杨得意趁机拿出司马相如辞赋,呈与刘彻道:“陛下,老奴得司马大人新作辞赋一篇,若能和之雅乐,当为绝唱!” 刘彻接过帛卷笑言道:“朕只知你与相如同为蜀人,想不到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杨得意不语,含笑立于一旁,只见刘彻打开帛卷一看,刚才的欢欣之情却渐为凝重所替,“杨得意,此赋你从何得来?”刘彻沉下脸,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杨得意一听猛然打个冷颤,凭他多年近侍的经验,他知道这是风雨前的征兆。“回陛下,此赋乃窦太主托老奴上呈陛下。”杨得意不敢有丝毫隐瞒,谨声答道。 刘彻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朕,与窦太主私相授受!” 杨得意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陛下,老奴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瞒着陛下与窦太主来往。前些时日窦太主派人入宫请老奴过府,太主言陛下素喜司马大人之赋,请求老奴将此赋呈与陛下,以期帝后重修旧好。老奴经不住窦太主一再恳请,便应了此事,老奴知错,还求陛下开恩!” “哼!”刘彻将帛卷掷于地上,冷声道:“窦太主既重托与你,你就去替朕回了太主,朕此生不入长门园,让她切莫再存此等心思!你既这般热心,明日起就不必伺候朕了,去永巷好生待着吧!” “陛下…”杨得意面有哀色,心中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 “太主,杨常侍来了!”刘嫖自重托与杨得意后,每日便在府中等候消息,听婢女来报心中欢喜不已,定是杨得意将事情给办成了。 刘嫖满面春风地步入正堂,“杨常侍,可是陛下心意已转?” 杨得意奉上上次窦太主赐予的黄金,冷冷道:“太主,你可把老奴给害苦了!” 刘嫖闻言一怔,不明道:“杨常侍此话何意?” 杨得意道:“太主所托之事,老奴已尽力为之,今日陛下让老奴给太主带来一言。” “请讲!”刘嫖看着杨得意神色不对,不由急道。 “陛下有言:此生再不入长门,请太主死了这条心!” “啊?”刘嫖一惊,怔怔地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道:“陛下当真这么说?” 杨得意道:“太主借老奴几个胆子,老奴也不敢擅传圣上旨意。” 刘嫖急忙将金子推了回去,好言道:“杨常侍,还望你念在阿娇和陛下幼时的情分上,帮我家阿娇说说好话,馆陶绝不会亏待了你!” 杨得意苦笑着摇摇头道:“太主,你太高看老奴了,老奴如今只是永巷的一名小宦,日后怕是连圣颜都难以得见了!” “啊?”刘嫖又是一惊:“陛下竟因此事竟责罚于常侍?” 杨得意冷笑道:“陛下天威难测,谁让老奴趟了这淌子浑水呢!太主,老奴话已带到,告辞了!” 言罢,杨得意转身出了堂邑侯府,刘嫖直直地楞在原地反复思量,此事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不但没有令刘彻回心转意,反倒惹的天庭如此震怒? 思索半响,刘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当年自己的母亲窦老太后专权,以至外戚干政长达数十年之久,此事令刘彻素来忌惮外戚与宫中之人私下相交,而自己却完全忽略了这点。让杨得意转呈帛卷,且不说所谓何事,单是此举便会令刘彻认为自己与宫中近侍私下来往,如此一来,不仅于事无补,反倒是碰了皇帝的禁忌,而杨得意被贬去永巷,也是意料中事了。 想到这里,刘嫖后悔不迭,自己聪明一世,为何这次这般糊涂?当真是关心则乱,此事一出,怕是帝后和好更是遥遥无期了。一想起“朕此生再不入长门园”的话,刘嫖就冷到了心底,即便是自己与杨得意私下来往,刘彻也不必迁怒于阿娇吧,至少两人青梅竹马,夫妻结发十数年,此生再不入长门园,你怎能绝情至此? “好你个刘彻,没想到如今你这般薄情,当初我把阿娇相托与你,当真是错了!”刘嫖跺脚恨恨自语道。 ----- 长门园中,阿娇日日梳洗打扮,等待刘彻接她回宫,远远见刘嫖的轿子到了园门外,阿娇欣喜不已地跑了过去:“母亲,可是陛下要接阿娇回宫了?” 刘嫖强颜欢笑道:“娇儿啊,陛下近来国事甚多,要过些时日才能接阿娇回去。” “哼!”阿娇恨恨道,“肯定又是卫子夫那个小贱人缠着陛下,看我回宫后怎么收拾她!” 回宫?阿娇,怕是你这辈子都回不去你的椒房殿了。刘嫖闻言心中涌过一阵悲伤,神色不觉微微一变。 “母亲,你怎么了,是不是一路过来太累了?快入内坐着!”阿娇看着母亲神色黯然不由关切道。 “许是坐轿子颠着累了,不碍事。”刘嫖抑住悲伤,微微笑道:“阿娇你是大汉朝的皇后,再入宫可莫要如此小心眼了,陛下会不喜欢的。” 阿娇微微脸红道:“知道了,母亲。” 刘嫖见阿娇一提起刘彻就一番小女子的模样,无边悲凉漫过了心底。只要还有希望,阿娇总是开心的,自己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第四十四章 知人论世 “啊!啊...啊!”豆大的汗珠顺着卫子夫的额头滚到了脸颊,采兮忙着拿锦帕不断给子夫擦汗,稳婆焦急道:“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用力...” “啊!”又一阵凌厉的叫声,刘彻在门外不停地踱步,焦急异常。 卫子夫这一胎甚为难产,几个时辰过去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太医宫女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刘彻看的心如乱麻,眉头紧蹙。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快去看看。”刘彻再次遣了宫婢入内一看究竟。 “哇...”宫婢还未来得及入内,就听内室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刘彻闻声哈哈笑道:“朕的皇儿终于出来了!” 接着稳婆与采兮跑了出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为陛下新添一名小公主。” “小公主?”刘彻一愣,往前走的脚步明显滞了下来,因着卫子夫接连生下两位公主,这一胎被他和太后寄予了太多皇长子希望,可偏偏如今又是事与愿违,这令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内室中央大红锦帐高悬,卫子夫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锦床上,看着被乳母抱着喂奶的小女儿,她心中夹杂着说不清的感觉。虽有为人母的喜悦,但是一想到刘彻期待的眼神,卫子夫心中就没来由的失落。 “叩见陛下!”听见宫人叩拜,卫子夫强打起精神,但是身子太虚依然是坐不起来,刘彻走近忙按下卫子夫道:“不必多礼。”,看着一旁襁褓中的小公主,刘彻只言道:“子夫,辛苦你了。” 卫子夫见刘彻一脸失落,心中明白,强颜欢笑道:“子夫没用,未能替陛下诞下皇儿。” 刘彻摇摇头,惊觉自己失态,忙挤出笑容抱起小公主道:“都是朕的孩儿,朕都喜欢。” 偏偏这个小公主又是如此伶俐,刘彻抱到手上,她不仅不哭竟还张开了小嘴冲着刘彻笑,这下把刘彻逗乐了,心情顿时由阴转晴,笑道:“子夫你看,这个孩儿多乖巧伶俐,她好似认识朕,冲着朕在笑呢。” 卫子夫见状百感交集,心道,孩儿啊,你果真心疼娘,“陛下的孩儿,自然是亲近陛下的。”卫子夫柔声说道。 “好,好…哈哈!”刘彻放下孩子,对卫子夫道:“朕去向太后报喜,太后知道你难产,遣了几拨人来瞧过,这会估计正等的急呢。” 卫子夫俯首一礼道:“让太后忧心了,臣妾谢过太后。” “嗯...”刘彻笑道,“孩儿是朕的明珠,她一笑起来犹如天上的新月,朕赐名玥,号诸邑公主。”接着道:“卫夫人诞下小公主,赏黄金千两,绫罗百匹,珠钗玉坠各两副,錾花玉镯两个,红玉珊瑚一株。昭阳殿宫人照料有功,各自去少府领赏。” “谢陛下!”众宫婢齐声叩谢。 “谢陛下!”采兮望着卫子夫与小公主,心中喜忧参半。 ----- 皇室新添一名公主,本该是阖宫欢庆的喜事,不想王太后却是郁郁寡欢。皇后中宫无子竟求巫蛊,如今被废长门园,昭阳殿的卫夫人虽圣眷隆宠,却接连诞下公主。算来自己的儿子已登基十余载,但到现在连个皇子都没有,王太后想来便长吁短叹。 “太后,淮南翁主殿外求见。”宫人见王太后情绪不佳,小心上前禀道。 王太后敛了敛脸色,道:“宣!” 少顷,刘陵笑吟吟地随着宫人入殿,俯身施礼道:“陵儿听闻卫夫人诞下公主,特来恭贺太后!” 王太后闻言挤出一丝笑容,招手道:“陵儿有心了,来,坐下说话。” 刘陵依言跪坐了下来,王太后朝着宫人挥了挥手,宫人知趣的退了下去。“陵儿啊,哀家这话也就只能和你说说了,哀家这心里头不好受啊!”王太后颓下脸,唉声叹气道。 “太后这是怎么了?”刘陵假装不知,关切问道:“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王太后叹了口气,道:“卫夫人诞下公主,这本是件喜事,但奈何她已有两位公主,此番又是诞下公主…哀家…哀家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原来太后是为此事忧心…”刘陵感同身受道,“屈指算来,陛下登基已有十余载,如今中宫被废,后宫无子,难怪太后要忧心,此事若是落在陵儿头上,只怕更是要夙夜不寐…” “唉…陵儿啊,你能明白哀家就好,此事哀家都不敢在陛下跟前提起…”说着王太后又是一阵叹息,“这些年若不是前皇后妒意深重,陛下如今怎么会连个皇子都没有?” 刘陵陪着王太后蹙眉叹息一阵,望着王太后一脸的心事,心中暗想,若是自己能趁此机会将适龄女子送入宫中,岂不是对将来的大业有利无害?一来宫内有自己的暗线,宫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知道。二来若为刘彻看中,必要时吹吹枕头风,对自己能有莫大的作用。再者如今陈阿娇被废长门园,怎么能让卫子夫独霸后宫,有他人与之抗衡总比她一枝独秀的好。 如此想来,刘陵不由试探说道:“若是太后信得过陵儿的眼光,陵儿便替太后选几个品姿出众的家人子送入宫中,太后看如何?” “陵儿啊,终究是你最懂哀家的心!”王太后闻言展颜道,“此时若是哀家让陛下择家人子入宫,只怕他要多心,陵儿如此安排倒是恰到好处!” “唉…可惜哀家一直都想你与陛下亲近,不想陛下却…”提起上次纳选之事,王太后禁不住又是一阵摇头。 “太后,陵儿福薄,虽与陛下做不成夫妻,亦总是兄妹。然太后所忧之事关系江山社稷,陵儿会十二分心思对待,太后且放宽心。”对之前王太后避而不谈纳选之事,刘陵心中虽咒骂了数十遍,但此时面含微笑,十分大度并体贴言道。 王太后听后心中十分高兴,不由含笑道:“陵儿,哀家替陛下多谢你了!” 刘陵面上含笑谦辞,心中开始了新一轮的筹划。 ----- “啪!”一卷奏牍被扔在了地上,刘彻大怒道:“着实欺朕太甚!”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刚跨入殿中的卫青见状急忙躬身问道。 刘彻切齿道:“朝廷刚接边关信报,军臣单于又兴兵上谷,杀掠吏民,着实令朕痛恨!” “军臣单于自马邑回兵后,心怨朝廷设计诱陷,由此与我朝断绝和亲,且不时遣兵入塞侵盗。”卫青道,“陛下,匈奴之患已非一朝一夕,此患不除,只怕我大汉边塞永无安宁之日!” 刘彻蹙眉颔首道:“卿此言不差!朕久欲出兵征之,奈何朝中多事,又连年通道西南夷,未暇兼顾。但匈奴之事情势如此,已不可再拖,朕虽意欲出兵,但放眼朝中,可堪大任者少这又少,亦是令朕忧心之处!” “陛下!”卫青沉声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卫青虽不才,愿为陛下前驱!” 刘彻闻言赞许道:“仲卿年少奋勇,其志可嘉,朕很是欣慰!如今要迎击匈奴,但你并无行军作战的经验,如何为之?” 卫青道:“陛下,昔年组建期门军之时,韩大人曾命人教导过卫青兵法,卫青虽无实战经验,但有一腔报国热血,愿为百姓计量,替陛下分忧!” “好!”刘彻赞道,“此事容朕仔细思量,再行决定!” ----- 东方初晓,值了一夜宿卫的公孙敖神色疲惫地望向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 昭阳殿卫夫人诞下公主,他真心替她高兴,这些年匆匆而过,他曾经很努力的去忘记过她,但越是用力,却越是真实的记得和她有关的心思。零零散散的片段总在脑海中浮现,深深浅浅地替他回忆着当年,也曾恨过自己,为何这般没用,她早已不是当年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如今的她高高在上,是为卫夫人。他不敢,也不能,对她再存那份心。 “公孙兄!” 公孙敖循声见是卫青,忙收起心思拱手道:“卫青,你怎么来了?” “陛下命我早朝廷议后去承明殿见驾。”卫青见公孙敖神色疲累,不由关切道,“公孙兄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公孙敖道:“许是吹了一夜凉风,不碍事。这些时日朝堂廷议皆与匈奴有关,陛下急召你,可是为此事?” 卫青点头道:“近来陛下常为边患忧,陛下欲出兵迎击,接连几日廷议皆是此事,是和是战,就看陛下如何裁决了。” 公孙敖道:“依着陛下的心性,公孙看战大于和。” 卫青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若陛下决定出战,卫青愿披甲出征,替陛下扫除边患!” 公孙敖闻言忙道:“此事如何能缺了公孙?” 卫青惊喜道:“公孙兄难道也有此念?” 公孙敖点头相应,心道,这如何不是让自己解脱的好方法,即便战死沙场也比在宫里让自己泥足深陷的好。卫青浑然不觉公孙敖心思,只喜道:“若是你我兄弟可以并肩杀敌,当真痛快!” 公孙敖拍着卫青肩膀笑道:“男儿就当如此!” ----- 果然过了不久,刘彻便下旨选拔出征将领,经过几轮比试,卫青与公孙敖均在入围之列。最后是殿试,由皇帝亲自主考,刘彻端坐九龙宝殿,问道:“何谓主将之道?” 卫青列殿回道:“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 刘彻又问:“匈奴与我大汉交战数十年,此番出征,如何用兵?” 卫青答道:“兵形像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好!”刘彻击掌称赞,继而向公孙敖问道:“你有何才能堪当将才?” 公孙敖答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自小在义渠长大,能骑善射,对匈奴习性尤为了解,臣愿为陛下先驱,扫平匈奴!” “好!为将者,不外乎智信仁勇严,卫青,公孙敖,听令!” “卫青,朕拜你为车骑将军,领兵一万,直出上谷。公孙敖拜骑将军,兵出代郡。” “谢陛下!”卫青与公孙敖相视一笑,叩首谢恩。 “李广,公孙贺出列!”殿内武将行列,李广将军与公孙贺将军虎步上前,俯身听旨。 “朕拜李广为骁骑将军,兵出雁门。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兵出云中。卫青、公孙敖初次出征,两位将军要对他们悉心教导,培养大汉后起之秀。” “诺!”李广、公孙贺沉声应道。 “尔等四路人马分道前进共击匈奴,朕与群臣在未央宫等候捷报!”刘彻的帝王雄心在此时一展无遗。 “诺!”声音回荡在未央宫中,几十年来与匈奴战战和和,和和战战,如今当以一战一雪前耻! 第四十五章 披甲出征 昭阳殿门前,卫青踌躇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踏入殿中,当日卫子夫得知他要领军出塞迎击匈奴时,虽有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忧,那一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了卫青眼前。 “弟弟为国出征是好事,姐姐本当支持,只是沙场乃九死一生之地,姐姐…姐姐实在是不放心…” “姐姐,保家卫国本就为男儿责任,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但是姐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珏儿、珺儿、玥儿都尚小,怎能让她们没有舅父呢?”卫青好声言道,努力想减少卫子夫的担心。 见卫子夫低头不语,卫青又宽慰道:“姐姐放宽心,此次陛下安排了四路人马迎击匈奴,兵出雁门的李广李将军自是不必多说,我大汉朝赫赫有名的飞将军,光是名号就令匈奴闻风丧胆。兵出云中的公孙贺将军姐姐可能并不熟悉,他的父亲公孙浑邪乃是先帝时的陇西太守,曾参与平叛七国之乱并建有功勋被封平曲侯,公孙将军为将门之后,自是虎父无犬子。还有公孙兄长,他领军兵出代郡,姐姐知道公孙兄长出身义渠,对匈奴人的习性自是十分了解,有他们和我一道出征,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正想着不觉已走入了内殿,“采兮,姐姐在吗?”卫青见只有采兮在殿内,不由问道。 采兮见是卫青来了,忙道:“夫人刚才还在,奴婢这就去找夫人。”正说着,卫子夫拿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卫青道:“姐姐!” 卫子夫见是卫青,含了一丝笑迎了上去,“青儿!” “姐姐…”卫青徐声道,“姐姐,大军两日后开拔,卫青特来向姐姐辞行!” 没有出现卫青预想中的伤感场面,卫子夫只递上包袱,柔声道:“青儿,姐姐给你做了两套衣裳,你第一次领军出征,一定要万事小心!” “姐姐…”卫青心中一热,点头道:“姐姐放心!” “还有这个…”卫子夫从挂在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道平安符,问向卫青道:“幼时母亲给我们求的平安符,你如今还带在身边吗?” 卫青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拿出里面的平安符道:“姐姐,在这里。” 两道平安符靠在一起,犹如他们小时候相亲相爱的模样,“母亲,请你保佑弟弟平安归来。”卫子夫握着平安符,轻轻念道。 卫青握紧平安符,沉声道:“姐姐,母亲一定会保佑我平安归来!” 不久,四路人马各自率领一万骑兵分道出击匈奴,由于飞将军李广的名声在外,他刚兵出雁门就遭到了匈奴数支主力部队的围攻。匈奴合兵十万余众对抗李广一万骑兵,李广虽然勇猛善战,但奈何敌我众寡悬殊终难取胜,部下兵士亦死伤过半。匈奴势如潮涌,将李广四面围住,李广心急如焚东冲西突依然不能脱身,军臣单于素闻李广之名,得知他被困急忙传下命令,务必生擒李广送入营帐。 李广战到力竭,多处受伤无力抵抗,匈奴见状一拥而上,竟将李广生生擒住,底下剩余兵士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将被擒,不得已收兵退回数十里驻营扎寨。 匈奴首战告捷且擒住名将李广,大军凯歌而返。李广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马背上,眼看离匈奴大营越来越近,李广心中越发焦急,猛然间心生一计。 “哎呦!”李广突然大喊一声跌下马背,领头的匈奴闻声勒住马头查看究竟,见李广手脚被绑跌落地上,领头匈奴思忖片刻道:“李将军乃是大汉名将,如今虽被我等擒住,但身有重伤料也无法逃脱,尔等将李将军松绑置于绳网之中,系在两马之间慢慢行走。” 匈奴应声将李广抬起并除去绳索,放于两个马匹间的绳网中继续前行,李广卧在网上一看,前后左右都是匈奴围守,要想脱逃并非易事,索性闭目休息,伺机而行。 大约行了十余里路,李广偷眼向四周看去,瞥见身边有一个匈奴少年,正悠然自得骑在马上。李广急忙纵身一跃跳上那少年的马背,一手将少年推落马下,一手夺下少年手中的弓箭,随即勒转僵绳,用力挥上数鞭,那马儿便拉开四蹄,向南急驰而去。 匈奴出其不意,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调转马头从后追赶。李广回头一看,尘埃四起,估摸着后面追兵来了数百人,而自己单身匹马,如何抵敌,只得加鞭催马前进。好在坐骑得力,匈奴多数追赶不上,也有数十人乘坐好马,渐渐追近,李广便弯弓射箭回射追兵,追兵应弦而倒,唬得其余众人不敢近身。李广且行且射,一直行有数十里路,正好与部下残兵相遇,匈奴追赶不上只得回去,李广这才得以逃脱。 公孙贺从云中出兵,位置离雁门最近,由于匈奴兵力大部分被调去合围李广,所以一路过去反倒没有遇见匈奴部队,转了一圈之后只好按兵不动,退回长城以内。 公孙敖从代郡出兵后不久便遇到了匈奴部队,一番激战后折损了七千名骑兵。因大汉与匈奴在边境往来贸易,便设立了互市,互市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匈奴人,代郡在位置上距离互市较近,公孙敖眼见不能取胜,赶紧带领残余兵马退回了长城之内。 ----- 卫青从距离互市最远的上谷出兵,同样一路过去没有遇到匈奴部队,再往前就是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了。据探查的哨兵回报,由于匈奴主力合围李广部,眼下他们的祭天圣地倒是兵力空虚,是继续北上直捣龙城,还是保守起见退回长城之内,卫青陷入了沉思。 由于以往都是匈奴主动挑起战端,朝廷这次四路出击并没有明确的作战目标,只是针对军臣单于的挑衅还击以颜色,以示我大汉不可侵犯之决心。如今一万骑兵已出上谷,兵行数百里,耗资巨大绝不可空手而归,既然龙城空虚,何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快速奔袭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想及此处,卫青心中定下了目标。 因龙城在鄂尔浑河以西,大军如今已行至浚稽山,浚稽山在鄂尔浑河以南,卫青计划取道山中小路,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大幅缩短直线距离,而且更加隐蔽,偷袭龙城后可以迅速返回营地。 计划定下,卫青着手开始实施。 浚稽山终年山雾笼罩,地势险峻,陡峭难行。卫青虽一早备下地图,但山中岔路极多,大军入山行走不过三十里地便迷失了方向。卫青心想这么多人在山中兜兜转转也不是办法,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不如自己带人先行探路,沿途作下记号,如此大军跟着记号走也就容易多了。 拿定主意,卫青便传下命令,大军停止前行,就近选一块平整开阔的山地扎营待命。自己则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带上干粮和水,先行出发探明路况。浚稽山树木繁茂,岔道极多,卫青将人员分为四组,每组二人,以大军扎营处为起点,用红绿蓝青四色布条沿途做记号,这样即便哪一组前路不通,亦可沿先前所作记号返回营地。 分配妥当后,卫青便带上一名兵士出发了。约莫过了二个时辰,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沉沉的云朵浮在半空中,天空黑的像泼了墨的罩子,笼着整个浚稽山。 卫青看天色有变,对随行的兵士道:“不好,看样子有场山雨要来,赶紧找地方躲雨。”话音未落,噼噼啪啪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打在身上生生作疼。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雷声大作,顿时倾雨如注。 二人急着寻地方躲雨,未料山道交叉,雨雾笼罩下更是晦暗不明,一不留神两人竟走岔了道。眼见不远处似有一个山洞,卫青兴奋朝兵士喊道:“快!前面有个山洞,先进去避过雨再走!” 疾步跑入山洞,卫青长吁一口气道:“这雨下得可真大!”半响不见回应,卫青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山洞中除了自己,竟是空无一人,兵士早已不知何时与自己走散了。眼见洞外的雨水越下越大,无半分止歇之意,卫青只得就地坐下,寻思待雨停后再出去会合。 山雨哗哗地下着,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看着雨势不减,卫青心中不由焦急了起来,这山路白日已是崎岖难辨,如今又下了场大雨,只怕到了夜间更是泥泞难行。眼下两人又走散了,若是不能在天黑前会合赶回营地,深山中孤身一人过夜会是极不安全。 想及此处,卫青也顾不得下雨,凭着记忆,一路寻找一路返回。卫青这一组是以青色布条为记,卫青寻思着只要能沿途找到青色标记,便就有机会与走散的兵士会合,如此一来循记返回营地也是轻而易举了。 雨倒是小了很多,只是天色也越加昏暗,每条山路看起来都相差无几,凭着目力难以寻到沿途所记,卫青不免焦虑愈深,若是自己不能安然返回营中,怕是会生出不少变数来,自己首次带兵出征,断不能出现如此状况。 卫青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放眼环顾四周,周边一边寂寥,深山中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四处灌木丛生掩盖着几条羊肠小道。卫青记得自己是从南面入山,大军亦是在南坡山脚扎营,只要找到通往南坡的道,问题应该会迎刃而解。 卫青抬望眼细看南边山道,蜿蜿蜒蜒纵横交错,暮色中显得分外苍凉,竟也不知哪条道曲曲折折后能通往军营。卫青不禁长叹一声,心下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余光竟不觉瞟见前方山路似有人影缓缓前行,莫非是与自己走散的兵士?卫青心中大喜,急急奔上前去。 走近一看,人影哪里是什么兵士,分明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负林中砍伐下来的木柴,沿着山道徐徐前行。 “敢问老伯,可知哪条山道通往南坡?”卫青看老人打扮该是此处山民,便上前施礼问道。 老人闻声停住脚步,抬眼见卫青一身汉军打扮,问道:“将军是汉人?” 卫青心想自己这身装束瞒不了人,于是坦然道:“在下卫青,正是汉人,天降暴雨,在下与同伴走散,寻路至此,还请老伯能指点迷途。” 老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天色,言道:“此处距离南坡约有四十里路,如今天色已晚,看情形晚间亦有一场大雨。老汉姓萧,单名一个随字,祖上亦是汉人,前面不远就是老汉草屋,若是卫将军不嫌弃,可将就住上一晚,明日再行。” 卫青深施一礼道:“多谢老伯好意,怎奈卫青出军营已久,怕是军中挂心,还请老伯指点,令卫青尽早回营。” 萧随道:“卫将军,并非老汉不助将军,老汉在这浚稽山数十年,此山岔路极多,一到夜间更有野兽出没,晚间一旦降雨,将军必然迷途。将军还是听老汉之言,莫要为了赶一宿路,反倒丢了性命。明日一早,老汉去林中砍伐,带将军返回南坡如何?” 卫青听萧随之言在理,眼下状况确实只能如此,便上前将萧随背上的木柴移到自己肩上,道:“老伯,如此卫青多有打扰了,此柴卫青来担即可。” 萧随也不推却,只声谢道:“有劳将军!” 第四十六章 初露锋芒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前方山腰现出两间草屋的轮廓,暮色中屡屡炊烟飘散在山间,令卫青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幼年时曾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卫将军,前面便是老汉的草屋,今日要委屈将军了。”萧随手指不远处的草屋向卫青道。 卫青道:“承老伯留宿,深山野岭中卫青有一处栖身已是万幸,何来委屈?” “父亲,你可算回来了!”还未到草屋,一位娟秀的姑娘就迎了上来,虽是布衣荆衩,却是颜容清丽,有如出水芙蓉,有着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看见随行身着盔甲的卫青,高大英武,身负薪柴立于一旁,不由讶异道:“父亲,这位是?” 萧随笑道:“岚儿,这是大汉朝的卫青将军,他在山中迷路,今晚在咱们家住上一宿。” 萧随对卫青道:“卫将军,这是小女天岚。” 萧姑娘上前欠身施礼道:“天岚见过卫将军!” 卫青见萧姑娘上前,只觉心跳加速,手心生出一把汗来,俏丽女子卫青也见多了,竟没有今日的状况,卫青一笑掩过窘迫:“卫青多有打扰!” 卫青一笑,亦在萧天岚心中划过一圈涟漪,不由地垂下眼眸来。萧随倒是未发觉异样,笑道:“岚儿,你去后屋把为父酿的米酒起出招呼卫将军。”姑娘含笑应声,福了一福便往后屋而去。 萧随道:“卫将军,乡野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卫青放下木柴,拱手道:“多蒙老伯留宿,卫青已是感激不尽!” 萧随爽朗笑道:“卫将军,请!” 进入屋内,卫青见屋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临窗一张木桌早已被摩挲光滑,一看便知是多年之物,桌上二三小炒,虽是寻常乡野菜蔬,但色泽相配甚为悦目,使人见之便生举箸之心。 姑娘捧来米酒置于桌上,老汉揭开封纸,只闻一阵扑鼻醇香,卫青不禁赞道:“好酒!” 萧随笑道:“卫将军真是识货之人,这坛子米酒是老汉三年前所酿,埋于后屋檐下,如今正是醇厚之劲,来,卫将军,满上!” 姑娘一旁道:“父亲,不知今日卫将军到此,吃食少了些,我再去备些过来。” 萧随边斟酒边道:“岚儿,前些日子晒干的野兔肉再烩些过来,拿与将军佐酒。” 姑娘抿嘴笑道:“好。” 卫青礼道:“有劳萧姑娘!”抬眸处正好迎上萧天岚清如泉水的目光,四目交汇,天岚忙低首欠身离开。 饮下两碗酒,萧随问道:“卫将军,老汉唐突相问,汉军此行可是偷袭胡军?” 卫青一惊,忙道:“老伯何出此言?” 萧随微微一笑道:“浚稽山山势险要,陡峭难行,西北方却与胡人祭天圣地龙城相接,大军入山想必不是骑马行猎吧?” 卫青闻言忙离座俯身拱手道:“萧老伯有恩卫青,卫青不敢相瞒,然此事关系重大,还望老伯切勿泄露!” 萧随起身扶起卫青道:“卫将军勿要忧心,老汉祖上原是赵人,后与族人为避楚汉之争躲入山中,初来此地时有七八户人家,时长日久死的死,搬的搬,竟只剩下老汉一户独居在此。前些年拙荆过世,老汉便与小女天岚二人相伴度日,老汉既为避世,又如何会再入是非,卫将军大可放心!” 卫青道:“匈奴在我大汉边境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圣上此次出兵匈奴,也是为还百姓安宁!” 萧随道:“卫将军忧心百姓,老汉敬佩。老汉在山中多年,识得一条捷径可通往龙城,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卫青大喜,随即摸出怀中地图,铺于桌上,道:“老伯请看,此乃浚稽山地图,可否请老伯指点一二。” 萧随拿起地图细细看来,看罢寻来一支黑炭,将其头部削细,在地图上仔细标出路径,为免大军绕路,萧随又在容易走错的岔路口做上记号。 卫青接过地图连声道谢,萧随罢罢手道:“老汉一介乡野,能助将军老汉高兴之至。”正言着,天岚端来热腾腾的野兔肉,萧随笑道:“来的正好!来,卫将军,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夜间,果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听着雨水打在棚上的声音,卫青的心从未如此安宁,对于即将到来的一战,他充满期待。 次日一早,萧随便带着卫青返回南坡,途中正巧遇见前来搜寻卫青的一队兵士,得知大军一夜安然。卫青与萧随道别后,随兵士一路返回营中。 回到营中后,卫青立即召集人员重新部署,按萧随所指路线往龙城而行。 大军三日后顺利出了浚稽山,距离浚稽山脚百余里地便是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卫青派出一队探子再去龙城探查情况,大军则在山脚扎营待命。一日后探子前来回报:军臣单于率军攻打汉军,余部亦去增援尚未归来。 卫青得报当下便作部署。是夜,月黑风高,卫青率大军夜间行军,奇袭龙城,杀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当下斩杀匈奴七百余人。兵贵神速,偷袭龙城得手后,卫青即刻撤兵,未免和回营的匈奴主力正面交战,卫青仍取道浚稽山,曲线返回营地。 返回途中,卫青念及山中的萧氏父女,若是匈奴找不到大军踪迹,万一要搜查浚稽山,如此一来只怕要殃及他们父女二人,不若将他们带回长安,亦好护他们周全。拿定主意,卫青传令大军照计划行路,自己则带上两名兵士前往草屋,在约定时辰内浚稽山南坡与大军会合。 卫青到达草屋却见萧随面色枯黄躺于炕上,于数日前相遇之状大相径庭。从萧天岚口中卫青得知在自己走后不久,萧随在林中砍柴时不慎摔下山坡,摔断了左腿,全身亦是多处伤痕,待挣扎爬回家中时,已是奄奄一息。这几日更是滴水不进,人也时不时昏厥过去,看样子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半响,萧随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嘴角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父亲,卫将军来看你了…”天岚已是泣不成声。 卫青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强颜道:“萧老伯,卫青来了!” 萧随看见卫青在侧,拼力要坐起来,口中含糊不清道:“卫…卫将…军…” 卫青急忙扶道:“老伯,卫青在,卫青在!” “请…请你…好生…照…顾…岚儿…”萧随的每一个字都似在透支着最后一点气力,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息。 卫青含泪点头道:“老伯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萧姑娘。” 萧天岚泪流满面,上前握住萧随双手泣声道:“父亲,你不能离开岚儿啊!” 萧随无神的眼中似有泪滴,他含笑把天岚的手放在卫青手中,头一歪,带着放心的笑缓缓闭上双眼。 “父亲…父亲!”萧天岚顿时痛哭失声。 “老伯…”卫青眶中噙着泪,自己与萧随相识不久,音容笑貌尚在眼前,未料短短数日光景,竟天人永隔,这情形如何不让他难过? “父亲…父亲!”萧天岚的心如撕开一般疼痛,这些年自她母亲过世,仅剩一个老父相依为命,如今这世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极度伤心之下,竟昏厥了过去。 “萧姑娘…”卫青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天岚,“快去盛些水来!”卫青忙向门外的兵士喊道。 喂了一些水下去,萧天岚才缓缓地醒了过来,“萧姑娘…”卫青关切道。 萧天岚一睁眼,迎上卫青关切的目光,见自己正靠在卫青怀中,顿觉窘迫,忙坐起身低声谢道:“多谢卫将军。” “卫将军,要起行了,晚了怕是要误了会合。”兵士听见萧天岚醒来,入内提醒卫青。卫青点点头,向兵士道:“我知道了,你们在外面等我。” 萧天岚见兵士催促,料想卫青定然有事在身,便向卫青道:“卫将军有事先行,莫要在此耽搁了时辰。” 卫青道:“萧姑娘,卫青此行是要接你父女二人同去长安,未料萧老伯竟逢此祸事。” 萧天岚哀切道:“卫将军好意,天岚谢过。如今家父辞世,天岚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此陪伴父亲。” 卫青好声道:“萧姑娘孝心可感,卫青只恐不久匈奴人追兵至此会殃及姑娘,卫青答应你,将来必同姑娘一道返回此处拜祭令尊,可好?” 萧天岚本是明理之人,听卫青此言情知事态严峻,加之父亲临终将自己托付卫青,便也点点头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卫青喊来兵士,在后屋檐下挖下大坑,简单立了一个坟茔,卫青在墓前叩首道:“萧老伯,卫青得你相助大破龙城,未料你骤然辞世,卫青虽是心痛,但眼下追兵将至,只能先带萧姑娘离开此地,待来日卫青再看你。” “父亲…”萧天岚含泪叩首道:“女儿未能尽孝,待来日女儿必来上香,父亲,你一人在黄泉路上走好…” “萧姑娘节哀,莫要伤了身子。”卫青心中不忍,好声安慰道。 萧天岚拭去眼泪,哽咽道:“卫将军稍等片刻,天岚收拾几件衣物便可走了。”言罢起身,卫青轻轻点头,眼中尽是关切,柔声应道:“好!” 第四十七章 崭露头角 “陛下,卫青果真打了胜仗?”昭阳殿中,卫子夫闻言又惊又喜。卫青首次带兵出征,她本就牵肠挂肚,这些时日各路人马出征失利的消息接连传来,更是让她忧心忡忡,如今骤然听闻卫青立下军功,一时之间倒有几分不信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朕几时骗过你?” 看着卫子夫将信将疑,刘彻笑道:“卫青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率兵奇袭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斩杀匈奴七百余人,为大汉立下赫赫战功。子夫,你可是送了一位大将给朕啊!” 卫子夫谦辞道:“卫青得以立此战功,都是陛下调度有方,臣妾何敢居功?” “哈哈哈,说的好!待卫青还朝,朕定要重重嘉奖!”刘彻龙颜大悦,眉宇间尽展笑意。 -----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年无疆,长乐未央!!”宣室殿内,百官叩拜朝颂。 刘彻坐于金殿之上,十几年前初登大宝,他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如今的他是俾睨天下,真正掌握大汉命脉的九五之尊,“众卿平身!” “谢陛下!”群臣恭恭敬敬起身,一个个俯首细听天言。 “车骑将军卫青首战告捷,大破匈奴祭天圣地,朕心甚慰!什么匈奴不可战胜?那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大汉朝定要还匈奴以颜色,立我大汉国威!” 群臣齐声贺道:“臣等恭贺陛下!” 刘彻颔首笑道:“卫青上前听封!” 卫青虎步出列,下跪听旨:“末将在!” “车骑将军卫青大破龙城,进封关内侯,赐府邸,秩比二千石,食邑三百户,另赏黄金千两,以彰忠勇!” “臣叩谢陛下隆恩!”卫青躬身谢恩,退回朝列。 刘彻环视殿下群臣,问道:“廷尉府对李广可有决断?” 廷尉张汤出列躬身启奏道:“回陛下,廷尉府对李广部进行清点,李广部死伤者计八千余人,损马匹六千余骑,依律当斩,然李广愿以币赎刑,还请陛下示下!” 赎刑始于上古,但历代制度不尽相同,上自死刑,下到杖、笞刑,都可以以钱财赎罪责,故此听闻李广愿以币赎刑,刘彻蹙眉微微颔首道:“李广征战多年,竟为匈奴所捉,其部下亦死伤者众,念在他多年为国,准以币赎刑,去骁骑将军职,贬为庶人。”紧接着又问道,“公孙敖部清点如何?” “回陛下,公孙敖部死伤者七千余人,损马匹三千余骑,依律也当斩。”张汤回禀道。 见张汤并未提及公孙敖愿以币赎刑,卫青心中不由急了起来,公孙敖领军兵出代郡,眼下损失惨重依律当斩自是应当,但他不可能不知道以币赎刑之制,但是瞬间卫青立即明白过来,李广在朝多年自是薄有积蓄,但公孙敖入朝不过区区数载,又何来如此大一笔钱财?未等刘彻下旨,卫青急忙出列道:“陛下,臣卫青愿替公孙敖以币赎刑。” 刘彻见状,微一思忖点头道:“既然关内侯愿替公孙敖以币赎刑,朕准了!” “张汤!”刘彻道,“着廷尉府折算公孙敖战损,以币赎刑,去公孙敖骑将军职,贬为庶人。” 张汤恭敬应诺。“多谢陛下!”见公孙敖死刑免除,卫青心中才安定了下来。 “公孙贺部虽无战损,却劳而无功,去轻车将军职。”刘彻道,“尔等享朝廷俸禄,理当为朝廷分忧。有功者,朕必赏,有过者,朕必罚,尔等谨记!” 百官齐声应道:“诺!” 下朝后群臣三三两两散去,一个小黄门喊住卫青,道:“卫将军,陛下口谕命将军前往内殿见驾!” 卫青俯首行礼,谢过近侍,“有劳内侍通传,卫青即刻便去。” 内殿之中金兽焚香,刘彻满脸笑容道:“卫青,你此番出征立下这等大功,朕甚是欣慰,韩嫣果然没看错人!” 卫青讶然道:“韩大人?” 提起韩嫣,刘彻敛起笑容,一脸凝重,“韩嫣此前多次在朕跟前褒奖你,说你不但骑射娴熟还对行军布阵之法极有天赋,只可惜他遭人所害,但朕却无能为力!否则有你们二人在朕身边,朕也宽慰许多。” 提起韩嫣,刘彻仍是伤感不已,卫青好言安慰道:“陛下勿要自责,陛下对韩大人之心,韩大人岂会不知?如今韩大人虽然不能再追随陛下,但陛下还有臣卫青,卫青定然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所望,韩大人所托!” “好…好!”刘彻微微动容,颔首道:“龙城之战虽是你首战却能大捷而归,令那匈奴的军臣单于锐气大挫,替朕好好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朕甚是欣慰!” “龙城一战后,朕料想那军臣单于定会报复,卫青,你要做好匈奴来袭的准备!”刘彻正色嘱咐道。 汉匈之战持续了近百年,迄今为止大大小小的战役中龙城之战是最扬眉吐气的一次,匈奴单于又岂会不怒?而龙城一战虽然取胜,但敌我双方的作战实力依然存在落差,这也是令刘彻担忧的地方。 “陛下放心,臣必然时刻保持警惕,兵不卸甲,枕戈待旦!若军臣单于敢带兵来犯,臣必然还击以颜色!”卫青沉声应道。 “好!”刘彻拍着卫青肩膀展颜道,“你有这番话,朕就放心了!自你出征后,你姐姐日夜挂心,如今你得胜还朝,快去昭阳殿见见她吧!” “诺!”卫青感激道,“多谢陛下眷顾!” ----- “呕…”卫子夫突然间一阵反胃,禁不住呕吐不止,采兮忙用鎏金钵盂接住,抚着卫子夫关切道:“夫人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徐太医过来看看!” “姐姐,你怎么了?”卫青步入殿中见卫子夫俯身呕吐,疾步上前问道。 卫子夫低头罢了罢手,“我无妨。”片刻止了吐,漱过一口清水,方欣喜道:“青儿,你可回来了!” “姐姐…”卫青道,“姐姐身体不适,让采兮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好!晚些时候让采兮去请!”卫子夫含笑点头,道:“这几日甚是炎热,许是我多吃了寒瓜,腹中不适方会如此。青儿,你这一路可还安好?” 卫青依着卫子夫跪坐了下来,道:“让姐姐挂心了,青儿一路安好。” 接着卫青便将这一路行程细细道来。听闻卫青山中迷路,卫子夫一时焦虑;听闻卫青路遇萧随,便一时展颜;听闻龙城告捷,便一时欢欣;听闻萧随病逝,便一时伤心不已。“青儿,那萧姑娘现在何处?”卫子夫问道。 “姐姐,陛下在甲第区赐给卫青一处大宅,萧姑娘如今暂居于此,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多有不便…” 卫子夫笑道:“青儿你年纪也不小了,那萧姑娘与你年纪相仿,姐姐看不如…”话未说完,卫青便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她父亲刚刚病逝,我岂能乘人之危?” 卫子夫见状眼中盛满笑意,道:“看弟弟如此心虚,心中该是对萧姑娘有意吧?” 卫青低头红脸呐言道:“姐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身为姐姐操心弟弟的婚事也是应当。”卫子夫笑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不是说她姑娘家跟着你有所不便吗?不如让她到宫中陪伴我几日,我也好问问她的心意。” “这…”卫青面色为难道,“不知萧姑娘是否愿意入宫…” “此事好办!”卫子夫微一思忖便道,“你就说姐姐这段时日身子不好,你不能时刻陪伴照料,让她代为照顾我几日。” “这,可以吗?”卫青听着就觉得措辞太过虚浮,“姐姐在宫里自有宫人照料,我这么一说,岂非…”卫青连连摇头。 “岂非…什么?”卫子夫抿嘴笑道,“岂非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对吗?” “是啊!”卫青点了点头,道:“姐姐也如此说,还让我怎么开口?” “所以啊,这也是试探她的心意呀!”卫子夫笑道,“若她无心于你自然一听便会拒绝,若是有心自然不会拆穿,青儿,此事就听姐姐的吧!” 卫青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在昭阳殿中摇下一地的金碎,和着北窗徐徐的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 “恭喜陛下,恭喜夫人,夫人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太医徐广年为卫子夫细细把过脉象后,俯身向刘彻道贺。 “当真?”刘彻喜不自禁。 “回陛下,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当是有孕无疑。只是夫人诞下三公主不及半年,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有孕若不注意怕是要伤了气血,待臣为夫人配些调理的方子,细细调养才好。” “准!无论是何名贵药材,只要对夫人身子有益你尽可配来,若是太医署没有,你直接向朕禀奏便是。” 徐广年恭声应道:“诺!” “子夫,卫青刚替朕立下龙城之功,你又怀上朕的龙子,当真是天佑我大汉!”刘彻看着卫子夫,眉眼间尽是笑意。 ----- 自刘彻同意公孙敖以币赎刑后,廷尉府便以钱财折算了战损,卫青按照战损价值缴纳了相应的钱财后,便在廷尉府门前等着被释的公孙敖,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一身落拓的公孙敖从里面出来,卫青赶紧迎了上去,“公孙兄长!” 公孙敖见是卫青,忙鞠了一礼,道:“公孙蒙难,幸得卫青兄弟相救,这份恩情公孙铭感五内!”言罢深深一礼。 卫青忙回礼道:“兄长言重了!当年椒房殿中若不是兄长舍命相救,卫青何来今日?请兄长切莫如此!” “你我兄弟过命之交,公孙不赘言!”公孙敖面含感激之色,又言道,“此次战损若是以币赎刑,必是很大一笔钱财…”公孙敖欲言又止道,“如此大一笔钱财,你又从何得来呢?” 卫青闻言笑道:“兄长有所不知,陛下念我战功赏赐了千两黄金,如今我不过是将陛下所赐还于陛下而已!” “卫青…”公孙敖一听动容道,“公孙欠你这许多,真不知要何年才能还清了…” “兄长!”卫青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岂能与兄弟情义相较?兄长安好,卫青便也放心了!” 见公孙敖微微颔首,卫青又道:“如今兄长已无官籍,来日可有何打算?” 公孙敖摇头叹息道:“公孙身无长物,若是战死沙场,倒也死得其所,偏如今大败而归,公孙也无颜再见陛下与诸同僚。既为庶人,公孙也无打算,想着返回义渠,若能见到匈奴便豁出去杀个够本,倒也不失男儿血性!” “万万不可!”卫青闻言急道,“兄长糊涂,如此一来与送死何异?” “胜败乃兵家常事,兄长不必萦绕心间。”卫青好声劝慰道,“先好生休息些时日,来日方长,再行打算不迟!” “好!”公孙敖徐徐点头道,“听你的!” 卫青一笑,揽过公孙敖肩膀道:“兄长今日出了廷尉府便是喜事,你我兄弟当共饮祝贺,走!” 公孙敖望向卫青一笑相应,“走!” 第四十八章 新人如玉 八月正是酷暑时节,承明殿内虽备下了两大瓮冰块降温,刘彻仍觉无比燥热,夜间前后窗牖大开,偶尔有阵穿堂风吹过,凉风过后仍只剩下近侍吧嗒吧嗒打扇的声音,听得刘彻更是心烦,“退下吧!” 近侍见君王不悦,忙知趣地收起扇子退出殿外。 夜已一更,但不见比白日凉快多少,只剩下月华澹澹泻下如水的凉意,绕着勾檐斗角的皇城,刘彻看完奏章,随手抽出司马相如的赋册看了起来。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复看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刘彻哑然失笑,名动天下的司马相如昔年竟也夜半约人私会,然而他以琴声相挑的女子卓文君也非等闲,不但与之私奔,竟也不顾身段在父亲门前当垆卖酒。 想起这段鸾凤比翼、琴瑟和谐的佳话,刘彻不觉动了钦羡之意,虽然自己也见多了莺莺燕燕,但如卓文君这般才情与胆气兼具的女子终究太少。即便是身边的卫子夫,温婉柔顺不假,却也少了几分烈气,且日日相对,终究不似初见时那般魂牵梦萦。 “唉…”刘彻心中若有所失,不禁喟然轻叹。 “陛下,夜已渐深,暑气不去,且饮一盅莲子绿豆汤清清火吧。”一个声音如一股清流,好似夹着飞浪逐花从山涧而来。刘彻情不自禁抬头看去,迎上了一双清澈的星光水眸,失神处只见一头秀发轻绾成斜坠的随云髻,其上一支双蝶戏云钗缀下点点紫玉流苏滑向凝脂白玉的耳际,水芙色长裙纤秾得体曳地生姿,更显得身段婀娜窈窕,轻移缓步间只见得风流秀蔓,顾盼生辉。 “你是何人?”刘彻按下心头好感,讶然问道。 “奴婢王仪,奉太后之命送来羹汤,请陛下饮用。” 女子走近身旁答话,刘彻只闻一阵幽香似有若无地萦绕身侧,一时不觉心醉神迷。这个时辰太后遣她送来羹汤,用意自是不言而明的,刘彻心中不觉一动,敛了敛心神说道:“替朕多谢太后,暂且放下吧!” “诺!”女子将羹汤放于长案之上,倪见案上翻开的赋册,婉声言道:“夜已深沉,司马大人的辞赋虽好,陛下龙体亦当爱惜。” 刘彻闻言诧异道:“你如何也通得文墨,竟知此赋为司马相如所写?” 女子欠身答道:“奴婢原为赵国人氏,未入宫前家父曾教奴婢些许文字,司马大人才名冠绝天下,奴婢素来仰慕大人,大人所赋之辞篇篇均有抄录。适才奴婢不慎看见案几上的赋册恰似司马大人之作,便脱口而出,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颔首笑道:“无妨,你既熟读司马相如辞赋,想来也有一番心得,朕倒是有意一闻。” 王仪面泛绯色,羞涩道:“陛下谬赞了,奴婢拙笨,不敢在陛下驾前妄言。”那一抹娇羞的低首,让刘彻怦然心动,柔声道:“你但说无妨。” 王仪微一欠身,轻抬螓首慢启朱唇,眼波流转间缓缓吟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司马大人以弦声传情,暗吐对文君的钦慕之心,文君闻弦歌而知雅意,鸾凤和鸣,琴瑟相谐。奴婢听闻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其夫萧史吹箫,凤凰皆来其屋,穆公特作凤台,后弄玉夫妇皆乘凤而去。如今司马大人一曲凤求凰,觅得佳人归,亦是为当世佳话,只怕要羡煞世人了。奴婢不才,一点薄见让陛下见笑了。” 刘彻抚掌笑道:“好!你一女子能熟读经史,有这番见地已属不易,待司马相如归来,朕定当命他亲自誊写一篇凤求凰赠送与你,以酬伯牙子期之知!” 王仪俯身道谢,婉转之姿似二月柔柳上的一抹春色,在刘彻心头拂过丝丝情意,那种感觉,身为君王的他已经许久不曾再有了。 “奴婢出来已久,陛下羹汤尚未饮用,放置时间已长,怕是不凉了。”王仪纤手端起羹汤奉上,刘彻双手覆上柔弱无骨的玉指只觉温润沁凉,竟也忘了去接羹汤,只抚在手中不忍放开。 王仪娇怯不胜,手抽开不是,不抽也不是。秋水盈盈的眸子星河夜沉,愈发显得双颊灿若云霞,艳如桃李,浓光淡影之下,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脉脉娇羞之态更是让刘彻心生怜爱。只听得“啪”一声玉碗坠地,殿内烛光随之熄灭,只留殿外草虫唧唧,庭院中的玉兰花亦好似通达人意,在夜色中花姿摇曳,暗吐芬芳。 ----- 晨光熹微如雾,极宁好的夏日清晨,荷香透过敞开的窗牖伴着轻风沁入心脾,萧天岚已将入宫的衣物收拾妥当,再过一个时辰宫里的马车也该过来接她了。自从萧随过世她随卫青进京以来,卫青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只是骤然间让她进宫照料卫夫人,令萧天岚有些诧异,但是在她心里早已将卫青视为亲人,如果可以替卫青多分担几分,她并无不应之理。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将萧天岚从思绪中拉了出来,门外传来卫青熟悉的声音,“萧姑娘,衣物可都收拾妥当了?” 萧天岚起身打开门,笑道:“卫将军,都收拾妥了,请进来吧!” 屋内收拾得干净整齐,一个蓝灰色的包袱已扎好了扣子放在卧榻上,“萧姑娘只收拾了一包衣物?我让府里给你买的衣物怎不一起带上?”卫青问道。 萧天岚微微笑道:“天岚衣物本也不多,皇宫中规矩森严,一包衣物也就够了。” 卫青笑道:“萧姑娘思虑得细致,卫青倒是忘了,宫中衣物一应俱全,萧姑娘入宫伴在姐姐身边倒也不缺这些。” 听得入宫二字,萧天岚神色黯下去几分,只低头不语。卫青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萧姑娘,可是心中有何顾虑?” 萧天岚素手倒上一杯茶水递与卫青,婉声道:“自父亲过世天岚得蒙卫将军照料心中感激,只是天岚出身山野,言辞拙笨,怕是入宫后举止失措,反倒拂了将军的心意。” “萧姑娘勿须忧心,我姐姐素来温婉,待我更是极好。”卫青好声安慰道,思忖片刻又道,“其实是姐姐担心我照料不周,特意嘱了我带你入宫住几日,你当她是自己的姐姐便可。” 萧天岚闻言心中一热,自己的姐姐,她很喜欢这样的称呼,如果可以,她愿意和卫青一起喊她姐姐。 ----- 清晨的阳光熙熙洒洒,透过疏密的梧桐叶在地上漏下斑驳金碎的影子,昭阳殿中的宫人们忙忙碌碌,开始了新的一天。采兮心事重重地端着一盆清水向卫子夫的寝殿走去,打扫庭院的宫人正在埋头清扫,冷不丁前面晃出个人影,一下子来不及收回笤帚扫在了采兮的裙裾上,采兮手一颤,将铜盆中的清水洒出去大半。 “哎呀,采兮姑娘你没事吧?”宫人见状忙扶住采兮。 采兮缓过神来稳住身形,“呃…没事,我再去打一盆水来。”说着也不顾整理下溅湿的裙裾转过身去,只剩下宫人纳闷地自言道:“采兮姑娘今日怎么这般魂不守舍…” 采兮回转身,心中不住地计量,这事如何向夫人说呢,换了往日还好些,如今夫人身怀六甲,要是知道了这事莫不要动了胎气啊,哎…怎么说呢… 经过一夜的沉睡,卫子夫悠悠睁开双眼,又是晴好的一天,日子一天天的流过,腹中的孩儿也一日日的长大,抚着微凸的小腹,卫子夫心中充满了安宁平实。 殿外的阳光透过鎏金窗格在地上泻下了星星点点的光亮,“看时辰也该不早了,平常这个时候采兮也应过来伺候梳洗了,今日如何还没过来?哦,是了,今日萧姑娘入宫,采兮该是去安排马车了吧。”卫子夫心中暗自想来。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夫人,你醒了?”采兮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走了过来。 “嗯…”卫子夫应了一声,收起思绪问道:“接萧姑娘的马车可去了卫青府中?” “夫人安心,奴婢按照夫人的吩咐,一早就安排了马车去接萧姑娘入宫。”采兮口上答着,心中却不住想着早上的事情。 今日一大早采兮去准备马车出宫时,不想竟隐隐听见两个老宦官在树后交谈。 “哎,你说昨晚去给陛下送羹汤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太后让过来的吗?” 采兮闻言忙止住脚步,侧耳细听。 “哎,你怎么这么笨呐,人当然是太后让过来的,但这么晚了,太后让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到陛下的寝宫送羹汤,你说是为了什么啊,嘻嘻…” 另一个宦官也掩口笑道:“哦…肯定是老太后急了,看卫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公主,保不齐这个再是公主,那老太后猴年马月才能抱上皇孙啊,嘻嘻…” 采兮听得急了,忙走到树后问道:“两位常侍,昨晚有宫娥宿在承明殿吗?” 两个老宦官一看是卫夫人身边的采兮姑娘,忙止了口,笑道:“采兮姑娘,老奴们不知情啊。” “适才,你二人明明说道有个女子昨日晚间给陛下送了羹汤…”采兮急道。 两个宦官眼神一瞟,推脱道:“采兮姑娘怕是听错了,老奴们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时候不早了,老奴还要伺候陛下起身,采兮姑娘请便。”说着,忙一转身朝承明殿去了。 采兮气得一跺脚:“好啊,你们真是气死本姑娘了…” “采兮,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卫子夫见采兮手中光握着从沉水架上取下的衣裳,只怔怔地发愣,不由十分诧异。 “夫人恕罪,奴婢今日起得早,还没缓过神来。”采兮忙掩了神色,上前将纱衣披在卫子夫身上。 卫子夫看着采兮神色不对,柔声问道:“采兮,发生了何事?” 采兮笑着摇头掩饰道:“夫人,不曾发生何事。”但采兮毕竟跟在卫子夫身边多年,又是脸上明明白边写明心事的人,故此卫子夫索性拉过采兮坐下道:“采兮,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心中有事我怎会看不出来,告诉我,究竟何事?” 采兮虽憋了一肚子的话,但恐说了出来让卫子夫伤心,总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子夫见此更觉得有古怪,假装生气道:“你既如此不信我,便也不必说了!” 采兮一听倒是急了,忙解释道:“夫人,不是采兮不信你,采兮是怕说了会伤了夫人的心!”话一出口,采兮便知失言,忙用手掩了口,不再出声。 卫子夫一听便知此事与自己有关,心中即便感激采兮这份用心,但面上仍是假装生气,冷冷说道:“你不信我便罢了,何苦这般砌词辩解?” 采兮本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闻听此言终是忍不住了,委屈道:“夫人,你错怪奴婢了,奴婢今早给萧姑娘准备马车时,无意听见两名内侍在谈论陛下昨夜宠幸了一名女子…” 听到此处,卫子夫的胸口骤然疼了一下,仿佛是冰山崩裂后的碎片撞向心口,又冷又疼,但面上依然端着柔和的神情,继续往下听。 “听说这女子还是太后给陛下送去的,说是给陛下送羹汤,实则…”采兮停了一停,倪着卫子夫神色无异,方才继续说道:“奴婢担心夫人知晓此事心中难受,可这事怕也瞒不了夫人几时,奴婢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尽管心口兀自生疼,卫子夫面上却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牵住采兮的手淡淡笑道:“傻姑娘,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后宫本就该嫔妃诸多,为大汉朝绵延子嗣,兴隆国运。你要知晓,皇嗣若不兴旺便会动摇国之根本,现在陛下身边有美人新晋,我只会替陛下高兴,又如何会难受呢?” 采兮闻言惊讶地睁大双眼,望着卫子夫诧异道:“夫人难道真的不难受吗?” 卫子夫微笑着摇摇头,心道,采兮,你如何能知我对陛下的深情,他是大汉朝的皇帝啊,我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赐予,只有他喜乐,我才会安心。 “夫人,采兮姑娘,接萧姑娘的马车到宫门口了。”宫婢在门外禀奏道。 卫子夫拍了拍采兮的手,笑道:“走,我们一起去接萧姑娘。” 第四十九章 久别重聚 长乐宫中绿釉狻猊香炉内沉香袅袅,王太后轻抿了一口刚沏好的君山银针,含笑道:“陵儿,此次王仪得获圣宠,哀家要多谢你啊!” 刘陵轻轻摇着薄纱宫扇欠身巧笑道:“太后谬赞了,王美人能得圣眷垂怜,都是托了太后的福泽!陵儿选的十几个家人子,太后一眼就看中了王美人,以陵儿看呐,还是太后了解陛下的心意!” 王太后笑道:“这也是王仪的造化,哀家第一眼就觉得她清秀娟丽,没有浓妆艳抹的胭脂俗粉气,更难得的是她竟也通晓文墨,熟读司马相如的辞赋,陛下素来喜欢这些,如此倒也是天造地设了。” 刘陵心中暗笑,你这老妇如何知晓其中的机关?举国皆知皇帝喜相如之赋,我若不提早下些功夫,王仪又如何能攀附龙床呢? “太后说的是,不过这王美人原为赵人,家境清贫,若非太后点石成金,又如何能跻身龙门,享这等富贵呢?终究还是太后慧眼识人,才不至埋没了王美人这颗明珠!” 王太后手指作势朝刘陵轻轻一点,笑道:“陵儿啊,你现在可是越发得伶牙俐齿了!” “呵呵呵!”刘陵挥扇掩嘴而笑,心中暗道,如今你且笑着,待来日我父王挥师入京,有你母子哭的时候! ----- “赵之王仪贤淑静婉,明德惟馨,特晋为美人,赐住和欢殿,赏珍珠一斛,翠玉珠钗二对,白玉扁镯两只,锦湖丝缎五十匹!” “王仪谢陛下隆恩!”王仪闻旨心下欢喜,跪地叩首谢恩。 “恭喜王美人,贺喜王美人!”前来传旨的内侍上前打千恭贺道,王仪眉眼俱是含笑,一面应谢,一边吩咐身边侍女赶紧打赏。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起与刘彻共度良宵的夜晚,王仪不禁粉面含春,心中多了几分期待。 ----- “采兮姑娘,一大早的是谁惹了你啊?”见采兮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桂长海不禁打趣道。若在平日采兮定会笑嘻嘻地还嘴,但如今心中着实不快,只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地板着脸过去,剩下桂长海一脸不解愣愣地立着。 “夫人起的这般早?”步入内殿,见卫子夫已然起身端坐于莲花镜前,采兮收了收心神快步迎了上去,笑问道:“夫人今日想梳何种发髻?” 卫子夫笑道:“你拿主意便是。采兮,今日天气如此晴朗,你替我喊上天岚一道出去走走。” 采兮闻言握着梳子的手顿时一紧,急忙道:“夫人,今日不宜出去走动。” “这是为何?”卫子夫诧异道。 采兮见一时心急说漏了嘴,忙借口掩饰道:“采兮是言今日历数与夫人有冲,实在不宜出门走动。” “历数与我有冲?”卫子夫轻笑道,“采兮,你何时懂得历数了?” 采兮涨红了脸,呐呐笑道:“奴婢也曾略通一二,夫人莫要小瞧了采兮。” “你呀!”卫子夫转首轻轻在采兮额头一点,笑道:“还瞒我?” 采兮本就涨红的脸上更添几分窘迫,急忙道:“采兮何曾瞒过夫人?” “傻姑娘,我都知道了。”卫子夫笑道,“这种事可是瞒能瞒得住的么?”看着莲花镜中的自己,卫子夫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仍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将所有心思收的不着痕迹。 看着这几日都不曾出门的卫子夫,采兮诧异道:“夫人,你竟知晓了?” 卫子夫点点头,道:“今日一早我便听到廊下的宫人都在谈论王美人之事,我想不知晓都难啊。” “唉!”采兮一跺脚,“都是一群多嘴的妇人!” “好采兮,谢谢你这份心思。”卫子夫拉着采兮言道,“陛下是大汉朝的陛下,他的后宫如何只能有我一人呢?陛下既宠幸了王美人,这个名分是该给她的!” “可是…”采兮还想说些什么,卫子夫笑着催促道,“采兮快帮我梳洗打扮吧,我们和天岚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采兮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见卫子夫这样释然心中也稍微放下了些,只是她不知道,卫子夫心中的怅然是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落寂。 用过早膳三人正欲前往御花园,未料殿门外远远传来通禀声,未几刘彻便步入殿中,卫子夫急忙躬身接驾道:“臣妾卫子夫恭迎陛下!” “子夫不必多礼!”刘彻俯身道,“你怀有身孕,快快平身!” “这几日朕的孩儿可曾安稳?”刘彻笑问道。 卫子夫浅笑道:“孩儿一切都好,臣妾正准备去御花园多走动,陛下便过来了。”言罢牵过萧天岚道,“陛下,这便是子夫向你提及的萧天岚萧姑娘,龙城一战她父女二人帮了卫青不少。” “天岚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萧天岚盈盈一福,举止间端庄大气,没有一丝乡野之态,这令刘彻多少有些意外,“萧姑娘平身!”刘彻言道,“朕听卫青言及,你是赵国人氏?” “回陛下,草民祖上赵国赵奢,后因战乱躲避山中,这才偶遇了卫将军。”天岚回答的不卑不怯,简明扼要,不禁令刘彻刮目相看,“原来是赵奢将军的后人,难怪气度非寻常女子可比,卫青首战能得你父女相助,此乃天幸!” “陛下谬赞,龙城一役乃是卫将军身先士卒,运筹帷幄,天岚父女万不敢居功。” 首次见面萧天岚的短短数言,已在刘彻心中留下极好的印象,看着萧天岚与卫青年纪相仿,刘彻不禁对卫子夫笑言道:“子夫,朕看这萧姑娘与卫青倒是十分般配,你看如何?” 卫子夫点头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子夫亦是同感。” 萧天岚一旁听的面红耳赤,羞涩垂首,女儿家的娇羞之态让卫子夫不禁莞尔,这二人一个是郎有情,一个是妾有意,看来中间只差青鸟殷勤了,心中不免替卫青暗暗欢喜。 “子夫啊,朕此次前来有一事要与你商量。”见萧天岚与采兮立于一侧,刘彻道,“朕与卫夫人有事要谈,尔等先行退下吧。” “诺!”萧天岚与采兮一众宫婢恭声应答,侧身退下。 见殿内再无旁人,刘彻面有难色道,“子夫,朕…朕…”甫一开口,却又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卫子夫见状心中明白几分,笑道:“陛下,臣妾尚未恭贺陛下秦晋之喜,后宫新晋美人,臣妾在此向陛下道喜了!” 刘彻神色讶异,尴尬道:“子夫,你都知道了?”随即又急急解释道,“朕也不想,这都是太后之意,朕…不能拂了太后的好意。” 这番托辞说的刘彻自己都觉得心虚,然卫子夫却是言道:“臣妾明白,太后此举也是为了大汉朝的基业,陛下是臣妾的陛下,也是天下人的陛下,偌大后宫只有臣妾一人服侍陛下终是不妥,况且臣妾如今怀有身孕更是无暇顾及,而今能有美人替臣妾侍奉陛下左右,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子夫,你当真如此想吗?”刘彻未料卫子夫如此明理大度,愧疚之余心中不免欣喜。 卫子夫点了点头,道:“陛下是臣妾的天,只要陛下欢喜,臣妾便是欢喜的。” “朕的好子夫…”刘彻揽过卫子夫承诺道,“子夫,只要你能替朕诞下皇儿,朕承诺你定然立你为大汉朝的皇后!” 卫子夫闻言忙躬身道:“臣妾出身卑微,万不敢觊觎皇后之位!” “子夫…”刘彻牵过卫子夫的手,柔声道,“在朕心里你早居皇后之位,只是前皇后被废不久而你又不曾诞下皇子,朕担心母后不允,故此从未提及此事。好了,那朕先不提这事,你还有什么心愿要朕帮你实现的,尽管说来。” 卫子夫闻言,当下便俯首礼道:“陛下,臣妾当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成全!臣妾乡下尚有两个姐姐,自入宫后一直不曾见,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臣妾想着若是卫青成婚,她们都能来饮一樽喜酒该是多好!” “子夫,此事你为何不早对朕说…”刘彻扶起卫子夫,动容道。 “陛下日理万机,已为国事操劳,子夫不愿再为琐事烦扰陛下。”卫子夫柔声说道。 “这怎么是烦扰朕呢?”刘彻望着卫子夫正色道,“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朕这就命人去接你两位姐姐入京。” 卫子夫眼眶湿润,动容谢恩。她等待这天已经很久了,远在家乡的亲人一直是她心头的牵挂,如今终于能得以相聚,这让她如何不欢喜? ----- 不久刘彻便为卫青下旨赐婚,更命人从平阳县接来卫君孺和卫少儿,两人骤闻妹妹卫子夫已入宫为夫人,弟弟卫青官居要职,被封关内侯,俱是欢喜不已,随即便收拾好衣物,随来人入了京。 关内侯府张灯结彩,喜字高悬,一派喜气洋洋。卫青为与萧天岚的婚事忙进忙出,加之两个姐姐要来,心中更是欢喜,做起事来分外带劲,一日在宫内与卫子夫正商谈大婚细节,采兮面带喜色匆匆来报,“夫人与将军的两位姐姐到侯府了。” “当真?”卫青闻言喜极,道:“姐姐,你和我一道过去吗?” “来了,来了,大姐和二姐终于来了!”卫子夫口中念叨,眉眼间俱是欢喜,“我自然是随你一道过去,走!”采兮见状忙拿了件披风给卫子夫披上,关切嘱咐道:“夫人怀有身孕,慢些才好!” 卫青见状笑道:“采兮你不知道,姐姐和我都等不及了!” 卫君孺与卫少儿随来人进了关内侯府,人生地不熟,正局促不安,忽闻“姐姐!姐姐!”循声望去,只见卫子夫身怀六甲,雍容华贵,卫青腰配绶带,高大威武,不禁喜道:“子夫,青儿!” “姐姐!”两人疾步上前,牵手哽咽道:“姐姐,你们还好吗?”血脉相连,数年不见,其中的牵挂与思念又岂是一星半点。 卫君儒卫少儿俱是落泪,连连道:“好!好!”言罢,卫少儿牵过一旁的少年,指着卫子夫与卫青言道,“去病,这是你姨母,这是你舅父。” 少年年约十二三岁,长得魁梧结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透着沉实与机灵,少年闻言俯首一礼道:“姨母!舅父!” 卫子夫看着少年惊喜道:“二姐,这是去病?” 卫少儿点点头,眼泪又不觉流了下来:“可不是,当年还是你给去病起的名字,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卫子夫闻言又落泪道:“都是子夫不好,这么多年都未接你们入京。” “姐姐...”卫青动容道,“这怎么能怪你,这些年你在宫中也不易。” “好了,好了!”大姐卫君孺擦去泪痕,拉过弟弟妹妹的手道:“如今都好了,这不,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嗯,一家团聚了!”四姐弟拥在一起,哭哭笑笑,“一家团聚了!” 第五十章 荣宠加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关内侯府正堂红烛高照,喜字高悬,帝后坐于正中,卫君孺与卫少儿侧坐下方,两位新人朝着他们俯身一拜。 “赐新人黄金千两,赤金如意一柄,白璧两对,合浦夜明珠两颗,金錾花双喜玉镯两个,御用缎绸五十匹。”小黄门高声念出皇帝的赏赐,便引来一大片的‘啧啧’之声,参加婚宴的众人忍不住的羡慕,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陛下真是宠爱卫夫人,卫夫人弟弟成亲陛下都亲自前来,日后可要多亲近他们才是!” “可不是么,卫夫人弟弟成婚,陛下的赏赐都如此丰厚,这可了不得!” “听说卫夫人弟弟斩杀了不少匈奴还封了侯,陛下自然看重,赏赐自然多了!” “哎呀,你知道什么,那还不都是因为他是卫夫人的弟弟…” “谢陛下隆恩!”一对新人向着刘彻谢恩,卫子夫看着眼前一切,心里默默念叨,“爹,娘,你们在天上都看到了吗?青儿他成亲了!”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弟弟终于成婚了,而且还是皇帝指的婚,这对于乡野出身的卫氏一族而言,何止是莫大的荣幸更是无上的荣光。 卫君孺与卫少儿坐于两端,看着新人交拜,宾客满堂,心中百感交集。昨为乡野妇人,今作天子上宾,一夕间竟是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的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新人对拜!”随着洪亮高亢的声调,看着眼前头顶红盖的新娘,卫青欢喜下拜。萧天岚凤冠霞帔,头顶红缎,透过金丝穗子看到卫青的脚尖,心中不由想起当初见他的模样,世事多变,谁料想当日的借宿客会变成如今自己的夫婿,“父亲,谢谢你将女儿托付于他。”萧天岚默默道。 “送入洞房!”萧天岚红缎下粉脸羞红,心中慌乱,只知牵着大红花球走。刘玥刚学会走路,正是好走好跑的时候,见着大红花球便往前跑,眼看就要撞上新人,刘珏一急忙喊道:“妹妹小心!”伸手便去拉她。 未料刘玥早被人一把拉住,“小心啊!”声音出自一位少年,只见他身穿青衣,英姿挺拔,一抬头剑眉朗目,肤色虽是黝黑,却透着蓬勃的生气。刘珏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视线一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顾不得谢过少年,只知拉过刘玥斥责道:“妹妹,你怎么尽乱跑!” “小孩子都是这样,你做姐姐的要看好。”少年露齿一笑,善意提醒道。 刘珏闻言回以一笑,道:“谢谢你!我叫刘珏。” “我叫霍去病。”少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头小老虎,刘珏不觉又是一阵脸红。 “长公主,小公主!”采兮拉着刘珺气喘吁吁走近,道:“你们可不能再乱跑了,二公主刚才差点就让门栏给绊着。” “知道了,采兮姑姑,刚才妹妹差点撞着舅父,亏得他给拉住。”刘珏指了指霍去病言道。 “姨公子,是你啊!”采兮上次在随卫子夫见过霍去病自然认得,笑道:“长公主,他还是你姨表兄呢!” 刘珏讶然道:“姨表兄?采兮姑姑,我怎么不知道呢?” 采兮笑道:“奴婢也是上次随夫人来舅公子府上才见的…”正说着,只听卫子夫喊道:“采兮!”采兮笑道:“三位公主,夫人可喊了,走吧。” 刘珏朝着霍去病一笑,道:“再见。” 霍去病笑道:“再见。” ----- “太后,你可不知道,陵儿听说昨日卫夫人弟弟的婚宴可热闹了!”长乐宫中,刘陵摇着宫扇,又开始闲话家常般地煽风点火。 “是啊,我听陛下说了,不少大臣都过去恭贺了!”宫婢轻轻摇着纱扇,阵阵凉风拂面,王太后不由舒适地眯起眼睛。 “何止呀,听说陛下给了那卫青不少的赏赐,看得那些王公贵族们眼睛都直了!”刘陵别有用心地挑拨道。皇帝爱宠卫子夫也就罢了,如今还如此连带着恩宠卫子夫的弟弟,这让刘陵十分不爽,这般偏爱若是让王太后知道,她也会心生不满的吧,刘陵心道。 “哦…”王太后微微颔首道,“卫夫人弟弟是叫卫青吧,听说他甚是骁勇,龙城一战杀了不少匈奴呢!如今卫夫人又身怀六甲,陛下自然看重,卫夫人这一胎呀,哀家看肯定是皇子了!”说到皇子,王太后不觉来了精神,“盼了这么多年,哀家终于可以抱上皇孙了,哈哈哈!” 见王太后不怒反喜,刘陵顿觉无趣,心道,那个卫青初出茅庐,也就是仗着运气好杀了几个匈奴而已,值得如此大肆嘉奖吗?更别提那缥缈的皇孙了,还不知道卫子夫这胎会不会又是个女娃呢,到时你这老妇可别又动了气。 但见王太后满面笑容,刘陵自是不能相驳,只能虚与委蛇地满脸堆笑应着王太后的乐陶陶。陪着王太后坐了一会,刘陵憋了一肚子闷气,从长乐宫出来正暗自咒骂着,谁料迎面遇见卫子夫带着两个小公主去往长乐宫请安,见避不过去,刘陵只好挤出几分笑容,欠身道:“淮南翁主刘陵见过卫夫人。” 卫子夫忙欠身还礼道:“翁主不必多礼。”继而对两个小公主道,“阳石,诸邑,见过刘翁主。” 两个小公主乖巧地一欠身,道:“见过刘翁主。” 刘陵见卫子夫腹部隆起,又见两个公主生的粉雕玉琢,心里暗自生恨,面上却满脸堆笑,夸赞道:“两位公主长得真是可爱,以后肯定和卫夫人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又道,“适才太后还提起卫夫人呢,说夫人这胎肯定是皇子,依着陵儿看,夫人肚子又圆且尖,必然也是皇子!” 卫子夫闻言只微微笑道:“谢翁主吉言!” ---- 见过卫子夫刘陵的心情愈发的不好,思忖片刻便带着满腹怨气往和欢殿而去。 “我乃淮南翁主刘陵,前来拜见王美人。”刘陵神色高傲地向着殿门外的宫人言道。 一个宫婢欠身向前,道:“翁主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刘陵点点头,立于殿外候着。未料半响不见人来,加之天气炎热,这让刘陵顿然失了耐心,恰好此时另一名宫人有事走开,刘陵未加思索便径自入了和欢殿。殿内倒是比外面清凉许多,但刘陵的心情愈发燥热,左右不见王美人身影,刘陵便向殿内值守宫婢道:“我乃淮南翁主,受王美人之邀而来,如何此处不见美人身影?” 宫婢闻言应道:“回翁主,美人在后院打理花草,奴婢这就去通传。” 刘陵眼珠一转,笑吟吟道:“不必了!自当我去拜见才是,还请你为我引路!” 宫婢应声诺,便在前头领了刘陵往后院而去。入得后院,只见花草葱郁,绿意盈盈,刘陵早没了欣赏花草的心情,远远只见王仪正俯身给兰花洒水,适才殿门外的宫婢正欠身向她说着话。刘陵冷笑一声迎了上去,话中有话含笑道:“王美人好个闲情逸致啊!” 王仪闻声抬头见刘陵骤然出现在眼前,原本轻松自在的神情不觉紧张了几分,忙将花壶放下,起身迎道:“宫人刚告知我翁主来访,王仪有失远迎。” 刘陵作势欠身一礼道:“刘陵前来叨扰,王美人莫怪才好。” 王仪言不由衷笑道:“翁主经常过来走动才好。”言罢一挥手,对宫婢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婢应声退下,见宫人走远,王仪方问道:“不知翁主前来是有何事?” 刘陵冷笑一声道:“你如今贵为美人,宫婢侍候绫罗加身,自是不希望我前来。只是你不要忘了,若没有本翁主,你只是区区一介贱民,本翁主既能让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就能拉你下来重为脚底泥。” 一席话说的王仪胆战心惊,急忙躬身道:“王仪不敢,谨听翁主吩咐。” 见王仪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刘陵方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好。” “最近陛下跟前可有何消息?”刘陵接着问道。 王仪摇了摇头,怯声回道:“陛下甚少在我面前提及国事。” “没用的东西!”刘陵心里暗自骂道,正欲斥责,转念一想王仪终是为己所用,一味苛责难免让她生心,不由换了张笑脸,恩威并施道:“我费尽心机让你接近陛下,那卫夫人身怀六甲不能侍寝,你可要把握机会,好好侍候陛下。” 王仪恭声应道:“王仪明白。” ----- 时光匆匆不觉又是绿染柳梢,燕子呢喃间枝头的花苞也次第绽放,吹面不寒的春风中大地悄然换了身新装。 “快去,再打一盆热水来!”“卫夫人再加把劲,宫口已经开到六指了!”接生的稳婆一边忙着吩咐宫婢做事,一边给卫子夫加着劲。 “夫人都这样子了,还要多久啊?”采兮见卫子夫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不住心急问道。 “采兮姑娘你别催了,老身这不在忙活着吗?”方稳婆是宫中的老人了,以往替嫔妃接生也不是一次二次,如今卫子夫临盆在即,刘彻一早便传了她在昭阳殿随时服侍。 “卫夫人,再加把劲,快出来了!”老稳婆娴熟地在卫子夫腰际一扶一托,扶托之间卫子夫顿时觉得舒缓了许多,但稳婆甫一放手剧痛便随即袭来,疼的撕肝裂肺,虽说自己已经是过来人了,但生孩子的痛苦却不见得比以往少几分。 刘彻在殿内急躁地走来走去,他心里无比矛盾,虽是欢喜却又夹着几分担忧,若此次生的又是女儿,唉…刘彻不愿再往下想。 “太后驾到!”通禀声从殿门外传来,刘彻一惊,忙上前迎道:“母后,你怎么过来了?” 王太后近年身子也不如往前硬朗,步履略带蹒跚,闻言笑道:“卫夫人临盆,哀家怎能不过来,这都是第四胎了,哀家等着抱皇孙呢!” 母亲的话让刘彻心中又是一沉,做儿子的怎么会不明白母亲着急抱孙的心情,更何况这个孙子的意义对他们这个帝王之家而言,已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男丁,更是关乎皇家子嗣的绵延和国家稳定的象征。 “哇…哇!”有力的啼哭声陡然从内室传出,令刘彻与王太后俱是一振,相视之下更是面露喜色,这时内殿的宫人一溜小跑过来,高声传道:“夫人生了,夫人生了!” “是男是女?”王太后和刘彻几乎异口同声问道,虽然听到啼哭声时两人心中便有了猜测,但还是要确认一下方才安心。 宫人赶紧恭贺道:“夫人生了皇子,恭喜陛下,恭喜太后!” “什么?你再说一遍!”刘彻惊喜得难以置信,“你说卫夫人诞下的,确是皇子?” “确是皇子!”宫人点头再三肯定道,“陛下,卫夫人诞下的确实是皇子!” “哈哈哈哈!皇子!好!好!”刘彻欣喜若狂,“赏!赏!给朕重重的赏!”王太后亦是满脸的喜色,不住念叨祖宗庇佑汉室有后。 “传朕旨意,赏长安城中百姓每人粟米两斗,昭告天下,未央宫喜得皇子!”刘彻喜不自禁,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