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梯关 “大明崇祯十七年二月初五?” 整个人半倚在瓷枕上,放下铜镜,伸手挠了挠束的紧紧的头发,闵元启深深一叹息。 脑海中似乎还是有那场山洪,额角有时还偶然一跳,当时那重重一击,似乎到现在还有抹不掉的阴影。 “真是穿越了呢……” 从一个后世的普通人一穿数百年,成为明朝崇祯年间的试百户,也就是大明朝廷的从六品武官……这个跨度,实在是有点儿太大了。 从衣服,发式,长相……再到身边的人……全都变了。 人是社会动物,脱离了原有的一切,三十来年的奋斗全部归零,家人和朋友都再无见面的可能,这种事,换了谁能立刻接受? 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经历颇多后形成的强韧神经拯救了闵元启。称病躲了十来天不见人,到了今天,终于可以接受自己的新身份:皇明南京中军都督府大河卫云梯关守御所试百户,兼领总旗,这是闵元启在大河卫的世袭武职。 除了世袭官职外,还有两进深的百户官厅一座,百多亩收成有限的近海薄田,名义上,每个月还有七石粮食的俸禄。 而在闵元启的记忆中,俸禄粮早就不发了,一拖数年,一次发上几石就算不错了,明末之时,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一年千万白银和两千万石的收入,多半用在北方的军务之上,象大河卫这样的卫所,早就无人过问,普通军户穷困潦倒,便是武官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闵元启记忆中自己少年时家境还算富裕,现在却是温饱也难了。 闵元启掀开身上的被褥,翻身下了坑,再抓起身边的一件半旧棉袍,七手八脚的扣上纽扣,戴上一顶乌纱暖帽,在腰间系上刻着自己姓名和官职的铜牌,蹬上厚实的棉布硬底的官靴,再系上一柄刀鞘包银的腰刀,立刻也就神采奕奕起来。 抓着腰刀时,闵元启感受了一下佩刀的重量,似乎是有六七斤重,抽出看看时,刀身闪亮,刀刃锋锐无比,握着刀把时,右手与刀身似有一种血肉相连的感觉,这柄宝刀是祖传之物,若变卖可得银十余两,不过闵元启知道这是先祖最珍视之物,这些年家道中落,变卖了不少田产事物,这刀却是绝计不卖。 再看两手,遍布老茧,闵元启不过二十一岁,但脑海记忆中是六七岁便开始打熬身体,习武不停,普通的军户愿意操练的不多,但闵元启这样的武职世家子弟,认真习武的还是不少。 闵元启站在屋子正中,看了看四周。 堂屋里是几套破损严重红木桌椅,上面摆放着陶制茶具,俱不值钱。 屋子中间一张贡桌,上面是落满灰的黄铜五贡,头顶上面是黑色的瓦,木制房梁,上支下摘的窗子,窗框都是精调细作,显示出极佳的品味,只是破损的厉害。桑皮纸制的窗纸已经有多处破损,却并未更换。 因为窗子上糊的是纸,天气冷,窗子关密的很紧,所以屋中显的略暗了些。 里屋墙角是几张高到房梁的大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床,都是不值钱的榆木所制,再加上一些零碎东西,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推门而出,外边的庭院倒是不小,俱是用青石板和鹅卵石铺设而成,五开间正堂,两侧偏厢也比普通民居大的多,东西两侧有厨房和茅房,后院还有堆放杂物的柴房,院南是三开间的门房。 一侧厢房廊下摆放着一排兵器,刀枪剑戟都有,墙上是几张反曲弓,墙角是放着箭矢的箭袋和放弓的弓袋。 东西都是正经货色,是匠人精心打造给军官用的,和正堂摆放的那柄长刀一样,都是祖宗留传之物。 偏厢的廊檐之上,悬挂着擦拭的雪亮的四块黑色木牌,上面的字体是金漆字样,闵元启记忆中长辈对这四块楹联特别重视,按时擦拭和补漆。 闵元启看着楹联,小声念道:“忆向淮东接晤言,春风曾过玩韬轩。尊前舞剑军容肃,花下投壶语笑喧。奇骨似堪分爵土,壮心俄复厌尘烦。生刍一束无由奠,目断停云绕墓园。” 这其实是一首挽诗,诗名为“挽大河卫闵恭户侯”,闵元启知道这是弘治年间礼部侍郎兼侍读学士程敏政的诗文,诗中凭吊的闵恭户侯是敬称,应该是一位指挥使级别的高级武官,也是闵元启今生的先祖。 程敏政因为唐寅一案被免官,但毕竟还是文官中的显贵,弘治年距今二百余年,闵家还是将这楹联挂在供奉祖先灵牌的房门之前,足见得到这首诗之后闵家先祖是何等的骄傲与自豪。 “尊前舞剑军容肃?”闵元启摇了摇头,诗中描述的情形,和自己现在所处的现实,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元启哥!” 就在闵元启苦笑的时候,庭院外门被人推开,一个头戴毡帽,穿着一身极肮脏的鸳鸯战袄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在此人的腰间有一块红木腰牌,显示出是小旗官的身份。 在记忆里搜索一下,闵元启知道这个人叫闵元金,是自己总旗下的小旗官,也是自家的堂弟,平素都在闵元启这里点卯应差。 这十几天闵元启心绪不佳,借口生病一直不曾起身出门。 “元启哥,”见闵元启起来,闵元金十分惊喜,不过也没有敢多说什么,只抱拳道:“海边熬的盐早就得了,请元启哥示下,要不要去看看?” 云梯关守御所紧靠着海边,是淮河的入海口,因为与海平面落差较大,每天都能听到淮河水流入海中时的巨响,这里在后世便被称为响水。 整个大河卫分布较广,云梯关这里是最东面的守御所,距离卫指挥衙门所在的淮安府极远,千户所在地方民户虽多,却被山阳,盐城,灌南诸县分管,距离三县的县城也是较远,来往相当不便。 地方上滩涂地和盐碱地较多,农业困难,商业便不发达,是一个相当封闭和落后的地方。 凡事有利有弊,有弊亦可能有利,云梯关这里靠海便是吃海,卫所武官们便是靠着临海煮盐来获取外快。 到了每月的月初,各军户都会把孝敬给武官的盐上缴上来,数目点算清楚后,再贩卖出去。 这些事,闵元启在记忆中一搜索,便是立刻了然。 本月交盐已经因为闵元启生病耽搁了,治下的军户们不把盐交给闵元启,自己也不敢去卖,连这个闵元金在内,都是如此。 怪不得此人一天几次,跑来探视。 “我身体已经好了,这就去看看。” 回忆着闵元启原本说话的口吻,对答的也是毫无滞碍。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沿途房舍和街道上的人见闵元启过来,都是打躬行礼。这些人都是他治下的军户,见了闵元启出来,当然是十分恭敬。 天气很冷,闵元启不停向路人点头致意,心中也是在暗自感叹。 短窄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在外玩耍的孩童们衣衫单薄,一个个冻的脸色发青,大人们也是破衣烂衫,都跟叫花子差不多。 原本军户就是国家常设的守备军人,这身上战袄按例是该三年一换的,不过看这些军户身上的战袄,最少也是十年不曾换过了。 沿街房舍都是东倒西歪,不成模样。而且多数是泥墙草舍,只有少数几幢是砖瓦石房。 闵元启的住处是祖产遗留下来,虽不甚佳,但已经是这方圆数里内最好的房子了。 一直向东走了好几里路,海风呼啸已经十分明显,淮河水入海的响声亦十分明显。等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时,闵元启知道是到了煮盐的地方了。 攀过一个小土坡,迎面就是一望无边的大海,海水灰褐色,并不似南方的海那般海水碧蓝。沿海有大片的滩涂地,淡水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湿地遍布水草芦苇,冬末初春时还是一副衰败景像。 在海水拍打的岸边里许处,就有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和妇人在海边忙碌着。 闵元启感觉到海风扑面,一股咸腥味扑面而来。 极目远眺,沿河南岸有明显的五座城池,并未包砖,俱是夯土为城。闵元启知道这是嘉靖年所筑,当时有奸人勾引倭寇从海口上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在此设把总一员,筑土城五座于淮河南岸守备,万历二十年备倭把总移扎海州,这里便只余几座土城和一个形同虚设的守御所。 至百年之后,这里海水倒灌形成滩涂平原,出海口后移百里,云梯海关就只剩下地面,距离出海口很远了。 大河卫这里距离盐城近百里,离山阳,东阳距离较近,但煮盐卖盐手法却是与盐城一带完全相同。 先是“纳潮”。 纳潮颇有讲究,“旱晴天纳潮头,平时纳潮中,雨后纳潮尾,夏秋季纳夜潮”。 围堤纳潮,在海边筑坝围堤,引入海水,七天左右,待海水自然蒸发掉,底部的泥土就蓄含了相当浓度的盐分,之后便可取土备用。 再下一步,便是“制卤”。 以海边的茅草晒干,再用湿土垒成灶,用竹片上搭茅草,铺好之后,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盐漏,可以制卤了。 将纳潮收集好的盐泥铺在草上,用大桶取来海水,不停的冲涮盐泥和茅草,过泥草之后,滤出来的便是可用的卤水。 卤水再次过滤,去除杂质,装入坛中沉淀一段时间,就是最后一部煎煮。 用大灶,大型铁锅,先大火猛烧,卤水沸腾之后,文火慢煮,八小时后,水份煮干,白色的盐成型,这就是完整的煮盐之法。 在闵元启眼前,就是古人在海边煮盐的细节全景。 第二章 问刀 眼前的人群有男有女,男妇多半都是壮年,煎盐的活相当辛苦,一开始便不能停,最少一个整天,身体弱的却是顶不住。 男子多半穿着破旧的胖袄,还有人穿着快烂掉的铁网靴,看衣袍靴子成色最少都有二十来年了,按大明卫所制度,胖袄三年一发,但闵元启记得上次发网靴胖袄还是万历二十年左右,估计是备倭时所发。妇人们穿着青色或蓝色袄裙,染的色都快褪光了,显露出土布原色,衣袍上是补丁摞补丁,和男子们也没甚区别,更不要说讲究色泽款式了。 人群加起来有一百余人,但并非是闵元启这个百户的全部壮丁,在闵元启记忆中有最少七八十人左右跟着总旗韩森往淮安应役去了,还有过百老弱留存,整个百户加起来户数确实还是一百一十多户,但算上余丁和妇孺,人口总数应该在七百七十人左右,各小旗的正军和余丁人数都是相当的多。 这和闵元启记忆中的明朝军户逃亡的说法相当有冲突,也令他感觉有些困惑。 闵元启确实不知道,大河卫和淮安卫,还有南京沿运河诸卫都极少有逃亡。 这些卫所是靠水吃水,沿河可以做买卖,可以看押管理漕船,运船北上也是这些卫所出人出力,朝廷给运费。 这两个沿运河卫所还都有自己的造船厂,日子相较民户还是困难,但比北方的卫所还是强出不少。到了清初诸卫失去军事功用,彻底转为漕船运夫,因其原本有卫所传承,组织性较强,逐渐形成为秘密组织,这便是早期的清帮。 看到闵元启走过来,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赶紧小跑过来,将手中举着的交杌摆开在闵元启面前,小心翼翼的拂掸干净——然后方咧着一嘴黄牙笑道:“大人,坐。” 闵元金在一旁笑骂道:“梁世发,你这贼歪刺骨!偏你最会奉迎,这交杌也难为你早便备下!” 梁世发道:“看到大人实在是心中欢喜的紧,也实在是因为家里快断粮了……吾就算了,婆娘和娃娃实在是受不得。” 闵元启微微点头,这梁世发很伶俐,善奉迎,但也是顾家的老实人。 看到闵元启过来,陆续有几个汉子也是迎过来,各人站在闵元启下方,向他拱手致礼。 闵元启一一看过去,内心的记忆和眼前的人像逐渐重叠,化为一体。 穿越后的模糊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本的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远去了,原本自己象是在图画里,有一种缥缈不定的虚幻之感,眼前这些人一一向自己问好致意,听着这些人的话语,却并未感觉到陌生,而是有一种熟悉之感,象是一颗石子投在水塘之中,波纹荡漾之时,静止的画面也变得活泼生动起来了。 眼前的人,是小旗官闵元忠,小旗官杨志晋,小旗官高存诚,小旗官梁世发,加上闵元金,俱是小旗武官。 按大明卫所制度,每百户一百二十旗军,两总旗,十小旗,百户为正六品,试百户从六品,总旗正七品,小旗官从七品。 明初之时,武贵文贱,兵兴之时武官地位重要,实权在手且有机会封爵,成为勋贵,文官不过供应后勤治理地方,被武人所压制,永乐年间,尚有文官主动转武职。 永乐之后,特别是土木之变以后,文官逐渐凌驾于武职之上,眼前这些小旗官俱是从七品,却是满面烟火色,穿着破烂不堪,甚至难得温饱。 “诸位辛苦。”闵元启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说道:“得盐多少?” 几个小旗官的内心都有些奇特之感,闵家在云梯关守御所地位相对较高,不止是闵元启的第三百户,其余各百户内都有闵氏族人。因为家族实力大,闵元启又才二十出头,平时行事待人都有些浮滑不定,颇有些纨绔气息。眼前这人,却象是换了个人一样,质朴厚重,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丝敬畏之感。 眼前这几个小旗官,闵元金日常在闵元启门下听令,闵元忠主要负责日常耕作,梁世发管器具仓储,高存诚和杨志晋主要负责在海边煎盐。 到了盐货出来,负责出手的又是梁世发,所以此人适才最为着急。 毕竟靠耕作是无法养家糊口,大河卫负责漕运,每年要运送十几万石粮至京师,劳役辛苦,一次出门就得好几个月,行船所得也是有限,真正能赚钱贴补家用的,便是眼前的煮盐场,得盐之后不愁销路,价格也是相对稳定,盐货出手,才不至于在眼下的春荒时节饿肚子。 闵元启心中略有愧意,自己前世不慎跌落谷底,魂穿至此,此前一直不能适应,躲在家中不见人也不办事,他是试百户,自己治下之事根本无人能够干涉,现在才知道耽搁了多少事情,他再躲几天,怕是眼前这些人都要饿肚子了。 梁世发抱拳道:“回大人,这个月共煮盐一万二千多斤,按现在的行市每石盐五钱银,若要铜钱是五百五十钱一担,全部售出,可得银五十两,换成钱便是五万多钱,或有些出入,但也不大。” 闵元启轻轻点点头,这个梁世发怪不得能管器物仓储,原来是能算帐。 盐价亦不错,明时盐价异常便宜,盐价最贵十来文一斤,当时的人就骂的很凶,淮扬产盐地,批发是五百多文一百斤,五文钱一斤,到百姓手中是七八文钱到十来文左右,相对前宋时价格相当便宜了。 这个年代,一百人中有四五个识字的,能算帐的却是更少,梁世发少年时曾经到商行当伙计,原本可以一步步到大伙计直至掌柜,可惜那商行倒闭了,只能回卫所承袭小旗官的官职。说来好笑,从七品的小旗官世职跑去当一个商行伙计。 梁世发又道:“按例大人能得两成,就是十两银,这是咱们年后近两个月所得,比往常要多不少。” 闵元启道:“现在粮价多少?” 梁世发有些谨慎的道:“山阳,淮安府,盐城,还有安东,价格不等,还是淮安府城的粮商多,价格可能便宜一些,糙米粗面,四钱一石,精米白面怕是不翻倍也差不多。” “狗攮的想啥呢。”闵元金笑道:“咱们还敢想着平常过日子吃精米白面?过年时能吃一顿白面饺子,小娃过生日吃一碗细白面条,就知足吧。” 闵元启叹息一声,知道眼前这些人为什么都是面有菜色了。 五十两银,够买一百多石粗粮,吃粮的人却是好几百人了,而且闵元忠拿走十五两,小旗们也多分,普通的军户拿的便更少了。 每家都要出力,近两个月时间分不到一石粗粮,平均每天每人只有几两主食。 到了夏收时,各家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粮食收入五成收获交卫指挥等大头目,两成交国税,两成是百户总旗们等中小武官分,剩下的一成才是真正种地的旗军余丁们分。 就是说,哪怕是吃糙米杂粮,若不是煮盐贴补,眼前这些卫所旗军怕是只能被饿死了。 在后世来说也不少人,甚至很多人主动吃粗粮糙米,但后世的人随意一袋零食的热量便抵得几斤主食,这个时代的人缺乏肉食,少油水,更没有高热量的零食补充身体。壮年男子要做很重的活计,每天最少要摄入三四斤主食才能不伤损身体,而事实上眼前这些人都处于长期营养不良,他们是在透支生命。 士大夫们能活到六七十不稀奇,普通的百姓,不管民户军户,平均寿命怕是只有四十不到。 “就去淮安府吧,梁世发和闵元金带人同去。”闵元启挥手道:“三十五两都买成粮……我的十五两,也全部买糙米!” 大河卫云梯关守御所距离淮安府二百余里,距山阳近二百里,盐城也是二百余里,安东最近,百余里不到,宝应最远,三百余里。往北去海州一百余里算是最近,但云梯关守御所多半是去山阳县或淮安府。东阳太远,往海州和盐城都是没有官道,道路难行,只有到淮安和山阳是顺淮安一路走水程,距离虽远,但五六天就能打一个来回了。 闵元忠办理袭职,领官袍印信,也是到淮安府的大河卫指挥使司衙门去办理。 不料闵元金等人眼神有些奇怪,闵元启看了一眼,对闵元金道:“吾是不是说错了?” “元启哥可能是刚刚病好……”闵元金道:“咱们卖盐所得的银两,还得给杨提举两成,也就是十两银。” “杨提举?杨世达那盐商?” 闵元启眉头一皱,这才猛然想了起来。 煮盐的收获,卫所的其余武官不会要,他们也会驭使自己麾下的旗军煮盐,卫指挥使之类的高官,拿三节两敬就算是分成,毕竟他们手伸不了那般长,煮盐又不似田亩有固定数额,无法核查。 倒是在运输途中,沿淮河和官道都会有盐课提举司的人巡查,若按国法处置,贩卖私盐是可以处以极刑的重罪,但在崇祯年间早就无人当真,各处都是私盐泛滥,朝廷盐课所得已经相当有限。 这些所谓的巡查人员,多半是地方上有实力的盐商,捐输银两买的从七品的副提举杂职,再带一群青皮游手,在各处以查禁私盐的名义敲诈勒索。 以盐城为核心,方圆几百里可以煮盐的地方,大量的这一类人都存在着。 闵元启想到自己家里才存着二十来两银,这一次便要凭白给人十两,心头一怒,当下便摆了摆手,说道:“我等辛辛苦苦近两个月,所得不过五十两,他们屁事不做,就要拿走十两?从这一次起,咱们的银子便不给了。” 梁世发面露不安之色,搓手道:“大人,这可是旧例。” “旧例?”闵元启越发生气,看着眼前这些军汉,觉得真是形象气质俱很猥琐,自己领着这一群人,心中也是颇有不甘。他也有意要找一个突破口,当下冷冷的道:“这旧例在我手中便是破了,谁要拿银,需得问过我手中刀!” ------------- 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啊! 第三章 盘算 夜晚寒风不断,扑打的窗棂一直响个不停,窗纸有多处破裂,闵元启睡的屋中也是与外间一样冰寒刺骨。 到了凌晨时分,就算盖着棉被,闵元启也是被冻的浑身冰凉。 大河卫这里并没有烧坑的传统,那些泥瓦匠人也不会砌坑,冬天完全就是靠硬抗。数十年前,人们记忆中的冬天还不是太冷,这三十年来,几乎是一年冷过一年。 已经出了正月到二月间了,这天却还是冷的邪乎。 闵元启知道自己这里还算好,有祖先修的这堂皇院落,普通旗丁家里只是茅草屋,难挡风雪寒气,一家老小缩在狗屋般的屋子里,抱成团还是冻的瑟瑟发抖。 这年头,被冻的浑身青紫,活活冻死的人可是不少,不提京师南京那样的大城,便是淮安府,冬天时哪一天不拖走几十具冻死的尸体? 天气冷,闵元启的心情也是一片冰冷。 闵元启意志虽是坚定,从富足发达的后世穿越过来也认了,但眼前的局面,也实在是太过艰难了一些。 闵元启在后世是一个国土工作人员,在耕保部门工作,算是一个小头目。他负责审批各种用地项目,这是个肥缺,但他一直谨慎小心,从不敢出什么偏差。 闵元启是从福利院走出来,千辛万苦才考上学校,考上公务员,才有了稳定的事业和收入。执掌一个部门,又得有承担,甚至会背一些黑锅,这些事都给他不小的锤炼。 但后世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难题,和眼下的局面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远,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 闵元启算是历史小白,一路系统学习上来的历史知识相当粗浅,毕业之后工作之余,旅游就成了最好的放松方式,看书也是很少涉及历史类的书籍。 这个时候,闵元启算是有些庆幸,自己好歹看过几本大热的明朝时期的历史类书籍,现在不致于两眼一抹黑。 而他知道的一些东西,也是已经足够令闵元启心头一片冰凉了。 崇祯十七年,历史小白也知道这一年大明王朝覆灭,清军入关,李自成被追杀,然后就是南明小朝廷建立,接下来似乎也是没多久就覆没了。 接下来的历史好象相当混乱,打来打去,到康熙年间,以清廷收复台湾和平定三藩为标识,这个外来的异族建立的王朝才真正稳固下来。 对整个中国来说,这一段的历史是异常混乱,充斥饥荒,疫病,战乱,灾害,可以说是死人无数。 对一个普通人和家族来说,稍有不慎就会落于灭顶之灾。 四川,湖广,江南,陕北,河南,饥民遍地,连续多年灾害,死人无数,战乱之时,更是尸横遍野。 辽东之地原本有六百多万人口,清军入关时,连续多年掠夺汉民,人口也只有六十万人不到,真是十不存一。 闵元启所在之地虽然不是战乱和灾害的核心区域,但以闵元启粗浅的历史和地理知识来判断,应该也是处于清军南下的必伐之地! 崇祯十七年……闵元启咬着牙,这个该死的混帐年头! 心中焦燥,闵元启感觉身上也燥热起来,他站起身来,拿起柜子上的蓝边碗,痛痛快快的痛饮了一番,凉茶下肚,身上发寒,心思才又感觉冷静下来。 也怪不得闵元启如此,他的性格再怎么坚韧,在后世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哪一个人遇到这样的困难能够完全的镇定自若,他现在的反应,才是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反应,抱怨,不甘,痛恨,惶恐…… 摸了摸头顶的头发,睡觉的时候是拿掉了网巾,闵元启心情也是极为复杂。对头发他原本没有太深的执念,后世时就是留着精干的短发,但此时此刻,再摸着头发时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从束发时起就标志着成年和责任,头顶的发式,是几千年的传承,如果没有八旗入关,可能汉人在几百年后会自愿剪短长发,跟上时代的潮流,但在此时此刻,一想到将被迫剃掉头发,只在脑后留一小撮尾巴,闵元启心中就是一阵反感和愤怒。 自己愿意是一回事,被人强迫就是两回事了。 闵元启都是如此,想想那些普通人又会如何? 清初时原本天下已定,若不是多尔衮骄狂之至,先后令大明人改衣冠和剃发,怕是根本不会有接下来几十年的战乱。 经过崇祯十几年的瞎折腾,天下人对大明已经彻底绝望,只有少数读书人还抱着忠君的思想不放,稍有机变的哪怕是读书人也是选择了降清,钱谦益这样的士林领袖都不顾节操投降归顺 ,可见人心如何。 剃发令一下,结果就是天下骚然。 闵元启当然也不愿剃发,更不愿投降此时的满清……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也是相当关心时事,对女真人充满痛恨,毕竟其也是大明军人,对外敌自是有满腔义愤。 这种记忆和情绪,当然也是影响着现在的闵元启。 不降,当然不降! 不降,当然还得想办法生存下去。 闵元启紧皱双眉,以他两世的经验来说,既然清军入关后几十年才真正一统,说明有逃离的空间,只是要考虑到时机和路线。 最后的失败如果不可避免,只有考虑逃亡海外一途。 在此之前,要积累人脉和金钱,孤身一人往海外跑,也差不多算是自寻死路了。 以闵元启现在的身份来说也根本不能跑,大明尚未亡国,法度犹在,他这样的卫所武官擅离驻地逃亡,被抓捕之后必定问斩,没有别的可能。 况且也没有逃亡的费用,家中尚有精米两石,糙米麦子十来石,存银只有二十余两,这点钱只够他跑到南京或杭州,再想继续南下就得讨饭走了。 第一步,还是得积累财富…… 闵元启眼神发亮,脑海中也是认真的盘算起来。 自家起步是试百户,上头有百户和副千户,千户,还有指挥佥事,同知,指挥使。大河卫和淮安卫素来有十八指挥之说,就是说一个卫就有十八个四品以上的婆婆,每年军户们五成以上的收获都是被这些大人物们给瓜分了。上头婆婆虽多,但在云梯关这里闵家颇有些地位,千户李可诚和闵家不对盘,不过族叔闵乾德却又是签书千户,足可与李千户彼此制衡。 云梯关所距离淮安府二百多里,平素很少有官员过来,毕竟太过偏僻,闵元忠所在的百户又距离守御所衙门十多里远,千户也极少过来这边巡看。 这便是典型的天高皇帝远了。 闵元启的家底便是麾下的十个小旗,满编的旗军百二十人,余丁二百余人,妇孺孩童老人四百余人,加起来七百六十七人。 田亩四千余亩,一百多户人家平均四十亩田。 牛马骡驴极度缺乏,整个百户下没有一匹马,连闵元启自家都没有马骑,堂堂六品大员,到哪儿都是靠两条腿儿,最多骑驴,想想也是凄凉。 旗下共有毛驴三头,牛两头,四千余亩地几乎全凭人力耕作,农具也是缺乏,铁具加起来不到五十柄,不要说人均了,户均不足一柄。 田亩数看起来不少,如果是肥田沃土,如江南那般平均亩产两到三石,军户们生活应该是过的不错,但云梯关这里可是近海又近盐城,滩涂地多,盐碱地多,产量平均不到一石。 产量低,还有一半的收成是大官们收走,两成交国税,两成中低武官分,一成留给军户。因为这些田亩,耕作是军户们耕作,但田亩的主人却是从指挥使到百户,总旗,原本的军田早就被武官们瓜分一空了。 这些军户,说是执戟保家卫国的军人,其实就是挂着军人名号的农奴。 煮盐所得比种地多的多,但限于人力物力,产量一直也是上不去。 而且要被层层盘剥…… 闵元启霍然起身,感觉到自身提起了一股狠劲,胸腹之间充斥戾气。昨日他已经放了话,今天就得将事情解决,否则他在旗军们面前定然会威信大失。 短短时间,闵元启便穿戴完毕,将佩刀挂在革带上之后,他用右手使劲握了握刀柄,自信之感油然而生。 在此之前,闵元启从未想过与人争斗,后世的他谨慎持重,今世的他此前性子浮滑,还是个未定性的青年人,却是自有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和武夫世家的狠劲。 今世的闵元启浮滑不定,是因为未明大势,胸无点墨,所以才会随波逐流。现在两世的记忆灵魂融合,便是眼下的闵元启,遇事有主见,又胸怀戾气,敢打敢拼! 闵元启深吸口气,按刀推门而出。 门外是黎明时的庭院,曙光微现,天气寒冷。 随着闵元启推开院门踏足而出,街道上或蹲或坐的十余条汉子呼啦啦均是站起身来,一双双眼睛,立刻全部看向闵元启。 第四章 漕船 闵元启眼前的众人眼神闪烁,少数人目光坚毅果决,甚至有一些好勇斗争的感觉,更多的是迟疑,畏惧和惶恐。 杨世达所行并不合法,但人人都选择屈服,不光是杨世达本人有不小的势力,其身后还有更恐怖的靠山。 眼前之人,若不是闵元启的试百户和总旗官身份,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吃食,他们也是不愿跟随去冒险。 人群之中,小旗官闵元金,闵元忠自然是在内。 这两个堂兄弟和闵元启俱未出五服,闵家上一辈是乾字辈,有不少还是在职武官,也有不少退休致仕。军户生活困难,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很多人四十多岁就齿牙动摇,白发苍苍,自是早早办了袭职,将军职交给尚在壮年的子侄。 宗族之中也有利益纠葛,有内争,但闵元启知道,闵元金和闵元忠若想继续立足,不被人排挤欺凌,凡事就均需支持闵元启。 杨志晋和高存诚也在,两人眼光中明显有些犹豫迟疑。 梁世发也在,倒是出乎闵元启的意料之外,但看这厮咬牙切齿的样子,显然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 各人手中都有长枪或短刀,却是和他们的衣袍一样,破烂不堪,很多兵器虽然打磨过,仍可见斑斑锈迹。 眼前的人,闵元启看起来都是无比熟悉,除了小旗官们之外,李俊孙和王武迈却是闵元启的家丁,两人的祖父辈就在闵家效力,当初闵元启家有十来个家丁,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两人了。 除了两个靠闵元启吃饭的家丁外,各人的神色都不是太好。 闵元启就没有看到什么眼神坚定的军人,只有一群畏畏缩缩,想要好处,又怕担责任的猥琐男子。 倒也没甚奇怪。 在闵元启的记忆之中,大河卫在嘉靖年之后就没有承担过任何军事任务了,也根本不算是个军事组织。 更象是一群被组织起来的农夫,灶户,还有漕船纤夫,总之是和军人没有太多关联。 如果说一定与军人身份有关的,便是各人身上穿破烂褪色的胖袄,还有那些制式佩刀和大刀,长枪。 闵元金带头抱拳,各人纷纷抱拳躬身,口中道:“见过大人。” 闵元启微微点头,沉声道:“今日我亲自带队押船去淮安府,水关盐狗子要银便直接打过去……要拳头给拳头,要刀子便给刀子,总之银子是一分一毫也不会给。咱们卫所旗军熬煮得盐岂是容易得来的,凭白便要分两成与他们?吾身为试百户,是尔等的当家人,也拿着好处,便是要替旗军兄弟当家作主,此事我会冲杀在前,尔等若想日后多买些粮,叫父母妻儿多吃几回饱饭,便安心与我一并冲杀,若胆怯害怕,情愿挨饿,现在便可走开,吾也不会怪罪。但若打杀起来时,胆怯跑开的,此后便不要回我百户,自家到别处找营生去罢!” 各人神色还是有些犹豫迟疑,旗军中最为凶悍的谢祥都是脸庞扭曲,身体也有些颤抖。 云梯关这里,是以盐城为核心,方圆几百里地都是后世出名的产盐区,盐业自然是这些地方的支柱产业。 按大明文官的统计计算,每人每月要食盐六斤,按这个标准设立盐窝灶户,每个灶户不管人口多少,按月按每灶交盐,官府拿粮食到灶户家里换盐,然后商人到官府领盐引,再到规定地方贩卖从灶户手中收得的盐,这就是标准的官盐售卖流程。 在明太祖时期,盐茶法度森严,犯了禁的就算是驸马也照杀不误。但朱元璋的子孙不争气,到中期之后盐茶法就败坏无余,盐引随意赏赐给太监勋贵,到崇祯年间,闵元启记得自己看过数字,朝廷征收的盐课一年是二十五万两银。 这个数字,低的令人发指。 淮扬之间到荆楚,几乎到处都是私盐泛滥,根本无人食官盐,官盐不仅价高,还在指定地方售卖,基本上都在县城之中,百姓购买不便,价高质次,当然是会被私盐打的溃不成军。 盐课提举司早就不能履行职责,也根本无人过问私盐之事,盐法几乎不复存在,私盐早就堂而皇之的贩卖了。 王朝末世,大体便是如此,法度败法,当然也不光光是盐法。 杨世达这样的提举官,其实就是挂个名,谁都知道他的官职就是掩护其盐枭的身份。 这样的人当然不好惹,眼前旗军们战战兢兢的神态并不奇怪。 听了闵元启的话,各人均没有转身离开,但却也没有人上来说两句,十来人就这么沉默着,半响都无人出声。 闵元启内心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自己鼓动一番,又事涉各人的吃食生计,总会有人站出来附合,士气才能鼓动起来,这一下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说来说去,还是闵元启刚袭职不久,此前性子又是浮滑不定……简单来说,此前的闵元启就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武艺虽高,但却没甚头脑,没有社会和官场经验的后生。虽然眼前的小旗官和旗丁们也普遍年岁不大,但叫他们对闵元启五体投地的拜服,或是一番话就能说服他们,令他们拼死效力,怕也是闵元启过于一厢情愿。 虽无人支持,好在也是无人反对,闵元启转过身,轻轻吐了口气,心头略微一松。 确实如闵元启所说,到处都是卖私盐的,杨世达这样的盐枭,带着青皮无赖,打行打手,汇成一股恶势力,沿河设卡强收费用,闵元启这个百户每个月的几十两银收入都是几百旗军余丁家属的口粮银,杨世达硬生生分去两成,这些旗军定然也早就不愤,只是在此之前无人带头,闵元启虽然不是最佳人选,但眼前之人也明显是打算跟着他试一试。 “走吧,跟我来。”闵元启想明白此节,也不愤怒,心中反是越发平和。他握了握腰间佩刀,将手一挥,高大魁梧的身形一转,便是向北方的河岸边走去。 其余十来人慢慢跟上来,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来,在这天色未明的黎明之时,天地之间,仿佛也就只剩下这脚步声了。 …… 闵元启一路前行,待似真似幻的河水流淌声变的真切之时,眼前便是出现了一条玉带般横亘东西的大河。 这便是淮河,此时的云梯关便是淮河的出海口。几百年后,海滩往前推进了过百里,云梯关和大海便是失去了联系,而且淮河也多次改道,将此时的鱼米之乡也是祸害的不轻。 除了淮河之外,往南还有灌河和里下河,里下河更是南边诸县的母亲河,流域范围极广,冲涮平原土质肥沃,地方丰饶,相比而言,淮河可以算是一条祸河,对地方的毁坏远远大过于收益。 对大河卫的旗军武官们来说,对淮河的感情更是复杂一些。 整个卫所以淮安为中心,最东是云梯关,然后还有海州,淮安,山阳,东阳等诸府州县,在南京的中军都督府,底下的卫所众多,江南的卫所早就废弃,倒是淮安卫和大河卫这两个江北卫所,仍然保持着大体的建制完整,军户逃散的情形也并不严重。 闵元启到码头时已经天光大亮,在简陋的码头上停泊着二十来艘漕船,这种船和福船类似,不过比跑海的福船要小一些,都是单桅,硬帆,平底。眼前这些漕船是停在码头检修,现在才二月,大规模的漕运开始是得四月,大河卫承担的漕运数额是十二万石,云梯关守御所的份额是两万石。 只要不枯水,船只状态保护的好,两万石的任务摊到每个百户也并不算高,但船只破损和北上枯水才是常态,每卫所都是轮流出运军,每个运军都视每年的漕运任务为畏途,纵不是九死一生,每次完成漕运回返之时,也是几乎要脱去一层皮骨。 按当时的官方记录来说,“漕船行进,动经旬日,或百夫拼力牵挽不行。” 运河上水闸林立,更增加了船行难度,按记录来说是:“江南丹阳段运河浅涩难行,漕船过京口闸时,常需三四百人并力挽拽一船,方得出闸。” 而漕运从明初是各处分别解运,百姓负担极重,后来索性全部由军运,明初之时核准额定的运军就有十二万人,由侯伯主管,中期之后渐成定制,各卫分设运军把总,主管运军漕运,而漕运是国家的大动脉,万万疏忽不得,尽管北上水程全部逆行,一艘漕船十人,设一纲司,五船设一甲首,这些在严密的监管之下,逆流而上,撑船拉船,在逆流和枯水期与大自然辛苦搏斗,明人有言云:“运军身一人运,无一日不在运中,暴挽于赤日之下,则背肉生鳞,力撕于急溜之中,哀呼声惨。” 千里长途,逆行北上,风吹日晒,衣食不继,又被盘剥,欺压,运军之惨,真是字字血泪。 云梯关这里,每年一月到各个水次关收粮,眼前的这些漕船就是收粮入舱返回。 修葺过后,二月就要“开帮”出发,待十月才可以返回。 闵元启这个试百户,去年方从运军役中脱身,今年是另一总旗出五十丁,负责五艘漕船,另外的百户各有出人,负责四十来艘漕船务必在二月初时北上。 第五章 出发 看到河边修船的运军们,闵元启身边的人都在摇头叹息。 很多人情不自禁的抚起后背,包括闵元金这小旗官在内也是一样的动作。 从天津至通州二百里,逆行水浅,风大难行,这二百里几乎每一艘漕船都是牵引北上,费时费力,人人都拉纤拉到后背生疮,惨不堪言。 “闵试百户?” “韩总旗?” 河边有个人影慢慢走过来,来人头戴大帽,身上是天青色的圆领长袍,也是半新不旧的模样,腰间也是悬着一柄戚刀,腰间号牌,脚上官靴,都是显示出这人也是个总旗官的身份。 这也是在大河卫里,换了南方卫所,总旗官挑粪灌园的不在少数,根本无人将这官职当一回事了。 闵元启眯眼看过去,认得这人叫韩森,三十余岁,本百户下的另一个总旗。 其人对闵元启向来不太服气,韩森做事颇有章法,甚至是有些死板,所以不太瞧的起孟浪浮滑的闵元启,不过闵元启所在的家族曾经是世袭指挥,降袭之后也是有世袭的百户,韩森虽然不服却也无法,只是见礼之时,这个“试”百户的官称,韩钟的咬字也是异常清楚。 闵元启此前对韩森这般傲气模样很是不愤,现在倒是有些理解。若换了后世,能做事的对不能做事的官二怕也是不服,只是有人内心不服,当面却是奉迎,这韩森越是当面顶撞,越是证明不是有心机的人,应该很好应付。 闵元启拱手道:“韩总旗辛苦了,这一次是往淮安府和山阳,宿迁等水次关接粮?” 韩森一楞,脸上显露些意外之色,当下只得答道:“是,先抵淮安,空船到宿迁,接粮后到淮安府,然后带漕船回来修补,等北上的消息。” 韩森所说,就是现在北上的全部流程。明初时,太祖定制是要轻薄徭役,大明的赋税水平也确实很低,但由于财务制度设计的一团糟,反而给百姓带来不小的负担。 比如家在浙江绍兴的民户,他们的赋税按制要交到金山卫粮库,这些百姓要在粮长的带领下,自备行粮船只,走几百里把粮食送到金山卫去。 这种补给使财务制度异常混乱,大量的补给线多如蛛丝,混乱不堪,到洪武末年就撑不下去,改为用运军专送。 运军专送倒是减轻了百姓的压力,但对运军来说也是异常辛苦了。 每年年底到年初,轮漕运军要到各水次关运粮,将粮食运到主要的收粮点后,到了二月初再开帮北上,当年的十月才返回。 很多卫所运军是轮值,也有一些运军是不得休息,十月返回,休息不到两个月,又得到水次关接粮,第二年初再次北上,相当辛苦。 闵元启沉吟道:“这一次北上消息,似乎来的相当的晚?” “是啊。”韩森不由答道:“往年此时已经出发了,最少各卫运军都在把总官提调下汇集淮安,现在这时候运军尚在各所,上头只叫把漕船准备好,何时出发,却是未定。” 闵元启道:“是不是与闯逆往京师进发的战事有关?” 韩森冷哼一声,道:“自是有关,不过这等事也非咱们能操心的,安心等着便是。” 在场的旗军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感觉,迟迟不得出发,各人并未有焦燥不安的感觉,反而都是一派轻松。 闵元启眼神扫过众人,初时还感觉怪异,待看到一个个面色腊黄,身形瘦弱的武官和旗军时,心中也是了然。 虽然李闯在崇祯十七年正月誓师出关中,先是北上陕北,然后往西北诸镇进发,到二月时估计已经进入晋北,距离京师已经相当接近,闵元启只知道明朝是崇祯十七年亡国,但在几月却记不得,但按眼前这些卫所军人的表现来看,明朝灭亡也并不奇怪。 闵元启思忖之时,韩森已经知道眼前这些人的打算,当下便是神情怪异,他用蔑视的眼神看了一眼闵元启,接着沉声道:“试百户,杨世达那人可不是好惹的……莫要以为从六品的试百户会被人家放在眼里!” “好不好惹,也要试一试。”闵元启很沉稳的道:“咱们这些人北上当运军是九死一生,在家里种田煮盐,求的就是一碗饱饭。这一碗饭得来何其艰难,咱们凭甚要白白送人?” 韩森却未料到闵元启是这般说词,当下听的一呆,闵元启带人往河边行时,韩森神色怪异,其余的旗军脸上都与适才有些不同。 每个月要被盐丁拿走二十几两银,换成粗粮是好几十石,若这银子能省下来,整个百户七百多号人好歹能多吃几顿饱饭了。 “总旗,”韩森身边有旗军道:“试百户不管怎样去试一试也好。若真的省下这笔银,咱们日子都要好过的多。” “十来个百户,个个不交这银子,杨世达一年要损失几百上千两。”韩森冷哼一声,说道:“我适才还以为他长进了,后生还是后生。不过,他也是为了大伙儿去碰,碰去吧,别碰个头破血流就好。” …… 六千多斤盐已经装成一个个盐包,装在一艘漕船的船舱之内。 这船已经老旧不堪,走不得长程,在帐面上也是报销了。这等事当然也不是卫所旗军们敢做,多半是千户百户们做的手脚,也是为了自家出门方便。 象云梯关守御所的千户和副千户大人,每年出入淮安府数次,有时还要去南京兵部或中军都督府办公事,自家有条船是要方便的多。 闵元启跳上船身时,整条漕船都摇晃了一下,船底发出吱呀声响,他有些担心这船会不会瞬间就散了架。 十来人依次上船,各人要么盘腿坐在船舱里,要么站在船舷各处,神色均是有些不安。 往淮安也是溯流而上,好在淮水不存在枯水一说,风力也大,各人上船后将主桅硬帆用力拉升起来,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均擅操船,众人拿着长杆在水岸边一撑,起锚之后船头便是破开水浪向前。 闵元启站在船首处,眼看着船身破浪前行。这漕船一艘船可装五百多石粮,也就是眼前盐包的十倍数量,就算这艘船年久失修,这点重量也不必太过担心。 船行很快,两岸风光都相差不多,对岸便是海州卫地界,也是南京的中军都督府下的诸卫之一。 再往北才是灌南县和海州州城,再往西北方向走二百余里,便是徐州府所在地方。 在这个时代徐州地位并不算高,国初时太祖皇帝入集庆,身边是占据平江府富裕地方的张士诚和占据湖广粮仓的陈友谅,地盘狭窄地势低洼,北方重镇是淮安府,南边是江西的洪都等地,当太祖剪灭群雄,北上伐元混元天下之后,淮安等地拱卫南京,北方设塞王防备蒙元,徐州并不显要紧。 到此时徐州反而是相当要紧了。 其不仅是漕运节点之一,战略地位也相当要紧,北上防御山东南下兵锋,河南,淮泗,都在徐州的辐射之内。 徐州的地位,有人曾言:“南不得此,则不可图翼东,北不得此,则不可窥江南。” 这是所谓“南北咽喉”之地,也可称为华夏的腰眼,太平时节,徐州是四方中转的要地,到了战争之时,徐州便是四战之地,不管是南下还是北伐,不得徐州就无以言成功,哪怕是现代化的战争,徐州的战略地位也是无可动摇。 以闵元启的记忆和粗浅的历史知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几百里外的徐州便是南明的江北重镇,防御核心,可是印象中似乎没有爆发大战,接下来淮安和扬州都未大战,只有后世知名的“扬州十日”。 至于云梯关这里,闵元启想到脑仁疼,也是想不起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的淮安卫,大河卫,在清军南下之时的反应,闵元启更是没有一点儿记录和印象。 此前闵元启还有些奇怪,过万卫所旗军,清军南下之时,就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今日遇着韩森等人,看到他们提起北上之时眼神中的怨气,闵元启隐隐也是有些明白过来。 卫所军人,求三餐一饱都不可得,家人在家饿着肚皮,他们还得一路将漕船拉纤到北方,一走经年,历经磨难苦楚,受到歧视和盘剥,皇帝在哪里,大明又在哪里? 军人理应持戈卫国,如果连军人也对国家和天子失望的话,这个国似乎亡国也并不可惜。 船速很快,时不时有浪花拍击船首,冰冷的河水拍散了,水花四溅,有一些溅落在闵元启的脸上和身上。 两岸的景致相差不多,大片的农田里长着低矮的麦苗,大河卫和海州卫,淮安卫,还有南边的东阳,宝应,扬州等地,过冬的作物多半是麦子。 大片的平原区域,方圆几百里没有超过百米的山头,特别是云梯关这一带更是如此,连一处象样的坡地都没有。 广袤的平原上有稀疏的林地,大片的农田,枯黄的芦苇下是多日前下雪之后未融化的河边残雪,还有一条条田埂,一座座村庄……眼前的情形叫闵元启眼前一热,这种时空交错之感,令他在情感上几乎难以自持。 哪怕几百年后,如果离远了看,又在早晨的话,在这一片土地看到的情形,恐怕相差也并不太多。 闵元启在后世也是这一片土地上出生和成长,眼前的一切他太熟悉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涌上了闵元启的心头。 第六章 失据 船速极快,快到响午的时候,闵元金指了指北岸,对闵元启说道:“元启哥,快到灌南县城,前头应该是盐丁设的税关,相隔不过数里了。” 闵元金年龄和闵元启相差不多,但论起水路和两岸地理的熟悉程度,闵元启可是远远比不上闵元金。 众人俱是紧张起来,梁世发脸色发青,和杨志晋和高存诚一并站起身来,三人原本蹲在船边窃窃私语,站起身来之后,都是拿眼看着闵元启。 闵元忠和闵元金二人也是颇为紧张,闵元金说过话之后,便是往闵元启身后站了站。 一众旗军也是神色发虚,纵然是两个家丁也是一样。 闵元启看了看李俊孙和王武迈两人,他知道这两家伙和普通旗军不同,少年时就在长辈的督促下苦练弓马刀枪,一身武艺本领相当过人。他二人每个月在闵元启门下各领一石粮,这个待遇在北方边军里肯定极差,辽东边军将领的家丁,最普通的家丁每个月也领三两银加两石粮,若是混的好的边军家丁,肥田骏马良弓宝刀应有尽有,家主自己未必顿顿吃肉,家丁却是得酒肉不断。 原因也是简单,北方这些年不停的打仗,家丁武艺不强,待遇不高,关键时刻可是保不住家主爷的性命。 将领们别的可以不在意,不打紧,自家的性命却是极要紧的。那些杂鱼营兵就是炮灰,死多少都可以不在意,惟有将领自己的性命,还有家丁的性命,那才是最为要紧的关键,所以家丁待遇高,每天打熬武艺,练习骑射,家丁的多少也代表着将领的实力。 有名的辽东将门,宁远伯李家为第一,除了李成梁的赫赫武功之外,李家的八千家丁才是最为关键的筹码,多少总兵大将,出身便是李府家丁。 李家衰败之后,祖大寿的祖家崛起,原因也是祖家在宁远世代将门,兼并大量田亩,养活了大量的家丁。 祖家的精锐家丁过千,所以不管祖大寿怎么跋扈不法,在广宁阵前先逃,在北京城下率部先走,皇帝敢杀袁崇焕,却是不敢碰祖大寿一手指,原因便是家丁只认养活自己的家主,什么国法纲常却是不放在眼里,皇帝敢动祖家,祖家的家丁便敢造反,有些家丁世代受家族供养,就是为了到关键时刻不分纲常大义,事非曲折,家丁只认自己家主,别的一律不管不顾。 大河卫这里,嘉靖之后就没有起过刀兵,卫所旗兵几十年没见过血,便是家丁也是一样。闵元启家家丁最多时过百人,那也是嘉靖年间的事情了,到了如今,闵元启便只得眼前这两个货了。 武艺么,倒是说的过去,战场搏杀的经验却是等于零,现在的情形看来,不要说上战场,便是叫这两人跟着打群架,怕是这两家丁也是心里在打着小鼓,七上八下的,脸色也是青白不定,比那些普通的旗兵强不到哪去。 人们都不敢随意说话了,只能听到水花拍打船身的声响,接着荒芜的岸边渐渐有人踪出没,再往前一点,两岸边的人群越发密集了。 时辰接近午时,太阳光也似乎是暖和了不少,毕竟已经是二月,再过半个月左右,岸边的柳树便会抽芽,春光水暖,景致会比现在的萧瑟灰黑漂亮不少。 眼前是灌南到大河卫的渡口,对岸是灌南,有乡都村落,南岸是大河卫诸百户,从这里到盐城和东阳的大片地方都没有设乡县。明初时候,整个沿海地方,三成土地是滩涂地,还有大片的盐碱地,人口不多,设一个盐城县由淮安府管着便可。到明末时,其实人口滋生颇多,但民户村落是由淮安府和扬州府下的各县代管,要等几百年之后,这里才会增设多个县区。 此时淮河之上当然不可能架桥,两岸之间的人员往来自然是坐船。 渡船在两边的木制码头往返,每天从早及晚,黄昏之前船渡便结束了,早晨和中午这时候应该是人最多的时候。 除了闵元启的这艘旧漕船之外,不少小型的乌篷船沿着河岸走,到这里也被拦住了。 这些船有小型的民船,多半是运货的商船,除了渡口之外,道路上也明显看到有人在盘查过往的行人。 若是没有带货物的普通人便是直接放行,若带着货物,就是一个也不放过,或多或少都是要交钱才能过卡。 闵元启皱眉看着眼前情形,这种设卡征税的情形在大明太常见了,眼前这个是灌南县和盐课提举司共同派设的卡子,前头还有山阳县和淮安府的卡子。在河南同山东等地,亲藩众多,各王府也派人在官道和河渡处设卡征税,不管什么名目,交钱才得通行。 甚至很多绅粮大户,借着办团练和地方治安等各种名目,私立税卡,这等事也是无法禁绝。 在大明,朝廷收的商税和杂项相当有限,南方民间在隆万开海后富裕无比,就算山东和江北等地,相较以往也是富裕很多,税卡林立,限制了商业流通,肥了设卡的官员和相关人等,朝廷却是半文钱的好处也没落着。 眼前的税卡,便是典型的私卡。 码头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河面上船只来往不断,一群穿着青布短袄,头顶戴青色折上巾的汉子,手中拿着挠勾将小船不停勾向码头,然后船上的人谈妥交了银钱,这些青袍汉子再用推杆把船推开,他们都是神色轻松,这样的事已经做了很久了。 在码头上方是一幢小型的河房建筑,地方虽是荒僻,这河房修的却是不错,屋面蓝瓦兽脊,三开间院门,左右各三间厢房,再加上正堂,厨房马房茅房一应俱全。 院中也是不断有人群往来,人们多半穿着宝蓝或茧绸直缀的衣袍,或直青布蓝布的直身,头戴六合一统帽,或是东坡巾,四方平定巾,唐巾,也有戴瓦楞帽,大帽的,不一而足,每有人进出,便是有银钱入帐,在院门处便是有数个大筐,碎银铜钱直接抛掷筐中,从早晨到午时,好几个筐子已经装的大半满了。 闵元启身后几个人,都是伸着脖子看着那收钱筐子,好几人俱是眼中发红。 漕船越发接近,终于是有人将挠勾伸过来,将漕船拖到码头上。 “云梯关过来的漕船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过来,瞄一眼船舱,说道:“半个月前就该过来的,老子还说这帮贼配军在别处有什么好生发,不再熬红眼煮盐了哩。” 四周的人都笑,有人凑趣道:“这般贼配军除了煮盐还有什么别的财路?也亏得杨大哥和关二哥仁德,按说不是灶户,哪得随意煮盐?换了早几十年,私藏熬盐的铁锅大灶便是流配三千里的罪名哩。” 中年汉子名叫关二,是和杨世达换帖的兄弟,关卡上的事由他一手打理,差事肥,手底阔,自是有一群帮闲在身边侍奉凑趣。 “万把来斤。”关二也不多和这些卫所军废话,这些军户比普通的灶户还要穷上三分,更不要说同那些盐商大户相比,没多少油水可榨,瞄了一眼之后,当下便道:“值得五十两,两成,交十两便赶紧走。” 漕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怎地?”关二感觉有一些异样,怒目道:“驴马射出来的腌脏东西,还想着要和俺关二讨价还价?” 漕船上可是有五个小旗,从七品的官,闵元启更是穿着从六品的武官袍服,腰牌也悬在束带上,身份相当明显,但这关二却根本未把眼前的武官们放在眼里。 关二开骂之前,闵元启是有一些尴尬。 重生穿越,未来是明亡清兴的大变革,闵元启在时代的浪潮里感觉无能为力。从个人来说,他有一些可倚仗的身份,但也并不算高……这个官职只能叫他不被人欺凌,可得温饱。如果想在乱世中自保,或是不被时代的车轮碾压,就得努力向上。 所以听说辛苦煮的盐要白交两成给人,闵元启的第一反应便是要解决此事。 到现在这个时候,闵元启才感觉自己有些孟浪了。 闵元启的家族在大河卫传承日久,威望和人脉权力网相当稳固,他二十岁袭职成为试百户,从六品,再过一些时日便可转为百户,麾下两个总旗,近二百旗军和余丁听他指挥,在本百户内他可以威福自用,就算在千户内,虽然千户李可诚对闵家有些提防和打压,但总是要给闵家子弟一些脸面。 这些事给了闵元启过往记忆一些暗示和错觉,仿佛自己也算是一号人物。 到了眼前这税卡处,看着那些穿着绸衫的商人,还有税卡上的关二等人,要么穿着富贵,要么就是魁梧壮硕,目露凶光。而这些人看自己等人的眼神,毫无例外均是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神色。 在大明,卫所军兵,不管是旗兵还是武官,均是处于鄙视链条的下方! 当然,若闵元启是有实权的副千户或千户,又或是淮安府城中的指挥佥事,同知,甚至指挥使,关二这样的地方上的牛鬼蛇神,毕竟还是要给这些武官们几分面子,但这些五品到四品,三品的高职武官,少说有几百上千亩的田亩,治下的旗军替他们种地,这些武官又怎么可能押着这么一艘破旧的漕船,带着私盐跑到淮安府去贩卖? 哪怕是闵元启,真的成了百户,而不是试百户总旗,这样的事也不会自己亲自上阵。 总之,闵元启现在是被高高架了起来,有些进退失据了! 第七章 出手 多年之后,闵元启可能会回忆起这一天,在冰冷刺骨的淮河之上,自己站在一艘破旧的漕船之上,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内心也是无比的紧张。 梁世发和杨志晋还有高存诚几个应该是有默契,三人虽然不敢违令,但在此时此刻也绝不会替闵元启向前冲。 其余的旗军也是如此,哪怕被关二骂的狗血淋头,却都是低头皱眉,不敢出声。 谢祥年方二十,整个人生的如同一块石块,浑身俱是肌肉,眉眼都是方方正正的。这是个脾气暴戾冲动的青年,但在听到关二骂“驴马射的”时,谢祥气的脸色通红,身上发抖,却也是强忍着没有上前还口。 关二是何人? 杨世达这样的盐课提举,其实就是挂个官名,底下过百人盐丁都是混混,无赖,青皮,游手,随便挑一个出来,在四乡八里都是相当有名的人物,街面上普通的混混,还进不得杨世达的眼皮底下。 关二从小便喜与人斗殴,下手又黑又狠,是个典型的好勇斗狠的混帐。其多次因斗伤人命被发配充军,然后运道好又被大赦放回来。 云梯关到灌南一带,关二都是有名的狠角色,很多人传言有不少绑架撕肉票的大案,俱是关二带着人做的。 欺男霸女,横行不法,二十来年手头人命怕也不止一条,加上有杨世达当靠山,这样的凶人岂是一般人敢惹的?不要说普通的军户,便是闵元启这百户当面,关二也没有丝毫忌惮。 这还好是大明崇祯十七年,武人的地位其实在缓慢的提高,人们都知道是乱世,下意识的对拿刀把子的多了几分敬畏,但那是对“兵”,眼前的这些卫所武夫,还是“军”,仍然属于叫人瞧不起的范畴。 李俊孙和王武迈一左一右站在闵元启身边,两人都是微微低着头,象是不得不上前,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样子,两人的神色有些为难,还象是有点儿难堪似的,象是感觉想和关二说声抱歉,这事给关二和盐丁们惹了麻烦…… 至于闵元金和闵元忠,两个本家兄弟虽然不退在后头,摆出与自己无关的架式,毕竟闵元启是族中的近支子弟,另外是试百户,总旗,不管是亲族关系还是官场关系,两个族兄弟都不得不站到前头,但也仅限于此了…… 闵元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做事欠考量了,如果是今世的闵元启怕是还想不周全,后世的闵元启好歹也工作多年,虽然前后世的环境迥然不同,接触的事物也是相差极远,但基本的道理还是能够共通。 简单来说,就是忽略了敌方的力量和压力,同时也忽略了自己一方的准备。 这种类似征税的抽成方式已经行之有年,不少千户甚至指挥使的盐船一样得交银,这里头的利益牵扯岂是等闲?闵元启原本也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后世的意志加上今世的冲动,使得他下了决断,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轻率了。 这倒也不妨……最关键的地方是闵元启眼下真正明白过来,自己的部下,包括家丁和族兄弟在内都靠不住,闵元启袭职尚不满一年,恩威两道都没有展布,甚至象韩森这样的总旗明摆着瞧他不起,遇事没有心腹,争执时没有打手,这才是眼下尴尬局面的由来。 虽然如此,闵元启也不打算退缩。 这一次缩了,传扬开去必定名声大损,想要挽回得花费十倍气力。而且闵元启也不觉得眼前这些人可怕,不过是欺负良善的地痞无赖,他恶,你便比他更恶就是。 虽然决断有些轻率,但并不代表决定是错的,闵元启知道眼下的局面得打开一个缺口,对内对外才得从容展布,他倒是可以按部就班,慢慢从容着手,但现在可是崇祯十七年了,哪有时间? 关二骂了几句,看到旗军的反应,眼神中也满是狐疑之色。 “贼配军,到底要如何?”关二身边有个汉子接口骂道:“咱们哪有那闲空和你们这群狗攮的耗?” “你叫我甚?”闵元启此时却是一跃而起,落在木制的码头之上。 闵元启魁梧的身躯踩在半湿的木板上,压的木制的码头发出一阵吱呀响声。 “叫你试百户大人?”关二脸上先是似笑非笑,接着“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怒声道:“屁都不算的官,哪里来的光棍捣子?想在你关二爷这里耍威风?叫你声贼配军算抬举你哩,赶紧的拿银子出来,十两银须不得少了俺一分,若敢少,老子眼珠子认得你是试百户,拳头须认不得你……” 关二却是真的不曾将闵元启放在眼里,一个试百户官而已,在淮安府和各县,淮安卫和大河卫的武官得有好几百个,比村长里正还不值钱,穷一些的百户总旗,也就是比乞丐过的强些,几间破草房遮身,温饱都不一定能混的上。大明朝廷早就不曾给卫所武官正常发俸禄了,若祖上没有置办一些田产留下来,不要说总旗,百户,千户穷困潦倒的又少了? “那就比比拳头!”闵元启原本尚算冷静,虽然抱着动手的心思,却迟迟未能挥拳。 两世为人的他,都是小时候打过群架,无非是小孩子闹着玩罢了。后世的闵元启一直是品行良好的优等生,今世的则是武官世家子弟,谁没事会同他真的动手? 此时听着关二骂声,闵元启先是一阵阵心烦,接着便是怒火上涌,再下来血气沸腾,一股戾气油然而生,在关二吵闹的最后时刻,却是看到眼前闵元启直接一拳打了过来。 关二急忙躲闪,闵元启的动作却是极快,甚至出拳时还有隐隐的拳架,左拳握在腰,腰身从右拧身旋转,两腿一前一后隐隐弓步,全身如陀螺一般转了半圈,然后右拳才挥击直捣,猛然一下打在了关二的面门之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咔嚓”一声,关二闷哼了一声,鼻梁骨却是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拳给打的粉碎! 看着眼前关二整张脸都痛的扭曲了,眼泪和鲜血一起飞溅,整个鼻子都被打的软趴下去,歪斜不成模样,闵元启心中便是一阵快意! 四周的人俱是惊呆了,向来只有关二一伙打别人,哪有人敢出手打关二? “打死他,打死这贼配军。”关二又疼又气,退后几步指着闵元启,大声道:“不要管他什么百户总旗小旗,打死他我关二替他抵命!” 若是暗夜之中,或是私下斗殴,打死人只是小事。在这码头过百人眼前打死个卫所武官,多半怕是要抵命,关二倒也是凶悍,这个时候丝毫不缩,甚至不惧被逮拿问罪处斩。 闵元启也略微领教到了这个时代泼皮无赖的凶悍,这帮人未必敢上战场与敌人交战,私下斗殴却是舍得性命,那种痛殴一拳,对方立刻吓的求饶的好事,闵元启却是没有机会遇到。 关二这般叫喊,顿时便有十来个无赖泼皮涌了上来。 这帮人不管是税丁还是盐丁,都是杨世达和关二养的狗腿子,每日吃穿用度俱是靠着关二和杨世达,若有事不敢上,这饭碗却是砸了,是以关二既说了敢抵命,这帮人便都是红着眼冲了上来。 闵元启当面,一下子便是冲上五六个人来。 俱是驴高马大的汉子,一般身形的人却也没资格当混混泼皮。江北这里还不及江南发达,若江南地方各府县俱有打行,打行的人动手要更加专业,不管是将别人打残打死,或是打行出人弄伤残自己诬陷他人,甚至打行卖命都有公价,一条性命几十两上百两银,只要有主买便有人卖,一般都是用来在衙门打官司用,一旦死了人,从官到吏,到三班捕快,衙门里的帮闲就如同苍蝇般落在血迹上,不把出事的人家弄到倾家荡产绝不会完事。 江北这里,却是直来直往! 几个人一起动手,有人当面挥拳,有人侧身踢踹,还有人闪在一边,指着船首处的李俊孙王武迈等人大骂,警告这几人不得出手。 闵元金和闵元忠神色激动,不管怎样闵元启是上司和宗族中人,以大明民间的习惯是帮亲不帮理,本族中人与外人打架,向来是只帮本宗族的人,有什么道理打完了架之后再说,现在两个小旗处于异常尴尬的局面当中。若是普通的群架,自然是上去帮闵元启,可眼前这帮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泼皮无赖,还对闵元金等人知根知底,打完了架还有后续的麻烦,他们这些人说是卫所武官,在这些无赖眼里,身份和普通人也没甚区别。 饭都吃不饱的武官,还想讲什么身份? 但眼睁睁看着族亲兼上司挨打,闵家在大河卫好歹有些根基,这事传扬开来,闵元金和闵元忠也别想做人了。 总之是两难…… 仿佛是看出闵元金等人的迟疑和畏惧,几个青皮一边指着闵元金等人喝骂,一边是一脸得意之色。 向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没有人敢反抗,大明的阶层,顶尖的当然是天子,太监,勋贵,文官,这几年武臣地位也上来了。但这些人是统治阶层,涉及不到民间秩序。在民间来说,六房的典吏和三班班头,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那些普通书吏,衙门里的帮闲,地方上的总甲,这些人才是百姓最为畏惧的人物。 打行和地方上混的不错的青皮无赖,是底层秩序中最为难缠的人物,待他们形成一方势力时,就算是等闲的衙门班头和士绅都不愿招惹了。 众人迟疑之时,闵元启已经挨了几拳几脚,他身手不错,两个当面的青皮被他分别击中几拳,两人一个被打肿了眼,捂着眼退了下去,另一个被重拳打中腹部,当场缩在地上呕吐起来。 但码头的盐丁很多,打趴两个,反而激起更多人过来围殴。 关二疼的眼泪直流,看看有五六个人围殴闵元启,十来个青皮在外围,旗军们吓的不敢动弹,他脸上露出残忍和兴奋之色。 真的打死闵元启,关二也不敢。 现在武夫们的地位也逐渐上来了,对方毕竟是六品武官,打死了麻烦也不小。但打个半死,打成重伤,只要人不死,就绝不会有什么官员替闵元启出头。 关二心中有残忍的报复的快意,现在打一顿,过一阵还得去云梯关找回场子,不将眼前这总旗的家底给铲平了,这个仇就算没报完! 第八章 拔刀 闵元启闪躲起来很快,身形相当迅捷,他的武艺是家传武学,不是那种江湖卖解的把式……大明也有卖大力丸的,逢会逢集的时候会有这些跑江湖的,什么胸口碎大石,咽喉顶枪之类的绝活都挺多,做的绝对比后世专业和卖力。 但江湖把式,耍的再漂亮也是无用。这个时代也有太极和八极等诸多拳法,少林寺也颇有名,嘉靖年间俞将军就上了少室山与和尚们论剑,尽败众贼秃后飘然下山。 这事在俞大猷的剑经里有记录,不是杜撰瞎说。 但将门武学,和江湖把式和招法套路都不是一码事。 熬力气,熬根骨,骨壮,力大,身大力不亏,别人打半个时辰就汗流浃背,身上没力气了,自是由得你去杀。 很多将门世家,都有独特的增长力气和延续力竭的办法,据传闻大刀刘挺用刀一百二十斤,估计不是实战用力,是锻炼力气时所用,就算如此也是相当厉害了。 力气,根骨,反应,回力,这些基础打好了,才是练刀剑弓矢,用好这些兵器,掌握好杀人术,力气比常人大,身法比常人灵活,耐久也比常人厉害的多,最后才谈的上杀人。 一场激战,死的多半是普通士兵,武官将领死伤极小,一则是武官们有家丁保护,二来也确实是武艺过人。 六个混混围殴闵元启,就算闵元启身法敏捷,毕竟闪躲空间很小,陆续打伤了几个之后,更多的混混围拢了过来。 河房上杨世达也出来了,这人戴着东坡巾,穿着五福袄服,脚踩官靴,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身形适中,略微偏瘦,五官和身形都没甚缺点,皮肤还比常人略白些,若不认识的人见了,怕是真以为是个普通的乡绅。 只有认得杨世达的人,才知道这人心狠手辣,不知道在乡间害了多少良善,这人最可恶的便是好色,祸害了很多标致小娘,只要杨世达看中的便不会放过,哪怕逼奸害死人命也在所不惜。这人只要细看,便是看的出来眼中的凶戾残暴之色,关二的暴戾是在表面,这杨世达的凶残却是藏在骨子里头。 外面闹起来后,杨世达出了河房看向码头。待看到鼻子被打成一团烂肉的关二时,杨世达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他倒不是心疼关二,只是四乡八里谁不知道关二是他的副手,这个卫所武官打了关二,就是在用巴掌抽他杨世达的脸。 杨世达也有些狐疑,这些卫所军都是些苦哈哈,就算四品指挥佥事也就是在本卫之内作威作福,今日之事,会不会是有外来势力指使,有人想对付他杨世达? 不管怎样,眼前这武官是一定要狠狠教训一顿,看到越来越多的手下赶过来奔向码头,杨世达也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闵元启终于感觉有些吃力了,他已经打伤了六个,但更多的混混涌过来。这帮家伙都是打惯了群架,一边叫骂一边拳脚相加,身手也比普通人要灵活的多。他虽然身形闪躲快,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地方又小,再打下去,他中的拳脚越多,受的伤多,力气会透支,再打下去,怕是真的要被一群混混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个穿越者的灵魂,一个将门世家六品武职的身份,出师第一役就是被一群混混打成猪头? “锵!” 闵元启没有再耽搁,一个闪身之后,便是将腰间戚刀给抽了出来。 这柄刀传了四代,上等闽铁打造,重七斤左右,刀鞘和刀柄都颇为精美,只是时间太久,原本的色泽光亮都有些模糊了。 抽刀在手,闵元启便是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感觉,这刀他已经练了十五年,朝夕相伴,与他血脉相连,长刀在手,便可杀伐荡涤天下! 犹记得十余年间,祖,父俱在,教导闵元启时,无不是令他好生学好武艺,大河卫虽然承平数十年,祖父少年之时,可是见多了杀倭的战事! 一晃十几年过去,当长刀在手时,闵元启突然想起父祖当年的教导,也是感慨眼前的场景,大明的卫所军人,真的是困顿太久了! 眼前数人并未被闵元启抽刀吓住,青皮斗殴用到武器的时候太多,这些人反而精神一振,嚎叫着叫人赶紧拿刀枪棍棒过来。 不仅叫喊,这些人还寸步不退,他们却是不信眼前这武官真的敢挥刀砍杀。 混混用刀枪棍棒的时候也多,大半的时候就是用棍棒,用到刀子的时候也是极少,真的敢挥斩的时候就更少了。 闵元启前腿微弓,右手握刀柄下方,左手握上方,握刀之时,猛然提气,在数人前扑而至的时候,再猛然吐气开声:“杀!” 声若奔雷,几乎是震耳欲聋! 接着便是两手挥刀前劈,这是标准的军中刀术,前劈之时,威势尽显。 刀速极快,刀锋也是极锐,在闵元启劈斩之后,一众青皮脸色大变,多人俱是下意识的躲避,但刀锋来的太快,这一切其实都是极快,从闵元启抽刀到动手,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 “啊……”一个青皮被刀锋当面,下意识的举臂格档,这一刀却是相当轻松的斩落了他的大半条胳膊,血肉横飞,青皮的臂膀被斩断处露出雪白的臂骨,这人疼的叫喊了几声后直接晕了过去。 闵元启冷冷看了一下,若战场上可取这人首级,此时却是不必。 他拧了下腰身,刀势一转,改劈为扫,左手侧一个青皮正在发呆,看到刀势转来转身想逃,被一刀斩中右腿,半条腿直接被斩落了下来。 这厮趴在地上,断了半条腿,血如泉涌,但其害怕之至,拖着断腿在地上想爬开,一边爬一边惨叫,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 这一下所有人都是色变,闵元启脸色平静,扫刀过后,大步跃前,刀势改扫为撩,身后一人面色如土,反应倒是极快,向后一倒,直接落水。 就算如此,刀锋从其下身撩到腹间,切出长长的伤痕,落水后水花上溅出大片的血迹。 也是这人见机的快,不然怕是整个下水都被切了下来。 三刀过后,除了惨叫声外,全场寂静。 闵元启没有继续追斩,将手中戚刀横成半圆,刀锋低垂下向,这是刀法中的向左防贼式,因为关二等诸多青皮,已经齐集在左侧。 闵元启走到关二身前,这个凶悍之至的泼皮头目两眼迷茫,似乎还不太明白眼前发生何事。 “还要银否?”闵元启刀尖还在滴血,沉声对关二道:“要银的话某没有,要刀的话这里有一柄,要否?” 关二眼中满是怨毒之色,可是诸多青皮已经被眼前这几刀吓破了但,码头到堤岸上站了二十几号人,更多的人在奔跑过来,但此时诸人手中都无兵器,他们也是一直顺当拿钱,无人抵抗,甚至没有人敢抱怨,今天的事情真是事发突然,根本毫无准备。 闵元启也不多说,抖了抖刀锋上的鲜血,准备转身离开。 堤岸上突然有人道:“百户官当众砍杀良善,致多人重伤,到了淮安就准备到镇抚司向镇抚官交代吧。” 闵元启抬起头,盯着河堤上的人影看了一会,知道这便是杨世达。 这人手下养着这么多青皮混混,当然不是良善之辈,闵元启知道对方可能想拖延时间,若拿着刀棍的手下多了,这杨世达就不会和他讨论国法,直接下令动手了。 “本官路过码头,这些匪类擅用挠勾勾取官船意图抢劫,动手时诸多人均是见了,本官是朝廷命官,此辈尚敢动手围殴,无奈之下以佩刀还击,还是有诸多人见了。”闵元启面露微笑道:“虽然杨提举必定有官面上的朋友,但当众围殴朝廷命官,这事却不知道怎么圆回来?” 杨世达一滞,他向来是官面上吃的开,用强的也是他强,所以无往不利,看到闵元启罢手便以为对方心有忌惮,下意识的想用官面上来压制这强悍凶暴的武官,却不料对方随口一反驳,自己就是无话可说。 卫所武官再不值钱,官就是官,眼前这些青皮围殴武官,按律皆可处死,比若洪武年间打行和泼皮就没有市场,不要说互殴,按太祖的大明律规定,大庭广众下有当众斗嘴的,一律拿捕一律鞭十下。 若斗殴者视情节轻重,打一百棍或数十棍不等,这几十棍打下来,不死也半残了。 洪武年间法度异常严苛残酷,比如朱元璋不准人踢球,违律者一律被砍腿。洪武皇帝的残暴不仅是对勋贵大臣,对百姓也是一样。 眼下这事,换洪武年间,杨世达在内的所有人,一律逃不过一个绞字,按洪武规定,意图伤官杀官者,已行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伤者,绞。杀者,皆斩。闵元启受了伤,按律,杨世达,关二在内所有人,皆绞。 但闵元启肯定也是死定了,贩卖私盐,在场的卫所中人,一个也逃不掉,全死定了。 闵元启既得庆幸有大明律这东西,也得庆幸现在执法不严,或者说毫无标准。 眼看越来越多的打手赶过来,闵元启也不耽搁,右手持刀退回数步,跳回到船上,转头对闵元金等人道:“撑杆,速走!” 第九章 言语 船上的人都是看呆了,从闵元启上岸,争吵,动手,到闵元启暴起伤人,砍伤多人,一切事情其实加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时间极多,闵元金和闵元忠两人还在天人交战,两个家丁也在犹豫之时,岸上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漕船一沉,闵元启已经跳了回来,身上血腥气相当熏人。 砍伤别人的同时,闵元启也是血溅长袍,胸前衣袍和脸上手上都是血迹,看起来相当的骇人。 听到闵元启吩咐,梁世发最先反应过来,大叫着道:“赶紧撑杆,那些狗攮的只是没有聚齐,手中也无刀枪,待他们人多了又有兵器,咱们却又走不脱了。” 闵元启站在船头,扭头看了身边撑船的梁世发一眼:这厮现在回过味道来了? 不仅是梁世发,还有杨志晋和高存诚两人也跑到船头来,闵元金和闵元忠二人更是疯了一般的拼命撑杆,破旧的漕船禁不起激烈的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不过船身负荷不重,木船还是很快撑离码头,长杆在河底不停点头,整艘船很快便驶离现场,向着上游方向继续前行着。 码头上跑过来的青皮游手越聚越多,很快聚集了好几十人,有不少人手中拿着长枪长刀,甚至还有泼皮举着盾牌赶过来,杨世达等人还是站在原处,一众青皮站在高处指着漕船叫骂着,骂声之中,船行渐远。 堤岸之上,有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一直看着河边发生的事情,这人头戴方巾,却是穿着玉色直裰,内里是白色的狐狸皮袄,腰缠丝绦,悬着河水般绿的碧玉挂饰,脚着朱履,这打扮,秀才不似秀才,商人又不是商人,总体看起来是颇有身份,或者说是颇有身家。 这青年一直笑吟吟的看着河边的打斗,待看到闵元启挥刀杀人时便是皱着眉头,待闵元启与杨世达对答之后,这青年看到杨世达的狼狈模样,便是忍不住摇头一笑。 当然,这青年也是很快敛了笑容,虽然他身家巨万,家中颇有人脉势力,但杨世达这样的盐枭也不是这青年能随意得罪的。 待看到漕船破水而去,青年轻轻点了点头,手中折扇用力在掌心一拍,他也不回头,只道:“咱们也上船,赶紧回淮安!” …… 船行数里之后,码头上的人已经变得只有蚂蚁般大小。 有一些不死心的青皮沿着河岸边追赶叫骂,这时也是放弃了,离开渡口码头,两岸边又恢复了原本的凄清模样,枯黄的芦苇,冰冷的河水,稀疏的林地,还有一望无边的田野。 整个冬天几乎没有雨,雪也下的不大,平原上的麦苗也很稀疏,不过好歹会有一些收成,大荒不至于,但百姓想过的滋润也难。 崇祯年间真是灾荒不断,古代九荒中的八荒都出现在崇祯年间,旱,水,蝗,地震不一而绝,从崇祯五年到八年,再到十年,十三年,从山西到河南,受灾最重的还是北方。 江北这里其实也有灾害,人们只是能勉强活下去。 闵元启收回目光,回转身体,打量着船上的众人。 各人的脸上还是青白不定,看到闵元启回顾扫视时,有好几人都赶紧把头低下去。 “元启哥。”闵元金犹豫片刻,还是咬牙抱拳道:“这一次是吾不中用,没敢上去帮手。若回程时再打起来,吾一定跟着上,绝不虚言。” 闵元忠也是抱拳,说道:“回想适才真是脸上烧的慌,到了淮安,吾先磨刀。” 闵元金表的决心大,话也多,闵元忠倒是话不多,但直接便是要磨刀,很显然,再打斗起来,这闵元忠可以靠的住。 “大人适才用的是甚刀法?”梁世发陪笑道:“咱们旗军都不太操练了,还是大人武学传家,身手硬是了得。” “戚帅武备志里就有记,”闵元启随意道:“辛酉刀术,和梨花枪,劈挂拳,都是当年戚家军的全挂子本事。我家先祖在嘉靖年间奉命备倭,应该是那时和戚家军学的拳法枪术和刀法。” 一众旗军和小旗官们都是若有所思,他们当然是练过枪术和刀法,但多半不知来刀法枪术的来源,练的也多半不得其法。而且大河卫和北方边镇的卫所不同,更多的是承担运输责任,这样的卫所连花架子都不必摆,明初洪武时规定的五日一操,在二百多年前的大河卫都做不到,更不必提现在了。 所有人其实都不太视自己为军人了,只有押漕北上时,还有交子粒粮,关饷的时候,或是偶尔有御史巡视卫所时,这些人才会穿上胖袄,拿起刀枪,象征性的摆个阵,平日里琢磨的也就是多弄一些银子养活家人,象闵元启说的这些,各人仿佛都是在听天书一样。 谢祥犹豫片刻,还是接话道:“大人,这刀法我能不能学?” “你先练胆吧。”闵元启瞟了谢祥一眼,说道:“听说你在总旗下好勇斗狠,经常打架,一般人不是你对手。真的遇着阵仗了便不敢出头,刀法再好,没有胆气也是白搭。” 谢祥面皮涨成青紫色,拳头都下意识的握紧了。 但他很快松了拳头,眼前不仅是直管上司,还在刚刚的斗殴中证明了实力,不管是胆气还是身手,谢祥都远远不如。 “杨世达是个有势力的盐枭,”闵元启也不打算做的太过份,眼前的小旗官们各怀心思,甚至事前有沟通,遇事绝不出头,最好是把闵元启架起来后消除闵元启硬干的打算。从队伍一召集时杨志晋和梁世发等人的鬼鬼祟祟就看的出来。但在自己未证明实力之前,这些人有这样的想法和打算也不奇怪。闵元启顿了顿,沉声道:“李闯往京师去了,天下要乱的更厉害。咱们挂个卫所军的名头,不能还不及普通百姓,丝毫没自保能力。咱们要积粮练兵,闯逆过来得有抵抗之力……若是连盐枭也怕,等流贼来了,看你们怎办?” 众人没有想到,闵元启心中藏着这样的大文章? 在各种异样的眼光中,闵元启又道:“我知道大伙不愿打仗,皇帝也不能差饿兵。但流贼也好,官兵也罢,他们打起来,倒霉的就是地方百姓。流贼到的地方,官兵也到,流贼抢粮杀人,官兵也一样抢粮杀人。世道乱了,倒霉的就是手中无刀枪的百姓。你们定是奇怪,为甚我会说起这些。前一阵我病了躺在床上,看了不少塘报邸抄,各处惨况令人心惊,我闵家世代在大河卫,总要想办法保一方平安。就算鼎革变天,安稳之前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咱们得想办法自保。若杨世达这样的盐枭也怕,土匪,强盗,流贼,官兵,这些祸害来了怎办,看着妻儿老小被凌辱被杀,家当被抢?” 这些话并不是闵元启随口说的,事实上在意识以自己草率行事后,闵元启就开始考虑用怎么样的说词打动这些族亲和部下,最少要在下一次打斗时,这些人敢跟着自己上。 从“自己来”到可以“跟我上”,最终到“给我上”,这怕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如何走好第一步,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效忠皇明,大义凛然?怕是会有反效果。 这阵子的观察体验下来,不管是普通的百姓还是卫所军人,或是三教九流,除了那些读书读迂了的呆书生还满嘴忠君之外,效忠皇明的想法和话语,在普通人嘴里是根本听不到,也不会有人真有这样的想法。 就算是那些书生,真的会效忠大明?可能是有,但应该是万中无一。 事实就是如此,明朝覆灭后在剃发令下达之前,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官员,与明同休的勋贵,太监,还有生员士子,有几个替皇明效忠,抵抗到底而死节的? 闯逆来了他们附逆,清军入京他们就效忠大清,只有在剃发令下达之后,全天下的汉人士绅和生员阶层才开始反抗,到清廷镇压江南士绅生员的特权,征收重赋之后,士绅生员才真正动员起来,大规模的抵抗由此发端,并且持续了几十年。 讲大义是无用的,读书人都不行,更不要说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 至于什么华夷之辩,北方的惨况,对大河卫的旗军来说也无法触动,这年头就讲乡里宗族,北方人死再多对这边的人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倒不是说完全的无所谓,但想用这些事叫旗军们奋起追随,也是相当困难。至于华夷之分,在剃发令下达之前,强调后金的野蛮和强大,只会使这些旗军更害怕和畏惧,适得其反。 只有用流贼和官兵打仗拉锯,祸害地方的实例,叫这些人跟随他奋发图强,最少要有自保之力,这才是最有效的说法。 果然,闵元启说完之后,各人先是更加惊惶了一阵,这也是正常反应,又过了一小会儿,杨志晋先沉声道:“大人说的对,这世道越来越乱,兵匪不分,地方上匪盗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怕是迟早祸害到咱们家里来。” 高存诚道:“我有亲戚在归德府,上次流贼和官兵在那里打,整村的人都死了大半。” 梁世发跪下请罪道:“小人此前还以为大人无事生非,招惹祸端,现在才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此后再有事,小人一定冲杀在前。” 这人果然是当过伙计认得字,心思变得快,嘴里的话说的也颇为动听,还无形中替自己此前的抵制做了辩解。 闵元启的意思很简单,天下将会更乱,地方上随时出现大股的流寇和进剿的官兵,也会有更多的流贼匪盗,要想自保便要强身练兵,想做到这一点,第一步就要更多的积攒钱粮。 想如以前那相得过且过,被人欺压也忍了,那只会越来越艰难。 这个道理并不深奥难懂,而且结合实际,漕船上这些人顿时都懂了。 再加上此前闵元启独斗青皮,勇悍出手,各人都被震慑了,这时满船的人都跪下表示效忠,效果当真不差。 “都起来。”闵元启满意的道:“跟着我,吃饱喝足,也能保住家小!” 第十章 云梯关到淮安府是二百余里水程,距离颇远,所幸一路沿河走就可以,到了近淮安地方后沿着叉河转入京杭大运河,一路抵清江浦,再顺着叉河南下二十余里便是淮安府治。 河道变窄,村落人流变得密集起来,隔十来里路就会有一个很象样子的大型集镇。 这就比云梯关那边强的多了,那边得三四十里方圆才会有一个镇子,而且也远不及这边繁华。 若是南下到了扬州,江南地方,还要比淮安这里更加繁华,人烟更加稠密,地方也是更加的富裕,文教更是全国之冠。 而且闵元启知道,江南那边也不似传闻的那般柔弱,清军一路南下,除了和顺军打了几仗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一直到江南都是如此,但到了江南之后,不管是南直还是浙江,大规模的成威胁的反抗才开始出现。 到清江浦还有明显的变化,就是船只数量明显增多。 除了停泊着大量的漕船外,还有数量相当可观的民船,多半是顺着运河北上南下的商船,船只有大有小,大的沙船有十几米长,五六米宽,和漕船差不多大小,小的乌篷船只有五六米长,最多也就容纳几人,这种小船多半是有实力的商人,或是进京应试的举人老爷们搭乘。 清江浦的船只数量可观,但沿岸十几里长的造船厂却多半未开工,这种反差令人感觉相当诡异。 这里的造船厂都是工部兴造,主要是造漕船,规模可以说是全国第一,没有开工只能说明今年的漕运任务居然还没有开启。 “见过李百户。”闵元金擅长与人打交道,与一艘漕船交错时,他远远的就站在船头向一个穿武袍的官员打躬问好。 六品武服,补子用彪,短短的硬翅乌纱,腰悬宝剑,脚上是黑色的厚底官靴。离远了看,象是个正经官员的样子,离近一些,却是看的出来这四十左右的武官满面风霜劳苦之色,不象官员,反而象是个积年的匠户,身上的官袍也有多数破损,还有不起眼的补丁。 这若是换了六品文官,自然是不可能有如此模样。 当然现在营兵地位渐高,六品卫所武官到了军营最多就是个哨官,以前千户能干把总,现在得指挥佥事,卫所武官的地位在这几十年真是下降的厉害。 来人倒也并不拿大,也确实没甚拿大的,卫所武官千户是个分水岭,千户是五品,也勉强能和知县一级的文官谈公事,当然还是要自甘为属下,到指挥佥事一级,勉强能和知县平起平座,但见了大府,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还是得下跪见礼。千户以上的百户,说是六品武官,其实百户有一百二十旗军,数百余丁,千多眷属,说白了就是个村长,如果卫所军能上阵,百户也很有实力了,或者有执法权,比如当年的锦衣卫百户,可以直接上书天子,拿捕大臣,不要说一个知县,就算红袍大员对锦衣卫百户也得忌惮几分。 至于眼前这百户,也就是个带刀的村长罢了。 闵元启也认得对面船上的百户,李国鼎,守御所第九百户,看着象五十多了,其实最多四十出头年龄。脾气温和,待人宽厚,少年时曾经在清江浦的船场呆过很长时间,卫所的漕船有什么损坏,多半是这李百户带人修理。 “见过李百户。” “是元启啊。”李国鼎态度相当平和的道:“听人说你和杨世达起了争执,伤了他的人,是不是有这话?” 看来消息传的比漕船要快的多……闵元启微微一笑,说道:“确有此事,我带人辛辛苦苦煮的盐,是总旗几百号人的口粮吃食,他杨世达说是盐课提举,谁不知道他本人就是个煮私盐的盐枭?这银拿去塞这狗洞,我心里实在不服。” 李国鼎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 云梯关守御所现在有九个百户,就算是千户和副千户的运盐船,杨世达一伙也是照样收缴两成,这规矩已经很多年了,大伙也适应和习惯了,杨世达本人的官职算不得什么,盐课提举司早就不管事了。但杨世达的阴狠毒辣,还有其麾下的过百盐丁,这也不算什么。其背后的杨世礼才是宝应到盐城一带的巨枭,麾下有过千盐丁不说,盐城一带荒僻,驻军少,地方偏,又是近海地方,海盗和土匪极多,杨世勇与多股大盗有勾连,若惹了这样的人物,寻常的卫所武官怎么招架的住? “你自家小心。”李国鼎最终说道:“杨世达这事已经传到府城,我怕你的盐货也不好出手,毕竟寻常商家怕是不敢得罪杨世达。” 这倒是个麻烦……闵元启沉吟片刻,笑道:“不行就从宿迁下扬州,一两天功夫也就到了,杨世达再厉害,扬州城的大盐商多的去,有不少和勋贵勾手,他一个地方土盐枭,怕是还不被人放在眼里。” 李国鼎点头道:“这话说的极是,元启你果真是出息了。” 闵元启刚袭职时,这些积年的老百户却不曾将他放在眼里。不光是为了那个试百户的“试”字,还因为闵元启年轻没有经验,说话说不到点子,办事更没章法。 这一次对杨世达的事情,虽然现在看起来凶险的很,但最少是将这事给办成了,李国鼎的内心当然也不愿交银给杨世达一伙,有人带头冲一下,若是成了便是件天大的好事! “今年漕运还没有开启?”闵元启忍不住道:“还没有消息?” “没有。”李国鼎摇头道:“见过指挥使和同知大人了,都说没消息,淮扬兵备道那边也没消息,要等南京史阁部的谕令,不过听人说史阁部现在主要用心在选编兵马,要打算进京勤王。闯逆已经进山西,怕是快到京师了,已经陆续有官绅从北方南下,现在淮安还好,北边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两岸人烟稠密,并没有什么战乱景像,但李国鼎的话却是如寒冰一样使人浑身发冷,包括两艘船上所有的旗军在内。 可能大伙没有为大明拼命一搏的打算,但皇明已经统治近三百年,难道真的到了亡国边缘? 哪怕是最普通的武官和旗军,也是知道闯逆打到京师和鞑子打到京师是两码事,鞑子在辽东建国,打到京师是从草原绕道,几千里打过来,最近一次崇祯十五年,鞑子郡王阿巴泰为主帅,大量清军进入大明境内来回八个月,俘杀鲁王,大量郡王和宗室千人被斩首,明军集结数十万兵却都不敢战,阿巴泰最南到临沂,再南下就进入南直地界了,当时的江南江北地方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幸鞑子放马休养一个月后就北返了,可能是往南地形不熟,水网密布,阿巴泰也不愿继续南下冒险了。 鞑子虽令人畏惧,但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外来的祸患,隔几年来一次就走了,李闯可是不同。这些流寇在崇祯初年陆续起事,到现在已经闹腾了十七年了,从三十六家焚凤阳皇陵时起,流寇就和大明不死不休了。 流寇在后世是农民起义,在这个时代却是标准的破坏者,毕竟早期起义时又没有根基,粮饷军械从哪里来?当然得是抢掠,兵源来说,也不可能有大量的青壮在早期主动参加,多半是用裹挟。 加上农民军的首领也是良莠不齐,有李自成这样早期也好声色犬马和杀掠,后来欲得天下,闯军的军纪开始变好,李自成本人笠帽蓝袍,每天粗茶淡饭,读书不停。但如罗汝才,张献忠之辈,要么胸无大志,到现在还是抢掠为主,要么就是残忍嗜杀,性格扭曲变态。 流寇凶名早就传遍天下,李闯和张献忠皆欲得南京,先后被挫败,但凶名早就传遍大江南北。到崇祯十七年时,李自成在河南多次击败官兵主力,特别是击败孙传庭之后,朝廷再无能统兵正面对闯贼的统帅,也没有一支拿的出手的战略机动部队了。 崇祯十六年时,皇帝逼孙传庭出战,有御史劝止,直言这部份明军是皇上的最后家当,一定要小心谨慎。 但崇祯就是这种赌徒性格,每次抓最烂的牌,却要开最大的赌局,崇祯十三年到十四年时的松锦之战,明军明明可以持重缓击,和后金对拼消耗国力,但崇祯却硬是要逼大军急战,非得一把开定输赢。十四年时是如此,十六年逼孙传庭决战时还是如此。 这一注赌输了,大明亡国几乎是注定了的事,有一些高层人士已经看的出来大明亡国是必然,而眼前淮河上的武官们,除了闵元启外,只是感觉到这一次京师被困非比寻常,但若要叫他们说大明必亡,这些卫所官兵们却也不愿做如此的判断。 “一切小心。”李国鼎又是一声长叹,面相几乎又要老十岁,看起来快六十了。 双方互相拱手致意,两艘船在河面交错开,很快便都是驶远了。 第十一章 麻烦 漕船抵淮安水关,因为李国鼎的提醒,闵元启并没有直接将盐包抬到惯常交易的商行,而是带着闵元金和梁世发先去打探消息。 闵元启倒不是太担心对方会在淮安府城动手,这里有分巡道衙门,淮安府署,县衙门,因为北方战事的原因,还有一部份从南京派到淮安的营兵官兵,城中几乎到处是官府中人和驻守官兵,一旦起了争执冲突,怕是事情会闹的不小。 城中的卫所官兵也是极多,不过和闵元启等人一样,属于社会阶层中最下等级的那种。 除了文官衙门和营兵驻所之外,城中也有大河卫和淮安卫的官衙,虽然卫所败落了,但两个衙门倒是都修的相当富丽堂皇。 淮安卫有六千户所,兵丁人数近七千人,到万历末实有军丁三千三百零一人,这是二十多年前御史清军的数字,估计还会略有减少。 守城操练官兵淮安卫有八百多人,这个数字,还不够每个城堞全站一人,所以近来派驻营兵越来越多。 另外岁造兵器有六千零四十件,屯田七百一十多顷,年税粮一万零五十五石,拥有漕船二百二十三艘,年运漕粮任务是七万石。 大河卫则是有八个千户所,实有兵丁五千余人,操练守备官兵一千五百三十余人,岁造兵器六千四百件,屯田九百四十九顷,年税粮一万四千多石,拥有漕船三百三十六艘,每岁漕运粮十二万石。 从数字看来,大河卫的实力是远在淮安卫之上,但闵元启在经过指挥衙门时却是发觉连衙门都没有什么卫所军人站岗放哨,城头上和城门驻守的都是营兵,城中的卫所指挥连家丁也没有养几个,完全失去了任何守备。 至于岁造兵器两卫加起来一万多件,按国初规定是弓若干,弦若干,刀枪若干,铠甲和盾牌若干。 每卫加起来有十几万亩屯田,加上大量的余丁,如果操练,兵器,铠甲,屯粮都按国初的布置进行,光是这两卫就完全能够守备好淮安。 另外卫所还有对内的镇抚司,校场,卫学,造船场,军械局,一切职能俱是齐全的话,武备和民事都可以负担的起来。 可惜一切都废弃了。 闵元启上岸的时候,码头不少力夫均是穿着胖袄的旗军,城中的苦力,伙计,甚至跑堂的小二也有不少是卫所旗军打扮。 当然旗军壮丁最多的还是在造船场和民间屯田,漕船上也有不少,城中则多半聚集在码头处,军户田亩多半被军官侵占,有很多旗军干脆不种地了,直接在各处干苦力。 闵元启的武官袍服也没有给他添色多少,事实上根本无人在意,就算偶然有人瞄一眼,也是浑然不当回事。 淮安府城也是大城,旧城周长十里,新城长七里,元末明初时所筑,旧城还是晋时所筑,明初把夯土城墙包砖,设迎熏承恩等四门,主要的商业区还是在旧城。 新旧城间又有夹城,是嘉靖年间备倭时所修,现在主要是驻军用。 毕竟是江北唯二的两府之一,淮安府虽不及扬州,但地处南北要冲漕运中心,还是造船中心,加上盐业也和扬州一样发达,两者之间的差距也不算大。 闵元启一路行来,看着城墙与懒散的守备官兵,看着那些长枪短枪和大刀铁矛,还有盾牌长刀,少数的弓手背着长大的步弓,多半的营兵的装备也很平常,长相体貌也多半瘦弱,朝廷重兵轻军,可是这些营兵看起来也真的是平常的很。 到了老城时,商行店铺和民宅多起来,普通人也多起来了。 在闵元启的眼中,是历史感的画面更加鲜活了。一张张面孔,老小青壮,男女老幼俱有,长袍短袍,方巾网巾各式帽子,或是只有光头发束着布条的黔首,坐轿的,赶车的,推车的,吆喝的,低头赶路的,站在街口晒太阳说笑的……方言却是依旧,除了一些古韵较强的词语外,听起来和几百年后的淮安话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吃食的香味也很浓郁,淮安也是盐商聚集地,这些家伙钱财来的太容易,除了造房买田之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研究吃食,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反正怎么花钱怎么精致就怎么来。 这种风气也影响到民间,淮扬菜在这个时候正处于早期的摸索之中,百年之后,大体上就成型了。 对闵元启来说,在街边买一笼包子,随口吃上两个就满足了,他不象普通的卫所官兵,到了淮安第一件事是出脱盐货,然后便是找个好馆子,好好的吃喝一番。 云梯关所那样的地方,最堂皇的建筑就是守御所衙门,其余的建筑就是学校,庙宇,酒楼和饭馆数量都很少,更不要说有淮安府城里那些上档次的馆子了。 三人吃着包子,气质也更是土包子一个,到了盐商商行聚集的地方时,来往时非富即贵,身上的袍服多半是绸面,内里再衬狐狸皮或貂皮,看到这三个旗军打扮的走过,这些富商便是躲开几步,甚至有人还掩着鼻子。 “这帮子混帐……”闵元金不愤的骂道:“没有咱们不停的煎盐,熬的眼睛都红了,身上烟熏火燎,起早贪黑受尽苦楚,他们哪来的这么好生发!” 梁世发没出声,他始终一副勤劳谨慎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态度是摆在了脸上。这人很机灵,也很有心机,闵元启此前的表现给梁世发等人相当强烈的冲击,虽然表面上只是莽了一把,但事后的宣讲,还有对未来大势的分析,这些东西是梁世发没有的。 以这个小旗官的本心来说,在此之前他根本看不起闵元启。梁世发比闵元启大五六岁,小时候在商行当学徒,认得不少字,精通算学,会谈买卖,懂生意,知道和人沟通交流,这使得梁世发人缘很好,所有人都说这是个灵醒精明的人……这样的人,是瞧不起没定性没本事的世家子,况且闵元启还不是富商官绅的世家子,身上就只有卫所的世袭武职,还只是个百户级别,这玩意,值得什么? 梁世发是一心要攒钱,将来在云梯关所干起买卖来,至于官职前程什么的,这个小旗官压根就没有考虑过。 事实上小旗官也是世袭,这东西从明初就有规矩,有的大将门,子弟一成年就是指挥佥事,起步最少也是千户,然后干营兵哨官,把总,千总,再加指挥同知,指挥使,营兵干到游击,参将,最后是副总兵,总兵,加都督府都督,太子少保领尚方剑,坐镇一方位极人臣。 起步就不一样,结局当然也是不一样。 梁世发没做过当都督将军领尚方剑的梦,但富甲云梯关的梦是做过不少次。他的感觉,人要发财不光得精明,还得知道大势。大商人多半就是大士绅,或者和士绅阶层往来密切。一则是要得到士绅阶层的保护,二来就是知道朝廷大势,这样不会吃太大的亏。 这个认识之下,在那天闵元启分析过未来大势后,梁世发对闵元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种东西,向来只有秀才相公们才懂,而且还得是府城大地方的士绅生员,穷乡僻壤的生员士绅也不行,说不出个道道来。 而闵元启行,说明这个青年百户不象表面上那样庸庸碌碌,而是一直考虑云梯关和本百户的未来。 这就相当难得了! 梁世发服气之后,便是一门心思将眼前的事给做好。 经过好几家小盐行之后,梁世发指着一家中等规模的盐行,对闵元启道:“大人,咱们的盐货在淮安出脱,一半以上是在这家,人本份,给的价也算公道。” 闵元启眯眼看了一下,招幌上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盐”字,门头上写着是“张家老店”的字样。 按大明的规矩,官盐只能在府城和县城售卖,不过现在乡镇村落都有盐卖,主要来源就是小商贩到府城来批发。 盐行的盐,来源当然主要是世袭的灶户,还有就是他们这些煮私盐的。 闵元启微微一笑,摇头道:“这家掌柜我记得,和世发你一样,行事精明谨慎,越是这样的人,越怕得罪人,他不会收咱们的盐。” 梁世发目光一凝,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事情果然如闵元启所料的一样,在杨世达放话之后,这家商行的人是死活也不敢收云梯关的盐货。 虽然客客气气,但送瘟神般的态度也是令得梁世发和闵元金气愤不已。 闵元启也有些郁闷,要是淮安这里全都不收,那就真的麻烦了。 往扬州跑一趟又得耽搁几天时间,他还急着云梯关呢。 煮盐的工艺可以改良,还有种田的事,闵元启也有自己的想法。另外就是打算用身边的人当成骨干,再选一批青壮,认真练兵。 现在可是崇祯十七年二月了,闵元启不记得京师是何时被攻破的,但料想肯定是上半年,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其余的各家盐行,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态度,友好客气,但盐是坚决不收。 这一条街三四十家盐行,以淮安一个府城差不多也是极限了。扬州那边辐射甚广,盐行数字肯定破百,淮安这里毕竟要差一些。 走了十来家之后,三人差不多快要绝望了。 第十二章 酒席 杨世达的势力果然是非比寻常,转了半个时辰后,梁世发颓然道:“大人,恕小人无用,看来只能去扬州了。” 闵元启沉声道:“小挫而已,左右不过多耽搁几天时间,我却不信扬州过百家盐商也能被杨世达左右。” “那不会的。”梁世发道:“扬州盐商多徽商,也有晋商,这两家都是彼此声气相连,势力盘根错节,有好多家和京城的太监老公,还有南京的勋贵,比如魏国公家,诚意伯家都有关连,不要说杨世达,便是他那族兄,想左右扬州盐商也是绝无可能。” 闵元启对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他只知道扬州盐商很强大,具体的东西并不了然。 扬州盐商商帮的形成相当复杂,在后世不是专业的也不会去具体研究,扬州盐商在明清之际地位是越来越多,明时他们就勾结太监勋贵从皇帝手中讨盐引,彼此分肥,到了清朝更是形成垄断,为了回馈朝廷给的好处,盐商在军需和河工时也是一捐就是几十万过百万两,也算是清廷变相养着的小金库。 相对清的统治心术,大明就差劲了,养出一大群肥到不行的盐商,一文钱的好处落不着,皇帝穷的当裤子,这帮人也不会捐一文钱给大明天子。 “那便去扬州。”闵元启捏了捏拳头,沉声道:“也就是多跑几天路而已。” …… 朱万春已经暗中打量闵元启三人半天了。 眼前这三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并不算起眼,北方一乱,南逃的人多了,徐州是首要之地,淮安也是重要的中转重镇,史阁部已经陆续派了一些营兵进驻,府城的卫所军人原本就不少,近来还抽调了不少进入府城,准备充当二线的守备力量。 这叫人隐隐感觉不安,就象是晚上走在荒坟野地里,明明没有什么,但总觉得后背一直在冒寒气。 三个卫所军人,中间的试百户是朱万春最感兴趣的,码头打斗的事已经传到淮安,朱万春也是知道了闵元启的底细。 刚袭职不久的试百户,闵家的人,此前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就象是突如其来的流星,突然而至,散发着比寻常星星更加闪亮的光泽。 至于闵元金和梁世发,朱万春不是太在意,以朱家在淮安的实力来说,普通的小旗武官看着和下人也差不多了。 就算闵元启的家世背景和官职也不够看,朱家是能和大河卫,淮安卫的指挥佥事直接打交道的大盐商家族,背景相当雄厚,就算是营兵千总,山阳县这样的文武高官,朱家也一样能震的住。 朱万春看中闵元启的是这个试百户的胆魄和个人武力,武艺高强,还得有胆魄,同时还得有心智,否则的话光是能打的武夫,朱家到打行找到和闵元启身手差不多的,也并不难。 官职,身手,胆魄,心智,这些东西全加在一起,这才勉强值得朱万春相与结交。 而且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眼下这时局,大势之下,武夫的重要性越来越明显了。朱家在此之前也有一些武官人脉,但那是彼此用利益建立的关系,没有什么真正的交谊,趁着眼前这闵元启还在落魄之时,相与结交一番,在将来缓急之时,才是真正靠的住的援手! 朱万春想到这里,也是摇头一叹,家族传承过百年,他家是从陕西同州过来的,当年攀的是大学士马自强的关系,晋商做大之后,到淮安买了盐窝经营,一晃百年,家资从十万变成百万,若不是眼下这改天换地的鼎革变局,他朱万春何需这么劳心费力? 自怨自怜的在腹中抱怨一句之后,朱万春脸上已经满是笑容,向着闵元启三人走过去。 走近一些,倒是感觉闵元启的气度神情,毕竟和普通人有所不同。 从身形上来说,闵元启较常人高出一头,对将门世家子弟来说也不奇怪,从小练武强身,饮食也跟的上,个头高也不出奇。 闵元启大约是五尺八不到,在后世是一米八二八三左右,在营养充足的后世,特别是青少年人群中算相当正常的身高,在男子平均一米六身高的大明,这就相当的鹤立鸡群了。 闵元金是五尺六,梁世发五尺五,都是较常人高出一些。 朱万春才五尺三,看到这三人时他心情都不是太好。 长相来说,三个旗军都很平常,闵元金和梁世发都面色焦黄带些黝黑,同时粗手大脚,一看便知道平日相当辛苦。 闵元启的面色要白皙一些,但眉宇五官也就平常,浓眉大眼,一看便知道是将门世家的子弟。令朱万春感觉不俗的便是闵元启的气度神情,虽然被多家盐行拒绝,闵元启眉宇间略有些焦燥,但总体来看还是从容不迫,不管怎么窘迫,甚至被鄙夷轻视,闵元启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令人感觉相当舒服。 朱万春当然不会知道闵元启的内心活动,被这么拒绝之后,闵元启内心也焦燥着呢。 两边迅速碰面,朱万春先抱拳一揖,笑着道:“见过闵百户。” 闵元启迅速住脚,打量着对面之人。 比自己矮了一头左右,但身形适中,看起来不高不矮,长相模样相当俊秀,五官精致,面色白皙,头发梳理的丝毫不乱,头顶唐巾,衣袍是绸袍袄服,裁剪的相当合身。 再加上朱履,玉佩,大冷天手中还拿着柄折扇,标准的富家公子哥的模样。 闵元启手搭起来,还了一揖,眼前的人身份定然不俗,自己这试百户从六品的官职还是不必要拿出来摆谱了。 从对面人的矜持神态来看,人家可是感觉自己在折节下交呢。 “在下朱万春……”朱万春停了一下,眼角余光扫了扫那个叫梁世发的小旗官。 果然,梁世发眼睛一亮,赶紧抱拳道:“万和堂的朱少东主,在下一向久仰大名了。” 朱万春笑容可掬,眼前这小旗官果然是和观察的一样,是三人中比较机灵伶俐的一个,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朱万春,对方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至于那七品武官的身份,梁世发和朱万春当然都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万和堂和咱们淮安府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商行,生意不光在淮安,还有安东,宝应,扬州都有分号。”梁世发一脸惊喜的对闵元启介绍着,他此前已经去过万和堂,不出意外的被拒绝了,但这个大商行的少东主却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真是一个令人相当意外的惊喜。 朱万春笑道:“梁小旗过奖了,我万和堂和扬州的大商家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虽在谦逊,其实口角还是颇为自豪。 朱万春眼眉一挑,又道:“看各位奔走半天,想必是劳乏疲惫,在下在酒楼备了一桌席面,还请闵大人和两位小旗赏光?” 闵元启爽快一笑,说道:“朱少东相邀,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咱们就扰这一顿了。” …… 酒宴设在春晚楼,朱万春订了一桌二两的中等席面,下等席一两银,上等席五两银,他们四人坐定后酒楼伙计开始上菜,很快便是摆满了一桌。 酒也是多次蒸酿的上等好酒,虽不是烧酒,但度数也比黄酒和玉米一类要高的多。 菜肴还是蒸煮为主,比如蒸鸭子,蒸鹅,烩海参一类,也有一些烤炙类的,比如炙蛤蜊,炙羊腿,炙鹿肉一类。 再有便是酒糟鸭掌,酒糟蚶,醉虾,腌蟹一类下酒的小菜。 林林总总,摆满一桌。 “请用,”朱万春拿着筷子,点点桌上的菜,笑着道:“诸位不必客气。” 闵元金眼有些发直,但两手按在膝上,动也不动。 梁世发神色如常,眼神看了闵元启一眼,便是垂下眼脸,专心看向桌面以下,似乎桌下有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 闵元启轻轻点头,这两个人,梁世发精明机警,有自制力,看来是真决心投效自己。闵元金好歹是闵家族人,不及梁世发精明,但关键时刻还是把持住了。 “朱少东主不必客气。”闵元启沉声道:“咱们进府城来不是找吃喝,不然早就下馆子去了。以咱的俸禄不能大富大贵,花一两银子好吃好喝也不是办不到……咱们先不急着吃喝,先谈正事。” 朱万春呵呵一笑,放下筷子,说道:“闵百户做事果决,手段也狠辣,是个人物。进城来专心致意寻下家,一心替自己部下操持,行事有章法,这也令人佩服。享受当前,先行抑制,意志也令人敬服啊。” 闵元启心中一征,知道闵元金和梁世发忍的多辛苦了。 他可是来自后世,还是个稍有地位的公务人员,不要说眼前这酒席,比这高档十倍的都吃腻歪了。 可以说闵元启压根没有把眼前这酒席当一回事,扫一眼看看,好奇大过食欲。毕竟是来自明末时期宴席,光是把这一桌酒席好好研究分析一下,够写一篇专业的论文。 但是对普通的旗军来说,哪怕是个百户,参加这种档次酒宴的机会,一生之中未必能有几次。这香气味道,琳琅满目的菜肴,对一生大半时间吃粗粮,一年吃不上十回肉的穷困旗军来说,哪怕是小旗,总旗,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证明,经过码头之事以后,闵元金这族兄弟,还有梁世发都被闵元启打动了,是真心想跟着他混了。 第十三章 盐法 闵元启呵呵一笑,这姓朱的还真有趣,见面就是一重考验啊。 闵元启不动声色的道:“闵某的志向是叫麾下的几百人都能吃饱穿暖,倒是叫少东主见笑了。” 朱万春饶有兴致的道:“在下知道闵大人带了六千多斤盐来,值得五十两银。以闵大人现在的部属来说,最少有三百多人,若成了正式百户,则旗军一百多户,一百户五六百人最少,一个多月五十两银,杯水车薪啊。未知闵大人下一步的打算如何,在下愿听其详?” 闵元启在码头与杨世达一伙打起来,无非就是要省十两银,朱万春不相信眼前这人就是为了十两银拼命的人,若闵元启的格局志向就是如此,那么表现的再优秀也不值得认真对待。眼前这一顿酒席之后,便再也没有然后。 “闯逆往京师去,大势将乱。”闵元启想了想,沉声道:“我等卫所旗军,不能如营兵那样上阵,但最少要有自保之力。旗军要练,要造军械,首要在得粮。煮盐这一块,一年几百银,人均不到一两,实在太少。所以杨世达那一份我不会再给,还要想办法多赚一些。” “什么办法?” “我要晒盐!” “晒盐法?”朱万春歪着想了想,这时他脸上的矜持和纨绔气息已经荡然无存,内里的精明暴露无余。想了想之后,朱万春道:“晒盐法其实嘉靖前后就有海边的人试了,还是需要纳潮取卤,一样费时费工,所省的不过是人力柴薪,不过,有人试了之后官府就禁止了……” 朱万春以指击桌,颇费思量,显然是以他的见识经历,还不足以下什么决断。 闵元启微微一笑,接着道:“大明国初福建就有晒盐法了,不过太祖还是用煎盐法,原因也很简单,不管是浙江还是广州的竹漏,或是咱们两淮扬州的铁盘,都需大量人力和柴薪,官府易于控制,地方上不易出现大规模的私盐,不会动摇国本。朱少东可知道,国初与太祖争战多年的张士诚,民间俗称张王,其出身就是如杨世达一样的盐枭。所以并不是晒盐法不行,而是时势变迁的不同,现在这种局面,杨世达这样的臭虫般的人都能当盐枭,国朝法度已经废驰至此,我想,在我两淮地方用晒盐法,应该没有什么人跑来找麻烦了。” 明初至明未,盐从官营官控到私盐泛滥,其实也正如大明所有的行业一样,从严管到放纵,到崇祯年间,杂项商税海贸一律收不到钱,只有田亩虽然被浸占瞒报很多,但田赋是大明朝廷最容易掌握的资源,朝廷从上到下也只能从土地中继续盘剥。 说到盐,有海盐,井盐,池盐,硝盐,岩盐,河盐六种,在大明最重要的盐业出产当然是海盐,井盐虽然质量最好,但产量是没有办法和海盐相比。 要紧的盐场,则是分布在长芦,浙江,福建,广东,当然最要紧的是两淮。 国初盐业官营,当时虽然福建已经有晒盐法,但确实只是省了柴薪,一样要围场纳潮造卤,而且不易控制,所以大明国初之时还是确定以煎盐也就是煮盐法为主。 两淮的盐场,用的是大型铸铁盘,大盘过百斤,小盘也有数十斤重,这种铁盘是官府严控,普通的铁场匠人是不准私造。民间只有盐丁灶户才能领取,然后多户合作,一起煎盐。 煎盐时,需要器具,柴薪,还有全家合作,按当时的经验,全家老小齐上,一个通宵可煎两锅,一锅三十斤,一天一夜得盐六十斤。 福建的晒盐法,则一丁一天一夜可得盐二百斤,而且不用柴薪,差距委实不小。 但两淮,长芦和浙江等地,却是不及福建日晒时间长,气温高,得卤容易,化晶也容易。加上国初严控,还有技术流通的限制等等,晒盐法并未普及。 其实到了万历年间,晒盐法更有进一步的突破,那就是福建人发明了埕坎晒盐法。 民国《福建通志》中云:“万历间有以瓦片砌埕坎者,今尽埕坎矣。”埕坎又称“丘盘”,“用瓦片平铺”。 《物产志》卷一《食物类•盐》有关埕坎晒盐法的具体制作方法,万历《福建运司志》中有详细的记载:“海滨潮水平临之处,择其高露者,用腻泥筑四周为圆而空其中,名曰漏;仍挑土实漏,中以潮水灌其上,于漏旁凿一孔,令水由此出为卤。又高筑丘盘,可用瓦片平铺,将卤洒埕中,候日曝成粒,则盐成矣。” 就这样,海水在埕坎内经日光曝晒自然结晶成盐,埕坎晒盐法最大的优点是进一步省却了准备卤水的工序,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工。力。 在此时的福建已经有数量过百的晒盐场,但技术传播很慢,两淮这里灶户多,人丁多,产盐数量供应数省也不困难,至于晒盐法出盐多价格便宜,可以使贫苦百姓买的起盐,并不在士绅的考虑范围之内。 以朝廷的角度来说,灶户容易控制,两淮盐业供应的是繁华地方,不是福建那种海边山沟地方可比,崇祯年间有大人物就曾经在两淮推动晒盐法,并且上过几次奏折,力推晒盐法的好处,可是朝廷考虑到一年可怜的那点盐课收入都来自两淮,一旦推动晒盐盐课流失,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另外便是灶户被勋贵,文武官员和士绅侵夺利益,视为鱼肉,一旦改煎为晒,这些利益纠葛实在牵扯不清。 看对方还在沉思,闵元启道:“也不是一点困难没有,一则是日照,所幸淮北这里就算冬天日照也充足,不过相比夏天的烈日还是差一些。二来是海水咸度,不过福建能成,咱们也能成。三来就是盐课提举司,虽然现在满地私盐,但别人私下做得,我大张旗鼓的去做,那便是两回事了。” 闵元启说完,双眼灼灼看向朱万春。 眼前这商行少东,既然说很有实力,自己有人力有技术,对方如果有诚意,此时此刻应该拿出点东西来了。 如果对方没担当,犹豫没决断,闵元启也是无所谓,他原本就打算先小规模的试验,所费不多,自己负担的起。 一旦成功,可以请扬州的大盐商来合作,到时候不怕没有人投资。 朱万春真的没想到,自己一时起意想拉拢的卫所小武官,居然真的胸怀丘壑,并且真的有所打算。 “晒盐法得盐十倍百倍于煎盐。”闵元启淡淡的道:“我不是生意人,得盐是要换成钱粮,换了钱粮我好练兵养兵,练好兵,我好保卫乡土。我闵家二百多年世代在大河卫,淮北地方就是我的家乡,除了少数奸人,地方人都是良善百姓,与我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乡亲故人。收盐的价格,只要不低的过份,我当然是希望给大商家来包销,自己省心省力。” 这一下算彻底说服了朱万春。 对闵元启的关注最多是对未来的投资,晒盐法要弄成了,按闵元启现在的人力,产出的盐最少是多出几十倍上百倍。原本一个月五十两的盐,可能变五百两,五千两,甚至上万两。这个生意,对一年销售额在十万两左右的盐商家族来说,等于是把现有的市场扩大一倍,这个生意要是不接下来,朱万春感觉自己愧对祖先,也同样会愧对后人! 盐商生意,那可是世代相传,掌握的盐窝灶户的多少决定了盐商家族的家底有多厚实。只要有盐便一定卖的出,只要有盐就有赚,这年头说是私盐泛滥,但民间的盐肯定是供不应求,甚至价格也并不一致,有的地方便宜,有的地方就相当昂贵,一直到民国时期,四川和云贵一些地方盐价都相当昂贵,普通人是吃不起盐的。 朱万春也是沉声道:“不知道闵大人打算用什么做晒盐场,打算造几处,费用要几何?” “一处盐池不宜太大,二三十亩地就足够了。”闵元启道:“一个坎池要有十人,我打算先造一个盐池,十个坎池,晒池不必用瓷或瓦了,就用青砖也是一样。所费者,人力小工和青砖,一池要二三十两银,十池三百两银便足够了。” 这笔钱确实不多,三百两银在民间来说也就是十五户农民家庭一年的收入,够三十户生活温饱一年时间。 但这笔银,还不够在秦淮河浪荡十天,一个名妓,初次见面从上到下的赏银最少十几二十两,买给姑娘衣裳最少五十两,再送点头面首饰又是几十两,摆酒设席几两银又没有了,秦淮名妓,这种水平的开销还算是中下水平,还不算真正头等的花销。 士大夫买字画,古董,一掷千两也是等闲事,造个花园修个池塘亭阁,一次几千两上万两也不稀奇。 至于人参东珠皮毛等奢侈品,价格也是相当昂贵。 这个世界,贫富差距随着隆万开海变得更大的,贫者如北方西北的农民,吃观音土啃树皮,活不下去只能造反。 富者便是江南的官绅海商盐商们,可以一掷万金只为搏美人一笑。 而闵元启就是贫富阶层中那个贫困阶层中的一员,他好歹还有二十来两存银,闵元金和梁世发,还有杨志晋和高存存,闵元忠等人,加上普通的旗军,把总旗下所有人的家产都搜刮出来……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两银子。 若算上那些各人名下的薄田,茅草屋,加起来是能凑起三百两,但那些盐碱地和破草屋谁会发了失心疯跑来购买? 闵元启不至于被一文钱难倒,但这三百两他还是照少了算的,砖价不便宜,大量的蓄水池需要的砖是海量的数字,另外大工小工的工价也不便宜,还得包吃住……三百两是委实不能再少的数字了。 第十四章 乱兵 听到这个数,朱万春只是微微一笑,他随口道:“三百两并不算多,我先出四百两给闵兄,等晒盐法成功,闵兄到时候拿盐来抵银就好。盐课提举词么,副提举刘大人是家父的旧交好友,说的上话,倒是不至于跑到云梯关找闵兄的麻烦。就算有小人挑唆,咱们了不起砸银子便是。” 四百两银,算是朱万春的预付款,并不是入股的投入,所以要拿银来抵。 倒是打通盐课司的关节,甚至如果有人在盐课司使坏,也是朱万春负责摆平。 这种就是额外的投入,算是一种感情和物质上的双项投资。 “多谢朱兄。”闵元启十分欢喜,这一次淮安之行初时不顺,现在看来效果真是极佳,双方不仅谈妥条件,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这是相当不错的开局。 看来有的事情,做和不做就是两样的结果,若不是闵元启在码头悍然动手,展露决心意志,怕是朱万春也不会关注他,到了淮安想找大盐商合作也是空口说白话,很难被人关注。虽然闵元启可以慢慢煮盐积累原始资本,但时间长就太缓慢了,有朱万春给的这银子,回到云梯关就可以大干起来了。 用后世的角度来说,这就是拿到了风投,还不需要给原始股份。 “不过朱兄下次也不必这么欲擒故纵。”闵元启笑道:“君子坦荡荡更好。” 朱家商行先前拒绝,确实是朱万春的安排,闵元启看出来不稀奇,当面点出来却是令朱万春有些狼狈,当下只得打着哈哈道:“菜都冷了,咱们可是不能浪费?” “自然,我也是饿了。”闵元启大大方方的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身边的闵元金和梁世发早就等急了,登时也是一起开动。 朱万春笑意吟吟的看着,感觉眼前的闵元启面目有趣,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粗豪莽直,有手腕心机的同时,也有幽默率直的一面。 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应该不会太累。 众人刚刚开动,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众人俱是面色一变。哪怕是淮扬兵备道或是凤阳巡抚来巡视地方,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淮安府就算不及扬州南京繁华富裕,但也是人烟稠密的大府,是谁这么丝毫没有顾忌,居然带着马队直接就冲到旧城闹市? 朱万春脸色一变,冲到窗前向外观看。 闵元启等人当然也是一样,这酒楼的二楼窗前,很快趴满了向外观察的人。 大约有五六十骑的马队,已经在府城街道横冲直撞了。 沿街的摊贩被撞的鸡飞狗跳,青菜,鸡蛋,活鸡,各种货物挑担被撞飞,活鸡活鸭漫天飞舞,人们在惊叫避让,但总是有人避让不及,有人直接被奔马撞飞,离的老远都可以听到这人被撞飞时断骨的脆响,在半空中被撞的人就是口喷鲜血,看样子多半活不成。 还有人被踩断腿骨,巨大的咔嚓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骑兵们却是不管不顾,仍然疾速飞驰,甚至在看到有人还在档路时,便是飞马过去冲撞,至于被撞人的死活,这些骑兵显然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可恶之至!”朱万春是淮安府人,此地生此地长,看到眼下的情形,当然是怒不可遏! 有人应和道:“就算是巡抚大人,不,史阁部的标营兵马也不该如此凶蛮残暴,这样的官兵,和流寇有什么分别?” 闵元启扭头看了看那人,微微摇头,并未出声。 流寇还要顾忌官兵追剿,或者是如李自成那样心怀大志的首领,后来逐渐整顿军纪,不仅不杀人抢掠,还会开仓放赈,自然不可能放纵兵马横行霸道,欺凌百姓。 当然农民军的军纪,也不可能如想象中的那般秋毫无犯,农民军的战力也不是文人想象的那样是进京兵军纪败坏才导致战败,事实并非如此。 但官兵的军纪就比流寇普遍还坏了。不管是哪个将领都是一样,特别是崇祯中期之后,官兵的军纪开始普遍败坏。 一则是崇祯的帝王术实在烂到无以复加,比如清军第一次破关而入,崇祯一口气砍了几十颗脑袋,很多人死的相当冤枉,但崇祯性子一上来,杀人如割草,根本毫无故忌。 皇帝杀人无顾忌,首辅,本兵,总督,巡抚……上到内阁首辅,下到巡抚巡按,州县文官就更不算什么的。文官的尊严体面,还有稳固的政治生态,皇帝都是丝毫不做考虑。 后人考据崇祯年间的失误,有时候简单的推到东林党或某个党身上,这毫无道理,因为在崇祯年间,没有一个文官能形成一家独大,掌握朝堂权柄的地步,也没有哪一个首辅阁老能够形成稳固的权力链条。大明的内阁并不是法理上的政事堂,阁老也不是宰相,阁老们的权力来自于对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的私人关系,能掌握六部和大量的地方督抚州县,任用私人,阁老才能使用自己的权力,用这样曲折的方式,真正的推行施政,而不是光凭票拟权来做大秘的事。 有明一朝,哪怕张居正能威胁到皇权,训斥万历天子如学生,但他仍然不是真宰相。 崇祯杀人,杀的却是文官为主,对武将则多般隐忍。多少坏事的武将,比如左良玉这样的,多次在战场败逃,多次不遵军令,在万历,天启年间有多少脑袋都被砍了,但在崇祯手里却是平安无事。 崇祯一直是实用主力,督抚都是读书人,杀了有更多,无所谓。武将却是带兵的人,杀了怕挑不到合适的继任人,更关键的就是害怕其部伍哗变。 越是怕,武将却越嚣张跋扈,法度败坏。 这样便是一种恶性循环,明末武将军纪之坏,官兵对地方的破败之重,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官兵所过之处,破坏比流寇要严重的多了。 这也是闵元金和梁世发,杨志晋,高存诚等人被闵元启言语打动的原因所在。 一旦官兵和流寇在大河卫打起来对地方的破坏就太严重了,如果没有自保之力下场会相当凄惨,没有人愿意叫自己的家乡亲人落到那种地步。 亲族在身后,哪怕是萤火之光,也是要试一试与皓月争辉。 另外一条原因,便是朝廷虽然加派三饷,但加饷的银子被层层盘剥,结果军队欠饷厉害,这是痼疾,从嘉靖到万历再到崇祯,军队哗变闹饷越来越严重。将领就算领了军饷,也是大半落在自己口袋,小半养家丁精锐,落在营兵头上的几乎为零。 皇帝不差饿兵,军队无饷当然只能靠抢掠来养活自己,这种情形到了崇祯末期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大半人的认识就是,官兵的军纪之坏,破坏之重,远在流寇之上,适才的人说的话,实在是太幼稚了。 可能是江北到江南这里,并没有流寇和官兵打过拉锯战,不是大战的战场,安逸惯了的原故吧。 数十骑兵的威势和破坏力就相当惊人,不到一刻钟功夫,几里长的街道就被肃清了。 骑兵往更远处去,又是一通混乱。 可想而知这些骑兵从城门处进来,造成的混乱和破坏有多大。 但这还并不算完,更多的骑兵涌了进来,足有过千之数。 战马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划出道道火星,答答的声响象是鼓点声不停的敲打着,听到的人无不感觉心烦意乱。 这种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场面,就象是良善百姓的家里进来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无所顾忌,可以为所欲为。 吃的喝的,甚至家中的妇人,强盗们想怎样就怎样。 只是在一瞬之间,淮安这样的一座大城,似乎就完全的易主了。 千多骑兵进入之后,开始沿着大街小巷深入,到处布控,然后就是两三千人左右的步卒进城,开始进入城头,将原本少量的卫所兵和营兵都赶了开去,新入城的营兵开始接手城防。 这些兵马,步兵穿青袍,头上戴青色折上巾。军容并不整齐,袄服也是颜色各异,十分之一的步兵有甲,多半是破旧不堪的绵甲,少量的将领模样的混在步兵队中,穿戴兜鍪铁甲,在将旗下信马由缰慢慢走着。 那种张狂和随意之态,足见这支军队是什么样的素质和风格了。 步兵接防之后,又是有过千骑兵进来,这一次的骑兵所骑的战马普遍更为高大,骑兵则更加雄壮魁梧,多半的骑兵都是披甲,以对襟的泡钉绵甲为主,这种绵甲和八旗兵的甲形式几乎一致,八旗披甲,原本也是明朝边军的披甲形式。 少量的骑兵直接便是披着铁鳞甲,甲光耀眼,意态极为骄狂。 骑队中间有旗手手持大旗,斗大的“刘”字相当显目耀眼。 “唉……”朱万春一脸沮丧,低声道:“看来是史阁部调来的驻守淮安的兵马了。不知道是曹州刘,还是花马刘?” 有人接口道:“花马刘已经调在临淮,镇守凤阳寿州,防陈州,杞州一路,这消息前几天就确实了。现在到咱们淮安来的,肯定是曹州刘。” “咱们淮安运道不好啊。”有人语气不愤的道:“花马刘的军纪差,但其兵马是山西镇兵为老营兵,还曾经打过不少次大战。曹州刘一路靠着拍马逢迎和阴人害人上来,根本没甚真本事,他的部下军纪比花马刘还不如……真是操、他娘的晦气!” 第十五章 变天 由于李自成向北京的进发,史可法身为南京兵部尚书,也是南京六部中唯一手握实权的人物,在调控布防上着手准备,也是无可厚非。 大明的两京制下,南京几乎就是官员养老的地方,不得志的,或是暂且避政敌锋芒的,到南京养望是最好的选择。 但南京也不光光是养闲职官员的地方,南京是江南形胜之地,不折不扣的龙盘虎踞之所。也是整个江南的核心地带,而且曾经为国都,现在又是陪京,所以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上,南京都远超过苏州和杭州,至于广州南昌福州长沙等省城相较起来就差的更远了。更下者便是昆明贵州等处,可以说,南京就是大明在南方,包括西南方向的重镇。东南倭乱,西南夷乱,军需的调派,调度兵马,任命将领,这些事俱是南京该管,而并非是远在北方的京师。 当然大的方向还是京师掌握,南京在正常情形下是负责南方事务的运作和执行。 做这些事的,便是南京的兵部尚书,也是大明在整个南方的实权人物,地位是远在普通的督抚之上。 现任的南京本兵便是史可法,其在凤阳任上崭露头角,以干练负责闻名。崇祯亲自派驸马巩永固前往南方查看,巩永固回京师后对史可法大加夸赞,史可法原本就有东林人脉的加持,此后更被崇祯信任,最终坐上了南京本兵的位置,也就是崇祯皇帝将大半个南方的安危,交托到了史可法的手里。 崇祯其实无用人和识人之明,在承平时节,史可法这种有操守,行事也算干练的大臣坐镇南京是相当适合,最少是中规中矩,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和麻烦出来。而到了崇祯末年,外有已经建国称号的满清强敌,内有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个大患,东南地方不光是大明的后方,也是漕运和粮饷的来源地,这样的最为要紧的地方,理应挑选更有实际经验和手腕更强,心智意志更为坚定的大臣去镇守……但崇祯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到崇祯末年时,孙承宗殉国而死,傅宗龙死,卢象升死,洪承畴投降,孙传庭和丁启睿崇祯要用来在中原西北地方与农民军争战,看来看去,合适的人选也是实在不多了,用史可法也是迫不得已。 从后世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史可法最值得称道的是操守,但除了操守之外,可谓一无是处。 如果主持南京大局的并非是史可法,而是孙传庭,整个南明的局面可能大有不同。当然也可能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孙传庭在江南能掌握的政治资源远不及史可法,南明史也有可能更混乱,谁也说不准。 眼下发生的事情,当然是来自史可法的布置。 北京危急,勤王令早就下达,不过这一次和八旗兵围困京城的情形就是截然不同了。 北上勤王的兵马屈指可数,文武官员的热情都相当有限,史可法在南京是在做部署,比如有花马刘之称的刘良佐镇守临淮,窥视已经被闯逆控制的河南。 出身京营的悍将黄得功,品性操守都被史可法信任,所以镇守离南京很近的滁州与和州,同时在十六年底,十七年初的时候,黄得功奉命讨伐叛将刘超。 曹州总兵刘泽清实力不弱,主要是在十四年后,其奉命到河南救开封,顿兵不战,多次奉命,刘泽清都找借口不奉诏,到十七年时,拥兵数万的刘泽清已经实力不俗,史可法在做北上勤王和防御南京的准备时,便是把刘泽清放在地位次要一些的淮安。 更要紧的徐州此时尚无大将镇守,但很快出身农民军的高杰会从陕北和山西战场一路南逃,在攻打扬州不成之后,高杰听从史可法的命令,在九月时移镇徐州。 至此江北四镇大体形成,南明的武装,直面强敌驻守淮泗徐州的便是这四镇,定额兵十二万,年饷六十万,米六十万石,不足之处,还允许四镇自筹。 此外尚有在湖北的左良玉,以及浙江,湖南,福建和广州等地方总兵,林林总总,兵力还在百万之上。 “是曹州刘。”朱万春不愧见多识广,从二楼窗前看了看人,便是确定道:“崇祯八年曹州刘曾经奉命率兵护漕到淮安来,淮扬兵备道设宴款待,宴席中有不少官绅作陪,家父和我也在席中。当时他还只是副总兵,人还算谦逊,喜欢作诗,不过诗才一般……嗯,相当一般。过后没有几年,他就是曹州总兵,山东总兵,然后加左都督,太子太师了。现在更是这般威势,咱们这 闵元启看到大旗下一个戴凤翅盔,穿山文甲,身后一袭大科花锦袍披风的将领,看起来四十左右,脸形很瘦,两眼极大,顾盼时威势很足,不过从远处看这人的眼神,就看的出来相当狂妄和阴森,从朱万春等人的风评来看,这个刘泽清的操守为人,相当的不怎么样。 “适才的人说话太大胆了。”朱万春小声道:“曹州刘可不是什么大度量的人,在山东时敢顶撞他的人,不是处斩就是剥皮,动不了的便派人暗中刺杀。他这样节制几万兵马的大将,朝廷也不敢拿他怎样。在临清时,他的部下把沿途的乡镇村庄都烧光了,百姓死者过万,给事中韩如愈弹劾他,曹州刘派人把韩给事刺杀了,这事,朝廷也不敢过问。” 朱万春说起此事时,不满之感相当明显。 若闵元启知道给事中在朝廷的份量,也就会感觉到刘泽清的跋扈不法和狂妄。 大明的祖制是大小相制,内阁和六部是大,给事中御史是小,但阁老和六部尚书一般就动不了给事中,别看给事中才是从七品的小官,权责之重比一般的四品五品官都大的多了,资深的给事中,在事务的发言权上,比一般的侍郎还要大几分。 比如辽东战事,兵科给事中的奏稿,就比一般的巡抚侍郎还要重要,其持有的态度完全能左右朝廷的兵事动向。 换在崇祯之前,不要说一个总兵,就算是勋贵公侯要是刺杀一个给事中,顿时就是轩然大波,谁都保不住他。 现在呢,一个小小总兵,只为一封弹章就悍然把给事中刺杀了,朝廷不仅无可奈何,连表面的调查和斥责都没有了。 想想也是……不管怎样刺杀给事中就是死罪,可是以崇祯皇帝“务实”的性格,他敢逼反一个拥兵几万的军头? 大明的法度,最为败坏的时期就是崇祯,哪怕是被人称为木匠天子的天启皇帝,行事也是很有章法,比起崇祯来,天启的境界都超出十八条街。 崇祯年间,换大明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至于亡国…… 当然闵元启并不知道这些,甚至他对江北四镇和刘泽清也不太了解,明末的大将,比如马世龙,祖大寿,曹变蛟,毛文龙,还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闵元启还算有些了解,但对刘泽清这样的二流甚至三流角色,闵元启当然是一无所知。 现在这个三流角色堂而皇之的进了淮安,并且很快就会掌握防御,以现在的这种局面,说是淮安的太上皇帝也不算错。 “唉……”朱万春坐不安席了,转身对闵元启拱手道:“事起突然,我要回家一次,四百两银,今晚之前会着人送到闵兄的漕船上。此次盐货,也请闵兄搬到我朱家盐行的仓房。” “理当效力。”闵元启对眼前一切都早就有心理准备,倒不似朱万春这样慌乱。 但在他们吃饱喝足离开酒楼回码头时,一路上到处是被摧毁的沿街摊位,不少伤者还躺在地上,满街都是一脸骄横的山东兵,这些山东兵身形高大,态度蛮横,三五成群的在街市中闲逛,所拿物品,俱不给付银钱,店主伙计稍微敢有不满,或是敢讨要银钱的,无一例外的被这些客兵殴打。 本城的卫所兵和营兵俱是被赶走了,城中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很多店铺为了保险都关了门,但如果有客兵拍门,他们又得老老实实的将门打开,陪着笑脸看那些客兵随意搬取物品。 衣袍,帽子,鞋子,吃食…… 闵元启三人穿着旗军袍服,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麻烦,那些客兵看是三个卫所武官,虽然一脸鄙夷,但也不过来刁难。 这些客兵也知道卫所武官都是一群穷鬼,在他们身上是实在捞不到什么油水。 一路上很多富商士绅模样的被抢,甚至几个秀才生员随身带着饰物和银两都被客兵抢了。有个生员大声表达不满,结果被客兵轮流抽嘴巴子,打的满脸鲜血。 那几个生员一脸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样子,两淮不比江南,江南的生员可以赶走父母官,可以影响朝廷大势,淮安的生员肯定不及江南,但生员的地位也低不到哪去。 一群普通的士兵敢当街殴打生员,只能说,大明的天已经变了。 闵元启对这些事不放在心上,他注意到的是客兵虽然抢店铺和行人,但没有冲到民宅中去抢掠,那些大户开的倾销铺,钱庄和当铺等店面也未受冲击……看起来这些客兵行事尚有底线,应该是事前刘泽清的吩咐。 客兵开拔肯定没有钱粮军饷,刘泽清也不会拿自己的钱来发饷,进城之后允许将士抢掠一番肯定是开拔前的允诺,但不许抢绅粮大户,不抢贵重物品,行事不可太过,这应该也是刘泽清的吩咐。 从朱万春的话来看,刘泽清不是什么有节操和底线的人,他不把淮安抢光和烧成白地,只是因为有可能要在这里长期驻军。 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吃也不能太过份,应该就是如此了。 闵元启若有所思,刘泽清的到来,整个局面的演化,会更加激烈了。 第十六章 买粮 傍晚时分,盐货交割完毕,朱万春的四百两银也是如约送了过来。 虽然朱任重对闵元启的事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把一个卫所百户放在眼里,而且下午时候朱万春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刘泽清进城之后感觉没有好宅邸可住,先把淮安卫和大河卫的卫指挥衙门都接收了下来,自己住淮安卫,另外一些大将住大河卫。 刘泽清的兵马极多,听说有三四万人,这些兵马当然不会全部进城,这阵子刘泽清会调兵遣将,将兵马分别住在安东,东阳,灌南和沭阳,山阳等诸县,此外扬州府的宝应等县,刘泽清怕也会派驻兵马。 这些地方虽不及江南富裕繁荣,但人烟稠密,生口众多,地方上还是有一些绅粮大户,要紧的是盐商有钱,刘泽清在这里驻防,南京的兵部也会拨付钱粮过来,刘泽清的日子会过的相当滋润。 营兵进城,先把卫所武官从自己衙门撵开,刘泽清固然是骄横霸道,但在城中居然没有引起什么反弹,卫所武官们捏着鼻子从衙门里搬了出来,就这么忍了。 这样一来,朱万春对卫所武官更加失望,那些指挥使,同知,佥事们都是正经的三品四品武官,一个个都伏低做小的样子,闵元启一个试百户能怎样? 因为这个原因,傍晚的时候,朱万春根本没有来送行,银子是如约送到,盐也收受了,但显然并不是朱万春看好闵元启,只是按约定行事。 同时,也是财雄势大的朱家根本不把杨世达放在眼里的表示,普通的中小盐行雌伏于杨世达的淫威之下,朱家可是不把这小小盐枭放在眼里。 就算是杨世达的那个族兄,对朱家来说也就那么回事,不必太放在心上。 对闵元启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只要银子给了,盐货照收,这个人情,他记下了。 “城中一下子就乱了。”闵元金和梁世发,闵元忠,杨志晋,高存诚等人气喘吁吁的推着小车赶回码头,梁世发心有余悸的道:“乱兵到处抢掠,还好不抢粮,咱们又穿着胖袄,军和兵好歹有些香火情,咱们就在乱兵之中将粮推回来了。” 因为一下子涌进了好几千兵马,淮安不管夹城,新城,老城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卖盐的五十两银,闵元启令梁世发等人全部买成粮食,而且不要精米精面,全部买成糙米带回去。 糙米在后世算是一种养生食品,因为种植的少,价格反而比精米要贵很多。在此时此刻,因为种植的范围大,口感又差,关键是糙米没有精米营养好,古人不懂脂坊蛋白质糖份含量什么的,但吃精米和吃糙米长出的人是不同的,这一点好歹是分的清楚。从牙口到人的肌肉,精神面貌都大有不同。 “粮价怎么样了?”闵元启按刀肃立,他原本也有一些担心,现在总算是放下心来。 梁世发道:“精粮涨到七钱一石了,糙粮也涨到五钱一石,粮价这样涨下去,可是真的不得了了。” 高存诚道:“归德府,陈州一带,几年钱粮价到过十两一石,听我亲戚说,开封被围时,城中粮价最高到四十两一石。” “乖乖。”梁世发擦了擦汗,强笑道:“若咱这里也是这个价,只能等着饿死了。” 粮价在大明肯定没有标准,大体上来说是长期维持着精粮,包括米面在内五钱左右一石的价格,有高有低,低时三钱到四钱,高时五钱六钱,没有一定之规。 长期的战乱之后,包括河南陕西大灾,饥民遍野,生产破坏,越是百姓遭遇灾害买不起粮时,粮价就会如断线风筝一般扶摇直上,一石卖到几两,十几两,几十两银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大规模的战乱之时。 “五十两银,正好一百石糙粮。”梁世发又擦了擦汗,咧嘴笑道:“到处是乱兵,粮行的伙计都跑散了,也不敢出来送粮。咱们自己推车去取,十来人几趟来回就够了,我和粮商赵东主说妥了,省了他的八钱银脚力钱,折成两石粮食给咱们。” 梁世发未夸说自己功劳,不过多出的两石粮,显然就是他的功劳。 闵元启对着梁世发点了点头,说道:“世发辛苦。” 梁世发脸上笑容更盛,做事不怕,就怕上司不体会自己的用心,现在看来,闵百户内心相当明白,不是只知道动手的莽夫。 “一百零二石粮……”闵元启轻轻松了口气,这粮食按理有两成是他的,余下的是各小旗和煮盐灶户们按出丁口多少来分,五十多户,每户原本能分一石多粮,勉强够吃一个月,温饱是不想了,只是勉强不被饿死。 要等春荒过去,各种野菜野果多一些,再捕鱼打鸟补充动物蛋白,到秋后时一般的军户人家都能好过一些,储一些钱以过寒冬和来年的春荒。 如果天时不正,或是家中有人生病,卖房卖地,甚至卖儿卖女就在所难免了。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明末,这就是明末的百姓,这就是明末的军户。 “回云梯关。”最后的粮包放在船上之后,闵元启连多留一晚也不愿意,当即便令众人撑船离开。 眼前的淮安相当繁华,有一些建筑还保留到几百年后,当然是那几座大衙门,在后世成了著名的景点。闵元启却没有心思去看,眼前的繁华是尸体腐败溃烂之前最后的余温,毫无意义,备添凄凉,自己要走一条更艰苦困难的路,但好歹是一条活路! …… 回程比来时的道路要简单轻松的多。 一路顺流而下船速极快,过税卡的时候几个人一并撑杆,船帆吃风加上人力,还有水流之力,虽然装着一百多石粮,但这漕船原本的设计是承运五百多石,眼下的装运量只是它正常运量的五分之一,船身很轻吃水很浅,过卡的时候众人发力,漕船几乎是在水面上飞掠而过,两岸传来一阵叫骂声,似乎还有人驾小船想追,但张帆顺流的漕船他们根本追不上,叫骂一阵之后也就放弃了。 大船之上,闵元金和梁世发,杨志晋,高存诚等人,还有一众旗军先是面面相觑,接着都是躺在船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在此之前,冲卡打人抽刀砍人都是闵元启的事,到了此时此刻,各人好象都参加进了这一件事,开始有点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的感觉。 嗯,确实也就是同舟共济。 看到这样的场景,闵元启也是心生愉悦,这一次售盐买粮之行,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不仅有了固定的合作盐商,拿到了一笔投资,并且这些部下,也算是真正可以用的上了。 至于说对眼前这些人,如臂使指,甚至推诚归心,誓死效力,现在还真是早的很。 驭下之道,闵元启也有一些感悟,毕竟后世也是个小官员,那时的经验相较此时有些不同,但大致的道理相差不多。 有一些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 比如施恩,恩结部下要掌握尺度分寸,吝惜名爵如明朝皇帝,为国效力者不得善终,如戚继光被排挤打压,最终也未得封爵。有一些土司桀骜不驯,为了羁縻拉拢,世职爵位轻松就施给了。 要么吝惜,要么恩结滥赏,施恩之道走歪了。 恩威并重,威也不是乱来,罚也要有道理,并且掌握轻重尺度。 眼前这伙人,对自己撑死了算是从漠然到友好,距离信赖和敬爱还差的远呢。 不过从眼下的场面,令得闵元启也感觉到心情一阵舒畅……看着船上笑的打跌的部下们,看到一张张鲜活的笑容,闵元启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元启哥。”夜深时,闵元启也不曾进狭小的仓房,他的袄服厚实,加上被褥,虽然有露水和河水的湿气,也是好过躺在舱室里闻那熏人的臭气。再者说河上空气很好,因为没有大气污染,头顶的星空简直璀璨之至,闵元启是宁愿呆在甲板上受些冻,也是绝不愿钻到舱下休息。 倒是能把人都赶出来,但绝对会破坏刚刚建立好的一点形象和亲近的关系,得不偿失了。 闵元金在起更前后钻了出来,看到闵元启还没有睡着,正在仰望星空,便是赶紧钻了过来,小声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是道:“元启哥,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咋了?”闵元启知道这个族弟表面不吭不哈,其实内心也是精细精明,虽然算术不及梁世发,但和人打交道从不吃暗亏。当下支起胳膊,笑问道:“你在担心杨世达到咱们百户来报复?” “杨世达和他的盐狗子还不叫人放在心上。”闵元金闷声道:“他们就是在税卡上欺负人,当时走了便走了,他们到咱百户来,韩森那厮虽然对元启哥你不服,但外来人想打咱们本百户的,也一定抄家伙一起上,那些盐狗子欺负良善百姓行,欺负咱们军户,还够不上手。” “那你担心甚?” “我担心的是杨世达勾结盐城一带的土匪,那些人穷凶极恶,不是好相与的。另外便是……”闵元金看向闵元启,小声道:“元启哥你说能晒盐,是吹牛哄朱万春那瘟生,还是真的能晒出盐来?” 第十七章 返回 “自然是真的能晒出盐。”闵元启坐起来,哪怕是私下谈天,他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 这一下,闵元金的态度也端正了许多。 “十一弟你放心。”闵元启态度端正,语气却很亲切温和,他正色道:“朱万春后来不是也说过,有朝中的大人物想在淮上改煎盐为晒盐?” “这事我倒听说过哩。”闵元金道:“那人说是礼部尚书还是侍郎来着,也当过翰林学士……叫徐光启,人家都说他学问比海深,除了考进士懂文章诗赋,还懂种地,还懂算数,还懂西洋话……对了,他还入了西洋人教,信了那个什么天主。这人厉害的很,他都没弄成,咱们能弄成?” 原来曾经主持两淮改煎为晒的人是徐光启? 闵元启稍感振奋,也是悲哀于自己历史知识的浅薄。 不过,再浅薄也是知道徐光启这个人,明末相当有名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主持修订了崇祯历,对后世影响颇大。 另外徐光启的农学水准很高,闵元金的本科专业是“农业资源与环境”,这使得他对中国古代的农学家相当有兴趣,略略看过徐光启和弟子陈子龙的农学著述,对徐光启一生的功业都相当有印象……一提起徐光启,特别是闵元金说起徐光启还主持过煎盐改晒盐之事,闵元启顿时有一种亲近感与历史的交叠之感。 “徐学士是个能人啊,可惜事没弄成,后来没多久便死了,当时我还小……”闵元金感慨着,突然看向闵元启,小声道:“这事元启哥你应该知道啊?当年三叔是咱们云梯关的千户,徐学士到咱们这里来过,是三叔带着旗军给徐学士当的仪卫。” “三叔”就是闵元启的亡父闵乾礼,四年前病亡,年方四十一岁,在古人来说这是相当正常的年龄,对一个五品武官,就算是卫所武官,也算是短寿了。 闵乾礼逝后,千户之职由当时的副千户李可诚接掌,闵家的一个长辈接了副千户,后来任佥书千户。闵元启当时年龄不够,到去年才办了百户的世袭武职,还加了一个“试”字。 “我当时哪关心这些个事……”闵元启有些狼狈的道:“当时可只顾着练武,射猎,要么就是下河嬉水。” 闵元金嬉笑一声,接受了闵元启的解释,堂兄弟二人的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 “徐先生当时弄不成,是因为牵扯太多。”闵元启沉声道:“咱们只一个总旗,撑死了我今年转为百户,是咱们百户内弄这个事,一百多户,几百号人,几个晒场,能闹出多大动静?徐先生要做的是把千千万万的灶户废弃,改煎盐为晒盐,动静太大了。咱们淮扬地方,不谈盐课收入,出的盐要供应好几省,要是出了乱子,谁也担待不起……” 大明盐课收入是直线下降,数字可查,但一年具体生产多少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其实相比较宋人的盐价,大明的盐价是相对较低,宋人因为要给岁币和不断的战争,普通百姓承担的赋税压力极重,各种苛捐杂税不说,象盐,茶,酒,铁,这些俱是官府专卖,价格相当昂贵,等于是政府又多收了几重税。而明朝的盐铁茶专售很快就放松,盐价一直保持在相对比较低的价位。到明末时期,战乱破坏加上盐法崩盘,盐价逐渐上涨,按徐光启的说法是原本三四文钱一斤的盐涨到了十来文钱一斤,百姓负担加重了许多。 若改煎盐为晒盐,产量上来,价格自然便低很多,徐光启的想法是好的,但这位明末的大科学家就是搞不懂利益链条,盐价形成最少几十年,多少人受损便有多少人受益,从官府到盐商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条,哪怕是明知道晒盐得盐更多,但若考虑到失去对灶户的控制,还有诸多麻烦事,推行不开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徐光启在天津的农学试验所,明明已经研究出了番薯的高产办法,并且试图推广玉米,但这样的好事也是缺乏人支持,到顺治和康熙年间,北方的百姓才大规模种植番薯和玉米,这两种耐旱作物在田边地角就能种植,百姓获得口粮的渠道增加,导致了康熙到乾隆年间的人口大爆发,也就是吹嘘出来的康乾盛世。 闵元启知道徐光启,但晒盐法并不是来自徐光启的灵感。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晒盐法得盐方便,在后世这一片区域,包括福建和广州的沿海就有很多类似的晒盐场。 就是加了一些抽水机来制卤水,其余的流程和古人相差不多,甚至在很多沿海地方的盐场连抽水机都不用,因为要宣传是古法制盐,那个时代科技高度发达,人们享受高科技的同时又坚信古人的东西比现代制成品好,这种奇特的思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古法制盐,古法制糖,还有古法制肥都红极一时,大行其道。 这帮人真的扔到明清之时,感受一下平均四十岁不到的古法生活,怕就再也不会那般矫情了。 闵元启在后世就是在盐场出生,古法晒盐的流程工序相当简单,一看就能明白,当时的他只是觉得好玩,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盐场会成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利器。 “我听元启哥的。”闵元金极亲热的道:“咱们闵家这一代子弟才二十来人,还分散在诸多百户之下,咱们百户里就我和六哥给元启哥当小旗,不跟着元启哥,跟着谁能振兴闵家门楣?” 闵家在大河卫是干过指挥使的将门世家,只是这二十年来没有能做到指挥佥事一级,最高也就是到千户一级,声威已经严重下跌,身为家族子弟,闵元金的话隐隐也触动了闵元启的内心。 “爹临终时,”闵元启打开了记忆的阀门,沉声道:“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再振我闵家当年声威!” “元启哥你从小就咱们力气大,剑法刀法,还有棍棒刀枪弓箭,无不精通。三叔经常感慨,就是现在备不起上等好马,不然你的骑术也必定十分高明……” 闵乾礼临终时确实有颇多遗憾,未能留下殷实家业,也未能帮闵元启夯实根基,四十出头的年龄原本还能再干十来年,说不准能加个指挥佥事,这样闵元启的起步就会高很多,将来的成就可能也更大。 卫所世职不值钱,闵乾礼一直希望闵元启能以卫所武官转任营兵武职,但哪怕到操江三大营里任个哨官,没有副千户怕也不得成功。闵乾礼还在设法布局的时候不慎染了伤寒,这在当时是没救的重症,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不过闵元启也不遗憾,崇祯十六年后局面变幻极快,记忆虽然模糊也是知道南明弘光小朝廷迅速灭亡了,南京的京营兵也解散或是投降,当了辫子兵。自己穿越回来是给清廷一统华夏当小喽罗,当然不至于那么下贱。 能反抗便反抗,不能反抗也要积累财富,设法离开,最少是努力过。 “咱们好生做。”星空之下,闵元启缓缓道:“未必就会叫先辈们失望。” “嗯,一切听元启哥的。” …… 从云梯关往淮安,来回一共是四天半时间,这速度也算是极快了。 从闵元启这个试百户,再到下头五个小旗官全部跟随,旗下的旗军们却并没有多少混乱。 旗下诸事还是井井有条。 一望无边的平原田亩照旧如常,几天时间不会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少量的男子和妇人在田亩中走动,这时候其实没甚农活,估计就是看看有没有杂草,顺手就用锄头锄掉了。 孩童们在村中跑动玩耍,当然这是五六岁以下的,五六岁以上的便是帮着家里喂鸡,放鸭,放鹅,打猪草,捡干柴,有不少半大的姑娘小子背着柳条编的筐子,手中拿着自制的夹子,到处挟那些狗屎鸡粪。 不过这年头养狗的人极少,基本上是小康之家才养的走,牛和马整个百户都没几头,更不要说粪便。 鸡鸭多一些,粪便被视为珍宝,经常有孩童因为一块鸡粪吵起来。 后世的孩童可能因为动漫人物而争吵,而此时的孩童争吵的原因是一块鸡屎,或是鸭粪。 海边还是有浓郁的烟火,其实很多地方的灶户就是在自己家里煎盐,那是因为民户灶户是按一家一户自行生产,军户们则是被军官们组织起来煎盐,闵元启只拿两成,这是相当厚道的比例,很多百户是拿三成,甚至拿四成,反正就算拿走五成,军户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象是眼前的田亩,虽然是盐碱地为主,平均亩产只有一石多些,相比江南平均三石的亩产相差甚远,就算是这样菲薄的收入也是大半上交给指挥和千户们,一小半是百户总旗们,只有一成归军户自己所有。 这些地原本就是国家给卫所旗军们的,给旗军们养家糊口,二分练兵守城,八分屯田种地,或是制铠甲兵器上交国家武库,军户们留够自己吃再上交子粒粮,明初时候大将出征少则十万人,多则数十万人,太祖年间便能横扫漠北,收复辽东云南,在辽东还能顺着辽金驿道一路北推抵达极北,经营奴儿干都司。成祖年间能以三四十万大军征服安南,三十万主力扫荡草原,也是因为国力强盛和军力强大。 土木之变带来的衰落只是一个表因,内里原因就是军户们负担太重。国初是战乱,给军户们的条件算不错了,后来天下太平,军户比民户就差的多,因为朱元璋定的赋税标准比唐宋时低的多,明初到中期生产恢复极快,民户的平均生活水准并不差,对比之下军户就差的多了。成祖靖难后为了武将支持,放松了对卫所武官的监管,法度败坏,世袭考核形同虚设,军官占田也成为常态,到此时军户们种的田多半是挂在各级武官名下,他们说是军户,其实就是农奴,做的最多,拿的最少。 第十八章 大势 总旗韩森还是带着人在码头修理漕船,大河卫有多艘漕船,这些船每年都要在正月到二月间修理,否则二月开帮上京,路上坏了麻烦就大了,涉及到是否能完成任务,每个负责人都相当认真。 云梯关所有近七十艘船,每个百户都最少五艘,韩森负责修理的就是眼前这五艘船。 身为试百户,闵元启不必随船北上,等闵元启转为百户,他会把兼任的总旗职位让出来,再选一个总旗,两个总旗轮流带着运军北上。 韩森去年就走了十个月时间,今年如果再北上还是他负责,自然是怨气满腹,每常看到闵元启时,态度也不是很恭谨。 “见过试百户。”韩森迎接上来,草草抱拳一礼,面色有些不悦的道:“听李百户他们说,试百户在税卡与杨世达一伙干起来了,还砍翻了好几个?” “有这事。”闵元启道:“韩总旗有甚话说?” “盐狗子凭白拿走两成,某自然也是不服。”韩森脸红脖子粗的道:“但试百户只凭一时痛快,若日后送盐再遇着杨世达一伙,百户下的旗军们却甚是危险了。” “韩总旗不知道百户大人的深谋远虑。”梁世发上前几步,大声将闵元启此前的话说了一遍,一时间不仅韩森无语,数十个在码头修漕船的旗军们也是一阵沉默。 这年头信息传递慢,不好的消息传扬开时总是被夸大了,流寇和官兵的凶残是加倍的在民间传扬,闵元启要做的事正是所有人在担心的未来,流寇和官兵迟早会在淮安府这边打起来,一旦打开拉锯战,这一片地方成为战场,未来真是凄惨无比。 如果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流寇不喜欢啃硬骨头,这在河南就得到证明,很多结寨自保的大户都保全了宗族和家产,而躲在城中的多半袖手待死,被杀戮之后家产被一荡而空。农民军形成的这种打粮的习惯,一直到拿下京师也没有改变,包括很多公侯外戚都被拷掠,虽然得了很多黄金白银和粮食,但在政治上严重失分。 就如此时此刻一样,很多旗军虽然食不果腹,但总有一些储粮和房舍,还有妻儿老小在家,如果流寇杀过来,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这一瞬间,很多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向闵元启,这个毛头小子般的百户大人,心胸中居然藏着这篇大文章。 韩森也是被震惊了,他就是一个总旗,虽然多次北上,见多识广,越是如此越是知道北方的情形极为惨烈,不要说被灾害和战乱折腾的不轻的河南,就算是山东也差不多被毁了一半。清军南下屠济南,城中几十万军民被害,还有多个城池被破。一部份流寇至山东,破坏也极为惊人。 加上刘泽清这种总兵祸害地方,抢掠加上屠杀,还有数不清的杆子和土匪,山东也简直如鬼域一样了。 如果不是有运军护送,加上朝廷不停的派营兵护漕粮,怕是连漕运都早就断绝了。 见的越多,心里就越是害怕,韩森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试百户的打算是不错,但这些事怎么做的起来?” “韩总旗也不必急着修船了。”闵元启想了想,虽然记不得具体时间,但李自成这一次进京铁定成功了,漕运接下来就断绝了。然后是清军入关打走了李自成,南明君臣愚蠢之至,还想着与清廷和谈,给清廷送了不少钱粮过去,再下来就是清军主力西进和南下,接着打下南京,灭亡了弘光小朝廷之后再得杭州,江南之地易手,加上北方被清廷极快拿下,漕运也就很快恢复了。 大河卫和淮安卫的建制都保留了下来,到清光绪年间两卫还有固定的漕船和卫所衙门,还有卫所田亩,清灭亡前期才被彻底取消。 “漕运一时半会的不会恢复。”闵元启沉声道:“闯逆已经过山西,可能兵锋已经快到大同附近,这个时候乱糟糟的,现在往京师去的应该是勤王兵马,咱们运军此时过去做甚,给流寇送粮食去?” 韩森眼神中一片迷茫,今天的事情给他的震动不是一般的大。 梁世发突然道:“百户,总旗,皇上会不会南逃,要是到南京来,可能会路过淮安府啊。” 这倒是不一般的思路,自从人们知道闯逆新年后往京师进发后,不少人都是感觉悲观。江北这里有几个拥兵数万的总兵,目前为止没有一股兵马往北方去。山东的兵马不仅没有北上,反而是纷纷南下了。 因为前两年张献忠和李自成分别窥探南京,朝廷加强了凤阳,滁州,和州还有九江一带的防御,从马士英到史可法这些文官,再到左良玉和黄得功,刘良佐等武将,现在又来了刘泽清,南方的力量增强了,北方却是相当空虚,顺军已经号称百万,官兵没有哪一部敢撄其锋,如果守城也守不住,谁都知道京师是守不住的。 鞑子围京师不成功,主要是城中军民畏惧鞑虏,君臣百姓齐心,外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救兵前来。 李闯围京师,外无敢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稍微有些常识的俱是明白这一点。 韩森闻言道:“难说的很,前两年巩驸马南下,人都说是皇上要看南京宫室,准备南下。后来说是南京宫禁坏的不成模样,皇上就没有来。” 闵元启摇头一笑,这样的话肯定是民间的揣测之词,南京宫室有些地方肯定年久失修,但多半地方应该是保存完好。就算有不少毁坏的地方,朝廷不至于几十万两修宫室的钱也拿不出来。 应该是崇祯在十四年后考虑到南京为备选,但由于宋朝的教训太惨痛,加上土木之变有徐有贞等南迁派被证明是错误的,于谦在关键时刻顶上去,为大明保了半壁江山,这个例子更是令崇祯有苦难言。 其实崇祯本人尚有幻想,京师毕竟是周广数十里的大城,城中人口百万,帐面上的禁军数字还有十几万人,加上粮食充足,大明还有大半国土在掌握之中,如果李自成围城不利,就象打开封那样攻不下来,流寇只能解围而去,京师在手,则大义名份犹存。 崇祯最主要的是不愿担失掉过半国土的责任,这个人向来如此,浑身上下一点儿担当没有。陈新甲替他议和,消息泄露后崇祯杀陈新甲脱责,打这件事之后,更是没有一个大臣敢替大明天子效力了。 至于普通朝臣,明眼人很多,北方一片空虚,军队毫无战意,李闯打败孙传庭后根本无人可制,就算围困京师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或是根本不必撤围,皇帝的幻想毫无道理可言。 在崇祯十六年时,多名敢言的大臣劝皇帝南迁,或是最少把皇太子送到南京,结果这些最后的机会和希望都被崇祯拒绝了,直接葬送了。 闵元启想起这些事就心烦意乱,这是大局,他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先召百户下旗军,按户分粮。”闵元启道:“叫旗军们吃饱肚皮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几个小旗官和众多旗军都是一阵欢呼,数十人涌到漕船之前,开始搬抬粮食。 整个百户都轰动了。 原本分粮便是要紧大事,前一阵闵元启生病十来天没有出门,盐越煮越多,柴薪都快跟不上了,现在各处的山坡林地都是有主的,军官和士绅们把林地柴山都瓜分了,不仅军户这里,灶户们的柴薪也不够用,这也是徐光启打算改煎为晒的原因所在。 军户们煎出来的盐,卖了银子买得粮食,同时还要拿出来换一部份柴薪,很多林地都是有主的,多半在军官们名下,也有一些是民户士绅的,他们只能拿银钱或是粮食去换。 柴薪和人力都是成本,煎盐也并非是无本生意。 此时整船的粮食搬抬下来,整个百户内只要能走动的都是赶了过来,大伙早就等急了,好多家都已经快无米下锅。现在这种春荒时节,田亩里杂草都没几根,到处是枯黄的野草和混杂残雪的冻土,根本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饿死了。 粮食搬抬下来,人群发出阵阵高兴的欢呼声,男子们自动上去帮忙,妇人们有不少都激动的掉下泪来。 闵元启神情严肃,眼前这些人的窘况并不是他造成的,这些人几十年前上百年前就是这般穷困,这种穷困已经是一种烙痕,深深的烙在了他们的身上。男子瘦弱精干,妇人头发枯黄,不分男女,过了四十多的就可能因为缺钙掉牙,或是夜盲,不过四十到五十间的腰都躬了,也是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和缺钙造成的。 人人都几乎一嘴坏牙,是因为无有医生治疗坏牙,疼的受不了了直接想法拔除,长期吃糙米糙面,牙齿都吃坏了。 这年头有一嘴好牙的真是不多见,最少也得是小康之家了。 口号声中,一百零两石粮食被蚁船般的人群很快搬抬下码头,然后用小车推,肩膀扛,很快便是堆放在了百户官厅,也就是闵元启的宅邸之前。 第十九章 分粮 一百多石粮,也就是一万多斤,一百二十斤一袋是一百多包,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了百户官厅之前。 这个院子就是整个百户的核心所在,也是不多的瓦房之一。 三开间的大门,门外有一大片空地,夯土而成,最少历经二百年以上的岁月,地面被无数人踩踏的平滑如境,哪怕是下整天的雨都沾不起什么泥了。 从大门入内是一个演武场式的大厅,正中是三间堂房,也是百户的公事房,两侧厢房原本是百户下经制吏办事的地方,对面的厢房是存放军械的仓所,各卫指挥和千户下都有军械局,各百户也有藏兵器的仓所,每个卫俱有制造兵器铠甲弓箭的任务,只是现在各卫交上的兵器已经越来越少了。 再往内去,则是内院,一样有正房厢房,此外还有马房茅房之类的配房,这便是整座官厅所在之处。 闵家世袭武职便是百户,二百年下多名先祖到指挥佥事,同知,卫指挥之职,但真正始终留在手中的就是这个百户世职和官厅。 正中院落的楹联便是证明,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所余的也就是这些。 站在官厅门前,闵元启不乏感慨,眼前这座院落代表的是权力和传承,哪怕是几百年后,不少地方还有官厅镇,官厅村之类的称呼,自己现在是这座建筑的主人,眼前这些贫穷,瘦弱,饥饿的人群,是他的部下,也是他的责任。 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就象闵元启十多天不出现就有可能饿死人一样,责任这种东西若不放在心上便是虚无缥缈,若扛在肩膀上,便是沉甸甸的压人。 所有人都未敢吭声,只有韩森站在闵元启下首的石阶上,比闵元启略低一头。 “所有粮食按户分,不管是漕运运军还是留在家煎盐的,旗军俱领八斗。”闵元启按刀肃立,大声吩咐道:“小旗官每户领二石,此次送盐,买粮,撑船来回奔波,且与外人争斗厮杀,各小旗俱立了功,是以本官均有恩赏。” 一百余石粮,这样分配,直接便是分了百石出去。 韩森愕然,闵元金,梁世发等人惊喜之余,也是有些懵懂。 这一分,可是将闵元启自己的两成都分了出去了。 至于韩森得多少,各小旗拿多少,往常的规矩就是百户说了算。卫所就是这样,官越大拿的越多,就象田亩出产,卫所指挥级的武官直接分了五成,谁敢和这些高官较真? “韩总旗去年北上辛苦一年,也未多得什么好处,剩下两石多粮给韩总旗。”闵元启继续道:“我再补三石,韩总旗分五石。” “百户大人,”梁世发忍不住道:“你将自己的两成分了,还要再拿自己的储粮出来?” 闵元金也道:“大人,你的粮可也是不多。” 韩森身后的几个小旗官都神色尴尬,他们平素跟着韩森,虽然闵元启是百户,但情感上更亲近韩森一些。但此次百户大人分粮,所有小旗官都得了两石,要知道卫所之中小旗官毫无地位,平时和旗军一样煮盐种地,根本没有多吃多占的可能,最多也就是欺负一下麾下旗军,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这一次的两石粮,足够一家人多吃一个月,在春荒时节,这很有可能是救命粮。 这个恩情在前,他们想替韩总旗说话,但这么一瞬间,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嘴。 韩森也是赤红着脸……他想推辞,但他这个总旗也不宽裕,这几十年来朝廷不断的用兵,营兵的军饷占了财赋开销的七八成,朝廷早就透支财赋,连营兵粮饷也逐渐不能保证,从万历年间到崇祯,营兵不知道哗变了多少次。卫所更是穷苦不堪,旗军们要么逃亡,要么就是苦苦支撑。象闵家这样的世家,闵元启现在全部家当也不足百两,此前的诸多积累,在这几十年的漫长的时间里都消耗的差不多了。 卫所世家便是如此,当了指挥有指挥级别的好处,不当指挥便要退出来,这几十年来闵家声势逐渐下跌,财富也是大幅度的缩水了。 闵元启微微一笑,说道:“韩总旗辛苦,我都是看在眼中,就不必推辞了。各家领了粮之后,煎盐的事就暂且先停一下,休息两天之后,咱们开始建蓄水池。” 韩森迟疑片刻,还是抱拳道:“属下谢过百户大人,那便愧领了。” 很多人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闵元启的意思,但试百户大人给大伙分粮这事却是千真万真,在梁世发等人的主持下,两个总旗下十个小旗分别列队,所有人排起整齐的队列,开始在百户官厅之前分粮。 一百多石粮分了一个多时辰才分完,所有人都是在脸上浮现笑容,第一批分完的已经迫不及待回家起火做饭,到傍晚时整个百户到处是炊烟和米饭的香气。 闵元启家里并无下人伺候,原本父母在世的时候家中有一户人家投附过来当仆役,这在当时也是常见的事情,穷苦人家投充到士绅和生员家中给人当奴仆,用此来免除身丁役,另外还有工钱可领。 在权势之家当仆役还有额外的好处,最少可以狐假虎威。 当闵乾礼逝世之后,那户人家便直接离去了,投充给千户还能有前途,一个刚袭职的青年试百户,能出头还不知道得到哪一天。 闵元启也没有为难那家人,这般情形在明末太正常了,势强的士绅欺压百姓,刁滑奴仆欺上瞒下,上下均被其左右,就象是六部的吏员一样,操持部务,左右上官意志,说是吏,实权还在官员之上。 大院中空荡荡的,场院也空了,哪怕是小旗官们也急着回家和家人分享喜悦去了。 四周冷冷清清,刚刚人们的欢喜和效忠的话语象潮水般退去了。 闵元启也不奇怪,更不会抱怨,发下的粮食不多,还全部是糙米,并且是旗军余丁和家属们辛苦煎盐得到的回报,闵元启只是将旗军们应得的一份如数还给了他们,用的还是赐与的方式。 旗军们并不傻,得到多少利益才会回报多少忠心。 闵元启也不指望现在百户下的所有人都对自己效忠,发一次粮就收获大量忠诚的部属,这怎么可能? 李俊孙和王武迈两人也未走,他二人名义上是家丁,但此次来回表现相当不好,闵元启孤身与众盐丁混战,两人都未敢上去帮手,他们父祖辈在嘉靖万历年间成为闵家先祖的家丁,然后这身份也世袭下来,原本都改姓了闵,上一辈时允许他们改回原姓。 养了几十年,还曾经改姓,恩德不浅,但这两人都很年轻,比闵元启大不了几岁,仓促之间两人都未敢出手相助。 这一次分粮,两人和普通旗军一样只得八斗,按以往的惯例,他们是和小旗官们一样的待遇。 “嗯?”闵元启看向这两人,眉头微皱。 “家主。”李俊孙心头一颤,以往从未见过闵元启这样不怒自威的神态,但最近这几天却是经常可见,无形之中,他已经感觉畏惧。 “家主。”王武迈也是颇为艰难的道:“闵家对我家世代恩德,上一次码头对盐丁,我一时胆怯未敢上前,实在是惭愧……” 李俊孙也道:“请家主重重治我们的罪,不然我心中不安,回家之后,怕我爹知道了得活活打死我。” 李俊孙的父亲李奇柱已经七十余岁,快五十时才生下李俊孙,老人替闵家效力大半生的时光,青年时曾追随闵家先祖备倭,在云梯关多次迎击来犯倭寇,是现在整个大河卫里为数不多有实战经验的老人。 李奇柱对李俊孙爱如珍宝,打死是不可能,不过以老人那暴性子和老兵的操守,听说家丁不敢护卫家主,怕是李俊孙真的免不得要挨一顿暴打。 “平素对你们关照也不够。”闵元启叹息一声,对两个躬身请罪的家丁道:“按例是每月最少给你们两石粮,再给三两银,可这十来年下来,我家的家底也耗的差不多了。原本的十来户家丁,现在也就只剩下你们两家,也就到年底多给你们一两石粮,你们两家也并无抱怨……这一次的事,你们自是有错,但平素未认真习武,打熬身体和胆魄,又未上得战阵,初历此事有些胆怯迟疑也并不为过。不过此事有一不可二,若你们还自认是我闵家的家丁,从明日起便要早早过来站班侍卫,认真习武,再遇凶险之事,我一声令下,便得上前搏命。若做不到,家丁名义便不要留了,与普通旗军一样,我也不会为难你们,以全过往恩义。” 李俊孙和王武迈其实都相当不安,身为家丁,坐视家主落在被围攻的险境,其后这几天闵元启一直不怎么理会这两人,又和普通旗军一样领八斗粮,两人内心七上八下的不安。此时听到闵元启的话,两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都感觉鼻头一酸…… “家主,”李俊孙沉声道:“以后就算拿我垫刀头,我皱一下眉头,就不配当个汉子。” 王武迈也道:“穷富只是一时的事,以家主的胸襟格局,还有这官职身份,将来迟早会发达,我也是跟随家主跟定了,不管风里雪里,刀山火海。” 第二十章 傍晚 两个感恩戴德的家丁扛着粮包走了,闵元启内心也不乏欣慰。 其实开始时他是想把家丁取消,后来感觉不太妥当。 家丁制度确实会伤害整支军队的战力,但已经有了的家丁再赶出去就没有必要了,这层身份之下的忠诚是不需要太担心,大明这百十年来,反叛哗变的营兵和卫所兵不知道有多少,但哗变反叛的家丁可是没听说过,忠心护主在战场上死战不退的家丁,倒是很多。 几代的恩义,确实会形成惯性思维,哪怕是闵元启的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家丁也是更多了几分信任。 诺大的百户官厅只有闵元启一人,会有几个仆妇轮流到官厅和内宅打扫,每天也会按闵元启的吩咐做好饭再走,然后也有人来收拾。 这样的杂活,每个月给一斗粮,那些上门做事的妇人就感激的不得了了。 整个官厅寂寂无人,闵元启将四百两银提到仓所里放好,再锁好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外头已经被月色铺满了。 廊檐下悬着一些弓,弦被取了下来,只有各式各样的弓身。 这些弓多半有些破损,或是有些缺陷,卖不了多少钱,否则在长期的窘迫之下,早就被闵元启的先祖们给卖光了。 武器架上,有一些大刀,双手长刀,环首刀,戚刀,也有长枪,长戟,长斧等长兵器。仓所里也有一些步弓和兵器,都是卫所制成的制式兵器,不太值钱,保养的也很一般。 值钱的宝剑,宝刀,还有当年缴获的倭刀,都是已经卖光了。 闵元启特别找了一些,并未发现有铠甲。 祖先的山文甲和瘊子甲等上等好甲也是变卖了,卫所内也不制甲,除了兵器外,就有一些弓弦箭矢之类的库存了。 “大枪十九,长戟一,长斧一,长刀三,腰刀十五,戚刀三,长刀二,环首刀一柄。弓六十七,破损坏弓二十一……箭矢没法细数,有五六十捆,一捆大约三四十支,两千多箭矢是有的,但有不少坏了,要修过之后才能用。” 闵元启在院中缓缓打着拳,这是晚功,早功和晚功他已经练了十来年,是在长辈的严厉督促下不停的练习。 少年时的闵元启曾经相当抗拒,因为嘉靖末至万历初年过后,云梯关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事,卫所军人们最多当运军北上,提防沿运河的小偷和小股盗匪,真有什么警讯也是负责护漕的战兵们负责。 既无外忧,也无内患,勤练武艺有甚用处? 后来知道父亲闵乾礼的打算之后,闵元启也向外金戈铁马,用武才算真正用心。 除了练武艺外,也是要识字,将来能看的懂邸抄军令,还要学算术,学金鼓旗号之法,还得学会看地图。 这些东西,都是将门家传。 从这些兵器的数字和配给来看,长戟长斧之类,恐怕只是出于兴趣,是哪位先祖鼓捣着好玩罢了。 腰刀,双手长刀,盾牌,这是刀牌手的标准。 明军卫所一百二十人,按太祖年间建制,刀牌手二十人,长枪手四十人,余者皆为弓手和铳手。 太祖年间,对卫所规定是二分操守八分耕作,兵种构成也有明确规定。明初时虽然有强力的骑兵,战马来源主要是元朝在安徽北部的大型养马场,明军以此为核心在训练和实战中组建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但受限于战马不足,步兵肯定还是主要的作战力量。 以步对骑,特别北伐西进之时,在辽阔的北方平原甚至是草原,如何应对骑兵的冲击就是一个难题。 除了步骑协同之外,就是重视远程打击的力量。 宋时已经有突火枪,传承不绝,明初也有火器制造,但在一统战争时,弓手还是主流。 太祖定制的百户,七成以上的弓手,少量的刀牌手掩护枪阵,枪阵再掩护弓手,形成层次分明的近程防御和远程攻击力量。 此外就是精锐骑兵突击,或是保护两翼。 宋人是严重缺马,明初时因为明军也有强悍的骑兵,加上有大量的训练有素的步兵,于是从徐达冯胜傅友德,再到蓝玉,都是横扫沙漠,对残元多次大胜。 到了朱棣时期,国力恢复,大量的火器装配步兵,最终被编成了神机营,也是明军的纯火器部队。 明初三大营,北京和南京都有神机营编制,一直到此时此刻,南京城中还是有河池营和神机营,原本还有振武营,隆庆时期解散了振武营,恢复大小校场兵营,各营和各卫始终有变化,但两京的神机营则是一直在,也足见明朝君臣对远程火力的重视。 这也是葡萄牙沉船上发现佛郎机和红夷大炮后,大明能迅速仿制的原因,上下俱是重视,知道是军国重器,明末在火器的仿制和运作上是相当出色的,但整个朝廷体制崩坏,上下离心,财政破产,火器也救不了大明。 眼前的兵器,勉强够编成一个百户。 闵元启幼学兵学,绝非是门外汉,但他现在对闯军的战术战法,还有明军主力的战术战法,以及清军的战术战法,这些东西均是一无所知。 按明初时的兵种编组和训练,闵元启心里没底,不知道是否能适应眼下的战事,若苦训出来,连小股的流寇或官兵也敌不过,那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 闵元启练了一套拳后,做饭的妇人已经把饭煮好,并且告退离开了。 月凉如水,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多半的军户都吃罢了晚饭,各家的心情都挺好,闵元启隐隐听到不少说笑声,还有儿童的嬉闹声传来。 不过到闵元启吃饭时,各处均是安静了下来。 偏厢中点了一盏油灯,腊烛是昂贵的物品,闵府中倒是藏着几十根,但只有晚上来贵客时才会点腊,平常时就是用油灯。 油灯的灯芯泡在油中,点燃久了要剪去一截,屋中才会再复明亮。 烟气缭绕,熏人眼睛,在这种灯下看书是要将眼睛看坏的。 闵元启桌上是一大碗二米饭,这种米饭就是一半精米,一半糙米,然后是一份煎鱼,一份摊鸡蛋,再配上腌雪里蕻和腌萝卜条,做饭的妇人是百户里有名的巧手,眼前饭菜光泽诱人,口味适中,咸淡搭配,看起来勾人食欲。 但闵元启却是不急着吃饭,而是摊开一本书来观看着。 “纪效新书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闵元启看的还是第一卷的束伍篇,此外还有长兵篇,短兵篇,操令篇,阵令篇,谕兵篇,法禁篇,比较篇,行营篇,出征篇……林林总总内容极为繁多。 从为将之道,到军法,再到选兵,操练,谕令宣扬,还有平时的军纪,射法,刀法,枪法,金鼓之法,驻营之法,行军之法,林林总总,十分丰富。 而戚继光的宣讲,语气平实,象是有长辈在你面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事无巨细,生怕你记不得,一讲再讲。 闵家这样的将门世家,就算是卫所出身,武器兵书也是不缺的。但闵元启并未看到有六韬,吴子,将苑,还有孙子兵法等这些著名的兵法书籍。 倒是记忆中有一套宋人的武备志,林林总总过百卷,后来因为是宋版书籍,价格不菲,似乎超过百两,在十来年前闵家异常窘迫之时被闵乾礼变卖掉了。 现在家中尚有的兵书,只有这一套二十多年前版印出来的纪效新书。 戚继光此书一出之后轰动一时,当时戚帅又处于权力巅峰,可称为武人楷模,不管是战功,本事,文采,还有功勋都是被人称道一时。不过后来张居正死后被清算,戚继光也被连累,没多久就郁郁寡欢而逝世。 相较之下,李成梁因为武力来自家丁和辽东地盘,蒙古人连续入侵都往辽东,根本不敢侵犯戚继光的蓟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李成梁虽然看着反击犀利,斩首过万,但辽东也被骚扰的不轻,蒙古人被斩首万级,被他们抢掠和祸害的汉人百姓又有多少? 但越是如此,李成梁就越是显得不可动摇,朝廷敢调走戚继光,却根本不敢打李成梁的主意,因为戚继光练的是整体,是全部将士,不重家丁。而李成梁镇守辽东,主力就是他的几千李府骑兵,全部是李家的家丁,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一动李成梁,则辽东必乱,比起打压戚继光后果要严重的多。 闵元启翻着纪效新书,慢慢吃着饭,心中比较两位名将的得失,渐渐也是有了一些想法。 练兵之法,在当今之世肯定是要学戚继光。 首先是入门容易,怎么选兵,怎么打造器械,怎么练枪法射术,怎么练军阵,甚至金鼓旗号行军扎营都帮后来人想好了,娓娓道来,巨细靡遗。 戚继光练兵和对敌的时代,距离现在不过几十年,武器战术都不可能落伍。 戚继光的威名和战功说明他不是纸上谈兵,事实上武将们很少看孙吴兵法,倒是文官们喜欢,他们看一些孙吴兵法就以为知兵,夸夸其谈,自以为是,对细节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而大明祖制是以文驭武,文官确实知识丰富,但临兵对阵又不是靠知识,是靠扎实的军阵和人们拿血汗性命去拼。 这样的体制能出现熊廷弼和卢象升,也就会有袁应泰和王化贞。 闵元启不懂太多历史细节,但他懂得从细果中汲取教训,他也只知道俞大猷和戚继光,李成梁等几个名将,俞大猷的兵法家中没有,也不知道俞大帅是怎么练兵的,李成梁的战术战法主要是骑兵,是在不停的骑兵战中选取豪杰编在家丁队伍中,他的轻骑突袭是一种很有特色的战法,步兵战法闵元启就不知道了。 李成梁是没有办法学的,原因也很简单,整个百户里一匹马也没有,学个蛋的骑兵。 第二十一章 承诺 鸡鸣之时,闵元启就醒了。 大约也就是凌晨五点多左右的时间,天还黑着,只是启明星变亮了,有早起经验的人知道,很快这星就黯淡了,然后东边的天际发白,不知不觉间,天色就会大亮。 起床后,擦着火石点亮灯芯,穿衣洗漱,等闵元启推门而出时,官厅门外已经是有四十多条汉子等着了。 闵元启微笑着一点头,所有人均是抱拳一礼。 这一次人数比上次还多三十余人,昨日发粮时,闵元启命各小旗官各带一两名愿意操练的精壮汉子前来,从人数上来看,愿意来的人远超过闵元启的预期。 不仅是闵元启自己总旗下的五个小旗,韩森旗下的小旗官也来了三个,并且也一样带了人过来。 韩森也不是有意抵制,既然闵元启说了自愿,很多人出于种种原因不愿前来,也并不为过。 或是懒,每天白天辛苦,只想多睡一个时辰。 或是累,根本没有力气再操练了。 肯过来的,一则是身体精神要超过普通人,二来便是心中有忧患意识,三者便是被闵元启的表现慑服,想看看百户大人下一步到底如何。 闵远启对众人点头微笑,抱拳还礼:“大伙既然来了,就要想好了,日后会多辛苦。” 闵元启知道现在不是强迫整个百户丁壮都操练的时候……每家刚领八斗糙米,做活的汉子们要是放饱肚皮吃,一天最少四斤才勉强够身体消耗,妇人和孩童还有老人一天最少两三斤,放开肚皮吃一天差不多便是一斗,八天过去这八斗粮便没有了。 当然不可能这么吃,男子一天吃一斤多主粮,妇人和孩童老人吃一斤多,加上更下等的黑豆料之类,八斗粮能供一家人吃大半个月。 再下一次煎盐出售便又有粮食,期间还得做一些短工,妇人纳鞋底,坊布,男子扛活打短工,不可能就这么闲着,这样才能使粮食不断。 每个人均是活的相当辛苦,这也是闵元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令全部旗军都操练的原因所在。旗军们活的比百姓还累还苦,衣食不给,再拿刀枪操练,怕是没几天就有人在闵元启身后射冷箭了。 “眼下我也没有太多存银,”闵元启看向众人,沉声道:“有数百银还是准备建蓄水池和坎池用,不可随意挪支动用。你们在我这操练,为了练兵以备非常,不管是流寇还是乱兵,或是土匪海盗,我百户下均有壮士抵敌,不至骤然被人杀进来,家中妻儿父老任人宰割。众人有这份心,我却不能无所回报,今官厅有二十多石存粮,有精有粗,精粮少粗粮多,每日操练者分早晚两课,各一个时辰,晚课操练完了,合格的各人均能领四升糙米,不合格的便没有了,若三次不合格,此后便不必来了……我这里可也没有太多的余粮这般糟蹋。” 闵元启的话说完,在场的人发出一阵闷笑声。 百户大人现在真的象变了一个人,说话有条理,见事明白,关键是事前将赏罚均是说了,叫各人心里明白在这里操练是为了什么,能得到什么,若做不到,会有什么惩罚。 闵元启有两世为人的经验,但眼前这说话的技巧,却是学的戚继光。 待兵以诚,说大白话,将赏罚和目标说清楚,每个兵都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也是戚继光兵法的要决。 在戚家军中,每队都有识字军士的配制,就是要令识字的兵士吏员将军令宣讲清楚,令每个士兵知道战事的目标,大体经过,还有做战的区域环境等等。 闵元启没有真正带兵的经验,只能这样一样一样的认真学习,从头做起。 …… 官厅内外,原本就是连接起来的小型校场。 闵元启自己在练习劈挂拳,这套拳法势大力沉,没有多少花俏,就是练怎么发力和击打对手的要害,练久了,劈挂砸抡,浑身肌肉如同铁铸钢浇,打拳之时虎虎生风,威势惊人。 很多旗军是头一次看到百户练拳,眼神中都是充满敬畏。 七个小旗官,加上三十多个旗军,俱是和闵元启一样打起劈挂拳来。 这还是得益于几十年前的备倭,戚家军的影响非比寻常,当时备倭的把总官就是戚继光的部下,在云梯关备倭期间,大集旗军,两千多旗军不停操练,都是按戚继光的教导来练兵。虽然旗军们远不能和戚家军相比,但最少也是有了一些传承。 眼下各人练的拳法,便是受益于几十年前的大操练。 只是相较闵元启来说,眼前众人能把拳法打的有模有样,中规中矩的也就是李俊孙,王武迈,还有闵元金,闵元忠等人,谢祥等旗军,有的勇悍,有的孔武有力,但他们哪有时间正经的去练拳?拳架招法都是在少年时跟着父辈练的,大致是不错,但没有经过长期的打磨锻炼,有其形而无其神,发力呼吸之法更是错漏百出…… 闵元启极有耐心,眼前这些人是他真正的根本,未来能练出几百人的强军,以此为核心,天下大可去得。 就算流亡海外,带着这些人也能轻易站稳脚根,海外虽然没有满洲八旗,但这个时代的殖民者和土著政权也是穷凶极恶,并非是乐土啊。 在闵元启的教导下,旗军们出拳发力的姿态慢慢变得合理起来,他们毕竟是一群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壮年男子,练拳也有多年,只是一直没有人教导和长期训练,所以才不得其门而入…… 闵元启对效果也相对满意,练拳半个时辰,每个人身上都是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拳架也越来越纯熟……毕竟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民户,而是有一定军事力量拳术基础的旗军! “接下来便是练力气。”闵元启令众人休息一刻钟,之后便是令闵元金等人将仓所中的步弓取出来,一一挂好弓弦。 接着便是摆开队伍,令所有人拉弦练习力气。 这些步弓长大,弓弦上好之后最少是八个力,这也是明军弓手的最低力气标准了。其实现在很多人都达不到这个标准,相比较而言,八旗军最低是十个力,蒙古人的骑弓软弱无力,最多只有五六个力,令他们横行欧亚的祖先蒙羞。 闵元启自己也是拉弓练力,他的弓是开元弓,只有武官才配的起这样的良弓。弓有十五个力,弓柄是用上等竹片烤晒十年之后才取用,弓梢用上等牛角,再配上上等兽筋,一柄价值不菲的强弓才算完成。 普通旗军的弓,多半是两番木弓,或是小梢弓,明弓与汉弓和宋弓都有不同,受到了元弓和外来中亚西亚弓箭的影响,但总体来说弓身较短,靠弓梢反曲拉力来射出箭矢,弓力比蒙古弓大的多,但比较清弓就弱很多了。 闵元启未见过清弓,但他知道清弓是这个时代最强的硬弓,弓胎大而宽厚,弓梢宽厚而较明弓长的多,它的大反翘长弓梢和对称厚重的弓身使它能迸发更强大的力量,不光是弓,清弓配的箭也相当考究,各种箭矢分为射猎,破甲,追敌,攻城等若干种用处,由于久居山中渔猎为生,射猎是一种本能。然后经过与大明二百多年的冲突和战事,还有本族内部的兼并战争,到崇祯年间满洲八旗进入最强盛的时期,大量劲力过人,胆魄过人,武艺骑射本事过人,经验异常丰富的八旗兵也是冷兵器尾声时代的最高峰,不仅在东亚无敌,便是放眼现在的整个世界也是站在了顶峰。 但欧洲人已经完全放弃了冷兵器,连西班牙大方阵和瑞士方阵都被淘汰了。 闵元启将自己手中的强弓缓缓拉开,弓身和弓弦拉成一个满圆形状,拉了数十次之后,便是感觉弓身和自己的臂膀都在颤抖着,两臂开始明显酸痛。 所有小旗官和旗军们也差不多,虽然他们的弓力稍弱,他们也做惯了活计,身形虽瘦但不弱,不过这般的专门打熬力气的动作,他们在此前也是做的不多。 天光大亮,到了辰时初刻时,所有人正好是练了一个时辰。 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离开,尽管累的胳膊打颤,所有人都还是坚持了下来。 闵元启头顶汗气蒸腾,其余所有人都差不多,每个人都练的大汗淋漓。 几个仆妇早就过来,闵元启吩咐用大锅蒸饭,配上一些小菜,桌子不够,各人便是蹲下端着碗围坐着吃饭。 每个人都觉得精神爽利,身体虽然累,但心神却是振奋,心神都是愉快的多。 “以后就是这般练。”闵元启微笑着道:“早起练拳后拉弓,日后你们体力好些了,再加上一个跑圈,可以锻炼心肺和腿部。下午到天黑前再练枪法,队列。日后再加旗鼓,阵列之法。一日操练,必有一日之效。练兵器,一件熟,必有一件之利。拳法,刀法,枪术,阵列,金鼓,旗号,缺一不可。欲成强军,非坚持操练不可。想保护这方土地和各自家人,不流汗水,甚至不做流血准备也是不成……现在散了,待修砌蓄水池时,各人还得做活计,能顶的住么?” 谢祥站起身来,先是嗫嚅了一下,见闵元启微笑着看向自己,当下壮着胆子道:“只要百户大人允诺给的四升米真的,早晚操练也供饭,我便天天来,再苦也不怕!” 包括闵元启在内,所有人俱是大笑起来。 第二十二章 土城 众旗军纷纷散去,边行边揉胳膊,一边走一边说笑着。 整个百户村落都是活了起来,这个村庄最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大河卫与淮安卫都是在太祖初建卫所时就设立了,并且逐渐编足军户,充实江北的防御。 到了此时,整个百户官厢之下虽然还只有一百二十旗军,但余丁最少三百,加上妇孺老人,一个百户村落六七百人,甚至千人以上的都属正常。 到了辰时,一早下地锄草松地的人群也慢慢走了回来,训练完的旗军很受众人瞩目,不少青年拉着旗军们攀谈说笑,言语中不乏好奇,待知道每个训练的旗军都能领四升粮时,不少人都是心动了。 虽然要多吃两个时辰的苦,但四升粮也足够弥补这些辛苦了。 穷苦军户哪有害怕吃苦的道理? 在农闲时,他们如果不奉命出运军的长差,留在家里的便是扛着扁担出门了,云梯关有五个备倭的小城,但多半是半废弃的状态,城中无多少人居住。只有千户所城占地三里余,有千户官厅和数千人居住在城中,等若是一个比较繁荣的大镇,也有一些商行店铺,各百户的丁壮有一些到千户所城去扛活挣钱,辛苦一天也未必挣得着四升粮。 出远门到灌南,海州,沭阳,或是淮安府城,又或是到盐城,安东,宝应,到这些地方的城市或是繁荣的大镇去扛活,挣的是多一些,但背井离乡居无定所,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在家里操练,虽然辛苦一些,累的满身大汗,但每天四升粮到手,累一些也是值得了。 况且还省了两顿饭,又有保护妻儿老小的大义名份,这一下,不少人都是心动了。 闵元启没有太在意,有些事强迫而行效果未必会好,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效果反而是更好。 就如戚继光说的,挑兵首要是胆壮朴厚之人,然后是体貌丰伟力大,脑子也要灵活,太蠢笨的也不行。最后的条件才是有高胆的武艺,因为一个人首先得胆壮才够格当兵,然后才是身大力强,最后才是会武艺,武艺可以在军中操练,身体的先天条件就难弥补,一个身高五尺的,再练也成不了多强的强兵。最首要的条件则是胆魄和性格,浮华胆怯之辈,就算高壮和有一身武艺,这样的兵也绝不会是好兵。 这一次练兵,闵元启在开始时绝不会强迫,只会用自愿的形式,等盐池修好,收入增加,可以在别的百户也吸纳胆壮之人来训练,待练出一定基础的部下之后,再根据现实的情形,考虑要不要扩大练兵的范围。 老实说,虽然闵元启感觉事情已经上了轨道,但未来会发生什么,局面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他现在也弄不清楚,现在闵元启最想做的就是有一支靠的住的精锐武装,面对大规模的流寇或乱兵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有了一支精锐的护卫武装,再积累财富,这样才是正确的顺序。若先积累财富而无武力护卫,怕就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更远的东西,闵元启还没有想过,在目前来说,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辰时二刻,闵元金和闵元忠二人赶了过来,两人牵着三头毛驴,说笑着走过来。 闵元启颇想捂脸感叹,但也只有皱眉将自己那头驴牵过来。 整个百户只有两头牛,其中还有一头牛过了十岁,耕地都没甚力气了。牛是老了,却也不能私卖宰杀,卫所比民间管的严,老牛要伤病而亡,禀报上去,由武官派人来剥皮分肉,私杀的,还是按大明律来处置。 按大明律,故意杀死他人牛马的,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牛马的,杖一百。牛马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的,笞四十。 民户之中,私杀的情形不少了,但卫所骡马驴牛原本就少,是以管制还是较严。 整个第三百户,牛两头,骡马均是没有,鸡鸭倒是不少,但闵元启又不能骑,所以能骑乘的便是只有眼前这三头毛驴了。 好在闵元启骑的这头个头较为高大,估计和一般的矮小些的马也差不多,最少闵元启这个头骑上去,两脚还不至于划到地面,且还备了马鞍,算是闵元金和闵元忠有心了。 闵元金和闵元忠二人骑的便是不行了,没有鞍,两脚差不多能触地了,两头孽畜还不服气,昂昂叫唤着。 闵元启苦笑着一挥手,说道:“赶紧走吧,十来里地呢。” 三人壮汉骑着毛驴确实尴尬,一路上不少军户站在路边叉手行礼,脸上神情也有些怪异。 若不是闵元启在,光是闵元金和闵元忠两人,怕是会有不少人说笑取乐了。 闵元启这也是迫不得已,他要去的是千户所城,距离百户十六里地多些,虽然走路也累不着人,但距离这么远走路去,太耽搁时间了。 从村落出来往西北方向,千户所城就在淮河边不远,从西到东,一路到出海口这边,南岸错落有致的坐落着五座土城,时日侵凌,很多土城的外墙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了。出村之后,往西北有一条可容鸡公车对行,或是容一辆小型两轮大车行走的道路。 云梯关这里没有设州县,方圆百里内只有卫所和集镇村落,再往南二百余里更是大面积的空白区域,如果在后世看历史地图就会发现,整个江北也就是后世江苏省一半的地盘,只有淮安和扬州两个府,当时的徐州还只是直隶州,宿迁是淮安下一县,海州也就是连云港也只是直隶州。而后世的盐城地区有好多个县市设立,后世一万七千多平方公里的庞大区域,现在的核心区除了卫所外只有盐城一个县,也属淮安府下管辖。 很显然,此时的盐城和周边区域不可能是无人区,闵元启估计这一片区域最少生活着百万以上的人口,没有政府机构,只能说明是大明朝廷懒政,或是人口虽多,居住相对分散,而且沿海大量的地方是滩涂和盐碱地,在沿海地方居住的人口密度不高,朝廷又懒得多事,这才造成了眼下的这种局面。 以云梯关这边来说,人口最少也有十几二十万人,大河卫虽然只有一个千户所在这里,旗军一千余人,余丁最少三四千人,加上家属妇孺人口在一万多人到两万人左右。 加上大量的民户村落和集镇,十几万人的人口肯定是有的。 这么多人是分属四周的多个县管理,来往相当不易,好在这个时代人们都信奉少和官府打交道,官府也视不扰民为善政,离县城远并非坏事,就算那些拿了牌票的衙役和帮闲,骚扰勒索也嫌地方太远而不来,这就再好不过了。 从百户村口出来,各有几条叉道,往千户所城的,也有往其它百户的小道,闵元启等人走到一半路程时,行人渐渐多起来,有不少人也是往着所城赶路。 大半的都是普通的旗军,脏兮兮的胖袄或是普通的破旧袄服,有单身行走扛着条扁担的,这是往所城去找活计的,四周的百户穷人多,所城也不大,想成功在所城找到活计的希望也不大。 也有推着鸡公车,上面放着行李,或是左右两侧坐着老婆孩子的,多半是去走亲访友。 还有是推着粮包的夫子,也有一些放满了货物,沿着道路到村落叫卖的货郎。 快到午时的时候,太阳高悬,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四处是农田,稀疏的密林,还有各有目标的过客,没有什么燥音,人们见到骑驴的武官经过时会避让开,或是主动叉手行礼……毕竟十之七八的路人也是各百户的军户,遇着武官的时候,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临近千户所城的时候,人群变得密集起来,村落也更多了。这些村落并非是守御所下的百户,而是滋生的余丁聚集成村,加上外来的民户依城而居形成。 形成的原因也很简单,嘉靖到万历年间倭寇横行,云梯关这里也有倭寇从海口入侵,很多民户跑到千户所城这里,也是在寻求庇护,倭乱平定之后,这形成的村落也保留了下来。 所城只有南北两门,城外有一些店铺,多半是酒店和饭铺茶棚之类,供远来的客人打尖歇脚,也有一些脚夫行,替外来客商搬运货物到码头。也有骡马店,提供骡马毛驴和骡夫,这些店在大明各处均有,只是云梯关这里的规模并不大。 五座城象一串散落的珠子,在淮河南岸次第铺开,在临近所城的时候,闵元启就近观看了一座土城。 高三丈多,夯土城墙上长满了荒草,现在全部枯黄了,看起来更添几分萧瑟之感。 这些备倭用的小城方圆不到一里,主要的功用就是驻守兵马防御倭寇,沿着淮河岸边摆开,隔几里就是一个,庇护了身后的诸多集镇村落。 这和北方的军台和火路墩类似,和辽东的诸多堡城相差不多。 现在已经没有兵马驻守了,只有历史留下的痕迹。 第二十三章 所城 小城中还有少数居住在城中的住户,由于没有民生设施,住在城中的都是一些赤贫之人,多半是身份地位连军户也不如的匠户和流放犯人的后裔。 现在大明已经不讲军流了,在几十年前,云梯关这里还是流放徒刑犯人的首选地,留下后裔也很正常。 所城外墙也没有包砖,当年备倭时就是土城,其后倭乱平定,云梯关所这样偏僻的所在根本不可能拨付款项包砖,但所城外墙还相当光洁平滑,显然是经常有军户打理,荒草什么的,出现了就直接拔除了。 城门处也没有旗军驻守,万历年间逐渐太平,五十多年过来了,战乱已经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北方处处烽烟,中原,徐州淮泗和凤阳还有湖广关中山西到处是流寇和官兵拉锯,这一片土地象是被世间遗忘了一样,根本没有战乱的痕迹。 这倒是令闵元启颇感欣慰,既然此前没有流寇和官兵在此交战,说明此处确实偏远,不是战略要地,就算是清军南下过程中与明军交战,又或是顺军南逃,都是不太可能至此,无形之中,云梯关这里要安全的多。 给闵元启的缓冲时间,自然也就更多了一些。 从城门进入,城中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城中只有往千所户衙门修有青石板路,其余的道路和巷子都是夯土路,年久失修,凹凸起伏不平,居民住户的垃圾无人清扫,很多街道上垃满了小山一般的垃圾,冬天都有一股恶臭,可想而知夏天的感觉如何。 由于没有明沟暗渠排水,住户们的污水也是直接从家中泼到街道上,闵元启进城之后就看到沿街的住户往街上倒脏水。 两侧的店铺多半是平房,快到千户所官厅附近时才出现一些楼房,多半是商行酒楼一类的大买卖,接着人流稀疏,出现佛寺佛塔,关圣帝君庙,岳王庙,城隍庙,此外便是守御所的学宫和考棚,卫所的军户子弟也能读书应考,有明一代出身军户的大臣为数不少,最有名的便是弘治年间的首辅大臣李东阳,他便是寄籍京师的卫所子弟。 依托着这些官衙庙宇,四周也有一些两进或三进的大宅邸,多半是所城中的头面人物所居,大富商,士绅家族,或是武官世家的宅邸。 闵家家族在城中也有一幢好几进的大院落,是世代族长所居,闵乾礼为千户时也是家族族长,闵元启少年时在这里住过几年,到闵乾礼逝世,千户之职落在别人手中,族长位置也由族中长辈继承,所城的宅邸便是由新任的族长居住了。 大家族便是如此,闵家田亩应该有好几千,加上这大宅原本应该相当富裕,但卫所在持续的衰败着,田亩出产要有一半被指挥一级的高官分走,剩下的还要供养贫苦族人,族学和祠堂花费也不小,闵氏宗族也并不富裕,所城中的大宅外表也很破败了,根本和富贵无关。 闵元启在路过之时,闵家大宅的正门关着,只有侧门供人出入,仆役族人多半是生脸,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当初离开也是按宗族的规矩,谈不上是被撵出去,但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 闵元启没有进宅邸的打算,现在这时候,千户所的武官们应该还在衙门里并未下值。 虽然无甚事情,但呆在家里更闲的慌,闵家现在的族长闵乾德虽然只是个副千户,但白天有事无事都在衙门里,在家里反而找不着人。 千户所衙门前还有数个牌坊,闵元启以前丝毫不感兴趣,现在也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几座牌坊,都是云梯关出的大人物,全部进士及第的文官,最少都是五品以上的二甲进士出身。 看着牌坊上的姓名文字,有一种独特的沧桑古朴之感。 一个王朝从盛世到末世,人的一生数十年,就在这一座牌坊上记录着。 穿过牌坊,便是衙门正门。 有几个戴折上巾,穿着吏袍的吏员经过,还有一些小旗,总旗武官出入,众人看到闵元启时,便是抿嘴一笑。 “李百户?”闵元金两人去系毛驴时,闵元启在衙门正门前遇着一个熟人。 四十余岁的李国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身边是一个与其年龄相差不多的中年人,和李国鼎一样,都是腰间系着百户铜牌。 “是元启啊。”李国鼎一征,停下脚下,拱手一礼,说道:“来千户所做甚?” “有些事情要见我二叔。” “哦,闵千户就在官厅里坐着,”李国鼎点头道:“元启去吧。” 闵元启此时也是将另外一位百户认了出来,拱手道:“见过王百户。” “元启少礼。”另外一个百户王三益人到中年,身形保持的还是很好,相貌也颇为清秀,不象武官,反象个文人秀才。当下一边拱手还礼,一边笑道:“年前才见过一面,不料想年后你突然会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委实叫人意外啊。” 闵元启淡然答道:“我军户困苦异常,竟日劳作,所得尚不得饱腹,结果杨世达等人硬是要分走两成,凭什么?此次出发送盐之前,我便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破此局不可……” 王三益少年时读过书,还是个童生,只是未曾见学。他见闵元启神色从容,而对答也相当有条理,甚至颇有文气,当下笑着道:“听人说元启每天都在读书,果不其然。” “只是看些兵书,王百户见笑了。” “嗯,有空到我官厅来,咱们喝酒细聊。” 李国鼎有些不耐烦,闵元启做的事在他看来还是有些莽撞了,凭白惹怒了有实力的盐枭,将来怕还是有大麻烦会接踵而来。 杨世达也不是善男信女,在河上拦不住闵元启,已经有好几艘其它百户的盐船遭殃。 “元启你还是尽早解决和杨世达的事。”李国鼎性格直爽,毫不客气的道:“莫要自己痛快了,却连累了其它人。” “我会的。”闵元启很沉稳的点一点头,说道:“此事由我惹出来,自然是由我来解决。” 王三益和李国鼎点点头,两人和闵元启叉手一礼,转身而走。 …… 闵元启心中隐隐有怒意,杨世达这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想要将这盐枭连根铲除还是太过困难,现在这阶段,还是得忍…… 自己虽然武力过人,但一人持刀与众多敌人对阵,以一敌一必胜就算高手,以一敌二就是少见的豪杰,以一敌三,敌五,杀伤敌人而自己无事,那就是千中无一的大将。 能披坚执锐,在万军从中杀入杀出,被大量敌人围困,能闪出空档,不断杀伤敌人自己却安然无事的,无一不是大军中的第一人,这种盖世猛将是难得的先锋人选,古代战争,主持大局,率主力摆阵的是主将,能率部如尖刀一般冲入敌阵,暴烈凶残,无人能当其正面的,这种猛将,古来便有称呼,为万人敌。 项羽,三国的诸多猛将,一战射出千箭,以一人挽回败局的宋之猛将王舜臣,大明的开国猛将,万人敌常遇春,这一类猛将可能没有什么谋略,但其勇往直前的锐气,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抓住敌人的薄弱处,勇猛突击,这都是难得的天赋。不仅要勇,还得有嗅觉和准确的判断,如常遇春,可谓明初奇男子,每战必前,而每战必胜。有很多仗别人打未必能赢,常遇春往往率部一冲,仗便是打赢了。 以闵元启现在的水准,能以一敌十自保无事,但要以一敌数十人,过百人,根本便是不可能的事。 闵元启要的是一支信的过的精锐心腹,拱卫在自己身侧,与自己一并奋战。 如汉末的白马义从,陷阵营,白耳营等诸多精锐一样。 当然了,这些想法,暂时还只是想法罢了。 …… “见过千户大人。” 闵乾德的官厅之中,千户李可诚也是在。 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事,见到闵元启进来,李可诚便是面露不悦之色,指着闵元启道:“闵试百户,你真是太莽撞了,居然好好的去得罪那杨世达!现在好了,连我的盐船也被他们扣了,好说歹说,加了一成银才过关,这真是无妄之灾!” 闵乾德皱眉道:“杨世达一伙收的银,毫无根据,这几年来咱们云梯关不知道叫他收了多少银子去,早就该有人出头了。” 李可诚冷笑道:“闵千户说的漂亮,那好,以后各百户盐船若被加银,由闵千户或闵试百户来赔补,这样如何?” “可以。”闵元启抢在闵乾德之前答话,拱手道:“此事因我而起,当然是由我负责,一会便叫人将一成银送到千户大人府邸。” 闵乾德面色微变,闵元启是一个百户煎盐,所得还不算多,李可诚可是好多个百户出人出力替他煎盐,份量是闵元启的十多倍,多出一成银也是好几十两了,以闵元启现在的家底,出这银子实在有些困难。 李可诚这才勉强点头,冷眼看了看眼前闵家叔侄,转身离开。 闵元启若有所思,这李可诚身形胖大肥硕,身上穿着武官官袍,胸口绣着熊罴补服,头戴黑色短翅乌纱,腰缠银钑腰带,脚踏官靴,虽是武官却并没有佩带刀剑,若非是补服短翅,看起来倒象是个进士出身的文官,从其风传和眼前所见来看,这人确实是个没甚追求,也没有能力,只顾享乐和赚钱的平庸之辈。 这样的武官才是大明卫所官的常态,也难怪在明亡之时,还有百万以上的卫所军,却是毫无用处,同样的设置和同样的官职,明初时卫所军能远征到外东北和云贵,扫荡一切强敌,到明末之时,却只是一群连流寇土匪也打不过的废物了。 第二十四章 诸卫 “见过二叔。” “元启少礼。” 叔侄二人见了礼,闵元启躬身全礼,闵乾德也是还了半礼,见礼之后,闵乾德立刻道:“李可诚早就跑到我这和我搅和,说杨世达的事是你惹出来,当由你来背起这事。我昨天就把他顶回去了,你又何苦揽在自己身上?你补千户的,其余百户盐船被加收一成,你补不补,要是都补,你那点家底,够补几回的?” 闵乾德的话是不太好听,倒是出于一番好意。 闵元启回家才一天,在淮安也就是一天,但事情的发酵相当快,应该是其后的几艘卫所盐船都被拦截和加收了银两。 杨世达看来是相当的愤怒,李可诚等人受了无妄之灾。 现在被截的盐船最多两三艘,再过十天半个月,估计会有更多的盐船被截,确实是如闵乾德所说,到时候闵元启是补还是不补? 闵乾德又大为不满的道:“李千户真的是正事不做,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些关系自家银子的事情。杨世达这样的无赖子,花钱钻营了个佐杂官,便是舞起鸡毛当令箭。若咱们云梯关所还是你爹当掌印千户,不管是向上弹劾,还是和杨世达一伙打几场群架,这银子早就不缴了。他娘的,咱们一群拿枪弄棒的军汉,还得给无赖子,青皮,游手们交银子,祖宗八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闵乾德确实是相当愤怒,闵乾礼在世时,卫所还象个卫所的样子,凡事还有些规矩。就算没甚武力,一群军汉总不能叫无赖子们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可是李可诚倒好,只顾多弄几亩地,多收几石粮,多煎些银出售,多存些银子。千户所的诸多事务多半推给闵乾德几人,李可诚只顾讨好淮安城里的上司便好,越是这等人,反而越是混的滋润,这十年下来,李可诚胖了好多圈,千户所也越发衰败下去了。 现在叫杨世达这样的人欺负到堂堂五品千户身上,李可诚却只是欺压敢反抗的闵元启,这就更令人不齿了。 “二叔,李千户倒不是有意针对,他就是吝惜心疼自己的银子。”闵元启笑道:“这反而是好事情,小侄有些展布,就怕上官无事生非的寻麻烦。若是银子就能叫上官开心,这反而是件好事。” “他就是猪油蒙了心,屁事都想着银子,没银子便屁事不理……”闵乾德将茶杯重重一惯,怒声道:“史阁部已经行文中军都督府下各卫,扬州卫,和州卫,滁州州,泗州卫,镇海卫,太仓卫,寿州卫,沂州卫,金山卫,新安卫,苏州卫,徐州卫,安庆卫,宿州千户所,中都留守司……各卫各所留守司均要准备好粮草器械,包括骡驴车马,轮值戍卫将士和丁壮都要有准备,待勤王令一下,诸卫轮值兵马,车辆辎重和丁壮一并随勤王兵起行,沿运河过山东往京师勤王,除了咱们,就连盐城千户所和河南诸卫能指派的都接到了兵部军令!我和李可诚说,这是大事,皇上被困我等世受大明国恩,为大明戍守疆土近三百年,在皇明危难天子危急之时岂能坐视?况且军令如山,三四十个卫所如果都能诚心出力,凑起五六万守备军士和几万丁壮也非难事,咱们云梯关守御所打开仓所武库,运军正好没有北上,连漕船一起动作起来岂不是正好?李可诚偏说现在旗军疲敝,卫所仓中无粮,无钱粮不得动员起行,非得等兵部拨付钱粮之后才能准备……他就是个无君无父的混帐,简直要气死我了。” 闵乾德原本是个颇具威严的中年人,身上的武官袍服虽然不象李可诚那样崭新,也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外袍内是雪白的贴里,腰间悬一柄朴实的戚刀,是个谨慎武官的样子。 但此时此刻,闵乾德也是无能为力。 史可法确实向南京都督府下各卫下达了勤王令,令各卫把备操兵马准备好,同时集结丁壮,还有车辆骡马船只等等,大江南北好几十个卫所,如果能全员出动就是二三十万兵马,加上京营兵,那就是三四十万兵马。 多铎南下,南京城中按统计是超过二十万人,结果却是不战而降。 卫所烂透了,此时反而是李可诚看的明白,卫所穷困,旗军疲敝,中枢不拨付钱粮下来,各卫所哪有能力集兵备钱粮准备北上? 这要是国初之时,太祖一声令下,大将持军令集结三四十万兵,瞬间就能把李闯荡平了,就算一路打到辽东也是稀松平常,现在这个时候,却是说不得这样的话了。 “二叔。”闵元启小声道:“京师被围了?” “哪有这么快?闯逆现在看来是兵分两路,一路北上打太原,另一路刘芳亮带兵攻河南上河北,连下卫辉怀庆诸府,现在已经克大名,河间……皇上南下之路被截断了,昨日有最新的邸抄,看来皇上也感觉局面不太妙,闯逆两路夹击,南边这一路是要截断南下道路和漕运,若打下保定,威胁天津,京师就成死地了。这一下可以确定,闯逆是非要得京师不可!邸抄之上,皇上命总兵吴三桂领辽东兵马入援京师,还有蓟镇总兵唐通,山东镇总兵刘泽清一并入援京师。吴总镇和唐通不知消息,但刘泽清嘛,嘿嘿,嘿嘿……” 闵乾德不住冷笑,刘泽清接到勤王令,却是见势不妙,把老家山东祸害的不轻之后就南逃,现在已经跑到淮安了。 史可法就是指望这些将领带着卫所兵去勤王?闵乾德摇头苦笑,也是一阵心灰意冷。 可想而知,不仅李可诚这个千户不会动,淮安府城的大河卫指挥使,还有淮安卫,还有泰州卫,扬州卫,盐城千户所,这些附近的卫所,都不会有什么动作。 除非是史可法带着京营兵和粮草,亲自按临各地,调集卫所守备兵和丁壮,违者重处,这样才会如鞭子抽打一样,将那些卫所武官抽陀螺般的抽打着动起来……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底下得看太原和大同和宣府的守备了……”闵乾德忧心忡忡的道:“太原是巡抚蔡军门亲自镇守,还有晋王在,宁武关周遇吉周总兵打的很凶,但还是战败身死。闯逆在接下来会肃清太原四周,若下太原便继续北上攻打大同,再下宣府,京师西北两大军镇一败,侧翼洞开,南边又有刘芳亮威胁保定天津,京师南面道路断绝,险,太险了。” 闵元启平静的道:“一月份时朝议南迁,或是请皇太子南下监国,都是被皇上否了,当时局面已经大坏,皇上不下决心,这怪不得别人了。” 闵乾德皱眉看着这堂侄,心中有些不满,想要训斥,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李闯新年正旦在西安称帝,然后就誓师北上,连克连捷,到二月时打下汾州,蒲州,怀庆,地跨山西和河南两地,分兵四掠,兵锋已经可威胁山东和漕运,这时局面已经很是险恶,当时多次朝议,邸抄颁行天下,因为并没有大臣出面支持南迁,朝议俱是未决。 而奏请皇太子南下的事,直接是被皇帝本人给否决了。 用崇祯的话来说,朕料理天下十余年尚未功成,皇太子年纪小,他去南京能做什么? 在这种时候,皇帝还是害怕和猜忌,崇祯的性格偏激,刚愎,有急切暴燥的一面,就是所谓的刚毅严格,又有胆怯猜疑的一面,总是担心自己被臣下架空和利用。一旦有什么事情就喜欢诿过给部下,老实说,虽然皇帝御极十七年,但帝王心术和手腕,还是个没长大的熊孩子。只是这个熊孩子掌握着至高的权力,没有任何权力能约束皇帝,崇祯皇帝又刻忌寡恩,杀人如割草,皇帝浑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光是没担当,臣下好歹还敢出言献策,或爱杀人,但有担当,臣下照样敢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搏取功名。 又心黑手辣,又没担当,哪个臣下敢给这样的皇帝真心效力? 崇祯一朝,特别到了末期之后,满朝文武敢说真话的,无非是黄道周和刘宗周这寥寥几个人,但这些人均是儒臣,一身本事都在儒学上,没有半点经世致用的本事,他们说话毫无意义,甚至说不到点子上。 到了十七年一月,李自成部已经打下宁武关,偏师也在河南打下好几个府兵锋进入河北。 这个时候崇祯却还是不敢自己说南迁,指望大臣出头,到十七年了,皇帝的脾气秉性哪个大臣不知道,谁会当这个出头鸟? 薛国观和陈新甲的遭遇在前,大臣们谁愿出这个头? 皇帝无人支持,自己又不便开口,再加上心存幻想,最终形成了眼下的局面。 至于不派皇太子南下,就是崇祯私心猜忌了,大位在前,至高权力的诱惑在前,崇祯不仅怀疑大臣,也怀疑自己的儿子。 若自己被困京师,群臣在南京拥皇太子监国,不肯出力勤王,坐视自己困死京城? 或是仿唐肃宗灵武故事,直接继位,把崇祯奉为太上皇帝,就算从京师南逃,权力尽失是必不可免了。 崇祯才三十四岁,哪愿就这样失去大位和权力? 这么一猜疑,皇太子最终未得南下,后来先被李自成俘虏,倒是被善待了,因为李自成认为君父无过,杀了大明很多亲王郡王的闯贼,对崇祯的几个儿子却是相当善待。 后来清军入城,仓促间皇太子等几个皇子落在清军手中,全部被秘密、处死,以斩首之刑将诸多皇子杀害。 崇祯一已之私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害了大明。 南明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若皇太子至南京,大义名份无可指摘,东林党和马士英不会在立帝之事上相争,江北四镇也没有机会以武力拥立,左良玉不会清君侧,不会爆发内战。 名实一统,南明抗争之心会比历史上要强烈的多,就算一时失利,剃发令一下,翻盘的机会就来了。 可惜…… 第二十五章 算盘 闵元启态度还是相当平淡……预料之中的事情,当下只抱拳对闵乾德道:“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事请二叔相助。” 闵乾德沉声道:“你是说杨世达的麻烦?也罢,这事虽然你做的莽撞,但道理无差。我可以请几个有头脸的去说和,李可诚没甚鸟用,我闵家在大河卫根深蒂固,却不是那么好惹的。日后你只要不去惹他,他总不好再找你的麻烦。若长久下去,怕你是赔补不起。” 闵乾德虽对闵元启的莽撞略有不满,但还是对这个堂侄相当的庇护,是打算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了。 闵元启心头一阵感动,眼前这二叔不哼不哈的,遇到事情还真是有担待,好样的。 “二叔不必如此……”闵元启笑吟吟的道:“杨世达算个屁,且由得他蹦跶几天,过一阵子我就去收拾他。眼下是有件大事,要请二叔帮手。” “什么事?”闵乾德狐疑道:“你莫要再捅什么漏子,我年纪大了,族中武艺身手过人胆魄也过人的就只有你了,二叔以前小瞧你了,感觉你性子未定,甚至有些怯懦,这一次你敢和杨世达动手,倒是好样的,将来就指着你撑闵家的门楣了……这世道乱了,咱们家再没有大个的顶上来,将来后辈们日子难过啊……元直,元金,元忠他们都不成,只能看你的了。” 说话之时,闵乾德也是脸色难看的紧,闵家的青壮子弟好几十个,不过当上小旗总旗的拢共十来人,其中有出息的有名号的就是眼前这些,闵元直是闵乾德的儿子,比闵元启还小两岁,尚无官职,少时想读书上进,武艺平常的很,怕是真的指望不上。 闵元启知道自己这二叔的性子,看着温吞吞的,心里有数的很,关键之时也有决断……比如闵乾礼突然病逝,闵乾德立刻接手,毫不犹豫,要不是这二叔关键时顶上来,闵家的光景比现在还不如。 这就是世家大族子弟的习惯和担当,在宗族内享受好处,就得对家族有回报…… 当下闵元启将自己晒盐的打算一五一十的说了,他说话之时,闵乾德半个字也未说,只是正襟危坐,脸色异常郑重……闵元启也不理会,将话头一径说完,最后才道:“修建蓄水池和坎池要大工五个,小工最少十个,其余的粗重活计,我百户下旗军余丁们就能做。就算这样,一个大工一天两钱银,小工五分,每天工钱最少一两五钱,用工最少二十天,工钱就得好几十两。加上最少百人做活计,每天要好几石粮供着,钱粮过百两,料钱最少三百两以上,现在我还带着旗兵练武以备流寇土匪,钱粮不凑手,是以想请二叔拨几家匠户到我百户,能省一些就是一些……” 这便是闵元启今天来的目标,不管是民户,灶户,军户,匠户,还有乐户等等,这些均是太祖当年立国之时所定,划定的是乐户,在大明二百多年下来子孙俱是乐户,军户亦是,灶户,匠户也是。 军户困苦逃亡,乐户和匠户也好不到哪去,特别是匠户,地位比军户还要低下,俸禄粮更低,活计更重,待遇更差,几乎就是大明阶层的最底层。 民户的铁匠,木作,银作,还有砖瓦匠等,分大工小工,工食费用不低。 但若是用匠户,几乎可以不给工钱,甚至饭都不必给匠户吃饱,这便是差距。 “这是件小事。”闵乾德毫不犹豫的道:“匠户你给口饭吃便行,倒是真的省了不少钱粮,元启你不光武艺高强,现在头脑也灵光的多了。” 闵乾德大感欣慰,闵元启也是毫无节操的微笑起来。 “一会我便令人拨付五户匠户过去,差不多也够了,省了你好几十两银。”闵乾德思忖片刻,又接着道:“不过晒盐之法可行否?我知道玄扈公当年想改煎为晒,事情到底没弄成。” “那个事是玄扈公相左了,动静太大,牵扯太深。现在我在自己百户里做,所得有限,咱们这里又偏,不会有大盐商和权贵上眼,所以无甚要紧。” “原来是这个道理,照元启这么说,这事大有生发啊。”闵乾德大为赞叹,原本他方脸浓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相当严肃,面色紫红,加上美髯极胸,闵元启感觉自己这二叔可以不化妆去演关二爷了,但现在闵乾德两眼放光,脸上神情极为猴急,简直是瞬间换了个人一般。 “你好生去做。”闵乾德道:“咱们闵家的祠堂,族学,族田,这些年都破败了。就算是家私都变卖了不少,内囊俱上来了。若你真的好生发,我闵家一族翻身的机会便是来了。” 这也是必然之事,闵元启也没甚反感的,当下便是起身应诺了。 闵乾德道:“今晚不必急着走,和元直,元修他们几个喝过酒再回去吧。” “凡事要做便要雷厉风行,”闵元启笑道:“一天都不耽搁最好。” 闵乾德是当卫所武官习惯了,这里的事拖十天半个月都稀松平常,当下眼中又有诧异之色,这个侄子虽说是近支,但闵乾德此前的关注还真的不多,此前是觉得闵元启弓马娴熟,武艺过的去,杨世达的事情出来之后也就是觉得闵元启颇有胆魄,再有晒盐之事,足见心计深沉,并且头脑灵活,而此时拒绝邀约,行事相当果决坚定,不为外物所扰……闵乾德相当满意的点点头,走到闵元启近前,沉声道:“你好生去做吧,万事有我,我巴不得你有大出息,我闵家这颗老树,才能再发新枝。” …… 来回三十多里地,闵元启回到百户所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倒不是骑驴慢,几头驴都是壮年公驴,性子倔可恶的很,但跑起来速度都并不算慢。只是回程之时,闵元启是带着近三十个匠户和他们的亲人家属一并走路,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很多瘦弱不堪,体质极差,走远程路很难,而且这些匠人还得带着自己的工具,从尺子到墨斗到锤子,砌砖刀,再到大小锯子,凿子,刨子等物也有,还有铁匠的大锤,钳,锉等等俱是要带着走路,这一下速度就是被严重的拖慢了。 闵乾德果然有心,不仅帮闵元启找了几家木匠和瓦匠,连铁匠都找了一户过来。 几十号人逶迤而行,到傍晚时分才进了百户村落。 村中一下子轰动起来,闵元启说要建晒池晒盐,百户的人都是将信将疑,这几家匠户一进来,众人心中便是明白,闵百户不是说说,而是真的要大干起来了。 匠户们跟着来到百户官厅外等候,众多旗军和家属们都聚集过来。 闵元启却并不着急,只对闻讯赶来的韩森道:“劳烦韩总旗找几间空屋子,把这些匠人和他们的家小都安置了。” “那好办的很。”韩森笑道:“东头有二十来间屋子,备倭时盖了给客兵用的,虽然年修失修了,明个找些人加固下墙壁,盖些稻草,给这些球攮的住也是成的。” 韩森的话,对匠户们颇为不屑,那些匠人都不吱声,也无表情,闵元启却是看到有个年轻壮实的匠人一脸不愤,眉眼挑动几下,却被旁边另一个中年汉子拉了拉袖口,两人便俱低下了头。 “嗯,韩总旗辛苦。” 闵元启点了点头,却又是带着自愿训练的人开始活动身体。 既然说了早晚课,除非是赶不回来,不然晚课也不可废。 晚上练枪术,闵元启将一杆大枪拔出,感觉了一下重量……大约是七八斤重,是比普通的长枪要重手一些。 枪身是用稠木所制,说是稠木,闵元启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种树木,只知道这是制枪的最上等木料,标准硬木,略带弹性,不腐不败,制成枪后只要精心保养,几十年后还是如新的一般。 制枪用料,首用稠木,次用合木,合木稍软,弹性足而硬度不足,所以排名第二。 其实不管是稠木,檀木,还是牛筋木,茶条木,或是白腊杆,无论何种木,都要选取其最坚固和完好的木段,长直坚固,这是最基本的条件,再看没有分节,伤疤,不能软,也不能硬到一点弹力也没有,一杆长枪,若在盛世时精心制造,从打造枪头,制红缨,选枪杆,还有制成枪尾,价格也是不菲。 若随意敷衍糊弄,削根长木杆加个铁打的枪头,也照样是一柄长枪,只是用起来的效果就是两回事了。 官厅库藏的大枪俱是上等稠木或合木所制,枪头打造亦很精良,每杆枪底部都加着铁制的枪底,所以这枪较寻常的民间大枪和劣制枪要略重一些。 枪虽好,数量有些不足,好在军户家里藏着的粮食未必有一石,长枪或大刀总是有的,梁世发等人出去吆喝几声,立刻又有大枪被送了来。 军户藏枪,较官厅武库的藏枪就差了几筹,木杆不一定好,保养未必好,枪头枪尾的制工也未必合格。 第二十六章 变化 “按戚帅兵书所言,枪法不要练花枪,要习真正对敌本事,不要学习花枪招式,徒支虚架,只徒人前好看,临战却无丝毫用处。” 二十余人持枪肃立,按闵元启要求只站成两排。 纪效新书中阵法也很多,鸳鸯阵,小三材阵,大三才阵。明军阵列也多,方阵,圆阵,方圆阵,鱼鳞阵,还有更繁杂的明尚书石茂华的六阵八卦图阵。 类似八卦图阵的多半是纸上谈兵,一个庞大的几千上万人的军阵,外围两条长线俱为长枪,内里大大小小几十个方阵,有正有斜,保护中军的十几个小型方阵,这些方阵再聚合为一个大型的八卦圆阵……待这般阵法摆好,怕是敌人已经杀进杀出好几回了。 战场上千变万化,摆开排阵绝对是大学问。 地利,时间,风向,双方军队数量,士气,训练程度的高低。 精锐之师和名将能在最短时间内根据地形摆开阵列,冷兵器交战,阵列严整为第一,一支军队如果在混战中始终阵列不乱,则必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闵元启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阵法,但眼下的人太少,他打算先练枪术,再练刀牌。 至于弓手,虽然弓箭极多,还是只能放弃了。 国初时一个百户弓手最少四十,帐面上是如此,其实是远远不止。 战乱之时,人为了保命俱要练习武艺,就象现在这样的末世时,难道闵元启凭着百户官职和一番话就能令人敬服,此前不愿操练习武,现在凭一番话就愿意了? 乱世之时,自有乱世的应对之法,如果有人挑头,或是结寨自保,或是组成团练,又或是如闵元启这样,练兵团存,而众人也都愿依从。 若换了二十年前,天下尚属太平之时,闵元启要达到现在的效果,花费十倍以上的力气也是未必能成功。 大明国初到中期之时,合格的弓手极多,不仅有过半的弓手编制,按照习惯,长枪兵也是要兼为弓手。 临阵之时,当敌未及枪阵时,挟带弓矢的长枪兵与弓手一并射箭,力图在接战之前,先尽可能的多杀伤敌人。 “军士各执一器如枪刀之类,然必兼以弓矢焉。” 明初至中,山东长枪兵就以善用弓矢闻名,曾铣在复套的奏议中就明确提出要带两千山东长枪兵与火器兵一同使用,长枪手既能立阵防御,保护弓手和铳手,又能使用弓矢,加大远程打击的力度,优秀的长枪兵甚为难得,也是军种中的利器。 至戚继光时,优秀的弓手就极为少见,能用长枪又能用弓矢的便是更加难得了。 所幸历史演化至此,新的强势兵种又出现了。 得益于葡萄牙沉船送来的利器,大明工部和戚继光本人都仿造出了更先进的火器。当时大明自己用的还是以火门枪为主,打放时震耳欲聋,需挟至肋下使用,鸟铳则是更为先进的火绳枪,打放相对火门枪要容易的多,精度高,威力大,戚继光在纪效新书里详细的记录了鸟铳的打造办法,在工艺上并不复杂,只需要在选取材料和打造过程中都秉承认真的工匠精神就可以了。 有了大量的鸟铳,明军在对倭寇的战事中无往不利,刀牌手掩护长兵器,长枪手掩护火器手,大阵再于两翼布置骑兵,戚家军在对倭寇后期的战事中,往往以极小的损失获得大胜,主要便是得益于兵种间的配置合理,又有了鸟铳这样的利器。 戚继光移镇北方时,把鸟铳和佛郎机炮还有战车配套,加上修筑的长城敌台,构筑了完美的防线,在他镇守蓟镇期间蒙古人丝毫没有机会,只能涌入辽东,倒是成就了李成梁的功业,戚继光终身未得封爵,李成梁凭着斩获的蒙古人首级获得了宁远伯的爵位,成了嘉靖过后几十年前惟一得到封爵的武将,并且李家凭着几千家丁和人脉获得了事实上统治辽东的权力,这都是戚继光没有办法比拟的。 闵元启当然更佩服戚继光,看的越多,对这位大明名将就更增添几分佩服。 “身形要稳,出枪要准,列阵要齐,劲力要猛,气势要狠!”闵元启站在枪阵一侧,自己先带头出枪。 十余年的苦功不是白费的,明军现在只要稍微用点心操练的枪兵,大抵是用的梨花枪法,也就是杨家枪法。 戚继光又屏弃了一些花枪招式,不管是封,挡,抡,砸,或是刺,多半都以实战套路招式为主。 比如敌从左扎脚,我带枪往右闪,同时出枪封住敌枪来势,再顺势以枪扎敌胸膛。 天启年间枪术名家程冲斗在长枪法选中指出的枪术七法,便是大封大劈,吃枪,还枪,凤点头,左右闪赚,花枪等七法。 纪效新书里的枪法,还有程氏的长枪法选,这类藏书闵元启均有。 以他的理解,程氏毕竟是武术名家,个人枪术的因素占的多些,虽然在此时更为流行,练枪兵还是当以纪效新书之法为主。 不要花枪,不要太多套路,练胆,练力,练阵列,练出格速度,大封大劈是对的,枪兵对阵,齐力并肩,以戚继光的话来说是:开大阵,对大敌,与场中较艺擒补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并列而行,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从容左右跳跃,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 大体上来说,便是不要讲什么左右腾挪,就把基础技艺练好了,临阵之时,万众一心,保持枪阵整齐,丛枪戳刺,这才是最好的致胜之法! “拿枪,竖枪,横枪,迈步,拧腰,刺杀!” 闵元启的枪法早就入门,不管是拿枪的动作,还是竖枪时长身而立给人的渊渟岳峙之感,或是拧腰迈步时给人果决有力的感觉,再到最后,一枪刺出时的狠辣与强劲,都是令人眼前一亮,心生佩服。 韩森等人一直在外观望,闵元启把全套、动作使出来之后,包括韩森在内的所有人俱是在大声喝彩。 不论如何,在这个乱世开启的时候,人们总是敬服武艺高强的豪杰好汉,特别是闵元启是这一方土地的保护者,他越强,人们内心就越是感觉安稳。 所有人都跟着闵元启做一样的动作,但闵元金和梁世发还有谢祥等人的动作都不尽如人意。有人急有人慢,有人歪有人斜,动作总有偏差,自己使了吃奶的力气,戳刺的动作在外人看来还是软塌塌的,自己感觉也是极为糟糕。 “莫急。”闵元启面无表情的道:“这才是刚开始,练好拳,练好力,还得练站功,站直了,崩紧急,再练发力之法,这枪术要一天不停的练,你们上一次练枪是何时?没有十天半个月功夫,你们连门槛都找不着,更不要说入门,就这么练,十天之后再看!” 半个时辰的枪术练完,所有人都是满身大汗。 接下来便是练阵列,站立笔直,然后按闵元启的要求同时左转,右转,向前,向后。 至于鸳鸯阵,小三才,大三才,或是方阵圆阵,这些东西闵元启打算人手多一些时再练。一则现在人太少,不好练习阵列,二来连基本功都没过关,不必操之过急。 旗军们并不至于左右不分。 隔几年会有御史或兵备道巡看各卫所,阵法操练是隔一阵就会练的,所有旗军要在军旗鼓号之下摆出极为复杂的阵式,什么九宫阵八卦阵鱼鳞阵,各人自己的位置在何处,小旗在何处,总旗百户在何处,如何看旗号,怎么认旗,怎么跟着本队队官厮杀或是后退,甚至行军扎营也各有规矩,若是真的连左右也分不清楚,又如何能做到这些事? 当然,到了此时此刻,旗军们的训练最多也就是摆个九宫八卦阵,金鼓旗号和认真摆阵也是没有的事了,还是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方能达到闵元启的标准。 官厅门前的校场上,二十余人练枪,练习前后左右转身,前进,后退,尽管天气尚寒,所有人俱是练的大汗淋漓。 颇多旗军围看,到暮色渐深,天气擦黑训练停止时,仍有不少旗军抱着膀子在不远处瞧着热闹。 都是世代军户,这些事连余丁也不陌生,众人几乎未曾见过这样认真操练的场景,但仿佛又很熟悉,似乎自己也是跃跃欲试。 几家匠户也看了一气,那个适才面露不愤的后生脸上先是露着冷笑,接着面上表情似悲似喜,象是想起了什么悲惨的过往之事。 中年男子则是叹了口气,拉着后生小声道:“过去的事咱就甭想了,想亦无用。现在能安身立命,活下来,养活你嫂子和侄儿侄女,不叫她们饿死,那就是老天保佑!” 后生神色黯然,点头道:“哥说的是。” 兄弟二人未说两句,韩森已经叫唤起来,将一群匠人和家属们都带走了。 第二十七章 四升 …… “好了,今日操练已毕。”闵元启挥了下手,令所有人将手中长枪放置到原位,一一摆放整齐。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武器异常珍贵,也关系到每个人的性命,需得认真对待。 对武器是这般态度,对训练习武,操练布阵,自然也是要极为认真的对待。 “明早还是继续。”闵元启看向几个小旗官,吩咐道:“每个均带了口袋来吧?每人四升,不要少给了……也不要多给,一合也不行啊。” 百户官的笑话不是太好笑,但众人都配合着大笑起来。 所有人在笑的时候都盯着官厅大院左边偏厢,那边就是储粮的粮仓,推门进去是竹编的大粮囤,那是倾倒出来的麦子,其余各间屋就是码放着谷子,也有打出来的糙米,黑豆一类。 一共是二十多石粮,两万多斤,对一个普通军户来说这是一辈子也攒不下来的财富。 但对真正的有钱人来说,二十多石粮只值十来两银,怕是连一顿饭钱也不够。 几个小旗官负责搬粮拆包放粮,工具是现成的,木制的斗,升都相当标准,只要不和县里的衙差学,在收粮的时候故意踢一脚,踢落下来的便算损耗,正常来说是不会有什么误差。 所有旗军,谢祥,郭尚义,徐文焕等人俱是拿着布制的口袋,呼吸沉重的站在厢房前等着。 他们前来训练,大义上是没得说,各人都知道这样的年头相当危险,哪怕没有流寇或是官兵前来,光是海盗土匪也有相当实际的威胁。 这些年来,因为是沿海地方,小规模的海盗骚扰根本就没有断绝过。只是这一片大海荒芜贫穷,海盗原本是在登莱一带混,后来朝廷因为支持东江镇而大兴水师,水师主力就在天津和登州一带,北方海盗势力不强,大量被驱离南下,也有一些到云梯关一带骚扰……这也是无可避免之事,北方又不象福建广州沿海,地方大利益大,反而容易出现有掌控力的大海盗,比如李旦和其后的郑芝龙,云梯关这里的海盗多半是一团散沙,最多有千多人左右的团伙就算不错了。 云梯关在元时就是海运的重要出海口之一,明清之时也是苏鲁一带百姓出海的海运要道,在崇祯十七年的末世,海盗和土匪多如牛毛也就不足为奇。 就算有这样的警惕心理,如果没有半文钱的好处,这些来训练的人肯定还是会受到无情的嘲笑。 这年头巴结百户也没甚用处,大头的好处早就被卫所高层瓜分干净了,百户的权力剩下的有限,真有什么赏赐也拿不出东西来,处罚也是卫指挥下的镇抚官来负责,百户没什么直接的权力。 只有当领到眼前的四升粮时,今天一天的汗水付出算是有了真正的回报。 每个旗军脸上都浮现笑容,包括小旗官们在内。 这些汉子都是黑瘦精干,他们能吃苦也不怕流汗,从童年纪事时起他们就一直在辛苦劳作了,后世的人很难想象他们艰辛的生活,从童年少年到长大成人,结亲生子,他们一代代都是这么苦过来的,这种苦象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给了他们很多印记,哪怕几百年后的现代社会,这种基因也是一样流传下去了。 下发的粮食是去年秋天的收上来的秋粮,稻米没有脱壳,这样更易于保存。 这个年头,每家每户都有去壳的工具,只是稍费些力气罢了。 稻壳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各个旗军都是带着布口袋来,四升粮确实不多,在布口袋底部撑起了不起眼的椭圆形状,拎在手中,也并没有太重的份量。 但就是这么一点未脱壳的糙米,也是仍然令在场所有的旗军们动容了。 每天四升米,十天便是四斗,一个月便是一石多粮。 只要来百户官厅这里,每天操练两个时辰,一个月便多一石多粮? 这些旗军种的地,九成是替高级武官们所种,只有收成的一成左右归他们所有,种上十几亩地,一季收五六十石粮,落到自己手中的不过五六石,加上杂粮米豆,一年能有十来石粮食可供全家食用。 在缺乏肉食,禽蛋和油类摄入的前提下,仅凭主食摄入是严重的营养不足。这年头的壮实汉子,一顿饭吃上五六斤饭才算得饱,一日三餐吃上十来斤饭才够一天劳作的消耗。就算是普通孩童,后世脸盆大的碗吃上满碗也并不算困难,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但十来石粮食肯定不够吃食消耗,各家总得换些现钱,要买些必须的日用品。 货郎送来的针线得买,否则衣裳破了怎生修补?农具要买和修理,否则如何耕作?就算小农经济,衣帽自做,总有一些物品是需要拿粮食换了钱再去购买,这么一来,军户们那菲薄的收入就更加难以维持了。 以闵元启所见,几乎所有军户都是面黄肌瘦,瘦而精干,妇人们也是普遍瘦弱,孩童个个营养不良,发育缓慢,这个村落平均身高是男子一米六左右,妇人一米五左右,闵元启等出身军官世家的身高,在众人之间可谓鹤立鸡群,一眼便可看出身份与普通旗军不同。 一个月能多一石多粮,虽然男子要每天操练,消耗大了些,但还是能省下一半给家中的父母妻儿,哪怕是能叫他们多吃一升粮也是好的。 谢祥拿着布袋,眼中先是怀疑,接着便是红了眼圈,差点儿掉下泪来。 很多旗军也是差不多,在外头还是有一些人等待围观,在发粮之时,围观之人发出羡慕的声音,也是烘托了气氛,很多旗军都相当的兴奋,也是极为感动。 各人领自己该得之粮时,并没有太多感动,毕竟煎盐收入就是自己辛苦所得,也是一年中正常的收入,凭着各人种的那些薄田,真是糊口也难,就算加上煎盐的收入,也就是在温饱线上挣扎,一遇春荒就是要忍饥挨饿……这个百户村落,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孩童哭声,此时正是春荒时节,大人们吃不饱便咬牙忍着,孩子却是会哭闹,特别是哺乳期的幼儿,妇人们吃不饱奶、水不足,又没有米粥给孩子们充饥,每天半夜都会有孩童不停哭闹。 这些吃不饱的孩子,哪怕念上一万遍天皇皇地皇皇,亦是无用。 而眼前手中的粮食,却是额外恩赐,百户心念这一方地方,令众人练武以图自强,结果还发出自己的粮食给各人,言而有信,令人无比敬服。 旗军们虽然多半大字不识一个,但道理还是懂得的,闵元启今晚发粮之举,其实考虑的并不深远,用意相对单纯,但效果出乎闵元启的意料之外。 “小的谢祥谢过百户,此后一定拿命来报效百户大人的恩德。” “小的郭尚义谢过百户,此后定然竭诚效力。” “小的徐文焕谢过百户,此后一定用心操练……” 一个个旗军过来致谢,脸上俱满是感激的神情,很多人眼圈发红,显然是相当的激动。 闵元启微笑着给这些旗军还半礼,今晚发粮的效果这般好,令得他的心情也是极佳。 有一些旗军,虽然跟着操练吆喝,也是流汗,但这一天操练并没有多用心和出力气,比如那徐文焕便是,这旗军一脸机灵,若没有这四升粮食,哪得这样的人真心效力? 眼前之人,不是什么名臣名将,但也是活生生的人,闵元启仍是向众人微微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各人一一排队领粮,再一一向闵元启致谢,待背粮出去之后,已经有不少旗军家属闻讯而来,官厅之外和整个村落之中很快都是沸腾起来,人们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谈天说笑,人们的心境变得极好……虽然遥远的北方正在大战,京师危急,皇上危急,但这些和大伙有什么关系?只要保护好这一方水土,使父母妻儿平安便好,若能穿暖吃饱,那便更加别无所求了。 闵元启的心境也是变得极好,自己想图存只能利用眼下能利用的一切,这个村落,这些旗军,还有自己百户官的身份。 回想起来,自己祖父和父亲当年,除了养少量的家丁之外,对旗军也从未有过集中训练和发粮的举措,在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大明的武官们却显然是离经叛道了。 也还好,现在是残明末世,若在嘉靖或万历年间,怕自己就被上司视为异端,甚至是被认为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了。 练兵图强,以求自保,这个借口哪怕是到南京的中军都督府也是说的响,不会有人认为自己做的不对。 星空之下,闵元启隐隐有一种感觉,虽然自己来自后世,但经过十几天的沉淀和思索,还有历练实践自己的想法,他已经在这个时代隐隐的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有大好风景,但还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的走,不可以得意,也绝不能懈怠。 …… 第二十八章 匠人 天色已晚,头顶已经是满天星空,闵元启在两个家丁的随从之下,往东面的铺兵所赶过去。 村中道路是夯土路,凹凸不平,还好前后各有一盏灯笼照亮,加上星空璀璨,温柔的月色铺满大地,闵元启得以行动自若,不至于摸黑行走。 闵元启也是用罢了晚饭才出门,到他出门之时,原本热闹的百户村落已经安静了下去,放眼看去,只有一两家还亮着灯,闵元启知道这两家都有读书的子弟,平时是在家中苦读,隔一段时间到所城的几家大私塾中进修,若要应考,却并不是去哪个县去参加县试,而是到淮安府城的卫学中应考。 按闵元启所知,这两户人家都没有中童生,要过县试,府试,对这些赤贫家族的子弟来说还是太难了些。 他们能够读书,也是少年时展露过才华,比如过目不忘,下笔能成文,若没有一点指望,这些人家也不会勒紧裤腰带,供家中的子弟们读书。 在闵元启路过时,昏黄的油灯下显露出盘腿在坑上苦读的身影,朗朗的读书声并不大,但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相当清晰。 训练后的发粮引发了一阵沸腾,但很快也就过去了,毕竟就是四升粮,叫人们稍许兴奋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下去。 闵元启三人路过时,两户人家的读书人一个是不为所动,继续在灯下读书,另一人却是中断了一下,瞟了闵元启一眼,然后便又是接着朗读起来。 闵元启知道这两人一个姓丁,一个姓关,两人年龄都在二十左右,都曾经通过县试的考试,但没有通过府试。 这也并不奇怪,乡中赤贫之家的子弟,就算有天份也没有好老师,更没有人脉,县学难度不大,尚能低低过关,到了府学厮杀,江北只有两府,淮安这样的大府科考厮杀虽不及江南文学昌盛之处,到底也是相当繁盛的大府,人口稠密,人才备出,想过府试却没有想的那般容易。 每年的府试俱是在四月,现在已经是二月,距离府试不到两个月时间,也怪不得这两个读书人在起更之后还在点灯苦读。 若能过府试,好歹便算是童生,可以开馆当老师授徒,虽比秀才下一等,仍然也可算得是读书人了。 闵元没瞄了一眼,并没有太在意。 在大明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种子在任何地方都被高看一眼,自己这百户说是官员,但读书人也没有必要来奉迎自己,反而自己要对他们高看一眼。 此前的记忆之中,闵元启的父亲偶尔会派人给这两户人家送几斗粮食,也算是尊重和看重读书人的意思。 现在么,没有必要了……崇祯年间最后一次进士考都考过了,要到顺治年间,清廷会继续开考,以此来笼络人心,稳定地方秩序。 读书人从低到高,就是社会统治的基石,儒学的影响力等同宗教的影响,再加上士绅到生员和普通读书人在普通人心中的影响力,还有财力人力物力,开科举就是稳定人心的最佳办法,要给读书人往上走的空间,否则必致大乱。 清末之时,就是没有笼络好新式人才,又停了科举,失掉了旧学士绅生员们的支持,以致短短时间内便失了天下。 人心向背,说来玄之又玄,其实就在于一些简单的施政措施和底蕴,洪扬之时,曾李左胡实际控制着大半中国,但无人如袁项城那般手握强权,逼迫清帝逊位,就是大势其实还在清,人心未失。 而至清末,西风东渐,新学遍布全国,新式人才开眼看世界后已经不可能再拥戴大清,而旧学之人又跟不上时代,无法利用,只能放弃,新旧皆失,这就是失尽人心了。 闵元启对这两个读书人的态度并不介意,微微一笑,在灯笼照映下,继续稳稳前行。 …… 铺兵所就在官厅正中,沿着村中的小道一直东行,穿过村头的一条小河,经过石桥,眼前是大片的空地,那是用来晒粮食的晒场,在晒场的另外一侧,是二十多间已经破烂不堪的茅草房舍,那里就是曾经的铺兵所了。 在嘉靖到万历初年,朝廷在大河卫云梯关所设立备倭把总,后世人以为把总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其实并不然。 营兵把总,名义上是最少也得千户官才够格担当,其实很多是卫指挥佥事一级的武官任把总,千户级别,只能当哨官。 要想到千总,最少也得是指挥同知,甚至指挥使。 若要到游击将军,参将,估计得加都督佥事了。 要到副将,总兵,便是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左右都督。 当年的备倭把总驻守在云梯关所的所城,也有一些营兵分驻各处,眼前这二十来间屋子,当年由一个哨官带着一百多营兵驻守防备,是当年备倭的主力兵马,而各卫所百户之下的旗军将士,则是被这些营兵保护着,说来也是极为耻辱。 当年的茅舍修筑的还算坚实,几十年下来房舍还在,只是有不少地方破损歪斜,房顶的茅草旧损不堪,不加新草加厚的话根本挡不住风雨。 “明天你同韩总旗说一声。”闵元启看着眼前破旧的房舍,皱眉对李俊孙道:“多带一些人过来,与这些匠户一并将这些房舍仔细修葺一下,既然叫他们来住,总不至于就住这样的房子。” “是,大人。”李俊孙赶紧答应着,态度已经是十分恭谨了。 “工食费差不多也要十几两银,怕要折腾几天。”眼前的草房实在破烂不堪,闵元启淡淡的道:“告诉韩森,记下帐目,开销从我那边出。” 韩森原本的态度,怕就是随意加铺些稻草就完事了,闵元启是叫韩森认真修理,得加固房舍壁墙,重新抹泥,修坑,修厨房,加稻草,工程量不小,光是匠户自己做太慢,而且闵元启要有用他们的地方,修房的事当然是越快越好。 李俊孙自是抱拳答应着,这些跑腿的活原本就该是他这样的家丁去做,现在家主信任,哪怕一天跑十趟,李俊孙也是愿意的。 两人对答之时,对面的草屋中原本的声响逐渐停了下来。 原本有孩童的哭闹声和大人的说话声,现在突然都是寂静下来。 须臾过后,有几个中年匠人战战兢兢从茅舍中走出来,到闵元启身前十多步远便是跪了下去,口中道:“小人等谢过百户大人的大恩大德。” “尔等起来。”闵元启走过去,将众人一一扶起。 “小人刘德,是大木作。” “小人张凤山,是方作。” “小人李天生,是石作。” “小人张丰年,小木作。” “小人李天养,是瓦作。” “小人李天福,是泥作。” “小人沈年,是铁作。” 眼前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全部是男子,妇人们多半抱着孩子躲在屋中,并未敢出来。 这些匠户要比军户普遍更瘦弱一些,眼神更黯淡无光,虽然最大年龄的不过四十多岁,但已经头发斑白,满脸皱纹。 他们是军籍匠户,比起民间的匠户地位更低一等,寄托在卫所之下,每天劳作不停,所得的就是不能糊口的粮食,他们只能不停的做私活,力图多赚一升粮,这才能使全家老小苟活下去。 他们身无分文,也没有方寸土地,和军户一样,匠户们也只能世代通婚,一世为匠,世代为匠,自己生活苦不堪言不说,就算是后代子孙,也是一代接一代的苦下去。 这种生活,简直是毫无奔头,由于地位卑下,军户都能随意欺凌这些匠户,就算要用他们,也是当奴仆一般使唤而已。 站在闵元启面前时,这些匠人都是战战兢兢,惟恐一个不是,自己被百户大人处罚,还会累及家人。 躲在屋中的妇人也是小心翼翼,将哭闹的孩童捂着嘴巴,惟恐触怒了牛高马大的百户官。 闵元启的个头身形,加上年龄,给人的感觉便是孔武而暴戾,这是青年武官的普遍的特性。 对闵元启来说,眼下便是只有欢喜。 有关系果然好办事,几百上千年下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一个副千户叔父,加上闵家在云梯关内根深蒂固的关系,虽说只是要匠户,但眼前石作,铁作,大木作,小木作,方作,圆作,还有泥作都是齐全了,按宋人营造法式的规矩,集合这么多工种的匠人,就算要建造一座大型佛寺或是宫殿都是足够了,差的就是彩绘了,石作可是能做石雕,想要什么图案都可以做出来。 这些分工种的匠人可全部是大工,小工是没有资格称什么石作铁作大木作,小工只是给这些大作们打下手,等积累足够的经验能够独挡一面了,才有资格被称为大工,能掌握某一个领域,这才是真正的匠人。 以木匠来说,分为圆作,方作,大木作,小木作等若干种,闵元启这里对木匠的需求不是很强,但拥有足够的匠人是件大好事,仍是值得高兴。 遗憾的便是铁作只有一户,闵元启感觉铁匠更重要一些。 当前来说,是石作和泥作更加重要一些。 第二十九章 训练 “陈德,还有李天生,天养,天福……这一次主要是靠你们了。”闵元启微笑着看向诸人,一个石作,一个瓦作,一个泥作,这三人合作再有充足的人手,再庞大的建筑群也能造的起底基。 不过想要起殿阁,立梁栋,这就得木作们合作。 殿阁柱子的高度,直径,怎么配合安装,在营造法式上也有详细的规定,这些匠人未必识得多少字,但自己专业范围内的各种数据和规矩,却是相当的清楚和明白。 当然了,要真的能组织大规模的殿阁建造,最少也是闻名一时的大匠,在嘉靖年间甚至有匠人位至高官,就是因为水准极高,非常人所能及。 三个李姓匠人行辈相同,但并不是亲兄弟,而是一个泥作和石作为主的匠户世家的传人,他们个头都在五尺上下,身形瘦但并不弱,特别是胳膊和胸膊附近,都是有明显的肌肉隆起的形状。 这些工匠虽然营养不良,但由于长期的辛苦劳作,身体明显要比普通人更结实,更强壮有力。 当然这也是在透支生命力,他们的寿命也会比普通人更短。 “明天会有人来帮你们修好房舍,帮你们支起锅灶,修好坑,再给你们送些木柴和粮食来。”闵元启长身肃立,对众多工匠道:“我过来便是要和你们亲自见一面,说几句话。我要做的事需着你们,所以我会好好对你们,你们要睡好和吃好,不然会耽搁我的大事。是以你们不但有这房舍住,我每日还会给每家四升米,每月再给你们一升油,盐,咱们这里是尽够的,不需要多说。只要将我交办的事情给做好,我说的这些就不打折扣!米,一粒不少你们的,住要住的暖和,也不会有旗军敢随意欺负你们,我知道你们在别处吃不饱也穿不暖,更常被人欺凌,在我这里,只要安心做事,其余的便不必担心。” 闵元启说完,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场面,众多匠人表现的相当木讷,似乎没有太理解闵元启的意思。 只有在那些破烂的房舍之中,隐隐传来惊喜的声响。 对这些匠户来说,正常的收入是一个月四斗粮,闵元启给他们的待遇已经是涨了三倍,每天四升,已经足够这些匠人和他们的家人吃饱了。 但也就是吃饱,所以匠人们多半还是很木讷的样子,不过从他们家属的表现来看,闵元启知道自己给的待遇也足够了。 闵元启当然不会给匠人们更高的待遇,一则是要看他们的表现,二来是找匠户来原本就是为了省钱,朱万春给的那几百两银,也就是勉强够把事情给做下来而已。 …… 傍晚时分,闵元启在官厅院阶之上,浑身汗气蒸腾。 三十余人在院中也是一样,各人的衣袍都被汗水濡湿透了。 外边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多,百户村中的人都见怪不怪了,现在连别的百户都知道闵元启在发粮练兵,千户所城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有人当笑话看,认为闵元启傻的可笑,提起来时笑咧了嘴巴。 有人则认为练练也不坏,乱兵,流寇,海盗,盐枭,都不是好相与的,能练出一支兵来也是好事情。 更多的人则是漠然中带着一丝关切,他们想知道若别的百户也练兵,是不是也有一天四升粮可领,可惜别的百户都是毫无动静。 百户李国鼎和王三益都来看过,两个中年人蹲在官厅的廊檐下抽旱烟,看了半天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闵元启的态度更亲热了一些。 这个时候,只要不是蠢到家的人,都是知道需得掌握些武力了。只是有些人虽然明白,但却实在是有心无力。 夕阳西下时,闵元启站在众人身前,摆手道:“好了,今日便是如此。”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场院里一阵吁气的声音。 数日时间,闵元启的生活过的相当有规律。 早晨带着人跑步,练体能,练拳法,跟随练习的旗军涨到了三十多人,连韩森都参加了进来。 这个总旗对闵元启从抗拒到怀疑,再到接受,连续几天时间的不停操练使韩森等人看出了闵元启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的信义。 每人四升粮没有少过一合,这就相当重要了。 哪怕是韩森这个总旗其实主要也是冲着四升粮过来的,闵元启家的粮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好几十人每天哪怕就四升也是一天一石多粮的消耗着,加上给匠人的粮,那么一点粮确实是远远不够。 好在是还有银钱,闵元金和梁世发两人奉命去盐城买粮,考虑到还得用不少小工,粮食最少得买百石以上才够。 往盐城有灌河的支流和里下河,一路上多半是水程,小半要靠脚行车夫搬运,距离是远了不少,但往山阳和东阳还有淮安都不安全,杨世达不是善男信女,连千户的船都敢拦,若遇着闵元金等人,怕是打一顿是轻的,多半会卸手卸腿,盐枭行事多半如此,心不黑,手不狠的干不到杨世达这样的地位。 往盐城单趟二百余里,一多半水程,小半陆程,往返得五六天功夫,好在存粮应该还是足够,暂且还不必担心。 闵元启将手一挥,连韩森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喘了口粗气。 百户官的训练越来越狠的,每次差不多都是逼近体能极限。 闵元启的练兵,除了跟戚继光学习外,也有一些后世的经验。怎么站立,怎么练习体能,后世的经验也是千锤百炼,被证实过更加有效,除了提升人体的功能之外,也能更好的保护自身,不使众人受伤。 闵元启不是专家,只是随大流的去过健身房,大学时接受过军训,有一些粗浅的理论和实践结合,好在眼前的旗军们都相当听话,这是一群被生活翻来覆去煎成焦黄的苦人,每个人都是一肚皮的苦水,他们在训练时相当沉默,没有什么抱怨,因为他们领了粮,自我感觉便是需要听令行事,闵元启百户官的身份只是权威的一部份,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那微不足道的四升粮食。 每个人都听令行事,象一群沉默的黄牛,闵元启就是牧牛的人,所有人都听着他的吆喝行事。 跑圈,体能练习,各种徒手训练的动作,然后是练劈挂拳,从单人独练到彼此交手对战。 然后是练长枪和刀法,这些冷兵器的训练,闵元启本人毫无经验,一切均是按纪效新书的办法来训练。 到第五天时,闵元启挑了六个刀牌手,并且将盾牌下发,开始令众人在傍晚时合练鸳鸯阵法。 这种小阵,原本就是戚继光为了小规模的交战和城市巷战而发明出来,队官居前中,原本是有狼筅手,但闵元启这里没有狼筅,便加了两个用丈八的长枪手。 明军的长枪,多半是以五尺枪为主,战场动作是齐刺,五尺枪说是长枪,其实更利于近距离的扎刺,因为枪身较短,也易于做抡,架,格档等动作。 闵元启在训练时,发觉如果是单一的五尺枪为主,那么在远距离的攻击上就较为薄弱,也怪不得戚继光会加狼筅和更长的长枪。 明军长枪还有锥枪,三眼枪,火焰枪,线枪,勾镰枪,拐突枪和抓枪,抓枪和拐突枪异常沉重,就是戚家军的制式长枪除了五尺枪外,也有更长的一丈八尺枪,这种枪的枪头重四两,枪头形如鸭嘴,开两刃,很明显,这种长枪设计成两面开刃可不是用来戳刺,而是利用其长度,在必要时可以挥砍和直接用枪头砸向敌人。 数百,数千长枪兵,手持五米多长的长枪,齐齐抡砸向敌人,这就是戚继光说的大众一心,他戳来我便戳去,他砸来我便还砸去。 至于鸳鸯阵是用在小规模的巷战和南方水网密集处交战用,一队有队长一人,狼筅手两人,刀牌手两人,长枪手四人,镗把手两人,最后阵列一个火兵,必要时可以持短兵上前与敌交战,与镗把手一起防御侧翼突袭之敌。 这种长短兵配合的阵列相当的合理,不管是攻击还是防御都相当犀利严密,若两个小阵合力便是双才阵,再变阵是小三材阵,再配上骑兵弓箭手达到千人左右的人数时便是大三材阵。 戚家军便是用这几种相当实用的阵列和倭寇打出了相当惊艳的战损比,在平倭后期的战事中,经常是戚家军损失几十人百来人就可斩首数千级,倭寇是少量的真倭配南方的汉人海盗,他们确实相当凶悍和勇武,有不少倭寇个人的武艺相当出色,但在阵列严密训练有素的戚家军面前,双方其实是打的不对称的战事,战损比相当的不对称。 闵元启后世的经验没有办法用在冷兵器为主的战场上,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欧洲也不能完全用火枪交战,排队枪毙的纯火枪战法最少得百年之后才形成主流。在大明,明军虽然装配着大量的火器,崇祯年间更铸造了大量的火炮,但主要的战斗方式还是冷兵器为主。到这时闵元启渐渐明白过来明军走了歪路,据他所知整个卫所就没有几支合格的火铳,哪怕是合格的突火枪火门枪也没有。 营兵里火器较多,但种类泛滥,质量极差,营兵又缺乏训练,战场上万铳齐发看起来壮观,但只要了解到明军的战术,很容易就被敌人针对。 射程近,威力小,训练差,质量差,而用着这些火铳的明军又放弃了强弩和弓箭,明军合格的弓箭手相当稀少,和立国之初的情况是有天壤之别,火器又不行,近战也不行,铠甲兵器稀烂,加上弓箭手又严重不足,近战远战都不成,难怪每战必败。 第三十章 挖池 随着闵元启一声令下,所有旗军,包括韩森和一众小旗官在内都是将手中长枪放下。 李俊孙和王武迈,还有谢祥,郭尚义四人为刀牌手,两个长牌,两个藤牌。长牌掩护为主,藤牌可以主动进攻。 刀牌手对身手和体能要求更高,好在闵元启挑的这几人都是旗军中的佼佼者,特别是两个家丁和谢祥三人,仅论个人武艺,闵元启都没有把握能同时击败两人联手。 整个队伍分成三个小队,闵元金,闵元忠和梁世发分任三个小队的队官,这三个人有两个是亲族,最信的过,梁世发精明能干,最早投效,需得给旁人立个榜样。 韩森这个总旗反而没授队官,闵元启给他加了个镇抚总旗的名号,算是将韩森半架了起来。 对这个任命韩森没法反对,原本他就是总旗,就算叫他当个小队队长,和其余的小旗官们平起平座,韩森心中也不会舒服,倒不如顺势下台阶,众人彼此心里都舒服。 八个大个旗军接着向前,他们的长枪是丈二八尺,摆放在官厅武库的一角,竖立是万万竖立不起来了。 这种丈二八尺枪,枪头重四两,枪身加上枪尾重七斤左右,相对五尺枪要重出四斤,在战场上算是相当沉重的武器。 再下来便是二十多个五尺枪的枪手,库房内摆放着若干枪架,各人陆续将自己的长枪插入架中,一一摆放妥当。 库中刀牌,丈八尺枪,五尺枪,长牌,藤牌一一摆放整齐,然后由闵元忠负责锁好,接着便是各人再次排队,等着发粮。 闵元启没有在这里等候,今日操练是提前半个时辰开始,提前半个时辰结束,他另有要紧事情,不能等到天黑了。 已经过了二月中,天气逐渐和暖了一些,日头也是长了些,不象冬日的时候天早早便黑了。 韩森今日负责发粮,这个总旗为人向来方正,闵元启也不必担心韩森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杨志晋和高存诚,闵元忠三人早早领了粮,三人将布袋交给邻居带回家中,急急赶了上来,跟着闵元启一并往东头走。 村中的人流在这个时候原本是最多的,各家各户都会在这个时候趁天亮赶紧做饭吃饭,不一定有什么好的,腌菜,腌萝卜条,配上粗粮馒头,精致些的就做些细巧的面食,虽然一样是粗粮所制,但胜在花样翻新。 这个时代的人际关系要更紧密的多,虽然定然会有矛盾,争吵甚至打斗不可避免,但在平常时候,守望相助,彼此相互扶持才是常态。彼此借上一合米,一捧葱,一把盐的事也是避不可免,晚饭时候,只要天气暖和了,各家都是将小桌搬到院门前或对面树下吃,男子们捧着蓝边大碗蹲在一处,说些耕作的事或是远方的新闻,免不得议论两声。妇人们则是家长里短,说些闲话。孩童们就在场院四周奔跑嬉闹,饭都是粗粮糙饭,但只要年景太平,好歹还是能活的下去。 只是近来的世道越来越乱,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不好了。 闯逆一月底的时候攻克宁武,杀了抵抗的总兵官周遇吉,太原,大同,阳和,宣府等重镇都受到顺军的兵锋威胁。 这些消息陆续从北方传来,加重了人们心头的不安,人们并不是担忧在北京的皇帝,这些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过着最艰苦生活的人们,虽然也知道要忠君报国,但真的叫他们对皇帝有什么赤诚的效忠之心,那也是过于理想化的想法了。 人们更担心的是天下真的到了末世,大明要亡国,顺军在得天下的过程中少不得持续的打仗,兵匪交杂,地方上人遭遇兵灾是最为凄惨不过的事情,前些年流寇进入南直,打下凤阳等地,后来李自成部又在河南举兵,归德到林县和杞州一带,包括睢宁等地都遭了兵火,可以说是赤地千里,旗军们对北上几千里救京城的皇帝毫无兴趣,但对几百里外百姓们的遭遇却极为关注,因为那些人和他们遭遇的事会使旗军们感同身受,这种事随时可能落到自己头上,这才是旗兵们最为关注和担忧的事情。 除了远在北方的邸抄新闻外,淮安的变化也叫人忧心不已。 原本以盐城为核心,这一片地方有一万多平方公里,核心地带只设了盐城一县,地方大,人也不少,却没有设多少州县,更不必说有多少驻防兵马。虽然滋生了不少盐枭和海盗土匪,但凡事有利有弊,偏远地方的百姓很少能看到衙役和帮闲下乡来滋扰,更不要说乱兵生事了。 自从史可法梳理江防,陆续把黄得功和刘良佐布置在和州和凤阳等地之后,在二月时山东镇总兵刘泽清擅自南下,虽然违背了北上勤王的旨意,但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和南京的官员们却根本不敢处置,刘泽清好歹还算大明的总兵,其部下也算是大明的官兵,要是逼急了将旗帜一换成了顺军,那乐子可就太大了。 刘泽清其实对驻守淮安不算满意,江南才是最富裕的地方,左良玉在荆北一带驻守,其部下从几千残部又膨胀到了十几二十万人,据说还在持续的增长之中。左部的核心原本有两三万人,在朱仙镇一役左良玉部被彻底打跨了,大半部下被李自成所部歼灭,刘泽清原本以为左良玉这下完蛋了,谁知道移驻荆北之后,左良玉的部曲象吹皮球一样吹涨了起来。 乱世之中,人心易变。在十余年前,刘泽清也绝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志。 到了崇祯年间,皇帝自己带头屡坏国法,对坏事的武将极为优容,左良玉多次败逃不听军令,顶撞文官上司,却是屁事没有,只要武将还有用,皇帝就不会以国法制之。 这样等于是崇祯自己亲手毁了祖宗二百多年的制度,武将们越来越桀骜不驯,左良玉和贺人龙等悍将连杨嗣昌这样的阁老督师都不放在眼里,虽然贺人龙后来死在了孙传庭这样的狠人手中,但左良玉却平安无事。 在河南惨败之后,左良玉又回到江南,其一直有东林党的背景,在江南荆北一带得到了大量补给,实力迅速恢复,现在麾下光是总兵就有好几十个,左良玉自己已经是加平贼将军,在大明的武将中,原本除了几个边军重镇的总兵,其余总兵俱无加号,但以一总兵统驭数十总兵,这在大明军制里并无先例,以武将直接统驭十几万大军,这在大明只有开国和永乐时期才有,到英宗早年的土木之变以后,公侯伯死了一大批,勋贵统兵的传统就此消失,文官统兵成为传统,到了崇祯末期,终于又有武将统帅大军,这是相当危险的兆头了。 刘泽清本人懦弱无能,但擅长阴谋机变,行事又无底线,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在末世出头。在崇祯中期之前刘泽清不过是个参将,后来一路副总兵总兵,到现在其麾下也有三万兵马,其部下总兵副总兵也有十余人,将其麾下兵马分而统之。 刘泽清对驻守在淮安并不高兴,他更想去江南,但史可法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妥协,按史可法的想法,刘部应该移驻到徐州,与黄得功部和刘良佐部准备北上勤王才是。刘泽清只能退而求其次,扬州相对淮安人口更多,地方更富裕,更适合驻军壮大。 此时法度崩坏,朝廷对军头们已经毫无制衡能力,刘泽清部到了淮安之后,开始在各县驻军,同时派出大量兵马到各个乡镇村落征粮。 在征粮之时当然不可能是和风细雨好商好量,而是蛮横霸道,甚至不惜杀人。 短短几天时间,大量刘部兵马在淮安府各县打人杀人,强抢粮食的消息已经在各处疯传,人们对这样的消息传递相当热衷,甚至对国事丝毫不关心的人,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担心起自己家里藏的那几斗糙米来。 对大河卫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来说,刘泽清部的凶悍和蛮霸是可以确实的消息,这几天往淮安府办事的人,明确的传递回最新的消息,刘泽清入城之后就强行入驻了淮安卫和大河卫的指挥衙门,将原本的卫所武官和家属全部赶了出去,这个消息被确实之后,整个云梯关千户所都是人心不安。 外来的客兵凶残霸道,连指挥使层级的武官都不放在眼里,又在四处驻守征粮,很难说会不会到云梯关来……一想到这一点,惊恐就是在所难免了。 今日村中的安静,却并不是因为外来的纷扰,而是村东头近海边的盐池已经开始修筑了。 为了节省开支,除了外雇了三十多个大工和小工之外,剩下的劳力全部是由闵元启百户下的旗军们负责。 二百多旗军,余丁,还有健壮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少年们都到工地上去帮忙,工程土方量极大,蓄水池要修五个,加上引水制卤化晶池等配套辅助的设施,若全部是雇人来做这活计,朱万春给的那几百两银子未必够用。 所有打下手帮忙的人都不给银钱,也就是供一日三餐,就是大锅蒸的糙米饭,各家自己带菜,就是这种条件各家也是极为满意,他们原本替百户和千户们煎盐,忙死忙活分得的粮食也相当有限,现在能每天吃百户的粮,这已经令这些人相当满意了。 这阵子正是农闲之时,田野里的麦苗还不到小腿高,要等过三个月,麦苗会逐渐长来,抽穗,发黄,麦粒饱满,之后便是收割的时候了。 第三十一章 闵元启走在田埂上时,神情也是若有所思。 不管是山东兵还是本卫的指挥使们,在这一季麦子成熟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够享受到旗军们的半年的劳作? 这个问题暂且还不必多想,糙米饭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还有大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嘈杂声响也传了过来。 看到百户过来,两个负责工地的小旗官迎上来,众多旗军和妇人们也停了话头,各人都是看向闵元启。 闵元启向众人摆了摆手,说道:“该吃饭的吃饭,妇人们吃完了赶紧回家看孩子去……该偷拿的馒头也不必客气,不要因为我在便不敢拿了。” 每日的饭食其实是多做了不少,开始时妇人是从自己嘴里省一份带回家给孩子,后来发觉饭做的很多,各人索性便偷拿一些。 此时听到闵元启的话,各人都是笑起来,看来百户大人是心地好,并不是糊涂。 原本人们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疑惑,闵元启和杨世达的冲突,自己出粮训练士卒,在淮安府城说服了大盐商,拿到几百两银的投资,大规模的建造晒地,还有副千户大人的支持……那些匠户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没有签书千户的支持哪能随意离开所城? 但这几天的大工程,真真是花钱如流水,百户官厅的粮食也是急剧消耗着,眼下煎盐的活也停了,往常这时候所有人都分工明确,男子做重活,妇人打下手,孩子们都得到处搜罗能烧锅的东西,枯草,干柴,这些东西可不象后世随手可得,在这个时代,大量的滩涂围场都是大户们瓜分了,平时百姓们做饭也需要干柴和稻草,煎盐的消耗更是相当惊人,若是这盐池做不成,煎盐又毫无准备,各家下个月的日子便要难过的很了。 闵元启的玩笑令众人放松了些,众人有些羞愧的同时,也是感觉到百户大人并非是懵懂无知的青壮后生,闵元启的决心和意志已经开始令人敬服,大方和豪爽更令人心折,若是再精细谨慎些,怕是眼下这事,真的能叫百户大人给弄成? “见过百户大人。” 一群匠人已经跟泥猴一般了,他们站在晒池边缘向闵元启行礼。 泥作的大工和小工们在早期是最为辛苦,他们在海边先挖洒池,还得挖出引水渠,然后是化晶池和一些辅助的设施。 蓄水池最大,每个池都是有大量的土方量,开挖几天之后,才陆续有个基本的雏形。 不远处瓦作李天养和另外几个民户瓦作在几百步外立了个小土窑,高高的烟囱正在向天空排放着浓密的黑烟。 闵元启派人在所城买了大量的焦煤,这东西普通百姓人家是用不着,但铁匠和中产之家每年冬天都会购买一些。 京师大内,一年用煤好几百万斤,宋时的开封就大量开始烧煤,北方的煤主要是来自山西,其余各省也均有少量的出产,由于大运河的存在,运输方面也极为便利,各大城市卖煤的商行都不算少,就算云梯关所这里相当偏僻,买煤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型的窑厂也并不稀奇,事实上这年头不仅可以开窑烧砖。制瓦,还可以熔炼生铁和熟铁,另外赫赫有名的苏钢也是用小高炉炼成,只是产量相当的低,一年最多几十吨的产量而已。 “百户大人。”陈德与李天养等人过来和闵元启见礼,众人身上都是泥巴,衣袍也是更加破烂了,上前行礼的时候,原本那惴惴不安的神色倒是不见了,变得相对坦然。 这阵子相处下来,各人都明白了百户大人的脾气,不喜欢闹排场,弄那些虚头八脑的事情,只喜欢听数据,看实际的情形,这些天下来,这位百户大人是从完全的外行,也是逐渐变得内行起来了。 “陈德,天养,天福,大伙儿少礼。”闵元启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接着便是走到第一个蓄水池之前。 每个蓄水池都是差不多十几亩地大小,加上各种辅助设施,看起来相当壮观。 如果一个人从半个月前出门到现在才回来,猛眼一看到,必定会大吃一惊。 近海的海滩上是黑乎乎的盐碱地,离海远一些的地方算是湿地,有不少芦苇在随风漂荡着。肉眼可见之处隐隐在数里外有个村落,那是李国鼎的百户,往身后小道一路往大河边走,十几里外才到所城。 这是一片荒芜凄凉之所,大海的海岸线几乎一望无际,在江北地方缺少出名的港口,海州有港口但规模极小,商业规模也谈不上。江南地方,好些地方是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场,南京在元时就是海运和水运的中心,加上苏州和常州松江还有杭州等浙东富裕地方,海边不仅有南京杭州和宁波这样的大型贸易城市,沿海地方的人口也十分密集,海上不仅有大量商船过往,也有相当多的渔船活动,沿海的岛屿也多有人居住。 江北这里,除了海州有一些人气外,最繁荣的港口就是不起眼的云梯关了。 但云梯关在明末时已经逐渐废弃,战乱影响了山东和河南的经济,出海的商人急剧减少,运货的需求和北上海运的需要都减弱了。 现在整个港口十来天不见一艘船已经是常有的事,北下的商船,多半是在登莱补充食水,直接便南下,到南京或宁波,甚至是澎湖才会再停泊一次,然后直下倭国或吕宋等国,云梯关这里原本的热闹也不复存在,河运和海运,几乎是完全停止了。 加上大半的土地被海水侵蚀,土质极差,还有大面积的湿地存在,湿地很难耕作,事倍功半,这也是盐城方圆的数百里地方没有设立州县的最要紧的原因。 此时一眼看过去,黑灰色的海水给人压抑之感,大海上空空荡荡,毫无人踪,一天之内,只有寥寥无已的几艘渔船或货船在海上经过,看到海边挖盐池的情形时,渔船会停下来打望,看上良久之后,才又扯帆撑船离开。 众多的大工是在海边按闵元启的吩咐,找到地势高低之所,先想办法蓄水引水,引水入晒池之后,不停的推动海水,再不停的引入新水和放出陈水,将卤水引入化晶池后暴晒和不断搅拌,然后经过扒盐,归坨等工序之后,细如白沙的精盐便完全制成了。 闵元启后世就生活在海边,他知道海边的盐场,用古法晒盐,开出来的化晶盐池每个大约亩许,大片的盐池象是田亩一样蔚为壮观排列整齐,百来号工人用古法晒盐,一年的产量是好几亿斤,甚至十几亿斤,显然是超过了明时一丁每日产盐二百斤的记录。 因为把盐田当稻田般的梳理在一起,定然是有引水排水的工具,不是纯粹的古法,也不是福建的瓦制或瓷制盐池法,定然需要机器的辅助,否则没有办法完成那样的高产量。 闵元启就记得自己小时常在盐场附近玩耍,大片的盐田象稻田一般呈现在眼前,有的地里已经半晶化,有的是完全晶化,工人用木铲将雪白的细盐从化晶池里铲出来,然后一一堆积起来。 有些盐不及装袋,细盐堆积的如小山一般,有的调皮孩子趁空想往上爬,毫无例外的陷在里头,招来一阵阵骂声。 这些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这也是闵元启想到第一步计划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晒盐。 既然在盐城北边,淮扬地界,原本有煎盐的底子和出售的门路,晒盐就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积累实力的最好的办法! 三亩大的晒盐要配好七个小的坎池,然后是最后的几个化晶池,然后紧邻着又是一个大型的晒池和配套的设施,五个晒池一并排开,原本枯寂的海边立刻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闵元启把衣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的革带上,毫无顾忌也不讲什么官威风度的就从晒池边上跳了下去。 一人多高的晒地也就是轻轻一跃,下地之后,闵元启便是蹲下来查看起来。 这池子技术含量不需要高,就是需要仔细再仔细,主要便是在引水的角度需要深挖,在搞好引水和蓄水的工艺便可以了。 眼前的蓄水池极大,在海水涨潮时用引水渠引水入池,在后世是可以用抽水机,此时只能靠自然引水。 一次最少放几千吨的水进来,要是靠人力引水,就算把最大的水车弄过来也是不现实的。 闵元启查看之时,一群大工和小工都颇为紧张,眼前这池子其实主要是靠人力,然后坎池和蓄水池要对接,地势逐渐降低,技术上其实泥作和石作木作都用不上,只是工匠们做活更加仔细,不管是蓄水池还是地势更往下的坎池,还有最后的化晶池,都是力求将活计做的精细完美。 这盐池工程量大主要原因便是先找一处地势合适的海岸,划定好几道引水渠,地势还不能太低,否则一涨潮将坎池都淹了,此前的功夫便全然白费了。所幸此地大片海域,隔着村子不到三里路便找到合适地方,蓄水池修好,便是往下挖坎池,每个蓄水池对应七坎,三个蓄水池二十多个坎池,大片的如稻田般的盐池便算是完成了。 第三十二章 欢呼 韩森放了粮之后也赶了来,二三百号人聚集在蓄水池边上,眼巴巴的看着闵元启。 远处瓦片出窑,有一阵欢呼声,不少人转头看了看,却又是将眼光放在闵元启身上。 这坎池晒盐之法就算是盐城那边怕也只是听说,徐光启在淮扬一带巡行和提倡晒盐时,众多盐户灶丁只是听说,众人俱没有机会学习和实践,待徐光启的倡议失败,在淮扬推广晒盐失败,前后短短时间,淮扬地界的人们压根都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事就草草结束了。 眼前的百户大人,似乎是胸有成竹,但事涉所有人的生计,谁能不紧张? 现在这一天三顿饭有干有稀,全家俱能吃饱,可若是这几百两银砸下来,百户大人的事没弄成,怕是众人往下去又得吃糠,有好的愿景在前头,谁愿过苦日子? 闵元启一直注意的是引水位和排水渠,再加上对接的坎池。 另外蓄水池用的工。力最多,他要看底部和四壁的石料是不是用的扎实,有没有夯实……除了所城的工匠,另外雇佣的大工都是石作和瓦作,若是这些匠人出工不出力,闵元启自然也有区处。 好在这年头人心可能还算朴实,也可能是闵元启一天来看五六次,在这蓄水池的底部,闵元启看来看去,俱是找不到一处省料少力的地方。 池底和四壁都夯实了,用手抠都抠不太动弹,底部四基用条石,中间用瓦片,四壁是夯实了,没有办法用石料或瓦片砌起来,用石料的工程量大到可怕,用瓦片只能用土粘,工艺过不了关,过不久就都会掉落下来,白瞎功夫。 闵元启倒是有些后悔,自己依稀记得水泥或混凝土制造的原理,但细节已经记不大清,若是当初看到时用些心思,怕是能砌成大的水泥池子,蓄积卤水的功能便要强大的多。 只是再换个角度,就算有制水泥的办法,这么大的池子,工本费再省,料钱也能叫现在的闵元启破产了。 这阵子朱万春给的银子已经消耗过半了,还好盐池工程已经是接近完成,闵元启也是耽搁不起了。 “甚好,工料足,各人做事俱是用心了。”闵元启抬头看上去,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庞正俯看着自己,就算呆在池底,也能闻到这些人身上的汗臭味,从早到晚,大工和小工还有军户,不分男妇俱是要出尽全力……这一天下来的饭食可不是白吃的,做这活计也不比农忙时清闲,只是闵元启抓着了好时机,这农闲时候人们多半无事,男子们多半去远处揽工扛活,妇人在家做些针脚活,比如纳鞋制鞋,或是纺机纺布,用这些事来贴补家用,若是光靠眼前这些田亩土地,怕是军户们早就全家饿死了。 眼下有现成的活计,能省下十来天的嚼谷,这也算是另一种层面的揽工了。 这个年头的人们不怕下苦,更不会抱怨,这些天来下来不管男妇俱是如此,当闵元启抬头看时,虽然眼前这些人脸庞黝黑,身形瘦弱,衣袍破烂,这场景就算后世的影视剧里的乞丐也扮不出来,但闵元启却并未嫌弃,甚至颇有一些认同感。 这些天下来,眼前这些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符号,也不是简单的名字,现在闵元启不光是认得所有人,甚至已经知道了很多人的家世背景,包括现在各家的情形甚至生活习性…… 比如闵元忠家负担最重,五个娃娃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还在吃奶,虽然闵元忠也是闵家的人,但早就是远支,家里没甚家底,小旗官也不比旗军多赚几钱银子,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这盐池的活计,闵元忠家的娘子每天背着最小的娃娃拿着木锹上工…… 高存诚家里有个半瘫的老娘,日子也过的很是艰难。 梁世发家里负担不重,两个娃娃,父母身体还算健康,为人大方,主意多,在小旗里很有威信,但却有个惧内的毛病,经常听到他娘子在院里大声斥骂梁小旗……不过这妇人本性不差,婆婆去年冬上犯病,梁世发送盐不到府城不在家,这妇人硬是背着婆婆跑了十来里地到所城找大夫看病…… 闵元金和杨志晋都还是光棍,韩森有三个女娃还没儿子,怪不得成天阴沉个脸…… 谢祥则是个光棍,父母亲人老早死绝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脾气暴身手高,是四周好几个百户都有名的刺头。 徐文焕曾经当过一阵小伙计,这人精明学的快,原本有大好前程,可惜学徒的那家商行突然倒闭,他只能回百户来老老实实的当旗军。 给别的商行干过小伙计的人,别的商行是断然不会收留,徐文焕的前程就是这么断送掉的。 闵元启还知道匠户们多半是本地人,世代相袭的匠户,只有沈永是从山东过来的匠户,当年登莱大乱,登州几乎整城的人都死了,沈永带着妻儿和兄弟沈亮一起南下逃亡,跑到大河卫这边来被清勾逃军,直接划在大河卫里继续当军户……这便是军匠的命运,也是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缩影,在时代的大潮下,这些普通的百姓想要改变命运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沈家也算是幸运了,虽然父母死难,但兄弟二人和沈永的妻小都活了下来,也算是不幸中幸运,其所在的登州卫几乎是十室九空,大半的人家是死的一个人都不剩下,直接断了香火传承。 至于辽东那边就更惨了,原本辽东有几百万人,现在也是十不存一,有十来万辽民渡海到登莱避难,在登州落脚后又遇着登莱变乱,李九成孔有德毛承禄等人叛乱,大肆屠杀甚至吃人,战乱平息后又是几十万人遇难,沈家兄弟南逃之时,在道路,田野,村落,集镇,林地,满眼看过去到处都是死人,不分男女老小,从耄耋老人到吃奶的娃娃,尸体到处都是,官兵和叛兵打拉锯,双方俱是见人就杀,见粮便抢,在失去粮食后就算没有被乱兵杀掉,几天下来人也饿死了。 闵元启知道那种情形后,更是对自己所行之事确定了决心。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连小小的浪花都扛不过去,只要被卷在其中是死是活就只能看运气,闵元启不想被任何人或事左右,他想努力图存,最少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这崇祯十七年的末世之中,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听到闵元启的话,池边的人们一阵高兴的叫嚷,这年头的人语言也匮乏的很,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收益,粮食,能吃饱肚子之类的话语。 人们都确实挺高兴,闵元启的变化人们是看在眼里,此前的百户就是一个什么事也不懂的青壮后生,凭着些家底闵元启过的还算不错,每天只顾自己打熬身体,练拳使大枪,人们对这位试百户有些畏惧,也有一些人对其不屑,短短十来天的功夫,虽然在一些人眼里还是在瞎折腾,但最少人们有一种感觉,试百户做事还算稳当,也很谨慎精明,不象是在瞎胡折腾……最为关键的便是,闵元启对下头的人并不算小气,这才是参加训练的旗军越来越多,村落里的人们也愿意参加这大工程的原因所在。 云梯关所的诸多百户,大河卫五个所,好几千旗军,十几个指挥,同知,佥事,还有诸多的千户,百户,有几个当官的将旗军和他们的家人看在眼里?邻近的几个百户,彼此都知根知底,要说各百户官怎么盘剥军户,倒也说不上来,现在的一切规矩早就是成例,大家一切照规矩来,该收的粮一粒不会少,军户纵算是饿死,逃亡,百户们也不会有什么举措,摊上了难事只得认自家倒霉。 这一切都使人们对上官们不抱什么幻想,也使得闵元启自认是平常的一些举措,使得人们或多或少的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之处。 这些不同之处累积起来,加上眼前的稻田一般的盐池,或多或少的促使人们久已冰封的内心绽开了一些裂纹: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一次大好良机? 韩森咧着嘴,垂下绳索将闵元启拉上蓄水池边。 闵元启拍拍手,看着四周一张张笑脸,说道:“今天打火把加把劲,把新出的瓦都铺在坎池里,明个一早便放水,看最近老天给不给脸,要是给脸的化,过几天咱们就能出盐了!” 这一次是真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了! 第三十三章 练阵 众人打着火把加班,闵元启也是一样,不过到天色微明之时,他还是照例起身。 韩森,闵元忠,杨志晋,高存诚,谢祥,郭尚义,徐文焕等人都是已经站在庭院中等候了。 三十多人站立如松,分成三个小队肃立着。 “向左转!” 三十余人一起以左脚为轴,左脚根与右脚掌一并用力,身体协调一并向左转九十度,身体重心落在左脚,转过之后,右脚迅速向左脚靠拢,用力并在一处。 “啪!”的响动声几乎是同时发出,只有几个人动作稍慢。 闵元启也不客气,手持一根长篾条走过去,每个动作慢的都是被结结实实的抽了好几下。 “戚帅说过的,战场上你一起砍过来,我便还砍过去,你一起戳刺过来,我便还砍过去。这便是队列整齐之妙,个人再武勇,遇着几百上千人,瞬间便成了肉泥。”闵元启神色淡然,担抽打众旗军时丝毫不留手,啪啪几下抽过去,要是脱下衣袍便是能发觉身上抽出来的血痕……已经有旗军家属在村中表达不满,这训练归训练,辛苦流汗不怕,但将人抽的不敢躺着睡觉,只敢趴着……这却是太过分了一些。 闵元启却是不理,他有戚继光当后盾,全然不怕。 当兵吃粮受百姓供给,平时不事生产,再不好好操练,岂不是全无良心?再者不习武艺,上阵之后被人一刀砍了,岂不是呆子? 拿这话宣讲一番,怪话便是少的多了。 至于阵列之法相当要紧,戚继光讲过,闵元启从小看兵书,听大人讲兵法操练和战场之事,自己这阵子每常也是思索……以阵法来说,闵元启在后世是丝毫不知,以今世来说,知道的阵法多半倒是感觉不大实用,比如什么九宫阵,八卦阵之类,几千人非得跟八卦图那般摆开去感觉实在是不太科学。 还是戚继光的东西实在,战场局促或是城市巷战就用鸳鸯阵,两个小队就是双才阵,然后小三材阵,大三材阵,还有车营阵法,用战车,骑兵,步兵,远程火力和近程肉搏互相配合,把蒙古骑兵都弄的一点脾气没有。 闵元启感觉还是戚帅的东西更适合自己,如果有可能发扬光大,便是将阵列弄的更紧密,发挥阵法的效能可能会更好一些。 于是除了日常阵列之外,闵元启加了一些队列训练之法,也就是眼前这样。 “向后转。” 所有人又是侧身向后,一百八十度转弯之后,两脚再次并拢,发出一声震响。 在闵元启的指令之中,所有人不停的转身再转身,拳头一竖,便是所有人集中在一处,相隔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再一挥,便是彼此拉开,相隔正好一步。 这个距离,也正好是战场所需。 要密集便密集,要松散便松散,这便是闵元启想要的目标,他还打算,过了这一阵子便加上野外行军,越野拉练等内容……他也不知道有用无用,反正是后世军队的操练科目,用上总之是不坏。 在分分合合之中队列操练完毕,每人均是出了一头的汗。 再练拳法,力气,这便是各小队各伍分练,闵元启自己亦练拳法,从穿越到如今这些天来,闵元启训练眼前这些部下的同时,自己的武艺也是一时都未有抛下,在这个危险的末世,只有自己身手高明才是最后的保障和底线。 到辰时末刻时,早晨的操练结束,挨打的有十来人,各人都是习惯了,分别搬开桌椅板凳,放上才蒸好的糙米饭和一碟碟小菜,闵元启和韩森一桌,其余各小旗官与旗官们分桌而坐,随着闵元启一声令下,所有人便是狼吞虎咽起来。 百户官厅这样的场面,村中的人已经是见怪不怪,外间陆续有不少人扛着锹铲之类的工具走过,他们到村头与匠户和外来的大工小工们汇合,今日将坎池稍做修理,便可以直接开渠引水。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急切和焦虑,今天的事情委实是太要紧了。 不过并无人过来催促,这十来天功夫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天大的事,闵试百户也不会误了官厅的训练,由于持续的训练,受训的旗军们也是一直领回粮食,百户中人看到闵元启的决心之后,参训的旗军也是越来越多。 现在还没有爆发性的增加人手,主要还是人们担心持续不了太久。 闵元启手中的银子用的也差不多了,官厅里粮仓的储粮也消耗的七七八八,若是盐池不成功,怕是全功尽弃,以后还得伺弄土地,每天搜罗柴火,开灶点火煎盐,又哪得功夫去官厅参加操练?若去了几天就停了,凭白叫人笑话……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偏有人逆流而行。 来人是一个穿交领褡裙的女孩子,头顶是将头发梳起的双丫髻,这显示出其未婚少女的身份。身上的裙子已经洗的发白,原本的天青色都不太看的出来了。她年龄在十六左右,个头却是比常人高出不少,一般的男子都最多五尺上下,这少女的个头却在五尺以上,大约是五米一寸左右,这使得她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一般的男子都没有她个头高,裙裾下摆更显出一双大脚,很显然,这少女并未缠足。 整个大河卫中,除了一些指挥使,同知,佥事或千户家里有千金小姐缠足外,大半的普通武官和军户人家都没有女子缠足的,毕竟在这个时候缠足还不是主流,多半是富贵人家才会有这样的残忍举措,毕竟穷苦人家,妇人也是要当半个劳力,缠了足妇人就当不得大用了,一直到清季中期,汉人们才普遍缠足,形成了不缠足就是异端的诡异风尚。 虽然个头很高,少女的相貌却是娇柔清秀,面色比普通的军户女子要白皙的多,笼在袖中的两只手也是纤细白嫩,显然是没做过多少活计,最少是没有做过重活。 有不少人认得这女孩子,有几个妇人上前笑着问好,女孩却无心应答,问清了百户官厅所在地方后,便是微微低头,继续赶路急行。 待闵元启等人吃罢了饭,众人一起出门去海边时,正好和赶过来的少女迎面撞上了。 “王百户家的大小姐?”韩森一见便是征住了,当下便先抢着道:“是王百户又过来了,今天要引水入池啊,他倒是来的巧!” 附近的第四百户百户官是王三益,与西边更远一些的第九百户与闵元启的第三百户相隔最近,这边开挖盐池之后,李国鼎和王三益都来过两次,两个中年人对闵元启的敢想敢做都颇为赞叹,特别是王三益,对闵元启的练兵之举相当赞同,其实别的百户官也不是蠢材,谁不知道乱世之中应该拥有一些自保之力?但卫所缺乏血气已经超过百年时间,几十年前倭乱时卫所也不能自保,说是旗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连拥有团练的民户都远远不如,朝廷还得从别处调来营兵和设立备倭把总,要是旗军有用何至于此? 积习加上惰性,另外实力不足,使得其余百户虽然赞叹也支持,但也仅限于口头支持罢了。 倒是对能晒盐的盐池,其余的各百户官都相当的上心,不仅是李国鼎和王三益来过,其余的百户官们也是过来参观过。 当然韩森对此相当警惕,引人来看时就在外围打个转,一切技术参数都严格保密,也严禁匠户与外来人接触,匠户们在村东头重修过的铺舍居住,韩森交代那边的旗军住户,一旦发现外人便站过去警戒,发觉外来人意图接近匠户的,便是赶快将其与匠户隔离开来。 其实真正的数据是在闵元启的脑子里,其间还调整过好多次,就算民户匠人不被打乱限制,他们也不太可能掌握全部的数据。 这东西说起来其实差不多,如果别的百户要仿造试验几回也就能成,闵元启就希望能打个时间差,在有限的时间里叫自己能赚到第一桶金就可以了。 虽然奇怪王百户怎么叫自家大闺女跑到官厅这边来,韩森还是下意识的以为,是王三益又来参观盐池了。 这个时代关系不亲近的话,青年男子和陌生的女子是不方便见礼的,韩森的妻室是第四百户那边,和王三益家还带着点亲,所以能主动上前搭话。闵元启少年时倒是随父亲去过王三益家,记得这女孩小名就叫二丫,闺名外人可不会轻易知道。这女孩小时候个头便不小,现在隐隐比韩森几个还要高一些,这也使得韩森脸上有明显的尴尬神色。 “我父亲来不了了。”王二妹眉宇间是有明显的焦虑之色,不过说话的速度并不快,虽是和韩森对答,眼神却是瞟向了闵元启:“父亲带人到王官镇买粮,遇着你们百户从灌河下来的人,两边搭伙一起雇车走,不合在路上遇着杨世达的人,粮车遭抢了,人也被抓走了。” “什么?” “两边的人都被抓走了?” “粮食呢,咱们的粮食也被抢了?” “糟了,这下全毁了!” 人们一下子炸了营,连韩森也是急的在原地打转,人们说是军人,其实和一般的百姓没甚区别了,遇到这样的事,就象是被大棒子敲了头,一下子头晕目眩,耳朵都是嗡嗡直响,韩森瞪眼看了王二妹半天,就楞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三十四章 中伏 有人已经下意识的看向储粮的仓房,这百户官厅修造时就有武械库和粮仓,诺大的三开间仓房能储十几二十万斤粮,一百二十斤一袋的粮袋放个几百袋不成问题,现在这库中却是空空如也,原本的二十多石粮是散放在粮囤之中,现在已经发放和吃空了七成以上,只剩下寥寥的两成不到。 这点粮也就够坚持两三天功夫,若再训练发粮和供给做活的工匠旗军,怕是明天就直接见底了。 现在百户内的气氛和大伙的心气都上来了,突然断粮意味着前功尽弃,就算引水成功,盐池能出盐,大伙还熬的到那时候吗? “入他娘的杨世达。”韩森红着眼骂道:“这是要给咱们釜底抽薪啊,买不了粮咱们就要断顿了。” “咱百户里怕是有内鬼。”徐文焕咬牙道:“这一次元金和世发特意绕道去盐城,多跑百来里路还是叫他们给兜住了。” 高存诚沉声道:“这事不光是买不了粮,咱们出盐得去淮安,山阳县,要么去灌南县,东阳县,或是盐城县去卖,只要杨巨达盯着咱们,去哪里卖都能叫他给兜着。这一次元金和世发怕是要遭大罪了,下一次谁去,咱们整个百户的旗军余丁都去,地谁种,盐池谁看,千日防贼,不如一日做贼,咱们在明,他们在暗……” 闵元启很奇怪自己的反应,象是站在云端里看热闹的神明,凡间闹的再乱仿佛也不关自己的事,其实这算是一种熔断反应……别的旗军忧心的是今天的四升粮能不能领,或是此前的希望破灭,不过他们的损失不是太大,了不起还回到此前的日子,而闵元启投入的太多,他的希望太重,简直是经不起破灭的打击。 在这一瞬间,闵元启的大脑也是停滞了,甚至下意识的不去仔细的想后果有多严重,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甚至有一种疏离的淡漠之感……这种反应很多普通人都会有,闵元启也不例外。 “闵家大兄。”闵元启呆滞之时,王家二丫终于忍不住对他直接道:“听跑回来的人报信说,杨世达的人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是打人抓人,将我父亲和咱们百户的粮车都抢走了,现在我兄长已经去淮安府报官,我兄长觉得报官有用,小女子却感觉报官无用,怕是府城有什么官员答应查察此事,我父亲和你百户里的人都是凶多吉少。况且耽搁时间久了,你我两个百户都要断粮。现在那些盐丁已经回过味道,不光是在淮河上巡查,灌河和里下河一带都有他们的人,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给困死?” 眼前这少女从容冷静的态度,还有分析事情时的条理分明,仿佛是有人在闵元启的大脑中拨动了一下,洪水开闸泄出,原本封闭的情感,理智,判断,还有情绪都回到了脑海之中。 闵元启猛然一下,气的浑身发抖! 他是来自后世的人,拥有大明人的记忆,也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但很明显,闵元启还不太理解和明白这时代人的思维方式和做事的风格。 杨世达的事,闵元启做了也就做了,也做好了将来在淮河上再打一架的准备。甚至准备了迎击对方打上门来,毕竟每天四斗粮的训练为的是什么,就是一支关键时能顶上来的心腹武力!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行事毫无底线,报复心理也特别强,闵元金和梁世发奉命绕道买粮,仍然是中了杨世达一伙人的埋伏,可见对方是蓄谋已久了。 “欺人太甚。”闵元启眼中有明显的杀意,他两拳捏了捏,拳头爆出一阵响声,稍许冷静下之后,闵元启对眼前的少女道:“王百户是受了无妄之灾,我估计杨世达一伙人也没有敢杀官造反的胆量。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叫他们这一伙盐狗子折辱了,此事因我第三百户而起,我会设法解决。” “有闵大兄这一句话,我便放心的多了。”王二妹点了点头,竟然没有多出一个字,躬身一福之后,转头便是走了。 “嘿,这丫头!”韩森瞪大了眼,看着这王家姑娘穿过人群,从小道穿行向西而行,很快便出了村子,向着第四百户方向而去。 “王百户有点温吞性子,他那大儿子更有点傻气,没想到这二闺女还真不赖。” “王家那大儿子人家是秀才,咱们千户所几千口子人,有几个秀才?两巴掌就数的过来,你说人家傻气。” “读书人懂道理,可是现在这什么年头了还讲道理,那就是傻气。” “朝廷邸抄,天下大事,读书人不出门就明白,这傻气你能行?” 一众旗军惊讶于王二妹的爽利和果决,和她漂亮秀气的长相完全不搭,一时间也是忍不住啧啧赞叹。 说起来王家这姑娘,长相象一米六的娇柔女生,却有着五尺一寸也就是一米七的身高,按后世的标准简直就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 “模样也俊俏……”不知道是哪个旗军继续感慨了一句道:“就是这大高个,跟大骡子似的,怕是难嫁哟。” “扯你娘的骚。”韩森维护自己家亲戚,瞪眼道:“百户的女儿,长的俊俏,还愁嫁?” 不过韩森底气也不是很足,这年头的男子一米六左右是正常身高,武官家族的平均身高要高一些,但王二妹也确实太高了,这样择偶的范围无形中就缩小了不少。 众人也就是略微闲扯了一两句,接着便都是醒悟过来,齐涮涮的将目光看向闵元启。 闵元启已经冷静下来,脸上神色十分沉稳,他将自己的戚刀挂好,沉声道:“眼下先顾不得别的事,盐池要引水了,这事关系到咱们的大计,耽搁不得……走吧。” …… 海边盐池处早就挤满了人,今天是大日子,从早晨天未亮就有一些老人跑过来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穿着破衣烂衫,被清晨的冷风吹的瑟瑟发抖,但他们早早就跑过来,有一些老旗军手里还拿着破长刀或破铁矛,眼神异常坚定的看着那些民户匠人。 民户匠人们神色有些期盼,也有些尴尬,今日若顺利他们便要离开了,又得找新活计做。不过若是不顺的话,他们也害怕被愤怒的旗军拖出来打一顿泄愤,军民相争,互相厮打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民户匠人们的地位也不高,怕是打了也白打。 到了辰时过后,太阳高照,匠人,大工小工,帮手的旗军,妇人,老人孩子,整个百户村好几百号人几乎都是聚集到了一起,待闵元启等人过来时,盐池四周一阵喧闹。 李德,张凤山,张丰年,李天生,李天养,李天福,沈永等人都是满头大汗,看到闵元启过来时他们神色更加紧张了。 雇佣来的匠人只有两个瓦作和泥作大工,其余俱是小工,由于害怕核心技术泄露,这些外来的大工小工只是在瓦窑做事,这边最多打打下手。 若是事情不成,这些军匠被直接拖下去打军棍都是轻的,愤怒的旗军直接打死几个匠人,难道淮安府城的镇抚司还会派人过来彻查,地方官府哪会过问旗军的事,真的是打死不问,死了也白死。 三十多个旗军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架式已经是起来了。 经过十来天的训练,各人的军人仪表和气势都有明显的提升,身形都很挺拔,目光坚定,两手臂膀和两腿站立都有些讲究,以前各人虽然瘦,身上还是有堆积的赘肉,现在赘肉消失,胳膊和胸前的肌肉越发鼓起来,明显是要比普通人壮实精干的多。 特别是目光,由于每天对练时都是认真厮杀对打,各人的搏斗技巧和意志都上来了一大截,毕竟此前虽然是旗军,这些人一年也没打过一场架,现在却是一天打十次八次,每次不流点血,带点伤回家就感觉浑身不得劲。 这样的训练方式当然野蛮凶残,但闵元启和旗军们都坚持了下来,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提升旗军们的狠劲和潜藏的凶性,一个人在成为军人之前可以老实孱弱,但当了军人就得有股凶性,敢于杀人的凶性,军纪是军纪,凶性是凶性,如果没有杀性,不够凶残,怎么能将长枪的枪尖刺进人的腹部,再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肠子从破损的腹腔流出来?怎么能一刀把人的脑袋砍下来,一秒钟前那人还在说话,下一秒脑袋就飞出去了,只剩下蠕动的血肉和冒出的空洞洞的脖腔? 不凶残狠辣,能做这样的事吗? 眼前这一伙旗军,凶性已经初步的训练出来,这和在灌南码头与杨世达一伙遭遇时是完全不同了。 正是那句话,一头绵羊能把一群狮子带成一群羊,而一头狮子,能把一群绵羊带成凶残恐怖的狮群。 旗军们一到,自觉的按鸳鸯小队分成三股,站立在南北西三面,隐隐是把盐池方向给包围住了。 一群工匠则是站在引水渠附近,只要将外围堤坝开一个口子,海水便是会源源不断的涌入进来,一直到将蓄水池装满。 蓄水池的水慢慢引流入坎池,坎池底铺瓦片,等于是省了纳潮后用海水和茅草加盐土制卤水的过程,也是将煎盐这一步给省了。 经过暴晒和风水之后,引到最低处化晶池的海水再经过人力不停的搅拌,逐渐化为晶盐,然后再用木铲铲出,垛堆晾晒,最后打包成盐。 第三十五章 开渠 闵元启的呼吸也有一些沉重,这事情已经走到眼下的这地步,几百两银子的巨款都投了进去,除去买粮的银子,现在他身上积存的银子又到了二十来两左右,这是他穿越之初清点家产时的全部积蓄。 可想而知要是眼下的事情不成,朱万春哪怕是个瘟生也不会再投钱,而闵元启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新的计划启动,他的威信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千户所城的族叔,百户下的旗军,韩森,甚至闵元金和闵元忠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也会大打折扣…… 闵元启深吸口气,暂且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他也没有犹豫迟疑,站在引水渠北边高处,将手用力一挥,喝道:“开渠!” “开渠!” “引水!”、 工匠们也是兴奋起来,他们这些石作木作泥作平素最多是给人打造家俱,架房上梁烧制泥砖瓦片,眼前这事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工程……云梯关这里没出过大士绅,有个大庙是不假,但已经是多少年前盖成的,所城也是二百多年前就盖好了,备倭城就是土围子,工程量大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调集了千多壮丁负土筑城……眼前这盐池工程量大,还颇有技术含量,很多匠人都没有做过这样的大工程,他们也早就是跃跃欲试了。 随着闵元启一声令下,数十人持锹铲一起动手,锹铲和泥土上下翻飞起来。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连小孩子都知道眼前有大事,一个个将眼珠子瞪的滴溜圆,眼睁睁的看着引水渠那边的情形。 锹铲翻飞,海水随着渠道挖通开始注入,然后渠道一路通到蓄水池边,海水翻着白沫涌入池中。 池子实在太大,海水迅速涌入,还是有半个多时辰才逐渐蓄满。 在这期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神情严肃的看着这池水发呆。 纳潮和制卤其实也是要用海水,不过人们就是在海边引少量的海水就行,这眼前突如其来出现的大蓄水池就在相当程度上颠覆了人们的过往认知。 海水快注满时,工匠们开始堵住入水渠,随着众人的动作,海水逐渐成了细流,再逐渐停止了注入。 蓄满海水的池子比较浑浊,就象是刚泛过水的河流,也象是被一群孩子嬉戏过的池塘,水面并不平静,白沫铺满了水面。 不过人们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过一阵子海水就平静下来,逐渐澄净。 看着眼前大池塘般的蓄水池,不知道是谁带头,突然有人欢呼起来。 闵元启也是微笑着,第一步蓄水很成功,此前的设计和费心费力没有出什么偏差,一切都很完美。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闵元启保持着相对的平静,另外两个大池也快完工,另外两个池子就不需要把引水渠挖太深了,下午四点潮水上涨,可以很轻松的蓄水。 每个月会有两次大潮汐,到时候海水可以直接漫过来,蓄水就更容易。 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月可以多挖十来个蓄水池配几十个坎池,每月的大潮汐就相当重要了。 蓄满的水最少要晒晾十天以上,经过蒸发,过滤,升华,卤水达到饱和状态,就能引水入坎池晒盐结晶了。 等最后一步工序时要用的人力就多了,闵元启在后世看到过盐场的工人上班,早晨四点就到盐池捞盐集垛,到晚上八点左右才下班,相当的辛苦。 当然辛苦也是会有丰厚的回报,如果风力和太阳日晒时间充足,一亩地的水池可以每天出盐一吨,就算是春季和秋季,日照时间相对短一些,但只要海边风力足,一样能够每亩日产五六百斤。 到了冬天就彻底休息了,毕竟就算有日晒和风吹,工人们也很难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作业,盐场都是国营,没必要弄的那么残酷。 第一个大池蓄积顺利只是第一步,在欢呼声中,工匠们试着打开孔道,将蓄水池里的水放出了一部份。 冒着白沫的海水欢畅的流出来,瞬间冲涮到七个坎池里头。 水很快被堵住了,一群工匠满脸兴奋,一个个高兴的脸上放光,刘德年龄最大,隐然算是匠人的头子,他带着李家兄弟和张家兄弟沈家兄弟等人一并走过来,各人一起叉手,刘德躬身道:“百户大人,现在看一切顺利,只要池子不歪不塌,这事咱们就算舞弄成了!” “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脸面。”闵元启倒是相对平静的道:“日头足风力足,蓄水池里的海水十几天就能用,要是日头不大海风不吹,最少得蓄一个月这水才能用……那他娘的就等的太久啦!” 众人都不出声,很多旗军眼中都有希翼和期盼的神采。大半个月时间不算太长,如果快就十来天,这已经超出众人的想象了。 若是一切顺利,蓄水池的海水每天能出几千斤盐,抵得上他们此前煎盐半个月,三个大池一天所出的盐已经超过整个百户在此前一个月的煎盐产量了。 小旗刘诚立道:“若将来有十几二十个大池,配百来个小池,差不多咱们百户能舞弄的过来……那他娘的就太好了。” 各人都大为意动,不过很多人算术奇差,大约是知道一加五等于六,超过手掌数字就懵了,百来个坎池一天能产多少盐是真的算不出来,各人只是激动的脸膛发红,有的人则是脸色发青,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盐池就是改变的契机,只要这事成了,以试百户大人的性格,他吃肉,大伙儿肯定能喝上肉汤! 祖祖辈辈都是穷下来的,现在不敢说有发大财的机会,但估摸着这事真的成了,从年头吃到年尾的精米白面是没问题了,还能隔三岔五的买肉吃,孩童大人,一年总能算几季新衣裳穿,还有鞋子帽子,有病不必硬扛,能看大夫买药煎药吃…… 杨志晋和高存诚戳了戳徐文焕,小声道:“真有百来个池子,咱们一个百户弄的过来吗?” 徐文焕默算一会,说道:“坎池不大,咱们男妇都算上,最少有三百人,三人弄一个坎池,大不了起早贪黑的干,还怕弄不了,有钱挣,腰累折了都得咬着牙干!” 高存诚额角冒下汗珠来,说道:“对对,就是这个理!” 杨志晋小声道:“这盐池所得,咱们还是按例给试百户大人两成,韩总旗呢,他此前能多分半成?” “总旗不知道,百户大人还是两成,你怕是做梦哩。”徐文焕冷笑道:“修这池的银子是百户大人弄来的,怎么修,怎么晒,全是百户大人的主张。咱们这一伙在百户大人门下吃了这么多天的饭,百户大人图的什么?就算你有异心,闵元忠,闵元金,李俊孙,王武迈,还有谢祥那厮,还有梁世发他们哪个不跟着百户大人一头?你要找死,莫要找上俺……” “你胡说什么……”杨志晋急道:“我就这么一问。” 高存诚点头道:“我反正是服百户大人,我看其余的那几个小旗官,多半心里也是一样。毕竟这事要弄成了,全百户哪个能不服气?” 杨志晋微微点了点头,在此之前不久,他和梁世发几个还合谋架空闵元启,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小旗官了,各自小旗底下的旗军对他们也服气,韩森那边一直对闵元启不服,若是闵元启自己城门失火,韩森只会在一旁看热闹。 结果闵元启自己生生打开一条道,不仅冲过关卡,还在淮安府城找到了生发的路子。这一下首先梁世发那鸡贼首先就投效了闵元启,接下来开始训练,各人先是无可不可的态度,这十来天下来,所有人都习惯了每天训练两次,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不光是体格和武技上的长进,还有精气神都发生着明显的改变……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大伙儿已经习惯了每晚在闵元启的目光注视上领粮食,并且当面谢过百户大人,然后每天习惯听闵元启的指令行事,这已经逐渐行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和身份认同,这东西是很厉害的,哪怕逆天的强人一旦习惯了这些,想要挣脱都异常困难…… “我就想知道要是真的能干成百来个坎池……”杨志晋小声道:“到底咱们能赚多少银钱?” “一天几百两吧……”徐文焕不太自信的说道。 几个百户里的精英都不吱声了,有人满头大汗,脸色通红,有人身上颤抖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一天几百两的前景是把这些人吓坏了,他们其实都算是百户里的聪明人,都有几千里长途北上京师的经历,人走的远了见识便多了,还加上好歹识几个字,又经常去淮安府城和其余各县,比起真正的一生没走过百里远程,一字不识的普通人来说是强的多。 就算如此,一天几百两的收益,委实是太过惊人,哪怕一半以上归闵元启一人所有,剩下的分一分,仍然是能叫所有的旗军家庭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到这时,人们才感觉到,自己此前的设想太过浅薄,什么穿衣制鞋,吃精米白面,要真的能做成眼下这事,怕是将来能买田置地! 第三十六章 消息 一想到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是热血沸腾了,农耕民族对土地的渴望是渔猎文明或游牧文明无法理解的,更是和后世的科技工业文明相差千万里。 在这个时代,有田亩地契比金银财宝更吸引人,地契田亩才是能传给后世子孙,世世代代保着后人不愁温饱的好东西,上可安慰先人,下可受后人仰慕敬重,哪怕几代之后,子孙上香时都要指着画像神牌,说一句:咱家的田亩都是这位祖宗置下来的! 想到这样的景像,能保持住镇定的,委实是没有几个了。 “你们这些驴马射的,狗攮的混帐东西……”韩森在不远处骂道:“光想着好,不想着坏?有杨世达在,出了盐怎么出手,现在粮要吃光了,咱们百户出去人买粮,定然会被把银钱粮食抢走,人要么挨打要么被绑走。现在淮安府城兵荒马乱,就算副千户出头到府城去也无人理会咱们的死活,光想着好事,他娘的想一想怎么过这一关再说吧。” 韩森平素就有冷面臭嘴的评价,这总旗官在平素就是这么招人讨厌。 但这一次,听了韩森的话,所有人都是沉默下来。 每个人眼神中都有隐约的不安,早晨王家二姑娘过来报信的事已经传开了,第三百户的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被抓走了,免不了要挨毒打,弄不好要丢命。 王三益好歹是百户,又是池鱼之殃,估计事情不大,可能被关上几天就放出来。王家不服的应该是王三益被侮辱的事,另外就是粮食被抢的损失,王家大郎是秀才相公,既然是赴淮安府城上控,估计官府好歹会有个回应?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若是真的如韩森所说这样僵住了,花几百两银弄的这盐池有何意义?还不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不能动弹,气都喘不出来? 韩森接着道:“我现在就往所城去,见李千户和闵副千户,一个盐枭公然抓军户卫所的旗军,上头总得给个说法!” 闵元金等人的家人也在,众人听了韩森的话,赶紧道:“一切都靠韩总旗了。” 韩森点点头,沉稳的走向盐田一侧,他早就有准备,毛驴都备好了。 将行之时,韩森又突然回头,对闵元启一抱拳,说道:“百户大人,某这般去做,是否可行,还请大人示下。” 闵元启微微点头,沉声道:“府城的情形,你现在不太了然,王家大郎去怕是无用。至于咱们千户大人,怕也是不足为靠,他能为了几个小旗和旗军,去得罪杨家兄弟?就算千户出头,杨世达怕也不会理会,现在这时势,和以前是大不相同了。不过,你去一趟也不是坏事,去吧。” 韩森眉宇间还是有明显的坚毅神色,这人性格相当倔强,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就是韩森立住了请示过闵元启,这个变化相当明显,若是半个月前,韩森要走便是直接走了,他是总旗,闵元启虽然肯定会接百户,但现在还是有一个“试”字,权威不大,韩森在此之前已经是负责北上了,简直就是事实上的百户,两人官职的不同只是因为承袭的世职不同,韩森对闵元启根本不服。 半个月前,若是有人告诉韩森他会遇事先请示闵元启,这个黑脸汉子怕是要仰头大笑半天,然后一阵破口大骂。 现在么,韩森不觉得自己请示有什么错,四周的旗军们看了,也并不觉得请示闵元启有什么错处。 韩森很快走了,也带走了很多旗军的希望,大伙儿还是希望这事能在官面上顺畅解决,有了眼前的这大盐池,谁都希望能尽快恢复平静安稳的生活,然后就每天再苦,哪怕从早干到晚,只要能多赚一些银钱,任何辛苦都是不在话下。 也有不少人看向闵元启,但众人多半是犹豫和迟疑,百户大人是什么章程,有什么想法,怎么破局? 暂且还没有人想知道,也不知道闵元启到底是什么想法和做法。 人们暂且是将希望寄托在了王三益百户的长子王鸣远身上,这位可不是普通人,不仅是有百户世职,还有秀才相公的身份,明年就是乡试年,后年便是会试年,谁也说不准小王相公是不是能连捷上去。 哪怕是现在武将越来越桀骜难驯,文官高出武夫一头的想法仍然是根深蒂固。特别是在江淮到江南一带,文风昌盛,秀才相公的能量极大,话语权也大,这里可不是战乱和民风彪悍的河南西北山东,主要也是淮安扬州到江南一带根本未受战乱冲击,所以还维持着大明这二百多年下来积累的传承和旧有的氛围……人们仍然相信官府的力量,并且对王鸣远的秀才身份,给予了很多信任和希望。 闵元启也没有多说的打算,他的内心比眼前这些人清楚的多,徒劳无功,不过叫他们先碰一下壁也好。 闵元启走到刘德和李家张家沈家兄弟等人身边,一群工匠原本蹲着休息,此时赶紧站了起来。 “暂且是没有大工可做了。”闵元启道:“民户匠人一会开发了工钱就遣散了,你们怎么想,若不想留下便回千户所城去,若觉得这里不错就先留下,若解决了杨世达的事,将来还会继续修盐池,那时便不用民户工匠了,就由你们挑头带着旗军干。到时若有钱粮了,除了每天四升粮外,可以再发工钱给你们,现在这段时间,每家还是一天领四升粮,哪怕没事做也能领……我现在不能给你们承诺太多,麻烦尚未解决,说多了无用,留下或不留下,你们自己商议了之后再同我说。” 闵元启自然是希望这些工匠能留下,不管是石作木作泥作还有铁匠,这些人都掌握着专门技能,很难说往下去自己需要他们做什么。 以铁匠来说,如果水准足够,带一群徒弟的话,打造足够多的兵器铠甲,整个百户的实力就能上去一截。 也不是不能购买,很多集镇上都有民户铁匠,从农具到兵器都能打,但军户铁匠是有打造武器铠甲的传承,这东西不是随意打造的,民户铁匠未必在行,而且闵元启知道江淮一带很快也会大乱,自己手中掌握着匠人,比到时候拿着银子到处买不到东西要强的多! “我等多谢百户大人……” 刘德等人颇感意外,也有些感动。 这边的工程暂且是完事了,下一步做不做确实是得等,一则是等盐池出盐,二来是杨世达的事情不解决,进不来粮,出不去盐,就算盐池出银也是白费功夫。 他们原本在惴惴不安着,民户工匠已经等着结钱走人,他们却是无所适从,不知道下一步是如何是好。 这当口,这位年轻的试百户大人却是关注着他们下一步的打算,并且给了相当优厚的条件。 刘德等人第一时间便是应承了下来,回千户所城继续被人欺负压榨?每个月才四斗粮,有时候四斗都不足,还掺了沙子石子一类的杂物,还得被管匠户的武官克扣压榨,谁想回去,谁就是傻疯迷了。 所城也不会有人跑过来要人,好歹闵家在大河卫根深蒂固,一点小事不值得较真,所城里最少还有几十家匠户,现在又不需要向上交武器铠甲弓箭之类的器物,也没有大工程要兴造,要那么多匠人有何用?闵元启这里要人,给便是了,不会有人较真。 到了四点过后,三个大池都蓄满了海水,经过沉淀之后海水都平静下来,眼前的大盐池象是一个个普通的池塘一样,微风轻拂碧波荡漾,只是了无生机,不仅没有鱼虾,连淤泥水草也是全然不见踪迹。 到此时人群便散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旗的旗军按着此前的吩咐,拿着长枪腰刀在这里宿卫看守。 盐池可是花费重金和时间修筑而成,是整个百户的希望,如果在半夜时被外人过来偷偷毁了,那可真是哭都找不到坟头了。 不仅有一个小旗的旗军看守,还放置了锣鼓等物,一旦有警就迅速敲响,整个村落的男丁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出来救援。 这是闵元启的规定,在他离开的时候,值得庆幸的是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人心有些散乱和不安,但还保持着应有的秩序。 这也是闵元启近来的收获,无形之中,他的威望也是上涨了不少。 …… 天黑之前,除了驻守人员之外,大半的人慢慢返回村落。 天气逐渐和暖了,路边的荒地里明显也有了绿意,靠海的村东头种着一些柳树,此时也开始了抽芽。 今天之后,大锅饭是没有了,事实上如果没有后续工程,此前旗军和家属们一天三顿饭的供给是彻底停了。 很多人忧心忡忡,眉宇不开。 试百户闵元启下午就早早离开了,回到了百户官厅。 总旗韩森和小旗杨志晋高存诚等人一起去了千户所城,很多人看向所城的方向,希望总旗大人能带回好消息。 回村的途中人们迎来了第一个不好的消息。 事实上当事人就在第三百户,王鸣远从码头下船,直接被人架在第三百户这里,这位百户官的大公子,秀才相公,被人打的鼻青脸肿,神情委顿的从河上直接被架了下来。 王百户家跟着大相公去府城的有两个,一个中年车轴汉子,鼻间的血迹还没抹干净,被打的也是不轻。 另一个是五十多的老家仆,可能人家看到这人须眉皆白,因此没有下狠手。 第三十七章 消息2 老家仆也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对迎上来的众人道:“咱们家大爷先去淮安府署和县衙,结果府县都不接呈子也不接状子,直接当堂掷还……大爷后来找同年打听才知道,现在府县衙门都没闲空理会别的事!曹州刘接掌了淮安城防和山阳诸县,现在知府大人和各县的大老爷都被山东兵逼着当差,找房子当兵营,粮食,盐菜,兵器,样样都要地方供给,就算这样,听说曹州刘都不太高兴,说是淮安地方穷,不好驻军,听人说曹州刘是打算南下往扬州去……” 刘泽清确实在试图夺扬州,但史可法是很明显不可能把扬州这样的要紧地方给这种完全没有诚信和丝毫脸皮的军阀,扬州是江北最要紧地方,不论是刘良佐还是黄得功这两个大将史可法都信不过,只会放一些次要的总兵带兵驻守,由朝廷亲自掌控。但刘泽清和高杰,刘良佐三人都不甘心,三人都在暗中试图争夺扬州,抢下扬州之后成为自己的驻军之所。 王鸣远在这种时候到淮安,地方府县正是一团混乱,谁会理会这种案子? “大爷奔告无门,就发了狠,说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老家仆摇头叹息,继续道:“既然咱们大河卫指挥衙门被营兵占了,大爷打听到驻在指挥衙门的是一个叫李化鲸的参将,是曹州刘的亲信大将,便拿着帖子去拜门求见,想请这李将爷主持公道……结果守门的兵压根不理会,大爷急了,在门前嚷嚷起来,说是这世间没有王法天理不成,话没说两句,一群兵就扑过来,拳打脚踢,大爷从小到大,何曾遭过这种罪……” 一众军户都是默然了。 他们被武官压榨,这早习惯了。官府不替旗军军户主持公道,甚至不理会生死,这也习惯了。事实上当时的民间百姓都不太想和官府打交道,一旦出了什么官非,进了衙门,衙役到书办和老爷们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哪怕殷实富户中产之家,一场官司打下来轻则破产,重则破家,一般民户是宗族自行解决纷争,实在解决不了想死的就去官府。军户由武官论断事非,不出人命基本就没有大事,军户就是高级武官治下的农奴,官府才懒得理会军户内部的事务。 但王鸣远可是堂堂的秀才相公,一般的州县官还会给几分面子,毕竟当官的也是读书人,对秀才过于不公会引发其同年不满,一群秀才的能量可就不小了,会影响老爷们的官声,甚至是仕途。 王鸣远在淮安府的遭遇实在令人惊奇和唏嘘,也是令人警醒。 世道看来是真的变了,州县官不再理会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而是如奴仆般的替将爷们操持着各种后勤事务,以前一个知县就可以完全不必把总兵看在眼里,朝廷征调兵马出征,开拔时不给吃饭,半道上吃饭也有各种规矩,所有供给由文官一手把持。这帮王八蛋在崇祯二年时甚至不给远道而来的陕西和山西勤王兵吃饭!边兵们千里勤王,在北京城下饿着肚子宿卫打仗,最后逼急了大量边军啸聚兵变而去,很多边兵将士成了流寇中的主力。结果到了崇祯十七年,算是形势逆转,刘泽清这样的总兵在淮安成了太上皇,压根不把地方文官看在眼里,而王鸣远这样的秀才相公打了又怎样,那个李参将根本不将秀才看在眼里,甚至先打了再说,这事又能如何? 王鸣远就算找几个同年又能如何?连州县官员都彻底拜服在武将的靴底,秀才或举人之流对武将已经毫无影响力了。 想想也是令人唏嘘,当年的登州吴桥兵变,一则是孔有德和李九成等人不愿去援助大凌河,东江兵在后金的后方多年,毛文龙死前东江镇已经不敢与八旗正面交战,其死后将士更是气沮,一听到调往大凌河交战,孔有德等人俱是丧胆。 另外东江镇分裂之后倍受排挤和打压,崇祯元年朝廷断了东江粮饷,饿死东江将士百姓甚多,众人内心极为怨恨,加上崇祯对毛文龙之事处置不公,将士早就离心,加上在登州待遇不公,怨气更甚。 到奉命去大凌河之时,满心畏惧和满怀怨气的东江兵因为一件小事爆发,兵马至吴桥时,因辽民与山东百姓积怨很深,兵马至此县人皆罢、市,士兵饥寒无着,一兵偷窃当地望族王象春家仆一鸡,后王家家仆将此兵抓住,将其插箭游营,极尽侮辱之能事。该兵愤然之时,将那王家家仆斩杀。 王象春是山东望族,对此事自不能忍让,于是入军营索乱兵,要求查明真相,严办乱兵。 李九成父子早就欲反,借此满营将士悲愤怨毒之时直接哗变,在吴桥地方大肆抢掠,由此揭开了登州之乱的序幕。 明朝之亡,小冰期也好,财政破产也罢,内外交困两线做战,种种自毁长城之举,这些都不谈,直接导致灭亡的不是大凌河之战,也不是松锦之战,亦不是开封围城之战,而就是吴桥兵变之后的登州之战。 吴桥兵变对山东的破坏和造成的损失不必多提,损失的几万精兵亦是小事,孙元化和葡萄牙技术人员的损失也能弥补回来,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等人带过去的大量工匠和水师舰船,还有大量水营将士。 从此八旗与大明共火器之利不谈,北方水师也彻底完了。而孙元化在登莱主持的火器化军队的实验,也至此戛然而止。 数万精锐,筑炮工艺,还有火器化中止的损失,加上赤地千里,崇祯六年的兵变表面上看来是因为一只鸡,其实是崇祯帝的刚愎自用,士绅官员对武将的欺凌和傲慢,毛文龙事变的逐渐发酵,由此而酿成的恶果。 众人议论之时,王鸣远睁开眼,愤愤的道:“此事由闵试百户引发,弄的我们百户粮食被抢,我父被困,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 …… “闹啥哩?”听到官厅那边的喧闹声,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陈德站起身来,向着官厅方向张望着,嘴里还嘀咕着,脸上有着明显的不安神色。 众多工匠坐在场院前闲聊,暮色渐深,再耽一会儿吃罢了晚饭就能准备睡觉了。 四周是新铺设的稻草的独特味道,还有新抹的泥,也是散着一股泥腥味。 人们没有嫌弃,这些人在所城里都是挤在破烂不堪的小房子里,好房子是有,却是轮不着他们去住。 这阵子每天上工放工,由于百户大人看重,军户里也没有人欺侮他们,小孩子逐渐对这个百姓熟悉起来,每天在村中和军户们的孩子一起疯跑,由于每天能在工地上吃饭,还照旧领四升粮,十来天下来各家都有了一些存粮,这明显是个漏洞,百户大人不说,众人也不提,心照不宣而已。 正因如此,闵元启问众人是不是要回所城,所有工匠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接表示不回,就愿意留在百户之内。 既然考虑留下来扎根,百户里的事,工匠们当然也是上心。众人也不是傻子,做工匠的人要精通测算,手要巧,笨蛋最多打下手当小工,足够精明和聪明的才能当上大工。 现在闵百户遇上了难题,众人也自是心思难定,已经下晚了,各人留在外头坐着说话,就是图个彼此安慰。 这里实在是太好了啊。 未来的前景大好,这百户弄好了会是十里八乡最富裕的地方,就凭着闵百户对众人的仁义,工匠们估计自己家将来的日子都不会差……就是现在已经很好了! 身前是亩许大的场院,几十株榆树和桑树错落有致的种在场院四周,已经抽了绿,看着就很喜人。 身后是几排屋子,虽说离的近些,各家都没有院落,考虑到原本就是兵营,这缺陷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再说每家都分了五间屋子,原本一大家子挤两间破屋时,哪想过能住的这么宽敞美气? 屋顶的稻草是新铺的,那姓韩的总旗虽然黑着脸,做事却相当认真,草铺的很厚实,泥也抹的匀称,这些天下来几个大木作齐心协力,给大伙儿打了一些床架子和桌椅板凳,虽然用的是杂木,好在是不必坐在地上吃饭,也不必在地上铺着稻草睡觉了。 吃也是吃的饱,虽然没有什么油荤,但隔几天百户大人会令人下海捕一次鱼,鱼不好捕,但海蛎子,螃蟹之类的海物却并不少,加上糙米里一起煮,味道极为鲜美,十来天时间下来,各家的小孩子脸上都明显胖了一圈,倒不是说成了小胖子,只是以前瘦的跟骷髅差不多,现在好歹是有些正常小孩的模样了。 这样的日子,大伙儿当然是想继续过下去,当村中出了什么动静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来看向官厅方向。 有人跑过去打听了一圈,回来之后便道:“是第四百户的小王秀才,在府城遭了打,回来到官厅找闵百户的麻烦。” 第三十八章 磨枪 众人一听便急了,张凤山原本一直在把玩着一柄白铜烟锅,听到这话后便是猛地往地上一丢。这是他全家最值钱的一件物事,但现在他没钱买烟草,要等真正安顿下来,开块地种下烟草种子,等烟叶长好了,剖好了晒干了,他才会有烟抽……烟瘾很大的不仅是张凤山,还有刘德,李天生几个,工匠辛苦,能在一天完活之后,回到赤贫如洗的家里,看着老婆孩子乱糟糟的,心情更差,那时候能有一口烟抽,一天的烦闷就能消解掉不少。 越是穷人,抽烟的越多,京城到河北山东和昔日的辽东,抽烟者甚众,这股风气也是逐渐南下,现在江北一带抽烟的男子也是越来越多了。 “这狗攮的世道。”张凤山气的浑身发抖,说道:“就不能叫咱们过几天安醒日子?” 越是老实人,生起气来时便越是可怕,众多匠户身有同感,不少人气的脸色通红,跟着张凤山一起叫骂起来。 …… 沈永回到自家宅前,和妻子说了几句话,儿子凑过来要糖吃,叫他一巴掌打跑了。 五间一并的房舍比普通的民居要大不少,这里毕竟曾经是营兵的军营,一间屋子得准备睡十来个人,太小了铺排不开。 沈永原本对眼前一切很满意,现在看着五间开着门的房子却是生起了闷气。 房子再好,很可能自己住不下去,这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回到所城那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两间小屋,想想就他娘的糟心! 在屋子东头响起了一阵打磨声,沈永转头看过去,却是见到兄弟沈亮正蹲在地上磨着一柄生了锈的铁枪枪头。 “兄弟磨枪头做甚?”沈永走过去道:“想去弄个野物开荤?这边我看过了,林地稀疏,怕是没甚野物。要是打野鸭野鸡,还是得想办法做个弓,你投枪虽准,那猎物太小了也是投不准。” 沈永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沈亮年龄在二十七八,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沈亮平素沉默寡言,沈永知道这个兄弟曾经受创颇深,是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平素里沈亮活计也做的不多,若兄弟要打猎散心,沈永也觉得总比一直在家里闷着好。 “不是打猎。”沈亮抬起头来,沈永此时才看出兄弟神色不对,脸色虽是平淡,但两眼却是在发亮,隐隐间有杀气显露。 当年在登州时,沈亮十六岁便入营当了兵,其后上过战场杀过人,每次再出征时,沈永便是发觉兄弟是这般脸色,当年沈亮年未及二十,却是厮杀过多次的老兵劲卒了。 “二弟。”沈永沉声道:“是谁招惹了你,了不起厮打一番,却不可弄出人命。咱们南逃时你杀过好几人,那是抢夺咱们食物的匪类,杀了不犯王法,也不伤天和。若寻常拌嘴便要杀人,就算官司不理,将来总有神明报应。” “神明报应俺是不信的。”沈亮突然笑了笑,说道:“孔有德耿精忠几个在俺们登州杀了多少人,城内外住着二三十万人,东江兵祸害完了,死剩下的一万人怕也没有。他们在吴桥一路杀回俺们登莱,死了怕不下百万人,不光光是杀人,他们被辽西兵围在登州城里的时候还吃人,俺们在城外都看到他们在城外支着大锅煮人肉,人头,人腿,人的胳膊膀子和心肝都在锅里漂着……要是真有神明,这些畜生怎地还在辽东鞑子那里当了大官,享着富贵荣华?这样的贼老天,俺却是不信,死了也不信,下地狱也不信!” 沈亮说话时的眼神已经是亮的渗人了,沈永被兄弟说的唉声叹气……沈亮说的沈永怎么不知道? 登州围城战异常惨烈,孔有德等人知道城破之后就是一个死,事实也是如此,毛承禄等被俘武将押到京师后直接就凌迟处死了。这些东将叛将带来祸害实在是太大了,老实说就算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沈家兄弟都是登州卫的世袭匠户,不过沈永是匠户,沈亮算余丁,后来日子难过便索性当了营兵,登州当时重火器,城中有好几百葡萄牙人,有葡萄牙传教士和技术人员,也有葡萄牙雇佣兵训练大明将士使用火器和排兵列阵。 沈亮是在副将张焘麾下,这人是巡抚孙元化的亲信大将,但和孔有德等人关系也好,其部下也和东江兵牵扯颇深,孔有德等人从吴桥杀回来时,孙元化急派张焘带兵防御,结果张焘本人被俘,总兵张可大兵败后自杀,两人部下六千多人被孔有德裹挟入了叛军的军营。 到朱大典带兵和辽镇兵马到山东,东江兵却不是盔明甲亮的辽镇兵的对手,被围之后朝廷腾出手来开始肃查张焘的残部,沈亮眼看着很多同袍被逮捕拷打,有的直接被斩,当时便和一群袍泽杀出军营,当时父母亲族几乎死光,沈亮带着兄长妻小一起南逃,途中经历千辛万苦才到得江北地方。 所幸登州兵乱南逃的人极多,朝廷后来内外交困,登州地方打下来之后恢复的极慢,地方秩序一团混乱,沈家兄弟担心了好一阵子,结果发觉根本无人理会他们的事,这才安心在大河卫住了下来。 只是他们还是被坐实了军户匠人的身份,毕竟从登州南逃,身无分文,只有一身铁匠技艺可用,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只是日子过的比在登州时还艰难的多了。 沈永听的心情也是压抑下来,平静了一会儿之后才道:“神佛报应的事,谁也说不准,二弟以后莫再人前说,防着生事惹祸……你纵不信报应,也该晓得咱们到这百户过活不易,有好房住,也有口饱饭吃,现在听说闯逆一路往京师打,这世道还不知道会乱成啥样。我看这闵百户是个有心人,知道赚银子,也知道要练兵自保,这人做事豪爽大气,对下头的人也够仁义,这样的好地方呆着可是不易,就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了兄长我和你嫂子,侄儿想想……” 沈永是苦怕了,他才三十来岁,可是鬓角已经有明显的白发,脸上也有深刻的皱纹,他是个铁匠,力气锻炼的很大,沉重的铁槌能一直挥打,直到将要打的器物锻打成型。但他的身体并不比普通人壮实,只是两只胳膊略粗一些,这是长时间的刻苦劳作加上营养不良透支了生命力的结果…… 眼前的生活,确实是叫沈永相当满意。 不错的新房,还算宽泛的环境,更有仁义且有实力的百户官保护着,盐池的事沈永和刘德几个也常议论,各人都感觉这事应该能弄的成,若这事成了,按闵百户那宽仁的性格,怕是大伙的日子都会过的好很多…… 所以下午闵元启问各人怎么打算,要不要留下来时,几乎所有的工匠都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留下。 沈亮站起身来,虽然眼神吓人,但脸上还是有笑容,他对沈永道:“兄长你只管好生做你的活计,将来有了钱多买些肉补身子,今日我不是去寻私仇,是去闵百户那边投效听用……” “啥?”沈永道:“你是匠户余丁,这边不是营兵,怕是用不到你吧?” “要是寻常人是不用,”沈亮笑了一下,说道:“闵百户这人我这些天一直瞧着,其实他和孔巡抚,王道台他们挺象,做事都有主张,能拿定主意,就是孙军门大人把心全用在造火铳红夷大炮和火炮上了,当官实在不内行,但其实孙军门也是聪明人……说远了,闵大人也聪明,我看他心思是用对路子了,别的都是假的,赚银子,买粮,对下属仁义,训练将士又严厉的很,这样的人就算不能飞黄腾达,在乱世里头也能带着身边的人活下去,还能活的挺滋润……既然是这样,今晚出了王百户和闵小旗,梁小旗被抓的事,正是闵百户用人的时候,俺此时一去,咱们家在这里就算是立稳脚根了!” 沈永这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兄弟在这里磨了半天的枪,把那两边开刃的枪头磨的雪亮。这柄枪是五尺短枪,但枪头却是两边开刃的大枪枪头,是南下时在路边捡的,估摸着也是逃难的人为了自保随意拼凑的长枪,沈亮得了这一柄枪后连续杀了好几人,就算到大河卫用不着了,这柄枪也是一直没舍得丢。 在沈亮装上枪头之后,屈了屈长枪,有弹性的榉木长杆弯了弯又崩的一下弹了回来,沈亮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沈永道:“兄长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沈永知道兄弟的打算后就不拦着了,就象当年沈亮去当营兵,也是上战场出生入死,上阵之前也是一句兄长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每次告别都是很随意,但兄弟二人明白,沈亮一去很有可能便是回不来。 沈亮是绝不会学那些残疾的老兵,在战场上断了胳膊少了腿,得不到几个抚恤钱,当兵成了残疾回来还得家人供养,朝廷可不会理会,回家之后就成了累赘,天天生闲气,打人骂人是常有的事…… 沈亮当兵那天起,就是怀着要么全须全尾的回家,要么就不回家的打算,这小子从小就是倔脾气,沈永这个兄长也是没办法,当年是沈亮拿回了五两银子,使全家人吃了好一阵子的精白面,然后每个月都能多好几斗粮,孙元化这个巡抚还算清廉,登州兵的粮饷都是能正常下发,沈亮被挑到了火铳队里,和葡萄牙教官学习队列和打放火铳……那几年沈家的日子算是过的不错了,有点儿蒸蒸日上的感觉。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会倍加珍惜。 第三十九章 失望 在大河卫的这几年,沈永和沈亮也就是勉强苟活,有很多次沈亮都想去当盐丁或土匪海盗算了,只为兄嫂侄儿能好过一些,但到底是没有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从官兵到土匪强盗,这个转变对很多大明官兵都很自然,但对有一些人来说,这一道坎却是怎么也迈不过去。 现在有了闵元启这个上官,沈亮知道如何做,沈永也是知道该如何做。 “俺看百户官也会想动手。”沈永沉声道:“就是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追随百户大人。” “今晚不去官厅的,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沈亮笑了笑,说道:“闵百户若今晚不动手,俺也啥都不说,拍拍屁股就回来,咱们就当啥事没有。” “你有数就成。” 兄弟二人在屋头叉手一礼,彼此神色都异常郑重。沈亮提着装配好的长枪,昂然而行,身影逐渐没入沉重的黑暗之中。 沈永握了握拳,最终却是回顾着身后的茅屋,屋中妇人在灯下纳着鞋底,一儿一女在灯下玩耍,他犹豫再三,还是停下了脚步,喟然一声长叹,回转到了屋中。 …… 沈亮提着长枪在村中的道路上慢慢行走着。 天黑不久,各家还亮着灯,得过一两刻功夫后,没甚事情忙碌的话各家就会纷纷熄灯睡觉了。 今晚有些异常,亮灯的人家比较往常多的多,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各家房屋面前说话,看到沈亮提枪过来,军户们才纷纷停了话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提枪走过的匠户青年。 王鸣远已经在官厅安置着,这人还气愤难休,尽管王家的老家仆劝这位大少爷先回自己百户再做计较,这人却是打死也不肯回,就在官厅里等着韩森带消息回来。 因为事情未定,百户下的军户们也是心中不安,今天这事威胁和影响的不是一两家人,而是整个百户的所有人。 村东头的海边的盐池已经是把所有人捆绑在了一起,大家一起出力,一起期盼,一起等着最好的结果,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失望,谁也不知道这些愤怒的军户能做出什么事来。 沈亮提枪往官厅走时,很多旗军汉子抱着膀子冷眼看着,有几个旗军下意识地转回屋中,想把自己家中藏着的长枪或是腰刀取出来,但妇人们赶紧拦着,也有一些老成的小声道:“韩总旗还没有回来,总得看看李千户和闵副千户是怎么说……” “这人也未必是去官厅帮忙,一个外来的外姓匠户,他能做什么。” “没准是去讨要什么好处,他要敢闹事,定要叫他难看。” 军户们隐隐觉得沈亮是去官厅帮手,也有人怀疑甚至有些敌意。这并不奇怪,各百户虽然不是同姓,和同姓宗族为主的民间村落不同,但若是和民户争水源,争地界,各百户也是会齐心协力,虽然不是同宗同姓,但在一个百户二百多年,早就是血脉相连彼此信任。这年头,最亲近的就是宗族,其次是乡邻,有一些民户村落的人一生不出家门口五十里范围,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家人和亲族的利益才是真的,其次是乡邻,至于远方的外乡人,死活却是不必多管,那些遥远的灾害和兵匪拉锯的惨事,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佐料,只有当这些事威胁到自己时,他们才会慌乱和紧张起来。 对外乡人的提防和敌意根深蒂固,也是大河卫这里的军户们多半有北上运送漕粮的经历,换了普通的民户村落,对外乡人的提防和敌意,包括对外姓人的打压可能是几十年乃至过百年的时间……哪怕几百年后都好不到哪去。 沈亮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他只是手提着长枪,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走着。 远方传来零星的几声狗吠,村中养中的狗不多,大伙儿自己都吃不饱饭,哪有余粮养狗?这年头富户养狗的多,用来看家护院,普通人养狗只有一个目的,便是用余时嘴里省下来的粮食,将狗养到年底之后杀了吃肉,就算是这样的目标,也得有一定的家底才敢这么做,有些人家,甚至连鸡都养不起。 在狗吠声中,有人声传来,接着便是响亮的叫喊声:“韩总旗回来了。”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不少在家门口聚集闲谈的旗军们都是赶紧往官厅赶过去,没过多久,官厅之前就聚集了大量的人群。 …… 韩森是回来了,上午出发,不到午时他就赶到了千户所城,然后求见千户李可诚和签书千户闵乾德。 事情的发展却是令他相当的绝望。 在韩森抵达百户官厅附近时,这个总旗官的脚步是异常的沉重,越靠近官厅的地方人群就越密集,很多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道路两边,看到韩森过来,各人都是叉手见礼,脸是满是热切的神情,但当人们看到韩森的脸色时,又是禁不住心头一沉。 韩森没有和这些人说话,而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挪到了百户官厅里头。 穿过官厅三开间的大门,正堂和两边厢房的廊檐下都站满了人,演武的校场和西侧的仓房前也站了旗军,官厅正堂平素是不开门的,闵元启又没有什么正经公事要办,百户也很少来上官巡查,只有当有上官巡查办公务的时候,这个官厅的大堂才会敞开。 印象之中,二十多年前有个御史到大河卫和淮安诸卫来巡查,清勾军户名册时,各百户都是这样大开官厅正门,由着那御史大老爷带着随从进入核查。 想一想那时候大明虽有女真鞑子外患,内里还算平安,灾害也不是很重,依稀间那样的太平岁月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韩森却没有太多感慨,他只是稍觉意外,待他看到坐在正厅的闵元启和王鸣远等人时,这才明白原因,但是他的心情却是更加沉重了。 王鸣远和闻讯又赶来的二妹坐在一处,兄妹二人的表情明显不同,王二妹要沉稳冷静的多,可能是这女孩子预料过最差的结果就是父亲被虐待一两天,粮食没了,但人肯定会放出来……这是必然的事,只要两京还在,地方官府还在,一个盐枭还不至于在没有利害冲突的前提下悍然杀害一个百户官,虽然大明现在风纪荡然,军匪不分,但在江北这里还有最基本的秩序,杀官造反,官府定然会被迫有所反应,营兵进剿之后凭杨世达那几个人当然是抵敌不住,要么被擒拿问斩,要么就得逃亡为匪,现在杨世达过的挺好,杀一个不相关的百户,被迫流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选项。 相比之下,王鸣远就是面色铁青,一副气愤难当的模样,其进入官厅之后对闵元启就是采用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倒是二妹来后劝说了几句,众人才决定一起等韩森的消息。 在王鸣远身侧还站着丁汝器和关磊二人,两人便是百户里不多的读书人之一,都曾经通过县试,但在府试一关中被涮了下来,王鸣远天资要高一些,顺利通过了府试和院试,成为了大明的秀才相公之一,丁汝器和关磊天资要差一些,虽然两人付出的努力并不比王鸣远小。 这里头也可能有家世的原因,王鸣远毕竟是百户之子,其拥有的资源要比关磊和丁汝器多的多。 两人站在王鸣远身侧也是前来支持当初学校的同年好友,关磊和丁汝器对闵元启惹出祸事也是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盐枭不法也该是上控官府,而不是擅自动手,结果惹出连累他人的祸事出来,这当然是闵百户的错失。 丁汝器要谨慎一些,只劝慰王鸣远,关磊却是人如其名,虽不敢与闵元启这个试百户争吵,言词却十分犀利,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对关磊,王鸣远,丁汝器的看法和见解,闵元启并没有反驳,只是付诸一笑而已。 闵元忠和杨志晋,高存诚等人倒是不愤,几个小旗官平素对读书人也多三分敬重和关照,但此时却是寸步不让,众人在官厅之中狠狠吵了一通。 混乱之时,闵元启还是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关注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只有王二妹发觉了这不寻常的一点,她经常拿眼瞟着闵元启,只是双方偶然有一次视线碰撞,身为没出阁的女孩子,这样的视线对碰实在不妥,二妹打那之后便不好意思再看过去了。 当韩森步履沉重的走到官厅正堂时,除了闵元启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有负所托……”韩森走到闵元启身前时,终于是一脸颓然的抱拳一礼,说道:“白走了一趟,所城那里,怕是毫无指望。” 韩森上午决定去千户所城时,他看的出来闵元启态度并不赞同,甚至知道闵元启认为此行必定是徒劳无功。当时韩森并不以为然,他感觉闵元启可能是把情形想的过于严峻,也是太过小觑了千户大人。 李可诚这个千户,贪婪无能,这是众多军户的共识,但其身后还有指挥使,李家在大河卫的势力不在闵家之下,小争执就算了,麾下的百户和旗军被外人殴打关押,身为千户总不能完全的不管不顾。 第四十章 崩塌 “我到了所城就先求见千户大人。”韩森环顾左右,颓然道:“等了半个时辰,李千户一见我便一脸不高兴,听我说了王百户等人的事后,李千户直接便挥手将我赶了出来。说是闵百户惹的事,千户所不会理会,他这个千户也没有本事从杨世达手里要人……千户还说,他此前的盐船也有军户被打,还被多要了一成的银子,这事是闵百户惹出来的,这银子总归要闵百户归还……” 韩森说话时,话语中也是颇觉羞愧,很显然,五品的千户可不比百户和总旗小旗,在地方上也算是颇有些身份了,而李千户却是这般的没有担当,懦弱无能,更关键的便是表现出来的对旗军们死活根本不加理会的淡然和冷漠…… “此前李千户大人确实有一批盐船在水关被扣了,运盐的旗军遭了打,船上的盐货被加收了一成,这还是李千户托了人说情后的结果。”韩森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愤然道:“所以李千户倒也不是推托,他确实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去见了签书闵千户,他听了此事后大为着急,闵千户也说要请托指挥使或某位同知,佥事代为转圆,但时间不一定,也不敢保一定有效。若是官府的人怕是有些用处,但近来州县官都被山东总滋扰地方打粮征粮所苦,他们趋奉山东的武将要紧,咱们旗军的死活却是不会放在心上。说句难听的,就算咱们死上几个人,这些州县官员最多发个文书应付一下,怕是根本不会有人真正理会……闵千户说,他若是请托不成,就想办法筹银子,赔一大笔银子给杨世达,再找几个有脸面的乡绅劝和……” 韩森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沉,直到声音低到旁人无法再听清的地步。 所有人都沮丧欲死,几个读书人更是感觉所有旧有的一切都在眼前迅速的崩塌了。 一切旧有的秩序在迅速的崩溃着,地方官府的权力来自于对秩序的认可,在秩序完好的时候,不要说州县正堂,就算一个吏目带着几个差役,杨世达就得规规矩矩的放人,事实上若秩序完好之时,大河卫也完全能够自己解决这事……不管卫所武官地位怎么低下,堂堂正六品的百户官总不能叫一群盐丁就这么给抓走扣押起来…… 人们面面相觑,官厅正堂突然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做下一步的反应,官厅里的一群人象是突然变成了石雕木像,除了呼吸没有办法停止外,此外一切的细微动作都停住了。 在韩森回来之前,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好歹这大明天下还没有亡,大伙儿虽然是卫所军,地位一向低下,但总不能这么没有王法天理。一个挂个佐杂官职的盐枭,说是官其实就是聚集了一群游手无赖青皮地痞,假借巡盐之名横行不法,若平常时很多人就对给杨世达的那一成抽成相当不满,闵元启打了人没有交银,军户们虽是担心也是暗中觉得爽快……原本以为这事避避风头就算了,谁料杨世达这伙人却是如附骨之蛆,也象是塘里弄出来的老鳖一般,现在咬住军户们便是不放嘴了! “先散了。”半响过后,闵元启挥一挥手,说道:“我再想想办法,总不至于就这么算了。” 王鸣远愤声道:“自然不能这么算了,毕竟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闵元启适才一直没出声,此时却是微笑着道:“鸣远兄现在也知道盐枭嚣张,千户都不放在眼里,官府也不理会。按鸣远兄的说法,不管此辈怎么过份,怎么横行不法,怎么欺男霸女,我等都该默默忍受?按诸位的想法,便是此辈打了我们左脸,合该将右脸再凑过去,否则便算是惹事生非吗?” “百户大人说的在理!” “欺人太甚了。” “这算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凡事能忍则忍,这事还能再忍?” 在嘈杂的声音中,韩森又道:“李千户也还有烦难事情……府城的指挥使下了令,说是接南京中军都督府军令,大河卫和扬州卫泰州卫还有淮安卫,诸卫要将上交的子粒粮转交给山东刘帅所部,将来咱们摊上的粮食也是不少,这事也够烦难的……” 尽管韩森对李可诚这千户也是极为鄙夷,没有丝毫的认可,但一则是因为李可诚的背景和权势,二来是韩森下意识的维护着旧有的秩序体系,所以还在尽可能的替上官辩解着。 但这话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厅内外人们的情绪更象是烧着的油锅溅了水,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山东兵的跋扈不法已经被广为传颂了,在此前淮安卫和大河卫都没有遇到过乱兵,只有小股的败兵曾经从河南逃过来,一过来也就被当地的驻军给缴了械,没有造成大的祸害。 而山东兵是跟着刘泽清过来,连带着民夫辅兵之类有三万多人,虽然在未来的江北四镇中刘泽清的实力最差……连刘良佐好歹也打过一些仗,麾下有一些能打仗的精兵,刘泽清却是纯粹靠观望和抢掠保存和壮大自己的实力,他的部下人数最少,精兵最少,而坏事做尽毫无底线的人渣却充满了南下山东兵的军营。 这些山东兵在异乡为客兵,却又毫无法度,根本没有军纪,本乡本土好歹还会有一些乡火情,客兵到了外地,军纪原本就难维持,何况又是有刘泽清这样阴毒残暴,毫无底线的将领为将主呢? 这些天来,山东兵到处打粮,抢掠,甚至打人杀人的消息早就传扬开来,这些山东兵征粮根本就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在征粮过程中甚至有意抢掠乡绅大户,原本为将者最怕得罪士绅,现在却完全不同,刘泽清根本不把普通官绅放在眼中,他曾经谋害过朝廷的给事中,崇祯皇帝却置之不理,这叫刘泽清隐隐感觉到了朝廷的底线,就是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只要还在替大明效力,皇帝就会无底线的忧容…… 对普通的百姓来说,皇朝大业他们操不上心,但客兵打人杀人,随意抢掠的事却是叫他们异常的担心,这些兵就在淮安和各县征粮抢掠,任何人均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甚至州县官员和吏员衙役都成了这些客兵的帮手,据传扬的消息说,盐城知县张家玉因为供给不利,甚至被山东兵的某个把总指着鼻子唾骂…… 这些消息加剧了人们的恐慌心理,在听到明确的消息之后,人们的愤怒更是加剧了。 官厅内外响起噪杂的议论声,人们脸上都有愤然之色,在议论声中,王鸣远愤然不语,他还是觉得闵元启太过鲁莽暴烈,凭白生事。 关磊脸上则有沉思之色,丁汝器没有出声,只是信步走了出来。 这个未进学的读书人眼前晃动着人脸,他没在意,眼前左右两壁是官厅房舍,他下意识的回首看过去,五开间的官厅正堂里还是站满了脸,烛火摇晃着,人们的脸庞也在灯火下晃动着。众人还是多半穿着胖袄,开春还没有太热,冬天的袄子不会早早脱下来,春捂秋冻,生病了对贫苦的人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不可不慎。庭院两侧摆放着兵器,都是被擦拭的雪亮,一切都好象没有什么不同,只有黑灰色的瓦片上长满了显示着衰败气象的枯蒿,庭院内外墙被新泥抹的白一片黄一片,这是最近到百户服役的工匠们讨好之后的结果,虽然颜色不好看,但衰败的官厅明显是崭新了很多。 一切都仿佛没有什么不同,但在此时此刻,丁汝器感觉自己信奉和依赖的东西完全的崩塌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个读书人捂着脸,感觉浑身乏力,就这么东倒西歪的走了出去。 “现在这情形,说有甚用?还是得凭拳脚和手中的刀枪来说话。既然官府不理会,卫所无人来过问,那咱们凭刀枪拳脚打跨了杨世达一伙,岂不是也没有人出头多事?” “谁说的这话?” “狗攮的说的轻省,杨世达一伙也不是白吃的草料,打岂是容易打的?” “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咱们这些天跟着百户起早贪黑的练,图的是什么?” “杨世达不叫咱们活,咱们就不叫他活!” “这般苦日子原本就要熬不下去了,山东兵还要叫来交粮,不叫还得挨抢挨打,弄不好便丢了命去,不想办法挣出条活路来,真的等死么?” “朝廷可管不了太多事了,皇上都叫闯贼围住了,那些当官的大老爷既然不理咱们的死活,倒也真的不会理会杨世达的死活,若这样,都是堂堂七尺汉子,便去砍了那帮驴马射的又如何!” “坐着等死,还不如去拼一把。” 如果说杨世达一伙的针对已经叫所有军户已经感觉如坐针毡,那么韩森带回来的消息就算是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客兵到处征粮抢粮,打人杀人,侮辱妇女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大河卫上下,这些消息令人不安和警惕,如果盐池弄不成,就算煎盐也很难做下去,人们原本就在温饱线上挣扎着了。再加上客兵来征粮,到时候若不交粮必定会被抢被打,甚至会死人。若交粮,就等于是把全家人的性命交出去一半,谁也不知道客兵要呆多久,要征多少粮才会满足。原本人们对外来人的就会有敌意和提防,客兵的野蛮和凶残更加深了这种刻板的印象,在有人起头之后,立刻便是群情激愤,所有人的情绪瞬间便是被点燃。 第四十一章 有意 “是俺说的。”沈亮提着枪,拔开人群,坦然走到廊檐之下。 “你叫沈亮?”闵元启眼睛一亮,他一直在等着人说出沈亮说的话,结果自己的旗军没有一个吱声的,反而是一个外来的匠户先开了腔。 “是俺。” “你这匠户反倒比当军的有胆气!” “俺原本是营兵。”沈亮很从容的环顾一下四周,发亮的眼神震的很多原本不服气的旗军们纷纷躲避开他的眼神,就算是闵元启,看到沈亮的眼神时也是微微一震……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冷漠,淡然,毫无生机,看着别人的时候,仿佛四周所有人都是空气,或者就干脆是死人。 闵元启的经历和见识远远超过眼前所有人,他拥有后世信息爆炸时代的经历和学识,他的知识储备,哪怕在历史上只是一小块,也是足够秒杀眼前的所有人。 他的武艺来自现在这个身体,也是世代家传,包括军学,指挥,个人技艺,也是全套的本事。 但当着这个不起眼的营兵之前,闵元启也是情不自禁的避让了一下眼神……这种气息,这种明显的杀机,甚至视生灵为草芥的内里,却是两世为人的闵元启都远远比不上。 “俺原本就是登州巡抚孙军门麾下标营的营兵,登州之乱俺们营被打散了,俺和兄长从乱兵中一路南逃,到了大河卫这里重新当了匠户,算是安了身……眼下这情形,就是俺们跟着将官们上沙场,有进无退,迟疑犹豫,就是一个等死!” 很多旗军听到了沈亮的经历,均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厮跟着兄长,各人原本就当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匠人学徒,做活计时,沈亮也显得笨手笨脚,为这事底下很多人议论过,都说这小子怕是一个笨蛋,要么就是个好吃懒作不肯认真学手艺的浪荡子。 谁知道这人居然是杀场上活下来的营兵,按他的经历,先是在登州抚标营,然后在登州兵乱里活了下来,登州之乱很多人俱是知道,当初闹的厉害,死的人怕有百万以上,有很多山东那边的逃难到了江北一带,在徐州淮安各地陆续安了身,按这些人的说法真是九死一生的经历……这沈亮平时蔫人一个,谁料居然还有这么令人惊心动魄的过往? “闲人都回去。”闵元启向沈亮点了点头,转头对所有人道:“底下的事自有我料理,愿留下来‘商量’的自愿留下,不愿留的赶紧离开!” 闵元启的话显示出了绝对的权威和不容质疑,没得商量的力量。 在犹豫片刻之后,王鸣远便决定带着二妹离开。 王鸣远略有一些惭愧,更多的还是不赞同和反对。不管怎样,哪怕是朝廷失了纲常秩序,为臣下的也理应拾遗补缺,主动替朝廷弥补好过失,这才是忠臣义士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杨世达藐视官府权威,军镇客兵生事,越是这种乱糟糟的时候,本地的卫所军应该不生事添乱,静待朝廷处置…… “闵家兄长一切小心。”二妹离开时,却是仿佛看出了闵元启的决心,小声提醒了一句,这才与家中老仆一并搀扶着受伤的兄长离开。 闵元启微微点头,现在看来,男子未必比女子多懂得道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王鸣远见事不明,比起他的妹妹可是差的远了…… 关磊深揖之后离开,诸多的旗军犹豫之后也是陆续离开了。 眼前明显要发生大事,很多人虽然义愤,但看一下在远处围看的家小,一时也难下定决心……闵百户显然是要去和杨世达厮拼动手了,那个眼神贼亮的登州营兵说的就是这意思……既然官府不理会王百户被抓,军户生命受到威胁的事,那么杀一个贼盐枭佐杂官又是多大的事情?有这个话头在前,闵百户要人自愿留下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么? 人们尽管有十分愤怒的情绪,但一贯的谨慎小心还是使他们更顾家惜命……虽然可能盐池的事完了,以后还得吃糖咽菜,但好歹能活下去。只是客兵征粮的事若是压下来,日子就会弄难过,弄不好家中得有人饿死,甚至卖儿卖女。但事未到临头,怎么知道会没有丝毫转机?在愤怒,疑惑,胆怯,惶恐,惧怕等若干情绪的影响下,离开的人虽然脚步沉重,心有不甘,但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妇人们议论声响很大,也有一些尖嗓子在叫骂着什么,在原本寂静的村庄显得格外刺耳……这想必是妇人们听说了要征粮的事,加上盐池的事情不顺,几件事迭加,使原本充满希望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堕入了井底……这种落差之下,沉不住气的妇人们开始哭骂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在各种声响中,隐隐就有一些对闵元启的抱怨,闵元启站在廊檐之下也是听到了。 人心就是这样,闵元启现在的威信还没有高到叫人无条件信服的地步,到目前为止,他就是给一些匠人和训练的旗军们每天发四升粮,还有一些免费的饭食,但大伙儿也是拿刻苦训练和每天从早到晚的贪黑劳作换来的……闵元启可不是那些贪婪无理的武官,他们能极力的压榨自己治下的军户,把旗军和家属们当成苦力农奴来使唤,并且毫无愧疚之心,可是他们换来的也是敷衍样子的活计和背地里的唾骂……虽然闵元启没得到更深层次的支持,但最少百户下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最少不会在背地里唾骂他! 现在这种时候,希望象是落个空,更多的祸事在暗夜里排队等着上门。妇人们生气,惶恐,加倍的焦虑,在情急之下人都会找一个泄愤的孔洞,惹出事非来的闵元启挨几句骂,岂不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当然,这些人们也不会理解,闵元启和杨世达爆发的冲突是他有意为之……旗军们过的太苦了,被压榨的也太狠,这些人已经在多年的苟且之下变得无比的懦弱和无用。就算闵元启有心要当一头狮子,但也得先把部下们骨子里的狠劲给逼出来,不竖一个大敌,没有一个敌人,怎么能鼓励起人们的心气,真正的建立起一支能对敌的武力?以闵元启的认知,在大明崇祯十七年这个末世,又怎么可能保的住钱财富贵?就算要一路南逃驾船出海,没有武力就是别人刀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罢了…… 在当初决定不交银时,闵元启可能只是单纯的愤怒,甚至动手的时候也是冲动的情绪化决定,但当事后这十来天里,闵元启早就把事情想的相当通透了……闵乾德早在十天前就派人送信来,问起与杨世达的事,这位老叔相当关切,闵元启能感受到闵乾德的关切之情。 宗族的守望相族,血脉之亲,在闵乾德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回想起当年,闵元启被迫搬离千户所城的时候,对这位族叔不能没有半点怨恨,现在回想起来,身处高位居于所城守护整个家族,这事情当年的闵元启是万万做不到的,宗族的决断也不能说是错误。闵乾德的信中直言想去府城设法解决这事,托某个关系较为亲近的指挥同知,再约几个在地方有势力的乡绅,然后赔上几百银子给杨世达,脸面和实惠都有了,大河卫好歹也是军队卫所,不象是一团散沙的地方村落,闵元启还有官职在身,未必杨世达敢杀官造反?当时打起来,吃亏的也不是杨世达本人,而是关二等几个青皮混混,这些人的贱命不值钱,况且只是伤了人没有人命,花几百银子这事也差不多能摆平了…… 但闵乾德没有提过河交交银的事,事情很明显,连李可诚这个千户的船也得交银,就算闵乾德托到指挥同知一级,杨世达最多拿赔偿的银子揭过此事,但此后的盐船该交银还得交银,而且说不准第三百户的盐船还会被刁难,甚至会被加收银两…… 闵元启直接谢绝了叔父的好意,并且很明确的告诉了闵乾德,军户也好,闵家子弟也罢,安闲废弃太久,如果想在这样的乱世中自保,野心和狠劲还有杀性都必不可少……若没有这些东西,就算赚了钱,身披坚甲手执利刃,到最后也不过就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赤子怀金过闹市就是自取祸患,如今盐池成功在即,如果不把百户下的旗军们逼出狠劲来,将来赚了钱也就是替别人敛财罢了。 闵乾德接了信之后,可能也是感觉闵元启说的在理,此后闵乾德便没有再过问这事,既然闵元启已经开始折腾出一番局面,并且意志相当坚定,闵乾德这个族叔当然便是只能支持到底……闵元启估计,所谓的到府城斡旋根本就是哄韩森的话,闵乾德要做这事需要早做,现在双方又起了新怨,哪里能这么轻易的斡旋成功? 第四十二章 服众 闵元启抿着嘴唇,静静的看离开的人群,听到抱怨的声响也不出声,只是背着手站在檐下,目视黑漆漆的远方。 大约过了两刻钟功夫,人们该抱怨的抱怨完了,多半的人家都熄了灯火,村落又重归寂静。 四周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闵元启环视左右,终于是展颜一笑。 多天的细致功夫,各种细微到骨子里的军纪军律的调教,每天亲自发粮的潜移默化,即将到来的威胁和富贵前景,终于还是留下了眼前的这伙人。 百户下的小旗官们留下了大半,只有几个年老畏缩的走了,闵元金和梁世发被抓走了当然不在,其余的小旗官们几乎都留了下来。 受训的旗军,谢祥和徐文焕,还有郭尚义等人站在最前,闵元忠面色铁青,目光却是异常坚定,他虽然惧内,适才妻子也拉着他回家,闵元忠却是罕见的当众斥责了妻子,执意按着刀留了下来,任由妻子哭哭啼啼的离去了。 高存诚和杨志晋都带着自己的队员,自发的列成了小队队列,在普通的旗军和闲杂人等离开之后,所有旗军都领取了自己受训时的武器……丈二的长枪被斜扛在肩膀上,哪怕夜色已深,雪亮锋锐的双开刃的枪头还是在微弱的灯火和月色星光下熠熠生辉,刀盾手们则是扛着长牌和藤牌,手中按着腰刀,有的长枪手则是手持五尺长枪,这种枪严格来说算短枪,和人的身高差不多,讲究的是小巧轻便,戳刺时更得心应手,对个人的武艺要求标准要高一些,在闵元启看来,这种枪最好是改成九尺,比丈二枪要短一截,比五尺枪长近一半,更讲究阵列配合,而不是小巧腾挪。 有几个旗军是被家人拖拽回去了,尽管他们不情不愿,脸上有明显的羞愧神情,但既然被拉回去,说明自己多半还是不敢去冒险,虽然要愧对闵百户,也愧对身边每天一同训练的战友,但好歹是从这个大漩涡里脱了身,那几个旗军出门的时候,很明显也是长长松了口气…… 闵元启看看留下来的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看着他,没有人犹豫迟疑,他只笑了笑,脸上已经神情已经是无比肃然:“留下来的知道要去做什么吧?” 谢祥不满刚刚被沈亮抢了风头,到现在脸上都象是生着气的模样……第三百户无人了?叫一个外来的登州人抢先一步说了效忠敢死的话! 当下抢上前一步,昂首道:“现今的世道,不敢杀人便等着被人杀,与其坐着等死,不如随百户大人杀出条路来,我谢祥今日愿为大人冲杀在前,若厮杀时胆怯退后一步,也当不得人子!” 高存诚坦然道:“某想追随大人谋个富贵。” 杨志晋道:“今日吾手中刀在手,大人要杀哪个便杀哪个。” 郭尚义接着道:“吃大人的粮,就替大人效力,就算今日有什么不妥,想来大人也不会叫咱们有后顾之忧。” 这人倒是有大将之风,闵元启用赞赏的眼光看了郭尚义一眼,接着道:“尚义说的是,今日若火拼了那杨世达,此后盐池出盐大伙都有银钱,但刀枪无眼,若今晚谁有什么意外,伤残了,百户下养他到死,每月都白领钱粮,咱们不能象朝廷对营兵那样,伤残了就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太他娘的缺德,连人味也没有了。替我办事的,出了事自然是我兜着。另外若是真的丢了性命,以后便是按小旗官的待遇,一直发到妻子过世,儿女长大成人顶门立户为止!” 在场的人,这一次是真正松了口气。 “出发吧。”闵元启说了最该说的话,士气也不需要再鼓动了,留下来的人都是愿去拼命的人,加上没有了后顾之忧,今天这一场仗已经可以打了。 一旁的闵元忠道:“杨世达一伙平素就住在水关河房,每天天一擦黑河上就不准船只经过,由青皮无赖驾着小船来回巡看。杨世达和关二一伙就在河房里每天喝酒耍钱取乐,弄的乌烟瘴气,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一伙若全聚集起来有一百来人,但每天人都不齐,去出门办事的,回家或有什么事离开的都有,正常总有七八十人在河房大院里住。咱们乘空船走,这几天都是西南风,风向正对,再不停的撑船加速,估摸着过了子时差不多能到……” 这些话也是闵元启此前的交代,闵元忠说到这就没有继续下去,因为闵元启没有继续交代细节。 闵元启沉声道:“河房在那里,咱们心里只要坐实一条:哪怕他们有百人在,也是有进无退,非救出人来不可。”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交战,救人为主,其余的事情为次。 闵元启的这个态度也令在场的人对百户官的评价再上一层……如果闵元启是以杀人为主,计划肯定要有改变,如果是以救人为主,那么赶到河房一带,先得侦视一下看看关人的地方在哪,如果没有关在河房,就得停住步伐,设法打听清楚人关在哪里,以免打草惊蛇,反坏了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的性命…… 这些盐枭表面看来是提举巡盐,巡查地方私盐,但杨世达一伙是用这个名义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还是小事,欺男霸女,多行不法,甚至暗中有抢掠杀人的事也是难说。这一股人横行乡里,那些县城的三班衙役,不管什么快班壮班皂班,哪一班的班头敢下乡和杨巨达过不去?各县的典史,县丞一类,还有地方的里正乡老,大家世绅,杨世达只要不理他们,他们又何必出头当恶人,杨世达再胡搞瞎闹,还敢去得罪那些真正的世家豪族不成? 这么一个毒瘤般的人物,真的要下手时也绝不会有什么顾虑,杨世达身后又有杨世礼杨世勇等同族兄弟,杨世礼是盐城一带有名的大盐枭,杨世勇是大海盗,盐城一带伏莽千里,一个县城差不多要有五六个县城大的地界了,除了靠近县城的一些地域之外,很多地方就是海盗和盐枭们的乐园。他们在那里啸聚成匪,煮私盐贩卖,抢掠百姓,无恶不作的同时也是壮大了自己,有这么强势的背景,敢惹杨世达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也使得这人心狠手辣,杀王三益这个百户多半是不会,最多折辱一通便会放人,杀几个没根基的旗军却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若是先突袭河房又未能斩草除根,惹怒了杨世达,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性命就多半不保了。 众人开始整队外出,韩森站在檐下楞征了片刻,闵元启安排,整队,各人打好行缠,带好兵器,这个过程中无人问他这个总旗,闵元启也没有征询韩森的意见……虽然韩森就在这里。 韩森没有犹豫多久,几乎在所有人整队外出之时,韩森便是大踏步的跟了上去。 闵元忠一歪嘴,笑道:“总旗也来?” 韩森冷着脸道:“我不来,未必你们操船比老子更厉害。” 众人闻言俱是笑起来,确实如此,闵元启这两年未曾北上,每年的运军任务是二月起行,十月返回,往返三千里全部是水程,论修理维护船只,操控漕船,在场的人确实都没有韩森更有经验。 闵元启看向韩森,沉声道:“今日一同上船,日后想脱身便难了,韩总旗想清楚了没有?” 韩森一脸郁闷的道:“想清楚了,此后惟百户大人马首是瞻!” 闵元启轻笑一声,拍了拍韩森的肩膀,这个总旗此前怕是一直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或是将闵元启这个百户给架空,现在十来天功夫下来,韩森估计是看出自己与闵元启的差距,此时已经愿意效忠了。 闵元启深吸口气,内心有一些满足和骄傲,同时还是保持着警醒……眼前各人的拥护和支持仍然需要设法激励甚至是压迫,只有日常的管理,训练,后勤保障,还有军纪军法约束,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能到自己口中军令一下,部下们不管不顾的为自己效死的地步。 为了达到远期的目标,这样的事自己必须坚持做下去,绝不能自满和懈怠! …… 夜晚的天空弥漫着淡淡的乳白色,二月末了,月亮只有一个弯弯的半弦,但月色很亮,出村的道路依稀可辨,人们连火把也没有预备,就顶着星光月色往外走。 道路大约是可容两辆鸡公车并行,中间凹下去,两侧高洼不平,寻常旗军百户,有条道走就算不错,哪有人会认真修葺。 道路两边长满杂草,各家门前都留着不大的场院,能晒晒谷子和家中的被褥,多半人家没有院墙,房舍全是和着秸秆的夯土修成的茅草屋,连房顶带墙壁都是浅黄色,有的房子明显的歪斜了,叫人担心会不会突然一下就塌下来……就算这样的房子,也是旗军们的根,这简单的茅草夯土屋子也是祖辈千辛苦万苦积攒下来的家当修葺而成……要论卖五两银子也不值,淮安府城一进五间带两间厢房的小院也就值四十两,何况这种乡下的夯土屋? 在四十余人经过时,屋中的人明显听到了动静,有一些旗军男丁走出来,默默的看着,妇人们则是赶紧把男子拉回屋中,惟恐当家男人一冲动之下,提着柴刀或是锹铲就跟上去。 出百户村落的道路不到一里,村西头有几株高大的桑树,再过个把月就会结满桑葚,那时便是大人小孩们最喜欢玩耍的地界。现在这个时候,月色透过稀疏的枝干树叶投在地面上,微风拂过,树枝晃动,照映在地面上却是象极了张牙舞爪的妖怪,若是一个人经过,怕是要被吓的不轻。 四十多个壮实汉子,手中又是持着兵器,经过十来天的训练,人们感觉身上的劲力更大,出招应招更加熟练,对自己的身手和身边的同伴们都充满着信心。 特别是人们偷眼看闵元启时,看到闵元启高大的身影走在队伍前方的一侧,这位青年百户官也换了短武袍,这种武袍袖口束紧,下摆很短,容易叫人射箭和上下战马,脚上也是和普通旗军一样打了行缠,这种后世叫绑腿的东西能使小腿紧绷,走远路不易疲劳……闵元启的身侧则是挂着一柄戚刀,被他用宽大的手掌按着,服服帖帖的垂在右侧腰间。 闵元启的胆色,身手,还有这些天展露出来的统帅之才,这些都是令人十分敬服,否则向来在百户里掌握实权,同时也自视很高的韩森又怎么会甘心追随,操船弄桨的话都说出来了! 第四十三章 送甲 人们就这么静静跟着走,一双双麻鞋草履踩在遍布枯草的地上,发出沙沙的春蚕食叶般的轻微声响,从村口过一个小小的石桥,底下是清澈见底的蜿蜒小河,然后沿着向西北方向的蜿蜒道路,两侧已经全是田亩,再走一阵,听到河水冲涮的声响时,那便是到了河边了。 大河边有一些稀疏的林地和一小从一小从的灌木,近河的地因为害怕夏天发水时淹没是无人耕作,长了大片的荒草,在月色下一堆堆的一人高的灌木摇曳生姿,若胆小一些的根本不敢近前。 到河边先是地势渐高,人们往上走,过了灌木和林地之后又是有道路急速向前,走上百来步就到了停船的港口处。 说是港口,不过是横竖两排长长的木制栈桥,本百户的几艘漕船都停靠在河边,另外有几间茅草房子,里头是堆放着一些船上的器物,平时连上锁也不必,这东西只有漕船上能用,便是偷走了也卖不着钱。 若是往常正常年景,运军们早在月初就出发了,开帮到淮安,等各地漕粮逐渐汇聚,够了数目之后漕船便结队出发。 一艘船十人,正好是一个小旗的人数,每船运五百多石粮,吃水沉重,北上之时很多地方正是枯水期,需要运夫们一边撑船吃风,一边下船拉纤前行,往往每天从早拉到晚,皮开肉绽,饥寒交迫…… 每个人看到漕船时,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猛然一激灵! 闵元忠苦笑着摸了一下后背,他虽然是小旗官,是漕船“纲司”,但遇着枯水一样要下船拉纤,只有总旗或百户身份的“甲首”,这才能在船上舒舒服服的看着各人忙活,要更高一层的千户或指挥佥事,才能云淡风轻的在船上安闲喝茶,要是枯水失期,总旗百户也免不得被上官斥责,甚至着急了自己也跳下去拉船……韩森便是做过这样的事。 拉船,搬运粮包,驾船在运河两岸来回奔波,种地,煎盐,这些事情才是眼前这些旗军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是一群特殊的人群,既有一定的军人组织性,也吃过船工纤夫的辛劳,所以也有着船工纤夫彼此间的兄弟情谊,既是农民,也是军人,同时又是船工和纤夫。 正因为这些复杂的特性,在明亡清兴之后,他们继续负责运送漕粮,失了运军身份,成为民户,不免遭人欺负,在康熙乾隆年间,淮安卫和大河卫等卫所运军的后裔,保留着军人的组织和船工纤夫的团结,逐渐形成了清帮的雏形,不过这原本是结帮自保的组织后来便变了性质,那也是后话了。 此次的行动,算是这些运军们的觉醒,只是闵元启提前扇动了一下蝴蝶的翅膀,将这些汉子们的血勇之气给提前激发出来了而已。 抵达河边时,带着腥气的河风扑打在脸上,人们都是精神一振。 但很快人们就发觉了意外,一艘乌篷船停泊在漕船旁边,有几个人影站在船头,被身后的乌篷给挡住了影子,走到近前人们才发觉。 “是什么人,装神弄鬼的!”沈亮的反应最快,在人们还在有些懵懂时,他已经将手中的长枪向前一摆,整个人弓步向前,两臂一伸一缩,暴喝之时,长枪的枪尖正指向船头上的某个黑影,只要对方答不出话或是有什么鬼祟,向前一步,便可将长枪枪尖戳刺过去! 其余的旗军还在懵懂之中,连闵元启也是反应不及,从这个细节可以看的出来,日常的训练到底比不上实战,在突然发生的意外和变故时,只有真正上过战阵,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兵才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闵元启自觉有些惭愧,接着他便是两眼直视船头的黑影,右手将戚刀反手抽了出来。 “我是闵元直……”黑影中有人似是被眼下的场面给吓住了,回答的声响也是有些迟疑和惶惧。 闵元启还有些没回过神,闵元忠却是高兴的叫道:“是十二弟么?” “是我,是不是元忠七哥?” “是我,元启三哥也在。” 闵家在大河卫开枝散叶,族人众多,但近支宗脉其实就是闵乾德和闵元启这几家,象闵元金和闵元忠都算是远宗了,但同宗堂兄弟多半还是序齿序,平时都是按兄弟行辈称呼,闵元忠和闵元直打过招呼,闵元启也是已经醒悟过来:这位闵元直是二叔闵乾德家的长子,年龄不大,比自己还小两三岁。 “见过三哥。”闵元直从船上跳下来时,在一群持枪握刀的军汉中走过,由于确定要去动手抢人,甚至不免厮杀杀人,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以致杀气外显。 特别是刚刚沈亮持枪暴喝时,闵元直感觉到了生命受到威胁,头发都是竖了起来,在经过沈亮身边时,这个副千户的长子情不自禁的看了沈亮一眼,在发觉对方面无表情,两眼还是亮的吓人的时候,闵元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去。 虽然是族兄弟,但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闵元忠和闵元直简单的问了个好,便是相当直接的道:“十二弟来百户有甚事,若没有要紧事就在我官厅住一晚上,等我从水关河房把元金几个救回来咱们兄弟再聚……” 和一行戎装的闵元启不同,闵元直穿着青色直身,胸口上方露出雪白的贴里,腰间还挂晃着玉缀,若不是半夜怕是手中还要拿着折扇,若不明内里的人见了他,多半是认成乡绅家里的公子,或是世代读书的书香门第的子弟……虽然末世时秩序崩坏,但多年的积习难改,便是武官将门,子弟也多半要读书,甚至去参加科举考试,象是现在的辽镇总兵吴三桂,少年时便曾读书,并且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赋。当年老总兵李成梁就曾经聘请过浙江的名士徐渭徐文长到自己的家里,负责教导李如松如梅如柏哥几个……闵元启少年时便在闵家族学里读书,当时的堂兄弟们多半都是和闵元直类似的打扮,只有闵元启算是异类,从小调皮捣蛋,喜欢拿枪弄棍学武练骑射,这样的品性在武官世家里居然算是异类…… “就是为你们去河房来的。”闵元直人虽小,却在所城那样的复杂地方,每天打交道的不是官就是吏,人虽然却很精明,一眼看的出来闵元启现在急着离开……他就是不精明,也知道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当下闵元直很直接的道明了来意,闵乾德知道自己的侄儿下定了决心,估摸着今晚便会去河房动手抢人,于是在傍晚时分叫来闵元直,将自己领在私宅的二十领铠甲全部取了出来,吩咐闵元直带着家仆驾着小船趁着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搬铠甲上船,然后就在码头这里悄悄等着……一切行事的细节都是闵乾德交代下来,闵元直年轻但并不轻狂孟浪,照足了父亲的吩咐办事,所以一直到闵元启带着人到码头时兄弟二人才照了面。 “我爹说了。”闵元启最后道:“动手怕是避不可免,既然要动就一定要把姓杨的打服,杀了也没事。现在这当口乱的不行,客兵只管催逼粮饷,地方上的事根本不理会,甚至客兵到处抢掠杀人,官府也不敢问……杨世达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官人,地方上谁不知道他是什么德性,这样人被杀了不仅百姓拍手称快,就算官上都要松口气。杨世礼在盐城那边,真有什么事出来也是盐城县头痛去,咱们这里大可不必理会……” 闵元启心里原本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不自在……哪怕是两世为人他也没有去干过眼下的这勾当,偷袭上门,杀人放火……这事就算在心里演练过一百次,真的要放手去做时,心里还是会自然而然的惴惴不安。 也就是有崇祯十七年和未来清兵南下烧杀屠戮的事摆在眼前,回避不开,不然的话闵元启宁愿当一个普通的百户,尽量对自己的户下旗军好一些,大伙儿都能吃饱饭,他当一个收入不错的小军官小地主,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也是挺好…… “我承二叔的情。”闵元启内心逐渐安稳下来,长辈的实际支持比什么都要紧,在这时候他更明白了这个时代的宗族,虽然肯定有落后愚昧和不公平不合理的部份,到后世不适合时代了也自然而然的会被淘汰,但在此时此刻,有一个靠的住的宗族可以当成后盾依靠,对他闵元启来说是件非常值得庆幸的好事情。 铠甲被从小船上搬取了下来,果然是一共二十领。 “绵甲十三领,锁甲六领,扎甲一领!” 随着闵元忠的清点声,二十领铠甲从船上搬抬下来,陈列在河边地上,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虽然眼前的“铠甲”破烂流丢,有几领甲已经破损的不成模样,很难叫人相信它的防护能力,甚至有考究其历史来源的想法,但有甲和无甲就是完全的两码事……哪怕以闵元启后世那些浅薄的知识都明白这一点,何况当世的这些大明卫所军人们? 很多旗军都是头一次近距离的观察铠甲,这些东西一般是不可能落在旗军头上,不要说普通旗军,就算是小旗官,总旗官,想要有一领甲都是千难万难。 就算闵元启自己都没有甲胄,原本可能是有,甚至是冷锻青唐甲,或是山文甲,明光甲一类的名贵铠甲,但在漫长的岁月中,穷困加上几十年上百年不需要披甲上阵,这种军国重器又相当值钱,总会有买家来购买……当然不是普通的民户,哪怕贵为士大夫也是不可能私藏铠甲,按国朝律法,私藏铁甲超过五具就足够判斩刑了,文官们也不可能有这方面的兴趣和爱好,除非是被授给兵备道和位至巡抚,需要组建自己的亲丁,以防在战场指挥时没有武力保护自己的安全……本朝是以文驭武,位至加将军号的总兵,直接指挥的也就几千人,超过万人以上的大军,按本朝大小相制的传统,总兵不能直接指挥副将参将,甚至一个游击,需得文官在战场上亲临指挥,权衡利弊和统核后勤,只有当文官确定军令,武将们才负责具体的交战事宜,而文官们为了压制武将,兵备道和巡抚到总督都会组建自己的标营,用自己的亲信武将,乃至亲族和家人组建一支靠的住的精锐武力,用来弹压可能会不听文官军令的桀骜不驯的武夫。 第四十四章 杀心 铠甲,实乃军国重器,令人难得一见的最关键原因,还是它的昂贵。 就以最不值钱的绵甲来说,大明军人的泡钉绵甲与后世清军的制式铠甲相同,以甲衣甲身,甲袖,甲裙的主要配件组成,加上小臂和小腿的护件就算是高等级的绵甲,它的制造相对来说要简单,以棉,麻,丝等织物混和,不停压制锻打,达到多层压缩之后制成甲衣,这种锻打后的甲衣能在远距离防御箭矢,使重伤变轻伤,虽然在近距离的弓箭它防不住,刀砍枪刺的防护力也是极为薄弱,但有这么一层防护,人们躲在甲衣里头,内心的安稳感却是多少钱也买不来。 何况绵甲也不光是棉花和丝麻,内里会装衬上铁片,甲衣正面再用圆钉固定……每面讲究些的绵甲都是如此,外面甲衣的正面和甲袖,甲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圆钉,可想而知内里衬了多少铁叶。 有了这些铁叶,绵甲的防护力自然而然的又上去一层,至少对普通的将士来说,远远抛射的箭矢就不再是致命的威胁了,非得在六十步以内的正面劲射,才会对穿着泡钉绵甲的将士产生致命的威胁。 至于传说中的东虏神射手,射人的面门或咽喉,绵甲是解决不了这样的麻烦,也不在普通将士烦心的范围之内。 眼前的绵甲虽然大半陈旧破烂,但只要甲衣和甲袖甲裙是完好的,基本的防护功能便是还在,旗军们只在千户和指挥层次的武官家丁们身上见过,哪有机会近距离的观看,更不要说披上绵甲了,这东西再便宜也得好几十两银子一领,抵得上好几户旗军的全部身家!在摆开放在地上之后,包括闵元忠在内的小旗官们都是小心翼翼的拿手抚摸,似乎稍微用力一些,就能把这坚实紧固的绵甲给扯坏了似的。 六具锁甲,更是令人啧啧赞叹,这东西制造比绵甲更不容易,是铁匠不停的锻打拉丝,将熟铁打造拉成铁丝之后,再打成一个个彼此相扣相连的铁环。锁甲制造相当不易,最少在中国是如此,相比欧洲大规模的制造锁甲,中国的锁甲工艺相对滞后,制造的量并不多,也就是在两京的京营中存量多一些,大河卫这里有这些存放的锁甲,也是拜距离南京较近,是隶属于中军都督府下卫所的原故。 就算这样,这六领锁甲也是有年头了,虽然精心保养,但明显还是有斑斑绣迹。 但不管如何,锁甲的防护能力要比绵甲又强的多,毕竟是用熟铁拉丝制成的铁环,环环相扣之后哪怕是近距离的箭矢除非是命中要害,不然也是防的住。至于刀砍的伤害也能减弱大半,只有近距离的长枪戳刺,锁甲的防御力就相当有限了。 那一领扎甲明显就是给闵元忠穿戴了,巴掌宽的铁叶象是后世的麻将席子一样用麻绳穿扎而成,甲叶也相当厚实,整领甲的重量超过二十斤,加上半截的铁袖,还有护胫,护臂等配件,整套铁甲佩戴完全超过三十斤……扎甲的空隙较大,打造相对简单,鳞片铁甲的甲叶更坚致细密,防御力更强,但一甲难得,价格都是在百两以上,如果是将领的明光甲或山文甲,一领甲几百两也不在话下。 卫所武官,能搜罗出眼前的这些绵甲和锁甲,这已经算是闵家这样的出过指挥使级别的大世家的底蕴了,换了普通的卫所千户,怕是有三五领绵甲就算家底丰厚了! “你们莫做出这般模样,羞杀先人!”看着众人小心翼翼的摸着铠甲,沈亮不客气的上前,差点儿出脚踢翻几个……他的脾气在这两年忍耐和收敛了许多,但提枪在手之后,当时在营伍里养成的暴戾脾气又差不多回到了身上。 “这他娘的是和手中的刀枪一样,帮着咱们杀人的物事!”沈亮站在众人之中,沉声道:“请百户赶紧把甲分下去,这东西不是财宝也不是古董,当兵的人,哪怕三天吃不上饭,饿的卖儿女也绝不会卖甲卖马卖兵器,有这些东西,就有得首级的本钱,迟早能翻过来。这东西是好,但厮杀起来还是要看有没有一颗杀心,没有杀心,俺见过的披青唐甲在战场当先逃跑的,还是叫人从身后一铳放翻,有甚鸟用?” 闵元启适才也是沉浸在得到铠甲的惊喜之中,此时也是醒悟过来,当下便沉声道:“各小旗官取锁甲,其余刀牌手和后列短枪手取绵甲……沈亮,你也穿锁甲!” “谢过百户大人。” 沈亮并不推辞,他曾是抚标营兵,绵甲是入营时就有,后来成了伍长,直接就穿戴扎甲,后来更是发了铁鳞甲……孙元化坐镇登州,登州是三方布置的重镇,东江完蛋之后大量东江兵安置登州,朝廷也是将登州视为东江镇覆亡之后对辽南攻击的桥头堡,粮饷军需供给相当充足。 孙元化本人则是徐光启的得意弟子,背后还有周延儒这个当朝首辅,由于其是大明首屈一指的铸炮专家,又请了大量的葡萄牙人传教士和技工,加上雇佣军在军中,甲胄,兵器,粮饷都很充足……沈亮这样的精兵,其实连绵甲和锁甲也不太瞧的上眼了。 众人穿戴铠甲的速度并不快,都是有些手忙脚乱,绵甲最轻也有十来斤重,披戴时若纯然是自己动手还是有些迟滞吃力,好在有沈亮这老兵在,在他的一一指点之下,众人才知道一人在前穿戴,另一个在身后帮手,两人一组的穿戴起来,却是比一个人自己着急忙慌的瞎穿戴要轻省快捷的多。 披上甲衣,穿好甲袖,再系好甲裙,锁甲是从甲衣下方穿过,直接囫囵穿在衣袍之外,若是在营兵里,锁甲一般是穿在里头,再套一层棉甲或扎甲在外,防护力就不光是两领甲,而是几倍的上升。 东虏鞑子的精锐一般就是三层甲,锁甲,绵甲,铁扎甲或鳞甲,三甲相加五十余斤,刀砍枪刺都很难将其重伤,更不要说杀死了。 闵元启的扎甲和配套的物事最多,沈亮加上闵元忠两人一起帮他,亦是众人中穿戴最晚的一个。 闵元启若有所悟,怪不得印象中听长辈说起过,甲兵在战场交战,辅兵的数量和重要性也相当要紧,帮着骑兵喂养照料战马,从骑要负责帮骑兵带铠甲兵器,还要在战场上帮着束甲,战兵穿甲后重几十斤,穿戴困难,休息时起立都要人帮着扶坐而起,若是精力在用在杂事上,那用在战场上杀敌的精力便会小很多。 奈何明军也就国初重后勤,也是侧重在粮草供给上,到了明中后期,将士们饿着肚皮拔营赶路都不是稀奇事,铠甲,兵器,火器,还有辅兵,包括细分为运输辎重,后勤补给,勤务,工兵,火兵就更加的不可能了。 甲胄在身,所有人的精气神都是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有甲的是小旗官和刀牌手,手持五尺或七尺枪的短枪手,他们可能在防御在前,或是上前突刺,有甲和无甲的区别相当的大。无甲的是丈二长枪手,也有部份的短枪手无甲,毕竟四十一人只有二十领甲,一半有甲,一半无甲。 就算只有一半人披甲,闵元启也是感觉万分满意,只能说以喜出望外来形容。 “小弟在这里预祝三兄和七兄马到功成,能将王百户和十一哥他们救出来。” 闵元直眼里有明显的羡慕之色,暗夜出兵,抢人杀人,对将门子弟卫所军人来说也是不折不扣的传奇。 只要这事做成了,整个大河卫乃至淮安卫的好几万的卫所军人和其家人都会传颂闵元启的赫赫威名,大河卫闵家将会再度成名,重现当年祖先被文官赋诗赞颂时的荣光……大家族的子弟,书香门第想的是进士举人光耀门楣,而武将世家,当然想的就是在沙场上与敌人拼杀,浴血奋战,建立功业,直至封侯。 戚继光说的封侯非所愿,但愿海波平,当然是志向高洁,但身为武臣,谁不愿封侯?上到汉之李广,下到大明诸将,封爵,传诸子孙福泽后代,这才是最想要的结果。 当闵元启看到一群名义上卫国的军人第一次穿上甲衣后在脸上显露的兴奋表情时,这种感觉便是更加的强烈和坚定了。 人们披甲后与闵元显抱拳致意,韩森带人撑开硕大的漕船,载运四十多人用漕船确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想找到能运四十多人的小船也是毫无可能。 漕船的状态很好,帆索和船身都保养过,解开缆绳起锚之后船身滑向大河正中,然后人们撑杆向前,风向很好,虽然是逆流而上,但船身吃水不深,主帆和尾帆调整后吃风更满,人们可以借着月色看到船身在激流中急速向前……就算这样韩森还是嫌慢,预定赶到河房的时候是过子时,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两个多时辰,赶到河房要冲杀救人,很有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波折,比如人关在别处,或是什么样的意外,抢出人来再放船回云梯关,这个时间倒是不赶,但要在天亮之前把事情圆满漂亮的解决,时间还是要赶才行。 韩森沉着脸,不停的吆喝人们按他的吩咐做着各种动作,他自己则是操持着船尾的船舵,使得船身急速而平稳的向前。 =========== 新书期请大家多多支持,尽量正常更新,今天四章补昨天欠发的。 第四十五章 水关 闵元启重生之后坐漕船不多,他盘膝坐在木制的船头,看着那些船头磨擦破损的地方,心情渐渐平定下来。 记得少年时也就是天启五年左右,他随父亲闵乾礼上过一次京师,从淮安出发,到宿迁,徐州,再到德州,临清,一直抵通州,那时闵乾礼是千户官,带着几个甲首十几个纲司,加上其余千户所的漕船,过百艘漕船一起行动北上,过了临清之后枯水,每天都有无数运军在岸边拉纤,喊着号子,粗重的绳索在他们的背脊上拉出一条条血痕。 当时闵元启似乎说了什么同情的话语,闵乾礼并未出声。 到回程之时,正好遇着刘六刘七叛乱,山东地方赤地千里,这一场叛乱被官兵迅速剿平,却依然死伤极众,百姓流离失所,凄惨之至。 那时闵乾礼才说了一句:宁为太平犬,不当离乱人。你看拉纤辛苦,那算得什么,好歹有一口饭吃,若遇着战乱兵火,人命才不是人命,连太平年月的狗都不如。 当时的闵元启懵懵懂懂,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到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现在的局面是闵元启自己主动,甚至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但当他身披重甲,膝间横放着自己的戚刀,准备去上阵搏杀,与人以命相拼时,又何尝不万分紧张? 只是盘腿坐着,闵元启就感觉自己的体能在飞速的下降,夜晚的河上还是很冷,寒气逼人,但闵元启一直在后背出汗,甚至他感觉自己的里衬都快被汗水濡湿了。 上次的搏斗事发突然,对方几乎是空手,闵元启是有官职护身,那些青皮混混不敢公然杀官,何况袭击殴打官员都是重罪……就是依仗着这些闵元启才没有什么顾忌,暴起伤人,着实痛快。 今夜却是不同了,暗夜袭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杨世达一伙不会有顾忌,闵元启就算披着铁甲,也难保会不会受伤,甚至是丧命。 但闵元启思忖再三,却也毫无退缩之意。今生他是一个彻底的武夫,从小就爱舞枪弄棒,这在大河卫的武官子弟中算异类,长大成人袭职前也是一心想去营伍里寻个前程……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在北方的将门子弟,大半的将领都是北边的军户出身,万全卫,大同卫,山西卫,辽东诸卫…… 结果后世的闵元启穿越而来,前者只剩下记忆,但很多思维方式和过往经历对后世的闵元启也有极深的影响……而后世的闵元启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却是孤儿出身,经历过多少挫折苦难都挺了过来,摸爬滚打自己奔出了一个不错的好前程,这样的人生经历也使得闵元启在温和的表面之下潜藏着一座火山,坚忍不拔,遇事绝不会畏惧,退缩。 此时此刻,哪怕他在战栗着,也在恐惧着,和身边的伙伴们一样紧张,但闵元启没有退缩的打算,一丝一毫都没有! …… 近子夜时分,杨世达所在的河房还是相当的热闹。 这个临河的堤上建筑群很大,总数有三四个套院和五六十间房舍,这里原本是灌南的一个巡检司衙门,后来提举盐课也在这里办公事,再有地方上的官吏在这里办公,所以原本一个套院建成了好几个套院,连大门都建了好几个。 这里是灌南和山阳以及到清江浦和淮安的水关交界,四乡八里的人提起水关就知道说的是这里,到万历末年巡检司废弃,再下来提举盐课也形同虚设,到了崇祯中期之后,杨世达这个标准的私盐贩子因为天下板荡地方秩序败坏,捐输了一个从七品的佐杂官职在身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查私盐的国朝官员,河房这里也就被杨世达一伙人给占了下来,这些年功夫杨世达的势力也是越来越大,祸害的人当然也是越来越多。 闵元金,梁世发,还有王三益以及十来个旗军都是被关在一处,三开间的大房子再关几十人也不会太拥挤。 这里原本就是杨世达一伙做黑活关人的地方,在河房最北侧临河的地方,河堤很抖,房舍是条石加砖瓦筑成,估计还是成化年的建筑,盛世光景,房舍修筑的异常坚实,除了从正门杀出来,想挖个洞跳个窗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杨世达一伙占地收钱,其实就是变相的税卡。大明的工商税形同虚设,海关税也不行,茶税一年才几万两,盐税已经是收入最高的税种,一年也就二十多万两……这个数字在崇祯年间还是在持续的下降,其实是和朝廷的控制力下降有关,也和大士绅大商人们转嫁压力有关,所以后世的人将一切黑锅交给东林一党来背,不太公平,东林党本身也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势力。 每天在水关进出的船只很多,盐船,粮船,小渔船,运人的各种小船等等,除了运军的漕船外,只要经过的船只杨世达一伙便会收钱。 每天算算收入,去掉一些打点官吏的必要开销,再开销一些给麾下的青皮游手,剩下的便是杨世达自己的收入了。 每日多则数百两,少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就算是在通货膨胀的崇祯年间仍然是相当令人羡慕收入。凭着这水关杨世达养活了百来个青皮,建立了自己的基业,使他的功业比起兄长杨世礼来似乎也没有差太多…… 每天傍晚天黑之后,会有厨子带着酒菜吃食而来,然后用几个大铁锅热火朝天的做出菜饭,准备杨世达一伙的酒食。 这个年代缺乏一定的娱乐,就算是跑到淮安府城那样热闹的大城,无非就是酒楼多些,有一些青楼之类的游玩场所,能叫堂会,听曲,看戏,但那些高雅的地方未必欢迎这些游手无赖,这些无赖也不太喜欢去那些场所,那些半掩门的土窑暗娼才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在河房这里喝酒,耍乐,赌钱,每天闹到半夜才睡,这已经成了杨世达一伙的日常活动,由于太过无聊,又知道逮着一伙云梯关的旗军,甚至还逮来一个百户,天黑封了河之后,很多无赖子便三五成群的跑过来用王三益和闵元金等人解闷取乐。 这可苦了闵元金和梁世发,隔一阵便会有几个青皮过来,吃酒吃的醉醺醺的,对王三益他们尚不敢直接动手,梁世发和闵元金几个就被轮流架起来拳打脚踢,这些人下手阴狠,对人也毫无怜悯心,半天下来便是将梁世发和闵元金等人打的鼻青脸肿,看着已经不成人形。 关二冷着脸,他的鼻子还是歪歪扭扭不成模样,这年头可没有碎骨重整的手术,打碎了的鼻子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形象和呼吸,关二最恨的当然是闵元启,对眼前的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也不会轻饶。 “你们那试百户不是很横?”关二左右开弓打着眼前两个小旗官的耳光,两个小旗脸皮青紫,血丝从开裂的皮肤和鼻间流淌而下,关二嫌自己手上沾血,示意几个青皮上来再打,他冷笑着道:“当日打伤老子,伤了俺们好几个手下,现在他人在哪?还不是将你们这些贼配军推出来叫狗攮?此番就算有人说和,你们俩个也不要想着能安生走了,不叫你们丢手卸脚再丢性命,关二的名字便倒着写。” 闵元金和梁世发俱低垂着头不语,这时有个青皮进来笑道:“二哥,大哥叫你到上房喝酒,这两贼配军下半夜便砍了手脚丢下河,何必同他们生闷气。” 关二冷笑着点点头,回头对青皮道:“这百户官可有吩咐?” “好歹是六品官,现在再乱也不好动他的手,不过也不能轻易放了,等大河卫那边有大官派人来说项再说,大哥说了,以后云梯关所那边的盐船一律再加一成,不答应就不放人。” “这也罢了。” 关二这才满意一笑,对着王三益道:“听说百户家里有个生的不错的小娘?要么许给俺当小妾,成了俺的老丈人就不必受苦了,现在就请到上房去好酒好菜招呼。” 众多青皮听着这话狂笑起来,他们脸上满是肆意行事的快意,在这一片地方,官府衙役们不敢管他们,卫所军人被他们鄙夷,外来的客兵可不会理会地方治安的屁事,这一片地方已经失了秩序,成为他们为所欲为的乐园。 “百户官的闺女也就配给咱们二哥当妾!” “二哥玩腻歪了给咱如何?” “你他娘的糟践的小娘还少了,还敢惦记老子未上手的?” 一众青皮跟着关二,一边说笑一边走了出去。 几个旗军看到青皮们出去,顿时便都是哭了起来。 王三益这百户尚要关押受到折辱,两个小旗要被砍手砍脚丢在河里淹死,他们的下场又会是如何? 梁世发面如死灰,身体也是忍不住抖动着,他家中尚有妻小和父母,闵元启这个试百户还在挖盐池晒盐,眼看好日子就在前头,苦了这么多年,生活刚出现一点盼头,自己就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河房密室里头? 闵元金鼻子里一直在滴血,脸上也在滴血,胸前衣襟都被鲜血濡湿了,他看看梁世发,小声道:“梁兄弟,莫要害怕,大人一定会来救咱们。” “我也信着大人。”梁世发咬着牙道:“别人怕杨世达和关二,大人不会怕他们。” 话虽是这样说,但梁世发明显还是底气不足。 第四十六章 招揽 “放心吧。”一直沉默不语,只有在女儿被关二一伙嘴上侮辱的时候咬了咬牙的王三益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梁世发道:“你们的百户心气很高,是个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认准了事情就不会轻易动摇,哪怕刀山血海也敢去拼一拼,闯一闯。现在你们百户开盐池晒盐,杨世达一伙断他买粮的道,将来卖盐也定然会寻麻烦,哪怕是为了盐池的大事你们百户也会来和杨世达一伙做过一场,何况还有你们在这里?他要晒盐赚钱,还要练兵,为什么?不过是乱世中有自保之力,若是轻易放弃你们这些跟随他的人,日后还有谁真心效力卖命?杨世达这样的,不过纠结一些青皮无赖,用利益将人引在身边,一旦有不利便会四散而逃,元启他不会这样用人,是以我心里笃定的很……他一定会来!” 梁世发听的发呆,待王三益说完了才道:“老百户不过到了咱们那边两次,对咱们百户就这般了然于胸,还真是叫人敬佩。” 王三益虽是被捆在暗室,此时还是老脸一红,他低声道:“其实做大事,有心气,练兵图强的这些话,多半是我家小女所说。我去过两次,回家一说,小女便如此断言……” 其实王二妹对闵元启的评价甚高,但有一些话也是不好说出来,比如说此人练兵成了,怕是新的将门,比如曹州刘,花马刘之类,对百姓未必是好事。地方上没有强项人物,容易被外人欺侮,地方上有强势人物,则地方上的百姓跟随这一类枭雄人物又容易折损太大,劳民伤财甚至死伤累累不过是大人物向上的踏脚石。王二妹的意思,可以适当结交示好,甚至给一些帮助,但不能走的太近,以防被闵元启牵累…… 当时在王家的百户官厅之内父女几人谈话,王鸣远对妹妹关于闵元启的评价不太高兴,秀才相公多半如此,不是他们同类的读书人就很难被高看一眼,特别是被他们所鄙夷的武夫就更不可能得到认可。不过王鸣远对妹妹关于提防闵元启的话倒是相当赞同,这也是王三益出事后王鸣远就去找闵元启麻烦的原因所到,反而是王二妹冷静的多,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能豁出去救父亲出来的就只有闵元启,是不是被此人连累,事后怎么算这笔帐,这都是事后的事情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二妹的脑子比她那个秀才兄长要清楚的多,只是被关押在暗室中的诸人,此时此刻还都是无从知晓。 “你们定定心心,等着元启他们来救咱们。”王三益也被反绑着捆在柱子上,不过他倒是挺乐观,呵呵一笑,安慰众人放心。 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怎么可能完全放心,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拿眼看着反锁着的木门,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 关二等人从临河的北边库房出来,从西南角的月洞门穿出来,再走十来步便到了正堂西侧,从廊檐穿过,便是到了五开间的大堂正门前。 四处均是挂着灯笼,廊檐下也是挂着十来盏灯,东西两边的套院,正房两侧的厢房,往南直走的正门房,一路上挂着好几十盏灯。 东南角的码头上也高悬着气死风灯,灯火高高挑起,河面上若是有船过来轮值的人很远就能看到。 不是没有人想着趁夜偷偷过水关,但这水关当年选址在这里是有道理的,整条大河在这里最为狭窄,就算没挑着灯,只要有月色便可以将河面看个通透,到了晚上有巡逻的青皮无赖,一旦看到有船便会叫骂着赶到河边,喝骂着叫人将船驶过来,晚间收钱还会加倍,若是敢逃,青皮们驾着桨船追赶,他们人多势众,普通的民船根本便跑不过他们。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便是无人敢在夜间偷过,到了晚间盐丁们就在河房里喝酒耍乐,门户大开灯火通明,也不怕有船只敢冒险偷过。 关二等人回到上房,杨世达在正中席上坐着,见关二过来便笑骂道:“几个贼配军值当去耗神费力?我这里有好事情等着同你分说,你却迟迟不来。” 关二告了声罪坐下,问道:“大哥何事?” 杨世达指指身边一个留短须的中年人,笑道:“这是我兄长派来的毛师爷,他同你说。” 关二这才知道眼前这中年人是杨世礼派过来的,当下又是起身叉手一礼,笑道:“毛师爷有什么吩咐,只管同俺说,俺一定全力去办。” “这事关系要紧,”毛师爷笑了笑,脸上有些矜持神色,他对关二小声道:“近来山东镇总兵刘大人带客兵入驻淮安一带,此事关二哥知道?” “师爷说笑了。”关二道:“客兵现在到处征粮,闹的地方鸡犬不宁,很多人找咱们述苦,不过咱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咱们的人也被客兵打过,能怎样?叫大伙忍着呗。” 地方上的青皮无赖,除了欺压本地人外,其实也会防范外来势力的进入,从这一点来说和地方上的利益倒是相通。 若是普通的小股外来盗匪,或是溃败乱兵,杨世达和关二都曾经撵过这些人,一则防他们抢地盘,二来把这些人打跑赶走,地方官府或有实力的缙绅就会感觉这伙人还有些用处,不会真的下狠手整治他们。 不过此前杨世达和关二对付的是小股流寇和败兵,眼下刘泽清可是带来了好几万客兵,早就反客为主,淮安的地方官员和大河卫,淮安卫都拿客兵没有办法,各县的大老爷们都被点了差役,替客兵筹集粮饷,刘泽清更是凶名在外,给杨世达和关二再多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这些客兵对抗。 毛师爷听出关二有些不愤,当下呵呵一笑,说道:“关二哥也不必生气着恼,曹州刘现在驻在淮安,不过他最想要的还是扬州,先拿淮安当根基,再图扬州,要得地盘,首要还是要有钱粮。咱们大爷掌控多路私盐,曹州刘也是知道了,前一阵子派人带了委札过来,委咱们大爷当游击将军,大爷还没有答应,意思是嫌官太小,最少得给授个参将名义。若这事成了,大老爷当参将,二老爷最少是个游击,关二哥怕是能接这个提举官职,众多弟兄都能摇身一变,从千总到把总各有职差,再兼个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好歹都有品官出身……” 刘泽清到淮安后先图的是安身,再图钱粮充足,壮大部曲。他现在已经派了诸多部将分驻各处,除了淮安山阳沭阳宿迁外,还有安东宝应盐城各处都开始陆续派兵驻守,但刘泽清此时还没有留在淮安府城安身的打算,他更想要的是扬州,扬州的地位不需多说,以刘泽清此时的判断应该是李自成必定能打下京师,但安顿北方,整理好北方秩序,巩固九边,再下河北山东河南,这个时间最少得一年。 他可以经营扬州,坐视天下风云变幻,看看大明南边的这些文官怎么应对。 如果大家都投降,刘泽清坐拥淮安,麾下数万大军,投降的筹码不小,在新朝最少也能封个侯伯,大明自嘉靖之后没有武将封爵,新朝始建,会荡涤消灭旧朝勋贵,同时也会册立自己的勋贵,刘泽清当然要抓住这最好的机会。 至于整军顿武,誓师北上勤王替大明卖命,刘泽清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和觉悟,怕是整个淮扬地方到南京,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位刘总兵会有这般高尚的情操。 兵马钱粮,是刘泽清近期关注的要点所在,杨世礼一伙人在地方很有势力,人强马壮,控制私盐,将此人拉拢过来,一则得稳固财源,二来扩大部曲人手,一举多得,对刘泽清来说是一桩好买卖,以朝廷现在废驰的法度根本不可能对刘泽清有什么约束,其麾下的副将参将游击已经数十人,在天启年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任命一个游击或参将,对刘泽清来说毫无困难,对杨世礼来说,要一个参将官职到手,由一个私盐贩子成为大明将领,还能保住此前的地盘,只要给刘泽清提供一些钱粮收益,他可以利用官职再将这些损失捞回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毛师爷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便俱是明白过来。 关二高兴的满脸放光,站起身来叉手对杨世达道:“大哥眼看要做大官了,小弟先在这里给大哥贺喜。” 杨世达一摆手,笑道:“这是我兄长的带契,也是时运!没有李闯往京师打,曹州刘不会避到淮安来,他不到淮安来在这里图谋大事,我兄也没有机会保举官职,说来说去,还得谢李闯才是。” 关二与众多青皮俱是捧腹大笑,连那有些矜持的毛师爷也是笑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气,毛师爷大有深意的道:“各位好生做,以在下估算大明王气已终,李闯终得天下,曹州刘不是那种死心眼,定然会成新朝亲贵,到时候诸位也成为新朝开国的功臣,此后数百年间富贵绵长,真是可喜可贺。” 关二虽然不大瞧的起读书人,更不喜眼前这毛师爷身上的酸气,不过反过来说他又对读书人充满着神秘的敬畏感,千百年的传承不是那么容易被完全否定,对毛师爷的论断,关二又惊又喜。 大明要亡国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叫关二等人感觉有些迷茫,甚至有些隐隐的痛苦。不管他们对皇帝观感如何,对大明怎么厌弃,但他们多半是万历年间出生,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在大明生大明长,这个王朝贯穿了他们的前半生,包括父辈祖辈,一旦大明轰然倒下,每个人就象是心中缺了一解,不适和难过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 但这只是隐约的感觉,也是一种习惯的作用和力量,杨世达和关二等人更多的还是心中欢喜,一旦新朝建立,跟着有实力的军头投附新朝,带来的回报之大根本不需多想。 杨世达此前就是个混迹在各个县城的青皮无赖,靠着讹人骗人混口饭吃,关二是判过流放的罪犯,其余的众人也多半是街头无赖,各宗族都管不了的青皮混混。这些人是大明这座庞大建筑的底基中的蛀虫,欺压良善,扰乱地方,遇到强项手狠的地方长吏,这些人要么被关押流放,要么就可能直接被判斩首,难道还会有御史官长替这些无赖子弹劾地方官吏? 在大明的历史上不乏先例,苏州就有地方官员,一次斩杀过百人的打行无赖,借此弹压地方风气,时人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有人同情这些人群中的渣滓。 现在,这些人就要摇身一变,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系上乌角带,银带,脚踩官靴,成为百姓敬畏仰慕的大老爷们了。 第四十七章 阵入 “大家同饮一杯。”杨世达满脸红光,举杯道:“大家共富贵,我杨某日后便当了官,也还要大伙儿帮衬。” 众人俱是举杯赶紧饮了,杨世达却又猛然将杯子一放,眼中戾气明显的道:“此前那试百户还拿官身说事,折损了我等的颜面!今晚吃罢了酒,先宰了那两个小旗官和众旗军,待老子授了游击,将那百户调到老子帐下听令,随意寻个由头将他斩了,却看谁敢替他出头?” “大哥说的是。”关二狞笑一声,说道:“这大河上下,是咱们一伙说了算,哪轮着一个贼配军出头?” 毛师爷好歹是个童生出身,虽不甘穷困给个盐枭当师爷,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乡人的白眼和唾骂他早就适应,但对着眼前这一伙戾气满身,满嘴粗话的青皮无赖,内心还是颇感不适。众人俱是吃的肥鸭,猪肉,烧鸡,毛师爷脸上含笑,筷子只在桌上寻一些清淡的时蔬吃上几口,内心巴不得这酒宴早些结束,好早些回房安歇……杨世达早就叫人寻了个长相不错的暗娼等在客房里,毛师爷早就等着心急难耐。 正在焦燥之时,毛师爷影影绰绰看到有不少黑影出现在河房正门附近,手中似乎还都是拿着兵器,他颇有些警醒,但毕竟喝了酒,大脑反应有些迟滞,当下还颇为迟疑的道:“二老爷,今晚还有兄弟赶过来?” “大半人俱在此了,不在的这时多半挺尸了。”杨世达笑道:“毛师爷还有话要和我兄弟们说,不在这厅堂里的就是在偏厢喝洒,适才也多是见过了啊。” 杨世达又笑了笑,说道:“莫非有人听到风声,提前来投效?” 这五开间的正堂摆了四桌,近五十人坐地吃酒,两侧偏厢加起来也有五六十人,杨世达的这水关正常用人就是这么多,还有百十人算是外围,隔三岔五的过来一两回当帮闲,拿些钱便又叫他们走人,水关这里赚头虽大,杨世达也养不了太多青皮无赖。 不过若是授了官职,正式成了官兵将领,在地方上就可以加设税卡,并且催大户们纳钱粮以助军需,客兵们就是这么干,杨世达这种地头蛇干起来便是更加得心应手。只要募上几百人就可号称有一营兵,然后在地方上大肆征收钱粮。 杨世达听到消息便想竖旗募兵,反正地方上青皮无赖甚多,他又是这一带知名人物,竖旗之后不愁无人来投。 只是消息尚未确定,杨世达睁着眼看向门边,却是隐隐有些疑惑。 “不对!”关二猛地站起来,瞪大两眼,骂道:“是云梯关的那些贼配军!” …… 闵元启披着铁甲,站在队伍的正中前方。 三开间的大门足够大,又是灯火通明,队伍很容易就摆开并且从正门鱼贯而入。 原本他们在停船的时候就该被发现,岸边的气死风灯高高悬挂,肯定是应该安排了轮值看守人员,但事实上并没有,河边空荡荡的,只有夜晚的寒风呼啸而过,整件事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损伤就是有人下船时摔倒了,估计是太过紧张之故。 在码头上岸,整理队列,摆开阵式确定排头,令各队官站于小队之侧,闵元启站在队伍正中的前方,如此安排之后,原本杂乱沉重的呼吸声也是变得平静了许多。 队伍中在闵元启身前的是几个刀盾手,李俊孙和王武迈,加上谢祥几人,他们要么武艺高强,要么胆气过人,且全部是穿上锁甲,防护要比穿绵甲或只穿胖袄的强很多。 闵元启略微落后刀牌手两三步,持长刀于正中。 在他们身后是高存诚和杨志晋,闵元忠这三个小旗官,十余人持丈二的长枪,再后十余人持五尺短枪,再于其后是持七尺到八尺左右长镗把的镗把手,第一阵长枪负责远程戳刺攻击,压制敌方阵势,其后的短枪手是攻击主力,配合长枪手刺杀敌人。刀牌手掩护整个阵列,虽然在阵列最前,但他们最主要的任务并非进攻,而是稳固整个阵列的完整。 这是三个鸳鸯阵的集结,闵元启感觉自己不是天才,就算两世为人他在古代兵法阵列上也只是个新手,所以他几乎是不折不扣的完全的按戚继光的部署来列阵,只是因为没有大毛竹而改用了丈二长枪,从效果上来说可能略差一些,但相差应该不会太远。 所有人从门房而入,每个人都板着脸,在进门之后众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人群中只有沈亮和闵元启最为镇定,沈亮久经战阵,有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闵元启好歹是主事之人,又曾经与众多青皮交过手,知道对方也就只能欺负良善,遇到真正的好手,其实不堪一击。 所有旗军或持刀牌,或架长枪,众人按着一致的步伐,亦步亦趋的跟着闵元启的步伐,走进了这处灯火辉煌的建筑。 这里曾经叫所有人感觉畏惧,或是屈辱,海边的卫所煎盐由来亦非一日,在这里被杨世达一伙侮辱和恐吓亦非一次两次。 每次人们路过时都恨不得加快速度而过,但每次又是被迫停泊,交纳银钱之后才能在嘲笑和辱骂中驾船离开。 刀枪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耀眼,酒菜香气顺着风漂过来,不过没有人会感觉到这酒菜香气诱人,这些香气,还有身处宴席的那些人,还有灯火,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对闵元启来说是这样,他曾和人争斗过,转世之后还挥刀斫砍过人,但那和今晚的情形不同,他深知自己要做什么,也下定了决心,但在此时此刻,还是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感觉,仿佛是在做一场梦,也仿佛是身处一个真实的游戏之中。 但闵元启深知并非是游戏……他左右顾盼,身边伙伴沉重的呼吸声,沙沙的脚步声,锁甲摩擦时发出的轻微的哗哗声响,还有自己身上这坚固冰冷的铁甲,这铁甲有年头了,相当陈旧,但保养的极好,有明显的油迹和味道,层层叠叠的甲叶重叠在一起,厚重而冰冷。 这具铁甲最少三十斤重,这还是没有顿项,护臂,护心镜和护胫的重量,如果全部配齐,加上铁手套和铁甲裙,重量可能会超过七十斤。 闵元启感觉肩膀很重,这甲衣全部的重量都落在两肩上,若不是他身高体壮,怕是光负担这铁甲就要耗掉他大半的精神体力。 身前的刀牌手俱是左手持盾,各人都是拿着轻便的圆盾,盾牌用松木所制,外蒙厚实的牛皮,轻便,但可以挡箭矢或刀砍,或遇重兵器劈砸或长枪戳刺,这种木盾的效果便相当的差。明军盾牌,多用白杨木或松木,形制多为轻盾,如手牌,搓牌,燕尾牌,长约五尺,阔两尺,这种已经算是较大的盾牌,还有边缘略高的藤牌,以藤条编制,边缘略高,径为两尺,比圆盾还要小的多,主要功能并非防戳刺劈砍,只为防流矢所用,作用较为单一。北方边军,还有高过七尺的方形长盾,较圆盾更大,更为沉重,那是配合车营阵列所用,以防游牧骑兵拉瓦射箭或投掷兵器,南方战场上一般却是用不着。 各人的佩刀多是戚刀或柳叶刀,也有人用环首刀甚至倭刀,大明在抗倭战事中不仅得到了大量倭人用的火铳加以仿制,同时也得到了大量倭刀,除了仿制外朝廷和民间也大量购入,卫所军人拥有倭刀也并非奇事。 韩森用的是斩、马、刀,他并非队官也不是刀牌手,但身处队伍一侧,与高存诚两人并肩站在一处,两人一个用五尺枪,一个用双手大刀,这种刀重七斤,并不能当单手武器用,刀把长四尺,刀刃长三尺,全长七尺,比起五尺短枪尚要长二尺,由于刀身沉重只可以双手握住挥斫,刀背厚实而刀锋锐长,沉重锋锐,自汉唐之后至宋,向来是步战利器,只有勇壮之士才可以在战场上挥斫杀敌,甚至披铁甲持此长刀可以对抗骑兵,宋军的麻札刀,大抵便是此刀。 闵元启看了一小会儿,心中便是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勇者手中的、斩、马、刀,伙伴们的腰刀,戚刀,环首刀,盾牌,如林般的长枪,短枪,压阵的镗把,整齐的队列,披甲的同伴走在前,没有甲的走在后方。 如果说有什么缺陷,便是阵中实在找不到几个合格的弓手。在海边的人们缺乏打猎的经验,旗军们除了种地煎盐之外,有闲暇时间不是去揽工便是到海上捕鱼,海边缺乏大型走兽,所以祖上传下来的弓箭技能既没有军事作用,也没有射猎的需求,早就被彻底丢了个精光。 闵元启希望队伍中有十到二十个弓手,能在一照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形成暴风骤雨般的打击,可以迅速瓦解对方的抵抗意志,可惜世事总难如愿。 在队伍进入大门抵达宽大庭院的同时,正堂里的惊呼声,暴怒声,喝骂声迭次响起。 “狗攮的贼配军,敢来抢人?” “三四十人就敢冲杀进来,当咱们是吃素的?” “正好连这些人一并斩了手脚,丢到河里去喂王八!” 厅堂里响起暴怒的喝骂声,看到闵元启等人持着刀盾长枪进来,这些青皮无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太紧张,他们已经习惯了所有人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的模样,加上杨世礼和杨世达就要被保举为将领,这使得杨世达和关二等人的心理状态也发生了变化,哪怕是眼前的旗军们身披甲胄,持长枪刀牌鱼贯而入,杀意明显,杨世达和关二等人仍然是下意识的暴怒和不屑。 青皮们暴喝着站起身来,上次在闵元启手中吃了亏后,杨世达和关二等人下令部属们在水关这里兵器不准离身,现在他们抄起长刀,长枪,勾镰枪,镗把,腰刀,短刀,短斧,狼牙棒,这些家伙用的武器相当驳杂,很多俱是民间的铁匠铺子打造出来,也有一些是卫所军人变卖家产流落到民间的制式兵器,他们当然没有刀牌,也没有铠甲,这些人在乡里横行时拿把短刀就能吓住整村的人了。 在正堂的人抄兵器往外涌出来时,两侧厢房的青皮们也被惊动了,他们从窗子里看到有几十人冲进来,再听到杨世达和关二的喝骂声,于是也是一边叫骂,一边拿着兵器往外冲出来。 在水关的青皮们看来,冲进来的旗军只有四十余人,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都不到,他们多半时间都横行无忌,没有人敢惹他们,这使得他们向来胆气很壮,敢于和人动手。再加上人数众多,这使得这些青皮根本没有看到潜在的危险……前列的旗军持盾披甲,手持长枪短枪的旗军们也是阵列严森,整个阵列森严厚实,而杀意弥漫。 第四十八章 阵破 闵元启等人刚踏进院里几步,两侧已经各冲出十几人,三个鸳鸯小队的后翼各出来两个镗把手,手持镗把的旗军站在短枪手侧后,镗把高举,护住军阵的侧翼。 青皮们向前几步,就感觉到无法攻击,这个军阵相当的整齐,攻击任何一方都会导致凌厉的反击,而他们是一团混乱,很多人吃了不少酒,连脚步都是虚浮着,他们红着眼,不停叫骂,甚至推挤自己的伙伴,但一时却根本无人直接扑向阵列进行攻击。 只不过僵了片刻,关二已经带着数十人冲出来,他们一出来,大院正中和两侧便聚集了过百人,这一下所有青皮的胆子更壮了,终于有几十人拿着兵器,从正中和两侧缓步向前。 “杀!” 闵元启发出一声怒吼,所有旗军俱是怒吼着应和,这一瞬间,所有叫骂声都被压制了下去!丈二的长枪在刀牌掩护下持续向前,根本不顾虑自己是否会受到攻击,阵列缓步向前的同时,前排的长枪手开始将长枪端平…… 闵元启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眼前,关二等人从相隔十几步到七八步,再到五六步,几十个拿着兵器的青皮挨挨蹭蹭互相推挤着向前,刚刚旗军们整齐的喊杀声令他们有些失神和畏惧,这时这些家伙才醒悟过来,眼前不光是一些他们看不起的穷贱军户,也是一群真正的大明军人,在这一刻,这些家伙才猛然正视起眼前这些卫所旗军的身份,相比较而言,他们不过是一群游手无赖,他们未受过一天正规的训练,只不过擅长以多欺少,或是欺负那些根本不敢还手的穷苦百姓。 就算是青皮间的彼此斗殴,无非就是一声吆喝,一拥而上,一方人多的便胜人少的,眼前的这般整齐军阵,他们是从来未曾见过,在凌厉的军阵和长枪之前,他们本能的开始畏惧退缩了。 待对方挤到四米之内的范围时,这些家伙还没有太多警惕,只是下意识的在漫骂和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闵元启感觉自己额角在流汗,汗珠顺着兜鍪边缘的发髻流淌到了脸颊上,他感觉嘴唇发呆,甚至上下鄂都粘到了一起,呼吸时象是有一团火进入了肺部,同时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下意识的想咽口唾沫,却是感觉嘴里彻底干涸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水份可言。 在最后关头,闵元启看了看身边左右,除了沈亮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在发抖,甚至连韩森这个总旗在内也不例外。 闵元启突然微微一笑,然后用着极为坚定和冷静的口吻喊道:“长枪手,刺!” “杀!” “刺!” “杀!” 高存诚和杨志晋还有闵元忠三人一起跟着叫喊起来,三个小旗官一起下令,前排的所有长枪手一起将已经端平的长枪猛然向前刺去! 所有人都在怒吼,喊叫,很多长枪手的动作都变形了,在平时训练时是从捉枪,拿枪,起势,戳刺,砸抡再到左右防敌,招势简单,但要求动作一致,此时向前戳刺,却是有前有后,动作有快有慢,好在十余支枪大体上是一并向前,在闵元启看来乱七八糟的戳刺,对眼前的敌人来说,却是如霹雳惊雷,或是长空划过的闪电,叫他们震惊之余,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正确的反应。 最少有五六支长枪同时刺中了对面的青皮,鸭嘴般的枪头在刺中敌人的同时破开了巨大的创口,被刺中的人瞬间便是血如泉涌,他们躬着身,丢弃兵器,捂着身上的创口,一脸的不可置信,有的人疼的张大了嘴却是叫不出声,很快就翻白着眼,躬着身子倒下去,他们倒下去后还在流血,身体在颤抖,整个人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多半是被刺中的内脏,也有人被一枪戳中胸口,刺中了心脏,这人剧烈的颤抖,口鼻都在喷血,倒在地下后没几息功夫便死去了。 “刺!” 几个刀牌手继续向前,薛祥和沈亮同时架住了几处砍过来的兵器,在荡来斩来兵器的同时,沈亮将手中长枪猛然一刺,一个青皮按着喷血的咽喉,颓然倒在地上。 这时三队旗军象是受到了鼓励,原本的畏惧胆怯的心情都猛然一去,刚一照面,连续杀死多人,那些青皮虽然人多势众,脸上反而是显露出胆怯的神情,两相对照,强弱之势相当明显了。 闵元启接连下令,阵列继续向前,这时正面和两侧都有青皮陆续抵近挥击兵器进攻,双方都喊杀怒吼,但旗军一方阵列相当完整,几乎没有什么混乱,这鸳鸯阵法原本就是为了在南方逼仄地形和巷战而设施,长短兵和后排侧翼俱想的相当周全,闵元启不敢擅改戚继光当年的成法,其实这是正确的选择。戚继光那样的将门世家中的杰出之士,加上多年的实战经验和高超的指挥水准,以其设计出来的实战阵法,闵元启有什么资格去擅改其法?眼前的交战便是证明了阵列的高超和阵而后战的重要,正面和两侧虽然都有攻击,院落中金铁交鸣之声不绝,双方几乎都是在挥斩劈刺,但惨叫倒下的十个有九个俱是那些不成阵列,胡乱斫斩的青皮无赖,而旗军的阵列持续突击向前,当者辟易,开始时关二等人还试图阻挡合围,在枪阵连续戳刺之后,正面倒下了一排人,或重伤或死去,到几次戳刺之后,旗军阵列之前已经无有一个站立之敌。 闵元启身在刀牌之后和枪阵之前,眼前先是不停有敌人呐喊嚎叫,还有兵器挥击而来,他紧握戚刀的刀柄,没过多时便看到正面之敌接连倒下或后退,待几轮厮杀之后正面已经再无敢站立阻拦之敌,多半青皮退向两侧躲避,少量的则已经随关二退到正堂房间之内。 到这时闵元启做了一个变阵的手式,两侧的队官看到指令后便带着全队转向,左右两侧的青皮原本就被长短枪攻击的相当狼狈,待变阵后直面旗军的攻击,他们被压迫的更狠,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器和未经过训练的孱弱身体根本不能和旗军相较量,双方互相挥斫戳刺,青皮们纷纷惨叫倒下,然后只能持续后退,几息功夫过后,两侧的青皮们已经被压迫到房檐下屋门前,原本的嚣张气焰已经丝毫不见,只剩下一张张惊惶的脸。 旗军也不是毫无伤损,在互相斫砍的过程中也是不停有旗军被砍伤刺中,他们发出闷哼,也会有哭叫声,但事前闵元启做过部署,阵后的镗把手之后还有一个火兵,只持一柄腰刀,一旦发觉有伙伴受创,火兵便立刻上前把受伤的伙伴拖拽出来丢到阵后,这样受伤的人安心些,只躺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呻吟声,若三个火兵有闲暇,还会替这些受伤的伙伴敷上伤药,用干净的绑带把创口绑扎好……这都是闵元启事前的吩咐,要用尽一切办法,尽可能的减少将士们的损伤和痛苦。 刀牌手们扑的更前了,谢祥和李俊孙,王武迈,表现的最为武勇,他们将圆牌举起,抽空便是把手中的刀向前递去,长枪手在他们身后掩护,仗打成这样,在狭窄的空间中刀牌手发挥的作用更大了,他们不停的把原本已经很狼狈的青皮们再往侧边挤压,使对方越来越缺乏回转周旋的空间,待青皮们几乎被推到墙根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钢铁般的长枪从林给包围了,一些青皮还在下意识的抵抗,手中的兵器和拍打戳刺过来的长枪交错拍打,但抵抗的人发觉刺来的长枪越来越多,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他们发出绝望的叫喊声,叫着伙伴们来帮手,可是左右顾盼,则是发觉伙伴越来越少,甚至不见踪迹,地上只有成堆的尸体,鲜血流淌,院中全是这种刺鼻的味道,这一下叫这些人魂飞魄散,他们手中的动作一迟疑,身体一僵,则底下同时好几支短枪刺过来,尖锐的三角枪头能轻松的破开人体,刺中人身上的任何一处地方,枪尖再一拔,鲜血便是如泉涌般的涌出来,被刺中的人嚎叫着,很快就耗光体力和生命力,软软的倒在地下,可能会呻吟和抽搐一会儿,被长枪深深刺中要害的人死的很快,被砍斫倒下的可能会挣扎很久才死。 两侧的厢房边最少躺下了四十来人,更多的青皮无赖躲到了厢房和正堂中,很快就有人把屋中的灯火都吹熄了,房间中影影绰绰藏着不少人,借着外间的灯烛和月光,可以看到很多身影在屋中胡乱的活动着。 庭院中满是血腥气和尸体,谢祥等人举牌推挤,手中的戚刀向着斫砍或戳刺,他们满手都是鲜血,刀身上遍布血液,膀子和前胸,还有脸上,盾牌上,甲衣上,都是被沾溅而上的血液,连没有带头盔的头发上都被鲜血浸润透了。在青皮们都退到厢房里去之后,几个刀牌手分做两边,持着盾牌将厢房门完全给遮挡住了,身后则是站着长枪手,有人想站在门口窥探,长枪手立刻越过盾牌向内戳刺,在几声惨叫之后,那些青皮躲在屋门两侧,再也不敢站在当中。 仗打到这种时候,旗军们愕然惊觉,拢共就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应该是不到十分钟,从冲到院门到打败比自己多两倍多的敌人,时间就是这么一点点,然后各人就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除此之外,便是灯火通明的庭院和黑漆漆的大片房舍…… “赢了?”韩森拄着自己的双手刀,剧烈的喘息着,这七斤多重的大刀威力巨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斫砍中了几个敌人,但肯定是砍中了人,他不止一次感觉手头一震,力道巨大的反震使得他虎口发麻甚至疼痛,有好几次都差点握不住刀…… 地面上有个被从肩膀砍到胸腹部的青皮,整个身体差不多被劈砍开来了,韩森不敢确定这是自己的杰作,他不敢确定也不愿确定是自己做的这事……半个月前他还只惦记着再次北上的运军差事,盘算着带哪几个小旗,把甲首们确定好,自己和其余的纲司会合,怎么留下足够的安家银子……朝廷欠饷已经欠到无理可说,运军们的粮食是足够,但每月的饷银也是支撑大伙北上的最大动力,结果去年北上的饷银还欠了好几个月,韩森一直在担心,如果要不到足够的饷银,今年北上的任务自己要怎么带大伙儿完成? 结果他现在站在这地狱般的庭院之中,就在这里挥刀杀人! 韩森看到面皮白净身材匀称的李俊孙,这个家丁才二十不到,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不知情的人见了怕还以为是个读书人……这人有家传的武艺,虽然没改姓但几代人都跟着闵元启家,还是闵家在备倭时招募的家丁,到现在几十年间都没有用武之地。这一次李俊孙左手举盾,右手拿戚刀,几次刺中青皮的腹部,算来也是杀了好几个人。韩森看向他时,正好李俊孙眼神转过来,两人眼神一碰,彼此又都是避让了开去。 韩森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看李俊孙的眼神中满是杀意,简直就象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自己的眼神,想来也是好不到哪去! 再看王武迈等人亦是如此,倒是那个战前最为疯狂的沈亮,刚刚也是斫砍刺翻了好几个人,但此时此刻他的神态反而最为悠闲从容,斜举长枪,铁制的枪尾抵在地上,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相对放松的形态。 第四十九章 十来个长枪手的枪尖上都带着血迹,他们站在刀牌手之后,紧张的戒备着。 短枪手们有的枪尖带血,身上也喷溅了血液,有的则是一无所得,他们还是平端着铁枪,左手架在枪的中部,右手握在枪把之上,还有人对眼前的事没闹明白,两眼带着迷茫之色。 韩森自己的感觉也是,进门前大伙都知道这一次要杀人,杨世达一伙不叫大家好过,只能拼个鱼死网破。而且韩森也相信,凭着杨世达一伙的势力和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王三益这个百户多半没事,但闵元金和梁世发肯定是讨不了好,两人多半会丢了性命,想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向来就有传言,关二一伙除了在水关设卡收钱,还会冒充土匪到处抢劫绑票,这伙人手头人命不少,都是亡命之徒,杀几个小旗官和旗军,关二一伙绝没有丝毫顾忌。 这以后出不了盐,买不了粮,同村长大的伙伴还有性命之忧,韩森也是义无反顾的便跟着大队出来。 从决定到上船,每个人都有些昏沉沉晕乎乎的不真实感,等冲进水关院门时一切又是发生的太快,没有什么言语谈判,双方都判定了对方的意图就是要厮杀一场,然后就是冲杀呼喊,挥斫,戳刺,列阵厮杀…… “大人,下面怎办?”韩森感受颇多,但只呆了一小会儿,他看向闵元启,眼前这位试百户可能是最为镇定的一个了。 闵元启的虚幻和不真实感只维系了相当短的时间,厮杀和喊叫,鲜血飞溅,甚至剖腹露肠,这些血淋淋的场面反而叫他警醒了。 眼前只是小场面,和未来的大劫相比算得什么?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刚刚上路而已。 倒是身边的这些伙伴们,这些几十年未闻刀兵之声,只安心当农奴,当船夫,运夫,纤夫的这些伙伴们,好在他们原本就因为当运军而保留着完整的建制,从百户到总旗,再到小旗,旗军,大伙平时的生活和行事都是在一定的规范之内,再有当运军北上就更需要组织,从小旗官当甲首,总旗任纲常,千户或某个指挥当运军把总,然后组织几百上千人,出动几十艘上百艘漕船,运送着任务内的上万石粮北上……漕运是国之大事,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稳定,不光光是京师百万军民的供给,还有整个九边的边军多半需要这些漕粮的贴补,从山海关到玉门关,九边军镇越来越不能自给自足,都是需要漕运粮食贴补才能使边军将士们不必饿着肚子打仗……原本保存较好的建制,加上一定的组织性,还有闵元启近来对各人的苦训,这伙子旗军早就练的有模有样,今晚的这一场战事呈现一边倒的态式也就不足为怪了。 眼前的这伙青皮,无非就是胆子打,和普通百姓打架能占上风,是他们斗殴的经验多,手黑胆大,一边的良善百姓谁愿惹这伙无赖泼皮? 一旦遇上了抱着杀人目的前来的正经军队,哪怕是一支训练时间不长,甲胄不坚,武器不利的旗军队伍,对付这伙青皮也如滚汤泼雪般庖丁解牛般的轻松写意…… 月光象是更明亮了一些,庭院中的血色异常刺眼,灯笼被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吹的东倒西歪,眼前的场景就更加恐怖诡异了一些。 闵元启的神色相当从容,脸上的神色不急不忙。这场小规模的战事持续不到十分钟,两边的呐喊和厮杀声肯定传播出去很远,但闵元启不是太在意,四周没有驻军,也没有官府,只有在河边圩地零散住着一些种地或捕渔摆渡的百姓人家,听到什么诡异的响动,这些人连出来查看的勇气也没有,距离最近的县城是灌南县城,三班衙役加上帮闲百来人,从聚集到赶过来最少好几个时辰,明天午时有人发现不妥到县里来人,明天天黑之前快班的衙役能带着仵作来验尸就算不错了…… 庭院中隐隐还有呻吟声,屋子里好象有人在说话,也象是有人在哭泣呻吟,还有低沉的喝斥声,骂声,不甘心的叫嚷声。 眼前这些青皮都是长时间的欺负良善,养成了目中无人,不将普通人放在眼里只畏惧官府和强梁人物的狗怂脾气。 哪怕是被杀了多人,打的溃不成军,根本不是对手,躲在屋子里的青皮们还是瞧不起闵元启这一伙卫所军人…… 在闵元启和韩森对答之时,正堂屋中便是又传出来关二的叫骂声:“姓闵的,此事绝不与你干休,不叫你家破人亡,不叫你这百户下所有人都替咱们兄弟偿命,老子便将头剁下来与你当夜壶!” 闵元启轻蔑一笑,这泼皮,拿自己的自轻自贱来作贱别人,就算是骂人,亦是把自己十足的贬低了去,他懒得搭理这人,只对身边的闵元忠小声吩咐道:“带着几个人和火兵兄弟,轻伤的能动的也带着,多寻些引火物来……” “是,大人。”闵元忠面色苍白,胸口和脸上都溅了血,他的长枪枪头上也是沾满鲜血,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可能呕吐过了,神色间还是异常的坚决,听到闵元启的吩咐后,闵元忠便是立刻转身,带着镗把手和火兵们到耳房和门房收集灯油,柴火,布条等引火物。 里面的人不知道旗军们在做什么,关二带头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叫骂起来。 这些人躲在暗处屋中,手握兵器,料想旗军们不敢破屋而入,他们被击败和打跨了,死了不少同伴,现在只有靠叫骂来提升自己的胆气,给自己打气壮胆。 这时闵元忠等人提着灯油和木条等物前来,各人知道闵元启的意思,韩森放下手中刀,和杨志晋,高存诚等人一并缠绕布条在木柴上,浇上灯油,开始制作火把。 灯火下各人的动作相当明显,屋中的人顿时慌了,有人叫喊,有人哭叫,有人还在喝骂,有几人想打开房门冲出来,却是被刀牌手用圆牌挤着,李俊孙和王武迈等人用手中戚刀往门里斫砍,很快把想冲出来的人又挡了回去。 “闵大人,闵大人!”杨世达终于慌了,他推开正堂窗子,叫喊道:“我是杨世达,有话要同你说。” 闵元启瞟了一眼这人,笑了一笑,并未理会。 杨世达急了,说道:“此前我二人是有些误会,现下死了这么多人,善后之事难办。不过这事包在我身上,断不会给闵大人找麻烦。闵大人的麾下旗军,还有那王百户,当然立刻放人,绝不敢为难。此后云梯关的盐船,我杨某更是分文不取,我在这里可以起誓,若有违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闵元启哈哈一笑,说道:“杨兄是把闵某当二傻子了。今日这局面,是放你们出来把几十号尸身拿出来到淮安府请官兵来剿灭我们的好,还是将你们斩尽杀绝,死无对证更好?” 杨世达原本就是这打算,现在怎么哄骗也行,只要拿住旗军们不敢把事闹大的心思,又哄又骗过了眼前这关就好,事后不管是到官府还是找刘泽清都很容易,刘泽清正拉拢自己兄弟,眼前这伙旗军再凶,曹州刘派个百人马队就能剿个一干二净…… 却不料闵元启虽是个年轻后生,看着是个不知世事就知道莽撞蛮干的莽夫,误打误撞杀了进来,弄的自己等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番对答下来却是滴水不漏,不光是思维方式缜密,而且行事显然是果决狠辣,一点儿犹豫怕事或是悲天悯人的情怀都是丝毫没有……杨世达后悔的直挠窗子,他怎么惹上这么一个对手? 现在后悔却是晚了,正堂和厢房都有刀牌手和长枪手抵着门,三个小队的旗军正好看住三个房门,在庭院开阔地方青皮们都不是对手,现在对方守着一个门户,屋子里的人如何冲的出去? 就在杨世达气愤和懊恼的同时,旗军们点燃了火把,还制成了几个火罐子。 屋中的人惊惶起来,又有人向外冲,毫无例外的被刀砍了回去,或是被长枪刺死在门前。 有聪明人想从窗子跳出来,结果卡住了,直接被刀刺在胸腹处,肚肠横流,血腥气呛的人想呕,没有人再敢做这样的尝试。 “闵大人,闵大人……”杨世达凄惶着叫喊道:“我知道是我等错了,不过我兄长杨世礼就要受刘总兵官招募,不是游击便是参将,若你杀了我,他定不会与你干休,何不化干甘为玉帛呢?” “这厮还读过书呢。”闵元启站在屋门前不远处,手拎火罐而立,漫声道:“化什么玉帛,就化尔等性命为那些被尔等欺负的良善赎罪,化骨成灰,和他们说玉帛去吧。” 说罢,闵元启将手中火罐子向屋中一投,火罐子穿过卡着人的窗子,砰的一声砸在屋中。 燃着明火装满了油脂的火罐子砸在地上便燃起明火,屋中的人惊惶大叫,好多人影冲上去想用脚把火踩灭,一时哪得成功,而接二连三的火罐子又砸进来,其余的旗军们也持着火把往屋中丢,或是燃烧屋外房檐立柱,这些房梁立柱都是好几十年了,为了防蛀年年都要重涮油漆,内里都是干透了……这种中国式的老房子烧起来不要太爽利,几乎是片刻之间,堂房带左右厢房都被点燃了,开始时火烧的还不太明显,后来便是越烧越大,须臾之后,十几间屋子象是被点燃了的火炬,烈火仿佛就是轰的一下烧了起来,从廊柱到房梁,到木制的窗子,四处都是喷溅的火舌,大火在短短时间之后就把整间房子给包围住了,外头是向上的火舌,内里也有木制的家俱在燃烧,里头的青皮们在惊叫躲闪,他们已经没有想把大火扑灭的想法了,所有人只顾着闪躲火苗,在屋中来回乱窜,但短短几分钟内,内外的火舌就是蔓延在一起,这使得所有人都几乎无所遁形,根本没有可闪躲的地方了。 第五十章 回程 烈火和浓烟将整个房舍的人都困住了,终于有人耐受不住高温和浓烟,不顾死活的向外冲,这一次是几乎所有人都向外冲,旗军们早就有所准备,所有的长枪手都站在刀牌手之后,见到人的影子便是把长枪刺过去,短枪手们则防着从窗子跳人出来,有人爬窗便也是一枪刺过去。 短短时间过后窗子边和门前就死了一堆的人,血水顺着门口的石阶往下流淌着,旗军们踩着血液,麻鞋都被血浸透了,在走动时发出啪叽啪叽的响声。 关二也混挤在人群中往外冲,这个作恶多端的无赖头子脸上满是惶急,他适才没受伤,只顾着叫部下们往外冲了,但此时他头顶上的幞头被点燃了,头发都烧了起来,衣袍多处起火,这个无赖头子顾不得危险,挟在人群中拼命往外冲,他伸着脖子,象是迫切的呼吸屋外的空气,但很快他被沈亮奋力一刺,锐利的枪头刺破了关二的脖颈,几乎把整个脖颈都刺落掉下来,这个声名显赫的无赖头子脖颈可笑的歪向一边,两眼瞪的如牛眼一般,眼珠子里满是惊恐…… 杨世达始终没往外冲,后来火光大盛时人们看到他躺在地上的身影,手边放着一柄倭刀,多半是自己抹了脖子,又不会被刺死,也免了被烈火炙烤而死的痛苦。 大火彻底烧起来之后,闵元启便令杨志晋带着一队人往其余的河房里搜索,高存诚带着另一队人沿河戒备,小心有漏网之鱼,闵元忠则带着人留在这烈火燃烧的庭院里戒备。 惨叫声逐渐低下去,后来只有烈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人们都是神色凝重,有不少人嘴唇嗫嚅着,神色惨白的想说什么,但并没有人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包括闵元忠和韩森在内,此时旗军们看向闵元启的眼神都是大有不同。 这个年轻的试百户,在此之前并没有多少人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年轻后生,有个百户世职现在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和普通的卫所中下层武官一样,闵家的家底也差不多要败光了,和那些掌握卫所大权,控制造船场和军械库,负责军械保管军粮收取发放,还掌握着成千上万亩土地的指挥使和同知,佥事大老爷们…… 一个年轻的后生,当着不起眼的百户,没甚经验和威信,也没有家底,谁会真正将他看在眼里? 在熊熊火光的照映之下,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今日之事做的如此痛快,结果如此暴厉惨烈,一切均是和眼前的试百户大人有关…… 王三益和闵元金,梁世发等人很快便被救了出来,杨志晋行事也很干脆果决,在救出人之后,顺手把剩下的河房都点燃了。 大火陆续燃起,四处是血腥气和人体燃烧的味道,很多旗军都在泛酸水,有几个干脆都是躬身吐了。 梁世发和闵元金见到闵元启便是红了眼,两人一起叉手下拜,均道:“多谢大人相救。” “元金和世发都受苦了。”闵元启扶起二人,沉声道:“你们是为了我出门办事,为了我被擒,又受了这般苦,遭了毒打,我救你们是天经地义之事!此事你们有功无过,待卖盐有了钱粮,当然会有厚赏。” 梁世发和闵元金在事前也是有些担心,向例卫所的事就是上官交办下来就需得办好,此次买粮失败,过责虽不在梁世发和闵元金二人身上,但若闵元启怪罪下来,二人也无话可说。 好在闵元启无一语怪责,反而极力抚慰,不仅梁,闵二人异常感动,四周持枪肃立的旗军们也是感同身受,对闵元启的敬重又加深了几分。 过不多时,搜索河房的所有人俱撤到庭院,后来大院四周火势全起,人们站立不住,纷纷退到院外。 等闵元忠等人撤出,高存诚等人搜索河边,并无漏网之人,三队四十多人逐渐汇拢到一处,虽然是战胜敌人,杀敌无数,但不知怎地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先把受伤的兄弟搬抬到船上,”闵元启看看四周,受伤不能动的只有七个旗军,都未伤到要害,只有胳膊或腿部等不是要害地方被划伤,有两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不能站立,其余的受伤旗军还能自行走动,他吩咐一句,才对王三益道:“这一次是我们的事累及王百户,实在是抱歉,过几日风声松了我再派人买粮,到时候自有一份补偿给王百户。” 王三益被绑后神色一直从容,除非杨世达要杀官造反,否则他的性命一定无事,但当被搜救出来经过满是尸体的庭院,又看到几十人被烧死在屋中的惨状时,王三益却是有些神色惨然。 此时听了闵元启话,王三益摇头道:“杨世达一伙多行不义,今日之事算是报应。我适逢其事,现在无事了,元启不必放在心上了。” 王三益隐隐有疏离之意,闵元启晒然一笑,也不放在心上。 一下子弄死过百人,杀戮过度,人心有些惊惶害怕是人之常情。大明在此之前未失法度,象眼前这事算是惨案大案,有司非彻底查察不可。 闵元启带人杀水关众人,虽然杀尽杨世达关二等人,又纵火烧了河房,不过只要有人用心彻查这事就瞒不过人,好在此时法度混乱,州县官和驻军根本不会理会这种治安案件,而闵元启一战杀百余人,州县衙役只会畏惧,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到云梯关所去拿捕他问案。 所虑者就是杨世礼,不过兵来将挡,此战过后若能兵精粮足,杨世礼来又有何惧? 王三益可能一时未想明白,惧祸疏远,并不足为怪。 “杨世达一伙的银两细软怕是藏在别处。”闵元忠搜捡完毕,回来缴令道:“那些家俱器具啥的没法搬动,又会惹人上眼,我没有叫人拿,在各房里搜了半天,只捡出一百三十多两银子,十来吊钱,还有几根簪子,镯子,戒子,都是银的,不是值钱物事。” “也不错了。”闵元启笑道:“河房这里人又多又杂,杨世达不可能把大量金银都放在这里,估计是每日都送到别处藏起来。这一注横财既然咱们没摊上也无所谓,有这些银够买三百石粮,很够咱们吃上一阵子了。” 众旗军眉宇间都是笑意,虽然这事后果可能会很严重,但有大人出头顶着,他们不会多操这个心,有了银再有大量的粮食,从百户大人的禀性来看大伙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加上没有水关这里敲诈生事,卖盐的船能轻松过境到淮安府售卖,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财源…… 河房的火光烧的越发厉害,在冲天的火光中旗军们又陆续上得漕船,长杆一撑,船身晃晃悠悠的离了河岸,驶向河心,再顺流而下。 待走出几里水程之后,人们回首顾盼,还是可以看到身后火光冲天,四周的村庄已经传来动静,不知道是谁在打锣报讯,水关大火不会蔓延,因此可以看到很多人披着衣袍站在河岸看热闹,真赶着去救火的怕是万中无一,河房的这一伙人真是恶贯满盈,若不是担心被青皮无赖看到之后上门报复,怕是有不少人不但不想着去救火,而是想要拍手称快。 看到河岸边一张张掩不住快慰的脸庞,闵元启在船首盘膝坐着,心中一阵快意涌上心头,从穿越到现在,他从几乎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到现在终于踢腾出了一番局面……今晚杀人很多,还烧了水关,看着凶险其实屁事没有。水关这里根本不是官府设置,早就成了无赖青皮的乐园,这事从淮安府到各个州县的官吏都一清二楚,此时不要说是洪武永乐仁宣年间,就算是成化到嘉靖年间早就有地方官禀报上边派兵剿了那贼窝子,哪容得关二他们闹到现在?就是王朝末世,地方秩序崩坏,连缙绅大户们也不敢出头维持地方秩序,这才给了青皮们跳荡的空间……这一次闵元启出头杀光了杨世达和关二一伙,地方上不论官府还是缙绅只会拍手称快,官府会走官样文章查察一番,谁会查到他这个卫所武官的头上,没有真凭实据,谁会替一伙青皮无赖这么上心?况且现在地方乱兵多如牛毛,催粮催饷把官吏缙绅们压的喘不上气来…… 唯一可忧虑的便是杨世达那个将要被招抚的兄长,从大盐枭摇身一变成为大明的参将或游击。 闵元启没有想太过过后的事,杨世礼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寻摸上来,先借着这一战打下来的心气,吸纳更多的旗军参加训练,扩大场地增添人员,最少是训练过百精锐旗军,差不多就能在这一方土地立住脚。只要自己手中有了足够的实力,不管是客兵还是杨世礼来找麻烦,腾挪应对的空间也是要大的多…… 漕船晃晃悠悠的持续向前,顺流而下比逆流而上要容易的多,到差不多快天亮时,第三百户在河边的码头在凌晨的微光下浮现身影,很多旗军睡的朦朦胧胧的,有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然后旁人都被惊醒了,很多刚醒的人还在揉眼,然后脸上就放出光来。 一夜来回奔波,持白刃与人性命相拼,在出发之时,很多人就是抱着自己没法回来的心理跟着一起走的……这并不是矫情,虽然旗军们一直在跟着闵元启训练,但他们根本不明白,阵而后战,有训练,披甲,持盾的正规军和青皮间的战斗力差距有多大!旗军们只知道自己人少,对方人多,而且从内心深处,这些老实巴交,平时树叶落下来都怕砸了头的旗军们早就接受了自己社会地位低下,连青皮混混也够资格随意欺侮自己的事实……若不是眼前有盐池,好日子就在不远处,不拼一把就得被人掐着脖子过日子,不光是一口气咽不咽的下的问题,还关系着自己和妻子儿女能不能过上好日子的现实难题,没有这些东西,加上闵元启日常的训练时的潜移默化,这些已经习惯了自己农奴身份的卫所旗军,哪有胆气去和早就凶名显著的杨世达和关二一伙厮杀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