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 人生需要一场大雨作为装饰性的布景 6,7月是上海的梅雨季,淅淅沥沥,从早到晚。上海遍布很多有年代的民居,市中心街边也是不少老房子,因此常常可以见到家家阳台伸出长长的晾衣杆,上面总是挂着半湿不干的衣裤。好像要把生活的边角放在外面透透气才不至于逼仄发霉。夏柯言下班总喜欢在街上多逛一会儿,傍晚雨后,一户户灯火星星点点,看着暖融融的。晾衣杆的衣服早在落雨前就收进去了,有些窗台上会多一盆茉莉或者绿萝,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路边的泡桐树被洗得发亮,鲜绿的大叶子互相拍打作响。路上弥漫着一种下班放学的松快的气氛,水果店面包店开始用扩音器促销,主妇们提着一袋凉菜或馒头回家做饭,偶尔有附近初中的孩子擦肩而过,可以听到女生们兴奋讨论爱豆的回归专辑。街口总有个老太太挑着一担子的樱桃,是一种叫玉壶的品种,成色像黄玉剔透明亮,老人胸前别着一只栀子花,站其旁边等红绿灯就能闻到花香。 夏柯言很喜欢多看看雨后的街景,像是每个人的生活在她面前徐徐铺开,她这个外人可以走马观花享受片刻悠闲。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毕竟痛苦,她总要挣扎一会再进单元楼,这个月要交水电房租了,今晚又要赶一个策划,十二点之前睡不了,刚才兜里手机就震动好几次了,可能是同学聚会找她约饭。她自知活得已经很自由轻松了,有感情稳定的男朋友,妈妈不怎么强迫她,身体健康,工作上升期。可是压力大多人自己给自己的,她始终想做的更好,比所有人都好。 本来想先回微信消息,快到楼下的时候突然开始下雨,大滴大滴往下砸。夏柯言赶紧跑进单元里,打开手机,是陈慎连发了6条。 在吗? 你下班了吗? 我仔细考虑了,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对不起。 本来想见面说,可是我想你应该在加班一直没空,就直接发消息了。 祝你工作顺利。 真的抱歉。 夏柯言记得,他们大二的时候,陈慎跟一个学妹说过一样的话。他说,真的抱歉,但是后一句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还记得那天陈慎骑电瓶车载她去老校区取档案,她在后座第一次抱住他的腰,以前都是偷偷抓着衬衫的后摆。她微微偏过头想从后视镜看看陈慎的反应,发现他正在对后视镜里的自己眯着眼傻笑,脸从额头红到脖子。 “干嘛啊?看路。”“嗯嗯嗯,好好好。”短暂的的沉默,心脏狂跳,她有点担心自己的心跳会从手臂的脉搏让他感觉到。“柯言,我一直...”“好啦,别说了。”她最怕这种说心里话的时刻。 真是不可思议的虎头蛇尾,结束的时候,像递给别人名片说的客套话,一切就结束了。再看一遍,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读,她觉得这种克制冷静下是埋怨的。为什么只祝她工作顺利呢?为什么要专门说自己加班一直没空呢?可能是怪自己陪他的时间太少了。不,肯定是。刚才甚至没想过来消息的可能是他。 在开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会坐在餐桌前,站在花洒的热水下,躺在床上逐字逐句揣度发来的消息,想象陈慎是什么样的表情打下这行字,想到他可能傻乎乎地问室友怎么和女生聊天,理工男互相指导结果还是强行尬聊,忍不住会在吃饭洗澡睡觉前笑出声;现在她保持这种习惯,一字一句琢磨,像拿着挫骨刀在自己身上划。夏柯言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湿透的冰凉衬衫贴在她的背上,自己应该看起来很狼狈吧,看起来就像被甩了。 她不知道回什么,茫然地关掉手机,黑屏上自己的头发黏在脸两侧,湿气让妆有点花了,黑眼圈,起皮的嘴角,看起来很疲态。她不允许自己在外面露出这种没出息的样子,打开屏幕,19:24。只过了10分钟吗?十分钟里她结束了六年的故事,脑海里闪现他们四处旅游,练爵士双人舞,游乐场玩整天,海边看星星,坐在教室自习,最后是他在后视镜里的笑容,像慢镜头一样,他笑得又傻又好看。期间不断跳跃对刚才消息的分析。这一切,原来只有十分钟。 夏柯言后来觉得,这场雨,是人生一个节点的纪念,一个关键情节的BGM,一个装饰性的布景。这场雨像陪她流的眼泪,像一种戏剧性的落幕。这个时候,就应当有一场大雨,扑灭她始终要强的心想要再争取挽回一切的冲动,给她一个用雨声掩盖哭声的机会。 A.2: 在乎的人,没办法在人群中对视吗? 夏柯言慢慢上楼,老居民楼没有电梯,可以给她一段时间缓冲,不至于在妈妈面前崩溃。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妈妈一直很喜欢陈慎,两家人一起吃过几次饭,妈妈把他当女婿,时常让夏柯言送些自己做的绿豆汤八宝酱,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找陈慎约谈不停劝和。更何况,这几年她身体越来越不好,夏柯言都能感觉到妈妈有种把女儿托付给他就可以安心的信念。她现在心里太苦涩,怎么开口呢?张着嘴,痛苦那么巨大,沉重,她感觉整个身子都是往下坠的,没办法转化成语言表达出来。每走一级台阶,发丝上的雨水和泪水随着落下,前路模糊一片。 一进门,她低头掸头发上的水,含糊不清道:“雨好大啊,我吃过先回房间了。”轻描淡写还有点慵懒疲惫,妈妈在厨房收拾,只应了一声,要她先洗澡。 长期隐藏自己的情绪让她对这种技术熟能生巧,几乎可以称得上一种才能。只要愿意,可以骗过所有人。出国读研过海关,笑嘻嘻地说乐不思蜀,以后天天Party狂欢,其实因为听说附近不太安全,一周窝在租的房子里一个人幽闭着。因为资历浅会被同事开涮无视,也都是顺着调侃,如果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自嘲就罢了。仔细想想也很少和陈慎说这些,两个人一视频都是思念和玩笑,自己过的怎么样,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回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打开手机,解锁,还是和陈慎的聊天页面,真的要疯了。 忍不住往上翻,最近的记录是两周前。她要去北京出差,陈慎说,注意身体,不要太莽了,什么事都往前冲。当时她没当回事,只是开玩笑,唉,你怕是想说多喝热水啊。现在看来,这句慰问是不是也很勉强呢,是不是也在怪她扑到工作里完全忘记自己呢。当天晚上,他们通了电话,他声音低沉,有点哑。 她有点吃惊,因为陈慎是不喝酒的:“你喝酒了?” “没有。”不到一分钟,微信传来一张照片,应该是团建,他在夜店的包间,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沙发角落。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果盘,还有几块很显然是被他吃完的西瓜皮。夏柯言偷笑,这个傻子不会去一趟夜店就是吃果盘吧,这种事他干的出来啊。 她飞快用这张图做了表情包,快乐是你们的,我什么都莫得.jpg。他看到后憨笑几声:“师哥听说我们几个没来过夜店,带我们来见识见识,......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人都坐进去了就玩得痛快点。” 他有点急切地辩解:“本来去之前想给你打电话,记得你说今天有个会议开到很晚。” 她没出声地笑了,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夏柯言觉得他还是那个被她环抱满脸通红说话结巴的少年,一副不知世故的模样。她想起大三校篮球赛,陈慎是主力,带着膝盖伤上场,护膝里面贴了一层膏药。赛程过半,两方胶着,就差一个篮板球。中场休息,他的头发球服都被汗水湿透,紧贴身体。夏柯言身边有几个学妹小声而激动地指着陈慎:“你看!看!学长有腹肌欸!”陈慎正在观众席寻找她,这时正好四目相对,学妹们以为投来目光是自己声音太大,纷纷噤声,低头窃笑。他看到她的一瞬间,原本因为竞争激烈的压迫感和高强度运动,拼命蛮横的神色,突然变成眉头舒展的欣喜和安定。眼神里的狠劲和狡黠,化作一种朦胧的温柔笑意。他们隔着人海,遥远对视,却像是那天在后座环住他一样贴近彼此。 他们不需要做什么给对方鼓励,光是存在本身就足够了。那次的对视,让夏柯言相信,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和依赖。后来她特意提起那场篮球赛,陈慎说,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熔化的宝石,很好认出来。这是他说过最有文采的情话。 她一直相信他,因此也很放心地专注工作。想到这里,夏柯言已经干了的泪痕又滑落下热泪,是自己把他越推越远了。信任也许只是一种推辞,实则是漫不经心。长期的亲近,稀释她眼神里的关心。他们,再也无法在人海中对视。 这时,手机再次振动,夏柯言难以置信,一个念头迅速闪过,他回心转意了! A.3: 专心做事能让人获得平静的快乐 夏柯言爬起来,飞快解锁手机,滑到对话最后的白框。 真的抱歉。 不是陈慎发的。是自己固执地不愿意接受他的抱歉。陈慎一定是日积月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怎么可能突然改口呢。以前他们也吵过好几次架,最激烈的时候两个人口不择言,他气得捶墙也从来不提分手。他们都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绝不是逞一时之快可以让对方承受的。 退回主页,“宇宙超级无敌酷笑笑”问她,忙完出来聊聊吗。这个名字很长的是夏柯言最铁的闺蜜顾笑,两个人从高中一起玩到现在,长昵称是顾笑破解她锁屏密码之后自己改的,还明目张胆大笑着拿给她看。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及时,如果没有顾笑,夏柯言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现在夏柯言什么都不愿意思考,她要回到傍晚前的自己,深呼一口气,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结构,用这周数据分析的图表结果做PPT。卧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和雨水落在瓦楞板的声音。她特别喜欢为一个可以量化的具体目标做事的过程,因为一切都是可以把控,可以一点一点完善做好的。更重要的是,踏踏实实做手边的事,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做好,这种全无杂念的心境使她从浮躁慌乱中找到平静,一切杂念烦恼都短暂的被冻结,她只需要做一件事。 雨势渐大,雨滴的鼓点愈发急促响亮。四个小时后,她终于合上电脑,从工作为她创造的与世隔绝的保护膜里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打开窗户,一股带着泥土味的湿热空气立刻涌进房间,一起进来的还有远处的车声人声,这才想起和顾笑有约。 顾笑定的地方是夏柯言家附近的清吧。进去的时候,顾笑已经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坐着等她。她看到熟悉的脸,觉得很难过,很疼,没有一点力气。她抱着顾笑,头靠在顾笑的肩膀上,感觉好朋友温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背。顾笑什么都没说,每当一个人受委屈的时候,另一个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拥抱,任凭她赋予这种沉默自己的情绪。 “这么晚找我出来是不是有事?”夏柯言担心顾笑也遇到事情了。 顾笑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尴尬神色:“言,还是你先说吧。” “不你说,你说了我买单。”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自己还有心情开玩笑。 顾笑勉强笑笑,小心看一眼夏柯言的脸色,总算开口:“你和陈慎.....还好吗?” 分手的事这么就传开了吗?难道是陈慎专门找顾笑开解自己?他不可能这么心细,但也不可能把分手当谈资到处讲。“你知道什么吗?”夏柯言没想明白,试探地问。 “我今天中午到陈慎公司附近见客户。”顾笑有点不敢说了。“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手机来消息,我看到,好像是肉麻的情话,昵称是小乖,我知道应该不是你。” “看清内容了吗?” “大概是,咳,想,想和上次一样喝酒聊整夜” “言言你也不用太紧张,我可能是看错了,当时手机放在桌上,他看到以后迅速拿起来,所以我也没怎么看清楚。”顾笑赶紧解释完,盯着她的脸。 夏柯言一阵耳鸣,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陈慎。窗外雷声滚滚,阵雨轰然而下,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这件事绝对不是她们想得如此简单。 这场雨,注定要下很久。 A.4: 以为祸不单行,却发现可能是生活在开蹩脚的玩笑 在一起六年,他们给彼此起过很多外号,或亲密或搞怪。去成都玩的高铁上,夏柯言笑嘻嘻地从过道回来,陈慎,我给你想了一个好名字,刚刚听到的,真的很适合你。 陈慎猜到没什么好话,一脸黑线。夏柯言凑到他耳边说,粑稀稀。哈哈哈是不是特配! 陈慎本来打算假装不快,无奈笑点真的低,自己也没绷住跟着一起笑。到了锦里,熙来攘往,到处都是拍照排队买小吃的游客。好不容易找到一面可以摆姿势的石墙,夏柯言急着催陈慎在人群还没来赶紧拍照,顺嘴大喊:“粑稀!快拍!” 众人侧目,有几个噗呲笑出声,陈慎装作不认识,无事发生,低头滑手机。一会陈慎提议进星巴克喝点东西休息,夏欣然挽着手进去了。“要中杯美式,冰的。”“好的,女士您贵姓?” “坨坨”陈慎泰然自若地抢答。 “啊?”店员听到这么形象的名字,有点惊喜。旁边忙着打奶泡的店员都抬头朝他们看。“她叫驼坨,骆驼的驼。”陈慎不紧不慢,一字一顿,看都不看夏柯言一眼。等咖啡间隙,夏柯言看那四个店员憋笑快憋出内伤了。 他们的称呼通常是这样随意互损,带点挑衅的意味。即使是两人独处,靠得很近,让夏柯言屏息的时刻,陈慎说过最亲昵的不过是“言”。 小乖,这种只有附在耳边厮磨才会轻声唤起的爱称,陈慎在非常自然的对另一个女生低语。夏柯言想到这样的画面,一阵恶寒。以前互相打趣的快乐现在看来太廉价了,都是他不费什么心力可以轻松说出口的玩笑。她深深感到蒙羞,羞耻感已经淹没终结这段感情的绝望不舍,好胜和自尊疯狂震荡她的大脑,把他们的回忆晃得碎裂。她恨不得现在就找到那个享受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她必须要看看是什么人可以抵过六年的关系,要看看这个女生能有多懂他。 “明天有时间吗,一起出来吃顿饭吧。”夏柯言有了主动硬碰硬的勇气决绝,她需要暂时把泪水引流到心底,脆弱的一面,已经不值得给这个人看了。 她一晚没睡,他一晚没回她。 上午,她按照计划表和同事沟通内容,管理平台,做数据展示,没有人看出什么不同。从会议室回来,看到陈慎回了,今天晚上,倒也干脆。 她想象自己见到陈慎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可能会直接坦白,因为他们太懂彼此的情绪,伪装撒谎一定会被识破,可是为什么她一直没发现有第三个人?她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了解陈慎吗?没有人可以滴水不漏地隐藏自我六年,他的微笑,调皮,雀跃,忐忑,恼怒,失望都是真实的。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不是虚构的电影桥段,是在生命里真实发生的事实,她确信。那么那个她不了解的陈慎,是真实存在的吗? 如果他否认并且冠冕堂皇地解释呢?夏柯言开始组织语言应对陈慎可能的抵赖。那个微信号可能是小号,即使不是他也可以在会面前临时删除对方,何从查通讯录和聊天记录?她突然想起顾笑说过的上次喝酒,莫非是在夜店那一次?包间里只有公司同事,加上陈慎交友圈很有限,大概率是团队里的女生。 她戳戳顾笑:“你帮我问一下你哥记不记得上上周四,他们去夜店玩是怎么约的,一起去的有谁。” 顾笑的哥哥顾御之和陈慎一个公司,四个人很熟,以前常聚。找他是因为照片拍到顾御之唱歌的侧脸。 三分钟不到,顾笑回:“他们师哥和团队里的5个男生”“本来定前一天,陈慎说有事调后一天的” 夏柯言立刻回去翻记录,陈慎周三晚上在和她说自己一个人吃鸡无聊,再往前,周二她说这周四有个很重要的总结大会,千万别来电话。 这太矛盾了。故意选择在她忙的时候去喝酒,可是明明没有女生,难道不是指这次吗? 夏柯言进餐厅前还在思考如何证实那个意义不明的消息,但是入座,看着陈慎活生生地坐在对面,咄咄逼人的魄力几乎软化殆尽。他穿的郑重,神色很疲惫,像蒙了一层灰。看见她来了,眼神担忧,有点无措地站起来。他的全身都在道歉啊。 相顾无言。还是夏柯言先开口:“说实话,为什么结束,我不会闹。” “不为什么,我觉得咱们走不下去,我太累了。” “六年,你觉得这理由说得通吗?” 半天。“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不想继续了。如果现在不分开,我们都会更后悔。” 她强忍住怒火:“你那天去夜店干什么我知道了。” 陈慎镇定对答:“我什么都没做,不用套话。” 他突然太迅速沉着的回答反而显得可疑。夏柯言知道,用推理证据智取是没用的,有备而来的不止她一个,他们都习惯以理服人。同时感情上,他完全任打任骂,无从发作。 “你和叔还有姨说了吗?”她已经有点放弃了,开始商量收拾残局。 极短的片刻,陈慎的表情显得惊恐痛苦,他迅速平复,道:“我会过段时间说的。” 这瞬间还是被夏柯言捕捉到。她想起陈慎父母是军人,特别传统的老两口。电光火石,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划过她脑海。她自己也被这个想法震撼,太荒诞了,但这是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 “陈慎,”她严肃地端坐,要他正视自己“我的真心,需要一个真实的结局。无论它是什么样的,我都接受,也会相信。”此时,陈慎躲避的目光让她明白,也许人人都害怕说出切肤的心声,这其中是必须直视自己的恐惧。 “如果你喜欢男性,不用说,喝一口水。” 陈慎缓缓握住水杯,低头抿了一口。 B.0:挤什么挤!没看到这儿有老人吗?? 北京,早上八点,1号线,王府井站。 早高峰的北京地铁站,简直是一座巨型蚁窝。每个通道水泄不通,各种方向人头攒动,安检排队,到地下每个闸门前面也排队,空气浊重不堪,引导员拿着麦大喊。 车门刚开,还没等里面的乘客出来,一群人疯狂冲进车厢,不上车,毋宁死。其中有一个一米九一身腱子肉的大汉尤为显眼,穿着黑背心还能依稀看见露出一点刺青。他胸口往前猛地一撞,两只大膀子向外一挥,一双大脚往车上一跺,本来已经满满当当的车厢自动开出了一条小道。 他尤嫌狭窄,继续用手臂推压身旁的人墙。车厢中有一点骚动。大汉正打算伸开腿,传来响亮的京片子: “挤什么挤!没看到这儿有老人吗??” 车厢一瞬间安静,大家目光锁定在声音的来源。一位看起来二十五六的青年,个子倒是可以和壮汉平视,只是一身黑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完全学生模样。青年眉宇清朗,内双的眼睛里透着正义凛然的怒气,一双大手握住刚才差点滑倒的女人的肩,这应该就是他口中的老人了。 只见那大姐穿着蓝碎花布杉,白色的棉麻阔腿裤,一双尖头黑丝绒高跟鞋有点不合时宜的时髦。虽说用纱巾围着头,带着墨镜口罩,还是能看出皮肤保养得不错,年轻时应该有几分姿色。 有人嘀咕,就是,不能做下一辆嘛,大早上谁不急啊。嫌挤去坐车啊。见不少人附和,壮汉低头,抹不下面子骂骂咧咧,也就作罢了。车厢继续变得拥挤吵嚷。很奇怪的,其实没有多少人开口说话,但人挤人的地方就是莫名吵闹。 列车再次启动,随着摇晃“大姐”被挤到两人开外的地方站定,一路无事。 “建国门站到了。We are arriving at Jianguomen Station.”一下车,青年感到有人在拍自己,侧过头,是刚才的大姐。她摘掉墨镜,他看见一双笑得弯弯的杏眼,烟栗色的瞳仁像晚风里泛着点点星光的湖面,那层活泼的波光下似乎深不可测,浅浅的瞳色显得有些狡黠。他有点愣神。 “小伙子不孬,谢谢啊。”她爽快招招手,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这就是大姐的肯定吗?被一个看着有点儿古怪的小老太太表扬,他居然心情不错,甚至有点想在换乘的路上吹两声口哨。不过说不上哪里总有点奇怪,他没多想,毕竟是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办好离职手续,全新的生活,将要在一千公里外那座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开始了。 A.5:井要被填的时候 井底之蛙也会拼命跳出来 夏柯言再遇见陈慎,是在四天后的大学同学聚会。这几天好像做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梦,每天在办公桌前从早坐到晚,心里是空的,大脑是空的。同事的嬉笑聊天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消失,她还要跟着笑,附和,头也不抬,心里在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顾笑坚持拉着她去同学聚会:“你看看自己什么样子,魂丢了?不管怎么了也就当是散心好不好?能不能有点我们校团委主秘的样子?不来,没人帮你解释,反正我不说。” 夏柯言被顾笑挽着胳膊进饭店包间,她第一眼就看见桌边站着的陈慎,两人慌忙错开目光。大家起哄:“小两口看来是拌嘴了,还分开到场,看来咱们的份子钱可以等一段时间了。”“怎么?加班,还不能晚到了?”顾笑瞪眼,高声绝对压制哄笑:“这么想交钱,来来来,我先帮你们存着,定投理财产品,到期了三七分。” 众人嘻嘻哈哈地坐下点菜,夏柯言稍微整理好表情,环顾四周,很多同学都认不出来,不仅是西装革履成熟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场。 同学开始都很客气,觥筹交错间,渐渐放开些,好戏这才开始。夏柯言旁边两个男生一个是PE(私募)一个是VC(风投),两人自然聊起最近的一二级市场交易。做行研关注点基本是一些热门板块,新基建,消费,医药,油气,港股,新能源。最近政策变化反映在大盘上是震荡下挫,成交额下降,VIX 走高,可见投资者观望情绪重,真正能勾兑到LP的只有其中门槛高的几个。搞PE的感叹,估值模型做的再好现在这种市场风格下根本说服不了募资。也罢,我们做行研的也就是打怪升级,过两三年血厚了才能说往上走。你一句我一句,一通分析,夏柯言像学生一样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对面在讨论创业板盘面两极分化,和医药板相较哪个更值得近期短投,美股新能源走势对A股新能源的溢出效应,还有两位研究部的同学,直接从回归模型聊到择时的回撤率。 夏柯言发现只有自己还活在离大学毕业不远的后来,在风花雪月和稳定的朝九晚五里自以为是。岁月静好?努力工作?井底之蛙面对一小片天的自我陶醉而已。爱情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闹剧;事业,那份数据分析工具还停留在Excel的工作也配叫事业?说出来怕是要笑死在座各位。夏柯言的生活建立在两大人生幻觉上:狗屁不是的工作和自high到头一场空的感情。 曾经成绩商赛都不如她的同学,已经在用一种她完全不懂的语言畅所欲言。她本人还像一个幼儿园小朋友,咿呀学语的同时为老师的夸奖和小红花沾沾自喜。夏柯言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工作环境会对成长速度产生如此巨大的降维打击。金融业工作,说白了是用口才和智商换自己想要的所有。口才越好,对市场越敏锐,数据技术越出色,获得的绝不只是资产,地位,更多的是一览众山小的快意自由。这种觉悟也不过来自她研究生时的见识。吃老本吃到现在已经捉襟见肘,夏柯言突然看到现实:她现在脑子空空,早就与金融市场交易严重脱节。 这意味着什么?银行市场紧缩,业务量收紧,眼见每月各部门任务不减反增,工资提成却勉强维持,寅吃卯粮。如果裁员,裁的就是她这种把自己变成完全适配这个大机器某个特定部位的流水线零件——她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任何一个应届生熟悉岗位特定的业务后都可以复刻她的成果,甚至比她业绩还优秀。从这只大机器拆下来,机器运转不误,她却像已经凝固焊死的钢筋水泥,早已确定成一种只适配于原单位的形态模式,难以安插进其它系统。这个模式可能是她的思维,表达,为人处事,团队合作......不管是什么,一定是她在职业生涯的死刑。 这几年,并不全是裹足不前,贪图安逸。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每天看Financial Times,上彭博跟进市场动态,但是身边极少有讨论的人,大部分时间是聊聊自家孩子,买房买车,单位八卦。害怕被孤立,所以她也加入进去,后来那些东西她也不怎么看了,毕竟只是装饰性的爱好。人大多是这样,用不上的东西不学也行,用的时候再学也来得及。这话是没错,可是她不想只做一个“人”,一个无所谓的“人”!现在回想起这些年行内给发的荣誉证书,“劳动模范”、“积极上进奖”,不过是她承担了部门大部分重活杂活委曲求全得来的,像让她安于这口井的一沓符咒,简直是讽刺到极点!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看见几个同学互相交换名片,是的,真正身处于这场游戏竞技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大脑都在运转如何为自己创造机会。自己连名片都没有!她攥紧提包。 生活扇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明知道井要被填,她当然拼了命也要跳出来! A.6: 跳槽和入行之间有一道难以越过的门槛 夏柯言去意已决,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去向。金融市场中企业类型非常多样,典型的甲方有券商银行保险;乙方提供金融服务和产品,比如咨询资管。想到咨询,她心里一动。研究生时期认识一个叫孟青阳的同学,两人一起在当地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过顶点项目( Capstone Project,就业导向的实习项目),当时常常同进同出,只是后来一个回国一个留美不怎么联系。她依稀记得孟青阳是打算做咨询的,也许找她问问能摸出点门道。 夏柯言来回踱步,准备先打好腹稿,哪几个问题她最想知道,怎么把这些问题具体化方便对方回答。有了底她才发消息给孟青阳,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这个时间都不算太打扰。 发了一句询问近况,她有点忐忑地等待,毕竟微信聊天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也无法保证同步沟通,一句“不好意思没看到”就能解释一直不回复的冷淡。 没想到手机很快振动,“好久都不找我聊,你是不是把我忘啦!”紧跟着一条:“我在惠恩咨询做BA(Business Analyst,商业分析师,咨询公司入门岗),你呢” 夏柯言实话实说:“我在商业银行后端部门,不得劲,有点想走咯” “商业银行?确实不太适合你啊,听说最近不少券商在招人,去吗” “我对咨询挺感兴趣,进咨询以后你感觉怎么样?和预期有落差吗” 孟青阳五分钟还没有动静,聊天戛然而止,夏柯言甚至有点怀疑自己说错话了。这时那边传来一条语音:“我感觉待遇工资都一般,还比不上你现在的岗,想投的话也行,反正你简历没问题。” 这句话看起来中肯,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帮夏柯言内推。你硬是要进咨询,那也得走常规流程,筛简历,四五轮面试,我不会帮你和HR牵线。更何况这不是明摆着耍人吗?惠恩位列国内二级咨询之首,是业内有名的“三高”:高调,高薪,高强度。待遇和国际顶级咨询看齐。很显然,她以为夏柯言在商业银行待久了对行业现状不甚了解。夏柯言对这种表面热络实则冷眼的态度不屑一顾,装得诚恳,只把部分真实说出来,以为自己留一手别人看不出来吗,我就不联系你! 简单寒暄,应付完孟青阳,她再次陷入踌躇,后悔同学聚会只顾着旁观,忘了上去要别人的名片。眼下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真要走网申流程那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希望渺茫,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夏柯言最不缺的就是办法。一回家,她径直走进卧室,从柜子最里面找出研究生同学录。这里面有硕士项目所有中国学生留的联系方式,当初是做个纪念,现在派上用场。夏柯言划出最熟悉关系最好的几个同学,打开电脑,在领英上一个一个搜他们的主页,谁现在在哪个公司那个部门任什么职,一目了然。商科学生大多都有很强的求职意识,个个都会认真写领英主页的工作经历以便猎头或HR了解,所以一找一个准。 一个小时后,夏柯言找到了。常盈,从18年在BK亚太区中国分部做咨询顾问(Consultant),完成一个地产项目一个银行信用卡项目。咨询公司都是以项目组的形式工作,节奏内容难度全部根据甲方的要求确定,这两个项目看起来都是体量比较大的业务,可见常盈在BK玩得开。 BK属于国际1.5梯队的咨询公司,待遇薪资自不必说,仅仅冲着这么高的平台,每年都有大批应届生抢着做兼职助理(PTA,Part-time assistant or analyst)。当年他们班也有很多人头铁投了简历,基本都是第一轮面试就被刷下来。 这位叫常盈的女生并不是她同学,而是他们班的助教。夏柯言做过一学期的大数据分析实验室助理。一开始几个中国姑娘一起进实验室工作,但是因为工作量巨大,繁琐,还经常被教授训,最后只有夏柯言一个人跟到了课题最后。也因此,当时相当于助理头头的常盈对她印象最深。常盈从不评价人,正面负面都不,也从不鼓励助理,一副爱谁谁的态度。但是有一天凌晨三点她们跑完模型,一起从教室出来。夏柯言指着天空:“学姐你看,满天的星星啊。”她拍了拍夏柯言的头:“你也是。” “啊?” “你的光芒可能不如太阳月亮,但是可以一点一点照亮整片天空。” 夏柯言到现在都记得这句话。常盈学姐真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每当想起这句话她总是会心一笑。或许当时只是被模型冲昏了头脑随口一说?或许现在还记得她?没有时间犹豫猜测了,她要试一把。 A.7: 想成为很厉害的人,第一步是抛弃很厉害这个概念 夏柯言给常盈写了一份不太长的邮件,附上中英文简历,发过去了。每天上班前,午休,忙完得空了,睡前,都会进邮箱看看有没有回信,简直像当年留学申请等Offer一样执着地等一行加粗的未读。 与此同时,她抽空在网上找往年面试的题型,看案例分析(Case interview)答题思路,行为类问题的要点。中午在单位吃饭,她一边想估算类题一边问同事,“你说咱们食堂一年能卖多少斤米饭?”同事一脸懵:“啊?你要到食堂做白案师傅?”“没有,瞎说的。”说完她继续在心里组织答案。准备面试的时候好像日子又变得充实了。她的生活又出现很多不确定,和随之而来的期望。 然而三天过去了,邮件石沉大海,夏柯言心也落到很低的深海。这天吃晚饭还在琢磨,只剩一周就是提交简历参加社招最后的期限,自己还能找到其他人吗。妈妈打断她的思绪。 “言言,你问问小陈什么时候有空,我学了几道菜,他肯定爱吃的,一起回家吃顿饭。” 她听到“一起回家”,心里有点酸楚。该怎么说自己已经和她眼里算家人的陈慎分手对方还是同?妈妈知道自己分手同时准备离职,很可能气昏过去,只好先搪塞:“他最近很忙,有空我问问。” 这倒提醒她要先给妈妈打预防针。“妈,我现在这份工作其实做起来不太开心,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我哪天跳槽了,你会反对吗?”说完有点后悔,这哪是打预防针,基本把事情大概都交代了。 妈妈沉默片刻,说:“工作做久了,都会有乏味的时候。如果只是因为无聊就转行,只想要那点新鲜劲,什么都做不久也做不好。” 是的,她的确不是因为无聊决心跳槽的。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打算离职进咨询?因为和同学攀比产生的不甘心吗?不全是。其实做一件事不需要一个纯净正确的动机,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它是否纯净高尚。客观上讲,只需要确定这股心气可以支撑自己走很远就够了。她相信危机感是一个足够强烈持久的驱动力。 “不过你从小就不喜欢被安排。老师让做什么之前你早就想好一套主动去争取去做了。所以你想干什么我哪能管得了。” 夏柯言此时已经开始神游,妈妈的话顺着左耳朵进从右耳朵飘出来。指望常盈太悬了,自己一直寄希望于积累的人脉,现在看来似乎是错误思路。她以为自己一直很会人际交往,善于和身边人打成一片,人脉资源应该是不缺的,不肯走常规流程网申面试,好像这是一种对已有人脉的浪费。可这其中未尝没有恃才傲物,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是厉害的角色,最起码工作经验比那些应届生强。但是到一个新行业,一切大洗牌,厉不厉害,这个标准在于内行人而不是自己。一步登天只是黄粱一梦,醒来邮箱里还是空的,咨询业依然查无此人。 想做厉害的人,先主动做“人”,业内人;而不是盯着“很厉害”不放。 夏柯言打开网申开始填问卷系统,什么都还做不成的时候她和所有候选人一样,都是0,能不能变成1,1后面能增加多少0,是未来需要考虑的;现在,她要争取质变的1。 做完一系列测试,夏柯言合上电脑。打开窗,外面飘着雨丝,吹在脸上倒也清爽。楼下有人拖着行李箱进单元楼,可能是出差刚回家。她想起上次去北京出差,忍不住笑了。当时妈妈正好要和老姐妹到青海旅游,两个行李箱搞混。她到北京一打开行李箱整个傻了,全是老年人丝绸棉麻衣裤,大红大紫的纱巾,以及刺绣老北京布鞋。第二天坐地铁去商场先买通勤装还遇到个帮她出头的帅小伙,一路被当成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还会见到这个男生。 B.1: 第一个项目 青年从地铁站出来,直达国商大厦24层。电梯门打开,BK大厅正在眼前。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大厅后侧是一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北京站的钟楼。一位宽肩挺拔的西装男迎上来:“您好,是......” 青年微笑颔首:“周槐序,这是我的名片。” 对方双手接过名片垂眼微瞟一下,立刻和周槐序握手:“你好,我是Chris,朱之昊,目前负责沪和馆餐饮的市场开发项目,以后请多关照。”“我带你到项目组认认人,等回上海了咱们就可以一起做事儿。” 两人在长长的走廊一前一后,周槐序问:“之昊是本地人吗?”“我老家河南的,Lucas你一听就是北京人儿。咱们开大会一般叫英文名,项目组里就随便些。大家听说你要来早早就催我去迎你。”朱之昊回头笑了,意思是让他不用紧张,大家态度都很友好。 “让你久等了。”周槐序依然是淡淡的。 到了会议室,组里剩下的四个人纷纷站起来,朱之昊:“这是周槐序,Lucas.我们严总千辛万苦挖来的古本町研究部总管。”几个人各自握手介绍,两位女同事时不时有点羞涩偷偷抬头瞄了几下周的脸。周槐序像没看到一样,正色道:“我以后负责和客户对接,数据建模可视化,大家都坐吧,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可以给我看看目前进货成本的模型吗?”周槐序说着坐下来打开电脑。朱之昊愣了一下,应着就去白板前画思维导图。他没想到昨天才发方案给周槐序,他已经找到哪些无关痛痒哪些是项目停滞的难点。 “上海连锁餐饮公司沪和馆计划投产新业务,旗下做一个日料品牌。我们的任务就是解决市场规模问题。但是目前客户那边很多工具都不全没办法提供对应的数据,几十万的数据我们不可能手动整理。而且在第一个环节,进货方面,客户不同意我们的模型,感觉成本预算太高。”朱之昊一口气说完,众人一齐看向周槐序。 周槐序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成本模型,说:“是高了。” “上海人均超过200的日料有接近600家,北京同价位有375家,广州87家。毫无疑问,上海是国内日料最饱和,竞争最激烈的市场。”他抬头看着朱之昊:“沪和馆要求的核心是高端。我们的成本里所有稀有特色食材都是从上海港进货,现实是,好货都被和老店长期合作的供货商挑走了剩下基本是残次品。正确的做法,直接从日本冷鲜空运。同时使用沪和馆原有供货商进常见食材,网上渠道进半成品,折扣价可用于抵消从日本进口高级食材的差额。其次,日料在不同季节需求不同,冬季刺身需求量往往比夏季少,禁渔期成本高30%以上,在模型里需要细分季节。” 周槐序看见众人沉默中发懵的神色,语气缓和道:“我们可以完善进货部分,后面消费者偏好会轻松很多。数据格式方面我会和客户沟通。” 后面还有一些模型回归的算法调整试错,等他们忙完,已经晚上九点。众人瘫在办公椅上,桌上堆着六七杯咖啡,几台电脑都发出运行程序轰轰的底噪。周槐序打算今天就原地解散:“大家辛苦,今天的成果是进货部分结构完成,回上海后再填充细节,都回家吧。” 出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周槐序望向落地窗外,道路上堵塞的车辆排成许多条蜿蜒交错的光河,高楼上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天上挂着一钩新月。温柔的夜色让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有一个家,他再也回不去。赵斯恬,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希望记忆里逐渐远去的背影应声回头,对他莞尔一笑。 A.8: 机会是正在飞驰的赛车,你需要全速奔跑才能跳上去! 下周一就是面试,夏柯言逐渐紧张起来。以她的面试经验来看,如果想要临场发挥正常,必须重复模拟真实情景,不断给自己挑错。然而办公室的条件不允许,对面桌的同事正在激烈讨论学区房摇号,不知谁的座机还在响个不停,副科长正在大声和手机里的人事科同事核对保险数额。 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点开邮箱。短暂的页面加载后,一封来自常盈的未读邮件! 夏柯言捂着嘴,极力掩盖惊喜的表情,能回邮件已经是意料之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和孟青阳类似的婉拒,毕竟肯帮忙早就会答应,不至于回得这么晚。她盯着这行加粗的未读,像把信封对着太阳意欲照出里面的字迹,想要猜测里面的内容是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磨蹭一会儿,猜到是凶多吉少,还是等不及点进去。 “柯言, 我已收到简历。欢迎下周四参加二轮面试。具体信息短信通知。 常盈Mia” 只有三句话,夏柯言感觉全身的血直冲到脑门。常盈学姐愿意帮她!她可以直接进二轮面!“真的讲义气!”夏柯言恨不得立刻跑到常盈面前,举起土碗倒满红星二锅头,一饮而尽,把碗摔在地上,单膝跪地大喊:“谢仁兄提携之恩!” 获得入场券,夏柯言像马上跳出笼子战斗的蛐蛐,摩拳擦掌,开始准备二轮面的题型。激动平息后,她明白这意味着,一,面试难度更大,对手都是经过一面和简历筛选出来的候选者;二,之前为一面准备的回答基本作废。BK的二轮面是案例分析结合行为问题的多人面形式。所幸常盈的邮件像一剂镇定剂,帮她在嘈杂的环境专注。打开云盘里的题库,她一道一道过答题思路,在写好的结构上再修改,最后对着手机黑屏上的自己默念练习。 对于面试,夏柯言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她习惯从出题人的角度想问题的答案。案例分析的回答自然有套路,每个问题都需要拆解成多个变量;行为类问题也有技巧,但是他们都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重点是逻辑自洽,有见地。因此把握面试官的意图才最有可能得到主观上精彩的印象。 夏柯言发现BK往年面试问题都比较常规,更觉得这极有可能是面试官借题发挥的跳板,会考一些临场发挥的问题。她推断,HR应该都知道各大网站论坛上都有BK的真题,如果她是HR,面对有备而来的候选者,一定会出其不意随机发问,从而探知应聘者毫无防备的一面。 晚上回家,她下意识打算像以往一样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吹吹风看看书,停顿片刻,还是坐在桌前继续看题库和收到录取的经验总结。她知道,这是唯一一次进入咨询的机会。她负担不起错过的后果。 夏柯言每完成一类题型的作答就会揣测面试官可能出的奇袭,这样有条不紊的准备了六天,二面总算来了。 正装到BK大会议室,可能是西服太紧了,可能是第一次和BK正面接触,夏柯言感觉有点喘不过气。等待的时候,看见应聘者三个三个地出来,有几个出来就哭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就看这把了。她相信自己,相信常盈不会看错人,她就是BK想要的人,是能点亮天空的星光。 “夏柯言,刘子文,赵爽。”夏柯言心里一紧,整理一下衬衫,快速走进会议室。 三位面试官,两男一女,夏柯言看到他们就明白为什么前面有女生哭,三位面试官不怒自威,面色肃穆冷漠,像庭审犯人。显然是压力面。 “从左到右,先自我介绍,时间一分钟,开始吧。” “我叫赵爽,来自财大,今年22岁。我认为自己非常适合BK这个职位。首先,嗯,我吧就是具有领导才能和出色的数据分析能力,然后带领我的团队获得不少奖项,然后我也选修一些数理课程为以后的量化分析打下坚实的基础.....”女生像是忘记原本背熟的内容,突然卡顿。会议室一下变得完全无声,女生非常尴尬地低头理了理头发,继续说:“与此同时,我也是对BK的企业文化非常感兴趣,我觉得BK需要我这样善于处理数据,积极团队合作的金融人。然后我......” “时间到。”男HR头也不抬地打断。 下一个像说Rap,一分钟的时长她说了30秒就结束,简直是高中生背古文,一气说完大功告成,夏柯言没怎么听清楚内容就戛然而止。 “下一个。”女面试官用眼神示意夏柯言开始。 “各位面试官上午好,我是夏柯言。”她顿了顿:“我最大的特点是乐于助人。而咨询本质是帮助客户解决问题,因此成为我最如鱼得水的去向。在过去一年半的硕士学习以及两年的商业银行工作中,我帮助美国本土地产商Skper完成两个超过五十万数据量的量化项目,银行内部数据库的维护管理。这些经验使我逐渐明确如何提高解决问题的效率,如何最大化分析工具的效用。” “同时,在团队合作中,我常主动帮助同事处理难以攻克的障碍,即使是不熟悉的业务。在协助同事过程中能够快速学习,也因此获得多次先进个人。我相信BK会成为自我实现更高的平台,也希望能为BK带来更多创新活力。” 夏柯言说完,三个面试官都抬头瞟了她一脸,依然是扑克脸,目光透着嘲讽不屑。 接下来的行为面和预期差距不大,基本是按常规步骤、题型进行。接下来是咄咄逼人的环节:案例题。 “北京的星巴克,一天卖出多少杯咖啡?谁先想好了先说。” 其中一个女生很快抢答,毕竟越后面说越没东西可以展开解释。回答是中规中矩的思路,讲的还算清晰。 “你们计算方式和她一样吗?”夏和另一个女生点头。 “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另一个女生想了想,摇头。 “有。”夏柯言说:“请问咖啡指的是相对于甜品来说所有种类的饮品,特定的一种咖啡还是所有含有咖啡的饮品?” “所有含咖啡的饮品。” “这一天是工作日,双休日还是节假日?” “工作日。” “好,我明白了。”夏柯言开始解释:“第一,工作日有高峰期和客流量少的时段。高峰期是上下班及午休,合计6-7小时。人少时段合计5-6小时。第二,制作一杯咖啡并出餐时间会随着客流量以及咖啡种类变化。热门产品依次是拿铁,星冰乐,冷萃,馥芮白。我们可以算销量比例为3:2:1.5:1,他们的制作时间按这个比例加权平均后,高峰期2分钟,人少时3分钟。” 那个摇头的女生似乎得到启发,立刻补充道:“我觉得,第三,不同店面的员工个数不同,高峰期一般是4-5个员工同时制作咖啡,人少的话只有2,3个员工在服务。”女面试官投来赞许的目光,女生受到鼓励继续说:“不同店面制作的机器也不同,大型店一般有两台碎冰机两台打泡机四台咖啡机,小型店一般只有一台碎冰机台两台咖啡机。” 夏柯言听到自己的第三个想法被抢先说出来,心里有点火急火燎,脸上却依旧是从容自若的微笑。快!再想一个点,再想一个!她在心里对自己喊。 “还有吗?”男面试官打算结束这题。 “有”夏柯言还没想到,但是嘴巴不由自主说出来。 三位面试官和两个女生一起看向她。细节基本说完了,夏柯言感觉脸发烫,大脑一片空白。 “这只是制作过程中的分类变量。”她脑子里刚刚产生的点子立刻毫不加工地用语言表达,好像其他器官都不再运作了只有脑子和嘴在动。“一杯商品完整的时间包括制作后客户的付款用时。这根据付款方式有差别,微信支付宝用时在30秒内,现金和星巴克会员卡在30秒到一分钟之间。所以最后结果是......大概是120,000杯。” 夏柯言的回答似乎激起了面试官的兴趣,他追问:“这个数字说明什么?” 三个人都有点愣住,这就是个数字,能说明什么? 面试官语气再次回到冰点:“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自己估算的数字有什么意义,客户会知道吗?” 刚才第一个回答的女生依旧是反应最快的:“可以通过计算市场规模预测明年或者下季度的投资,利润等等。如果比竞争者低,就需要考虑是不是营销或者制作效率出现问题。” 夏柯言发现另外一个女生总是喜欢最后一个回答,通过补充其他人的答案给面试官答题更灵活思考更全面的印象。于是这次她选择先沉默。女生见她低头不打算发言,只好先开口:“我也认为12万可以看作是市场规模,为未来的成本,库存做预测。” 夏柯言抬头:“我认为,可以分成两类。一,就如刚才两位所说,12万用于利润成本预测。然而考虑到星巴克在国内线下咖啡行业的龙头地位,12万也很有可能作为星巴克在北京周边拓展门店范围或者渗透其他行业的参考。” “星巴克的特异性是品牌合作,与书店,Apple,百事可乐都有联盟式的合作,同时拥有音乐版权。通过书店咖啡店合并,提供iPod用户使用iTunes的条件盈利。但是目前在中国并没有大范围推广这样的战略合作,星巴克以这样的市场规模判断市场是否成熟到可以开始启动合作项目。” 夏柯言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叩门声。面试官说:“今天的面试到此结束,我们会在这周内通知结果。最后你们可以问我们一个问题。” 又是刚才第一个回答的女生抢先:“请问您怎么评价我的面试表现?可以指出我的缺点吗?” “自我介绍,不要念简历上的东西。我们手里都有你们简历的复印件,你只是在重复信息,效率很低。”男面试官面无表情,语气像赶一个要饭的。 刚才自信的女生被说得眼睛红了,咬着嘴唇侧过头。夏柯言也灰心,全程三个面试官基本没看她几眼,连这样一句批评都没给,行为面的时候连连打断她,她感觉自己在HR眼里连个垃圾都不如。 A.9: 跳槽就能和所有过去告别吗? 出会议室,打开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消息。 夏柯言请病假出来面试,按理说不会有单位的急事找她。她没想到,未接来电是陈慎打的。同事给她发消息:“你男朋友来找你,听说你生病,要去看你。” 夏柯言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百米冲刺赶回家,她没法想象陈慎和妈妈单独见面会不会把底交了。她在人行道甩开膀子全力奔跑,行色匆匆的面孔从她眼前闪过。她像穿行在逆流中的鱼。 她突然有一种错觉,从身边熙熙攘攘而过的仿佛是过去的生活。纵然努力摆脱那些人和事,记忆的片段依旧像擦肩的路人,带着温度,颜色,香水味,不断和她接近、触碰。她太急于彻底了结过去,急于和曾经的背叛、狼狈、不顺割裂,但现实总是滞后于期望,她仍旧被过去包围着。 回到家,她猛地推开门,发出刺耳的巨响。这是对陈慎愤怒的威慑:“这不欢迎你,滚吧!”妈妈闻声过来,夏柯言在路上已经组织好了说辞:“妈,我下午在单位头疼,请了假,在附近商场里坐一会儿好多了就回来了。”陈慎从客厅走来,像以往一样温柔关切地注视她。 夏柯言没有和他对视,低头盯着他的拖鞋,那是专门给陈慎准备的拖鞋,一字一顿:“你来有事?” 妈妈给夏柯言递杯水,看出两个孩子在闹别扭,对夏说:“小陈想来看看你,你去床上躺会儿,天天熬到大半夜,能不头疼吗?” 夏柯言自顾自往阳台走,陈慎默默跟着。远处天际,黑云压着高楼大厦,冷风渐起,似乎要来一场大雨。 她走到离客厅最远的窗台边,确保妈妈听不见,转身面对陈。陈慎未料到夏突然站定回头,依旧往前跟一步,两人一瞬间站得太近。他能感觉到柯言呼出的气息在他脖子四周,还有她发丝间柠檬洗发水的香气。每次他低头吻她的额头,把软软小小的她抱进怀里,都会轻轻嗅这样的香味。她的脸色很不好,曾经活泼温和的栗色眼眸像是切割得过于锐利的宝石,透射出冰冷寒光。他看到那眼神深处潜藏着戒备和愤懑,心里一阵钝痛。他还是太懂她了,一个眼神便看清她受伤的自尊。 夏柯言很久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注视他。陈慎的样貌和大学时没有半点分别,浓眉英气,鹿眼温润,眉宇间清秀之气丝毫不受市井琐碎沾染,仍是少年书生。只是现在抿紧的双唇似乎在压抑什么。她多希望陈慎变成面目可憎油头粉面的纨绔,这样她无论靠这张脸多近,都能够轻易说出刺耳刻薄的嘲讽,不会被熟悉的面容一次一次拽进记忆的漩涡,不会再犹豫挣扎。 可惜他清朗如故,却只是故人。 两人沉默许久。陈慎后退一步,道:“有些事,我上次没能告诉你。” 夏柯言心里冷笑:“专门来我家告诉我同性交往的细节吗?真绝啊,简直厚颜无耻。” “我并没有骗你”陈慎微微往前倾,试图找到她的目光:“我们在一起的前五年半,我不知道自己的取向,即使偶尔怀疑自己,也不会细想。我的家庭,受到的教育,成长的环境,都让我自动否定另一种可能。柯言,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我们会相伴着走一辈子。我知道这已经很伤害你,但是,希望你知道一个事实。” 陈慎用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郑重语气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真心的。” “希望你明白,我们过去,真的像所有......所有正常的情侣那样相爱。过去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也并没有被欺骗算计。” 夏柯言很怕说心里话的时刻。陈慎清楚一旦来家里,自己绝不会放过发泄愤怒恶言相向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来呢?来受辱吗?他只是来维护自己残破的自尊。告诉她,并不是工具般的同妻。他顺着她的立场,说男女才是“正常”的情侣,把自己归为异类。 夏柯言依旧冷脸,却不对视,只高抬着头,双眼低垂。“说完了?” “嗯。” “我无所谓,结束了,好自为之。”夏柯言转过身,不想再多说一句。 陈慎从口袋掏出一只手掌大的纸袋,放在桌上:“这是你的。” 夏柯言听到客厅里陈慎和妈妈简单热情地打个招呼就关门离开了。她拿起纸袋,里面是一只红丝绒小盒还有张收据。夏柯言打开盒子。 里面立着一枚钻戒。 她有点懵,这是赔礼吗?端详戒指,铂金戒托镶着一颗璀璨精巧的钻石,内侧刻着一行字:“XKY&CS Forever”打开收据,日期是一年前,那时候陈慎还没有到现在的项目组。那时候他们时常一起在大雨里奔跑着回家,天天一起吃晚饭,像一对夫妻。陈微信里那位尚未出现。 她想起陈慎说,“坚定地认为我们会相伴着走一辈子”。 他一年前是准备求婚的。 她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尺寸正好。他也许在十指相扣时悄悄感受她的指宽吗? 黑云飘来,雷闪后雨点应声而下。夏天的阵雨来势汹汹,不由分说要把整座城里外冲刷一新。焕然洁净的城市将会以初生婴儿般的崭新生气,在雨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新的一定是好的吗?那些旧痕至少提醒我们,曾经的快乐与爱,都在此地发生过。 A.10: 你有你的风花雪月,我要我的大盘饺子 大雨瓢泼。夏柯言望着雨幕,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拿着盒子纸袋雨伞就追下楼。妈妈背过身,一边擦茶几一边偷笑,这两个孩子啊,床头吵架床尾和。 夏柯言一路横冲直下,飞奔到一楼陈慎正好刚要推门出单元楼。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夏柯言:“柯言,你是来......送伞吗?” 夏柯言大笑:“你以为你是许仙,我是白娘子?”她抽出伞柄,像握着教鞭一样敲陈慎的头:“不要再演戏,该干嘛干嘛去。” 陈慎听到演戏,急于解释,刚一张嘴,夏柯言就用雨伞堵住他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是要说这句?” “都结束了,真假有区别吗?难道是真的你就会拿着戒指娶我?” 陈慎眼神逐渐黯淡,低下头沉默。 夏柯言冷笑一声,伸长的伞柄抵着陈慎的下巴往上抬,他不得不和她对视。 “你这副样子和以前向我认错时一模一样。你觉得自己错了?不,取向不是错。” 夏柯言把伞柄收起,咔咔的脆响在楼道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你错在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她叹了口气,把戒指放回丝绒盒子,一并塞进他手里:“也许你认为最后送戒指很有风度,是爱情的结晶,是很浪漫的句号,可惜,这么花哨的操作只会发生在你的剧本里。” “现实中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你说我怎么处理这枚戒指呢?戴着前任给的戒指招摇过市,珍藏着每天睹物思人,还是希望我能记着你的好?不会的,刚才想了一下,拆快递剪刀都比它好使,我用不上,索性还给你。” “还是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自尊,已经和你不相关,别想太多了。”说完,夏柯言撑开伞走进大雨里。 也许她曾经活在陈慎制造的言情剧场里,粉红色的泡泡让一切不合实际的行为合理化,她甚至可以像他一样入戏,认定自己是被宠爱呵护的女主角。在这个剧场里,他们都可以毫发无伤地怀春,赌气,哀愁,和好。一旦滤镜褪去,她意识到“眼里只有彼此以至于忘记其他”是一种虚浮的病态。 夏柯言没管陈慎什么时候走的。她在小区便利店挑完辣酱油回去,楼道里空无一人。到家,妈妈迎上去:“小陈人呢?” “小陈小陈,他是你牌友吗三句不离。今晚牌局三缺一哦。”夏柯言向门外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妈妈笑着转身进厨房:“牙尖嘴利的,说不过你。今晚一定要早点睡知道吗?你吃晚饭了没?” “还没有,随便做一点吧。”夏柯言倒了杯水,随口说道。 “家里还有水饺,晚上吃湾仔码头,行吗?” 夏柯言听到“弯仔码头”,差点喷水,这名字专门给自己起的吗,也太应景了。“行!” 她坐在餐桌旁,静静看着妈妈在厨房忙活。妈妈麻利地烧水拍蒜,切葱花下饺子。锅上咕嘟咕嘟煮着,水汽蒸腾。她支起锅,花椒爆香,用铲子把菜板上的包菜推进锅炒夏柯言最爱吃的手撕包菜。不大的厅室顿时充满烈火烹油的热闹气氛。 夏柯言从背后抱着妈妈拖腔怪调:“好贤惠的女人哦,我好心动啊。” 妈妈笑着把她推出去:“一会儿油蹦到你,出去等着。” 柯言亲了妈妈一口,走出厨房。她看到窗外雨势渐弱,阳光透过云层重新照进这座城市。自己的心情也敞亮起来。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没着落,但是谁知道以后呢?已经没有戒指圈住她,她可以全心全意向着光的方向追逐太阳。 B.2: 初立威信 到上海的第一天,沪和馆公司总部。周槐序正在汇报进度。 会议室里只有周讲解项目思路的男低音和键盘噼啪声。沪和馆对接人员和BK团队成员边听边记笔记,心中暗服周槐序逻辑严密,表达简练,PPT也有BK一贯专业之冠的风格。只是沪和馆的数据部主管,倚在办公椅上,时而挠头转笔时而哈欠连连,间或打开手机看看微信,一副强行听讲百无聊赖的模样。 周槐序看了他一眼,说:“目前有一个问题,贵公司的数据格式混杂且多有缺损。因为数据量大我们无法人工搭建数据仓库......” 刘主管后仰到靠背上,打断他:“你们BK真有意思,项目一开始不和我们说数据问题,现在半道上提出来要我们干这个干那个。有意思。BK都这么牛的?你们倒像甲方。” 朱之昊立刻陪笑着要解释,周槐序不紧不慢道:“项目时长三个月,目前仍是第一阶段的数据准备,不存在‘一开始’‘半道’一说。即使我们想尽快提出数据缺失,贵公司未必愿意在项目伊始开放大量内部数据。” 主管哼笑一声:“数据缺了也是我们的错,没及时给你们内部权限也是我们的错。我们是不是要集体跟BK道歉啊?” 朱之昊迅速和周槐序对了眼色,意思是这位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他们之前也是一直供着呢。为什么项目迟迟无法推进,像一潭死水停滞至今?周槐序心里有点眉目了。“道歉就不必了,”他盯着刘主管,语气平淡如初:“如果能得到高度整合的数据集,我们就能按合约和贵公司满意的速度,建模提供评估结果。配合得好,就进展得顺利,这个道理肯定不用我说。” 刘主管坐在自动椅上左右转动,像没听到周槐序的话自顾自玩,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们有闲工夫一天到晚陪着你们?累死累活整合数据就为了给你们方便?告诉你们吧,我还从来没遇到这么拽的咨询!” 话音落下,偌大的会议室死寂一片,气氛随着撕破脸降到冰点,在座各位都屏息噤声,好像呼吸得太大声都会吸进空气里的火药味。 周槐序很清楚,现在服软,意味着一直服软。况且他见识参与过的项目不胜枚举,提供完整数据从来是甲方基本的配合工作。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没错就不退让。主管依然在悠哉游哉地来回转椅子玩,嘴角带着点戏谑的笑。 周槐序走到主管身后。他感到一双大手有力地握住椅背,自己在椅垫上使劲扭了两下椅子巍然不动。头顶响起周槐序清亮温厚的低音。 “好的,那就不给。” 大家齐刷刷看向周槐序。他从容道:“我们做0数据的项目。因为数据不全不可得,无法建模量化分析,我们能,也只能帮助沪和馆完成无数据的定性分析,一周之内出结果。汇报给贵公司CTO、CEO时也会如实告知无数据的原因。” 众人错愕。刘主管赶紧站起:“你开什么玩笑?现在还有没数据的项目?你懂不懂这行!” 周槐序目不斜视:“我看你提供的数据,以为你刚入行,无知者无畏。没想到也知道,没数据做不成项目。你先去查查我的资历,再掂量掂量谁在开玩笑。” “我是外行?我......” “是,你们提供数据,我们分析反馈,这是行业规矩。”周槐序已经没了耐心,厉声呵斥:“到现在还不自知吗?你自己看看,在座有经验的同事哪一个跟着你一起跳?” “现在有三个办法。一,我们做无数据项目,如实反映给你们老总原因,让他亲自看看你做的数据库。BK履行合约问心无愧。二,解约,沪和馆支付我方违约金一千万。我当各位面发解约邮件向贵公司总监说明。第三,按合约规定提供数据支持,我们如期完成。” 刘面色难看,沉默不言,似在犹豫。沪和馆的同事见主管偃旗息鼓,笑说:“我们当然愿意配合,就是这个数据量确实大,不知道你们要的急不急,主管以为各位在催促我们所以难免有点急躁了。” “刚才说我们‘半道’才提出来,这也叫催促?”朱之昊心里早有不忿,忍不住怼一句。 周槐序也平复情绪,只淡淡一句:“最迟周五下班前,否则第三个办法也没了。” “好好,一周之内一定会发给你们。” “没别的要求我们先回去完成其他的部分,散会。”周槐序整理好电脑文稿,带着团队扬长而去,留下沪和馆的在原位。 半天,主管把笔狠狠摔在地上:“妈的!” 沪和馆的科员本畏惧主管气焰,如今被BK一治,大家也增了胆量。有几人劝道:“主管,那位周总监听说以前是古本町研究部中国区负责人,他来上海我们总裁都要请他吃饭,见面敬三分。”几个人聚成一团小声嘀咕:“数据做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就别往外捅了呗。” 会议室外,朱之昊加快脚步走到周槐序身边,笑嘻嘻地搭着肩:“槐序牛啊,你看那个姓刘的最后气成啥样了。”周槐序脸上没有半点喜色:“既然惹怒了他,未必就此罢休。以后还有麻烦事儿,不能次次用他的上司警告。”“没事儿,我觉着你总有办法的!”周槐序眉眼间终于露出些笑意: “嗯。不过这次确实挺爽的。” A.11: 最末等的入场券你要不要? 夏柯言收到最终面的短信是在开会的时候。 是银行的季度视频会议,全行上下都要开摄像头开麦,但是一片肃静,只有行长作总结的声音:“本季度,我行的存款量不及上个季度和去年同期。目前经济下行是一方面,但是相比较其他的商业银行,我行的货币存量、存贷款总量以及信用卡业务都不如其他行,这反映了很多问题......” 夏柯言手机嗡嗡振动。她打开屏幕,一行短信,她一眼看到“恭喜进入最终面”。 “我的妈!” 夏柯言突然意识到麦克风开着,赶紧捂住嘴。对面桌的同事露出看到暴露狂闯进办公室的神色,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全行一片哄然,夏柯言的电脑里传来窃窃讨论的声音,其中还夹杂几声嬉笑。 隔着屏幕,她看到行长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来。 “谁说的?”顿时,所有麦克风都像被静音一样,一片安静。 “我问,”行长极力压制自己的烦躁:“是谁说的,站出来。” “行长,是我。”夏柯言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不要颤抖。 “你听起来很有想法,来说说看。”看来行长不打算放过她,要好好让她出一次丑。 躲是躲不过了,夏柯言索性厚着脸皮放开了说:“首先为我的莽撞向各位领导和同僚道歉。我之所以惊呼,是因为没想到行长完全把我这个业务前线部门科员的所见所想说出来了。说出我们的不足的确需要勇气。作为负责大额客户存贷款业务的部门,我们对于业务量缩减的感受非常具体直接。所以我认为很可能是我们对大额客户的投资行为太过于依赖。他们的资产一变化就会对我们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夏柯言看到行长的脸阴转晴,心里松了口气:“当然这只是我的拙见,用来抛砖引玉而已。” “嗯,你哪个部门,叫什么名字?”“夏柯言,市场部。” “不错,有点见地。”行长语气稍缓,接着总结业绩。同事在桌子底下给她比了个OK,这关算是过了。 夏柯言觉得有点可笑。很可能就要离开这里,在最后最不上心的时候却是自己整个银行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引起行长注意居然是因为其他公司给了面试短信,真是讽刺。 想到面试短信,她打开手机仔细看一遍,时间是明天上午。这么赶,全面准备是不可能了。夏柯言先给常盈发了消息,感谢她帮助自己过了群面,也想顺便问问下一轮面试的技巧。没记错的话,明天她需要直接和合伙人面对面聊天。合伙人,整个BK咨询公司上海区金字塔顶端的人。 常盈这次会回得很快,和上次一样短:“做的好,合伙人面会轻松一些,准备点常规问题就可以,一般问经历不问技术题。祝你成功。” 夏柯言一边看短信一边想,常盈简直是游戏里的向导,台词不多但是句句都是通关的线索。其实她更习惯之前的压力面,这种气氛轻松的面试反而让她有点惶惑。咄咄逼人有如把真刀真枪摆在桌上比划,大家都是把弹药库大开,没什么遮遮掩掩的。这种看似轻松愉快的面试往往在放松警惕之际迅速向柔软的部位射出一只开锋的利刃,就是要刺探毫无防备时的弱点。 夏柯言谨遵向导教诲,晚上回家认真研究一些常规套路。不知道明天见到的合伙人是什么样的,是男是女,和蔼还是严厉,想着想着还有点期待。她想象的合伙人应该是一位个子不高微胖的温柔女人,笑起来明媚可亲,实则柔中带刚。这种有亲和力的人才能在交际中游刃有余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 第二天好像比以往更快到来了。夏柯言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桌上是四台电脑拼成的大屏幕,恍惚间瞄一眼,上面是股票K线,表格和一些代码运行的页面。因为电脑太过于显眼,夏柯言看完才把目光投向合伙人。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身材颀长,剑眉星目的男人。夏柯言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剑眉星目”,这个词像是专门为他设的。他的眉眼中有种不怒自威的英气,一双薄唇显得严格而冷淡,宽肩将西装撑得笔挺。此时他正抬头打量来者,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 夏柯言微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夏柯言,Scarlett.久仰大名。” “严北陆,Ethan.”合伙人起身握手,示意她坐下。 “你为什么来BK?为什么不继续在银行工作?”屁股还没坐热,问题一发一发得来了。夏柯言稳了稳心神,按照昨天看的经验帖答道:“首先,我认为这两个问题其实一起回答。因为银行的工作环境不适合我,而BK的企业文化和工作风格都和我的性格,工作方式契合。” 严北陆显然并没有听到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字眼。“你通过什么了解BK的企业文化和工作风格?你如何判断你所获得的信息是真实的?” 夏柯言有点懵:“我是看网上的经验分享以及在BK工作的前辈提供的建议心得了解这里。因为咨询行业的工作方式本来就和商业银行有很大区别,我相信即使有出入也是细节方面,大方向上不会出偏误。” 严北陆露出猎物踏进陷阱的狡猾笑容:“也就是说BK以外的咨询公司也可以?因为你只要求大方向一致,细节不讲究吧。所以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BK?” “您是想问我BK和其他咨询公司相比的特殊性吗?”严北陆沉默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夏柯言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单纯和他杠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不愿意被牵着鼻子走。 “我说不出来,严总。”夏柯言努力藏起紧张,和他对视:“正如你所说,除非本人在这里长期工作,否则无法保证我间接了解的BK是否是真实的样子。所以我无从比较。” “但是,我不只是因为工作风格来,也不可能单凭这一点不合我意就走。作为金融从业者,我很清楚用进废退。不补充新的技能,不把所学运用到实际任务里的下场就是被淘汰。我不希望自己职业生涯中的选择权落到别人手里,这种危机感和渴望成长的心让我来这里。” “可能我还不够了解BK,但是从员工培训和管理机制上看确实是注重成长,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吸引我足够带给我归属感。” 严北陆看起来仍旧不太满意,似乎不愿意在一道题上浪费太多口舌,接着问了一些常规的问题。夏柯言一一应对,心里却越来越没底。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严总决定放弃可塑性更强的优秀毕业生去选择她。 “好了,今天辛苦了,等消息吧。”夏柯言简短道谢后就出来了。看看表,聊了才不到一刻钟,是真没戏了。 她刚走到大厅等电梯,朱之昊就进了办公室。 “刚才那个同事,我没见过啊。”朱之昊一边拿起桌上的桃子剥皮一边问。 “哦,”严北陆扶额看着电脑:“以后会见到的。” “来面试的?表现怎么样啊。”朱之昊抽一张纸巾擦手上的桃汁,兴趣丝毫没有被严北陆的平淡影响。 “一般吧,这届没几个好的,算及格。”他把目光移向正在专心啃桃子的朱之昊,这位仁兄吃得起劲,像一只快乐的猴子。“你和周槐序那个项目到什么阶段了?” 朱之昊放下桃子,一脸正经:“哇槐序,把那个沪和馆主管治的服服帖帖。记得吗?就那个数据做的半半拉拉还要求贼多的张主管。现在说是这周内数据跟上,我们建模什么的问题也就不大都可以开工。” 严北陆点头,脸上总算有些笑意。 而真没戏的夏柯言,晚上就接到了BK短信。 她握紧手机,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给录取不是自己表现多出众,而是严总肯给机会。哪怕是最次等的入场券也是入场了!她要和顾笑出去喝一杯庆祝庆祝,这个大好消息不和身边人说,她的身体快盛不下这么多的激动了。 A.12: 高兴得太早 夏柯言给顾笑打电话。刚接通就传来顾笑一惊一乍的呼声:“啊我正想找你今晚一起吃饭聊聊天,你倒先打给我了!”突然又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言言,我听说你和陈慎.......分了?诶我是听我哥乱讲的,不是真的吧。” 夏柯言云淡风轻地说:“是啊,分了。” “你疯了?”“嗯。” 顾笑恨铁不成钢:“我是说——你脑子疯求了吗?都谈婚论嫁了,说离就离了?这么大的事你和阿姨商量了吗?怎么也不和我说?这么突然......”顾笑问了一串有点回过味来:“欸?你怎么听起来一身轻松啊?你不会真的受刺激了吧?这么说是陈慎提出来的?他凭什么......” “好了好了,”夏柯言知道不打断她顾笑的脑洞可以飞到“陈慎早已娶妻生子无法重婚”的狗血桥段。“我真没事,见面再聊,有别的事要告诉你。” 顾笑最喜欢听这种小秘密,像等着发糖的小朋友殷勤地说:“好好,我立刻到!” 夏柯言一到餐厅,就看见顾笑坐在靠窗的位子向她大力挥手,看来是迫不及待听故事了。但是这个故事,她选择保密。并不是为了自己或者陈慎的面子,只是这件事本身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多一个人知道陈慎的性向,妈妈和陈慎身边的人就多一分可能知道他的秘密。如果最后牵扯出来是她这个前女友说的,自己和陈慎都不好过。不过只是说这些,像顾笑这种刨根问底勇于探索的人还是会旁敲侧击挖深一点。对此,夏柯言想好了一招。 “我们分手了。”她左手捂住脸,皱眉作痛苦状,嘴唇微微颤抖,双眼泛红,眼看泪水要滚下来。顾笑赶紧坐过来搂着她:“都过去了,过去了,咱们就放下不管了,别哭好不好?” 夏柯言有点哽咽地接话:“真的吗,都不管了?”顾笑大手一挥:“管他的,我们要往前看,英雄还不记当年勇,你记前男友,多没意思!” 夏见缝插针:“哦对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去BK面试,今天被录取了。” 顾笑把她从怀里分开,试图从夏的表情判断是不是和她开玩笑:“真的假的?”夏柯言双眼噙泪,笑着点点头。顾笑重新把她搂进怀里:“我们言言!争气!” 现在,夏柯言是真的有点想哭。这段时间,从失恋得知真相到三轮面试,都是单枪匹马扛过来,没工夫考虑情绪。突然有一个人抱着自己,好像能看到自己的苦涩,她忍不住要落泪。 “你是怎么想起去BK面试的?”柯言擦擦眼睛:“和陈慎结束,让我觉得恋爱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再看以前那些,都像幻觉一样不可靠。细想想现在的工作也有很多不确定性。我需要一个能给我稳定依靠让我投入的同时有回报有安全感的工作。” 顾笑正色道:“话是没错,可我觉得你有点偏执。只要你们以前对彼此都是真心的那就不是幻觉。我知道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倒也没必要把感情全盘否定。” 夏柯言点头:“不算是全盘否定,但是现在对这类事丝毫不存期望了。” “好,那就祝你尽快入职,马到成功!” 两人一夜畅谈自不必说。而第二天,BK真的来电了。 那边是语速极快的女声:“Scarlett,我是Gina,金素,负责恒泰银行线上理财产品项目,下周直接进项目组,没问题吧。” “好没问题。”夏柯言话音未落。“好,我把项目书发给你,你先看着,下周一有团队和恒泰的汇报会议,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做会议记录,整理好会后15分钟内发给我。明白?” “好的。”“对了,如果前两天感觉不适应可以和我说我会把你调到其他组,那下周见。” 夏柯言在一串忙音中凌乱。确实听过有这样的新人,像踢皮球一样从这个组调到那个组,在哪里都是干订外卖整理文案表格帮着打电话这样的杂活。邮箱发出提示音,点开是一个长达55页的项目书附件。看来自己还是高兴的太早,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A.13: 领导是华妃 怎么办 夏柯言按要求早上八点半准时出现在银行项目组的办公室门口。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整个房间被一张巨大的会议圆桌占满了,桌上电脑文件档案袋堆积如山,落得有半个人高。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能放电脑的桌面,刚把笔记本放上去要找插头,文件堆里一阵簌簌响动。夏柯言心里一惊,看着桌子这么乱,说不定里面还埋着吃剩的东西,招来蟑螂老鼠。 一个人影突然从档案堆里跃出来,看到夏柯言也吓了一跳:“嚯!你是谁啊?怎么进来都没声儿?” 她这才看清,人影是个瘦瘦高高白白的男生,高鼻梁,戴着副黑框眼镜,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昨晚熬夜还是长期戴眼镜,看起来失焦迷茫,但是衣服头发整洁清爽。像一把灰秃秃的老梅枝插进一只剔透明亮的玻璃花瓶。 短暂惊讶后,夏柯言迅速找回亲切的微笑,主动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夏柯言, Scarlett. BK的新人,也是这个项目组新加入的成员。以后请多多指教。” “诶呦,幸会幸会,”男生扶了扶眼镜,有点腼腆地快速、蜻蜓点水式的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快速收回去:“我叫赵清和,Noah.我是去年加入BK的数据分析师,欢迎欢迎。”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他们都还没来呢。”赵清和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笑了,像在表达“唉,我怎么又说蠢话了。” “我刚刚在找电源插座一直蹲着所以没看到你进来.......”“这有啥,”夏柯言感觉这种小事哪还需要解释,遂摆了摆手:“找到了吗?” “啊?嗯找到了。”“那也帮我的电脑插上,可以吗?” 赵清和又消失在档案山里。这时,门再次打开,两位女士悠哉游哉踱步进来,人手一杯星巴克。走在前面的女士看着大约35岁,葡萄酒红色的口红,眉峰锐利。一身卡其色大风衣,里面是纯白收腰连衣裙,左手臂挂着一只冰蓝色的小皮包,脚踩一双恨天高,其实全身上下没多少饰品但给人印象珠光宝气。后面跟着的那位三十岁出头,穿着不及前面的张扬奔放倒也能看出来花了不少心思。 夏柯言正要上前自我介绍,风衣女压根没正眼瞧她,错过身子擦肩而过。后面跟着的那位也只是瞥了一眼。“不用说了,你是夏柯言嘛,一个小时后开会,你先准备准备。” 这语气,这腔调,绝对是电话里那个叫金素的女领导。金素坐下来,翘着二郎腿:“Noa-h,数据跑出来了赶紧发给我,磨磨蹭蹭的。”夏柯言默默坐下来打开电脑。看这两位同事的反应,似乎是对金素的作风习以为常了。 开会的时候,夏柯言才算真正见识到金素的作风。金素没说十分钟,她就听出来这位大姐对项目的数据和建模过程一知半解,完全是用自己对银行业和恒泰银行的了解撑场面,说的都基本是一些“宏观政策”“大数据”“互联网金融”之类的空话。不得不说金素对银行业了如指掌,新政策可能对线上业务的影响说的是头头是道。然而每次一到数据部分,都是赵清和非常识趣地补充说明,一补充就是一整个部分重新梳理。最让夏柯言吃惊的是,金大姐十分自信,对于恒泰对接同僚的几次质疑,摆出一副“爱信不信,懒得解释”的态度,搞得恒泰同事在她的白眼下好几次露出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的神情。开了一次会,大部分人一无所知进来,一头雾水出去。夏柯言吃惊的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招进BK而且一直留任。 午休,金素带着那位女同事出去吃,夏柯言越发感到奇怪:一个项目组就4个人,还分开吃饭,这叫什么氛围?去食堂吃完回来,看见办公室里只有赵清和,忍不住抱着饭盒坐到旁边问个明白。赵清和趴在桌子上午睡刚醒,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看见夏柯言在身边,立刻把舒展的身体缩回正常大小。 “Noah,这个项目进行到什么阶段了?”夏柯言说着打开饭盒,递到赵清和面前,里面是洗净的圣女果和草莓。 “到数据分析阶段,接下来就是方案设计然后基本是一些落实细节的收尾工作。”赵清和有点矜持地拿了一颗小番茄,一板一眼答道。 “那你挺厉害的。”两人对了一下眼色,赵心领神会:“你也学过这些?” “对,项目书上提到的分析工具我会,”夏柯言接着说:“但是和你比我还差得远。希望可以跟着你多学。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要和我说啊,我会认真完成的!” 这么郑重,整的赵清和自己有点紧张:“额......好、好的......”她把一饭盒水果双手端到赵清和面前:“区区学费,不成敬意!”赵清和眼睛笑得弯弯的,托着盒底接过来了。夏柯言心里默默叹气,唉,这傻孩子,估计在项目组里除了被抢功劳还受了不少委屈,难得笑一笑。 下午,金素把夏柯言叫来。“Scarlett,你怎么连个会议记录都记不好?自己看看少了多少东西!”夏柯言以为自己把没保存终稿的半成品发过去了,凑近一看就是完整的记录。 “请问哪里少了呢?”夏柯言是录了音之后对照着整理的,实在不明白哪里少。 “我说大数据说央行宏观政策说整个银行业的那几段呢?”夏柯言心里犯嘀咕,这些内容和项目有关系吗?女同事在旁边扬汤止沸:“Gina,新来的哪能跟的上您的效率和节奏呢,不过会议纪录是态度问题,还谈不上什么能力。” 夏知道辩解无力,回去补上。抬眼看见赵清和正在应接不暇打内线电话和恒泰同僚沟通数据问题,猜到金素是把大部分技术活都给赵,也让恒泰那边一律联系赵,心里更是气不过。回想起严北陆的话,倒像是给自己打预防针。他在提醒自己,BK的工作环境很复杂,未必完全像某种信息渠道所传递的那样美好或单一。下班的时候,两位姐提着包先走了,夏柯言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好和赵清和说几句话。 “需不需要分一点活给我?不是数据方面的也没关系。” 赵清和感激地笑笑:“可以的,明天起要麻烦你帮我把恒泰同事给的数据清理一遍。” 唉,还是给了她想要的数据方面的活,夏柯言觉得这个男生善良且聪明。还不了解她的情况下的确不适合交付有难度的任务,先用入门级的工作看看基本功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给进阶性的任务,他心里很有数。 夏柯言一边整理桌子一边小声嘟囔:“什么人啊,跟华妃似的。”赵清和一脸疑惑:“谁是华飞?”夏忍住笑,拍拍他的肩:“没谁,咱们也走吧。” 两个人收拾收拾去等电梯,发现这一层正在维修,必须走楼梯到20层再乘电梯。赵清和显得有点尴尬,毕竟和不熟的同事一起走四层楼算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他真不知道要聊什么。夏柯言呢,在银行这几年别的没学到,学熟了闲聊的本事,净会瞎扯。从24到23层,她知道他是河南人家里还有个妹妹,现在在广州开花店,父母关系很好还会一起养花草;23到22层,他本科学应用数学硕士在美国读的统计学。 22到21层,他们迎面遇到一个人。周槐序。 A.14: 韬光养晦 一米八几,细长的内双,长睫毛,深黑色眼睛,牛仔裤,运动鞋。夏柯言绝对不会认错,就是在北京地铁站帮过自己的小伙子!还能在上海同一幢楼相遇,缘分啊。 夏柯言刚想上前和男生道谢,却见他像闪避什么,立刻低着头,杵在楼梯口并不离开。她方才只顾着认人,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赵清和也在盯着他。赵清和攥紧拳头,不约而同地低头侧过脸,恰好面对夏柯言。他原本平和到有点懵懂的眼神闪动着灼热的怒火,夏注意到因为咬牙切齿而明显凸起的咬肌。赵在极力按捺激愤,可是夏柯言很难想象为什么被金素使唤一整天都不曾皱眉的赵清和会对眼前这个帮助过自己的男生气愤至此。 夏柯言灵光一闪,心中暗叫不好。这两人,怕是有一段爱恨情仇,如今才有这样旧爱狭路相逢的尴尬场面。老天啊,夏柯言在心中呐喊,为什么我身边总是围绕着男同呢?我是有吸引他们的体质吗? 半响,赵清和恢复原本的镇定,淡淡对着空气说:“都是BK的,认识认识吧。” 夏柯言像听到解散的军训生,立刻窜到周槐序面前。再不说话,她快要在沉默里窒息了。 “你好,我是周槐序,Lucas.目前是负责一个餐饮项目的经理。”周槐序主动伸出手,脸上还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我们一个月前就见过。”夏柯言有点得意,双手握了握周槐序的手,仿佛人民群众见了领导人;随即用手遮住下半张脸,抬头注视周槐序,用老太的音色说:“小伙子不孬,谢谢啊。” “建国门......当时你也在场?”“在场?我就是那个老太太!”夏柯言看到周槐序脸上的惊异,更加得瑟,拍着胸脯道:“就是我。当时我在出差,错带我妈的衣服,只好先穿着去建国门附近买通勤装,路上遇到你。” 说罢,夏柯言再次握手,这次是职场人的姿态:“你好。我是夏柯言,Scarlett.新来的分析师。请多关照。” 气氛总算缓和多了。赵清和下楼梯转进电梯间:“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哎,等等我啊,”夏柯言转身一溜小跑跟上赵清和:“你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电梯才能上来,要走一起走!” 夏柯言追到楼梯间拐角还没看到赵清和人影,心想这小子居然丢下自己先坐电梯跑了,亏自己刚才还等他收拾了好久,遂放慢脚步。 慢悠悠走到电梯口,她看见赵清和站在电梯里,按着开门键。 三人坐电梯到一楼,外面大雨滂沱,声响大得在楼里都能听清。一群人聚在大厅里等雨停。周槐序说:“外面雨太大了,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回去。”赵清和迅速婉拒:“我带伞了,坐地铁就可以。不麻烦你。”说着一个人撑开伞走出去。 夏天的阵雨往往风雷交加。一阵大风吹来,雨水顺着风像一盆侧着泼出去的水,浇透赵清和右边半截裤子。夏柯言和周槐序客气几句:“我住得近,坐几站地铁就到了,上次您已经帮过我啦,我就先回去了。路上小心。”周槐序点点头就去停车场了。 夏柯言打伞冲进雨里,跑到赵清和身旁迎风的一侧,把伞微斜着挡雨。两把伞一把遮头顶一把遮刮来风的侧面,有如一个风雨里的安全屏障。他们快走到地铁口,各自掸身上的水,都没说什么。 夏柯言虽然爱说话,对别人的八卦却不怎么有兴致,反而嫌麻烦避之不及。同事间的秘密就像开了的裤子拉链,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尴尬。自己何必找不痛快呢?更何况,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需要她考虑:在金素手下做事,如何自处? 像女同事那样逢迎,她肯定是不愿意;像赵清和那样把重活累活包在身上,她也做不到任劳任怨。突然想起金素在电话里说如果前两天不适应就把她调到别的组,也许故意把事情做砸就能脱离金素的管辖? 不行,夏柯言摇头。她受不了的是金素,不是工作。搞砸工作,摧毁的是自己好好做事的心态,以及在BK内部的口碑。得过且过,哪怕是装的,只有0次和无数次。这招是自降身价,夏柯言爱惜羽毛,还不至于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策略。 夏柯言决定留在组里继续观察,给什么工作都尽所能做好,一边学一边等待。今天遇到了其他组的经理,以后还会认识更多同事。跟着金素,项目出问题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所以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可靠的大佬跟着做事。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A.15: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接下来的两周,大家各司其职,风平浪静。起初金素并没给夏柯言安排什么工作,她可以多做一些数据方面的活,有什么问题直接在微信上问赵清和,倒也相安无事。可能因为都有银行的工作经历,金素渐渐发现夏柯言写材料做PPT的风格很合自己口味。 “Scarlett,”金素用大恩大赏下人的语气说:“下周一例会的PPT,你做不做得来?”她本以为夏柯言会对这样展示自己的机会感恩戴德激动不已,不想夏像领其他任务一样,只是爽快答应。“好嘞,这周五发给您可以吗?” 接活接的利索,金素当下不好发作,只嗯了一声。夏柯言下载讨论组里以往所有例会PPT,力求在格式模板上复刻以往的风格,以免金素挑刺,来回返工。 金素安排完任务,一招手让女同事凑过来些,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们楼下也有一个项目组吗?”这是指周槐序的组?夏柯言忍不住竖着耳朵听。 “晓得叻”女同事好奇地挨近金素:“怎么了,金总你有什么消息?” “哎,我听说,他们组出大事了。”金素捂着嘴,但是话语间是藏不住的笑意。 “听说是电脑中病毒都死机了,以前做的模型全都找不回来,倒霉啊。”金素装作惋惜状啧啧叹气:“他们下周要给上面做汇报,现在沪和馆那边估计快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女同事也面带看好戏的窃喜:“我听说那个新来的负责人神通广大还是我们严总请来的,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能有什么本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早上见到朱之昊都快急哭了。”金素翻了女同事一眼。 夏柯言眼神飘到电脑屏幕上方,只见对面的赵清和像没听见一样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翻飞。她在公司管理团队主页上看过赵清和的简历,本科修的是数学计算机双学位,或许能解决电脑故障。只是看他事不关己的样子,肯定不会插手。 夏柯言细想,觉得此事蹊跷。正好在汇报前一周出纰漏,一台电脑中病毒可能是巧合;三四台同时死机,光是一句倒霉似乎解释不通。 金素接到电话,恒泰同事的数据库系统有权限,需要她和赵清和自己去导出数据。办公室里,夏柯言和女同事独处。 沉默一会儿,女同事找话题和夏攀谈:“Scarlett你以前是银行的吗?” “是的。”夏柯言心里防备,不太想多说。 “难怪呢,金总以前也在银行任职,好像挺欣赏你的。”女同事阴阳怪气。 夏柯言笑笑:“是吗?那要多谢她抬爱。” “告诉你个秘密,”女同事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金总做完这个项目就要跳槽去别的公司了,所以这个项目就随便做做糊弄过去。还抬爱呢,Scarlett,我看你能做的比她还好,你说是不是?”说罢用胳膊肘抵抵夏柯言。 夏柯言顾左右而言他:“我不行,这个PPT还在慢慢琢磨呢。”女同事目的达到,不再搭话。 下班时间,办公室只剩赵和夏。夏柯言发现只要自己稍微靠赵清和近点,大概是高中同桌间的距离,这位哥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回想起那天楼梯间的场景,夏柯言觉得这挺合理的:有些男同可能多少有点恐女。所以现在一直是和赵坐在桌子两端交谈。 PPT做的差不多了,她抬头看看赵清和:“电脑死机文件会永久删除吗?” “不要多管闲事。”赵清和头也不抬,冷冰冰回道。 “我是担心我们的电脑也出现这种问题怎么办,”夏柯言赶紧自圆其说:“都是自己人,唇亡齿寒啊。” “普通文件可以,但是项目组的资料一般需要专业恢复,至少三五天。”赵敲键盘的速度放慢了,依然面无表情。 她把电脑合上,站起来收拾包:“你忙,我先回了。”站在电梯里,看着数字变小,到21的时候,她按了开门。 夏柯言最不喜欢金素的地方,不是颐指气使,不是自以为是,而是丝毫没有领导者的团队意识。对内拉帮结派,对外隔岸观火。都是BK的人,天天在一栋楼里办公,难道不应该去看看情况吗? 已经下班了,沪和馆前台没人。夏柯言拐到大厅右侧的走廊,看见唯一一个会议室还亮着灯,门上贴着“BK项目组”,敲两下门,里面传来疲惫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只有周槐序朱之昊在修电脑,两人见到来者都有些意外。朱之昊看这女生十分眼熟。 夏柯言随手把包放在椅子上:“你好,我是夏柯言,Scarlett.刚加入BK的数据分析师。我略懂一些计算机修复,希望能帮你们打打下手。” 朱之昊很给面子地过来握手:“太感谢你了,是你们项目组派你来的?” “我派自己来的,”夏柯言说着打开朱之昊的电脑。她以前跟陈慎学了一段时间计算机,还记得一点故障类型和对应的处理方法。 调试了一刻钟,夏柯言表情渐渐僵硬。朱之昊还在倾诉“我们都有杀毒软件也没有乱下什么软件.......”。周槐序看到她脸色难看,立刻走过去问:“是不是没法恢复?” 夏柯言起身对周槐序说:“这种病毒很隐蔽,防火墙杀毒软件一般发现不了。我不确定是破坏电脑程序还是删除内部数据的类型,你们最好尽快送到专业维修部。” “不用了。”门应声打开。 A.16: 危机出现 朱之昊以为是沪和馆的张主管回来问责,立刻换上胜券在握的自信笑容:“这点事儿我们自己可以解决,没问题啊没问题!” 赵清和推门进来。朱之昊长舒一口气,又变回愁眉苦脸,拉着赵清和袖子哀求:“我的老天爷,清和啊咱们组电脑全宕机了,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 赵清和并没搭话,侧身看着夏柯言:“就知道你在这儿。”夏柯言自知多管闲事,有点不好意思地耸肩笑笑。 赵清和转而面对朱之昊:“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可以解决吗?”“嗐,我那不是以为你是沪和馆总管嘛。”朱之昊趁此继续抱怨:“那个总管把自己当个大爷,成天刁难我们,开始连数据都不配合耍赖不给,现在总算发来了,结果电脑瘫痪……” 赵清和打断他:“他是什么时候发的?”朱之昊说:“前天上午,邮件发的。”此言一出,赵周二人明白背后是谁在作祟。无非是一个定时木马病毒跟着数据附件一起发到大家邮箱,打开的同时也启动这个定时炸弹。只要使用数据分析软件就会触发病毒程序运行。 两人一齐看向周槐序,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想到这一层。的确,夏柯言心想,如果朱之昊口中那位总管暂时交不出整合的数据,很可能设计让BK设备瘫痪。一来可以主动帮他担下延误进度的锅,二来借这段故障期把数据完成,再事后发来,到时候谁会怀疑一个按时配合的甲方呢? 朱之昊把几台电脑装进包里,边拉拉链边说:“我没工夫在这聊了,先把电脑送去维修,去去就来啊。”说着一溜烟跑了。 会议室里,赵周夏三人相对而立,沉默中略有些尴尬。 夏柯言觉得这两人有点不可理喻,都到什么时候了,小两口还任性闹脾气。“能不能提出延迟汇报,就实话实说设备出问题。”夏柯言无视气氛,直接对着凝重的空气发问。目前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汇报延期。 “不太现实,”周槐序接过抛在空气中的问题:“对方总监外出行程很满,常年不在上海。这次为了听汇报专门飞回来,一个月之后都未必有空。” “我们就说设备问题延期会议改为视频或者电话远程汇报。”夏柯言觉得没有什么事真的板上钉钉,一点斡旋余地都没有。 赵清和摇头坐下:“不,是延期的思路本身不可行。没有人听你的理由是什么,只看这个结果。一旦申请延迟,我们就是默认自己拖延怠工,办事低效。对方说不定会抓着不放,要我们赔偿损失。” “可我们是真的因为……”“是真是假,合不合理都无所谓。他们只相信理由背后遮掩的结果。”周槐序站在夏柯言对面。只隔了一张桌子,她却感到这个人离自己很远,是一种法官与原告,国手与学徒之间遥远的疏离感。 夏柯言有点沉不住气,瞪着眼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重新做,就当没这事。”周槐序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在赵清和身上。赵清和看出他是想观察自己的态度,脑子里迅速过一遍前后经过。以团队里现有的成员水准看,重新做还要保证按时完成,基本是痴人说梦。周的心思不言而喻:赵清和加入,完成的可能性起码添四成。 赵清和始终无法忘记那件事,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和他联系。然而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沪和馆会议室里,这种举动本身已经是加入的态度了。 意识到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赵清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门口突然出现朱之昊满头大汗的脸。“清和,你太好了……咳……还来迎我!”朱之昊一边喘着一边把赵薅回会议室。 “我问了直营店维修部,说是他们可以修,修……”“修多久啊?快说!”夏柯言看他又结巴又喘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借给他。 “但是要修五六天。”朱之昊抖着湿透的领口散热,可怜巴巴看着三个人。 夏柯言心里一动,说道:“好,我们重新做。” 朱之昊从椅子上跳起来:“啊?要设备没设备,要人手没人手,要时间没时间,要数据没数据……” 夏柯言把他按回椅子上:“好啦,就你会用‘要…没…’造句。”转身对周槐序道:“设备,我出两台;人手,我愿意加入;我硕士主修金融工程,常用分析工具都比较熟练;” 停顿片刻,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数据,可以找沪和馆总管以外的同事要,而且是上传到云盘分享给我们。拿的出来,那最好;拿不出来或者又有病毒,那他们就有大问题了。” “清和,”夏柯言假装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你来吗?”他俩床头吵架床尾和,自己不妨给他一个台阶下。 话音未落,朱之昊就扑过去,架势快把赵清和按翻在地:“救急啊大哥,我知道你是完美主义者,不成不罢休。但是不管成不成我都请你吃饭好不好?你就放心去做!” 朱之昊渐渐松开手,赵清和正在犹豫。周槐序站起,对他淡淡地说:“可以帮这个忙吗?” 半晌,赵无奈叹口气:“我先回去拿电脑。” 夏柯言跟着上楼收拾电脑,临走前和朱之昊对了一个得意的眼色。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刚刚认识的同事,朱之昊感觉已经像跟她共事一两年一样熟悉。 电梯里,赵清和夏柯言并排站着,一起面对光亮的电梯门上自己的镜面。 “为什么把我也拉进去?” 夏柯言实话实说:“我做不到。无论我问不问,你都可以拒绝,现在也是。” 赵无言以对。两人继续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仿佛和一对陌生人带着陌生的表情同乘一台电梯。 赵清和默默注视自己的镜影。镜子里的人是他,有沉静的眉眼和胡须刮得很干净的白皮肤。他好像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赵清和自知已经不是以前和周槐序在机房通宵做项目打游戏的少年。现在,他是BK数据分析师,Noah。 赵清和回过神来,看见夏柯言站在电梯外,一直按着开门键,静静等他。 两人收拾好下楼,周槐序朱之昊已经提着电脑包在门口候着。 “我们在这太挤了,一起去槐序的工作室搞项目,走走走!”朱之昊热情招呼着把赵夏二人一起拉进电梯。 “你还有工作室?”夏柯言不敢相信BK居然给这么优厚的福利。 “不太大的门面房。以前公司出一部分资,离职后直接给我了。”周槐序感觉赵清和在场,说话多少有点不自在。 到了地方,夏柯言才知道“不大的门面房”里面装的是顶配的电脑和NAS系统,除此,窗边摆着一座长沙发,茶几,储物柜,无他。 她知道此行不是来参观,周把他们带到这里,已经表明足够的诚意。于是没怎么四下观望直接坐下开始干活。 “数据我们刚才找沪和馆同事要到了。”朱之昊打开电脑传文件,介绍现在的思路。 “这么快就给我们?”夏柯言以为那边拖到现在还没有做好,不料如此爽快,有些起疑。 “快是快,不少数据没整完,槐序好说歹说他们才肯上传。”在夏柯言猜测之中,反而让人心里踏实些。 周槐序简单过了一遍项目建模方法,赵清和显然懂了,夏柯言依然是云里雾里的神色。时间有限,他没办法等所有人都理解再一起行动。 赵清和也发现这一点,对夏柯言说:“你先帮我清理数据,时间紧,你过滤完我就直接用。”四个人很快分工,工作室里只有键盘声,偶尔有商量的低语。 以前,夏柯言很享受一个人安静做事,完全沉浸其中心无旁骛的状态。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一群人一起处于心流(mind flow)中,无声中有一种专注投入的默契。这种奇妙的感觉,最近一次发生还是硕士期间和常盈一起熬夜工作时。 她又想起严北陆面试时说的话。“你怎么确定所得到关于BK的信息是真实的?” 在BK入职的三周内,每一天她都在见识一个和昨天印象不一样的BK。那些所谓的“真实信息”,和现实相比都像是有待刷新的游戏环境,画质高糊且局部片面。她没想过会遇上金素这样的领导,会出现沪和馆总管使的阴招,会突然之间介入另一个告急的项目,和认识不久的同事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全心工作还依然觉得安全。 A.17: 并非渴望沟通的人就能顺利交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之昊伸伸懒腰问道:“现在几点啊?” 夏柯言这才注意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自己也有点吃惊:“十点半。” 朱之昊指着周槐序一脸坏笑:“槐序,你可太阴险了。故意不在工作室挂时钟,就是让咱们不知不觉间加班加到深夜啊。” 周槐序无语:“干活干傻了?这儿这么多台电脑,哪里不能看时间?” “今天太晚了,大家先回吧。”朱之昊得令,立刻站起来哗啦啦把本子电脑放包里,看赵夏二人坐在位置上不紧不慢商量着程序问题收拾东西,又端庄坐下,用0.5倍速整理桌面。 回到家,夏柯言悄悄摸摸开门。 室内昏暗,只亮了客厅一盏灯,妈妈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夏柯言有点心虚地笑着靠近:“妈,这么晚还不睡啊。” 妈妈一拍茶几:“十一点还不回家,我睡得着?” 夏柯言坐到妈妈身边握着手道:“我不是说了今晚要加班吗?” 妈妈把手抽出来,狠狠盯着她:“我打电话问了,你同事告诉我……”说着使劲戳一把夏柯言脑门:“你辞职了!” 夏柯言被戳得差点仰过去,额头上登时有个红印子,火辣辣的疼。她知道这一次绝对瞒不下去了。她没办法怪妈妈发火。被最亲近的人糊弄打发,工作变动的大事隐瞒到现在,如果是自己也会气死。 “妈,我说加班是真的,但不是给银行加班”夏柯言捂着额头,心里委屈,眼睛也红了:“我跳槽到咨询公司了。BK。” “对不起,妈。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但是BK面试有好几轮,我怕你跟着着急焦虑,也怕你不同意我离职。”夏柯言垂着眼,两手攥着衣角,准备听一顿大骂。 妈妈叹口气:“我没气这个,离不离职是你的事。就算之前和我商量了,你做的决定我能改吗?” “就这么怕我知道吗?为什么录取之后还是不说?到现在眼看盖不住了才肯说?”妈妈的一连串质问比训斥还难受,后者还可以被动接受,前者需要把心里最隐蔽的想法掏出来给别人看。 夏柯言也在问自己,为什么看到录取短信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找在隔壁的妈妈而是和顾笑约出去庆祝? 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倾向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爸爸是海员,常年在外不回家,只有中秋春节休年假能出现在家里。即使在这短短的年假,她也极少见到父母感情上的互动交流。两个人各忙各的,甚至眼神都很少交汇。 爸爸对妻子时常寡言敛容,对女儿却非常善于表达自己的疼爱。夏柯言之所以能迅速合群、开朗健谈,和从小爸爸的言谈有很大关系。爸爸不会把喜欢关心挂在嘴边,但是柯言在家做错事、在幼儿园遇到麻烦、上学考砸,都是有商有量地谈心,爸爸愿意安静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委屈埋怨然后提提建议。 他经常像展示宝贝一样把夏柯言带到海员聚会。即使她当时内向,不像其他海员的孩子,可以大大方方出来跳舞唱歌给叔叔阿姨看。旁人只是说“老夏女儿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都会乐不可支,饱经风浪的脸上笑出褶子。 相比起父亲,母亲更像是一个谜。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安稳轻松,然而事实上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娘俩一起过。夏柯言很难猜测妈妈对自己做某件事之后的反应。 留宿在顾笑家,妈妈有时会批评她不自重没家教,有时会爽快同意事后也毫不追究;两人去别家作客,妈妈有时夸她得体大方,有时数落她太拘谨没点灵气。模考退步几十名就像天塌了一样问老师女儿是不是早恋,焦虑得吃不香睡不着,念叨着这样下去能考上什么大学。 过去,夏柯言认为妈妈是神经质情绪化的人,所以有什么好事坏事小秘密都是和几个好朋友躲到“秘密基地”(操场看台底下)围起来聊,没想过告诉妈妈。 这几年她才渐渐理解,母亲不过是在婚姻中缺乏回应而惶惑不安,习惯把生活中心和指望放在女儿身上。这些年来,夏柯言和父亲都有愧于母亲,一个鲜少出现和正视她,一个关闭心门却对同龄人言无不尽。她长久地浸泡在孤独中。 能够生活规律不扭曲不走极端,她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努力地自我排解。 在童年给予夏柯言无限温暖和宠爱的人是父亲;让母亲受伤害的人也是父亲。她在父母的婚姻里看到亲密关系可以多脆弱:只要任一方不在状态了,这段感情和另一个人,会很快走向枯萎。 因此她很小就明白,并不是两个人都是好人就能一直很快乐很幸福地在一起。她对男女关系有一种刻进记忆深处的不确定感。与此同时,因为从小就过于倾向与同龄人相处,她对朋友的依赖和在意也比一般人来的深重。 陈慎曾经用耐心和温柔,让她一度放下对感情不信任的执念,但是现在反而成为支持她原本不确定感最有力的事实佐证。 夏柯言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喜欢主动争取,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喜欢一切在控制范围内的感觉;害怕自己的情绪、前途、选择权、生命力被别人掌控。内心深处,她恐惧活成母亲的样子。 夏柯言理解母亲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开始了解到:人是复杂的。父亲对外的爽朗一面造就自己外向的性格,一面是对母亲残忍的精神凌迟。母亲的阴晴不定看起来怪僻,使她日渐敏感,失掉很多童年快乐;究其本质只是求而不得后的自我保护。 夏柯言不能判定父母所为的对错,她能判断的是:他们都没有享受这段婚姻,都在经历同样的煎熬。听闻身边人恋爱,结果不好,她很少会把失败归因于这对恋人,因为感情走向总是不可控的。不尽人意是人间常态。 妈妈见她一直愣神,默默站起来,披着护肩回屋。夏柯言也拖着身子回屋,毕竟明天还得去工作室干一天活,现实不会给一个成年人太多时间回忆和自省。 她们母女的谈话,经常是在这种推拉中即将到达交心的边缘,又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戛然而止。并不是渴望沟通的人就能够顺利交心。言深时说出的心事,可能像一把插在心里多年的锯齿,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如注,拔出来之后也许插进对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