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下了 昨夜里下了一场雪,晨起便只见茫茫大地,四处银装素裹,春喜殿歇山顶的角檐下,也悬了冰棱。 卯初时天还没亮,灰蒙蒙的一片,殿内黑漆漆。 小太监猫着腰,轻手轻脚的进到殿内,瞅着明黄纱帐后隐有了人影晃动,脚尖儿转个方向,去掌了灯。 “灭了。” 年轻的皇帝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着,加上这殿内地龙烧的旺,晨起时嗓子还有些干哑。 小太监只好把才点燃的烛火重新扑灭。 裴净元身上的里衣松松垮垮,回身又望向床榻上还熟睡着的小皇后,眼底笑意藏也藏不住。 折腾了一夜,皇后应是累极了,一条玉臂搭在水绿鸳鸯锦被外,为着身边空落落,一翻身,嘟囔了两句什么话,却并没有转醒。 裴净元的眼神便越发柔软,又弯腰,捉起皇后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去,见她一张小脸儿裹的红扑扑,探了探她额间,果然是有些汗珠的。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才转身上朝去:“春喜殿的地龙烧的太旺了。” 小太监立时会意,也不敢说话,怕声响惊动了睡梦中的皇后殿下,便只在心底暗暗记下。 等到龙袍加身出了门,赶巧檐下悬着的一挂冰凌没挂住,直挺挺的落下来,正好砸在裴净元面前的地砖上。 小太监侧目见今上黑了脸,越发小心翼翼:“奴这就叫人把这些冰棱全打下来……” 裴净元一抬手:“皇后喜欢看冬日冰棱,告诉春喜殿的人,仔细看顾皇后就是了。” 小太监低着头,撇撇嘴,自然不敢忤逆今上金口,却心道,皇后殿下冷脸子甩了整一年,皇上还能这样顾着,春喜殿的冷脸小皇后,实在了不起。 一直到了卯时三刻,萧宝燕才悠悠转醒。 床榻上早没了裴净元身影,伸手触碰到的地方,冷冰冰的,想是他走了很久。 她揉了把眼睛,叫还珠,听见自己声音时候秀眉拢了拢。 还珠端着一杯温热茶水,打了幔帐,递进去。 萧宝燕一拢衣襟:“有些冷。” 还珠笑着伺候她喝水:“官家说咱们殿里的地龙太旺了,对您身体没什么好处,您要觉着冷,奴婢再去加些炭吧。” 他还真是会做主。 也是,他一向都喜欢自作主张的。 萧宝燕冷着脸,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 还珠吃了一惊:“殿下,您这样会受风寒的,昨儿下了一夜的雪……” 她按了丫头一把,没多说话,叫人进殿来伺候她梳妆。 铜镜里是熟悉的脸,只是她素净了整整一年,如今再盛装打扮起来,这满头金簪玉钗,倒有些刺眼。 等穿戴完毕,萧宝燕起身往殿外,一出门,抬眼望天时,果然瞧见那悬着的冰棱。 然则她眼中,还是没有半分喜色。 还珠心疼,想哄她高兴:“官家走时,差点儿叫冰棱砸着,底下小太监说要把这些冰棱打了,可官家想着您喜欢看,只吩咐奴婢们仔细看顾,防着伤了您,殿下,官家心里还是有您的。” 萧宝燕立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不动声色的:“他下朝了吗?” 丫头摇头说没有,她就哦了声:“昨夜地龙烧的旺,他从前就最不受热,热过头了,嗓子就闹不舒服,你去叫小厨房开火,我给他煮个梨汤,等他下朝了送去给他。” 还珠不疑有他,面上一喜,连声欸着就应下来:“您想开了就最好不过,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官家见了您的梨汤,心下一定欢喜极了。” 萧宝燕面上仍旧淡淡的,看不出半分欢愉来,丫头一溜小跑着往小厨房方向去,她盯着还珠的背影看,手不自觉地放在了红宝石的戒指上,摩挲了一阵,又像被什么烫了手,猛然松开,一低头,红宝石的戒面入了眼,唇畔勾起淡淡弧度,又全是苦涩。 · 萧宝燕是高门贵女,十指不沾水,是以小太监回说皇后殿下亲煮了梨汤过来时,裴净元心下自是欢喜的。 朝阳殿的西暖阁没烧地龙,萧宝燕一进去就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净元原本在罗汉床上坐着,起了身,迎过去,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不知道你会过来,我去叫他们……” 萧宝燕不动声色往外挣了挣,从他温暖的怀抱里挣出来:“我来陪你进个梨汤就回去,别麻烦了。” 睿智的皇帝察觉到一丝古怪,剑眉拢一拢,可是看着萧宝燕的那张脸,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的态度,不似原谅,然则这一盅梨汤,却实打实放在他面前。 裴净元喉咙滚了滚,看她忙前忙后,白瓷小盅在剔红案上,盅里放的也不是银勺…… 他深吸口气:“奴才说是你亲手做的。” “是啊。” 萧宝燕略微笑了笑,象牙小勺在指尖一转,盛了一勺,送到了裴净元的面前:“不烫。” 裴净元站着没动:“燕燕?” 萧宝燕嘶不懂裴净元的疑惑一般,哑然笑道:“皇上如今这般的同臣妾生分了?” 象牙小勺转道送到了自己的口中,萧宝燕又重新盛好了一勺重新递到了裴净元的面前:“真的不烫,臣妾替您先尝了。” 闻言,裴净元攥拳,疼痛自四肢席卷至周身,提步上前,就着她的手,把那一勺子的梨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萧宝燕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释然:“昨日我为母亲服丧期满,又想起来,今天是信琪哥哥的忌日,便想着过来同皇上您说说话。” “时间过的好慢,又过的好快,一眨眼,信琪哥哥离开我都两年了——” “皇后。”裴净元咬紧牙关,忽觉胸口一痛,他闷哼一声,去握她的手:“有些事情眼见并不一定为真……” “可我的母亲,我的信琪哥哥,是你害死的,全是你害死的。”萧宝燕把手抽出来,低眼看那一盅汤,抿了抿唇,又舀了一勺子。 裴净元心口一痛,似乎被什么堵住一般,按住萧宝燕的手,反问道:“不是给我的汤吗?” 萧宝燕拨开了裴净元的手,眼角有些湿润:“表哥,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苦,你……累吗?” 她声音软软的,就像小时候,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的叫表哥。 她人也是软软的。 可到头来,谁能想到他竟会成了杀害她心上人,和母亲的真凶。 若非为了等到今日,萧宝燕断然不会答应成为她的皇后,只是……这样的日子着实是累人了。 萧宝燕眸色一痛,又生出很多迟疑和不自信:“裴净元,这一年半以来,我一直都在想,你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 “每每想起从前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心中生出很多后悔和怨恨,倘若当初没有遇到你,该多好。” 不想,裴净元没有回答她的话,竟掐着她要抽回去的手,凑上前去将她勺中盛好的梨汤喝了下去。 他牵着她的手,又去舀汤,她却有了些许抗拒。 他索性从她手上把勺子拿下来,自己吃了两口,她似乎想拦,可每每手臂微动,就立马又垂回身侧。 “可我不后悔,燕燕。” 裴净元眼底的宠溺渐次转为苦涩和不舍,笑的有些虚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那都不重要了是吗?”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密密麻麻,针扎一样。 他鬓边盗出冷汗来,手也有些颤抖,连那只轻的近乎没分量的象牙勺,都快要拿不住。 她咬牙,在他不防备时转了身,抬手拿起案上白瓷盅,一送一递,一饮而尽,连着她唇间口脂,尽数入腹。 裴净元腹部也慢慢开始作痛,他眼见心爱的女人把一盅梨汤尽数饮下,发了狠,双眼猩红,拼了力气,钳着她下巴:“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她终究没有再挣扎,在他手上,慢慢的,彻底的,软了下去,到后来,声音变得轻飘飘,却绕着朝阳殿西暖阁的雕花梁柱,经久不散:“表哥,我放下了。” 昭化二年冬,腊月十四,萧皇后薨于朝阳,宫人们发现的时候,只有昭化帝紧紧握着她的手,伴她沉睡着…… 第2章 相遇 这是天元二十六年五月,京都繁华,商铺林立,往来行旅匆匆。 杨柳胡同上有三驾马车徐徐驶过,而后马车缓缓驶入了崔玉坊,在五进五阔的国公府外稳稳当当停下来,一身月白直裰的裴净元从马车上缓步下来,府门口迎人的却只是国公府的管家。 裴净元只一瞬拧眉,旋即恢复如常。 萧斌笑脸迎人,又慢吞吞解释:“姑娘早起身上不爽利,国公爷说早晚会见面的,兄妹间的感情总能慢慢培养,不急于这一时,表少爷随老奴进府吧。” 这么巧?要迎他进府,就身上不爽利吗? 只是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跟着萧斌进了府中去。 萧宝燕是不情不愿的被还珠和云珠拉出门的,对于裴净元,她只想躲远点,再躲远点,远远地,互不干涉,再找机会,让父亲认清他的狼子野心,把他赶出府去。 迎他入府?简直荒唐。 还珠和云珠躲在长廊背人处,唧唧喳喳的,萧宝燕揉眉:“我要回去了。” 丫头一激灵,一把把人给拉住:“姑娘,快瞧,那就是表少爷吧。” 裴净元那张脸,那幅身子,她早就看腻了。 萧宝燕抱着手上白胖的兔子,揪着兔子耳朵拨弄:“你说是就是吧。” 她应该是太好性儿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把这两个丫头纵的没边儿了。 萧宝燕不经意抬眼,瞥见那一抹月白色。 的确是裴净元最爱的颜色。 大概因为他整个人切开了,连骨头都是黑的,才最喜欢这样干净的颜色。 她却觉得他不配。 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兔子的耳朵叫她揪疼了,撒丫子蹬腿儿,在她怀里踹了好几脚,她胳膊上吃痛,一撒手,那兔子跳下去就跑,方向竟就是…… 萧宝燕倒吸口气:“还珠,捉兔子!” 她转身就要走,裴净元低沉的声音,却已经悠悠传来:“是燕燕表妹?” 记忆如潮水,在一瞬间涌回萧宝燕脑海中。 前世她听了父亲交代,带着庶出的怂包弟弟,在府门迎接裴净元。 他下了马车,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是优雅,然后站定住,噙着笑,笑意清浅,用他低沉的,极具诱惑的声音,问她——是燕燕表妹吧? 萧宝燕不恨了。 在她选择死亡的那一刻,就没什么可恨的了。 临死前,她说,表哥,我放下了,那是原谅,也是释然。 裴净元会是一个好皇帝,可他能不能活下去,她选择交给老天爷来决定,若他真的是天命所归,一盅梨汤,就夺不去他的命,不过病一场,痛一场,就算她把近三年时间内所有的仇恨,都清算了。 可他若非天命所归,只是凶恶豺狼,老天自然会收了他去。 她没想过一睁眼,回到裴净元新科登榜的这一年。 短短半月,从刚醒来时的茫然,到如今,她已经想的很清楚。 裴净元的身世,决定了她复仇无望,而她也的确,下不去手。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他是姑母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可她总该能守住自己的平静生活,守住母亲的性命。 萧宝燕退了两步,闷不做声。 那只兔子竟就在裴净元的脚边停了下来。 他一弯腰,提着兔子的耳朵:“这是你的兔子吗?” “你早看见我站在这里了吗?” 裴净元笑着说没有,上前去,可是发现这小姑娘满脸警惕,只好把兔子交给她身边的丫头:“我猜的。” 撒谎。 萧宝燕抿唇,盯着还珠手上的兔子看了会儿:“别人碰过的,我就不要了。” 她叫还珠:“把兔子还给表少爷,这是他的东西了。” 裴净元一眯眼。 脾气这么古怪? 萧斌也不知道素来柔婉的姑娘这是怎么了,可国公爷的意思,是希望姑娘和表少爷和睦相处,那他就只好打圆场:“姑娘还是不舒服吗?不然拿帖子去请太医出宫来请脉吧,我看姑娘精神还是不大好,人在病中,心情会差,脾气会不好,姑娘一会儿还要去老太太那里陪经呢。” 也太刻意了吧? 萧宝燕眼角抽了抽。 萧斌在国公府做了半辈子的管家,什么场合没有应付过,他是不是觉得,她和裴净元就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屁孩儿,用不着费心思扯谎,就能把这个尴尬的气氛给圆过去啊? 但那可是裴净元。 二十岁,新科登榜,二甲头名,大陈开国至今,历经五代,算上裴净元,拢共也就出过三个而已。 萧宝燕一咬牙:“我并没有身体不舒服。” 她挑了挑下巴,眼神挑衅:“裴净元是吧?我没见过你,也从没听说过你,不知是打哪里就冒出一个所谓表哥。我是国公府的嫡姑娘,你只是个表少爷,我并不想站在府门口迎你,明白吗?” 裴净元原本眯着的眼睛,微微蹙拢的眉头,全都舒展开了。 真是个小姑娘。 萧斌愕然:“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就连还珠和云珠两个丫头,也是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裴净元擅观人于微,见众人神态,哪里还不明白。 他不怒反笑:“表妹往素乖巧柔婉,一时做出这般刁蛮姿态,自己应该也不习惯的吧?” 她说着嘲弄的话,做着挑衅的姿态,然则声音还是软软的,并没有什么气势。 盛气凌人,骄纵刁蛮的小姑娘,根本就不是这个做派。 她是朵小白花,却非要做个黑心莲,当然别扭做不来,也叫身边人大跌眼镜。 萧宝燕有些生气。 可恨她前世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被祖母一手调教的温婉贤淑,实在学不来那刁蛮古怪的模样,就连挤兑人,声儿都不会厉三分,太气人了! 兔子还在还珠手上抱着,她有气没处撒,但还是一心想着,得给裴净元留下个极坏的印象,省得他不长眼,万一吃饱了撑的来纠缠她。 于是她三两步上前去,揪着兔子耳朵提起来,本来想朝着裴净元扔过去的,但是下不去手,怕伤了胖兔子,一抿唇,又上前三两步,竟是把兔子捧在手心儿,递过去的:“快点拿走。” 要不是怕小姑娘面皮薄,当场翻脸,他初来乍到,将来不好相处,裴净元此刻真是要捧腹大笑了。 什么呀。 这小姑娘未免太可爱了些。 他活了二十年,活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连他这颗心,都慢慢的黯淡无光了,他渴望光明,更向往温暖。 他一直在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都说侄女赛家姑,见了萧宝燕,回忆着舅舅口中的母亲,虚无飘渺的母亲,竟一时就有了鲜明的模样。 待字闺中时,大抵也是如此,娇俏,可爱。 萧斌尴尬极了,劝不住自家姑娘,只好另辟蹊径:“表少爷,老奴先陪你安置下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见礼的。” 萧宝燕虎着脸:“斌叔。” 裴净元笑着把兔子从她手上接过来:“你养了多久?” 萧宝燕一言不发。 裴净元低头看,这兔子顶多也就半岁而已,不过养的肥嘟嘟的,可见萧宝燕把它养的相当不错。 这么用心的养起来,他才不信小姑娘舍得给旁人。 “表妹既然有这个习惯,我初来乍到,不晓得,碰了你的兔子,虽然我不太会养动物,但也只好勉为其难,把它养起来,总不能拿去烤着吃了。” 萧宝燕没料到他会顺手把兔子给接走。 这兔子是过年大哥回家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她喜欢得很,把它喂得白白胖胖,还想着等大哥戍边回来,要给大哥看看,她把兔子养的极好。 这该死的裴净元—— 她咬牙切齿,却已不好再把兔子从他手上抢回来。 非但如此,那兔子也奇了怪了。 平日只粘着她一个,这会儿窝在裴净元手上,倒比在她身边时还乖巧老实。 白眼兔。 白养了半年,遇见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就跟着人家跑了。 花痴色兔子。 萧宝燕深吸口气,看都不再多看裴净元一眼,转身就往二门方向去了不提。 第3章 告状 裴净元的确挺像小白脸的。 他生的实在是好看。 丰姿威仪,俊美无俦,古时掷果盈车的潘安,怕也不过如此了。 萧宝燕还记得前世裴净元住进萧家的第一年,大哥从边关回京述职,上元灯会时,大哥带着她们几个弟妹上街去玩,裴净元自然也跟着一起,他所到之处,那些小姑娘们无不频频回眸,更有几个大胆些的,竟真就凑上前来,强行要把手中花灯送给他。 那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裴净元也是温柔的。 他只是笑着,委婉的拒绝每一个凑上来的姑娘。 这事儿后来不知是怎么传开的,总之那之后有大半年的时间,上京口口相传,裴鸿胪未曾被榜下捉婿捉去,竟险些于上元佳节时,落入柔婉闺秀手中,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时更叫人追捧他裴净元是才貌双全的一个妙人。 萧宝燕走得快,还珠和云珠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云珠赶了两步,去拉萧宝燕:“姑娘怎么走的这样快呀,那兔子咱们真不要了吗?上回姑娘还说,要等大少爷年下回来,好好叫大少爷瞧瞧,姑娘也是能养小动物的,真的给表少爷了吗?” 她不提还好,一说这个,萧宝燕虎着脸,脚步顿住,回头就瞪她和还珠:“我说我不来,还不是你们把我拉出来的?” 还珠隐隐抿出味儿来,悄悄地扯了一把云珠:“姑娘,您不喜欢表少爷?” 萧宝燕拧眉:“我见都没见过他,哪里来的喜欢不喜欢?” 还珠晓得说错了话,忙住了口。 萧宝燕心情实在不好,也不想搭理两个丫头,打发了她两个不许跟着,闷着头往荷花池的方向去。 萧家在宅院中挖了一大片的荷花池,荷花池的一端连着长廊,廊中有亭,亭内置曲水流觞。 萧宝燕从亭下过的时候,脚步一顿,低眼去看,前世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之中。 “表哥,你这是耍赖。” “表哥惊才旷世,这是欺负人。” “我赢表哥一场这样艰难,就给我这点儿彩头吗?” …… 裴净元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萧宝燕低声叹气,心情愈发郁闷,冷不防的却又撞上个什么东西。 她眼皮一抬,看着眼前白胖胖的团子,微拢眉:“怎么不看路呢?” 对面站着的团子像是怕极了她,缩着脖子,肩头还十分配合的抖了两抖:“阿……阿姐。” 萧宝燕扶额。 眼前的团子,就是她庶出的弟弟萧正阳。 萧承光的后院其实热闹得很。 萧宝燕的母亲过门两年多的时候,才生下第一个儿子,可是孩子娘胎里带了弱症,襁褓婴孩熬不住,仅仅养了三个月,就夭折了。 宫里皇后娘娘心疼萧家无后,金口一开,很是好心的把自己的庶妹塞进了萧府,做了个贵妾。 据现在的萧宝燕所知,崔皇后,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崔家又是动不得的,不然她姑母也不会那样惨。 祖母精明了一辈子,眼看着崔姨娘是推不出去了,便在崔姨娘进门三个月后,接连给父亲纳了三房妾室,这个庶弟,还有她如今还在戍边的大哥萧正嘉,都是如意阁的许姨娘所出。 萧宝燕低头看着萧正阳。 前世她不喜欢这个弟弟,觉得他未免也太软弱可欺了些,每每见了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像怕她吃了他似的。 她萧家的孩子,怎么能养成这幅德行,将来岂不丢尽萧府脸面吗? 现如今心境大不相同,反倒觉得,小孩子,得慢慢调教,慢慢教导,将来总会好的。 于是她耐着性子,踱步上前,替团子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跟着你的人呢?怎么叫你一个人这样乱跑,摔了可怎么好?” 团子像吃了一惊,眼底却亮了亮,虽还有些怯生生的,但说话的声音是比刚才高了一些:“我……我是吃了早饭,出来消食的,没想到撞上阿姐。” 萧宝燕瞧着这样面露羞怯的弟弟,一时又觉得实在可爱,刚要同他在说什么,眉心一动,远远地就看见她祖母房里的玳瑁正快步朝着他们姐弟方向过来。 仔细算算,方才见着裴净元的地方,到祖母的荣寿馆,是比这荷花池的距离要近的多。 她跨出去小半步,玳瑁由远及近,蹲身做礼:“老太太叫姑娘去呢。” 萧宝燕抬手揉眉心:“玳瑁姐姐知道祖母叫我去做什么吗?” 玳瑁眼中都噙着笑:“姑娘才见了表少爷,表少爷这会儿在老太太那儿请安,您说老太太叫您做什么?” 然后萧宝燕的小脸儿就彻底垮了。 裴净元不是还告状吧? 知道他骨子里切开了都是黑的,也不能黑成这副样子吧? 她刚才不就是嘴上逞强,挤兑了他两句,至于吗? 一旁萧正阳仰着脖子,抬头看,把她脸上的苦涩和不满尽收眼底,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儿,说话时作势就要跑的:“祖母找阿姐,我就不陪阿姐说话呢,阿姐快去吧。” 萧宝燕一把把人按住了:“我带你去跟祖母请安。” 这臭小子见了她总怯生生,但祖母面前却很讨喜。 别人家里头把嫡庶看的比天高,祖母对她庶出的姊妹也淡淡,可为着她母亲膝下无子,家里也只有她大哥和萧正阳两个男孩儿,祖母也就不计较那些,格外的喜欢。 她拉着人,叫玳瑁头前引着路,走出去约有一箭之地,就感受到了小团子浑身都是抗拒,一低头:“给祖母请安你也不想去吗?” 萧正阳都快哭出来了,一个劲儿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偏偏动作还不敢太大,小小的人儿,还没学会什么是不动声色,再一听萧宝燕问这话,越发急红了眼,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萧宝燕按捺着脾气:“那你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吗?” 他心里说是,嘴上哪里敢啊,吞了口口水,好半天,呆呆的反问了句:“阿姐,你刚才,是欺负了新来的表哥了吗?” 萧宝燕登时气笑了。 她欺负裴净元? 从来都只有裴净元欺负别人的份儿,再有十个她,那心眼子加到一块儿去,也够不上欺负裴净元一回的! 第4章 怕他痴缠 萧老太君本姓余,是高阳王的后人,身上是正经八百流着皇族血液的,尽管到了此一朝,世上早没什么高阳王,可她仍旧是皇族,是朱氏一族优待之人。 为着老太君出身尊贵,昔年嫁入萧府为正妻时,萧老将军不知如何将她捧在手心儿上。 到如今老将军过身十数年,儿孙们慢慢长成,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孝顺。 是以这荣寿馆,便修建的很是不同凡响—— 从荷花池方向一路过来,渐次是曲径通幽之势。 等一片高矮不一却茂密栽种的竹林入了眼时,萧宝燕低头又去按萧正阳的肩:“正阳,姐姐教你的,记住了吗?” 萧正阳一阵瑟缩,咬着牙根儿不接茬,只是点头。 前面玳瑁只当没听见,引着姐弟两个仍旧缓步往前去。 茂密的竹林下是六棱石子铺就的甬道,不算特别宽,将将够两个人并肩行过。 越是往前,就越是窄。 等到石拱门出现在人眼前,那条甬道,已经蜿蜒成只能容下一人只身过的宽度而已。 而周遭,是各样盆景。 看似摆放的错乱,实则最有章法,就连风水,都是请了风水大家指点过,哪一盆该放在哪个方位,哪一枝不该多添那一笔,无不彰显着余老太君的尊贵。 玳瑁在石拱门外站住脚,里头有小丫头匆匆迎来,屈膝跪着摆下两双木屐来,一时远远见了萧正阳身影,才忙又叫人再取一双。 萧宝燕回身又去拉萧正阳:“正阳,走快点。” 他不想去的呀。 萧正阳满脸抗拒,身体却十分听话,一递一步的往萧宝燕身边儿靠拢过去,叫丫头们伺候着换上了木屐。 木屐踩在荣寿馆内以红木铺就的路上,哒哒作响,等到了垂带踏跺前,姐弟二人又各自脱去脚上木屐,丫头重为他两个取了在荣寿馆中备下的鞋,替她二人换上,玳瑁这才引着二人进了屋中去的。 余老太君鬓边华发早生,额间的姜黄嵌白猫眼石的抹额却与她一头银丝相得益彰。 她见萧正阳一道来,招手叫他近前:“怎么跟你姐姐一起过来?” 萧正阳先蹲身拜祖母,才挪步去,却又不在老太君身边坐,只往脚踏上坐了,两只手交叠着落在老太君膝头上:“在荷花池遇上阿姐,正巧玳瑁姐姐找去,说裴表哥在祖母这儿请安,我想着表哥是个有才气的,孙儿就要进学读书了,一定会有不懂不通的地方,只怕日后少不了请教表哥的,只是又不知表哥会不会嫌孙儿蠢笨,若是当着祖母,把这话说了,表哥自不好推辞了孙儿的。” 小小的人儿,声儿是稚嫩的,还一团奶气,却把老太君哄的咧嘴笑起来,拍着他的背:“这话不像你说的。” 萧宝燕一撇嘴:“祖母总是这样聪明,便知道是我教他的,何苦要当着客人拆穿呢?” 客人二字入了耳,裴净元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望去。 他由头及脚的把这个小表妹打量一番。 小姑娘换了双新鞋子,站的时候也规矩,就是半只脚忘了收到裙下,露出嫣红的鞋头,和鞋头上银线勾边儿的小半朵芙蓉花,花蕊露出一半的部分,分明缀着红宝石。 倒好看极了,也极衬她。 老太君这才又招了招手,低声说了句你过来,萧宝燕不情不愿的往前挪,在老太君左手边儿坐了下去。 从进门,她连一眼都没有多看裴净元。 老太君看在眼里,空闲着的那只手,落在她手背上:“你表哥才进府,欺负他做什么?” 果然是裴净元这个混账东西告了她的状! “我没有。” 她小脸儿一垮,越发把脑袋低垂下去:“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倒是他,大哥上回回来送我的兔子,这会儿还在他手上呢。” 老太太噙着笑,盯着她瞧,看了半天,转头叫元哥儿:“是你抢了你妹妹的兔子吗?” 裴净元唇角上扬,面上虽是淡淡的,可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满满当当的往外溢,他的一双眼啊,就没从萧宝燕身上挪开过:“我见那兔子白白胖胖,实在讨喜,一时没忍住,得罪燕燕表妹了。” 萧宝燕的脸轰的一下就红透了。 她抬头,恨恨的瞪过去。 裴净元一脸无辜,朝她摊手。 她嘴角一动,想要骂人,但老太太跟前,又不敢造次。 余老太君叫着心肝儿,就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好了,一家子兄妹,往后你表哥要在咱们府上长住,我可告诉你,不许再使性子欺负人,仔细你父亲生气。” 萧宝燕就更不情愿了。 知道裴净元出身苦,她前世乍然得知他身世真相时,也是实实在在心疼过他一场的,更不要说祖母是他亲外祖母,爹爹是他亲娘舅,可她才是萧家的女孩儿,凭什么裴净元一来,连她的地位都要直线下降,倒要给他挪地方似的。 萧宝燕拿脚尖儿踢了踢萧正阳。 脚踏上窝着的团子根本不想开口,可突然想起什么,又害怕,只好拿手轻拍了拍老太君膝头,硬着头皮问:“祖母,您怎么把我忘了呀?” 老太君伸手去捏他的脸,语气倒宠溺:“别听你姐姐教唆你,你上你的学,有不会的,自问夫子去,你表哥若得空,肯指点你一二,是你的福气,他入朝为官,忙得很,你可不要一天到晚去缠着他。” 萧正阳欸的一声就要应下来,欢喜从眼角流露出来,猛一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萧宝燕,于是笑就敛去,给自己壮了壮胆,扭脸儿去问裴净元:“表哥会嫌弃我蠢笨吗?我不会日日缠着你的。” 小姑娘和这奶团子的那点小动作,裴净元根本尽收眼底。 是怕他痴缠吗?所以要丢给他一个才要进学的小孩儿,叫他忙的不可开交,自然没工夫去缠她? 这念头也不知是从何起的,但裴净元心下就是这般笃定。 打从在门口时,那般情状之下见了萧宝燕,他就觉得,小姑娘在想方设法与他疏远。 裴净元看了一眼萧正阳:“那你是个蠢笨的吗?你若是,我便一日都不得空,你若不是,我日日都得空。” 第5章 住的很近 萧正阳眼神一亮,从老太君膝头离开,看向裴净元的眼神,分明写满了崇拜:“等我进了学,表哥得空时,考一考我,我一定会很努力,表哥要觉得我并不蠢笨,往后在学问上要提点我的呀。” 裴净元不置可否。 萧宝燕恨的牙根儿痒。 她这个弟弟,见了谁,都是一团和气,小小的年纪,说起话来,尾音里都还带着稚气,奶里奶气的,加上他姨娘秀美,他生的好看,皮肤也白,就十分的可爱讨喜。 唯独见了她,总爱缩成一团,像她怎么欺负了他似的! 余老太君听了这话心中越发欢喜,爱怜的抚摸着萧正阳头顶:“我们正阳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要用功了,真是难得,可见你姨娘把你教的不错。” 萧宝燕真的很想骂人,可是不行。 她不是这么教萧正阳的! 不过算了。 难得见祖母这样开心,她也很少见弟弟在她面前这样子展露笑颜。 姑且……姑且算裴净元有那么一丁点儿功劳吧,她就不计较了。 老太君似乎察觉到萧宝燕开心了些,把人又往怀里带了带:“你父亲往西郊大营去了,今儿不回来,你一会儿陪你表哥去跟你母亲也请个安,我叫她们准备午饭去了,中午还回荣寿馆来吃,啊?” 萧宝燕欸声应下来:“那表哥住进来,是给他安置在了哪里呀?我想着,往后既是要长长久久的住在咱们府上,总要叫姊妹们也见上一面,难不成将来到了外头,路上遇见了,竟都不认识咱们家的表少爷,那未免惹人笑话的。” 她自然有她的主意。 她还记得,前世时,潋滟阁的黄姨娘一味的挑唆着她的庶姐萧宝娴处处与她相争,后来裴净元住进家里,萧宝娴又一味的去巴结讨好裴净元,想方设法的往裴净元身边凑,甚至于,私下里她还知道,萧宝娴当初是很有献身的想法的,也为之付出过实际行动,只是她的盘算与谋划,在无形之中,被人给化解了而已。 那时候傻乎乎的不懂,还以为是萧宝娴自己事到临头怂了,不敢干了。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新贵登科,且对外又一直说,裴净元是祖母娘家一个外甥女儿的孩子,只是她那个远房的小姑姑死得早,裴净元又是个男孩儿,早晚要自己成就一番事业,今次科举入仕,祖母便吩咐了父亲将他接到家里来住,如此而已。 萧宝娴会收手? 裴净元是个深藏不了的人,即便是住在府中,素日与他们兄弟姊妹一团和气,私下里,却并不是那样的。 他防范着一切。 想也是了。 他是个皇子,将来要认回宫里,当然得一身清白,干干净净,不能沾惹上外头这些姑娘家,尤其是萧宝娴这样的庶女。 若他真的和萧宝娴发生了什么—— 萧宝燕唇角上扬,眼底全是笑意。 老太君摇着她手臂:“燕燕?想什么呢?” 萧宝燕面儿上一红,原本白皙娇嫩的皮肤泛起微微的粉红色,衬着她小小耳垂上红碧玺珠的耳坠子,越发显得娇艳动人。 她回了神时,感受到裴净元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心下有些不满,人往老太君怀里钻了钻:“才刚想着,也不知道表哥爱吃什么,想着咱们家厨上做的豆腐皮儿包子,鸡汁拌面,还有炸春卷儿,竟有些饿了。” 这才是十三四岁小姑娘该有的模样与姿态。 娇滴滴的,贪嘴,爱玩儿。 裴净元不自觉扬了唇角:“我不挑吃的,表妹有爱吃的,只管叫厨上做,不必管我,我只不爱吃兔子肉,蒸的烤的炸的煎的,一概都不爱。” 他有心打趣,萧宝燕拿水泠泠的一双杏眼剜过去,威慑力没有,可爱就十足。 老太君念着心肝儿搂着她笑:“你还打趣她,仔细她恼了,每日去闹你,回头不得安生,你便后悔去吧。” 裴净元心思微动。 小姑娘要是愿意每天来缠着她…… 她声音像黄鹂,身量与同龄的女孩儿比起来也不算矮小,只是站在他面前,矮了半头,得仰头看她。 她抬头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好看,简直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纯净的宝贝。 她说不定会跟在他身后,用她软糯的嗓音叫表哥…… 裴净元心里甜滋滋的,却知道,也就是想想而已。 萧正阳托着自己的小脑袋,懵懵懂懂的叫祖母:“裴表哥住大哥的青石斋,那大哥回来,住哪里呀?” 萧宝燕唇边弧度立时僵住,勉强扯出的笑,也彻底凝在了脸上。 她就说,鸠占鹊巢,这话说裴净元根本再合适没有的! 而且最要紧的是,前世裴净元可不是住青石斋的——祖母把青石斋后的一处偏远收拾了出来,叫裴净元挪了进去。 如今这是怎么了—— 萧宝燕连后背都僵直了,自己先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老太君察觉到她的身体变化,安抚似的在她后背上一递一下的抚过:“你大哥戍边,一年到头能回来家里住上十日就不错了,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叫你表哥住进去倒刚好。” 她话是对着小团子说,看的却是怀里人:“这会子这么着,到底长大了,知道护着你哥哥了,也不枉你哥哥疼你一场。” 萧正阳又撇嘴。 祖母根本就不是在跟他说话嘛。 他人虽然小,却不傻。 阿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连插嘴都不敢了。 可这话萧宝燕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裴净元倒先把话接过去,试图化解尴尬:“我原说住哪里都一样,外祖母却说青石斋挨着荣寿馆近些,我长这么大也没在外祖母跟前尽过孝,很该住的近一些,日日来请安侍奉的。” 萧宝燕眼角抽了抽。 青石斋离荣寿馆近不近,她最清楚,用不着他来说! 他们这些兄弟姊妹之中,也只有她和大哥,是从小跟着祖母的时候更多些的。 大哥住在荣寿馆西侧的青石斋,后来有了她,长到三岁时,挪到了荣寿馆,跟着祖母住,就睡在碧纱厨内,到八岁时,祖母叫她挪去了荣寿馆东侧的云泽院去。 萧宝燕眼神古怪的瞥过去睇裴净元。 说他无处不在,他还真是不辜负她所言。 就这么堂而皇之住进青石斋,往后岂不离她也近的很吗? 第6章 独爱木槿 自荣寿馆出来,一路向西,朝着上房正堂的方向去。 从那一片竹林穿过后,有微风拂来。 裴净元下意识放慢了步调。 身侧的姑娘似无所察觉,仍旧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了他的身前去。 他此时才能肆无忌惮的将小姑娘望进眼中,认真打量。 于他而言,她自是身量娇小的。 那风拂过她面颊,带着垂在胸前拿红绳绑了的一缕头发,动了动,而散落出的几缕发丝,则飘飘摇摇,好不俏皮。 天青色的上襦牙色的裙,上襦袖口银线勾了边儿的石楠花,裙澜处却又桃花朵朵,开的正盛,素净之余,不失伶俐俏皮。 她如今十四了,到了十二月过了生辰,来年就能与人议亲,等明年十二月行过及笄礼,就真是大姑娘了。 只是萧家规矩虽大,外祖母教导他们兄妹又严苛些,但裴净元瞧着,她腰间是连禁步都不曾佩的,想是在家中时可松泛些,外祖母倒也没那样古板,处处都要拘着她,大抵规矩学会了,外人面前端着款儿,是个高门贵女的典范,便很足够。 他长这么大,似她这样娇俏的女孩儿,实在是第一次见。 是他的表妹啊。 小小的人儿,身上还有他母亲的影子。 裴净元正想的出身,前头萧宝燕大概察觉出不对,走出去几步,身边儿少了人,于是她驻足,回头来看。 那回眸一眼时,正有杨花飘落,如今入了五月,杨花已少了许多,也只剩下最后这些顽强存活下来的,偶然间夹杂在各样花香中,飘飘然落下,迷蒙人眼。 裴净元一时怔住。 小姑娘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梨涡浅笑,还露出了半颗小虎牙。 他想到在门口时她张牙舞爪,在外祖母面前又乖顺守礼,可她弟弟偏偏怕她…… “怎么了?” 萧宝燕秀眉一拢。 她还是不惯与裴净元独处啊。 笑脸登时收了:“表哥怎么不走了?” 是以他又迈开步子,朝她身边走去。 忽而一阵木槿香气,只这时节木槿初开,这四下里又并不见木槿花丛。 他定然望着眼前女孩儿。 是了,他说她像什么呢。 木槿。 世人爱以花喻人,似她这样的高门嫡女,金枝玉叶,该是牡丹,是芍药,是芙蓉,可他却以为,全都不是。 温柔的坚韧着,最似木槿花。 舅舅告诉他,母亲生前,独爱木槿。 世人偏爱牡丹雍容,芍药艳绝,芍药清丽,又或喜桃花宜室宜家,杜鹃内敛含蓄,偏不爱杨花飞絮,迷乱人眼,又深以为木槿牵牛一类,朝开夕落,乃是无福无命的凄苦之花。 而母亲却说,木槿与牵牛,才该算是花中一品。 每每迎着朝阳开出第一朵花来,又在花团锦簇中,悄然退场,不争,不抢,独自绽放,独自美丽。 舅舅那时教导他,该学木槿一类,学会孤独,也耐得住这世间流言与非议,只有这样,他才能坚韧,才能成长,断不要学那花团锦簇的富贵与热闹,最易叫人迷失心性,登高跌重的。 裴净元心念大动,没由来的问了她一句:“表妹爱木槿花吗?” 萧宝燕怔住。 前世裴净元最喜木槿,她后来才知,那是她姑母生前独爱的花。 姑母的清乐宫中,栽了大片木槿,尚在人世时,都是她亲手打理的。 后来裴净元做了皇帝,强娶了她,她自顺贞门入宫,与他大婚的第二日,他便牵着她,去清乐宫中,拜了那一宫木槿,她也是那时才知晓,原来那是姑母心爱之物。 他问这个这什么?没头没脑的…… 萧宝燕心中警惕,矢口否认:“我爱芙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最爱它清丽不俗。” 裴净元摇头的动作落入她眼中,反倒叫她心中欢喜。 不管他是想从她身上找姑母的影子,还是为了萧家的地位,父兄手上的兵权,这一世,她都不可能叫他得逞! 他越失望,她才越高兴呢。 然则萧宝燕的高兴与她心下那些小小的得意,没能持续更久。 身后清脆悦耳的声音十分不适时的传来,说出口的话,更让萧宝燕恼火不已:“燕燕何时爱清丽芙蓉,我竟不知道,从小到大,旁人簪花带牡丹,带芙蓉,你唯爱鬓边一朵木槿花,多少人打趣笑话,说你竟钟情于这样朝开暮落的短命无福之花,你都一概不理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到底我们燕燕长大了,晓得爱面子了是不是?” 这该死的萧宝娴。 萧宝燕垂在身侧的小手,不自觉就捏紧了,恨得牙根儿痒,回头去看,果然萧宝娴一身艳丽红色,几乎刺痛她的眼。 她深吸口气。 天也救不了萧宝娴。 裴净元的母亲独爱木槿,她出言贬低奚落。 裴净元最不爱艳丽大红,她一袭红裙翩翩出现。 裴净元从小一个人生活,虽有父亲关爱偏疼,却没有父母兄弟扶持与共,是以他最渴望兄友弟恭,一家子骨肉至亲,和睦美满,而萧宝娴嘛—— 谁也不是傻子,她一开口,全是讥讽,还要装出一派贤婉。 真是不知道黄氏平素是怎么教她的。 果然裴净元面上表情一概不见了,只剩下淡漠二字,从眼角,一直到眉梢,但凡有点儿眼色的,都瞧的真切。 心气儿是挺高的。 毕竟是个皇子,看不上萧宝娴这样的,再正常没有的了。 便是外祖母娘家她那个小姑姑,也是出身不俗,嫁的虽非权门显贵,但也是当年外祖母替她掌过眼,选定的富贵无极的人家,外人眼中,裴净元的出身,如今又是新科鸿胪,陛下钦点入了吏部的庶吉士,这样的清贵履历,多少官宦人家的嫡女也配不起他的。 但萧宝娴不能退缩,一定不能退缩! 萧宝燕强压下心中的不屑,三两步过去,小碎步倒踩的极轻快,等走近了,挽上萧宝娴的手臂,柔声细语同她讲:“这是裴家表哥,二姐姐这就算见过,往后都是自家兄妹,祖母叫表哥住大哥哥的青石斋,二姐姐去跟祖母请安,或是来找我玩时,都顺道路过的。” 第7章 她生气了 萧宝娴略一低头,颔首的姿态,最是女儿家羞怯可人的模样。 只是可惜了,裴净元就是石头做的心,不懂这些的。 果然萧宝娴含羞带怯,拨开萧宝燕的手,朝着裴净元方向蹲身做礼,礼完了,头也不敢全抬起,只敢偷偷地看他,羞答答的叫了声表哥,跟着便是好一通夸赞的话:“表哥这样年轻,就已经高中,真是个厉害的,等到年下大哥哥从边关回来,见了表哥,一定也极满意,往后一起住着,便好兄友弟恭的处着,大哥哥一向是最爱才的,便是我……我们姊妹,对表哥也是满腔崇拜的。” 是她,是她一个人。 萧宝燕在心里翻白眼,面上却不大好带出来。 而且这话说的。 她嗤鼻,不动声色的按了萧宝娴一把:“大哥哥还要大半年才回家呢,二姐姐说他做什么,倒是表哥,的确是值得崇拜敬佩的,先前高中,殿试上又在官家面前露了脸,这满京城早就传遍了,说表哥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 裴净元其实很不喜欢别人吹捧他。 他也果真就黑了脸的,原本脸上的淡漠更浓了些,理都没理萧宝娴,长腿迈开,径直就从她们身边儿过去了。 等走出去几步,萧宝娴所有的表情全都凝固在脸上,后脖颈僵着,慢慢的转了脖子去看他,却正好对上他回头看来,与她四目相对时,他目光深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呼吸一滞,胸口堵着一团棉花似的,连声音也一并凝结了。 萧宝燕想她素日是胆子极大的,见了裴净元,却这样胆小,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萧宝娴和裴净元爱怎么样怎么样,只要裴净元别总在她面前晃,离她远远地,才最好不过了。 跟个庶女厮混在一起,给祖母和父亲知道了,没他好果子吃。 他在祖母和父亲面前的印象越坏,才越合她的心意。 于是萧宝燕拉着萧宝娴要上前。 裴净元却在她动作之前,冷声叫她:“外祖母不是让你带我去给舅母请安吗?还特意交代了午饭回荣寿馆吃,还不走?” 他在生气。 裴净元真正生气起来的时候,萧宝燕是有些怕他的。 一时之间,仿佛回到了前世。 她还是那个最信人间真善美的萧三姑娘,以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表哥,每日跟在他身边儿,娇着一把嗓子表哥长,表哥短,甚至曾自豪过,她有这样好的表哥,是她萧宝燕一个人的表哥。 却忘了,她重生而来,回到了裴净元初入萧府的这时候。 他敢生气吗? 他肯定不敢! 萧宝燕愣头愣脑的,撒开了萧宝娴的手,就跟了上去。 裴净元背着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萧宝娴,径直的往前走。 说是要她带路,却走在了她前头,脚下又快,萧宝燕到后来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去。 等萧宝燕回过神,两个人竟已经走出好远,驻足回身往后看,却只能看见萧宝娴离去的背影而已了。 她猛地明白过来。 这是她家,裴净元只是个表少爷,说得难听些,就是客人,凭什么对她颐指气使的! 而且也真是怪了。 她记得前世他刚进府那阵子,不是这样冷脸的人,不管是对萧宝娴,还是对萧正阳,都和颜悦色的,真像是个最和气的表兄。 这是怎么了? 裴净元察觉到她又站着不动,仍旧背着手,叫了声燕燕。 萧宝燕眉心一跳:“干什么?” 他搞搞挑眉睇她:“你刚才——” 他咂舌,尾音收住:“你没去荣寿馆前,外祖母吩咐了,叫我住青石斋,也是为了和内宅的姑娘分开来,虽然娴表妹也日日到外祖母那里去请安,可只要我稍作回避,便轻易见不着。我大了,娴表妹也十五了,很该避嫌,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燕燕,你明白吗?” 那跟她这么亲厚做什么? 萧宝娴十五了,是个该避嫌的大姑娘了,她明年也要行及笄礼了呀,她也是该避嫌的呀! 萧宝燕正色看他:“你不要这样叫我。” 他刚想扬起的唇角,登时又沉下去:“独我不能?” “我跟你并不相熟,所以你不能这样叫我!” 她理直气壮,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 裴净元无奈得很,却又起了逗弄的心,他觉得……他觉得看着小姑娘怄一场气,其实是很妙的事:“现在不熟,将来在荣寿馆一东一西的住着,日子久了,就熟了,早晚也要叫一声燕燕的,我现在不过是提早叫了,你也提早适应的好,免得外祖母见我们兄妹生分,老人家要伤心的。” 他简直是满口胡说,一肚子的歪理。 他是读书做学问,入了朝堂要为官做宰的人,她说不过他! 萧宝燕气结不已。 前世跟裴净元吵架,就从来都没有吵赢过,白叫她重活一回了,竟还是吵不赢他! 她此刻恨极了她自己是个大家闺秀,高门姑娘里的典范人物。 要这典范做什么,不能吃不能喝,还不能气死裴净元。 她气急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是她不自觉的小习惯。 落在裴净元眼中,真是天下最可爱的模样。 他心念微动,想着别把人给气的太过,才进府第一日,真就把这府上掌上明珠,唯一嫡出的女孩儿,他的小表妹,给得罪透了,只怕往后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况且他也不想跟萧宝燕生分。 他上前两步,拱手作揖:“表妹别生气,是我冒失无礼,唐突了。” 萧宝燕眼皮突突的跳,不知他又打什么鬼主意。 可人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声好气赔了礼,本又没什么要紧的事,真算下来,是她无理取闹找麻烦,她要还不依不饶,真有些过分了…… 萧宝燕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可是话到嘴边,根本就不受她自己控制似的:“原是玩笑两句,表哥这样正经的赔礼,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这样说,我也该同表哥赔礼的,我年纪小,表哥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才好。” 第8章 你挺心疼她的吧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尤其是在看到裴净元眼底那么明显的得意之后。 祖母把她调教的知书达理,贤婉端方,她真是学不来那无理取闹的做派,做不到将蛮不讲理进行到底! 方才她怎么就说软话了,怎么就跟裴净元服软了! 那她先前做的不全白费了…… 裴净元心里却高兴得很。 他果然没猜错。 这姑娘是养在深闺的一朵小白花,从来都是最和软好说话的一个人,便是出了门,只怕也不会仗势欺人那一套,学不来,更做不出,这是世家风范,真正精心教导,调理出来的女孩儿,周身的气度摆在那儿,不是装装样子,就改了的。 骨子里就是这么个人,偏要学那黑脸罗刹,吓唬不住人,反倒搞怪得很。 说也奇怪呢。 若是别的姑娘……别的姑娘,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偏她这样,他又只觉可爱,丝毫未觉厌烦。 她就该是这样的,不管怎么闹,都是好的。 他想起萧宝娴突然出现之前,他们的谈话,那分明是还未结束的一场谈话—— “你既爱木槿,为什么要诓骗我?” 裴净元又迈开了步子,但走的极慢,显然就是在等她。 萧宝燕再不情愿,还是要引他去向母亲请安的,撇了撇嘴跟上去,又比他走的稍稍靠前了一些。 前头有个三岔小路,她一抬手,指了指右手边,又好心同他讲:“中间过去是府中荷花池,景色不错,到了夜里池边儿点灯,都是半人高的长信宫灯,烛火通明,池中的假山上也置了五盏灯,交相辉映,很好看,表哥若睡不着,可以……” 不太对,他算外男来着。 她尴尬的一咳嗽,掩唇改了口:“找人陪你来看看,偶尔见一次就是了,那原是叫我们姑娘们玩耍的去处,平日也只有正阳贪玩,才会夜里偷溜跑去,表哥是做学问的人,当不会如此的。” 裴净元无声的笑:“你好像对我意见很大,但我进府以来,并没有得罪你吧?表妹。” 他咬重表妹二字,萧宝燕却听出言外之意。 他屡屡问起木槿花一事,她都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这么想知道—— 萧宝燕把心一横,侧目看过去,他的侧脸入眼,大约是感受到她注视的目光,他偏了头,低眼看来,二人对视上,她也不挪开眼,噙着淡淡笑意:“我从前的确喜爱木槿,后来偶然得知,我那过身了的姑母,生前独爱木槿花,我怕祖母触景伤情,想起姑母伤心,也怕父亲思念姑母,是以再不与人提喜爱木槿一事,便是与姐妹们一处玩耍,也再不轻易去碰木槿,今日二姐姐不知是怎么着,又提起这个,偏叫表哥听见罢了。” 裴净元呼吸有一瞬滞住。 萧宝燕于心不忍。 拿他亡母,去戳他最痛处,实在有些残忍了。 他从出生,就没见过姑母,那也是她的亲姑母呀…… 姑母倘或在天有灵,固然恼恨裴净元所作所为,忘恩负义,但她此番如此行事,姑母在天上看着,难道又能安息了吗? 原来伤人,也是要讲究办法的。 伤人最深时,自己也难以幸免。 这力,原就是相互的而已。 她手上一把短刀匕首,要照着裴净元的心窝子刺,一时失了力道分寸,连她自己手上也是要被伤一伤的。 她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渐次别开眼去,不敢再看。 裴净元在她别开眼去的瞬间,合了眼睛,勉强的平复心绪,稳着自己的情绪。 小姑娘说者无心,他却听者有意。 听闻与母亲有关的一切,最难过,最激动的,都只有他而已。 他默了许久,浅笑问她:“是吗?表妹说的姑母,应该是元惠皇贵妃吧?” 萧宝燕暗暗吃惊。 他竟不会闭口不谈,倒还来追问。 她既已不忍心,便自不想再多说,匆匆点了点头,再也没提起与她姑母有关的只字片语,又打岔,已经走出去有一箭之地了,才想起与他讲那岔路右边那一条:“那头顺着走,崔姨娘的蘅芷阁和郑姨娘的清沅阁都在那边。府上黄姨娘从前也住在那边的,当初生了二姐姐,我母亲叫她搬到了上房院西侧的潋滟阁,还有许姨娘——” 提起许氏,她眼底才有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许姨娘是府上最和气的人,大哥哥和正阳都是她生的,祖母和母亲也高看她,叫她住在上房院以东最敞亮的如意阁,正阳年纪还小,跟着她一块儿住的。” 可见许氏的确是个不错的,不然外祖母不会把正阳放在她身边养。 萧家这样的门第,庶出的孩子养在姨娘跟前,实在少见。 似萧正嘉,还不是一出生就记在正头娘子名下,又抱去老太太跟前悉心养大的。 “二姑娘,也跟着姨娘住?” 萧宝燕眼底一亮:“二姐姐五岁之前是跟着我母亲的,但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母亲那时候又落了一胎,父亲怕母亲辛苦,就叫二姐姐搬出去,祖母把她带在荣寿馆养了半年,才送回潋滟阁去了。” 送回去—— 这个送,挺耐人寻味的。 怪不得外祖母见了他,祖孙之间亲热的话没说上几句,要先叮嘱他,内宅的女孩儿少沾染。 他原多了心,以为外祖母从没见过他,虽是亲外孙,也只当外男似的防着他,怕他心怀不轨,毁了萧宝燕的一生。 可后来他才听出门道来。 祖母心里,他和萧宝燕是一样的人,他们是表兄妹,很该亲亲热热的一处,万不该生分了。 那分明是防着萧宝娴,哪里是防着他。 十五岁的女孩儿,内宅里养了一圈儿,从太太屋里,到老太太屋里,最后被送回了姨娘身边去,送回去时,五六岁而已。 人说三岁看老,可见有些东西,还真是骨子里带着的,从小就那样。 外祖母人精中的人精,怕一眼就看穿了,连调教都再不肯了而已。 裴净元拖长了音调哦了声:“二姑娘也怪可怜,要不然,如今也是嫡姑娘的名分吧?” 萧宝燕刚才瞧他淡淡的,一句话都不肯跟萧宝娴讲,这会儿问起人家的事,倒挺来劲。 她欸一声:“表哥,你挺心疼我二姐姐吧?” 第9章 表少爷前途无量 萧宝娴回了潋滟阁就一头扎进了小厨房,黄姨娘去叫了她三五趟,她连理都不理的。 等到了吃中饭时,她才做了一盅鸡汤,折腾了一早上,拿了三只老母鸡去煨这一盅汤,里头加了参须,菌菇,但又难得萧宝娴手那样巧,鸡汤上竟一丝油都不见的。 黄姨娘欢喜了半天,见她拿托盘装着小盅从厨房出来,眉开眼笑就迎上去:“我们娴儿真是长大了,如今都知道做了鸡汤来孝敬……” 萧宝娴却闪身躲了一把:“姨娘,中饭您自个儿吃,我去荣寿馆了。” 黄姨娘的笑登时僵在脸上,可萧宝娴却一概不理,绕过了她,才把手上鸡汤交给身后丫头,那架势,倒像怕她姨娘抢了她的鸡汤似的。 她从潋滟阁出了门,黄姨娘气的不轻,手上一方素净的帕子被她扯来扯去的,糟蹋的皱巴巴。 身后黄姨娘的陪嫁丫头银珠上来安慰她,把那帕子从她手上拿了去:“咱们姑娘如今知道去讨老太君的高兴,姨娘生什么气呢?” 这黄姨娘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只不过是个庶女而已。 当初余老太君不愿意看着崔氏进府,又想着,秦氏的那个脾气秉性,恐也辖不住,她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同儿子的妾室去勾心斗角打擂台不成? 是以老太君一咬牙,一狠心,挑了三个身世清白又干净的女孩儿,跟崔氏就同一天进的府。 黄姨娘从前在家里做姑娘时,是养在她嫡母跟前的,老太君同她嫡母交情不错,小的时候去她家里做客,也见过她,她嫡母知道老太君要替萧承光纳妾,上赶着来说,要把黄氏送进萧家做妾来,把那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把黄氏夸的花儿一样,老太君私下里去打听过,黄氏别的倒都还好,唯独是爱拈酸吃醋,最是个能争宠的性子。 以前就同她庶出的姐妹们争,甚至还要替她姨娘争。 这样的人,若平日里,一只脚也不配迈进萧家门的。 可那会儿老太君就是专要挑了这样的,去同崔氏打擂台,是以再三思量,就纳了黄姨娘。 黄姨娘眼皮垂着,看银珠手上的帕子,满心不高兴:“养了这么大的姑娘,一粒米也没孝敬过我的,老太太不过养了她半年,平日里也没拿她当个人看,她倒上赶着,我教她去争宠,却不是要她去争老太太的宠。那余家是高台上走过一场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有本事,讨不着巧,再惹上一身的骚。再说了,她还真能长命百岁不成?将来这国公府里,还不是全都指着国公爷的。” 银珠吓坏了,上了手去捂她的嘴:“姨娘怎么说这样的话,给人听了,可了不得的!” 黄姨娘在这上头,是最没成算的。 用她嫡母的话说,这姑娘虽素日里爱争宠,拈酸吃醋的,却也不失俏皮可爱,偏生她最没心眼,嘴上没个把门的,口无遮拦,心里什么事儿都藏不住,倒也坦率。 她刚进门的头两年,到秦氏跟前立规矩,但她真是什么都敢说,饭桌上,死啊活啊的,从来没个忌讳。 秦氏从前做姑娘,是娇滴滴的女孩儿,一家子兄弟,就她一个姑娘,上面的长辈便不说,就是兄弟们,也把她高高举在头顶上,她叫往东,便绝不往西的。 后来嫁了萧承光,两个人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从小感情就好。 萧承光虽是武将出身,颇有些耿直不解风情,但对秦氏那是真宠。 她怀着萧宝燕那会儿,寒冬腊月,都快临盆了,非要吃一尾新鲜的鱼,还要现捞现杀现做的,不然一筷子也不肯动。 萧承光二话不说叫人去捞,可那湖上结了厚厚的冰,上哪里能捞出鱼来,寻了最老道的渔夫,也说不成,除非破冰下水去抓,但天儿实在太冷了,下了水,能把人给冻死,给多少银子人家也不干。 后来还不是萧承光把拦着他的人一拳一个打开了,叫破了冰,一个猛子扎下水,替秦氏抓了一尾活鱼上来。 所以到黄姨娘在秦氏跟前没个忌讳的信口胡说,惊了秦氏两次,萧承光有些恼,就再不叫她到秦氏跟前去伺候。 黄姨娘一吐舌,显然也想到了自己从前的“丰功伟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朝着地上呸了两声:“也没什么,反正我一贯是这样的,国公爷知道了也顶多骂我两句,我都叫他骂习惯了。” 银珠陪她长大,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就这么个脾气性子,改是改不了了。 她摇着头,上手去扶黄姨娘:“姨娘屋里去吧,我叫小厨房给姨娘炸春卷儿,再给姨娘做一份藕粉糖糕,姨娘最爱吃了。” 可黄姨娘仍旧心心念念女儿亲手做的鸡汤,兴致缺缺的:“就数娴儿最没良心,我掏心掏肺对她,连个鸡汤都不叫我喝,还要拿我屋里的人参剪参须,用的全是我的东西,我一口都捞不着!” 银珠无奈的笑,满脸宠溺的表情。 如今娴姑娘都这么大了,她们姑娘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也要争。 她扶着人,其实又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半抱着,把人往屋里带,等上了垂带踏跺,压了压声儿:“姨娘怎么忘了,裴家表少爷今日进府,眼下只怕正在荣寿馆吃中饭呢,我想着娴姑娘自己倒是主意大的,这鸡汤指不定是送给谁的,姨娘倒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吃起醋来,真孩子模样。” 黄姨娘一只绣鞋刚踩上最后一节台阶,脚下一顿,人也怔住。 好半晌,她从银珠怀里退出来:“她奔着裴净元去的?” 银珠说只怕是:“表少爷是新科二甲的头名,又有咱们国公府撑着,官家钦点了庶吉士,这就已然进了吏部去,一入朝,就是六品的官儿,我的姨娘欸,你想想,多少人一辈子削尖了脑袋想升迁入京,多少人熬了一生,辞官致仕时都捞不着个六品,咱们家这位表少爷,前途不可限量的。” 第10章 我不吃鸡肉 裴净元的前途是不是不可估量,萧宝燕说不好,可眼下这个情形看来,萧宝娴今天,是比较悬了。 余老太君不太喜欢她。 虽然都是亲孙女儿,可这是嫡是庶,高下立判。 她本就是极看重嫡庶尊卑的,可指腹为婚,也是她做主定下来的,秦氏的长子没养大,后来又落了一个男胎,再加上那时候正嘉养在她身边,她慢慢的,也就看开了。 横是承光命里没有嫡子的命,他媳妇儿养不出儿子来,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为这个就休妻去。 所以那个时候,她既然想开了,儿媳妇要坐小月子,燕燕身子骨又弱,她不愿意叫孩子跟在妾身边儿,就索性把大孙女儿接到了荣寿馆来养。 也就是那么半年的时间吧,余老太君发现,这骨血管着的东西,真是太难改了。 萧宝娴喜欢争宠,无休止的争宠,谁的醋都要吃,跟谁也都能撒娇吃醋。 那时候萧正嘉也是老太君养着的,日日都要到老太君跟前请安,他进学读书,老太君过问的,比他亲爹过问的还要多,但萧宝娴不乐意。 每回萧正嘉下了学回来,偎在老太君跟前讲学里的事儿,萧宝娴就一定会突然出现,吓他一跳,然后把他从老太君身边儿挤走。 萧正嘉是长兄,又确实比她们大的多些,彼时已经被老太君调理的相当出色了,处处都让着妹妹们,从不与萧宝娴争什么。 起初老太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孩子还小,慢慢教,总能调理过来的,况且同自家哥哥争个宠,又是在祖母面前,原没什么打紧。 可她非但不收敛,余老太君几次三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她,告诉她,那不是高门里姑娘该做的事儿,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然则萧宝娴竟是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的。 直到后来有一日,秦夫人娘家嫂嫂带着她的小女儿来家里做客,秦夫人便带上萧宝燕,引她嫂嫂和她侄女儿一同往荣寿馆去请安说话。 老太君见了小姑娘便高兴,把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的拥在怀里逗着玩儿,还叫人拿了一对儿小金锁,一人给了一个。 说到底,那是当着秦夫人娘家人的面儿,更抬举着她这个正头娘子,给足秦夫人面子,是会办事儿。 可小小年纪的萧宝娴不懂,撒着娇叫祖母,问她为什么没有。 老太君登时就有些不痛快的,但敷衍了过去,打发她们小姐妹自己玩儿去。 可连半个时辰都不到,还是萧宝燕那个小表姐,揪着萧宝娴的衣领子,一路把人提到老太君面前去的。 等细问了,才知道,她非要抢萧宝燕手里的小金锁,萧宝燕不肯给,她动了手,推了萧宝燕,萧宝燕却怕她因此受责罚,也不吭声。 小表姐看不过眼,替她出头,才抓了萧宝娴到长辈们面前去分说的。 秦夫人的嫂嫂也是世家女孩儿,只玩笑说是孩子们玩闹,把她小女儿骂了一通,说她轻狂,在别人家里做客,却还这样不知礼数,几个长辈,便笑着揭过去不提罢了。 余老太君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等送了客,单留了秦夫人问,可秦夫人又是个和软的性子,面人儿似的,也不想去追究个五六岁的孩子,等再去单问萧宝燕,小孙女儿也说,那小金锁,她原也是该同姐姐分享的。 什么是高门,什么是世家。 那原不是靠世人吹吹捧捧,说两句,便是了的。 门风清贵,看的是后代子孙,谁看他们这张老脸呢? 养在身边半年的大孙女儿,竟就养成这个样子,把她叫到跟前问,她却还满心不服气,哭着说为她是庶出,一家子看不起她,燕燕有的,她却没有,都是萧家的女孩儿,就为她不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就这样轻看她。 余老太君听的心惊,几岁大的孩子,如何懂得这些话呢? 她把人关在荣寿馆的小佛堂里,又点了身边得脸的大丫头去打听,后来才知道,黄姨娘其实也不安分,为着她姑娘养在老太太屋里,她自以为很得了脸,私下无人的时候,背着见姑娘,不知都教了些什么给孩子。 老太君便全都明白了,当天就把萧宝娴送回了潋滟阁,打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待见她们母女了。 这会子萧宝娴又跑到荣寿馆来大献殷勤,这鸡汤八成是跟他们分别后,跑回潋滟阁去做出来的。 素日里也不见她到祖母跟前装孝顺,一盅鸡汤是冲谁来,不言而喻。 萧宝娴手上的象牙筷去夹了一筷子的笋,老太君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那盅鸡汤。 裴净元看她只吃些笋或蘑菇,瞧她身量窄窄的,想了想,动了筷子。 萧宝娴眼底的欢喜藏不住,眼看着他一筷子戳在她煨汤煨出来最精华的那半只鸡身上,然后手腕上巧劲儿一转再一拧,炖烂的鸡肉,骨头和肉登时分离。 裴净元夹了鸡肉来,就在萧宝娴刚要自夸两句时,他放的地方,却不太对…… 萧宝娴目瞪口呆,所有的欢愉变成了一场笑话。 萧宝燕看着面前白瓷小碟里的一大块儿鸡肉,欲哭无泪。 余老太君看看她,又看萧宝燕,掩唇笑起来。 萧宝娴咬着牙,只觉得羞愤。 裴净元不明就里:“外祖母,您怎么了?” 萧宝燕一脸嫌弃,用两根手指捏着小碟子的边缘处,一点点,一点点的挪远了去。 没人理会萧宝娴,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从怀里掏了一方帕子,递给萧宝燕,才转头叫表哥:“燕燕不吃鸡肉的,从小谁往她碗里放一块儿鸡肉,她就再吃下去饭了。” 裴净元一脸惊愕。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还不吃猪肉呢。 可外祖母笑成这个样子……他这么大的人了,也考取了功名在身的。 裴净元一时无奈极了:“外祖母,您高兴归高兴,可仔细些身子。” 余老太君啐他:“才回家来第一天,就要咒我?” 裴净元说哪敢儿:“可您笑成这样,我瞧着都怕您岔了气。” 第11章 人给捉了 第三章人给捉了 冷落了萧宝娴一场,老太君也笑够了,才转头淡淡的问她吃没吃中饭,她一时说没有,老太君叫人挪了凳子来,让她就坐在自己身边儿,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吃饭。 席间萧宝娴的眼神总是瞥向裴净元,可她不敢开口。 老太君屋里头规矩大,她小时候在这儿长了半年,领教过。 不说话归不说话,眼睛却一点儿不肯老实。 一顿饭下来,萧宝娴脸色铁青,明显是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同老太君辞别过,从荣寿馆出门的。 她人一走,余老太君面色就沉了。 萧宝燕娇笑着去搀她:“祖母这是做什么?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您有孙女儿陪,今儿还多了外孙陪,可不兴甩脸子不高兴的呀。” 余老太君拿指尖儿去戳她额头:“就你知道的多。” 吃过中饭,老太君惯常是要歇中觉的,可今儿大概是高兴,困意全无,又单留了裴净元说话,叫玳瑁送了萧宝燕出去。 萧宝燕撇撇嘴,却没多说什么。 等出了门,她把脚上绣鞋换成木屐,哒哒的踩在红木板子上,走一步,顿一步。 玳瑁噙着淡淡的笑问她:“三姑娘是怕老太太见了表少爷欢喜,往后只喜欢表少爷一个,该不疼姑娘了?” 那语气和口吻,完全拿她当个争宠的小孩子看的嘛。 她又不是萧宝娴,什么醋都吃,什么宠都争。 萧宝燕摇头,只是仍旧兴致缺缺,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儿头耷拉脑的:“不是。” 她瓮声瓮气,语气听来相当的委屈,这一声不是,未免也太没有说服力。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单纯就是发愁罢了。 前世她不知裴净元身世,便不知他是祖母嫡亲的外孙,那时候只以为不过是族亲,所以她也真的一直以为,祖母对裴净元淡淡的,也不过就当成是一个颇有出息的晚辈来看待,处处也没怎么留心过。 今日荣寿馆一顿饭,叫她猛然发觉,祖母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裴净元,疼爱裴净元的。 老太太一辈子厉害惯了,连句和软的话都不会说的人,见了裴净元,满目柔和,恨不得她这个亲孙女儿都要靠边儿站。 她原想借萧宝娴那点儿小心思,叫祖母厌恶裴净元,觉得裴净元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但现在看来,这法子很是不成。 祖母的丧女之痛,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见到了裴净元,恐怕才稍有弥补。 她太重视这个外孙了。 倘或她真的觉得,裴净元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一定大受打击。 她是要赶走裴净元,是要裴净元今生无法再借她萧家的势,但她不想伤害祖母分毫。 就这么想着,走着,原本几步路,生生叫她走出了一盏茶的工夫来。 玳瑁也不催,就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 直到眼中的红木板子消失,萧宝燕才勉强回身,尴尬的笑了笑,换下木屐,又吩咐玳瑁:“表哥今天才进府,祖母见了他高兴,连中觉都不歇了,玳瑁姐姐叫小厨房备一些清凉解暑的绿豆汤来吧,做好了也不必送去,拿冰镇着,仔细祖母后半晌困觉头疼,拿那个给她消一消,再伺候她小憩一会儿,万不可睡多了,不然夜里该睡不着了。” 玳瑁一一都应下,又夸她细心,又说老太君知道了一定高兴,才好生送了她出门不提别的。 · 得知荷花池那边出事时,已是月上枝头。 萧府四处掌了灯,还珠慌张满面的打了帘子匆匆进屋来。 萧宝燕正要卸去满头朱钗,手上一顿:“怎么了?” 还珠欲言又止,显然要回之事有些难以启齿。 萧宝燕心下一沉,几乎立时就想到了萧宝娴。 那是个最不肯安分的人。 中午吃饭时受尽了冷落,她一定不甘心。 于是她收了手,甚至还又把才刚摘去的一只玉簪子重簪回去,缓缓起身来:“是裴净元吗?” 还珠吃惊之余,忙不迭的点头:“杏春替姑娘去夫人那儿回话,回来路过荷花池,隐约听着闹哄哄的,她好奇,就拐去多看了两眼,把她吓得不轻,跑着就回了咱们院儿,刚上气不接下气的跟我讲,说是大姑娘叫表少爷给捉了。” 捉了? 裴净元把萧宝娴给捉了? 这是个什么路数? 她还记得前世的裴净元,总是面皮最软,最好说话的那一个。 他素来伪善,绝不肯叫人看见他骨子里的阴狠与毒辣。 即便是萧宝娴数次纠缠,他也只是巧妙化解,后来可能是觉得有些烦了,就老是借口衙门里太忙,一日回家,一日不回家的,即便回来了,也是一头钻进自己院子,又或陪在祖母跟前,再不然,到父亲书房去谈论朝政,反正总避着她们姊妹就是了。 那个时候她还在心里埋怨过萧宝娴。 毕竟大哥常年戍边不在家,好容易来了个如此和善客气的表哥,上头有个兄长,萧宝燕本是很欢喜,也很喜欢裴净元的,都是叫萧宝娴捣乱捣的。 前世被骚扰成那样也只是躲了,今儿在荷花池……把人捉了? 萧宝燕惊诧于裴净元两世的变化,想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脚下却生了风似的,已经提了长裙下摆要出门了。 还珠一步跨过去,忙就把人给拉住了。 萧宝燕试图往外挣了下,没能挣脱开:“拉着我干什么?” “姑娘,听杏春的意思,是大姑娘她……她不大尊重……” 难听话她也不敢说,支支吾吾的,说了个不尊重出来,倒把萧宝燕逗笑了:“她尊不尊重的,同我有什么关系?你拉着我,是不叫我去凑热闹,怕连累我的意思?” 还珠频频点头,又一面给云珠使眼色。 云珠手上还拿着一把白玉梳子,凑上前来,也跟着劝:“是啊姑娘,大姑娘要真是出了格,惹恼了表少爷,叫表少爷忍无可忍的捉了她,你这会儿去凑热闹,多难看呀。你说表少爷头一天住进来,就出了这种事,他怎么看咱们家的姑娘?这种时候,还是避着的好,就只当不知道,明儿不管闹成什么样,跟咱们云泽院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12章 你也该被吊起来打死 萧宝燕简直叫她们两个给气笑了。 白天她说不去接裴净元进府,她们俩撺掇着她去看一看,这一看,叫裴净元逮了个正着,还搭进去一只兔子。 到了晚上,裴净元闹出这么大动静,她说要去看一看,她们俩又死命的拦着不叫她去。 这云泽院,到底她是主子姑娘,还是她们俩当家做主了? 萧宝燕把还珠的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虎着脸横过去一眼:“不许拦着我!” 还珠肩头一缩:“可是您真的不能去的呀。” “我自然去得。”萧宝燕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我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既无不轨之心,更无僭越之意,怎么不能去?” 她见云珠嘴角一动,便先拦了丫头的话:“我跟萧宝娴,是两码事——我从小养在祖母身边,是萧府唯一嫡出的女孩儿,萧宝娴呢?她是姨娘养大的孩子,是,她五岁前是在祖母和母亲跟前都养过,可这十年,是黄姨娘教养她长大的。你说,我跟她能一样吗?” 她一面说着,人就已经出了门。 虽然是五月的天,可前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最大的时候,一整日都跟天上漏了窟窿一样,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是以这几日到了夜间,微微有些凉意。 还珠见拦不住,咬着牙一跺脚,叫云珠去多拿件外衫跟上,就小跑着跟了出去。 从云泽院往荷花池,要走不少的路。 入夜各处掌灯,该落锁的地方也落了锁,丫头婆子们不当值的也都各自歇去,四下里便只能听得见几声蝉鸣蛙叫。 可是等到一路近了荷花池,越是靠近,越是能听见嘈杂声音。 有小丫头哭哭啼啼求情的,有上了年纪的婆子软着说话打圆场的,最妙的,是夹杂在这其中,萧宝娴的抽泣声。 萧宝燕探着脑袋去看,可看不真切,她想了想,迈开腿要往前靠。 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她正要生气发作,一低头,看见萧正阳扯着她的袖口。 这大概是小团子最有勇气的一次了吧? 竟敢上手扯她。 萧宝燕怕吓着他,缓了缓面色:“你没去睡呀?” 萧正阳摇头:“裴表哥说,阿姐告诉他,咱们家的荷花池,入了夜后景致很好,只是他不太方便一个人入夜后过来,所以下午就约了我,晚上陪他来荷花池的。” 原是约好的。 萧宝燕抬手,萧正阳却以为她要打人,脖子一缩,连退几步,颤着声儿:“我不是故意要扯阿姐衣裳的,阿姐别打我……” 她秀眉一拢,小小的手,落在萧正阳头顶,轻揉了一把:“我几时打过你吗?” 真是邪门儿了。 她低头看,小团子眼里亮晶晶的,就像满天星河,好看极了。 小孩子家,眼神最干净,心思也最澄澈。 她不记得她欺负过萧正阳,更从来没动手打过他,他到底因为什么,唯独惧怕她至此的? 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问清楚,只是眼下不合适。 她趁机拨开了萧正阳的手,提步又要过去。 萧正阳见方才她没生气,也没要动手打人,胆子倒有些大起来,她刚要动,他又把人给拉住了。 萧宝燕气不打一处来:“正阳,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你不能过去。”萧正阳一本正经的告诫她,“那头闹哄哄的,婆子丫头站了一堆,夜里光暗,别叫人冲撞了,而且二姐姐她刚才,要往裴表哥怀里扑,表哥虽然捂我的眼,可我看见了!” 他声儿不算高,但是铿锵有力的:“姨娘教过我,男女有别,我是男孩子,到了年纪,就要同姑娘家保持距离,不可轻薄,不可冒犯,若不然,就是闯下了大祸,给父亲和大哥知道,是要把我吊起来打死的,姨娘不会替我求情。阿姐,二姐姐那样,就很该被吊起来打死。” 他认真的吗? 这就应该被吊起来,打死了? 但萧宝燕一时又欣慰。 许姨娘的确是个好的,把正阳教的也很好。 他小小的年纪,不明白什么是男女大防,底下伺候的丫头们,若有存了坏心思的,等他再大一些,存心勾引,好好地一个哥儿,就要被带坏。 许姨娘如今没法子与他讲这样的道理,便说了,他大概也不明白,这样子简单明白了的告诉他,越界就会被打死,他小小的年纪,很容易信了,心里有这么一怕,自然牢牢记着。 至于萧宝娴嘛…… 萧宝燕略蹲下去一些,不让他抬着头太辛苦:“二姐姐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我只是怕表哥气大发了,在此处闹的一发不可收拾,惊动了祖母,祖母是要生气的。正阳是个乖孩子,一向又孝顺,是最不愿看祖母生气的,对不对?” 萧正阳撇撇嘴,似乎有些为难:“阿姐说的也有道理,但你还是不该过去,我怕你看了不该看的,父亲也是要把你吊起来打死的!” 萧宝燕:“?” 萧正阳真的是认真的吗? 他这一脸浩然正气,连她都差点儿信了! 身后还珠和云珠显然忍不住,笑声全都飘进了萧宝燕耳朵里。 萧宝燕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萧正阳仿佛才想起来,眼前站着的,是他可怕的嫡姐。 他往后退,却始终没能退离。 萧宝燕长臂一伸,正正好抓在他的手腕上。 他陡然打了个激灵,萧宝燕啧声:“你这么怕我,还要拦着我,跟我讲道理?” 萧正阳瑟瑟发抖起来:“可是大哥……大哥说过……他说我们男子汉,就是应该……就该把姑娘家,保护起来的……” 那萧宝娴就不是姑娘了呗? 她这弟弟年纪不大,说话可真有意思。 萧宝燕正笑着摇头,要拉上萧正阳一块儿过去,站起身时蹲的有些久,一阵头晕,眼前一黑,脚下虚浮,差点儿栽下去。 一双强而有力的手从前方递过来,在所有人未及反应之时,合着萧宝燕一声短促的惊呼,稳稳当当的托在了她杨柳细腰之上。 那手好看,人好看,一双乌黑而深邃的眼,更好看。 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只一眼,便万年。 还好。 她不是从前的萧宝燕,能够把持得住。 第13章 出言维护 裴净元脸色阴沉,眼底也是冰凉一片的,却又能够在收回手的同时,换上一副柔和面孔。 萧宝燕简直看呆了。 饶是她曾与他有过最亲密的肌肤相亲,乍然见他这变脸功力,也不免是要惊叹的。 裴净元似乎对她的出现很不满,只是不愿把凶狠的一面表现给她看而已。 他淡淡扫过还珠和云珠,眼底的寒意差点儿没把丫头吓得跪地求饶。 萧宝燕觉得离谱,小小的身躯一挪,那架势,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裴净元唇角扬了扬:“你未出阁的姑娘跑来凑这种热闹,还护别人呢?” 这是什么话? 她凑什么热闹了? 萧宝燕正色看他:“我觉得,你们都想错了一件事。” 裴净元眯眼,看着萧正阳不动声色挪到他身旁,心下添了些无奈,先按了一把萧正阳:“燕燕是你嫡姐,你老躲着她干什么?” 这话,这语气,俨然长兄风范呀。 厉害,实在是厉害。 才进府第一天,就引来萧宝娴投怀送抱,又令萧正阳视他为兄,裴净元好手段啊。 照这么发展,要不了多久,整个萧府上下,岂不都被他收买了去的? 萧宝燕想想就头疼,脸色也更不好看:“我早上告诉过你,轻易不要到荷花池来。” “你早上不是这么说的——” 裴净元失笑:“你说,我可以来看看荷花池入夜的景色,只是需有人陪同,不便只身前来。”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身旁的萧正阳:“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耍无赖的样子,倒还是前世那个裴净元的样子。 萧宝燕扶额:“可是你来便来了,又因何在此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听说,你捉了我二姐姐。裴净元,你只是客居我们萧府,你这是以客欺主,实在无礼!” “非是我要以客欺主,而是萧二姑娘,有些过分了。” 裴净元面色微寒。 萧宝燕当然知道萧宝娴过分,何止是过分,能惹得裴净元把人给捉了…… 到底是怎么捉的呀。 她正好奇,也尚未来得及再同裴净元理论,黄姨娘掐着嗓子,尖细的叫嚷声,就已经传来了。 萧宝燕知道不好。 这位姨娘最是个不懂分寸,不会看人脸色的,又一辈子都不肯安分。 她还记得,前世也是她挑唆着萧宝娴处处争宠,叫萧宝娴学了一身拈酸吃醋的本事,在裴净元入府后,又一味怂恿萧宝娴勾引,后来事发,惹恼了祖母与父亲,匆匆将萧宝娴婚配,许给了黄姨娘家里一个侄儿,说是亲上加亲,旁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而从萧宝娴出嫁后,黄姨娘就被禁足潋滟阁中,一直到裴净元御极,到她被册立为后,黄氏都没能再迈出潋滟阁半步。 饶是如此,黄姨娘也三番五次兴风作浪,她都记得清楚,倒也不必一一细想来。 只最要紧的,便是她勾结崔氏——她便是个傻子,也早该知道崔氏心怀鬼胎,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竟也信了崔氏能帮她出潋滟阁的鬼话,把父亲数年前醉酒的胡话,说给崔氏听,给萧家引来一场风波,数月未能平息,那时大哥被卸了职,从边关急令召回,父亲也被敕令幽闭在府,静心思过。 萧宝燕听着黄姨娘尖锐的声音,只觉刺耳,心下烦躁,对黄姨娘越发鄙夷起来。 裴净元显然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把萧正阳往她身边儿轻推一送:“这的确不是你一个女孩儿该待着的,接下来的事情也不该你看,很多话自也不该你听,正阳也一样,你把正阳送回去,就领了丫头回去睡觉吧。” 萧宝燕根本就没打算走。 她不想让裴净元闹得太过分,当然也不希望黄氏不分轻重的纠缠胡闹。 真惊动了祖母,他们谁也担待不起! 她皱眉,眼看着黄氏已经扑了过来,想提醒裴净元小心,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裴净元耳力极佳,身上也是有些功夫在的,只他身前站着一个萧宝燕,旁边还有个萧正阳,他能躲,却恐黄氏盛怒之下伤了他们。 他想着,低一声得罪了,长臂环上萧宝燕腰身,把人往怀中略带一些,脚下再动,黄氏便自然的扑了空。 要不是有丫头及时扶住,这会儿怕要跌个狗吃屎,大出洋相的。 萧正阳觉得有一阵风自身边过,眨眼的工夫,表哥就已经半拥着阿姐闪至一旁去。 他眨眨眼,想来,表哥也该被打死,但他不敢说。 表哥好像……比方才二姐姐扑上来时,还要生气,因为他脸彻底的黑了,简直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黄姨娘站稳了,回身的时候,裴净元正松开手。 她眼尖,嚯的一声:“表少爷好大的气派,倒把我们姑娘当玩物一样吗?一个是五花大绑,一个是肆意入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萧府放肆!” “姨娘慎言。”裴净元沉声,淡然觑她,“姨娘似乎忘了自己身份,也忘了这高门之中,原有规矩二字。至于我算什么东西——今日荣寿馆吃中饭,外祖母说,萧家便是我的家,我虽是表亲,却也与自家孩子一般无二,二姑娘也在,听的真切。” “老太君那是可怜你没了娘,跟你说几句客套话,你倒把自己当个人物!”黄姨娘张口就呸,真的是大口在啐裴净元的,“你也用不着东拉西扯,我只问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姑娘绑了?这是内宅,你还有没有规矩?没了娘的孩子就是……” “姨娘!” 萧宝燕再听不下去。 黄氏自己要找死,别拉上他们一家人啊。 她厉声斥住黄氏:“姨娘心疼二姐姐,也该注意些,有些话,不该姨娘说,便是表哥有不好,上头还有祖母,也还有我母亲,或是处置,或是发落,自也该到祖母或母亲面前分说去,姨娘倒急着来问责,说句不中听的,这府上,且轮不到姨娘来责问表哥的。” 裴净元诧异于小姑娘突然的出言维护。 他以为她只打算看戏呢。 黄姨娘一听这个,哪里不懂她言外之意,登时来劲儿:“燕燕你也用不着拿这话来臊我,说句实心话,我也不是不知道,他无非说我们姑娘没规矩,要往他怀里扑,可这光天……这么大个园子,又有说瞧见了?我才问过我们姑娘,她来池边儿,乍然听见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家里还来了个什么表少爷,唬的崴了脚,是他自己要伸手来接,竟还敢倒打一耙!” 第14章 你可知错 第三章你可知错 黄姨娘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收不住,又一心替她女孩儿委屈,只顾着指责裴净元,要把事儿全往裴净元身上推,本就没什么分寸的一张嘴,到眼下,更顾不得分寸二字。 她见裴净元不说话,只当他被震慑住,无可辩驳,正合她的心意。 于是她得意起来,指着裴净元的鼻子就骂:“亏你还是读书的人,说什么将来要为官做宰,说什么今科新贵,官家高看,我呸!只怕你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这大半夜的,跑到内宅院里做什么来,天知道!见了姊妹,不说回避,倒上赶着去搂搂抱抱,又不敢担责任,还敢贼喊捉贼,先拿了我们姑娘,你倒干干净净一个好人儿似的,这会子见我们燕燕生的倾国容色,歹心再起,我只问你,方才你是不是抱了燕燕!” 她一番话,岂不将萧宝燕也捎带进去。 裴净元咬咬牙:“我刚才说,姨娘慎言,黄姨娘,耳朵用不上,还是嘴上没把门?你选一样告诉我。” “什……什么?”黄姨娘以为自己听岔了,这兔崽子说什么? 她一拧眉:“你少给我打岔,我问你,你靠近燕燕,又意欲何为?祸害我姑娘一个不够,还想对燕燕也……” 黄姨娘后面的话再没能说出口。 裴净元出手太快了。 他是怎么掐上了黄姨娘脖子的,连站的最近的萧宝燕,都没能看真切。 原处萧宝娴显然瞧见了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姨娘。 裴净元的大手在收拢,黄姨娘面露痛苦,明显就是呼吸困难。 他不会真的想杀人吧? 这真不对啊。 前世夹着尾巴做人的裴净元,今生怎的就…… 萧宝燕不及多想,忙去拉他的胳膊:“你疯了?这是我父亲的妾室,你真要把她给掐死,你拿什么跟我父亲……” 她本来想说你拿什么交代,可突然反应过来,别说打死一个黄氏,他就是一把火烧了萧家宅子,父亲如今恐怕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他才不怕呢。 于是她只好改口:“黄姨娘再有不好,也该是我母亲处置,你这算什么?你赶紧给我松手,她也是官家女,闹出人命,你岂不是给我们家里找麻烦吗?你自己新科登榜,前途无量,杀了人,还拿什么去做官?” 裴净元却只想要黄氏死。 这女人聒噪,他忍了。 可她出言不逊,对他,对他亡母,对萧宝燕。 小姑娘干干净净,冰清玉洁,到她嘴里,成了那等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她简直该死! “住手!” 也不是谁惊动了老太君。 余老太君漏夜而来,身上只着寻常燕居服,却威严不减。 她甚至都没多看一眼被绳索绑缚,扔在一旁的萧宝娴,由玳瑁搀扶着,径直就往他们这里步过来。 走得越是近,压迫感就越是明显。 萧宝燕没由来一抖。 她六岁上,偷懒不肯读书,直喊饿,支开了跟着的婆子,领着还珠和云珠院子里撒野,又想起大哥爬树是一把好手,一时调皮起来,找了棵不知什么树,便要爬。 爬了一半,上不去,也不敢下,还珠和云珠急哭了,她却趴在树上笑。 后来惊动了祖母,祖母来时,就是这样,不笑,不骂,冷静的看着,站在树下,问她打算怎么下来。 她小手一松,果然有人在底下接着,生怕她摔着。 然后嘛……然后她被祖母打了三藤手心儿,扔去了祠堂里罚跪。 再往后,她明白,大家闺秀,不该爬树,做典范,就要有做典范的自觉,且更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今日的祖母,是带着她儿时的记忆,一递一步,走过来的。 裴净元早松开了黄姨娘,而黄姨娘瘫软跌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 他察觉到她的退缩,似乎还有些惧怕,便迈上前小半步,虽还是与她错肩站立的,可那俨然是将她护在身后的举动与姿态。 萧宝燕心情复杂,便以极复杂的目光看向他。 他的背,看起来窄窄的,肩也窄窄的,不那么宽,和父亲,和大哥,都大不相同,可她记得,她淋雨时,他就是用这背,这肩,背着她,一路无话的回到春喜殿去,一点儿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 裴净元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只是容不得他回头看,更容不得他多想。 余老太君面沉如水,眸色暗着:“你绑了你表妹,还想掐死你舅舅的姨娘?” 裴净元说是。 老太君面色再沉三分:“你夤夜入内宅院,身边只有一个人事未知的正阳陪着?” 裴净元又说是。 老太君面色彻底肃下去,倏尔扬起手来。 “祖母——” 萧宝燕一步跨出去:“表哥是事出有因的,他不是……” “轮不到你来替他求情!”余老太君一眼横过去,叫她噤声,“燕燕,半夜不睡觉,跑来看热闹?” 她抿紧了唇角,好半天,才敢回话:“不是看热闹,是听说这里出了事,我怕表哥闹的过分,惊动祖母。” “那你就能带了丫头跑过来了?” 老太君没好气,听了她一句解释,态度非但没放软,反而更强硬:“你错不该不顾体面,跑到这儿来当着丫头婆子的面丢人现眼,叫黄氏有话说你。” 她转脸去看裴净元:“你舅母健在否?” 萧宝燕眉心一跳,祖母这话也太…… 裴净元颔首:“舅母大安。” 老太君冷笑:“你错不该入夜只带正阳一人往内宅院,便要赏荷花池夜景,待你舅舅明日归家,难道赏不得?你更错拿了娴儿,将她五花大绑,令她颜面无存!你三不该与黄氏动手——她纵是个妾,是奴婢,可你动了手,便自失身份,甘愿与她做一样的人不成?你四不该——” 一时无话,声音戛然而止,老太君挑眉看裴净元。 裴净元会意了然,撩了长袍下摆,直挺挺的跪下去:“孙儿最不该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内宅一切,自有舅母,孙儿是在外行走的郎君,插手内宅女眷事,便是该死。” 掷地有声,态度良好。 萧宝燕终于看见她祖母面容缓和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那里黄姨娘好似刚刚缓过神来,一时见了裴净元跪在那里,虽知老太君素日并不怎么待见她们母女,却也以为裴净元今次错大发,老太君秉公,自为她们母女做主,于是挣扎着起来,又往老太君跟前跪去,哭天抢地:“老太君,您要给我们姑娘做主,给我做主啊,我在这府里伺候国公爷半辈子,给国公爷生下一女,虽不能为萧家绵延香火,可好歹也生了姑娘的,表少爷有通天的本事,对我们母女,要打要杀,我是活不成了的呀,老太君啊。” 她正觉得意,又觉这一番哭诉天衣无缝。 然则余老太君平着声,甚至连动怒都不肯,冷冷看她:“黄氏,你可知错?” 第15章 求夫人 黄姨娘的声音戛然而止,那装腔作势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妆容也有些哭花了,为着跪坐在地上,一时哭天抢地,一时又要演戏扮可怜装委屈,其实连鬓边发髻都有些松散下来,垂落下来发丝挂在耳边。 她眼中闪过惊恐,噤声后,只余下啜泣,肩头一抖一抖的,怯生生,抬眼去看:“老太君……” 余老太君没叫她多开口,也显然是有备而来,只叫玳瑁和碧玺两个:“把二姑娘领去荣寿馆,伺候她梳洗了换身衣裳,今日就叫她在荣寿馆的碧纱橱内安置,告诉她,我说的,不许她哭哭啼啼,不许她寻死觅活,等明日一早,我自有分说。” 玳瑁和碧玺掖着手蹲身一礼,欸声应了个是,脚尖儿一转方向,忙朝着萧宝娴的方向而去。 萧宝燕下意识扭脸儿看过去,灯火通明下,萧宝娴被五花大绑,整个人显得柔软不堪,等玳瑁和碧玺近前去,为她松绑,搀扶着她起身,她身段儿细长的,十五岁的大姑娘了,长腿,细腰,好像真的扭伤了脚,要把全身的力道,放在两个丫头身上,凭着她两个搀着,托着。 她嘴角一动,刚想叫声祖母,裴净元站在一侧,不动声色的按住了她的手腕。 萧宝燕美目一凝,手腕一转,想抽出来,却忘了她腕间是个套镯,手腕转动,自然带着翡翠套镯发出脆响来。 余老太君不动声色瞥过去一眼,便将他二人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 “元哥儿,你虽不姓萧,但叫我一声祖母,萧家的祠堂,你也跪得。” 裴净元的指尖还余着小姑娘皮肤上的细腻,他抿指,听了这话,眉间动了动,颔首做礼说了句孙儿这就去。 余老太君似乎极满意,打发人领他往祠堂去罚跪。 萧宝燕胸口有些憋闷。 一抬手,捂在胸口处。 明明裴净元受罚,她是应该高兴才对的。 可他颀长的身形,背影写满了孤寂。 她一时眯了眼:“祖母……” “你还不回去,等着我送你?” 祖母是生气了的…… 萧宝燕脖子一缩,余下的话僵在嘴边,不敢再开口。 萧正阳在一旁怯怯的扯她袖口,她低头,正对上团子一双清澈而又担忧的眼,可其实为着动手攀扯她,还有些许的惧怕在里头。 她胸中的憋闷得到了一丝纾解,长舒口气,也蹲身下去拜了礼,在余老太君的默许之下,领着萧正阳一道离了此处。 人尽散了…… 黄姨娘捏着银珠的手心儿,紧了紧,又紧了紧。 余老太君却好似并未打算如何发落她,只又多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满含警告的给了银珠一个眼神,便由丫头簇拥着,也走了。 黄姨娘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老太君一走,她人就彻底瘫软了下来。 天知道,她怕极了。 银珠勉勉强强扶稳了她:“姨娘,姨娘您没事吧?” 黄姨娘反手抹去面颊上的泪:“也不只是那个杀千刀的去惊动老太太,真真把我给吓死!还有那个裴净元——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打哪儿来的?银珠,你看见了吗?他刚才想掐死我!” 她脖子上还有红痕,此刻想来仍然后怕。 而彼时她目光所及,是裴净元一双极深邃好看,偏却没有温度的眼。 在黑夜之中,竟仍旧灿人星辰,只是眼底的肃杀,实在骇人。 黄姨娘抬手又摸上自己的脖颈间:“他太可怕了……” “咱们先回去吧,我瞧着,这事儿只怕还没完的。” 银珠先站起了身来,弯着腰,去扶黄氏。 黄姨娘才刚站起来身,尚未站稳:“那小兔崽子差点儿把我给掐死!娴儿又受他这般折辱!他还打算如何没完?” 银珠眼皮一跳:“不是表少爷……姨娘,您没瞧着,老太君没打算理会咱们吗?” 可临走时候那一眼,她这辈子怕都不敢忘了的。 而且此时不计较,等到明日,国公爷回府,再发作起来,怕才更厉害。 老太君上了年纪,本该颐养,要不为夫人性子一向和软,内宅之中不拎事儿,今夜这样的事情,老太君大概连面儿都不会露。 眼下弄成这样子…… 她是机灵且能干的,不然当初也不能跟着姨娘陪嫁到萧府来,今夜事,摆明了是娴姑娘不自重。 老太君那样的人物,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此时不追究计较,是给姑娘留了脸面而已。 待到明日国公爷自西郊大营回来…… 而黄姨娘显然也醒过味儿来,只她一向都有些蠢笨,呆呆的,也后知后觉的。 眼下走出去没有三五步,人就僵在了原地,一双腿直打颤,哪里还挪动得了半分:“那怎么办?银珠,现在咱们怎么办呀?” 她不是个得宠的人,娘家又不能成为她的倚仗,还没给国公爷生下儿子,就连清沅阁的郑氏,她也是比不上的。 黄姨娘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明日国公爷回来,若要计较,岂不要打死了我?” 打死倒不至于,而且最要紧的,是娴姑娘啊—— 银珠有些懊恼,恨铁不成钢:“这事儿不能由着表少爷红口白牙去翻说,得先定论下来,只说是误会才好,不然咱们姑娘往后还怎么做人?不但要说是误会,还得叫表少爷与我们姑娘赔礼,才算完的。” 赔……赔礼?谁啊?裴净元? 黄姨娘秀眉一拢:“你不要出馊主意,他刚才要掐死我的!” 银珠一咬牙:“姨娘,我陪您去求夫人吧。” 秦氏这个时辰大概还没有安置,只是为何此处事惊动了老太太都不曾惊动她,银珠想来,秦氏虽是当家主母,可一向都不大会管事儿,这些年,要不是老太太提点着,加上秦氏身边的孙妈妈能帮衬着,这堂堂国公府,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不过秦氏也有一个好处—— “夫人一向是耳根最软,心也最慈的,等明日老太君要发作时,若有夫人帮咱们姑娘说话,老太君总要给夫人几分薄面的,况且又夫人开口,连国公爷都不会追究计较,姨娘,咱们现在就去吧!” 第16章 风雨欲来 萧宝燕一路送了萧正阳回如意阁去,到如意阁外时,正好遇上了要出门来寻萧正阳的姨娘许氏。 许氏祖上是江南人,到她曾祖时,科举高中,累官至三品尚书,加上为官清正,朝中人员不错,到五十二岁辞官致仕,仁宗皇帝赐了二品勋职,令他在京中颐养,许家这才算是在京中彻底立足下来。 到了许氏的父亲,已然没有了先祖遗风,只是勉强在京中维持而已。 是以当初余老太君为萧承光纳妾,才选中了许氏。 门第出身不高,但贵在祖上也算风光过,有些家底,如今虽然不足,然门风还算清贵,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总不会太差。 老太君四处打听下来,知许氏是个柔顺安静的性子。 彼时她已选中了黄氏那样爱拈酸吃醋的,又有秦夫人远房表妹郑氏那样娇俏爱撒娇的,便想着,既要给萧承光纳妾,也该有一个许氏这样的,将来安安分分的伺候萧承光与秦氏,若有朝一日,能开发了崔氏,后宅即便肃清,许氏若真是乖顺的,倒可以留下来。 这才派了人上许家去提,定下了许氏为妾。 许姨娘才领了丫头出月洞门,远远地瞧见萧宝燕带着萧正阳来,便快步迎了上去,把儿子从萧宝燕手里接过来,才噙着温柔笑意:“麻烦三姑娘了。” 萧宝燕对许氏一贯印象都相当不错,加上她自小便与萧正嘉兄妹感情极好,自然更高看许氏一眼,便颔首说无妨:“夜深了,姨娘领了正阳安置,就不要再走动了。” 许氏略一怔,说了个好,萧正阳缩在她身边儿,奶声奶气的叫阿姐。 萧宝燕低头看他:“怎么了?” “你再不回去,祖母知道,要责罚的,阿姐快回去吧,明日一早,只怕祖母还要找了阿姐问话去。” 在担心她呀。 萧宝燕眼底笑意越发浓郁,伸手递过去,落在他头顶,在察觉到他明显瑟缩了一下后,虽有一瞬间僵硬,面上笑意却仍旧未减,揉了一把:“我知道,你快去睡。” 许姨娘瞧着他两个这样,大感欣慰,又叫丫头去取了灯,给萧宝燕掌着灯,目送了她走远,才拉着萧正阳回如意阁。 一面走,她一面低头看儿子:“不是陪着表少爷去荷花池赏夜景吗?怎么是三姑娘送你回来?” 萧正阳一抿唇:“姨娘,二姐姐明日大概要被打死了。” 许姨娘面色一僵,手上不自觉的一紧,掐疼了萧正阳。 他忙往外抽手:“姨娘弄疼我了。” 许姨娘啊了声,声儿低低的:“二姑娘她……” 她拢眉,到底没有再问。 她教过正阳的,她记得一清二楚。 男女大防之事,越了界,是要被吊死来打死的。 那今夜,二姑娘是…… “正阳,三姑娘没事吧?” 萧正阳一张小脸儿写满了无辜,极认真地想了会儿,而后郑重其事的摇头。 许姨娘脚步一顿,再迈不开:“是表少爷?” 他又点头:“二姐姐猫在暗处,撞进了表哥怀里,表哥生了好大的气,叫人拿绳子绑了二姐姐,我看着害怕极了,偏遇上阿姐来凑热闹,我记着姨娘教给我的,所以想着,明日等父亲从西郊大营回来,二姐姐和三姐姐,都该被——” 他话都没说完,许姨娘一弯腰,一把捂上了他的嘴:“正阳,今夜的事,你就当做不知道,知不知道?” 萧正阳被捂着嘴,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写满了疑惑,眨啊眨的。 许姨娘松开手,他仍旧一脸天真:“怎么当不知道呀?姨娘,我就在的呀,黄姨娘后来也来了,哭天抢地一通闹,把表哥骂了,还捎带了阿姐,表哥又生了气,差点儿掐死她,后来就惊动了祖母,祖母也好生气,罚了表哥去跪祠堂,连阿姐也受了训斥,二姐姐被玳瑁姐姐带回了荣寿馆,祖母交代说什么,不许哭闹,不许寻死觅活,要等着明日一早分说。” 他歪头看许氏:“姨娘,我不太懂。” 到底还是个孩子。 许姨娘听的心惊肉跳的,他却说得轻描淡写。 连老太君都给惊动了…… 如意阁就挨着夫人的上房院儿,可是没听见那院里有动静。 许姨娘深吸口气:“夫人没去吗?” 萧正阳摇头:“母亲没有去。” 果然没惊动。 许姨娘揉了揉眉心:“好孩子,咱们去睡觉吧,等睡醒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以后……以后若要与表少爷一处,要少说话。” “为什么?” 萧正阳刚跟着她走出去两步,就站住不动了:“表哥对我挺好的呀。” 他差点掐死黄氏。 许姨娘光是听一听,都要怕死了。 她还没见过这位表少爷,但就听正阳这般说来,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表少爷待你好,那是表少爷看你乖巧,年纪又小,肯提点你一二,你却不可胡言乱语,知道吗?” 她说完了,又觉得不妥,轻咳一声:“你是国公府的公子,我从前教你的,为人处事,要不卑不亢,不可骄纵轻狂,也不要怯软懦弱,如今对表少爷,更该如此。他是入朝的人,一肚子的学问,你要学会尊重他,他说,你听着,你少说话,免得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往后就不愿意提点你了。” 萧正阳虽还是一知半解,但他一向听话又懂事,于是小声嘀咕:“那好吧,我听姨娘的。” 许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表少爷,才入府第一日,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且看着吧,往后的日子,清静不了。 她虽然安静,却什么都明白。 他姓裴,只是萧府的表少爷,还是她们一大家人,都从未听说过的表少爷,就这么突然高中,突然出现在府上,第一夜,把府上的二姑娘五花大绑,动手差点儿掐死国公爷的妾室,引得老太君夤夜而动,虽不曾大动干戈,可明日一早,一场风波,绝少不了。 而眼下,他,跪在萧家的宗祠中—— 第17章 规矩 从如意阁回云泽院,是要从秦氏的上房院路过的。 萧宝燕路过的时候,身形一顿,似乎想叫还珠去叫门,但想了想,到底没有,迈开了步子,径直往前走。 云珠咦了声:“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娘这会子不去看看夫人吗?” 她摇头:“既没有惊动母亲,就不去了,省的母亲问起来,敷衍不过去,倒要叫她知道这些糟心事,夜里该睡不好了,明儿一早再说吧。” 丫头便跟在她身后笑。 那笑声虽浅浅的,但夜里四下安静,便还是钻入了萧宝燕的耳朵里去。 她扭头:“你笑什么?” “从前听老人们说,人在鬼门关前走一早,这世上什么事就都不算事,看得开了,活得透彻了,也就长大了。” 还珠眉头一紧,去扯云珠的袖口,可她话都说完了。 姑娘跌落荷花池的事儿,国公爷交代了,往后少说,免得姑娘想起来,心有余悸,再受什么惊吓。 偏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说。 萧宝燕把她拉扯云珠的动作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 她才不会后怕,反倒感激的很,要不是有失足跌落荷花池,她哪来的重生一次的机缘。 至于说,长大了,看开了——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 她正想要笑着玩笑两句呢,身后一声试探性的低呼:“三姑娘?” 萧宝燕登时就听出这是她母亲身边第一得脸大丫头南风的声音。 于是她索性站定住,回头去看,也果然没有听错。 南风惊喜之余,脚下也轻快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前来。 这个时辰…… 萧宝燕一拧眉:“南风姐姐这个时辰要去哪里?” 南风蹲身礼了礼:“正要去寻姑娘呢。” 她越发疑惑:“母亲有事?” 南风抿唇:“黄姨娘在夫人屋里说话。” 萧宝燕心下一沉,登时明白过来:“她拿了二姐姐的丑事来搅扰母亲清净?” 事关姑娘,南风不好编排,只是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夫人本来打算安置了,小丫头说黄姨娘来,可一听说是这事儿,夫人又连声叹气,我瞧着不像话,姨娘在夫人跟前哭哭啼啼,一时又嚷嚷着活不成了,弄得夫人不知如何是好,我这才借口去给姨娘准备些热水净脸,想着找了姑娘来。” 萧宝燕脸色难看至极。 原本白皙的小脸儿,此时只余下铁青。 黄氏自己养出一个不争气的萧宝娴,还敢来骚扰她母亲! 她胆子好大。 她如此想着,放心不下秦氏,哪里还顾得上多问什么,当下疾步往上房院儿方向回去,脚下几乎生了风似的,等进了院中,又一概不理会别的,径直往秦氏屋里去。 南风没有再跟着去,真的去准备热水来。 还珠和云珠两个见萧宝燕是怒气冲冲的,怕她一时再要伤了黄姨娘脸面,弄得彼此下不来台。 虽然只是个姨娘,可今年黄姨娘和二姑娘已经丢了好大脸面,表少爷那样不客气,甚至与姨娘动了手,倘或姑娘再不给姨娘留脸面,若人家一时想不开,再出点子什么事,夫人和姑娘岂不成了不容人的。 还珠便忙追上去几步:“姑娘消消气再进去吧。” 萧宝燕一把挥开她,虎着脸:“自己教女不善,她倒仗着母亲心软面软就欺负上来,一个妾,端的好大架子,轮得到她跟我要脸面尊重了!” 得,这是真的生气了。 还珠再想拦时,萧宝燕已经打了帘子钻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黄氏啼哭的声儿。 原本黄氏的声音不算难听的,平日说起话来,也是有几分婉转柔肠的,可今夜她先声嘶力竭的叫嚣过一场,又被裴净元手下不留情的扼喉,大约有些伤着了,此刻听她声音,有些许沙哑,偏偏哭的久了,说话还一抽一抽的,带着哽咽,再添上些尖锐,真是刺耳极了。 萧宝燕冷声:“天色已晚,姨娘不回自己屋里睡去,跑到母亲这里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她快步往秦氏身边去,却正好瞧见了她母亲眼中的不忍。 她一颗心,一时又沉下去。 黄姨娘见了她,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登时说不出话了。 方才荷花池旁,萧宝燕也在的。 银珠陪她一起跪在秦氏面前,这会子见她愣住无言,暗暗着急,忙先磕了个头:“三姑娘,姨娘是来同夫人请罪的,实在是……” “我在问姨娘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萧宝燕不容她分说,在秦氏身旁坐下,握了秦氏的手,给她安心的力量:“姨娘来请罪?我却不知姨娘请的哪门子罪。” 黄姨娘呆呆的:“自然是娴……二姑娘。” 她吞了口口水,艰难开口,抬眼去看,十几岁的小姑娘,却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气势,竟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她话说了一半,秦氏还没有松口,便是萧宝燕来了,她总不能半途而废,难道真的等着国公爷明日回来,打死了她女儿不成。 于是她一咬牙:“今夜虽是个误会,可二姑娘的确是失了礼,既见着表少爷在,本该退远的,而我也不该一时听说二姑娘出事,怒火冲天,那样子责问表少爷,这才来与夫人请罪……” “那就很是不必了。” 萧宝燕咂舌:“且不论是不是误会,便是二姐姐有不好,尚且有祖母和母亲管教,原与姨娘无关。她虽养在姨娘身边,姨娘却插手不上管教的事,她有了错处,自然也就轮不到姨娘来请罪,她是她,姨娘是姨娘,这点子规矩,姨娘在府里也伺候十几年了,如今全忘干净了?” 她素日里柔婉和善,说话都是软软的,竟不知何时也学来这咄咄逼人的做派。 秦氏反手握她:“燕燕?” 萧宝燕手上一紧,示意秦氏不要开口,她定了心神,强撑着,想着祖母平素如何雷厉风行,想着前世里,崔皇后是什么样的行事做派。 于是面皮越发紧肃,眉目间更清冷一片:“姨娘若是为自己,为你言辞无状,冲撞我与表哥,也很不必今夜来母亲面前请罪——祖母发了话,一切待明早,她自有分说,姨娘,你该走了。” 第18章 叫她回来 在黄姨娘的眼里,萧宝燕就是个半大的孩子,甚至连萧宝娴都还不如。 秦氏一辈子都是朵小白花,什么都不管的,能把萧宝燕教的多好? 就算她在老太君手上长大,如今也不过十四岁,老太君又能教给她多少? 银珠说了,这事儿必得叫秦氏松了口,替她和娴姐儿母女求情,才能在国公爷面前讨着好。 现在她来求了秦氏,那么卖力的哭喊一场,什么都没得着,就叫她走? 黄姨娘非但没挪动,反而更往地上坠了力,坐下去,一抬手,拿手背又去抹泪:“燕燕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知道,娴姐儿的事情,自然有老太君和夫人做主的,可她毕竟养在我跟前,她有了不好,我该来夫人面前领罚才是,何况今夜事,本来就是误会一场,燕燕你也是在的,你也眼看着的——” 她拖长了尾音,一时又要哭,拿手去拍着地砖:“我是真的活不成了,伺候国公爷一场,在国公府里十几年,如今不知打哪里来了个狗头嘴脸的表少爷,动辄便要打死我,便要绑了娴姐儿去,我可没脸活着了呀!” “姨娘若要寻死觅活,便回潋滟阁去,寻了白绫来,一脖子吊死也就是了。” 萧宝燕眸中越发肃冷,闪过阴鸷:“夜深了,我母亲从来最听不得打打杀杀之事,姨娘在我母亲面前这番做派,想是忘了从前父亲如何责你的。若然今夜再惊吓于我母亲,那恐怕也没那么轻易揭过去的!” 秦氏嘴角动了动,萧宝燕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当然也就看见了她眼底的柔软。 于是又拢眉,在秦氏手背上按了一把,站起身来,挡在了秦氏面前。 黄姨娘今夜这架势,若叫她看见母亲眼底的仁慈和不忍,她岂不更要不依不饶。 银珠听的鬓边盗出冷汗来,忙去搀扶黄姨娘,又捏了捏她的手腕子。 她侧目去看,见银珠冲她摇头,那暗示…… 她不敢再叫嚣下去,在好些事儿上,银珠的主意比她要正的多。 银珠既不叫她再与萧宝燕掰扯,她只能匆匆辞别,领了银珠灰溜溜的从上房院离去的。 萧宝燕暗暗松了口气,又缓了好几口气,才回头去看秦氏。 秦氏面露无奈,挂着淡淡的笑意在脸上:“她也是可怜,今夜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也吓坏了,我方才瞧着,她脖子上还有红痕,元哥儿……他果真要掐死黄姨娘?” 萧宝燕往她身侧坐:“母亲理她做什么,横竖有祖母,祖母既没叫人到母亲这里来回话,反是自己领了玳瑁姐姐她们往荷花池去,又把二姐姐带回了荣寿馆,放了话,只等明日一早,再做分辨,母亲便只管睡你的,全当不知道就是了。” “可姨娘闹到我跟前来,我如何当做不知?你这孩子。” 秦氏拍着她的背:“你有没有吓着?” 萧宝燕耐着性子,又摇头:“母亲,家里几个姨娘,除了许姨娘外,都未必是好的,祖母从前就提点过您的,舅母来家里做客,也跟您说过,您不放在心上,不当回事儿,只当她们都和您一样,心存仁善,可今夜您瞧着怎么样呢?”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表哥是动了手不假,可祖母是那样好糊弄的吗?二姐姐若真是冤枉,表哥便不是跪祠堂这么简单的了,还有黄姨娘——她也晓得她在府中伺候了十几年,可这十几年,她的规矩学到了那里去?” 秦氏欸的一声:“元哥儿到底姓裴不姓萧,老太太怎么叫他跪咱们家的祠堂?” 萧宝燕所有规劝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这是重点吗? 这个根本就不重要好吗? 她这个娘还真是…… 她一时忍不住去扶额:“祖母自然有祖母的深意,而且我劝母亲,这样的话,可别叫祖母听了去,我今日瞧着,祖母待表哥,与大哥和正阳,是一般无二的,说不得,待表哥还要更亲些,你若说他是外人,祖母该不高兴的。” “也不是说外人,咱们家里的表少爷,算不得外人,可这祠堂……” 秦氏话没说完,南风在一旁打了岔:“夫人不要追问这个了,还是叫我送了姑娘回去吧,夜深了,姑娘也在荷花池边折腾了一场,您瞧,这一张小脸儿上,全是倦色,您倒为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黄姨娘,拘着姑娘在您跟前回话呀?” 南风是跟着她陪嫁来的,素日里得力,她面软心善,家里的好些事,就都是孙妈妈和南风在打理。 秦氏一听这个,再看萧宝燕红扑扑的小脸儿,果然眉眼间都是疲倦。 她这才松了口,嘱咐了南风好生送她回云泽院,又叮嘱还珠叫人去热一碗奶茶,让萧宝燕进了,才好歇着,余下便一概不提。 从上房院的月洞门出来,拐出去走了没有三五步时,萧宝燕站定住,回头又看。 三层小楼还亮着灯,烛火未熄。 黄氏是不敢再来闹了,可也不知母亲会不会把她那些混账话听进去,明日若要在祖母和父亲面前开口劝说…… 她头疼,叫南风。 南风跟在她身后的,这会儿迎上去两步:“姑娘您放心,过会儿我再劝劝夫人,她虽是个心软的,却好歹肯听我几句劝,那黄姨娘委实不成体统,待明日国公府回府,正该好好治了她,才好叫她知道,这国公府里的规矩。” 好在外祖母是个最明白的人,挑给母亲的陪嫁,都是得力能干且明白的。 萧宝燕稍稍放心:“姐姐到底还是年轻些,那黄姨娘今日来,哭闹出第一句,姐姐就很该打了她出去,哪里还由得她在母亲面前这样放肆。” 她一揉眉心:“明儿一早你递个话出去,打发两个小子到孙妈妈家里去一趟,还是催她快些回来吧,她不在,我看这些人,是要翻天的,她小儿媳坐小月子,若一时真的要人看顾,你从母亲屋里拨两个小丫头去照顾着吧,横竖别叫孙妈妈离了母亲了。” 第19章 知错 萧宝燕几乎一夜未眠。 她委实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错,裴净元对萧宝娴的态度,甚至对黄姨娘起了杀心,这与前世截然不同。 他也的确因此,而受到了祖母的责罚。 那个夹着尾巴装和善的裴净元,哪里去了? 是以到了第二日还珠和云珠伺候她起身时,发觉她眼下乌青相当严重,两个丫头便不知往她脸上又敷了多少粉,极力的想要给她掩饰过去。 萧宝燕人有些愣,夜里没睡好,精神就稍稍有些不济。 直到外头南风的声音隔着窗传进来,她才抬眼去看,正好又一眼撞进面前的菱花铜镜里,等下脸色就黑了:“你们把我的脸涂成这个鬼样子了!” 还珠手一哆嗦,手里的粉就洒了大半出来。 南风噙着笑,摇了摇头,提着步子绕了小半圈儿,进了门去。 她打发两个丫头去打水,再伺候萧宝燕净面重上妆:“夫人一早起身就去了荣寿馆,这会儿老太君正叫人去伺候二姑娘起身,夫人便叫我来看看姑娘起身了没。” 萧宝燕小嘴一撇:“我一夜都没睡好。” 素净的帕子上了脸,还有些热气腾腾,小脸儿上的粉被洗去,露出萧宝燕本就白皙的脸来。 南风瞧着她眼下乌青,淡淡的笑着:“三姑娘是担心二姑娘?” 担心萧宝娴?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但她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呢?想了一夜,就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的。 从云泽院出门来,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就是余老太君的荣寿馆的,只是与那日萧宝燕领萧正阳去请安时所走的路又不相同罢了。 南风和还珠她们跟在后边儿,到了门口时候,萧宝燕站定下来,远远地瞧着裴净元正缓步而来。 他长身玉立,走得很慢,仔细看时,发觉他行动似有些迟缓不便,大概是跪了一夜,腿给伤了。 想也是了,父亲把他养在外边,他出身上虽亏了些,但也一定没吃过什么苦,这才进府第一日,就被拘着去跪了一夜的祠堂。 萧宝燕撇撇嘴,嘴角一动,险些脱口而出,叫人去给他准备些敷腿的膏药,但是转念一想,立马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收了。 裴净元缓缓而来,才走近些,刚要噙着笑叫燕燕表妹,萧宝燕已经小脸儿一昂,骄傲的孔雀一样,只留给他一抹背影了。 他眯了眼,咂舌,低头不语,跟在她身后,进了荣寿馆去。 然而出乎萧宝燕和裴净元二人意料的是,萧正阳居然也在的。 他才几岁的孩子,老太君这是要…… 萧宝燕眉心一动,下意识去看秦氏,秦氏却冲着她摇了摇头。 她抿唇,掖着手又退小半步,刚要蹲身请安,旁边儿就有小丫头拿了蒲团软垫子上来,一边儿一个,一个在她身前,一个在裴净元脚下。 萧宝燕心下一沉,略一提裙摆,十分乖巧的跪了下去。 裴净元跪在她身边,她眼角的余光能扫见,他果然在膝盖上虚扶了一把,手腕转动时,略转了转。 余老太君没打算开口,合眼歇着,右手上有一串红碧玺的珠串,隔珠上的是青金石,红蓝相见,怪好看的。 萧宝燕嘴角一动,才要说话时,丫头领着萧宝娴进了门来。 她便扭脸儿看。 萧宝娴大概也一夜没睡好,且一定痛哭过一场,至于后半夜没有闹起来,无非是祖母先放了话,不许她啼哭吵闹。 但这幅形容,神色恹恹的,谁还看不出来呀。 她好像有些怕了裴净元,小丫头拿着蒲团放在裴净元身侧,去扶她跪下时,她竟闪身躲了一把,怯生生的叫祖母。 老太君这才睁了眼,冷冰冰睇过去:“跪下。” 萧宝娴肩头一缩,喉咙也一滚,还是那副怯懦的模样,跪在了裴净元身边去。 秦氏见状,大约觉得她可怜,软着声儿叫她:“昨儿夜里闹一场,睡好了吗?” 萧宝娴不敢吭声,秦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萧宝燕就生气了。 母亲是在为她开脱,她倒端起架子来。 “母亲,我眼下一片乌青,昨儿才是没睡好的,您怎么反去问二姐姐?” 秦氏看过去,为着她重上了一次妆,眼下乌青倒真的没怎么遮,一清二楚的。 她又心疼,转头去看老太君:“母亲,要不还是……” “你想说,要不还是算了?孩子们都还小,小打小闹的,一场误会,何必要这样拘着她们——元哥儿跪了一夜的祠堂,燕燕一夜没睡好,娴姐儿瞧着,也是吓得不轻,好好的孩子,是不是何必?” 这语气不善,秦氏自己也听得出,她犹豫了下:“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母亲这样大动干戈的,若然真的伤了孩子们的体面,她们都还小……” 余老太君淡淡瞥一眼过去。 萧宝燕心道不好。 祖母一贯最不爱听这个话了。 今日显然是要动真格的。 不然平日里,祖母多少事情都替母亲担待着,为着母亲不领事儿,到如今这年纪仍心下一片仁善,见什么人都觉得是好的,总不肯往坏处想分毫,数年下来,祖母操了多少心,全是为母亲,偏偏人前人后,又给足了母亲面子,免得她这个国公夫人被人轻看了去。 方才那样说话,字字句句软刀子剌呲人的,分明是要把母亲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萧宝燕敛了心神:“祖母,您别怪母亲,都是孙女儿不好,不该入夜跑去凑热闹,也不该告诉表哥,我们府上荷花池入了夜景色十分不错,他可请了人陪他一道去赏,不然也不会有昨夜之事。 母亲原是见我这样,心疼我,见二姐姐精神不济,恹恹的,也心疼二姐姐,您知道的,母亲从来是这样的脾气,并非是觉得昨夜事的确小事一桩。” 余老太君的面色,才稍有舒缓:“燕燕认错了,你们呢?” 裴净元没吱声,拿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边的小表妹。 萧宝娴上下牙齿打颤,纠结了良久后,软糯着一把嗓子,瓮声瓮气的开口:“孙女儿知道错了,夜既深了,便该歇着,很不该贪玩,又撇下丫头,自个儿跑去荷花池看夜景,一时撞见有小郎君,又忘了昨日表哥进府,吓了一跳,崴了脚,惊扰了表哥,弄成如今这样子的……” “这么说,你是不肯认错了。” 第20章 不如搬出去 萧宝娴一时有些急了,眼泪簌簌掉下来:“祖母,我不是……” “你知道我,最不待见小姑娘家在我跟前掉眼泪,从小是怎么教你们的?” 余老太君却并未曾有半分的怜悯与怜惜,也不再问萧宝娴,转头去看萧宝燕:“燕燕,你说。” 萧宝燕心下一沉。 在她的记忆中,有很多年,没见过祖母发脾气的样子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是该颐养起来的,若不为母亲争不来那口气,这府里的人和事,祖母只怕早撂开手的。 今天…… 她心中隐隐觉得,祖母的泼天怒火,其实是为了裴净元。 因为……因为萧宝娴,她妄图染指裴净元? 这个认知,令萧宝燕心中酸涩又发紧。 “姑娘家最金贵,国公府的女孩儿要学会骄矜,泪珠子就是金豆子,人前不许掉,丢人现眼给人轻看的。” 萧宝娴一时面如死灰。 余老太君似乎又极满意她这个回答,又去叫玳瑁:“领了二姑娘去,祠堂里跪上两个时辰,叫她醒醒神,你亲自看着,时辰够了,还把她带回荣寿馆,叫她去小佛堂里抄经,心思乱了,佛法静心。” 萧宝娴一声不才出了口,目光触及余老太君冷冰冰的一张脸,登时不敢再叫嚣下去。 玳瑁掖着手蹲完礼,三五步过去,扶着萧宝娴从地上起身来,一路领着她出了正屋的门去。 秦氏嘴角又动,叫余老太君一个眼神把所有的话给吓了回去。 于萧宝燕而言,身娇肉贵的萧宝娴,被拉去跪两个时辰的祠堂,这惩罚已经不算轻了,还要被拘在祖母的小佛堂抄经,黄姨娘拼命想往误会上扯,祖母去根本不给她机会。 说来也怪了,祖母倒不怕萧宝娴的名声尽毁了。 她低着头,又撇撇嘴,裴净元如今还真成了祖母的心头肉。 她正想着,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裴净元俯首下去,叩首拜礼。 萧宝燕心念一转,暗道不好,他又不知打什么主意,想干什么坏事儿—— 而不出她所料,裴净元一礼罢,直起身,又跪的直挺挺的:“昨夜里事发突然,也是我年轻孟浪,一时拿了二表妹,招来了黄姨娘。实则姨娘说的并不算错,外祖母原是可怜我没了娘,才体贴我一二,连舅舅也是为这个缘故罢了,偏我是个不知好歹的,第一日进府,就闹出这样的动静,惊动外祖母和舅母,跟着操劳一场,很是不应该的。” 已过身的姑母,是绝不能提的。 那是裴净元的护身符,祖母和父亲看在姑母的份儿上,无论裴净元做错了什么,只要提了姑母,对他,就也只剩下心疼怜爱的份儿了! 萧宝燕小手捏紧了。 他这是想赶尽杀绝啊。 她侧目去看,果然余老太君已经变了脸:“黄氏这么说的?” 裴净元抿唇,做一派无辜状:“外祖母心疼我,我却不该不识好歹,如今往朝中供职,衙门里原也是能住人的,外祖母,不如还是叫我搬……” 他那搬出去三个字明明就挂在嘴边的,但分寸竟就拿捏的那样好,愣是没说完。 他慢吞吞的说,萧宝燕一旁听着,可不就是等人拦住他的话吗? 其实这点小把戏,算不了什么,祖母也未必不知道,然偏偏就顺着他,惯着他! 余老太君在黄花梨的三足凭几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回:“胡说!你是我的外孙,国公府是你舅舅家,你要搬去那里?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是这府上的表少爷,是做主子的,黄氏三言两语,倒叫你放在心上,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绑了萧宝娴,差点儿掐死黄姨娘,祖母也没这么责骂他。 说要搬出去,却挨了一顿骂。 萧宝燕心中不免长叹一声。 她要赶走裴净元的这条路,前路坎坷,委实难走啊—— 秦氏眉心微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正待要开口劝时,外头丫头打了帘子,正是萧承光迎着光进了门来,又带出一地阳光洒落下的斑驳光影来。 他从前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身材魁梧又英伟,一开口,中气十足,同老太君见过了礼,笑着上前去,把萧宝燕从蒲团上拉起来,才叫裴净元:“好好地,惹了你祖母生气?这可不是好孩子。” 萧宝燕愈发往他怀里钻,小手一抬,搂上他的腰身:“不是我呀。” “那就是你表哥了,燕燕说,该不该拉了他出去打一顿?” 萧承光的话惹得秦氏噗嗤笑出声来,笑完了,才想起来老太君在气头上,忙别开脸,又掩唇,规规矩矩的收了声。 萧正阳一直都没敢说话,坐在老太君身边儿,乖巧的像个瓷娃娃一样。 这会儿见了萧承光,他才叫着父亲,小短腿儿扑腾两下,从罗汉床上跳下来,小跑着凑近萧承光。 萧承光腾出另一只手去拍他的头:“祖母在生气,正阳有没有哄祖母高兴?” 小团子郑重其事的点头,又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爹,昨夜里二姐姐不老实,用姨娘从前教我的话说,该吊起来把她打死,爹你从西郊大营回来,是不是这会儿就要拿了二姐姐去?” 他小脑袋一歪,眼神怯怯的瞥向萧宝燕:“阿姐虽也去了,可……可我能作证,阿姐只是凑个热闹,诚然,诚然她不该去凑热闹,但爹能不能别打死她?” 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大人们听来,往往都只当是玩笑。 秦氏听的一愣一愣的,后知后觉的醒过味儿来,男女大防之事,许姨娘把他教得很好,怪不得做夜里燕燕说,这府中的姨娘们,除了许姨娘外,未见得有一个是好的。 萧正阳说的虽然是胡话,可话里对萧宝燕仍是一片赤诚袒护。 秦氏大约记得,萧正阳素日里是不敢同燕燕亲近的—— 她坐在那儿,叫正阳,摇摇招手。 他只好松开了萧承光,往秦氏身边挪过去,瓮声瓮气的叫母亲。 秦氏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这些话,是姨娘教你的吗?” 他差点儿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又摇头:“姨娘昨夜嘱咐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事儿,叫我不许乱说话来着。” 第21章 错怪 听了萧正阳一席话,余老太君面色才稍有缓和。 萧承光也松开了萧宝燕,踱步上前去,躬身又做礼:“让母亲受累了。” 余老太君瞥他:“你只管忙外面的事去,家里一切,都与你是不相干的,你的好姨娘,好姑娘,做出这等没脸的事情来——孩子自然都是好孩子,坏便只坏在黄氏身上。” 老太太语气淡淡的,也不叫他坐,就晾着他:“元哥儿说,黄氏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没了娘的可怜虫,咱们母子,可怜他罢了,留他在国公府中吃上一口的饭,你怎么说?” 秦氏呆若木鸡,萧宝燕也目瞪口呆的,萧正阳在秦氏怀里扭了扭身子,一个字没说出口,秦氏吓的连忙捂了他的嘴。 萧宝燕下意识去看裴净元,然则他面不改色,也不是,他眼底还有些窃喜。 果然切开了连骨头都是黑的。 祖母为他生气一场—— 她不高兴起来:“祖母,我昨夜就在的,黄姨娘话也没说的这样重。” 余老太君冷哼一声,却只等着萧承光的后话。 萧承光面色难看,转头去看秦氏:“既是内宅的事情,少不得你料理干净的,潋滟阁的月例银子罚上一罚,叫她抄几卷书,也学着安静些,从来都是死者为大,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叫她日日去佛堂跪诵两个时辰的经文,只当赎罪吧。” 若是依着老太君,便立时寻了人牙子来,将黄氏发卖了也是能够的,只是难免又给裴净元招惹麻烦。 他如今新科登榜,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殿试时好好的一个探花郎,不就叫崔家老不死的三言两语给说没了。 为着他是萧家的表少爷,更为他年少有为。 内宅的事,能不扯上他,尽量还是别扯他进来的好。 · 从荣寿馆出来的时候,余老太君是留了萧承光和秦氏说话的,萧宝燕便说要送萧正阳回许姨娘那儿去,但小团子极有眼色,连忙推说不用,自己一溜烟跑开了。 萧宝燕欸的一声卡在唇边,没能拦下他。 裴净元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你不希望外祖母责黄氏?” “没有。”她瓮声,脚下快了些,根本不想理他。 裴净元腿长,她便是走得快,他也轻轻松松能跟上:“黄氏嘴里不干不净,冲撞我,连你一并攀扯进来,燕燕,姑娘家的名声顶要紧,她满口的污言秽语,你倒在外祖母面前替她说话?” 若不是为裴净元之事,她巴不得祖母今日就撵了黄氏出府,或发卖,或把人送还黄家去,也省的黄氏来日要坏事,做了崔氏的手中剑! 但今次,不行。 她站定住,冷笑出声来:“表哥是读圣贤书,将来要为官做宰的人,我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我只知道,祖母今次很是生气,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祖母这样发脾气的。” 她又退两步,好整以暇打量他:“祖母也是表哥的外祖母,她上了年纪,很该颐养,为我母亲面软心慈,她素日不知操劳了多少,莫说是我,便是我母亲,也是时常羞愧的。 表哥明知祖母心疼你,心中更怜你那过了身的母亲,却以此说嘴,就为了让祖母重责黄姨娘?” 裴净元脚下一顿,眉目间的炙热霎时间清冷下去:“你这么想?” 萧宝燕拧眉。 这是她怎么想吗?他不就是这样做的! 她不置可否,抿唇不语。 裴净元哂了一回,两只背在身后的手交叠着,握着,又紧了紧:“这世上的糊涂人太多,我原以为,燕燕你是个聪慧的。” 这话好生讽刺。 可他说完就走,留下萧宝燕一个人风中凌乱。 她凌乱的须臾,立时回了神,三五步追上去:“你站住!” 她腿比他短了一大截,要追上他,实在不易。 萧宝燕这才想起来——从前也是这样的。 裴净元那时候有很多的耐心,对她,似乎他这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等她这件事上。 他喜欢走在前面,就像是……像是个引路者,领着她前行,却从不会走的太快太急而将她丢下。 萧宝燕呵斥完了,他果然身形一顿站住了,她自己又摇头,把那些回忆从脑海中赶走。 裴净元面上肃然一片,早没了昨日见她时的和善。 她见了,不由眯了眼:“我便是个糊涂的,却也希望你记住了,这是萧家,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伤害?” 裴净元啧声,欺身向她靠拢过去:“祸从口出,这话听过没?” 他突然靠近,弄得萧宝燕一时面红耳赤,忙闪身躲了。 而她也的确是个聪慧的。 他此话一出口,她小脑袋一转,幡然醒悟:“你……” 错怪了他。 “你说得不错,这里是你的家,是萧家,并不是我的家。祖母和舅舅疼惜我,我心里明白,是以这府上有些人,有些舌头,该料理的,还是要料理干净,我既知道了,总要提醒祖母一二,不然将来等着将来,她惹下大祸来吗?” 裴净元站直了,也退了几步,离她远了些:“我母亲出身尊贵,是国公府上的……表姑娘。” 他说表姑娘时,明显顿了下。 萧宝燕抬了眼皮去看他,心头却坠坠的难受。 明明就是国公府正经八百的嫡姑娘。 裴净元的顿滞也只须臾而已:“黄氏为妾,便是萧家的奴婢,口出狂言,凭她也配提起我母亲吗?” 自然是不配的。 她那已过身的姑母,何等尊贵。 祖父祖母一辈子,拢共就得了父亲与姑母一儿一女,等到出嫁,若不为着先帝重文轻武,姑母便该是太子正妃,等到今上御极,她既是天子心尖儿上的人,更是梁宫中唯一的贵妃。 黄氏算个什么东西,当然不配。 萧宝燕心头颤颤的:“那你也不该……” 可是不该什么呢? 明明就是她先错怪了人的。 是先入为主,觉得裴净元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是值得利用的,应该利用的,冷血又无情。 她……想错了? 第22章 过继 等送了几个孩子们出门去,底下的小丫头换了一轮茶水来,余老太君的面色,仍旧难看得很。 萧承光和秦氏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秦氏叫了声母亲。 只是话才到了嘴边,老太君执盏吃了口茶,那青瓷描金边儿的小盏又放回翘头案上去,她睇秦氏一眼:“你打算怎么处置黄氏?” 处置……黄氏? 此话一出,莫说是秦氏,便连萧承光,也愣怔了须臾的。 他犹豫着叫母亲:“儿子方才……” “不痛不痒的,罚她几个月的月钱,抄几卷书,跪一跪佛堂,就算过去了?” 这…… 老太君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可却能叫人听出满满当当的不满来。 萧承光初听那样的话时,自然也是恼怒的。 那是他亲外甥,哪里轮到黄氏这样子攀扯他去,只是到底也是黄氏有口无心,她素来是那样的性…… 萧承光原本是以为,老太太怜爱外孙,一时听了这话,对黄氏很是不满,只是自持身份,不愿意下手惩处黄氏,这才推到他面前。 罚上些银子,冷着黄氏一段,叫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往后再不敢口出狂言,不也就是了吗? 可眼下看老太太这意思…… 萧承光困顿起来:“还请母亲指点。” 余老太君坐直起身来,冷哼一嗓子,不轻不重的,在案上拍了一把:“你们夫妇两个,如今莫不是要以为,元哥儿不是什么好孩子,倒同内宅的姨娘过不去,非要咬死黄氏,不然怎么会告到我的面前来,是不是!” 萧承光和秦氏陡然一哆嗦,连忙说不是。 秦氏柔着一把嗓子:“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元哥儿好歹叫我一声舅母,黄氏口无遮拦,自然是她冲撞了元哥儿,何曾是元哥儿攀诬她去的。” 她倒是个会说话的。 老太君揉了一把眉心,抬眼去看萧承光:“你怎么说?” 特意提这茬子事儿…… 他一时蹙拢眉心:“内宅事,儿子实在混沌,还请母亲教我。” 秦氏一听这个,即便是素日没有心眼的一个人,也听得出,这话里有话,老太君分明心里有别的想头了,才会言有所指。 她若聪颖些,再善解人意些,此时也该明白的,可她偏偏…… 于是她忙学了萧承光的语气与口吻,也同老太君做一礼来:“请母亲教我。” 老太君见他夫妇两个这样,心中憋着的一口无名火,霎时消褪大半。 她面露无奈之色,摆手才叫两个人坐下说话。 “这么大的家宅,人多,口杂,一个人,一张口,一口一言,从来最难约束的,便就是口舌,然则外头的长随小厮,内宅中的使唤丫头与婆子,便有不好,发落出去,同主家原是没有相干的。” 余老太君眉目再一凛:“黄氏为妾,自是你们的奴婢,可却也是你的枕边人——大郎,你的枕边人言辞不当,有失体统,这该是谁的过?她若一日祸从口出,这祸事,又该谁来担待?” 萧承光倏尔面上一凝:“母亲的意思——” “元哥儿年少有为,新科登榜,本该是钦点的探花郎,风光得意,可为着他是萧家的孩子,更为着他的文采斐然,才高八斗,他的探花郎,如何没有了的,你倒不如我清楚?” 崔家。 眼红心热的。 朝堂之上的你死我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而他府中,也安生不下来。 萧承光眸色暗了暗:“既这么着,倒不如,就此将她发落出去,对府中众人,也是个警醒。” “你为此事将她发落了,元哥儿又要落个什么名声?我好好的外孙,倒叫黄氏连累了?” 余老太君气笑了:“你带兵打仗一把好手,朝堂之上更不惧人言与阴谋,回了家,便成了没主意的蠢货!” 这话多难听呀。 萧承光这么大个人了,像个孩子似的,叫老太君指着鼻子骂。 秦氏坐立难安,一时怕老太君气坏了,一时又怕她骂出更难听的话来,左右想了想:“不如这些日子,叫黄氏禁足在潋滟阁中,我今儿就打发人去把孙妈妈叫回来,再叫孙妈妈日日到潋滟阁去教她规矩,也不必提元哥儿之事,只说昨夜荷花池边事,她口无遮拦,言辞无状,冲撞了燕燕,偏生不肯安分,又闹到我跟前,哭天抢地一场,惊着了我,母亲觉着可好?” 她的确是言辞无状。 老太君面色舒缓下来:“你拿主意吧。” 这就是允了,且还算是满意。 秦氏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看向萧承光,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于是她长舒口气:“那就这么办着,过会儿我就打发人去叫孙妈妈。” 如此倒也算勉强揭过去。 秦氏噢了声,一时想起萧宝娴来:“娴儿要到母亲这儿来抄经,我想着,这段时间,不如就叫她跟着母亲,黄姨娘既要学规矩,总不好叫娴儿一旁看着,到底是她姨娘,如今孩子大了,总要给她留些体面,母亲说呢?” 余老太君对萧宝娴显然没有更多的耐心,摆了摆手:“她也这么大了,燕燕一向自己住在云泽院,住了这么些年,我看也挺好。” 这就是不叫萧宝娴再跟着黄氏住潋滟阁了。 秦氏摸了摸鼻尖儿:“那我吩咐人收拾个敞亮的院子,今儿就给娴儿挪地方。” 余老太君才又嗯了声。 一时说起儿女的事情,她想起另一宗来,斜了眼风扫量萧承光:“我想着,你们夫妇如今这个年纪,再想生个嫡子,只怕艰难。如今正嘉年纪大了,也该给他议亲了,年前我就想,等今年他从边关回来,无论如何要把他留在家中住上半年,相看好了人家,亲事说定,再说其他。” 一时说嫡子,一时提起正嘉…… 秦氏自己对这个倒没什么多心的,她目光闪了闪:“母亲是想叫正嘉正式过到我的名下来吗?” “不单是正嘉,还有正阳。” 余老太君对她的反应和态度显然满意:“从前许氏刚生正嘉时,你还年轻,大郎不肯把他记在你名下,我也不说什么,后来再有正阳,又想着,他哥哥尚且没记在你跟前,单把他记在你名下,怕正嘉心里有什么。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国公府里,总要有个嫡子才好,也省的外头的那些老不死,总要觉得国公府无后嗣承继,倒要来踩上我们一脚。” 第23章 莺鸣柳 第二天萧宝燕起了个大早,原本她从南风那儿听说了,秦氏今儿还要料理黄姨娘,还要给萧宝娴挪院子,她不大放心,就怕黄英和萧宝娴再闹。 但又听说孙妈妈昨儿后半夜就已经从家回了府,这才放下心来,领了还珠和云珠两个人,便要出门去。 萧宝燕出府一向是从府中后门走,那个小门紧挨着如意大街,从门上出去,穿街而过,就能到京城中最热闹的四方市。 可今日她才领着丫头到后门,远远地,瞧见一袭月白长衫。 萧宝燕眉头一拧。 他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就不愿意再往前。 昨日她错怪了裴净元一场,裴净元好似也有些生了气,后半天祖母把他们和正阳叫去荣寿馆吃香瓜,他同祖母还有正阳有说有笑的,就是不理她。 啧。 古怪脾气,气性还挺大。 不过也正合她心意,不理她才最好,她最怕他痴缠上来。 可是这一大早的,这又是闹哪一出? 她莫名就是觉得,裴净元是在等她。 果不其然,见她站定住,裴净元背着手提步过来,走的倒也不急,就缓步,踩着风,一递一步的。 萧宝燕下意识又往后一退:“你要出府?” 他绷着个脸摇头:“外祖母让我陪你出去。” 萧宝燕就开始头疼了。 祖母的态度,倒是与前世一般无二。 只不过前世她挺喜欢裴净元的,觉得他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就很喜欢跟他一处玩儿。 他才入朝不久,算不上太忙,每日也就是到衙门去点个卯,清闲得很,到了年终吏部考绩时,才会忙上一阵。 再加上他这出身,这履历,便是他顶头上司,也不轻易拿捏他,是以那个时候,他经常不在衙门待着,倒日日泡在府中。 祖母和父亲不说他,他也乐得清闲,就陪着她们一处玩闹,或是指点正阳的功课去。 以前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狗东西,不好好在衙门里当差,泡在府上,邀买人心。 他正经挺有分寸的。 吏部六品主事,横竖部里头一个萝卜一个坑,又是官家钦点的他,谁也挤不走他。 他惦记着将来要认回身份,与其在吏部削尖了脑袋打拼,真不如在国公府同府上众人打好关系。 孰轻孰重,再没人比裴净元拎得更清楚。 而那时祖母是高兴地,只要每每见她与裴净元亲近,祖母都喜笑颜开。 今生不同了。 她从一开始,就想躲着裴净元,祖母那样英明,一定早看出来了。 萧宝燕深吸口气,缓了缓神:“我要出去逛街,姑娘家贪吃贪玩,你确定你要陪我去?” 裴净元挑眉,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贪吃,还贪玩?” 她是把自己给说成了不学无术的小废物了吗? 萧宝燕后槽牙一紧,真是很想咬人啊。 “跟你有关系吗?” 裴净元眯了眼,神色肃了肃:“昨日之事,我觉得,我已经跟你解释的很清楚了。” 萧宝燕面上一怔:“什么?” “你昨日气性那样大,却实则是误会了我,我没要你赔礼道歉,你今日反与我冷言冷语?” 裴净元又啧声咂舌:“燕燕,你这是跟谁学的?” 他总爱叫她燕燕,透着说不出的亲昵,可她很不喜欢。 这总让她想起前世——他那时候强势的很,她被迫承欢,他大约高兴起来,又柔情蜜意的,整个人几乎掐出水来,便最喜欢窝在她肩颈处,紧紧的抱着她,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叫燕燕。 明明最亲密无间,两颗心却渐行渐远。 他知道,她也知道。 那时彼此之间,横着人命的。 萧宝燕不欲与他逞口舌之争,下巴一抬:“昨日在荣寿馆吃瓜,我瞧表哥倒不大爱搭理我,如今却又嫌我冷言冷语?” 她嗤了声,双手紧紧地环着自己的双臂。 裴净元眸色一沉。 那是防御的姿态。 她在防着他,他却不知她防范什么。 萧宝燕哪里理会他的这些小心思:“我与表哥,井水不犯河水才最好不过,你总缠着我做什么?” 他还真没想缠着她。 初见她,觉得她娇俏可爱,明明是最柔善的小白花,偏要装作黑心莲,大概是怕他长住国公府,在外祖母和舅舅面前,抢了她的宠爱去,小姑娘家,总是有这许多小心思的。 后来接触下来,他莫名在她身上,能看到母亲的影子,尽管关于母亲的一切,他都是从舅舅那里听来。 昨夜荷花池边他拿了萧宝娴,这姑娘领着丫头,横冲直撞,一点不避嫌,非要凑热闹,他更觉得有趣得紧。 明明抗拒他,排斥他,却又在黄氏口出狂言羞辱他时,出言维护。 好矛盾的一个小姑娘。 眼下她站在他面前,说他缠着她—— 裴净元嗤笑一声。 那声音很低,却正好足够钻入萧宝燕耳朵里去。 她几乎在霎时间,就听明白了那一声浅笑中的讥讽:“你嘲笑我?”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总缠着你?” 这个人…… 有病! 萧宝燕一跺脚:“那我要出门了,你不许跟上来!” “那可不行。” 裴净元噙着笑,有些说不出的风流:“我没法子跟外祖母交代。” 呸!都是借口。 萧宝燕气急,却又很快能够冷静下来。 她被裴净元气的跳脚,裴净元冷眼看着,她不就跟个傻子一样吗? 于是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如此几次:“你非要跟着我出去是吧?” 裴净元再挑眉,态度坚定的很。 他从来是如此。 他想做的,谁也拦不住,哪怕是她。 “我今天打算去莺鸣柳,你去不去?” 裴净元的脸,登时就黑透了。 他欺身再近前,一把抓了她手腕,手上上了力道:“谁带你去的那种地方?” 京城之中,最大的秦楼楚馆,烟花风流的好去处,莺鸣柳,这名字就足够轻佻。 她堂堂沛国公府的嫡姑娘,竟大言不惭,青天白日,说要去逛青楼! 裴净元捏着她的腕子,再用力些,她纤细的手腕怕都要被折断。 他一开口,阴恻恻的:“燕燕,谁带你去过莺鸣柳?” 第24章 与他有关吗 临街的一座三层高的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萧宝燕垂头丧气的吃茶,眼睛时不时的往楼下瞥。 裴净元坐在她对面,就那么看着她,心不在焉的,一口茶点都未碰。 他挑眉。 小姑娘爱吃甜食,这两日在外祖母那儿吃饭,吃瓜,他留了心,能看得出的。 是以方才叫上茶后,他特意多要了两样甜口的茶点,她倒一下也不碰。 她果然是扯谎的。 哪里是要去什么莺鸣柳,不过是想着官员不得狎妓,拿这个做借口,也是存了心来恶心他而已。 可她要去做什么? 不像是要出来玩儿,一定是有什么事。 裴净元心念一动:“你……” 他才要开口,坐在对面的萧宝燕一眼横来,丢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满脸都写着“不要跟我说话”。 裴净元一愣,旋即又笑了。 正说胡间,他突然就见萧宝燕眼皮一动,莫名的激动起来,而她视线——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看,高辕马车正徐徐驶过。 前有导车,后有从车,随行护卫身穿明光铠。 大内禁军。 裴净元面色一沉:“你今天,是打算跑出来看朱信琪的?” 萧宝燕猛然回神,瞳仁一缩。 他还真是有恃无恐。 出门在外,也敢直呼皇子名讳。 她咂舌,嘴角刚一抽动,旁边儿那桌上一个圆脸中年男人的声音先钻进了耳朵里来:“瞧见没有,多气派呀,便是未来的太子爷,怕也就这阵仗了吧?” 他同桌身量略矮小些的方脸男人一听这话,端着茶杯,挪了挪,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圆脸男人仍不自知,侃侃而谈:“要我说,这位三皇子,八成就是未来的太子爷,身领皇命出去办趟差,动辄便有大内的禁军随行,我听说可是官家钦点的人,到底是元惠皇贵妃的养子,身后靠着沛国公府——” 他执盏吃茶,一口热茶下了肚,意犹未尽,又吃一口,便要再说。 那方脸男人显然不敢再听他胡说八道,声儿一沉:“你不要找死。” 萧宝燕眼角一抽,才要转身看裴净元脸色,忽而惊堂木响,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循声望去,是这二楼正中的说书台上,鬓边已生华发的老者正好开口,讲的,便是沛国公府与朱信琪。 “话说当年,太祖皇帝兆阳起义,一路开疆扩土,御极称帝,麾下八员猛将,一一封王。” “又一年,沛王萧胜上书请辞,卸去兵权,再过三月,萧胜再连上奏折,请太祖皇帝收回他的王爵封赠。” “太祖皇帝自然不允,萧胜也为此将其余七王得罪了个干净,可谁又能想到,半年后,太祖皇帝圣旨下达,改沛王为沛国公,令爵位世袭,赐丹书铁券。” “至于太祖登基的第二年,韩、兴、代、忠、勤五王叛乱,兖卫二王并沛国公率兵镇压,后五王事败,被削爵斩首;” “四年,兖王旧疾复发,不治身亡,兖王膝下无子,朝廷收回王爵封赠,赐了兖王独女一个郡主的名号,又恩赐王府女眷原府而居,每岁自大内赐金一百锭,银一千两;” “第五年,卫王世子言辞狂悖,妄议储位,太祖龙颜震怒,下旨斩立决,又累及王府,改封卫王为卫国公,再三月,张贵妃毒害中宫,畏罪自缢,卫国公府无一幸免,满门抄斩;” “至此,开国八王,便只余沛国公萧胜一人。” “彼时西境与北地战火纷纭,廷正值用人之际,太祖皇帝令沛国公萧胜统帅三军,平定四海。” “自此后,至太宗、孝宗、明宗,再到今上,沛国公府历经五朝,地位超然贵重。” “今上御极,后宫萧贵妃,便出自沛国公府,只是可惜这位贵妃娘娘红颜薄命,为今上诞下一个死胎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四年时间,撒手人寰,今上追为元惠皇贵妃,葬入泰陵中,来日,是要与今上死同穴的。” “咱们今天要讲的这位三皇子,便乃是昔年今上后宫一个美人难产生下的皇子,今上为解皇贵妃丧子之痛,将这位三皇子记在皇贵妃名下,算作皇贵妃之子,如今皇子渐次长成,深得今上信任倚重,月前西北大旱闹灾,三皇子领皇命钦差而往……” 萧宝燕没再听下去,揉了把耳朵,暗道不好。 果然她抬眼去看,裴净元面色铁青。 姑母没有生下死胎,那个孩子,就坐在她眼前,正经八百的皇室血脉,官家骨肉。 今日信琪哥哥的所有风光,本都该是他的。 什么风光气派,什么储君之风范,若不是崔皇后手段阴毒,以死胎将裴净元换出宫外,哪里有信琪哥哥的事儿。 “裴净元,你……” 裴净元眼皮一抬,眼风又扫过楼下,那高头大马,早已经驶出他们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只留下街头百姓,交头接耳,兴致勃勃的议论着什么。 或羡艳,或崇敬的。 裴净元一合眼,缓了两口气:“你是要出来看朱信琪的吗?” 她是。 但傻子才承认。 萧宝燕连连摇头:“我一个闺阁女孩儿,怎么知道信……三皇子的行踪,你想多了。” 他没多想。 小姑娘不大会扯谎。 撒起谎来,下意识便要眼神闪躲,小脸儿红扑扑的,十足的心虚模样。 “是吗?” 他似笑非笑,扯动着面皮:“朱信琪不也是你表哥吗?” 可其实算哪门子表哥呢,一点儿血亲关系都没有的。 他的生母是官家的王美人,官家这些年,也没有瞒过他,哪怕他从出生就养在姑母身边儿,可事实上,官家也没真拿他当姑母的儿子看待。 也许是因为,他没能替官家留下姑母吧。 萧宝燕眼皮一垂,敛去眼底的情绪:“关你什么事。” 裴净元胸中憋着一团火,他说不清是从何处而起的,只知道,到眼下,又听见小姑娘这句“关你什么事”时,那团火,烧的愈发烈,他整个人,都要灼伤了。 “你的事,与我无关,与朱信琪有关吗?” 第25章 齐世子 凭什么总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呢? 前世就是这样的。 如今还这样。 萧宝燕心里来气,脸色就不大好看。 她捏着面前素净的青瓷小杯,给自己壮了壮胆:“三皇子的确算我表哥,毕竟是从小养在我姑母身边的孩子,但他是个皇子,自与我们又不一样的。” 她拿下巴尖儿去看人:“表哥你读书读傻了吗?这样直呼人家名姓,若然给人听去,你就是大不敬之罪。” 萧宝燕确信他没看错,裴净元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不屑。 他的确有资本不屑。 朱信琪与他,在官家心里,孰轻孰重,她早就知道了。 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他如今不是皇子,没有那个名分,他是该藏在暗处的,凭什么这么嚣张? 裴净元一直都没搭理她,但视线始终停在她身上的。 她所有的情绪,逃不过他的一双眼。 其实他觉得这个小表妹已经很厉害了,至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这样金贵的出身,人前人后,却还晓得要掩饰自己的情绪,这就已经很难得。 只不过她技巧没掌握,太拙劣了。 “是还珠和云珠替你打听的朱信琪行踪吗?”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萧宝燕几乎拍案而起,要不为着这是在外头,她真想一杯热茶泼到他脸上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胸膛处剧烈起伏:“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你听不懂吗?” 兔子急了。 裴净元噙着笑,唇角略略上扬些:“燕燕,他若算你表哥,你同表哥亲近,原无可厚非,可你偏又说,他与你是不一样的,那你私下里打听他的行踪,又跑出府来看他,成什么体统?” “你——” 可萧宝燕的气焰,很快就不见了。 她太了解裴净元了。 他认准了,笃定了,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 “表哥,你才住进我们家第三日,就这也要管,那也要问,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些吗?” “我住在萧府,是你兄长,你行为不端,我自然管得。” 裴净元抬手吃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清冷:“离朱信琪远点。” 萧宝燕一惊。 他是在防着信琪哥哥吗? 她一时蹙眉:“你跟我说这个,不合适吧?你是我表哥,他也是我表哥——” 她把尾音拖一拖,啧两声:“你住在我们家,倒要我们同三皇子保持距离?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他不是元惠皇贵妃的亲生儿子。” 裴净元咬重了话音,可他究竟想咬重哪一个字,萧宝燕竟一时没能听得准。 “你……” 萧宝燕正要开口,身后一声带着不确定的声音飘飘入耳:“燕燕?” 她一怔,回头去看,小脸儿登时就垮了。 裴净元挑眉,顺势看过去。 年轻的郎君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身姿英挺,通身华贵,气度实在不俗。 他不动声色拢眉,原本拿在手上的茶杯,放回去,磕碰到桌面上,闷响了声。 萧宝燕站起身,挪出去,迎了两步:“齐二哥哥,好巧。” “是挺巧的,我在楼下见了你们家的马车,想着也许是你,就上来看一眼。” 小郎君脚下轻快,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前阵子说你不小心落了水,我一直想去看看你,又怕不方便,我大姐姐在家中待嫁,三妹妹又叫太后拘到了宫里去陪着,竟也不知你好不好,眼下瞧着,你大好了?” 萧宝燕眼皮跳了跳,笑着说是,只是那笑容细看时,分明透着疏离与客气。 对面站着的小郎君浑然不知一般,又要开口。 萧宝燕忙拦了他的话,扯上裴净元来挡:“齐二哥哥,这是我表哥,新科鸿胪裴净元。” 说完了,才侧目去看裴净元,转过头的时候,因背对着那小郎君,她甚至朝裴净元挤眉弄眼了一番:“表哥,这是南平郡王府的世子齐嘉宁。” 他的小表妹,挺招人的。 一个朱信琪还没问清楚,又来了个南平郡王府的小世子。 她挤眉弄眼的,分明是不太想理会齐嘉宁。 偏又一口一个齐二哥哥。 啧。 裴净元连动都没动,就那么直挺挺的坐着,抬眼再看齐嘉宁。 齐嘉宁也在打量他,不过眼底倒是一片清明。 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裴净元心下叹了一声:“齐世子。” 齐嘉宁一愣。 初次见面,这礼数…… 他啊了声:“日前便听闻国公爷要接了裴鸿胪到国公府去住,先前我们还商量着,要在诗社请了裴鸿胪一聚,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上了。” 诗社? 富贵人家的郎君们永远不懂得居安思危,成日家招猫逗狗,似齐嘉宁这样的,算不得纨绔,至多是——努力的朝着文采斐然的才子之路走去的? 裴净元笑了笑:“我作诗不太成,回头若去了,怕要让世子见笑的。” 年仅二十的二甲头名,说他不太会作诗。 齐嘉宁眸色凝了凝,深望了他一眼,便再不与他寒暄。 他转头又去叫萧宝燕:“前些日子我二叔去了一趟南边儿,带回来好些珍珠,我给你留了一斛,过两日给你送去,还有两对儿琉璃的耳坠子,那是从一个胡人手上买来的。 前儿我去四方市,一时见了,虽不是顶名贵的,但少有稀奇,想着给我大姐姐和三妹妹买回去,就给你也买了两对儿。” 他热情洋溢。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他这份儿热情,委实叫萧宝燕无措啊。 萧宝燕不免头疼。 齐嘉宁从小就喜欢找她玩儿,他爹是南平郡王,娘是永宁侯府的嫡女,偏祖母与永宁侯府的老夫人,几十年的交情,是以每每齐嘉宁登门,祖母拿他当自家孩子一样,竟也不说什么。 等到年岁渐长,他也不收敛。 萧宝燕还记得,前世便是裴净元进府的这一年里,到了七月,南平郡王府的大姑娘出嫁,郡王妃在城郊办了百花宴,宴上男女未曾分席。 后来年轻的郎君与姑娘们一处捶丸,有个彩头,是郡王妃昔年嫁妆箱子里的一根赤金红宝石簪。 那场捶丸齐嘉宁赢了,那根簪,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到了她的面前来…… 第26章 我教你 南平郡王是个很特殊的封赐。 郡王爷的生母,是先帝的胞姐寿安长公主,一辈子,就得了郡王这么一个儿子。 寿安殿下在郡王爷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撒手人寰。 先帝自幼便与殿下感情甚笃,亲为殿下操持丧仪,辍朝三日,后来,就破例封赐了这个郡王的衔儿。 南平郡王身上本就流着朱家的血,御史言官起初还敢上折进言,后来看先帝态度坚定又强硬,时间久了,也没人敢再说什么。 原本郡王与郡王妃头胎得的就是个儿子,只是长了半岁,被一场风寒给带走了。 后来便先得了大姑娘,才再有的齐嘉宁。 也就是萧宝燕出身尊贵,她的嫡亲姑母,又是天子的心头肉,从小到大,京城之中,她横着走都没人敢说半个字。 国公府里老太君手把手的调教,大概唯恐她养歪了,学坏了,才教的她知书达理,淑婉柔嘉。 所以当年南平郡王府的小世子追逐在这位国公府嫡女身后满街跑,众人竟也只当做小孩子间的趣事,倒说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连郡王妃,那一向眼高于顶的永宁侯府嫡女,每每提起,竟也是笑说一场。 后来两个孩子长大了,齐嘉宁一点儿不收敛,郡王妃也没管教约束过。 于是众人便开始揣测,也许,两家人早就相看好的,郡王妃对萧宝燕极是中意,无论出身门第,还是样貌品性,所以才从来不挑剔。 而前世里,一直到齐嘉宁在那场百花宴上,把那根簪子送到她面前,她不敢接,再三推辞后,大约过了五六日,郡王妃就找上了门来…… 南平郡王府和他们沛国公府生出嫌隙,以至于后来崔氏挑唆着黄姨娘口无遮拦,将父亲醉酒后的无心之言大肆宣扬时,南平郡王府反倒要上前来踩上一脚。 祖母同郡王妃的亲娘几十年的交情,气的卧床不起,侯府的那位老夫人亲登门来看过,祖母也一概不肯见。 如此算是彻底的生分了。 若是要这样算起来,一切祸根,竟都是从她而起——是因祖母曾为她,拒了南平郡王府的婚事。 萧宝燕拢眉:“我大哥哥上个月也托人给我送回来两副琉璃的耳坠子,还有一对儿套镯。 可我戴了两日,还是觉得不喜欢,倒不如翡翠玛瑙一类的讨喜。 二哥哥的还是留着吧,给了我,我也不戴,白浪费了。” 她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把拒绝的话说的和婉极了:“祖母前两天才往我屋里送了两斛南海珍珠,我还发愁没地方用呢。 如今年纪又大了,不好再往鞋头缀珠,现下还放在我的妆奁匣子里,你快不要再给我塞了呀。” 小姑娘尾音上扬,说不出的娇俏。 分明是拒绝人的事儿,可话到了她嘴里过一遍,就连被拒绝,好像都没那么难受了。 裴净元不动声色的听,临了了,挑了眉。 他顺势再去看齐嘉宁,果然,被拒绝的人还傻乎乎的笑,连一点儿难过与尴尬都不曾有:“那也行,既你不喜欢,也不缺,那我就回头再得了别的稀罕物,再给你送去。” 他一面说,一面退了两步:“我父亲陪我母亲到城外的道观去打蘸了,住了两日,今儿该回来,我得去迎他们,改天再找你玩儿去。” 萧宝燕心说你可千万别来找我玩儿,面上却不好表露,只盈盈笑着应了他的,便目送了他离开。 等人下了楼,他探头探脑的从窗户往外看,确定齐嘉宁上了郡王府的马车,而马车又缓缓驶离,她才彻底放心,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 裴净元把先前的青瓷小茶杯把玩在手里,滚了两滚,见她如此,不免好笑:“你到底是想拒绝人家,还是欲拒还迎?” 萧宝燕眼皮一跳。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冷眼剜他:“哪个欲拒还迎了?” “你既不喜齐嘉宁,就不要一口一个齐二哥哥,引人误会。” 手上的小茶杯又重重放回去,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是不怎么高兴的。 可他生什么气? 又同他有关系了? 裴净元点了点面前桌案,拉回她的目光:“你要拒绝人,还要笑着拒绝?推辞的话,叫你说的,倒像是在撒娇。你没瞧见齐嘉宁方才喜笑颜开的模样吗?” 好像是有点儿…… “扬手不打笑脸人,他又从小就常来我们家,两家人交情又好,祖母跟他外祖母几十年的交情摆在这儿,你叫我冷言冷语的去挤兑人吗?” 她小脸儿一垮,有些丧气:“我干不出来。” 对着别人干不出来,挤兑他倒是一手的好本事。 裴净元啧了两声:“我是你亲表哥,他跟你再亲近,近的过我了?” 萧宝燕抬眼:“又跟你有关系了?” “从我进府,到现在,你哪一句话不是在挤兑我?” 裴净元是有些生气的,可气着气着,气笑了。 他也没得罪过她,小姑娘娇俏,他甚至带着些怜爱的心思在看待她。 娇滴滴的掌上娇,一家子爱她如掌上明珠,她就该天底下最好的来相配。 而他,其实也十分乐意把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去。 只是奈何小姑娘偏偏不领情。 若是不领所有人的情,也罢了,这唯独不领他的,他就有些气不过了。 “我和朱信琪比,你说他是皇子,出身高贵,我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 他拿手肘往桌案上一撑,手心儿朝上,托着腮,好整以暇的看她:“我与齐嘉宁,又差在了哪里?” 差在目下的出身上。 但这话萧宝燕真说不出口。 裴净元那种似笑非笑,眼风略略扫过的模样,其实就是在威胁人。 一句话说的不合他心意,他是要暗地里使手段,整治人的。 她太清楚了,当然不敢说。 “这有什么可比的啊?” 萧宝燕别开眼,只管打岔:“你们俩又不是一个路子上的。” “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对人家和颜悦色却偏要挤兑我,再告诉我,为什么跑出来偷看朱信琪,我就教你个法子,叫齐嘉宁不再纠缠你,划算不?” 第27章 盛装打扮 那倒也不必? 萧宝燕捧着茶杯吃两口,小声嘀咕着:“吃茶都堵不上你的嘴,瞎打听什么呀,讨人嫌的。” 裴净元其实能听见,懒得跟她计较,反有心揶揄:“你说什么?” “没,我没说话。” 小姑娘偷偷看他,却正好一眼撞进他眼底的深邃中。 裴净元不轻不重的嗤了一声:“那这买卖,你做吗?” “很是不必。” 萧宝燕下巴一抬:“我有什么,自也去回了祖母,有祖母做主的,很用不着我私下里自己动心思,更不必表哥教我什么稀奇的法子。” 她倒跟齐嘉宁,挺能凑一对儿的。 齐嘉宁那干干净净的眼神,一看就是和满家庭,拿蜜灌着养大的,没经过什么乌糟事,看什么,都是透亮的。 这小姑娘也是。 心思澄净的厉害。 裴净元失笑着摇头:“你说得对,你有什么,也有外祖母和舅母给你做主,用不着你自己来,倒是我,险些错了主意,引着你走歪路了。” 萧宝燕一抿唇,再吃两口茶,别开了脸去,不再看他。 “可我真是想知道啊——” 裴净元的声儿轻飘飘的,也落不到个实处去。 想知道什么呢? 他才进府三天,对她的事,就这样感兴趣。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打从那日出了一趟门,却没能见到朱信琪,萧宝燕就把自己窝在云泽院,三五日都没再出门。 除去到老太君那儿请安吃饭,便是到上房院去陪着她母亲。 余下的人,便一概都不见。 裴净元打发了人来问了两回,甚至还塞了封信,问她如何在自己家里,却要费心躲着。 真是自作多情。 萧宝燕看过,就着没燃尽的烛火,就烧了,连句话都不回他。 偏巧到了这一日后半晌,外头送了帖子来,桃花笺上书的簪花小楷,看着就极清丽雅致的。 等拿在手上瞧,才知是南平郡王府的三姑娘,荣嘉县主齐莹真下的请帖,说要请了众人到郡王府去,吃上一日的酒,点上两折子戏,好好的热闹上一天。 齐莹真从来是个最闲不住的人,这京城贵女之间,十次的宴,得有七八次,都是她牵头做的。 她被太后娘娘召进宫,在宫里陪了好些天,大概其是闷坏了。 宴就在明日,昨儿下了一夜的雨,瞧着今日天也是阴的,一抬眼就可见一团团的乌云悬在头顶,只怕还要接着下。 下几场雨,天就凉了。 天凉爽,赴宴很是合适。 萧宝燕把帖子接了,打发还珠去给赏钱。 丫头一时没挪动:“姑娘,这可是荣嘉县主的宴呀。” 齐嘉宁每每示好,弄得萧宝燕苦不堪言,还珠和云珠日日跟着她,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上个月齐莹真弄了三场宴,她硬着头皮,也就去了一趟而已。 还珠抿了抿唇:“这两日天不好,姑娘前些时日才落水,不然就回了,只说还是没痊愈,遇上这样的天气,吃了风便要头疼,想来县主也不说什么了。” “没事,这个宴,我得去。” 萧宝燕笑着起了身,把那桃花笺的请帖收好了:“你只管去回莹真的丫头,我自有我的分寸的。” 她有极要紧的一件事,要办的。 等到了第二日,萧宝燕早早的就起了身,梳妆打扮,极用心的。 她以往不大在这些事上费工夫。 天生丽质的姑娘,便是粗布麻衣,不施粉黛,站在人群里,也是最夺目,最耀眼的一个。 云珠见她在妆奁里挑挑拣拣,选了半天,便笑着揶揄她:“姑娘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要去拔头筹的。” 还珠啐她:“你就胡说吧,叫老太君听见,不剥了你的皮,拔什么头筹,快闭嘴吧。” 萧宝燕正好选了一对儿红玛瑙的耳坠子,对着铜镜自个儿戴了。 她生的白,那红玛瑙颜色极正,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的。 “你们两个有这会子揶揄我,说话的工夫,倒不如去看一看,我的车子可备好没有,我早起要的一碗云吞火腿粥怎还不端过来,可见我是太纵着你们了?” 于是两个丫头又笑着告罪,一溜出了门去,替她看车子,替她催那碗粥。 等从云泽院出了门,又去荣寿馆回过一趟,一出来,谁知道正好遇上裴净元,他身边儿还牵着萧正阳。 裴净元几日没怎么见她,今日一见…… 他进府的头三日,小姑娘都不曾盛装打扮,便是寻常在家的模样,清水芙蓉一般的雅丽。 今日盛装起来,摇身一变,却又做了人间富贵花。 是了,正是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裴净元笑,低头看萧正阳:“你阿姐好不好看。” 萧正阳红着脸儿说好看:“阿姐要出门吗?” 萧宝燕懒得理裴净元,只问萧正阳:“你怎么在这里?” 萧宝燕头一歪:“这几日都是表哥送我学里去的,一路上我还能叫表哥指点我功课。” 他倒闲得很。 同前世一般无二。 到了衙门里点过卯,没什么正事儿就跑回来,在宅门里厮混。 方便他收买人心。 看来她这个傻弟弟,是已经被他给收买了的。 萧宝燕哦了两声:“那你快去学里吧,进学可不能懈怠,莫要迟了,夫子要罚你。” 小团子软着声儿说知道,又偷偷的多看她两眼,见她低眼看来,忙又往裴净元身边儿缩了缩。 萧宝燕一拧眉。 这两天就顾着躲人了,倒差点儿把小团子给忘了。 他如今已经记在了母亲名下,那便是她嫡亲的弟弟,总这么着,不成样子,她非要弄清楚,究竟惧怕她什么不可。 那头裴净元把人望进眼中,看了个心满意足,噙着笑叫她:“不躲着我了?” “表哥想是多心了,我没躲着你,这里是我家,我又为什么要躲着?” “嘴硬。” 他牵着萧正阳的手,把她去路也挡住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萧宝燕掀了眼皮过去:“表哥快送正阳学里去吧,别耽搁了他上课。” 可是他一动也不动的:“你不是又要跑去偷看谁吧?” 第28章 往哪儿跑 自来都是女为悦己者容。 这小姑娘上次跑出去,要去偷看朱信琪,但那日也未曾见她这样隆重。 八成是打算偷偷的躲在一旁看,朱信琪是钦差行驾出行,也看不到她,打扮的太过,出了门,反倒惹眼。 今日—— 裴净元眸色一暗,手上失了些分寸,捏着萧正阳的手一紧:“跟人约好的?” 萧正阳吃痛,忙把小手往外抽:“表哥,你掐着我了。” 他声儿小小的,裴净元意识到自己失态,拍了拍他的头。 萧宝燕瞧着时辰不算早,再要耽搁,她便入席要晚了,倒叫人说她拿乔托大,她是最听不惯这些话的。 裴净元像个拦路虎似的挡着,她不说,只怕他是不肯让路了。 她做了深呼吸状,定了定心神:“我去赴荣嘉县主的宴,表哥快让开路吧,耽搁了时辰,她们要拉了我罚酒的。” 裴净元起先怔了怔的,后又想,女孩儿们一处的宴,自然是百花齐放,她便打扮的隆重些,也应当。 于是让开了路,叮嘱了她席上少吃酒,目送了她走远,才重牵起萧正阳的手,往学堂里去。 可才走出去三步不到呢,猛然又站住。 萧正阳困顿,抬头看他:“表哥?” “荣嘉县主的宴,南平郡王府齐家的宴?” 小团子啊了声,歪头看他:“是呀,便是郡王家的三姐姐呀,阿姐自小便同她一处玩的,她每回有什么大宴小宴,总是第一个给我阿姐下帖子的。”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明知是要去齐家赴宴,还如此盛装打扮? 他的小表妹,想干什么? “正阳,今日学堂里,我替你去告假,带你去个地方,去不去?” 萧正阳一愣:“无故告假,夫子生气,告诉祖母和父亲,我要受罚的。” “不妨事,有我呢,替你兜着,你跟不跟我去?” 他循循善诱的口吻,很容易叫人上钩,更何况萧正阳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只是许姨娘素日教他,与人相处,说话办事,该多留个心眼子。 他是国公府的孩子,便是个庶子,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前些日,行过了礼,开了宗祠,他记在了母亲名下,姨娘说,往后他就是国公府的嫡子,与从前,更是不同。 他虽懵懂,却时常谨记着。 哪怕眼前站着的,是他觉得相当亲厚的表哥,也是要将姨娘的教导,高高举在头顶的。 是以他犹豫了下:“表哥要带我去哪里?去做什么?” “齐嘉宁之前约了个雅集文会,连着办三日呢,就在他们府上,都是些文人雅士,或是饱学之士,于你读书进学,也会很有助益,你随我去听一听,也长长见识。” 萧正阳眼中一亮。 他年纪还小,大哥又常年不在京城,以前他是庶子名分,别人家有什么宴,也很少把请帖送到他这儿来。 他所能走动的,至多也不过与国公府交好的人家。 那些打小一处玩,一起长起来的孩子们,若要宴请,才给他下帖子请他去。 祖母为这个同父亲生过几场气,后来也看开了。 “那我听表哥的。” “正阳真乖。” 裴净元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得逞的奸诈敛去,没叫他的小表弟看去。 他又揉萧正阳的小脑袋,心满意足的,眼风不自觉地瞥向先前萧宝燕匆匆离去的方向。 往哪儿跑? · 南平郡王府也坐落在崔玉坊中,与沛国公府不过两街之隔,相距并不算远。 齐莹真远远地瞧见萧家的马车,面上一喜,原本正与什么人说着话,便撂开了手,略一提裙摆,三五步下了台阶,就立在石狮子旁等着。 萧宝燕从马车上下来那会儿,她特意上前去,小手一递,笑盈盈的:“我还以为你临时变卦,不来了呢。” “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昨儿既说了要来,自然是要来的。” 人下了车,齐莹真才见她通身打扮,挤眉弄眼的拿肩头去撞她:“今儿是怎么了?” 萧宝燕笑而不语,拉了她一道上台阶,一递一步进门。 齐莹真本来就是在府门上等她的,这会儿她来了,迎客之事,自不必她亲自来。 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就进了府中去。 “你给苏家下帖子了吗?” 穿过一处假山,眼看着要到齐莹真素来设宴的小戏台时,萧宝燕脚步略放慢了些,没头没脑的问。 齐莹真显然一怔:“你落水一场,脑子也进水啦?给众人都下帖子,我倒不给蕙如送请帖去吗? 刚才她还说呢,自那日你落水后,她总觉着对不住你,要不是拉了你荷花池边嬉闹,也不会害你失足落水。 本来想到你床前去瞧,偏为着这事儿,她母亲带她到你祖母和母亲跟前告过一回罪后,就将她拘在了家中,不肯叫她出门。 这回要不是我给苏府送帖子,她母亲还不叫她出门呢。” 萧宝燕眼神冷了冷:“这有什么好对不住我的,她要真觉得对我不起,倒不如自个儿也去跳一回荷花池,才显得诚心呢。” 齐莹真没大留神她神色变化,只听她语气玩笑似的,就真当她玩笑一句,还拍她呢:“蕙如是个胆子小的,这话你可别跟她说,把人给吓坏了,还不是要你去哄吗?” 她哄? 她是该好好哄一哄。 萧宝燕欸了声:“正宴还早,你每次都把宴开在戏台这里,有意思没意思啊。” “这不是还请了戏班子进府吗?我已经替你点了你最爱的《白兔记》,叫他们挑两折来唱。” 萧宝燕兴致缺缺:“今儿把宴挪到你家荷花池旁去?” 齐莹真这时才隐隐感到古怪:“你想什么鬼主意?” 她摇头:“下了两日雨,今儿难得放晴了,雨后晴空天最好,我家荷花池旁便连空气里都透着一丝清甜,咱们是雅宴,成日家在你家戏台这里吃席面,我可早吃烦了。” 齐莹真眼珠子滚了滚,小脑袋一歪:“不对,你有事儿瞒我。” 萧宝燕噙着笑,侧目去看她:“就你多心,人小心眼子倒大,我能有什么事儿瞒你?怎么,你还怕我把你推到池中去泡水不成啊?” 第29章 推人下水 萧宝燕和齐莹真,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三五岁上,都还小,学着外头的小郎君们去上树掏鸟,再不然就非要去打槐花,这种事儿,都是她们俩一起干的。 齐莹真比萧宝燕小了三个多月而已,只她在家中是最小的,进了宫里去,宫里的公主皇子们,也个个都比她大。 后来认识了萧宝燕,年岁差不多,比她大了三个月,她不服气,从小就争着,非要做姐姐。 大人们一处时,听她们孩子气的话,自然只是笑一场。 萧宝燕性子沉稳安静一些,她是个活泼闹腾的,慢慢长大了,萧宝燕也不跟她争,她越发真的拿出做姐姐的款儿,事事都护着萧宝燕。 今日萧宝燕开口,说要把正宴挪到荷花池边上,她虽说是揶揄了几句,临了了,倒也真就顺着她,打发了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去支会了各处,将正宴摆在了荷花池边。 于是原已在小戏楼这里入席落座的姑娘们,又纷纷起身,三五成群的,往荷花池那头挪去。 齐莹真挽着她,两个女孩儿踩着一地的树荫,有说有笑的。 等到荷花池时,远远地瞧见个黄衣的姑娘,身量比她两个都要高一些,细腰腿长。 齐莹真笑着叫了声蕙如,那女孩儿回头来,一眼先看见的是萧宝燕,脸上的表情分明凝滞一瞬,旋即才恢复如常,踩着轻快的步子朝她二人这头步来。 萧宝燕始终保持着微笑,可细看时,其实比平日里多出些淡漠疏离的。 苏蕙如只当不知,上手便要去挽她另一条胳膊:“我被母亲拘在家里好些天,今儿见了你,才算是放下心来的。” 萧宝燕不动声色往外抽了一抽手:“那你怎么不跟着你母亲去瞧我呢?” “去了的呀……”她瓮声,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儿,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当天我母亲就提着我去见了你们老太太还有你母亲,好一通的赔罪,原说要拿我到你床前去赔礼,可你溺水,尚在昏迷,没醒呢,老太太便说不必了。 后来又说是姑娘家的玩笑,嬉闹时脚下打了滑,反倒把我母亲安抚一场,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 那天回了家,我母亲就把我拘起来,不叫我出门了,之后就再没到你们府上去来着……” 她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萧宝燕只冷然听着:“可见你还是不够诚心,若然真的担心我,很该到我床前去看一看才是。” 她顿一顿,眼风扫过去:“我祖母说是玩笑,说是我脚下打了滑——那不然呢?难不成,她要指着你的鼻子骂,说你害我落水,害我险些没了命?” 苏蕙如表情一僵:“燕燕?” 齐莹真这才品出不对来,暗暗的扯了萧宝燕一把:“这是怎么了?好好地,你倒要吃人的模样。” 此时正宴未开,然则头菜已经上了三五道,这便是快要开席了。 各家的姑娘们入席落座,围在荷花池边,热闹,也喜庆。 人多了,才好办事。 萧宝燕反手拍了拍齐莹真手背,把手臂抽出来,又去拉苏蕙如的手:“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苏蕙如想拒绝,心下有些惶惶,可萧宝燕根本不容她反驳,拉了她,就往荷花池边走。 齐莹真盯着她背影瞧,抿了抿唇,一咬牙,横了心,踩着步子,跟了上去。 可她知萧宝燕心性,又不敢跟的太近了。 萧宝燕有心避开她,便是有她的事要做,有她的话要说,凑上去,只会叫她不高兴。 可这丫头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萧宝燕拉着苏蕙如,走的也不快,等在荷花池边站定住,她松了手,仍旧斜眼去扫量苏蕙如,目光从她面上闪过去:“蕙如,推人下水,好玩儿吗?” “燕燕——”苏蕙如瞳孔一紧,闪过惊恐,“我不是……” “扑通——” “有人落水啦——” “快救人呀——” 坏了! 齐莹真就知道要坏事。 她哪里顾得了那许多,小跑几步,就近了萧宝燕身侧去。 眼看着在水里扑腾的苏蕙如,她面色一沉,支使小丫头跳下去救人。 好在她身边儿一个小丫头,本就是水性极佳的,当下不敢耽搁半分,一头扎进水里就去捞苏蕙如。 齐莹真拉了萧宝燕,把她往身后藏,面色不善,低声斥她:“你一会儿不要开口,若她哭闹,就说你不知道,知不知道!” 萧宝燕还在笑,显得没心没肺。 旁边儿围了那么多的人,见她这样,无不指指点点。 议论着的话,实在是不好听。 “她怎么这样记仇呢?先前蕙如与她嬉闹,她自己失足落水,蕙如的母亲还带着蕙如登门去赔礼,又把蕙如禁足在家,她怎么故意推蕙如的?” “谁说不是,可还是小声些吧,谁叫人家是沛国公府的姑娘。” “国公府的姑娘就能草菅人命了吗?” 齐莹真面色越发难看:“都给我闭嘴!” 一时众人见她似是动怒,便噤了声不敢言语的。 苏蕙如被救了上来。 她是吃了几口水,但很快吐出来,人是没有大碍的,只是浑身湿透,又受了惊吓,瑟瑟发抖的。 齐莹真拧着眉:“快扶苏姑娘下去休息,叫厨房上煮姜汤,给她备热水沐浴,把我的衣服拿一套给她换上,再叫车马房去套车,收拾妥当立时送她家去。” “推人下水,这事儿就完了?” 人群中有个绿裙子的女孩儿站上前一步来。 萧宝燕侧目去看:“啊,你爹便是苏侍郎的同年旧友,交情一向不错,你也不大应该此时站出来,说这样的话来着。” 有胆小的去拉那姑娘:“明芸,算了吧……” “什么算了?她萧宝燕是顶金贵的,磕破了油皮都要拿了我们算账,难道我们都是命如草介,如蝼蚁,任凭她要打要杀不成?” 孙明芸一把挥开那拦人的,又往苏蕙如身边儿去,倒不嫌弃她一身湿漉,愣是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叫苏蕙如借力靠着。 “姐妹情深?”萧宝燕扶了扶鬓边的簪,“蕙如,你要不要同你的好姐妹,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