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易折 “我们冯家的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诅咒。 “在我们同一辈的女孩子们中,必定有一个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克死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起名要么避开当时的字辈,要么就是单字——这都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算着辈分。” 昏暗的灯火下,老人的声音既慈爱,又缓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怀中玩着头发。 “要是那个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老人轻声答道。 少女叹了口气,“……那藏了辈分又有什么用,人总还是要死的呀。”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冯家有那么多的女儿,又不是每一个都会克夫。再说了……咱们家嫁女给的嫁妆,不要说是在洛都,就是放去从前的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来。” 那少女的喉咙略略动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黄门侍郎一职,虽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显赫一时无两……” 少女皱起眉头,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吗?” “就是宰相呀。”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大周,凡是参与政务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都是不担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为你们可能背着诅咒,需要一个首嫁的丈夫来冲了这晦气,某些人家哪里有机会和我们攀上姻亲……他们可不在乎你们克不克夫,克了更好——这样便不用和离,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们冯家了。” 少女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我听说,我们这一辈,就剩我和阿姐还没有过二十四了,对吗?” 老人点了点头。 “同辈的其他姐妹,都已经成婚了?”少女又问道。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少女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准姐夫,就是我克我将来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个也可以再找,到时候你们俩身上的诅咒破了,来求娶的人只会更多呢。” “我不,”少女认真道,“我只嫁我喜欢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 “那好办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悦哪家的公子了,就来和姑婆说,姑婆先去和他们家把亲事说定了,把人留着……等你过了二十四再嫁嘛。” “可我要没成婚……一过二十四不就死了吗?” 老人又笑起来,“傻孩子,我们冯家的姑娘,都是要嫁两回的呀。” 少女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听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背着诅咒的人不是她,过了二十四当场和离就好了;万一背着诅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个结了暗亲的便宜丈夫,再嫁给心上人。 女孩子顿时严肃起来,“不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婆,这个诅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无辜者的性命来给我续命。” 老人也不恼,她轻轻抚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着叹了一声,“……我们小七,真是好孩子。” 冯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怀里。 “那姑婆,那位首辅大人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啊。”姑婆低声道,“这种事不用我们说,整个大周早就传遍了。”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未必是在贪姐姐的嫁妆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运,这位首辅大人岂不是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老人笑着道,“下聘礼的时候,念他这样心诚,我们可是什么都给他交代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娶姐姐?” 老人点了点头。 冯小七喃喃,“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低声道,“如果明摆着的亏本生意,有人还是一门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贪图更多。” “诶……”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条线,她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头浓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转向浅蓝。 “吉时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老人家喃喃道,她望向少女,“我们今日的谈话,小七不可与冯家的外人谈起,明白吗?” “嗯,我明白。” “立誓吧。”老人轻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顺从地将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蓝色的光瞬息流过她们的指尖。 …… 在冯小七的印象里,姐姐冯嫣确实有些特别。 她们俩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儿,只是阿姐并不经常出门——冯嫣住在冯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间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内廷召见,她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在几年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冯小七一直很喜欢去姐姐的阁楼,姐姐总是独自待在那里,有时在看书,有时在雕刻,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门,这双脚就直接从娘家的门迈去了夫家的门里——只能说这就是封建社会女性的标准人生路径吧。 不过,冯嫣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是个温柔的人。 “阿姐!” 冯小七踏进了阁楼,却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流沙一样绵软。 未等冯小七反应过来,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陷落其中,而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流动的木板之下,似乎有无形的力要将她拉入其中。 冯小七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双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小七抬起头,见姐姐冯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关切。 二十岁的冯嫣即将嫁作新妇,梳妆的流程从昨日凌晨就开始了,仆妇们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冯小七此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有时也容易惊起人的哀愁。 总是与世无争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让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为什么文人墨客总是爱用花来形容美人? 除了美丽本身,大概还有花的娇柔和易折吧。 “小七?”冯嫣又唤了一声。 冯小七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她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 望着盛装的姐姐,她有些尴尬地给自己辩解道,“都是因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冯小七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地板还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几脚——地面传来邦邦邦的厚实回响。 是幻觉吗,还是…… “更深露重的,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冯嫣温声说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着妹妹的两肩,慢慢往里走。 转身的时候,冯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树。 “下次再捉弄小七……”冯嫣唇齿微动,无声开口,“我·烧·了·你·哦——” 外头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抖动起来。 “诶,”冯小七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望向院子里,“外头什么声音?” 冯嫣的脸上浮起微笑,“是风。” 第二章 姐姐的阁楼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冯嫣的母亲李氏眼圈发红,但还是保持着最后的克制,“这里头蹊跷也太多了!” 一旁冯远章面带疲倦,“魏家的婚轿都已经停在大门口了,你这个时候说不同意?” “什么魏家,魏家不就他魏行贞一个吗?”李氏哭道,“要不是他得了皇上的青眼,选入凤阁,又成了首辅大臣,哪来的什么‘魏家’?” “那也是魏家!”冯父低声呵道,“嫣儿都二十了,迟早要嫁人的。这十几年她就是被你娇纵坏了,天天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头都认定了这一辈肯定是她有问题……” 李氏不应,将身子转向别处。 冯远道又绕到妻子眼前,好声劝道,“你么,就是太拿嫣儿当回事,这几年来提亲的哪个进得了你法眼啊?” “怎么是我太拿嫣儿当回事,她不也是你女儿吗?”李氏的脸沉下来,“去年她突然昏睡一个多月,是谁魂不守舍地满世界找大夫,是谁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总是偷偷抹眼泪?念你当时是爱女心切,我也没给你戳破……现在到了婚姻大事,你怎么心就这么宽了?” 冯父的表情有些局促起来,“那都过去大半年了,还提它干嘛。” “我就提一提,让你回想一下当时的心情!”李氏含泪,“成婚成婚,别家那都是黄昏前后才行大礼的,只有给死人抬棺才挑天蒙蒙亮的时候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天底下有这么咒女儿的娘吗?”冯父拍了几下桌子,声音又转低,“姑母都快来了你小点儿声行吗?” 李氏毫不示弱,“反正谁也别想逼我认这样的女婿!就算是姑母来了——”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婢女一声清脆的“老夫人来了。” 李氏和冯远章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 李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冯远章连忙站到了夫人身前。 等到冯老夫人进屋的时候,夫妻两人同时躬身,温声唤了一句,“姑母。” 冯老夫人望了眼前的夫妻一眼,“……我怎么听到好像有小夫妻,在屋子里吵架啊?” “哪有。”冯父笑道,“您年纪大了耳朵背,估计外头刮风,您听差了。” 李氏轻轻撞了丈夫一下,半愠半笑,“姑母耳朵好着呢。” 老人佯作没有听见,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 “我刚从小七那儿过来,小七去她姐姐那里了,我想着,出嫁前让她们姐妹俩再说会儿话。”老人淡淡地道,她一边说着,一边由婢女搀扶着坐下,“你们这边准备好了没有?” “……大体都准备好了,”冯父轻声道,他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道,“就是,对魏行贞这个人,我们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啊,”一旁李氏连忙点头附和,“先前觉得还是很好的,最近这婚事筹备起来了,反而越来越觉得邪门,姑母……我是真的——” 老人笑了笑,“这时辰的事,能怪魏大人吗?出嫁的时辰都是卦师算出来的结果,是天命,这是嫣儿的命格和旁人不同啊。” “可定了时辰他还来迟了,分明就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就更怪不到魏大人头上了,”老太太叹道,“天家有事,你还能让天家等着?” “可是——” 老人伸手摆了摆,“别说啦,我知道这位魏大人。” 李氏和冯远道的脸上都是一怔。 “您知道?”李氏眨了眨眼睛,“……可,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呀。” “我没说起过的事情还多着呢。”老人笑道。 冯远章适时望向夫人,“其实吧,平日出入凤阁的时候,我和这位魏大人倒也打过几次照面。虽然不熟悉,但也确实觉得这是个有才学也有担当的年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他的求亲了。” 李氏看了丈夫一眼,“有才学有担当,怎么会二十九了还没有娶妻?” 冯远章两手一摊,“那不就是在等我们家嫣儿吗?” 老人又笑,“是啊,缘分的事情,谁也说不好。” 李氏依旧颦眉,“姑母真觉得这个魏行贞可靠?” “让我想想,怎么说呢。”老人握着手中的木杖,轻声笑道,“这是个……一身正气的人呢。” …… 冯嫣的阁楼里,冯小七站在姐姐的身后,帮她调整头上珠钗的角度。 “我前几天,还听下人们聚在一起谈论那个魏大人。” 冯小七聚精会神地望着冯嫣的珠钗,语速也慢了下来。 “那些下人背地里嘴碎得很,喊那位魏大人魏狐狸,但听姑婆的口风,好像此人又挺不错……姐姐你嫁过去以后要小心,要是他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回来和我们说,爹和娘,还有我,都会给你撑腰的!” 镜子里的冯嫣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一片嫩绿色的叶子随着风吹到了冯嫣的梳妆台上,趁着冯小七还没有留意到,冯嫣已经先一步伸出了食指和中指,将它轻轻一掷——叶子竟然如同一块坚硬的小石头一样,被直线丢出了窗外。 “喂!” 即将被丢出窗外的叶子忽地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少年。 少年一头雪白的短发,深棕的肤色,四肢修长,金色的眸子在夜里像是两盏星灯。 他穿着圆领衣袍,衣领色浅,衣摆色深,其中渐变的颜色像是流水一般随着他动作的起伏而摇曳荡漾。 少年两手抱住窗沿,勉强没有掉下去,“嫣姐姐今天也太凶了吧!” 他说着话的当儿便翻过了窗沿,重新落在屋内。冯嫣的余光望着少年,仍旧没有理会。 一旁的冯小七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仍与冯嫣说着姐妹间的闲谈。 “阿姐的昏睡症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冯小七叹了一声,“我听说去年和阿姐一道得了昏睡症的几个女孩子后来都没有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冯嫣微微颦眉,没有接话。 冯小七又道,“去到那边以后,姐姐住的院子里就没有千年的老槐树来给你遮风挡雨了……这可怎么是好。” “说不定不用呢。”冯嫣轻声道。 “嗯?”冯小七怔了一下,“阿姐为什么这么讲?” 冯嫣转过头来,“上次父亲和母亲见那位魏大人的时候,我在屏风后面听墙角,小七还记得吗?” “嗯。”冯小七点头,“记得。” “虽然看不清脸,”冯嫣轻声道,“但和那位魏大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我倒是……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冯小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姐姐对那位魏大人是一见钟情吗?” 冯嫣莞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第三章 所谓天赋 只能说,这位魏大人确实有些令她在意的地方吧。 冯小七梳着姐姐如绸缎一般垂落的长发,有些不舍道,“等阿姐嫁了人,今后母亲要督促我功课我也没处躲了。” “小七已经很优秀了。” 冯小七立刻摇起头,“我的优秀都是假的,是仅存在于书本上的,上次五哥他们带人来太学查邪祟,瞬息之间就嗅到了妖气,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冲过去了……我就没有这种天赋。” “我们的天赋不在这里。”冯嫣抬袖,握住了妹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小七不用去羡慕旁人。” “是姐姐的天赋不在这里吧,”冯小七笑起来,“姐姐的天赋万中无一,我早听姑婆说过啦。方圆百里的鬼怪妖精,不论道行深浅,有何法器,连天师们都看不出的妖物,在阿姐面前也要露出端倪。 “这种本事,几百年来就阿姐一个——他们都说你有一双天眼,所以任何妖气都无处遁形。” “没有天眼,”冯嫣微微侧头,望着镜中冯小七的眼睛,温声道,“普通人看不出的妖气,我也看不出。” 冯小七愣了一下,“那是……?” “内廷的天师们捕捉怨灵恶鬼的蛛丝马迹很厉害,因为他们擅长辨别‘妖气’——本质上还是妖物的妖元溢出了灵识的气息。” 冯嫣慢慢站了起来,与冯小七一道走去了窗前。 “有些邪物慢慢找到了方法掩盖这些气息,虽然这多半瞒不过天师们的眼睛,但要骗过普通人就绰绰有余了。不过鬼怪也好,妖精也罢,所有非人的野物,喜怒爱憎都带着天然的粗旷,像孩童一样……看起来终究和人是不同的。” 冯小七怔了怔,“姐姐能觉察出旁人的爱憎?” 冯嫣点了点头。 “那阿姐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冯嫣笑道,“谁都没办法知道另一个人心里具体在想着什么……我也只能觉察出一些意念的倾向。” 冯小七眨了眨眼睛,又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将五指握紧成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是再三,终是叹道,“我也会有这样的本事吗?如果……我足够努力的话?” 冯嫣伸手摸了摸冯小七的头,“小七很努力了。” “还不够吧。”冯小七的目光有些哀愁,她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在了窗沿上,“阿姐,我好怕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到我二十四岁生辰那天,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冯小七说着转头看向冯嫣——姐姐还是像先前一样温和地笑着。 “阿姐呢,阿姐怕过吗?” 冯嫣不置可否地望着屋中跳跃的烛灯,烛火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冯小七轻叹了一声——冯嫣经常这样突然走神,为了一两句话突然陷入遐思,而后周遭的一切便与她无关了。 不过这一次冯嫣并没有走神很久,她的目光不一会儿就重新回到了冯小七的身上,用一贯波澜不兴的语气问道,“……小七来到这世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冯小七被这个问题打懵了一会儿,她拧紧眉想了好一会儿,“有的吧,只是还没有找到。” “既然没有找到,你怎么知道有?” “嗯……我就是相信有。”冯小七轻轻耸肩,“我觉得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应当背负的使命,只是要去找。有的人幸运一些,很早就找到了,可有的人难一些,甚至终其一生都找不到……” 冯小七顿了顿,良久才感慨道,“……那,一生就这么虚度了。” 冯嫣似笑非笑地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道,“就这么虚度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冯小七撑着侧脸转过头来,“阿姐找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吗?”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院子里沉浸在湛蓝天色中的老槐树,忽然伸手指向院子外头零星的灯笼火光,“那是不是爹和娘来了?” 冯小七踮起脚张望,“啊!是……我得下去迎他们!” “你慢点儿……” “没事!” 随着几声接连不断的咚咚咚,冯小七的脚步声远去了。 冯嫣神情温柔地望着妹妹飞快地跑过寂静的庭院,小七身上年轻的朝气让她在夜里看起来好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冯嫣回过头,目光冷了两三分——先前随风潜入屋中的青衣少年,正神态惬意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见冯嫣转身,他立刻跳起来站直了身板。 “我错了嫣姐姐!”少年大小拇指扣在掌心,中间三根手指直直指天,“我以后再也不捉弄小七了,真的!” 冯嫣瞥了一眼少年,“……你最好是。” 少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嫣姐姐也太敏锐了吧,我都这么小心了你还能发现?” “你今日来,是陛下有新令给我?”冯嫣问道。 “倒是没有,陛下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着呢,说我在她老人家面前晃荡得她心烦,就让我回来待命。” 少年说着,又重新坐回了先前的椅子上,他手里一直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木雕——冯嫣喜欢雕刻,近旁的书架上摆满了这些小玩意,有些上了漆,有些没有。 少年显然对这些木雕爱不释手。 冯嫣对镜梳头,“陛下今日在心烦什么?” “还不是先前‘洛都无影’的事,今日刚好夏至,大家都等着午时去司天台见证……”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走的时候,看见嫣姐姐未来的夫君魏行贞魏大人也在大殿内呢,看起来不到今日午时,他是回不来的。” “是吗。” 冯嫣望了一眼外头的天。 天快亮了呢。 …… 黎明将至时刻,太初宫外,两位耄耋老臣领着一群正值壮年的年轻官员,跪倒在太初宫通向至玄门的必经之路上,像一片黑压压的大雪落在宫道中。 在他们的前方,一支隆重而漫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向着这一带靠近。 已经接近古稀之年的女帝孙幼微,正一袭红衣坐在御辇上。 日头渐渐升起,在熹微的晨光中,老人霜雪一般的银发上,层层叠叠的金饰如同金麟,映着灿烂的日光。 女帝始终闭着眼睛,在她身后,宫人们小心捧提着共九尺长的衣摆,所有人都低头行走,只有轻微的碎步声响交叠着回荡在宫墙之间。 “陛下,”一旁女官一边用目光示意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一边靠向皇帝那侧,“就在前面了。” 御辇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映出不远处的群臣,她稍一挥袖,队伍便停了下来。 轿辇落下之后,随行者潮水般跪了一地。 一旁女官正要伸手去扶女帝下辇,老人沙哑的声音传来,“让行贞来。” 女官退去,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玄黑色祭祀长袍的青年,悄然无声地走到了女帝的御辇旁边,躬身而跪。 孙幼薇伸出手臂,“你跟着朕,一道去会会那些个老大人吧。” 魏行贞略略抬眸,也望向前头阴霾似的朝臣。 “臣遵旨。” 第四章 洛都无影 “太不像话了……我冯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他魏行贞没有家世也就罢了,现在接亲的时间都快过了,他人还是被耽误在宫里出不来。不嫁了!我们嫣儿不嫁了!” 冯嫣的院子里,李氏气得发抖,冯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刚才姑母不都说过了吗,这、这谁也料不到昨夜群臣会去跪宫门啊。”冯父喉咙动了动,还是小声辩解道,“即便来迟了也是情有可原,那毕竟天家的事情,他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那就延迟婚期啊,明日酉时不是次吉的时辰么?这是嫣儿的第一嫁,既不请宾客也不用摆席,即便是临时改期又有什么要紧,有几个人能晓得?他魏行贞派几个下人来,就想把人接去他府上去?他以为他自己是谁,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冯小七有些无奈地扶住了李氏的手臂,“娘……要不您先进屋吧,有什么事我们坐下说,姐姐还在楼上——” “娘。” 冯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屋门口。 天穹渐白,晨光里盛装的冯嫣美得不可方物。 李氏一见女儿,只觉无限心酸,立时趋步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她一时激动,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气话,一旁冯父时不时打断解释一两句。 冯嫣听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魏府接亲的人马已经来到了冯府的门外,但因为昨夜薛太尉与吴司空带领群臣去跪宫门,这事情一闹,让魏行贞也耽误在了宫里,只怕眼下这一时半会儿的,他本人是过不来了。 “娘比你多在这世上经历了十几载,这种事情看得太多了。”李氏红着眼眶道,“这些寒门出身又得贵妻的男子一向是这样的,你还没有嫁过去他就这么怠慢你,真的嫁去了魏府,将来指不定就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全撒在你身上。” 李氏心疼极了,“你性子又这么软……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冯父看了妻子一眼,“……到时候你别带人去把他魏府给拆了,他就烧高香了。” 李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话!” “但我不大明白,”冯嫣轻轻扬手,打断了父母之间的拌嘴,“皇上今日去测影台,怎么会耽误到魏大人的行程呢?” “这事儿是这样的——” “等一下,”冯小七举手,看了看姐姐和父亲,“什么是……测影台啊?” “测影台,就是一处巨大的石台,在城东岱宗山的主峰峰顶。”冯嫣轻声道,“石台中央立着八尺的高杆,每年夏至与冬至的正午,司天台的大人们会去那里测日影。夏至时日影最短,有一尺四五寸,冬至时日影最长,有一丈二三尺。” “哦……”冯小七点了点头,“测这个……有什么用?” 冯父拂须,“有大用。一年前皇上下令,将我大周的都城从长安迁到洛阳,就是因为采信了魏行贞的上书——‘越明年,洛都无影,乃天下至中之地,天子当守中居正’。” 冯小七不解,“……但姐姐刚才不是还说,往年洛阳在夏至时,最短的日影也有一尺四五吗?为什么那位魏大人能断言,今年夏至正午会没有日影啊?”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干过司天台的差事,”冯父摊手,“反正今天就是夏至,是不是无影,过了中午就知道了。” 冯小七若有所思,“这么大的事……怎么我在太学时从来没听先生们讲过?” “司天台占卜灾祥,理应秘密,皇上在登基之初便有令,‘监司官吏不得与朝官交通往来,且委御史台察访’,所以这些事情,我也是闲暇时候听了个零星大概,你们太学的师傅们就更不会讲啦……” 冯父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冯小七,“你之后去学堂,可别把这些话和你那些个同学讲,要是被检举上去,说我们家嚼司天台的舌根,少不了还是要惹些麻烦。” “不会不会,我嘴可严了!”冯小七当场比了个大拇指,“谁也不说!” “怕什么,”李氏看了丈夫一眼,“咱们家不一样。” 冯父又看向冯嫣,“原本今日圣上是要以最高规格独自上岱宗山祭天拜祖的,但昨夜薛太尉与吴司空去跪了宫门,求圣上降低此次祭祀的规格,不要听信所谓‘洛都无影’的谗言——毕竟百年来洛阳的测影台从来没有出现过‘无影’之事,贸然以‘天下正中’之名举行祭祀,反倒有可能忤逆天道,招来横祸。 “现下,魏行贞被耽误在了宫里,应该也是因为和朝臣对峙的事了。”冯父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冯嫣垂眸,“万一今日正午仍有日影,魏大人是不是就……” “难说。”冯父看了妻子一眼,轻咳一声,“不过就算出事了也没什么,魏行贞出身寒门,皇上再怎么震怒也不可能因为他牵连咱们,真要是算错了,说不定就直接削了他的官让他入赘了呢。” 李氏:“……呸。” “姑婆怎么说呢。”冯嫣又问。 “你姑婆的意思,还是按着时辰去魏府。但我和你娘商量了,这个主意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来拿,”冯父看向女儿,“嫣儿是怎么想的?” 李氏的目光也望向了冯嫣,她握着女儿的手,苦口婆心道,“嫣儿啊,娘能看出来,你对这个人多少还是满意的。但就算这样,我们也可以把婚期延至明日,总不能什么都顺着这个魏行贞的意思来。 “这魏行贞看着像匹烈马,要驯服可不容易——你就趁着这会儿,先煞煞他的威风也是好的。” 冯嫣听着父母的话,一时好像又有些出神,她望着门外渐渐大亮的天穹和朝霞,起身慢慢走到门前。 “嫣儿,”冯父又唤了一声,“说说吧,你什么想法,不好再拖了。” 冯嫣微微侧头。 “在寅时前后迎亲并不常见,可魏大人还是选了这个时辰……”冯嫣望着远天,脸上浮起些微的笑意,“也许这里面,也有一些魏大人自己的考量。” “阿姐的意思……是愿意吗?”冯小七问道。 “嗯。”冯嫣转过头笑道,“爹娘和小七都不必担心我。时辰快到了,我们启程就是了。” 第五章 群臣对峙 东升的旭日下,冯嫣盖着喜帕,由母亲与小七搀扶着,在爆竹声中慢慢走出自己生活了二十载的府邸。 冯老夫人也穿着盛装,亲自来送冯嫣出嫁。 冯府一向喜静,再加上冯家女儿们首嫁时不仅不请外宾,连兄弟旁枝也要彼此避讳,因而这样热闹的景象在冯府并不多见。 这热热闹闹的烟火爆竹,反而衬得庭院更加寂寥空落。 冯小七原本欢喜极了,可李氏从扶着冯嫣出院门开始,便攥着女儿的手,一直悉心叮咛着到了魏府以后如何生活,说着说着便掉下了眼泪,这景象也让冯小七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不舍,跟着擦起了眼睛。 反而是冯嫣握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一直温声宽慰着。 众人一道出了南门,眼看喜轿就在眼前,冯嫣忽然有些迟疑。 她虽然蒙着喜帕,但头却转向了一侧,似乎望见了什么。 “阿姐?”冯小七也望向冯嫣凝视的方向,那里站着许多魏府前来迎亲的家丁,“你怎么了?” 冯嫣没有回答,就在方才极短的时间里,一阵突如其来的恶意像是一条湍流一样奔涌过来,然而此刻它又了无痕迹,像水滴融化在水中。 “没事,不打紧。”冯嫣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在母亲和妹妹的搀扶下慢慢走下了台阶。 “阿嫣。”在进喜轿之前,冯老夫人忽然唤了一声。 冯嫣停了下来,循声侧身,“姑婆还有什么吩咐?” 冯老夫人眼眶微红,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冯嫣的手。冯嫣只觉得手中忽地一片清凉——老夫人悄无声息地将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这几年,不要委屈自己。”冯老夫人的声音略略发颤,“阿嫣怎么过得高兴,就怎么来。就算是真把魏府给掀了个底朝天,姑婆一样能给阿嫣做主,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冯嫣一下笑了起来,“姑婆怎么也和母亲说一样的话……我是嫁去夫家,又不是嫁去仇家,您从前不是也说,那位魏大人德行可靠吗?” 冯老夫人也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冯嫣的手背,“是啊,他……应该会待阿嫣好的。” 李氏望着这一幕,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一旁的家丁看了看天色,上前道,“老夫人,吉时不等人,您看现在……” 老夫人目不斜视,“魏府冯府就一盏茶的脚程,这一时半会儿的,耽误不了什么。” 家丁笑了笑,有些悻悻地退去了一边。 老夫人抬袖擦了擦眼角,握着冯嫣的手,小声道,“好了,好了,总是要有这一遭的……自己的日子,终究还是得自己来过,才晓得滋味。” 冯嫣点头,将手收回了衣袖。她向着父母与妹妹的方向轻轻一福,而后进了喜轿,喜帘一放,敲锣打鼓的乐声响起。 等在轿子里坐稳,冯嫣才低下头来细看——原来方才姑婆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嶙峋的璞玉。 它质地晶莹,但显然未经打磨。 不知怎的,冯嫣想起方才出门时的感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祥。 …… 太初宫外,年迈女帝与群臣的对峙仍在僵持。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孙幼微一改往日的霸道,竟给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耐心,让每一个心怀劝谏之心的老臣都在御前畅所欲言。 女帝站在晨光中岿然不动,威严肃穆,直到最后一个谏臣言毕,她的目光轻扫眼前众人,“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群臣寂静。 “那便是没有了。”孙幼薇看向一旁魏行贞,“魏爱卿,你听了这些,就没有要辩驳的吗?” “回陛下,多言无益,臣想说的话已经在先前的奏疏中写明,凤阁也早已将全文公示,”魏行贞声音平静,“是对是错,今日午时后便见分晓,臣又何必在这里与这几位大人平添争执——更何况薛太尉与吴司空,一向是我极敬重的肱骨之臣。” “呸。”薛太尉啐了一口,“我薛安山,从来羞于与你这等谗臣为伍!” 跪倒的朝臣们顿时议论声四起,几位老臣也带着几分轻蔑看向魏行贞——然而魏行贞竟丝毫不为所动。 他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看起来既不恼怒,也无怯畏,日光从东边照来,将面无表情的魏行贞映得一面光明,一面暗淡。这景象竟让几位老臣不约而同地升起几分惶然,但他们旋即便咬紧了牙关,向着魏行贞怒目而视。 女帝再次望向魏行贞,“你可知,倘若今日正午,测影台上仍有日影,你会是什么下场?” “不论陛下如何裁决,臣都会一死以谢天下。” 薛太尉冷笑一声,“你一人的性命,难道能抵过我大周的国运吗!?” 话音未落,孙幼薇看向太尉,“但不知薛爱卿,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觉悟?” 薛太尉颦眉,“臣愚钝,不明白圣上此话所指。” “朕自即位以来,对外广开商路,止战守边,对内荡平邪祟,安护生民……然而这十数年间,民间却有南来的妖僧放言,说我大周并非天下中心,天下至中之地远在天竺,我大周实为边地。更有甚者,直言我大周不可自称大周,只可自称东周。” 女帝略一停顿,“太尉可知为何?” 薛太尉微微颔首,“……倒是听过一些传闻,说天竺夏至之日的正午时分,日晷无影。” “是了,只有当日头正悬其上的时候,地上的东西才没有影子,这是黄发小儿也知道的道理。”女帝向薛太尉那边投去淡淡一瞥,“朕命司天台遍览天下测影实录,却未有一处‘夏至无影’的记录,这几年来,朕一直在等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薛太尉,可给朕否。” 薛太尉坦然望向眼前的皇帝,拱手道,“所谓‘天竺无影’的说法,不过是番邦僧人在妖言惑众而已,臣以为陛下完全无需理会——” 孙幼微一声轻嗤,径直打断了薛太尉的话。 “朕自幼便被教导,帝星紫薇居于天之中,而天子代天治民,也应当在地上择中而居,如此方能受命于天,天人感应。如今朕连至中之地都失去了,还有何颜面自称天子?” 群臣一时间全都伏地叩首,屏住了呼吸,“臣……臣等惶恐。” “抬起头来,都看着朕。” 女帝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上。 “今日午时,若岱宗山测影台上仍有日影,魏行贞甘愿一死,薛太尉,朕问你一句,若午时真的出现了洛都无影之象,你也敢像魏爱卿一样,甘愿一死么?” 第六章 朕即国运 薛安山一时语塞,女帝又望向跪在他身后的朝臣,“今日在这里慷慨陈词的诸位大人,也甘愿赌上性命么?” 许多人的手心都暗暗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薛安山眼眶微红,而后郑重俯身,“臣……臣自当甘愿!” “那就将你的折子呈上来,其他人若也有此决心,也一并将奏疏递过来。”孙幼微目视着前方,“有影,无影,过了今日午时,便见分晓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寥寥数人直起了腰,他们起身将一直捏在手中的奏折交给了孙幼微身边的女官,更多的人则跪倒着慢慢挪步,让出了孙幼微面前那条笔直的宫道。 女官收完了奏折,原本当着御辇前路的朝臣,已经纷纷朝两侧退让了下去。 孙幼微重新坐上了御辇,宫人们仍像先前一样伏低着头,平稳地抬起了轿辇。 在启程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近旁仍旧跪着的薛安山,忽然开口道,“薛太尉。” “……臣在。” “且不说魏爱卿所言是否为真,即便他错了,我大周的国运也不会被丝毫影响。”孙幼微望着前方,“知道为什么吗?” 薛安山一时有些发怔。 “漫说一个魏行贞,即便是你们所有人都加在一起,也阻挡不了朕的意志。”孙幼微嘴角略提,缓缓道,“朕,即国运。” 御辇重新启程,无数提着女帝衣摆的宫人们沉默地从朝臣之间穿过,人们低低地喊出“恭送吾皇”几个字,但孙幼微再未回头看他们一眼。 魏行贞这时才缓缓走向薛安山——这位老大人正僵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 “薛太尉请起吧。”魏行贞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臣,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怜悯,“你私下向司天台主事林安民打听测影细节的事情,陛下一早就知道了,念你是伴驾多年的老臣,陛下上个月将林某永逐出京,希望能让薛大人迷途知返——” “原来是你,”薛安山猛然抬头,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惊怒,“安民他会提前致仕……都是因为你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魏行贞轻叹一声,“陛下方才说的话,薛大人看来是半点没听进去。” “枉陛下一世英名,如今,竟然被你一个——” “薛大人,慎言,”魏行贞轻声道,“若是再说出什么于圣名有损的话,晚辈也保不住你了。” 近旁薛安山的几个学生连忙上前,试图将老师扶起来,薛安山推开他们的手,跌跌撞撞地重新站立,向着魏行贞歪歪斜斜地走去。 “老夫,历经两朝风雨——” 魏行贞目光微垂,笑道,“这恰好也是陛下让我转达给薛大人的话。” 薛安山的步子停在了那里,“……什么?” “薛大人毕竟是历经两朝风雨的老臣,无论如何,都要留些情面。”魏行贞看向薛安山两边的年轻人,“扶薛太尉回府吧。” 薛安山忽觉半身如堕冰窟,见魏行贞又靠近了几步,轻声在耳边道,“陛下给薛太尉留了体面,至于要不要,您自己回府想吧。” 薛安山一时有些站不稳,魏行贞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臂,“来人,扶着太尉。” 一直站在薛安山身后的几个学生连忙上前,从魏行贞的手中接扶过自己的恩师。 魏行贞才要转身,薛安山低沉地呵了一句,“魏行贞……” “太尉大人还有何贵干?”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行贞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天,又看向薛安山。 “当年我从司天台调至文渊阁,又被陛下钦点进入凤阁,都是薛太尉您一手促成的,真要论起来,我本应当好好感谢您……可惜了。” 魏行贞略略低头,向年迈的薛安山点头致意,而后便将周遭所有带着忌惮、怨毒或是畏惧的目光都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至玄门的方向走去了。 他的余光再次望了一眼东边初升的太阳,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应该还来得及…… 在队伍快要出至玄门的时候,魏行贞终于追上了女帝的御辇。 一直跟在孙幼微身旁的女官悄悄后退让出了女帝右侧的位置,御辇前进的速度也稍稍慢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接下来你就不必再与朕同行了。”御辇上的孙幼微依然闭着眼睛,却好像已经觉察到了一旁魏行贞的靠近,“今日既是你的大喜之日,还是不要让阿嫣等太久。” “是。”魏行贞点头,“谢陛下体谅。” “要朕派人跟你一道回去么,”孙幼微稍稍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近旁的年轻人,“冯家人若是计较起来,你也有个解释。” “不用了,臣自己走会比较快。”魏行贞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孙幼微没有坚持,挥袖示意宫人恢复行进的速度。 魏行贞站在原地目送皇帝的轿辇,直到望见那支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收回目光,向着另一侧的道路走去。 在巍峨而庄严的宫墙下,寂静无声的宫前广场只有魏行贞一人孤独地往外走,宫墙上守卫的士兵有不少人正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 魏行贞的步态在大周的贵族之中颇负盛名。 传言几年前,年轻的镇国公狄扬曾在清明时,邀三五好友踏青,当时为了能看魏行贞多走几步,他竟趁着众人中途下车休息的当儿,割断了所有车马绳索,偷偷把马都放走,以至于最后所有人只得弃车步行回城。 魏行贞身高八尺,腰窄肩宽,单是这样的身姿便已是不俗,更何况他举手投足间一向从容——所谓“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也就是如此景象了。 不过今日魏大人走路带风,再不似往日那么闲适。 很快,魏行贞折入了宫外最近的民居小巷,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彻底甩脱了宫门守卫的目光后,便踏着大步奔跑起来。 清晨的洛阳街道寂静无人,魏行贞三两步翻上低矮的民居,在屋檐之间跳跃奔行,沿着直线距离向着东南方向疾速而去。 在跳跃与奔行之间,他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玄黑色的祭袍之下,大红色的婚服随风翻飞。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冯嫣的身边。 第七章 无缘无故的恨 喜轿里,冯嫣视线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璞玉上,然而轿子猛然停了下来,轿中冯嫣一个踉跄,手里的玉石险些掉落。 吹吹打打的乐声忽然沉寂了,整个迎亲的队伍都停了下来,未等冯嫣开口询问外头是怎么了,她就从外面嘈杂的声音里,听见人们惊慌地相互问询声。 “那……那是什么?” “是妖物!!有妖物啊!!” 冯嫣一手揭起喜帕一角,另一只手掀起轿帘,向着众人声音的朝向望去——大约在几条街巷之外,如同活蟒一样的巨大树藤绕上了明堂的高塔。 风中传来浅浅的焦灼气味,远处有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冯嫣望着那紧紧攀绕着高塔的藤蔓,一时间竟有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近在咫尺,方才在轿中她竟毫无觉察。 藤蔓附近的妖气汹涌奔腾,浑浊的浅紫色与暗红的血色交织在一起——这磅礴的妖气已然扭曲了附近的风,近乎肉眼可见,可是她就站在近旁,却依旧无法从中感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异常。 “走水了!!”远处有人尖叫着。 明堂之下,跃动的火焰慢慢显眼了起来。 近旁的下人连忙走到冯嫣身边,“小姐,您快回轿子里吧!咱们赶紧退到别处躲躲——” “不要紧。”冯嫣望着高塔,轻声道,“从妖气的颜色看,这只树妖道行尚浅,翻不出什么大浪。” 妖气的颜色越浅,道行越深,像这样肉眼便能直视的妖气,是妖物中的最末流。 果然,冯嫣这边话音未落,攀附在高塔上的一条巨藤便被整只剥落下来。 远处一阵巨响随之传来,激起的尘埃如同缓慢涌升的浪潮。 “桃花卫来了!桃花卫来了!” 众人这时才看清,原来在明堂附近,已有除妖伏魔的白袍人出现,这些人平日里一向在暗中戍卫京师,一旦有邪祟作乱,他们会立即出手。 方才斩断巨藤的应该就是他们了。 冯嫣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树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像这样一个能被桃花卫轻而易举降服的小妖,何以能逃过她的觉察……? 还未等冯嫣想明白,她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震颤。 周围的人显然也觉察到了,冯府的护卫早已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抵御外敌的侵袭。 一阵风吹过,冯嫣本能地抬手,捂住凤冠上的喜帕,以免它被风吹走。 也在这起风的一瞬,冯嫣望见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豁口。 一条细长、但足以将小小的冯嫣困锁的绿藤,极迅速穿透了地表,将冯嫣整个人缠举到空中 这一切,实在太快了。 冯嫣已经觉察到藤妖的接近,然而吊诡的是,哪怕此刻被妖藤束缚,她依旧难以在这条细藤上感受到妖物的气息,但从地下传来的强烈憎恨——这一股和“人”别无二致的强烈憎恨——几乎已经席卷了整条街巷。 这分恶意,与她离开冯家时觉察到的完全一致。 冯嫣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一只树妖的身上会传来只属于人的爱憎,此刻最令她感到意外的事只有一件—— 「这只树妖……恨我?」 更多的藤蔓已经裂壳而出,如同成百上千的青蛇涌向冯嫣,遮天蔽日的树藤以骇人的阵势将冯嫣整个人包裹成一颗巨大的茧。 四下传来了尖叫,有人捂住了眼睛,有人仓皇逃窜,侍卫们举刀疯狂砍向树藤,然而树藤的外壳坚如磐石,刀剑完全无济于事。 黑暗的藤茧内部,尖锐的树藤像无数刀剑,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冯嫣刺去。 然而,当树藤飞至离她寸许的地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在冯嫣的周围,隐约多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它们如同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水纹,又似坚不可摧的铠甲,将树藤牢牢抵御在外,无法再前进一寸。 冯嫣早已闭上了眼睛,以灵识凝视着藤蔓。 「你的道行太浅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伪装的,但天下的妖物,都伤不到我。」 「像你这样贸然地发起攻击,是在送死。」 「值得吗?」 树藤没有回答,短暂的止息之后,冯嫣感到对方突然以强于先前百倍的力道再次发起了侵袭——在灵识的视野里,冯嫣看见树妖的妖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妖元是妖物的本元,如同人的魂魄。一旦消失殆尽,便意味着在这世上灰飞烟灭,再无复生的可能。 冯嫣疑惑极了。 「就算同归于尽,也想取我性命吗。」 她听见耳畔传来树妖歇斯底里的尖叫,无数的回声在藤茧的内部汇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声音中带着憎恶,也带着痛苦,树妖的存在正渐渐变得稀薄,但杀意与攻势却几乎已经到达了令人震慑的顶峰,炽热的憎恨裹挟着孤注一掷的意志,尖锐的树藤变得越来越强劲,竟让冯嫣也觉得稍稍棘手。 正当冯嫣苦思着脱身之计,树藤的攻击却突然停住了。 藤茧上忽然多出了几道轻微的裂痕,有光顺着它们照了进来,洒在了冯嫣的脸上。 几乎就在这一刻,树妖的妖元——那团青绿色的火焰——像萤火虫的一样,在白日下星星点点地散开。 看起来,这只树妖已经撑到了她的极限,这颗青涩的妖元竟然能维系这么久,已经让冯嫣稍稍有些意外。 「我不明白……」冯嫣仍然以神识凝视着这最后的残影,「为什么……这样恨我?」 无限的悲戚和哀愁从藤蔓中升起,神识之中,冯嫣终于听到了来自树妖的回应,一个微弱而单薄的声音从那团渐渐散去的微光中传来。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这个答案,冯嫣瞬间睁开了眼睛。 魏行贞? 整个藤茧就在这时从外部被一剑斩开,冯嫣陡然感到缠绕着自己的绿藤,彻底地失去了力量。 日光倾泻下来,绯红的衣摆最先映入冯嫣的眼帘。 她微微抬眸,眼前是一张有些陌生,又写满了担心和焦急的脸—— 魏行贞的脸颊上有几抹灰尘,衣袖上也明显带着几处撕裂的痕迹,似乎刚刚从一段苦战中脱身。 时间似乎凝固了下来,四目相对,冯嫣忽然发现,魏行贞的目光在望见自己的那一刻,焦灼便散去了。 魏行贞迅速抱住了下坠中的冯嫣,而后踩着近旁几处还未曾断裂的藤蔓,极轻巧地落了地。 大约五六个手持符印的白袍人也紧跟着落地。 “我这里没事了,”魏行贞望向他们,“你们再去别处看看。” “多谢魏大人相助!” 几个白袍人齐声向魏行贞做了个拱手礼,而后纵身一跃,又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我来迟了,夫人。”魏行贞看了过来,“受伤了吗?” 第八章 与君初相识 冯嫣望着魏行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算起来,今日也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而已,“夫人”两个字,他倒是张口就来。 “夫人?”魏行贞又问了一句。 “先放我下来吧。”冯嫣轻声说道。 魏行贞很快照做。 等到两脚落地,冯嫣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如今喜帕早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原本戴着的凤冠也在与树妖的缠斗中跌落…… 她轻轻拍了了拍肩上的枯藤碎屑。 往昔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大小姐!”一直躲在角落的喜娘这会儿小跑着赶了过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福贵已经回去找老爷夫人了,大小姐别怕,咱们去一旁等等,夫人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赶来——” “不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魏行贞在一旁适时地打断了喜娘的话,“最好现在就派人回去,告诉岳父岳母大人都不要出来,就安心待在家中,你们小姐就交给我来照顾。” 喜娘没有反应过来,“姑爷这……这是要带我们小姐去哪里?魏府吗?” “魏府现在更不安全。”魏行贞回过头,看向冯嫣,“夫人和我,可去镇国公府暂避。” 冯嫣有些漫不经心地点头,具体去哪里她其实无所谓。 “刚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你。”冯嫣轻声道。 …… 许多人都以为,魏行贞上冯家正式提亲那天,是冯嫣与魏行贞第一次相见。 但其实不是。 她第一次见到魏行贞,是在长安城太初宫的偏殿,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入凤阁。 那还是三年前在长安的时候,女帝孙幼微曾有一日传旨召冯嫣入宫相见。 兴许是因为上了年纪,那天孙幼微罕见地因为午睡而耽误了时辰。 冯嫣在未时就入了太初宫的偏殿,独自一人在午后的殿宇中静侯。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来传召她去面圣的宫女——这着实让冯嫣有些伤神。 因为自幼便能觉知旁人的爱憎喜怒,冯嫣一向避免去到人多的地方。 一旦置身于人群之中,众人的心绪便如同浪潮一样向她打来——这人明面的恭迎与客套,那人暗地的嫉恨与嘲讽,一些人前的风光旖旎,又或是人后的忧惧暴戾…… 这一切都成为了只有冯嫣能够感受到的暗涌,她要用尽全力,才能在这样的风浪中保持平衡。 每每如此,她的精力就像盛在破碎陶罐中的水,总是很快就被耗竭殆尽。 在别处是如此,在宫中尤其严重——内廷的勾心斗角,要比别处激烈千百倍。 偏不巧那日的前夜,她独自在狮子园中淋了一夜的雨,正是虚弱的时候。 往昔在太初宫中坐上一两个时辰也无大碍,那日不过半个时辰,冯嫣便感到近乎窒息的疲惫,等意识到需要呼救时,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就在那时,魏行贞踏进了偏殿的大门。 在宫人的指引下,他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冯嫣斜后方大约二三尺的位置上,而后一言不发地静坐。 在这以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在宫闱中翻涌的猜疑、惶恐……像是顷刻之间褪去了重量。 它们依旧在冯嫣的眼前聚散、跌宕,清晰地展露着它们的形状,然而当这一切拍向冯嫣的时候,巨浪却仿佛变成了从远处吹来的微风,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痛苦的压迫。 自降生以来,冯嫣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安宁,除了魏行贞这个人——她感知不到魏行贞的存在,这个人就像一团朦胧的雾气,将她与混乱嘈杂的世界隔开。 两人没有搭话,就这么沉默着,度过了一段无声的共处时光。 申时初,终于有宫人出现,在门口唤冯嫣前往正殿觐见。 冯嫣应声而起,并故作不经意地向身后投去一瞥,却正好撞上了魏行贞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冯嫣永生难忘。 他的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情谊,既有喜悦,又有哀愁,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又像忍受着分离的爱人。 那一瞬的目光是如此地复杂,以至于冯嫣短暂地怔了一下。 魏行贞几乎立刻就蜻蜓点水地看向了别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既看向了别处,冯嫣便肆无忌惮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记下了魏行贞朝服上的补子。 那天夜里,冯嫣借来了礼部的官服画册,她一个个图案翻找过去,最后目光停在了“文渊阁校理”上。 校理,又称校勘,是文渊阁中负责校对书稿的文职,官阶很低,但因为职务之故,常常会接触到外人少有机会碰触的珍贵文稿。 冯嫣原想找机会探探这位校理的来历,但那之后不久,因为坠落山涧而性情大变的小七,在太学和助教打架被父亲下令禁足,冯嫣日夜陪伴着受了极大委屈的妹妹,便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一眨眼,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去年春日,一封聘书下到冯府,新任的凤阁首辅魏行贞,求娶冯家长女冯嫣。 这些年来,上门求娶冯嫣的男子络绎不绝,但大都是高门庶子——摆明了是要用庶子的命来换与冯家的姻亲。 按说冯家女儿的第一任丈夫都是拿来换命的,是好是孬不用太讲究,可毕竟招赘来的女婿之后要一起在冯府生活几年,所以李氏仍看重眼缘,然而不巧的是,这几年上门求娶的庶子她一个也瞧不上。 至于说,像魏行贞这样身居要职的求亲者,这几年来还是头一个,然而不论是冯嫣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尽管冯嫣对自己的婚事一向不大上心,但见父母如此冷淡,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李氏解释道,“这个人来路不正,从前是司天台的检事,后来进了文渊阁做校理,又靠‘洛都无影’这种歪门邪说博了陛下的注意,这才平步青云进了凤阁——关键他出身贫寒,我们家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你嫁给这样的人家呀。” “文渊阁校理”几个字如同洪钟,瞬间让冯嫣想起了几年前太初宫里的匆匆一瞥。 然而未等冯府就这件事给出答复,冯嫣和城中的几个适龄的女子忽然同时陷入了离奇的昏睡,冯府上下使劲浑身解数,也未能找到冯嫣突然一睡不醒的缘由。 所幸一个月后,冯嫣又在虚弱中重新醒来,一切恢复如初,但先前的婚事,也随着她的休养再次被耽误下来。 今年年初,魏行贞再次于下朝的路上拦下了冯远章,并重提求娶冯嫣的事情。 自从上次怪病过后,冯父冯母都在疑心这是否与冯家女儿身上的诅咒有关,可魏行贞重提婚事以后,二老还是犹豫不决——此人毕竟是凤阁首辅,真要成了女婿,不好让人家入赘的,但要让冯嫣嫁去外人的宅邸,两人又不放心。 而一向对外事漠不关心的冯嫣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父亲可否邀这位魏大人来家中一叙,让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天晚上,冯嫣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这次家宴的全程。 尽管看不清脸,但当魏行贞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冯嫣便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下人们的好奇,母亲的倨傲和犹豫,父亲试探一般的友好……种种杂乱无章的意念和情绪,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白雾,再不像往日那么嘈杂。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背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如释重负地确认: 是他了。 第九章 碧螺红 在前往镇国公府的马车上,冯嫣与魏行贞相对无言。 魏行贞一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行人,冯嫣则用余光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身边安静极了,坐在他身边,就像是坐在雪后的山林之中。她半点也感受不到魏行贞的心绪,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惧。 “你一早就备好了这辆马车?”冯嫣忽然开口。 “嗯。” “难道,魏大人早知今天会出这样的乱子?” 魏行贞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是。” 这样的坦诚是冯嫣没有料到的,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只树妖,也是魏大人的朋友么?” 魏行贞很快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它……夫人怎么会觉得那只树妖是我朋友?” 冯嫣抬眸,认真地望着魏行贞的脸——然而这并没有用,魏行贞的周身一片迷蒙,她还是什么也觉察不到。 冯嫣收回目光,“没什么,就是一个直觉罢了……冒犯到魏大人了吗?” “不会。”魏行贞答道,他颦眉想了想,“夫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许我真的和那只树妖有过接触也未可知,我会去查查看的。” 冯嫣不由得侧目,“……谁与你说的我直觉很准?” 魏行贞没有回答,只是又看向马车的车窗之外。 “前面就要到了,夫人若是——” “我听不惯这个称呼,”冯嫣淡淡道,“还请魏大人,直接喊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冯嫣隐隐觉得,近旁魏大人的神情有些变化。 她仍以余光望着身旁的魏行贞,只见他喉咙几次微动,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个怪人。冯嫣想着。 马车停稳,魏行贞先行跳下地面,而后转身扶冯嫣下车。 两人握手时,魏行贞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迟疑似的轻声开口。 “阿嫣慢一些。” …… 下车之后,冯嫣与魏行贞一并缓步踏入镇国公府的大门。 然而奇怪的是,从进门到穿庭过院,冯嫣几乎没有见到几个家丁的影子,偌大的庄园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在守着。 夏至日的上午暖阳融融,映照得这府邸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在这样万物生长,又寂静少人的地方,冯嫣再一次感觉到久违的闲适。 镇国公府平日就这样吗? 她伸手轻抚曲桥的扶栏,这纤尘不染的质地,让冯嫣很快否定了先前的想法。 大概又是魏大人的安排吧。 魏行贞带着冯嫣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站着两个大约六七岁的道童,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生涩和胆怯,见冯嫣和魏行贞来了,两个道童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冯嫣忍不住颦眉,这真是奇了…… 在冯家的时候,她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常驻的下人,冯家的仆人们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去冯嫣那里,送饭铺床,添补茶叶,抱走换洗的衣物被褥之类——但从来没有人会在冯嫣那里久待。 因为冯嫣不喜欢。 要在家势显赫的冯府当差,不仅仅手脚要利索,脑筋也转得快,要懂得看主子眼色,拿捏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些在森严的阶层之下打磨出来的生存智慧,固然能让一些聪慧的佼佼者在冯府站稳脚跟,但这样的两幅面孔,却最让冯嫣感到疲倦。 她清楚自己的何不食肉糜,因而从不当众拆穿任何人编织的盔甲,但也从此划清了地界,在冯府的西北角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然而,孩子们却是个例外,即便孩童顽皮、吵闹,但终究还是不懂得如何藏匿心事。 大部分的孩子喜怒都在形外,不像大人总是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沤在心里——最后沤出许多连他们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恶意来。 冯嫣讨厌与人亲近,但多数时候却不抗拒和孩童们待在一起——这一点,想来魏行贞也是知道了,才会安排两个道童在这里等着。 冯嫣看向眼前的两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在山中长大,这两个道童身上仍带着山野的灵气。 “你们是谁?”冯嫣轻声问道。 两个道童彼此看了一眼,一人端端正正地作揖,答道,“我们是奉师尊之命,来府中暂时陪伴首辅夫人的。” “陪伴我?”冯嫣垂眸,“不需要的……你们去别处玩吧。” 说着,冯嫣已经推开了门,一个人走进了屋中。两个道童愣了一下,目光追着冯嫣看向屋内,然后又带着不解看回仍在屋外的魏行贞。 “大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喊外面的人打些水来吧。”魏行贞轻声道。 “喔,好啊。”两个道童应声跑开了。 魏行贞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往东南方向看去。 看天色,辰时该是已经过去了。 …… 屋内,冯嫣已经在坐塌边静坐,魏行贞进屋后走到她的对面,也席地而坐。 两个道童很快提了水进屋,然后又悄然退下去,将屋门从外头带了起来。 茶几上摆着茶具和几罐今年的新茶,天青色的瓷罐上裂着冰片一般的纹路,冯嫣的手轻轻抚过罐壁。 “这样的龙泉青瓷罐,我母亲也有一个。” “是吗。”魏行贞双眉微颦,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良久才轻声道,“那……很巧。” 风从窗外缓缓地吹进屋中,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让这个上午显得格外安宁。 冯嫣直起腰,开始拣炭煮水。 “那个茶罐,被我母亲视作珍宝,轻易是不动用的,”冯嫣轻声道,“每年只在谷雨前后,当她邀上三五好友到家中小聚时,才会用茶罐盛着应季的太湖碧螺春待客。” “明前的太湖碧螺春,很难得了。”魏行贞轻声道。 “是啊,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大概也就只有我们冯家的碧螺春,年年都没有断过。” 冯嫣垂眸望着一旁的炉火。 “我小时候就听说,想要制出上品的碧螺春,所采的茶芽就只能取茶树上最嫩的那一小部分……而六七万个茶芽才能炒出一斤的成茶,所以每年的碧螺春总是千金难求。”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些上等的碧螺春,茶农自己是不会喝的。”冯嫣轻声道,“他们会把茶树上剩下的老叶摘下来,发酵、烘焙……制成红茶,也香得很。不过更重要的是这茶便宜,名字叫……” “碧螺红。”魏行贞轻声道。 第十章 魏大人什么都知道( 为秋溟的盟主加更 “魏大人也知道啊。” 一旁水开始微微沸腾,冯嫣手中拿着木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 过了一会儿,冯嫣又道,“说来也奇怪,我一直喝不惯碧螺春,有一年偶然尝到了碧螺红的味道,很是惊艳。于是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新鲜事同我母亲说,让她下次在家中摆宴的时候可以试试碧螺红,结果母亲笑我,这碧螺红不要说拿出去宴客,就是自己喝也不好张扬。” “嗯。”魏行贞静静地听,点头应和。 “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这就好比,长安城里没有哪家高门大户会说自己喜欢吃五香大头菜,就是真喜欢,往外说的也是五香雪里蕻云锦丝。 “‘碧螺春’和‘碧螺红’仅一字之差,采制起来又处处低人一头,不仅意头不好,名字上也藏不住拙。我们自己喝起来不合身份,拿出去待客就更不合适了。 “所以后来,我会在夏日悄悄托人去市面上称买些回来,一个人在院子后头煮茶,谁也不知道。” 冯嫣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边龙泉青瓷罐的盖子,从罐中取了一些茶叶倒在茶则上。 这些茶叶一颗颗都像碧螺春一样卷曲成螺,但色泽乌黄——都是陈年的碧螺红。 冯嫣看了魏行贞一眼。 近旁再次传来沸腾的水声,冯嫣垂眸,取茶入壶,盛水沏茶。 屋内渐渐萦绕起碧螺红的茶香,魏行贞望着冯嫣的手,看着她为自己斟茶,又将茶杯举到自己的面前。 “魏大人?” 魏行贞回过神来,伸手去接,但冯嫣却没有松手。 “是巧合吗?”冯嫣突然开口。 “什么?” “除非你早就知道我偏爱碧螺红胜过其他茶叶,”冯嫣轻声道,“不然拿着这样的茶叶出来待客,魏大人不怕我多想?” 魏行贞没有回答,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茶香袅袅,魏行贞的手指轻轻摩梭着杯壁,“这茶,阿嫣觉得怎么样?” “不错。” “那今后,阿嫣可以常常喝。”魏行贞放下了茶杯,“只要你喜欢。” …… “阿姐已经和姓魏的走了?天啊,阿姐要嫁人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啊!你们怎么提都不和我提啊!?” “和你提什么?你姐姐嫁人难道还要你这个当弟弟的同意?”李氏颦眉,轻轻拍去了儿子冯易殊肩膀上的一片落叶,“半个月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冲娘大吼大叫,没大没小的。” “哎呀不是……” 冯易殊刚要开口解释,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五哥回来啦!” 他转过头,只见冯小七雀跃着跑近,一下就扑到了他的背上。 冯小七笑起来,“这次五哥能在家住多久?” “小七你松开,松开……”冯易殊掰开妹妹的手,无奈道,“我这次不是回来休息的,是有公务在身。” 见冯易殊一脸严肃,冯小七松开了手,“……什么公务?” “进屋说吧……”李氏轻声道,“这大太阳的,多热。” 三人一起进了附近的厅堂,下人们端上来已经切好的蜜桃。 冯易殊无心吃水果,只是看向母亲和妹妹,“所以大姐现在在哪里?是去魏府了吗?” “没有,”冯小七一边吃一边说,“今日明堂外头不是有树妖作祟么,喜娘回来说,那个树妖好像是冲阿姐来的,所以姐夫带着阿姐先去镇国公府上暂避了……” “什么,冲着阿姐来的?”冯易殊睁大了眼睛,“阿姐没事吧?” 李氏看了儿子一眼,“能有什么事儿,你也太小看你姐姐了。” 冯易殊松了一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我去趟国公府——” “站着,”李氏连忙道,“你就在家好好等着,你父亲已经亲自过去接人了……你先说说,找你姐姐干什么?” “不是我要找,是殷大人有话想问她。”冯易殊压低了声音,“关于魏行贞的。” 一旁冯小七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下。 李氏颦眉,“哪个殷大人?” “我大周还有几个殷大人……”冯易殊笑了一声,“哎,算了,和母亲妹妹说了也无妨,反正一会儿殷大人还要亲自过来一趟。” “什么?”李氏惊得站了起来,“时韫要亲自过来?他……今日不与陛下在司天台测日影吗?” 冯易殊摇头,“可说呢,殷大人的恩师,上个月前被陛下逐出洛阳、被迫致仕了,为了给师父平冤,殷大人这几个月在司天台将近百年来洛阳的测影记录都整理了一遍。 “今早薛太尉他们敢集体上奏疏,堵宫门,不是全凭一腔意气的,因为洛阳自古以来,就没有过无日影的时候——” “这个今早爹都同我们说过了,五哥你不用再重复了。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都巳时了。”冯小七歪着脑袋,“再过一个时辰,不就知道姐夫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是啊,所以殷大人才突然想着来问问阿姐,往年进出太初宫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此人,要是阿姐见过,便要问问她有没有从此人身上看出什么端倪——谁知道你们竟然把姐姐嫁给他了,还一直瞒着我,我可不要这种恶名昭彰的人当我姐夫!” “行了行了,”李氏颦眉,“要是嫣儿真的看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不会对这个魏行贞这么青眼有加。再说这是你姐姐第一次嫁人,魏行贞也不算你正经姐夫……先等你姐姐熬过了二十四再说吧,不折腾了。” 一旁冯小七微微抬袖,“那个,殷大人……什么时候到?” 还未等冯易殊回答她,外面就传来了下人的通传——司天台现任主事殷时韫竟与冯远章一并回来了。 冯小七望着不远处已经步入庭中的两人,脸已经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李氏与冯易殊同时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就要出门去迎,冯小七突然“嗷”一嗓子,整个人捂着肚子弯下腰。 “娘,我……我肚子疼!” 李氏一把抓住冯小七,“诶?好好的怎么肚子疼了?” “应该是桃子吃多了,没事没事,我去趟茅房就好……”眼见殷时韫就要走到门口了,冯小七大力甩开母亲的手,“我先——撤了!” 第十一章 槐青 冯小七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冯易殊追了上来。 “小七,小七……冯婉!你给我站住!”冯易殊呵道,“你再跑我真抓你了啊。” 冯小七没的法子——冯易殊束妖绳的本事她是亲眼见识过的。 于是冯小七只好站定,然后表情尴尬地转过身。 “五哥,你怎么跟过来了呀。” “娘让我跟过来看看你又搞什么幺蛾子,肚子疼还跑这么快?三年前你是怎么从山上摔下去的,忘啦?” 冯小七哼哼唧唧地低下头,“没忘……” 冯易殊走到妹妹身边,若有所思地绕着冯小七转了一圈,“我发现你每次听见殷大人来了就跑,干嘛,人家殷大人青年才俊……还能把你吃了?” “不是,那什么……我么……就是尴尬。” “你尴尬什么……”冯易殊说到一半,突然顿悟,压低了声音,“哦……你不会喜欢人家吧?” “呸!”冯小七立刻啐了一口,“我要是看上他了,天打五雷轰。” 冯易殊打了一下冯小七的脑袋,“别乱发毒誓,都夏至了不怕雷公真的劈了你啊。你喜欢上了也不奇怪,我要是女孩子我也喜欢殷大人——不过人家心里只有阿姐一个,你就别想了。” 冯小七百口莫辩,“我真没想……” “行了,下午是不是没事儿,”冯易殊笑道,“你先回屋歇会儿,等吃了午饭,五哥带你去骑马!” …… 一个人回屋的路上,冯小七可能叹了有几十口气。 穿越到这里已经有了三年,虽然冯小七对冯府乃至整个大周的古代生活都已经颇为熟稔,但长久以来,她一直都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身体的原主深深地迷恋着那位司天台的殷大人,以至于一旦听着这个名字,心跳就会慢一拍,见了面更是面红耳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平心而论,殷时韫确实是个古今少见的美男子,看一眼赚一眼。 但是,这种乐趣只在不动声色时才有,要是一见对方就自动犯花痴,那就只是单纯在犯蠢而已,毫无乐趣可言。 冯小七实在没办法控制身体本能的反应,只能像避瘟神一样,远远避开这个殷时韫。 “干嘛又唉声叹气的?”一个声音忽然从天上传来。 冯小七吓了一跳,等觉察过来不由得捂住了心口,“槐青!你又吓我!” 槐青像只蝙蝠一样倒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他蓬松而柔软的银色短发也垂落半空。 “是你太容易被吓到了好吧?” 冯小七哼了一声,“……你先给我下来,这么和你说话我脖子疼。” “为什么要我下来。”槐青耸肩,“你上来啊。” “你下来!” “你上来。” “你再不下来,”冯小七咬牙跺脚,“我现在就一把火,去把你住的那棵大槐树给烧了!” 槐青表情僵了一下,“……你和冯嫣还真是亲姐妹啊。” “你说什么?” 槐青轻哼一声,翻身跳落在冯小七的身旁,“我说,每次殷时韫一来,你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呸,”冯小七不得不把五哥的话搬出来重复一遍,“殷时韫倾心我阿姐,而且我爹我娘都认准了他将来做阿姐的第二任丈夫,我喜欢个屁。” “这有什么,喜欢的话就去抢啊。”槐青挑眉,“我帮你?” “啧啧啧,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我和你这个妖怪搞事?” 冯小七两手抱怀,语重心长道,“喜欢一个人呢,应该先考虑怎么才能让他幸福,不是抢来就完事儿了的。我阿姐温柔又心善,还那么好看,殷时韫之后要真能娶到我阿姐,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 槐青挑眉,艰难地想了想,冯嫣温柔么? “以后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啦,”冯小七摆了摆手,“再说小姑娘们十四五岁的喜欢都不作数的,现在再怎么喜欢,过两年就都不喜欢了。” “哈?”槐青歪着头,“听不懂。” 冯小七叹了口气,在附近草地上坐了下来,“反正人类的事情,都很麻烦的。” “我也不用懂,但你少和冯嫣呆在一起是真的。”槐青褪去笑意,认真开口,“尤其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个人和她待在一块儿。” “为什么?” “你别管,为你好。” …… “嫣儿怎么没有和你一道回来……?”李氏往冯远道的身后又望了望,“她是先回屋了吗?” 冯远道面露尴尬,“一会儿再说吧。” “何必一会儿再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李氏看了看殷时韫,“嫣儿的安危,殷大人也在意的。” 殷时韫衣袖中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看向冯父,低声道,“伯父不用与我见外,嫣儿的安危我确实是在意的。” 冯远道叹了口气,“嫣儿……还在国公府呢。” “你怎么没把她接回来?”李氏颦眉,“魏行贞还敢扣人啦?反了天了他!” “不是,嫣儿呢……已经和魏行贞喝过合卺酒,也起过山海誓了。”冯远道磨磨蹭蹭地开口,“那我想嘛,既然礼数已成,嫣儿现在就是魏行贞的妻,咱们也没理由强行拆散他俩,非要把嫣儿带回来嘛,是不是……” “已经喝了合卺酒?”李氏怔住了,“没有主婚人没有喜娘,他们怎么喝的酒,怎么起的誓?” “哎呀,两个人以茶代酒,那茶还是嫣儿自己煮的。”冯远道小声道,“我验过了,两人的后颈处都已经有了山海誓的烙痕,这个作不得假……是真的已经成婚了。” “以茶代酒……”一旁殷时韫微微沉眸,似乎带着几分笑意,“这样不羁的做法,确实像她的风格。” “这个魏行贞,是给嫣儿灌了什么迷魂汤,”李氏皱起了眉,“怎么什么都依着他。” 冯远道看向殷时韫,“殷大人还是先说说你的事情吧,您这远道而来,想必有要务在身。” “这里没有外人,伯父伯母唤我时韫便好。”殷时韫拱手答道,“这一年来,因为‘洛都无影’的事情,司天台一直暗潮汹涌,这一点伯父在朝中可能感觉得不太明显——” “明白,都明白了,”冯远道抬手,“就今早薛太尉他们跪宫门那个架势,太可怕了。” “你也瘦了啊,时韫。”李氏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听五郎说,你这一个多月都在翻查资料,有什么收获么?” 殷时韫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想到来问问阿嫣有没有线索。” 第十二章 一身正气 冯远道不解,“可这件事你问嫣儿有什么用?” 殷时韫站起身,低声道,“往年洛阳在夏至前几日,日影大约在一尺五寸左右,而后每日减短几分,等到夏至日变为最短,再每日递增几分。 “而最近一个月的日影,与往年根本无异——昨日的日影也还是一尺四寸八分,按理来说,今日岱峰山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无影的奇观。” 冯远道一怔,“那……魏首辅那么言之凿凿的……岂不是……” “我知道阿嫣的本事,所以才想来问问,看她是否觉察到了异样。”殷时韫的目光微垂,“要么今日午时,洛阳日影依旧一尺四,否则,这移日换影的邪术……就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到事了。” …… 午时将至,冯嫣已经卸了妆,换上一身常服,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一处阴凉的石阶上。 在不远处裸露的黄土地中,她插了一根笔直的短枝,自己撑着脸颊,默然凝视着日影的变化。 天上的太阳不仅照着岱宗山上的观影台,也照着洛阳城里的家家户户,每个人在自家的院子里,街道上,都能看见今日的日影。 尽管还没有到午时,冯嫣已经看出了今日的日影确实异乎寻常地短。 “阿嫣,吃饭了。” 屋子里传来魏行贞的声音,他已经将国公府送来的七八个食盒全部打开,把碗碟分别摆到自己和冯嫣的食案上。 冯嫣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地上的影子,不急不缓地往屋里走。 “这会儿还不饿。”冯嫣在魏行贞的对面的食案边坐了下来,“魏大人先用吧。” 魏行贞一个人端起碗筷,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魏大人下午想做什么?”冯嫣问到。 “阿嫣昨晚一夜没睡,应该累了吧,”魏行贞没有抬眸,只是轻声道,“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今天我们哪里都不用去了。” 冯嫣刚想说什么,目光便往屋门外望去——魏行贞显然也觉察到了有人靠近,两人很快同时听见一个声音从庭院外传来。 “大人!大人!不……不好了……”一个年轻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庭院。 魏行贞望着他,“慢慢讲。” 小厮满脸通红,穿着粗气,且汗流浃背,一看就是狂奔了一路。 冯嫣拿起自己桌案前的一个小空碗,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小厮也不拘束,道一声“谢了”就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小厮抬起手臂,把脸上的汗胡乱地擦在衣服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 “是这样,今天他们从至玄门离开以后,朝廷里好些官员都没有回去,而是一起聚去了太尉府,里头有不少都是薛太尉从前的学生。 “起初他们都义愤填膺的,等到快到午时了,大家看着日影渐短,一下就不吱声了,薛太尉这时候拔了剑,说要当场自刎以谢天下,然后众人就又群情激愤,还说……” 那小厮忽然止住了言语,抓耳挠腮地说不出半个字。 “说了什么?”魏行贞问道。 “……反正,都是些对大人不好的话。”小厮拧着眉头道,谨慎地抬头看了魏行贞一眼,“他们还扬言,一会儿就要从薛家出发,来把咱们魏府给砸了。大人,咱们府上……统共就十几号人,真要是那么多人涌过来,我怕……” “怕什么。”魏行贞拿桌案边的湿毛巾按了按嘴角,“由他们来——” “魏大人,”冯嫣轻声道,“我和你一道去看看吧。” …… 太尉府外,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书生们站在最外头,不少人甚至连府门都没有挤进去。 在庭院中徘徊张望的,大多是地方上的京官,有些人没有去参加今早至玄门外的朝跪,便在这时赶来探望。 正南的主厅中,大都是薛安山的亲信。 薛安山坐在主位上,发须已乱,在经历了拔剑——自挥——刀剑被夺等一系列的动作以后,他衰老的身体早就已经疲惫得无力再折腾了,这会儿正被几个得意门生照顾着。 “陛下给我留了体面,”薛安山心灰意冷地望着眼前的地面,“你们……不让我体面。” 一旁的国子监祭酒陈明叹了口气,“什么体面不体面,那不过是魏行贞的一面之词,老师何必放在心上?” “夏至无影……”薛安山红着眼眶,“还真让他给说对了。” “太尉啊,您得振作起来啊!”御史中丞徐大酉在一旁瞪圆了眼,“您想啊,这日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消失呢?我看这里面有大问题!” 近旁几人同时附和,“是啊,魏行贞暗地里到底用的什么手段,着实可疑。” 远处的府门忽然喧嚣起来,人群爆发出混乱不堪的叫喊。 厅堂里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外头怎么了?” 一个下人穿过庭院,飞快地跑了进来,“老爷!是魏行贞的马车来了!” 府门之外,魏家的马车在人群的簇拥下慢慢驶近了薛府的大门,义愤填膺的书生们纷纷将手边捡来的石块、枯枝往魏行贞的马车丢去。 年轻的车夫一手护着头,一边大喊让一让,总算把车赶到了地方。 马车一停,魏行贞便揭开车帘跳下了地。 前面的书生正要上前痛斥,却迎面被魏行贞一个平静的眼神慑住了。 “……让开。” 魏行贞短促而严厉地吐出两个字,周围的人群都短暂地僵了一下,而后立刻在他身边退出一片空白地带。 大家以为魏行贞要进府了,却不想他回过头,对着马车伸出了手。 人们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马车,马车里先是探出半只洁白的手臂与罗袖,而后一个表情淡泊的美人也探出身来。 冯嫣抬眸望着四面涌动的人潮——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若是在从前,在这样一个群情激愤的地方,她可能一刻都呆不下去,然而此时远处的叫喊声愤慨激烈,近处的人怒容满面,可她却觉得周身轻盈,完全不受影响。 真好啊……冯嫣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置身人群的感觉吗。 难怪姑婆给魏行贞的评价是“一身正气”。 这就是一身正气啊…… 她握住魏行贞的手,从容不迫地下了车。 书生们谁也不认得冯嫣,但见其容其态,便知此人大抵出身不凡。 薛府门前的小厮这时才勉强挤到魏行贞的面前请问来意,魏行贞认出了他,轻声道,“我闻太尉大人多有不适,便携夫人一并前来探望。烦请跑一趟,告诉薛太尉吧。” 第十三章 公子识渺 主厅之内,听到这通传的几人都怔了怔。 陈明看向另外几人,“魏行贞什么时候娶妻了……?” 另外几人都摇了摇头。 太师椅上的薛安山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府门,然后冷笑了一声。 “……他来看我的笑话了。” 几个门生彼此看了看,陈明轻咳一声道,“你们几人在这里陪老师一道休息吧,我和徐中丞出去会会他。” …… 当魏行贞与冯嫣踏过太尉府长长的门庭时,陈明和徐大酉也刚刚踏出厅堂,向着他们迎面而来。 庭院里的人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要知道陈明和徐大酉都是薛太尉一手带出来的亲学生,是庐陵学派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尤其是陈明,他如今虽是凤阁群辅,官居魏行贞之下,但论资历,却要高出他许多。 这一番对峙,想来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了。 所有的旁观者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倘若能有机会在接下来的言语交锋中崭露头角,打中魏行贞的痛处,那么便极有可能被这两位庐陵学派的掌舵人心中留下名字。 双方在相距七八步的时候,都停了下来,彼此微微躬身,算打过了招呼。 陈明刚要开口,冯嫣已经向着站在最前面的他与徐大酉微微欠身,“陈祭酒,徐中丞。” 陈明和徐大酉二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陈明,眼前女子的容貌他觉得陌生得很,可他听着这声音又耳熟极了。 半晌,陈明才反应过来,小声问道,“你……你难道是……识渺公子?” 徐大酉也是一怔——识渺公子是冯远道长女冯嫣的名号,乃陛下钦赐,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这姑娘识妖辨怪的本事在整个大周都是赫赫有名的,如此便罢了,真正令她声名鹊起的,是她自十二岁开始便承接了女帝孙幼微的卜筮之劳,凡遇重大祭祀、典礼,孙幼微必定会带她出席。 只是,冯嫣从不与人亲近,她要么独自坐在高台,要么在孙幼微的御座旁边设帐。 这几年来,群臣只见其影,未见其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模样。如今陈明突然说眼前魏行贞的夫人就是“识渺”,惊得一旁徐大酉也说不出话来。 魏行贞温声道,“原来你与陈祭酒见过啊,倒是省去了介绍的口舌。” “是啊,几年前在国子监与这两位大人都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戴着纱笠,难为陈祭酒还能凭声音认出我来。” 冯嫣说着,又微笑着看向陈明,“舍妹冯婉先前在国子监几次冲撞了您,多亏陈大人不计前嫌,给了这孩子改过自新的机会,家父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这件事,您是位好师傅。” 陈明抬手擦汗,“哪里,哪里。” 难怪魏行贞娶妻的事他们不知道,原来这家伙娶的是冯嫣——冯家女儿们的第一嫁一向低调,不会主动向外宣扬。 冯嫣接着道,“薛太尉在我年幼时曾为我启蒙,听得他老人家身体有恙,我想着应当来看看,就与魏大人一同来了。” “原来如此……”陈明点了点头,他看向徐大酉,小声道,“倒是,不好阻拦哈。” 徐大酉连连点头,“是我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正说着话,府门外的书生们再次传来一阵惊呼,几人一起转身向外看去——原来午时到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眯着眼睛去看头顶灿烂而耀眼的太阳。 而放眼望去,此刻的洛阳城几乎人人都在举目观赏这千年不遇的奇景。 太阳正中高悬,日光从所有人的正上方投射下来。 ——洛都无影。 “还是魏大人有见地啊,”陈明适时地看向魏行贞,“天降异象,连司天台的人都没有觉知,您就知道了。” 魏行贞瞥了陈明一眼,淡淡道,“这可不是异象,陈祭酒。” “……我失言了,”陈明连忙笑起来,“外面热,两位快请进吧。” 魏行贞与冯嫣正要抬步,忽然有人从身后的人群中站出来,“魏行贞!你站住!” 陈明和徐大酉也愣住了,两人回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小吏,他拧着眉毛,抬手指着魏行贞,“魏行贞,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竟搞出这种移日换影的把戏——” 还未等他说完,徐大酉已经两步上前,一拳头照着那小吏的脑门敲了下去。 小吏吃痛,当场跌坐在地,两眼茫然,“徐中丞……?” “妖妖妖,妖你妈个头!”徐大酉指着冯嫣,“知道这是谁吗?她都没有说魏大人用妖***得到你在这儿胡言乱语!?” 小吏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连忙低头,“下……下官知错了。” “公子见谅,”陈明有些尴尬地对冯嫣笑笑,“下面人不懂事。” 冯嫣也笑了笑,但没有动。 陈明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也抬眸看向那小吏,“魏大人身为凤阁的首辅大臣,岂能容尔等随意诽谤,来人!先把此人抓起来——” “咱们走吧。”冯嫣看向魏行贞。 “嗯。” …… 厅堂中的众人引颈而望,果然见魏行贞带着一个女人一道来了。 然而奇怪的是一旁陈明和徐大酉两个人的表情——他们不仅没有剑拔弩张,甚至还带着些微恭敬。 正当众人想着对策,薛安山却自己站了起来,众人正要去扶,太尉却摆了摆手,表情变得和缓起来。 冯嫣还未进门,便笑着向薛安山喊了一声“恩师”,众人一时惊讶。 薛安山有些费解地看了看冯嫣,又看了看魏行贞,他压低了声音,“小嫣儿今天怎么来了啊。” 冯嫣将方才在外面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薛安山的眼睛顿时有些发愣,“你……你嫁到了魏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早。”冯嫣轻声道,“魏大人挂念恩师的身体,顾不得许多,就与我一起来看看。” 一旁陈明见众人满头雾水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魏夫人……就是识渺公子。” 人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进而像陈明与徐大酉一样明白了为什么魏行贞娶妻的事谁也没有听过。 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向上爬,魏行贞竟然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样的豪赌。 此人果真狠辣! 第十四章 敲打与遭遇 冯府之内,殷时韫正与冯父冯母一道吃饭。 “嫣儿出嫁的事,我们虽然没有主动往外说,但今早毕竟敲锣打鼓的,还是有好些人得了消息。”李氏笑着道,“这才一个上午啊,就有十几封聘书送来……” 殷时韫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 一旁冯易殊笑道,“阿姐容姿若仙,这有什么稀奇的,反正我心里的姐夫,就只有一个。” “时韫当年送来的聘书,我一直收着呢。”李氏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你们俩从小一起玩闹,这一眨眼的,你们就都成人了。殷太师和殷夫人最近都还好吧?” “谢伯母关心,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那就好。”李氏笑了笑,“他们最近给你说过什么亲事没有?” “唉唉——”一旁冯远道连忙插话,“人家时韫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什么都往出问啊。” “我这不是怕殷太师和殷夫人着急嘛。”李氏看了丈夫一眼,又转向殷时韫,“时韫知道我在问什么。” 殷时韫笑了笑,轻叹了一声,“他们确实也催过我的婚事,老人家想抱孙子么,我也明白。” “那……” “但家父家母还是尊重我的意见,”殷时韫接着道,“他们不会勉强我的。” “那就好……”李氏松了口气,她笑着道,“现在都天抚年间了,咱们可不兴过去那三妻四妾三从四德的一套。女子要从一而终,男子也当如此。小夫妻两个人安安心心过日子最好了,不要为了多几个孩子就成日往后宅里纳什么姨太太,后宅女子一多,那是不可能——” “哎呀越说越离谱了你,”冯远道往李氏碗里夹了块鱼肉,“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啊。” 李氏笑起来,“你看你冯伯父,这么多年来就从来没动过纳妾的念头,我们嫣儿自小喜静,也过不惯那些热闹日子。” 冯远道刚想说什么,殷时韫已经放下了筷子,他望着李氏,神情认真诚挚。 “伯母不用担心这个,”殷时韫轻声道,“除了嫣儿,我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倘使将来我有任何做得不妥的地方,伯母也像今日这样直接提醒我便好,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唉,”李氏望着殷时韫,着实感动,“可惜我们冯家的女儿都要历这么一劫,这么好的女婿,我真怕嫣儿耽误着耽误着就错过了。” “娘你就别瞎操心了,”冯易殊在一旁道,“阿姐心里肯定也只有殷大人一个,我还不知道吗?” “去!”冯远道轻轻呵了一声,“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殷时韫笑了笑,低头吃饭。 正此时,有随从快步跑进来,在殷时韫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神色微凝,放了筷子,“伯父伯母,我刚得了消息,嫣儿现在和魏行贞一块儿在太尉府上,我想赶去看看。” 李氏怔了怔,但还是很快向着殷时韫挥挥手,“好啊,快去吧。” 冯易殊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我和殷大人一起去!” 眼见两人远去,冯远道这才皱眉道,“你说你……嫣儿这才刚嫁出去,你就在这儿敲打时韫,这……这不合适啊。” “老说你活不明白,你还真不明白啊,我这是在敲打么?我是在让时韫安心。”李氏看了丈夫一眼,“人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你瞧瞧刚才,时韫应我的话应得多开心。” 冯远道怔了一下,“……这样啊。” “再说了,就算是敲打又如何,我不该敲打么?殷太师那个后院哟……啧啧啧快六十的人了还纳那么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要不是我从小看着时韫长起来的,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放心今后让嫣儿嫁到殷家去。” …… …… 午后,太尉府内外的人已经都散去了,薛安山单独留冯嫣下来小叙,魏行贞两手抱怀,独自站在屋外廊柱下静候。 闻得不远处有脚步声,魏行贞抬起头,便将将好对上了殷时韫与冯易殊的目光。 殷时韫在看见魏行贞的一瞬,眼中便惊起了火光——上个月恩师林安民被驱出洛阳时是何等的仓皇狼狈,那些片段里的伤感和不甘在一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如此奸邪狡猾的仇敌出现在眼前,这分难掩的怒火连殷时韫自己都没有想到,但他毕竟是殷时韫,转眸之间,一切的怨怼便从眼中散去,他目不斜视地从魏行贞面前经过,但冯易殊却停了下来。 冯易殊盯着魏行贞,魏行贞也不躲闪,四目相对,魏行贞先开了口,“怎么?” “真恶心……”冯易殊微微眯起眼睛,“你这种枉害忠良的奸臣贼子还有脸到这里来?我庐陵党人,皆愿剐尔皮肉!” 魏行贞笑了笑,转身要走。 “魏行贞你站住!”冯易殊立刻伸手挡住了魏行贞的去路,“想跑是吗?我——” “五郎?” 冯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冯易殊回头一看,见姐姐冯嫣和太尉府家的管事吴伯都站在门口。 冯嫣颦眉,“你在做什么?” “我……想和魏大人讨教几招。”冯易殊只得收了手,“魏大人大概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吧,不愿和我过招。” 冯嫣看了魏行贞一眼,“他又不是武官,你向他讨教什么?” 冯易殊一下答不上来,一旁殷时韫见了,便开口帮忙解围,“久闻魏大人身手了得——” “我在管教弟弟。”冯嫣淡淡说道。 殷时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沉默。 冯嫣转过身,对吴管事道,“吴伯不必再送了,这会儿暑气重,您快回去看着太尉大人吧。” 吴管事叹了一声,“今日多谢公子啦……” “谢我做什么,”冯嫣笑了笑,“师母邵夫人和陛下毕竟四十几年的交情。您再去劝劝他吧,一切都等师母回来再作定夺……让恩师不要太担心。” “诶。”吴管事点了点头,而后又表情复杂地看了屋外的魏行贞一眼,转身离去了。 等几人目送吴管事远去,冯嫣又转过身来。 她走到冯易殊面前,指着魏行贞道,“你刚刚喊他什么?” “魏行贞。” “你应该喊他什么?” “……”冯易殊沉默不语,目光却十分倔强地望着冯嫣。 冯嫣直直地看着弟弟,“他是奸臣贼子,那我是什么?” “阿姐……”冯易殊声音小了几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冯嫣神情冷峻,“那就去向你姐夫道歉,立刻,马上。” 第十五章 安宁 冯易殊只得走到魏行贞跟前。 他目光嘲讽地望着魏行贞,带着几分不逊开口道,“对不起——” “要我来教你怎么道歉吗。” 冯嫣的声音不大,但音调略略抬高了些,冯易殊和殷时韫都是一怔。 冯易殊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对上了冯嫣那双冰冷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姐这次……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本能地挺直了背,两只脚也像挨训时一样并拢了些。 “嗯?”冯嫣仍旧盯着弟弟。 沉默了片刻后,冯易殊轻轻咬住了嘴唇,郑重地向着魏行贞弯腰作揖。 “方才我出言不逊,请……姐夫原谅。” “哦。”魏行贞又笑了一声,“没事。” 冯嫣的神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和缓,“你们今日来这里干什么?” “……是我,”殷时韫回过神来,“是我有事,想私下和阿嫣打听一下……” 冯嫣眉头微颦,“……殷大人又喊我什么?” 殷时韫站在那里,他望着冯嫣,目光里既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委屈。 良久,他终是沉眸,轻声叹了一句,“……公子。” 冯易殊站在一边,咳了一句,接着道,“阿姐,你别生气,先听殷大人——” 殷时韫表情平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冯易殊当场愣住。 冯嫣瞥了殷时韫一眼,转身离去了,在经过魏行贞身边的时候,轻轻丢下了一句“走吧”。 魏行贞不再靠着廊柱,也站起身要跟上冯嫣的步伐,冯易殊眼疾手快,一下抓住了他的袖子。 “嗯?”魏行贞看过来,“又怎么了。” “你不要以为,有我姐姐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横着走了……”冯易殊压低了声音,狠狠瞪了魏行贞一眼,“下次见面,咱们走着瞧!” 魏行贞笑起来,“好啊。” “你——” 冯易殊刚要发作,冯嫣回过了头,“魏郎,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魏行贞伸手拂去冯易殊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被抓皱的衣服,他一面向着冯嫣走去,一面解释道,“是五郎拉着我,说约我下次一起喝酒。” 冯易殊望着魏行贞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谁要约你喝酒!” 直到冯魏二人消失在转角,冯易殊才看向殷时韫,“殷大人刚才为什么不问我阿姐?我看这个魏行贞就是个狐狸精,上来就把我姐姐迷住了!” “算了。”殷时韫收回目光,轻轻扶额叹了口气,“她应该还在生我的气……现在问什么也没用的。” …… 临近太尉府大门,魏行贞忽然看向冯嫣,“阿嫣刚才喊我什么?” 冯嫣只觉得魏行贞有些话多,“魏大人想听我喊你什么?” “喊‘喂狼’确实有些奇怪,”魏行贞认真道,“但你也不必再喊我魏大人,一样唤我名字就好。” 冯嫣脑海中仍想着方才的一幕,“五郎性情有些急躁,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魏行贞道,“五郎心地好,人机灵,身手也不错,是个好孩子。” 冯嫣这时才有些迟疑地看向他,“……五郎,确实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不担心他以后寻你麻烦,故意给你难堪吗?” “夫人一向治家有方,”魏行贞望着前路,“我不用担心什么。” 冯嫣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并不能直接觉察到魏行贞的心绪,却仍能从他的语调与情态里感觉到了一些快活和得意,以至于“夫人”两个字又脱口而出。 冯嫣垂眸,没有再接话。 不知道这个人在得意些什么……真是个怪人。 她已经记不起今天到底是第几次冒出这样的想法——但魏行贞这个人,身上的疑团实在太多了。 …… 入夜。 新婚的第一晚,冯嫣住的并不是魏家,而是国公府——这是她来之前万万没想到的。 年轻的镇国公狄扬也不知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有露面,就这么放任好友魏行贞霸占了他的府邸做婚房。 冯嫣早早就洗漱躺下,魏行贞则一直坐在桌案前看书,没有半点春宵一刻的样子。 夜越来越深,魏行贞坐在书案前就是不起身,冯嫣也不催,只有蜡烛的火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暖融融的。 直到冯嫣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魏行贞回头望了一会儿,确信冯嫣应该是已经睡了,他才放下书册,轻轻吹熄了灯。 “我们聊聊吧。”黑暗中立刻传来了冯嫣的声音。 魏行贞有些意外,“你还没睡。” “我在等你做完你的事,”冯嫣慢慢坐起身,轻轻将垂落身前的头发拨去身后,“看起来,魏大人应该是做完了。” “嗯。”魏行贞沉默了片刻,“阿嫣想聊什么?” “就聊聊你。” “我?” “因为,魏大人似乎已经完全清楚我是怎样的人,”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轮廓,“但对你,我没有半点了解。” 冯嫣等了很久,但魏行贞那边一直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冯嫣似乎听见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后魏行贞缓步走到床边,在冯嫣的跟前坐了下来。 “阿嫣今日才第一天认识我,我如何能让阿嫣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是谁把我的喜恶告诉你的?”冯嫣问道,“姑婆吗?” 魏行贞摇了摇头。 “那今早呢,你怎么知道会有树妖扰乱迎亲的队伍,还提前安排了马车送我到这里来?” “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和阿嫣解释。”魏行贞轻声道,“你就当……我也有卜筮之力吧。” “暂时?” “嗯。”魏行贞点头,他知道冯嫣是个点到为止的人——即便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果然,当他这样开口以后,冯嫣便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她也轻叹一声。 “我们从前见过吗?”冯嫣忽然问道。 “见过的,”魏行贞答道,“三年前在长安的太初宫——” “我不是说那次,”冯嫣轻声道,“更早以前,我们见过吗?” 魏行贞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冯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在黑暗中思索了许久,始终想不到线索。 若是平常有人这样处处周全地顾及她的喜恶,她大概只会因为对方在私下中探听了太多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恼怒和戒备。 但或许是因为她读不了魏行贞的心绪,也看不见他的恶意,所以在魏行贞这里,她只觉得一切蹊跷,却……并不觉得危险。 甚至算不上讨厌。 “……直觉。” 魏行贞笑了一声。 冯嫣微微歪头,“那你再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想来做我的第一任丈夫,你知道这样是有性命之虞的,对吧。”冯嫣低声道,“不要用一见钟情这种话来搪塞,我不信的。” 魏行贞认真想了一会儿,垂眸叹道,“喜欢或是不喜欢,这种话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有些轻佻。” 他又望向冯嫣。 “但在你身边,我确实获得过片刻的安宁。” 第十六章 青青陵上柏 这天夜里,因为冯嫣说自己累了,魏行贞在床榻下打了个地铺,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次日晨曦,冯嫣早早醒来。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 她枕在方枕上,感觉夜晚如同一件温软而舒服的皮袄将她包裹起来。 没有噩梦的侵袭,也没有怪奇的扰动,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屋子里光线还很昏暗,窗外虫鸣鸟语,一片湛蓝微光。 冯嫣微微侧目,看见近旁地面上仍在睡梦中的魏行贞,他看起来似乎正在做梦,睫毛轻轻地颤动。 睡梦中的魏行贞,表情不再像白天一样平和。 他拧着眉,好像有什么未开解的心事。 冯嫣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又想起了他昨夜说过的话,心中又泛起波澜。 难道他也和自己有一样的遭遇吗? 嗯……当然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么魏行贞就不可能走到凤阁首辅的位置。 朝臣聚集的地方,尤其令冯嫣畏惧和厌恶——身居高位者的种种心思,比起后宫的宠眷、阉人还要深沉可怖。 ……又或者魏行贞有别的隐忧,而恰好她又能平抚呢? 冯嫣凝神想了一会儿,始终抓不到头绪。 比起猜测魏行贞靠近的原因,她当下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当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就清净下来了呢。 正此时,冯嫣突然看见魏行贞的手动了动,她无声而迅即地闭上了眼睛,而后地板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咯吱声。 魏行贞醒了。 冯嫣闭着眼,听见他轻手轻脚地收好了自己的铺盖,然后又坐去了桌前,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冯嫣又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魏行贞在桌前的背影,只见他一个人研了墨,正伏案执笔,不知在写什么。 冯嫣沉眸想了想,低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揉着眼睛坐起身。 “醒了?”魏行贞放下笔,“昨晚睡得好吗?” 冯嫣点了点头。 魏行贞放了笔,站起身,“那便好。” 随着他走出房门去院中洗漱,周遭的世界又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喧嚣,好像魏行贞就是一团行走的棉花,他在哪里,安宁就在哪里。 冯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难道魏行贞之所以一直坐在这里,是因为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她就会被吵醒吗 冯嫣赤着脚下地,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魏行贞方才跪坐的桌案前。 不大的桌案上,一块大理石镇纸压着一叠空白的纸笺。 冯嫣俯下身,将这一叠稿纸拿在手中,一页页翻过去,很快看见了魏行贞方才写下的文字。 尚未干涸的墨迹有不少已经被压成了墨斑,但冯嫣仍能看出上面的字迹: 青青陵上柏 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魏行贞的字工整而匀称,一如他的步态一样从容雅致。 冯嫣凝视着诗稿,忽地笑了一声。 莫不是因为昨晚让他睡了一夜的地板,他觉得委屈,所以一早醒来就开始伤春悲秋了…… 冯嫣也慢慢在桌前跪坐下来,然后拿起一旁的紫毫笔,在砚台中稍稍浸润后撇去余墨,在魏行贞的笔墨旁添了几行。 庭院里传来水声,冯嫣抬眸望了一眼,加快了手中的笔速。 等搁了笔,冯嫣低头轻轻吹干墨痕,然后飞快地将这一页稿纸插在了一沓纸笺的中间,再用镇纸将它们压好。 不一会儿,魏行贞就走了进来,他见冯嫣坐在他的桌案前出神,有些奇怪,“阿嫣在做什么?” “哦,”冯嫣轻声开口,“我在看魏大人刚才在读什么书。” “这些书都是我随手从家里带来的,来时匆忙也没拣选,都无聊得很,”魏行贞轻声道,“家中的藏书会更有趣些。” 冯嫣一时又觉得好笑——既然无聊得很,那你昨天夜里又为什么在这儿看书看到深夜? 不过她也没有点破,只是随便取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那魏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回魏府呢?” “后天吧,昨天那只树妖的根是扎在魏家的,桃花卫那边清理起来应该还要一些时间。”魏行贞望着冯嫣,“算起来,明日是我与阿嫣回门的日子,明天在冯家住一晚,后天一早我就带阿嫣回家。” 冯嫣微微抬眉,竟是扎根在魏家的树妖啊…… “魏大人这几日不用上早朝吗?”她沉眸问道。 “陛下准了我三日的假,所以这几日都还清闲。”魏行贞答道,“不过后天一早,我们回府以后,我是得马上赶去官署,不能再陪着阿嫣了。” “那明晚,魏大人应该有空吧?”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阿嫣有事?” “夏至第三日夜,我听说很多人会去洛水边放花灯……”冯嫣一目十行地扫过书册上的文字,“魏大人陪我一道去看看吧。” “好啊。” …… 下午,冯嫣与魏行贞一块儿在国公府的后院清点明日回门时要带上的“回门礼”,这方面魏行贞倒也心细,准备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一一核验。 冯嫣闲来无事,也跟在一旁帮忙,临近黄昏时终于清点完毕。 在返回寝屋的路上,冯嫣忍不住问道,“这样的事,也要你亲自来做?” “习惯了。”魏行贞答道,“府中下人不多,大部分是雇来打理园子的,这种精细活儿自己动手比较放心。” “魏府的下人是一直都很少吗?” “嗯…………”魏行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喜欢热闹。” 冯嫣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如果说魏行贞身上还有什么让人安心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他要么不说谎,要么就像这样把“我在随口敷衍”直白地写在脸上。 出了后院的门,魏行贞忽然停下了脚步,望向西南方向。 冯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西南的天空红云倾泻,晚霞灼灼,犹如火焰。 然而很快,冯嫣就从中看出了问题——数不清的灰烬和火光正从地面升起,片刻之间,浓烟滚滚。 “……那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魏行贞收回了目光,“明堂。” 第十七章 故地重游 这一晚,冯嫣与魏行贞仍像昨夜一样,一人在床榻上躺下的时候,另一人继续在桌案前读书。 如此一夜无话。 次日归宁,冯家的上上下下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辰时初,从魏家的轿子再次出现在冯府所在街巷的那一刻起,爆竹声就没有断过。 冯家的下人们鱼贯而出,将长长的回门礼搬运进府。 民间在新妇回门时,本应由新妇的兄弟在门前挂喜帘,而姑爷头一回上门,则要给新妇的兄弟送喜钱……不过因这是冯嫣的第一次出嫁,所以一切从简。 冯远道站在门庭中,远远望着魏行贞和女儿携手而来,不禁抚掌笑道,“看看这小俩口,多登对。” 冯小七也在一旁频频附和。 李氏远远看着,她原本仍为先前迎亲时魏行贞迟到而耿耿于怀,但此时见冯嫣与魏行贞两人走在一起,也稍稍有些晃神。 魏行贞比冯嫣高出一头,两人都表情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郎才女貌的……倒真如冯远道所说,看着就赏心悦目。 见妻子没反应,冯远道侧目又问了一句,“是不是?” 李氏咳了几声,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微妙的愧疚感,“哪登对了,魏行贞还是生得太白了,一看就身子弱。” 在仆从的簇拥下,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下来吃了顿午饭。 饭后,李氏单独留冯嫣回屋说话,下人们则带魏行贞去往冯嫣的庭院休息。 冯嫣站在门口,目送魏行贞远去,等人走得远了,冯小七笑嘻嘻地扑过来,“阿姐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小七你稳重一点,”李氏坐在不远处叹道,“你阿姐嫁了人,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还整天这么毛毛躁躁的。” 冯嫣笑着与妹妹一同在母亲身边坐下,下人们端上杯盏。 “今年的碧螺春又到了,”李氏望着女儿,“等明日你回魏家,娘给你带上一点去。” “不用了。”冯嫣笑着摇了摇头,“魏家想必也有好茶,娘喜欢碧螺春,就留着吧。” 李氏端起杯盏啜了一口,轻声道,“听说这两日,你们都是在国公府过的?” “嗯。” “他待你怎样?还好么?” “好。”冯嫣点头,“吃穿用度上魏大人心细体贴,非常照顾我。” “那就好……”李氏松了口气,“不过这才刚成亲,之后的日子还长,嫣儿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学别家姑娘似的忍着。” 冯嫣笑起来,“嗯。” “那你们……”李氏刚想开口问问别的,看了看一旁的冯小七,斟酌了一会儿用词,又始终找不到足够隐晦的描述。 冯小七看着母亲欲言又止,顿时笑出声来,“母亲是想问姐姐,出嫁前喜娘教的那一套,洞房的时候有没有用上,用上了多少。” 李氏又羞又好笑,“冯婉!” 冯小七笑倒在冯嫣身上,“阿姐你快说说,你看娘,都等急了。” 冯嫣也笑,她低头啜了一口香茗,然后才淡淡答道,“喜娘教的那些……倒是,都没有用上。” 冯小七愣了一下。 “姐夫……看着是个正经人,想不到……新花样还蛮多哈?” “你想到哪里去了,”冯嫣看了妹妹一眼,又看向母亲李氏,“这两天,魏行贞在屋里都是打地铺睡的。” “什么?”李氏的眉毛顿时拧紧了,声音也立刻沉了下去,“是不是他又惜命了,所以拖着不愿和你圆房?” “不是。”冯嫣摇了摇头,“是我,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 另一头,魏行贞已经走进了冯嫣的庭院。 “姑爷好!姑爷这边走!” 照看这片院子的仆妇笑着迎上来,殷勤地给魏行贞介绍这庭院。 这里的一花一草,冯嫣在时都由她亲手侍弄。如今她嫁去别府,李氏便安排了三个做事细致的妈妈专门打理,屋内屋外都每日勤擦拭,为的是“倘若将来嫣儿有一天突然回来,也能直接住下”。 冯嫣的后院有一处小池塘,是从外面穿庭过院的流水中引过来的,池塘中锦鲤丛丛,养得极好,一见有人靠近,便纷纷游了过来。 池塘近旁的小花圃里栽种着杨山牡丹,花枝上用红线系着金铃。 这是冯嫣亲手挂上的护花铃。 暮春时节,这片后院总是姹紫嫣红,而每当有鸟雀飞落花枝,她便远远轻轻拉动红绳,鸟雀听见铃铛作响,便飞往他处了。 魏行贞轻轻拉动红绳,金铃再次发出悦耳的响动。 他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身,从袖中取出几张红纸包,“几位都辛苦了,这院子打理得确实用心。” 仆妇们笑盈盈地收了喜钱——会用纸包包着的只有银票,可见新姑爷这赏钱至少五十两往上! 几人再三说了好些吉祥话,正要转身去僻静地方瞧瞧到底有多少银子,便听得魏行贞在后面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三人停了脚步,“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魏行贞遥手一指,“这盆罗汉松怎么放在这里了。” “哦,是我的主意,”一个仆妇上前笑道,“也是昨天听一位先生说的,罗汉松要放在东南角上,能旺人财运,所以——” “搬回去吧。”魏行贞轻声道,“阿嫣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 仆妇怔了一下,又连连点头,“诶,姑爷说得是。” 魏行贞缓步进了冯嫣的两层小居,身后仆妇们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门后。 “邪了门了……”一仆妇看向另外两人,“他怎么知道罗汉松原来不放那的?” “就你事多八欠,”另一人道,“说了让你不要乱动吧,许是大小姐特别喜欢这盆罗汉松,专门和姑爷提过呢,趁大小姐人没回来你赶紧的,不要讨骂!” …… 李氏的屋中,冯小七心直口快,“难道,阿姐也觉得魏大人是妖怪?” “也?”冯嫣捧杯的手略略凝停,“谁还觉得魏行贞是妖怪?” “五哥和我说的,”冯小七很快答道,“他说殷时韫查了这几年洛阳的日影记录,直到今年夏至前几天,日影都与往年无异,只在夏至当日才突然无影,所以殷大人怀疑——” “小七。”李氏看了女儿一眼,“你去外面玩一会儿。” “……啊?为什么?” “去。”李氏努努嘴,“我和你姐姐要讲一些大人的事。” 冯小七颦眉抗辩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天你也一只脚踏进夫家的门了,再来和娘说你不是小孩子。” 冯小七还想开口,冯嫣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低声笑道,“去吧,你在这里,有些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母亲。” “好吧好吧。”冯小七叹了一声,只得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冯嫣才又转向李氏,“娘能不能先和我说说,昨天傍晚明堂起火是怎么回事?” 第十八章 百六阳九 李氏叹了口气,“是陛下后宫一个失宠的伶人纵的火。说是……因为陛下自从迁都洛阳之后便冷落了他,所以心生不满。 “我听说他放完了火,人还没有跑远就被桃花卫发现了,大概是自知死罪难逃了,就纵身跳进了火海,烧得那叫一个干净啊……尸骨无存了都。” “……这样啊。”冯嫣垂眸。 她昨日有个无由来的感觉——好像魏行贞对西南边要着火这件事早已知晓。 “桃花卫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李氏忍不住叹道,“幸好你是前天早上出嫁,要真是把迎亲的时辰定在了昨天傍晚,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呢。” 冯嫣笑了笑,“娘又何必担心,伶人幽怨之下为博圣眷,偶尔烧一两处楼塔也是有的,到时他们在御前声泪俱下娇泣衷肠……陛下最看不得美人受苦,特别吃这一套呢。” “不一样,”李氏轻声道,“这次明堂的地宫被毁了。” 冯嫣怔了一下,明堂的塔楼是陛下即位那年正式落成的,它的地宫也在那一年被封死,没人知道孙幼微到底在里头放了什么东西,这些年来从未开启过。 “……怎会?” “所以才说出了大乱子,这优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咒印之解,刚好前日树妖袭了明堂的塔身,去向地宫的路就直接曝在外面,结果他悄悄潜进去,解了地宫的咒印,一把火把里面的东西都烧光了。” 冯嫣微微颦眉,“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是一个伶人能干出来的。” “是啊,听说陛下震怒,下令把当时在附近的可疑人等——不论身份贵贱——全都抓起来了,大理寺正在火急火燎地审办查案。” “那伶人叫什么,娘知道么?” “何止知道,我还见过呢,”李氏轻声道,“就是前几年最得圣眷的‘婉转春莺’聂小君么,当时陛下不管去哪里都喜欢带着他,这几年应该是长大了,从前的嗓子没了……” 聂小君。 冯嫣微微颦眉,她似乎也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大抵是一个声音宛如天籁,总是穿着白衣,遇见生人时会羞怯地躲去帘子后头的男童。 李氏压低了声音,“嫣儿啊,娘问你,你觉得魏行贞……真的有问题么?” “嗯?”冯嫣一下没有缓过神,“他这两日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应该是没机会到明堂去——” “我哪里是问你这个,”李氏压低了一些声音,“我是问你,你在魏行贞身上看出什么异常了么?自从前日时韫和我说怀疑魏行贞是妖物,我这心里——” 冯嫣这才明白过来,莞尔一笑,“他……不像。” 李氏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么说了,娘就放心了……” 申时初,冯嫣与母亲一道走出了屋子,李氏走得很慢,她握着女儿的手,神情郑重地嘱咐,“我知道嫣儿害羞,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不要拖,就这两日抓紧时间和魏行贞把事儿办了……免得后面又生什么变数。” 冯嫣笑了笑,“我明白……对了,这次回来,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姑婆?” “前日你的轿子前脚走,后脚你姑婆就收拾了东西上岱宗山静养去了。”李氏答道。 冯嫣微怔,“走得这么急么?” “你姑婆的性子你也知道,”李氏轻声道,“老太太说了要上山,谁敢拦着啊……怎么了?” 冯嫣刚想开口提及那块璞玉——她琢磨了两日,始终没看出那块临行前姑婆塞过来的石头到底有什么用意,但才一转念,冯嫣又想起当时姑婆毕竟是悄然将石头交给了自己,或许就是不想张扬吧…… “没什么,就是问问。”冯嫣轻声道。 …… 离开了母亲李氏的庭院之后,冯嫣又去妹妹小七那里坐了一会儿。两人聊至傍晚,冯小七一路将冯嫣送回她居住的小院。 约莫还有一二百步时,冯小七忽然望向前方,“诶,什么声音?” ——傍晚的庭院中,有古琴的悠扬琴音飘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冯嫣才确定这乐声是从自己的阁楼上传来的,她的步子越来越慢,目光也寻着琴声,眺向阁楼的窗。 冯小七刚想问这是什么曲子,可抬眸就望见姐姐冯嫣的神情有些变化,她的目光复杂而茫然,分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曲调。 于是冯小七也按下了疑问,她站在冯嫣身边,直到一曲终临。 “好听,”冯小七看向冯嫣,“这是哪首曲子,姐姐知道吗?” 冯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冯小七拉了好几次她的衣袖,她才如梦初醒地答道,“……《百六阳九》。” “百……”冯小七眉头微颦,“这是个成语么?” 冯嫣再次迈步,慢慢向前走去。 “《律历志》里说,天地的时间,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一‘元’之中,会发生九次灾难,其中阳灾五次,阴灾四次。初入元时,每过一百零六年,就会发生一次阳灾,所以叫‘百六阳九’。 “如今……有时也用这个词来泛指灾厄之年。” 冯小七点了点头,“难怪……我还没有学过律历志呢,这些历法的东西,太学里似乎至少要等到明年下半年才会排课——” 冯嫣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提前考进司天台,太学的师傅们是不会给你们安排这门课的……小七想去司天台吗?” 冯小七立刻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和五哥一样出去捉妖,那个有意思。” 慢慢的,两人终于走到了庭院的门口——魏行贞已经站在了那里。 冯小七刚想开口打招呼,可话音却卡在了喉中——因为就在目光交错的一瞬,她从魏行贞的目光里觉察到了一些异乎寻常的警惕和戒备,甚至是…… 厌恶? 这闪电一般的直觉像一道鞭子一样打过来,尽管当她再次望向魏行贞时,对方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但原本准备好的俏皮话,冯小七已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那,阿姐,我……我先回去了。” 冯嫣几乎在这瞬间感受到了小七身上想要躲闪退避的心情,她没有挽留,而是轻声与她告别。 等到冯小七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冯嫣才回过头来,“……你刚才做了什么?” 魏行贞不解,“我吗,什么都没做啊。” 冯嫣深深地望着魏行贞,魏行贞目光坦然,并不闪避。 “算了……”她把目光移向别处,轻声道,“阁楼上的琴,方才是魏大人在弹吗?” “嗯。” “你还碰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了。” “好,”冯嫣淡淡道,“今后若再回门,魏大人在一楼待着就好,不要再上阁楼。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那把琴既然魏大人碰了,就赠给你吧。” 魏行贞怔了一下,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别人”,何以一到这庭院来,就忘记了! “我……”魏行贞还想再解释几句,冯嫣已经径直往屋里走去了。 往前走了几步,冯嫣忽然停下来,“今晚去放河灯,魏大人准备好了么?” “随时可以出发。”魏行贞答道。 第十九章 夏灯之夜 从夏至开始往后三日,是百姓向农神祈祷,希望今年能够风调雨顺的日子。 民以食为天,自立春以来,民间就有大大小小的节日和习俗希望能讨得诸神的庇护,夏至日的这三日排在其中不大不小,但城里的百姓喜欢热闹,便有了一串的活动和游戏。 夏至当晚敬神明,次晚敬祖先,第三日晚——也即是在洛河放花灯的这一晚——人们敬野灵。 野灵栖居在山野、河川、道途、村镇……在一切有人或无人的地方静静游弋。 它们没有善恶,没有意识,如同蜉蝣一样在天地间聚散。 不论是草木,是妖物,亦或是人,所有生灵都喜欢待在野灵聚集的地方——因为野灵以污秽为食,它们就像看不见的河流,将世间一切的厄运、疫病、躁怒……全部濯洗净化。 然而野灵又异常脆弱,一旦置身于污浊侵染过于严重的地方,它们会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人们相信虔诚和善意的祈祷,可以吸引野灵靠近,在洛水中放花灯的习俗也由此而来。 “真美啊。” 冯嫣站在桥上低声喃喃,她望着桥下从上游缓缓靠近的点点火光,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夏灯节是这样的…… 整座桥上都挤满了缓缓通行的百姓,拥挤之中的夏夜更热了,但冯嫣却感到由衷的自由和欢愉。 她放肆地流汗,在人群中与魏行贞一同随波逐流地向前。 “阿嫣小心。”魏行贞紧紧抓着冯嫣的手臂,将她稍稍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千万……不要走散了。” 拥挤的人潮中,魏行贞挡住了身后与身旁的推搡。 在这样的地方,一旦与冯嫣失散,后果不堪设想。 “走散了又怎么样,”冯嫣淡淡道,“你再来找我不就好了?” “不要任性,”魏行贞的手握得更紧了,“那太危险了——” 魏行贞话音未落,冯嫣已经靠近到身前。 “……看来,魏大人不仅知道我的喜恶,也完全清楚我的弱点,是不是?” 魏行贞稍怔了片刻,颦眉道,“……这里不是说这个的地方。” 冯嫣笑起来,“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有你在,我就不会受人群影响?” 魏行贞表情微凝,“我——” “所以你前天晚上的那句话,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不对?” 灯火下,冯嫣的表情像是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这种事,连我父亲母亲都是不知的……你到底是谁,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冯嫣仰着头,右手伸向魏行贞的后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纤纤玉指最终停在了他的后方心口。 “想清楚,再回答。” 魏行贞任由她如此,完全没有挣扎。 周遭人声鼎沸,嘈杂而喧闹,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 两人像一对普通的恋人,毫不起眼地站在人群的边沿。 冯嫣感觉魏行贞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是故意说给你听的……”魏行贞闭上了眼睛,在冯嫣耳边答道,“但不是谎话。” 冯嫣轻声开口,“明堂失火的事,与你有关?” “没有。” “但你知道详情?” “……知道一点。” 冯嫣轻笑了一声。 魏行贞顿了顿,“阿嫣若想取我性命,或是将这些猜疑告知旁人——” “不,”冯嫣忽然松了手,“我不想,吓吓你罢了。” 魏行贞不解,他在原地,目光疑惑地望着冯嫣。 “说起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魏大人为什么要坚持在夏至拂晓来迎亲,”冯嫣轻声道,“今天我突然有了一个答案,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什么?” “那只树妖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么我什么时候离开冯府,她就会什么时候来袭击我。”冯嫣轻声细语,“倘若我在昨日黄昏出嫁,那树妖袭击街区与伶人纵火的事,就会直接牵连到我,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冯家。 “是无心插柳也好,是煞费苦心也罢,总归魏大人为我化解了一场灾祸……”冯嫣笑道,“所以,我暂时不会恩将仇报。” 魏行贞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冯嫣眼中的笑意又浮起几分狡黠,“但魏大人也要明白,在我眼皮底下做这些小动作……是很危险的。” 魏行贞望着冯嫣,“……阿嫣也觉得,我是会用妖法的恶人么?” “无所谓啊。” 冯嫣微微侧目,乍起的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你是恶人,是妖,是什么都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 …… “殷大人没看错,”冯易殊高声道,“那确实是魏行贞和我阿姐!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搂搂抱抱……魏行贞简直不知廉耻!” 玉烛楼上,冯易殊与殷时韫两人站在高处的长廊灯下望着这一幕。 殷时韫霎时变了脸色,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便从五层的高台上向着冯嫣的方向纵身跃下—— 今晚洛水边人这么多,魏行贞疯了吗,竟然带着冯嫣到这里来! 高处的风声伴着“有人跳楼啊!!!”的惊叫在冯易殊耳边响起,他回头呵了一声,“不要大惊小怪!”,然后就紧跟着殷时韫从高处翻栏而下。 同一楼的其他百姓齐声惊叹,然后纷纷聚拢过来,人们站在方才殷时韫和冯易殊站立的地方往下看去。 “这么高就直接跳下去了啊……” “哎我好像认识!这两位应该是司天台和平妖署的大人……” “哇!难怪会飞!” 殷时韫轻缓地落在离冯嫣大约六七步的石桥雕栏上,这里人实在太多,他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但周遭的百姓旋即向他这里望了过来,人们本能地退开,魏行贞和冯嫣就像两块礁石,随着人潮的退去显露出来。 “魏行贞!”殷时韫一声厉呵,“你怎么敢带阿嫣到这种地方来!” 还未等魏行贞开口,冯嫣已经迅疾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理他,”魏行贞侧目看向冯嫣,冯嫣向他莞尔一笑,“我们快走。” 魏行贞立刻会意,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拉着手向前奔去,身边被莫名冲撞的人群传来不快的骂声,两人全然不理会。 冯嫣提着裙摆,和魏行贞一道奔跑起来。 数不清的人脸与她擦肩而过,冯嫣放声而笑,笑声像夜里的风铃声一样,自由而轻盈。 第二十章 湿婆面具 两人在穿街越巷,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殷时韫早已没了踪影,但冯嫣一直步履不停。 直到周围的人渐渐变少,她的脚步才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渐渐慢下来。 冯嫣喘息着弯下腰,便见魏行贞将水囊递到自己面前。 “……你还随身带着这个?”冯嫣接过水囊,“谢谢。” 两人靠着沿河的石阶坐了下来,不少花灯流经这里时已经熄灭,河面上空有莲花状的小小纸船,偶尔一两盏微弱的星火,仿佛夜空的孤星。 冯嫣静静地望着它们,而后略一凝神,开启了神识。 在那些承载着许多愿望的小小花灯上,有星星零零的野灵聚集——这是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野灵喜水喜山,偌大的洛阳城,也就只有洛水一带能偶尔望见野灵,放在从前,冯嫣只在岱宗山上才有机会望见这些精灵似的光点。 它们好看极了——但这种美也同样蕴藏着危险,它们在神识的视野中所呈现的萤火冷光,常常使人忘记它们本身有多耀眼,年年都有人因为长久地凝视野灵而导致眼睛被灼伤,然而下一年还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重蹈覆辙。 魏行贞安静地坐在一旁,既不询问,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儿,等到冯嫣的气息完全平静下来,她开口问道,“我和殷时韫的事,魏大人知道多少?” “不知道。”魏行贞轻声道,“也没有兴趣。” “是吗……”冯嫣笑了笑,“我以为魏大人什么都知道呢。” “阿嫣若是讨厌他,今后将他挡在魏府外就行了。”魏行贞轻声道。 “那要是不讨厌,我能将他放进魏府么?” 魏行贞侧目望向冯嫣——他隐隐觉得冯嫣在和他抬杠,又或者是在向他发出试探。 “看来不行。”冯嫣收回目光,又浅笑着把视线重新移向河流。 一阵风过,远处传来铜铃的声响,冯嫣循声回眸,见有老丈推着独轮车慢慢朝着这边走来。 那车上立着一排面具和彩绳,在灯火幽暗的深巷里看起来有些骇人。 冯嫣站起身,缓步朝着那辆小车走去。 “姑娘,买面具么?”老丈一见冯嫣靠近便笑,“都是新鲜玩意,从天竺那边传来的。” 冯嫣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天竺啊……难怪都没有见过。” 她的手轻轻划过眼前的一排面具,最后停在了一张额顶有一道新月的面具上。 “这是什么?” “是天竺神话里的破坏神——湿婆。” “湿婆?”冯嫣歪头,“但这看起来像个男人。” “是男人,就是天竺那边喜欢这么叫。”老丈说着又从车上取下一个乌黑的面具,“这是湿婆的妻子,雪山神女……您瞧瞧,多有意思。” 冯嫣接过面具,“有什么说法么?” 老丈咧嘴笑笑,露出没牙的豁口,“有啊,湿婆和雪山神女之间,还有段前世今生的故事哪。” “是吗,老丈说来听听?” 老丈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湿婆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仙人的女儿,叫萨蒂。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可是呢,萨蒂的父亲讨厌湿婆,觉得他相貌凶恶,性格粗暴,又是破坏神,还背负着杀害了上神梵天的罪名——姑娘知道梵天吧?” 冯嫣点点头。 老丈接着道,“后来,萨蒂的父亲给女儿举行了隆重的选婿典礼——但没有邀请湿婆。” “典礼上,萨蒂伤心地向人群抛出花环,可谁知道,这花环一抛出去,湿婆就现身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接下了花环……两人这才顺理成章地成了亲。 “可是萨蒂的父亲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婿,即便女儿已经嫁了过去也是如此。于是没过多久,他又心生一计,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祭祀——还是没有邀请湿婆。 “对于岳父的种种刁难,湿婆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萨蒂性情刚烈,她独自前往了这场只有丈夫缺席的祭典,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 “盛怒之下,她竟投入火中,自焚而死! “感应到妻子死去的湿婆很快现身在了祭典上,可是等待着他的只有爱妻的尸骨,悲痛欲绝的湿婆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于是也跳入火中,抱着萨蒂的尸骨跳起了灭世之舞‘坦塔瓦’ 老丈说着,又从架子上摘下另一个面具,“这场骚乱最终惊动了上神梵天,他出面遏制了这一切。” 老丈叹了一声,“湿婆的毁灭之舞被终止了,万念俱灰的他,只能抱着妻子的尸体离去,在世间流浪了七年。 “那时候,湿婆已在这世上一无所执,深深被失去爱妻的忧伤之火煎熬……” 老翁缓缓说着。 魏行贞凝视着冯嫣手中的湿婆面具,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沉郁。 “然后呢?”冯嫣轻声问道。 “后来啊,湿婆便一个人去到山林之中闭关修行,这一闭关,便是一万年。而雪山神的女儿也长大成人。有人说她是萨蒂灵魂的转世,所以才和前世一样爱上了湿婆,可是湿婆却不为所动。 “为了叩开爱人的心扉,雪山神女也开始了在世间的苦行,她足足磨砺了自己三千年,才打动了湿婆的心。两人便结为爱侣,还生下了战神鸠摩罗。 老丈两手交握,合于胸前。 “一万年的等待,三千年的苦行,湿婆至此也再不必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也终于走出了丧妻的哀恸,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冯嫣低头莞尔,“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丧妻再娶的故事嘛,何必要编撰一个前世今生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湿婆的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感觉戴着有点儿大了。” 冯嫣将面具摘了下来,她转身,正巧看见魏行贞在身后发呆,便将面具放到魏行贞脸上比了比。 “魏大人戴起来倒挺合适的?” 魏行贞后退了一步,“我不要。” “为什么?” 魏行贞瞥了一眼面具,“不喜欢。” 冯嫣一笑,将面具重新放回了老丈的车上,“不好意思啊,耽误您这么久。” “没事,你手上这个是缺了角的,本来就卖不出去,姑娘要是喜欢,就三个铜板拿走好了。”老丈笑呵呵的,“今天我这面具卖出去不少了,等我明天再去订一批货,下次集市——” “老丈以后不要再订这种面具了,”魏行贞突然开口,他轻声道,“再过几天,这样的面具就卖不出去了。” “啊?”老丈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等明天你就知道了。”魏行贞看向冯嫣,“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 冯嫣最后还是花了三个铜板把面具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魏行贞一直出神地想着什么,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冯嫣手中的面具,但是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冯嫣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明日回官署以后要做的事。”魏行贞看着窗外,轻声答道。 冯嫣有些疲倦地靠在了马车的软座上,她垂眸而笑,“看来魏大人是遇上一些很棘手的事了。” 魏行贞望着前方,“……再棘手的事,也会有办法。” 第二十一章 围炉夜奏 当马车慢慢停在冯府的侧门,冯嫣便听到不远处有下人高喊“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她与魏行贞一同下车,见今夜的冯府侧门也灯火通明——冯嫣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到了主厅,冯嫣才发现父亲母亲竟然都等在这里,一旁还有坐立难安的殷时韫。 “爹,娘……”冯嫣有些不解地看向父母,“你们是在等我吗?” 殷时韫起身向冯嫣走来——然而魏行贞向前一步,便直接挡在他的跟前。 一旁李氏也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冯嫣身边,握着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 “娘……?” “你们晚上都去了哪里?”李氏关切地问道。 冯嫣看了看魏行贞,又看向母亲,轻声道,“我们去洛水边上走了走,看别人放花灯。” “还有呢?” 冯嫣摇了摇头,“没有了。” “遇上什么危险了吗?” “没有。” 李氏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怎么回事。”冯嫣看了看母亲,又望向父亲,“你们怎么现在还没有休息,一直在这里吗?” “哦……是时韫晚上来,说担心你出事,我和你爹不放心,还派人出去找你们了……你怎么今晚跑去洛水边了,娘记得你以前从来不往人堆里凑的呀……” 李氏有些责怪地看了魏行贞一眼,“是不是他要去的?” 冯嫣把手从母亲那里抽了回来,笑着摇头,“是我非要去的,魏大人担心我,才一并同行。” 殷时韫并不理会魏行贞,也看向李氏,“伯母,可否让我单独和阿嫣说一会儿话?” 李氏的“行啊”刚要脱口,突然也觉出了几分不妥——当着魏行贞的面,她作为长辈不好直接点这个头。 身后的冯远道打了呵欠,也站起了身,“还好嫣儿没事,不过今天太晚了,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时韫和嫣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是另当别论的,这事得让嫣儿自己拿主意。”李氏驳斥完,又看向冯嫣,“是不是?” “确实太晚了,”冯嫣轻声道,“多谢殷大人挂念,请回吧。” 殷时韫目光也微微沉落,“……也是,是我顾虑不周。那我明日再——” “明天一早嫣儿就和魏大人一起回魏府了。”冯远道好心提醒道,“时韫到时候别走错了。” 殷时韫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恭敬地向冯父冯母躬身行礼,而后独自离去。 等目送殷时韫出了庭院,李氏又看向了冯嫣——她显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娘,”冯嫣的声音有些疲倦,“我累了,就先回屋了。” 李氏叹了口气,她轻轻拍抚女儿的背,把一肚子的话全咽了下去。 “那快去休息吧。” …… 夜深了,冯嫣一个人待在二层的阁楼上。 她完全睡不着。 屋子里熄了灯,只有月光顺着窗透进来,她赤着脚踩坐在靠南的窗沿上,两手抱着膝,仍想着今晚的事。 忽地一楼又传来琴声——她一听音色,便知道这是她傍晚时随口赠给魏行贞的古琴。 冯嫣没有穿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果然见魏行贞坐在一楼的南窗下抚琴,他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衣,琴案一角燃着熏香,青烟袅袅,弥散在是夜的灯火光晕之中。 魏行贞也看见冯嫣停在木楼梯上的裙摆,琴音随之停下。 “……魏大人继续吧。”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那头乐声又起,但换了首曲子。 冯嫣慢慢走到魏行贞身旁的另一张茶案前,开始垒炭烧水。 一楼的西南角是冯嫣平日煮茶读书的地方,靠墙的位置全是书架,线装书全都竖着列在一起,并在书脊处贴上一张写着书名的纸条——这是冯小七想出来的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 煮水时,冯嫣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翻阅,待到水开时,她随手将书册放到一旁的竹席上,开始烹茶。 曲终时,魏行贞看了过来。 “魏大人这么晚了还不睡?”冯嫣轻声问道。 “阿嫣不是也没睡吗。” “我原本睡下了的,”冯嫣轻声道,“结果被你的琴声吵醒了。” 魏行贞望着冯嫣的手,“现在喝茶?” 冯嫣并不回答,只是低头摆放茶具,“难得能听到有人把《良夜》和《山居引》这两首曲子演绎得这么好,看来魏大人平日也爱听戏?” 魏行贞摇了摇头,“只听过《蜀府春秋》而已。” 冯嫣莞尔,“《蜀府春秋》确实出了不少好曲,《良夜》《山居引》……还有《百六阳九》。” “不止是曲,故事也好。”魏行贞轻声道。 “是啊,”冯嫣垂眸道,“小小医女被卷入朝争,几经波折,最终求仁得仁,与父兄归隐蜀地山林……曲曲折折,又荡气回肠。” 魏行贞笑了笑,“归园田居的日子,听起来是很美。” 冯嫣将沸水倒入壶中,轻轻摇晃。 “我找《百六阳九》这支曲子已经好几年了,”冯嫣轻声道,“市面上的曲谱都是残本,缺了中章……没想到今日在魏大人这里听到了全曲,这是我在《蜀府春秋》众多曲目里最喜欢的一支。” 魏行贞点了点头。 “魏大人不好奇为什么吗?”冯嫣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般人很少会喜欢这种讲灾厄之岁的曲子吧?” “嗯……”魏行贞这才追问,“为什么。” “《良宵》和《山居引》都是写归隐之后的景象,是历尽千帆之后的宁静从容,而《蜀府春秋》的前篇又多是宫廷之中的波诡云谲,风格大都庄严沉肃。 “只有《百六阳九》……只有这一段,是彻底的决裂和抗争,是旧我死去而新我醒来。虽然世人常常因为这段故事过于伤饬而不喜,我却觉得这是最拨云见日的一段。” 冯嫣轻声道,“所以它不应当用古琴来演奏,因为古琴太过沉郁空灵,奏它时,应当用筝和短笛,再辅以胡琴与战鼓才好。” 魏行贞的手指琴案上轻轻敲了敲,良久,他忽然开口,“……阿嫣现在想试试吗?” “嗯?”冯嫣没有明白,“试什么?” 冯嫣眼睁睁地看着魏行贞忽然从身后取出了一支竹笛,好像这支竹笛就一直别在他的后腰上似的——天知道他身上还带了多少东西。 “虽然这里没有筝……”魏行贞说着,便抬眸看向了冯嫣身后的墙。 冯嫣回过头——望见了墙上挂着的琵琶。 “……但琵琶的音色,应该也是可以的。” 冯嫣微微一怔。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再说《百六阳九》的中章我也从来没有——” “我们慢慢来就是了。”魏行贞说道。 冯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行贞。 灯火下,魏行贞的表情很平静。 他的所行所为看起来既不拘束,也无谀媚,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她收起目光站起身,转身走向近旁的储物台。 “魏大人稍等,我去找找我的指甲。” 第二十二章 少年心事 冯嫣的小院外,不远假山上,冯易殊和冯小七趴在一块儿,屏气凝神地望着魏行贞与冯嫣的院子。 冯易殊撑着下巴,“这么晚了都不熄灯还在那儿弹琴……他们搞什么啊。” “你见过求偶的孔雀么?”冯小七问道。 冯易殊没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行贞现在就是只求偶的孔雀,变着法地对着阿姐开屏呢。”冯小七轻声道,“讲道理,这种本事五哥你该也学着点儿。” “会弹琴怎么了,殷大人也会弹啊,”冯易殊皱眉,“……青梅竹马那么多年,阿姐这就变心了?” “……要是你之前说的是真的,阿姐肯定不会再给殷时韫第二次机会。” 冯易殊一下没反应过来,“我说什么了?” “就是三年前阿姐让殷时韫带她离开长安,结果殷时韫临阵退缩的事啊。” 冯易殊明白过来,“你说这个啊……可这有什么了?我看阿姐也是年轻,脑子一热就想私奔,长安城哪儿不好了,殷大人又是太师的嫡子,前途不可限量——当时真要是带着阿姐私奔了,那才糟糕吧!” “哥啊,你这方面真是块木头。”冯小七叹了口气,“你们男的办事吧,要不然就别答应,答应又办不到,都是屑,你懂吗?” 冯易殊凝眉,“都是什么??” “都是渣渣。”冯小七伸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殷时韫这支股肯定没戏,你信我就对了。” 冯易殊瞪圆了眼睛,满头问号,“……那你还答应帮我撮合他们?” 冯小七挑眉,“我没答应帮忙撮合啊!我只是觉得这个魏行贞有问题,所以才来给你搭把手。” “什么问题?” “我一下也说不上来,”冯小七歪头想了想,“反正傍晚送阿姐回院子的时候,这个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不大喜欢我——不,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提防我。” “???”冯易殊更加不解,“他喜欢阿姐就得了,为啥要喜欢你?”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这么人畜无害一人,他为什么一见我就提防我?”冯小七的眉毛皱紧了,“要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和阿姐感情最好了,他心里要是没鬼,为什么要提防我?” 冯易殊凑近几分,“……那你觉得,他是有什么鬼?” 冯小七微微眯起眼睛,“那就难说了……不过我看,他八成是想对阿姐搞 PUA 那套。” “……说人话。” 冯小七压低了声音,“你想,阿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管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没什么朋友,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们了。这个魏行贞无端提防我们,说不定就是想分化我们和阿姐的关系,好彻底孤立她——这样他就能控制住阿姐了。” “……可他控制阿姐有什么用?” “你忘啦!魏行贞是阿姐的第一任丈夫,要是阿姐过了二十四且不克夫,他们是要和离的。可他要是控制了阿姐,那到时候一切就他说了算!” “……得了吧,阿姐哪那么好控制。”冯易殊叹了口气,“你是没领教过她真正发起火来——” “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精神控制都是分步骤的,如果魏行贞真的精于此道,那按阿姐这个情况,她就是很危险。” 冯易殊的眉头拧成了麻花,想起上次在太尉府的遭遇——虽然想起来还是很恼火,但那时魏行贞看起来却像是在对他示好。 “算了……”冯易殊不打算再争辩什么,“反正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音未落,远处冯嫣的庭院传来琵琶与短笛的和声,两人都是一怔。 “啊这……”冯小七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略略后仰,“阿姐至少三年没碰琵琶了吧?这这个魏行贞……也太会了?” 冯易殊捏紧了拳头,“现在二哥三哥还有六弟都在长安——阿姐只有我们了!小七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冯小七咬着指甲沉思,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殷时韫不是想见阿姐吗?”冯小七轻声道,“不管阿姐对他什么态度,反正我们现在能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对阿姐好的人,这条关系到了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命的——明天你去找殷时韫,我去魏府把阿姐带出来,然后让他们见上一面。” “成,那就这么定了!” 冯易殊与冯小七默契击掌。 “为了阿姐的幸福!”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冯嫣迷蒙中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冯嫣眼皮打架,勉勉强强睁开了眼睛,见魏行贞已经换上了官服,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穿靴子。 冯嫣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穿着昨晚的衣服,躺在一楼的卧榻上。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我昨晚是……先睡过去了吗?” 魏行贞点头,“你说弹累了要歇一会儿,结果放了琵琶就睡过去了。” 冯嫣低下头,“……谢谢。” 魏行贞穿好了靴子,站起来走了两步,“起吧,我去院子里等你。” 冯嫣点头。 魏行贞出门后,冯嫣才悄声下地——昨夜茶案上的茶水已凉,这么白白地放了一夜,茶已经不能喝了。 一旁的琴案上,古琴已经不见了踪影。 想来……应该是魏行贞已经将它收起来了。 冯嫣抬眸,望着已经被挂回墙上的琵琶。 琴头的象牙白牡丹雕微微泛黄,花朵的褶痕中带着淡灰色的尘垢,尽管这些年来下人们每天都勤恳地将它取下擦拭,但这些落尘的颜色已经和老化的象牙黄一样,成了雕花的一部分。 冯嫣小心翼翼地将它再次取了下来。 十二岁的时候,她从殷时韫手里接下了这把琵琶。彼时两家人入夏时都爱进山避暑,每次进山,殷时韫总是背着他的伏羲古琴。 在夏夜的山涧中,殷时韫教她弹琴,很快两人便能合奏一些简单的曲子。 虫鸣鸟语中,两个孩子琴声相和。 在冯嫣寂寥的少年时代,这是少数能经得起回忆的时光。 后来殷时韫听说冯嫣自幼学了琵琶,在下山之后,便亲自向长安城最好的工匠订了这琴,作为冯嫣十二岁生辰的礼物。 多少个独自挨过的夜晚,冯嫣一个人抱着琴消磨时光。 三年来,冯嫣没有再碰过它,但也舍不得将它丢弃,就这么挂在那里。 也许是在等。 可是在等什么呢? 冯嫣也不明白。 第二十三章 熟悉的院落 这日清晨,冯嫣约莫用了一盏茶的时辰梳洗更衣,然后抱着用琴盒装好的琵琶踏出了屋门。 马车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同样守在外面的下人接过冯嫣手中的琴盒,将它小心地与古琴一起放在了马车的后头。 冯远道和李氏送女儿女婿出门,临行前冯嫣看了看父母的身后,“小七没有来吗。” 冯远道笑起来,“许是睡过了,这丫头。” 李氏又笑,“一会儿醒了又要怪我们没喊她起来。” “算了,见面又不差这一次,不用喊她了,”冯嫣笑着道,她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地看着父母,“我……这就启程了。” “去吧。”李氏望着女儿,忽然又想起来前两天出嫁的情景,忍不住又酸了鼻子,“你们俩,都好好的。” 魏行贞扶着冯嫣上了车,也与冯父冯母告别。 马车悠悠启程,想着魏府的方向去了,有小厮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然后飞也似的跑向了冯小七的庭院。 屋子里,听到消息的冯小七站了起来,虽是拂晓时分,但冯小七已经穿戴整齐,一旁冯易殊亦然。 “那我们分头行动吧。” …… 第一次进魏行贞的府邸,冯嫣总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她从前绝没有来过这个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却处处透着某种令她陌生的熟悉感。 譬如某处庭院的院墙是用一排密集的竹林隔开——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地方就该立着一片小竹林。 这种感觉是如此天经地义,因为,如果她是这片庭院的女主人,她就会在这里栽种青竹。 又譬如转角遇到一簇花丛,里头种着杜鹃和虞美人。 冯嫣望了望四野,顿时觉得这里就该种上虞美人和杜鹃。 每一处石凳,每一处小池塘……冯嫣觉得这偌大的府邸看起来是如此顺眼,竟然没有一处陈设或装饰不合她的心意。 “前面就是小楼了,”魏行贞轻声道,“门口有一只铃铛,如果阿嫣需要帮忙,摇那只铜铃,别处的仆从听见了就会赶来。” “魏大人好像把我看得太娇弱了。”冯嫣轻声道,“不要说是几人的院落了,只要不是像昨夜那样人群拥挤、或是像内廷那样的你死我活之地……我一个人也是没问题的。” “我知道,阿嫣凭自己的意思来就好。”魏行贞停了下来,“时辰有些晚了,我现在得往官署那边去,就不送你过去了。” 冯嫣点头,“嗯。” “从冯府额外带来的行李都在后院,如果你上午有时间,就喊去甚和去奢一道去理一理,或者等我晚上回来。” 冯嫣再次点头,“好。” “对了,”魏行贞突然想到什么,“阿嫣不要一个人去后院。上次袭击你的树妖原先就扎根在那儿,我布了结界……虽然桃花卫的人已经处理过了,但小心为上。” 冯嫣有些不解——小心什么呢? 那只树妖连妖元都散了。 但她没有发问,只是向着魏行贞挥了挥手,“魏大人早些回来。” 这一句“早些回来”让魏行贞短暂地怔了怔,冯嫣看见他喉咙微动,但又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冯嫣问道。 “没什么……”魏行贞摇了摇头,他目光垂落,低声道,“今天事情可能会有些多,我……尽量早回吧。” 说完,他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直到魏行贞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冯嫣才回转过身,向着他方才指明的方向走去。 “去甚,去奢……” 冯嫣想着方才魏行贞的话,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仆人的名字么? 还挺别致的。 …… 魏府门外,冯小七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悄悄潜伏在角落。 过了好一会儿,冯易殊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殷大人那边我已经交代完了,你这边怎么样?” 小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潜伏在一块儿,在看见魏行贞骑马离开以后,冯小七立刻派人送了一封信给魏府的门房。 “你确定就这样送封信就可以了?”冯易殊颦眉,“来都来了你倒是进去啊,万一看不到你的人,阿姐到时候不出来怎么办。” “以前我就经常和阿姐这样写信的,阿姐一看就知道是我。”冯小七轻声道,“见了我的信又不见我的人,阿姐才会出来——不然的话,她肯定就直接抓着我把事情问清楚了……” 冯易殊这才明白过来。 “也是,每次我一说谎,阿姐总是一下就看出来了。” “话说,五哥觉得殷时韫的猜测可信么?”冯小七突然问道。 “什么猜测?” “就是说魏行贞可能是妖物化形那个。” “嗯……”冯易殊嘴角微沉,“难说。” 冯小七“咦”了一声,“你这……算是在替魏行贞说话吗?” “这不叫为他说话,单纯是没有证据。”冯易殊轻声道,“大家现在也只有一个移日换影的猜测而已……我猜殷大人应该也只是想用这一点试探一下魏行贞,看他会作出什么反应。” “但五哥觉得他不是妖物?” “嗯,”冯易殊轻声道,“就凭他接近阿姐这一点,基本就可以断定了。” “为什么?因为阿姐识妖特别准么?” “不止,我以前可能没和你讲过,”冯易殊轻声道,“阿姐伏妖的手段非常厉害,我听我几位师父推断,平日里阿姐之所以不近生人,是因为她身上的煞气太重,一旦没有控制好,就会伤及旁人——为了保护百姓,她只能离群索居。” 冯小七的脑海里浮现出冯嫣温柔的脸来,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你师父这话,靠谱么?” “当然靠谱了,我十一岁进平妖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几位师父都搞不定的案子,就是阿姐平息的——阿姐一个人平息的。”冯易殊顿了顿,“如果魏行贞是妖物,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他都应该避开咱们,尤其是阿姐。” “那——”冯小七刚想打探详情,便觉得冯易殊气息一变。 “出来了!”冯易殊目光微亮,“快,咱们快走!” 第二十四章 与君绝决 洛水西畔,有一片桃花林,名曰“永林”。 不论是酷暑夏日或是数九寒天,这里的桃花常开不败。 这里是孙幼微的后花园,只有少数曾得她亲准的人能够出入。不过偶尔到休沐的日子,永林也会开放,洛阳城的许多年轻人会结伴到这里来赏花划船。 昨夜的洛水花灯节刚过,今日的桃林寥寥无人。 冯嫣一路追寻着冯小七的气息到这里,却意外地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殷时韫也看见了冯嫣。 他很快走近,“五郎今早突然跑来和我说,你约我在这里见面……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事了吗?” 冯嫣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摇了摇头。 “不过既然来了,”她望了望不远处临湖的石亭,“殷大人随我去那边坐坐吧。” 远处,冯小七和冯易殊看着殷时韫与冯嫣一道朝着石亭而去,忍不住四拳紧握。 “成功了!” 然而话音未落,殷时韫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他骤然回头,看向了冯小七和冯易殊所在的地方。 “……糟了,”两人立刻反应过来,“被发现了!” ……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殷时韫提着冯易殊的后领回到了冯嫣坐着的石亭。 冯易殊一见冯嫣,立时惊讶道,“巧了啊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冯嫣望了五郎一眼,“小七呢?” 冯易殊刚要回答,殷时韫便答道,“他们俩分开跑了,我就把五郎先抓了回来。” 冯易殊这才在冯嫣身边坐了下来,“你都发现了啊……” “也罢,”冯嫣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正有此意,不如今日就把话说开。我和殷大人之间,没有什么误会,你坐在这里好好听,今后不要再做这样的闹剧。” 冯嫣低声道,“至于说三年前的狮子园……” “阿嫣,”殷时韫本能地开口,“当时——” “殷大人不用抱歉,我早该和你说的,那天夜里我也没有去。”冯嫣轻声道,“那晚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原想着第二天要好好向你道歉,结果你先开了口。” 殷时韫的脸霎时苍白起来。 “……我,我不明白。” 冯嫣心平气和道,“那天夜里,我趁夜溜去狮子园,结果被老太太捉了个正着。” 殷时韫望着冯嫣,“……冯老夫人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冯嫣看向殷时韫,“你毕竟是殷太师唯一的嫡子,如果你失踪了,会掀起何等动荡。” 殷时韫微微颦眉,“但我们当时,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 冯嫣笑了笑,“如果真的讨论明白了,殷大人那晚,又为什么没有来呢?” 殷时韫的目光炽热起来,“我……” 冯嫣轻声打断了殷时韫的话,“我当时也答得斩钉截铁,于是老太太又问了我,如果冯家这一辈里要应咒的人是我,等到二十四那年,我要如何自处?” “……阿嫣是怎么回答的呢。”殷时韫低声问道。 “倒也简单,”冯嫣轻声道,“只要我在二十四生辰之前自我了断,便一切无虞了。于是老太太又问,那到时,时韫怎么办呢,我想了许久,觉得殷大人大约也只能追随我而去吧。” 一旁冯易殊听到这里,已经稍稍缩起了脖子——他属实没想到,冯嫣这边话匣一拉开,便是满口的生生死死。 大抵女人家谈及情爱总是摆不脱这些话题,就算是阿姐这样的女子也不能免俗吧……于是他偷偷在桌子底下捅了捅殷时韫的腿,小声道,“殷大人,你说句话啊。” 殷时韫一言不发。 冯嫣话中的分量,他全然懂得。 “老太太笑我,问为什么明知是南墙,还是要去撞?如果所谓相爱就是把对方也拖进自己的泥淖,这样也算是爱吗?我被这话问住了,于是在佛堂里想了一夜,就没有去。” “那晚雨真大啊,下了一整夜,”冯嫣望着不远处的洛水,“不过幸好没有去,第二天陛下突然召我进宫觐见,若真是夜里走了,只怕第二天就要被发觉。” 殷时韫叹了一声,“这几年间,我也常常想起那晚大雨——” “寥寥几年光阴,你已经是司天台最年轻的主事了。殷大人应该庆幸当年没有一走了之吧。” 殷时韫摇了摇头,“那一晚的变数太多……我也来不及向阿嫣一一解释。那时太年轻,反而瞻前顾后。若是能重返当时,我大概能再勇敢一些。” 说到这里,殷时韫又鼓起勇气,“但无论如何,如今既然明白了你的心意——” “殷大人会错意了。”冯嫣忽然抬眸,“今时今日,我们不如都各自放对方一条生路。” 殷时韫一时无错,但冯嫣已经起身行礼——他忽然有个直觉,冯嫣今日的“把话说开”是在与他彻底割席。 眼看她越走越远,殷时韫别无办法,又喊了一声,“阿嫣!” 冯嫣停下脚步,“殷大人还有事?” 殷时韫沉默良久,终于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 “……《百六阳九》的曲谱,我可能找到了,我师父南下途中遇见了一个蜀地的朋友,他……明日到洛阳。” 冯嫣一时沉默。 远处有水鸟在洛水边觅食。河畔落英缤纷,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她叹了口气。 “多谢,让殷大人费心了。” …… 临近午后,魏府门外被大理寺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冯嫣在午睡中被外面的铃铛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低声询问何事,屋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太太,大理寺的人来了,拿着圣上亲颁的搜查令要来查看我们魏府,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冯嫣觉得有些莫名,她起身推门,一见门外的少年,冯嫣便认出了他来——这就是她出嫁当日在国公府跑来报信,说群臣聚在了太尉府的那个小厮。 “你是……”冯嫣问道。 “小的叫去甚,是日常打理府中内外各处消息、统筹规划的管事。” 冯嫣了然,她关上屋门,与这少年一道缓步穿庭过院,朝前院而去。 路上,冯嫣打了个呵欠,“搜府这样的雷霆手段,圣上如何舍得用在魏行贞身上……你确定他们手里拿着的搜查令,明明白白写上了你家魏大人的名字?” 少年这才想了想,“呃……那倒没有,只是令牌上写着‘皇帝颁发,可奉旨便利行事’。但听说,大理寺上午已经突击搜过了太尉府和司空府,连长公主府都去过了……这会儿搜到咱们这里,估计是论资排辈排着了,不是欺负咱们。” 冯嫣声音低缓,仍带着午睡时的惺忪,“是吗,来人是谁?” “是大理寺少卿纪然纪大人,他说想当面问问夏至当天树妖袭击太太您的事。小的知道太太不喜欢人多的地儿,让他们的头儿专门去西边的茶室候着了。” 纪然…… 冯嫣隐约对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茶室中,大理寺少卿纪然与身后一老一少两个随从安安静静地坐在中堂,闻见外面有轻缓的脚步声,纪然旋即抬眸。 去甚揭开珠帘,冯嫣低头走了进来。 “识渺公子。”纪然立刻起身,向着冯嫣作揖。 冯嫣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大理寺的大折领制服衬得他两肩平薄,腰高腿长,身型玉立——正是陛下最欣赏的那类少年容姿。 冯嫣见他身上的气息虽然凛冽,但却清澈,便稍稍放下了戒备。 “纪大人请坐。”冯嫣轻声道。 一旁比较年长的随从立刻铺开纸笔,当着冯嫣的面开始记录起来。 “公子莫要见怪,公务所在,你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在案,”纪然轻声道,“该问的都问完之后,我们会将问话记录誊抄一遍,一式两份,给公子过目并画押。” 冯嫣点了点头。 纪然刚要循例问话,冯嫣却先开了口,“感觉纪大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 对面的纪然先是怔了一下,他扬手轻轻止了一旁记录官的笔,而后目光明亮地答道,“是见过的,不过,应该是我单方面见过公子才对。” “是吗。” “天抚十六年,岱宗山上有伪鸾作祟,险些毁了我大周的国祭之地,当时我还在平妖署任职,奉命带队进山支援,结果不慎被伪鸾振翅的妖风掀翻坠入山涧,以至于在山中独自待了数日,没有与大部队一并撤离。” “哦……”冯嫣明白过来,“是我击杀伪鸾的那次吗。” “是,”纪然慨然道,“公子在拂晓时分,将伪鸾击杀于峭壁的一幕,至今想起,也还是令人……心惊不已。” 第二十五章 四件大事 纪然压下心中的起伏,又接着道,“所以,那次归队后我就辞去了平妖署的职位,以编内转调的方式辗转去了大理寺,直到现在。” 冯嫣一时没有听明白,“纪大人为什么要离开平妖署?” “在见过公子降妖之态以后,我便意识到,恐怕终此一生也难以追上公子万一……既然如此,继续在平妖署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大丈夫人生行事,自当要争做第一流。不如换个方向。” 冯嫣望着纪然,忽然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几分小七的影子,颇觉亲切。 “五年时间,就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吗……”冯嫣微笑,“纪大人果真年少有为。” 纪然的双颊几不可察地热了片刻,他立刻沉下嘴角,肃然道,“若是公子再没有别的问题,那我们就开始问话吧。” 冯嫣笑道,“纪大人请问。” “树妖袭击明堂那日,公子人在哪里?” “在明堂东侧的尚义街上,”冯嫣轻声道,“那天是我与魏大人成亲的日子,迎亲的队伍走到尚义街时,刚好遇到树妖攀附上明堂的高塔,冯魏两家的护卫、家丁,还有喜娘都可以作证。” “之后呢?公子去了哪里?” “镇国公府。” “为什么没有回魏家?” “因为魏大人说,魏府这个时候更不安全,所以不如去国公府暂避。” “魏大人当时如何知道魏府不安全?” “那纪大人应该去问他了,”冯嫣轻声道,“我不确定。” “公子没有向魏大人询问过吗?” 冯嫣摇了摇头,“……我不太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纪然怔了一下——是了,这种不入流的小妖,如何能进得辽识渺的法眼……想来她应该也是不在意的。 “尚义街上有人证说,当时树妖袭击了公子,确有此事吗?” “嗯。” “这种程度的小妖,对公子来说应该很容易应付吧。”纪然轻声道,“但据说公子那时任由树藤束缚,没有半点挣扎,直到魏大人赶来劈开了树藤。” 冯嫣嘴角微提,“嗯。” 纪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而专注,“为什么?是什么让公子一直没有对那只树妖下手,直到魏大人出现?” 冯嫣没有回答,只是垂眸而笑。 纪然有些莫名,“……公子笑什么?” 话音未落,一旁年长的记录官也笑了起来。 纪然看向记录官,“徐伯又笑什么?” “因为,我在等魏大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冯嫣微微侧头,笑着答道,“还好他没有让我等太久。” 纪然这才回过神来,已是猝不及防一口狗粮。 他立即咳了几声,“……可放任树妖这么作乱,公子难道就不担心它伤及了其他百姓?” “还好,因为我看到桃花卫已经动手了……我也不好抢了人家的功劳。”冯嫣轻声道,“毕竟我到的时候,树妖都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纪然这才想到这一层,“……也是。那最近公子与什么妖物接触过么?” “没有。”冯嫣饮茶,平静答道。 “去年呢?”纪然追问道,“去年有段时间,公子突然昏睡了一个多月吧。” “……这也在纪大人要调查的范畴之内吗?” “是。”纪然表情郑重地点头,“请公子如实回答。” 这番问话就这样持续下去,应对起来并不麻烦——大部分魏行贞曾经让她起疑的细节,她都以毫不知情遮掩过去了,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刚刚嫁进魏家四天的新妇会刻意隐瞒些什么。 不过整个流程所占用的时间还是大大超乎了冯嫣的预料,纪然问得非常细致,从他跳脱的逻辑和大胆的质询之中,冯嫣大概明白了他能在短时间内展露头角的原因。 等到纪然点头,说“就是这些了”的时候,两人在茶室中大约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一旁记录官的稿纸写了厚厚一沓。 “识渺公子请看。”年长的记录官恭敬地将供词递到了冯嫣面前。 冯嫣接过,从头看起。 不多时,茶室外又响起脚步声,有佩刀侍卫快步进屋,纪然放下手中茶盏,“是搜查完了吗?” “回大人,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搜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除了……” 纪然颦眉,“除了什么?” “今早魏大人他们从冯府回来,有一些行李放在了西门附近,我们本来也想去看看,但被魏府下人呛了。” “哦?”冯嫣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供词,她一面翻看,一面道,“怎么呛的?” “他们说里头都是些衣用之物罢了,这样搜检他们夫人的衣物,是不安好心。” 纪然不解,“那叫其他侍卫都退下,单独让女卫上不就好了么?” 那佩刀侍卫显然也憋了一口气,沉声道,“他们说女卫里的姑娘个个粗枝大叶,若是碰坏了什么,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这……”纪然显然也听出底下人的摩擦,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公子见谅。” “没事。” 冯嫣仍旧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翻看完供词的最后一页,她签下名讳,并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既然魏家的宅邸已经搜查完了,那我现在送几位去西门吧,”冯嫣起身,“顺便把那几车行李看了。” …… 等几人抵达西门的时候,一众已经搜查完魏府的官兵正在门口聚集等候。 在冯嫣的目光下,几个女侍卫上前,将马车上的箱子一个一个地打开,翻检。 “大人!”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然后向着纪然这边跑了过来,“搜到了这个!” 冯嫣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天夜里与魏行贞在洛水边买下的湿婆面具。 “……这面具,”冯嫣不解,“有什么问题?” 纪然接过面具,笑了一声,“哦,这还要从今日一早陛下颁发的新令说起,公子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冯嫣顿时想起早晨出门时在街市上看见的许多官兵来。 纪然看向冯嫣,“皇上在京城十六个大小城门处都张贴了皇榜,主要是将‘洛都无影’之事昭告天下。”纪然看向冯嫣,“除此之外,还有四件大事—— “其一大赦,即便是寻常赦免所不覆及的重罪恶罪,也一并纳入大赦之内; “其二改元,自今年八月起,改年号“天抚”为“凤元”,陛下加尊号天册圣神皇帝; “其三易名,改‘洛都’为‘神都’,从今后一切文书典传,都应以‘神都’为天下至中之地; “其四,所有外邦僧侣、教士,凡欲入我境内传教必先经各州、府长官层层报批,否则不得踏入我中土半步。一切佛典经文,以佛光寺藏经阁译本解读为准,所有番邦典籍不得再于市面上流通。” 说到这里,纪然略一停顿,举起手中的湿婆面具道,“像这样的面具,各地需在三个月内彻底铲清,否则持有者直接以扰民乱纪罪名论处。” 第二十六章 凤阁 “这面具留着也是个麻烦,”纪然轻声道,“我替公子处理了吧。” 冯嫣点头,“有劳纪大人。” “哪里,乐意之至。”纪然答道,“公子请回吧,在下今日叨扰了。” “纪大人稍等……”冯嫣抬袖,“只问我一人就够了吗?” “如果公子是想问魏大人那边的情况,那您不用,”纪然流利对答,“今日一早,我们的同行就直接突击官署问话了,魏大人的证词应该采集得比公子还要早。” “原来如此……”冯嫣点了点头,“那纪大人慢走。” 纪然再次向冯嫣行礼,如同一个晚辈向敬重的前辈告别。 冯嫣站在门口目送众人远去,而后命人关上了魏府的西门。 “你们都是魏府的下人?”她望着眼前的六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去甚,余下五个都与他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 “是。”众人齐声答道。 冯嫣轻声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去甚。”“去奢。”“去泰。” “不有。”“不恃。”“不宰。” “都是魏行贞给你们起的名?” “是!” 冯嫣笑了笑。 魏行贞《道德经》学得蛮好。 壮汉不恃早有话想问,这时终于忍不住了,他闷闷道,“太太,你方才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兵那么客气?那个面具……就这么给他们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冯嫣轻声道,“再说留着也确实麻烦。” 不恃沉声,“……那也轮不到他们抢了。” “你快别咧咧了,”去甚在一旁小声道,“太太都不在乎,你在这里跳什么,” 冯嫣看向不恃,“方才为什么不让他们搜行李?” “因为,这些行李太太还没有整理过,”不恃答道,“我怕里面有什么太太不方便让外人翻看的东西,所以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您来。” 冯嫣看着眼前的傻大个儿,“倒是忠心……不过以后不要这么鲁莽了。” “可是——” “你别可是了,太太手段高明着呢,”一旁去甚又忍不住插嘴道,“这个纪然,外头人称纪戆,上到皇室宗亲,下到乡绅地痞,就没有他不敢上前叫板的人……你看他在太太跟前多客气,还用得上你在这里多事。” 不恃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明白过来,“哦。” “今天这事就到这里了。”冯嫣轻声道,“魏大人这么大的宅邸既能坦荡受检,我这一方小行李自然也应当如此……刚好现在人齐,你们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搬去主屋。” “好嘞!”几人同时答道。 冯嫣跟在所有人身后,慢慢地往主屋那边走,登上高处台阶时,她忍不住向西眺望。 夕阳西下,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金橘色的夕照之中。 冯嫣微微眯起眼睛, 魏行贞……应该快回来了吧。 …… 冯家的一处屋顶上,冯易殊和冯小七斜坐。 “怎么会这样啊……感觉现在殷大人和阿姐连朋友都没得做。”冯易殊斜坐感叹,“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冯小七叼着草,远远眺望着西南方向一个小小的假山山顶——那是魏行贞府邸最高的一处山角,想到冯嫣此刻应该就在那附近,冯小七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 “阿姐今天处理得这么干脆,一点不拖泥带水,这不是挺好的嘛。”冯小七比了个大拇指,“倘若往后事事都能这样,谁能欺负得了她。” “好?”冯易殊只能独自发愁,“她这不会真是喜欢上魏行贞了吧?” 冯小七想了想,“阿姐出嫁之前,确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对魏行贞应该是有好感的。” “……魏行贞有什么好?” 冯小七看了五哥一眼,“话说我早就想问了,感觉‘首辅大臣’听起来挺大一官儿啊,为什么你们好像都不怎么看得上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长话短说。” 冯易殊伸了伸腿。 “……在从前,每月朔日、望日,一部分大学士要去紫宸殿觐见皇帝,商讨政务。因为紫宸殿在宣政殿后面,所以叫做入阁。这些大学士即是早期的内阁大臣,而居其首位的大学士——也即首辅大臣,权同宰相,那确实是很受尊敬的。” “嗯。”冯小七点头,“这个我知道。” “但是,在陛下登基之后,阁臣的意见几次与她相左,承平十四年秋更是闹出了群臣在紫宸殿外绝食的大冲突,次年陛下重组内阁,将内阁更名为‘凤阁’,年号也由‘承平’改换为‘天抚’。 “天抚元年,陛下为削首辅之权,又将尚书令拆为尚书左右仆射——其实就相当于是增设了左宰相与右宰相。到今日,首辅虽仍是要职,但早就不似从前那般风光了。” “所以一个凤阁首辅等于 1/3 个宰相……我能这么理解吗?” “……这什么换算啊,”冯易殊扭着脖子想了想,“算了,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也无关紧要。 “在魏行贞之前,凤阁首辅已经换了两轮,那两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每当陛下与群臣出现分歧,都是他们出面调停,从中斡旋……直到魏行贞这里,完全是狐假虎威,屈膝媚上。” 冯易殊说到这里就来气,“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阿姐!” “五哥还是指洛都无影的事?” “嗯。”冯易殊点头。 ——感觉陛下是越老越固执了,也不像从前一样能听得进忠言,所以才会让魏行贞这样的人伺机上位。 “奇怪。”冯小七喃喃。 “奇怪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姑婆为什么会力挺阿姐与魏行贞的婚事呢。”冯小七看着冯易殊,“总不至于,连五哥你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姑婆却看不明白?” 冯易殊把这句话咂摸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在拐弯抹角地损我?” 冯小七哈哈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位魏大人现在在朝中也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既然我们确信这个人不太寻常。那就还是得找时候直接和阿姐谈谈——” 话音未落,冯易殊忽然捅了捅冯小七的手臂。 “你看那儿,那是……爹么?” 冯小七顺着冯易殊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夕阳的外院中,冯远道一身官服,正慢慢往外走,不远处的府门外,车马正在等候——他显然是要出门。 都这个时候了,爹一个人换了官服是要往哪儿去? 冯小七有些奇怪,她眯起眼睛,竭力望着不远处马车附近的仆从,其间有几个红袍人,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公公。 她忽然反应过来,“爹这是……要进宫?” …… 与此同时,魏府的小楼,冯嫣听见一声细响从窗台处传来。 她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槐青抓着窗沿轻轻荡进了屋内。 “嫣姐姐,宫里出事了。” 第二十七章 陷入昏睡 夜幕降下,冯远道在渐渐暗淡的宫道中行走,前面是提着灯笼的太监,后面是保驾护航的侍卫。 暮色将森然巍峨的宫殿衬托得更加高大,也叫人觉得自己更加渺小。冯远道余光望着这一切,心中忐忑,一不留神就撞在了前头公公的背上。 “对不住,”冯远道摸头笑了笑,“走神了。” “冯大人当心些,”宫人客客气气地咧嘴微笑,却像是被人捏着嘴角的两块皮抽了抽,“前面就是太初宫了。” 冯远道被这笑容滋得后背发凉。 太初宫是女帝孙幼微的寝宫——除了每日在宣政殿上朝,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有时批阅奏章,有时接见近臣的觐见,偶尔会有一些宠侍能在这里陪女帝过夜,但极少有人能有机会留宿到天明,往往后半夜就被送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冯远道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直到孙幼微的女官浮光走出来宣他入内,他才起身踏上太初宫外数不胜数的宽薄石阶。 算起来,他应该有一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上次被传召入宫,还是因为去年冯嫣莫名陷入昏睡,陛下召他询问详情。 太初宫内,灯火在夏夜的长风下忽明忽暗,还没有走到御前,冯远道便隐隐听见有老妇人的哭声,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等到再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薛太尉的夫人邵氏。 头发花白的邵氏正跪在大殿一角,轻声垂泪。 国子监祭酒陈明与御史中丞徐大酉也在,一见冯远道进屋,两人也主动作揖行礼。 冯远道回礼之余,发现这两人眼睛也是红红的。 正纳着闷,冯远道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岳父大人”,他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魏行贞站在那里。 “哎……是行贞啊,”冯远道拍拍心口,等平息下来,他靠近问道,“……陛下人呢?” “陛下有些困乏,就先去后面休息了。”魏行贞答道。 冯远道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了?” “薛太尉今天傍晚在殿前昏厥过去了。”魏行贞顿了顿,“看起来不是普通的昏厥,情况和去年阿嫣的状况有些类似……” 冯远道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朝着邵氏那边看过去,才发现在陈明与徐大酉身影之后,确实有一道平躺在地上的人影——只是方才灯火晦暗,他没有留心。 冯远道睁大了眼睛,“那是薛太尉?” “嗯。”魏行贞点头。 冯远道眼光一变,正要开口,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几人同时回头,一身黑衣的大理寺卿带着几个下属快步走了进来——年轻的纪然也在其中。 进殿之后,这几人便目不斜视地站在了大殿的西南角。 眼看殿宇中人越来越多,冯远道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这么多年在朝中任的都是闲职,也不愿操心朝野的事情,原以为这辈子安安分分吃祖上老本就可以了,谁知道生下来的几个孩子又是人中龙凤,以至于人到中年还是没能过上喝喝茶逗逗鸟的闲适日子,只能时不时地跑来这些搅动风云的人物面前刷脸。 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这时候还有一个女婿能在身边…… 冯远道心里叹了一声——这感觉就好像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多少有块木板子能抓着。 不一会儿,孙幼微在浮光的伴行下,从帘后缓缓走来,众人都俯身而跪。 今日的孙幼微看起来有些不快,那张妆容肃然的脸看起来更令人怖畏。 “长公主府情况如何了?”孙幼微坐下之后,低声开口。 年长的大理寺卿躬身开口,“回陛下,长公主从今晨开始就没有醒,自臣傍晚离开公主府时仍然如此。” 孙幼微又望向冯远道,“去年阿嫣也有一段时间陷入昏睡,是吧?” “是,”冯远道躬身说道,“睡了整整一个月,醒来时瘦得形销骨立,全凭一口气吊着……” “听到了?”孙幼微看向邵氏。 邵氏的哭声明显低了许多。 “朕若真的想取薛安山的性命,都轮不到你在这里哭丧,夏至那日就可动手,”孙幼微眼中浮起几分嘲讽,“那日薛安山带领群臣去堵宫门,朕也不过让魏爱卿替朕言语敲打了一番……自朕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给过哪个臣子这样大的情面!” 她目光一凛,“你竟还不知足,今日反来指责朕暗中下手?” 陈明和徐大酉连连叩首,“陛下,师母只是忧心恩师的身体,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陛下——” 孙幼微冷笑一声,“再敢求情,尔等便与邵氏同罪。” 大殿内一时间只能听见邵氏的抽泣声。 陈明跪着往前趟了几步,声泪俱下道,“倒不是要求情,只是薛太尉年事已高,平日里又都是师母在照顾,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严惩了师母,那也等同是在要恩师的命啊……师母殿前这般唐突,于情于理都应严惩,但只怕真的这样做了,天下人也会一样误解圣上,以为您是在为夏至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若是因此让圣名蒙尘,那我们,就真的万死不赎其咎了!” 徐大酉也一番哭腔跪下叩首。 一旁冯远道被这景象弄得浑身不自在,虽然他错过了前头,但听到这儿也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喊他过来,就是为了证明“昏睡异病”确有其事啊…… “纪然。”年迈的大理寺卿望向一旁,“接下来的事,你来说吧。” “是。”纪然上前一步,“臣今日走访了去年家中有人突然昏睡的人家。” 他抬眸看了一眼冯远道,“有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什么?” “去年陷入昏睡的五个女孩子,除了识渺公子外,余下人死状与日前在明堂纵火的聂小君惊人一致——全都是全身消瘦得如同枯枝,然后化作点点野灵,瞬间湮灭。 “唯一不同的,是那五个女孩子到死都没有醒来,而这次聂小君则在死前去纵了火——简直像是傀儡被操控了一般。” 冯远道愣在那里,“化作野灵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聂小君因为畏罪跳入火海,尸骨无存了吗?” 第二十八章 三日之约 “那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的幌子罢了,”纪然答道,“可能去年识渺公子安然无恙,所以冯大人也无心再去询问其他人后来怎样了吧。” 冯远道噎在那里——确实,冯嫣醒后,他完全沉浸在女儿醒来的喜悦中,听得其他五家姑娘都殒命了,他虽然惋惜,但也没有细问,让管家专门送了些抚恤银子就过去了。 一旁的邵氏一个激灵抬起头,“……纪大人什么意思?难道太尉大人之后也会身如枯枝,化为野灵——” “只是可能。”纪然答道,“也可能还来不及化灵,直接就死了。” 邵氏才止息下来的哭声顿时又起,她俯身趴在熟睡着的丈夫身上,好像躺在那里的已经是薛安山的尸体。 纪然望向御座上的皇帝,“长公主那边也是一样的。” “朕对这种细节不感兴趣……”孙幼微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目光如鹰地看向纪然,“朕只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才能让睡过去的人恢复如初!” “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纪然拱手道,“臣会全力去查。” “时间?”孙幼微低低地笑了一声,“不要说是薛太尉这样的耄耋老人,就是朕的女儿,今年也已过花甲……冯嫣去年能撑下一个月,他们能撑多久?你还要多少时间?” “……”纪然沉眸,一时有些拿不准应该向孙幼微讨要多长时间。 “三日。”魏行贞突然开口。 众人顿时回头看他。 纪然哂笑一声,“首辅大人久居凤阁,怕是不晓得底下人办案的辛苦,就在这里信口开河——” “那就三日。”孙幼微沉声答道。 “陛下,”纪然颦眉道,“臣恐怕——” “三日内,朕要一个答复。”孙幼微表情沉郁,“至于要怎么做,既然你们大理寺没有把握,就由行贞来牵头。” 魏行贞躬身,“臣遵旨。” 孙幼微站了起来,“三日后,朕要在宣政殿外设今夏的‘守中之宴’,到时……朕,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所有人向着女帝躬身,“是。” …… 这一晚,冯远道被留到了很晚——长公主府的主事女官就在太初宫内,向冯远道事无巨细地询问当初冯家照顾冯嫣的细节。 那段时间冯远道除了寻医,基本不怎么出门,对女儿的病程也完全了然于胸,确实给出了许多过来人的经验。 等到外头浓云暗夜,冯远道才终于踏出了太初宫的宫门——抬起头,他发现不远处魏行贞正在等他。 “我与岳父大人一道出宫吧。”魏行贞提着灯笼说道。 冯远道说了一晚上话,这会儿早就口干舌燥了,但还是摇了摇头,答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等着啊,回去吧,别让嫣儿一个人待在家里。” “等到家之后,她肯定要问我今晚发生的事,我不好瞒她,”魏行贞答道,“若是她知道陛下单独留您下来,我先走了,一定会怪我没有将您的安危放在心上。” 冯远道笑了一声,叹道,“也是哈”。 他向着魏行贞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些,两人一路闲谈,聊起了这几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对魏行贞这个女婿,冯远道一直都有种说不上来亲切。 或许是因为魏行贞出身寒门,所以身上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劣习;又或许是因为魏行贞这总是被其他人暗中瞧不起的境遇,老叫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来。 冯家祖上风生水起,偏生到冯远道这里是面敲不响的破锣,文赋武功没一样出挑。 想到这里,冯远叹了口气,魏行贞和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这小伙子到底是挣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不像他,虽然靠着祖上荫蔽过得逍遥自在,但前半辈子一直被旁支拿出来当反面教材。 不过打击着打击着……冯远道也习惯了。 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古人诚不我欺啊。 …… 等出了宫门,魏行贞目送冯远道的马车远去,冯远道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向着魏行贞几次挥手,让他快回。 但魏行贞仍旧站在原地,直到冯远道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暗影。 “看来,纪大人在此久等了。”魏行贞低声开口。 不远处的墙影后慢慢显露出一个少年的轮廓——见藏匿之所已经被发现,纪然便干脆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目光冷冽地望着魏行贞,“魏大人真是好眼力,现在是要回府么?” “嗯。” “那我送魏大人一程,顺便也聊聊今天的事。” 魏行贞看了纪然一眼,“也好。” 他很快往外走去,纪然旋即跟上。 入夜的街道热闹非凡,尽管魏行贞和纪然已经捡了僻静一些的小路走,也时常有孩子手握风车或是灯笼笑闹着跑过。 “魏大人敢直接向陛下承诺三日之期,想必是已经有眉目了吧。”纪然跟在魏行贞的身后,“虽然我入大理寺五年,还从来没有被抢过任务,不过——” 魏行贞放慢了脚步,“纪大人不用操心,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什么?” “我不需要帮手,”魏行贞轻声道,“等三日后事情解决,我会把原委告知给纪大人,届时你再去御前面呈即可……免得人多碍事。” 纪然愣在了原地——他的脾气在大理寺算是比较横的,没想到今日竟遇上的魏行贞比他还要豪横。 他几步跳去魏行贞面前,一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魏行贞略略抬眸,“纪大人又干什么?” 纪然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但嘴角却微微提起,他带着几分笑意开口,“我知道首辅大人有些本事,毕竟下午在贵府后院看到你亲手布置的结界,我当时就自愧弗如。 “不过,魏大人在这件事上这么积极还真是耐人寻味,难道说,你与此案有什么牵连么?” “……你下午还搜了我的府邸啊。”魏行贞眯起眼睛,“有什么收获?” “倘若有,魏大人现在就不会平平安安站在这里了,”纪然低声道,“这段时间来朝中的风言风语我也略有耳闻,想必也让魏大人很困扰吧。” 魏行贞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 “还行。” “……” 纪然咬着牙关,半天没有吭声。 他本想用朝中诸臣猜测魏行贞是妖物化形的流言来激将,谁知道魏行贞的反应竟如此淡漠。 “不管怎么样,”纪然沉声道,“此事涉及朝中大员还有长公主的性命,我是不可能放手置身事外的,魏大人若是心中无鬼,这三日就让我好生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一点醋意 亥时将过。 魏行贞终于叩响了家门——不过门还没开,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因为来开门的人不是魏府的仆从,而是冯嫣。 “你回来了。” 魏行贞微微颦眉,“怎么还没有休息?” “因为……”冯嫣正要开口,忽见跟在魏行贞身后的纪然,“纪大人怎么又来了?” 纪然一笑,“这几日有案子在身,奉陛下口谕,要与魏大人同行几天。” 冯嫣轻轻“哦”了一声,“为长公主和薛太尉的事么?” 纪然微怔,“公子如何知道?” 冯嫣微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先进来说话吧。” 离北门最近的厅堂灯火通明,魏行贞和纪然这时才看清冯嫣今晚一身正装。 她仍像少女时一样梳着单螺髻,一支玉簪斜插其上,看起来端庄大方。 厅堂中放着冯嫣的茶具,看来,在魏行贞回来之前,她一直一个人坐在这里煮茶等候。 “傍晚时,太初宫的宫人送了消息过来,”冯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轻声说道,“我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今日可能会召见我,就先换了衣服在这儿等着。” 纪然点了点头,“那公子可以先休息了,我们刚从陛下那里回来。这么晚了,陛下应该也睡下了。” “不好说,也许后半夜会醒。”冯嫣轻声道,“再等等吧。” 纪然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孙幼微对“等候”这件事极是不耐,从来只有旁人等她,没有她等旁人的道理,以往若是有谁得了召见却姗姗来迟,都免不了要承受一场额外的勃然大怒。 想到这里,纪然一时感慨,难怪这些年下来,识渺公子一直在御前圣宠不衰——原来为了应陛下随时的召见,她竟会这样一夜枯等。 御前的差事……果然不易当。 魏行贞脱去了外袍,在冯嫣身侧坐了下来。 “我也陪你等一会儿吧。” “……不必了,”冯嫣垂眸道,“魏大人今天在外辛苦了一日,应该累了吧。” 魏行贞低头往一旁的茶炉下添了几块新炭,小声道,“不累。” 纪然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头——人家对面伉俪情深,他就在这边坐着看,总感觉这会儿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眼睛往哪儿看好呢。 他望着对面冯嫣烹茶的手,上面一对细银镯子时不时碰在一块儿叮当作响。 就看这儿吧。 “纪大人呢?”冯嫣望了过来,“你也不去休息吗?” 纪然连忙抬眸答道,“不了,这几日魏大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可能会有一些打扰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冯嫣停下手里的茶勺,眼中浮起些许惊奇,“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魏行贞听得有些不对劲,“……我没有。” “那纪大人为什么要盯着你?” 纪然听着对面两人的低声细语,脸有些躁起来。他佯作被蚊虫叮了挠了挠脖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将今日殿前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冯嫣听。 “原来如此呵,”冯嫣笑了笑,“那这几天,魏大人是不是又不用去官署了?” “还是要去的,”魏行贞答道,“不过在陛下‘守中之宴’开始以前,应该不会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公务了。” 冯嫣笑了笑,“那这几日还请魏大人在客房休息,入夜以后都不要来小楼了。” “自然……”魏行贞很快答道,“那里毕竟是阿嫣日常起居的地方,不能让生人靠近——” 纪然就在这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两位慢聊,我去外面吹吹风。” 堂外有一棵与屋同高的栳樟,纪然三两下攀上主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靠着,顺着窗口正好能望见冯嫣与魏行贞两人,不过两人说话的声音早就被风声与虫鸣掩盖。 终于清净了…… 纪然两手抱怀,带着严肃的目光,就这么继续盯梢着魏行贞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新婚燕尔吗。 …… “我还挺好奇的,魏大人到底是怎么圆的谎?” 厅堂中,冯嫣仍像方才一样表情平和。 “提前向镇国公借用府邸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吧……你要怎么解释自己提前知晓有妖物会袭击明堂?” “这没什么,狄扬离开洛阳已经半月有余,国公府原本就是我在打理,路遇妖邪,所以带你去国公府暂避……”魏行贞举杯饮茶,“很合理。” 冯嫣明白过来——难怪在国公府的那两日,这位名声在外的国公爷狄扬一直没有露面。 “镇国公是去哪里了?” “他的一个旧友要从蜀地来洛阳,他半月前夜里得了消息,天亮时就出发去迎了……算起来,这两天应该是要回来了。” “蜀地的朋友?”冯嫣一时觉得耳熟,而后倏然想起今早在桃花林畔,殷时韫似乎也说过有一个蜀地的朋友要来。 一天之内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同一个“朋友”,不禁让冯嫣留心起来。 “……这个‘朋友’是谁,魏大人知道吗?” 魏行贞看向冯嫣,“阿嫣很少打听这些,今天怎么对这个好奇起来了?” “哦,今早从殷大人那里也听到了一个从蜀地而来的人。”冯嫣坦然答道。 魏行贞呛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微妙,“……殷时韫来过?” “没有,”冯嫣摇了摇头,“是五郎邀我去桃林边和殷大人见了一面。” 四下安静了下来。 冯嫣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察着魏行贞的反应。 昨晚在洛水边与他聊到殷时韫的时候,冯嫣就从魏行贞身上感到了一些微妙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羞恼,而是某种带着克制的醋意。 这着实让冯嫣有些疑惑,她笃定像魏行贞这样的人一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到自己身边,既然直白问他,他会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来搪塞,那不如就顺水推舟,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好了。 但吃醋…… 这会不会有点太真情实感了呢。 见魏行贞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冯嫣拿起公道杯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他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魏行贞问道。 “也不是,我们聊了一些魏大人‘不感兴趣’的……过去的事。” 魏行贞看着自己手里的杯盏,一时没有作声。 “……我今日,当着五郎的面,把那些事都和殷大人都说清楚了。”冯嫣轻声道,“结果临别前,殷大人告诉我,他或许找到了《百六阳九》的曲谱,因为他有一个自蜀地而来的朋友明日要——” 听到“说清楚了”几个字,魏行贞的表情又和缓了些,“阿嫣不用和我说这么细……” “不是魏大人主动问的吗?”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微微颦眉。 倒不如说,对这些事情他既想听,又不想听。 但四舍五入,果然还是不想听。 冯嫣晃了晃杯中的茶水,“所以这个蜀地来的人究竟是谁,魏大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魏行贞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贺夔,”魏行贞看向冯嫣,“阿嫣应该听说过他。” 第三十章 贺夔 贺夔。 这个名字在洛阳可能不太有名,但从前在长安时,他的声名几乎无人不知。 贺是长安六姓之一,其地位仅次于冯家之下。 贺夔幼年丧母,年轻时放浪形骸——书法、骈赋、品茗、狎妓……无一不好,其人鲜衣怒马,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但真正令他名声鹊起的,是他的琴艺。 贺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琴师,传闻中,他在山间抚琴时,白鹤回旋,猛虎沉吟,其声其色,如玉碎凤鸣,堪称世间绝响。 十七岁时,他的父亲身染恶疾,短短几日便撒手人寰,结果在父亲出殡的当日,他因为与一众友人在花楼喝了个酩酊大醉而耽误了时辰——从此,他被贺家从宗族除名。 不过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留下了百亩良田和城内城外数不清的宅邸庄园,躺在这样的金山银山上,贺夔哪里惧怕什么除名——除了名更好,从此再没有什么老东西来管他了。 十九岁,贺夔娶妻,次年便有了第一个儿子,贺妻是少数能理解贺夔心中苦闷的人,夫妻二人恩爱有加,玩在一处,闹在一处,日子竟渐渐过得温馨安和起来。 然而两人也偶生龃龉——贺妻有一个痴傻的亲哥哥,兄妹感情很好,即便贺妻已嫁为人妇,她也常常回家探望,每次归家都要住上两三天,贺夔为此不知抱怨过多少次。 一晃人到中年,贺夔以为此生大概就要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哪里晓得上天竟在这时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承平十四年中秋,贺夔和妻子一起回娘家小住时,两人又为一些小事起了口角。 贺夔和妻子彼此揶揄讽刺,就像过去许多年里拌嘴一样,扯来扯去又扯到了贺妻过去花了太多时间去照顾那个傻哥哥身上。 然而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贺妻的庶妹听了去,次日一早,两人当晚的口角就被写成了文书,匿名送去了公堂。 ——要知道,当朝女帝孙幼微作为先帝最喜欢的帝姬,后来之所以能即帝位,就是因为她的皇兄登基后体弱多病,以至于许多事情都委托给了孙幼微来处理。 结果孙幼微不仅处理了哥哥前朝的政务,连同后宫也一并处置了——直到她皇兄临终前,后宫数十位嫔妃,没有一个成功诞下过皇子。 而偏偏贺夔在怒火之下,随口说了句“你这么照顾你家傻哥哥,难道他死了还能给你留个皇位不成?” 衙门的人接了举报,不敢擅自定夺,就这么一层层地请示了上去。 若是放在平时,孙幼微尚有肚量能容下这些民间的非议。 她素知这样的传言愈堵愈烈,除了必要时候解决一些影响极为恶劣的典型以儆效尤,其他茶余饭后的闲谈她从不追究,即便有人上报,也不过一笑赴之。 但承平十四年秋,正是当年的内阁首辅带领群臣在紫宸殿外绝食的时候,孙幼微隐忍多日的怒火在那时被骤然引爆,史无前例地给出了重罚——诛灭贺夔三族。 贺夔既已从贺家族谱上移除,按大周律便牵连不到本家的人,反而是妻子一家尽被株连,庶妹这时才悔不当初,坦白了自己当初因为嫉恨姐姐婚后和美,才心生歹念。 贺夔与妻惊恨交加,这才知所谓“天意弄人”竟能到如此地步。 行刑当日,贺夔的大伯终究舍不下自家侄子,冒死前往太初宫向孙幼微求情,一番声泪俱下之后,贺伯终于从孙幼微那里求来一道救命的圣旨,将贺夔与他三个儿子由斩首改为流放边陲,余下人斩无赦。 贺夔不愿独活,但经不住刑场上妻子苦苦哀求——当时两人最年幼的孩子只有四岁,没有父亲照顾,如何能挺过西南蜀道的种种坎坷? 可是天不遂人愿,据说后来贺夔的三个孩子还是因为时疫死在了属地。 琴师贺夔的故事,冯嫣小时候不知道从李氏那里听了多少遍。 每一次李氏都是在告诫她,谨言慎行,一定要谨言慎行——当初不过一句无心龃龉,最后竟会演变成这样惨烈的生离死别,这是谁都不能料到的。 “是他啊……”冯嫣心中惊怜,“难怪了。” 难怪殷时韫说《百六阳九》的曲谱可能找到了。 贺夔离开长安之前,贺家人知他素爱抚琴,便暗中托人给狱中的他送去了一把古琴,希望排遣他路途中的寂寞。 在上囚车之前,贺夔在洛水边奏了一曲《百六阳九》。 琴声哀绝,将世间的灾厄无常,余生的荒芜萧索一一道尽……在场之人无不悲泣垂泪。 曲终时,贺夔奋而摔琴,琴弦断绝,也立誓此后终身不再抚琴。 “陛下赦免他了吗?”冯嫣问道。 “嗯。”魏行贞点头,“去年贺公的大伯去世,临终前请求陛下放贺夔回长安,陛下准了。刚好早年间狄扬在蜀地游历时与此人相识,便索性写信提议接他来洛阳——反正贺公在长安的宅院田地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冯嫣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贺公若是……” 她本想说如今贺夔若是再弹《百六阳九》,大概是真正的世间绝唱,但转瞬便意识到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凉薄——那毕竟是旁人满是血泪的一生,可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音谱。 “若是什么?”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我记得,贺公是景明十四年生人,到现在……应该五十四岁了吧?” 魏行贞再次点头,“阿嫣想见见他么?” 冯嫣想了许久,“……想,也不想。” “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冯嫣莞尔,“若魏大人有机会能引荐,让我远远看一眼此人便好。真见了面,我反而不知该和人家说什么了……” “好,”魏行贞轻声道,“那么就等狄扬回来。” 冯嫣望着魏行贞。 “……阿嫣为什么这样看我?” “长公主和薛太尉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魏大人还有心与我聊这些……想来,对解决‘无端昏睡’之事,你该是成竹在胸了。” 魏行贞刚想开口,但又隐隐觉察出冯嫣话中似乎有些暗指,一时沉吟不语。 “魏大人身上……当真全是秘密啊。”冯嫣轻轻甩了甩茶勺上的水,“我记得之前你说会去查那只攀绕明堂的树妖是什么来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啊。” 魏行贞这才想起这回事,“嗯……这两天事情颇多,暂时没顾上。” 冯嫣又笑。 “白天纪大人来时,曾问我,那只树妖明明道行尚浅,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出手,直到你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熄了炉子,将茶叶的残渣撇进一旁的小竹篓中。 “魏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见魏行贞颦眉不答,冯嫣便接着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有妖物这样深刻地恨我。它们有时恐惧,有时兴奋,有时又流露出对人的轻蔑厌恶……可这样强烈的憎恨,我还是第一次在一只树妖身上体会到。” 冯嫣抬起头,“在她的妖元消散之前,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魏行贞没有说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她说,绝不会让我,伤害到魏大人。” 魏行贞怔了一下。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眼睛。 “我再问一次,你扪心自问,与那只树妖,当真没有任何瓜葛么?” 第三十一章 念旧 “我们冯家的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诅咒。 “在我们同一辈的女孩子们中,必定有一个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克死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起名要么避开当时的字辈,要么就是单字——这都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算着辈分。” 昏暗的灯火下,老人的声音既慈爱,又缓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怀中玩着头发。 “要是那个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老人轻声答道。 少女叹了口气,“……那藏了辈分又有什么用,人总还是要死的呀。”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冯家有那么多的女儿,又不是每一个都会克夫。再说了……咱们家嫁女给的嫁妆,不要说是在洛都,就是放去从前的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来。” 那少女的喉咙略略动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黄门侍郎一职,虽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显赫一时无两……” 少女皱起眉头,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吗?” “就是宰相呀。”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大周,凡是参与政务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都是不担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为你们可能背着诅咒,需要一个首嫁的丈夫来冲了这晦气,某些人家哪里有机会和我们攀上姻亲……他们可不在乎你们克不克夫,克了更好——这样便不用和离,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们冯家了。” 少女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我听说,我们这一辈,就剩我和阿姐还没有过二十四了,对吗?” 老人点了点头。 “同辈的其他姐妹,都已经成婚了?”少女又问道。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少女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准姐夫,就是我克我将来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个也可以再找,到时候你们俩身上的诅咒破了,来求娶的人只会更多呢。” “我不,”少女认真道,“我只嫁我喜欢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 “那好办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悦哪家的公子了,就来和姑婆说,姑婆先去和他们家把亲事说定了,把人留着……等你过了二十四再嫁嘛。” “可我要没成婚……一过二十四不就死了吗?” 老人又笑起来,“傻孩子,我们冯家的姑娘,都是要嫁两回的呀。” 少女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听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背着诅咒的人不是她,过了二十四当场和离就好了;万一背着诅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个结了暗亲的便宜丈夫,再嫁给心上人。 女孩子顿时严肃起来,“不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婆,这个诅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无辜者的性命来给我续命。” 老人也不恼,她轻轻抚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着叹了一声,“……我们小七,真是好孩子。” 冯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怀里。 “那姑婆,那位首辅大人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啊。”姑婆低声道,“这种事不用我们说,整个大周早就传遍了。”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未必是在贪姐姐的嫁妆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运,这位首辅大人岂不是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老人笑着道,“下聘礼的时候,念他这样心诚,我们可是什么都给他交代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娶姐姐?” 老人点了点头。 冯小七喃喃,“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低声道,“如果明摆着的亏本生意,有人还是一门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贪图更多。” “诶……”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条线,她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头浓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转向浅蓝。 “吉时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老人家喃喃道,她望向少女,“我们今日的谈话,小七不可与冯家的外人谈起,明白吗?” “嗯,我明白。” “立誓吧。”老人轻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顺从地将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蓝色的光瞬息流过她们的指尖。 …… 在冯小七的印象里,姐姐冯嫣确实有些特别。 她们俩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儿,只是阿姐并不经常出门——冯嫣住在冯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间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内廷召见,她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在几年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冯小七一直很喜欢去姐姐的阁楼,姐姐总是独自待在那里,有时在看书,有时在雕刻,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门,这双脚就直接从娘家的门迈去了夫家的门里——只能说这就是封建社会女性的标准人生路径吧。 不过,冯嫣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是个温柔的人。 “阿姐!” 冯小七踏进了阁楼,却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流沙一样绵软。 未等冯小七反应过来,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陷落其中,而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流动的木板之下,似乎有无形的力要将她拉入其中。 冯小七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双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小七抬起头,见姐姐冯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关切。 二十岁的冯嫣即将嫁作新妇,梳妆的流程从昨日凌晨就开始了,仆妇们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冯小七此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有时也容易惊起人的哀愁。 总是与世无争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让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为什么文人墨客总是爱用花来形容美人? 除了美丽本身,大概还有花的娇柔和易折吧。 “小七?”冯嫣又唤了一声。 冯小七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她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 望着盛装的姐姐,她有些尴尬地给自己辩解道,“都是因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冯小七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地板还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几脚——地面传来邦邦邦的厚实回响。 是幻觉吗,还是…… “更深露重的,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冯嫣温声说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着妹妹的两肩,慢慢往里走。 转身的时候,冯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树。 “下次再捉弄小七……”冯嫣唇齿微动,无声开口,“我·烧·了·你·哦——” 外头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抖动起来。 “诶,”冯小七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望向院子里,“外头什么声音?” 冯嫣的脸上浮起微笑,“是风。” 第三十二章 安眠 次日清晨。 想着冯嫣说这几天他最好都不要回小楼过夜,昨夜魏行贞便在宅子里随意捡了一间客室睡了一晚——至于纪然睡在哪儿他没管,反正这空空落落的魏家府邸最不缺的就是空屋子。 仍在睡梦中的魏行贞忽然敏锐地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些微响动从门外的长廊上传来。 是冯嫣。 冯嫣回来了。 魏行贞想了想,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吱呀一声,冯嫣推开了门。 进屋以后,她的步子没有一点声音,魏行贞只听见她衣袖在行走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她手腕上偶尔碰在一起的银镯微响。 又过了一会儿,近旁的地板传来些微的咯吱细响,而后便是轻微的喘息。 魏行贞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悄然睁开了眼——只见冯嫣正背对着他,侧身蜷在地上休息,她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十分疲惫。 魏行贞一下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冯嫣听见了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吵醒你了吗?” 魏行贞听得她声音虚弱,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几步走到了冯嫣身边,“不要睡在地上,到塌上去吧。” 冯嫣抓住了魏行贞伸来的手臂,勉强站起了身,她慢慢走去了床榻,脑袋一沾枕头,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将夏日的薄被裹在了身上,尽管此刻被窝里还是热的,她依旧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魏行贞起身又去拿了两床被子来,盖在了冯嫣身上。 “怎么会累成这样……陛下昨晚都和你说了什么?” 冯嫣没有回答,她抓着被角,喃喃地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魏行贞站起来,“我出去烧些热水来——” 话音未落,冯嫣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阿嫣?” “不需要!”冯嫣皱起眉头,“你……待在这里就好。” 魏行贞轻叹一声。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低声应了一句“好。” 屋子里不安排仆从就是这一点不好,虽然是清净,但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冯嫣的眉头稍稍舒展,但抓着魏行贞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 “往后……你到了家,还是直接回小楼吧,”冯嫣低声道,“这样……好找。” “好。” 冯嫣闭着眼睛,“你上午……有什么……很要紧的事么?” “……没有了。”魏行贞轻声答道,“我就待在这里。” 冯嫣将头又埋了几分到被子里,“好,好……那我,睡一会儿。”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拂晓的风吹得树叶如同潮水翻涌。 魏行贞坐在床边,静静地叹了口气。 …… 等到冯嫣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她睁开眼睛,身边坐着的并不是魏行贞,而是母亲李氏。 夕照从西边的窗户透进来,把整个屋子映得暖融融的。 “嫣儿醒啦?”李氏走近几步,坐下来摸了摸冯嫣的额头,“哎,你这一进宫就不舒服得老毛病什么时候能好……有胃口没?刚好晚饭送来了。” 冯嫣点了点头,短暂的迷朦过后,她再次觉得神清气爽。 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孙幼微召她入宫,为的始终只是一件事,就是在昨晚那样的时刻与孙幼微长谈,好短暂地平抚她的自责、愧疚,乃至怨恨。 让帝心平复的差事,她已经做了八年,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件事好像越来越难做了。 冯嫣四下看了看,“……他人呢?” “魏行贞?” “嗯。”冯嫣应和,不过不需要李氏回答,她已经感觉到了——魏行贞不在。 “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我中午来的时候,大理寺的几个年轻人也在,他们一块儿走的。”李氏叹了口气,“上午两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到家里来,说要我亲自过来一趟,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冯嫣莞尔,“让娘辛苦多跑一趟了。” “哪辛苦了,”李氏略略颔首,“我之前也想着什么时候过来一趟呢——叫是叫首辅宅邸,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啊。” “那娘看了满意吗?” “挺好。”李氏笑道,“一看就是我们嫣儿喜欢待的地方。” 冯嫣起身下地,她身上还穿着昨夜的衣裙,这会儿汗黏着衣服,有些难受。 “哎呀,你看看你……”李氏一见冯嫣的裙摆,就皱紧了眉头,“昨晚也没下雨,你这怎么溅得一身的泥水?” 冯嫣这才低下了头,望着自己弄脏的裙摆,忽地想起早晨的情形来。 今早进了魏府的大门以后,她跌跌撞撞地回了主屋,发现魏行贞不在那里。 那种感觉,非常糟糕。 彼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重返那片安宁之乡。 那里舒服,像一件皮袄,可以睡一个好觉。 于是她立刻跑出了小楼,在偌大的宅院里一个人漫无方向地寻找,寻找……她完全无心看脚下,几次踩进了花圃,鞋袜和裙摆也因此沾上了泥尘。 但冯嫣完全不在乎,直到来到了魏行贞昨夜休息的小屋之前——那片熟悉的安宁,才又一次变得近在咫尺。 “快去把衣服换了,”李氏在一旁催促道。 冯嫣按着母亲的话一一照做,最后她站去了镜前,随手将长发挽成一个垂髻。 这样的镜中人,看起来比昨夜更像是一位夫人。 “小七没一块儿来吗?”冯嫣问道。 “本来是想喊她一起来的,”李氏答道,“不过魏行贞让下人带口信的时候提了句,最好就我一个人来,人多了反而打搅你休息——我想想也是,小七那活泛性子……还是算了。” 冯嫣笑了笑,“哪里打搅了。” 李氏这才定睛看向了女儿——以往从宫中出来,冯嫣总是需要静养几日,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可今日这才睡了半日,神采与精神却好像都养回来了。 李氏暗暗惊奇,民间总说冲喜冲喜,看来确实不无道理。 想到这里,李氏颇有些感慨,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如此,魏行贞确实是花了些心思在女儿的身上。 算起来,这也算他功劳一件了。 …… 黄昏,母女两人都坐下吃饭。 冯嫣在李氏身上觉出了几分忧愁,便轻声道,“娘还在为什么事担忧吗?我已经没事了。” “我不是在担心你,”李氏叹道,“我今早去了一趟太尉府,去看你邵伯母……老太尉都这么大年纪了,突然遇到这种邪门事情,你邵伯母不好受啊。” 冯嫣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 “……保不住了。”她低声道。 “什么保不住了。” “老太尉一家……”冯嫣轻声道,“该是,都保不住了。” 第三十三章 你回来了 同一个黄昏,在城西淳和坊附近,层层叠叠的瓦檐之上,纪然正带着一个由新人组成的五人小队静静蛰伏。 一个身形细长的少年慢慢往纪然身边挪了挪。 “大人,咱们还要等多久啊。” 纪然目光锋利地凝视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院落。 这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院,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院子里有东西两间屋子,当中一口枯井,除此之外无遮无挡,在屋檐上往下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别急。”纪然小声道,“他说过的,错过了清晨,就只能等黄昏。” “可……我们到底要抓谁?” “……到时候就知道了。”纪然沉声说道。 望着纪然沉着而笃定的脸,少年也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嘴,继续目不转睛地望向目标地点。 然而纪然心里却在打鼓。 魏行贞此刻正带着他的两个家仆,去了离此不远的另一处地窖,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句话,是魏行贞告诉他的——然而具体到什么时候、到底是会知道什么,纪然则全无所知。 他自己的亲信大部分都开过神识,因而今日带来的几乎全是新人。 但魏行贞一口咬定——这样就够用了。 黄昏的光渐渐暗淡。 不多时,众人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只见她推开了院门,动作古怪地独自走进了这间破败的院落。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个女人在进了院子以后,只是默默站在井边,而后伸头望向井中。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的阴影里,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望着这诡异的一幕,纪然着实疑惑,他立刻开启神识凝视这女人的气息,然而就在这一瞬,纪然整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数以万计的野灵正从枯井中缓缓上升,它们冒着幽莹的青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水流,缓缓地流入这个女人的七窍。 纪然这时才想到应当闭上眼睛,但来不及了,他感觉双眼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同千万根尖针一齐扎来。 “动手——” 纪然紧紧捂住了眼睛,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他现在终于知道魏行贞为什么要强调“最好是没有开过神识的普通人”了。 “——抓住她!” …… 午夜,大理寺灯火通明。 魏行贞带着不恃和去甚缓步走进后堂。 身长九尺的不恃在一众身型普通的大理寺司直中显得格格不入——不恃不仅高,而且胳膊和别人脑袋差不多粗,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力士,去甚跟在不恃的身后,整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 纪然此刻正仰头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眶周围的皮肤像是被烫伤一般,呈现出令人不安的鲜红色。 下属们给他取来冰袋凉敷,然而无济于事,纪然已无法睁开眼睛,即便短暂地向外投去一瞥也只能望见些微光亮,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首辅大人。”几个司直向着魏行贞行礼。 魏行贞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纪然跟前,对他的几个属下道,“把冰袋拿走吧,没用的。” 纪然循声望向魏行贞,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幅光景都是拜魏行贞故弄玄虚所赐,便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呵斥他安得什么心,就听见魏行贞说道,“扶你们纪大人躺下来。” “你又要干什么!”纪然推开属下的手,怒道,“不要碰我——” “你这眼睛,再不治就真的废了。”魏行贞轻声道,“再吭一声,我现在就走人。” “头儿……”一旁的下属连忙开口,“你治伤要紧啊……” 纪然顿时咬紧了牙关。 “扶他躺下来。”魏行贞又一次说道。 纪然甩开下属的手,自己扶着地躺平了。 几个下属都满怀期待地望着魏行贞,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全是砂子。 “拿个炉子和坩锅过来。”魏行贞说道。 下属们照做了,魏行贞很快将一抔砂土在锅炉上翻炒了片刻,等到那砂子隐隐冒出热气,他便将热砂敷在纪然的眼睛上。 而后如是再三,整包砂土都被炒得热气腾腾,然后敷上了纪然的脸。 “长久凝视野灵导致的眼疾,确实无药可医……但若被灼伤的时间够短,那么只要取附近砂土来,再以热砂敷面,就可以恢复过来,”魏行贞轻声道,“你在平妖署的时候,没人教过你么?” 纪然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这会儿魏行贞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的味道。 一旁下属恭敬地望向魏行贞,“请教大人……这砂子要敷多久啊?” “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舒服了,什么时候就可以把这些砂子扬了。”魏行贞轻声答道,“你们在这儿看着他吧,什么时候砂子凉了,拿坩锅来热一热。” “好嘞,多谢首辅大人!” 魏行贞站起身,“那我回了。” “恭送首辅大人!”五人抬袖拱手,齐声开口。 “你站住!”纪然本能地想坐起来,但又不好乱动,只好一直仰着头,慢慢直起上半身,“这就想走了?今晚的事,你不解释清楚,不要想离开大理寺半步!” 魏行贞停下脚步,“怎么之前我要做什么,纪大人就死活要跟着,轮到纪大人自己上时,你又非要我插手了?” 纪然刚要反唇相讥,一声传报从门外传来。 只见两名大理寺司直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后堂,“纪大人!长公主府传来消息,说长公主醒了!” “太尉府也是,两人差不多是同时醒的!” 纪然听罢,怔在了那里。 魏行贞又道,“所有的嫌犯这会儿应该是都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了,纪大人眼睛好些以后,自己去审吧。我忙得很,就不陪纪大人办案了。” 说罢,魏行贞径直走出了后堂的大门,身后传来一道整齐的“首辅大人慢走!”。 …… 当魏行贞回到自家的宅邸,走到离小楼不远的地方时,他怔了怔。 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冯嫣还没有睡。 难道是在等他回来吗? 魏行贞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小跑着往屋堂奔去,然而才一推门,他便听见了熟悉的“嚯嚯”磨刀声。 昏黄的灯下,只见冯嫣一个人坐在那里。 今晚的冯嫣看起来换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晚上才洗过。 她手里握着一把双刃的匕首,刀锋的寒光不时闪耀,晃得魏行贞微微颦眉——其下的磨刀石上水渍斑斑,看起来已经打磨了好一会儿了。 她膝盖边上摊着一张皮革布,上头别着大大小小的刻刀,都是冯嫣日常拿来雕刻用的工具。 她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在灯下打磨它们。 闻见推门声,冯嫣停了下来,抬眸望向门口。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道。 第三十四章 量体裁衣 “我们冯家的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诅咒。 “在我们同一辈的女孩子们中,必定有一个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克死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起名要么避开当时的字辈,要么就是单字——这都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算着辈分。” 昏暗的灯火下,老人的声音既慈爱,又缓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怀中玩着头发。 “要是那个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老人轻声答道。 少女叹了口气,“……那藏了辈分又有什么用,人总还是要死的呀。”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冯家有那么多的女儿,又不是每一个都会克夫。再说了……咱们家嫁女给的嫁妆,不要说是在洛都,就是放去从前的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来。” 那少女的喉咙略略动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黄门侍郎一职,虽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显赫一时无两……” 少女皱起眉头,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吗?” “就是宰相呀。”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大周,凡是参与政务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都是不担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为你们可能背着诅咒,需要一个首嫁的丈夫来冲了这晦气,某些人家哪里有机会和我们攀上姻亲……他们可不在乎你们克不克夫,克了更好——这样便不用和离,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们冯家了。” 少女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我听说,我们这一辈,就剩我和阿姐还没有过二十四了,对吗?” 老人点了点头。 “同辈的其他姐妹,都已经成婚了?”少女又问道。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少女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准姐夫,就是我克我将来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个也可以再找,到时候你们俩身上的诅咒破了,来求娶的人只会更多呢。” “我不,”少女认真道,“我只嫁我喜欢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 “那好办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悦哪家的公子了,就来和姑婆说,姑婆先去和他们家把亲事说定了,把人留着……等你过了二十四再嫁嘛。” “可我要没成婚……一过二十四不就死了吗?” 老人又笑起来,“傻孩子,我们冯家的姑娘,都是要嫁两回的呀。” 少女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听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背着诅咒的人不是她,过了二十四当场和离就好了;万一背着诅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个结了暗亲的便宜丈夫,再嫁给心上人。 女孩子顿时严肃起来,“不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婆,这个诅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无辜者的性命来给我续命。” 老人也不恼,她轻轻抚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着叹了一声,“……我们小七,真是好孩子。” 冯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怀里。 “那姑婆,那位首辅大人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啊。”姑婆低声道,“这种事不用我们说,整个大周早就传遍了。”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未必是在贪姐姐的嫁妆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运,这位首辅大人岂不是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老人笑着道,“下聘礼的时候,念他这样心诚,我们可是什么都给他交代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娶姐姐?” 老人点了点头。 冯小七喃喃,“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低声道,“如果明摆着的亏本生意,有人还是一门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贪图更多。” “诶……”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条线,她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头浓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转向浅蓝。 “吉时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老人家喃喃道,她望向少女,“我们今日的谈话,小七不可与冯家的外人谈起,明白吗?” “嗯,我明白。” “立誓吧。”老人轻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顺从地将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蓝色的光瞬息流过她们的指尖。 …… 在冯小七的印象里,姐姐冯嫣确实有些特别。 她们俩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儿,只是阿姐并不经常出门——冯嫣住在冯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间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内廷召见,她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在几年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冯小七一直很喜欢去姐姐的阁楼,姐姐总是独自待在那里,有时在看书,有时在雕刻,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门,这双脚就直接从娘家的门迈去了夫家的门里——只能说这就是封建社会女性的标准人生路径吧。 不过,冯嫣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是个温柔的人。 “阿姐!” 冯小七踏进了阁楼,却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流沙一样绵软。 未等冯小七反应过来,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陷落其中,而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流动的木板之下,似乎有无形的力要将她拉入其中。 冯小七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双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小七抬起头,见姐姐冯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关切。 二十岁的冯嫣即将嫁作新妇,梳妆的流程从昨日凌晨就开始了,仆妇们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冯小七此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有时也容易惊起人的哀愁。 总是与世无争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让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为什么文人墨客总是爱用花来形容美人? 除了美丽本身,大概还有花的娇柔和易折吧。 “小七?”冯嫣又唤了一声。 冯小七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她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 望着盛装的姐姐,她有些尴尬地给自己辩解道,“都是因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冯小七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地板还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几脚——地面传来邦邦邦的厚实回响。 是幻觉吗,还是…… “更深露重的,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冯嫣温声说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着妹妹的两肩,慢慢往里走。 转身的时候,冯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树。 “下次再捉弄小七……”冯嫣唇齿微动,无声开口,“我·烧·了·你·哦——” 外头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抖动起来。 “诶,”冯小七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望向院子里,“外头什么声音?” 冯嫣的脸上浮起微笑,“是风。” 第三十五章 一线牵 尽管此刻,他已经从昨夜抓获的犯人中审出了真相,但纪然隐隐有一点被魏行贞拿来当枪使的感觉。 女官浮光缓步走下太初宫外的石阶,“纪大人,皇上传你上前问话。” 纪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言不发地跟着浮光往大殿走去。 殿中,花甲之年的长公主正掩袖而泣,纪然上前,向着皇帝也向着长公主俯身行礼。 “好了,别哭了,还当着年轻人的面……人家要笑话你了。”孙幼微带着几分哄孩子的语气望向头发斑白的女儿。 长公主望了过来,“这位是……?” “臣纪然,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擦干眼泪笑道,“我能多活一日,多看一眼母亲,都是纪大人的功劳……” 孙幼微笑了一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只催让她快些回去休息,长公主依依不舍,起身惜别。 长公主走后,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孙幼微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低声叹道,“在朕的几个孩子里,长公主是最孝顺,也最心善的一个……纪然,朕,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陛下言重了,”纪然垂眸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孙幼微收回了目光,表情又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太尉与长公主无端昏睡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幼微轻声道,“说说吧。” …… 小楼之中,不恃也在与冯嫣说起昨日黄昏发生的一切。 “竟有此事?”冯嫣停下了手中的雕刻,她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不恃,“你当时确实看清楚了吗?” 不恃点了点头。他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有人往他头上扣了个木盆。 “他们一共四个人,我们和大人一道潜入进去的时候,见他们围坐在淳和坊一间民居的地窖里。地窖里也没有点灯,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然后呢?”冯嫣问道。 “然后大人让我上去,把他们四个都拎起来,”不恃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我就去把人拎起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大理寺——” “哎你这……”去甚从一旁的桌案上跳下来,在地上盘腿而坐,“太太,这段还是让我来和你说吧。” 冯嫣笑了一声,“好。” “我们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那四人施展禁术,意在操控附近的苦主走去枯井旁边,吞食足够使人致死的野灵。” “吞食野灵?”冯嫣微微颦眉,“可洛阳城内生民六十万,这车水马龙的……并不是野灵经常出没的地方。” “那野灵不是城里的,是从岱宗山一带引来的,走的是地下水路。”去甚答道,“我们下到地窖的时候,地窖当中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铺了三张血水写就的八字——这八字,有两张叠在一旁,分别是长公主和薛太尉夫人邵氏的,另一张则属于纪大人昨夜捉拿的那个女人。” “邵氏的?”冯嫣又是一怔,“怎么会是邵氏,睡去的人明明是薛太尉……” 去甚一笑,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太太听过‘一线牵’么。” 冯嫣摇了摇头。 “……也是野灵傀术的一种?” “是的!”去甚打了个响指,“只要设法拿到了某人的八字、毛发和指尖血,就能用‘一线牵’的咒术,将咒印瞬间引至此人最重要的人身上去——太尉夫人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老太尉,所以中招的自然就是太尉本人了。 “不过这种情况是少数,对大部分人来说,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自己——比如长公主,所以她中了‘一线牵’以后,自己就睡过去了。” 冯嫣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思索,不由得站起了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 她记得自己去年莫名昏睡时,父亲母亲也曾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中了傀术。冯家当时就请了禁厌师到内宅中查看,然而宅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傀术留下的痕迹。 “老太尉昏睡过去时正在内廷,”冯嫣轻声道,“宫中不缺能人,倘若真是中了傀术,内廷的禁厌师……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太有所不知,这就是‘一线牵’高明的地方了,”去甚笑道,“一线牵和寻常傀术不同,中招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线牵以野灵为引,最初的禁术侵蚀只在一瞬,除非事前做好了准备,否则很难觉察。如果不能找到最初禁术施展的地方,并毁掉施术的阵法,苦主就无法自主醒来,且看起来就与睡着无异——这也是它被列为禁术的原因。” “然而野灵毕竟属灵,若是一直放任不理,苦主只会耗竭而亡。” 讲到这里,去甚顿了顿,“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像昨晚淳和坊的女人一样,操纵师先让昏睡中的人前往野灵充沛之地,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能得到一个力量充沛的傀儡,就像夏至前后在明堂附近纵火的聂小君那样。” 去甚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被野灵浸润以后,苦主会在三日内缓慢死去,而这三日,他们的身体则全凭施展‘一线牵’的操纵师操纵。倘若我没有猜错,那位邵夫人和长公主在花灯节那晚大概都去过洛水边——这才中了恶人的陷阱。” 冯嫣微微垂眸。 她的头发与指尖血,若是有心,倒不难得。 自己的院子里虽然没有仆从,但每日总还是有下人要进屋收拾东西,从梳子上取几根头发,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再说指尖血——她的两手硬茧斑驳,一方面是因为弹琴生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雕刻。 偶尔弄伤了手,她自己止血,自己包扎,而换下的血帕和绷带也是交给下人们清洗。 但有一条,她的八字极不易得。 不止是她的,冯家所有未出嫁的女儿们,生辰八字都被严防死守。 除了出嫁时会交由卦师来占卜吉时,其他时候从不动用。冯嫣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生的,只是从与母亲的聊天中大概推测是在暮春初夏的时节…… 如果去年昏睡也是因为有人暗中施展傀术,即便那人有了头发与指尖血也无济于事——冯嫣对自家人的守住秘密的本事有着足够的信心。 那么,大抵就是有一个将她看得比自身还要重要的人,中了“一线牵”,进而让她陷入了沉睡么…… 想到这里,一个人的身影倏然飘过了冯嫣的脑海。 她还来不及细想,去甚又忽然开口。 “说起来,这个‘重要’有两层含义。” “哦?”冯嫣看向去甚,“怎么说?” “像邵夫人这样深爱丈夫,以至于将丈夫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是一种情况。”去甚答道,“另一种情况则是强烈的憎恨——恨到只要能复仇,那么即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那这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重要的人’。” 冯嫣垂下眼眸,往昔旧事又在脑海浮现——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第三十六章 一点怀疑 官署之内,魏行贞忙完了今日的公务,正沿着楼梯快步下楼,朝着官署的大门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官署的花园全靠几盏淡黄色的灯笼照亮,魏行贞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在他正前方,面圣完毕的纪然在此已恭候多时。 “纪大人怎么又来找我了。”魏行贞轻声道,“如果是道谢,那就免了。” “昨夜魏大人抓来的那四人,大理寺已经审过了,也有了一些发现。”纪然缓步走近,“这四个人,也不过是奉命办事而已,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这几日平妖署会配合我们共同排查洛阳城内的野灵分布,断了所有可疑的窝点。陛下也下旨,接下来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由我全权负责了。” “那很好。”魏行贞答道,“纪大人不用与我汇报。” “我是想来问问魏大人,”纪然逼近几步,“此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魏行贞平静地望着纪然,“纪大人在和我开玩笑吧……我怎么会知道答案?” 纪然冷笑一声,“你甚至一开始就精确知道作法的时间分别在清晨和黄昏,我看你对一切都清楚得很哪。” 魏行贞缓缓上前几步,“这是常识,纪大人。” “休要诓我!”纪然斥了一声,“平妖署的几位老师傅已经来看过了,‘一线牵’这种禁术近百年来都没有再出现过——连他们都是在翻阅典籍之后,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魏大人堂堂凤阁首辅,难道也精通禁厌之术?” “谈不上精通,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魏行贞表情和缓,“毕竟在文渊阁做了五年校理……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时与我去内廷的藏书阁,我可以当场把古书中的记载翻出来给你看。” 纪然颦眉,“好,就算你知道‘一线牵’是因为恰好翻阅过古书,但你是怎么知道淳和坊有人作法害人的呢?而且偏偏就是与长公主薛太尉有关!” “……”魏行贞没有立刻回答,表情闪过了些微惊讶。 纪然极为迅捷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怎么,说到魏大人痛处了?” “倒也不是,”魏行贞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纪大人会在陛下面前为我隐瞒。” 纪然愣了愣,“……什么隐瞒?我给你瞒什么了?” “因为今日午后,我已经将我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陛下。”魏行贞轻声道,“倘若纪大人真的将这件事视为疑点,向陛下面陈了……那陛下应该会把事情原委告诉给纪大人。” 纪然顿时眉头紧缩,“你——” “走吧,有什么事路上说,”魏行贞拍拍纪然的肩膀,“我夫人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 魏府之内,去甚已经将今晚的饭菜摆好。 冯嫣跪坐在一旁,左手拿着一张拇指大小的竹片,右手握着刻刀。 她缓缓推动刻刀,木屑倏倏掉落。 “什么时辰了?”冯嫣问道。 “戌时了吧。”去甚答道,“太太饿了么?要不要先吃一点。” 冯嫣抬眸往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夜晚的魏府小径上,仍旧没有人影。 “不用。”冯嫣轻声道,“……你来魏府多久了?” “我么?”去甚指着自己,笑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啊。”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去甚答道,“反正我们几个一直都是跟着大人的。” “去甚今年……多大年纪?” 去甚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生的,在哪儿生的,爹妈是谁……统统不清楚,太太看我像多大年纪,我就是多大年纪吧。” 冯嫣看了看去甚,“你和我五弟看起来差不多大,他今年十七了,在平妖署谋职。” 去甚挠了挠头,“平妖署……是捉妖的地方么?” “是啊。”冯嫣垂眸,手中仍在缓慢地推刻,“你对禁厌之术这样了解,没想过去平妖署谋个一官半职么?” 去甚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 “为什么?”冯嫣略略侧头,“你们魏大人每个月给你们很多月钱么?” “不用月钱,我们就是跟着魏大人的,因为我们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去甚说道,“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冯嫣笑了笑,“很忠心啊。” 去甚拍了拍胸脯,“对大人如此,对太太也是一样的!” 冯嫣手中的刻刀忽然停了下来,去甚抬眸,只见冯嫣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一时间,去甚只感觉脖子后面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太……太太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没有说谎啊。” “……嗯,我知道。”她轻声答道。 冯嫣没有解释。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寂静的宅邸中,又只能听见刻刀在竹片上剜刻的声音。 ——去甚的话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谄媚或阿谀的意思。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句话说得过于真挚,所以才让她感到奇怪。 正常人……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主子,抱有这样的赤诚么? 要么是去甚爱屋及乌,因为忠心于魏行贞,所以也将同样的忠心献给了自己。 要么,就是她自己的觉察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在夏至当日,树妖袭击明堂时,她就表现得极为迟钝,直到最后一刻才反应过来。 ……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魏行贞和纪然走了进来。 “去甚?”魏行贞颦眉,“你怎么待在这里,我不是说了你们平时不要靠近小楼吗?” 去甚如获大赦,站起身道,“是太太让我待在这里陪她聊天的,所以……” “是啊,”冯嫣笑道,“耽误你了,去休息吧。” 去甚才站起来,魏行贞又道,“去添个食案,再吩咐厨房多做一人饭菜,晚上纪大人和我们一起吃。” “明白。”去甚向着冯嫣、魏行贞二人胡乱鞠了两个躬,便飞也似的往外跑。 纪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你这怎么说也是首辅府邸,下人怎么毛手毛脚的……没点规矩。” 魏行贞也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去甚已经跑远了。 第三十七章 天敌压制 去甚一路狂奔,直到小楼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他才停了下来。 方才被冯嫣凝视所带来的寒意仍旧没有消散,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假山石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去甚,你怎么在这里啊。” 去甚抬头,见身强体壮的不恃正拿着水壶站在月光下——他正在给花圃附近的花花草草浇水。 “你怎么了,”不恃走近,他巨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月光,把去甚整个人都笼罩在了自己的黑影里。 去甚大口喘息着,只觉得自己连抬头都费劲,只好摆摆手,示意不恃这个时候不要和自己说话。 不恃疑惑不解,拎起去甚的后领,把他提到假山上头,然后放在了和自己平视的位置。 “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我们去欺负回来。” 去甚没有回答,他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自己,下颌正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认真回想,其实……方才冯嫣什么也没有做。 但那个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眼神,又好像在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都击穿了。 这感觉……就像是在林间闲逛的时候,不经意间地抬头,发现不远处有天敌正凝视着自己——那种动物性的恐惧,不可抑制地让他颤栗起来。 尽管理性上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恐惧什么,但那一刻,他几乎竭尽全力,才遏制了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现在——直到此刻,他仍旧毫无道理地觉得两脚发软。 不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去甚的脑袋。 两人在月光下坐了好一会儿,去甚终于从恐惧中恢复过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小声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大意了……答完太太的话以后,留在小楼里……和她说了会儿话。” 不恃皱起了眉,“你不该这样做。大人说过平时不要靠近小楼。要保护太太,但是不能打扰到太太清休。” 去甚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我算是明白了,大人不让我们靠近小楼,哪里是为了保护太太…… “大人分明……是在保护我们。” …… 小楼之内,纪然落座以后,目光很快落在了冯嫣手边的竹片堆上。 “公子这是……在准备明晚至中之宴的坐席吗?” “是啊。”冯嫣笑道。 “我能看看吗?” 冯嫣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只是一些随手雕刻的玩意罢了。” 纪然起身,走到冯嫣身边的竹片附近,这些竹片的上下两头各有两个孔,方便之后用线串联起来制成竹席。 每一块竹片上,冯嫣都随手雕了一些图案,有些是兰草,有些是鸟雀,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绮丽花纹,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别有神韵。 “公子手工真好,”纪然由衷叹道,“只是夜宴上光线暗淡,竹席上的这些纹饰,只怕不易被人看见。” “不需要被人看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冯嫣笑着道。 纪然怔了一下。 每年夏天,孙幼微都会在洛水边的桃花林畔摆宴,只不过每年都有不一样的名头。 能够列席其中的,至少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而其中的王孙公子,美姬名媛……更是如过江之鲫。 因为宴席是在室外,大家都要自备坐席,有竹席,绢帛,或是棉絮软垫……不一而足。 在启宴落座之前,人们都习惯将自己的坐席背在背上,如同背饰——久而久之,夏夜宴上,比试谁人的坐席最为别具一格就成了固定项目。 最后,谁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谁就会得到她钦赐的礼物。 纪然笑了笑,“我还以为公子有心要与其他人一比高低,才连夜赶制竹席呢。” 冯嫣摇了摇头,“只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而已。” 正说着话,盛放着纪然晚膳的食案被端了上来——只不过来人不是去甚,而是不有。 冯嫣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席间,纪然将今日在御前说的话全都说了一遍,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冯嫣都从去甚那里听过了。 “魏大人怎么知道有奸人在淳和坊中施法害人?”冯嫣有些好奇地问道。 纪然心中叫好——不愧是识渺公子,一下就问到了要害! “那一带的屋子,原本是镇国公府在洛阳的私宅。承平初年,关中洪涝,老国公见洛阳城内多饥民,就将它改成了一片民居,收留无家可归之人,不过后来慢慢就荒废了。” 冯嫣一笑,明白过来,“又是因为镇国公狄扬托你照看他在洛阳的居所,所以魏大人才偶然发现了可疑的端倪?” “正是。”魏行贞一本正经地答道,“安排人清理地窖的时候,去甚发现桌上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血痕,于是我安排府中仆从蹲守了几日,这才确信确实有人偷偷利用这处地窖行不法之事。” “他是今日回洛阳吧?”冯嫣问道,“镇国公狄扬。” “嗯,马车今天中午进的城。”魏行贞回答,他看向纪然,“如果纪大人想要核实,明日可以直接去镇国公府询问。” “我会去的。”纪然咽下口中的饭菜,“这样魏大人之前突然征用国公府的事刚好也能一并核实。” 冯嫣望向纪然,“对了,今日纪大人怎么又过来了?” 纪然放下碗筷,将今日他与魏行贞在官署花园里的谈话向冯嫣和盘托出,冯嫣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那纪大人又是为什么要在圣上面前为他隐瞒?” “我没想替任何人隐瞒,只不过这些事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单纯是觉得捕风捉影的事不好与圣上讲罢了。”纪然答道,“回来路上与魏大人聊了一段,转眼就到了魏府门前,我想着,不如干脆来蹭个饭,顺便将这些事全都告诉公子。” 冯嫣一怔,“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相信公子,如果魏大人真的有什么古怪之处,公子必然会是第一个觉察到的。”纪然轻声道,“不过公子常年深居简出,未必能知道外头的消息,所以我才更应登门拜访才是。” 魏行贞在一旁笑了一声。 “多谢好意,”魏行贞轻声道,“今后欢迎纪大人常来府上作客。” 第三十八章 夏夜光景 纪然走后,不有和去泰来收拾了碗筷,冯嫣又继续低头雕她的竹片。 魏行贞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在离冯嫣不远的地方坐下读书。 屋中寂静,只听得见园子里的蛙声与虫鸣。 亥时将过,冯嫣打了个呵欠,她暂时放下刻刀与竹片,伸了伸腿。 一旁魏行贞这时起身走到冯嫣附近,他俯身跪坐,也摸起冯嫣已经刻完的一块竹片,在灯下端详。 “阿嫣是打算今晚把席垫做完吗?” “是啊。”冯嫣揉了揉眼睛,“放到明天,万一来不及就糟了……魏大人的坐席已经备好了么?” “好了。”魏行贞答道,“我直接在街上买了个现成的。” 冯嫣笑了一声,“倒也省事。” “我来帮阿嫣把已经刻好的竹片串织起来吧。”魏行贞说着便伸手拿起冯嫣放在一旁的丝线,“这样快一些。” “谢谢……不过,魏大人不会觉得做这些事无聊吗?” “不会。”魏行贞一面说着,一面熟练地将三条丝线捻城一股,而后捏住细绳首尾,将它折成一根细绳,“这是阿嫣第一次参加宫中的夏日宴吧。” “嗯。”冯嫣点头。 “夏日宴从酉时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就算是普通人待在那里,到最后也会累的,”魏行贞轻声道,“所以不要熬得太晚。” “……好。”冯嫣轻声道,“这是最后一片了,雕完以后,我来和你一起串绳。” “嗯。” 子时初,冯嫣和魏行贞两个人呵欠连天地回了卧房,两人仍像先前一样,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 熄灯以后,魏行贞很快睡了过去,冯嫣听着近旁的呼吸,却愈加清醒。 其实,如果认真计较,明天应该是她第二次去夏日宴。 十二三岁的时候,她从小七的嘴里第一次听到夏宴上的种种趣事,一时艳羡,便央求姑婆第二年也带上她,姑婆以她承受不了朝中人可怖心思为由拒绝了。 第二年,她恳请殷时韫伸出援手,殷时韫欣然答应。 那时每年的夏日宴都在洛水边的桃花林进行,可是马车还没有靠近洛水,冯嫣便被那一股浓稠的浑浊恶意压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殷时韫带着她,绕去了近旁的山路。 星月夜,两个年轻人坐在山间的石亭外头,远远望着山脚湖畔那些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 远天的烟火,风中的笑声,山林中湿漉的岩石与苔藓。 一切恍如昨日。 …… …… 次日傍晚,夏日宴如约而至。 魏府的马车从东门出发,慢慢向着皇宫去了。 因为不久前的野灵作祟的事,今年的摆宴之所不再设于洛水之滨,而改在了宣政殿之前的广场上。 酉时将至,至玄门外已经站满了今晚前来赴宴的人。 朝中的官员与王侯大都携家带口——谁是他们最宠爱的姬妾,最看重的孩子,这时往往可见一斑。 大部分年过六旬的赴宴者只是来刷个脸,在入宴拜见了孙幼微之后,便会从宫中的侧门离去——毕竟年事已高,折腾不动了。 而年轻的人们则会留下来,直到那个时候,夏日宴才真正开始。 尽管此时至玄门外的每个人都端着一副高门姿态,但风中已浸透了香粉与胭脂的气味。 年轻的女孩子们抬起薄薄的罗袖,拭去她们额边的香汗,目光与近旁擦身而过的少年目光不期地交汇,而后又佯作无事地望向别处。 人们低声叙旧,这会儿开口高谈阔论的都是长辈,其他人都默默站在各自的位置,等候着酉时的到来。 魏家的马车才刚刚进入众人的视野,大家便纷纷往这边望了过来——魏夫人就是识渺公子的事,这几日已经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向这边靠近,想看一看这位从不在人前露面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马车停稳,魏行贞牵着冯嫣落了地。 冯嫣抬眸,便看见远处的石阶上,站在高处的的李氏正向自己挥手——父亲、小七、五郎也都在。 “我们去那边吧。”冯嫣在魏行贞耳边轻声道。 “好。” 魏行贞伸出手臂让冯嫣挽着,而后拨开人群,向着岳父母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像缓慢涌动的潮水向两人涌来。 冯嫣目视着前方,魏行贞走得又快,以至于许多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有大胆的,因为隔着好几人且看不真切,便大喊了一声,“见过公子!” 冯嫣怔了一下,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于是那一侧的众人一下便看清了冯嫣的容貌。 霎时间,人们极轻地叹了一声。 是美人啊…… 另一头有反应快的,立刻也大喊起来。 一时间,“见过公子”的呼喊声时起彼浮。 冯嫣莞尔,至此不再理会身边喧嚣。 远处,冯小七和冯易殊也正望着这一幕。 冯易殊看得一肚子火,刚想冲过去把魏行贞和冯嫣两个人隔开,便感觉冯小七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你干什么?”冯小七问道。 “我去把阿姐接过来!” “你别动!”冯小七两手死死扣住了冯易殊的胳膊,“你没觉得今晚阿姐看起来和从前不大一样吗?” 冯易殊迟疑了一会儿,回头望向七妹,“什么不一样?” “阿姐……在笑。” “阿姐不是总在笑吗?” 冯小七没有说话,但手却扣得更紧了。 是,阿姐总是在笑,但今晚看起来却格外地新鲜生动——这让冯小七突然觉得心情复杂了起来。 难道是因为……魏行贞的关系吗? 但这家伙…… 想起上次冒险促成殷时韫与阿姐相见的事,冯小七皱起了眉头。 “总之,阿姐这会儿开心着呢,你别去煞风景,要是做得过分了惹了阿姐讨厌,那今后我们就做什么错什么了——反而便宜了这个魏行贞。” “可——”冯易殊目光一扫,便望见不远处也同样望向冯嫣的殷时韫。 他一个人站在殷太师和太师夫人身边,也望着冯嫣那边。 光线昏暗,冯易殊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真是奇了……”一旁李氏一头雾水,“嫣儿这怎么回事?一嫁人就跟改了性儿似的,从前哪儿也不去,就爱一个人待着,现在是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凑啊。” 冯远道笑呵呵的,“热闹些好啊,大家都聚在一起,才像一家人嘛。” 不多时,锣鼓与号角声从宫门内传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转向至玄门的方向,一支穿云箭从城楼射向长空,带起一条如同彗星星尾的红色轨迹——而后无数星雨在众人头顶炸响。 “酉时已到,开——至玄门。” 第三十九章 狄扬 宫人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宫门上空,至玄门的中门缓缓开启了。 人们慢慢地穿过幽深的宫门隧道,当穿过黑暗的尽头,望见今夜的宣政殿广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往昔空旷而威严的空地上,此刻栽满了合抱之木,盛开的桃花在夜风中随风而动,落英缤纷。 不仅仅是悬挂在枝头的花灯,所有的花枝与花瓣此刻也都泛着柔和的淡淡光芒,如同暗夜的灯火,映照出所有人的轮廓。 所有人都仰着头,望着头顶如梦如幻的天幕——在花繁枝茂的缝隙之中,一点点深蓝色的夜空里群星闪烁。 一片花瓣从冯嫣的斜上方缓缓飘落,她伸出手,花瓣打着旋儿慢慢落在她的手心。 在触碰到掌心的一刻,饱满无暇的花瓣撞出了些微萤火似的光芒。 冯嫣还未来得及细看,又一阵风将花瓣从她手心吹走。 被风用力捧起的桃花再次泛起微光,向着更高的天穹飞去。 “这是……” “幻术。”魏行贞轻声道。 “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可以的。” 魏行贞也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和寻常幻术不同的是,这片花瓣边沿清晰,触感真实,甚至经得起放在手中以神识细看。 冯嫣仍旧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幻术的原理是以气化形,以达到欺骗人们五感的目的——越是要维系人们熟悉的幻象,需要耗费的精力就越多。 五感之中,最好欺骗的感觉是视觉与听觉,只要幻化出影像与声音,便能达到目的——大部分资质普通的幻术师,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这两种层面上精进。 稍有些天赋的幻术师,能摸到嗅觉和味觉的门槛——因为嗅觉与影像、声音都不同,大多数人能轻易地回忆起某个画面,某种声音,但却很难回忆起某种气味。 相反地,虽然气味难以被主动忆起,但它却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带入一段回忆。 这种过高的创建门槛和强烈的情感联结,使得大部分幻术师都难以建构关于嗅觉与味觉的幻象——一旦留了破绽,就会被迅速识破。 而最难欺骗的,是触觉。 因为人的触觉实在太过灵敏——温度、软硬、轻重、乃至表面的粗糙与光滑……与嗅觉和味觉一样,在触觉上,细微的不同就会带来千差万别的感受。 因而,大部分涉及触觉的幻象,幻术师们会直接使用材料相近的傀儡,然后以幕后操纵的方式,让它配合整个幻术的运作。 冯嫣轻轻揉搓着淡粉色的花瓣,花瓣起了皱褶,指尖也微微变得潮湿而阴凉——她确信这是幻术化作的花瓣,然而…… 实在是太真实了。 远处传来悠扬的铜钟声,众人开始按照秩序入席,冯嫣忽地听见斜后方传来一阵笑闹声。 她不由得侧目,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从人群中悠悠穿行。 那人周身之气的形状显得有些散漫,有些胡来,但颜色又是淡泊而清明的——在一众浑浊的人息之中,他是如此地显眼。 与他擦肩而过的众人,无不望着他的后背,发出嗤嗤的低笑。 冯嫣正有些好奇地望着此人,那人却忽然往这边看了过来。 他对着魏行贞微微颔首,魏行贞也略略点头。 冯嫣小声道,“这位是……?” “镇国公狄扬。”魏行贞答道。 冯嫣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 对狄扬的大名,冯嫣早有耳闻。除了他当年断马弃车的荒唐事外,狄扬还有一堆的故事在长安与洛阳中流传,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属他的身世了。 这位年轻的镇国公今年刚过二十四,在十岁那年,他的父亲狄成翁突然顿悟,先是遣散了自己后院里的一群姨太太,每人给了一大笔抚恤银子,然后就在长安城里煞有介事地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 他亲手烧去了这些年来所有的衣裳和诗书手稿,将灰烬掩埋,然后孑然一身皈依了佛门。 狄扬的母亲林氏那段时间日日哭,夜夜哭,觉得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才让丈夫突然生出了摆脱尘世的念头。 一连过了几个月,林氏终于哭伤了眼睛,两眼中里只有一只能够勉强视物,另一只则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本热闹旖旎的家宅就这样清冷下来,不少姨太太拿了钱便离开了国公府改嫁,只有一对姓吴的姐妹留了下来,帮着林氏操持家务,抚养孩子。 年仅十岁的狄扬就这样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大周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国公。 在那之后,林氏对狄扬极为溺爱,既不求他刻苦用功,也不盼他光宗耀祖,只求狄扬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辈子和和顺顺就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狄扬虽然对母亲极为孝顺,但在娶妻生子这件事上迟迟没有动静,林氏相中的那些大家闺秀,竟没有一个能入儿子的眼——这着实让林氏觉得头痛。 去年孙幼微迁都,把京畿重地从长安换做了洛阳,狄扬很快就响应诏令在洛阳安了居,林氏却没有跟过来。 狄扬几次写信询问母亲何时来洛阳,林氏都以“年纪大了”为由,将事情拖延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狄扬的生父,老国公狄成翁还在长安南面的尾闾山上做和尚呢,林氏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丈夫回头。 想来,狄扬就这样自由自在地在洛阳里过了一年。 等到远处的狄扬转身背向冯嫣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些人都在望着狄扬的后背发笑——今晚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背着足以媲美背饰的各式席垫,只有狄扬一个人背上背着一把半臂长的竹耙。 那竹耙的款式相当普通,就是农家院子洒扫庭除用时会用的工具。 竹耙上头,狄扬还系着一块用料考究的方帕。 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搭。 “他背上背着的东西……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魏行贞答道。 冯嫣就这么望着狄扬的背影,直到他一个人走向桃林的深处。 “国公爷……”冯嫣不解,“总不至于一会儿要坐在那个竹耙上头?” 魏行贞笑了笑,“阿嫣再等等,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章 一个承诺 “我们冯家的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诅咒。 “在我们同一辈的女孩子们中,必定有一个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克死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起名要么避开当时的字辈,要么就是单字——这都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算着辈分。” 昏暗的灯火下,老人的声音既慈爱,又缓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怀中玩着头发。 “要是那个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老人轻声答道。 少女叹了口气,“……那藏了辈分又有什么用,人总还是要死的呀。”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冯家有那么多的女儿,又不是每一个都会克夫。再说了……咱们家嫁女给的嫁妆,不要说是在洛都,就是放去从前的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来。” 那少女的喉咙略略动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黄门侍郎一职,虽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显赫一时无两……” 少女皱起眉头,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吗?” “就是宰相呀。”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大周,凡是参与政务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都是不担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为你们可能背着诅咒,需要一个首嫁的丈夫来冲了这晦气,某些人家哪里有机会和我们攀上姻亲……他们可不在乎你们克不克夫,克了更好——这样便不用和离,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们冯家了。” 少女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我听说,我们这一辈,就剩我和阿姐还没有过二十四了,对吗?” 老人点了点头。 “同辈的其他姐妹,都已经成婚了?”少女又问道。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少女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准姐夫,就是我克我将来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个也可以再找,到时候你们俩身上的诅咒破了,来求娶的人只会更多呢。” “我不,”少女认真道,“我只嫁我喜欢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 “那好办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悦哪家的公子了,就来和姑婆说,姑婆先去和他们家把亲事说定了,把人留着……等你过了二十四再嫁嘛。” “可我要没成婚……一过二十四不就死了吗?” 老人又笑起来,“傻孩子,我们冯家的姑娘,都是要嫁两回的呀。” 少女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听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背着诅咒的人不是她,过了二十四当场和离就好了;万一背着诅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个结了暗亲的便宜丈夫,再嫁给心上人。 女孩子顿时严肃起来,“不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婆,这个诅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无辜者的性命来给我续命。” 老人也不恼,她轻轻抚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着叹了一声,“……我们小七,真是好孩子。” 冯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怀里。 “那姑婆,那位首辅大人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啊。”姑婆低声道,“这种事不用我们说,整个大周早就传遍了。”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未必是在贪姐姐的嫁妆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运,这位首辅大人岂不是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老人笑着道,“下聘礼的时候,念他这样心诚,我们可是什么都给他交代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娶姐姐?” 老人点了点头。 冯小七喃喃,“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低声道,“如果明摆着的亏本生意,有人还是一门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贪图更多。” “诶……”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条线,她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头浓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转向浅蓝。 “吉时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老人家喃喃道,她望向少女,“我们今日的谈话,小七不可与冯家的外人谈起,明白吗?” “嗯,我明白。” “立誓吧。”老人轻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顺从地将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蓝色的光瞬息流过她们的指尖。 …… 在冯小七的印象里,姐姐冯嫣确实有些特别。 她们俩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儿,只是阿姐并不经常出门——冯嫣住在冯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间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内廷召见,她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在几年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冯小七一直很喜欢去姐姐的阁楼,姐姐总是独自待在那里,有时在看书,有时在雕刻,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门,这双脚就直接从娘家的门迈去了夫家的门里——只能说这就是封建社会女性的标准人生路径吧。 不过,冯嫣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是个温柔的人。 “阿姐!” 冯小七踏进了阁楼,却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流沙一样绵软。 未等冯小七反应过来,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陷落其中,而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流动的木板之下,似乎有无形的力要将她拉入其中。 冯小七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双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小七抬起头,见姐姐冯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关切。 二十岁的冯嫣即将嫁作新妇,梳妆的流程从昨日凌晨就开始了,仆妇们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冯小七此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有时也容易惊起人的哀愁。 总是与世无争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让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为什么文人墨客总是爱用花来形容美人? 除了美丽本身,大概还有花的娇柔和易折吧。 “小七?”冯嫣又唤了一声。 冯小七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她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 望着盛装的姐姐,她有些尴尬地给自己辩解道,“都是因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冯小七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地板还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几脚——地面传来邦邦邦的厚实回响。 是幻觉吗,还是…… “更深露重的,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冯嫣温声说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着妹妹的两肩,慢慢往里走。 转身的时候,冯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树。 “下次再捉弄小七……”冯嫣唇齿微动,无声开口,“我·烧·了·你·哦——” 外头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抖动起来。 “诶,”冯小七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望向院子里,“外头什么声音?” 冯嫣的脸上浮起微笑,“是风。” 第四十一章 郡君的献礼 酉时三刻,孙幼微出现在了宣政殿的大殿前。 夏日宴终于真正拉开了帷幕,人们俯身而跪,吾皇万岁的声浪如同奔涌的潮水。 今夜的女帝一袭黑色的宽袖裙袍,左袖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右侧则是银色的钩月,浮光扶着她缓缓走下宣政殿的石阶,在桃林尽头的御座落座。 孙幼微一声“平身”,众人的“谢吾皇”又一次齐声响起。 今晚的女帝看起来心情不错,显然在方才的宣政殿觐见中,群臣根据“神都无影”所撰写言说的贺词令她龙心大悦。 不多时,浮光绕去了御座的屏风后头,再出来时,手中的木托盘上多了两盏酒壶——正是今夜的御前赏赐,红垆缥醪。 女官浮光开始说起这缥醪的来历,冯嫣一面听着,一面扫了一眼在场之人。 太尉与邵夫人今日都没有来……不,不仅如此,三公之中的太尉与司空都没有到,这两人都是夏至日跪宫门事件的发起者。 目光掠过长公主府的席位时,她惊讶地发现,今夜长公主本人没有来,坐在那里的是一个与冯小七年纪相仿的少女——她正望着自己,目光带着一些好奇,还有一些敌意。 在觉察到冯嫣朝她这边看过来之后,少女立刻移开目光,看向浮光。 冯嫣靠向魏行贞,“长公主府那边的女孩子,是谁?” 魏行贞不动声色地往那边瞥了一眼。 他低声道,“是长公主的孙女,陛下的重外孙女,棠溪郡君岑灵雎。” 冯嫣稍稍怔了一下,她对岑灵雎这个人有点印象,这姑娘比小七大一岁,生日在正月十六。 长公主府每年正月十六都要给岑灵雎过生辰,又因陛下极宠爱这个重外孙女,所以每年的生辰宴都极为隆重。 而冯家的女儿,则不怎么过生辰。 小时候父母不提这档事还好,等到稍大一些,孩子们看见别人府邸里的生辰宴热热闹闹,难免羡慕,也闹着问自己的生辰,但家里人一概是不说的。 作为补偿,每年十月祭祖过后,她们会象征性地拿到当年的生辰贺礼,但和其他高门贵女是没法比的——她们过生辰就像做贼似的,就算是个假生辰也不愿让外人知道。 早先时候,冯小七每年正月十六都会与其他小姐妹一道去给岑灵雎道贺,回来以后便缠着李氏,和她夸赞岑灵雎的生日是如何如何有趣好玩。 李氏听得心情复杂,后来每年正月十六,在冯小七从长公主府回来以后,都会亲自下厨给小七做点好吃的。 冯嫣看在眼里,有一天便问李氏,“小七的生辰,是不是也在正月十六?” 李氏连忙让她住口,并叮嘱道,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冯嫣自然不会提,但至少她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听小七夸赞岑灵雎的生辰宴时,李氏会显得有些心疼——因为那天也是小七的生日,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再到后来,两个女孩子都长大了一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岑灵雎就和冯小七闹翻了,两人再不来往,见了面也不说话。 “今晚还是老规矩,”孙幼微的声音忽然将冯嫣拉回现实,“你们各自一次提名机会,只能提别人,不能提自己。被提名者,就带着自己的坐席到前面来。” 话音才落,底下的人便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一个一个报出了朋友或亲眷的姓名。 被提名者捧着自己的坐席依次走出,今年的花样千奇百怪。 有木藤编织的巢形圆垫,有碎布剪裁的吉祥方席; 有人说自己的席垫在药炉上头熏蒸了七七四十九天; 还有人拿着岳溪萃兰——孙幼微最爱的一种茶叶——填了枕芯,所以坐在这席垫上头会闻见一股清香…… 孙幼微听罢,立刻嫌弃地皱起了眉,“……焚琴煮鹤。” 其间也有不少精品,譬如贺家与江家的双面绣,用了孔雀金线与月华锦,织法极为细腻; 又譬如岑家的玳瑁镂刻,取用了一整块完整的龟壳打磨融炼,且不论其雕功如何精湛,单是那块三四尺长的龟壳,便是世间至珍。 几轮下来,大部分用心准备了坐席的人都在御前走了一遍,所有人对今晚这御酒赏赐会花落谁家都有了猜测,多少八九不离十了…… “灵雎呢?”孙幼微忽然笑起来,“这种热闹,她没有不来凑的道理。” 长公主府那头,岑灵雎一听此言,便站起身答话,“回陛下,儿臣在呢!” 说着,她便抱着自己的坐席向着孙幼微的方向快步而去——要不是因为临出门前,祖母再三叮咛“不要出风头”,且随行女官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早就起身了。 今日这酒,她志在必得。 众人望向岑灵雎手中的席垫,不由得都略略一怔。 不知为何,那薄薄的席垫在灯火下看起来极为璀璨,缎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可那质地看起来又不是寻常宝石或琉璃盖——它四面的流苏垂落,随风而动,如同朝日霞光。 孙幼微稍稍凝神,“这是……?” “回陛下,这是儿臣亲手锻出的螺钿宝席,”岑灵雎大大方方地开口,她笑道,“儿臣取了东海与南海的贝壳,先将它们打磨成薄片,贴在宣纸上,再将纸张切割成细丝,织入布料……这样织出的丝绸便有流光溢彩的变幻之貌。” 众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这技艺,难为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儿臣问过工匠师傅,螺钿织色泽光艳,常拭常新,存放百年也不会褪色,”岑灵雎将手中的宝席高举,“儿臣,愿将它献给陛下!” 浮光上前取过宝席,而后转递到孙幼微手中。 女帝略略眯起眼睛,轻轻转动手中宝席,凝视着它变动的光彩。 这实在是件新鲜玩意…… 席间诸人,无不如同孙幼微一样,没有人能将视线从这螺钿宝席上移开。 “还有要上前的吗?”孙幼微低声问道。 席间寂静一片——原本还跃跃欲试的几人这时完全断了心思,在岑灵雎之后再拿着自家的东西上前,无异于自取其辱。 魏行贞微微靠向冯嫣,“阿嫣想去试试吗?” 冯嫣摇了摇头,笑道,“这样的热闹,看看就好。” 魏行贞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陛下,臣要举荐一人。” 众人一时间全都望向了这边。 “谁?”孙幼微问道。 “镇国公,狄扬。”魏行贞轻声答道。 第四十二章 人情游戏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和轻笑,但大家还是纷纷转头望向镇国公府的坐席——那里空空落落,狄扬并不在那里。 “好。”孙幼微轻声道,“狄扬人呢?” “回陛下,臣在这里。”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温和男声从桃林深处传来,狄扬左肩上扛着竹耙,右手提着衣角,好似怀中正抱着什么,就这么缓步走进了众人视线。 落英之中,狄扬宽袖长衣,他眉目低垂,似笑非笑,眉心之中一点朱砂痣,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仙君。 其人之姿,如兰之馨,其人之势,如松之盛。 岑灵雎略略皱起了眉。 待到狄扬走到跟前,岑灵雎又一次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冷声问道,“你的坐席呢?” 狄扬莞尔,右手松开了他长衣的前摆,于是怀中之物扑簌簌落下——那是数也数不尽的桃花,花瓣叠簇,如同夏夜飞雪。 今夜宣政殿外的幻术桃林是集内廷所有幻术师之力催生而成,其枝其瓣,皆栩栩如生,不仅如此,花瓣中更有萤火之力,每当有风吹拂或有人轻轻碰撞时,它们会泛起微弱的萤光。 一瞬间的倾泻带来浅白色的淡淡光华,照得狄扬如同玉人。 他一言不发地在花堆中俯身而坐,又再次惊起花火。 “这花裀,便是臣今夜的坐席。”狄扬笑着说道。 “就这?”岑灵雎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可一转头,便见孙幼微目光微亮,似是盈满了惊奇与赞叹。 再看四下众人,众人的表情竟都变得有些微妙——尤其是几位尚在现场安坐的老臣,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与孙幼微相似的温存神情。 冯嫣亦忍不住轻叹——原来他背着竹耙,是来扫集落花的…… 真是个妙人啊。 岑灵雎有些慌乱地看着众人,她转向狄扬,指着他座下的花堆道,“你这花裀……你这花裀就是再好看,等明日天一亮,就什么也没有了!” 御座上的孙幼微叹了一声,岑灵雎的话忽然惊起她的忧愁。 她垂眸道,“是啊,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逆旅,也如这桃花的花裀,只在一瞬息而已。” “只一瞬,也未见得就不好。”狄扬轻声接话,“当年季东作《六羡歌》,怀念往昔与恩师妙微道人相处的种种,正是道出了这一期一会的精髓。” 岑灵雎哼了一声,“……什么《六羡歌》,尽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 狄扬却笑,“郡君听过么?” “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总归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的文字把戏,我才不稀罕!” 狄扬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前方,轻声开了口。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当年妙微道人沉疴难起,他的爱徒季东又远在天边,不能侍奉病榻。不久,妙微去世的消息传到季东那里,季东伤心之下,便作此歌,怀念与师父朝夕相处的时光,以至于羡慕起西江之水,毕竟它们能向着竟陵城奔腾而去。 “今夜与陛下及诸君秉烛夜游,也是一期一会的乐事,正因其速朽,所以珍贵。” 此言一出,其他人忍不住又看了看岑灵雎的螺钿宝席——此刻再看,那宝席越是精雕细琢,反倒越是落了下乘。 狄扬这一招,是以「速朽」对抗「恒久」,以「天然」压制「雕饰」。 众人叹了口气。 骚不过…… 这是真的骚不过。 席间,只有陈明一人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祥,他望着狄扬的花裀,不知为何右眼皮跳了一下。 “什么速朽,什么歪诗?”岑灵雎呵斥道,“今日这样的大好时光,你却偏偏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想扫谁的兴——” “来人。”孙幼微轻声打断了岑灵雎的话,众人皆望向女帝,只见她表情宁和,带着几分安然笑意,“在镇国公的花裀前,给他单独设座。” 岑灵雎霎时间如鲠在喉,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宫人很快端来了一张食案,放在了狄扬跟前。 “赐酒。”孙幼微又笑着道,“这速朽的花裀,是今晚当之无愧的最优之席……想来,应该没有人有异议吧?” 众人拱手,“臣等叹服。” 浮光一笑,端着红垆缥醪款步走到狄扬身旁,将御酒放在了他的食案上。 狄扬躬身而跪,“谢陛下赏,臣斗胆,想再问一句,不知臣可否将这其中一壶缥醪转赠他人?” 听得此言,一旁岑灵雎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倘使狄扬今日肯将这缥醪平分,那也算他主动示好,今日这事,她亦可以考虑不再追究。 “你想清楚,”孙幼微笑道,“这两壶红垆缥醪是朕多年的珍藏……宫中再没有更多了。” “臣明白。” “既已赐给你,便随你处置了。”孙幼微轻声道,“你要将它赠予何人?” 岑灵雎深吸一口气——如果狄扬要将酒转增给自己,那也算是美闻一桩。 她可以暂时容忍一下今夜被抢风头的事。 岑灵雎的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一会儿要如何就坡下驴,然而还未等她这口气吐出来,狄扬便开了口。 “臣要将它赠给凤阁首辅魏行贞魏大人,听闻他前几日大婚,可惜当时臣不在神都之中,未能喝上魏大人的喜酒……” 说着,狄扬拿着一盏酒壶起身,带着笑意向着魏行贞与冯嫣两人的坐席走去。 “……今日良辰美景,我便借花献佛,权当是我将贺礼补上,”他单手将酒壶放在两人的桌案上,“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冯嫣与魏行贞都有些意外,二人同时起身,又一道颔首,“多谢国公爷赠酒。” 狄扬叹了口气,“这名号……起码把我喊老了四十岁。” 近旁的官员见状,也纷纷站起了身,向着冯嫣与魏行贞作揖道喜。 一时间,祝福新人的道贺声接连响起。 这些人的脸,冯嫣并不是每一张都认得。 他们有些人心中怀着讥诮,有些人怀着艳羡,有些人只是漫不经心地从众开口,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温暖微笑,眼神含着诚挚的微光。 冯嫣望着这些面孔,忽然想起幼年时的一桩往事来。 八九岁时,她趴在自家的墙垣上望着母亲在院子里摆设茶宴,散席后她跑到母亲身边,煞有介事地提醒李氏,方才笑得最多的那位夫人有着最坏的心眼,今后母亲不要再请她来了。 李氏惊奇极了,问冯嫣是怎么瞧出来的,冯嫣胡诌了些细节,李氏便抱着女儿连夸她聪明心细。 然而下一次茶宴,宴席上那位夫人还是受邀而至,冯嫣不明白,问母亲为何还要再邀她进府。 那天李氏牵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慢慢地散步,并告诉她,那位夫人虽然心肠刻薄,但三两句话便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自打她加入了春日的茶宴,大伙儿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但她是个坏人呀。”冯嫣强调。 “好坏不是那么容易辨的。”李氏笑道,“只要她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她怀着什么念头,肚里想着什么心思,都不用去追究。” 彼时冯嫣并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她只知道当那位坏心肠的夫人经过自己身边时,她便如针刺刀割一般难受。 好与坏,在她这里是如此地泾渭分明,她无法视而不见。 然而今日,冯嫣望着所有人的眼睛,也望着他们身上浮绕的浑沌七情,她终于也能带着同样的笑脸,向着这些人依次开口道谢。 原来这人情的游戏,是这样玩的…… 在今天,在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 —— 《六羡歌》是唐时茶圣陆羽怀念智积禅师所作,化用在这里辽。 第四十三章 太尉之死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狄扬与魏行贞夫妇那边,岑灵雎的手在衣袖里攥紧了。 此刻被冷落在一旁无人理会的自己,像个笑话。 少女咬着牙,目光盯死在狄扬的背上。 她恼极怒极,但却不能发作。 她精心准备了近两个月的螺钿宝席,就这样被狄扬一捧不知所谓的竹耙花堆抢了风头…… 岑灵雎眼眶微热,原本今日这红垆缥醪,她已经想好了用途…… 正此时,忽然一声尖锐的传报声传来,打断了岑灵雎的思绪,也叫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只见一个戴着桃花面具的侍卫快步向着孙幼微的方向走来。 “报——” 那桃花卫一边喊着,一边在众侍卫之中畅行无阻,没有任何人阻拦,这显然是领了陛下的亲令。 孙幼微的目光冷了下来,看着那桃花卫奔行到近前。 待到众人各位各位之后,孙幼微望着座下之人,身体稍稍前倾,“……是从太尉府来么?” “回陛下,正是!” 孙幼微笑了一声,“太尉今晚何故迟迟不到?朕等他,可是等了许久了。” “陛下节哀。”那桃花卫声音平添几分悲痛,“邵夫人因为此前平白误会了陛下,令圣名蒙尘,自觉羞愧难当,今夜在太尉府投井身亡,太尉闻讯悲痛欲绝,昏厥过去,不多时……也气绝了!” 一瞬的沉寂过后,人群顿时嘈杂起来——哀叹者有之,惊疑者有之,所有自庐陵学社入仕的官员,无不当场扼腕落泪。 陈明与徐大酉二人亦然。 旁人不知道“平白误会了陛下”究竟是指何事,但他们却明白——三日前邵氏在殿前失仪的事,他们还历历在目。 可邵氏毕竟是在孙幼微身边待了二十多年的女官,两人之间情谊深笃,可谓至交…… 当时他们还以为再等一段时间,待陛下气消了,这件事多半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邵氏性情竟然如此刚烈…… 御座上,孙幼微的目光缓缓垂落,哀伤的神情覆上她的眼眸,她轻叹一声,“这……又是何苦?朕又没有怪你……” 前排朝臣有几人听见孙幼微的低语,当场起身,向着孙幼微俯身而跪,“陛下节哀!” 更多人这时反应过来,望着御座上陡然伤怀的女帝,又有一些人起身跪拜。 “陛下节哀!”他们齐声开口。 “陛下!”忽有官员在座位上奋而起身,“臣斗胆问一句,邵夫人所谓‘令圣名蒙尘’……究竟是……?” 众人的目光微微一震,而后全部望向御座上的孙幼微。 年迈的女帝略略垂眸,低声道,“三日前,太尉因野灵附体,在太初宫昏厥一事,你们应该已经听过了。” 随着她的开口,在座诸君再次陷入了沉寂。 她看向陈明那边,“朕记得,陈祭酒与徐中丞当时也在,是不是?” 陈明与徐大酉连忙起身,“回陛下,是。” “那么,由你二人来讲讲吧。” 徐大酉当场噎住,小声对陈明道,“这……该说什么?” 陈明竭力忍住鼻中酸意,将喉中哽咽强压下去,“我来吧。” 他硬着头皮望向群臣中的发问者,低声道,“那日,邵氏因为担心太尉的安危,连夜入宫,见太尉不省人事,她以为是陛下还在为先前夏至日时的冲突怀恨在心,所以暗中对太尉下了狠手……” 话未说完,众人已明白过来。 陈明接着道,“有奸人暗中做法,残害忠良,不仅祸及太尉,且也连累了长公主——当晚长公主也与太尉一样,无端陷入了昏睡。” 四下顿时议论声四起,人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尉被野灵侵袭”并非一场意外。 听起来,它更像一场有计划的阴谋。 难怪这两天大理寺和平妖署几乎把整个洛阳都翻了一遍…… “为免神都百姓恐慌,也为不打草惊蛇,陛下没有公开此事,而是限大理寺三日内断明案件,大理寺少卿纪然与首辅魏行贞合力,在第二日就捉拿了案犯。 “目前此案仍在稽查当中,我听说,大理寺明日就会出具公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众。”陈明看向孙幼微,“陛下这几日……着实受累了。” “朕早就习惯了,太尉公忠体国,却是如此终局,实在可悲,可叹。”孙幼微低声开口,她叹了一声,“就以国葬规格将其二人葬入我大周先贤祠,以供后人凭吊……具体细节,礼部来跟进吧。” 礼部尚书起身,“是。” 听到这里,陈明再难忍抑,向着孙幼微俯身跪拜,以哭腔答道,“……陛下圣明。” “陛下,”人群中又有人站起身,“太尉是臣的恩师,陛下可否准许臣现在就去太尉府看看?臣今晚……想去为师父与师母守夜……” 几乎就在这一瞬,冯嫣望见孙幼微的气息再次变得尖锐凌厉。 从她身上溢出的磅礴杀意几乎在刹那间覆盖了整座桃林,可孙幼微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哀愁微笑,“难得你有此心意……还有谁想同他一并去为太尉守夜?” 朝臣之中,薛安山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徐大酉刚想起身,便感到身旁陈明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陈大人?” 陈明已经红了眼睛,他甚至没有抬头,用只有徐大酉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动。” 徐大酉不解,尽管如坐针毡,但他仍旧听了陈明的话,静静地待在了自己的坐席上,而后目送其他人离席而去。 另一头,冯易殊也起身想走,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的酒会筵席,再加上薛安山又是他无比敬重的老臣,他思前想后,决定也跟众人一道去太尉府看看。 然而人还没站起来,母亲李氏就紧紧抓住了他。 “娘……?”冯易殊刚想和李氏解释,让她松手,可目光才一望见李氏的脸,他就被李氏毫无血色的脸震住了。 “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 “五郎坐好。”李氏颤抖着开口。 李氏极少在孩子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冯易殊连忙顺着她的话重新坐了下来,“我去帮您请位御医过来吧——” “我没事。”李氏握着儿子的手愈加用力,她清瘦的手背青筋凸起,“你今晚……就在这儿陪着娘,哪里都不要去。” 冯易殊听话地点头,在母亲身边安静地坐了下来。 李氏没有再说话,只是余光望向了御座上的孙幼微,心中的颤栗久久不能平息—— 谨言慎行…… 一定要谨言慎行! 第四十四章 赐婚 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有十几人先后离席而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孙幼微单手拿起酒樽,从御座上缓缓走下。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女帝的声调平缓而低沉。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她笑了一声,“为这竟陵城下西江水,朕与诸君同饮。” 众人也一同端起了杯盏,正要饮时,却见孙幼微将酒樽倒悬。 一整杯清亮的酒水,就这么缓缓洒落在地。 徐大酉望着这一幕,又想起方才陈明的叮咛。他毕竟宦海沉浮数十载,就是再愚钝,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方才起身向太尉府而去的十几人,不正是今夜追逐太尉而去的西江水么? 而陛下这一杯洒尘之酒…… 徐大酉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手足一阵棉软。 “人世间的缘分,确实妙不可言……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邵氏,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往后四十余年,她一直是朕不可或缺的臣属,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友人。朕与她的情谊,亦是一期一会……朕,会永远记得。” 孙幼微言毕,最后一滴琼浆落地。 朝臣们若有所思,也如孙幼微一般,覆手将杯中酒洒落。 孙幼微折返回御座,“好了……今夜良辰美景,诸君都不要忧愁。” 她抬起右手,远处的丝竹管弦又奏起舒缓悠扬的乐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一人敢出声应和。 岑灵雎望着此刻如同被霜打过的众人,心中不解,但她立刻向前一步,“儿臣谨遵教诲!” 此言一出,朝臣们才发出一声低沉而和缓的“……谨遵陛下教诲。” 孙幼微望着岑灵雎年轻的脸庞,笑道,“灵雎今年……十七了吧?” “是。” “你给朕献来的螺钿宝席,朕很喜欢。”孙幼微缓缓笑道,“可是红垆缥醪已经赐给了镇国公,朕还能赐给你什么呢……灵雎想要什么?” 岑灵雎怔了怔,她抬眸望向孙幼微,“儿臣……” 孙幼微用期许的目光等候着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岑灵雎的脸却微微发红,她垂下目光,磕磕绊绊地道,“儿臣……儿臣只愿陛下能身体康泰——” “好了。”孙幼微径直开口打断了岑灵雎的话,“朕知道你开不了这个口,朕来替你开口……殷时韫。” 众人的目光霎时转向殷太师一家的坐席。 殷时韫正一人喝着酒,听见孙幼微的点名,他手中的酒壶停在空中,更有些意外地抬眸望向御座。 “臣在。” “你来。” 殷时韫有些迟疑地走到御座之前,而后俯身而跪。 “朕问你,你觉得持盈郡君,如何?” 群臣一时都领悟过来,这一句“如何”虽然没有道明究竟是问哪里如何,但意味已经足够明显——看起来,陛下今晚是要给郡君赐婚了。 “郡君很好。”殷时韫淡然答道。 岑灵雎轻轻呼了口气,她几乎不能去看殷时韫的眼睛。 “哦?”孙幼微看向他,“怎么好?” “郡君为人率直,待人坦诚,有不输男子的英豪气概。” 孙幼微笑了一声,“灵雎率直坦诚是真的,但她秉性未驯也是真的,或许来日方长,她也终有收敛的一天吧。” 岑灵雎的脸上显出几分局促。 “殷时韫,朕问你,”孙幼微笑着道,“今日,朕若是将持盈郡君许配给你,你能否能替朕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任谁也想不到,前脚太尉的死讯传来,后脚孙幼微便开始赐婚。 不远处的李氏和殷夫人都一口气提了上来——两位母亲都还未能从先前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只是不约而同地攥紧了衣袖。 李氏怎么也没想到,今日陛下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给殷时韫赐婚,她心中又是惊惧,又是不舍。 想想嫣儿和殷时韫的缘分,竟是真的要断在这里了,李氏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命如何能违! 况且还是在今晚这样波诡云谲的境况里…… 冯小七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姐姐冯嫣。 冯嫣面色如常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目光久久落在食案前的空地上,既不看殷时韫,也不瞧任何人。 孙幼微等了许久,但殷时韫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眉头微皱,声音低沉了几分,“殷大人,回话。” 殷时韫叹了口气,他俯身叩首,“请陛下收回成命。” 霎时间,冯嫣抬眸,向殷时韫望去。 殷时韫也直起了背,“……臣无论如何都不会迎娶郡君,恳请陛下为郡君另选良配。” 死一般的沉寂。 一旁殷夫人额角已吓出了冷汗,她脸色惨白,低低喊了一声,“时……时韫!” “为什么?”孙幼微脸上的温存退去,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无情,“告诉朕……理由。” 殷时韫深吸一口气,片刻沉默之后,他竟是笑了出来。 他决绝地直视着孙幼微的眼睛,目光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因为臣已经心有所属,眼里心里再容不下任何旁人,郡君是何等骄傲的女子,难道能容忍将来的丈夫对她三心二意么?” “……是谁?”岑灵雎有些慌乱地吐出两个字,见殷时韫并不回答,她立刻提高了声音,“殷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然而殷时韫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他表情平和,没有半点波澜。 岑灵雎的眼眶完全红了,她忽然想起宴会开始不久前,殷时韫和冯小七两人在假山后相谈的情景来,一时间明白过来,“是不是冯婉?你还是对冯婉动心了是不是!论样貌论才学我哪里比不过她——” 不远处的冯小七只想当场吐血——这也能一口大锅飞过来? 然而殷时韫并不抬眸,只是低声道,“……郡君自重。” “灵雎。”孙幼微呵了一声。 岑灵雎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孙幼微再次望向殷时韫,“……殷大人这是,打算抗旨?” 殷时韫的表情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像是带着某种解脱。 “如果圣上决意如此,那……臣也只能遵从本心,但凭陛下发落。” 四下安静下来,只有夜间的风声。 孙幼微面无表情地望着殷时韫,一时间,谁也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冯嫣的目光在殷时韫与孙幼微之间左右摇摆,她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沉住气。” 魏行贞突然低声开口。 冯嫣怔了怔,而后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第四十五章 微妙 这片刻的沉默对许多人来说,如同永恒那么久。 孙幼微终于笑了一声。 群臣望向御座上的女帝,她确实是笑了起来,并且轻声叹了一句,“这有什么办法呢?” 岑灵雎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孙幼微的脸,“陛下……?” “你倾心以对的人,最后却爱上了别人,”孙幼微眯起了眼睛,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有什么办法呢?” 岑灵雎:“儿臣……” “没有办法,这是世上最没有办法的事了。”孙幼微用难得慈爱的口吻说道,“要么等着,要么,你只能去喜欢别人了。” 岑灵雎的眼泪忽地涌了上来,“儿臣……明白。” 孙幼微看向殷时韫,“今晚是朕唐突了,殷大人不要见怪。” 殷时韫俯身叩首,“谢陛下体谅。” …… 是夜,燕舞笙歌。 内廷之中无数的美人与少年身着水袖长衫鱼贯而出——他们都是孙幼微最为喜爱的歌姬与舞姬,寻常日子里,群臣很少能见到他们。 即便已经两鬓斑白,孙幼微依旧对“少年气息”喜爱不已,而她的后宫之中,也全是介于男子气与女子气界限之间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的美姬与少年用欢笑与眼波冲散了前半夜的种种不祥,几盏薄酒过后,许多压抑了自己半个晚上的年轻人也起身加入了眼前的舞蹈——与年长者们怀抱着各式各样的隐忧不同,他们才是夏日宴上真正的主角。 退回席座之后,殷时韫再没有了观看夏日宴的心情,早早地离开了这场夜宴。 冯嫣则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表情淡漠,望着无数陌生而美丽的脸从她的视线中经过。 良久,冯嫣低声道,“魏大人……我有些累了,想回了。” 魏行贞点了点头。 两人带上了今晚狄扬相赠的红垆缥醪,一同去向孙幼微告别,而后沿着来路向至玄门缓缓走去。 然而还没有走出宫门,他们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喊声。 “公子!魏大人!请留步!” 冯嫣与魏行贞同时停下了脚步——只见孙幼微身边的女官浮光便再次追了上来。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陛下有旨意,让魏大人再等等,”浮光跑得有些气喘,“大理寺那边刚刚来了消息,是关于明堂地宫一事的……稍晚一些时候,陛下要单独召见魏大人与大理寺相关人等问话。” 魏行贞颦眉,“稍晚一些时候是多晚?可否让我先——” “不好说,魏大人,”浮光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什么时候召见你,但召见的时候如果您不在——” “魏大人去吧。”冯嫣突然开口。 “但阿嫣你——” “我没事,”冯嫣的目光望向远处——有一行熟悉的人影正慢慢靠近,“那应该是小七他们……剩下的这段路,他们与我一道走就好了,反正出了宫门,去甚和不恃就在外面吧,他们会平安带我回去的。” 果然,冯嫣话音才落,就听见远处冯易殊喊了一声“阿姐!” “我没事的。”冯嫣再次低声重复,“而且,我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魏行贞没有再坚持,待到将冯嫣交给李氏之后,他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孙幼微此时已经返回大殿之内,然而桃林下的歌舞仍旧在继续。 倘若没有意外,这些歌舞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 “回什么魏家啊,阿姐今晚干脆就直接和我们一道回去吧。” 冯易殊和冯小七一人一侧扶着冯嫣,一家人慢慢地走在夜幕下的宫道上。 尽管此刻周围的人星星零零,但夜间的皇宫比白天不知阴鸷了多少倍。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这里的每一块青石砖,每一片琉璃瓦,几乎都是从长安拆来的。 大周建国四百年,在这四百年的光阴里,它们浸染了不知多少个宫人的血泪,以至于这新的宫道上也附着着一层淡淡的旧日哀怨。 出了至玄门,挂着魏府灯笼的马车就在不远,小七忽然拉了拉冯嫣的袖子,“阿姐,今天……” 她原想将今夜殷时韫和自己的谈话转告给冯嫣,但她才一抬头,就看见姐姐的脸上又浮起了昔日她最熟悉的疲惫神情。 冯小七重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等到一家人送别了冯嫣以后,冯易殊面带笑意,“过了今晚,阿姐肯定就相信殷大人的真心了。” 他看向小七,“我们找机会再给他们牵牵线,阿姐和殷大人肯定能和解!” “……五哥,你还看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对殷大人,阿姐现在无非是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 “放不下,不就是心里还装着殷大人的意思吗?” 冯小七想要反驳,但琢磨半天,总觉得词不达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微妙,好像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望着冯嫣离去的马车,冯小七若有所思。 可能……能和解的只有愤怒,失望……是没办法和解的吧。 一旁冯易殊等着冯小七的下文,等得有些着急,“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五哥,”冯小七叹了一声,“你还是抓紧时间谈个恋爱吧,什么都要我跟你解释,真的好麻烦。” …… 夜幕之下,去甚与不恃正驾着马车缓缓行驶。 不恃两手握着缰绳,右手还额外拿着一根长鞭,他安静地望着前路,避开道路上所有的坑洼,谨慎地把握着马车的节奏。 忽地,马车的车门里传来一阵叩门声。 去甚回头,“太太有什么吩咐?” “不要……再往前走了。”冯嫣的声音带着一些疲倦,“换一条路。” 不恃听得此言,平稳地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去甚刚想问为什么,就听见前方的夜幕之中传来一群低沉的脚步声。 他在马车上站了起来,极目远望——大约一两个街区之外的路口,有许多人正缓慢经过。那些人走得很慢,影子几乎快要和夜幕融为一体,不认真瞧几乎辨别不出来。 “……这,”去甚的眉头皱紧了,“这大半夜的,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马车的门推开一道缝隙。 “你去……前面看看。”冯嫣有些在意地望着人群的方向,“看看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第四十六章 雨夜晚归 “太太稍等。”去甚动作轻快地跳下了马车,身影飞快地向前。 不一会儿,去甚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他跳上马车,对着紧闭地车门低声道,“太太,我探过了,前面都是工部和刑部的人马,他们调了一批劳工,连夜到了神都,想来是为了重修陛下明堂准备的。” “刑部?”冯嫣的眉头微微皱起,“……重修明堂,关刑部什么事?” “应该是人手不够用了,所以调了一批罪行较轻的犯人以役抵罪,去年也有这样的事。”去甚轻声道,“我看他们这一路排成了长列,正往无为馆那边走。队伍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是有多少人……” 冯嫣的呼吸紧促起来。 原来是刑犯…… 难怪这些人散发的气息会这样狠戾。 “如果要换一条路,咱们只能从旁边的小巷斜插过去,可我刚才看了,这条街上的巷子虽然宽,可路面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地,真要是走马车,只怕会特别颠簸,太太您看要不咱们现在这儿等等,等一会儿他们都走过了——” 去甚话还没有说完,冯嫣就打了个寒战。 “……太太?” “后头,”冯嫣艰难开口,“也来人了。” 去甚这才往后张望,见后方的街道上多了许多火光,官兵们照亮了街区,似乎是在为什么人开道。 十来个身着湛蓝色官服的差役高举着点燃的火把,从他们的马车边飞奔而过。 看起来,他们是去给前街的人群照明的——前面的街区很快就跟着亮了起来。 “这……”去甚前后看了看,“太太还撑得住么?我去和前面的官差打个招呼,叫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们通行。” 冯嫣叹了一声,“辛苦了。” 去甚立刻起身,只是,还没有等他跑出十步,身后就传来接连不断的拆卸之声。去甚猛地刹车回头——只见不恃已经跳下了马车,正徒手卸着车与马之间的木枢关节。 “不恃——你干什么!” 不恃抬头看着去甚,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让太太在人多的地方独自久待’。” 去甚愣在那里,“……所以你在干什么?” “太太,您抓稳。”不恃低声说道。 马车之中,冯嫣点了点头。 不恃一手抓住车身,一手擎住马车的车轮轴承,他的手指精确地推动对应的榫卯,片刻之后,便将整个车厢与底部的车轴分离。 “喂——”去甚走了回来,“你别胡来——” 不等去甚阻止,不恃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就粗壮的两臂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姿态,暴起了肌肉与青筋,而后一声不响地将半个车厢稳稳地扛在了肩上。 “走。”不恃昂了昂头,示意去甚带路。 去甚呆了片刻,旋即明白了过来——不恃这等于是直接将马车拆成了一个单人的轿子! “真有你的……走这边!” 马车里的冯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之间感觉整个车厢被抬了起来,速度骤然间也快了不少,她紧紧攀住了窗沿,才勉强没有栽倒。 脚边装着红垆缥醪的食盒侧滑撞向车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冯嫣腾出一只手,将缥醪抱在怀中。 在这一瞬的变化之后,马车像是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行驶,且比方才还要平稳。 窗外少了达达的马蹄,多了些夜晚的风声。 等到那些令人不适的戾气渐渐远去,冯嫣终于得以喘息,她有些奇怪地推开了近旁的车窗,而后整个人屏住了呼吸。 窗外,是洛阳城层层叠叠的民宅灰瓦,她的视野,竟比屋檐还要高出一头。 冯嫣扬起头,望见远处朦胧的薄雾笼罩四野。 在天上的残月与灰瓦之间,地面星零的灯火,如同天空中星辰的倒影。 马车好似在空中飞行。 “……不恃?”冯嫣迟疑地开口。 “太太有什么吩咐,能不能过一会儿再说。”不恃的声音从车厢的底下传来,“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顺着窗,冯嫣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去甚,他在夜间的巷子里飞奔引路。 冯嫣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奇了……真是奇了。 这辆实木的马车,即便拆卸了轴承与车轮,也有百来斤重……不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抬着她与马车一路狂奔。 这是何等稀奇的蛮力…… 冯嫣缓缓地挪向另一侧,抬手推开了那一边的车窗。 远天,只见黑云正向着洛阳慢慢压过来。 残月孤星,一切似梦中的景象。 …… 丑时前后,天上下起了暴雨。 去甚面色焦急,一直在魏府的大门口来回踱步,等着魏行贞回来。 可是雨幕中一切都雾蒙蒙的,光照不见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 夏日的暴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丑时三刻,雨夜里魏行贞终于擎伞而归,去甚一眼便望见了这模糊的人影,立刻打开伞跳入了雨中。 “爷!您回来了!” 尽管魏行贞手上也有一把大伞,可身上还是全都湿透了。 “这伞举在头上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魏行贞语气中有些厌烦,“也不知道这些人雨里打伞是为了什么……好看么。” 进了门,魏行贞将伞收了丢给了去甚,“去关门。” 去甚抱了伞,飞快地把门合了起来。 魏行贞走去门檐一角,像只狐狸一样,用力地甩了甩头和肩膀。 雨水呼啦呼啦地随之甩落,把他脚边的地面全都打湿了。 他舒展双肩,这才轻松地舒了口气——方才还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已经重新变得干燥而蓬松。 魏行贞看了去甚一眼,“你怎么不去休息,等在这里干什么?” 去甚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这……您都没回我们哪好休息。我刚才还在想呢,要是丑时过了,您还不回,那我就和不恃再跑一趟,去宫门口等等您。” “不用,”魏行贞沿着庭院的走廊快步往里走,“没有吩咐,你们不要主动到外头去找我。” “诶,明白。”去甚立刻点点头。 “阿嫣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么?” “呃……嗯……” 魏行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支吾的去甚,颦眉道,“怎么了?” 去甚面露难色。 “太太她……这会儿到底是算歇了还是没歇,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就……就等爷您回来,看看。” 第四十七章 人生忽如寄 “她在哪里?”魏行贞问道。 去甚遥手一指,“后院兰亭那边……我让不恃在那儿看着了。” 魏行贞瞪了去甚一眼,“你们在家里搞什么东西?” 还没等去甚进一步解释,魏行贞已经健步如飞向着兰亭飞奔而去了。 暴雨如注。 魏行贞与去甚一前一后奔向了兰亭,很快,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冯嫣的影子——她还穿着今晚夜宴时的衣服,只是人正俯身趴坐在兰亭的石桌上。 桌上一盏孤灯,在雨夜里轻轻跃动。 近旁的不恃也听见了脚步声,他起身穿过雨幕,很快来到魏行贞和去甚的面前。 空气中飘来浓郁的酒香——就连这样的大雨,都洗不去红垆缥醪的香气。 魏行贞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爷。”不恃闷闷地喊了一声,“你回来了。” “其实我们劝过太太了,但没有用,”去甚连忙辩解,“太太让我不要在附近晃悠,我才找了不恃过来看着,以免出什么意外。” 魏行贞扶着额头叹了一声。 “我们总不好去抢太太的酒杯。”去甚讨饶似的望着魏行贞,“真不是故意放着她这样的……” “……你们去休息吧。”魏行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错不在你们身上。” 不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嫣,刚想说什么,去甚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往回,“快走快走!” 随着去甚与不恃的慢慢远去,天地间又只剩下大雨倾盆的声音。 今夜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之夜。 有人的前途与身家性命在一夜之间倾覆,有人失其所爱痛彻心扉,也有人正怀抱美酒与友人深夜痛快畅谈——所有事情都密集地发生在这个夜晚,而后将所有人的命运再次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日的雨夜还是有些寒冷,冯嫣听见响动,有些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用冰冷的手背贴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凝神想要看清眼前的桌子和杯盏,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 刚想回头,那一阵大棉花团似的安宁便弥散开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是魏行贞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魏行贞很快在冯嫣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红垆缥醪的酒盏看了看,里面勉强还剩了最后一点残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他抬手给自己斟酒,忽然面无表情地念起诗来。 “我还奇怪,夫人怎么写这样的句子给我,你又不会喝酒,如何能懂饮酒之乐?” 冯嫣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听着他这一通长篇大论,过了半晌,她才突然想起来——魏行贞刚才念的,正是那日在国公府时,她在他诗文旁加的脚注。 原来魏行贞看到了那首诗啊。 真好笑……她都快不记得这回事了。 此刻,冯嫣没有了半点论诗的心情,相反,魏行贞一来便开始念念叨叨,好像一个念经的和尚,相当地烦人。 她两手撑着石桌,勉勉强强站起了身,然而手还没有离开桌子,便已经被魏行贞扣住了手腕。 “这么大的雨,夫人要去哪里?” 冯嫣略有些不快,她低下头瞪了魏行贞一眼,四下却忽然陷入黑暗——桌上唯一的一盏烛灯,偏巧在这时油尽灯枯了。 远处雷声隐隐,除了偶然间划过天幕的闪电,再没有其他光亮。 “你……松手。”冯嫣喘息着说道。 魏行贞轻叹一声,“夫人……” “谁是你夫人……”冯嫣试图挣开他的手,声音骤然抬高,“早就和魏大人说过了吧,我听不惯!!” 黑暗中,冯嫣感觉魏行贞起身靠近。 “……松手!” 冯嫣久久挣脱不得,索性沉下肩,向着魏行贞的方向狠狠冲撞了过去。 两人应声跌在一处。 这样大幅度的动作让冯嫣一时间觉得头疼欲裂,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两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等待这一阵眩晕过去。 亭外雨声越来越大,魏行贞安静地坐在地上,让冯嫣枕靠在自己的肩。等到怀中人的呼吸慢慢恢复了平稳,魏行贞轻轻将她抱起,而后大步踏入雨中。 雨水落在魏行贞头顶尺余寸的地方便溅射去了别处,好像有一层无形的薄幕挡在他的上头。 今晚的主屋昏暗一片,没有点灯,但魏行贞精准地绕开了所有的家具的位置,抱着冯嫣进了卧房。 屋外雷声阵阵,但冯嫣已经沉沉睡去。 魏行贞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用指尖轻轻绕起冯嫣的一绺长发。 冯嫣的头发很柔软,像铺展的丝绸。 “睡着了吗。”魏行贞轻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缓慢的呼吸声。 魏行贞自言自语地喃喃,“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来得早了……” 过了片刻,他慢慢松开了手。 “做个好梦吧,夫人。” …… 次日一早,魏行贞尚在睡梦中,再次觉得近旁有些扰动。 他敏锐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冯嫣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望着他。 “……” 他松了口气。 “阿嫣你干什么……” 冯嫣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魏行贞半坐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距离先前冯嫣睡下,应该还不到两个时辰。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就是突然醒了。”冯嫣轻声道。 望着冯嫣,魏行贞忽然觉得有一点头疼。 她脸上微醺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去,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落在胸前,发梢还沾着水,看起来已经梳洗过。 这样的冯嫣看起来比平时憔悴了许多,连眼神都略略黯淡下来。 “……那就是有话要和我说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点了点头,“我在想一件事。” “说吧,我在听。” “我们……什么时候圆房比较合适?” 魏行贞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什么?” “我与魏大人多日夫妻,再这么拖下去,也没有道理。”冯嫣轻声道。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沉默。 窗外鸟雀呼晴,屋内却好像连空气都凝结在一起。 “魏大人?”冯嫣的目光追了过来,“你是怎么想的?” 至此,魏行贞终于叹了一声,他抓了抓头,“我还没有准备好。” “……?” 这次轮到冯嫣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魏行贞又重复了一遍。 冯嫣颦眉,声音中带着几分恼火,“我怎么听不懂魏大人在说什么……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意味着什么,在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冯嫣话锋一转,“还是说魏大人确实惜命,现在又不愿——” 话音未落,冯嫣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魏行贞左手撑着地,突然起身靠近。 冯嫣本能地向后仰躲,可在相隔寸许的时候,魏行贞的动作又慢下来。 两人的额头还是缓缓地碰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冯嫣一时微怔。 “喊我的名字。”魏行贞轻声道,“不要再叫魏大人了,我也听不惯。” 第四十八章 舍得吗? 冯嫣有些迟疑。 她望着魏行贞的那双眼睛,忽然想起来,那天从太尉家离开时,他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不必喊我魏大人,一样唤我名字就好。 这么执着吗。 “行……贞。”冯嫣低低地唤了一声。 魏行贞心满意足地退坐回原处。 两人相对而坐,冯嫣望着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没准备好……你要准备什么?” “因为阿嫣现在心里有别人,”魏行贞答得直白,“我不想勉强。” 冯嫣怔了一下,“……我没有!你不要没事给自己乱找帽子戴。” “那你昨晚在兰亭喝什么酒?” “我……”冯嫣一时语塞,“……我不过是,突然想尝尝红垆缥醪的味道。”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冯嫣皱起了眉,“……魏行贞,你是不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恰恰相反,”魏行贞正色道,“正是因为摆正了,才不想勉强。” “既然如此,那明日你我就去和离,我也不用你勉强——” “阿嫣舍得我吗?”魏行贞轻声打断道。 “……呵。” 冯嫣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别处。 舍得吗? “神都如此繁华,”魏行贞平心静气,“还有许多地方阿嫣都没有去过,即便是和离,不如也再等等。” 片刻的沉吟过后,冯嫣的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身后魏行贞问道。 冯嫣拍拍衣袖。 “饿了,去吃饭。” …… 这天上午,魏行贞照例在早膳后出门去官署。 冯嫣独自返回屋中,不一会儿便再次觉得有些昏沉,她在卧榻上一直躺到临近正午,才觉得昨夜的酒真正醒了。 于是冯嫣起身,像往常一样坐在屋中读书。 只是没翻两页,她便觉得心中气结,读不下去。 ——“我还没准备好。”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正是因为摆正了,才不想勉强。” ——“……阿嫣舍得我吗?” 想到这最后一句,冯嫣捏着书页的指尖不觉用力,只听得一声细响——纸沿竟是直接被她搓破了。 她看了看被自己捏至残损的书页,很快将书册丢去了一旁。 今日不适合读书。 冯嫣起身换了鞋袜,正打算去院子里走走,不过才一出小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姐!”冯小七远远地挥手。 冯嫣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小七跑近,笑道,“陛下为了悼念老太尉,让国子监的师傅们今日下午放半天假,好腾出时间去太尉府凭吊。我提早下了学,就来看看你!” “就你一个人?” “本来五哥也想来的,但平妖署那边这几天好像有什么大动作,所以他一早就归队了。” 冯嫣颦眉,忽然想起昨晚魏行贞被喊回宣政殿的事。 当时浮光说大理寺那边在明堂地宫案上有了一些进展,也不知道所为平妖署的大动作,和这件事是不是有关…… 冯小七接过冯嫣手里的花锄,“阿姐这是要去哪儿?” “去旁边园子里走走,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位置,适合挖个池塘……”冯嫣看向妹妹,“小七想来看看吗?” “嗯!” 散步的时候,冯小七感慨地看着这里的院子,虽然这里与姐姐在冯家的小院全然不同,然而风格却是完全一致的——冯嫣才搬来这里几天……这个效率也太高了。 “阿姐这么大的花园,这两天也要加强安防才是。” “嗯?怎么了?” 提起这茬,冯小七就忍不住乐,“阿姐上午一直待在家里,所以不知道吧……昨晚镇国公以桃花花瓣作花裀的事今天一早就传开了,现下许多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在收集花瓣。可这会儿除了洛水边的永林,哪儿还有盛开的桃花啊, “结果竟有人为了得赏钱铤而走险,今天上午偷偷去陛下的永林窃花!” “胆子这么大么?” “是啊,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窃花贼被桃花卫当场逮了个正着,不过听说陛下没有重罚他,只是打发那人去广德寺扫台阶了。”冯小七笑道,“我来时顺路去打听了一圈,这会儿不止是桃花花瓣买出了价,白兰、木槿、牵牛、荷花……市面上全都有人在收。” 冯嫣笑了一声,“这位国公爷……也不是第一次引起这样的动静了。” 冯小七好奇起来,“他还做过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 两人在层层叠叠的树荫下行走,烈日变成星星点点的微光洒在他们身上。 “天抚十二年,他偶得了几株玛瑙石榴。”冯嫣轻声道,“五月围猎的时候,正逢石榴花盛开,他怕别人看不到自家的石榴花开得有多好,便将花枝移植到木槛中,底下再添上几个轮子。 “人家出行,身后跟着自家的猎犬鹰鹫,他则牵着一辆放着花的小木车,呼作‘移春槛’; “结果没过多久,长安一带的木匠便开始彻夜赶工——因为家家户户都想打一副‘移春槛’,等来年春日的时候斗花。” “等到天抚十三年春,他又迷上斗鸡,拉着三五好友立了斗鸡社,于是当年京城一只雄鸡的价格能卖到上百钱; “次年春,他又拉上好友去山中踏青,众人在竹林中静坐,约定旋落的竹叶落在了谁的杯盏里,谁便要饮酒赋诗——” “啊,”冯小七突然反应过来,“为了看魏大人步行而专门割断了马匹缰绳是不是也是那次?” “对,”冯嫣点头,“时人称之为‘飞英会’。” 冯小七终于明白过来。 “那这么说来,我也早听过这位国公爷的大名了……奇人啊。” …… 大理寺的一处议事厅内,纪然突然颦眉看向了魏行贞。 “魏大人?” 魏行贞拿起杯盏饮一口茶,“怎么了?”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魏行贞放下了茶盏。 “……你们从审讯中得知,上次在淳和坊抓到的四人均是几年前逃荒至洛阳的流浪人,这几年来一直受城中商户沈千及其手下‘无为馆’的救助。” 纪然微微后仰,两手抱怀,审视着魏行贞的言行。 从今早进大理寺开始,魏行贞便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不过,他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开心事,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时不时会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看不出来,原来魏大人在听啊。” 魏行贞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纪大人主持例会,不好好和你的下属讨论案情,怎么反倒来盯我有没有认真听你讲话。” “魏大人此言差矣,”纪然也冷着脸,“这次皇上既然钦点了你督查此案进展,那我就要保证,魏大人获知的消息,时时与我们保持一致。” 第四十九章 主角教育 魏行贞的目光重新移到纪然身后的那块大黑板上。 “纪大人继续吧。” 纪然这才重新拿起竹枝,指着黑板上的滑石笔笔迹,接着开口。 “这四个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在审讯时又讲不清‘一线牵’的具体操作,经过内廷禁厌师的查验,昨夜终于在几人身上都确认了傀术的痕迹,而所有残存傀影的方向——都指向了无为馆。 “我们连夜召集平妖署的同僚,带人抄了洛阳无为馆的主馆和两处分馆,捉拿相关案犯一百二十七人。 “无为馆馆主沈千,金陵人士,从事盐铁生意二十余载,是个儒商。此人不管是在洛阳还是长安都有不浅的人脉关系,更是许多侯门王府的常客,所以平日能接触到很多权贵。” “‘一线牵’之术能凭人爱憎隔空摄人心神,甚至取人性命,而权贵之中,难保没有人有可能危及到陛下——这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纪然讲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昨夜陛下召见,便是怀疑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想要对她不利。” “有道理,”堂下一青年突然反应过来,“邵氏是御前多年的女官,长公主又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这两人都与陛下走得很近。” 纪然皱眉道,“所以不止是我们,现在平妖署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追查,今早他们去岱宗山查探野灵源头了,下午会来大理寺和我们一同会面。” 一个年轻姑娘举手,“头儿,我有个问题。” “讲。” “这个沈千现在是在哪里?”那姑娘颦眉道,“是被平妖署的人带回去审问了么?” “这就是离奇地地方……”纪然顿了顿,“昨晚,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野灵,灰飞烟灭了。” …… 魏府的花园中,冯小七和冯嫣在一处石板凳上小憩。 冯小七枕在冯嫣的膝上,像只小猫一样眯着眼睛。 姐姐的手指像是梳尺一样,轻轻地划过她的头发。 “话说今天我来这儿的路上,好像看到无为馆被封了。”小七稍稍挪腿,调整了一下侧卧的姿势,低声叹道,“也不知道今年立秋,沈老板还会不会来家里喝茶,我还等着看他今年等带什么新鲜玩意来呢,” “是吗。”冯嫣有些意外,“为什么被封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好多平妖署的官兵守着各个宅门,我在附近打听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到底是怎么了。” 冯嫣轻轻敲了一下冯小七的脑门,“下次这样的热闹不要再去看了……真要是好奇,等五郎回来,你问他不就好了?” 冯小七一下睁开了眼睛,“哇,阿姐你是不知道,每次我想从他嘴里撬点儿话,不知道要帮他干多少活儿——要不是看在有些老文书确实还蛮有意思的份上,我才不干呢。” 冯嫣又笑了一声,“所以你就想去平妖署?” “是呀,”冯小七坦然回答,“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的太有意思了,可惜我神识到现在还没开,不然早就去平妖署报到了……感觉这段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寒兰前几天还和我说,她这几日要告假和家人一起去洛水边游湖,结果谁知道突然封湖了。” “毕竟最近野灵作祟,小七也少去水边。” 冯小七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沉了沉嘴角。 “嗯……阿姐不用担心,我都明白的,” 冯嫣的手停了下来,“小七是真的不考虑以后去司天台谋职吗?” “不考虑。” “为什么?”冯嫣问道,“你的术数功底很好,若是在司天台,应该能很轻松——” “主要还是不感兴趣。”冯小七闭着眼喃喃,“每天待在一个屋子里对着草稿纸发愣的日子,我是过够了……” 总的来说,想换个活法。 冯嫣莞尔,“那小七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神识一直不开,要怎么办?” “不会的。”冯小七答得斩钉截铁,“我觉得,我只是需要耐心等待一个契机。” “……怎样的契机?” “嗯……”冯小七想了想,重新坐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 冯嫣又笑了一声,“但你就是相信有?” “对。”冯小七笃定地点了点头。 有些话,小七实在是很难和冯嫣解释清楚。 比如“主角命运”这种设定。 从穿越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冯小七就感觉自己手里的剧本很熟悉。 这并非是说她从前在哪里看到过这里的故事,而是自身所背负的命运实在是太套路了。 首先,她是背负着家族莫名诅咒的小女儿; 其次,她的亲友个个天赋异禀; 第三,她的神识一直未曾觉醒,所以体质一直与普通人无异,即便书面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废柴小姐; 第四,她的身边一向不缺像岑灵雎这样的刁蛮姑娘——不仅不缺,甚至可以说是层出不穷…… 而她自己,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镇做题家,毕业之后猝死在 996 的工作狭间,再醒来时已经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异域—— 这要拿的不是主角剧本,真的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五哥之前也劝我少折腾,如果非要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那不如明年去考司天台,凭我们的家世和我在国子监的排名,这件事挺容易的。 “他觉得平妖署的工作太辛苦,不适合女孩子,再说殷大人在司天台,我去了也能有个照应。 “但我还是觉得观星测数的事情做起来太无聊了,我不喜欢。” 冯小七转头看向冯嫣,“阿姐也觉得我太任性了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想了想,又低声道,“但小七……确实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冯小七轻声一笑,两手撑着石凳的边沿,脚尖轻轻地在地上摩擦。 “这样的事,从前我是不敢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冯嫣微微侧头,“为什么?” 冯小七没有回答。 在从前,她绝不会相信世界上存在一只善意的、偏爱着她的手来安排她的命运。 但她现在愿意相信,也愿意为此冒险。 “小七?” 冯小七笑着站了起来,她走到冯嫣跟前,伸出了自己的两只手。 “阿姐,我问你,如果现在告诉你,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人构建出来的幻象,而我手上有两颗药丸。 “吃下蓝色的那颗,一切会维持现状,你会继续在这里度过平安的生活。 “吃下红色的那颗,你会从幻象中醒来,但是真实的世界会残酷到远超你的想象。 “你会吃哪一颗呢?” 第五十章 侵入 这不是冯小七第一次做出这样古怪的事。 如果此刻坐在小七对面的人是冯易殊,他会两手拍打在冯小七的掌心上,然后一脸嫌弃地说,“没病吃什么药?你不要整天想东想西,尽整些没用的”。 但冯嫣不一样。 冯嫣很少作这样的质疑,也从不嘲笑。 她凝视着冯小七的手心,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答案。 这也是冯小七最喜欢姐姐的地方。 对冯小七而言,当她一个人穿越到架空的时代,便成了一个永远难以回归故土的异乡人。这种漂泊所带来的深刻孤独,有着未经历者难以想象的煎熬。 正当冯嫣抬起衣袖,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冯小七突然把两只手都收到了身后。 “嗯?”冯嫣抬眸,“为什么把手收回去了?” “因为我觉得这两种选择都不够好。”冯小七认真起来,“我一直认为,所谓‘主角’,就是要能做第三种选择的人。面前有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不管选哪种都是失败的,一个真正的主角,应该要给出第三种选择。” “这样啊……”冯嫣想了想,她站起身,轻轻捋了捋冯小七的头发,“那我大概明白了。” “阿姐明白什么了?” “去司天台谋职,或是嫁与他人为妻,都是旁人给到小七的红蓝药丸,你想要挣出自己的第三种选择。” 冯小七怔了一下,忽然很感动。 “你今天来,是特意来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吗?”冯嫣又问。 冯小七点了点头——阿姐竟然连这一点也听出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让姐姐知道,任何时候,人都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只是有时候人可能意识不到。 “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有人让你觉得生活陷入了绝境,摆在眼前的好像只剩下了很糟糕和更糟糕的选择,你永远可以跳出来,不需要被那些选项困住。” 冯小七认真地抓住了姐姐的手,“因为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在阿姐这一边。” 冯嫣倒是能看出来小七眼中满满的真心,不过…… “嗯……”冯嫣略略颦眉,“但是,谁会让我的生活陷入绝境呢?” …… “啊嚏。”魏行贞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纪然瞥了他一眼,“哟,魏大人这是着凉了?” “没事。”两人快步走出大理寺的院门,魏行贞低声道,“纪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纪然站定,“下午平妖署的会,魏大人真的不打算听一听?” “你们做好记录,结束后派人送到凤阁官署就好。” “是我的错觉吗?”纪然望着魏行贞,“我怎么感觉,魏大人好像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魏行贞几步上马,向着纪然道,“……因为我既相信纪大人断案的水准,也相信平妖署捉妖的水平。” 两人彼此作揖,而后一声轻快的“驾”,魏行贞连人带马迅速消失在纪然的视野。 正午时分,天地一片白亮。 纪然眯着眼睛,略一挥手,有两人从近旁的屋檐下悄然而出,紧紧跟了上去。 …… 傍晚,冯嫣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咀嚼着今天小七与她说的话——小七已经觉察到了魏行贞对她的不喜,并且有了自己的猜测。 但……在这件事上,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冯嫣侧目,见去甚向着这边跑来。 人还没到跟前,去甚便开口问道,“太太!快戌时了,大人还没有回来,您要先吃点儿东西么?” 冯嫣摇了摇头,“不用。” “您还是先吃点儿吧,就算是要等大人回来,也可以先吃些东西垫着,要是饿坏了肠胃——” “你好聒噪啊。”冯嫣笑着道,“说了不用,就是不饿。” 去甚挠头,“这……这怎么可能不饿嘛,您中午就和七小姐吃了那么点东西,送走了七小姐您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这一晃都挨到晚上了不可能不饿,大人先前就说——” 冯嫣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吧。” 去甚笑起来,转身给冯嫣引路,“大人先前就交代过,一日三顿主餐都要让太太您按着时辰,您正餐吃得少,厨房里最好随时备着粥菜,以便——” 去甚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冯嫣并没有跟上来。 “太太?” 他回过头,见夕阳里冯嫣伫立原地,凝神望着后院的方向。 去甚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冯嫣此刻的目光又平添了几分狩猎者的意味。他顺着冯嫣凝视的方向望去,然而整个后院一片宁静,没有半点异常。 “太太是看见了什——” “别跟着我。” 冯嫣轻声留下这句话,独自沿着另一条小路向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太太!” 冯嫣没有回头。 黄昏变幻的光影渐渐转向暗淡,阴阳交割的时辰非常短暂。 冯嫣聚精会神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那阵似有若无的诡异气息,就潜藏在不时扬起的夏风里。 等到天幕渐渐由金橘色转为淡蓝,冯嫣的脚步也终于停在了后院的结界之前。 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这应该,就是先前魏行贞提醒她不要一个人过来的地方。 四野又恢复了一向的静谧,冯嫣闭上了眼睛。 先前似有若无的异动虽然只有一瞬,但却让她感到非常熟悉。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只树妖回来了,但等回味过来,她又觉得这其中有些细微的不同。 树妖的气息……是末等的,浑浊的,它的喜乐哀惧虽然像极了人类,但那种浓烈而磅礴的情感,非常有辨识度。 然而这一次的潜伏,却多了几分令人感到棘手的危险和狡黠,如同静水流深,悄无声息。 冯嫣的嘴角微微提起,对这个此刻正隐于幕后的敌人,她忽然有了一点点的期待——或许这一次要面对的妖物,不会像之前的几次那样无聊。 她的神识以她脚下的土地为圆心,慢慢向外铺展。 这一层金色的光晕,浸透了魏行贞布下的结界,沿着地表,渐渐覆盖了一整座庄园。 冯嫣的步子又再次迈开。 在西门马厩的角落,有个带着血腥气味的陌生人,正潜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