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以攻玉 开始坐下来查资料敲键盘的时候,赵攻玉似乎更像是为了完成学位论文的任务,也就是为写而写,并不是为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研究,她明白那个外表光鲜亮丽的自己,一路过关斩将,从985大学毕业,顺利保研本校,成为左邻右舍眼中“别人家的孩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目标明确的她,才是真正“迷途的羔羊”。从读书时的“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高下”,到人情世故中的阿谀谄媚,趋炎附势,她顺应着这个社会的洪流,成为众人眼中的佼佼者。可是自己真正要的,又是什么呢? 赵攻玉本科就读的是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硕士顺理成章保送到了考古学专业。最初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金融专业和新闻专业分数不够,没录上,然后被调剂了过来。在读研的岔路口,她又为争夺保研的机会错过了审视自己的机会,没时间去问问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想从事的是什么行业,就继续在堆积如山的文献里拼搏厮杀了。 赵攻玉坐的位置,是图书馆的回廊。回廊一面是地板,一面是红墙,廊顶和靠外的一面墙都全然由厚重的玻璃构成,所以这里不需要灯光,也会有充足的光线。而此刻,外面正肆虐着凄风苦雨,赵攻玉抬头,透过玻璃顶看羊蹄甲和树叶纷纷落下,试图把自己从毫无意义的开小差中拯救出来。 迷茫啊,假大空地思考人生是身后萧条,务实一点地低头写论文又是后顾茫茫,赵攻玉一把将电脑盖扣下,肆无忌惮地走向新书库,寻思着找本新的小说䁖䁖。 她曾经以为,文学就是自己的生命,可是凭借自己浅薄的根基和稀疏的文笔,文学却不足以成为供养生命的养料,好在还是承担了她生命中大半的兴趣,从古典文学到网络小说,她无所不爱,她在笔落惊风雨的长河里徜徉,也在狐狸等待姑娘的沙丘上周游,文学的世界,似乎是唯一能够救她脱离挣扎和纠结的港湾了。 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她的逃避与平静。导师打电话叫她过去办公室一趟。 导师的办公室在一幢始建于民国年间的红楼里,像学校里其他建筑一样,整齐划一的红砖碧瓦,构成这座乐园一样的南国学府最显著的特征。看着红楼门口的南派石狮子,赵攻玉不由向后依靠在一棵笔直的大王椰子树上,她又踌躇了。 每一次面见导师,都是赵攻玉最烦躁不安的时刻,根本原因是她对自己的学术水平有清晰的认知,自己是百分之一百会辜负导师的期望。直接原因则是……论文没有任何进展,反而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她的导师最是和蔼可亲,每当导师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随后轻启厚唇,笑容满面地问一句“大作完成得怎么样”时,她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心虚。可能是在哭哭啼啼的师姐那里受了太多的惊吓,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导师往往又会安慰她几句,鼓励她继续努力,言辞恳切而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她突然从那把年老色衰的座椅上跳起来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似的。 虽然并不会受到惩罚,甚至都不会被疾言厉色地对待,但是久而久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感到羞愧不安吧。 赵攻玉想到这里,还是厚起脸皮,硬着头皮,缓步踏进了这座红楼。 出乎意料的是,本次面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她那不争气的论文,而是一个新的学习机会——下工地。 下工地,即到考古工地参与考古发掘,是每一位考古专业学生的必修课,赵攻玉当然也不例外。从本科二年级起,她每年暑假都要前往工地参与发掘。即便如此,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半吊子,基本功还可以,操作规范也烂熟于心,但是碰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地层和遗迹现象就会六神无主。而考古发掘,并非像她熟读的那些小说中描绘得那样妙趣横生,也不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莫测高深,陪伴着她的,很多时候是炽热的阳光,挥汗如雨的民工,和刮得平平整整的黄土。 本次导师安排给她的,正是与她研究方向相关的辽代墓葬的发掘与整理工作。 第二章 真心诚意 陈诚意声嘶力竭地吼完,不由得瘫倒在了地上,“cut”声一喊,两个助理立刻冲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他被搀扶到了场边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下时,依然觉得血压冲顶,人要昏过去似的。现场工作人员对他的专业程度啧啧称赞,助理在身边端水打扇,然而周遭的嘈杂与纷乱好像离他很远,他仍然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情绪之中。 这场戏拍完就杀青了,陈诚意对围栏外蹲点的粉丝报以诚挚的微笑,她们可以为了看他三秒钟,而在那里等待三个小时,陈诚意深知粉丝的不容易,和对自己至深的热爱,所以就算在机场,遭遇人潮拥挤跌跌撞撞或者镜头直击面门的恼人场景,他都尽最大可能保持着耐心和好脾气。 这种处事风格,可能来自于陈家一贯的家风,也可能来自于幼时母亲的谆谆教诲,但是,他始终觉得,好像这些并不是关键,那么具体来源如何呢?他也说不清楚,仿佛是心底的声音,或者已然遗忘的前世往事,一直提点着他,真心待人,诚意做事。 杀青后的几天里,陈诚意赶了两个通告,就马不停蹄地展开下一个工作了。 这部新电影,是一个以考古为原型的故事,大班底大制作,所以剧组要求,演员要提前前往考古工地体验和学习。最开始提到这个要求的时候,陈诚意的团队是拒绝的,虽说演员是要敬业,但是当红小生怎么能受这份儿苦?陈诚意本人却爽快地答应了。他对自己的定位,是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要具备超强的专业素养,所以即使颜值爆表,粉丝众多,他还是不肯利用流量,在当下的红利中分一杯羹。他反而选择了踏踏实实拍戏,常常一个月都不更新一条微博,所以他的粉丝经常哭笑不得地搜寻失联人口,看着他偶尔更新的微博广告怨声载道。 除了这些高大上的理由,当然还有私心,他早就想去看看考古这个众人眼中高大上又神秘兮兮的行业是怎样的,这回可好了,正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乎,作为一个真正的演员,陈诚意开开心心地收拾了行囊,坐了飞机,又换乘汽车。车窗外大片的蓝色、翠色彻底把他吸引到了那个天似穹庐、风吹草低的世界,仿佛都市的红灯绿酒、繁弦急管与他再无关系,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套马的汉子”,就此驰骋在外面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就这么随着思绪飘零,飘到了本次行程的目的地——内蒙古巴林右旗。 然而到达驻地后,那一系列美好的景色在生活的天平面前,却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此刻“套马的汉子”才发现,剧组和经纪人执意安排他住房车是合理的。虽说已经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考古驻地了,但是对一向持有高品质生活标准的陈诚意来说,与理想中的情况还是相去甚远。听来接待的领队介绍,现在的牧民基本上都已定居,由于这里每一户人家与其他人家都距离很远,平素都要靠骑摩托车相互交流,所以考古队分散地驻扎在几户牧民家里。他来的这户人家,距离发掘现场10公里左右,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所以两位女队员都住在这里。同住这里的还有领队、年纪较大的技工师傅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实习队员,方便照看队员,相互帮助。 陈诚意环顾四周,几座红顶白墙的平房矗立在广袤的草原上,周遭围绕着羊圈和马厩,不远处还有几处毡房,其中一座毡房的门口停放着两辆摩托车,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一些工具。眼前的小景和头顶湛蓝广远的天空、脚下因踩踏而稀稀疏疏的草地、斑驳的黄土,构成了一个壮阔又温暖的家。 这个时间其他队员都还在工地上,年过四旬的领队和热情的牧民夫妇迎接他进了家里,为他献上哈达嘎。 陈诚意的眼睛掠过门边褪色的蒙古语春联,打量着屋内的一切。映入眼帘的首先干干净净的木地板,然后便是火炕最抢镜。他本身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即使在他记事起家里已经不睡火炕,他还是对这玩意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熟悉感。现在正是夏季,不能体验睡火坑了,陈诚意便喝着奶茶,跟领队和牧民聊着天,压下小小的失落感。虽然没有火坑睡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留在牧民家住,不为那套高大上的“演员吃苦”理论,单是因为这种体验新鲜别致。 一整个下午就在聊天和安顿收拾中度过了,晚半晌下工的队员们乘坐着五菱回来了。大家鱼贯而入,一个个微笑着跟陈诚意打招呼。打头的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人称“帅哥”,山西人,除了发掘之外,还负责开车,旁边的男生取笑他,“叫他帅哥可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单纯因为他的名字是这个字”。听到这话,帅哥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一刻陈诚意忽然觉得,如果熄灯了,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凭借这口牙齿,也可以把帅哥揪出来。刚刚取笑他的小伙子叫鹏飞,河南人,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似乎有点轻浮。站在鹏飞身边的,叫巴图,是个蒙古族小伙子,人高马大,看起来很精壮结实,腼腆地扬起笑容。旁边纤瘦的姑娘,个子不高,顶着一对大大的眼睛,配着小巧的五官,叫苏日娜。要不是听她自我介绍,陈诚意肯定猜不出她也是蒙古族。在他的印象里,蒙古族姑娘当真不应该是这样露浓花瘦的。苏日娜冲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向他介绍才进来的老技工师傅:“牛师傅是我们工地上资格最老的师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跟着他,可以学到第一手的考古技能,他的发掘日志,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榜样。” 陈诚意连声称赞,不住地点头握手,以表示敬佩之意。然后又顺着苏日娜的指引抬起头来,顺着牛师傅的肩膀向外看去,又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外,从那一秒钟开始,陈诚意不再听得见苏日娜的声音。 进门的,是一个熟人。 第三章 初见 “熟人”一边走进门来,一边拿着电话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抬头冲陈诚意笑了一下,随后立即拐进了旁边的房间。她讲的每一个字陈诚意都听清了,但是每一个字都没法听懂。 陈诚意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墙角,尝试着仔细回忆这熟人究竟姓甚名谁,与她在何年何月何处见过,但是大脑却down机不肯检索。取而代之的,是那熟人叽叽喳喳的讲话声音,和她倏忽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 那形象,他确定还是刚刚的这个姑娘,还是那头束在脑后、乌黑的过肩长发,还是高挑微丰的身躯,还是苍白的面孔,还是饱满的面容,还是惹人注目的单眼皮,还是满含善意的瞳孔……一切特征,都与她并无区别。 只是,她身着的,并不是黑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长袖T恤,戴着的,并不是附有宽大垂布的遮阳帽,腋下夹着的,也并不是干活用的粗白线手套。 她身着的,是一件紫金百花衫,搭配杏黄色的金缕裙,衣带垂于膝下,腰间系着玉制的蹀躞带,脚蹬一对长筒红虎皮凤凰花靴,乌黑的长发梳成了一个百宝花髻,高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摇,前额上方还有一块刚长出没多久的新发茬,仿佛还能看见碧青的头皮。一侧的耳旁贴着翠钿,耳垂坠着秀玉。她的周身散发出明媚鲜妍的光芒,耀眼夺目,刺得陈诚意快要睁不开眼,视线随之逐渐模糊,最后一刹那只看到她额上细长的双眉,如悠扬的远山。 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视线方变得清晰,苏日娜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陈诚意回过神来,旁边房间里高八度的听不懂的语音语调已然消失,那熟人握着手机,站在他的面前,满目惊诧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哭了?” “干眼症而已。”陈诚意心虚地干咳了两声,心下却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赵攻玉,岭南大学考古系研究生,广东佛山人。你看她慈眉善目的,其实是个‘菩萨蛮’!”狡黠的笑容浮现在苏日娜的脸上,随即她亲切地揽过赵攻玉,抬高手像逗弄小狗一样拂了拂她的头发。站在身量不高的苏日娜身旁,赵攻玉更显得硕人敖敖。“她们俩的地域真该掉个个儿,”陈诚意在心里咕哝着。 “你好啊。”赵攻玉明快地伸出了手,略感尖锐的声音流露着掺杂粤音的普通话。 “你好。” 陈诚意礼貌性地握住她的手,倒也没再发觉异样,只是不由得被她右边面颊上近耳的一片指甲大小的青色胎记吸引住了目光。他的心里像有无数碎石滑落山崖,哐当哐当地不舒服,本能地便不想与此人深交。想到这里,却又升起一丝愧疚来。 赵攻玉和其他队员一样,对这当红小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虽说并不是自己的爱豆,剑眉星目、白白净净的样貌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也和大家一起期待着与明星见面。如今看他冰霜拂面却温文尔雅的笑容,似岭南十二月寒风冷气笼罩下的阳光,虚伪而无力,便证实了自己对明星一贯的猜想,哪是真心实意过来体验生活,分明又是做戏。等到了工地上,估计又是笑盈盈地摆拍几张,就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敬业的拼命三郎的美誉。 想到这里,赵攻玉对陈诚意的好感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她自认为是有城府的人,也是有素质的人,于是脸上始终维持着得体,呃,她自己却暗自觉得更像是做作的笑容。 “大家互相都认识了哈,你们年轻人聊得来。诚意主动放弃了房车,要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男孩子们都住在后面的平房里,行军床已经给你备下了。其他的成员明天上工就能见到。”领队笑容可掬地看着陈诚意,随即目光扫过其他人,言辞恳切,“其他的演员都决定住房车了,大家要尽力帮助诚意体验发掘工作和生活啊。” 陈诚意彬彬有礼地谢过大家,其他人也回以客气的酬酢。 晚饭与陈诚意想得不太一样。他原本以为会是地地道道的蒙餐,没想到却是北方人常吃的稀饭馒头配炒菜。他也看得出来,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考古队的大师傅已经拿出了最大的本事,但是似乎是耍不出更多的花活儿了。今晚的加菜,是牧民夫妇贡献的手扒羊肉和马奶酒,陈诚意怪不好意思的,想着虽然经纪人已经分送了礼物给大家,却还是让人家破费了,走的时候一定记得向他们表示一下。 考古人最不怕的就是饮酒。江湖传闻便有“嫁人莫嫁考古郎,酒精肝,胃溃疡”的美名。考古不逢下雨便没得休息,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大家也不好觥筹交错、酩酊大醉。少饮一点虽能怡怡情,但还是隔靴搔痒,令人不爽。为了弥补这份儿失落,巴图和苏日娜率先唱起歌来。 这是杭盖乐队的《海然海然》,因作为电影《寻龙诀》的插曲而走红,陈诚意喜欢这首歌,喜欢坐在草原上安然悠逸地看着丁思甜的胡八一,那种逍遥自在、高枕无忧的感觉,他恍然觉得自己也体验过。那感觉来自于终获挚爱、金石为开的豁然开朗,只是他这辈子,似乎还未遇到所爱。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望向了赵攻玉,下一秒与对方四目相接,便猛然收回视线。 赵攻玉只觉得那眼神莫名其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懒得深究,终究这个人雨我无瓜,左不过是场面上逢迎几天便可作罢。 一曲歌罢,苏日娜便提议让赵攻玉弹琵琶。影视剧里并不少见的场景,虽然大多数都是扮个样子,再由后期配乐,可是陈诚意对此已不觉新鲜,了无兴趣。他还是保持着良好的修养,“考古工地真是藏龙卧虎。”随即鼓了鼓掌。 赵攻玉也不矫情,从房间拿了琵琶出来,干脆利落地坐下,便弹唱了起来。 她弹的是著名的广府乐曲《彩云追月》。陈诚意记得这婉转清丽的曲调,却压根儿听不懂粤语唱词,好在他与旁人一样,依稀听懂了唯一的一句国语: 故人书断鸿鹄没,终是月穿云破。 《彩云追月》本是轻松舒畅的小调,这句词却与曲风格格不入,大有伤感之意。陈诚意心里又添了一丝不痛快,看着赵攻玉淡然地弹奏琵琶,自顾自地唱着曲儿,只觉得那场景莫名地熟悉,但又不是让人感到温馨融洽的熟悉,而是一种沮丧和怅然若失,就像儿时上学没带作业,在全班的瞩目下站在课桌后等着老师喊出那句“没带就是没做”的了然。 一向自诩“情商高”的赵攻玉却未察觉到这份不快,春风得意地演唱完自己改编的“大作”,虚荣心和表演欲充分地得到了满足,只是心里像缺了什么,闷闷的不舒服。她迅速地开启保护模式,安慰自己不要多想,然后继续无挂无碍地与大家谈笑风生。 没人好意思要求明星表演节目,可能是因为先天的距离,也可能是因为陈诚意还未与大家打成一片。一切以工作为先,不好闹到太晚,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了残局,便各自洗澡睡觉了。 陈诚意顾不得要与其他男生共享浴室、要与巴图共享卧室的简陋条件,破天荒省了他平日里的十八道保养工序,一切从简,躺倒在行军床上。巴图逐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陈诚意没有感受到未经浆洗的僵硬床品带来的不适,也没有发现床板在翻身时的吱吱呀呀,心里一片困惑与慌乱,却不知这思绪从何而来。 前边平房里,某人正经历着一样的辗转反侧。赵攻玉虽然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但也经过几天的适应,习惯了身下的行军床,睡了两三个整觉了。可今夜她却能听得清苏日娜每一寸的呼吸声,看得见笼罩四周的凄凉夜色。她又失眠了,可气的是,这次是没有来由的失眠。 月明星稀,平房里一片寂静,很真实的“薛王沉醉寿王醒”。 第四章 客途秋恨 天尚破晓,离规定上工的七点钟还早,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的陈诚意已经起身。他轻手轻脚地上厕所、洗漱,生怕吵醒酣睡中的其他男生。顾不得哈欠连连,他开始清晨的“醒肤模式”,轻柔地涂抹着护肤品,时不时透过窗子望向冷冰冰的铁灰色天空中泛起的一丝鱼肚白。防晒是必不可少的。他涂了一层,又喷了一层,又换衣服,足足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此时睡眼惺忪的其他男生也陆续起床了。 看到陈诚意从头到脚的全副武装,巴图忍不住笑了。且不说护肤防晒,他能坚持戴个草帽都不容易。其他男生也半斤八两,看到陈诚意戴着女生多用的布制防晒帽,长袖里露出冰袖,遮住大半个手,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明星终究是明星,与他们这群糙汉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赵攻玉看到陈诚意的扮相倒不觉得吃惊。岭南的普通男生往往也会比较注重保养,她也见怪不怪了。 早饭过后,大家乘坐五菱前往工地。陈诚意不想搞特殊去坐自己的车,由此一来,七座车就多出了一个人。鹏飞就主动骑摩托车走了。 摩托车绝尘而去,在旭日高升、辽阔的草原上飞驰奔腾,满目耀眼的金色与碧色,此情此景,真叫人痛快,陈诚意遂将昨晚的胡思乱想放下了大半,也按捺住了偷看赵攻玉的欲望。 陈诚意钻进车里,盯着窗外的旭日旷野。可能是因为困意,一路上大家都默默无语。车程走了大半,他才发现自己正巧坐在赵攻玉的后面,此时赵攻玉还没有戴上遮阳帽。陈诚意盯着她白皙的后颈,鬼使神差地想到,如果围上皮草,那会是什么样子? 好像是应该围上皮草? 猛然意识到形势不对,他闭上眼睛,强装镇定,所幸此时车已经驶进了工地。 与刚刚广袤恢弘的景色不同,五菱仿佛开进了另一个世界——高岸深谷。 工地在位置较高的开阔地带,背靠老林山,这是大兴安岭山地的一部分,整座山郁郁葱葱。南边便是爪子沟——一条清澈湍急的河流。陈诚意面北,看着不远处的树林,神秘而寂静,就像面对着《哈利波特》里的禁林,可又不像禁林那般黑暗和忧郁。阳光窸窸窣窣地穿过间隙,洒在跳动的叶梢上,一叶一枝都在勾魂夺魄。 背后传来嘈嘈切切的水声,他忽然想到,如果在满天繁星的夜晚,与心爱之人在这山谷,抬头看星,“倚杖听江声”,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他创造,哦不,也许是“真实经历过”的幻境里,在朗朗的星空下,在淙淙的流水声中,在料峭的微风里,在自己肩头痛哭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明眸善睐——赵攻玉。 寒意涌上身心,陈诚意始觉心下一惊,他慌乱地转身,幻境中的女主赵攻玉正在戴她那顶垂布遮阳帽,他这才发现其他住处的技工师傅也到了,大家已经各就各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经过前期的勘探工作,得知此处共计十座墓葬,均为竖穴土坑墓。听领队介绍,此处墓葬,最初是由一个进山采摘的当地妇女发现的。她见这里没人,就蹲下方便,一泡尿冲出了一件人形铜铃,就报告了文物部门。 十座墓葬一字排开,间距相当,编号自西向东排为M1到M10。已发掘完成的为M1,即将揭露人骨和随葬器物的为M2,挨着的其余几座还在发掘中。陈诚意抱着强烈的好奇心跟着领队上前查看。M1和M2的长度均为4米左右,北壁的长度均大于南壁,因此俯瞰这两座墓葬,墓口的形状并不是矩形,而是前宽后窄的圆角梯形。M1已经清理完成,墓深大约两米,随葬品和人骨都已被提取走。M2里驻扎着两个人,在中部位置,一位他没见过的技工师傅两脚分别踩在墓葬内部东西两侧的二层台[1]上,一只手扶着墓壁,另一只手拿着手铲,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刮着在陈诚意看来并不需要如此谨慎对待的泥土,姿势看起来怪异而滑稽。而在墓圹的东北角,赵攻玉蹲在已被发掘的更深位置,拿着排刷,渐渐刷出第一具动物的白骨。 陈诚意看得入迷,一半是因为对这个行业的新鲜与好奇,一半则是因为坑底与电影里那些穿着摄影马甲和户外防水靴、戴着牛仔帽叼着烟斗的探险考古学家的形象完全对不上号的赵攻玉。此刻她换了竹签,就像山水田园诗里的农家女子,安逸而恬静,细致入微地剔着骨头上的泥,偶尔因为腿麻而动两下,偶尔会不顾寒凉坐在墓土上歇歇晌儿。她全神贯注地做着眼前的工作,殊不知这一幕已然成为在她上方、全神贯注盯着她的陈诚意眼里的绝美风景。 原来考古工作者是这副模样。陈诚意暗想,情不自禁地傻乐。 “笑什么呢?”一个轻柔甜美的声音出现在他身旁。 “诶,丽诗来了。”陈诚意闻声抬头问好。 来人正是他这部电影的女一号,当红小花、影视歌三栖艺人李丽诗。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几位演员,每个人都包裹严实,领队刚刚去工地门口接了大家过来。几位艺人便围到了M2周边。 赵攻玉抬起头来,穿越昂贵的墨镜,看到了那双她念念不忘的澄澈双眼。 她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竹签,也顾不得脏兮兮的手套,便一把捂住了嘴,欣喜若狂,随即出声:“哇,你係米何嘉文何生啊?(你是何嘉文何先生吗?)” “係啊,你好。” 赵攻玉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看尽通胜[2]才出门。何嘉文是羊城的知名本土歌手,改编和翻唱过很多广府乐曲,其中就有赵攻玉耳熟能详的《落雨大》和《月光光照地堂》[3]等歌曲。后来因为俊美的外形,逐渐向影视方向发展,到现在起码已经跻身二线。虽然年过三十,不似流量小鲜肉年轻可人,但是赵攻玉觉得,他的底蕴却是其他明星难以超越的。最重要的是,虽然面色白皙,但他的眉眼却与赵攻玉的偶像“哥哥”张国荣有几分相似,谈笑间,眉梢眼角,如含秋水,尽是风情。 时间已过十点,天气炎热,太阳毒辣辣地蒸腾着山谷。由于新演员到来,领队唤大家上来休息休息,相互认识一下。 年轻人们坐在几棵大树搭起的阴凉下,三言两语地聊着。苏日娜把带来的酸奶和矿泉水分给大家。赵攻玉不好意思坐在何嘉文旁边,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左手边就是陈诚意。陈诚意看赵攻玉难以掩饰的羞涩眼神,偷偷打趣道:“喜欢他?” 赵攻玉倒也不含糊,小声回敬:“是又怎么样?” “你们俩窃窃私语什么呢?”丽诗笑眯眯地问。 “哦没什么,赵攻玉同学说很想和嘉文哥一起唱歌。”陈诚意歪下头嬉皮笑脸地说。 赵攻玉一时语塞。面前的陈诚意和他向来温文尔雅的人设真是大相径庭,果然人设信不得,陌上人如玉,不会憋好屁。 “那赵小姐喜欢唱什么歌呢?”何嘉文的声音温柔敦厚,他的普通话倒是标准又流利,不带一点南音[4]。 想到南音…… “读大学的时候听过你,呃,听过您唱南音[5]《客途秋恨》,这是我最喜欢的粤曲。” “那我们一起唱吧。” 众人鼓起掌来,巴不得有歌唱来缓解尴尬冷场的气氛。 何嘉文按照礼数向赵攻玉作揖,赵攻玉忙双手放在腰间,屈膝回万福礼。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 南音一起,赵攻玉便沉浸在何嘉文情意绵绵的歌声里,沉浸在他似水的眼波里,更是沉浸在缪莲仙对麦秋娟的思念里,沉浸在如花对十二少的怨恨里。 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与眼下的众人围坐、骄阳似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怎的,赵攻玉宁愿此刻自己在衰柳锁寒烟的平桥上,听着耳畔响起的秋声桐叶落,也不想看着周遭的这么多对眼睛,特别是陈诚意那对星目,熠熠发光,明亮而耀眼,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你睇斜阳照住嗰对双飞燕。” 这是陈诚意听得懂的为数不多的唱词之一,但是其实他对这首粤曲并不陌生,这是他很喜欢的电影《胭脂扣》的开场名曲。如花半个世纪的痴情等待,为的就是能与十二少双宿双栖,成为斜阳下的双飞燕。 会有一个人这样为自己等待吗? 也许曾经有过?也许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幽深的闭殿里,对着窗外的风雨,拨动筝弦,痴痴地等着自己? 视线再度聚焦到赵攻玉,她唱出了最后一句,愁对月华圆。随后和何嘉文相视一笑。 无名火涌上心头。唱得不对!情绪不对!这首曲子是充满哀愁的,没道理笑得那么欣喜。陈诚意心烦意乱地想。 可紧接着,何嘉文却眉开眼笑地说出了那句如花说过的经典台词“哪儿来的那么多愁呀”。 众人都乐了,赵攻玉更是笑逐颜开。自己这么多年,周周必去祖庙与老人家一同练习的粤曲技能,今天终于得遇知音,有了用武之地。她好想立刻回去,弹一曲琵琶给何嘉文听,就弹《明月千里寄相思》!最好能再与他对唱《风阁恩仇未了情》或者《帝女花》。 虽然喜不自胜,面上还是得沉静自持啊。她压抑住了自己的激动与兴奋,以大喇喇的咧嘴一笑收尾,准备继续开工了。 肢体压抑得住,奈何眼神掩饰不住。陈诚意看着她眼中的欢快,只觉更添愤怒十倍,没来由地想打人骂狗。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跟着大家一起回到墓边,特意去了离M2比较远的M6旁,试图学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太阳晒得他想打喷嚏,他索性抬头看着刺目的阳光,忽然想起了那句“愁对月华圆”,喷嚏便怎么也打不出来了。 [1]竖穴土坑墓内四壁的台阶,叫做二层台。 [2]粤语词,相当于北方的“黄历”。 [3]广东著名的粤语儿歌。 [4]此处的南音指广东口音。 [5]此处的南音指粤曲的一个组成部分。 第五章 故事 往后的两天时间里,赵攻玉再没找到机会与何嘉文对唱。实际上,除了陈诚意,其他演员基本上都再没来过工地。她明白,想让演员踏踏实实在工地上干活,体验生活,那简直难过母猪上树。所以当她看着和众人共进退、吃苦耐劳的陈诚意,惊诧之余,一丝敬佩悄然生起。如此实在、敬业的青年演员真的少见,或许他只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但在赵攻玉看来,却是个不可多得、前途无量的人才。 发掘工作进行到第六天,天气难得的凉爽,工作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天空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旷野乌云低垂,山谷层云蔽日,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能快要下雨了。” 领队话音刚落,工地外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蹒跚踉跄的身影,正与自己老迈的躯体斗争着,挣扎着趋向前来。 来人是个老头儿。是个有些邋遢、穿着轻薄蒙古袍的老头儿。之所以称他为老头儿而不是老者,是因为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跌跌撞撞的动作所展现的那么苍老,充其量也就六十岁上下。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似乎拥有着与他年龄并不匹配的丰厚阅历。 他身上土色的袍子,因年代久远,领口已然垮塌,耷拉到前胸,袍子呈现不均匀的褪色状态,加上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形象,更给他增添了一丝沧桑和凄凉。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这是赵攻玉脑海中冒出的第一印象。紧接着便是对来人目的的好奇了。 “您好,有什么事吗?” 老头儿面露难色。 “你们不能再挖了。” 领队遂上前去,与老头儿交涉起来。 赵攻玉和其他队员都陆陆续续停下手头的工作,他们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停手不是因为老头儿,而是因为天要下雨。在大家以往的考古生涯中,与当地村民斗智斗勇的情况屡见不鲜。曾经有老头儿老太太在商周墓地上哭天抹泪儿,怒骂考古工作者挖了他家祖坟,也有村民为了获得更多的征地补偿,连夜拖家带口在空地上种上果树苗。无非是为了讹钱嘛,估计这老头儿的目的也差不离儿。 在这一行没见过世面的陈诚意却对这老头儿很是好奇,只是碍于情面,他不好上前偷听人家与领队讲话。 “他到底是干嘛的呀?”他凑到赵攻玉身旁。 “哦,多半是想阻挠发掘,然后好讹诈点钱。”赵攻玉耐心地讲了两三个自己经过的、听说的各种奇葩村民的壮举,正想进一步分享她与村民和民工斗争的丰富经验,不远处收拾东西的帅哥便催促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撂下这么一句,赵攻玉便急急忙忙地帮忙收东西上车。 陈诚意看着她的背影,笑了。明明穿得也不厚重,怎么能跑得出标准的鸭子步?哈哈,哈哈哈。 东西还没收完,豆大的雨点儿已经颗粒分明地砸在地上,领队话也没说完,看老头儿湿了衣裳,就好心地让老头儿上了车,和大家一起先回去吃饭。赵攻玉慌慌张张地擦拭着画筒和画夹,生怕弄湿里面的米格纸,纸上承载着她这几天呕心沥血画的人骨图。不过十分幸运的是,他们赶在下大雨之前就已经给正在发掘的墓葬盖好了防水布。 草原上的雨,仿佛也传承了英雄儿女的性格,一样的豪迈与爽快。浓墨一般的天空,就这么直愣愣地泼洒在闪着金光的旷野上,鹏飞载着巴图,疾驰的摩托车在暴风骤雨的摧残下不见折服,反而愈挫愈勇,弹指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他们消失的远方,陈诚意好像看到了一个鲜衣怒马御风而行的少年,正如闪电般追猎猛兽。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转瞬之间,少年已不再着眼于壮美的风景,而是急急忙忙地带着猎物赶回营地,为的是把它们送给心爱的姑娘,在暮色四合中迎来热情洋溢的篝火和冬夜,从爱人手中接过一盏热酒。 淋过雨的陈诚意也想饮一杯热酒,他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将目光落在了身旁夏日的赵攻玉。 赵攻玉没有热酒,只有纸巾。 雨水不再冲洗车窗,车也已经驶回了住处。 还未到晌午,大师傅还没做好饭,先煮了姜汤来。 在这样如注的暴雨肆虐之后,工地往往是泥泞不堪,没法立即开工的,于是大家各自窃喜,天上掉下一个悠闲的下午。 左右也是闲着,陈诚意端了一碗姜汤,恭恭敬敬地给刚刚一起回来的蒙古族老头儿,老头儿正圪蹴在毡房门口的大木板上,陈诚意喊他一声大爷,随即坐在他身旁,想跟他唠唠嗑儿。 “谢谢小伙子。”大爷的声音,听起来比陈诚意想象的还要苍老。无独有偶,明快而茁壮的赵攻玉也端了一碗姜汤过来。 “哦,阿伯已经在喝啦,那给你喝咯。”她干脆利落地把碗塞进陈诚意手里,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 险些被烫到的陈诚意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示出他的无奈和笑意,“你不喝吗?” “我刚先喝过了的。”赵攻玉看着二人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想来“阿伯”并不是她先前怀疑的“考闹[1]”,她就在“阿伯”的另一旁坐下,噙着笑准备听“阿伯”讲那过去的事情。 “大爷,请问您,为什么不能再挖了?”陈诚意问道。 “从你们准备动工到今天,我一直在跟上面反映,都已经反映过好几回了,不能挖这些墓葬啊。嘎查达[2]和苏木达[3]觉得我是在搞封建迷信,影响国家的文化事业,给我好几个警告了。你们的领导,刚才也说了不能打破工作计划。我就是想着,在你们挖完之前也许还来得及啊!我家世世代代守着海日乌苏特山和达斯勒布河,我就是要保护这方水土的安宁。可是我势单力薄,又没儿没女的。” “大爷”说着就垂下了头颅,默默地喝了口姜汤,陈诚意看到他眼睛的侧影,流露出的,是很长很长的惆怅。 “海日……什么乌苏特?”赵攻玉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阿伯”便又开启他仿佛历经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声音,缓缓道来。 考古队正在发掘的墓葬,背靠的是老林山,面对的是爪子沟。爪子沟发源于老林山,绕出来兜了个圈儿,又注入山中的洼地,形成一个无人问津的神秘湖泊。而在蒙古语里,这一山一河,被称作是“海日乌苏特”山和“达斯勒布”河。“海日乌苏特”,大意为斩断情丝,“达斯勒布”,则是永生诀别的意思。 “为什么要取这样万念俱灰的名字?”赵攻玉不解地问,她暗想,这地方是发生过怎样的爱恨情仇,才会用这样的名字来让人铭记于心? 一旁默不作声的陈诚意,心中像有个小人儿,本在好奇欢快地奔跑,可听了“大爷”的话,却猛然踩空了一脚,摔了个四脚朝天,登时嚎啕大哭,搅得他心乱如麻。 “大爷”似乎并未察觉到两旁的不安情绪,他继续用温吞的语调,陈述出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久,在这片山水中,生活着一个勇士,他爱着一起长大的姑娘。他们约定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也如愿以偿结为了夫妻。时间悠远而漫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二十年的美好时光。渐渐地,姑娘不再像从前那般艳丽,但勇士还是意气风发。由于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狂妄,与妻子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终于有一天,他厌弃了妻子,离开了这里,又得了新欢在侧。可怜他的妻子,还在他们曾经的家痴痴地等着他,直到他们终于决裂。 “那他们为什么决裂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任何原因都有可能。所有的原因在破镜难圆的事实面前都是托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再相爱。而他的妻子,在认清了现实之后,为丈夫的绝情感到心灰意冷,就自尽了。 掠胡奥[4]感到很失望,她派遣了十位侍女,来守护这位长眠的妻子,同时惩罚勇士,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得到真爱,除非他的亡妻原谅他。 “已故之人,又怎么能够原谅呢?” 是啊,人死如灯灭,已故之人,确实再也无法原谅。所以啊,终其一生,他都在懊悔中度过,再也没能寻得真爱。真爱已逝,活着的时候不能以诚意待她,那哪里又还有真爱呢?至于他的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谁知道他何时才能求得原谅,寻得真爱呢?他有没有下一世还不好说呢!就算有下一世,能不能再与他的妻子相遇又得两说了。就算他运气绝佳,再度与她相遇,那也不一定就再能得到她的倾心。所以说,要无数个机缘组合在一起,才能成就这一世的姻缘,中途差一点儿,错一分,与你相知相伴、长相厮守的,就不是这个人了。 ……据说他的妻子,忍够了无穷无尽的等待,又在他们决裂之后心如枯槁,所以在临终之前,她用“斩断情丝”和“永生诀别”来命名了这一山一河,誓要与丈夫恩断义绝,天荒地老,永无见期。 ……我小的时候,从阿吉[5]那里听来了这个故事,答应他,要好好守护这一方山水,让这前尘往事永远地被埋葬。而打扰那亡妻的人,也一定会受到掠胡奥的惩罚,这山川也将不复存在啊。 语罢良久,三人皆默默无语。陈诚意看向赵攻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想学骑马吗?” [1]在医院闹事的人员被称为“医闹”,由此笔者称呼在考古工地闹事的人员为“考闹”。 [2]蒙古语,相当于村长。 [3]蒙古语,相当于乡长。 [4]来源于契丹语,传说中的女祖。 [5]蒙古语,父亲。 第六章 海棠无香 可能是想驱散故事带来的阴霾和不快,赵攻玉爽快地答应了陈诚意莫名其妙的邀约。午饭之后,两人向牧民夫妇借了一匹马。 虽然他们两个都不懂马的品种,但是不难看得出这是一匹好马。它有着矫健的身躯和咖啡一般醇厚的皮毛,最重要的是,性情老实温良,让人忍不住想要心疼它。 陈诚意常年拍戏,有着丰富的马背经验。比起他,赵攻玉对此却一无所知。起初牧民夫妇很不放心,牧民塔拉大叔执意跟着他们,陈诚意自己不穿任何护具,却借了皮质的护膝护肘戴在了赵攻玉的身上。 从家出来没几步,陈诚意利落地踩蹬上马,娴熟的动作一气呵成,他驾着马向前慢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冲赵攻玉爽朗一笑。在不远处雨后的草原上,在依旧有些阴沉的天空下,他的笑容有如松下吹过的清风,和山泉上浮动的月光。 此刻的赵攻玉,仿佛邂逅洛神的曹植,她一面沉醉于这一幕的秀色可餐,一面惊讶于这仿佛无数次纷乱梦中闪现的熟悉场景。梦里的那个人也是这样踏马回头,可每当梦醒时分,赵攻玉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面容,她只是清晰地知道,他没有笑过,一次都没有。 眼前的陈诚意,依旧绽放着桃花般绚烂的笑容,两三下便将马头调转过来。赵攻玉内心虽怅然徘徊,还是冲他扬起温和的笑容。 牧民大叔总算放了心,也非常有眼色,他嘱咐了两句就回去了。陈诚意下马,小心翼翼地扶着赵攻玉上马。 如果说陈诚意是百炼成钢,那么赵攻玉简直算是天才选手。她看起来人高马大,可动作却十分协调,胆量也不似南方姑娘普遍的那么小。她迅速掌握了动作要领,抓紧缰绳,放松膝盖,调整重心,虽然还不敢跑起来,但由陈诚意在前面牵着马,已经可以走起来了。 在平坦无垠的草原上骑马漫步,虽然诗意,却也难免酷热和无聊。赵攻玉很快便过了新鲜劲儿,想要策马奔驰。 “那可不行,太危险了。”陈诚意一口拒绝了她,“不过,如果咱们两个一起骑,那就没问题了。”陈诚意扭脸看着她,眉目之间春意荡漾。 赵攻玉看着他一脸不正经的样子,自觉无奈和滑稽:“真想把你这副神情发到微博上给你的粉丝们看看,你的男神形象绝逼要垮了。” “非也,我的‘薏米仁’只会疯狂打call,你就有的是彩虹屁可以听了。” 看着“薏米仁”口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哥哥”此刻贱兮兮的得意神情,赵攻玉哭笑不得,但是出于想要狂奔的强烈欲望和她对陈诚意渐渐升起的好感,她便答应了陈诚意“诚恳”的提议。 但是很快她就不再对这种感觉抱有幻想了,现实与她想象中的风驰电掣英姿飒爽的样子完全不是一码事儿,看来自己真是被影视剧误导太多了。两个高大魁梧的家伙骑在一匹可怜的马身上,还要求速度与激情,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这马还算结实,可因为赵攻玉初出茅庐,她完全帮不上忙,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搭在马背上的一口袋面粉,徒增马的负担。陈诚意也不忍再虐待动物,于是二人达成一致,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停下了。 颠簸这一段,倒也消耗了体力,虽然地面还有些湿,但二人还是决定在大树外露的错节盘根上歇歇脚。骏马也乖乖地在一旁休憩。 赵攻玉一屁股坐了下来,都没留意到从自己裤兜里掉出来的物件。 陈诚意被那明晃晃的物件夺去了目光,他伸手拾起来,是一枚荷包。 荷包是用红色的丝绸制成的,还没等他看清上面的图样,就被赵攻玉一把抢了回去。 “给我看看嘛!” “我不!” “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就不!” “哎哟太小气了!就看一眼嘛!” “我偏不!” 硬的不行来软的,陈诚意猛地靠近赵攻玉,撒起娇来:“乖,给我看一眼吧!好不好嘛?” 赵攻玉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只觉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全身,她本能地抛出了荷包,陈诚意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兴高采烈地端详了起来。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乐了,随即发展到捧腹大笑的地步。 荷包是个很传统的如意形,娇俏可爱,但又不像他拍戏见到的那些坠着流苏的款式,反而看起来更简洁独特。而搞笑的点在于,荷包上没有绣着传统的龙凤呈祥、凤穿牡丹这类吉祥图案,而是用彩色的丝线,绣了两只肥胖异常的鸭子,说是鸭子,却又看不到脚蹼,如果不是鸭子身下像水波一样的蓝色线条,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这是鸭子。整个画面,宛如学前儿童的简笔画,陈诚意简直要笑到打滚儿。 笑归笑,陈诚意还是仔细翻看了背面,背面倒是精巧地用黄色丝线绣着两行错落有致的蝇头小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当即明白这是赵攻玉的名字,那么…… “这是谁送给你的啊?” “哼,不告诉你!” 根据他的分析,这种东西一般不会出自男人之手吧,那么…… “是你的闺蜜吗?” “就一定是闺蜜吗?”赵攻玉反唇相讥,她的本意是,也可能是男朋友啊,可陈诚意听出的并不是这层意思,因为他的思维以光的速度转向了另一个维度: “你,你不会是……那什么吧?” 赵攻玉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只觉急怒攻心,又好气又好笑,她不由分说地跳起来,瞅准陈诚意的脑袋,上去就给了一巴掌,这一声脆响惊得陈诚意醒悟过来,喜悦也随之涌上心头,他咧嘴笑了,看起来有点儿憨憨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这个是谁送给你的?” “没人送我,我自己绣的,行了吧。”赵攻玉像泄了气的皮球,又坐回到陈诚意身边。 陈诚意止不住地乐:“姑娘的女红在下十分佩服,只是不知姑娘所绣有何寓意?” “我绣的是鸳鸯戏水。”话音刚落,赵攻玉便改用粤语掩面哀嚎:“哎呀,失礼死人啦!(哎呀丢死人了!)” 尽管不能逐字逐句听懂她的话,陈诚意也还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他微笑着拍拍赵攻玉的头:“我倒是觉得你这个‘鸳鸯戏水’别具一格,你看过《肥版国家地理》吗?所有的动物,豹子啊,长颈鹿啊,斑马啊,都胖成球,一个个圆咕隆咚的,那叫一个可爱!你这个就是‘肥版鸳鸯戏水’了!” 赵攻玉真是哭笑不得了,霎时间又觉得陈诚意好有创意,还真是个人才,情商其实也蛮高的,给人一种温暖明朗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要绣这个啊?现在很少有人会手工做这个吧?” “我一向喜欢做手工嘛,所以杂七杂八做了很多东西。出生的时候,家人请老师父给我批过八字,说我受了别人的亏欠,流了太多的眼泪,所以身体有亏损。后来开始考古,容易接触至阴之物,我就做了好几个荷包,装着朱砂,随身带着了。” “那你岂不是还有……” “如你所愿,还有蚯蚓和鸡版的‘龙凤呈祥’、大虫子版的‘鱼戏莲叶间’和‘猫滚绣球’[1]。”赵攻玉皮笑肉不笑地说。 陈诚意并不是真心地嘲笑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十分可爱,独有一番韵味。 “这里面只装了朱砂吗?”陈诚意掂了掂荷包。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诚意轻轻打开荷包的盘扣,映入眼帘的是晒干的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小花瓣。他凑近嗅了嗅,却只闻到朱砂满载药香和苦涩的气息。他可以想象花朵盛开时的艳丽,却唯独遗憾它们缺了一点香味儿。 好像是天生的默契一样,赵攻玉敏捷地捕捉到了这一丝遗憾。 “你知道为什么海棠无香吗?”赵攻玉凝视着陈诚意的眼睛。 陈诚意呆呆地摇了摇头。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篇文章,我觉得那是迄今为止最合理的解释。 因为海棠爱着的那个人去了,它怕人闻出心事,所以隐藏了香味。[2]” [1]原图案为“狮子滚绣球”。 [2]此观点来自二月麦苗《海棠无香》。 第七章 斯芬克斯 回去的路上,二人牵着马并肩缓步走着。陈诚意依然紧握着那个荷包,尴尬的沉默笼罩着四野,为了打破胶着的空气,陈诚意率先开腔,他的话成功令赵攻玉一秒变“大笑姑婆”: “你看咱俩这样,像不像《天龙八部》片头里的乔峰和阿朱?” 赵攻玉当然知道他口中那个“舍不得璀璨俗世”的镜头,乔峰和阿朱牵着马漫步。阿朱的毕生心愿,便是二人于塞外牧马放羊,远离红尘是非,纵使日落星沉,山河不改,红颜枯萎,她却至死不渝。可如此浪漫的场景,代入到陈诚意和自己身上,不知怎么就变了味儿。 赵攻玉忍俊不禁:“像啊,只不过我们是奶油小生版的乔峰和关西大汉版的阿朱了。” “你竟然说我像奶油小生?!你啥眼神儿?!我堂堂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儿,我可是硬汉型男!”陈诚意忍不住想要去咯吱赵攻玉,赵攻玉轻轻推回他的手,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别闹”。 陈诚意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礼了,气氛再次尴尬起来。他开始没话找话:“你也喜欢看97版《天龙八部》吗?” “那当然啦。我们广东人看粤语版比较多嘛。” “那你最喜欢哪一个女性角色?” “我,当然唯爱一个阿朱。” “哦?为什么呢?要我说,钟灵天真烂漫,王语嫣秀外慧中,木婉清明艳清丽,你为什么独爱阿朱呢?” “不为什么。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1]” 赵攻玉学说这句话的时候,陈诚意就笑了。他毫不避忌地直视对方的眼睛,那对不大的眼睛里,却盛着沧海与巫山,熠熠生辉,动人心魄。 “那以后《天龙八部》再翻拍的时候,我或许会争取演一个角色。” “咦!你演谁呢?”赵攻玉饶有兴致地问。 “当然是乔峰。我就去拿下那四海列国、千秋万载的只一个阿朱。”陈诚意得意地看着赵攻玉。 赵攻玉为此绝倒。她笑得眼睛仿佛弯进了眉梢,扶着马停步不前。 “跟我在一起你就这么开心啊?” “你真是脸大欸,又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这么开心,难道不应该好好谢谢我?” “好吧,的确应该好好谢谢,那我怎么谢呢?” “把这个送给我就好了。”陈诚意晃了晃手中的荷包,赵攻玉才反应过来荷包还在他手里。 “那可不行,这个不能随便送的。” “为什么不能随便送啊?” “你明知故问!”赵攻玉别过脸去,装作不理他的样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这么多讲究?况且送给我怎么能叫‘随便’送呢?” “那也不行,不合适。这样吧,我做个别的手工送你?相机壳?皮包?皮面笔记本?这些可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怎么样?” “我不要!我就要这个,不给我就生气了!”陈诚意的脾气最是温和不过,但是此刻是真的有一些愠怒了。赵攻玉也察觉到了这一分不快,又想到时代确实早就不同了,自己也没必要固守着那一套传统,只好应声妥协了。 拿到了荷包的陈诚意欢天喜地,踌躇满志,活像一只神气活现、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 此情此景,令赵攻玉哭笑不得:“我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这个自然。”陈诚意说着,做了一个封口动作,随后眉开眼笑地把荷包装进口袋。 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四点了,蒙古族“大爷”早已回家歇息了。令他们惊讶的是,几位演员来到了这里。何嘉文看到他们,露出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赵攻玉倒不似初次见面时那样羞赧而激动,很自然地打了打招呼。 “嘉文哥,你们怎么过来了?”陈诚意问道。 “我们明天要走了,还有别的通告。领队老师叫我们过来聚一聚。” 你们怕是游山玩水,把该玩儿的都玩儿遍了,没得玩儿就回去了。陈诚意心下默想,但这种情况太过稀松平常,他见得都不带见了。影视圈里不敬业的现象如过江之鲫,怎么有闲心个个较真儿。况且是否敬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最好的立场,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态度。 “攻玉,诚意,你们回来了啊。今晚吃烧烤,大家都在张罗了。”鹏飞一边擦着烤炉,一边冲他们咧嘴一笑。 按照陈诚意的想象,在内蒙古吃烧烤,应该是点一堆篝火,把一整只羊架在火上烤,原始却原生态。看到鹏飞擦着的长条形的炭炉和架子,完全打破了自己的想象,他又轻轻地笑了两声。 “我们过去帮忙吧。”赵攻玉以此提议应和他的笑声。 帅哥去苏木[2]的超市买酒水了,苏日娜和巴图正用铁签串着羊肉串,赵攻玉拿过蔬菜,放在大盆里,端去水龙头下洗了起来。 陈诚意接下赵攻玉的接力棒,把洗好的蘑菇、土豆掰开切好,用木签串起来。他做得极为专注用心,眼里只有他的上家赵攻玉和他手里的蔬菜,不远处传来丽诗和其他女演员银铃般的笑声,正勾勒出一幅“丽人行”的美景,这一切却让全神贯注的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牧区的夏日,白昼本应很长,但不知是因为白天下过雨还是为了迎合即将到来的、满载香与热的夜宴,暮色开始一点点低垂、四合,大家伙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大家盛情难却,我就简单说两句了。”经过一番客套,领队笑容满面地端着酒,站起来“致辞”:“首先欢迎各位明星光临咱们工地,和咱们队员们交流,共同学习。”大家响起了非常合时宜的掌声。 “然后感谢咱们塔拉大哥,还有大嫂,这些日子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们帮忙准备这些吃的喝的。”不善言辞、醇厚朴实的牧民夫妇连忙站起来,连声说着“不客气”,又说了些招呼不周之类的话语。 “最后就是,大家来工地的这几天,我们也没顾得上照顾大家,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有空欢迎大家来咱们所里参观。今天晚上咱就又算是欢迎,又算是欢送了,别的也不多说了,大家吃好喝好,工作顺利!” 随后仰头饮尽,这种痛快豪爽,让众人开始无忧无虑地大快朵颐。 饭已经开吃了一阵儿,苏木的饭店才送来了烤全羊,因为塔拉夫妇没有做烤全羊的时间和条件,领队便提前在苏木定了烤全羊。 拆掉保温包装,肥嫩的羯羊乖乖地趴在木盘上,羊角上系着红绸,好像待揭盖头的新娘。哈哈,这可真的是待宰羔羊啊。陈诚意暗想。 塔拉大叔端起马奶酒向大家致意,主持一个简略版的“开羊”仪式。剧组的男主角陈诚意和女主角李丽诗作为宾客代表,接受主人的礼敬。 塔拉大叔端着蓝色的哈达嘎和盛满马奶酒的银碗,陈诚意双手捧接过来,为着要饮酒,他便将哈达嘎转交给身旁的赵攻玉。随后端着银碗,按照领队的提示,用无名指蘸了酒,一弹以敬天,二弹以敬地,三弹摸额头以敬祖,然后将马奶酒一饮而尽。丽诗不胜酒力,便喝了一口以表心意。 陈诚意按照要求,用刀子在羊身上划了个十字,大家便算正式开宴了。 抛开烤全羊,整顿饭更像是barbeque,烤羊肉串,烤板筋,烤土豆,烤韭菜,配上啤酒,肆意洒脱。陈诚意明白领队的用心,他是想让年轻人更随性自在。未几,领队,牧民夫妇,牛师傅等“中老年人”便离席,回屋攀谈了。 年轻的队员们,演员们,其他的一些工作人员,仍在进行愉快的夏日派对。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陈诚意远觑着赵攻玉,后者正安静地站在炭炉前,专一地对着手下的食材和炭火,遗世独立,胸中有千壑,豁然自得的样子,悄然间令陈诚意怦然心动。 炉前的赵攻玉,只是琢磨着千万别烫着手,却不知道她已经成为那个人眼里的风景,谜一样的风景。 之前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儿好玩儿,有意思,跟她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她是开朗的,活泼的,可是现在又发现她是极其安静的,正所谓疾如风,徐如林,三分清纯而不做作,三分聪慧而不狡诈,三分亲和而不逢迎,再加一分羼有小虚荣的稚气,此人品来便有十分的兴味了。 只是不知缘何与她这样熟悉,不知她还有多少未知的乐趣,不知她的过往曾经,陈诚意愈发入迷,就像读一本奇书,很想快点知道结局;又像解一个谜,盼望着赶紧揭开谜底。好在他明白,欲速则不达,故事要慢慢读,九连环一样的谜,须得一步一步解开。 琢磨着别烫手的赵攻玉,却不了解他这番千头万绪。她常常自以为城府颇深,完美地适应着都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可她并未意识到,很多时候,她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也正因此享受着这份不知不觉的简单和快乐。 在场院灯如昼的晚上,在逼退乌云、星月交辉的夜空下,在热闹非凡的朗朗笑声和酣畅淋漓的动人歌声里,赵攻玉专心得仿佛置身万籁俱寂。以至于当她听到隐隐传来的猫叫声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丽诗从工作人员手里抱过一只猫,这只猫是她的新宠,这一亮相,便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原因在于,这是一只名贵的斯芬克斯猫,穿着鹅黄的小衣服,这种猫的特点是身上无毛,皮肤的褶皱,湛蓝的大眼睛,小羊皮一样的手感,温柔的性格,使得它比普通的猫好撸十倍,就像一只温暖又新鲜的水蜜桃,赵攻玉站得虽远,也忍不住想扑上去蹂躏一番。 陈诚意捕捉到了这一份喜爱和渴望,在众人的三分钟热度结束后,他便抱了猫从喧闹的餐桌旁走过来,试图把猫交到赵攻玉的手里。 赵攻玉先是伸出了手,意欲摸摸它的头,但想到斯芬克斯单薄的皮肤,又敏锐地缩回去:“入夜了,我手凉,怕它冷。” 陈诚意把猫捯到一只手里,另一只手腾出来,一把握住赵攻玉的指尖。 “这样就不会冷了。” 一股暖流从赵攻玉的指尖散布到全身,随之蔓延的,还有莫名的悸动与紧张,慢慢地,一点点地,涌上心头。 [1]原句出自金庸小说《天龙八部》。 [2]内蒙古特有的乡级行政区。 第八章 意外 月落星沉总无情,永夜抛人何处去? 赵攻玉又失眠了。她瞪着眼望着空旷的天花板,辗转反侧在漫漫长夜里。她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正在博弈,其中一个因为陈诚意释放出来的诚意和暖意而兴奋激动,另一个则意志消沉,惴惴不安。奇怪的是,这份不安,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恐惧感,似乎并不是源于担心陈诚意明星的身份,可要问是因为什么,她却答不出来。就像一个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选择性地失忆。但可怕的是,你却不知道这些记忆什么时候又会回来,仿佛一颗不定时的定时炸弹。 赵攻玉不想再纠结下去,她轻手轻脚地从盒子里取出一小包安眠药来,因为开药限制,她全部的安眠药只有7颗,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舍得吃。此刻已经是万不得已了,她可以战胜胡思乱想,却战胜不了恐惧了。 潮湿又尖锐的风吹开了柔弱的窗子,她伸出手来将窗子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接踵而至的大雨又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只剩半盏风烛残年的银灯,苟延残喘地散发出青荧荧的光,简单直白地展现着她的孤独与凄凉。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似要与这落寞抗争,她拔下头上的玉簪,伸进暗沉的灯芯,想要剔开羸弱的火焰,再获一缕不可多得的温暖。 事与愿违。 晚来明镜里,渐渐浮现出他的面庞。他本该朗目神仪,却因重重的心事涌上眉头,而看起来格外清癯。他的眼中却也不含深情,而是满载着嘲讽与不屑。整面镜子慢慢爬满了冰霜,冻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赵攻玉挣扎着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迎面而来的,是苏日娜担忧的神色,抛却脑后的,是陈诚意凛冽刺骨的脸。梦里的内容已经忘却了大半,她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洗漱。 昨日的一场大雨,带来了今天的晴朗。发掘仍在继续,也许是晒得太厉害,也许是安眠药的余力,赵攻玉觉得浑身没劲儿,又渴得要命,便呼噜呼噜地喝着一大瓶水。 没过多久,尿意如约而至,工地没有厕所,原本他们都是以五菱车作为掩护,在车的后面小便的。可是偏偏此刻帅哥和苏日娜开了车去苏木买镐头了,赵攻玉只得往林子里走去。只是这样一来,她须得走到深处,才能躲开大家,以避免尴尬。 陈诚意不太放心,要陪着赵攻玉一起去,可想而知,遭到了严词拒绝。 “我转过身不看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太尴尬了。” 陈诚意拿了一块平日里垫着放东西的大布:“把这个系在两棵树中间,就可以挡住你了嘛。” 想到深山老林里,赵攻玉确实有点胆怯,又因为此时内急,顾不上讨价还价了,就任由陈诚意跟着自己,一头往林子里跑去。 确定听不到大家的声音了,陈诚意把布绑在两棵树的中间,就成了赵攻玉出恭的屏风。虽然发出的“哗哗”流水声着实不雅,赵攻玉也只能掩耳盗铃了,先放飞自我再说吧。 陈诚意离她五米远,转身背对着她,用尽全力憋着笑,搞到自己瑟瑟发抖。果然一泡尿憋死英雄好汉,优雅婉约的南国女子,也成了在大观园里急赤白脸找茅厕的刘姥姥了。 “好了没呀?用不用我帮忙?”陈诚意摇头晃脑,坏笑着吓唬背后的赵攻玉。 “等一下,马上就好啦!”赵攻玉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整理着裤子。 “我过来咯!”陈诚意倒退着一步一步逼近。 “你敢!”赵攻玉忙不迭地往后退。话音刚落,只听她一声尖叫,伴随的是轰隆隆土方塌陷的声音。陈诚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却已经不见赵攻玉的身影,面前是一个两米见方的坑,由坑口向北侧斜收,深不见底。 这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迅雷不及掩耳,陈诚意来不及思考,等他回过神来,他也已经跳入了深坑。 他侧身摔在内收的坑壁上,随后后背着壁,就像躺在滑梯上,风驰电掣地往下冲,尾椎骨传来钻心疼痛,仅仅穿着短袖衬衣、没有多加保护的皮肤摩擦在粗粝的坑壁上,像要着火一样,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赵攻玉。 在逼仄的“滑梯”里度过了“漫长岁月”之后,陈诚意摔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跌在了一块硬化的平地上,可是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夜色茫茫。 陈诚意在火辣辣的痛感中发现自己还能正常活动。好在手机塞在很紧的裤子前兜里,没丢。他打开手电筒,终于见到了距离不足一米的赵攻玉。 像是吓傻了,赵攻玉呆呆地坐在地上,她先是说不出话来,然后猛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陈诚意,哭了起来。哭声不是很大,却也酣畅淋漓,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惊慌倾诉殆尽。 陈诚意也还是心有余悸,但他必须镇定下来,他怕再吓着赵攻玉。 “好了好了,没事儿没事儿啊。” 他轻声哄着赵攻玉,又赶紧把她从自己肩头推到眼前,用手电筒照着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你身上哪儿疼吗?嗯?有没有受伤啊?” 赵攻玉本能地躲避着刺眼的光,像小哭包一样摇了摇头。 此刻二人皆是惊魂未定。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陈诚意的手电筒照向身后的坑口,一面宏伟的影壁从天而降,将坑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紧接着,这阴晦的空间里蓦然洒满了青蓝色的光,陈诚意抬头,看到了广袤的苍穹一样的顶,影壁的斜对面,也就是这个空间的西北角,是两扇冷冰冰的高大墓门。而光的来源,在于墓门两旁高于一米的铜灯檠上架着的冬瓜大小的白瓷摩羯灯。 在青色光芒的映照下,整个空间更显得阴森可怖,白瓷的摩羯,好像冷森森的白骨,冲他们咧开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赵攻玉如惊弓之鸟,紧紧攥住陈诚意的手。余震中二人实在拾不起这考古惊天大发现应有的喜悦心情,求生的本能独占鳌头,他们简直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可是影壁已经阻挡了来路,眼下是没有出路了。赵攻玉在战栗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三魂七魄收回来帮助自己思考: 手机没有信号,无法通知外面。假设大家能及时发现展开救援,那救援要想破开这扇影壁也绝非易事。是留在这里等,还是进入墓室寻找出路呢? 此地空气混浊,氧气薄弱,用不了多久就可能消耗殆尽,如果墓室还有别的墓道,他们也许就能找到出口,获得生机。 赵攻玉简要地向陈诚意分析了一下形势,提出进入墓室的打算。然而她陈述的理由中,却没有最关键的一条——冥冥之中她的直觉告诉她,以往和来者,都在那墓室之中。 赵攻玉在发掘时素来不会做第一个下墓的人,主要是因为她是女的,遇到什么危险,大多数男生的应变能力和身体素质往往都比她要强,工地总不会让女性工作者率先下墓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八字弱,只想跟在身强力壮的男人身后,而不适宜冲锋陷阵打头阵。 此时她往日的习惯却不合时宜了。她进入墓室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与对未知的恐惧感搏斗的过程中渐渐占了上风,她没有发掘这样高等级墓葬的太多经验,手边也没有任何能帮助自己的工具,墓室中还不知道设了多少防盗机关。可她就是想进去,这墓葬就像一本压箱底的日记,似乎翻开它,便能重拾早已忘却的陈年往事。遑论此时的以古为镜,不止可以知兴替,更是谋求生路了。 不像之前多次的想法不同步的状况,此刻的陈诚意与她心意相通。他也很想进入墓室,抛开寻找出路不谈,墓室里,好像也蕴含着他的斯芬克斯的答案。 “那就进去,总好过坐以待毙。”陈诚意看着赵攻玉的眼睛,原本惊惧慌乱的心慢慢坚定下来。 第九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可是,该怎么进去呢? 陈诚意虽知没有用,但还是伸出手推了推高大的墓门,如他所料,坚实的花岗岩墓门纹丝不动,仿佛告诉他,他该死了这条强闯的心了。 二人定下心来,后退几步,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墓门。 位于空间西北角的墓门,面向的正是东南方。墓门通体约摸有七八米高,宽度少说也有五六米,立面是一个比较规整的方形。墓门上方设有复杂精巧的门楼结构。从阑额[1]、普拍枋[2]、铺作[3],到滴水、瓦当,一应俱全,在青色光芒的映照下,隐约看得出这些仿木构上施着多种色彩。赵攻玉将视线下移,宽大的门板仿似平整的画板,上面绘着镜像的迦陵频伽[4]。这人首鸟身的形象,头梳发髻,戴着莲瓣联珠纹头饰,脸颊丰腴,袒露上身,额心点着朱痣,正要翩翩起飞。 结合此地的考古发掘情况,墓门朝向,和已知的墓门前的一系列元素,赵攻玉推测这应当是一处辽代的高等级墓葬。根据已发掘辽墓的特征可以得知,通常辽代贵族墓葬的墓门高度都在1到3米,拥有眼前这座如此高体量的墓门,墓主的地位可想而知。飞翔的迦陵频伽,白瓷的摩羯灯,展现的则是墓主的佛教信仰。 陈诚意不明就里,纯正的外行看热闹,他左看右看,除了一点发现,几乎是一无所获。他发现在昏暗的光亮中,左侧那扇门上的人物,额心的朱砂痣格外耀眼,除了鲜艳得不正常的颜色外,那痣仿佛凸出来似的,十分立体与生动。 身旁的赵攻玉好像并没看到这一切,可她分明立定在墓门前,入了迷一样,盯着那迦陵频伽的面容。 山川岩谷中,迦陵频伽声,命命等诸鸟,悉闻其音声。[5] “迦陵频伽,唱出的是教人向善、崇往佛法的声音,那么我就用最广为人知、家喻户晓的经典来回应它。”赵攻玉看着陈诚意的眼睛,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波澜。 这次真的触及到了陈诚意的知识盲区,他对佛教的全部认知只有在寺庙里随大流的烧香磕头许愿,也许再扩展一下,可以包括他现在衬衣内口袋里那枚小小的嘎乌盒。还没容他反应过来,赵攻玉已经背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陈诚意虽说听不懂,但也识别得出来是佛教经典。谜一样的赵攻玉用悠扬的声音解锁着她不为人知的新技能,目瞪口呆的陈诚意,不知道眼前这个怪咖一样的考古工作者,到底还蕴藏着多少秘密。 《心经》尚未背完,赵攻玉只觉胸口发闷,不由得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她费力地念出了那句“心无挂碍”,即知自己并非心无挂碍,眼中的热泪就这样淌了下来。 “你怎么样?”陈诚意立刻伸手将她扶起来,抬起头的赵攻玉,却恍惚间看见左侧迦陵频伽的朱砂痣,似乎隐隐地闪着光。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左手,将小拇指尖戳在那朱砂痣上,凸起的朱砂痣,前端异常尖利,赵攻玉的手指瞬间涌出了鲜血。在陈诚意强迫她放手的惊慌过程中,赵攻玉的血甩在了摩羯灯的火焰里,只见青色的火焰刹那间转为暖洋洋的明黄色,原本相对的摩羯,各自旋转九十度,朝向前方。 墓门訇然中开。 陈诚意一把将赵攻玉揽过来,拉着她躲往一旁。跨过万里长空的尘土破门而出,像小型的沙尘暴,卷着风呼啸而过,又在瞬间消散殆尽。 空气沉闷得噤若寒蝉。赵攻玉还在搂着陈诚意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在穿越千年的烟尘里,听着他澎湃沸腾的心跳。 意识到墓门已经打开,尘埃已经落定,赵攻玉便下意识地松手,陈诚意却用力拥紧了她,尽管这个动作却只持续了三秒。 他放开赵攻玉,捧起她的手,查看伤势。 “真是奇了,我胸口不闷了啊。”赵攻玉眨着天真无邪的小眼睛,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中医放血疗法。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要这样干的?”陈诚意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衬衣脱了下来,用衬衣相对干净的内里擦拭着赵攻玉的伤口,赵攻玉不想解释,就借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你这么清水吗?”陈诚意打趣道。 明黄色的灯光里,红晕爬上了赵攻玉的脸庞。 看到伤口不是特别严重,陈诚意便用力将短袖撕了一只下来。“挺贵的衣服,质量也不过如此啊。”他无奈地调侃着。 “又摔又磨,连滚带爬,就是金缕衣也受不了这样糟蹋。娇贵娇贵,越贵就越娇!”赵攻玉总算把注意力从意淫他的腹肌转移了到了衣服上。看着他给自己弄完了简易的包扎,便准备进入墓室。 “你稍等一下。”陈诚意手忙脚乱地穿上衬衣,还没系扣子,便一把从衬衣身侧靠下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发现其中一个是赵攻玉的荷包,又将它塞了回去,只留下另一个物件,就是承载着他和佛法少得可怜的重要联系之一的那枚嘎乌盒。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缘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差不多一年以前,他去云南拍戏,空余时间在丽江的郊区溜达。走到天籁雅筑附近,街上人寥寥无几,难得的清净。 没有粉丝,没有助理,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天籁雅筑旁边的小饭店坐了下来,吃了一顿此生难忘的酸菜鱼。 那鱼好像是靠激素饲料养大的,说味同嚼蜡那是客气,说啮檗吞针也毫不夸张。他不记得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是什么,但要问他最难吃的,这酸菜鱼真是当仁不让。 满口酸涩的陈诚意站起来,想找找附近的小卖铺买瓶水,却有了意外的发现与收获。紧挨着酸菜鱼饭店的,是一家雅致的店面,门前的挂牌是用行书书写的,陈诚意只勉强看懂了“丽江”、“中国”和“画”这几个字,透过玻璃门,看得到里面摆着大大的一张实木画台,墙上挂满了画作。 这是一间画室。 丽江向来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有不少艺术大家栖息于此,画室真不是个稀罕物。可这间画室偏偏吸引了他的目光。 原来正对着玻璃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奇特的画。风格与丰子恺的漫画一样,画中的小和尚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荷塘,左上角,用狗爬字——至少陈诚意看来是这样,书写着李义山那联千古名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陈诚意在大学的表演课上,曾经作为“宝玉”,与“黛玉”探讨过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黛玉为何要篡改这句诗呢?必定是看自己终究是像“残荷”,因摧残而衰败,而并非像“枯荷”,是自然而然地衰败罢了。 由此他对这句诗印象颇为深刻,只为至情至性的林黛玉,撞上委婉隐晦的李义山,成就了趣味盎然的一段公案。 “你看啥呢?咋不进来啊?”一位老者出现在他眼前,仙风道骨的模样,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招呼他进来坐坐。 陈诚意与老者聊了一个下午,说是聊,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听老者高谈阔论。老者是个画家,隐于江湖,避世已久。他们从李义山谈到老子,真正实现了“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直到瑰丽的火烧云爬满了天际,陈诚意才起身告辞。 在陈诚意离开前,老者将他引到佛堂,从水晶器皿中挑选出一颗白色的舍利子,用纸巾包好,递给了他。 “这是你的缘分。心有枯荷,就还会听到雨声。” 后来,陈诚意按照藏传佛教的习俗,请了嘎乌盒,将藏红花连同舍利子一起放入其中。出入必随身携带,以保平安康健。此刻他将那枚嘎乌盒,轻轻地挂在了赵攻玉的脖子上。 赵攻玉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只看着小小的转经筒造型的嘎乌盒,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想起了曾经在距离她不知道他曾去过的那个丽江,不远的香格里拉,见过的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还是含蓄点儿好。”陈诚意笑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回轮到赵攻玉听不懂了,可她却没有追问,而是主动握住了陈诚意的指尖,慢慢走到了墓门前。 [1]古建筑术语,宋式称“阑额”,清式称“额枋”。 [2]古建筑术语,宋式称“普拍枋”,清式称“平板枋”,用来承托铺作。 [3]古建筑术语,宋式称“铺作”,清式称“斗栱”。 [4]即妙音鸟,佛教经典中的形象,常以其鸣声譬喻佛菩萨之妙音。 [5]引自《妙法莲华经》卷六。 第十章 甬道 墓门之内,可见一条长长的甬道,在沉沉的黑暗中望不到尽头,好像那条聚集了众多宫人怨恨的永巷,却还不如永巷那般,好歹抬头还能看见一丝狭长的天,人生就总留有一丝希望。 二人踌躇了,人在面对黑暗时,本能的反应便是却步。 除此之外,他们也还是有常识的,万一即将进入的是个密闭空间,那么会有很大的窒息风险。 “这里边儿会有毒气吗?”陈诚意诚惶诚恐地提问,嘴角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那又不至于啦。”赵攻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田野考古最容易发生的危险是坍塌。” “坍塌……塌方儿?”陈诚意的表情看起来更为惊恐了。 “对的。大约是墓主想请人喝茶吧。”赵攻玉冲他微微一笑。随后在陈诚意惊诧的目光中跪了下来,两手扑地,痛痛快快地磕了三个头。 甬道全无反应。 “您这是什么磕法?佛不佛道不道的。” “考古发掘前,有些队员会烧烧香,奉上领导名片,告诉墓主是领导指示,与自己无关。”赵攻玉狡黠地一笑,陈诚意也不禁笑出了声,赵攻玉接茬儿说道,“我们现在既没香烛又没名片,我叩几个头表示一下嘛。广东人日常酬神都这样拜啦。我爸妈也没规范过我啦。我就按中秋节拜月的方法来拜的。” “中秋节拜月?”陈诚意的家乡早就没了这样的规矩,他都不知道拜月到底是什么,不过此刻没有时间来纠结这个,他的无知也并不影响他对赵攻玉不靠谱的酬神行为的怀疑,“诶你不是说这是辽代墓葬吗?为啥不按照辽代的规矩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攻玉虽然明白自己学艺不精,但是多少对辽代仪式还是有些了解:“说到辽代仪式……我觉得最有特色的应该是瑟瑟仪了。” “瑟瑟仪?”陈诚意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他又一次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不过好在他不是那种自尊心和我执超强的人,不知为不知,他一向看得很开。 瑟瑟,为西域的一种翠绿色明珠,瑟瑟仪,即为以这种明珠为中介的祈雨仪式。因辽朝疆域处于气候干旱的蒙古高原地带,天旱少雨的自然条件,往往会造成农牧业的巨大损失。祈雨,便成为辽代宗教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瑟瑟仪是以契丹萨满教仪式特色为基调、又融合有中原礼仪活动的仪式,是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结合的产物,具有鲜明的草原民族特色。[1] 陈诚意听完赵攻玉的科普,内心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下一秒,他便收了心,改了主意。 他面前的赵攻玉手舞足蹈,像跳大神一样,挥着手在墓门前划来划去,又作射箭状,仿佛一支透明的箭穿越了黑暗的甬道,直至墓室似的。转眼她嘴里又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活脱脱一个女神经,陈诚意简直不忍直视。他无奈地扶着额别过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赵攻玉作法完毕,从巫婆又变回了正常人,可甬道依旧纹丝不动,一点儿面子不给。 “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 “您这一通犯二,我倒想用正常眼神儿看您,可是您瞅瞅您正常吗?” “我这些行为可都是可考的!” “那好,请问您在门前挥手是干嘛?” “这是模拟‘百柱天棚’,也就是要搭棚子模拟出乌云遮天蔽日的景象。”赵攻玉理直气壮地说。 陈诚意一时语塞,只得匆匆回道:“那像射箭一样的动作是啥意思?” 赵攻玉得意地笑道:“那是‘射柳’,关于这个,学术界有很多种解释。我是觉得,柳丝柔情似水,射柳不就能得到水了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陈诚意暗想,他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不屑一顾,但是懒得跟赵攻玉争执,便进一步发问:“那你‘轰隆隆’又是怎么个解释?” “这便是模仿雷鸣了。据说高车人‘喜致震霆’,也就是因为雷鸣而感到开心,我模仿雷鸣,就是要祈雨嘛。” “这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啊,这跟进这巷道有啥关系嘛!”陈诚意这一回合倒是没憋着,忍不住吐槽赵攻玉。吐槽归吐槽,他心里还是佩服赵攻玉的文化素养和她的联想能力的。 赵攻玉还没来得及反驳,只闻哗啦啦雨声响起,顷刻间已经吸取了二人的全部注意力。 甬道内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借着电光,分明可见那风雨交加的景象,可邪门儿的是,雨水竟然一滴都没有溅出来。二人呆若木鸡,静静伫立着,留得二傻听雨声。 几十秒后他们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可还没来得及在惊吓之余撤退,雨就停了。 甬道内亮起了火光,看起来就像霍格沃茨的走廊,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间的火把,摇曳生姿地等差分布在两侧逐渐内收的券顶上。甬道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但是它的尽头却仿似高远的夜空,一轮皓月悬挂在正中央,彩色的月晕围绕着它,奇特而瑰丽。 甬道干燥而安静,仿佛刚才的大雨完全是幻觉。 原本就不敢进去,现下更不敢进去了。 陈诚意的余光注意到两侧墙壁上的壁画,他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转头看向赵攻玉。 赵攻玉依旧与那月光缠绵得难舍难分。甬道的地面在火把的映照下慢慢流动成了一条大江。这景象似乎在陈诚意眼前上演过一样。那个姑娘,伴着皎洁的月光,激昂的水声,过往,未来,过往……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陈诚意发现自己走了神儿,身旁的赵攻玉也走了神儿,连忙唤醒她:“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吧?” 赵攻玉心头的恐惧已然消散殆尽,此刻占据她心房的,只有对墓葬的好奇,对自己的信任,对陈诚意的信任,还有……对往事的探究。 二人迈步跨进甬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什么也没发生。 依旧风平浪静。 心中的巨石下降了一半,二人长长地舒了半口气。 剩下的一半还是继续提心吊胆吧。 放眼望去,甬道的两壁上绘满了壁画。 这些壁画以人物为主,赵攻玉大体看得出,右手边画的是仪仗出行图,靠前的位置是数个身着各色袍子、黑靴的髡发男子,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的样子,不难看出应当是随从。随从里打头的那个却不一样,他梳着像西瓜太郎一样的齐刘海,两鬓却微长,嘴巴像猪拱嘴一样,令人哑然失笑。向后走便能看到居高临下、傲视众人的男主人。他也是髡发,鬓发披在肩上,戴着黄色耳环,浓眉大眼的样子让赵攻玉忍俊不禁。她轻声叹道:“你看他像不像你?” “哪像我啊,一点儿都不像,他头都剃秃了!”陈诚意小声回敬道。 男主人的后面依旧跟了几个侍从,再往后便是坐骑。洁白的马身上套着黑色马鞍和红色肚带,黄色的马镫和绿色的辔头非常抢眼。 马身后是一辆高轮轿顶车,红色的骨架,蓝色的帷幕,四角垂着流苏,精致而妩媚,一看便知它的主人应是女子。 紧接着女主人便现身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衫,系着红色腰带,红配绿的撞色简直可以引领大辽时尚风潮。她头戴瓜皮小帽,长发披在肩上,耳旁贴着翠钿,像男主人一样戴着黄色耳环。一旁的侍女手执铜镜,帮着她整理妆容。 “这耳环是情侣饰品啊。”赵攻玉偷笑着,向右扭头看着身边的陈诚意。 “你不觉得,她的样子像你吗?”陈诚意不是在开玩笑,他很认真地看着赵攻玉说道。 他眼里闪动的星火倒有些吓到赵攻玉了,她顾不得再看女主身后的旗鼓仪仗,事实上那仪仗一直慢慢延伸到了黑暗里,她也不敢向前走了。她只能浑身不自在地打岔:“哪像我啊,不就眼睛小了一点吗?我们呼出的气会损坏壁画的,哎呀过去那边看一下吧。”说罢,便试图转身往对面墙壁移动。 陈诚意一把拽住了她,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随后,他缓缓地伸出左手,慢慢地抚摸上她右侧的脸颊: “这里的青色胎记,不是与她耳朵旁边的一样吗?” 赵攻玉只觉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全身,她一把拂掉陈诚意的手,放声嚷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脸上的是翠钿!”说罢才发觉自己刚刚声量过大,于是如梦初醒一样地捂住了嘴。 好在甬道还是一样稳定,她没有惊起一滩鸥鹭,也没有惊起任何不该惊起的人或事。 二人好像做了错事一样地不自在,为了减少尴尬,他们看向左手边的墙壁。 左手边的墙壁上,画的是出行归来图。画上有侍从,有侍女,有大车,有骆驼,还有杂七杂八的什物,车毂已停,侍从们稍事休息,侍女们则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忙着收拾。女主人垂着头,沉思的神情定格在了画面里。画面最后出现在光亮里的,只有房屋的一角。 “为什么这里没有那个男主人?”陈诚意不懂就问。 “男主人肯定是先进屋里了。”赵攻玉信誓旦旦地解答着,“留下女主人带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嘛。” 陈诚意不置可否,也不愿深究。现在,他和赵攻玉的目光一同聚焦在了遍布黑暗的前方,和那“皎皎空中孤月轮”。 往前会是什么呢? 往前的路,往后的路,谁也不知道。 [1]葛华廷:《辽代瑟瑟仪浅考》,《辽金历史与考古》,2015年00期。 第十一章 白毛风吹来的日子里 陈诚意牵起赵攻玉的手,像第一百次和第一千次牵手一样自然而习惯,他们慢慢地走进黑暗之中,那轮明月却已经不再是月的样子,变成了黑暗中最亮的光团。那光团若即若离、忽近忽远,仿佛近在咫尺,又宛如天边的地平线,永远走不到的永远。 二人的心情却更为急切了,他们不想再往回看,只一心渴望走进那光团。陈诚意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韩剧《TEN》,在黑暗中,生物的本能便是向着光亮前行。他与赵攻玉的手掌之间已然没了缝隙,好像粘连在一起的连体婴,快些进入光团吧,快些吧。 墓主有成人之美,他们很快便站在了光团面前,在近处观看,光团不再是光团的样子,却像一束聚光灯,结结实实地打在舞台上。 赵攻玉屏住呼吸,和陈诚意一起踏进了光中。 一股寒意袭来,不像是北风凛冽,也不像是春寒料峭。对于这种寒意,赵攻玉只有过一次类似的体验。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天,她进入香港迪士尼乐园的迷离庄园游玩。当她乘坐的小车随着音乐驶入到某一幅画面前,画里的人吹了一口气,一瞬间凉飕飕的寒风吹过,面前的画、墙壁和镜子便都结了冰。 就是那样的寒意,在炎炎夏日沁人心脾,附送的却还有不安和恐惧。 两人在寒冷中攥紧了彼此的手,等待墓主的下一个考验。 光亮的投射却由地面转移到了面前的墙上,是的,他们这才看到,自己面前是一堵墙。 失望如山洪倾泻,夹杂着不安的碎石崩塌而来。 面前是墙,他们等于走进了死胡同,很难再有逃生的机会。 赵攻玉有点儿沉不住气,她刚想开口,陈诚意却伸出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一场“皮影戏”正在面前的墙上上演。 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墙前比划着,光里的影子组合成了一只竖起耳朵、吐着舌头的动物和一个圆圆的太阳。 “这是天狗食日?”陈诚意紧张地问。 “或许……是天狗食月?”赵攻玉也百思不得其解。 “天狗食日”或者“天狗食月”闪耀了几秒钟,随即出现的影子变成了一把利剑的形状,利剑自上而下单刀直入,穿越了整个光亮,一头扎向了黑暗,倏忽不见。 还来不及弄清影子的意思,墙面上的光亮带着光圈儿,像明月带着月晕,向着二人直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刺眼的光亮激得他们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又一阵寒意袭来,赵攻玉只觉眼前一黑,浑身冰冷,她尽全力睁开了双眼,面前的墙却消失不见了。 烟尘散尽,出现在面前的是别有洞天。 未经雕琢的四壁,未经砍斫的洞顶,这是一个天然的高顶洞穴,顶部有一条缝隙,漏下整个空间的明亮,从缝隙中垂下来各色的花朵,在吹进来的风和水汽中愉快地舞蹈。岩壁的上部生长着些许黄花柳,努力地向着光亮拔高自己。下部则绽放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大蘑菇,艳丽的色彩,怪异的伞面,让人情不自禁退避三舍。 岩壁上不断滴着水,氛围控制不住地湿冷,可是他们终于见到光了,虽然不能出去,可是有了光就有了生的希望,仿佛他们已经与外界打通了联络。一股喜悦之情从心脏散布到他们的手指尖。 只可惜喜悦就像酒热有时冷,持续不了三分钟热度,几秒之后便不能引起二人的重视,他们目光聚焦之处,转移到了岩洞的中央。 岩洞的中央建有一座巨大的石室,它由七块巨石垒砌而成。按照墓葬方位可以判断,石室同墓葬一样是坐西北、面东南的,东南面的正中央开着一扇两米高的门,门上部两侧各凿开一扇窗,石室虽为平顶,可周遭散落了一些绿色的琉璃瓦,也许顶上曾经搭有木构吧,赵攻玉暗想。 虽然洞内的环境不像可以养活除了青苔这类潮湿生物以外的其他植物,可石室周边却生满了荆棘,似乎在用强硬的态度告诫他们,生人勿近。 此时的陈诚意非常口渴,他暂时不想关注石室,也不想为洞穴奇景拍手称赞,他径直走到洞穴边角的泉水处,伸出手就要取水喝。 “你先别喝啊。”赵攻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把他拽住,“1891年,法国洞穴探险家马特尔饮用了灰岩落水洞的泉水,造成了自己尸碱中毒。” “尸碱?”陈诚意扭过头来,脸上写满了问号。 “就是尸体腐烂后产生的多胺类化合物,会导致人体中毒的。” “尸……尸体?”陈诚意索性转过身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疑问和惊恐。 “是啊。”赵攻玉抱着胳膊,自信且笃定地说,“病好之后,马特尔发现洞穴附近有污染了泉水的死牛犊尸体。由此,他将‘真泉水’和‘假泉水’分辨开来。‘真泉水’来自雨水的扩散循环,经过沙石清洁过滤;而‘假泉水’来自落水洞的急流,没有经过过滤。”[1] “哦?那麻烦你分辨一下,这是‘真泉水’还是‘假泉水’?”陈诚意饶有兴味地看着赵攻玉。 “呃,这个暂时分辨不了,书上没说。” 看到赵攻玉底气不足、躲躲闪闪的样子,陈诚意眉开眼笑地直视她的眼睛:“还是的,扯犊子嘛。这附近哪有刚腐烂的尸体?还是喝吧,中毒也好过渴死。” “也是……这水好歹是流动的,虽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但是命都快没了,毒死我算了。”赵攻玉有些破罐儿破摔,便走到陈诚意的下游,准备洗手。 “哎哟,还来自哪儿,去往何处,你这得是个哲学问题啊。”陈诚意取笑道。 赵攻玉懒得搭理他,伸出手试探性地触摸泉水,那架势好像水里随时会出现一个怪物或者水鬼一把拉她下去似的。 指尖掠过泉水的一瞬间,竟然探出了些许温热的感觉。赵攻玉惊奇地看着陈诚意:“这水是热的啊?” 陈诚意冲她眨巴了一下左眼,露出一个放电的笑容:“咱们还是福大,现在还有热水喝。” 赵攻玉也不再担心尸碱、重金属和微生物这些未知的污染源了,她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口,现在她和陈诚意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走出去,纠结这些也无用。 这种放松对命悬一线的探险过程来说可不是好事儿,当第一只盲眼蜘蛛出现的时候,他们还在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大笑。 陈诚意率先察觉到了威胁,他只觉一瞬间自己的背心儿就被汗湿透,一旁的赵攻玉毫无顾忌地尖叫起来,她可以在割破手或者摔断腿时岿然不动,却独独不能在昆虫面前优雅如旧,更何况是一群馒头大小的蜘蛛。 “我的妈呀!咋整咋整咋整!”赵攻玉被蜘蛛逼出了大碴子味儿,急得上蹿下跳,眼泪狂飙。 “别,别激动!俺们那旮有说法,看见蜘蛛是好事儿,是喜事儿!”陈诚意胡乱嚷嚷着,“它……是靠眼睛抓人啊?还是耳朵啊……哎呀妈呀!” 甭管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了,他们已经充分体会到被蜘蛛攻占领地的恐惧感了,两人像在阿拉戈克子子孙孙攻击下在禁林里横冲直撞的哈利和罗恩,没头苍蝇一样地在洞穴里四处碰壁,随着蜘蛛越来越多,洞顶的缝隙突然吹下大风,搅着水汽直冲而下,虽没有降雪,却也像白毛风一样威力无穷。眼看着无路可走了,陈诚意牢牢抓住赵攻玉,径直冲进了洞穴中央的石室,这会儿倒也不怕荆棘勾破裤腿儿、扎破手脚了,也不担心石室里会有更恐怖的生物了,逼到绝境,斑羚还能飞渡呢,何况他们还没到绝境,盲眼蜘蛛也没给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说来也奇怪,石室内温度比外面要高许多,好像铺了地暖一样。不知道蜘蛛是不喜欢周边的荆棘还是不喜欢过高的温度,它们并没有追杀进来。陈诚意和赵攻玉这才明白自己有多自恋,盲眼蜘蛛可能只是想拿回自己的地盘儿,并没有把他们两个视为香饽饽或盘中餐。 惊悸之余,两人开始定下心来查看石室的内部环境。 “我们又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啊。”赵攻玉感叹道,和劫后余生的陈诚意相视一笑。 石室的内部,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真的毫不夸张,整个一间毛坯房,不加任何装饰,西北壁下倒是设置了一个矮“炕”,就像一个台子,东边的角落里矗立着一座未完成的雕像,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耀眼。 雕像有一人高,通身洁白,体态丰腴,身上穿着线条流畅的服饰,颇有几分褒衣博带的洒脱韵味,头部规规整整像个光秃秃的冬瓜,没有雕刻面容,所以看不出男女。 陈诚意一屁股坐在矮炕上,随口问着:“你说他是男的女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男……哎哎!”赵攻玉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声巨响,她急忙转过身来,配合着状况发出了惊叫。 陈诚意不见了。她知道他来自东北,却不知他去往何处。 [1]菲利普·查普曼:《洞穴与洞穴生命》,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 第十二章 主室 随着陈诚意的消失,赵攻玉才发现那“矮炕”是一扇石质活板门,陈诚意猛然坐上去,触发了机关,导致活板门打开,他也摔进了又一个未知的空间里。 赵攻玉凑上前去,活板门内部是一条向下的短通道,但光线有限,她看不清底下到底是什么。 “陈诚意,你怎么样啊?”赵攻玉尝试向下喊。 “我没事儿,这下边儿有棺材!”通道里传来陈诚意的声音,闷闷的,但听得出他安然无恙。 “那就好!我下来了!” “诶诶诶……别……别呀!” 陈诚意话还没说完,天上已然掉下个赵攻玉。他尽力往旁边躲去,才避免被“庞然大物”砸中。 “你这也太突然了,你都不问清楚下边儿啥情况你就敢跳啊?” “你随我跳下墓坑的时候,不也没问吗?” “那能一样吗?我那是没机会问啊!” “那就是说如果有机会问,你就考虑不跳了是吧?” 陈诚意哑口无言。 赵攻玉停止斗嘴,才发现自己和陈诚意落在了一张绷得紧紧的大网上,她在落下来的一瞬间就使劲抓住了网绳,这才没再被弹起来。与上边自然的洞穴不同,下面的空间是经人工建造的砖室,方方正正的格局,虽然顶部除了坑口的部分以外均未经雕琢,也较高阔,但是远不如洞穴那般给人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墓室内仅有的光线来源于分布在墓室四角的长明灯。网的正下方不足五米的距离,便是一口红漆金凤棺。也就是说,如果赵攻玉刚刚是脸朝下趴着摔下来,就可以和墓主来个亲密对视了,想到这点,她暗自感谢陈诚意送她的舍利子。 “为什么这里有一张网?”赵攻玉看着陈诚意,想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我哪儿知道啊?你不是考古学家吗?”陈诚意反将一军。 “呃……我也不是万能的嘛。哦我知道了,可能是下葬的时候辅助运送棺椁的工具吧。”赵攻玉煞有介事,“算了纠结这也没用了。” “咱咋下去啊,这地儿太瘆人了。”陈诚意装得很像一只单纯的待宰羔羊,努力发出怯生生的疑问。 赵攻玉气不打一处来:“你问我我问谁啊?你才是男人啊!” 此刻推诿显然不利于团结,二人冷战片刻便决定放下成见,互利共生。 大网由粗绳索编织而成,四角也拴着同等的粗绳索,绳索系在墓室四角的铁钩上。没等二人想出办法来,墓主却已经帮他们想出来了。 墓室的顶部突然滴下了一些不明液体,不规则地滴落在大网上,液体所到之处,网绳均被腐蚀。 “快躲开!是镪水!”赵攻玉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大网便被腐蚀得彻底断开了。她抓住了一角的短绳索,悬挂在了半空中。陈诚意相比她,既是不幸,又是万幸。不幸的是,他抓住的另一根绳索无情地断裂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这根足够长的绳索是从尾端断掉的,陈诚意因此从距离地面不足一米的高度摔下,却并无大碍。 他打了个滚儿便立马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向赵攻玉的正下方跑去:“你有事儿没?被酸淋着了没?” “我……没事倒是没事,但是我快坚持不住了!”赵攻玉抓握得十分艰难,手心已被过大的摩擦力擦破了皮,人快要做自由落体运动了。 “你松手吧,我能接住你。”陈诚意估摸着他的头到赵攻玉的脚距离不到两米,应该够安全,于是伸开双臂准备接住赵攻玉。 “好……我数到三,我就跳了!”赵攻玉挣扎着喊道:“三!” 陈诚意来不及反应,虎背熊腰的赵攻玉就跳进了他怀里,猝不及防的冲击力砸得二人纷纷倒地,好在没有造成严重伤害,只是赵攻玉的手又挂彩了。 陈诚意松开怀里的赵攻玉,踉跄着站起来。他无奈地看着赵攻玉吃痛的本能反应——泪如泉涌,可是他身上已经没有干净的布可以帮她包扎了。他唯有心疼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感。殊不知此刻赵攻玉眼里的她自己,美得像个鲛人[1],正从眼眶里涌出大颗的珍珠来。 说到鲛人…… “离那灯远点!”赵攻玉忽然变了脸色,拉着陈诚意走到红棺附近,离那长明灯恨不得八丈远。 陈诚意环顾了一圈四角的四盏雁足高支铜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 “到现在学术界也解释不清长明灯的工作原理。《史记》记载,秦始皇陵‘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2],也就是用人鱼脂膏来点灯,就能长明。但是这明显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我听过另一种说法,是在燃料里加入白磷,白磷易自燃,密闭的空间重新注入空气,灯就会点燃了。” 陈诚意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看起来滑稽而怪异:“那会不会有毒啊?”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不过应该不会是白磷,因为白磷燃烧会产生绿光和白烟,目前没有这个状况,但是我们解释不了的东西,抱着敬畏之心总是好的。”赵攻玉又有种佟湘玉对着镜头用普通话做科普的自信感觉,“所以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继续寻找出路。” 陈诚意决定不纠结刚刚这通废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开始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集中火力观察墓室的整体环境和陈设。 不出意外,这里应该是墓葬的主室了,如果上边的是前室,那么很可能还会存在一个后室。如果没有后室,那么大体这里应该是最后一站了,也就意味着,他们可能很难出去了。 不会的,直觉告诉赵攻玉,不会的,即使是死,起码也会在解开心中那个甚至不知道谜面是什么的谜底之后再放心地死去。 无论现在是解谜还是寻找出路,都应该积极地寻找线索。 视线再度落到那个她频频躲闪、不愿触碰却又不得不关注的巨大线索——红棺上。 主室的布置其实称不上惊艳,甚至连壁画都没有。除了四角的长明灯,其他的所有陈设都集中在了墓室中央的这一方天地里了。 红棺历经漫长岁月,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但是整体还较为完好。历经千年还能有这样鲜亮的红色和这样灿烂的金色,可想而知当年是多么金碧辉煌,绚烂夺目。除却通体的施金绘彩,红棺的两侧还各自镶嵌有三个铺首衔环,两端的棺盖上各坠着一排铃铛,综合这些因素,墓主人为皇族女性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呢,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棺木下面的棺床小帐。”赵攻玉对着陈诚意莞尔一笑。 “喜欢……喜欢?”陈诚意皮笑肉不笑,阴宅里的东西还喜欢,考古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棺床小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当时的建筑结构和技术,所以我非常喜欢。其实,之前出土的棺床小帐,大都是有台基,有建筑的,在建筑里面放置石棺。”赵攻玉看着陈诚意迷惑不解的样子,又解释道,“这一个就只有台基和勾栏,没有建筑,直接在上面放木棺了。也就是本来应该有个小木房子用来放石棺的,但是这里没有。” 陈诚意大致明白了,他仔细地看着那棺床小帐,精致的须弥座,勾栏板上活灵活现的狮子牡丹图和两边工整对称的三级踏道,不由得不佩服古时候的能工巧匠,现在农村办丧事整的那些个粗制滥造的纸扎裱糊,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在主室里展开了地毯式搜索,然而除了四盏灯、棺木和棺床小帐,其他还是一无所获。赵攻玉最期待的墓志也不见踪影,一时之间只觉灰心丧气,仿佛穷途末路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赵攻玉无力地说。 “我看,为今之计,唯有开棺了。”陈诚意笃定地说,他不再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待宰羔羊。 [1]中国古代神话中人首鱼尾的神秘生物。类似于人鱼。干宝《搜神记》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2]引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十三章 开棺 开棺……这棺该怎么开呢? “一般是用撬棍吧?”陈诚意看向赵攻玉。 赵攻玉呆若木鸡地盯着红棺,几秒后才点了点头,吭声:“即使有撬棍,也需要很多人一起操作,我们既没工具也没人手。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不用蛮力也能开棺。” “那就相信你的直觉,女人的直觉!”随后他学着展红绫的样子,摇头晃脑地来了一个不优雅的张牙舞爪:“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哈哈哈哈!” 赵攻玉默契地笑了,随后又正正经经地观察起红棺来,她一面仔细地端详,一面自言自语:“奇了,刚刚甬道里的壁画明明是有男有女,夫唱妇随,看样子感觉墓主是一对夫妇,但是现在却只有一口棺木,明明应该是合葬墓啊……” 陈诚意在一旁搭腔儿:“嗨,谁知道壁画是不是写实的啊。” 赵攻玉不置可否,努了努嘴。 “你觉得墓主人会是谁啊?”陈诚意又问道。 “我觉得……是一个女人。”赵攻玉慢慢悠悠、心不在焉地回答。 “哎呦喂,我当然知道是女人啊,问题是,是哪个女人……”陈诚意话还没说完,赵攻玉便伸出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打断了他。 打断他的原因,是隐隐的琵琶声。 四下里静得可怕,赵攻玉默立在红棺之前,听着3D环绕的若隐若现的琵琶声。 赵攻玉对于琵琶的感觉,是即使再轻柔的乐曲,也免不了透着颤栗之音,所以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绝不会选择听琵琶或者弹琵琶,反而听琴,能真真正正让她安静下来。 此刻她却不想安静了。朦胧的琵琶声,是夹杂着异域元素的曲子,她在所学范围之内,没有联想到相同风格的曲子,如果一定要联想,她勉强觉得《送我一枝玫瑰花》能给她类似的感觉,也许不是同一个地域,但却是很美的异族风情。 赵攻玉沉浸在这绝妙的琵琶曲里,她仿佛觉得,自己正坐在一把并不高的椅子上,怀中斜抱着琵琶,兴致勃勃地弹着,小金花靴随着节奏轻轻地打着拍子,不优雅,却明艳。磨出小茧子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摩挲,一曲活泼爽朗的曲子,将她的心从辉煌的殿堂里,带到了奔放的草原上。 “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1] 赵攻玉太过沉醉,以至于陈诚意一把将她扑倒的时候,才从梦境中猝然惊醒。 棺内好像有炸药爆炸一样,红棺的棺盖猛地飞起,冲着她迎面扑来。陈诚意将她扑倒,棺盖掠过两人,重重地击在了墙面上,然后轰然落地。 赵攻玉虽未受伤,但也吓得三魂不见七魄,陈诚意将她扶起来,后退几步,不敢凑到红棺跟前去。 赵攻玉不知发生了什么,听着陈诚意的描述,墓室内根本就没有什么琵琶声。陈诚意眼看着她站在红棺的一头,不发一语,就那样笔直地站着,无论怎样叫她都没有反应。突然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皮的脂肪被挤到了上方,瞳孔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漆黑,然后紧接着棺盖便弹了起来。 赵攻玉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幻境,只得鼓起勇气,拉着他走到了红棺旁,探头向棺内看去。 棺内还有内棺,内棺盖上,放着一把曲项五弦琵琶。 穿越千年的岁月,这琵琶却并未腐朽,虽然色泽暗沉,却独有一番韵味。 赵攻玉轻轻地把手放到山口下,用另一只手托起底部,慢慢地将琵琶拿了出来。 梨形的腹,素面的背板,凤尾的头,镶嵌螺钿的相,牛筋制成的弦,赵攻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琵琶,说不出来的熟悉和辛酸涌上心头。 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端详着琵琶老去的容颜,然后静静地席地而坐,将双腿伸直,把琵琶立放在大腿上。 她没有弹过五弦琵琶[2],也不会横抱或者斜抱[3],且并不认为这琵琶还能发出准确的音阶,但是她就是想弹一曲,不知道为了谁,也许是为了墓主,也许,是为了自己。 赵攻玉用指甲弹挑,凭借对各品音阶的感知,凑合着弹了一曲《海青拿天鹅》[4]。 从前她不喜欢这首曲子,不理解曲中的意义。今日此曲听起来还是一样的呕哑嘲哳,可是却能听得出海东青的勇猛,听得出天鹅的挣扎,听得出契丹人的那方广阔天地。 一旁静静伫立的陈诚意,脑海里浮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大雕,在天高地阔的旷野上振翅高飞,他就骑着马,风驰电掣地追着,渴望像它一样洒脱与无羁,就这样一路向着旭日奔去。 一曲终了,赵攻玉舍不得放下那琵琶,它就像促膝把酒、彻夜长谈过后的老友,她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能活着出去,她一定重新回来发掘,把这琵琶带出去。 她把琵琶放到一边,集中精力应对即将开启的内棺。 内棺的棺盖非常轻巧,看起来脆弱易碎的样子。陈诚意和赵攻玉,各站一头,同时向上用力,便掀起了棺盖。 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二人连连后退,那味道就像是读书时候青春期的男生,从来不刷鞋,却强行往鞋里喷香水,香水味儿和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的腌臜感觉。 陈诚意忍住想吐的冲动,铆足了劲儿定睛看着内棺的包含物。然而帅不过三秒,他便转身弯下了腰。 不出赵攻玉意料,墓主仰身直肢,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黄金面具,面具面颊饱满,双目微闭,神态安详,略含微笑,看起来像是慈眉善目的女性。除此之外,墓主的身体并不是只剩下白骨,而是可以简单粗暴地用“一锅粥”来形容。 无暇顾及棺木里塞着的杂七杂八随葬器物,在“零防护”的情况下,赵攻玉押上自己全部的胆量,伸手轻轻剥离着还能分辨出的丝织衣物,想要寻找更多的线索。 金面具的出现也不能安慰陈诚意了。他已经没有了好奇心,在刚刚撕心裂肺的一轮呕吐之后,他面色惨白地站在一旁。因为没有水喝,干吐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他半点忙也帮不上,深感有心无力。 在“肉泥”和“棺液”中摸索了一阵儿,赵攻玉发现了残留的银丝网络。配合着金面具的发现,这无疑是高等级的辽代皇族女性墓,而且很可能与萨满有关,可是,到底是谁呢? 赵攻玉正在思索,却忽然看见一丝银色的液体,差一分一毫,便要碰到自己的手指尖。 “水,水银!”赵攻玉惊叫着后退,视线却不能离开那金面具。 金面具在昏暗的灯光的映照下,嘴角进一步上翘,仿佛不想再微笑,马上就要启唇大笑了。 水银开始慢慢地从墓主身上流淌出来,没多久便流出了满满当当的内棺,仿佛尸体身上装了水龙头,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水银,虽然是涓涓细流,但这样下去,不等被水银淹没,他们也要中毒而死了。 二人慌忙后退到棺盖拍上的那堵墙边,便退无可退了。慌乱和无意间赵攻玉的手打到了墙,她却没有感到疼痛,而是看着自己的右手,消失在了墙体中。 赵攻玉惊恐地望着陈诚意,后者迅速反应了过来,同样伸出一只手,像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样,穿了进去。 [1]出自《契丹风土歌》。 [2]现在通用的一般为四弦琵琶。 [3]现在通行的演奏方式为竖抱。 [4]琵琶名曲,至迟在元代已出现,是现今所知流传年代最早的琵琶曲。学术界有观点认为,此曲来源于契丹民族。 第十四章 投井 身后的水银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磨蹭,意识到手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空间,陈诚意带着新一轮未知的恐惧,用另一只手抓紧赵攻玉,侧身钻了进去。 进入新空间的二人,暂时是松了一口气,可是眼前的场景,却带来了新一轮内心的不安。 整个空间充满绿莹莹的光芒,不规则的壁和顶,由透明的石英岩构成,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了地面上,石英岩之外,无疑是水体,赵攻玉没有了“沉没湖底欣赏月圆”[1]的浪漫,只有在水体强烈压迫感之下的求生欲。 看样子,这里,应该就是当时蒙古族大爷所说的神秘湖泊了。 此前经历的多重关卡,跟水下世界来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一旦石英岩破裂,没等被淹死,他们便会被巨大的水压拍死,这种死法对于怕水的赵攻玉来说,实在太惨烈了,绝望和无助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她的全身,她已经没有心思面对空间内的庞大木构工程了。 陈诚意将赵攻玉揽入怀中,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逃生,眼前已然是山穷水尽,唯有拥抱彼此,给予对方一点温暖。 “我们来聊聊天吧,好不好?我还不是特别了解你呢。”陈诚意轻轻地说。 “好。”赵攻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想问什么就问吧。” 陈诚意搂着她的肩膀,引导着她慢慢地坐下,“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什么都喜欢吃。”赵攻玉嗫嚅道,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陈诚意喜气洋洋地笑了:“挺好,吃货有福相,好养活。那,你的生日是啥时候?” “正是飞龙在天的五月初五,端午。公历是6月20日。”出生日期勾起了赵攻玉的小得意,她似乎心情好一些了,“不过我也听说北方有些地方说五月初五是恶日,不吉利。”她说着,撇了撇嘴。 “哈哈,管别人怎么说呢!各地都有不同的说法。那你最喜欢什么花呢?” “木棉。” “虽然我家那边儿没有,但是我也非常喜欢它。让我猜猜,你喜欢它也是因为它是英雄树吧?”陈诚意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赵攻玉。 “是因为我们广东人会拿它来煲汤,好喝又有好多种功效,还可以做出松软的枕头来。”赵攻玉毫不掩饰地笑着说。 陈诚意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接地气的回答,一时无语,看着赵攻玉皎洁的面容,脑子忽然间短路了:“嘿,做我女朋友吧。” 这回轮到赵攻玉发懵了,她实在是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好地说木棉,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所有的一时兴起实际上都是蓄谋已久,陈诚意虽然已经豁出去了,但还是得尽力挽回自己铁憨憨的形象,他决定咬文嚼字,展现一下自己的文化,在生死未卜、不知前路的情况下,把自己看上的妞儿争取过来,这样即使没活路,也是死而无憾: “我想你做我近旁的一株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他口吐的是说辞,眼含的,却是诚意。 赵攻玉听懂了,也看懂了,她唯一喜欢的展现北方文化的电视剧《大宅门》里有一句台词,至今使她念念不忘。“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更何况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于是她也决定要真诚,便拒绝使用网红的斩男套路,而是看着陈诚意,腼腆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声好。 那一瞬间,二人的恐惧似乎都减轻了不少,面对危机,果然爱情才是最好的镇静剂。只是他们不知道,木棉花还有另一层含义,它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大概前世没有做到,今生今世才对此花有格外的好感吧。 陈诚意牵着女友的手,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巨大工程上。他们要的,是人世间的长相厮守,而不是百世流芳的悲情绝唱,所以他们必须努力求生,哪怕有一丝生的希望,也决不放弃。 眼前的巨大木构,自上而下分为三层,实际上应该是一座无顶和无墙的楼阁。建筑平面呈金厢斗底槽[2]式样,而又中空,即中间可以一眼望到底,四周的楼层实际上是回廊。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第三层。楼阁的上下层之间,采用叉柱造[3]的构造方式,柱子仅柱头有卷杀[4],并有侧脚[5],使得整个楼阁看起来较为稳固。 二人走到三层的中心,向下望去,楼阁像是建在结实的地面上,中间的一大块地面却是透明的石英岩,岩石以下还是水,在地面的正中间,是一口井。 他们就像处在水中的巨大泡泡里一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古人的巧夺天工,一起为他们铸造了这个美丽的坟墓。他们难以想象,在千年之前,是如何达到水压与岩体、空气的平衡,却终于明白,对墓主来说,前室就足够用了,而这个美丽又诡异的后室,是为无端闯入自己安息之地的侵略者准备的,她一次次地给予他们闯关的成就感,一次次地给予他们生的希望,为的就是让他们在最后一刻万念俱灰,放弃抵抗,成为她的猎物,陪她长眠于此。 而这座楼阁,就是祭祀她的殿堂,他们,就是鲜美的祭品。 赵攻玉是真的万念俱灰了,她哀叹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她的爱人陈诚意却不敢苟同:“我倒是觉得,她不会这么狠心,她是想告诉咱们什么,并不是要咱们的性命。” 残存的一丝理智听到陈诚意的分析,便有如受到了召唤:“其实,我也一直感觉好像有一个谜在等着我们解开……”赵攻玉看着陈诚意的眼睛,悠悠地说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自己心中的疑团,却发现彼此的想法惊人地一致:“你是也有一样的感觉吗?” 陈诚意坦率地点了点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对你非常熟悉,和你之间好像发生过什么事儿,但是被我忘了。” “那会是什么呢?要我们找寻的,会是什么呢?”赵攻玉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咱们不纠结这个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着出去,过往终究是过往,记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活着出去,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相视一笑,把目光聚集在下面那口井上,显而易见,那口井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从空中俯视,尽管井口看起来不大,却能清晰地看到水面,可见还是较为宽阔的。陈诚意设想,这楼阁建筑并没有楼梯相连,所以不能下到地面,再者,透明的岩石,并不能保证厚度和承载力,即使下得去,他们的重量也有可能破坏岩体的平衡,导致岩体破裂崩塌,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跳入井里,进入水体中,再游上水面。” “我害怕。” “我知道,我会和你一起。” 赵攻玉望着陈诚意坚定地眼睛,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陈诚意的内心也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难过,此行势必凶多吉少,他们才刚刚牵起对方的手,他真的无法接受随时到来的永别。爱情永远是双面的,它会给你踏破千军万马的勇气,也会给你三步一回头裹足不前的怯懦,爱人,既是你肩头的“披坚执锐”,也是你不得不双手捂住的软肋。但尽管如此,陈诚意并不后悔刚刚的告白,风雪中两个人可以相拥取暖,沙漠里两个人可以相濡以沫,那么,在将要踏入的冰冷湖水中,他便要与赵攻玉同呼吸、共命运。 想到这儿,等不及下水了,他一把揽过赵攻玉,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持续了不到三秒,他便松开了她,看着她睫毛上的泪珠,他缓缓说道: “我爱你,无论生死。” 赵攻玉没有说话,她知道陈诚意这句话并非来自浅薄的近日,而是穿越了尘封的、不为人知的厚重往事,她攥紧陈诚意的手,两人深吸一口气,瞄准井口,跳了下去。 落水的一瞬间,赵攻玉只听到天崩地裂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手中已是空空,陈诚意不知身在何处,在焦急和慌乱中,她只感受到了一股推力。 无数个碎片飞过身边,割伤了她的身体,她无法呼吸,却感受到水中的血腥,她的身体似乎是借了力不断向上,她的心却在不断地下沉,恐惧填满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求生,同时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保持清醒,保持清醒…… 最后一个念头固执地占据了脑海,陈诚意,你在哪里? [1]出自彭羚粤语歌曲《漩涡》。 [2]宋《营造法式》记载的四种殿阁空间划分方法之一,其特点为殿身内有一圈柱列和铺作,将殿身空间划分为内外两层,外层环包内层。 [3]宋式大木作构造术语,指楼阁建筑中,上层檐柱柱脚一字或者十字开口,叉落在下层平座铺作中心,柱底置于栌斗斗面之上的构造方式,这种结构加深了楼阁上下层的联系,增强了建筑的稳定性。 [4]柱头部分做成较为和缓的曲线或折线,使柱子更为美观。 [5]建筑一圈檐柱柱头内收,柱脚外倾,使得柱子向内聚拢,此构造意在增强柱网的内聚力,从而增强建筑稳定性。 第十五章 扫花 萧观音猛然从梦中惊醒,整床罗衾已经被汗水打湿,暮春的五更天,还褪不去寒意。梦里的她,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水中挣扎,即使梦醒,也还是摆脱不掉遗留的极强压迫感。 时间还不到半轮鸡唱,夜光珠的余辉里,她颓然地倚在凭几上,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个备受煎熬的夜晚了。春捺钵[1]临近榆林和杏林,春日的杏花会挑逗似的伸进牙帐,而现在,花却又落尽了。 观音不再有心情扫花以待了。 那个人不会再来了,琵琶弦断,又会有谁听呢? 不甘心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她心头,即便日薄西山,也还在负隅顽抗。晴天,雨天,睡着,醒来,没有一时半刻消停。她不甘心自己的丈夫就这样被他人夺走,不甘心两人的关系渐行渐远,不甘心二十年的爱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总是想着挽救,想着他回头,可除了装模作样贤孝仁淑,却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她是皇后,便总也不能拉下皇后的脸面来。其实有时候,她远不如一个市井泼妇活得自由。 这世上,折磨人的,并不是君王无情,爱人薄幸,而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肯放下的执着。 女人的悲剧,往往来源于转瞬即逝的花火,和自我臆想的一往情深。 观音好像看得明白这些,但某种程度上,她却是十分偏执的。身为一国之母,她保留了不该保留的天真与烂漫,放任了自己对爱情的奢望与幻想,可表面上还要维持着国母的理智与端庄。事实上,她对耶律洪基,从来就不该有醋意,不该有期待,她只需要尽到自己的责任,辅佐好她的帝王夫君,料理好后宫,规行矩步地母仪天下。洪基与她,先是君臣,后是夫妻。可她贪恋他的爱情,弄错了顺序,于是不止爱情,恐怕连后位都要不保了。 爱情和权力,是真的不能共存吗?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又会如何抉择呢? 观音推开门,清寒的月光洒进行帐,她习惯性地洒扫庭除,因残存的一丝奢望,或许落花扫尽,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大帐里,耶律洪基在睡梦中愁眉深锁,他翻了个身便也醒来了,一旁的邢念念仍在与周公聊天,她从锦被中伸出一条洁白的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搂上他的胸口,洪基只觉心中堵得慌,虽与这条手臂无关,但他还是不耐烦地拂下它,起身下床,他拒绝了侍女的服侍,自己动手拨开帘幕,走出寝帐,可心里的烦闷并没有被清新的空气吹散,明亮的月色却增添了他面上的阴沉。 他把一切不快,归咎于曲终人散杯盘狼藉的空虚,而无关他的心事。他是帝王,原本就不会有心事,没有人可以触动他的权威,亦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软肋。 一双手从身后为他加上披肩,他转过头来,轻轻地笑了: “念念,再给朕跳一曲吧。” 观音听见远远传来的丝竹,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毫不留情地打破她仅存的奢望与幻想。大帐中“添酒回灯重开宴”,洪基定是与他的新欢歌舞升平,倒刺[2]里,邢念念口中的竹笛,已然战胜了她的琵琶,观音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交加,她丢下扫帚,进屋径直走向那把琵琶,五根弦早就断了四根,回忆里洪基最爱她的演奏,琵琶的苍凉壮阔,配上他狩猎时的英姿飒爽,正如他们夫妇二人的郎才女貌,伉俪同心。 可回忆只是回忆罢了,回忆根本不具有任何力量,观音拿起琵琶,用尽全力、斩钉截铁地往地上一摔,琵琶从相把断成两截,最后一根弦却还藕断丝连。 观音仍不痛快,她拿起剪刀,帮那一根弦做个了断,知音已矣,这琵琶也实在不必要存在了。 说来也真是可笑,他们的回忆似乎还不如她摔断琵琶的这一瞬间更有力量,观音生平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一点一滴地考虑戒掉自己的偏执,不再动心,怎么还会心痛呢?放下了执着,也就不会再被拿捏了。 不知她是真的豁达了,解脱了,还是迫不得已的逃避以自我保护,反正从此以往,她只想做好她的皇后,而不是耶律洪基的妻子了。 大帐里的耶律洪基,歪在榻上,醉眼迷离地看着舞中的念念,虽是汉家女子,却习得了几分契丹女子的洒脱和机灵。她头顶燃烧的绛色灯烛,口噙湘竹,随着节奏轻盈地旋转,头顶的燃灯也跟着舞步摇曳生姿,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3]。 “真是翩然生姿,惊为天人。”洪基暗想,“与萧观音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截然不同。” 洪基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观音,于是心中又气闷起来,难得转移的注意力又重新聚焦到观音那个女人身上,他顿时没了兴味,摆了摆手就离席回内寝了。习惯**跟进去的念念被宦官制止,此刻的洪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一年多了,她还是不肯低头,她始终认为自己没错,固执得像一头牛,除了必要的场合,她必不肯露面,现如今连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也没了。洪基的怒气不由得随着观音日益增长的倔强与日俱增,但更多的,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小小的声音在他耳畔嗫嚅道,也不知道观音是不是还在乎你? 洪基不由得心下一惊,他突然明白,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可帝王的无上尊严,让他不能直面这份恐惧,他无法承认自己的感情,因为没有人可以用爱情来挑战他的权威。 洪基看着绣帐一角垂下的荷包,在破晓的晨辉里,黯然褪色的红绸缎上,两只笨拙肥胖的“小鸭子”在水中欢快地嬉戏。记忆里一脸青涩的观音不服气地反驳他的嘲笑: “我绣的是鸳鸯戏水!” 那是他们成婚前的春天,彼时观音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虽精通汉人的诗词歌赋,却远不如汉人女子那样手巧,她的女红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可当她睁着充满善意的眼睛,掏出这个荷包,递到洪基的手中,再幼稚的图案也掩盖不了她的那份真诚了。 观音拿来一个小小的布包,当着洪基的面,把布包里晒干的海棠,小心翼翼地转移到荷包中:“这样就是个香囊了。” “傻丫头,你连荷包和香囊都分不清?”洪基又被逗笑了,“再说了,谁会用海棠来做香囊?” 观音一时无语,她只是学着汉人侍女的样子做了这个荷包,而海棠,则完完全全是她的创意:“能用就行嘛,哪里非得分什么荷包香囊。至于海棠,为什么不能做香囊?” “海棠无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 “错也!海棠并非无香,只是众人皆无暇静心细嗅罢了。就像人们往往忽略眼前真心爱自己的人,爱人离去,才追悔莫及。对待海棠亦是如此,等到花瓣落尽,也从不知晓它的香味。” 洪基怔怔地看着观音,随即反应过来,便拿起荷包深嗅海棠的“香气”,香气幽微,难以察觉,是淡然悠远的植物的气息,散落在春风里,像细水长流的爱情,在岁月里潜移默化,却也最容易渐渐地被忽略、被淡忘。 观音却好像一转头就忘了这个话题,她自顾自拿起扫帚,欢快地清理着庭院里的落花。洪基走到她的身旁,将聚集起来的落花,装进竹筐里。 “其实,我希望每一个春天,都能与你一起扫花。”一向大大咧咧的观音,在此刻却有些腼腆。 “一言为定。”洪基看着弯着眼睛的观音,认真地回答道。虽然那时在他的眼里,观音只是一个小孩儿,并不是能令他这等糙汉心动的女人,可他还是应下了这个约定,也许只是因为既定的婚约吧,并不是其他原因。 洪基从回忆里醒来,扯下绣帐垂下的荷包,放到鼻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十年了,海棠又回到了他认知里的“无香”状态,帐外的落花,也好久没有理会了。 [1]契丹语,行宫之意。因契丹民族车马为家的特性,辽代实行四时捺钵制度,即统治中心随着季节气候自然条件的转变而转移。 [2]契丹语,意为乐舞。 [3]出自曹植《洛神赋》。 第十六章 杏花吹满头 春榭蹑手蹑脚地踏进寝帐,无言地看着一身落寞的观音。 “好好的琵琶,娘娘这是何苦呢?” “阿榭,我只是,不想再弹琵琶了。”观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春榭把窗帘子卷上去透透气,谁知外面竟难得飘起小雨来。 带着湿气的晓风迎面扑来,胸口的气闷瞬间纾解了不少。她看着案上的筝,虽然摔断了琵琶,可不自觉地弹起筝来。终究是难以放下乐曲,换汤不换药罢了,表面上放下的那个人,却在心里越来越深地扎下根去。 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 这偏执何时才能真正放下呢?穷途末路的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呢? 观音懒得再想,叫春榭唤侍仆进来,准备晨妆。 三个阿妪鱼贯而入,领头的一位身穿直领左衽绿色长袍,衣裳上绣着团窠鹿纹,窄窄的袖子撸到了上臂,头戴着红帽,系着紫色丝带的长长的发辫盘在额前,耳环随着步伐轻快地摆动着。 这便是观音的乳母,观音唤她“阿嬷”,由观音出生便陪伴在她身旁,尽管已过天命之年,仍坚持亲力亲为料理观音的生活起居。另外两位阿妪头戴高巾,梳着椎髻,一位端着盥盆,一位捧着刚刚擦拭干净的梳妆盘,阿嬷拿着浣巾,开始侍候观音梳洗。 酱釉的梳妆大盘里,放着粉盒,胭脂盒,梳子和骨刷。观音的长发浓密而厚实,结结实实地垂落下来,春榭用梳子一点一点梳着,头顶和两鬓,都已经生出了许多白发,观音只要操劳过多或者心情不好,最先便是反映在白发上。 观音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尚未施粉,睡眠不足使得她气色极差,原本白皙的皮肤越来越暗沉,嘴唇因毫无血色增添了病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 阿嬷不发一言地接过梳头的工作,简单利落地梳了个偏髻,随后用骨刷蘸了茶油,轻轻地刷在发上,观音不喜欢桂花油或者玫瑰头油的气味,香是香,但是太过浓烈油腻了,而茶油清新而甘凉,才真是沁人心脾。 观音拂去阿嬷拿着凤钗的手:“不戴这个了。” 春榭拿了粉盒过来,为观音轻轻地上了妆,观音穿了件水绿的团衫,在右耳边贴上鱼形的翠钿,通身清新,仿佛刚刚从帐外的雨中走进来一样,给帐内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观音心情不好,食欲不振,吃了一盏乳茶就吃不下了。春榭想要开口劝解,阿嬷用眼神拦住了她,亲切地说:“娘娘不想歇息的话,不如出去走走?” “也好。”观音笑了,这一笑并不勉强,而是发自内心的。 春榭拿出一把天水碧的伞,阿嬷笑道:“这一身儿搭得可真好。” “是啊,烟雨里,最合适的就是这样颜色,仿佛去了宋人笔下的江南一样。”观音说着,春榭已经掀开了门帘,风雨拂面,一瞬间打湿了衣衫,观音笑了:“哈哈哈哈,这下真成了‘风透春衫,雨透春衫’了!春榭,你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己去便是了。” 春榭急切地想要开口,阿嬷最是了解观音的脾性,便说道:“娘娘自己小心,早些回来。” 观音故作轻快,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殊不知阿嬷遣了春榭悄没声儿地跟在她后面。 出门走了几十步,观音的脚步便沉重下来,逐渐放慢。春色如许,在她眼里却都失了光彩。她只是不想让春榭和阿嬷担心而已,所以才装作愉快的样子。眼下只有自己了,便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漫山遍野的杏花,朦胧凄迷的烟雨,水声潺潺的小溪,摇曳生姿的垂柳,好像真的可以让人忘记一时的烦恼,获得片刻的安宁。 观音机械性地伸出手来摘下几朵杏花,随随便便簪在了偏髻上。再向前走几步,便看见一架孤零零的秋千,并不是诗里画里所形容的那样“画架翠络”,而是朴实无华的木秋千,连遮雨的顶都没有,也没有上漆。 坐板已经湿透了,观音倒也不讲究,她丢开雨伞,径直坐了上去,任由雨水肆意洒脱地浇湿她的全身。 饶是阿嬷的手艺再好,茶油再实用,也禁不住雨水的洗刷,观音的鬓发垂了下来,髻上的杏花也一个个落地了。 观音豁了出去,不再注重形象,在雨中无拘无束地荡起秋千来。沉重的凤冠,华丽的衣饰,洪基冰冷的面容,通通滚远些吧,起飞的瞬间,她才是真实的她,只有这一个瞬间,她不用再做贤良淑德的懿德皇后,不用再与洪基做貌合神离的夫妻。 不远处的杏花影里,洪基和念念站在黄罗伞下,洪基冷冷地注视着纵情恣意的观音,原来不舒服的只有他一人,不痛快的也只有他一人,真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念念用轻柔的嗓音感叹道,“这样的忒里蹇[2],还真是罕见啊。” 洪基以为自己早已见过了观音的百态千姿,却不记得,这样的观音,到底活在他记忆里的第几个年头,他只觉怒气冲顶,不知是针对自己欠佳的记忆力,还是秋千架上那个薄汗轻衣透的家伙,他牵起念念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到观音面前。 观音猝不及防,惊诧之下从秋千上一头栽了下来,洪基下意识地从伞底冲出来,伸手把她扶着坐起来,查看她的情况,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松开她,仍旧板起面孔,回到念念身边。 同一时间冲过来的春榭把观音搀起来,她摔了一脸的泥,额头隐隐地渗出血迹,春榭心疼地掏出帕子帮她擦拭。 观音在身旁强大的低气压的压迫之下,顾不得额头的疼痛,拉着春榭一同跪在了缠绵的雨中。 “妾不知陛下降临,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后还知道自己有罪?!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哪里还有个国母的样子!” 观音不敢顶撞,也无意辩驳,只低头认错,洪基瞅见她这副恭顺的样子,却愈发地气不打一处来: “那秋千是朕特意为念念所设,谁允许你坐了?!” 观音抬眼看了一眼秋千,也许是雨水打得她无法睁大眼睛,她眼底已全然没了光彩,她不再言语,等待责罚。 “你素日里不是常有理吗?今日怎么哑巴了?!” “妾私自坐了御赐邢娘子的秋千,自知罪无可恕,甘愿领受责罚。” 洪基此刻已经怒火中烧,他的怒火正要喷薄而出,春榭急忙拦截道: “都是婢子伺候不周,令娘娘近日神思倦怠,才犯下今日之错,还请陛下饶恕娘娘,责罚婢子吧!” 一旁的念念也立即跪下,言辞恳切地说道: “陛下,今日之事因念念而起,还请陛下宽宥皇后娘娘,如若陛下因此责罚娘娘,念念今后该如何在后宫自处啊。” “罢了,念念你先起来,地上湿冷,你,叫什么来着?”他冲着春榭吹胡子瞪眼。 “婢子春榭。” “春榭侍主不力,笞刑二十。你自己回去思过吧,别让朕再瞧见你!”他恶狠狠地冲观音嚷道,随后转向念念,话语里却添了一丝柔情蜜意,“念念你也不用怕,朕倒要看看,有朕在,谁敢难为你。” 观音按捺不住便要张口,洪基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踩到她的尾巴,春榭只能死死地拉住她,免得她像只猫一样弓起背来扑向洪基。洪基牵了念念的手,转身向着杨柳堆烟处走去。观音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恍惚间才发现念念穿了件妃色的罗裙,聘聘袅袅,如春日绽放的芍药,明媚又艳丽。 一阵风吹过,杏花落满了他们头顶的黄罗伞。 杏花落尽时,芍药正是好风景。 [1]原词为王国维所作,本处引用因此句贴切,故不拘时间限制。 [2]契丹语,意为皇后。 第十七章 狮猫和狸奴 观音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帐,浑浑噩噩地在阿嬷的伺候下清洗包扎了额头,又浑浑噩噩地帮春榭上药。当春榭露出肿胀的小腿时,观音还是免不了失落下来。 春榭一年前顶替了出嫁的婢女大猫儿,成为了观音的贴身侍女。可能真是时运不济,春榭来的时候,观音的恩宠正在江河日下,宫人自然各个看人下菜碟儿,观音贵为皇后,再失宠,也不至于对她怎么样,可春榭就讨不到半点儿好,沾不到一点儿光了。 想到这儿,愧疚再度涌上观音心头。春榭对观音的心意早已了然于胸,不等观音吭声,她便宽慰道:“这宫里趋炎附势,见风使舵是最平常不过的了,娘娘又何必真的往心里去呢。” 观音无奈地笑了:“你是真的心疼我,真心跟我好,被我连累了还开导我。” 春榭搂住观音的腰,将头拱进观音的怀里,蹭了几蹭,像只困倦的小狗一样:“娘娘待我既像妹妹,又像女儿,这会儿又说这些酸倒大牙的话干什么。” 观音含笑不语,一手拍着她薄薄的脊背,一手拿起拂尘,随意地拂扫着象牙床。春榭趴在靠外的一半,这个位置从前是属于洪基的,空了一年多,观音一个人常常睡得不踏实。现下趴着个春榭,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冷落了,螺钿的冷光,看起来好像镀了层暖融融的鹅黄。 观音把春榭轰下床,松了发髻,自个儿躺了下来,尽管一年多没用,洪基的枕头还是有股油腻的味道,观音从前觉得是男人的气味儿,现下只觉得厌烦和反胃,便吩咐春榭把枕头收起来了。 观音真真正正地独霸了整张床,不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影响洪基的睡眠,她抚摸着自己的药香枕,想起了成婚那天晚上,阿嬷亲手放在他们床上的那一对白玉雁形枕,玉石洁白无瑕,大雁从一而终,可说来讽刺,她有多年不曾见过那对玉枕了,甚至不曾想起它们,玉枕真是消失得恰到好处,早就揭示了他们的爱情不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纷纷扰扰的回忆一幕幕地重现在她的梦境里。她想起大婚时的金辂车和凤辇,步道上的马鞍,堂上庄严的奥姑。她想起沉重的鸿雁宝相金冠,细密的络缝红袍,洪基繁复的蹀躞带和悬鱼。她想起那晚光洁崭新的象牙床,锦被上活灵活现的鸳鸯对,洪基修长的手,泛青的胡茬儿,没有温度的薄唇,和那时未完成的梦…… 凭梦借高唐[1]。 凌乱的梦境终究过去了,观音梦醒时已到黄昏。她不知不觉又睡回到了自己的那一半,洪基的地盘此刻冷若深秋。 与梦里的金碧辉煌、两情缱绻截然不同,现下暮色四合,铁灰色的天空吝啬得连半点儿光芒也不肯给她。观音只得喊来春榭,点起一盏盏灯来。 大帐里的洪基,自杨柳岸归来便闷闷不乐,好容易挨过了一个下午,在榻上不知不觉眯着了。 他没有睡多久,是在喵喵的叫声里醒来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在往他脸上拱来。 是只雪白的猫咪。 洪基伸出手指刮了刮它的脑袋,自然而然地向后抚摸它的身体,谁知竟没有摸到预想的毛,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细腻的温热的皮肤。 洪基猛地坐起来,睁大眼睛查看。 念念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榻上的小猫,体毛已尽数剃去,只支棱着一个毛乎乎的脑袋,水润的鸳鸯眼单纯得像个婴儿,可身体却像个小怪物。 “念念,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陛下忘了?猫总惹得婢子打喷嚏,于是就把它身上的毛剃光了。”念念撒着娇逗弄着小猫,“临清的狮子猫,很是珍贵呢,大监就送来给婢子了。” 洪基闷不吭声儿,随着念念一起逗弄着狮子猫,无毛的身体,摸起来像一只新鲜的水蜜桃,洪基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成婚那年他还是燕赵国王,深秋时节,他和观音住在上京城的宅邸。一场场的秋雨带来阵阵寒意,某天清晨,喵喵的叫声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唤起来,观音披着衣裳,蹲在檐下,低着头抚弄着一只竹筐,裙摆着地了都没发现。一旁的侍女月里朵弯着腰瞧着,狂放不羁哈哈哈地傻乐。 侍从富乐宁向洪基道:“卑职巡宅时在南墙下发现几只小猫,就给月里朵拿过来了。” 富乐宁到底还是粗糙些,只用竹筐一装,竹筐的一角堆着些许凉了的米饭,观音抬头看向洪基,带着一点恳求的语气:“我能养它们吗?” “猫会引得你不舒服啊!你忘了吗?又打喷嚏,又喉咙痒的,何必自找罪受。” “可是……”观音不大的眼睛泛着水雾,无辜的样子就像猫儿一样,犹豫了半晌才冒出一句,“它们很可怜啊。” 洪基这才定睛看向竹筐,竹筐里装的是几只小狸奴,周身布满说绿不绿说灰不灰的斑纹,这种猫以活泛机敏著称,但此刻因寒冷而蜷缩成一团儿,瑟瑟发抖。 “猫可以留下,但是由月里朵照顾吧,你看看就得了,别一天天儿的凑上去。” 看到洪基松口,观音起身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抬头看着他眯着眼睛笑。洪基有点儿不好意思,僵硬地抬起胳膊想要拍拍她的后背,谁料下一秒观音又重新蹲下,端起竹筐,像端着一碗水一样小心翼翼地跑着小碎步,向着月里朵的房间去了。 “这小孩儿。”洪基便笑着跟了过去。 观音用小勺把儿,一点儿一点儿地挑了热羊奶,捧着狸奴的头,慢慢地喂着。洪基不忍打扰,就静悄悄地站在旁边观看。 她专注极了,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她只顾着千万不要呛到狸奴,却不知此刻的她,已然成了洪基眼里的风景——茁壮的小孩儿和柔弱的小猫儿。 只是这风景并没有维持多久,观音便开始揉鼻子打喷嚏。洪基不让阿嬷帮她洗手,而是亲自上阵,一边用力地搓着观音的手一边教训着她:“瞧瞧,难受了吧,该!” 观音用因发痒而通红的双眼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把手上的水弹到他面上,乐颠颠地跑开。 洪基到底还是稳重的,他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一把薅过观音,略带得意地说道:“限你立刻认错哦。” “那我不认错又能怎样呢?” 洪基便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威胁了一句,晚霞瞬间爬满了观音的面容。 观音羞赧不已,立刻乖乖认错,又恋恋不舍地去跟狸奴告别了。 洪基盯着她的背影,笑的时候,既宽厚,又有点儿坏。 “陛下,陛下?”念念柔美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叫醒,“这样名贵的猫,陛下不喜欢吗?” “除了名贵,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吗?” “自然是有。”念念笑道,“婢子觉得这猫蠢得可爱。” “是吗?”洪基问她,但听起来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那狸奴如何呢?你喜欢吗?” “狸奴?狸奴低贱,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市井寻常人家用来捕鼠罢了,哪里比得这样珍惜的狮子猫?况且狸奴调皮,太过机灵,养这样的东西在旁,让人不安心。” “是啊,念卿聪敏,当然喜欢乖巧的宠物,也只有名贵的宠物才衬得上你。”洪基扬起下巴,“说来不过是个玩物,要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他说着,将念念揽入怀中,后半句却没有说出口。 像那样蠢笨又没有心机的家伙,大概才会不分贵贱,单纯又执着地热爱一切生命吧。 [1]战国时楚国台观名,在云梦泽中。传说楚襄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幸之而去,后世以“高唐”指代男女云雨。 第十八章 婚礼 雨早就停了。春榭点起的灯,让寝帐里明亮不少。 观音坐在圆桌旁,嚼着肉干儿,就着馒头,大快朵颐。 一整天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还真顶不住了。 “阿榭,拿点儿挏马酒来。” “娘娘您要喝酒啊?头上破了皮儿,要不还是别喝了吧?” “兴致上来了,就喝一点儿。” 春榭只得端了绿釉的长颈壶和配套的小酒杯来,给观音斟酒。 观音附庸风雅,惺惺作态地用手轻轻捏着酒杯,慢慢地啜饮着。 这场面看得春榭憋不住想笑。 “娘娘,您这跟刚才嚼肉干儿的样子真是两个人啊。” “刚才我是萧观音,现在我是皇后了。”观音露出狡黠的笑容,随即不再装腔作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陪我喝一盅吧。” “我可不敢。这酒是贡奉陛下与娘娘的,‘婢子’怕是嫌命太长了!”春榭嘟起嘴来,有点儿小委屈的样子。 “哎哟,我倒是忘了,你腿上也还有伤呢,得了,我自个儿喝。” 春榭却跪坐在地毡上,笑吟吟地伸手探向肉干儿:“我陪着娘娘喝。” 观音把她伸出的手打回去,然后拿起一根肉干儿塞进了她嘴里,主仆俩相视着笑起来。 “娘娘。” “嗯?” “给我讲讲故事吧。” “你这丫头,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谁出幺蛾子了,我就是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故事?左不过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儿。” “我想听,您和陛下的故事。” 春榭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说道。 观音的笑容也渐渐在脸上凝固了,半晌,她才缓缓说道:“过了这么久了,恍如隔世,不知从何说起了。” “就从您和陛下相识讲起,好吗?” 相识啊。其实都没有相识这一说。就是那种很没有新意的,无聊的桥段,你懂的,青梅竹马嘛。 严格说来,其实并不是青梅竹马,他大我八岁嘛。我还是个垂髫小儿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了。那时候有很多女子衷情于他,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呢。 查剌[1]这个人,不好女色,但也不是个榆木疙瘩。记不记得重熙十八年?那年他不是病了吗?嗨,我糊涂了,干嘛问你,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当时先帝前往他的行帐视疾,乌泱乌泱去了好几拨人。检校太尉僧惠鉴的女儿慈奴,就是在那个时候相中他的。说来也奇怪,我那时去看过他的,病恹恹躺在床上,眼睛都病得凹下去,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知道还有什么魅力! 那慈奴后来遣侍从送了一对鸳鸯梳给他,据他透露,绿檀木的梳子,两半合成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形,一半刻着“死生契阔”,另一半刻着“与子成說”。 “那后来呢后来呢?” 查剌当时还在病中,哪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病好之后,才反应过来慈奴是什么意思。他叫人把鸳鸯梳原封不动地送还,顺便说清楚他与我已有婚约,祝慈奴早日另觅佳婿,最绝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哈哈哈哈。 本来那鸳鸯梳,如果查剌接受了人家的心意,应该自留一半,将另一半送还人家,可查剌不仅仅如数奉还,还在锦盒里夹上一张精心书写的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内容呢?”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说到这儿,观音和春榭不禁捧腹大笑,灯芯摇曳的烛火,也随着笑声摆动起来。 “那后来呢?” 后来啊,日子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过着呗,我和查剌偶尔可以见面。那么些年,大概他始终还是将我当作妹妹看待吧。 重熙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我正式嫁给查剌作燕赵国王妃。查剌是嫡长子,婚宴自然盛况空前。 我记得龙眉宫的戍卫说,那天清晨,日月宫的上空,出现了罕见的日月同辉奇观。但可惜的是,我过礼是在上午了,并没有看到这等奇景。因为金辂车体量太大,不得不拆掉路经的门楼。我记得我到日月宫门口,换乘凤辇的时候,恰巧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白练一样的云彩,也算是不能亲眼看见的日月同辉留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踏道很长很长,可能是因为紧张,我在凤辇上度日如年啊。汗流浃背的,我生怕我的妆花了。终于到了堂下,查剌就站在阶下等我。我跨过了马鞍,随着他一起登堂。 “也像我们汉人一样拜天地吗?” 对啊,要拜的。首先要拜的是奥姑,随后,新人在奥姑的见证下,拜天地,高堂,以及对拜。 对拜的时候我紧张到快要晕倒。满宫的富丽堂皇,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盯着先帝的金靴,呆呆地不知道要做什么了。还是查剌小声提醒我,才及时转过身来,也想不起来更多细节了,只记得我双膝发软,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我的金冠刮到了查剌的脑门儿,他后来才说,他当时疼得想流泪却又生生地憋住了。 春榭这回捂着嘴小声地笑起来,“那新婚之夜呢?”观音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继续讲下去。 哎哟你这丫头,这是你姑娘家家该问的吗? 其实我知道你是好奇发生了什么,哈哈,抱歉让你失望,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坐在象牙床上,就是那张咯,你今天躺过的。查剌进来了,阿嬷和另一位管事阿翁也一起进来了,后面跟着年轻的兄弟姐妹们,都是来看热闹的,然后就是撒帐嘛,这你肯定知道的。 我还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啊,哈哈,只能干听着他们起哄,因为盖头都没揭,查剌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是也只能交给他自己处理了。众人都散尽后,阿嬷教查剌掀了我的盖头。红色的烛光里,我才定下神来好好地看看查剌。 “那时候陛下好看吗?” 好看。真的好看。嗯……我只能想出四个字来形容他,也是我当时的直观感受。 目若星辰。 但是我不好意思多看啊,阿嬷还在旁边呢!阿嬷端了系着红丝线的交杯酒来给我们饮,随后把饮尽的酒杯放到了床下。 阿嬷要帮我们结发。那时候我的髡发刚刚长出来,头上还长着发茬呢,有些地方露着头皮,结发结发,查剌怎么可能不关注我的头发呢,金冠一取下,我就尴尬得不行。哈哈哈。 结发一完成,阿嬷就退出去了,剩我独自面对查剌。平日里我们见面不会没话说的,他也愿意听我打开话匣子,可是那晚,却真的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晚床上铺的,是鸿雁锦被,正红的颜色,和查剌青色的胡茬儿交相辉映。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观音神色渐渐暗淡下来,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就睡觉了,纯睡觉。” “纯睡觉?”春榭还是难以置信,不知不觉地睁大眼睛。 “是啊。所以我说,起码那些年,查剌当我更多的是妹妹,而不是妻子。你知道吗?大婚的那年秋天,有一次他帮我洗手,我把水甩了他一脸,他威胁我认错,才第一次说出句暧昧的话来。” “什么话。” “不认错的话,今晚我可要与你同睡你那鸳鸯翠被了!” 春榭“噗”地笑出声来:“我倒是觉得,陛下定是真心爱护娘娘。” “哦?何以见得?” “娘娘年少,陛下才倍加珍视。” “你说的也有道理。”观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我那时确实是真心爱慕查剌,所以也不能说不遗憾,以至于直到现在,我还会在梦里让那个新婚的夜晚变得圆满。” 其实这样的新婚之夜,也许一早就预示了我们狼狈不堪的未来。 [1]耶律洪基小字。 第十九章 往事 春榭跪坐久了,只觉腿麻口渴,观音便吩咐她拿盏茶水来吃。 春榭草草地倒了两盏茶,火急火燎地想听观音继续讲故事。 观音倒是不着急,也是真口渴。她拿起海棠口的白瓷茶盏,饮牛饮骡一般地喝起茶来。 喝得是快,但也不影响她的品鉴能力:“今日这茶,尝起来不一样啊!” “娘娘还说呢!提起这茶来我就生气。”春榭不服气地抱怨着,“昨个儿没了凤团,我去领,内侍省的小内监竟然搪塞我,非说陛下要饮,先紧着大帐了。陛下一向是喝龙团的,现下怎么改喝凤团了?分明是那邢娘子要的,内监也是见风使舵,只拿了这些茶给我了,说什么,叫胜雪?” “早就听闻宋国出产了新建安团茶,叫胜雪,不加香料,更能体现茶之本味,我吃着,倒也真的不错,味道甘醇清冽,加上雪水的轻捷,真真是人间至味啊!”观音没心没肺地笑着。 “娘娘!你干嘛这样安慰自己,不加香料便不知比凤团低贱了多少,邢娘子也太嚣张了,仗着得宠,昨日是茶,今日是秋千,明日整个大帐都得是她的了!”春榭说着,更添了怒气,把茶盏使劲往桌上一撴,倒吓了观音一跳。 “这么大个丫头了,越发惯得你不懂规矩了。你再这样摔盘摔碗的,明日可就不止笞刑二十咯!” 春榭发觉到自己的行为过分了,便乖乖跪下认错。 观音倒也不气,让她改为盘腿坐,亲自动手擦桌倒茶,把茶盏塞回到春榭手里:“吃口茶,静静心。好多事儿,已经不值得再浪费心气儿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春榭,还是说给自己。总之春榭领了心意,便乖乖地捧着茶盏吃茶,眨巴着纯真的眼睛,期待着观音继续说故事。 成婚后的日子,不比从前在拔里氏国舅帐[1]那般自在。刚刚出嫁的那几个月,我随查剌住在上京的宅邸里,作为已婚女子,我就不像做姑娘时那样随性了,家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阿妪在管着我呢,没重大的事情,我都很少迈出家门。 查剌却不一样了,他当然是出入无忧。他要处理政务的,要见官吏,要与门客谈天说地。我真羡慕他啊!不像我,四进院落四方天儿,闷得我喘不过气儿来。 那时候查剌夜里经常在书房歇下,时不时会到我这儿来过夜。我们不说聊通宵吧,起码常常也能聊到三更天。你笑什么?是真的聊啊!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促膝长谈,聊通宵都觉得难以尽兴。我和查剌夫妻这么多年,我发现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段时间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还小啦。不了解这种关系。有时候做爱人真不如做朋友,我到现在,将近四十了,才慢慢意识到这个道理。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往往会产生控制和占有的欲望,而对朋友,却更多的是尊重和分享。其实爱人也好,朋友也好,越是亲密的关系,就越应该把尊重放在首位。总想着改变对方,让对方顺应自己的心意,慢慢地,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冷漠,这段关系也就走上了下坡路。 不过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道理明白了,实际上也很难做到。我这一生可以有很多个朋友,却只能有查剌这一个爱人,所以朋友和爱人又怎么可能一样呢? 这些天,我好像忽梦忽醒,总是处在矛盾之中。一阵儿就放得下,不再觉得伤心,下定决心只做好这个皇后,不对他有更多感情上的索取了。可是过了一阵儿,心里便又添上怒气,又觉得伤心,失落,不甘心查剌就这样被别人夺走。 总觉得他曾经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很多事情,不用说他就明白。可现在,他成了别人的郎君,不再是我的良人,我该向谁去诉说心事呢?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吧。 有时候我就羡慕那些个心死之人,佛堂里,一盏灯,一卷经,一只木鱼,了无牵挂。 “他们也未必是真正的心死,说不定也是怀着不堪回首的过往,住在禅院里避世罢了。” 你说得对!哈哈。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2]了无牵挂可能也少了真正的乐趣了。既然我是个凡人,那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为情所困吧! “娘娘您位居中宫,母仪天下,是凤凰,是明月,哪里就是凡人了!” 你这小嘴儿是真的抹了蜜,不过我相信你的一片真心,哈哈。好了,好好地说故事,又跑题了。哦,刚刚说到查剌到我这儿来过夜。有一天他又过来了,快三更天才过来的,我当时都睡醒一觉了,他像是多喝了两杯,来了也没说话,外衫也不除,躺下就睡了。我最反感别人不梳洗,穿着外服便上床睡觉,这你知道的,但是那个时候跟他还是很有距离感,便不敢对他多作要求,只能由得他了。 查剌睡得很熟,雷打不动一般,想着他那么脏兮兮的,实际上可能也没有多脏,我就是心里觉得膈应,眼瞅着他躺在我身边儿,真是不舒坦。我把帐子四角的纱布取下,夜光珠散发出的光,照得整个帐子青荧荧的。我就趁着光亮,动手脱查剌的衣裳。 那是真的费劲啊!他身量那么高大,衣裳死死地压在他身下,我根本拉扯不起来。勉勉强强摘下了他身上的玉佩和挂饰,解开了衣衽,眼瞧着拽不动,我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就开始解他的内衬。大概是动作太大了,查剌突然睁开了双眼。 “然后呢然后呢?!” 别打岔啊,哎哟。第二天他才跟我说,他当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正在他身上乱摸,试图侵犯他,所以吓得他三魂不见七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查剌真是个汉子,虽然他当时吓得慌了神儿,可是表现出来的还是镇定的,他没有大喊大叫,没有逃跑,也没有揍我,而是抓住我的肩膀,一把把我按倒,仔细察看我的脸,其实我受惊的程度不比他小,我记得我喊了声“哎呦喂,疼死我了!”查剌才反应过来我是谁。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他赶紧从床上下来,一边冲出了帐子,一边把衣襟合起来,手忙脚乱地系衣带。 外面的侍女听到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推门进来,正巧看到这一幕。查剌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嚷嚷着轰她们出去了。 然后我就特别不好意思,又看到他发脾气了,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我哆哆嗦嗦地从床上下来,点上灯,给查剌倒了一盏茶。 觉也没法睡了,查剌吃完了茶,大概也冷静下来了,他握住我的手,很温和地问我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总不能说我嫌他脏才要脱他的衣服吧,嫌自己的夫君脏,那他还不得吃了我? 我又羞又气,不想跟他解释,噔噔两下甩掉了鞋,就爬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那个时候查剌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被子从我头上揭下来,然后从身后搂着我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查剌因为有要事已经走了。他换了新的衣裳,我就整理他脱下来的衣裳,准备拿去浆洗。 然后,我发现那衣裳里,裹着一张门谒。 “谁的门谒?” 芙蓉酒家。 “所以陛下去酒肆了呀。不过去酒肆也没什么新奇的,只是这名字确实新鲜别致!” 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门谒的背面,绘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水芙蓉,我还没见过真的芙蓉呢!于是乎,我就动起了小心思。 “娘娘快讲,什么小心思?” “讲了这么半天,我还真有点儿乏了。”观音说着,便往床上挪去,斜倚在包着柔软皮料的凭几上。春榭含着笑,将熏笼拢上,满帐萦绕着香气。 陌生的香气钻进观音的鼻孔。“这香味,我从来没有闻过啊!”她诧异地盯着春榭问道。 “此香便是芙蓉面,娘娘不能亲眼所见三吴形胜,但闻此香,便有如置身钱塘了。” 观音乐着,不再追问更多,伴着温和而明媚的香气,推开凭几拗了过去。 [1]辽代皇后出身于固定的家族,即二国舅帐五房,拔里氏国舅帐是其中的一部分,本处代指观音母家。 [2]清代文廷式所作,因此处需要,故不拘时空限制。 第二十章 离心 观音懒懒地舒展着身体,摊在床上不愿起身,可今日还没有沐浴呢,淋了雨的头发总是有股怪味儿,要不是白天太累,早就应该洗干净。观音越想越恶心,只得爬起来沐浴。 阿嬷和春榭一起准备着浴桶,兰亭带着铜雀台一起更换枕席,打整床铺。新近服侍观音的四个大婢女,除了春榭,都是契丹人。观音觉得春榭的名字很好听,就依着她的名字,给剩下的三个婢女取了汉名。兰亭和朱楼倒还好,铜雀台出自舅帐,是真的人如其名,身量高大,能挑能扛,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做婢女可惜了了,应该做个侍从才不算大材小用。 观音除去衣衫,跨进桶里,她深吸一口气,把头浸入水中,在水下尝试睁开眼来吐泡泡。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那个在水中挣扎的梦。观音一时慌了神儿,急忙从水里伸出头,扶住桶沿连连咳嗽。 在旁伺候的春榭和阿嬷连忙察看,观音摆了摆手,边咳嗽边道“没事儿”。 “娘娘怎么样?!春榭快请汉医过来!” “别别别!”观音急忙叫住了春榭,“我没事儿,就是不小心呛了一下。” 阿嬷用毛巾摩挲着观音的后背,帮她顺着气,渐渐地,观音的呼吸回复平稳,春榭奉上一盏热水,观音便慢慢喝起来。 “如果不是邢氏占了金汤,娘娘用得着在房里沐浴吗?”春榭愤愤不平道。 阿嬷警告地剜了她一眼,随后审慎地观察观音的表情。幸运的是,观音并未受春榭影响,她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热水上,仿佛那是最珍贵的葡萄美酒一样。 春榭不敢再抱怨,将玻璃碗里的澡豆倒进浴桶,又拿出香宫皂帮观音洗头发。 “桂花香气,金秋十月一样。”观音一边闭着眼睛,一边用手搓洗发梢,“阿榭,你退下歇着去吧,我自己能行。” “娘娘,我……” “听话,你先退下。”阿嬷说着,将春榭推着出去了,“娘娘,您还好吧?春榭这孩子就是太冒失了。” “年轻,自然气盛。”观音轻轻笑了笑:“您下去也不要责备她了。” “娘娘放心,只是,如果娘娘心里有什么话,只管说给我听。” “是,您放心。”观音说着,自己抓着头皮,把头发抓得像一团打湿的抹布,阿嬷赶忙上前服侍着,才让这个澡有条不紊地洗完。 春榭被连赶带哄地轰出来,心里对邢念念更添了一分怒气。 她溜达到营地外的无人之处,怒火中烧地嘀咕道:“明明是个有夫之妇,行寡廉鲜耻之事,上了龙床就蹬鼻子上脸,一味地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呸!” 骂人还不能放声,春榭真觉得憋屈。 连我都觉得憋屈,真不知娘娘得是个什么样子! 春榭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月亮。 雨后皓月当空,皎洁的光芒洒遍山谷和旷野。 忽然一个影子越过春榭的头顶,投射在她的面前。 春榭转过头,来人是福鲁,洪基的侍从,殿前都点检司右卫将军,负责捺钵的护卫工作。 福鲁温和地笑向她道:“你就这么坐在地上啊,不怕雨水和露水沾湿衣裙吗?” 春榭瞧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懒得理他,便随口胡诌:“那不正好?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才舒坦。” “姑娘倒有雅趣,只不过兴致不高啊!”福鲁笑眯眯地打趣道。 “婢子闲人一个,不比福将军,不过今日将军怎么得闲,不用随侍陛下和那艳绝六宫的邢娘子吗?” 福鲁听出了话里夹的枪带的棒,无奈地笑了:“春榭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眼前最得力的,哪里就是闲人了。”随即正了正神色,认真地说:“姑娘若有烦心事,我愿意倾听并尽力相助。” 这句话说得诚意十足,春榭也不好再摆脸色了,斗鸡一样的火力顿时没了八成,败下阵来: “其实,我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总比憋在心里强。” “这倒是……”春榭顿了顿:“将军大概也知道了吧,陛下和皇后娘娘日渐疏离,大约都是因为那邢娘子。” 福鲁欲言又止,轻轻点了点头。 “近日陛下又传了口谕,除邢娘子以外,其他人一律不许再踏足金汤。听闻陛下三不五时便携了邢娘子去金汤沐浴,将军知道的,金汤养颜解乏,从前皇后娘娘最喜欢了,如今夫君被人抢去,一应衣食供应也要大打折扣,邢娘子倒是人面桃花,春风得意。现下她连个名分都没有,就已经时常踩估娘娘了,若有朝一日蒙获圣恩,抬举了她,皇后娘娘可该如何自处呢?” 春榭说着,便因着急生气掉下泪来。 福鲁看到她落泪,一时间慌了手脚,束手无策,想帮她拭泪,可他一介武夫,身上连个帕子也没有,只得结结巴巴地哄她。 春榭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忙说道: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今日娘娘沐浴,不小心呛了水,我一时生气,才这样情绪化的。” “没事儿没事儿。”福鲁边说着,边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打趣道:“若刚才恰巧经过个人,肯定以为我欺负你了。” 春榭本来要掏出帕子擦眼泪,听到这话,便改用帕子捂着嘴,好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得太夸张。 “你笑了我可就放心了。”福鲁说着,咧开嘴也笑了起来,憨态可掬:“刚才想帮你擦擦眼泪,可惜我身上没有手帕。”话音刚落,便把眼神转移到春榭的手帕上。 春榭有些害羞:“我这条脏了,赶明儿我绣一条新的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呀。” “你别多想,没别的意思,就当谢谢你今晚听我唠叨。” “哈哈,姑娘真是客气了,那我也回敬你一份礼物,咱们礼尚往来。” 春榭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急忙追问什么礼物。 福鲁却不肯直说,只说道:“必定解你燃眉之急。” 洪基到皇后帐的时候,观音主仆已经全然睡下了。穿越几层戍卫,他眼都不眨一下,可真的到了寝帐门口,他却踌躇了。 守夜的侍婢不知洪基是何意思,面面相觑,这门帘是掀还是不掀? 尽管福鲁向他描述得要多严重有多严重,洪基心里还是有数,观音必定无碍,否则上上下下早就乱了阵脚。他暗自把福鲁的夸大其词当作了过来探望的理由,可当他站在寝帐门口,无名火却再度涌上心头。 洪基挣扎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箭已离弦,就长驱直入吧。 他吩咐下人不必叫醒观音,自个儿踱了进去,却在月光映照下的雪青色床帐前再度停下了脚步。 他爱着的那个家伙,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在那帐子里,浑然不知地睡着,他却百爪挠心,不得安宁。洪基按下心头的怒火,万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他缓缓伸出手,拨开帐子,借着四角的夜光珠,望向观音熟睡的面容。 二十多年了,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观音不似从前那样年轻,熟睡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安逸慈和。 洪基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看着她这样安睡是何时了,似乎每一次见面,两人必定剑拔弩张。 还是睡着了好,他心想,睡着了就不会说伤人的话,也不必看伤心的人。 洪基将落寞的视线游移到象牙床的其他部分,夜光珠的辉光里,他突然留意到,自己的枕衾已然消失不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腾地一下燃起怒火。 洪基拂袖而去,随着他的离开吹起的一阵风,掀开了床帐。 观音睁开眼睛,半抬起头望向他消失的门口,所幸再无眼泪划过心头。 第二十一章 木湖的水芙蓉 洪基还未进大帐,念念便迎出来,关切地问道:“陛下漏夜离宫,这是去哪儿了?” 洪基看着她抚上自己肩膊的双手,正是清辉玉臂寒,不由得升起怜爱之情,他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念念的两只小手,柔声安慰道:“没事儿,一些琐碎的政务罢了。” 念念善解人意,知道洪基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随着洪基一起进帐,伺候洪基休息。 念念越是体贴入微,洪基对观音的怒气就愈发强烈。这天下都是他的,向来只应有他负别人的,绝不允许别人负他。这怒火在心里已成燎原之势,烧得洪基一整夜没能睡着觉。 另一边的观音却截然不同,洪基扬长而去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悬着的千千情结便已然尽数解开。她平静地躺好,翻了个身,又把卷在身下的被子拽出来盖好,踏踏实实地睡了。 已过掌灯时分,观音穿了窄袖胡服,戴着轻便小帽,腰间佩戴着三山绛垂饰,怀揣着门谒,从车上下来,悄悄地往上京城西的芙蓉酒家去了。 这是她精心策划的行动,今日是初五,她借祈福的名义,一大早便离开宅邸前往宝积寺。 宝积寺位于城西南的山上,观音向管事阿妪说明,要在宝积寺的禅房修行,斋戒一晚。因观音一向安分懂事,阿妪便没有太过严苛,只加派了人手,保护观音周全。 祈福结束后,观音便携了月里朵,靠舅帐里带来的心腹,乘坐了宝积寺的车,在车上更换了衣衫,准备去芙蓉酒家开开眼界。 月里朵跟在她身后,稍稍有些紧张。 芙蓉酒家是非常别致的楼阁建筑,引狼河的水蓄积成木湖,建筑临湖而建,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湖上泊着花船,若不是气候干旱,没有芙蓉,还真能让人以为自己置身江南。 观音大大方方地往里走,迎来送往的跑堂儿热情洋溢地招呼她们。店堂里灯火通明,观音选择在临湖的一桌入座,她想看看湖上的风景。可惜夜色茫茫,除了华灯绽放的花船,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芙蓉酒家除了有酒保,还有各国的妙龄女子端茶倒水,这也是他们的特色之一。温柔婉转的吴姬,热情奔放的波斯胡姬,妩媚俏丽的新罗婢,让观音赞叹不已。 观音盯着波斯胡姬湛蓝的眼睛,用微颤的双手接过菜牌点菜。 “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喜上眉梢……”观音一头雾水:“看菜名都不知道是什么菜啊……算了,管他呢,就这几样吧。”胡姬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哎哎哎!还没点酒呢!”观音连声唤道,可胡姬转眼间已经被另一桌客人叫去了,不远处的一名吴姬见状,赶忙上前来问观音有什么需要。 “要壶好酒!”观音兴致勃勃地说,“呃,但是……”观音说着,招招手,示意吴姬低头凑到她耳边,“酒味儿不能太浓,不能引人注意。” 吴姬心领神会地笑了,压低声线,轻柔的声音真像娇莺恰啼:“不如二位客官试试我们店的芙蓉波,饮下有如置身十里风荷,乌篷船上春雨初霁……” 吴姬话还没说完,观音便已经在脑海中勾勒了画面,她连忙说好,笑盈盈地目送吴姬离开。 酒菜不一会儿便上齐了,第一口美酒沾到嘴皮儿,观音便已然酒不醉人人自醉,兴冲冲乐不思蜀了。 吴地的酒真是喝个兴味,喝个怡情,绝不像北地这般浓烈劲足,生生要把人灌醉。 “果然是小酌微醺才让人真正快乐啊。”观音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 月里朵瞧着她笑得爽朗,也觉得十分开心。 芙蓉波喝到一半儿,湖上传来了琵琶声。这个点儿在花船上开始了歌舞表演,离得有点儿远也听不清,二人又十分好奇,便坐了小船往花船上去。 花船通体巨大,桅杆和船身上挂着一串串彩色的灯笼,周身呈现出红灯绿酒,繁弦急管,纸醉金迷的气派。 歌舞分了好几摊儿,处处都有客人或席地而坐,或垂足而坐,拥着行首饮酒作乐,恣意洒脱。 观音和月里朵随意寻到一处歌舞,乐颠颠地坐下观看。惊艳绝伦的胡姬身着闪闪发亮的衣裳,露着肚皮,风情万种地踏步,风驰电掣地旋转。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啊!”观音不由得发出赞叹。 胡姬旋转至最快时,突然嘣的一声,只见旁边弹琵琶的小歌伎面色惨白——琵琶弦断了。 羯鼓和小忽雷尴尬地停了下来,胡姬也只得停下舞步,小歌伎半抱着琵琶半捂着手,汗水和泪水一齐涌下。 观舞的人群立即发出此起彼伏的抗议,观音起身走到小歌伎身旁,察看她的伤势。右手食指的指甲已经剥落,鲜血汩汩地流着。穿梭于花船的跑堂儿赶忙上前满面堆笑地拉起小歌伎向酒客赔礼,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指缝中的鲜血一样。 观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月里朵急忙拉住了她。 紧接着过来的伙计欲带小歌伎下去,围观的一位富家公子,身着葱绿的汉服,人模狗样儿地装腔作势道:“你带走了她,谁为胡旋舞奏乐?” “不是小人要扫各位客官的兴,各位客官也瞧见了,这丫头的手爪子实在弹不了了。” “葱绿”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争辩道:“既做了秋娘这一行,就要吃得住这一行的苦,什么血与泪,在客人的欢笑面前都不值一提。所谓‘敬业’,理当如此。” 观音登时大怒,却还要维持着基本的修养,她努力控制住喷薄而出的嗓门儿,却发现这厮在逻辑上似乎很难找到漏洞,只好忍气吞声笑道: “这位秋娘的手已然弹不成了,公子不拘在这一场舞蹈上,不如去其他场子瞧瞧?” 观音面上维持着假笑,心下早就把这个不把人当人的狗东西啐了一千八百遍。 “这秋娘也不是不能走,只不过,这位小姐,哦,不对,这位——公子,”“葱绿”轻佻地打量着观音,“你既仗义相助,不如你替她弹?” 围观人群发出哄笑,月里朵气得跳脚:“我家公子又不是唱曲儿卖艺的,怎么能弹琵琶!” “不能弹还出来装什么蒜,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葱绿”一秒变了脸色,随即厉声呵斥小歌伎:“你!马上弹!” “慢着,弹就弹,有什么大不了的!”观音不顾月里朵的阻拦,坦坦荡荡地坐下来,扭头对伙计说道:“拿弦来。” 伙计赶忙跑着拿了弦回来,小歌伎也终于得以脱身。 观音随意地弹起了疏勒名曲《火凤》,胡姬立刻随着乐曲和鼓点儿舞动起来。 观音的乐曲苍劲有力,节拍爽朗,这是她作为女子最难得的一点。女子力小,婉约柔情的文曲往往能占上风,而铿锵有力的武曲,却很难赢过天生力大的男乐师。 虽是迫不得已,观音还是尽力享受着乐曲,渐入佳境。 胡姬越转越快,二人合作得天衣无缝。 花船二楼的天字号包厢里,侍从图窝慌慌张张地向正在议事的洪基汇报: “王爷,王妃在楼下卖艺奏乐呢!” “王妃?哪个王妃?” “还有哪个王妃?您那个王妃啊!” 洪基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 “刚才听见楼下吵闹争执,卑职就下楼查看,正巧看见王妃换了琵琶弦,坐下就开始奏乐了。” “立即把她给我带回王府。等等,我亲自过去!” “是!” 洪基出来未带太多侍从,但三五个彪形大汉凑成一队,那阵势也还是有些唬人的。他杵在楼梯上的时候,观音正陶醉地抱着琵琶,半眯着眼睛弹着一首《西域之春》。 眼看离她还有几步远,忽然有人高喊道:“着火了!” 场面顷刻间乱成一团,人们奔跑踩踏,观音和月里朵也被挤散,观音抱着琵琶,拼命稳住阵脚,眼瞧着串串的纸灯笼烧成火龙,火借风势,蔓延全船。 洪基盯着纷乱的人群,依稀间瞧见观音捏着琵琶的山口,笨拙地往甲板的围栏处逃去。这家伙,大难临头竟然还拎着琵琶! 洪基立刻冲向她,身后的大火有如油浇,火场猝不及防地爆炸,洪基来不及刹住,在触到观音的那一瞬间,就连自己带着她,一头翻过栏杆,栽进了湖水里。 观音不会游泳,手里的琵琶似千斤重,她却已经意识不到要放开。她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胡服佩饰全部散乱,像绽放的水芙蓉。 数十里外的春捺钵,二十多年后的观音再度从梦中惊醒,她望着眼前焦急忧虑的春榭,看了看窗外破晓的晨辉,伸出衣袖,擦了擦汗。 第二十二章 杨柳枝 “然后呢?”春榭好奇地追问道。 “然后我就被捞起来了啊!” 此刻天已大亮,观音汗水褪去,老老实实地坐在被窝里,捧着一盏茶水在吃:“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湖边了,查剌也浑身湿透,落汤鸡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是他救了我。” “这故事,有一点儿浪漫啊。”春榭偷笑道。 在水里都快淹死了,哪顾得上什么浪漫!你看看,一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做噩梦呢! 回到宅邸已是深夜了,大概是看我落了水,又受了惊,查剌不忍心苛责我,但是第二天,我又生龙活虎的时候,他就没那么容易饶过我了。 查剌板着脸,坐在饭桌旁,我垂手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坐都不敢坐下!脑子飞快地运转,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 “那您怎么说的呢!” “最后还是照实说了呗!查剌那么精明,我怎么可能懵得了他!” 查剌听了我的说法,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觉得他私心里是要护着我的,所以没有把这事儿公开。 我自知理亏,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成耳语了,我说:“我只是想看看水芙蓉罢了。” 查剌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处罚我,只是重新板起面孔,吩咐我好好休息,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儿了。 过了一段时日,我瞧见前庭的人忙忙叨叨地抬了几个大缸出去,里面竟然是水芙蓉,我便赶忙拦住他们。 水芙蓉已经凋零枯萎,原本应是娇嫩的粉色,现下花瓣的边变成棕黄,满是零落风霜的痕迹。我这才知道,从宋国八百里加急运过来的花苞,可却还是没能绽放在辽地,查剌见芙蓉残败,便不打算送给我了。 观音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了一点小骄傲:“查剌心里是有我的,我说了一句水芙蓉,他便耗尽人力物力帮我寻来,虽然没法见到盛放的花了,但我还是高兴,由衷地高兴。” 我吩咐下人们把大缸摆在庭院里,下雨的时候,拉着查剌坐在檐下一同欣赏枯荷。 查剌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我只笑了笑,念了一句诗,他就懂了。 “娘娘念了什么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洪基坐在议事帐里,一宿没睡和堆积如山的政事,累得他扶额叹息。 耶律乙辛接过内侍手中的茶水,带着三分谄媚,陪着笑脸端给洪基: “臣知道陛下近来辛苦,特意寻了个得力的乐伎,来为陛下助兴。” 查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打发道:“你真是深得朕心啊,很好,叫她进来。” 内侍闻吩咐,立刻出去唤乐伎进来。 乐伎生得纤细矮小,穿着豆绿小衫,配鹅黄底色的联珠团窠纹锦裙,发辫用头巾束住,蒙着面纱,怀里抱着施金绘彩的琵琶,桐木面板上绘着月亮和仙鹤。 原本散漫的洪基心里猛地一震,他有多久没听过琵琶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从前那家伙垄断了他所听的琵琶乐曲,专断跋扈地不许别人弹给他听,培养得他口味刁钻,以至于其他乐伎的曲子都入不了他的耳。如今却彻底断了供应,让他好不难受!真不是个好东西! 乐伎坐下,缓缓抬眼向洪基投去一个清澈的目光,随即弹唱起《杨柳枝》来。 “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缕金。不愤钱塘苏小小,引郎松下结同心[1]……” 曲风和婉,唱词温柔,渐渐抚平了洪基心头的烦躁不安。 一曲结束,洪基笑着称赞起来: “你弹得倒是好,千娇百媚,正如那菀菀黄柳丝。只可惜柳下结同心,便要与良人别离,要不然苏小小也不会舍弃那千条万缕,跑到西陵松柏下了!” 话音落下,洪基心头却添了失落。 “苏小小选择了松柏,是真辜负了柔情款款的万千柳丝。”乐伎说着,抬起右手摘掉了面纱,“不知陛下是否可愿回首那杨柳依依处呢?” “单登!是你啊!” 单登将琵琶放置于右腿上,左腿单膝跪地,向洪基颔首问安。 洪基瞧着她温良恭顺的样子,不觉喜上心头:“快起来,你何时回来的?” 单登慢慢地起身:“回陛下,自柳岸一别,婢子日夜苦练琵琶,满心期望再能伺候御前。”单登说着,目光看向乙辛,“幸得魏王相助,今日才有机缘御前献曲一首,曲已罢,婢子的心愿也了了,此生再无遗憾,婢子告退。” 单登轻轻福了下身子,再抬起头,眼中已噙了水雾。 洪基亦有几分动容,只为他一听,单登便可苦练整年,从未在意过的渺小宫婢,却奉自己为知音。单登离去良久,洪基才缓缓地开口:“胡睹衮[2],去折了柳枝来赏单登吧。” “娘娘!”春榭着急忙慌地跑进寝帐,惊得观音失手摔了梳子。 墨色的牛角梳不偏不倚砸在青白瓷熏炉上,镂花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观音心平气和地捡起梳子,有些嗔怪地说道:“什么事啊,慌慌张张的。” 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春榭反而不太敢讲话了:“我听说……单登回来了……陛下留她伺候御前了。” 观音轻轻地喘了口气,扬起脸看着春榭说道:“你也知道她的事啊?知道多少?” “婢子只是有所耳闻……娘娘因此女心术不正,不许她侍奉御前。”春榭的愤怒,不知怎的变为了同情,“可如今陛下不领情,照样留下了她。现在可倒好,耗子没轰出去,转眼又来了蟑螂。” 春榭说着,便淌下了泪水:“娘娘对陛下一片赤诚,都是因为这些女人,搅和得咱们不得安宁!” “阿榭,你别哭了。”观音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和陛下关系好坏,从来就无关其他人。” 观音说着,将梳子放回到妆台上,看着铜镜里的容颜,伸出手向后拢了拢头发:“早些睡吧,明日还有工夫做呢。” 打发走了春榭,观音慵懒地躺在床上,窗帘上卷,床帐大敞,月光和微风轻快地在丝绸的寝衣上流动。觉还没睡着,大帐便传来了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婉转动人的《杨柳枝》随着琵琶响起。 其实《杨柳枝》也挺好听的,观音暗想,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观音不是在春榭的呼唤下醒来的,而是在刺鼻气味的催促下才不得不与周公道别。灌满鼻孔的气味,让她仿佛又回到了芙蓉酒家的花船上。 清醒过来的时候,寝帐里充斥着浓烟,观音呛得连连咳嗽。火光已经四起,好在还没烧到帐子中间。观音一时六神无主,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出于本能,手忙脚乱地把铜盆里的水向火焰泼去。 无力的呼喊被滔天烈焰掩盖,木制的家具在火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件接一件地垮塌。绫罗绸缎也都不争气地做了土。眼看着寝帐攀满了烈火,帐顶快要支撑不住了。观音慌忙脱掉繁复拖沓的披帛,把锦被从床上拽下来,没头苍蝇一样地尝试摔打着锦被扑火。 帐顶的硝皮已经烧毁了大半,木构件纷纷落地,一根短横木从顶上掉了下来,正中观音后颈。 观音直直地向右侧倒地,头摔得发懵,后颈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杨柳枝》的旋律萦绕在明晃晃的寝帐中,满眼烟火色里,一个熏黑了的苍白面孔如明月一般皎洁和耀眼。 [1]晚唐五代时期词人牛峤所作《柳枝》。 [2]耶律乙辛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