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衣 秋雨润湿厚厚的苔。绿意在深夜里幽暗妖娇。高墙内,是成国死牢。越过外墙、小瓮城、内墙、大河沟,就是一片平地。草杂乱无序地生长着,因为饮了人的血,比外面的同类要高、要韧,颜色要深。这样狂乱的疯草,围着一排10个、一共10排的、整整齐齐一百个青石礅,竟然没有一颗根茎,敢于侵犯那些石头。 石墩上有死刑犯跪出的浅痕。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能在这里被处死的人家,多为成国公卿大族,一出事就是株连九族或者至少夷三族——100个,偶尔还不够用。草坪三面被高三层的石制牢房包围。雨丝如绣,再过三天就是中秋,可惜白家的人永远过不成了。死牢西向最大的囚室里,大理朝前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白深,白大人家,56口,将在天亮问斩。 8岁的白衣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有着小小的、白瓷一般的脸,杏仁眼,虽在囚室,但双髻油滑整齐,都是母亲的爱意。自从问斩的旨意在傍晚时分下来,祖父一直沉默着。家里各房的女眷,哭也哭倦了,但无人入睡。如今,还发出声响的,只有大伯父与二伯父。 “白家世代为官,满门忠烈,我想不通皇上为何如此无情!从父亲、叔父到我们,无一不对部下、门客宽柔以待,我更想不通是谁要害白家!” 这是大伯的声音。 二伯叹口气,“更想不通的恐怕是,父亲一生负责情报,这灭门之变竟来得如此迅猛,我们连反击之力都没有……” 这句哽咽的回应被吱吱呀呀打开的牢门打断。狱卒弓着身子,带进来一个人。微弱的灯笼光芒将那人映照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剪影。剪影迅速漂浮过来,哭着跪在祖父面前。 “白大人,属下来晚了!” 白衣的祖父定睛看去,来人正好抬起头。“你是——秦楚的儿子!”祖父人除了来人的身份。 这位秦姓男人连磕三个响头,再次抬头,“白大人果然好记性。当年,是白大人救了小的父亲。小的来报恩了!秦家没多大本事,倾家荡产换来些金银,现已求好了人,可以带走一个白家的孩子!恩公,请选一个吧!” 这句话,像干枯暴躁的火苗,噼里啪啦点燃了死囚室内的空气。白衣这一辈,有亲兄弟、堂兄弟共9个男孩子,此刻,无论叔伯、婶母,无人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祖父。祖父毫无迟疑,低低唤了一声:“白衣,你过来。” 母亲已经死水一般的双眼忽然放出光芒,将怀抱白衣的双手放开,推她去爷爷身边。所有人屏住一口气,并未敢质疑和责问。祖父拉着白衣的小手,又摸了摸她的双髻,满目慈爱,“孩子,记住,秦家这位大叔,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来救你的,跟着他走,别出声,别哭,别回头,别连累狱卒大叔和秦家大叔。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懂,”白衣点点头,“不出声,不哭,不回头,不连累旁人。”白衣重复了一遍祖父的话,但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对祖父的承诺,就从这一眼之后再兑现吧。 “白大人,可是——”狱卒将白衣的小手递过去,秦家人并未敢接。“白家的香火,需要一个男孩子来续啊!” 祖父笑了笑,摇摇头,“你看看这些男孩子——不愧是我白家的后代啊,哪一个了得。如果放出去,将来都是好样的——哪一个,不想为老夫报仇雪恨?到时候,势必是一场腥风血雨。何苦呢?白家,世代忠于皇上,将来,也不许出乱臣贼子。带这个丫头出去吧。好好养大她,嫁人,生子,平安一生。秦家公子,老夫,谢过了!” 祖父拱起双手,伯母婶母们听明白了这段话,到此为止才真的绝望。秦家大叔顾不得感慨,拉起白衣就匆匆离去。死囚室内,随着最小的堂弟一声啼哭,重新哭成一片。 那哭声里,有母亲和父亲的声音。白衣没有回头,没有哭。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紧紧握住秦家大叔的手,迅速撤离死牢。 雨停了,路面还是湿润的。秦家大叔带着白衣穿过田野,青烟一般的月亮,将一个冰冷恐怖的身影,送到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那人穿着黑色夜行衣,眼光和剑光一起灼灼。秦家大叔拔出随身带短剑,将白衣护在身后,“你们到底是谁?一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没错,就算女孩子,养大了,也会是祸患。”黑衣人说完,飞身刺来。这个人功夫了得,是职业杀手。秦家大叔10招不到,就中剑倒下。白衣扑在这位刚认识的大叔尸体上,他温热的手刚刚保护过自己。 他死了,为了报恩,为了承诺。 杀手的工作没完成,他的剑瞄准了白衣。 闷闷的一声,是进入插入体内的声音,血喷溅出来,溅花了白衣小小尖尖脸庞。她手里拿着秦家大叔的短剑剑柄,中剑的人是杀手。 “你,你——” 杀手还没死,他的眼睛里是惊恐和恨意,挥舞着手里的剑,想要彻底结果这个8岁的可怕女孩。一根黑色长钉飞来,钉入杀手的颈部。他不动了,接着,倒了下去,将依旧紧紧握住短剑剑柄的白衣带着倒地。 另一双温暖的手把白衣抱起来,轻轻掰开她握着短剑的小手,并且为她擦着脸上的鲜血。白衣直发抖,被他抱进怀里。这个人轻功了得,怀抱白衣风一般离开。让白衣释放的哭泣,根本听不清。 江边弯着一条小小的船。白衣喝着热水,吃了一块藕粉糕。她望着面前白净脸面的男人,轻轻问他:“是你杀了杀手?救了我?” “对,”男人笑着,很和蔼。 “你不是南方人。” 男人笑得更深了,“你真聪明啊。我是理国人。理国,在遥远的北方。我叫宇文兴。你呢?” “宇文是理国贵族,祖父说过。”白衣放下了糕点,望着宇文兴。 “对,你在成国,已经没有活着的可能。我是奉理国大柱国将军侯大人的钧旨,来平都办事的,事情已经办完,就要回去。你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也没有女儿,你愿意跟我回北方吗?在我们理国都城大桐,我有一个家,是个很大的宅子。我有个儿子,9岁了,是你的小哥哥。” 祖父的叮嘱响起在耳畔:“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白衣忍住去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按照自己的教养下拜,低声说道:“女儿白衣,见过父亲大人。” 宇文兴心疼地将白衣揽在怀里,“以后,你就是宇文白衣。” 第二章 秋月 梧桐叶落满大桐城。白衣跟着养父宇文兴,从水路换了陆路,一路前行,踏上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宇文兴握着女儿小小的、柔若无骨的手,站在大门外,望着欢叫、蹦跳的儿子宇文长空,叹了口气。长空瘦高个子,才9岁的年纪,已比白衣足足高了两头。若说是兄妹,也是前世的缘分,他的五官竟有几分白衣的影子:也是杏核眼,比白衣的还大还黑还亮,白瓷般小尖脸,挺秀的鼻子,黑丛丛的鬓发,剑眉峻峭,嘴唇不笑而扬,有些女儿样貌。可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是个浑小子,嘴巴里啰哩啰嗦,大概意思是“算准了爹爹要回来”,“在侯府等了几日了”,“每次爹爹回来都风尘仆仆先去侯府”,“如今竟然先回了家”,不仅如此,“还多了个小妹妹”,——小妹妹啊! 长空像开了锁的猴子似的蹿了半天,扑向了白衣,被宇文兴一推一个趔趄。“站好了,别吓着你妹妹!” “爹爹带回来的这位,真的是给我做妹妹的?你叫什么名字?不走了?陪着我?”宇文长空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量规矩地站着,笑得眉眼开花。白衣听见他的问题,抬头看了看养父。宇文兴的目光遇到这个新女儿,就软了,充满笑意地点点头。“你自己和哥哥说。” “嗯,”白衣重新看着长空,“我叫白衣,我不走了。” 长空拿眼唆了唆父亲,觉得危险不是很大,试探着靠近,终于拉起了白衣的小手,“叫哥哥。” “哥哥。”白衣嫩声嫩气,脆脆地喊了一声。长空轻轻摇了摇妹妹的手,唯恐伤到她,认真答应了一声:”哎!好妹妹,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哥哥也都给你!” 白衣在宇文府住了下来。府中后花园最深处的房子二楼,就是她的闺房,养父为其重新粉刷了一遍,木雕重叠的窗棂、大床、衣柜、桌椅,上好的绫罗绸缎和各色用具,宠溺至极。宇文兴派了六个妥帖的中年妇人照顾白衣,却不曾安排一个近侍丫鬟,只为了没人探听白衣的身份。长空每日里起床就往后花园跑,晚上赖着不走,陪白衣吃饭、玩耍、读书。别看长空淘气,心是极细致的,连妹妹的冬衣、棉裙子、小小氅衣都亲自过目、挑选、出主意,颇为得力。 宇文家是武将世家,宇文兴现领当朝右屯卫将军的职位,跟在大柱国将军侯崇鞍前马后,是侯老将军的心腹。每日里都要过侯府或者衙门办事。宇文长空将来也要从军的,所以请了师父,日日习武。骑射读书也罢,琴棋书画也罢,长空的成绩忽上忽下,白衣跟着哥哥,有样学样,什么都习练起来,却样样比长空强了许多。长空不但不生气,越发得意洋洋。那日入冬,长空站在巷口,噼里啪啦把自家妹子一顿猛吹,惹到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孩子。 这条巷子叫画屏巷,离皇宫南边20里地,巷深如海,南北密密麻麻排着当朝贵族勋戚的宅院。小少爷们没一个省事的,北方尚武,只要不出大事,伤了大人脸面,家里多半任由他们闹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们打来打去,渐渐有了几个霸王,霸王后面跟了一堆跟班。唯独长空不跟着他们混,却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吹嘘自己妹妹打遍天下无敌手,顺带把几个小霸王的脚法、掌法奚落了一番,越说越开心,他的前面也就聚了越来越多的半大孩子,一个个气红了脸,挽起了袖子。 也没人说一声,这帮气急败坏的熊孩子们忽然一齐发作,争先恐后冲向了长空。长空顿时怂了,吓得往后一退,正好退到了白衣身边。白衣穿着新做的明紫色锦绣棉袍,梳着双髻,本来是出门找哥哥吃饭的,却遇到了这一幕,她双目寒光一闪,干脆一把把长空落在了自己身后,右脚轻轻向后踏地,左脚向前,摆出了准备战斗的姿势。谁都没能把她当回事。 片刻之后,她和哥哥身边躺了一圈嗷嗷哭叫的画屏巷子弟。 长空并未适可而止,他哈哈大笑,踢了踢小霸王头子的脚,拉着白衣往回走,还特意大声说:“白衣,你会蹦哒跳嘛,打架打赢了,回家要蹦哒跳,像这样,你跟我学,好吗?” 于是,那趟了一地的伤者们,眼睁睁看着小兄妹的背影蹦哒着离开,万箭攒心。 晚饭还没吃,宇文兴的家门就被孩子的长辈堵了个结实,他很快知道了真相,左手拉长空,右手拉白衣,身后还跟了个小厮,恭敬捧着谢罪礼,把画屏巷走了个遍,终于把事态平了下来。家长们的态度也不是都一样,但都问了同一句话:“宇文将军,你家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小姐,是哪儿来的?” 半夜,宇文府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长空被宇文兴吊在房梁上拿鞭子往死里抽,白衣不哭不闹,只是跪在旁边求情,直到宇文兴自己的手疼得抽筋,这顿打才算过去。 白衣亲自在哥哥床边守着,拿小手掰碎了点心喂哥哥,又给他把汤药吹凉。长空整个失心疯,一会儿得意,笑着细数那些孩子挨打的样子,一会儿恨恨不平,怪他们告状。白衣看着哥哥好像没事了,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伤好了之后,长空被逼着跪在父亲面前发誓,绝对不许带妹妹出去惹是生非。宇文兴眉头紧皱,将白衣的身世告诉了才9岁的儿子。长空听了哭得哽咽难言,原来妹妹这么可怜。他虽然熊,也知道妹妹不宜多露面,举起手来赌咒发誓,让父亲放心,一定再也不带妹妹出门了。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一个春,一个夏。大桐的秋日来临,白衣9岁了,她再也没有出门。到了家人忌日那天,养父和哥哥陪她在后花园做了祭祀。白衣看着秋风里飘零的纸钱,已经记不清祖父与母亲的脸庞了。只记得走出死牢的时候,脚底下踩到青苔的感觉。怎么会如此呢——明明穿着鞋子? 中秋当日,宇文兴上朝领赐、谢恩,太阳没落就回了家。脸带笑容,嘱咐长空、白衣收拾收拾、打扮齐整,一起出门。 “一起出门?带着妹妹?”长空充满惊喜。宇文兴兴致勃勃,一边接过下人倒的茶水,一边点头,“侯府的嫡长孙侯聪大公子,今日满14了。皇上亲自授予武卫大将军的职位。可见当今朝廷对侯家的重视。” 老上司的孙子受到恩赏,连带宇文家也脸上有光,宇文兴自然高兴。“侯大将军要在府里设宴,叮嘱我带上你们去热闹热闹。你们可要听话,不可多言。” 柱国大将军侯家的府邸,在离皇宫西边10里地的东风巷。这条巷子南北向,说是巷子,中间是条十丈阔的青石板大路,两旁又多出许多小巷子,比画屏巷的住户更富贵、更上层的公卿人家就住在这里,可谓冠盖如云、权倾天下。白衣坐着一顶素青小轿子,宇文兴带着长空骑马相伴,爷儿仨一起来到了侯府。 那夜算是家宴,来的都是侯崇的老部下,个个拖儿带女。侯崇和夫人一起待客,亲切地拉着每个孩子的手,送红包,拿点心,再请进去就座,客人们同事之间也东扯西拉,其乐融融。侯老将军夫妇旁边,凛然站着一个少年,一身黑缎衣,昂然而立,个子已经快赶上宇文兴,右手按在佩剑上,斧砍刀削的五官在初升的月亮下面如花似玉,如雪覆冰,令人心荡神驰。 少年随着祖父母迎接客人入席,一举一动符合礼仪,但浑身透着冷。宇文兴带着儿女,马上就要来到侯崇一家面前了。 长空捏捏白衣的小手,撇撇嘴,“你不认识,那个就是侯聪,傲得跟个大傻子似的,从来不肯正眼看我,哼!” 第三章 月升 长空发出的这一声“哼”,生生被父亲宇文兴按着头憋回去一半。白衣心疼哥哥,反过来捏了捏长空的手。长空这就心满意足了——小小的动作,让他觉得妹妹始终站在自己一方,不管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幼稚,是否有礼,白衣对自己,甚至比父亲与自己还要亲近。 宇文兴与一儿一女一双小小玉人,已经走到了侯崇老将军夫妇与那位当朝新武卫将军——14岁的侯聪面前。宇文兴一脸发自内心的笑,带着孩子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行了礼,被侯崇一把拉起来。侯老夫人打心眼里喜欢长空和白衣,不免留住多说了几句话,问他们读什么书,在哪里添置的衣服,爱吃什么点心,末了,还多给了白衣一个红包。眼见客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侯老夫人直接携了白衣的手,一起走向宴席。 这一路上,长空的嘴巴就没离开妹妹的耳朵——因为相比祖父母的热情,侯聪除了向宇文兴作揖行礼外,连话都没说一句,更不要说看小兄妹两个一眼。长空把这件事翻来覆去跟白衣叨咕着,不停地骂侯聪是个目中无人的大猴子。因为老上司在旁,宇文兴只能陪着说些场面话,心里明明知道儿子在淘气,却不便管。 侯府正房外的大院子,两边厢房挑起了一丈长的大灯笼,照得一地光辉。中间大甬路用红色大地毯盖了,下人们各司其职站在游廊,两溜菱形小桌子配着同款椅子对称着甬路排开,簇拥着主位。乐声起了,侯崇爽朗地招呼众客入座,说了些感恩皇上的话,又多谢这些属下常年忠心后,宣布宴席正式开始。一色水绿色打扮的侍女鱼贯过来,恭敬献上热手巾和碗筷,鱼汤、米酒、炙肉、烫菜一一上齐。因为有孩童在,侯老夫人还特意询问,谁馋月饼了,可以先要来吃,谁要是冷了,或者要更衣,只管喊后面游廊上等着伺候的老妈子,不必拘礼。一时之间,宴席上觥筹交错,谈天说地。 理国承平日久,唯一的敌人就是南方的成国。成国最为理国忌惮的,不是百万大军,却是那位负责情报工作的梅花内向白深。去年,白家被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这件事的余波至今没过去——正好成为宴席上的谈资。白衣眼观鼻鼻观心,呆呆地听着,宇文兴心疼养女,故意岔开话题,又命人倒了酒,各个桌上去敬酒,引着客人们开始夸赞侯聪。 长空的眼珠子就没离开侯聪,白衣顺着哥哥,也看着这位少年将军。他有修长的双腿,宽肩,细腰身,如今换了光色,显得比方才温润些,黑缎衣上有暗绣仙鹤纹,一隐,一显,格外朦胧。可是他,为什么不看任何人?为何不露出点点笑容?白衣自己也是从来不笑的,可她有她的缘故。想到这一点,白衣才意识到,侯聪在中秋节,是与祖父母在一起。直到如今,没见他的父母。 莫非—— 白衣想着这一切的时候,长空已经听厌了——因为宇文兴很成功,来客们顺着他挑起的话题,说来说去离不开夸奖侯聪。长空心里不服气。讲真的,这种恩赏的职位,不过是给侯家的面子而已,与侯聪自己的能力,有几个铜板的关系?他看着父亲是夸奖得最卖力的那个,说得正来劲,讲侯聪剑法如何出众,书法又如何出神入化,彻底管不住自己了,贴近白衣,告诉妹妹:“你信吗?他打不过你。” 白衣摇摇头,长空笑声“哼”了一下,“怎么,你不信哥哥的话?” “不是不信,没打过,不知道。”白衣是个认真的孩子,不下无根据之判断。这句话让长空也沉吟了一下,两兄妹心有灵犀,跟看新娘子一样,四只眼睛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侯聪。连侯老夫人都注意到了,却不以为怪,带着小小的得意看了看自己的嫡长孙,心里默默念叨:“我这个大宝贝就是好看啊,小孩子嘛,都喜欢美的东西,自然爱看。” 白衣首先看“够了”,回头瞅瞅哥哥,“我看——他个子虽然高,却是个力道并非很大的人。四肢修长,灵活度高,但心性太傲,未必肯下苦功夫,可能下盘不稳。哥哥,你说的对,他可能打不过我。” 长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因为开心。宇文兴刚刚敬酒回来,看着儿子那个猴子样,皱了皱眉头,“别带坏了你妹妹,整天一惊一乍,倒是带着你妹妹去给侯老将军和老夫人敬个酒、磕个头,也算个乖巧伶俐的样子。” 让宇文兴吃惊的是,宇文长空不仅完全没抵触,而且似乎巴不得一声。他早就等这一刻了,迅速回头唤了一声,两个老妈子弓腰上来,给小少爷小姐的金展中,满上甜酒。长空胸有成竹,眼睛里坏水外溢,拉着白衣就走,宇文兴已经觉得哪里不对,还未来得及问,长空和白衣已经双双跪在主位前,一板一眼地磕头奉酒,中秋节下的吉祥话说了半筐,把侯老夫人乐开了花,命人扶起了长空,亲自扶起了白衣揽在怀里,拉着侯老将军喝了两个娃娃敬的酒。 长空看到机会来了,字正腔圆、嗓音洪亮地开了口:“侯老将军,老夫人,侯大公子被皇上亲封,自然是又荣光、又高兴的事儿。我父亲也是带我们兄妹两个来沾沾喜气,顺便多向大公子多学习学习。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据说,我大理朝八大柱国将军,世代带兵打仗,很重实力。家里嫡出的公子被恩封后,本来是有个仪式的。” “完了”,在大家都津津有味、甚至带着点儿欣赏看着长空“信口雌黄”的时候,宇文兴在心里已经判断出儿子要干什么,可是他想不出阻止的办法。 “确实是有,”侯老将军有些微醺,兴致大好,“长空小小年纪,很懂事,很有知识,很懂得我们大理朝的传统。历次这样的恩封之后,受恩封之人要接受挑战,打赢挑战者,方能服众,方能真正治军、打仗,这兵权方能放心地交给他。” “太好了!”长空在灯影里戳了一把白衣,白衣与哥哥一同拍了拍小手,“那今晚是不是也会举行这个仪式?我们这些小辈们可算是来对了,可以大开眼界了!” 一阵宁静,一阵面面相觑。 说起来——这个仪式当然一直存在,一直没有被废除过。只是接受恩封的人,历来都是八大柱国家的嫡出后代,且不是人人能得到,还要看主上的心情。整个大桐城,上次举办这个仪式,还是侯聪父亲受封的时候。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阵秋风吹来,在座的人未免有了些凄凉与感慨。宇文兴正想借此机会说几句场面话,把事情混过去,侯老夫人却第一个打破僵局,先开了口:“正是。要不是宇文小公子提醒,老身都忘了。聪儿,你该按照规矩,完成这个仪式,接受挑战。” 侯聪两条大长腿迈了两步,站在祖父母面前,低头拱手,简单说了两个字:“遵命。” 侯家的这些部下们,也是演就的套路,眼看老上司这对老夫妻都起了兴,自然鼓舞起来,添酒的添酒,鼓掌地鼓掌,带孩子来的人还纷纷叮嘱他们不许眨眼睛,仔细看大公子怎么打败对手,以及将来要一生效忠大公子云云。侯聪根本没受任何影响,大踏步沿着甬路上的红色毯子走到了院落中的最中间。白衣看着他的这个步伐,在月光下如若云飘水雾,好看倒是好看——“可是,的确打不过我”。 她更确定了。而长空看着妹妹的目光,觉得自己的捉弄侯聪的计划也一定能成了。 宇文兴发动轻功,刷地一下,飘然落在侯聪两丈之外,继而向侯老将军夫妇拱手,高声表示要亲自挑战大公子,完成仪式。但长空的嗓门比自己父亲拔剑的速度快:“老夫人,这样比有什么意思?我推荐一个人,能让这个仪式更有意义。” “别胡闹!”宇文兴再好的涵养也憋不住了,直接冲口而出制止儿子。宇文兴的这个反应反而让大家更好奇了。侯老将军直接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下属,和蔼地问长空:“宇文兴你这是闹哪样?孩子们在老夫家里过节玩耍,还要被你拘束谩骂不成?长空,乖,别怕,有老夫为你做主。你推荐谁?” 长空高兴坏了,简直想仰天长啸。但他没有。他举起了一只白嫩的小手,让院中所有人看见,并且拉着这只手的主人沿着甬路走近侯聪,在离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稳稳停下。 那个死傲娇鬼侯聪,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回头。 宇文长空有点失望,但是,形式对他有利,因为全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再一次字正腔圆、嗓音洪亮地宣布:“我妹妹,宇文白衣!” 第四章 琤琮 一片安静中,侯聪高傲的头颅,第一次转了过来。 白衣,笼罩在他高高的个子掀起的气场里,看到月亮映在他眸子里,闪烁如银。他终于看向了白衣,这个9岁的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的确适合披一袭素衣,双髻乖巧灵透,小小的尖脸儿,嘴唇如半熟的樱桃,杏仁眼并不大——不像那个讨厌的长空——可是比起常人的眼睛,长了那么一丁点。也许,就是这一丁点,让她本来秀气端庄的脸,有了一层凛然的妖气与寒意。 这女孩子很好看。侯聪想。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正因为如此,他才坚定地把目光移开,移到那个猴子一样的长空脸上——他也许是最俊俏的猴子了,眉眼真的像那个丫头。只是五官都比妹妹都大,显得明艳张扬了一圈。正因为兄妹两个相似,让侯聪不知为何多了一层恼意。他保持扭头的姿势有点累,干脆把整个身子轻轻地转了过来。 就这一个动作,如游龙如回凤,没有声音,却显示了无比的尊贵劲头和良好的武功底子。侯聪对自己很满意,声腔里也沁着居高临下的底气:“胡闹。我已经是朝廷的将军了,自然要和将军们比试切磋。” “你才胡闹,”长空算是豁出去了,今天怎么着也得回去挨一顿好打,不如捉弄侯聪捉弄个痛快,“我父亲什么人,我不知道吗?在座的,不知道吗?他肯定让着你,肯定放水,这不公平。” 侯聪冷笑了一声,“哼,让着我?这只是你卑鄙阴险的小人见识。”长空气得咧咧嘴,连忙反击:“我虽然是小人,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和自己祖父的一堆下属比武。虽胜何荣?” 侯聪被惹得更恼了,眉头紧皱,“那你的意思,我和一个黄毛丫头比武,就是君子了?”长空一看上了道,急忙继续拱火,“什么黄毛丫头?你没见识了吧?孤陋寡闻了吧?我妹妹可是画屏巷一霸,踢腿横扫四方,抬手专治不服。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连大桐城的最新消息、顶级新闻都不了解,还当什么武卫将军!” “你!”侯聪手按在了佩剑上。 “你什么你,我妹妹这个人,单纯,耿直!绝对不会让着你!绝对不懂的防水两个字怎么写!只有这样的比武,才能体现今天这个仪式的庄重。”长空适可而止,掌握着节奏,不失时机,回头向主位上的侯老将军夫妇,乖巧伶俐地笑了笑。宇文兴和满场的客人,目光急忙追随,发现侯老将军连连点头,并且抚摸着手里的酒杯,发出了一番感慨:“长空说的有道理。诸位跟随我征战多年,不免爱屋及乌,太过疼爱聪儿。让几招的事情,难免,难免!今日,聪儿受到皇上的恩封,是为了我侯家世世代代统帅大军,为朝廷继续尽忠。他将要驾驭的,自然是小一辈的娃娃们,和你们比,有什么意思?宇文兴,你回到座位上,把酒添上,好好看着,让孩子们练一局吧。” “祖父大人!”侯聪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没有了恼怒,也没有任何申辩争论的渴望,似乎只是在通知侯老将军和在场的所有人他的决定,“我马上就要跟随您,学习治军之道了。宇文将军等叔叔伯伯们并不老,跟着我打仗的时间,来日方长。我想接受他们的挑战。如果大家认为叔叔伯伯们会放水,那就再花一刻钟,或立规矩,或立罚约,或是找几个公正的裁判,总之,我只接受将军们的挑战。” 说完这句话,侯聪挪动脚步,越过白衣,直接向着主位走回去。他的衣角碰触到了白衣的小手,缎子是冷的,空气里一阵清冷的香气。长空瞥见了自己父亲眼里的一阵放松。 “行了。”宇文兴暗暗地想。 “这可不行,”长空也在暗暗地想,“刚才白耍了”。 他眼睛看着侯聪帅气稳重的步伐,脑子里有了新主意,嘴里急忙对白衣高声说:“妹妹,刚才大公子离你近,你该彻底看清了——你觉得,有把握打败他吗?” “哥哥,我刚才看清了,有把握。” “几招?” “20招。” “打他到什么程度?” “打得他叫爸爸。” 白衣这样的回答落地,全场倒吸一口凉气。侯聪刚要落座的身体,也僵住了。 “爸爸”,是白衣到北方才学的词儿。在南方的成国,少爷小姐们讲究用漂亮丫头伺候,一个好看的、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售价高得离奇。出门是门面,回家就陪侍着娇生惯养的公子姑娘们住在深宅大院,一片衣香鬓影,南国繁华,世间旖旎。 北方的规矩不同,尤其是少爷们,家里为了不让他们早早堕入温柔乡,小时候都是奶妈妈照看。过了10岁,身体开始有些变化,连奶妈妈贴身伺候都不妥了,就换上奶妈妈的丈夫——奶爸爸。少爷们的亲爹都是严厉如虎的,动不动雷霆震怒、吊起来就打,纯粹北方军事贵族的做派,只为了磨练出一代代的栋梁之才。奶爸爸们,却一个个和蔼可亲。打小儿娇宠公子们,算是弥补了亲情中的一份欠缺。 像长空这样的淘气鬼,嘴里不饶人,戏弄别人的一句常说的话,就是“打得你叫爸爸”。意思是被打得太惨,喊奶爸爸过来贴膏药,顺便撒个娇。 宇文兴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憋出了一句话:“这是什么混账话?这肯定是长空教你的,等爹爹回去打死他。以后不许胡说!” 没人理会宇文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个院落中最娇小的人物身上——白衣,目光如冰湖深水,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发光,像朵含苞的花,引人看了又看,却能杀人的花。 侯聪拔出佩剑,在一片惊呼声中,瞬间飞身而来,白衣一把推开哥哥长空,纤细的身躯向后稳稳退了几步,躲开第一波攻势,同时将已经呆住的养父——宇文兴的佩剑拔出,然后,守势变为攻势,向着毫不收敛动作、持续进攻的侯聪反击。她看似简单的一个格挡动作,就将侯聪的招式化解,剑与剑相敌,琤琮作响。接着,白衣小小的肘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撤招时直接撞击侯聪的腕部。侯聪只觉得一阵酥麻,手中的剑落了地。他迅速陷入惊慌失措,步伐都乱了,因为习武之后,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他一心只有一个目标——夺回佩剑。 侯聪去寻剑,白衣并不急促,手持几乎和自己身高一样长的长剑连续做了几个漂亮的招式——目标也很唯一,阻止侯聪拿到地上的剑。几招过去,侯聪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白衣似乎是猫咪戏鼠般,玩够了,白瓷小手将自己的剑捡了起来,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侯聪的目光就顺着白衣的动作,从地上的剑,移到了攻击自己的那个死丫头身上——她依旧那么好看,不急不慢,可是眼眸里的寒意更深更难测。她现在已经是双手持剑,如凌波仙子,如月宫刺客。 “好!”长空叫得破了音。 白衣直接将两把剑都扔掉,形成两弯好看的白虹。同时,向着侯聪,欺身而来。 “你要干嘛!”侯聪吼出了一句自己后悔了十年的台词,就被白衣整个扑倒在地。他只觉得后脑勺一阵木木的钝痛,而这个仙子一般长相的可怕女人,就坐在自己腰部和胸部中间最软弱的部位,抡起拳头对自己的脸,一顿猛打。 月亮,高挂在天上。月光氤氲中,她肤如凝脂,几根微细的、散乱的发丝,离开双髻飞舞着,飘荡在侯聪的脸旁,却并不曾真的接触。在她小小尖尖下颌的深处,与她柔嫩的颈部相连的底部,有一颗让人觉得痒痒的、想要抚摸的黑痣。 所有的客人已经离座,不知道该叫好还是该笑——或者,该哭? 哭出声的是侯聪——他完了,他被女人打了,就在众目睽睽下。 醒过神来的宇文兴冲过来,一脚踢开又蹦又跳又拍手又念顺口溜的宇文长空,双手环抱住白衣,把她像个小花盆儿一样挪走。 侯聪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中,游廊中冲出了早就心疼不已的黄老头——侯大公子的奶爸爸。 “爸爸。”侯聪叫了一声。这一声,落在了客人们耳朵里。长空起了个头,全场大笑起来。 第五章 风细 中秋夜亥时三刻,大桐城皇宫南面的画屏巷深处,与西边的东风巷里,同时传出了惨叫。 宇文长空没有享受到“吊起来毒打”的待遇。一行人回到府上,小厮们还没把大门关紧,父亲宇文兴拎起他的后领子就开始猛踹。长空整个身子悬在半空,像梧桐树上的吊死鬼,由着父亲踢打着。奶爸爸、老妈子一堆人,呼啦啦跟在后面求情,并没有辨别方向,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宇文兴拎着儿子到了柴房门口。 “拿大棍,烧滚水,谁再多说一个字,和他一样!”宇文兴双眼火红,此刻只想活煮了长空,却在吩咐完这句话后,因为回头的功夫,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双髻玲珑,一直不出声,跟着众人到这里——白衣。 她不会哭,腮帮子鼓着,喉咙和胸膛一起一伏,满眼绝望。当目光碰上养父的眼睛,她才急火攻心,叫了一声“爹爹”,“哇”地吐了出来。 宇文兴把儿子扔在地上,扑过去救女儿。白衣小手在身前挡着,往后趔趄退去,完全没有刚才痛打侯聪的帅气,像受惊的小兽,嘴里终于说出话来:“别打哥哥了。”刚说完,她就踩到了夜色里的什么东西,跌坐在地上,她双手依然摇着,不让任何人靠近。长空本来只是恐惧接下来的“酷刑”,这下看到妹妹为了自己成了这副样子,心酸难耐,叫是不叫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宇文兴鼻子发酸,停下脚步,朝着女儿慢慢蹲下来,也像是哄一只小兽:“白衣乖,不怕,爹爹是罚哥哥,不是你。爹爹一丝一毫也没有生你的气。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爹爹别过来,我吐了,脏。” 屁股和腿正生疼的宇文长空一面是真的疼妹妹,一面是为了演戏给父亲看,跌跌撞撞爬到妹妹身边,把白衣还吓了一跳,掏出大手帕子给妹妹擦着,“爹爹,因为我淘气,把您惹怒了,把妹妹也吓着了,您说我还敢吗?再也不敢了!就算山上的猴子成了精,掰着我的嘴让我再说侯聪一句”,他看到父亲眼里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连忙改口,“哎呀,儿子错了,再冒犯大公子一句,别说是进柴房、拿开水烫了,把我烤成肉干,再扔进池子里喂王八,我都不带吭一声的!” “唉”,宇文兴仰天长叹。老妈子们、奶爸爸们,瞅准时机,七嘴八舌提出好几个“替少爷小姐洗澡换衣裳”的方案,杂乱无章,一时让主子听不清也辩不明,竟然把这事儿就混过去了。一个时辰之后,一向臭美的长空忍着身上淤青的疼痛,完成了洗澡更衣,变成个香喷喷的孩子,拉着同样香喷喷的妹妹坐在后花园屋顶看月亮。 “白衣,你想家吗?想江南吗?”长空一边给妹妹擦头发,一边问她。阁楼底下,四个老妈子看到宇文兴也过来了,彼此点点头,不便说话,知道做父亲的终究担心儿子和闺女,都偷听来了。 白衣看着眼前的大桐城,月凉如水,风细如梦,整整齐齐的房子一排一排,重重叠叠,偶尔的起伏是商家的二层小楼,或者大户人家的三层闺房,都沐浴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绵延到凤河边,波光粼粼、一去千里。不知道谁家檐下的马蹄铁随风轻唱,惊醒了富贵人家还在开的花,悠悠泛出快要飘零的香。凄凉里,有一些惘然。仿佛天地广阔,从未改变,上下千年,一霎打通。 “想吗?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冷?”长空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哥哥说过,你要月亮,也给你摘下来。可是,哥哥不仅没有送你什么,还让你打架,你生气了吗?” 白衣看了看哥哥,摇摇头,“没有。我愿意帮哥哥打架。” 她这样一说,楼下的宇文兴听到了,又愤怒又怅然。愤怒的是,长空这个淘气种子把妹妹带成这样;怅然的是,白衣真是个好孩子,虽然说是不对吧,可总是站在自己哥哥一边儿。兄妹情深,做父亲的心里怎能不一阵感动? “白衣对我真好。”长空没心没肺,倒是没有父亲那么感动,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不过妹妹真厉害啊,我五岁习武,到现在还不上不下。你是去年到家里来,才跟着师父学的,怎么这么厉害呢?” 白衣摇摇头,“不是到家里才学的。哥哥,你不知道,在死牢外面,那个杀手要杀秦家大叔的时候,是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只是我们南方下着雨。从他出现,到咱们爹爹从他手里救下我,一霎一霎的时间,过得好慢。我的魂,都被吓出来了,好像在旁边,一下一下看着他动手,好像能看到他身上的血在流,杀人的恶意在漂浮。他的一招一式,不,甚至他的一思一想,我好像都看见了,都听明白了。我想,他才是我第一个师傅。” “白衣,你别想爹爹娘亲,你有我呢?”长空怕妹妹伤心,立即拿话安慰。 楼下奶妈子小声评价了一句:“不管怎么样,在妹妹身上是真上心。”这话是说给宇文兴听的,意思是“淘气虽然淘气,总归心好。”宇文兴听了,却哭笑不得。 白衣没有接哥哥的茬,她对侯聪,充满了好奇。“哥哥,侯家大公子的爹爹和娘亲呢?” “死了,”长空答道,收集大桐乃至全国天南海北的八卦,正是他的专长。“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他娘亲殉情了。对了,白衣,你知道什么是殉情吗?” 长空正在继续教坏妹妹,被直接启动轻功、横飞上来的父亲,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眼前直冒金星,对侯府的八卦也就到此为止。是夜,白衣睡在诺大的床上,想着侯聪的衣角碰到自己的凉意,想着他黑色眼眸里倒映的月亮,和他身上的陌生香气,觉着那个少年——好孤单。 侯府,则是另一番景象。好好的宴会,以当朝新晋武卫大将军痛哭流涕“叫爸爸”、满场客人大笑为结局,不可谓不荒唐。幸而宇文兴会说话,下属们又给面子,笑声很快制止,圆场的词儿又说了半刻,人也纷纷撤出。但侯老将军夫妇的心一直悬着,因为一贯冷傲的宝贝孙子侯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奶爸爸也不让进去,太医也不让进去,一个人扯开嗓子痛哭。也不知道摔了什么东西,只听到叮叮咣咣一片响。 “聪儿不会是疯了吧?”侯老将军问老伴儿。 “你才疯了!”老妇人差点没朝着丈夫兜脸吐口唾沫。“这种屈辱谁能忍?聪儿不过是个孩子。就是你,都怪你!” “关我什么事啊!怎么怪我呢?!” “不怪你难道怪我吗?那你说怪谁?你说啊!” 两公婆吵架的同时,侯聪卧室一片凌乱。能撕的撕了,能烧的烧了,能摔的,全碎了。他感到一阵眩晕,胸口发着闷,眼前全是那个死丫头冷冷的眼睛,还有下颌深处的黑痣。他觉得自己的下颌也痒痒的,伸手去抚摸的时候,却一大口腥气涌出,狂吐出来。 下人们好歹找到机会闯进来,打扫一地狼藉。侯老夫人哭天抢地搂着宛如冰雕的侯聪,哭到下半夜。忽然听到宝贝孙子说了句什么。 “聪儿,你说什么?你要什么?你和祖母说。祖母都给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侯聪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不会忘记被一个女人打败的耻辱。” 话是说下了,“心病”好像没好。侯聪觉也没睡,只是木然地洗了个澡,任凭全家人替他置办卧室里的新物件,躲进了工具房。——那是父亲留下的。父亲是工兵专家,教过侯聪不少手艺。你可以说侯聪疯了,也可以说他参禅悟道了,他在工具房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心里只想着一个人:白衣。 他想着她的眼睛,发髻,嘴唇,挺秀的琼瑶鼻,微长的杏核眼,打在自己脸上的拳头,让人心痒的黑痣,跨坐在自己腰上的重量,白嫩的脖子,他雕刻、组装,发着狠,咬着牙。 第三天一大早,奶爸爸黄老头惊喜地等到了工具房门打开。侯聪出来了,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在秋风里黑如墨汁,映衬地脸颊瘦削苍白似玉生辉。他手里抱着一个将近一丈高的傀儡娃娃。和中秋夜那个可怕的女孩一模一样。 黄老头一边踹一脚儿子,让他去通知老夫人,一边迎上来,“大公子早啊。这娃娃——这,不是宇文家的白衣小姐吗?” 侯聪低头看看娃娃,望着黄老头笑了笑。这笑阴森刚毒,把黄老头吓得一哆嗦。黄老头儿子在这个时候又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禀报老夫人了?” “就是老夫人让我来的,大公子,快换衣服,皇上宣您入宫。” 侯聪虽然抱着那个诡异的娃娃,但是脸上吓人的笑收起来了,整个人恢复肃然淡漠。他边挪动脚步朝前院走去,边问奶兄弟青松,“怎么了?” “我倒是打听了,和什么中秋夜龙吟声有关系。” 第六章 霜凝 侯聪把根据白衣造的娃娃,交给奶爸爸黄老头,头也不回,跟着青松来到前院祖父待客的地方,一眼看见身着深蓝色团花宫袍的大太监何副总管。他是理国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侯聪一板一眼,拱手行礼,口称“内相安好”,不卑不亢,那身板儿笔直挺拔,映着冉冉升起的秋日,万分好看。何副总管放下手里的茶盏,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给这位14岁的武卫将军行礼,又望了望侯崇,说了句,“大公子既然来了,咱们先去了。” 这么说,被宣进宫的只有侯聪一个人。 他看向祖父,祖父深深回看了他一眼。就朝何副总管堆上笑,表示要亲自送到门口。 大家子的子弟,只用这一眼,就能明白个七八分。历朝历代,多少贵族世家,昨儿晚上还大摆宴席,第二天早上就有家人被宣进宫,进去的被砍,外面的被抓,呼啦啦,大厦倾。 侯家确实为当今倚重。但越是倚重,越是仿佛刀尖上起舞,“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这是吃这碗饭的人,打小儿就应该明白的道理。侯聪的父亲侯重,本就是独子,死了五六年了,留下侯聪这根独苗儿。侯崇虽然是当朝八大柱国将军之一,手底下还有十几个嫡系将军忠心耿耿,更是有封地有姻亲有兵权,但嫡亲的、唯一的宝贝孙子,只要被拘在宫里,他动都不敢动。不让孙子进宫也是不行的,那不是明显造反吗? 所以,就说“被宣入宫”这件事,只要皇上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就足够敲打人了。 侯聪在何副总管跟前儿,把俊美华丽的脑袋往旁边儿一瞥,咳嗽了几声。 “哟,大公子身上不好啊?” “感冒好几天了,没事儿,过不了人,青松,传轿子。”侯聪一声令下,命令一层层传出去。等他和何大太监出了府门的时候,早有两顶大轿子等在那里。侯聪的身份,进宫需要骑马。可是看祖父的眼神,只有坐轿子,才能提前知道点儿消息,面圣的时候不至于措手不及。 何副总管道了句“沾光”,坐上了四乘大轿——他是骑马来的,因为侯家大公子要乘轿,不能让他一个老太监吹风,他就有了轿子坐。他的马,则由跟来当差的两个小徒弟牵着,跟在轿后。侯家的轿夫也都是训练有素,渐渐将两顶轿子的距离,拉开了20多丈。 秋深了,大桐城的御街两边,草势枯黄,一百丈一个石樽标记距离,都仓茫一层,霜凝洁白。 青松掀开轿帘进来,弯腰伺候在侯聪身边,轻轻张了口:“方才老夫人让我招待那俩小阉货吃早点混沌,我都打听了。” 一百五十多年前,天下只是一家的天下。平朝天子姓陈,坐拥东西南北、万方百姓。那年,各处报了祥瑞,什么听到龙叫啊,见到龙鳞啊,捡到龙角的、踩到龙尾的,不一而足。 天子没有草率庆祝,四方寻高人解读。有个叫水龙先生的术士经人引荐入宫,说出了耸人听闻的一句话:“所谓祥瑞,其实是恶兆。天下即将陷入兵火之中,然后一分为二。要想重新归为一统,必需等到某一天:龙吟处处月照花。” 天子虽然鼓励仗义执言,究竟是不想听这种话,水龙先生被捕入狱,不久后就掉了脑袋。没想到,他的预言却实现了:平朝的两个外戚造了反——天子舅家侯氏,太子舅家莫氏。两家推翻平朝,屠灭皇族,又相互征战,最后地分南北,建立理国、成国。 侯聪的祖先,跟着族兄起兵,虽在本朝以功臣而非皇族身份为将,但有今天的一切,都与当年的那一切互为因果。理国皇家,得国不算正,这些事,贵族家的子弟小时候是不让听的。所以侯聪一概不知,倒是青松,在街头巷尾胡打海摔,当故事听了来,记在心里,只是遵从黄老头的叮嘱,之前不敢对大公子说。 所谓“龙吟声起,天下归一”,就是那种“不可说不可说”的“好事”。 两个小太监早些时候,吃着掺了“卖娘香”的菜肉混沌,被青松套话。“卖娘香”是种西域传来的香料,少量用的时候让人疏散毛孔,放下戒备。对早就有防范的人没有作用,但对嫩一点的人极为有效。吃了之后觉得心情大好,问什么说什么,卖了娘亲还给数钱。药很贵,20多两银子一钱。而且了无痕迹,药效只延续一刻钟,过后谁都查不出来。 两个小太监自然是毫无知觉,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了青松:“有人跟皇上说,前几天中秋节,贵府上家宴,有个南方来的小姑娘,叫什么白衣的,和你们大公子打了一架,在座的诸位,都听到了龙吟声声,你家公子的佩剑是太子所赠,叫做斩月,那小姑娘用的是宇文兴将军的配剑,叫飞花。可不是应了预言嘛。” “所以呢?” “所以皇上自然要问问。” 青松向侯聪汇报完毕。侯聪像定海神针一样,一动不动,唯独听到“白衣”两个字的时候,眼睫毛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抖动翅膀,好似春末花朵离枝。 真好,主子稳住了。青松看了侯聪的表现,放下了心。他忽然觉得背后一紧,连忙掀开轿帘,正撞上了要来偷听的小太监。小太监其实也不是吃素的,笑脸盈盈,嘴巴齁甜,:“何爷爷让问问侯大公子,咳嗽可好些了?” 侯聪把尊贵的脸亲自露出来,给小太监看,并且微微点头,“无妨。” “好嘞,好嘞!”小太监骑着马,跑去另一座轿子跟前汇报去了。 侯聪进了宫,规规矩矩、目不斜视,一路由何副总管亲自领到御书房,跪着行了礼,随着圣意,说了几句读书、习武乃至过节走亲戚的闲话。只听到皇上手里的书页彻底盖上了,声音中的威严强烈了几层。 “聪儿,听说中秋节晚上,你和宇文家的女孩子比武,听到龙吟了?” “回皇上话,末将未曾听到。” “哦,那个女孩子呢?来历有些不明?她的身份进不了宫,朕在想着让谁出宫去问问话。” 侯聪虽然低着头,但他知道,他的脸色映在御用的地板上,通过种种的反射转折,让皇上透过手边的镇纸,看得一清二楚。皇帝要查谁,本来就可以查谁,是没必要先通风报信的。皇上,还不是真的想查白衣。至少现在没有。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根本没有什么“龙吟”,什么“对应预言”,是不知道谁,要利用这件不起眼的事儿,在皇帝面前拱火。因为白衣是成国来的,因为白衣的养父,是侯家的人。拉拉扯扯,总能给侯崇一家上点儿眼药,找上点儿麻烦。 所以皇上,自然要花费人力物力动真格的调查之前,试试侯家的态度。 侯聪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轻轻回答:“回皇上的话,白衣是属下的挂名奴。还求皇上开恩。”说着,侯聪咳嗽了起来,又连忙忍住。 “挂名奴”,是北方的一个习俗。因为孩子难养,有钱人家就想了些办法:每次公子小姐遇到点儿灾难病痛,就找一个或者多个孩子,将小姐公子的名讳、八字写好了,挂在那些孩子身上。邪魔外道、小鬼小妖来索命、来捣蛋,就像陷入了迷魂阵,不知道该找谁了。 如果是宇文家和侯家这种关系,让孩子给主子家的公子当挂名奴,就是莫大的荣耀。而如果侯聪最近身子骨不健壮,查问人家挂名奴,就相当于要人家的命。 皇上拿食指无目的地挪动着,擦了擦镇纸,说了一声:“罢了,你好好养着吧。” 侯聪得了好不收着,竟然磕头有声:“皇上,可是龙吟这种祥瑞,事关国体,既然有所传言,属下自告奋勇,一定查清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上笑了笑,这次召见算是结束了。 青松捧着皇上新赐的米糕,一路小跑,跟在主子后面出了宫。何副总管听说侯府的五十匹缎子刚刚送来,脸上笑得更加真诚,送行的时候多走了几步,如今连同宫里的雕梁画栋一起退后在霜气里。 “大公子,你分明是护着宇文家的丫头啊?你不恨她吗?” “恨,当然恨。我恨不得杀了她。但是她,只能由我来杀,绝不能被旁人利用来祸祸侯家。你懂吗?” “咱们现在回家?” “不。吩咐轿夫,去画屏巷,宇文家。” 第七章 瑟瑟 侯聪是第二次来宇文府。因为侯家是主子。他到宇文府的重量,就相当于当今皇太子大驾光临去侯府。第一次的记忆完全模糊了——那是为了庆祝宇文府诞育男丁——长空。 宇文兴在正厅奉上茶,看着这个14岁的少年将军,老练中带着些阴沉,不急不缓地把早上进宫的事情说给自己听。他们两个的看法相同:当夜没有听见任何不寻常的声音,事后也不曾听见。是有人要借这个事关重大的预言,结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来祸祸侯家。所谓“调查”,查到什么不重要,只要开始查,就毕竟是人仰马翻。 侯聪喝了一口茶,侧耳听着外面的瑟瑟秋风,又转眼看着宇文兴:“但是,家宴上我和令媛比武的事是真的。也就是说,在皇上那里造谣的人,总归是来过宴席的人。这件事,我祖父不便出面,还要靠宇文将军。” 宇文兴心里,惊讶掺杂着欢喜。原来侯聪早已有了计划,并非要和自己商议,是直接来下命令的。这个杀伐决断的劲头,与他死了的父亲侯重,如出一辙;与侯老将军年轻时候,如出一辙。侯家,后继有人。 宇文兴话不多说,双目炯炯盯着小主人,双手拱了拱,表示听命。侯聪从座位上站起来,宇文兴带着默契,宣布送客。主宾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一路朝大门前行。秋风里,下人们跟在五六丈外,侯聪压低声音,把计划透给了宇文兴。接着,略微点点头,带着青松,在透天的菊花清香里,离开。 上轿子之前,他瞥见了牌坊上“画屏巷”三个字。长空那张猴子脸,顿时浮现在眼前。他曾在月色下叫嚣着,“白衣是画屏巷一霸”。“哼,到底是什么意思?”侯聪自言自语道,然后吩咐青松,“你别走了,留在这里调查一下。米糕留给你吃。” 青松接了这么个任务,想着厨房里新挑上来做羹汤的俏寡妇慧姐,还约着自己午饭后歇晌的时候过去,替她糊窗屉。一场美梦泡了汤,青松在巷口,掏出一块米糕塞进嘴里,笑不出来。 侯聪回了侯府,只见了祖母一面就回到了卧室。——祖父在营里忙着,并不在家,便是在家,他也不想透露任何信息。若要事成,必须机密。祖父会理解的。想到这里,他浴完了手,坐到床沿上。奶爸爸把那个傀儡人放在床头——“小白衣”,他叫了一声。越看越对自己的手艺满意,他找出最好的金绳拴好,另一头挂在自己手上。 一步一步,“小白衣”走动了起来。 “你觉不觉得,今晚会很热闹?”侯聪问。走到床的另一头的娃娃转身,笑得妩媚又亲切,点点头。 那一刹那,自从父母去世后的一切孤单,似乎都淡了。侯聪把金绳细细系成蝴蝶结,服帖在娃娃的背上,这样就不会乱。然后,他将“小白衣”搂进怀里。他保持这个姿势,吃了新来的俏寡妇厨娘做的羹汤和肉饼,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 华灯初上。宇文府上,颇为热闹。侯崇底下最嫡系的将军、校尉们,齐聚一堂。帖子是下午发出的,理由是庆贺白衣成为大公子的挂名奴。其实谁都知道,这就是同侪之间叙旧交流的借口。人来的比中秋夜还齐全,后花园面西的画堂二楼上,灯烛辉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道道热汤菜被奉上,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们渐渐放松,说着些琐碎的事情,深宅奇闻,青楼轶事,渐渐地,酒过三巡,陷入微醺。 宇文兴坐的主位,身后直接连着一个密室。侯聪,背着手,由青松陪着,通过风眼儿看着这一切。他敲了敲密室的窗,给了宇文兴一个信号。宇文兴得令,收起笑意,扫视了一遍画堂,陡然起了一个新的话题:“我听说,在座的,有人在外头胡说,告诉旁人——中秋夜老将军家宴上,我家白衣与大公子比试的时候,起了龙吟声。这话啊,长了翅膀,都传到宫里边去了。是谁这么莽撞,我宇文家不要命的吗?” 话音刚落,席间就站起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分别是镶紫将军独孤演、振声将军元贺、承华将军慕容立。中秋夜,独孤演在押粮进京的路上,元贺当值负责城防,慕容立家小妾生产,都请了假,未曾出席。他们三个人听了宇文兴的话,纷纷表示与自己无关,而且极度气愤,要求查个清楚。 独孤演紧盯着斜对面的郑将军,声音洪亮,“查不清楚的话,谁都不许走!这玩意儿没跑,就是在座的惹的事!” “对,”元贺附和,“咱们从军多年,还不明白这种道理吗?这种话能乱说吗?一旦闹大了,主子的前程,加上我们所有人一家大小的脑袋,还想留着吗?” 郑将军拍了拍桌子,反咬独孤演,“你看我干嘛?查就查,谁怕谁?我同意,查不出来谁都不许走。包括你们三个!哼,人不在场,就没有嫌疑吗?” 郑将军的话说完,获得了全场的赞同。侯聪在密室里终于露出了笑意。到这一步,他的计划才算成功了。这座建筑本来是为了观花而造,如今,一楼被封得死死的,所有将军、校尉跟来的侍从,都被让到偏院吃喝嫖赌去了,没有传递消息和串供的可能。如果一切顺利,不仅能查出谁在外面故意造谣,还能趁机观察一下这些人私底下真正的关系,还能察觉一些连祖父都不知道的惊心动魄的、大大小小的阴暗与灰尘。 侯聪的手轻轻伸出来,接过了青松捧了好久的甜酒,边喝边看戏。他看着一切顺利,觉得在密室里困得久了,有些乏味。这画堂二楼主要是个大厅,其中一侧对着花园鱼池,另外三面围着游廊,侯聪小心翼翼从密室出来,青松跟在后面,由着他在游廊上轻轻走动,随时听着里面的进程,留意戏演到了哪里。 外头的侯聪使了计策,里头又何尝不是一窝人精,在保全自己与真正好友的同时,往死里挖掘。三刻钟不到,水落石出——护泉校尉夏怡,与另一位大柱国将军常赢手下的范姓将军有偏亲,二人在中秋后的第二天一起喝酒,夏怡说了宴会上比武的事儿。“并非故意”,但是太过惊讶于白衣的武功,引用了“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竟然被姓范的出去传成这样。 宇文兴站在夏怡面前,其他人站在他身后,怒气冲冲。 “老夏,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侯府上发生的任何事,哪怕是猫捉耗子这种司空见惯的景象,不管你我中的谁看见了,也一个字也不许出去说。你说便说了,还说给常家手下的人听;不仅如此,刚才我们既然提到,你就该自己招了,结果……” 宇文兴停顿了一下,独孤演接上,“先捆起来,现在就派人去上报侯老将军,罚他!” “不,”宇文兴按照侯聪的计划,执行得滴水不露。“今日酒宴,是为了我家小女做大公子的挂名奴,是为了白衣的荣耀,和大公子的康健,诸位是作为孩子们的叔叔伯伯来的。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老规矩,一个字都不往外说。怎么样?” 侯聪已经下了楼,藏身在不远处的花丛,看着宇文兴打开了画堂大门,开始送客。忽然觉得左边耳朵一热——他扭头望去,只见昏暗里一个捕捉了他一瞬魂魄的娇俏影子刹那滑走,等他定睛观察,只见到宇文长空咧着嘴站在不远处,后面六个奶妈子跟着。从影子来看,长空高高的个子,正好挡住了一个人——白衣那个死丫头。 “你们在这里干嘛?”侯聪皱着眉头。 “我爹爹吩咐的,来跟大公子学点儿心眼子,将来为大公子效忠。”长空的心情非常好。 “滚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遵命。”长空说完,面对着侯聪开始往后退去。“大公子,别怪小的不能转身。这一转身啊,你最怕看到的人就露出来了。”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长空不是怕露出白衣,是为了自己能对着侯聪,多做几个气人的鬼脸。 但侯聪根本没看他的脸,他的目光追随的是那个易碎的影子,白衣的影子。瑟瑟秋风,月光与烛光交映,地面竟然起伏着涟漪。是错觉吗?或许是吧。他分不清哪一部分影子是她的。 两个人就这样见了“一面”。差点就是“最后一面”。 差点。 第八章 雪粒 那天夜里,让长空带着白衣,去西画堂看将军、校尉们“捉内鬼”,的确是宇文兴的吩咐,不让侯聪看见白衣,也是宇文兴的细腻。宇文兴想让儿女们多见识见识人间百态,看过忠义、见惯卑鄙,了解心怀叵测或者鲁莽行事的人,最后在侯聪这种人手里,会如何灰飞烟灭。——然后,还是那句老话儿:有了见识,长了本事,以便在长大了,“为大公子尽忠”。 侯聪当夜在游廊,一手执酒、闲庭信步的散淡,与他俊俏冰冷的侧脸、望向窗内的凝神,都落在了白衣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白衣的耳边回响起死牢里最后一夜,大伯和二伯的对话。她产生了一种冲动,忍不住去想一个可能性:如果侯聪在,就好了。这种想法,她知道并不合理。所以,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当夜,她再次陷入那个噩梦——全家大大小小,除了她之外的55口,跪在死牢草地上的青石墩上,刀斧手已经就位,而她就在旁边看着,想动身救人动不了,想闭眼睛闭不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喊出了“大公子”三个字,一阵白光,梦醒了。 白衣一身冷汗,当值的两个奶妈子跑进来,给她擦着额头,抚着胸口。白衣再难入睡,心里是空落落踩不到底的慌。她把头埋进奶妈子的衣衫里,尽可能低声地念道:“大公子。” 这三个字闷闷地被抵挡,悠悠荡荡,飘不出去,仿佛又钻进白衣自己的耳朵里。 荒芜退却,身边的温度,绸缎的触感,都回来了。原来,“大公子”三个字,就是自己的“阿弥陀佛”。 第二天,侯府送来了一个金线绣红绸荷包,里面放着三星沉香,和一张藤黄纸。黄纸上写着侯聪的姓名八字——既然说了白衣要做挂名奴,那就全套戏份做足吧。白衣竟然有些快乐,她在养父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当着侯府管家娘子的面儿戴好,放在贴身的小棉袄子里面,又正正经经素了个礼。 长空“哼”了有一百声,但他的心情未被影响太多。歇了响,他就亲自监工,看着奶爸爸奶兄弟们盖雪棚子——初雪就要来了。宇文家后花园的大鱼池子,根本就是个小小湖泊,上面自然有个小小亭轩。但是赏雪,讲究盖雪棚子,木板茅檐,别有一番野趣,将湖水和亭子都能收到眼里,加上最重要的功能——烤肉,就成了大桐的孩子们最热衷的事项。 长空又爱干净又爱美,虽然天冷,他必须临场,哪里的茅草多出一寸影响了美观,都得他把关去掉。白衣一贯拙于一切大大小小的庶务,连茶杯茶展都分不清,可她爱看这些,木板连着木板,木钉结结实实砸进去,让人有一种现世安稳的平静愉悦。 雪棚子盖了三天。 长空一边儿监工,一边儿嘴上闲不住,要和白衣说道说道侯聪——原来,侯聪自告奋勇答应了皇上彻查“龙吟”的谣言,在宇文兴的帮助下有了头绪,立即回去回禀了祖父侯崇。就在宇文家盖雪棚子的同时,侯崇和侯聪忙碌地正紧:很明显,皇帝能听到风声,一定是同为大柱国将军的常赢亲自禀奏,可是你不能说皇上“传谣信谣”,于是,常赢手下人在800里外克扣军饷的事儿,虽然早就人证物证俱在,但在此刻才被拿出来,出现在侯崇的奏折上。而侯聪则工楷写了人生第一份折子——一份密折,同时呈上。 奏折是经过皇上允许,谁都能看的,还有备份。密折是皇上阅后即焚的,连记录都没有。 密折上,侯聪有理有据列举了另一番人证物证:常赢府上负责收租的管家某某,与负责车马的校尉某某,于何时何地与另外的某某们,高谈阔论过“龙吟”的事情,大逆不道。 密折烧了。皇上笑眯眯地又赏了侯聪一份米糕,带回了家。第二日朝堂上,常赢因为军饷一事,遭到“廷斥”的处罚。夜里,他家那两个上了侯聪密折的人,暴病而亡。大桐城内,从此很久很久,再无人敢提“龙吟”两个字。 初雪覆盖大桐。雪粒清清淡淡,无情无绪。长空不舍得白衣动手,亲自拿收拾干净的羊网油,裹好了羊羔肉片,撒上干葱末、姜末与海盐,烤好了,油汪汪地放在苍绿色陶碟子里,递给妹妹。雪棚子里笼着大火盆,点着百合香,为了怕少爷小姐嫌腻,拿最甜的冬菜心焯了汤放在一边,酸黄瓜切成条,整整齐齐码在那里,配着乌龙茶的颜色,格外好看。 东西虽然好吃,小兄妹俩却有些惆怅。宇文兴下了死命令,白衣从今往后不许出二门。而长空本人,绝对不许在侯府所在的东风巷周围出现。因为侯聪整个人,有点疯魔了。 常赢挑起的事端尘埃落定,侯聪在卧室里瞧着青松吃米糕,问他:“那天让你在画屏巷调查,调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哦,那个啊,”青松都快忘了,又听到主子提起了这茬,“调查了,白衣姑娘把画屏巷所有的孩子,八九岁上的,十五六的,都打了一遍,鼻青脸肿的回去了。可不是一个个打啊,是一起打哟!” 然后,青松把打听来的更多细节,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地说了一遍。“所以啊,”他下了个结论,“大公子,您就别跟那个丫头置气了。她又不是只打了您一个人。您不是宇文白衣唯一一个手下败将。” 青松被米糕噎住了,打着饱嗝,看着侯聪脸色越来越不对,继而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嘶吼。然后,侯聪把那个以白衣为原型的娃娃找了出来,狠狠将她压在墙上,一字一顿,声嘶力竭:“侯聪,从此你要头悬梁锥刺股!侯聪,你不许忘记被女人打败的耻辱!不许!不许!不许!” 他果然就比往常用功一百倍,也冷漠了一百倍。他对那个娃娃的态度谁都摸不清,就知道他夜晚搂着睡觉,白天如同死敌。老夫人亲自下令,谁都不许提“白衣”两个字,看到娃娃也装作看不见。至于那个宇文兴,以后有事找老上司,就去营房吧。 过了新年,按规矩,侯聪要进军营学着当差了,侯老将军夫妇两个为了挑人,难为了一阵——中秋节当夜,很多小辈也在,眼看着侯聪被白衣打哭,真的不再合适跟随侯聪当差。幸亏黄老头心细:独孤家、慕容家、元家不在啊。于是,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独孤正、慕容行、元又,带着对侯聪的无限憧憬尊敬,进入了侯府,被封为典军校尉、治军校尉、领军校尉,从此跟在侯聪后面,出入军营,从最细最小的地方开始,学习成为一名军人,一名将领,学习对彼此忠诚,守护。 长空和东风巷的关系,可以说是“人远心近”,时刻关注着侯聪动态。但是他渐渐打听不出什么来了,即使他暗暗觉得,街头巷尾所有的八卦,对于不出门的白衣来说,都没有侯聪的消息好听。 一晃八年过去。这八年,白衣唯一知道的关于侯聪的事,是他越长越好看,人称“大桐一枝花。”那日春暖花开,长空出去赴席,喝了个半醉,兴致勃勃回家,直奔后花园,在亭子上找到妹妹,大声宣布:“打仗了!打仗了!常赢叛变,投降成国,引兵入侵我理国。侯聪要上战场了!” 春风里,白衣一袭素裙,乌发如云,琢磨着哥哥说的这句话,鱼池被风吹起一片褶皱。 扼腕谷外,战鼓轰鸣,“侯”字战旗高高飘扬,成理两国迎来开战后第一场大会战,成国五万大军,对理国三万大军。侯崇稳坐中军,统领重装步兵,左翼靠近山峦的地形是重装骑兵,阵前布置3千轻装步兵,右翼,是八千轻装骑兵,22岁的侯聪,是他们的统帅。 千军万马中,他身着黑色盔甲,头上一束纯白色缨穗随风颤抖。慕容行等三个如画的少年,各自带领亲兵,分布在附近。 两军逐渐接近,相向奔跑,砍杀、冲击,会战开始。 侯崇的安排是,以中路军重装步兵的力量,抵挡住成国军队的锋芒,保持住阵型,并逐渐形成内凹,左翼重装骑兵按部就班逼向前方成军的右翼,己方右翼轻骑兵找到机会绕到敌人后方形成包围。侯聪负责的,就是这个包围的任务。 这当然是一个好的计划,但是侯崇有私心——右翼的任务,是伤亡概率最小的。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孙子,他不舍得他有任何差池。 开战了一刻钟而已,一切都在按照侯崇的计划进行。 正在后方观战的青松,最先一个尖叫了起来。很快,包括侯崇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一道绝美的风景,吓了一跳——头戴白缨,一身黑甲的侯聪,挺枪纵马,冲入了敌人的中路步兵阵中,而他手下的亲兵五百人自然本能地跟上。成国的步兵完全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打法,被侯聪如切瓜一样砍出一条路。这条路,逐渐延伸到了成国军队的右翼——也就是理国军队左翼重骑兵要对付的部分,惊起一片喧哗。 跟随侯聪的亲兵论功夫、论马匹质量、论目标性,都没有那么好,他们尽管追寻着主人,但还是落后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侯聪,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冲锋前的那一刻,是有原因的,他看到了敌人阵营内的一个位于内部的缺口。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都按照事先的规划来行事。侯聪这一路冲锋,白缨所到之处血肉飞扬,他在众目睽睽中,孤身一人,闪电一般冲刺,于万军中,取了一个人的首级——成国亲自负责右翼的常赢。 山谷中,喝彩声惊天动地。理国军队士气高涨,趁机大举猛进,成国军队一溃到底,只能撤退。 侯聪,一战成名。 侯崇却高兴不起来。多年前,爱子侯重,也是这样的作战风格。可是,一个人深陷敌阵的结果,就是死在了敌人八人小队的包围之下。深夜帐中,他喝着酒,想着往事,头发显得更白了。一向被他视为心腹的宇文兴寸步不离,关切着老上司。 “老将军担心什么,属下们都知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少将军爱冲锋,便冲锋就是了。只要精心挑选一只20人左右的护卫队,不管作战的事儿,不用耽误速度,只管保护少将军一个人,不论何时何地,选最好最快的马,守在少将军身边就行了。自古以来,也有这样的例子。” “是啊!”侯崇的一颗心放下了,他甚至激动地握住了宇文兴的手,“这个方法稳妥啊。老夫想起了一个人选——白衣!” 第九章 重逢 侯崇望着宇文兴的脸在渐渐变色,似乎很为难。 “老将军,属下并非认为大公子心胸狭窄,但是当年中秋夜的比武……恐怕,白衣不是最好的人选。其实,属下刚才提出的办法,是想亲自去执行。”宇文兴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缓缓恢复正常。他是真心不舍得白衣上战场,更不放心白衣在成国军队面前抛头露面。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多年前,白家被满门抄斩,一个叫白衣的8岁女孩逃出生天,从当时,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风波。但绝对要小心。 因为,一个奉命监视白家无人生还的杀手死在宇文兴手下,并没有回去复命。他的主人不会不起疑心;因为,秦家那个男人死了,不会不引发过调查。 侯崇心里更加感动,他明白宇文兴的话意味着什么——如果宇文兴亲自带领20人组成护卫小队,专门保护侯聪在战场上的个人安全,宇文兴作为军人和将领本身的职业生涯将就此结束。他的身份,从此就是侯聪的个人护卫,而不是大理朝可以征战、可以封侯的战士。 “你愿意亲自去执行,老夫,当然莫大感激。多年来,对你的忠诚,老夫心中了然。如果老夫再说什么客套话,就外道了。” 宇文兴听了侯崇的回复,心下高兴,拱手行礼,让侯崇绝对放心。侯崇摇摇头,似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20人的小队,虽然由着你去组织挑选、训练,老夫全都不管,但是,老夫却必须坚持一个人选——白衣。你听老夫说,白衣的功夫,咱们是都知道的。她的品性,也不必怀疑,毕竟是你养大的女儿。至于聪儿的反应,你不必担心——这都多少年了,他早就忘了。再说了,白衣的模样也该变了,只要不提名道姓,谁还认得出来?” 宇文兴已经无法反驳,这件事情,就定了下来。 宇文兴当夜离开驻地,千里马奔驰回到大桐。 白衣静静地听完养父的陈述,心里对侯聪冲锋陷阵的样子,有无限遐想。“古时英雄,莫过于此。”宇文兴也是由衷地感慨,唯独长空还是那张不服气的脸,对于父亲和妹妹从此要成为侯聪的护卫这件事,极度不服。 “你有什么好咧嘴的?又欠揍了吗?你也收拾收拾,加入护卫队,老大不小了,每天混吃混喝,成什么体统!” 宇文兴这一句话,就决定了长空的命运。他苦着一张脸,一边监督奶妈子给白衣收拾行李,一边怂恿妹妹:“白衣,到了驻地,咱们再把那个猴子揍一顿。你听我的,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白衣没理会哥哥,她想不出来,八年了,大公子变成什么样子了? 20人的小队组建完毕,立即跟随宇文兴赶赴侯崇大军驻扎的地方。白衣和长空跟随父亲进入大帐,一眼看见黑甲白缨的侯聪,站在主将的案旁:他比小时候更高了,挺拔如松,双目如剪,脸上依稀还有14岁时的影子,但若当时是璞,则现在就是碧玉,唯独桐花开放的飘然,像他低头的姿态;唯独千年冰雪的剔透,像他决绝的傲骨。 他,依旧像14岁那年中秋初见时一般,转过脸来,向宇文兴拱了拱手,眼神未曾有一丝一毫掠过长空与白衣。听说这是为了自己的战场安全而特意组建的护卫队,侯聪的神色里都是不耐烦,“我不需要。宇文将军还是去忙该忙的事吧。” 正好他和祖父要商量的事务已经交接完,他昂然离开,不留余地。侯崇叹口气,叫了两声“聪儿”,就看见宇文长空一脸坏笑,左顾右盼。 “这是长空吧,好几年没见了,比你父亲都壮了,功夫有什么长进吗?” 长空听到老将军叫自己,老老实实单腿跪下,行礼问安,像个真正地好青年。接着,他麻利地站起来,回答侯崇的问话:“功夫嘛,还是那样,忽上忽下的。打我妹妹是肯定打不过,但是,在队伍里凑个数,保护大公子,绰绰有余。” “你这个臭小子,鬼心眼子少说有一百个。你是不是正在动什么脑筋?”侯崇打心眼里是喜欢宇文家的人的,话语中透着和气、信任。 “唉,老将军,您和父亲都太老实了。岂不闻兵不厌诈?虽然众所周知,我和大公子有点儿过节,主要是大公子心胸狭窄容不下我,我可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谁都不愿意他冲锋陷阵的时候出事儿不是?您的话他不听,我爹的话他不听,皇上的话,他可不敢不听。就说护卫队是皇上的旨意,不就得了。” “放肆,”宇文兴又想打儿子了,“矫诏这种事,你都能想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是反了!” “这种程度,不算矫诏。不过聪儿虽然立了一功,究竟不算什么大事。他小孩子家,有什么惊动人的好处,能让皇上亲自下这样的旨意呢?”侯崇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是大桐一枝花啊!全大桐的女人上书皇上,恳请成立护卫队,总行了吧!” 宇文兴气得要命,侯崇听了,竟然很满意,“你说的对,但是这种话,还是你去传吧,别人撒不了这个谎。” 宇文兴看到侯崇都同意了,也不便多说什么。长空向白衣说了一句:“走吧,妹妹。”兄妹两个璧人,一溜烟,出了大帐。打听了侯聪的营帐在何方,大踏步走过去。青松还认得他们两个,笑了笑,算是问好——侯崇早就吩咐过不许提名道姓——掀开了帐幕。白衣看到侯聪盔甲都脱了,身上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幽蓝色的绸衣,同色的头巾,双手负在身后,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沙盘。 长空问了好,把“成立护卫队本是圣意”的话,说了一遍。 这些话,就像是一只迷失方向的箭,射出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回应。侯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什么都没发生。长空知道侯聪治军严格、武功又强,这时候有点儿不敢轻举妄动,他咽了口唾沫,看了看白衣。白衣轻轻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她一步步走到沙盘前,已经闻到了当年从他身上闻到的香气。“大公子。”她说。 “滚开,”侯聪说,“挡住我的光了。” 除了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改变。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青松这时候过来,拉着两个人就出去了。帐门外,青松叹口气,“二位长途跋涉,先请去休息吧,这件事,就等于大公子知道了。” “这就是知道了?”长空不免翻了个白眼。 “宇文公子,您还装什么没事儿人呢?八年前,是您二位惹的事儿啊!自从那次比武之后,我们公子的脾性越来越古怪,治疗心病的药都吃了几十斤下去。今天还算正常呢。唉,白衣姑娘,按理说,的确得您,来保护我们大公子。我们家大公子这个人呢,原来虽然说是傲气一些,也不是很吓人。他呀,都是因为您,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您得负责任。” 白衣听了这句话,心里漾起一阵微微的苦。八年来,她在噩梦里把“大公子”三个字,当成佛音来念,真正的大公子本人,却因为自己,成了一座冰雕。白衣退步回去,重新掀开了帐幕,侯聪和刚才相比,一丝一毫都没改。从这个距离看去,有一种琉璃易碎的凄美与孤单。 “好的,从此,我来保护他。”白衣说。 第十章 太子 战争是接纳了叛将常赢的成国挑起的,成军也确实在一开始取得了多场胜利。然后,侯崇大军发挥优势,胜多败少,一路打到国界线。过了剩下的三个郡县之后,就是大江,越过烟波渺渺十几里的江面,便是成国本土。 侯聪接到斥候上报的军情,奉给祖父:在通往细雪城的要道哑泉镇镇外,成军有了新的动向——二十里连营不断,都建在高处,前方突出部居然日夜摆着阵势待敌,数万辆战车在外围筑起最强防线,成国弓弩手和枪兵就在战车后面以逸待劳。中军帐中主帅大旗已换,升起了镶红白心龙爪旗。 “成国太子亲自掌军了。”侯崇缓缓说出了答案。 这位传说中的成国皇位继承者,名讳是莫昌,成国皇帝莫荣,与显惠皇后唯一的嫡子,与侯聪一般年纪,据说文武双全,深得人心。 战争的事,本来就很复杂,牵扯到诸多因素。成国军队的各方面都不比理国差,甚至许多地方要强国几分。这次理国打成现在的情况,占据了“士气”的优势。第一场大会战中,侯聪万军之中取叛将首级,给己方带来的信心,和给敌人带来的挫败感,一样强。然而这一切,将随着成国皇太子亲自临阵,有所改变。 果然,成军从此坚守不出。反正前面的战场,都是常赢背叛后献的土地,到如今才打到成国真正的地盘。将士们到现在,才有了守土保家的必死决心。一方面,理国大军想不出可靠的办法破掉战车阵,另一方面,成国小股部队不停袭扰理军,造成不小的损失。侯崇一度派人长途绕道袭扰细雪城等三个郡县的侧翼,结果陷入了成军以逸待劳的埋伏,惨败。 莫昌的能力,可见一斑。 白衣、长空等20个护卫队队员,见识到了日夜不休、在营地的空旷处,一动不动望着月亮的侯聪。不知道哪里响起画角声声,化作雾气,丝丝绕在他的锦袍之上。第三天鸡鸣的时候,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向祖父大帐走去。他的三个心腹:慕容行、独孤正、元又跟在后面,白衣等人默默无言,跟了过去。 “给我五千骑兵,不,我只要两千。” 侯崇对与宝贝孙子,没有了往日的宠溺,他声音冰冷严肃,“怎么,你要反复冲锋吗?别说两千五千,再多一倍,也不够塞牙缝的。” 侯聪无比坚定:“我有我的想法。并不是要像您想的那样。” 侯崇看看天上寥落的星星,想起昨日自己这边的粮道被劫,再这样下去,要么撤退,要么被成国包围。 他应允了。 冷冽晨风中,侯聪完成了一次沉默的点将。白衣为了自己的职责,紧紧跟着他,看他走到三个心腹和几个校尉面前,耳语吩咐,然后点齐人马,头也不回,向南发兵。 侯聪像侯崇想象的那样,也像敌人想象的那样,在成军战车阵北一里远处,布好骑兵阵,一声令下,以五百骑兵作为第一波力量,向着敌阵冲锋而去。成军从战车缝隙中射出强有力的弓弩,让理国骑兵人仰马翻,冲锋就像自杀,就像一个勇敢的笑话。可是侯聪没有放弃,他发动了第二轮,第三轮的冲锋。终于有骑兵冲到了最前面,长长的铁戟戳到了对方的战车之上。他改变冲锋速度,命令第二波不要等第一波冲锋完毕立即冲锋,而第三波不必再等第二波,只要冲锋,不必进攻。 她看着他,知道他在计算:高度,速度,距离,甚至——强度。 忽然,他策马向前,亲自冲了出去。白衣第一个反应过来,马嘶人吼、箭矢飞鸣之中,追随着大公子的纯白缨穗。她靠近他了,贴近他了,虽然他不看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鼻息和血脉都是与他相连的。当她的马忽然趔趄,他竟在旁边伸出手,托举她的腰部,帮她稳稳回到马鞍,然后用力拉住她的缰绳,大手的一半、覆盖在她的小手上。只是片刻,白衣的马就稳住了。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而他若无其事、目不斜视,黑甲白缨,继续闪电般冲刺。 她,也继续紧随其侧。 他们冲到了最前面。 侯聪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一跃而起,抛弃了已经惊慌的战马,发动轻功,攀上了将近五丈高的钢铁战车。这,却是敌人和侯崇都没想过的。 骑兵的轮番冲锋,不过是幌子,是示弱,是诱饵。成国所有前阵兵力都在聚精会神对付冲来冲去的理国骑兵,根本来不及调整。因为疯子才会以血肉之躯试图冲进战车阵。 侯聪就是这样的疯子。 白衣等人迅速下马,追随侯聪以肉身的武功,踩着冰凉坚硬的铁质巨大怪物,就这样冲进了敌营。纯白缨穗毫无停歇,向着敌军中帐迅即而去。这,不是一场骑兵之战,而是一场小分队斩首行动。要杀死他们越多越好的将领,将他们因为战术改变带来的秩序破除,打碎多日来成军反败为胜的信念,要冲进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堡垒。 白衣、长空与宇文兴等,死死护卫住侯聪,在他的周边,为他抵挡住一切杀机。其他人才可以持续以侯聪为旗帜前进。 但成国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五支五十人的小队已经奔袭而来,目标是将冲进来的理国军人碾成肉末。 白衣如一片冰雾之花,翩然而至,挡在冲到侯聪背后几步远的、最快的一支成军小队前。领队的人,黄金甲下红锦闪耀,眉目温柔,双眼似桃花含水,完全没想到在自己与侯聪之间,会杀出一个美丽少女,白甲,白衣,白靴,从前的战绩,化作点点血迹,如梅花怒放。 白衣的脸色不喜不怒,双眼放出寒光,向前两步,左冲又突,转眼之间杀死黄金甲少年两个手下。这支小队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保护殿下”的声音震天响起。 如果不是这一声,整个军营、以及在远方观战的侯崇都不会有机会看到,白衣如同水墨蝴蝶一样飘舞在地上、空中,一具具尸体倒下。她的枪尖指向了金甲少年。 少年像被冰冻住,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惊艳。朝阳已经升起,血红的霞光中,白衣美如命运。 “留活的!”侯聪明白了事态发展,向着白衣的背影发出了命令。这也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和她说话。白衣刺杀的速度减慢,方向改变,枪尖挑破金甲少年的左脸,让他变成风里受伤的桃花树。 长空与宇文兴迅速配合,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慕容行平时是最沉默的一个人,也是三个心腹里最“随主子”的一个,这个时候,却反应最快,用尽全力、高呼一声:“成国太子被俘!我军大胜!” 这句话半真半假,但是随着风声蔓延,立即传播到角角落落。侯聪手下的亲兵们、校尉们正按照他的安排,除了一波波不停冲锋的骑兵外,预备队以此为号终于顶上,另有进入敌阵的兵士杀死敌人推开了几辆战车,理军,随着这道小口子蜂拥而入。 观战的侯崇,下令大军进发。 成军数日来取得的优势瞬间失去,彻底失败,退守江南,失去了细雪城等三个郡县。两国自此以大江为界。 理国帐幕中,侯崇以礼迎接成国太子——金甲少年将军:莫昌。 “殿下果然名不虚传,自从殿下来到军中,贵军士气高昂,纪律严明,阵法高明,老夫佩服,佩服啊!” 莫昌只是微微笑笑,点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将军与众位将军,才是真英雄,我才疏学浅,今日学习了。”他扫视帐中,眼神停在侯聪脸上,笑了笑,算是致意,又接着寻觅。 大家都明白,莫昌是在找人。 “老将军,俘虏我的姑娘,人在哪里?” 第十一章 替死 白衣在哥哥的照顾下,换下斑斑血迹的铠甲。她没有参加庆功,没有参加献俘。因为她不是凭借战功争取封赏的大理朝将士,而是侯聪的私人守护者。她不知道,成国太子莫昌,向一个又一个的人,打听她的身份、下落。 自然,他没有得到答案。从此,她化作一缕春归时的花香散去。任凭最好的香料,也配制不出,当时她撞击他心灵的那一刻震颤。 理国、成国展开谈判。成国将赎金加倍又加倍,只求换回太子。理国宁肯在其他条件上一让再让,就是不肯释放莫昌。理国皇帝摸着自己最心爱的镇纸,对大太监何副总管说:“自己傻还罢了,当朕也傻吗?多少钱,能换一个活人啊!”何大太监陪着天子笑了几声,在深夜的深宫里,卷起一阵无人再敢记起的小小喧哗。 莫昌被安排居住在东风巷最深处常赢旧宅。日常使唤的人八九个,从宫里由何副总管挑选了拨过去之前,由侯聪亲自带人把这些人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平日莫昌不许待客,不许出门。非召,不得入宫。 与他命运相仿的人,就是白衣。从战场上下来,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她连谈判所在地细雪城都没进,跟着养父和哥哥,以及护卫队还活下来的七八个人,在哑泉镇吃了一碗面,当夜回了大桐。因为俘虏敌国太子太出风头,宇文兴又焦心了起来,唯恐外界太关注白衣,所以再三再四强调:“以后除非嫁人,绝不许出二门。” 一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长空跟着宇文兴出门办事,回来就去看妹妹。他依旧对于侯聪格外关注,对白衣说侯聪“心病未愈”,是个“傲气冲天拿鼻孔看人的谁都不理的大猴子”,但是皇上喜欢他,未嫁的公主郡主都在惦记他。另外,皇帝这几天,倚仗侯聪参与机要,重用的很。 “皇帝也姓侯,他也姓侯,本是同宗,公主郡主们和他如何通婚?”白衣难得说一句话,说出来就很难回答。 “妹妹,你真是个讲道理讲到有些死脑筋的人。不过哥哥就喜欢你这样。你不出门,你不懂,天子嘛,他想干嘛干嘛,给侯聪改姓都行。反正外面都这么说。”长空手舞足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听说三公主最丑,我祝福侯聪娶到她。太子和三公主同母,极娇惯这个妹子,哈哈哈哈哈哈,想想我就高兴,侯聪啊侯聪,到时候再摊上个护妹狂魔大舅哥,折磨死你!” 白衣听了这些,闹不懂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她反问哥哥:“哥哥,你怎么对侯聪那么关切?” “我也不知道,反正满大桐城都是这朵花儿的新闻,我想不听都不行啊,好惆怅啊,唉!” 但是很快,最大的新闻人物,变成了莫昌。 哑泉镇大捷一年之后,成国备受爱戴、爱民如子的皇帝莫荣,思子心切,一病不起,多次派使节请求理国放归莫昌。理国一律拒绝。一个月后,莫荣薨逝,显惠皇后做主,皇侄莫晖即位,是为成国新君。 探马、使节、间谍奔驰不断。大桐城内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皇帝一定会有新的动作。果然,春天第一朵杏花开的时候,理国派八百里疾驰玉使,南下平都,告知成国,会择日送归皇子莫昌,回信很快来了:成国感谢理国厚谊,举国上下,日夜扫尘以待,迎接太子回国。 刚过了惊蛰,侯聪随着祖父被宣召入宫。这次召见是在偏殿,边儿上还有几个大臣旁听。皇上笑眯眯看着侯聪,极是喜爱。 “说说看。”皇帝的话,是吩咐侯聪的。 “遵旨。”侯聪向前一步,“查到的情况如下:那边预备了三步方案,下定决心害死莫昌。第一步的行动在大桐城,如果成功,就赖在理国头上。如果失败,则放任我们送归队伍启程。第二步行动,是在路上制造事故,想法和刚才说的一样,成功了,赖在我们头上,失败了,放我们继续入境;前两步具体的形式和执行人一时查不到,不过第三步是明确的了。”侯聪顿了顿,“莫昌虽无大错,但终归是俘虏,按照成国规矩,要举行一个浴佛洗辱的仪式,方能彻底恢复皇族身份。成国的计划是在这个仪式上动手,假称天意。” 一个大臣跟了一句话:“前两步肯定也要假装成意外。不见得要大张旗鼓派刺客刺杀,那成国摆脱嫌疑就难了。” 皇帝笑了笑,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太大意外,他让侯聪回答:“你说说看,为什么朕在之前,不管成国花多少钱,都不让莫昌回去,现在却要让他回去呢?” “皇上圣明,”侯聪拱手,“之前,因为太子乃国本,一国之本流亡海外,能使其国民心不稳;现在,成国新君即位将近三个月,前太子回归,势必扰乱其政局,这种价值,不是金钱或者土地可以衡量的。” 皇帝的身子直了直,意思是很满意,自己也要打起精神说几句话了,“什么计划不计划的,他们计划杀莫昌,我们就要死活保住莫昌。莫昌是个棋子,只有活着才有用。侯聪,你就负责送归事宜吧。朕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你。诸位大人也听好了,必须全力配合小侯将军,懂吗?” “遵旨!”所有人一起跪下,高呼“万岁”。 皇上愣神了一会儿,何大总管会意,使眼色给大臣将军们,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了侯崇、侯聪。祖孙两个跪了一会儿,听到皇帝缓缓地说:“前面两步,我们心里有准,朕相信聪儿的能力,是不会出错的。可是,等到了人家国内,万事,就难了起来。我想,最后一步,我们可以见机行事,将计就计。” 皇帝的意思是,只要走到了最后一步,也就是浴佛洗辱大典,理国一定不能阻止成国的任何行动。所谓“天意杀人”,肯定是要利用机关。到时候,只要事先准备好一个武功绝世、忠心耿耿的死士,成为“替死者”,及时替莫昌去死,就可以了。这个替死者的身份,成国很难查知,也很难想象,因为他们防备的,是理国阻止成国杀人。 只需要一个人的死,去换莫昌的生。 假若莫昌死了,成国当然可以宣布“天不容归国俘虏”,理国只好双手一摊,白玩半天。假设另外的人死了,莫昌这个棋子活着,当然要有后续调查。不管查成什么样子,理国,就可以一口咬定成国新君因为贪恋皇位,谋害先帝嫡子,因此,就可以大举义师,兴兵南下。 “一统天下,又何必等处处龙吟呢?”皇帝笑着说。 “皇上圣明,臣等敬服。”侯崇祖孙两个叩头说道。侯崇抬起身子,请皇上放心,他会去挑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 “朕已经挑好了。宇文家不是有个丫头,叫白衣吗?” 说完这句话,皇帝和侯崇四目相对,都紧张了那么一刹那。 皇家和贵勋之家们,世代姻亲重重叠叠,所以侯聪这个大宝贝,对于皇帝来说,不仅仅是少年将军,甚至不仅仅是族侄,还有各种亲戚关系。皇帝也是个普通男人,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着太后太妃皇后贵妃、以及各个辈分的公主王妃喝喝茶,打打牌,聊聊亲戚们之间的八卦。这个侯聪就是亲戚们聚会上的新闻人物,人人说起他来,都知道他虽然长了个好模样,可是有“心病”,不能在他面前提“白衣”两个字。 皇帝话已出口,现在犯起难来,暗暗感慨,身为天子,不得自由,说话办事都要小心翼翼,惹得当朝武卫将军偏殿犯病,总不太好吧? 侯聪静得吓人,一层细小的汗珠从他额头渗了出来。侯崇连忙回答了两个字:“遵旨。”然后,他拉着孙子急匆匆退下,离开皇宫。试探着看着身边白杨树一般挺拔清澈的侯聪,青松赶上来,给主子擦擦冷汗。 “聪儿,皇上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侯崇试探着问,心想:这下可好,回去又要熬上几十斤昂贵的安神药了。 “听见了,我不同意。” “啊?” “什么宇文家的丫头,是谁?是个女的?女的怎么能做替死者呢?我才是最好的人选。” 第一章 旧狂 侯崇老夫妇两个,每个人试探了三遍,想知道大宝贝孙子是不是真的不记得那个打败他的小姑娘了。结论有些模糊,因为试探的方式本来就很模糊。 侯聪一直嚷着,自己才是“替死者”的绝佳人选,侯崇生了气,他是个自私的祖父,哪能愿意世界上最疼爱的人去赴死呢? 侯崇对宇文家最大的仗义,就是老将军亲自过府,讲明白了皇上的旨意。宇文兴在老上司面前也没忍住,他一脚踢翻了旁边跪着的长空,“这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鬼迷心窍,是你要在中秋节让你妹妹和人打架出那个该死的风头!” 长空没有躲开父亲的责打,白衣挡在了父子中间。“爹爹,这是我的命。让我去吧。” 白衣的心里,其实不像她自己的话语那么决绝清醒。她不想死,不然为何要从死牢里出来?自己的亲祖父希望白衣嫁人生子,了此一生。这些都没发生呢,都没有。可是,君命难为。也许,从九年前,皇上就对来历不明的自己动了杀心。 宇文兴冷静了下来,急忙像侯崇请罪,表示全家只想尽忠,别无二心。侯崇说了几句官话,意思是替死者身份是保密的,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一个字。他亲自把长空拉起来,“我们心里也难受得很。这样吧,明日晚上,来我们家,小小家宴,给你们父子三人压惊。” 宇文兴送走侯崇,极少见地拉了长空到家里的密室。 “踢疼了吗?”他问,声音里居然有些哽咽,并非不疼儿子。长空也很倔强,他摇摇头,没说话。 “只能先答应下来,你懂吗?明晚去侯府,爹爹说服老将军让你也进入护送队伍。一路上还能照顾你妹妹,见机行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不能让你妹妹送命。主子家的恩典,我们报也报了,还也还了。不能让白衣这样送命。” 长空忍了很久的悔恨和委屈爆发出来,居然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当夜,他没睡,他在自己房间里练武,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夜里,白衣穿好绯红色大衫,换上桃红色棉裙子。她很少这样穿,这两件衣服压箱底了两年。也许是知道自己“替死者”的身份后,她心里也产生了无尽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一切的颜色衣服,一切的新物件,在她眼里都好看了起来。她甚至第一次听了奶妈的话,在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本来就好看,五官秀气如描似画,这样一来,更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危险的梦。 侯府这次的家宴,才是真正的家宴。小小几个桌子摆在正院的厢房,菜肴都是时令的,最重要的是要品尝春卷和萝卜酥,因为正当这个节气。侯崇老夫妇带着侯聪在厅门迎接,一切与9年前那么相似,只是白衣一下子迎上了大公子的眼睛。 他本来是眼里无一物、无一人的。他变了。 他看着她,拱手向宇文兴行礼,向长空也打了个招呼,但是眼里只看着她。白衣看不懂他的眼神,因为没穿戎装,按照女子的礼节,福了福,又被侯老妇人拉着手问候了几句,主客入座。 陪客是慕容、独孤、元氏三家将军,皆是侯家最倚重的人。席上请了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一个人谈起“送归皇子”或者“替死者”这个话题。宇文兴到底是心疼女儿,话极少,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再也不是当年仅凭一己之力活跃气氛的那位将军了。白衣心里一疼,觉得窒息。她告了罪,拒绝了任何下人跟着自己,离开宴席,问一句花园在哪里,沿着灯笼下飘忽的光辉走了过去,席间的声音远了。整个时间远了。悲喜,也远了。 黑夜里的花香,钻进白衣的袖子里。一声“叮咚”的佩剑撞击,让她回过神来。身后,侯聪与长空剑对剑,双目对双目,立在月下。 “你来干嘛?”他们同时问对方。 “我想看看皇上选中的人。刚才没看清。”侯聪说着,目光迫不及待从长空脸上转向白衣,“你为何逃席?是怕死吧?没有勇气如何执行任务?我看你本来也不行,又瘦又小,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长空立即收回佩剑,板着脸上来拉着妹妹就走,“太好了,我们确实干不了这个活儿。让给您了。失陪,失陪!” 白衣立住,一动不动,长空根本拉不动她,她不算宽大的袖子反而被撕开一片,露出雪白的臂弯。她回看着侯聪,“你身为武卫将军,是专门胡闹的吗?” 侯聪觉得她的声音甘甜绵软,有些好听,但说话居然如此噎人,“你说什么?”他持剑向她们兄妹俩走近了一步。 “你以为我愿意执行这个任务吗?这是皇上的命令。由着你胡闹,把我换掉,宇文家的命还要不要?”白衣的脸在夜色里,在侯聪的眼眸中,愈发清晰,她散发出的美丽,像有妖气的藤,攀爬,湿润,盎然,冷静。 他一时说不出话。 “哈哈哈,傻了吧。”长空高兴地直咧嘴。“妹妹,哥哥把你衣服弄坏了,冷吗?咱们叫上爹爹,家去吧。” 白衣依然一动不动,侯聪甚至怀疑她冷笑了一下,两个人的目光像千年的昆仑冰雪互相撞击,痛苦激烈,又绝不离开对方,“枉我多年来,如此仰慕将军,谁知你也不过如此。幸好皇上和你不一样,绝不会朝令夕改,皇上定了我,便是我,你万般不服,又能如何呢?凭借自私任性改掉圣意连累侯家和宇文家?你觉得我不合适,不如你,你怎么知道?要不要比一比?” 白衣说完,眼神忽然变得狠辣,一手彻底撕掉碎了的那片袖子,向着侯聪就冲过来。侯聪举剑匆忙应对,月光下,你来我往,他觉得自己只顾着看她——对,应该是这个原因,影响了发挥,刚刚过了十招,手里的佩剑就被她夺去。她的一只柔软的手也扼上了自己的脖子,让他从颈部到前胸,一阵温柔的酥麻。 “我赢了,懂吗?我是替死者。我都接受了,你们其他人闹腾什么?”白衣最后的这句话,有种无解的委屈,让侯聪的心一沉,一寸,一沉,一寸。 白衣放开他,“哥哥,咱们回席上吧。爹爹会担心的。再说,不要辜负了侯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慈爱。” 长空这时候回头,多说了一句话:“大公子,都说你有心病,我今天才信了。九年前,你就因为我妹妹发过狂。你不认识白衣了?我妹妹——宇文白衣!9年前,把你打得叫爸爸,你居然敢忘了吗?” 兄妹两个一对壁人,离去的背影在春花春月下,那么骄傲华丽。侯聪故意压抑的耻辱记忆浮上心头。这些年,他每日对着傀儡发誓上进;但这些年,他确实故意忘掉真正打败自己的那个人的一切细节。包括她是谁。 此刻,小小的她,骑在自己腰上的那一幕回来了。 忘了?怎么可能?只是不敢想起而已。 的确啊,白衣,宇文白衣,是她。 是她吗? 侯聪冲向她,不知怎么,一手就握住了她断了袖子的那个臂弯,柔如凝脂让他害怕——另一只手,则捏起了她的脸,他微微蹲下身,凑近她的身体:她下颌的深处,与颈部相连的那里,有一颗黑色的,让人心痒的痣。 白衣只觉得侯聪的呼吸,沉重但是清新,一口口,喷到了自己的皮肤上。 第二章 春枝 长空眼睁睁看着白衣被侯聪吃了豆腐,虽然不悦,也多了个心眼儿:“都说这个猴子有心病,还是别招惹他发狂了,吃不了兜着走。”他咧咧了几声“起开起开”,拉着呆滞的妹妹远离侯大公子而去。 灯光下,他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红了,还是妹妹的脸颊红了。 是夜,侯老将军有求必应,当场同意宇文长空加入护送队伍,还送了个“征马校尉”的职衔。宇文兴的一颗心,从最初的紧痛中,慢慢松动了下来,他下定决心,这几日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儿子临行前告诉他——一定不能让白衣去死。 卧室里,侯聪由着青松宽衣解带,忽然想起了什么。“外面都怎么说我?” 青松对付这种问题简直不要太精明:“您又不在意。不就是什么大桐一枝花嘛。” “不是这个,更难听的。” “哦,”青松解到了中衣,把罗带的结子,细细打开。“说,您,有点儿,心病。”他的手开始抖了。侯聪抓住了青松的手,任凭湖绿色的罗带与苔藓绿的中衣掉落在地板上。 “别打马虎眼,外面是不是都知道、都记得,宇文白衣打败过我。就我自己几乎忘了。不然,皇上为什么选她送归皇子?” 青松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结果被越攥越紧,他挤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但他已经想到了主意,“大公子,您误会了。比武的事儿,谁能记得啊!皇上知道宇文家的丫头,是因为她功夫好,打仗的时候可是一直护卫着您,您才能冲锋陷阵呢。再说,那个莫昌就是她俘虏的啊!” 侯聪“啪”地一声放开了青松,看着他低下头去捡自己的衣服。 一幕幕画面回放着。护卫队,白盔白甲的影子。自己有些厌烦,有些躲避,故意没去多看她。护卫队有20个人,他知道。但只是厌烦她,躲避她。现在想起来,其他人依旧是一团模糊,她却那么清晰——自己好像重回了战场,站在原来的位置,稍微不去控制,眼神便飘向不该飘向的地方——她。 原来那时候,自己就认出她来了。 这时候,青松已经叠好了侯聪的中衣,嘴巴里啰哩啰嗦:“大公子,您事儿多,记性不好是常事。您小时候,有个一两年的功夫,天天说下次见了那死丫头,一定亲手杀了她。后来怎么着?一直没动手不是?”青松好像觉得这话儿多好笑似的,呵呵乐着,往外边传令,热水准备好了就抬进来,然后扶着主子泡进了浴桶。 侯聪心烦,要自己洗澡。青松刚刚出门站好,就听到主子像看到鬼一样叫了一声,连忙回来。他不知道,侯聪刚刚开始撩起汤水滑过胳膊,就想起了晚上握过的白衣的胳膊,在热水里打了个冷颤。 “太吓人了。”侯聪说了四个字。青松叹口气,暗暗嘱咐自己记着,今晚换上安神一点儿的香点上。 即便如此,侯聪还是失眠了一会儿,他弄不懂自己,也弄不懂白衣,偶尔还气呼呼想起长空那只猴子。忽然,他发现自己紧紧抱着傀儡娃娃,像心事被人知道似的把她扔去床脚。终究是没她睡不着,过了一刻钟,他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又抱了回来。 “小白衣,你是一个,小一点的白衣。”他看着娃娃说。“下次我见到大白衣,我……” 他睡着了。但是青松今晚熬到了快天亮。他是真心担心主子,也担心自己。一大早,他和父亲黄老头一起进来伺候主子梳洗,听见侯聪又问:“你说,那个白衣会不会看不起我?比如皇上特选她入队,她一定觉得她执行同一个任务的能力超过我,是吗?” 黄老头装作听不见。青松只能开始瞎编,“主子,小的虽然不懂,但是既然是皇上钦定,这个任务肯定很危险。说不定要死的。全大桐的女人都馋您的身子,都不舍得您去死——” 青松本来想说,所以“才必须派个旁人,比如白衣,”但没想到侯聪自己接了一句:“所以白衣也不舍得我,对吗?” 黄老头和青松一起看向大公子的脸,发现侯聪目露寒光,左边的嘴角扬上去,形成了邪恶疯狂绝美骇人的笑。 青松连忙答应着:“您,您高兴就成。” 侯聪带着这种高兴,开始组建队伍。差不多的时候,皇上的旨意又来了,宣侯聪等护送人员与莫昌进宫。 春衫薄的天气里,白衣只用素银钗,挽了一个男髻,穿上旧年做的浅蓝色直裙,由哥哥陪着,没有去侯府,直接在宫外恭候着。料峭风里,枝枝叶叶诉说乍暖还寒的那种茫茫不定,白衣看向远处,四个太监抬着一顶白色小轿匆匆过来。她和哥哥对视一眼,看清了这个阵仗,是宫里派人接莫昌去了。小轿子在离宫门远远的地方停下,一身白龙袍的莫昌从掀开的帘子里迈步而出。微微颔首,谢过抬轿子的小太监们,一举一动透着从容和礼数。 莫昌向宫门走过来,心尖上忽然刮起一阵风暴——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正双眼望着自己,急切地快步走来。一年了,她竟然不是自己的梦,她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小太监会看眼色,低低介绍了一句:“殿下,那位就是宇文白衣姑娘,也是护送您回南队伍里的人。今儿皇上一起召见。她父亲,是左屯卫将军。” 莫昌与白衣相向而行,很快来到了彼此面前。白衣窝在胸口的千言万语顿时消散——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殿下,我是白深家的孙女,本是您的臣民,我家里人临死都是一肚子委屈”。不能说“对不起,殿下,是我害您到这一步。” 正因为如此,白衣想起哥哥嘱咐自己的话,见到陌生人,时常笑笑。她的眼中横波盈盈,温顺恭肃地低下去,娇嫩的、深粉色的嘴唇,向上笨拙地弯了弯,深深福下去,却被莫昌一把拉住。 “败将莫昌,见过宇文姑娘。” 莫昌说完,放开白衣的手臂。“一年来,我总没打听出姑娘的身份和下落,未曾报答不杀之恩。” 跟在旁边看热闹的长空撇撇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肯定恨死我妹妹了,哼!” 莫昌听闻,竟然笑了,那是真正尊贵高雅的笑容,只有恩慈宽容,没有一丝丝人间尘埃。长空心想,“这位莫非是关了一年吃斋念佛变菩萨了吧。”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是朝自己身边儿,拉了拉妹妹,正思索说点儿什么好,就看到一行人高头大马,慕容行打头,元又和独孤正殿后,中间不前不后的地方,侯聪一身秋香色旧衣,花朵儿似的,娇艳欲滴朝着宫门、随着春风,开了过来。 白衣低了头,身为下属,退到一边儿表示迎接。长空有样学样,准备打起精神在皇上面前使点儿绊子,现在正好假装乖巧,让侯聪放松警惕。 侯聪又恢复了冷傲的原型,帅气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拱手和莫昌打了个招呼,正眼都不看长空和白衣,和身边慕容行等人齐齐亮出腰牌,大摇大摆进了皇宫。 “什么鬼!就知道耍帅!死猴子!”长空拉着白衣,赶紧跟上去。他根本想不到,侯聪一路确认自己长出了后眼,随时能锁定白衣的位置,连白衣的双脚踩在那块石头上他都听着、计算得一清二楚,“我的轻功肯定变好了。”侯聪得意地想着。 送归皇子的护卫队,进入桂香殿皇上平时接见重臣的地方,齐刷刷跪下,向理国皇帝请安。皇帝给莫昌赐了座,又笑着看了看自己的臣子们,他打定了主意今日要敲打敲打所有人。第一句话就出人意料,“你是白衣?” 白衣听到呼唤,轻轻向前一步,按规矩又行了一次礼,然后静静立着听圣意。皇帝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向莫昌的座位:“殿下在敝国受苦了。当然,朕,只是公务繁忙,并非真的不关心殿下。朕听说,这一年来,殿下屡次向人打听,俘虏你的女子是谁?今儿,可算是重逢了。” 不仅莫昌,一行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就是:你们干什么、说什么、想什么,我都知道。 莫昌就是看这种阵仗长大的,他回应了一个看起来真心真意又恭敬的微笑,“正是,臣对宇文姑娘一见难忘。”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是真的被逗笑了,“好一个一见难忘,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什么?”大殿里响起这两个字。 说话的人,竟然是此刻本该保持安静的侯聪。 第三章 铿然 大殿里一片安静,殿外春花的香气蔓延进来,铿然爆裂在空气里。 “小侯将军治军严格,专心军务,自然不懂这些儿女情长。战场上一见倾情,那还怎么打仗?对吧?皇上!”长空忘了自己要在皇帝面前给侯聪下绊子的决心——到底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随时准备护主”,简直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皇上和莫昌一个帝王一个太子说话,侯聪插这一句的确太不合适了。 长空先把侯聪不动声色夸了一番,意思是他情商低,但是业务强啊,业务强,所以情商低啊。 当然,长空在话里,也拨动了两下自己的小算盘,“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白衣就不适合进护送队伍了,嘿嘿。” 在场的人,瞅着皇帝刚才紧了一下的龙颜,松弛了下来,齐齐舒了一口气。莫昌看着白衣,见她半低着头,是个天生的杀手——她以不变应万变,她应该从不主动挑起什么、争取什么,她像一只最美丽的母兽,****也好,十八般武器也罢,如果向她飞来,她也绝不逃避,立即就能斩佛杀神。 这样一个女子,与她吟诗观月,会是何等感受呢? 想到这里,莫昌脸颊上曾被白衣刺伤的那块面皮,火辣辣地疼了一下。但他笑得温和清爽,竟然对皇帝还带着一丝丝的撒娇:“这个嘛——还求皇上成全,这一路上,如果没有绝色女子相伴,寂寞荒凉得可怕。少了白衣,旅途失色。” 他竟然没有直接回答“看上白衣”这个提问,难道是默认? “自然,”皇帝点点头,心底涌起陌生荒诞的层层潮水,他如今年近半百,红绒绿袖风流之事,已经忘了20多年。看着这群孩子们,想想他们一路青春作伴肆意嚣张,纵马南下,虽然背后有自己那无情的一张阴谋之网罩住,可想来,竟让人有些羡慕。“聪儿,长空说的也没错,你太着意于军务了,不懂男女之事,连个风雅的玩笑都听不得。不过嘛,”皇帝压住了心里奔腾了一半的怀旧之潮,恢复了严肃冷酷,“为人臣就要各司其职。聪儿这个样子,就是适合带这个队伍。白衣武功好,听说打败过聪儿不是吗?她怎么能不参与护送呢!” 白衣依旧半低着头,她知道哥哥在试图做什么,让她绝望难过的就是这点:哥哥没经历过君王天威下的生死离别,想要救妹妹的心是好的,可显出了不自量力的那种可怜。如今的哥哥,和那些梦里跪在石礅上等着刀斧手动手的家人,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她想了想,回答皇帝的话,“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再比一场,胜负未可知。” “嗯,很是谦逊,你父亲宇文兴,教养得很好。” 长空闭了嘴。他猛然反应过来,护送队居然不包括父亲,也不包括独孤、慕容、元家等任何一家的其他人。 宇文兴和这些人留下,分明是一批人质! 护送成国皇子南下这件事,整个布局在理国皇帝的棋盘上,不止莫昌,每个人都是棋子,必须严丝合缝按照皇帝的规矩去走每一步。他明白了:白衣作为替死者这件事,板上钉钉,不可改变。如果想救妹妹,那么,那么,那么…… 答案是那句无力的话——走一步,看一步。 “要靠比自己有力量的人。”长空忽然明白了这点,暗暗琢磨着,“如果,侯聪有一天,愿意放妹妹一条生路……”他看了看连低头面君都带着一股傲然的侯聪,认定:这个人,才是白衣活命的希望。 皇帝把“各司其职”的精神,又强调了几遍。接着就从何大太监那里接过了地图,听侯聪汇报南下的路线,以及选择的理由,一路上车辆、马匹如何安排,驿站、银两、布匹、药材、食物如何调度,护送人员如何搭配,武器如何调取,甚至出发之前做什么,出发之日选择在何时,出发后一路的天气变化后如何应对,哪几路人循环往复做大桐和旅程之间的报信使者,等等等等,全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侯聪一句废话都没有,不卑不亢,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丝丝合缝,汇报完这些,何大太监收了地图,侯聪亲自从袖中拿出人员名单奉上。皇帝和他都没出声,因为名单上包括在场的、不在场的所有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情况:在朝职位,年俸、住的地方,姻亲关系,包括他们在队伍中明面上是做什么的,背地里是干什么的,谁监视谁,谁护送在皇子身旁,谁提前下江南开路,谁在周边作为暗哨。 皇帝看完了,满心如意,对着侯聪由衷唤了一声“好聪儿”,叮嘱他,“别改了,就这么办吧。我看你办事,比你祖父还要细致老练。你提供的那几个出行的日子,我过几天闲了,挑一个出来,让人给你送去,现在不宜让人知道。” “遵旨。”侯聪收回名单,面向皇帝,退回到原来站的地方。 整个过程,尽管对话内容极度无聊,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走神,全都仔细听着。长空、莫昌、独孤正他们,从军多年,都是办过事的,这时候筹算一下,果然比不上侯聪的能力出众。尤其是侯聪的三个心腹:独孤正、慕容行、元又,此刻,像看真神一样看着自己的主子,又激动又崇拜又爱戴又自豪。 没经过这种事务操办的人,只有一个:白衣。 她从侯聪向皇上说出第一个地点开始,就化作了一只刚跑出森林的小鹿,半低着的头渐渐抬起来,略微歪着,一双杏仁眼一眨不眨,桃红的娇嫩嘴唇半张开,听得入迷。 “怎么会有人能办这样的事,想得如此周全?”在白衣看来,侯聪是个谜。 皇帝刚刚忙完今天这个最重要的事务,一眼看见了白衣的样子,到底是为人父的男人,被她天真烂漫的样子打动,竟然想逗逗这位军中第一杀手:“白衣,怎么样,朕的聪儿,好看吗?” 侯聪这才有所察觉,转脸向后,正对上白衣水汪汪的眼睛痴痴望着自己,而且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帝:“非常好看。”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说了一句:“什么?” 这下,由皇帝带头,桂香殿,笑成了一片。白衣一脸让人怜爱的懵懂,不知道大家笑什么。她又加了一句,“哥哥说,小侯将军是大桐一枝花,我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今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笑声更大了。长空仰天长叹,“这都怪父亲不让妹妹出门,搞得接人待物有些傻气。唉!唉!唉!” 侯聪难得低下他的高贵傲娇的头颅,看着大殿的地面,他是最不想笑的一个,但是自己的嘴角不听话,拼命上扬。 白衣“傻气”虽然“傻气”,可是她看得出来,莫昌的笑里,没有笑意。白衣也说不清自己对莫昌的情感:作为成国人,对自家的皇太子自然有种骨子里的尊崇甚至依赖,可是他的父亲杀了白家全家;作为俘虏他的人,虽然打仗时身上有责任,但这一年都觉得对不起他,可是他四处打听自己,总让人有些想要躲开。 不过,想到自己之所以成为替死者,都是因为莫昌故国的那些亲人们,一门心思要杀掉他。他的命运,全靠自己了。 白衣的对莫昌的同情占了上风,她对皇帝恳请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决定送归成国皇子,殿下是否已经不是俘虏的身份?既然成国有人想要威胁殿下安全,想来殿下并不会乱跑。属下听说殿下被俘这一年来,都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如今,春暖花开,也许是殿下在大桐留住的最后一个春天,何不赐其自由行动的权利?” 正瞅着大殿地面憨笑的侯聪听闻此言,再次抬头,又是一句:“什么?” “准了,”皇上笑了笑,看看莫昌,“殿下注意保重自己就是了,从此,准你自由出入。” 莫昌起身,向皇帝躬身谢恩,然后,也没有回到座位,而是走到白衣面前,“那我第一个,就要约宇文姑娘去踏春。” “什么?” 毫无疑问,这两个字依然是侯聪说的——不,吼的。 第四章 重帘 理国皇帝抚着心爱的镇纸,让皮肤尝着铜山铜水,让味道沁到心里——人,可不止舌头知味儿——他最喜欢瞧着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小宫女儿们,在这个季节领新衣裳,笑意盈盈的,仿佛烦恼都随着春光泄去。何副总管带着几个新近得宠的徒弟,正在给御书房换上春日用的竹帘子。风里,尽是青草的味道。 “皇上今儿可真高兴啊。”大太监说。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最大,“您瞧着小侯将军、宇文校尉他们,一帮子小儿女,多可人啊!” 这话和皇帝想到一起去了,“聪儿这个人,有点儿意思,白衣这个丫头,也有点儿意思。朕瞧着呀,要是天下太平的话,他俩倒是般配,好喜人的一对儿啊。” “看皇上的意思,觉着咱们大理朝的将军,比南边成国的皇子还动女人心呗!” 主子奴才哈哈大笑起来。何大太监收了声,走过来替皇帝捏了捏龙肩,“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这次护送任务不一般。要是真的生出些枝枝叶叶来,到时候儿,别耽搁了您的大事。” “朕,何尝不曾虑到这一层。”皇帝的脸色变做阴沉无情。他示意何大太监不必再替他捏肩,亲自打开御书桌旁一个小柱子里的暗格,从最里面取出一个比女孩子巴掌小一圈的柳木药箱,小小巧巧,极为可爱。何大太监欠身接了过来。稍晚些时候,他最心腹的一个徒弟,敲开了朝雨巷慕容将军家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送到了慕容行的手中。 慕容家也在换春帘子。他是家里的庶长子,亲生母亲早亡,他在嫡母膝下长到如今,个子高挑,面庞清瘦,忧郁沉默的眼睛里,瞳孔带着一点灰色,平添了一丝神秘。他轻易不说话,贴身穿的那层衣服里,挂着的香包裹着亲娘的一缕头发。 慕容行十三岁上跟了侯聪,办事极细致。可是慕容家替侯家当差,才不到二十年。再往上,他们本是皇帝的亲兵,侯重死了之后才被拨过来的。慕容家真正的主子,始终是皇帝。侯家的风吹草动,父亲都要报告给宫里。 那年中秋,父亲因为小妾产子不在场,不然,后来在宇文家画堂被揪出来的,未必是夏怡。 慕容行从小担负着这个秘密,也是他如今如此沉默的原因之一。 皇帝的旨意是口述的,连慕容行的父亲——承华将军慕容立都不需要知道,反正他也一心扑在太多的姬妾子女月钱如何够分的事务上——队伍南下后,慕容行照旧行事,从到达大江边细雪城开始,想办法将粉色药粉掺进白衣的饮食;到达平都后十日内停止;浴佛洗辱大典日期选中后,将黄色药粉掺进侯聪的饮食。 慕容行接过东西,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磕头,口称“臣遵旨”,然后爬起来,赏给小太监一块银红销金手帕子,悄悄把他原路送走。 他想起白天皇宫里、皇宫外的事,觉得其他人的心境与自己不同,一阵凄然隔膜裹住了自己。 侯聪第一次那么憨傻,在皇上面前说了好几声“什么”。出了宫,他嘴巴里叫一声“大毛、二毛、三毛,”吩咐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下午去营里清点和分发春天里用的白蜡烛的事儿,眼睛却一直盯着莫昌。——按规矩,皇子走在了最前面,仅仅由一个小太监领着,其他人随着他后边儿走出宫。 莫昌刚到外面,不急着去坐轿子,却叫住白衣,约她去看花。 侯聪的命令,说到一半就止住了,慕容行三个不能干等着,于是和主子一起关注着莫昌、白衣那台小戏。 没等白衣开口,长空挡在了中间,“殿下,您有事儿和属下说。属下也是南下护送队伍的。宇文长空,幸会,幸会。您早上吃的啥?” 莫昌并没有生气,又问了一遍:“我问白衣姑娘愿否一起去看花。燕子湖畔也好,凤河边也行,都看姑娘喜爱;时间也随着姑娘挑。承蒙贵国皇上关爱,我暂时住的地方,有小厮,有马夫,也有马车,到时候来接姑娘就行了。“ 长空“哼”了一声,“这些玩意儿,谁家没有,要是真的看花,还需要您那辆破车吗?可惜,我妹妹不出门。” “长空,不得无礼!”侯聪身为上司,如何能允许下属对另一个国家的皇子出言不逊?他逮到这个机会,大踏步走上来。 “怎么和殿下说话呢?”侯聪板着脸。 宇文长空二皮脸了一辈子,还能在乎这个吗?“小侯将军,反正您知道,这规矩还是我爹爹立的,我妹妹不许出二门——” 长空刚说到这儿,话头子被莫昌截掉,“那我登门,去求宇文将军钧意允许即可。白衣姑娘,今日幸会,见姑娘如见花开,见姑娘如浴春风,就此暂别,请姑娘上加餐饭,下远医药,珍重万千,再待重逢,心里梦里,念着姑娘。姑娘先走,小王目送!” 这一顿话,别说侯聪和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了,连以“嘴甜风流王”自封的长空都呆了。“可不能让我妹妹被这个酸王蛊惑了”,长空看着白衣竟然还对莫昌笑了一下,拉着她一溜烟跑了。 侯聪喊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让白衣听见:“大毛二毛三毛,随我护送殿下回府!” 回东风巷的路上,莫昌虽然坐着的小轿子都是新浆完的顶棚,总觉得侯聪眼里的火从外面射进了里头。他不怒反喜,既为了再次见到白衣,也为了侯聪的憨态可掬。 终于到了莫昌被软禁的府邸,“敕造大将军府”几个字,以及写着“常”字的灯笼竟然还在。侯聪一声令下,“大毛二毛三毛,叫十几个新兵过来,把这些都给我拆了!” 三个心腹忙活去了,侯聪既不进院子,也不离开,双手抱着胳膊,脸上的乌云笼着疑问:“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了宇文白衣那个死丫头?” 除了长空,侯聪算是见到了第二个笑起来美如妖妇的男人。不过,长空的容颜更妩媚妖娆,莫昌的则是温润如玉。他笑着,嘴上却不饶人:“干卿底事?” 侯聪自然不怕他反问,“哼,她是我的下属,我负责殿下的安全,怎么不管我的事?我手下的人,一个针线头收在哪个抽屉里,我都要过问,哪天去哪条胡同,找谁陪着喝了花酒,都要找我报备,这样方能做事,你也领军,难道不懂?” 莫昌摇摇头,在春日空气里划过一道优雅而透明的云,“我是懂的,可惜你不懂。你问我到底是不是看上了白衣,如此简单的问题还需要回答吗?可见你不懂男女之事。好好学学吧。既然将军不肯下降鄙处喝茶谈天,那也不强求,请自便吧。” 莫昌随着迎出大门的小厮翠竹进了院子。 侯聪琢磨了几遍莫昌的话,越来越讨厌这个皇子。他走到正在摘灯笼的独孤正身后。“毛,你觉得莫昌真的喜欢那个死丫头吗?” “啊。” “好好说话!什么是啊!” 独孤正只好把手里的活络停下来,“当然是喜欢了!全大桐都知道了,就您不知道。”独孤正长了一张俊俏的娃娃脸,刚到现在的节气,就换上了绯色袍子,漂亮得很。 丹凤眼、瓜子脸的元又个子最小,自称还在长,也凑了过来,“主子,过年的时候莫昌被皇上召进宫,弄什么赛诗会,到场的一百多,人他都打听遍了,”元又开始模仿莫昌那风流倜傥儒雅高贵的模样,“小王在哑泉镇一战,与一位女将相逢,伊人惊艳如天仙,小王心起惊雷,虽然被俘虏,无片刻怨恨,请问阁下知道那位女将身份吗?请问阁下知道吗?那么请问这位阁下呢?” 侯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不知道?” 独孤正想了想,回答他,“写诗什么的,也不是咱们强项,赛诗会历来没人请咱们。至于这些八卦,您平时也不在乎。就没人告诉您。” 侯聪:“以后要告诉我,知道吗?” 独孤正和元高声喊“是”,慕容行走了过来。他最稳重,提醒侯聪:“主子,不是说,要告诉莫昌成国分三步害他的计划,以及咱们安排了替死者这件事吗?您刚才说了吗?” 侯聪在这一刻,恨不得抹脖子——从军9年,他第一次,忘了正事。 “都是那个死丫头害的。”元又安慰主子。 “红颜祸水。”独孤正自以为有文化却用错了词,被慕容行一指头,弹在脑门上。 幸亏侯聪转身进了院子,没听见。 第五章 帘开 侯聪儿时也去过常府坐席。如今,常赢投敌,又在去岁被侯聪阵斩,这座宅子成了圈禁成国皇子的监狱,也真是世事沧桑,富贵难常。慕容行一个人侍立在侯聪身后,听到侯聪替莫昌细细解释了间谍回报的成国暗杀计划。任凭再好的涵养,听完这种事都不免愤慨,但是莫昌喝着茶,纹风不动。 “这也是常情,帝王家事,向来如此。但却因此给理国上下,尤其是小侯将军添了麻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小侯将军一定都预备好了,我知道我不便过问,一切有劳了。” 侯聪上下打量莫昌,发现对方是真的淡定,也就不再猜测,“是都准备好了。尤其是最后一步,殿下只需要知道,您有一个替死者,武功盖世。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舍掉性命保住殿下。所以殿下只管放心就是了。等大典之后,敝国将会全力站在殿下一边,以替死者的尸体为关键证据,指控成国君臣谋害先帝嫡子,不仁不义,不配尊位,然后,支持你登上宝座。” 莫昌终于收起了微笑,脸上尽是凄惶。他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个字:“嗯。”然后,直直地看着侯聪。 这就是他深陷如今的境地,全部的抗议了。头顶皇子的光环,身为至贵之人的尊严和骄傲让他显得不可欺辱不可侵犯,但也仅仅如同佛像——装个样子而已。 侯聪并不以欺凌别人为乐,他执行的这一切也是为国为君。此刻,他不许自己对莫昌有人和人之间的一点真诚产生,因为那样他会不忍,他会关心则乱。 慕容行随着侯聪离开常府。他回头看了看大正午春日耀眼光芒下送客的莫昌,觉得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此刻,夜色初临,小太监回皇宫去了。慕容行怀揣着小药箱,脑中闪过今天的经历,连叹气的力气都殆尽,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长空站在父亲宇文兴的卧房内,对父亲描述了这一天。宇文兴听说了莫昌对白衣的态度,一时摸不准是福是祸,令他惊讶的是,儿子一夜长大,会动脑子了,“白衣活下来的希望在侯聪”,这个结论,是他也认可的。一行人南下成国,侯聪把控方方面面,只要他放开一条生路,白衣,就自由了。 “大公子心肠硬,却不坏。如今之计”,宇文兴沉吟了一下,“是我们父子俩就算想破脑袋,也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莫昌不用死,皇上把他当棋子的计策不用落空,这样,大公子才可能同意,替换下替死者这个计划。” 长空说了一声“什么”,都怀疑自己侯聪附身了。他觉得父亲想得太复杂了,连他都听不懂,“爹爹,皇上那么诡计多端,”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连忙改口,“那么英明神武,也不过想出了替死者这个计划,难道咱们能有更好的办法吗?如今只有两条路,第一,高价买一个嘴巴又严实、武功又好的人,把白衣替出来。我看不太可能,且不说会不会成功,擅自篡改皇上的计划,哼哼。” “说到皇上,要心存敬意,你别哼哼唧唧的,好好说话。” “是。第二条路,最简单了。就在侯聪这个人身上做文章啊!” “哦?难道侯聪也和莫昌一样,对白衣有些……”作为养父,宇文兴对于女儿这些扑面而来的桃花运,有些不太适应。但长空又问了一句“什么”,根本不懂父亲在说些啥。 “爹爹,你不知道大公子天下第一傲娇吗?他对皇上又忠心耿耿地,天天想着以死报君。他那天还说呢,自己才是最合适的替死者。我们外头找一个,哪有那么靠谱儿。如果我在随行南下的过程中,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使劲儿,就让侯聪一门心思去和我妹妹抢夺这个任务。嘿嘿,到时候,任务也完成了,也神不知鬼不觉,这一路上也没多出什么人来,惹得皇上查询。再说了,最后皇上一看,咦?怎么替死的人是侯聪?怎么改了计划?嘿嘿嘿,真要计较的话,那也是侯聪改的,和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宇文兴看着儿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个臭小子怎么如此奸诈呢!他怎么一心想让大公子死呢! “不妥,不妥。你把这些都藏在心里烂掉。等我再斟酌。” “还有一个事儿您也得斟酌,那个莫昌兴许真要来请您允许,要带白衣去赏花呢!” “知道了知道了!” 长空撇着嘴巴,给父亲请了晚安,走出了正院,穿花渡月,来到了后花园。白衣的阁楼上还亮着灯。长空叹了口气,“我妹妹的傻气,呆气,其实像父亲啊,都怪父亲。唉。”他因为太惆怅了,就没有进妹妹住的小楼,直接爬后墙出去,找乐子去了。 白衣的小书桌上,点上了宫里刚分发出来的白蜡。她按照旧时平都的规矩,长跪在桌前,用奶妈子研好的墨,就着一张空白的牙白色藤纸写着什么。白衣的字不好看,因为宇文兴心疼女儿,没逼着她练。她越写越多,藤纸渐渐满了,都是对侯聪的疑问。 比如,第一次斩常赢那次,如何判断的冲锋时机?比如,敌阵中出现的缝隙并不可控,如何决定是否进攻?比如主帅与亲兵脱离,也造成了敌人的机会,如何是好? 她最近在读兵书,可是她临阵少,见过的听过的,都离不开侯聪那几战。侯聪已经是理国冉冉升起的新一代战神了,这些问题他该懂的吧。但是看他那副样子,似乎对自己打败他记恨到如今,似乎厌恶着自己,似乎总想让自己不舒服。 哥哥说自己不出门,所以有些呆傻,白衣此刻深以为然。因为她看着一整张纸上的问题,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常人的话,该在什么情况下去问侯聪这些问题呢?她模拟了几个与侯聪说话的样子,可是想象的蝶翅扇动得太近太低,左不过就是侯府花园、桂香殿内、皇宫门外那几个真正发生过的场景而已。 藤纸上的墨,渐渐干了,晕进岁月的冰屑里。这阁楼的夜,渐渐和墨色温吞到一起了。一起一伏的,只有白衣的呼吸,只有窗外的花香,只有白蜡烛的光,只有藤纸上暗暗的毂纹,彼此应和着,又摆脱着。像极了当日初见大公子,他黑色缎袍上的暗绣。 春风吹着新换的湖绿色布帘,开了,又飘落。 白衣对奶妈子说,可以准备歇息了。接着,她亲自地,用了极大的认真地,把藤纸叠了起来,放在白日衣裳的袖中。 第二天一大早,白衣梳洗完毕,正要去给父亲请安,就被忽然冲出来的长空吓了一跳。长空穿着一只睡鞋,手里还拿着一只,一蹦一跳一瘸一拐、但是速度又极快地奔向前方,口里大声喊“给我拦住他!” 白衣追随着哥哥的身影,迎面看见大门二门外昂然站着一个人。整个身姿完美地嵌在晨光里——侯聪。 “你凭什么拦我?” “这是我家!而且,这是二门!里面就是女眷!” 侯聪轻轻一拨,把因为昨夜偷欢、刚睡了一刻钟不到的长空推出几丈外,径直进来了,站到了白衣面前,“我来找的就是女眷。宇文白衣,你——” 侯聪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竟然是:“你起来了?” 第六章 花犯 “你起来了?”这是侯聪见到白衣说的第一句没有发狠的话。 “你来了。”白衣回答。 两个人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是白衣先紧张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大公子为何而来?” 侯聪看到她防备自己,认为这就对了。“外头都传你打败了我。比我强,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吗?” “这是事实。” 侯聪向前走了一步,“胡闹。你如今要进我管着的队伍,心里对于上司没有一点尊崇,总是不太好。” “那我就是打败了你,怎么办?”白衣又向后退了一步。 “要知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侯聪刚说完,却发现白衣方才后退的两步不作数了,因为她轻轻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了两步,接着左脚又多迈了半步,刹那间踢开了棉裙,露出浅紫色鸳鸯纹的绣鞋。 他受着良好的教养长大,怎么能去看姑娘的脚和鞋子呢?他心里责备着自己,目光迟滞上移,看到她双手变做掌状,这是战斗预备姿势。侯聪竟然有些怕她,唯恐她动手,唯恐她再把自己压在身下。 这种感觉让他更恨她了。幸好白衣没动手,而是说了一句:“大公子,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不然,皇上为何选我?” 看到侯聪没回答,白衣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下轮到侯聪退后一步了。 跟着侯聪来的青松,与终于穿上了鞋子的长空,两个人的脑袋就这样随着白衣和侯聪,转动了几个回合。长空干咳了几声,施展一贯技能,走过来隔开了妹妹和大公子。 “大公子,有什么话,您跟我说。不要直接和我妹妹说。” “我不想和你说。说实话,你们都退下就行了,这里只留我们两个就行了。”侯聪不耐烦。他原本差点脱口而出的是“这世界上只留我们两个就行了”,自己也意识到太荒诞不经,所以临时改了口。他没有追究自己的这个想法,只为自己反应之迅捷感到欣慰。 白衣小小母兽般的脑袋从哥哥身后歪歪地侧过来,看着侯聪——她竟然有如此活泼明媚的一面——眨巴着眼睛,“大公子,你想说话,和我,和我哥哥,和谁说都行。总之,有话快说。” 这话真是冰凉。侯聪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来消化这阵寒意,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白衣依旧歪头看着他。 “为了让你服气,我再给你一次挑战我的机会,但是,不是打架。你知道军营里缚杀的规矩吗?” 白衣摇摇头。长空横跳到侯聪身边,面对妹妹,和侯聪一起,抢着给她解释:这本是先帝爷创的一种训练方式,在理国的军营里非常流行。挑战者和接受挑战的一方,可以是两个人,也可以是更多,总之双方人数必须相等。挑战开始后,所有人三天三夜与彼此寸步不离。在不使用武功的情况下,想办法偷袭对方,并且将对方一个人、或者所有人捆缚起来,那就赢了。中间放弃的话,也叫认输。 白衣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幅度较大的表情,“这,这有什么难的?这能比出什么来?” 长空和侯聪再次抢着给他解释,先帝爷的这个“缚杀”可不能小看,它比的是人的耐心,耐力,灵敏度、观察力,而且还能培养同袍之间的情谊和对彼此的了解、接纳。比出来的胜者,往往也被挑出去执行夜袭或者侦查的工作,武功有时候不需要多好,重点在别的上头。军营了谁不服谁,就必须通过缚杀来解决。 “什么?”白衣说。 仅仅是这一两天的功夫,全大桐人都在说:“什么?” 侯聪依旧有耐心:“总之,我向你提出缚杀挑战好了。你接受吗?” “接受。”白衣像喝了口白开水一样平淡。 “不行!”长空跳得老高,睡鞋又掉了一只,“缚杀这件事,虽然有时候也有男兵和女兵之间,进行互相挑战,但是那些女兵是什么人?五大三粗的,和男的有什么区别?我妹妹花儿一样的人,不可以!谁知道你们三天三夜在一起,会做什么事?啊!我不要想!天啊,我心口疼!” “什么?” 白衣和侯聪一起问长空。长空捂着胸口还在驳斥侯聪提出的方案,侯聪叫了一声,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齐刷刷出现,拉着长空就走。长空抱住一棵刚刚开花的树,死活赖在原地,“那可以,可以,但是得经过我爹同意!” 其中的一朵肥硕的白色落花,越过长空,越过侯聪,飘到了白衣的衣角,又落下,犯下了一亲芳泽之罪。 “他已经同意了。”侯聪眼睛都不眨一下,撒了生平第一个谎。 长空在自己摇下的满地落花里,无语凝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裁判的事儿怎么办?怎么选?” 侯聪沉吟了一下,慕容行做主把长空放了,长空“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他顾不得疼,起来扫着衣服上的尘土,计上心头,“我看,这次缚杀,真的要举办的话,也不是不行。裁判嘛,必须皇上他老人家,才有资格!” “胡说,我带大毛二毛三毛来,就是做裁判的。他们在军营里经常玩缚杀,有经验。” “你以为我傻啊你,”长空跑到侯聪面前,拉起妹妹,把她藏在自己后面,“他们都是你的人。虽然说我们宇文家的姑娘也不在乎那点输赢吧。哼,但是,他们在旁边护着你帮着你,谁知道你会对我妹妹干什么?” 白衣不解:“到底干什么啊哥哥?” “乖啦,你让哥哥说完。这个猴子不能轻易相信。男人嘛,坏的很。” “你这个死猴子,你说谁是猴子?”侯聪怒上心头向前一步,吓得长空改变站位,藏在了妹妹身后。因为他这一推,直接把白衣推向了侯聪,至少白衣的发丝飘到了侯聪的下颌角,轻飘飘地划过。 这些年,他们彼此骂对方是“猴子”的事儿,算是彻底暴露了。 侯聪感受着白衣的气息,呼吸停了两个板。他好像耳鸣一样,模模糊糊听到白衣说:“比,总是要比的。要不然,哥哥你也做裁判吧。你算我这边的。” 长空看到侯聪没有动手的意思,慢慢挪出身子来,“我才一个人啊,对他们三个?” “你是不是不敢?”元又冷笑着。 “我怎么不敢?那说好了,我有三票投票权。而且,裁判之间不许动手。” “都依你。”侯聪和白衣再次同时说话。 “你站得离我妹妹那么近干嘛?”经过长空的提醒,侯聪乖乖后退了几步。 长空唠叨个没完,“我还是觉得不行,不行,不行!——六票,不行,分不出胜负,而且没有中立方,还得请皇上。你们请的来皇上就请,请不来我们不参赛,慢走不送!青松可以留下来吃混沌!” 白衣的纤纤玉手揉了揉缠绕在指尖的衣带,她想和侯聪比。她写好的满纸问题都终于有了机会问他。怎么办呢?皇帝是不可能参与这种事情的。她想到了一个人。“要不然,请殿下来吧。他算中立方。” 除了侯聪,其他几个人齐齐点头。 白衣竟然希望莫昌来!难道白衣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了吗?侯聪决定必须利用缚杀期间密切接触的机会,弄明白白衣的想法,同时作为上司,给她做好思想工作,让她明确莫昌虽然是护送对象,但还是敌人。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坚守自己的心田。 独孤正贴近自己主子跟前,劝说了两句,“咱们跟莫昌,正好南下之后,要一路同行,答应吧,趁机了解了解这位爷。” 也不是没有道理,侯聪终于点了点头。却听到长空又发出一声惨叫,“不行啊,按照规矩,青松也不能靠近比赛双方,奶妈子奶爸爸都不许,谁照顾我妹妹啊?在军营中,真正的缚杀其实是互相照顾,那不行,那绝对不行,想想我都心口疼。大公子,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案的?您作为一个男人,提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玩缚杀,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啊!” “哥哥,我是个战士,我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既然有女兵可以玩,我也可以。我能赢,赢了之后,谁都别提让我难过的那个问题了:什么谁该去替死,谁不该去。这个问题无穷尽地问下去,就是在惹人难受——而我,比你们更难受。” 白衣说着,福了福,脸上没过渺渺的哀伤的决绝。 侯聪不忍再看,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青松,你去请莫昌,告诉他明日巳正,来我府上。” 第七章 娇云 白衣用完早餐,回到后花园。天气乍暖还寒,她站在自家的亭上,望着一片春水,起了涟漪。长空换好衣服走过来,拉着白衣的袖子道歉。 “好妹妹,我和爹爹不舍得你而已。并非存心惹你难受。以后,你不愿意提当不当替死者这件事,打定了主意认命,我和爹爹都随你,不行吗?何苦来,你忘了,哥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多么欢喜?哥哥答应过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弄了来,哪怕要月亮要星星。可惜,你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白衣静静听着,袖子里那张写满了对侯聪的问题的藤纸的存在,能一直感受得到。她真的想要过什么吗? 嫩蓝的天上,只有一片云彩。娇滴滴的,轻巧巧的,是春天的宠儿。“白云”,她想起来了,一个堂姐的名字。而她死了,自己活着。当年斗草的时候,都是她陪着自己找花儿找朵儿。 是不是在故乡,在平都,在白家宅子里,在自己真正的家里,她也看过这样的春日的云彩?那里,那南方的绿,格外浓郁,葱茏到忘不掉。 8岁以前,她记得,她想要的就是下雨,想要的就是先生不要来。如果先生来了,她想要背文章的时候不要出错,想要昨儿写的大字不被先生笑。再就是,亲爹爹当差回家要早,陪着自己、哥哥和弟弟,以及亲娘,吃一顿晚餐。 这些回忆,随着那场灾难,最终面目全非。 死牢一别,祖父说过,但愿自己平安一生,嫁人生子。她好像也隐约觉得这将是自己的命运。结果,本来该死的自己活下来了不算,搭上了无辜善良的秦家大叔一条命,白衣欠着苍天两条命,还能指望什么呢? 养父宇文兴和哥哥长空娇惯自己,她想习武就习武,想做什么做什么。除了不让自己出门,一切随意。也许白衣会在今后的某个日子嫁人生子,了此一生。 嫁人生子,了此一生。不好不坏。她能接受。但是,她在意吗?并不。她在意什么?是养父和哥哥平平安安。就因为如此,她要南下,要遵循理国皇帝的旨意。白衣还在意什么?由自己俘虏来的莫昌,改变了命运的莫昌,应当由自己舍身救下,这才足够公平合理。 她是个讲理的人。她也希望这个世界讲理。但,谁说了也不算,不是吗?但,她在意,不是吗? 长空见妹妹不说话,又开始拱火,“话说,白衣啊,你真的不想查出来,是谁害的白家?谁要对你们家斩草除根?谁杀的秦家大叔?”他紧紧盯着妹妹的脸色,要是白衣想知道就好了,她会有执着心,她会不甘心去为了别人死。 谁知道白衣摇摇头,“谁呢?当然是成国先帝,是莫昌殿下的父皇。狡兔死、走狗烹,任凭谁不喜欢白家,皇帝不下旨意,也杀不了56口人。” 长空绝望了,到目前为止,白衣能打起精神来的就是和侯聪的比试了。想到这里,他嘱咐妹妹别在亭子上呆久了,看凉着,自己则告辞,匆匆去找父亲。 宇文兴正在忙着看文件,屋子里忽然挤满了人:长空代表他自己,慕容行代表侯聪、莫昌也代表他自己,不约而同来“议事”。 “你先说?”“你回避一下?”“我就在这里等”……三个人互相推脱半天,宇文兴拱了拱手,亲自选定莫昌先说。 莫昌请求宇文兴的允许,在“缚杀”的比试结束后,让他带白衣出去赏花踏春。宇文兴不太喜欢莫昌,但是既然女儿留在大桐的春天,可能就此一季了,与一位温柔儒雅的皇子出去看花也是好事,倒没什么不同意的,“但是,缚杀是怎么回事?谁要缚杀?” 慕容行这才说明来意,“大公子要从明日起,在侯府与白衣姑娘进行一对一缚杀的相互挑战,裁判都定了……” “哼!”长空打断慕容行的话,“侯聪不是说早就经过我父亲同意了吗?怎么才来说!撒谎的猴子!” 宇文兴喝断儿子,“不得无礼!我知道了,大公子的主意,自然遵从。至于看花的事,随殿下的心意就是了。” 莫昌、慕容行都对宇文长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毫无兴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一起告辞离开。 营房外面,莫昌叫住慕容行,问他,“替死者”到底是谁?他好感谢人家。慕容行木着一张脸,一问摇头三不知,让也不让莫昌,自己先走一步,迅速离开了,似乎有很多事要去忙碌。莫昌对这种“无礼”,反而没有小厮翠竹介意。他只是告诉骂骂咧咧的翠竹,“咱们先不用急着回府。看来这个替死者的身份,不是个好猜测的人。我们找个地方逛逛吧?” “殿下,您要查这个人的身份?!”翠竹伺候莫昌这一年,从未见过这位皇子施展才华,这下子,不免兴奋了起来。 宇文兴见儿子留下,愁眉苦脸的,吩咐他坐下慢慢说。长空在自己之前“白衣能不能活,要看侯聪放不放她一条生路”的理论上,又前进了一步,告诉父亲,“白衣能不能活,关键是看她想不想活。舍不舍得死,怕不怕死。” “目前看来,她那样经历的多一个孩子,心里冷淡得很,可能是不怕。”宇文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侯府上,也并非没有迷雾萦绕。侯聪亲自禀报给祖父母要在家里举行“缚杀”挑战的事,侯崇夫妇两个点头答应了下来,但随即对视一眼,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缚杀比试本身平常,可问题是,侯聪是个骄傲的人,从来没参与过。再加上,白衣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和侯聪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听起来总有点儿暧昧荒唐的意味。 侯聪本人不是那种不懂男女之事多毛头小子——理国贵族的嫡子,正常情况下,14岁得一个差事,名义上的还是参与实务的,则另说;15岁就要请来女教习引导入门,16岁就能收房里人,接着就可以娶妻了。一旦妾室有了身孕,正妻的事儿就更好说:代表这家公子身体康健嘛。 侯聪因为14岁上被白衣打败,15岁时心病正重,除了对着傀儡发誓外,就是闷头习武读书,因此耽误了一年——16岁才请了女教习。据说一切顺利。虽然没有收妾,没有娶妻,都是因为皇帝中说要赐婚,侯家没敢轻举妄动。 那么,他提出和白衣进行“缚杀”挑战,到底里头有没有对白衣在意的成分在?还是,他心病未好,对男女之事毫无敏感度? 侯老夫人以帮忙挑点心为由,把慕容行叫到了后厨。这个地方,老夫人一般不来,看到这个阵势,厨娘伙夫们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让了个地方。 侯老夫人挑了几块牡丹花样的油蒸卷,试探地问慕容行:“你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缚什么杀啊?” 慕容行木讷地,照着老夫人的样子,也挑了同样的点心放进白瓷盘子。“白衣姑娘身份重要,大公子统领全局,总得彻底收服她才行。可她仗着打败过大公子,尤其是她那个哥哥调三窝四地,好像有些不服。” “那个,”老夫人又挑了几个虾肉馅儿的蒸饺,“可她是个姑娘不是吗?你大公子对姑娘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试探慕容行侯聪闺房私密生活的意思,慕容行那带着点浅浅琥珀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当,当然大公子是,喜欢姑娘们的。” 他不等老夫人再问下去,随便抓了个空盘子,端起来撤走了。 第二日巳正,莫昌为首的几个裁判纷纷就位,焚香起誓,表示一定要公平裁决,长空又一次强调必须发誓不能互相动手。 侯聪盯着人来的方向,不太懂为什么长空先到。长空就像能读心,对着大家说,却是说给侯聪听的,“女孩子嘛,出门总是慢一些。您又没规定我妹妹什么时候来!耐心!耐心!而且,大公子啊,我劝您做好准备,毕竟三天后你就会再次失败。治疗心病的药材都备齐了吗?” 元又第一个护主,“宇文长空,你也跟着大公子做事,这个态度是怎么回事?这样吧,我也向你提出缚杀挑战,你不许拒绝。等我赢了你之后,你就心服口服低眉顺眼乖乖当差,不然就挨棍子!” 长空“哼”了一声,离开众人,跑去大门口迎接白衣。 一刻钟后,长空从大门口接来了妹妹。 白衣一身墨绿色的新衣裳,是长空挑的。临行,她把那张写满问题的白藤纸,挪到了新衣裳的袖子里。这衣服不小心和侯聪身上的颜色、花纹登了对,倒向故意的。随身的用品有四个包袱,奶妈子一起送过来。四个包袱里全部是长空帮忙收拾的,足足整理了一个时辰。 莫昌肩负重任,亲自将两捆细绳分给侯聪、白衣,然后宣布其他地方也藏了绳子,侯聪也并不知道,这对两个人是公平的。至于侯府的情况,鉴于这里就是比赛场所,而白衣并不清楚,裁判们将陪着他们一起,用几刻钟的时间进行熟悉。 缚杀挑战,将在此之后,正式开始。 第八章 韶华 白衣和侯聪,是一行人中的两抹浓绿。他们从前院起身,经过一个小小的跨院,前往侯聪住的所在。旁边喂鸟浇花的丫头们,穿着簇新的春衣,好奇地看着白衣,嘻嘻笑着,一个一个福了下去。经过书房、花厅,又是一个跨院连着游廊。推开一扇小小的朱门,就是侯聪的院子。青松接着众人进去。院子里飞着两只白色的蝴蝶,茶花初绽,香气扑鼻。一遛厢房在西边,正房只有四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院门开始,于茶花林里,弯弯绕了一下,通了过去。白衣微微留意,发现这院子里,只有茶花。北方极少见这种花,很难养活,不知道侯聪是自己亲自照料,还是底下人勤快聪颖。 侯大公子停在正门前,没和任何人商议,直接拐去了厢房,就着打开的门向里一看,干净朴素,一张大炕靠着墙,铺着土蓝色的褥子,叠着土蓝色的大条被。 “看见了吗?诸位裁判住的地方。” 长空和莫昌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来了之后会有下马威,没想到先从住宿条件上入手。 “五个大男人,难道要一张炕?”长空首先提出了不满。 侯聪“哦”了一声,指了指一排厢房的另一扇门,“那里还有一间。这样吧,我的三个毛住这间,你和殿下住另一间,你们两个的住宿标准呢,比大毛二毛三毛强。你先闭嘴,别急着啰嗦,沐浴更衣吃喝拉撒睡的一切,都可以随时使唤人,反正玩缚杀的人又不是你们。至于用品,除了各自派人回府去取,这里的,也可以随便用。”侯聪欣赏着长空的表情,“不想做裁判也可以退出,想做的话,就这么个条件。” “哼。”这是长空的回答。 侯聪靠近他,因为比他个头高了半头,可以进行往下俯视,“不要哼,不仅宇文白衣是我的兵,你也是。我不仅要和她玩缚杀挑战,也要开始调教你。” “哼!” 长空的下颌被侯聪捏住。 侯聪不怒而威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停止说这个字,以后听见我的吩咐,要说是。大毛二毛三毛,给他示范一下。” 慕容行、独孤正、元又齐齐高喊:“是!” “妹妹!妹妹救我!”长空带着哭腔撒娇,心里盘算着:刚才有几个丫头姿色不错,是否跟了过来?是否看到自己现在出洋相啊? 白衣竟然叹了口气,“哥哥,你也早该这么个人管一下。” 莫昌笑出了声,长空觉得这一个回合赚不到便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了一个“是”字,方才被侯聪放开,只觉得腮帮子酸疼。侯聪不再多看他一眼,反而看向白衣,“你以后也要如此,知道吗?” “是。”白衣说。 话音消融在春光里。好韶华如此年景,方才安静的周围忽然变了,鸟语花香开动了起来,满院子的活色生香。 侯聪轻轻抬起脚步,带头进了自己的屋子,白衣随后,其他人则跟着白衣,一起进入。阔朗的七八丈见方的客厅,迎面墙上挂着那把叫做“斩月”的佩剑,黑漆桌椅,屏风,地面是暗绿色的条板。往右看去,门没有关,三面墙上都是书柜,摆满了书。侯聪亲自掀开了左边的旧红色的半帘,一缕幽香漂浮而出——就是初见那夜,他拒绝与白衣比武,经过白衣身边时,白衣闻到的味道。他站在门边儿上,做出了让客的动作,请大家进去。 这间房子也极为阔朗,仍然是桌椅森列,墙角放着香炉,窗边有个矮塌,另一个窗边甚至还有两个半旧的蓝底绣土黄色花饰的蒲团。这一间,应该就是侯聪平时真正独处、或者待人接物的地方。他接着往里走,一边说:“白衣可以随意停留查看,以防他们几个在哪里藏了绳子。” 白衣没做声,继续前行,又是一扇旧红色的门帘,不过不是半帘,而是整个遮住,下边儿还有同色的穗子,长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公子,你是娃娃吗?门脸上还绣着睡神?” 白衣这才注意到,旧红色门帘上有金线绣,仔细看着,像某个佛爷或者罗汉。侯聪把刚刚打起的门帘放下了,“宇文长空,不许忤逆、议论、嘲笑上司。” “是就行了。” “不行。” “是!” 长空算是又败了一局。他有点儿垂头丧气,但实在是好奇侯聪的卧室,所以打起了精神。侯聪再次打起帘子,众人一起进入了卧室。一张硕大的棕黑色的精雕细刻拔步床,同样旧红色的窗帘被金钩勾着,床上是红褐色被褥。床的对面,一排四个大榆木衣柜,旁边墙上挂着一副《寒梅图》。前面一张矮桌,摆着金色鸭型香炉。丝丝缕缕淡淡的烟,缓缓升起。莫昌对贵贱香料以及制法都有所涉猎,唯独闻不出侯聪房间的香气为何如此特别。 “请教小侯将军,辟邪香不算难得,一般与辟寒香、金凤香相配,其香留香长久,且温润暖和,小侯将军房间里的香气——以及平日里熏衣服的香气,却似乎多了些清冷,有何密法?” 侯聪看着莫昌,有些得意。“我不能说,殿下自己慢慢猜,反正你是我府上的客人,去哪儿都没人拦着。” 莫昌笑笑,算是接受了挑战。白衣对这些一窍不通,他看到侯聪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抓住机会问了一句:“缚杀,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丫头倒是很着急。可是——自己一定能赢,一定要赢! 侯聪充满自信。“青松,什么时候了?” “回大公子,巳时三刻刚过。” “宇文白衣,你还没有职衔。我封你为拂蕊校尉。” “等等,”长空打断,“有怎么个官职吗?” “再多说一句拖出去。”侯聪不耐烦。 “是。” 白衣意识到自己有了军衔儿,连忙蹲下身子行礼谢恩。 侯聪虚扶一把,让她起来,继续吩咐,“青松,上茶,上果品,本朝武卫将军侯聪与拂蕊校尉宇文白衣之间的缚杀挑战,现在正式开始!到三日后巳时三刻为期!” 青松退出房间忙碌去了。白衣等人又随着侯聪回到了堂屋,一行人看着侯聪行事,他坐下,众人也坐下,于是白衣也坐下——就在长空身边儿。 “不行,”元又提出疑问,“宇文姑娘不能坐在裁判这边儿,要坐在挑战你的敌人边上。”白衣带着那么一点儿呆气,想想的确如此,站起来,走到了侯聪旁边——靠墙有一遛椅子,侯聪已经挑了一张靠桌子的坐下,白衣则挨着他,坐了下来。 侯聪只觉得被白衣挨着的那边身子一紧,青松带着下人们来上茶上果。侯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白衣似乎不熏香,因为闻不出任何香料的味道,以及那种制香过程中带过来的火烧火燎之气。那么,如今这缕荡悠悠的香气,是她身体的味道?侯聪命令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要继续探究想象了。 侯聪没说话,白衣也没有话说,本就是两个冷漠淡然的人,虽然坐在一起看起来分外漂亮,但安静得像深井。 长空首先注意到了独孤正身上的衣料,“妙啊,你这件是最新的花样。哪里买的?衬着你的脸色,格外好看。而且看起来这镶边极素净,却耐看,绣工也好,哪里做的?” 独孤正谈到衣料和购物,顿时放下了对长空一贯的敌意,对他一连串的问题特别有耐心,“这是高波街上进去之后,左边第二十多家那座三层小楼上,谢老板家的货。” “谢老板,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经常光顾。他家岂止料子好,送的小点心也可人意儿。但是我前几天刚去,怎么没看到呢?” 独孤正越发得意了,“这料子可不多!只有老主顾才能看到!你在他家买的多了,他会把新货上门给你挑。至于绣工嘛,这是银盘巷底、止君楼欢夜姑娘的手艺,可是买不来哦!”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裁判竟然一片和谐地笑了起来,茶水和果品呢,于是就被不再局促的他们,用了起来。元又夸着止君楼的蒸鱼好吃,长空却说那里盐渍的梅子才是最美味的。慕容行虽然没说话,但是笑容舒缓暧昧,显然融进了那个氛围里。 莫昌也并没有落后,他刚有行动自由才一两天,说起大桐的吃喝玩乐金银铜器青楼女子,竟然如数家珍,提出“水西桥畔惜花楼簇簇姑娘的琵琶、晴江楼恋雨姑娘的舞姿堪称双绝”,当即就被长空无比感动地抢过双手紧紧握住,引为知己。 白衣听了这么多,屡次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确实极少出门,她发现外面这个世界,自己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太多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和这些人一起南下,明明都是挂名在侯聪下面的兵,要一起面对危险、并肩作战的。可是,自己和他们比起来,仿佛是个孤僻的怪物,这该如何是好? 偏偏侯聪这些年来,也没留意这些属下们、心腹们,在不被自己呼来喝去当差的时候,想什么做什么。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费解又寂寞,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两个笨拙的人,在人家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对面,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对方。 第九章 小院 侯聪的身体纹丝不动,说话声音也很低,说出来的话却有些骇人:“殿下是欢快了,但是我们跟在周围保护殿下的兄弟们,就劳碌了,为了补偿他们,我库里的开支的数目,也看涨了。” 偏偏莫昌根本就知道自己去到哪儿,哪儿都跟着侯聪的人,上面这些话敲打不着他。他笑得甚至有些甜,“就因为有小侯将军和诸位校尉的保护,我才能在大桐,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啊。甚为感动,甚为感动。” 侯聪居然就这样被他堵住了嘴,让刚才连续处于下风的长空,觉得莫昌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心内感慨着,看莫昌就更加顺眼了。主动问起他在江南跟着哪些师父学过武艺,功课如何如何,甚至一本正经地谈论了几句琴棋书画。以至于侯聪这间客厅,成了莫昌展示才能的舞台——他实在是个教养过于良好、对一切过于谦逊的人,尽量低调地回答着所有的问题。但只要听的人不傻,就明白他见多识广、能文能武,还温柔谦和、礼贤下士。那个见谁就给谁拆台的长空脸上,满是真心的佩服,连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也被吸引住了。 白衣听莫昌说起他监造武器的过往,对技艺都是轻描淡写,只提手下人如何上心,如何卖力。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莫昌才是一切的中心,且他不爱居功,不把自己当回事,反而对底下人关怀倍至。联想起他身陷囹圄的处境,更让他有了一道凄美的光辉。 侯聪看了一眼白衣的表情,认定她和其他几个人一样,连余光都扫不到自己了。这真是出生以后,从未发生的情况。他干咳了两声,问裁判“缚杀”挑战开始后,过去了多久。长空懒洋洋地喊了一声:“青松——”,守候在外面的另一个小厮奔过来,说青松正忙着,现在刚过午时一刻,“要不要放饭?” “要要要,厨房预备了什么?我好期待!”长空搓着手站起来。 “也许你话少点,就没那么饿了。”侯聪鄙夷地看着他。 长空毕竟已经被他调教过了,乖乖巧巧答应了一个:“是!”然后伸了个人生最大的懒腰,表示:“做裁判这件事,太累了!肩膀疼!腰疼!胳膊疼!嗓子疼!我去疏散疏散筋骨。” 没等侯聪说什么,元又提出,要一起去,两个人当下就勾肩搭背到了一处。白衣这才找到机会,说了一句满满呆气的话:“去端菜吗?” 大家都看着白衣。白衣低了头。她实在是羡慕莫昌,羡慕哥哥,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她模糊记得,自己8岁前也是个淘气的,算半个孩子王,整日里,自家的、世交家的、邻里家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 可是,那一切都过去了太久太久。 原来,什么都会生疏。 侯聪接了一句,“对,是去端菜。” 这句话,语气平淡无奇,但化解了白衣的尴尬。 长空、元又狗癫狗癫跑了,根本不在意。元又还在院子里小跑着,撒了半圈欢。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侯聪当差办事这些年,被压抑了不少。遇到这个爱玩爱闹的长空,居然像把钥匙一样,把他孩子气的一面给解锁了。 他们俩出了院子,慕容行、独孤正,乃至于莫昌,都放飞了自己羡慕的目光,追随而去。然后,三个人竟然默契地对视了几眼:屋里的气压太低了——侯聪和白衣,像两尊神像一样,坐在那里,让人想给他们磕头上香,或者直接拿块布盖起来。 “真想一起去端菜啊!”三个人心里,同时响起这句话。 屋外,蝴蝶翻飞,茶花飘香,春光静好。几个留在这里的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这个节气的阳光是悠凉的,干燥的,仿佛把时光延长了,缓缓、缓缓地,不再流动了。但终有一天,这些景色,这些人,这些心情,会化作故纸堆里枯叶的颜色,沉没到一个无人寻觅的角落。 青松回来了,带着几个干练小厮,抬着案几、抱着食盒。长空在这种时候,是沉默而严肃的,因为他要亲自照顾妹妹的起居饮食。侯聪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长空像个大管家,不见了那份不羁和潇洒,就站在白衣前方左侧,接下案几摆好,揭开食盒检查完毕再摆好,放好茶水碗碟筷子和箸枕,又翻出一块大手巾,替白衣盖住裙袄。白衣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一切都理所当然。 侯聪忍了半天,看到大手巾出现、并且铺到白衣腿上的时候,终于脱口而出:“宇文长空,你这做戏,非要做全套啊?至于吗?” “做戏?我不照顾我妹妹,难道你来照顾吗?”长空此刻倒是没有多少斗嘴的心情,因为他虽然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可是刚刚那段时光,他已经和独孤正几个人交上了朋友,现在才不要理会侯聪耽误时间,他期待的,就是赶紧一起和新朋友吃饭聊天。 果然,五位裁判共用一个大条桌,有酒有菜有肉,又吃又喝又海聊,热闹非凡,从根本上忘了“缚杀”挑战的主角:侯聪、白衣。这二位神像,依旧并排坐着,就着各自的案几吃着饭菜,无声无息。白衣想了想,是不是准备好的那些问题该在这时候问? 她看一眼侯聪,“对这样一个人,应该聊什么?” 侯聪也看一眼她,“到底白衣是个客人,虽然说我恨她,但是,是不是该有个待客之道?” 第一个打破“神仙吃饭”气氛的人,还是长空。——侯府的饭菜太好吃,他没控制住,吃得太快,很快饱了。他站起来抹抹嘴,就着青松捧过来的水盆浴了浴手,甩着水滴就过来了,“妹妹,吃得顺口吗?哪里需要哥哥给你弄弄?那个汤不错,多喝一口。” 白衣摇摇头,又点点头。完全听命于长空的意思。侯聪想起了自己那个傀儡——小白衣,感到一阵愤愤不平。 长空还没完,又凑过来,趴在白衣的一侧耳朵边上,耳语了起来:“妹妹,我可没闲着,我刚才一直在认真思索,帮你总结了点经验,你仔细听着哦——侯聪这个人,死傲娇,所以对付他的方法,自古不变,他就怕激将,我也帮帮你,你呢,也自己想想办法,咱们争取尽快把他给惹急了,他就失去了分寸,你准赢。咱们速战速决,嘿嘿,我还想把裁判这件事儿赶紧了结了,好赶紧和独孤正他们几个出去耍呢。” 侯聪实在听不清长空在说什么,他根本没忍,等长空的脑袋瓜子一离开白衣的耳朵,就开始了吐槽:“呵呵,宇文长空,我算是领教了,我从未见过耳语还啰嗦那么长时间的人。说的人不累,听的人都累了。” “大公子,”长空针尖对麦芒,“不是属下说您,这都是因为您没见过世面!”说完后,长空飘飘然回到自己座位,看着自己筷子被收走了,让独孤正喂自己,吃了两口鸭子肉。 侯聪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宇文长空这种人类!不过,很快,令他更加愤怒的一幕出现了:莫昌,也吃好了,规规矩矩放下筷子,对小厮们表达了谢意,浴手擦嘴后,竟然也走了过来,趴在了白衣耳朵上开始了耳语! 白衣听到莫昌轻轻说:“我看姑娘坐的久了,实在心疼。白衣,如果累了,你大可以出去走走,也疏散疏散筋骨,或者更衣或者不想出去的话,要不要,让下人们抬进来个短塌,你略微躺躺?什么缚杀之类,终究是游戏。要爱惜自己。听话。” 莫昌一边说,侯聪一边在心里数着“1——2——3——”来计时,等莫昌说完,侯聪认定他耳语的时长超越了长空。谁知道白衣居然向他笑了笑,很吃这一套的感觉。 从初识到如今,白衣没向侯聪笑过。从初识到如今,白衣对莫昌笑了两次了!侯聪绝对不能接受自己不如莫昌——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莫昌刚刚回到座位坐稳,他的那三个“毛”,也齐刷刷站了起来,并且排着队,站在了白衣旁边,其中那个高个子、沉默脸、深灰色眼睛的,站在第一名,他已经弯下腰,嘴唇靠近了白衣的耳朵! 第十章 依旧 任凭侯聪支棱起耳朵来,依然听不见接二连三发生的“耳语”,到底是什么内容。 慕容行低头凑近白衣,淡淡地说:“姑娘,您也知道我们大公子有些心病,若是这次再赢了他,恐怕不好,如何南下?弃国于何地?弃君于何地?弃莫昌殿下于何地?您放弃就可以了。”他说完,走开,回到座位。轮到了独孤正。 独孤正那张嫩里俏、俏里甜的娃娃脸,让他一贯受到女人的欢迎。他对白衣说的话,也格外柔和:“姑娘,您只要放个水就行了。说实话,本来大公子也能赢,可是您放水的话,他就稳赢,您仔细琢磨一下。” 独孤正也走开了,这次轮到了元又。“白衣姑娘,您喜欢什么,我送您,现在咱们都是校尉了,以后多来往。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您别和主子较劲。” 五位裁判终于全部、重新端坐在了应该在的位置。侯聪也想明白了,以这几个人的德行,到底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也猜得着。他的眼神如利刃一般,首先射向了元又——这小子今日太蹦哒了,罔顾侯聪这些年的调教,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有些分寸。那么,就先从他下手。 “毛,你对我赢拂蕊校尉,没有信心吧?” “怎么可能!”元又摆着手,“我就是太有信心了,所以出于好心,劝了劝白衣姑娘,让她早点放弃,大家各自脸上好看些。” “是吗?那你说我凭什么赢她?” “凭的当然是经验!无敌的经验!”元又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侯聪没玩过“缚杀”。他低下了头,寻思着这屋里好像没有就手的硬物,让侯聪扔过来残害自己,又抬了起来。此时,侯聪早就把眼神转到了独孤正脸上,“毛,你说呢?” 独孤正认为处理如今的场面,必须旁征博引整点儿干货硬货理论啊思想啊才能应付了,他清清嗓子,“大公子当然会赢。说实话缚杀这件事,主要比耐力,跟熬鹰似的。我看这熬了一个时辰多了,宇文姑娘明显在下风。” 这句话说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应。屋内非常安静,让独孤正不再有把握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角度。不过,还好还好,侯聪现在开始瞪慕容行了,“毛,你说呢?” 慕容行到底稳重,如此时刻也不慌不忙,甚至先作了一个揖又开口,“属下也是劝姑娘放弃的。大公子一定能赢。不管靠什么。” 在这种场合下,一直最文静优雅的人竟然是长空,侯聪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还是先看了看莫昌。没想到莫昌的话更气人:“大公子,如果赢的话,靠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这三位校尉最了解。我还是做一个梳理吧,提示一下三位,靠经验、耐力不是正确答案,武力又不纳入必是范围的话,大公子还有什么优势呢?” 这人真是扔山芋的一把好手,可怜大毛、二毛、三毛齐齐上当,应声说道:“美色?” 宇文长空哈哈大笑,像是捡到了最大的宝。只有白衣懵懵懂懂,反而扭头看了看侯聪,颇为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这是什么意思?侯聪不明白,是说自己的“美色”堪作实力吗? 长空笑够了,走上了替妹妹捏捏肩膀,一边带着侯聪讨厌的那股妖媚拖着长腔开始卖弄小心眼子:“大公子啊,属下说您没见过世面,您就真的没见过。您啊,太在意输赢了。对吧,心胸又狭窄。说句实话吧,我本来,对9年前的事儿呢,一直挺愧疚的,午夜梦回啊,常常忏悔那么一下。可是今儿我算是明白了,大公子有心病这件事,不怪我,都怪你自己啊,你这一天天的,又没实力,又爱面子。弄个缚杀吧,还玩不起。” “谁玩不起!”侯聪拍了拍旁边的桌子,震天响。 这场面完全在长空的控制范围,“急什么急什么?吓着我妹妹你赔得起吗?行行行,我让着你,你说玩得起就玩得起。” “不需要你让着我。”侯聪进入了全套,竟然站了起来。——好在比赛开始后两尊神像并排坐着的情景终于改变了。 长空不替白衣捏肩膀了,他简直有种知道如何激怒侯聪的本能和直觉,单手撑在白衣一只肩膀上,身子的一半重量压在妹妹身上,另一边的腿还悠闲地、犯着“贱气”地弓了起来,正是侯聪这种人最讨厌的站相。“您欺负我傻啊!在侯府,还不是你说什么算什么?人证也就这么几个,都是你拿下马来的。哼!” “不许哼!” “白衣,你敢不敢,”长空把握着精准的激将法节奏,直接不再面对侯聪,而是将说话的对象转移成了妹妹,“敢不敢啊?让全大桐的人知道你和侯聪玩缚杀?” 白衣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我敢。” “能赢吗?” “能。” “多久?” “不敢说,但是肯定不到三天。” “赢成什么样子?” “捆起来交给你。” “那到时候哥哥可上街敲锣打鼓宣布你赢了哦!” 侯聪气得浑身乱战,指着宇文长空的鼻子,“不用等那时候!你现在就去街上敲锣打鼓!你开赌局下大注全都可以!我不拦你!就怕你到时候下不来台!” 长空终于站直了身子,“这活凭什么我干?再说了,我本人在大桐,根本没什么信用度,也是事实。你让青松去干啊!” 侯聪阴森地笑着,脸上有种要杀人的光芒,“青松!把这个差事办了!” 于是满大街上响起了锣鼓声和“叫卖声”;于是长空又怕在白衣耳边耳语,只不过这次因为笑到无法停止,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哥哥要干的干完了,剩下的看你了。你记住,我的宝贝妹妹,激怒他激怒他,然后趁机赢他!” 白衣一边听,一边有了一个结论:无论是宇文长空叫侯聪“死猴子”,还是侯聪反过来骂长空是“猴子”,真的是一点都不冤枉。“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这么奇怪的人啊,”白衣想着,轻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侯聪问。 五位裁判迎来了裁判生涯的第一次紧张工作:两个选手终于都开始移动了! 白衣有些害羞,趴在哥哥耳朵上说:“更衣。” 长空拉着妹妹的手,问独孤正:“刚才游廊上最漂亮的那个丫头,个子最高腰最细眼睛最大皮肤最白头发最乌黑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刚才看我好几眼。嘿嘿,——你叫她一声呗?喊她过来,带我妹妹去换衣裳。” 独孤正刚张了张嘴,就被侯聪的眼神吓得闭上了。侯聪把长空拉着白衣的那只手打掉,力度不大,但足够打得长空生疼,他又恢复了那副王者气度,“缚杀,要的就是挑战双方三天三夜寸步不离,这种事,当然由我来。” 第十一章 兰意 侯聪连一个眼色都不用使,慕容行等三个人,收敛起了方才的和气与喧闹,两个人负责将宇文长空死死控制住在椅子上,另一个人负责捂住了他的嘴巴。 莫昌喝着茶,看着戏,谁的边也不站。 侯聪傲然转身,走向了卧室的方向,亲自替白衣,依次打起了两个帘子。在那张拔步床后侧,打开了一扇小门。流水匆匆露湿春色,凉凉的空气里透着香和甜,涌了进来。白衣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没有想什么,跟着侯聪出了小侧门。 这竟是一个小小桃花源般的所在,也确实有桃花,一盆盆的,在不大的空间里,有粉有白,绕着一条窄而深的碧绿溪流,除了培花的土,一尘不染。 “这叫兰房,我亲自弄的。只有我一个人能用。你既然和我玩缚杀,也可以用。”侯聪的语气里有一股子得意。白衣这才想起来,自己要更衣——也就是需要方便,而这个地方,就是侯聪平日里方便的地方。白衣看看他,“大公子,你,不回避一下吗?” “缚杀规则必须遵守。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过几天,真的到了南下途中,多少想不到的情形会发生。到时候,你也挑三拣四吗?男兵女兵都一样,找个沙窝窝,背对背就解决了。现在这个地方,总不能算是玷污了你吧?” 他就盼着她畏惧,难堪,这种目的,竟然通过一个微小的人类生理需要达到了。他心情舒畅,等着她出更大的丑。白衣没有多话,越过他走入兰房,随着溪流绕到了假山后面。这里只有花的香,叶的摇动,这里只有流水淙淙,侯聪知道假山后面有皂豆,细纸,和一切自己挑的上好的用品。甚至挂着自己写的两个字:兰意。 这里没有兰花,只有悠悠的意。 自己平日用的,现在给她用了。 所以她用的时候,一定也会想到这点,对吗? 白衣想到没想到是不确定,但是侯聪顺着这个思路,忽然觉得喉头一紧,不由得握住了双拳。而白衣竟然出来了。“大公子,既然如此,你该做个示范。” “什么?” “如果我们在战场上,你也是一个需要更衣的人。不如你先来。”白衣没有多少心计,她纯粹是迷惑于目前的状态,几乎是出去求助的目的向侯聪提出这个要求的。 缚杀挑战是侯聪提出来的,他也是不作不死,方才还叫嚣着“背对背解决”,眼前的白衣比自己抱着睡的傀儡娃娃聪明不了多少,呆傻呆傻的,但却最难对付。侯聪想吓唬吓唬她,拉起她的手绕回山石后面,看她一副平静的模样,在花团锦簇里,如同一幅《美人图》,所有的繁华翠绿都仿佛为了装饰她的乌发和小小面孔。 白衣专心致志,一心等着自己“示范”,侯聪不能认输,咬着牙掀起外衫,去解中衣的罗带,终究是有一层莫名的畏惧攫住了他,在最后一刻转过了身子。 等他转回,发现白衣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刚才是一直看着他?侯聪的脑袋嗡嗡响着,开始佩服起军营里真正与女兵玩过缚杀的战士们。白衣去旁边拿了皂豆。——哦,侯聪想,果然白衣顾不上看自己,她也已经“更衣完毕”了。 结果,皂豆递给了他。 “我知道了,大公子请浴手。既然身为军人不得不如此,白衣做的到。”说着,她的纤纤玉手伸向了棉裙。 侯聪逃也似地地跑回了卧室,关上了小侧门,但是想想又不对,连忙开了,想想还是不对,接着关上,如此往复数次,忽然看到自己未了防止长空等人发现、而事先藏在被子后面的“小白衣”露出了一角脸蛋儿,正在嘲笑自己。 “大公子,那是什么?” 说话的是白衣,她出来了。侯聪飞身扑向床头,把傀儡娃娃盖严实了。再看白衣的时候,怎么看怎么不对。“你,你是不是衣带鞋带都系错了?” 白衣朝下看了看,一边高一边低的裙子,使得一只小羊皮靴露了出来,鞋带本来好好的,不知道何时松了。“我不会弄这些,今天第一次。”白衣说着,弯腰去整理。 但就是整理不完。 ”你还是算了吧。“侯聪无可奈何上前,先是检查、调整了她的衣带,接着忍不住教训她:“原来你断手断脚,什么都不会啊?” “嗯,我也不需要会。除了奶妈子奶爸爸,还有我哥哥。”白衣说得理直气壮。 侯聪蹲下去替她系鞋带,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迅速抬起头来,白衣正满脸杀气,手上举着藏好的绳子,准备捆起侯聪结束挑战。两个人僵硬在原地互相盯了两秒,白衣判断最好的时机过去了,装作无事人,一边转头看着墙上的《寒梅图》,一边把绳子塞回了袖口。 侯聪脸上一冷一热:自己太大意了,光顾着胡思乱想,失去了对白衣下手的机会,却差点让白衣得逞。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要加倍小心。” 其实白衣并非什么都没想,她一直在找个机会问那些写好了、甚至背熟了的问题。这时候,正好听到侯聪说,“我看你中午吃饭,有些挑食,一个姑娘家,转爱吃肉,把青菜都剩下了,以后要改。” “哦。”她说。又觉得是不是太冷淡?这么冷淡的话,按照哥哥的理论,是不是人家不愿意和自己亲近,以至于发展不到可以问问题的关系呢? 他也看向《寒梅图》,“那几个裁判,总是捣乱,不是瞎说就是瞎闹。” 其实侯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这算是找话题吗?展现作为上司的平易近人吗?示弱引导敌人放松警惕吗? 白衣下决心要接住这句话,拉近与大公子的关系,所以回应了一句:“爹爹说,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对的。” 侯聪彻底被噎住了。“啊,”白衣心想,“好像说错话了,大公子一个如此正经,总是比赛的人,不该说题外话。”于是,她看着面如白纸的侯聪,转移了一个话题:“您刚才在我更衣的时候退出了兰房,没有寸步不离,算输了吗?” 侯聪坚定地摇摇头,上去拉住白衣的胳膊,拖着她在身边,穿过另一个房间,回到裁判们翘首以待的地方。长空这才被放开。 “去那么长时间干嘛?猴子也会孵蛋吗?”他瞪着侯聪发问。 侯聪根本不理他,举起白衣的胳膊,“诸位裁判看好了,寸步不离,我们做到了。谁都没放弃,谁都没输。” 由莫昌带头,裁判们鼓起了掌。慕容行与独孤正更是一左一右拉起长空的手,迫使他加入了这个行列。侯聪对此表示了满意,甚至有些喜上眉梢。他继续拉着白衣的胳膊,双双回到了上午的座位上,再次呈现出两尊神像肃穆静坐的状态。 稀稀落落的掌声也落幕了,房间里一片静谧尴尬。莫昌就是会做人,他把青松叫进来,和他商议,“午后困倦,进一点甜甜的果子茶是最好的。我看不如这样,不要劳动厨房里的小哥小姐,把些果酱果仁和茶叶茶炉拿过来,我们几个亲自动手,想来必定有趣,也可略解午倦。”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一阵赞同。很快,白衣与侯聪就从上午眼睁睁看着五个裁判海阔天空聊大天,变成了眼睁睁看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泉水煮沸了,茶末子舀起了,甚至你喂我尝一口核桃仁,我喂你吃一勺蜜沁花瓣,五个人尝试着不同配方的果子茶,彼此比拼着味道和卖相,互相或批评或夸赞,简直是其乐融融。 白衣认为,也许可以和侯聪说点什么了。她无声无息地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张叠好的白藤纸,看着面无表情的侯聪,又觉得拿捏不准了。侯聪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咧咧嘴,“这是谁叠的?这么难看,对角都对不齐?” 他看着浑身难受,从白衣手里抢过去,准备重新叠一下。结果打开来,满满爬着丑到他想要上吊的字迹,但内容嘛,倒是让他很吃了一惊。侯聪再次一拍桌子:“大毛二毛三毛!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问不出这样的问题?!” 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又不知道主子怎么了,放下手里的器具,巴巴儿地走过来接过白藤纸看了看,纷纷表示“以后注意”,又回去享受“茶趣”了。侯聪默默叠出一个方胜,享受着白衣颇为仰慕的目光,心想这算什么,我造傀儡做木工的时候才叫厉害。 他把白藤纸方胜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眼前一亮,颇有些兴致地对白衣说:“我决定了,明日带你去营里看看,你就懂了。” “那太好了。”白衣希望自己这次没说错话。 侯聪忽然也凑近她的耳朵,开始了自己的耳语,“但我就是看这五个裁判不顺眼。” “哦,”白衣没经过任何思考,“那么,拿他们出出气就是了。”她纯洁又晶莹、认真而无情的眼神,让侯聪倍感欣慰。 第十二章 用心 一关乎到教训人、拿人出气、打架,白衣有了自信。她放下了许多的瞻前顾后,一门心思想起了计策,而且把珊瑚一般的红嘴唇,凑近了侯聪的耳朵。今天,她被人耳语了一天,自然学会了这招。侯聪觉得耳朵痒痒的热热的,听到白衣从混沌宇宙的最深处,发出致命邀请:“大公子,咱们出去逛逛,商量商量吧。” 接着,她有样学样,既然大公子拉着自己的胳膊宣示遵守“寸步不离”这个规矩,她也挎住了他的胳膊,并且站了起来。侯聪任由自己跟随。于是,两尊神像在裁判面前以同样的速度缓缓升起。 “我们出去走走。”白衣说。 “我们不出这个院子,在你们视线范围内。”侯聪说。 “所以,你们不要动。”白衣说。 “继续弄你们的茶。”侯聪结束了要吩咐的内容。 他颇有些兴奋,因为说到整人,白衣简直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果不其然,两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白衣就做出了决定,她松开挎着侯聪胳膊的手,站在了茶花树下,与他面对面,但声音是极低,以防被人听到:“大公子,咱们分工合作。你对付两个,我对付三个。” “哪两个,哪三个?”侯聪搓搓小手手,相当期待。 “你的三个毛,交给我。我哥和殿下,交给你。” “具体呢?愿闻其详?”春风让侯聪有些迷糊,但更让他迷糊的是白衣。因为白衣没有回答,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摘下了手边枝头一朵半开的、深粉色的、重重叠叠、无限心事的茶花,插在了侯聪的鬓角。 “什么?”侯聪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她的手指已经离开了。 “好看。”她认真地说。他也就从了。 “我哥本来就不喜欢殿下;因为觉得我不得不死,都是因为他。殿下其实也不喜欢我哥,那么文气一个人,被我哥吵死了。可是殿下做事稳重,咱们能下手的是我哥。不是说殿下对我有意吗?大公子拿这件事做文章,在我哥那里点把火,他不讲理,顿时就能把讲理的殿下痴缠住了。谁都不会好受。” 白衣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唯一有所波动的是春风吹起的她的衣衫,但她的眼里有熊熊的火。这个女人虽然不出门,人情来往上有些傻气,可是若论起折磨人、控制人、让人屈从,她是个天才。侯聪有些明白她为什么打架总是赢,根本上是一个道理——别人再发疯,她都是一只冷漠冷静的兽,随时可以咬住你的要害。 这次一定要赢她。一定要让她败在自己手里,侯聪第一万遍下着决心。 “他们彼此耗上一会儿,就如同跑累了的马,再也不能打扰咱们了。”白衣说完了。 太好了,侯聪想。这次缚杀挑战的双方,这茶花树下的男子和少女,都是扭曲的、有心病的人啊! 她虽然惹人生厌,竟然是他的同类。 “嗯。”他沉吟道,“我想想如何说,毕竟莫昌对你有意思,长空以前也不是没听说。但我觉得,我能做到。你怎么对付他们三个?” “你不用管。”白衣扭头就回了房间。 侯聪跟在她身后回来,一路踏起春日的香尘。他心情舒畅,端起慕容行手里新调好的果茶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和殿下有点事情要私下商议,想请诸位裁判裁决一下:只要不出这几间房,是否依旧算是寸步不离?” 五个裁判面面相觑,商量了几句,结论是肯定的。 “那么,你们自然也要分成两波监督我们。殿下随我入卧室,长空是不是一起来?” 长空正对于“妹妹要更衣的时候到底跟着侯聪去了卧房的哪里”这个问题不能释怀,高声答应了一个“是”字,跳起来就走。侯聪与白衣对视了一下,又立即转开目光,唯恐他们的共谋被人发觉。 一进侯聪卧室,侯聪就把门板也关上了。请莫昌坐下,严肃正经地和他谈起白衣的事儿。 “殿下的心思如何,我自然管不着。就算真的喜欢我手底下的女兵,我依旧管不着——长空,你不要急着插嘴。但是,哪些事能做,哪些话能说,是不是也要有个规定?不如我们约法三章吧。”侯聪手里没拿扇子,但是心里已经有把羽扇,摇了起来。 莫昌还是那副磊落大方的模样:“缚杀结束,我就要带白衣姑娘去看花。经过一些相处,万一姑娘也有意于我呢?宇文公子,请你不要急于插话。男女之事,你情我愿,不管是上司还是哥哥,都是外人。其他的我都配合,唯独与白衣有关的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在贵国人眼里,在贵军人心里,想必只是颗棋子,但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怎么对待,还轮不到谁指手画脚。我要关心她,靠近她,了解她,照顾她,陪伴她,讨好她,让她的心也放在我这里,你们阻止不了。” “笑死了人了!”长空终于发作了,“你回国有皇位要继承吗?你有什么给我妹妹!你懂她经历过什么?!” “你不讲理,我不和你说。”莫昌拔腿就要离开,长空扑过来,一把把他搂住了,结果力道太大,抱着莫昌转了几个圈,侯聪一下子没躲开,鬓角的茶花被喷了下来。 侯聪心满意足,没想到这么快,裁判就如愿以偿地内斗了起来。他没生气,在长空啰里八嗦的控诉、莫昌文质彬彬地辩驳声里,不慌不忙找出来一个浅浅的嫩黄色的陶碗,去兰房舀了半盏溪水,将茶花放入,养了起来。 他轻轻打开门板,掀起帘子走出去,经过中间的那间屋子回到堂屋,发现白衣独自喝着果茶——慕容行、独孤正、元又,已经被她打趴在门外,哭着叫爸爸了。 整个小院安静了下来。这是有心病的人最喜欢的气氛。等到晚饭的时候,五个裁判没有一个衣衫整洁的。分明知道自己被整了,态度上就老实了许多,吃着饭菜,再也没有谁聊起这个楼那个楼的姑娘了。长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妹妹摆案几、铺手巾。侯聪心里冷笑着,认为白衣这样大一个活宝贝,谁照顾也是一样,离了长空也行。 偏偏,长空就提到了这个话题:“南下之路,幸亏我和妹妹同行,不然谁这么细心,能保护好她呢?唉!做哥哥的心情啊!” 这话是在继续下午的余波,他纯粹是为了气莫昌说的。可是气到了侯聪,“一个猴子能做的事,难道人做不到吗?口口声声保护妹妹,打架的时候藏在人家后面。”侯聪说完这句话,人生第一次拿筷子夹了一块青菜,放在了白衣碗里。 “吃掉,别偏食!”同时,他瞪着长空,“你照顾出来的妹妹,连吃饭都不会吃,你还有功劳了?我让你看看我怎么调教我的兵!” 白衣立即给他打脸:“我不想吃。难吃死了。” 长空心花怒放,“你以为!哈哈哈哈!做哥哥的心路历程你以为简单吗!从小,我们家负责白衣的六个奶妈子,没有一个人能哄她吃饱饭,没有一个人!都靠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好吗?就凭你!” 侯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斗志,细细看着白衣的碗,然后耐心地拿筷子放了一块炸肉丸到刚才的菜叶子上,接着放上些米粒,再接着,把菜叶子卷了起来。 白衣不领情,木木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拒绝。 侯聪没放弃。他在案几上挑了挑,发现了一碟肉片。野猪肉被切成了薄薄的片子,煮了之后,放了一点细盐。他把裹着炸肉丸的菜叶卷,放在了一片野猪肉上,又卷了起来,这次没夹到白衣碗里,而是放到了她的嘴边。 长空和其他人都停止了吃饭,看着这边。 白衣一动不动。侯聪抱着一定胜过长空的心情,回想起奶爸爸黄老头的言行举止,有样学样,“白衣乖,张开口,来,啊——” 第十三章 佳时 白衣珊瑚色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片叶子该烂了,多恶心啊。”她说完,重新闭上了嘴。长空哈哈大笑,双手拍着膝盖,这幅张牙舞爪的样子惹怒了侯聪。他脸色一变,极为阴沉,这个死丫头太讨厌了,软的不吃,莫非要吃硬的。 侯聪的声音冷酷如霜,字字落地有声:“我命令你吃。” “是。”白衣说完,母兽一样的小脸儿袅娜地向前一倾,眼神里依然带着一股排斥,不情不愿地咬住了侯聪的筷子,吞下了那口又是肉又是丸子、又是米饭又是青菜的奇异卷儿。她防备着尝到菜味儿,囫囵吞了下去,连忙去喝茶。 “真是孩子气。”侯聪已经又依前卷好了一个,不依不饶递给她,“我会好好调教你的。不然如何执行任务?不过我们循序渐进,今天只吃三个就行了。” 长空笑歪了的嘴凝固住了,因为白衣乖乖就着侯聪的手,又吃了两个。甚至越嚼越细,不再怕青菜的样子。 侯聪的眼神刀子一样飞向长空,“征马校尉”,他故意叫他正式的官职,“瞧见了吗?看见怎么教育孩子、养育妹妹了吗!看见我怎么带兵了吗?” “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您这几天把她教养得越好,她越早把您捆起来给我。哦!气到咯!气到咯!出去看晚霞天儿咯!跑咯跑咯!”长空拍着手,来拉白衣出门。因为他这次怼侯聪怼得实在是又快又好,连侯聪也未生气,竟然差点“噗”地一声笑出来。幸亏没人注意。 众人用完了晚饭,青松率人收拾好了,往厨房里抬。其实春日的晚霞天儿也好看,夕阳是早就落了,暮色正在此时四合而来。侯聪莫昌等人也纷纷背着手,出了堂屋大门慢慢徘徊,看长空像只花蝴蝶一样满院子飞,让白衣看这个、弄那个。整个大桐融在炊烟袅袅与归家步步的那种温馨里。白衣一时觉得天地清明,心内凉爽,小手往身后一捋棉裙子,就要坐在大台阶上。长空箭一般窜过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及时将一块薄薄的灰绸、淡黄花儿刺绣的坐垫儿,垫到了白衣屁股下面。除了白衣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影响自己的任何心绪外,其他人全部震惊。 “长空,这又是坐垫儿,又是大手巾,你随身为你妹妹带了多少东西啊?”首先发问的是独孤正。 “长空,就你刚才使用轻功的敏捷度和速度,我觉得你的武功不在白衣之下。”元又也很吃惊。 侯聪、莫昌与慕容行三个人虽然保持了一贯的沉默,但都对这两个问题同样关切。侯聪的余光看到,唯独白衣双手托腮,看着茶花看着树枝,对身旁的人已经毫无兴致。 “这个死丫头,真是孩子气。”侯聪心里一边叹气,一边听长空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我说什么来着?还是那句话,做哥哥的心情,你们不懂。当然了,每家每户的哥哥也不一样,慕容行,听说你也是哥哥,你怎么照顾弟弟妹妹的?” 慕容行难得一笑,带着股闷骚的劲儿头,“我不如你,我不敢和你比。” 听到这句揶揄,独孤正和元又都笑了起来。但这都没影响长空继续吹牛,他站到了妹妹身后,捋着白衣的几缕碎发,“你们真的别看不起我,我呀,能力并不差。文是文,武是武,虽说忽上忽下吧,但总体水平是在的。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只要是为了我妹妹,我简直是有万丈热情和无限潜质,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 大家笑了起来,渐渐沉默了。春光与晚霞天儿,本不需要说什么。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许就很好。 许久许久,莫昌看了一眼侯聪,说道:“不仅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原来房舍也如其人。这个院子和房子,雅致贵气精细优越,又有些小小曲折难近,和小侯将军很像。” 长空撇撇嘴:“哪里那么多废话,就是和他一样没意思呗。妹妹你说呢?” 白衣歪着头想了想,伸出手臂指了指院子中间,“那里,要是有一架秋千就好了。” “我带你去打秋千”、“我回家给你弄秋千”,莫昌和长空,又因此引发了嘴仗。 戌时过了,青松来请示安寝的事项。侯聪不耐烦,摆摆手,“老规矩——听我的。”他让青松吩咐下去,凡是这院里伺候的,都可以放假了,明日卯时再来。接着,叫了一声“白衣”,转身进了房子,向着卧室走去。 五个裁判跟在后面。侯聪亲自添了香,站在《寒梅图》下立规矩:“裁判呢,必须在我们安寝后才能离开,离开前要离我们50尺开外。我这个人,夜里脾气比白天大。” 莫昌和长空看看慕容行三个,三个人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侯聪继续说下去:“安寝之前,我要读书。白衣呢,继续寸步不离,也就是,不能离开我所处的房间。但是,不要打扰我。” “是。”白衣略熟了些,在屋子里走动了几下,就近看着拔步床上的木雕。 “床不行!床不行!”侯聪急匆匆地拦住她,“这个房间你哪里都能去,都能动,我的床不行!” “切!就你,还嫌弃别人?”长空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以为我妹稀罕你的床呢?呸呸呸,这叫什么话?我重新说,我还怕你的床脏了我妹妹呢?呸呸呸,我再重说——你让我妹妹睡哪儿?” 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侯聪、白衣袖着手,看几个裁判坑哧吭哧从仓库抬了一张床过来,摆在了侯聪卧室的正中间。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这就是侯聪的要求。 就要执行“50尺”距离的“夜间规矩”了,长空拉了妹妹耳语,让她小心侯聪。慕容行等则拉了主子耳语,又把玩缚杀的几个重点技巧重复了一遍。其实两边的内容差不多:利用对方熟睡的机会一把捆住,结束战斗。 莫昌带着温润的笑,看着房间的左边,与房间的右边,白衣和侯聪好像是听懂了,纷纷点头。他向留在房间的两名选手道了晚安,带着不放心的另外四个人,退了出去。 厢房里,给裁判下榻的地方,他们还是第一次有空进来。长空颇有些舍不得慕容行他们,主动提出五个人还是晚点儿睡,一起说说话儿也好。另外四个人刚点了头,长空又不满足了:“这没有酒没有菜,没有姑娘没有舞乐,有什么意思啊?我看,他们俩反正也打不起来。咱们出去玩玩吧?” 慕容行带头,代表三只“毛”表示坚决不同意。长空耷拉着个脸,一肚子不高兴,叫嚣着要立即回另一间房子睡觉。莫昌平衡了双方的态度:“今晚毕竟是缚杀的第一夜,作为裁判嘛,盯着点儿好。若是一夜无事,明晚还可以出去欢聚嘛!” 此话一出,全体同意。 侯聪卧室里的气氛可没有这么其乐融融。侯聪俯在小案上看书,并看不进去,因为他发现白衣坐在小床上,眼睛已经盯着自己的大床盯了一刻钟。 “大公子,”她开了口,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头,保持着节奏,放下书,“你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的床。”白衣话音刚落,如同一道白色闪电,飞身过去,扑向了侯聪的被褥。 长空等人正聊得开心,听到了一声惨叫传来。而且正是侯聪的声音的声音。 第十四章 娃娃 裁判们皆是一样的心急,箭步冲向堂屋,又冲向卧室。没想到门板已经关严,且被紧紧抵住了。“是我看到了蟑螂而已,并无他事!我命令你们立即退后50尺!” 抵住门板的人正是侯聪本人。三个“毛”长出一口气,放了心。谁的家人谁担心,长空牵挂妹妹,着急叫道:“白衣!白衣你好吗?答应哥哥一声!” “哥哥,我好!” 白衣也说话了,侯聪又没什么事。裁判们虽然猜不透这间卧房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听从命令,退回去继续聊大天去了。 卧室里的景象,有一种诡异的美丽。纤细绝美的白衣,抱着一个几乎有她一半大的傀儡娃娃,站在当地。那娃娃与她如此相像,美眼里透着清冷,线条脆弱易碎的鼻与唇,凑在一起,蛊惑着人心。白衣的乌发,长长地垂到了傀儡的额头。 白衣看看傀儡,又看看侯聪,“大公子,白天我早就看见了,你还藏。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这,当然没有。这很正常。”侯聪试图拿回傀儡,就是忘了白衣身手远在他之上,他根本拿不到,只好体面地放弃。于是,这幅带着恐怖气象的美景没有结束,白衣依旧抱着一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两张小脸交相辉映。她质问着侯聪:“大公子,这是我吧?” “哈哈哈哈哈,”侯聪使用了一串假笑,假到白衣都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我在床上放个你干嘛?” 白衣把傀儡娃娃翻了个个,后背上,写着三个一寸见方、行云流水的行书:小白衣。 侯聪觉得头皮发麻。“我也知道撒谎不好。但我怕你告诉你哥哥。” “怕我哥哥笑话你?那就不是好事了。”白衣频频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侯聪赶紧摆摆手:“当然不是!总之,这的确是你。也不能说,就真的是你,这是9岁的你。中秋节打败我的你。我每日提醒自己不忘失败,再接再厉,卧薪尝胆,习文练武的,它和祠堂里的牌位,书院里的圣人像,都差不多,是用来每天面对着她,发誓的。实际上,她确实不是你,和你没关系。小白衣,代表了我自己的一段过往。你看,我不是忘了你了嘛!我不是那几天都不认识你了嘛!总之,你还是把小白衣还给我吧!” 白衣把娃娃抱在面前,嗅了嗅,“这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还骗人!什么用来发誓的,你这是晚上用来抱着睡觉的。” 侯聪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原来白衣看起来呆萌呆萌的,抓人言语中的短处、发起反击怼人的功夫,真的带了点儿宇文长空的真传。不仅如此,她现在看着侯聪的眼神,就仿佛自己是个变态。 “你的心病,原来就是这个啊。”白衣说出了心中所想。 侯聪准备死扛下去,他继续解释:“这叫兵人,你懂吗?你一定不懂。这是我用我父亲传授的工兵造作大法,精心制作的。她相当于我的战友。是我学武功、解兵法的助手。真正的名将都有!你是不是没听过几个名将的故事啊,要不要,我给你讲几个?” 白衣摇摇头:“现在不感兴趣。” 死丫头,真的是油盐不进。而且,她如果说出去的话,侯聪在整个大桐,都别想抬起脸来做人。一个大男人,一个朝廷的武将,居然抱着傀儡娃娃睡觉。这不是笑掉人的大牙吗?难道真的要杀掉她灭口吗?早知道小时候就杀了她!现在有点儿,有点儿不能下手。毕竟她是皇上钦点的替死者。 侯聪自己给自己解释着,心里搭了个戏台。最重要的是,他告诉自己,凭自己的功夫,可能杀不了。 没想到白衣主动把娃娃还给了他。他呆里呆气接住,把心里的戏台喊了停。 “原来,这是你自己做的?你教我吧。”侯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简直是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你要学?你除了练武之外,其他事上都笨手笨脚的。你还是放弃吧!再说了,你学了干嘛?难不成你要当名将吗?” 白衣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要做了一个小侯聪。”她的手,指着他。 他心里一跳,愣愣地看着她,“为,为什么?” “很难吗?” “是很难,但是,我是个全天下最好的傀儡制作师父。应该能教会你,可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我?” 他甚至还害了羞,睫毛垂了下去,自己痛恨自己像追花楼等待恩客选择的姑娘。白衣靠近他,真的在仔仔细细打量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大公子真好看。对了,你不是大桐一枝花吗?” 侯聪又憋了一口气,这句话不好听,他一般不许人在他面前说,“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你怎么知道?对我那么关注干嘛?” 白衣竟然不回答。她这个人,不仅孩子气,不仅是呆,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她放任自己,陷入了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像琢磨如何练武,如何打架,如何杀人一样,琢磨着侯聪的鬓角,眼梢,鼻梁,唇珠,下颌。她也钻过来,看了看他的下颌,像那夜花园他对她做的一样。 夜晚,他的下颌钻出了一痕青青的胡茬。 真有意思。 被她这样看着,侯聪觉得比上刑还要可怕。他挡住了她伸出来试图摸自己喉结的手,反手握在自己的大手掌里,“走吧,去工具房。” 元又正好负责值班,拿小凳子坐在裁判房间门口看着堂屋的动静,“啊”地大叫一声,引出了另外四个人,齐刷刷看着侯聪携了白衣的手,出了堂屋,又出院门去了。 “怎么办?”元又看着慕容行。 莫昌先抬脚走出去,“什么怎么办?当然是跟上。” 五个裁判保持着50尺左右的距离,在春夜里跟着两个有心病的人,穿廊度院,踏碎了月色,看见那两位进了工具房。“妈啊,”青松到底是不放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一出声,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大公子从来不让人进去的。我是做梦吗?” 青松揉了揉眼睛。 工具房外,裁判们因为等不到里头的人出来,自然不能亏待自己,又架起炉子烹茶赏花。莫昌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起来,自己的替死者,是否是在坐的其中的一位。 长空在大事上不含糊,他只管盯着茶炉里渐渐沸腾的水,和旁人一样,一言不发。 “什么都不说,是为了您好。”慕容行劝莫昌。 工具房内,白衣的感受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各种不认识的木材堆得整整齐齐,还有铜片子、铁片子、金箔、银箔,有各种刷子,有各种刀子,有各种尺子,还有各种认不出来的工具,连桌子和小板凳都有不同大小的。她从小手笨,确实连鞋带都不会系,最爱看的,就是人家心灵手巧的人做工:绣花也可,盖雪棚子也行,越看越爱看,连吃饭都能忘了。侯聪居然是个能工巧匠! 侯聪观察着白衣的脸色,认为自己在她心里已经不再是个变态了。他拿了张大纸铺在桌上,又亲自研磨,告诉白衣,要先画设计图,“就是先画一个我出来,懂吗?画一个整体的,再分成各个部分,胳膊、腿儿,脑袋,脖子。其实呀,画着画着,他就不是我了。他有你的心思在里头,等你把他造出来,再日日陪着他,你的魂呀魄呀,会沾到他身上去。” “你的小白衣也沾上了你吗?”她抬眼问他,无比天真。 “嗯,差不多吧。” 白衣看看旁边堆着的绸缎,“衣服是另做吗?” “衣服我不会做。只能设计了,挑好了料子,交出去让绣娘去做。”侯聪到底是第一次做师父,有种慈祥耐心、不厌其烦的劲头。 白衣若有所思,“那我要给小侯聪做两套。一套是大红底儿绣金线牡丹的袍子,一套是明紫色绣金珠凤凰的袍子。” 侯聪笑不出来,心想:您把我打扮成什么样了,跟明月楼的男相公似的——话说长空这个死猴子,不会是带白衣去过明月楼吧?话说我在她眼里竟然是一抹男色? 侯聪内心的戏台子,又紧锣密鼓热闹上了。 但毕竟是第一个徒弟,侯聪的教育思想认为:现在不能否定她,以后等做衣服的时候再说,无论如何要诱惑她给自己做身素净雅致的,所以对白衣刚才的创意,不加评判,连声夸好。 “那我现在开始画你了?”白衣终于拿起笔来去蘸墨汁。 “哎呀你看你,”侯聪轻声呵斥她,他现在岂止像师傅,简直像个带娃的祖父。侯聪一边急忙握住白衣的腕子,让她蘸墨的动作暂停,再替她把袖子挽了上去,以免被墨汁脏了,一边觉得,似乎理解了长空。 他正在揣摩长空呢,听到白衣问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所以,我现在要画一个不穿衣服的你?” 第十五章 今夕 “放肆!”侯聪摆出将军和上司的款儿,“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 “你的脸红了。”白衣说。 侯聪也不示弱,“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宇文白衣,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尽管语气是威严的,但是这被重复了一遍的话,毫无力道。白衣不再看他,虽然他的确躲到了灯影里。她开始自顾自在纸上画了起来,不过嘴上也没闲着:“师徒之道,在于习学。我方才问大公子的,本来就是制作傀儡的技巧而已,和什么下对上的态度,有什么相干?” 侯聪想起来,自从14岁那年初见,琢磨这个丫头是琢磨了千百遍,但如果是私下里、就近的相处,眼下竟然是第一回。她和看起来不太一样。 这时候白衣好像画到了一半,自己端详着,又瞧瞧侯聪,“师父,你当年画的我,是穿着衣服的还是不穿的?” 侯聪下定决心不回答,先看看她的“画作”,批评打压一下再说。结果,她在纸上画了一个拳头大的人头,只勾了几条线,丑得如同幼童涂鸦。 “这怎么能是我的脑袋呢?”侯聪感到心痛,“而且,你没学过画法?连描样子都不会?” “不会。”白衣理直气壮。 侯聪算了算,要是从头开始教她学画画,临摹画谱,那恐怕得先打上一年的基础。那时候——是的,那时候她恐怕已经死了。想到这一层,侯聪把气消了一半,对她油然而生了一份同情和愧疚,尽管他立即用理智把这份同情和愧疚驱赶走了。 他重新走近她,语气耐心了不少,“这样,我先替你画设计图,你负责决定我怎么画,好吧,算我把你心里的样子画出来,行吗?先告诉我尺寸。我们就当是你画的。” 她默默把笔交给他,好像有很大地不甘心,不过到底没疯魔,明白侯聪说的是对的,“那我要一个和小白衣一样大的。脑袋需要多大尺寸呢?” “又胡闹了,”他重新变得像祖父,简直想敲一下她的额头,“我个子比你高,一个小小的我,自然要比小白衣大。” 她直摇头,满脸拒绝,“小白衣抱起来是正正好好地舒服,再大一点儿,怕就累了。” 他妥协了一把,“那么,就高一寸。” “半寸吧。”她说。两个人来回讲价,终究把身高定了下来,接着,他算出各个部分的尺寸给她看,脑袋,上围多少,下围多少,腰怎么算,胳膊和腿儿怎么算。她弯下腰靠在桌子上,托着腮,听得入神。是侯聪先打了个哈欠,知道时候不早了,让她选料子。 “我要白色的木头,我要金黄金黄的轴心,我要银色的线。” 侯聪无奈的笑笑,白衣的品味是个谜,这明明是孩子喜欢的风格。但是仔细想想也不难看,他允了,带她把一个个尺寸、部位,写在小纸条上,做成标签订在了材料上。 “再找个空,我就要教你做了。先从木工开始。”侯聪作为师傅,不顾困顿,开始摩拳擦掌。 “唉,”白衣叹口气,一点不给面子,一点不虚假,“我看多半是你来做,我来看。不过好歹我会贡献一点儿力量的。” 她看着他做?——从来没有的事儿,除了小时候父亲侯重带着自己在这里,他都是一个人泡在工具房。不过,想想也不错。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带着白衣飘出了大门,裁判们慌慌张张站起来,早就呵欠连天,连长空都没有什么废话,悄悄儿跟在侯聪、白衣后面,又回到了侯聪住的偏院。一院子的月光,照得植物的更加幽静芳菲,香气直钻人心。 侯聪以为这一天结束了,信步走进堂屋,慢慢回到卧室,忽然觉得背后一凛。“白衣呢?”他握紧拳头四处环顾,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个死丫头拿出绳子出击的影子。他的背上沁出了冷汗,听到响动之后冲出了那层门帘,却把青松吓了一跳——青松预备好了两个大浴桶,白衣刚刚也没离开,正在看青松做事——她最大的爱好。 青松调好了水温,放入了柏叶与茶花瓣,看着主子出来来,凶神恶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侯聪收回了战斗姿势,却听到白衣吩咐了一声:“小哥,你出去吧,叫你再进来。” “什么?” “什么什么,大公子就会说这两个字。规矩是先帝定的。咱们不是应该一起洗吗?伺候的人也不许在旁边。按理说,弄这些的也不该是青松。不是我为你弄,你为我弄吗?” “哼,虚张声势。” “大公子不要以己之心,度白衣之腹了,大公子准备入浴了吗?莫非要放弃吗?”白衣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她的棉裙子飘然落地。 “你以为我怕你?不如这样,我们开启一个挑战中的挑战,如何?你敢吗?” 侯聪一边说,一边打定了主意,并且向着浴桶的方向迈了一步。 “愿闻其详,反正我一定能赢。”白衣时刻记得哥哥教导自己“激将侯聪”的战斗精神。 侯聪仿佛觉得胜券在握了,“傀儡人挑战——看谁先眨眼,谁就输掉,谁就收拾洗澡水!” 白衣又像小兽一样歪了歪头,算是思考,“如果我们手忙脚乱脱下衣物,恐怕难免低头,那么趁机眨眼也是有的。” 侯聪聪明一世,并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正处于战场模式,把哥哥那套拱火模式用得炉火纯青,“一个人看,一个人脱。行了吧?我先来!” “不许故意放慢速度。”白衣补充了一下。 这死丫头,真正滴水不漏。把侯聪刚想出的路子堵死了。侯聪觉得头皮一硬,就答应下来,刷刷刷几下,如同练功,外衫就脱完了。白衣也是啪啪啪三下,拍了拍手掌。 “很好看。”她说。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脱衣服的动作帅,还是侯聪这个人好看。侯聪准备拼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就看她是否眨眼,然后三下五除二脱下了中衣。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层,他心一横,全扯了下来,头脑发热中,忘了看她有没有眨眼,迅速跳入了浴桶。 “你呢,该你了,你来。”侯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看到她把外衫拖下去,也只剩了中衣,藕荷色的,散发着温柔的光。她低头去找罗带的解法,侯聪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我输了,但不是放弃缚杀,是放弃傀儡人挑战。你必须把这个结果告诉旁人。” 她没回答,听脚步声似乎走了过来,声音竟然有些依赖无助,算得上软棉娇嫩,“大公子的手给我一下。” 她说。他也无法思考是怎么了,向旁边伸出了左手,被她抓住,放在了自己的腰上。“这罗带,我解不开。” 侯聪在心里骂了宇文家六个不知名的奶妈子一百遍,又骂了长空五十遍,发出起“闭眼装拆武器”的功夫,摸摸索索,总算听到白衣轻轻“啊”了一声,知道已经解开了。 然后,一条绳子像小蛇一般,缚上了他的胳膊。 “坏了,她下手了。这个狠毒的蛇蝎女人!”侯聪情急之下也使出阴招,白衣武功虽强,力道不如自己大,这也是最初他选择缚杀的一个原因。他把自己被绑了半条的胳膊拼命拉回浴桶,白衣不入套,要想不被拽进热水里,就只好放手。 她的绳子落入了侯聪手里。 “大公子,但是,我的罗带确实需要你帮忙解一下。” 这次,她听起来更真诚。 就是如此厚脸皮?侯聪回忆了今天一整天,她应该手里没有第二条绳子了,只好再次伸出手去帮她。 “啊。”她又说。也许这次是真的解开了。 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她入水了。侯聪转过脸,看到她在氤氲的雾气里,解开了长发。他把目光挪开,看到散了一地的,她的衣衫。 第十六章 何夕 那夜最气人的,是白衣抢先回答了青松的问题——“大公子决定亲自收拾这一切,小哥先歇着去吧。”隔着窗子,青松也弄不明白什么,真的就下工了。 他有他的约会。 侯聪注意听白衣从水里出来的时间,知道她打开了哥哥收拾的小包袱,找了半天,终于该擦的擦干,该穿的穿上,他放了心。总算不用面对她出水的样子了。可是,随着她走到他眼前,他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侯聪倒是决定不看她,可是现在她都收拾好了,等着看自己呢。 已经没了热气的浴桶里,侯聪觉得自己像一只可以去死的蚕。 “白衣,”他这辈子第一次求人,“我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我让你一步,你也让我一步。你先回去到床上躺下,让我出来。这样的话,如果我缚杀成功,那一回就直接抹掉,等于你多了一次机会,你看,是不是很划算呢?” 他甚至学早市上抢着把汤面卖给早起上朝的大臣们的小贩们,挂上了诱骗的微笑。 白衣穿着一身嫩黄色、花蕊一般的睡衣裤,踩着水红色睡鞋的后脚帮,擦着自己头发上的水滴,“你不是就怕人看吗?” 侯聪叹口气,“白衣,我屡次对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好,你这是下对上的态度吗?你看,你除了你哥哥,没有朋友,你不学着点儿吗?不要看到了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反正,你就是怕人看。” “我不是怕人看,我是怕女人看。你是个姑娘,我是个男人,不是吗?”侯聪简直想把“苦口婆心”四个字写出来,贴在自己脑门上。他决定多找几个大道理扔出来,尽快说服白衣,不然,自己都要被泡出白印子来了。 白衣把乌黑的长发甩到一边肩上,又擦另一边,“那还不是你出的主意?缚杀?” 这确实是问题的本质。侯聪忘掉了那些大道理,开始说实话:“我认为我比你合适,去做替死者。但在皇上心里,你比我强。我不服气。” 白衣终于不去管那些头发了,她站在当地,有些失神落魄,“大公子,你就那么想去死吗?” “我拿着皇上的俸禄,当为皇上尽心。活着是办差,死也是一样。我不怕死,正好你怕,让我来。” 这话像在哪里听过。是的,白衣记起来了,离开死牢的时候,亲祖父白深,对秦家大叔也说过类似的一番话。在祖父的那个清明有序的世界里,一切都有因果。就算旁人的因果错乱了,至少他自己有坚守。君是君,臣是臣。 自己到底认同与否呢?她有点儿不知道。但她居然在此时此地,遇到了另一个有着一模一样想法的人。 侯聪想战胜自己,不光是为了那份傲娇,而是他想承担为君而死的责任。所以他毫无惧怕,所以倘若他与祖父面对面,该相视一笑、彼此了然。 嗯,这的确是那个,自己小时候,为了成为他的挂名奴而藏起幽幽窃喜的大公子,是可以驱散噩梦的那个人。侯聪见她沉默了许久,干咳了一下,叫醒发呆的白衣。 她目光如炬,“我宇文家也世代奉君之禄,上为皇上效力,下为侯家分忧,大公子想着抢我这份为国而死的荣耀,是看不起谁呢?缚杀一事,军中常情,我甘心接受挑战,全力以赴,但不管结局如何。替死者是我。” 她还是那个刚硬的她。再也不看侯聪,转身离开,回到了卧室。 等他收拾好一切也回到房间,已经听到她安稳均匀的呼吸声。他轻声回到自己床边,看到小白衣躺在床沿。他刚才的困顿全部消失,坐在床边,想着是否要趁机完成缚杀。黑暗里,与其说看到,不如说侯聪想象到,她胸前微微起伏,香梦沉酣。 他还是拿出绳子,轻轻走过去。先举起她一只手腕,准备打第一个结,一抬眼看到坐起的白衣正盯着自己,吓得几乎叫了起来。 “行,行,今晚就这样。” 侯聪放弃了,把绳子都忘了拿,爬到床上昏昏睡去。 白衣根本没睡,她清醒地很,一切与战斗相关的事情,都只能让她兴奋异常。她听着侯聪的呼吸声,在判断他是伪装还是真睡。她必须赢,这会让他死心,让他也认定自己才是最好的替死者。 因为就在今夜,也许多少亏了他的点拨,她从纠结中彻底摆脱了出来,下定了决心:白衣,要忠君之事。祖父确实希望自己活下去,平凡了此一生,可世事难料,她已经走到了今天。祖父在天之灵,会希望自己做这个选择的,虽然祖父所忠于的主君,与自己不同。但是,白衣后来的命,是宇文家给的,宇文家的主君,就是理国皇帝。 以后,她将全力执行自己替死者的任务,谁来阻挡,都不可以。 她手里一直握着侯聪留下的绳子,这时候,她也轻轻下了床,几步就靠近了那张大大的拔步床,急风骤雨的速度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开始捆缚。 侯聪确实是睡了,然后惊醒了。 “这个死丫头!”他反应出来第一句话,并且迅速发现白衣的一个缺陷:她动手能力差,捆扎得并不好,侯聪一下子就抽出来一只脚,然后顺势去夺绳子。白衣死不相让,依然借助他躺着、她站着的高度优势,去试图捆绑他另一只手。结果,随着他使出浑身的力道,结结实实跌到了床上。 侯聪直接叫了出来:“好机会!本将军要反杀了!” 他用剩余的绳子长度,开始去捆绑白衣。两个人互不相让,如兽般嘶吼、撕扯着,忘了上下级关系,也忘了男女之别,拔步床的柱子、角落,都被借来发力或者抵挡。白衣的优点是下手快,下手狠,但是缺点是对绳子的操作很陌生;侯聪的优势是力道大,身形也大。 小时候他吃过下盘不够稳的亏,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去磨练。 两个人都喘着气,都看到了对方的破绽,准备绝地一击,冲向了彼此。 结果,是他们被捆到了一起,并且越挣扎越紧,一起倒了下去。 打更的声音,竟然穿过院墙飘了过来,寅时了。 “怎么办?明日还有军务要处理。”侯聪急得咬牙切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白衣正用她的发梢,拨动着自己的下颌。 “你在做什么?”他用尽力气保持字正腔圆。 “我哥说,最矜持的姑娘,遇到这招也会软化。我觉得大公子你浑身肌肉有点儿紧。帮你放松一下。” “长空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她没回答,睡着了。 侯聪拼了老命,拿两只脚板夹到了被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扭曲的姿势,才给她盖上了。“你怎么就睡着了呢?你不怕我吗?”侯聪想。 想着想着,侯聪才记起自己也应该尽快睡,于是数羊、数星星,数了将近半个时辰,依然无效。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把那句疑问说出了口:“你怎么就睡着了呢?不不怕我吗?” 朦胧间,他听到她在梦中呓语。“大点声,你说什么呢?叫谁呢?” “娘。”她轻轻喊。 一阵心酸,击中侯聪。他咬住被子角儿,又多盖住她一点儿。 春寒料峭,不能让她感冒。长空不在,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的兵。 白衣又在做梦,又梦见了死牢,草坪,青石墩,全家老小跪在那里问斩。她想救人,救不了,想挪开眼睛,挪不开。她只能喊自己的“佛音”。 “大公子。”她糯糯地喊出了声。 侯聪听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一晃神,睡着了。 第十七章 晃神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侯府静谧的早晨。长空跟在青松后面进入侯聪卧室,一眼看到宝贝妹妹和他心中的猴子捆绑在一起,香梦正沉沉。慕容行正想拉住他,以免他冲过去做什么冲动的事,他却整个人往后一仰,倒在了莫昌与独孤正共同伸出的臂弯里, “心口疼。心口疼!我不行了,救命!” 侯聪被吵起来,睁开眼睛,望见白衣正看着自己。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缓缓荡漾着,似乎正安于此处。他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怕吹化了她。 元又上来,拿短剑割断了绳子。青松去扶自己主子,元又扶起了白衣。这时候长空终于呼吸顺畅,推开莫昌、独孤正两个,冲刺过来,上下查看,“妹妹,你怎么样?他对你做什么没有?” “很奇怪,没有。”白衣说。 这让侯聪的后脑勺,滴下了一滴汗。 早餐是菜肉混沌,长空吃得比谁都多。但他坚持称自己有心口疼,要坐轿子。结果是全体人员依旧乘了马,连同青松和黄老头一起,又多了几个护卫,等候侯聪向祖父母请过安,由慕容行打头,一队人高头大马、鲜衣华服,出了侯府侧门,绕出东风巷,往北直行,穿过市坊巷陌,人间烟火。早起的百官百姓,都已经布满街道了,谁不爱看这些:只觉一队人马,从公子到小厮,再到那个姑娘,无一个不是画中人一般,衣服也好看,人更好看。 时不时的,“大桐一枝花”这五个字就要飘出来一下。白衣每每听到,就要侧脸看看侯聪。他恢复了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在春日里发出夺目的光,闪过大桐人的眼睛。 白衣出门不多,更是从未向都城的北面来过,走了三刻钟左右,人烟渐渐少了,气氛肃穆起来,北营到了。 高大院墙,四角上都有哨塔,阔达几十丈的大铁门,可供数列战马战车并排出入。这里驻扎着侯崇手下的五千骑兵,由侯聪直接管理。慕容行按照规矩下马,出示腰牌,独孤正等人纷纷下马,白衣有样学样,牵着马绳,左顾右看,现在唯一还在马上的人,是侯聪和莫昌。 一个将军,一个太子。 卫兵将手中武器斜斜刺向蓝天表示尊敬,大门被拉开。莫昌抚了抚心口,侯聪压住佩剑剑柄表示回礼,与其他人一起进入了北营。训练声、马蹄声此起彼伏,一条大道直通前方。侯聪开始回头找白衣,白衣会意,牵着马跟上去。 “你看,左右都是大营,往左到尽头是马厩、草料库,往右到尽头是武器库、钱粮库,向前到尽头是练兵场,点将台。大帐在这边第二排。如果敌人在点将台,让你纵马擒拿,你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吗?” 白衣目测了一下,“凭空冲刺,没有阻挡,再加上他不移动的话,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快到无法计算。” “行,”侯师父接着教学,“那如果你们中间,如果有军队呢?” 白衣想了想那个画面,因为她去过战场,“不管是哪一方的军队,在限制了我冲锋速度的同时,其实也限制了他的移动。这要看步兵或者骑兵的种类,速度,密度。” 说着话儿,他们已经接近了侯聪的营帐,两列小卒迎出,侯聪和莫昌也下了马。众人把马绳交给了小卒们,一起进入了大帐。里面有些单调,主位前摆着案几,两边排列着刀剑等武器,还有几面军旗,同时有两列椅子簇拥着主位。那件头顶有束纯白缨穗的盔甲,也放置在此。 侯聪命令把一张椅子搬到了主位上,算是客位,让莫昌坐了,接着问白衣:“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斩常赢那次,如何判断的冲锋时机?当然就是先看你前面说的那些。你问敌军中裂缝是否可控?当然不可控,可是裂缝一旦出现,代表很多问题已经出现,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另外,你自然也要看看你的人现在在哪里,什么情况。所以不能乱冲锋。” 长空打了个哈欠。 莫昌点点头,望着白衣,“光听不行,你要亲眼看你家侯将军演练阵法,再多跟他上几次战场,就懂了。” “唉,”白衣轻轻叹道,“兵法这种东西,读着就似懂非懂,就算是亲眼看过,于我也是未解之谜。所以能带兵打仗,固然是靠天分啊。”她这种人不会溜须拍马,她是发自内心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自诩“名将”、“能将”的侯聪、莫昌两个,都如春风入怀,心满意足。 一个小卒带进来些信件文件,交给青松,又呈到侯聪手上。侯聪眼皮一低开始阅读,慕容行轻轻对其他人说:“事关机密,还请大家先撤出大帐。” 莫昌第一个站起来,他不仅坐得离人家近,还是个“外人”,自然不便留在这里。白衣正跟着大家往外走,听到侯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你留下来吧。缚杀必须寸步不离。至于裁判们,外出斜对面有酒楼。账记在我名下。” 他都也不抬,赶走了所有人,长空本来一副病容的,听说“酒楼”两个字,顿时心口不疼了,向妹妹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走了。 白衣站在那里,一时又不知如何行事,她看了看青松,青松朝着侯聪努努嘴儿。 “你们俩做戏呢?白衣,你过来。”侯聪头也不抬。 “哦。” “哦什么哦?”这下他抬起头来了。 “是!”白衣响亮答应。她走到主位旁边侍立。 “靠近点儿!” “是!”白衣声音更大了一度,绕过案几,站在了侯聪身边儿。 “我问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为何缚杀?” “因为你不能接受我比你强。” 侯聪又被噎了一把,重新抬起头,“因为你父亲你哥哥把你惯坏了,我是你的长官,要把你调教好。以后把你哥哥跟你胡说八道的那些,都忘掉,多听听我怎么说。你很重要,你对于整个任务至关重要,懂吗?” “是!”白衣也差点打个哈欠。而且白衣不知道为什么,看他扬起头来和自己说话的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觉得有一丝丝好笑。于是她笑了一下。 侯聪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笑。这是为什么呢?他有点儿想不通。 “你不是对军务好奇吗?我每天看的就是这些,钱粮马匹的数量,军官士兵的表现,还有这些,训练的进度,还有兽医的报告呢。” 白衣没出声,侯聪只能再次仰头看她,发现她的笑容没有结束,而且嘴角上扬的程度更深了。他张大了嘴巴:宇文白衣,一旦结束了那种呆气木然的状态,瞬间变得妖媚可怖,她整个人都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她的一双眼睛如波动的凤河水,睫毛就是晨雾,脸颊是桃花阵,嘴唇甚至有股欲望的味道,挂着春情,挂着一点点盼,一点点怨,一点点挑衅,一点点毒辣。 幸亏这个死丫头平时不笑! 她从此要常常对自己笑吗?那不是更讨厌了? 青松看着自家主子犯心病,半张着嘴发呆,连忙插了句话头子:“白衣姑娘笑什么啊?说出来我们也听听?” 白衣听见青松提问,居然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果然是环佩叮咚一般,纯净又吓人。吓得侯聪的心脏一抖。 白衣倒是实话实说:“总觉得将军这个活儿挺累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大公子这么辛苦,有点好笑。” 青松没憋住,“噗”一声笑出来。 侯聪差点没吐血,感情自己操劳忙碌的样子,是为了你们当笑话看啊?话虽如此说,他也不好动怒。命令白衣就乖乖坐在旁边,看自己批阅信件和文件。 “规规矩矩的,别坐椅子,要长跪,懂吗?尽快感染军营的气氛,成为合格的女兵!” “是。” 她俯下身来。她这方面的规矩是很好的,跪在自己近旁,呼吸细长,脸色安静,腰身端正,两只玉手柔柔地搭在大腿上。 只是衣衫依旧不会整理,侯聪没吩咐青松,自己动手把她的裙子、衣带整理好了,“你这样真让人烦,我想起你这些穿戴上、物件上弄不整齐,我就看不下去文件!” 侯聪气鼓鼓地解释着。 青松和白衣都斜着眼看他。 侯聪分别瞪他们一眼,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倒是很快进入了心静如古井的境界,两刻钟结束战斗,打发青松该送哪儿送哪儿。 “走吧,我带你去营里逛逛。”侯聪说着站起来,白衣稳稳地起来,到底是腿麻了,晃了晃,倒在了侯聪怀里。 第十八章 金戈 侯聪怕她受伤,膝盖连忙微微弯曲,双手去抱住白衣。一不小心嘴唇贴上她的发。他觉得不够君子,就躲开,却滑向了她的腮。轰地一声闷雷绽放开来,青松也叫起来:“主子,你中计了!” 白衣不知道何时又准备好了绳子,此刻已经缠绕上了侯聪的腿部,她的乌发她的香腮也早已离开侯聪的唇,因为她正忙忙碌碌,就着自己的怀抱没挪窝,弯着纤腰撅着身子捆绑自己。侯聪依旧没反应过来,白衣早把捆好的双腿往前一抽,侯聪瞬间倒地。她像翩然的、有毒的蝴蝶,翻身跨在了侯聪大腿上,准备继续征服他。 “你这个毒妇!”侯聪叫出了声,一边往身后不大的空间退着,确实像一只快死的蚕。 白衣并不服气,“大公子自己犯傻还怨我!我是宇文家的女儿,打小儿长跪惯了的,怎么会腿麻?” 幸亏她依旧对系绳子不熟练,动作里纰漏甚多,给了他机会反击,一时没被绑住。可是她压着牙,像要吃人的母狼,死不放弃。她看准了侯聪唯一反抗的资本就是双手了,于是甩着绳子先把手给缠上了。 青松看傻了眼,竟然开始鼓掌:“天啊,宇文姑娘,太精彩了!” 侯聪有些绝望,因为随着白衣往上爬过来,他又看见了她下颌深处的那点黑痣。绝对不能这么输了。侯聪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全靠身体的重量把她掀翻在地,然后,趁着她爬起来的功夫,连计算一下都没有,倒向了旁边摆设的兵器,终于割断了手上的绳子,她追着着他,他躲着着她,终于踢掉了腿上的绳子。 “哼。”她娇喘吁吁,不服气地撅起嘴巴。“我明明就要赢了的!” 侯聪实在无法,听到奶爸爸黄老头提醒了一句,连忙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青色大手帕子闻闻——那是青松和黄老头精心拿各种药材、熬制出的汁水浸泡的,有安神醒脑的作用。“你不可能赢,我要赢你!现在先把衣衫整理好了,我们出去走走!” 白衣低头整理衣服。 “怎么不说是!”他吼她。 “是!”她依旧撅着嘴。 青松真是大饱眼福,“原来白衣姑娘也有喜怒哀乐啊。”他感慨着。“您真是个越近了接触,越可人的姑娘。” 侯聪因此记恨上,吩咐青松和黄老头留下收拾大帐,单独带白衣出了帐门。画角声悠悠响起,接着战鼓狂擂,正好是营内今日的第二轮训练。白衣兴奋起来,小跑着向前去看。他在后面,像老祖父一样跟着、叫着:“白衣,慢点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是打过仗吗?” 她在春风里回头,“那次上战场,眼睛里都是你。没看别的啊!” 说完,她急急地走了。 “切!这叫什么话。”他说着,也赶紧跟上去。终于还是赶上她,拉住她的胳膊,“稳重点儿,这手下都是我的兵,你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跟着你跑步吗?” 他耳语着。 “是!”白衣倒是不赖,已经被初步训练出来了——从武功高强的护卫队员,向纪律严明的兵士转变。不过两个人隔太近,反而把侯聪吓了一跳。他真心觉得吃不透宇文家的这对兄妹,古里古怪的,那么烦人,又那么有意思。 练兵场上,随着百夫长们、校尉们的旗帜挥舞,骑兵们按照阵型奔跑、等待,移动,铠甲上反射着春阳的光,战马高傲地喷着鼻息,踏着蹄子,泫然如卷裹大地的疾风暴雨。她几乎要冲进去,就在最漩涡的部分去感受,被他紧紧拉住,绕过一列列的军队,绕过三个方向,绕过他们的兵器,杀气,眼神,走向点将台。 两名副将恭恭敬敬行礼,接他们上去。 侯聪牵着白衣站到最中间,将士们正好见到主将,而他旁边,是那个俘虏了敌国太子的姑娘,顿时,欢呼声震天动地,金戈铁马,钢铁洪流,烟尘滚滚,战旗翻飞。 他们许久许久没说话。 那一刻,她懂了很多的词儿:天下,争夺,权势,荣耀,守护,忠诚…… 无数的坚硬击碎脆弱;无数的辉煌淹没平凡。 而她和他,居然在这里相逢了。 她在杀声震天中,偷偷看他一眼,他真像玉雕的一棵松。她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没人听见。然后,她捏了捏他拉着自己的手。他一定没感受到。小时候,她是通过这个动作让哥哥安心的。他和哥哥不一样。他站在这里,肃然,骄傲,控制一切,却又平静冷淡,他固执而单纯,有许多的坏心思,却总想着为君而死。 他很聪慧,却也很笨。至少有一样东西,白衣觉得他不懂。尽管自己很呆气,但是比他强。因为她此刻懂了诗句里的话:春闺梦里人。 她的心跳得有点儿快,觉得呆在他身边儿真好。哪怕是作为替死者进入他掌控的队伍,不然,还有什么机会接近他呢?原来自己是为此偷生的,又是为此必须赴死的。 她笑了,于千军万马的面前,她有秘密了。就是大桐城初春放肆的牡丹。 从练兵场下来,侯聪板着脸,“队伍不够齐,变换不够快。”他说,本来是想骂人的,但是白衣在,他觉得也就算了,让副将和几个校尉自己先检讨,等他三天之后统一骂。 “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女兵是什么样子。”侯聪说,看白衣一直默默不言,好像哪里变了。“到底是女人,瞬息万变,真可怕。” 侯聪打了个小小的冷战。 侯聪营里有200女兵,她们住在最里面,在营房前列队迎接武卫将军的到来。白衣一个个看着她们,觉得她们真好看啊,有微黑的脸,威严的表情,有几个特别漂亮,大眼睛像猫一样。她们都比她健壮,个子虽然高矮不齐,但是气势上非常威武。 白衣知道此时此刻她们不能流露什么,但是如果能够说说话儿,可能可以做朋友的。她平日里除了父亲和哥哥,身边都是老妈子,和这些同样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像有半辈子的时间没有接触了。她觉得格外亲切,恋恋地,不想离去。 侯聪在白衣脸上读到了寂寞。 “怎么了?”他问她。 “她们有和咱们一起南下的吗?”白衣悄悄问。 “这是机密,如今只有皇上和我知道。” “那就是有。” 白衣如此说,又噎了侯聪一下。侯聪这下算认清了她的本来面目:淘气得很,看起来木木的,都是表象。又淘气又大胆不亚于死猴子宇文长空。——可能白衣更可怕,长空在巷里、胡同里都混过,多少被人世间的规矩束缚了些,而她才真的是敢上天入地,无拘无束,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兄妹俩简直是绝配,尤其是抓人话语里的错儿,一抓一个准。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显得可怕又讨厌吧。侯聪想着这这些,看她头发也乱了些,脸上不知何时被扫上一块灰尘,连忙给她捋捋发鬓,擦擦腮边。 这下,任凭他底下的女兵如何训练有素,都不免齐齐张大了嘴巴。 “解散!”侯聪下令道,然后拉着白衣离开。 “你干嘛这样对我啊!”白衣问他,“你把我当自己的兵的话,干嘛弄我头发,弄我脸?” 这真的是直击灵魂的问题。幸好他有答案:“我弄混了,总把你当小白衣了。我是主人,我就是这样对我的傀儡娃娃的。” “好吧,”她信了,“那我们要赶紧把小侯聪做好,我好报复。” 白衣边说边凭空做了个又掐又捏的动作,把侯聪也都笑了。他干咳两声,收起笑容,领着白衣出了大营,走向刚才说的酒楼。长空做主,包下了最顶层的天台——春日到秋日里,不太冷的日子,大桐人常这样玩,只不过人家都是晚上。侯聪本来一直拉着白衣的袖子,上了天台后自动放下了。正好看到长空等一堆人正在手舞足蹈,摆了一长条桌子的酒肉,倒是没叫什么花魁,可能知道白衣一定会过来吧。 “去哪儿找这一堆猴子!”侯聪恨恨道,推却了慕容行递过来的酒杯。 白衣的脸又冷了,“大公子极度不尊重别人。比如你所谓的忘了我——我不是宇文家的女儿?脸再对不上,身份在那里。这就罢了,比如这几个替你办事的大哥,他们叫什么?” “大毛二毛三毛。” “哪个是大毛,哪个是二毛,哪个是三毛?” 空气里飘过乌鸦的叫声。侯聪回答不上来。 “人家鞍前马后跟你多久了?他们分别是,”白衣依次走在侯聪三个心腹面前,“镶紫将军独孤演之子、典军校尉独孤正,振声将军元贺之子、领军校尉元又,承华将军慕容立之子、治军校尉慕容行。” 三只毛虽然摇着头表示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但是,当低头低了半天的侯聪,也分别来到他们面前,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名字、父名和职衔的时候,他们还是抱着主子哭了出来。 “仅此一次,仅此一次。以后不许碰我。”侯聪任由他们抱着,仿佛很难受。 长空过来,给妹妹递了个剥完皮儿的桃子,不忘了拿大手帕子给她兜着汁水,“妹妹,还没赢呢?” “我觉得他不是个目空一切的坏人。”白衣看着那副感人的场面,感慨着。 “我问你话呢!” “明天,哥哥。”白衣说。长空这才高兴了。 于是,他们都没注意到,莫昌站在天台的最边上。这座三层的酒楼下,有几个一看就功夫不一般的男人,看向了这位成国前任皇太子。 第十九章 细作 这家酒楼下,“正好”来了送水的苦力。水被接近去了,三个苦力在外头等。 大个子、络腮胡子的叫蔺安,干瘦的半老头子叫九州,紫棠脸、微胖的男人,叫洛维。蔺安和九州在洛维的示意下,向天台看去。成国前任皇太子莫昌慵懒地靠着栏杆,脸向里面,看不见,左手背在身后,手掌上下翻动两次,然后变作波浪的样子,再用右手握住。 这一切都在理国的那帮贵族子弟的打闹声中静静地进行。 三个苦力忍住泪水,尽管莫昌看不见,他们拿右手握拳,指向心脏的方向,并上下滑动三次,再由左手握住。 然后,他们接过倒完水的空木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莫昌的姿势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洛维等三个汉子的手势叫“梅花使节,誓死报主。” 数日前,莫昌因为桂香殿上白衣的求情,获得了“自由行动”的权力。他知道侯聪的心腹们派了妥当人跟在四周。这个,无妨。 时间当然是紧迫的。刚从宫里出来。莫昌就带着翠竹,坐着四乘小轿,直奔一处声色犬马之处。 多年前,平都,皇宫,东宫勤学殿内,大成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白深白大人,给12岁的莫昌上情报课,第一句就是:“殿下,哪一天您身陷敌国,一定要想办法去一次大桐水西桥畔惜花楼,站在面向斜对面晴江楼的窗前,就能找到为您解困的人了。” 12岁的莫昌虽然儒雅尊师,也不免有些不服气:“老师,学生是成国太子,怎么会身陷敌国呢?” 白深当时叹了口气,说:“世事难料啊,殿下。” 白深只给莫昌上了几堂关于情报的课。没过多久,白家56口全家抄斩。多年后,莫昌也被命运捉弄。他按照老师的吩咐去做了,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作用。当夜,一个紫棠脸、微胖的大汉闯入了他的卧室。他以为堂弟派来杀自己的人这么快就来了,请求对方允许自己按照贵族的死法受难,并且死后尸首运回故乡。 对方却跪了下去。 “梅花使节洛维,叩拜太子殿下。” 他们没敢掌灯,略微交谈了几句,莫昌明白了白深的深思远虑。他曾安排十数名死士,以他手下梅花使节的身份,作为细作进入理国,其中,有三名在大桐。这三名是所谓的“冷子”,不到迫不得已,永不启用。他们的“尸体”都在平都埋葬过了,家里人早不做念想,年年领着丰厚的抚恤金过活。 白深死了之后,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直到莫昌出现在那扇窗子。成国连皇帝都变了,但是,死士对于前任梅花内相白深发过的誓言,至死不变。现在,他们有了新的主人:莫昌。 莫昌交给洛维的第一个任务是:查出谁是南下队伍的替死者,——这并不为什么,只是这位皇子不喜欢事事被侯聪蒙在鼓里的感觉。洛维拜别主人,离开原来常赢的府邸,先分别找到了多年未见的蔺安和九州。这两个人,对于莫昌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白深的指挥权,并不太接受。 “主子死了,先帝爷也驾崩了,我们就是废子了。”蔺安说。 “对,新君想杀这位前太子,不关我们的事。”九州说。 “不对,”洛维声音洪亮,“白大人为什么要把启动我们的方法教给殿下呢?” 于是,蔺安和九州,决定先搁置争议,暂时让洛维指挥自己,然后找机会确认更多。首先,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却没找出一点谁是替死者的线索。侯聪防范得很紧,没有迹象,也没有风声传出。显然是防备南边人知道后,会有所防备,会改变计划。 眼看着几天过去了,洛维决定:“先找个时机,我带你们参见殿下。至于下面的事,听殿下的。” 所以说,裁判们去天堂欢聚,看起来是宇文长空的“主意”,但实际上是莫昌一句不动声色的“高处春光最好”勾动起来的。白深教给莫昌的不多,其中一个就是那个手势。 天台上,侯聪亲自倒了一杯酒敬给莫昌,他轻轻收回背在身后的手,飘然回到天台的中间,双手接过了酒杯。 洛维、蔺安和九州挑着空木桶没离开多久,就遇到了领他们过来的翠竹。翠竹把主子进侯府做裁判之前就写好的信,拿了出来。洛维左右看看没有人,收进了怀里,话都不说就离开。九州忽然回来,拦住了翠竹的去路。 “你不是理国宫里挑的人的吗?你会忠心耿耿为殿下好?不如,就在这里把你做了吧。” 翠竹竟然一点惧怕都没有,“切,你看不起谁?我没见过世面吗?谁对主子忠心,以后见分晓,好奴才是看出身的吗?” 他拂袖而去,连步伐都不乱。 洛维笑着,拉着九州撤离。莫昌的信,阅后即焚。里头明确交代了三点:“第一,虽然经过理国的手挑选了人,但他能分辨出府里的厨娘和车夫变了。这两人做手脚的机会是马和食物。洛维等三人必须根据莫昌的指示,处理一下这件事,不仅让他们的计划不能得逞,还要加以利用;第二,通过莫昌交代的方法查出替死者。第三,严格按照莫昌的交代完成前两件事,把下一件事的准备做好。” 三个人看着火焰和灰烬,对自己的殿下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也知道自己会很快死去,但是认为死得其所,他日地下见到白深,可以昂首挺胸,不曾负他所托,他所授。 兵器擦亮了,毒药的方子再一次背诵出来。旧院落收拾出来,多年了然于胸的大桐地图,也开始在心里四处蔓延。洛维像个旁观者一样期待着莫昌主导的大戏一步步上演。“殿下终究不能居人下的,他终究不会是棋子的。”洛维坚信。 午后,侯聪等人骑马返回侯府。白衣急着做“小侯聪”,裁判们本来被打发去歇息,慕容行却立逼着独孤正和元又隔开50尺跟在玩缚杀的两个人后面,他说:“你们好歹精神点儿,看到那丫头要动手,你们就想办法提醒将军。将军坚决不能输!不能!” 工具房内,侯聪按照白衣的喜好,分割出了傀儡娃娃的几个部分:脑袋、身子、胳膊、腿儿。白衣在房里飘来飘去,闻着木屑和油漆的味道,并且对自己之前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说实话,到底是白色木头好,还是黄心的好呢?”她重复了三遍。 侯聪根本不理她。她又过来拉拉他的衣袖,“将军,你几天能做完一个?” “怎么成了我做?不是我教你做吗?” “不是早就说好了,是你做、我看吗?” “小时候我做小白衣,三天三夜。现在我更熟练了,可是,到底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 她去旁边捏了一会儿绸缎,又回来了。 “请你不要学你哥哥,就像个开了锁的猴子一样。晃的我头疼。”侯聪扶额,同时看到她松了的钗环,忍不住给她插正当了。只见她眼里寒光一闪,连忙跳出丈外,白衣的脸色变作黯淡,刚拿出头的绳子也收回去了。 侯聪要罢工,说什么也不肯在替白衣做傀儡的时候遭遇偷袭,“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给你做娃娃玩儿,你想着怎么赢我?!太不划算了,我和你,还是回到堂屋去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相起面来,谁熬过谁,还不一定呢!” 侯聪的这句话,独孤正和元又在工具房外都听到了。他们匆匆赶上背着手、气呼呼离开的主子,和像多柳絮一样飘出来的白衣。元又贴到侯聪耳边悄悄出了个主意,“大公子,有个法子,你从了我们吧,包您赢。” 侯聪停下脚步,白衣也竖起了耳朵。 独孤正连忙贴上来继续解释计策,“很简单——我们都商量好了,今晚,找个止君楼的姑娘来陪您。白衣一定会躲开的。那就等于放弃了缚杀的寸步不离原则,等于自动弃赛,就输了,不是吗?” 第二十章 微疼 侯聪回头看了一眼白衣。这都申时了,吹面不寒的风里,鼓着一股躁动。看她漆黑的眸子和雪白的脸儿,居然马上就要输给自己了。这种欢喜,千金难买。 白衣淡淡地,似是对他们三个说,似是对着自己说,“大公子的手工至少赢了我,不是吗?” “至少又是几个意思?”没等侯聪反抗,元又就咬着牙挑毛病。 白衣边走,边玩着自己的衣带,“因为缚杀的赢家肯定是我呀。” 这时候,莫昌、长空和慕容行也歇晌完毕过来了,跟着一起往堂屋走。宇文家兄妹两个又耳语了起来。 “妹妹,什么叫侯聪并不是一个目空一切的坏人?”长空睡了一觉,对那个细节依然耿耿于怀,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哥哥,就是说,我不希望他是那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与咱们何干?”长空有种隐隐的不安。 “你别管了。”白衣居然这样回答。然后如同第一日开始的时候一样,轻轻坐在了侯聪旁边儿的椅子上,两尊神又回到了当初。 也不全像当初,侯聪满心窃喜,觉得胜利在望。尤其是元又独孤正嘱咐完毕,青松连忙跑出院子之后。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变化了起来:慕容行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莫昌隐隐约约明白就里,不过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寻思;长空有些坐立不安。 白衣呢,她的心事谁都不知道。她的决定谁都想不到。 暮色降临,晚餐也用过了。七台小轿子停在了侯府侧门,青松操劳着,怎么安排轿夫休息,怎么安放轿子莫要影响来往车辆,尤其是轿子里下来的七个止君楼最漂亮的姑娘,如何先让了进来,略歇了歇,打听明白偏院恰好一片安静,他把人带了过去。 “这是什么卑鄙无耻的小人想到的主意!”当长空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没多说话,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一方面,他为了保持自己在姑娘们眼里的翩翩贵公子形象,另一方面,他可不傻,他牢记,永远要对侯聪采用激将法,这个时候自己可不能先着急,哼。 莫昌点点头,略微赞叹了一下,“哦,原来这就是侯聪的大招。”他也没说什么。 侯聪总不能夸青松的差事办的好,一下子拉来7个人陪自己,所以竟然也只能保持安静。大毛二毛三毛就更不能说什么了,此刻点评姑娘、点评主子都是不合适的。 但是,在场所有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着白衣的反应。白衣侧过脸,看看侯聪。侯聪的表现在她预料之中:他的双眼只是扫了扫青松,依旧回到手里那本书上。 表示“知道了,我又不在乎”这种傲娇随意的姿态。 “你需要几个?”白衣说。 “什么?”他的声音微颤,显然是没想到白衣会如此问。这两个字从侯聪嘴里一说出,长空差点没高兴得喷出一口茶来,“稳了,稳了,我妹妹稳了。我的宝贝妹妹依旧在战斗模式,”长空默默地想着,难得文静。 白衣站了起来,走到堂前姑娘们面前,一一看着,侯聪放下书,忍着没站起来,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这幅风景倒是好看,但这个场面有点怪异。 “你看什么呢?你懂什么呢?”侯聪追问。 白衣并不看他,右手轻轻拂过姑娘们的裙子,左手向侯聪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个,如何?” “什么两个?你给我说清楚?” 青松看着主子被白衣带着节奏走,连忙插话,“本来我是要带一个姑娘来的,止君楼的老板娘,听见说是小侯将军请,大张旗鼓送来了七个让咱们选。当然是一个,一个,只要一个!哈哈哈!两个成什么规矩。” 白衣终于止步,“当然是两个!我和大公子正在玩缚杀,说好了寸步不离。这种事,我难道没有发言权吗?” 她有吗?裁判们面面相觑,似乎难以决定。 这个死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以及,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侯聪琢磨了片刻,认为白衣是想多留两个姑娘好藏绳子。他笃定地、任性地认为,白衣又不懂男女之事,一定认为自己是找美女聊天儿的。哼,如此天真幼稚,晚上一定会弃赛! 莫昌好死不死地发言,“我本人作为裁判,认为白衣姑娘也有发言权。” 白衣都没等侯聪开口,停在了一个姑娘面前。那姑娘叫晚冬,中等个子,窄窄的长圆脸儿,冷白的肤色,弯弯的笑眼儿好像月亮,对着白衣,福了一福。 “谢姑娘慧眼。”她说。 侯聪皱眉,“为什么你替我选?” 白衣又停在了一个姑娘面前,她叫早秋,凹凸有致,眼若游丝,极为妖娆。看见白衣选了自己,她甜腻的声音响起,“谢宇文姑娘,奴也喜欢您。” 剩下的姑娘们跟了轿子走了。白衣一左一右牵着两位佳人的手,进了房间。“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后面那房里是什么”,白衣替她们一一介绍。 说好的呆气呢?为什么一夜之间白衣变了?失心疯了吗?是吃醋?侯聪脑袋里飞过百种可能。慕容行此刻怀疑这个主意出错了,为了防止雷霆之怒,还是先撤为妙。他和几个裁判商量:“反正天儿也晚了,咱们按照昨天的规矩,到50尺之外伺候吧。” 长空第一个站起来,搓着小手,“去厢房去厢房!” 侯聪并没有说什么,满耳朵里是三个女孩子的绣鞋在那几个房间来回走动的声音。裁判们拱拱手离开了。 他们在厢房很快吵得热火朝天,“泡澡当然是要泡澡,但是之后呢?”这是保持理性的慕容行的声音。 独孤正已经在照镜子了,“之后当然是去楼上找乐子了。” 慕容行瞪他一眼:“你给主子出那个主意我还没骂你呢,去什么楼上?不好不好。” 长空搂住慕容行:“哪里不好?咱们不是都交了朋友了嘛!总要一起做件大事,才能说明以后就是是战友,就是兄弟了啊!” 元又同意慕容行:“可是既然是大事,那就不能是一起逛青楼吧!要不,咱们去死牢,取几个死刑犯的人头回来。好玩死了。” 独孤正瞅他一眼,“那还不如到附近村儿里偷鸡吃。” 莫昌觉得,时机到了:“这些都没意思。我们要做一件又刺激、又有意思,可是没人因此受害,反而都得益处的事儿。” “什么?”剩下的四个人齐齐看着他。 莫昌拿手扫了扫炕沿儿坐下去,娓娓道来又充满诱惑,“皇上面前的红人,何副总管,你们知道吧?” “自然,我们家里和他来往都不是一日了。”独孤正已经开了包袱找新衣服了。 莫昌依然不紧不慢:“他最宠信的侄子何文,现在挂名户部,当着皇粮买办,最是有权有势。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几天街上最大的新闻吗?何文现从海外购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叫龙珠,真要拍卖。名商大贾,哪个不去凑个热闹啊。” 长空似乎猜到了莫昌的主意,但他没急着说——关键时刻,他反而沉得住气。他在计算,如果莫昌真的说出那些话来,是否藏着什么阴谋。 而元又早就急了,“待要如何?你要去买吗?” 莫昌摇摇头,华灯初上的时候,他那来自于皇家血统的高贵的脸,格外温婉好看,“非也。不过,咱们找个地方泡完澡,正好就半夜了。何不去何文府上把龙珠盗出?” 独孤正听呆了:“好玩倒是好玩,想想都刺激,但,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吧?” 长空已经明白了莫昌在想什么,莫昌看着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已经明白,不再继续卖关子:“咱们留下书信,在全城都留下线索,就当玩个游戏。到时候不管何文找到找不到,咱们在拍卖当天把龙珠送回去。拍卖嘛,都要讲个越热闹越好,我们等于替他吆喝了,又有何不妥?” 长空认为,与其让莫昌憋回去,不如让他放出来,看他想闹什么。所以,他第一个表示同意,还在地板上跳了几下,表示激动。 “行。”慕容行替三个“毛”,做了主。五个裁判达成了一致,很快就在夜色掩映中出了门。 堂屋内,侯聪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如花似玉的三个姑娘,感受到了一股寒气。白衣依旧一左一右拉着早秋和晚冬的手,等着看他入浴。 “宇文白衣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白调教你了?军纪呢?对上司的尊重呢?” “好好玩缚杀,不就是军纪吗?不就是对您的尊重吗?” 侯聪吃惊地看到烛光里,白衣娇俏的小脸儿上,面部肌肉在笨拙地运作着,做了一个如同长空一样的“阴谋之笑”。她学坏了。因为和自己玩缚杀,她从不出二门的日子里跑出来,才不到两天,就学坏了! 白衣放开了两位花魁的手。早秋和晚冬也想不了那么多,过来伺候侯聪卸掉衣袜。本来都是平常的事,只是白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呢。 “不行!我不能输。”侯聪想着,“至少她现在不会掏绳子。” 白衣双眸流转,和昨晚大不相同,上下打量着侯聪的寸寸肌肤。 “看够了吗?还满意吗?”侯聪发起攻击。 白衣接受言语挑战:“大公子老说我哥哥是猴子,但你比谁都猴急。何苦非要在这三天缚杀日期内叫姑娘们来,就等不得这一时呢?” “你还小,你不懂。” 白衣学着哥哥,这个时候必须控制拱火的节奏,比如,要向另外一个人说话了,她看了看晚冬,“姑娘,我就算不懂,大公子懂吗?” 晚冬温顺地笑了笑,已经是把侯聪溜溜滑地,送进了浴桶,“大公子16岁时请来的女教习,是我们的师父,叫丹娘,现在是回老家细雪城了,经过丹娘师父教习的公子们,自然都懂。” 白衣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更吓人的:“丹娘如何评价大公子呢?” 没等侯聪想到该如何打断这段对话,早秋也说话了。“丹娘师父说,小侯将军有柔情,有勇猛。” 他自然记得丹娘,当年三十二三,妩媚慵懒,柔情似水。她离开大同的时候,侯聪17岁,骑着一匹马在城下看车子离开。也是有些怅惘离情的。 晚冬正好讲到了那段儿:“小侯将军是个有情有义的,当时还送别我们师父。结果引得大家都看他,他眼里是没别人,周遭的人围着他看,叽叽喳喳地,都快摆摊了,他还没发觉。他大桐一枝花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叫响的,有心病这件事,也是那时候被大家知道的。” 什么? 侯聪心里的那幅画碎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人一马,送别故人,原来当时旁边有很多人看热闹?! 白衣心里有一阵苦涩的满足感。那就是他的过去,她想多知道一点儿。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点一滴的,她想了解,想接纳。自己是个终归要死的人,并不能如何,知道他有红尘中这些乐趣,让她有了一种微疼的喜悦。 她真心喜欢这个两个姑娘,觉得做片刻的姐妹也是好的。从来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夜晚,会遇到这样的人。 这就是人家说的良宵吧,白衣想。大公子那被自己戏弄、又要忍着的样子,真是可人。“啊,”白衣心中喊叫着,“真想快点看一下他又输了一次的脸啊!” 这样想着,她解下了衣带,决定入浴。 第二十一章 永夜 早秋和晚冬两个,伶俐得不成样子。三五下她们就看出,白衣根本就是个“断手断脚”的人。“哎哟,我的姑娘哟”,早秋娇嗔一声,扔下侯聪,去顾白衣。晚冬也一起帮忙,两个人正好在两个浴桶间形成了一道人形帐幕,侯聪大着胆子没转过身子,眼睛倒是闭上了。听到轻轻两声小脚儿踏入水里的声音,又数了三下,然后睁开。 氤氲热气与两个青楼女子的鲜亮衣服中,只能看到白衣瘦幼的臂,像个半大孩子。她的臂,侯聪碰触过,可是没这么直辣辣地看过。为何长一双这样手臂的女子能打架呢,侯聪不懂。 三个姑娘聊起了天,白衣说何必等着,不如一起洗吧。侯聪听见说,哗啦啦自己站起来,随便找了件什么,包住身子就退到隔壁去了。他也没回卧室,盘坐在蒲团上,靠着窗,外面风吹着树叶,手里随意拿了本书,听到堂屋逐渐响起了嬉笑声,他想听她们说什么。 白衣她们如何到的止君楼。早秋叹口气,说打小被卖,转卖的次数太多了,已经忘了家乡父母。而晚冬倒是出身中等人家,“一场官司败了,本来是投奔表舅家的,结果他们是骗人的,把我卖给拐子了。” “这就是人间疾苦吧。”白衣说。 只有水被撩起的声音,人是安静下来了,许久,侯聪听见早秋问了一句:“都说姑娘是宇文家收养的。” 晚冬也好奇:“能记得家里人吗?” 侯聪不由自主竖起耳朵,静静等着答案。但一直没听到白衣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晚冬的声音,“水凉了,收拾收拾睡吧。”接着,是佳人们出浴桶的声音,是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睡鞋软绵绵踏在地板上走过来了,侯聪连忙从蒲团上起身——他知道那个过来的人是白衣,他抢先背过身子,走向卧室的方向。 身后的人的确是白衣,她习惯了他这幅用尽心事,保证让别人看见他,他却处在目空别人的立场上的样子,心里“哧哧”笑着,觉得:这可不就是最大的孩子气吗? 今夜,誓不能让着他。 “绳子。”白衣轻声喊。 侯聪猛然回头,看着一边梳头一边目光保持斜视、坚决不看向他这边的白衣,“倏然”一下划过身边,抢先一步进了卧室。等他反应过来,屋子中间那张临时放置的床上,三个娇俏的身子坐着,香气扑鼻。 “我不管,我是要跟着姑娘睡的。”早秋笑着说。 侯聪不知道这又是闹哪门子,这不是独孤正和元又出这个主意的初衷啊? “我也不能让着你。”晚冬不示弱。 “哦,”白衣的眼神这才接上侯聪的,带着挑衅的样子,“那没办法,划拳吧,输了的过去陪小侯将军。” “我到底有没有发言权。”侯聪不服,眼睛只盯着白衣赌气。 白衣也看回去,“这样的夜晚,女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真能唐突佳人?” 没等侯聪回答,早秋、晚冬两个一左一右,隔着白衣“幺五三六”地叫了起来,洗完澡后重新戴回去的玉镯子金镯子,叮咚作响,因为太投入,甚至娇喘吁吁。白衣就在这份热闹里,不动如山地、坐得直挺挺地,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晚冬赢了。早秋虽说叹了口气,却活泼泼地跳下床,摇呀摇地走向了他,彻底把白衣挡住了。晚冬把手指搁在他下颌上,往下一划,滑到了领口,手指变做了手掌,推了推,他倒在了拔步床上。 晚冬已经是扒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却看见白衣踢掉睡鞋,盘腿坐在床上。身子还是朝向那边的。侯聪觉得她的目光像绳子一样缠绕着自己,早秋像9年前白衣打败自己的那一刻一样,跨坐在了自己腰上,低下头就近看自己。 他心一横,拨下了床帘。 晚冬没听见白衣穿鞋子,连声音都没有,她赤脚跳下床,站在了他那张大床的窗帘之外。影子覆盖住他的世界。晚冬叫了一声:“白衣姑娘,你要是心里不自在,我陪你出去走走啊。” 晚冬也跳下床,过去拉了拉她的手。白衣还是那样呆气的脸,没有喜怒,像木雕一样站着。看着看不透的帘内。 侯聪决定扭过头不看她,他望向另一个方向,却一眼看见那只傀儡娃娃。 “啊”地一声惨叫,是侯聪的。他把早秋推下去,一把掀起帘子,正与白衣脸对脸。 “你这个,你这个讨人厌的——你——讨人厌!”他一字一字地骂她。她也一字一字地听进去。早秋早就下了地,腻在晚冬肩膀上,“咱们走吧。”她说。 白衣凛然回了头看她,她牵牵白衣的手,“姑娘家,总会有些心事的。别怕。给我们姐俩儿派车吗?” 白衣嗫喏了一声:“嗯。而且,加钱。” 侯聪没什么异议,由着白衣闹去。深夜里,侯府里难得打开了府门,送两位青楼女子拿着银两回去。等一切处理完了,白衣还趴在门上看。 “你要闹哪样?” “我要赢你。”白衣转过身子,倔强地看着他:“你不就是要把我吓走吗?我偏不走。就算真的,真的,你和她,做那样的事,我也不走,寸步不离,直到最后。” “你懂什么?你懂我和她要做什么?什么是那样的事?”他嗓子最深处低吼出一声呵斥,竟然上前把她压在门上,手又捏住她的脸。手像长在了她肌肤上,不想离开。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和之前恨她、怕她的时候不同。——今夜是第一次,想了一点风花雪月的场面,他和她的,活色生香地在他头脑里上演。 这准是因为刚才早秋的努力。他赶紧放开她。 “净说傻话。”侯聪拿出上司的款儿,“口渴吗?要不要喝茶?” 她点点头,又成了那个孩子气的人。侯聪烧水泡茶忙活了半天伺候她,她淡然地接受,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侯聪不仅被气笑了,还被气得清醒了。 “我睡不着,去给你做傀儡吧。” ”行,“她歪着头,小兽一样看着他,仿佛有一种倚仗,一种知道他终究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蛮横无理出现了,“你加把劲,在我赢你之前做好。” “废话这么多。”他说着就去找灯笼点上,她亦步亦趋,满心欢喜地跟着看他的一举一动,像看最好玩的东西。侯聪又像祖父嘱咐小孙女,因为弄不妥她那些衣裳衣带,最后拿了自己的一件半旧的大棉袍子,把她包住,看起来不会冻到了,然后,他自己也穿了外衫,又把能保温的茶壶拿来,交给她拿好,跟在自己后面,借着灯笼的光,去了工具房。 她踩着小碎步跟着她,瞅着天上的月亮,搓着手说,“我最爱看人干活了。”柔柔的声音,飘进月光里。 “孩子气。”他说。 骂虽然骂,侯聪觉得此刻的心里,呼啦啦地飘着彩带,鲜明快意的感觉。也不知道几更了,也不知道月光为什么这么明。这肯定是工具房带来的欢乐。他一边回答着她时而像样、时而不像样的问题,一边把原来有了雏形的脑袋、胳膊、腿儿凿出了型儿。 白衣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觉得早秋和晚冬很善良。” “你呢?” “她们也很漂亮。” “你呢?” “她们也是喜欢你的。” “你呢?” 侯聪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第二十二章 默契 白衣盯着他的眼睛,“我也是善良的。那个,漂亮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替你回答,你也是漂亮的。”他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说起来自己也没对着谁,尤其是她笑过。夸一个姑娘漂亮,让人总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时候就得笑着说话,“第三个问题你自己回答。快。” 白衣点点头,“是喜欢的。” 侯聪觉得她在自己胸口打了一拳,他有片刻不能呼吸。很快,她催促他快点干活了。 “再不干完的话,天都亮了,只能改天再说了。” 什么意思嘛她是! 侯聪一边给她当着苦力做着傀儡,一边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谈话,白衣一直说的都是那两个青楼女子。包括说到喜欢自己。她的意思,她是和早秋晚冬一样的方式,喜欢自己吗? 好歹,小侯将军是大桐一枝花,谁不喜欢嘛? “哼”,他又恨起她来,“把我当什么了!” 也许是因为此,侯聪的效率极高,真的用了大半夜做好了“小侯聪”,白衣几乎是跳了起来,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 “还不能给你,还没有衣服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抱着一个那样的自己,觉得心惊肉跳。 “哎呀,”侯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因为白衣竟然有些撒娇的口吻,“就扯下那块紫色的绸子先裹起来再说嘛,我要伴着他呢!” 她把脸贴向傀儡娃娃,很轻很轻,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而且开始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左脚已经轻轻迈向前方,做出了战斗姿势,“你要是敢抢回去,我就打你。” “真是卸磨杀驴,玩得好一手过河拆桥!” 侯聪怒气冲冲拿了剪子,听着她“再大点儿,再小点儿”地瞎指挥,总算剪了一块明紫色绸子扔给她,结果,到底是小了,只够围一圈,像吃饭时带了个围嘴儿。 侯聪觉得这很丢自己面子,叮嘱了又叮嘱,“别让别人看见!” “是!”她响亮又规矩地答应着,又加了一句:“你打好灯笼。” 这到底是什么兵?自己调教的什么人?侯聪带着一脑袋的问号,带着白衣锁上工具房,打着哈欠回偏于院。茶花树下,侯聪和白衣的脚步同时停下了。 “厢房是空的。”她说。 真是个做杀手的好苗子!侯聪由衷地感慨,那股子慈祥地祖父看着自己孙女儿感到很满意的心情,又起来了——拥有这种直觉的人,少见!他们两个一起走向裁判本该睡觉的地方,开了门,向里一看——没人。 白衣自顾自推理了起来:“我哥在,免不了是要去大澡堂子泡澡的。可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远处,忽然有了动静,侯聪拉着白衣的手腕子撤回堂屋,两个人回到卧室,面对面,都坐在床沿上,耳朵注意听着外面。侯聪一把抓过小白衣抱在怀里。 片刻,五六个人的声响靠近了这个偏院,该是那帮裁判回来了。白衣和侯聪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箭一般飞到堂屋,站在窗前。莫昌、长空、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竟然穿了夜行衣,除了莫昌外,都配着武器,静悄悄地进来了,脸上难掩的兴奋劲儿。 打头的莫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这五个人根本没注意到堂屋的动静,打着呵欠,分别回了两个房间。 堂屋窗口,白衣与侯聪辉映着两个傀儡,露出真正有心病的人的微笑。 “起火了!起火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造了一晚、累了一夜的裁判们听到了青松的这一声喊叫,纷纷跑出来。慕容行三个跑得最快,先去堂屋救主子。长空则哭咧咧地喊着妹妹的名字。 堂屋浓烟滚滚,这几个裁判都有点儿犯晕。还在推桌子、翻椅子地要救人。侯聪、白衣早就在分头搜索厢房的两个房间。 火“救”了下来,烟也莫名其妙散了,五个裁判一脸灰尘,倒是惊喜地发现白衣和侯聪没事儿。依然按照寸步不离的原则,像两尊神一样并排出现在那溜椅子上。 “还有半个时辰,再去睡吧。”侯聪说。他手里握着白衣的手,白衣的手里攥着一只拳头大的宝贝:龙珠。 稍早些时候——今夜夜半,长空等人从那个名字叫做“文玉房”的澡堂子出来,就换上了夜行衣。五个人分作四个小队,莫昌是俘虏,没人敢给他武器,他负责在最外围,观察形势和指挥,长空打前锋,独孤正、元又并排在一起是主力,慕容行在靠右的方向负责意外情况的处理。 他们很久不这么玩过了——尤其是莫昌。五个黑影上了房,翻过高楼、花园、墙壁、栏杆,撒着欢儿,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无所顾忌,到达何文府邸附近。 “不能伤到任何人。”莫昌早就说了原则。 慕容行本来就负责全城大部分官员的监视,何府的周围他比谁都清楚,后院祠堂有个没人注意的死角,他们在那后边儿的巷子里观察着,商议着:库房应该是有地道的,口开在哪儿,先找到了,他们的人除了库房门口的还会有谁能去增援,先想到了。琢磨了半天,五个人心里有底了,决定开工。 长空按照慕容行的说明,三下五下从祠堂后墙跃了过去,递了“安全无事”的信号出来,另外四个纷纷飞跃而入。 他们保持着队形,压抑着兴奋,从祠堂到马厩,越过花园,躲过更夫,最终到达库房。那里,由20多个壮汉守护。 “只有强攻。”莫昌说。 他没等人回答,自己跑到了有光线的地方站着,慕容行也紧跟过去,保镖们被他们调虎离山,又听到了长空的“长啸声”,顿时忙碌起来,独孤正、元又早就瞅准了空隙,匍匐在地上迅速爬行,到门前先窝在那里,大吼一声:“有人进库房了!” 何家的人急忙开门去确认的时候,被独孤正一把搂住,元又趁机进入,顺手接过独孤正从那人身上摘下来的钥匙。长空慕容行莫昌都过来集合,把何家的人挡在了外头。 他们趁着外面乱轰轰的,找到了锦盒,打开看了龙珠,留下了写好的信:两日后观花楼大拍卖,将原物送回到现场某个权贵人身上。现场猜中的人有奖。 然后,依然是声东击西,保镖们只看到库房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安静如无物——准备夜袭的时候,就是这样藏身的。何家人一边搜索着“贼”,一边忙着确认密道无人使用的时候,给长空等人等于指明了地道的方向。 元又喊了一声“外面有人影”,搅乱了这些人的节奏,五个人趁机从地道撤离了。没忘记在大半个大桐城里又散了些信件,第二天一早,就有更多人就知道这个游戏了。 首先捡到信的是洛维。他知道莫昌一切顺利。 青松也将捡来的信,交给了刚刚洗完脸的侯聪。 侯聪一伸手,递给了白衣。 “这两位何时有了这种默契?”青松眯着眼想了想,没想出答案。 白衣看了信,露出了螳螂捕蝉、麻雀在后的时候,属于麻雀的表情。 侯聪与她再次并排坐在那溜椅子上,等着做为早餐的混沌端上来,看着五个裁判进来,他和白衣化作了两只春日清晨等着吃虫子的麻雀。 第二十三章 倩笑 早饭依然是菜肉混沌。五个裁判本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但还是栽在了大意上。青松拿对付普通人的“卖娘香”,让俏寡妇厨娘慧姐拌在了今儿的馅儿里。一夜没睡的他们只觉得吃到嘴里异常香,人也异常欢喜,连侯聪和白衣那两尊神,都仿佛在对自己笑。 “今儿大桐有个大新闻。”青松站在侯聪旁边侍立,拿着大手巾假装当差,把信件啊、龙珠啊、何府啊、拍卖啊之类,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主要是他私下揣度了一个“偷窃过程”,更是把神秘大盗说得神勇非凡,令人仰慕。长空和独孤正听着,已经跟喝醉了一般,低低地傻笑起来。 白衣和侯聪对视了一下,缓缓地、相对地,点了三下头。 莫昌和慕容行也对视了一下,又移开了彼此的眼睛。只有元又兴高采烈,一气之下说了足足有两百多句话,纠正了青松对于偷盗过程的描述性错误,一一改为最真实的过程。末了,他还加了一句,问着青松:“这样的话,到那日拍卖,你要不要去观花楼瞧个热闹?” 白衣和侯聪,再加上青松,自然是对着彼此,又缓缓地点了三次头。 这“卖娘香”就是好,这不就等于招了嘛! 侯聪终于亲自上场了,“何文拍卖会当日,邀请到现场的权贵之家,有我祖父,有何副总管,有同为柱国大将军、并且在京的李爷爷、郭爷爷,还有太子未来岳丈一等公、户部尚书公孙大人,以及田贵妃的舅舅、一等侯、刑部尚书简大人。不管是那天的观花楼,还是这几位达官贵人家里,恐怕都会戒备森严,绝对不会比何府差,只会更难进入。我倒是很好奇,那颗珠子怎么还回去啊?” 白衣放下筷子,长空赶紧来“伺候”着,白衣看着他,“哥哥,你觉得呢?你说那帮人会不会把珠子直接放到老侯将军手里?”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又不是我偷的。” 听到白衣这样回答,侯聪微微一笑。要说生气,他没有多少怒意。这帮人能干出什么大胆的事儿,他都不吃惊、不介意,反而是喜欢的。他唯一不满的是,手下这帮人,尤其是他的三个“毛”,竟然带着莫昌一起行动——“带着”也就罢了,如果被他事后翻出来是“被带着”,那他们的屁股必须皮开肉绽! “呵,”长空收了妹妹盖腿的大手帕子,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回头求助于独孤正。“说的好像我偷的似的。对吧,阿正!” “啊,那个,昨夜,”独孤正挺义气,赶紧帮长空,“大公子可惬意啊?” 不提这茬还行,提到这里,侯聪脸色顿时黑下来,“惬意得很。” 独孤正闭了嘴,急忙端起碗,把混沌汤也喝了,虽然主子没给好脸色,心情却反而更加舒畅了。 侯聪让大家收拾收拾,包括莫昌在内,一起去坊间置办些物件儿,看缺什么就买什么,别等南下途中少了再着急。提起购物,长空和独孤正立即摩拳擦掌,带头返回了宿舍。 一刻钟后,五个裁判打扮得光鲜亮丽,但是好心情已经不在了。他们发现龙珠不见了。尽管元又脸上的笑容很难控制,但是心已经紧了起来。鉴于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发生过,最大的嫌疑人当然是侯聪和白衣。 长空摇着头,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就是玩玩,他俩也是玩玩。要是大公子生气,早就打板子了,放心放心,逗闷子而已。” 话虽然如此说,长空对于忽然要把侯聪和白衣放在一起,并称“他俩”,感到一阵独属于哥哥的“心绞痛”。 元又用两只手往下扒啦着嘴角,以免上扬,“坏了,”他已经意识到主子给自己下药了。偷龙珠倒不算什么,吃了那么点儿对付平常人的药就原形毕露,怎么再跟着小侯将军混! 即便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一时半会儿下不去。 莫昌又出来下结论:“既然都是逗闷子,咱们就多玩一会儿嘛。不会出大事就行。” 这一切虽然和他计划得不太一样,但在可控范围内,无妨,无妨。 白衣和侯聪只见五个脸皮一样厚的人,笑滋滋地过来,请示何时上街,侯聪回答了一声“现在”。然后,他飘过白衣身边,耳语了一句:“你看着吧,后面他们能演出什么戏来。” “真好玩啊。”她想,“原来人间是这么好玩的。” 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侯府后门出去,绕出东风巷,前往高波街。日头已经老高,街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这行人自然又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与预料得不同,大桐今日最大的新闻不是龙珠被窃,而是小侯将军“辜负花魁”。 “常年征战,身体上不行也是可能的。”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对侯聪指指点点,“可惜了那么一块好胎子,竟然是中看不中用。” 侯聪听到这些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看向白衣。白衣正抿着嘴儿向他笑。他瞪她,她就回礼看回去,结果马队走了半晌,他俩的目光跟钩子似的勾在一起,竟没有松开过。 长空打马过来,把两个人隔开。 侯聪回过神来,隔着长空探了探头,依然找到白衣的目光,照旧对上,骂她,“这不是都怪你?早秋和晚冬也真是的,不是加钱了吗?出去如此乱说!” “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长空一头问号。 白衣把哥哥的马头往回推了推,回敬侯聪:“可别这么说。人家两个姑娘都是好人。兴许是回去都要汇报一下,然后传啊传地,传乱了。” “总之怪你!” 长空打马又跟上来,依旧隔在两个人中间,“怪什么白衣?有什么谣言惑众的事儿和我妹妹有关吗?真的有,白衣,咱们以后负责给解释解释。证明不是那么回事就行了。” “你懂什么?我怎么证明?”白衣脸红了,打马超过了二人,反而走到莫昌旁边去了。 “我的妈,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她长这么大,我没看到过她脸红成这样?!”长空呼吸困难了起来,也不理侯聪了,打马去追妹妹。 白衣为什么脸红呢?侯聪品不过来。一行人全部带着满身问号,到了高波街。这里是独孤正的天下,他和长空的购物经,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侯聪连选择进哪家店的权利都没有,逐渐变成了跟在后面瞎逛。他悄悄看了看白衣,发现她恢复了呆气,眼睛里装满琳琅满目,看也看不过来,分也分不清。 “你,买点什么吗?”他走到她身后问。 白衣困惑地摇摇头,“我都叫不上名儿来。” “那你缺点儿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的包袱都是我哥收拾。” 侯聪打量了打量白衣,忽然有种把她当作傀儡娃娃打扮起来的冲动,给他挑匹姜黄色的缎子,做裙子应该不错,再加上一条月白,一条浅红,一条浅紫,一条琥珀色,先这么多吧——应该都很配她,不如多买几双今年新兴的那种双鸳鞋,加上两双小皮靴,以及柔发的何首乌膏,沐浴的兰荑,梳头的、束腰的,金钗只要素面的,镯子也是。另外,还有胭脂水粉,口脂,不知道她每个月那几天,怕冷与否,不如买些黑糖带着…… 他这样想着,已经走过了无数家店,终是不好意思开口买这些女人用的东西。已经到了独孤正和宇文长空朝思暮想的谢老板家了,他看见一张桌子上摆着皂色的男靴,对老板幽幽地说,“慕容行、独孤正、元又三个,一人来一双吧。” 三只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热泪盈眶。 “啊,那个,”侯聪从靴子前面,滑到了旁边,“这双,花里胡哨的,倒是适合长空。” 谢老板连忙过来招呼,“哪里哪里,这是女靴,给这位姑娘倒是适合的,怎么能给公子们穿呢?” “啊,是吗?白衣,你要吗?” 侯聪觉得自己已经过度得非常自然。 白衣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我只要便宜的。” 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谢老板顿时也泪眼婆娑,“这就是那位宇文姑娘吧?哎哟,长得真正好看,花儿一样。” 老板娘也擦着眼泪过来了,“到底是收养的女儿,从小怎能不看人家脸色?因此上,不能肆意,反而懂事很多。太令人心酸了。” 店主夫妇两个,内心脑补了一出人伦大戏。 白衣连忙笑了笑,摆着手,安慰夫妇俩,“不是的不是的。我爹爹、我哥哥,都对我特别好。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不用担心的。那个,要不然,我要这双靴子,我买了!” 她没带钱,哥哥又沉沦在绸缎堆里,正和独孤正携手疯狂呢,白衣只好看向侯聪。 为了安慰店主夫妇,白衣第一次绽放出了属于万丈红尘的笑容,温暖的,关怀的,希望对方回应的,带着情的,带着热度的。这本是世上最俗气的笑容,但偏偏在她脸上,就像一池春水,映着汀洲杜若,躺着明月清风,照着郎心郎意。 侯聪,从未见过。 第二十四章 如何 白衣也是第一次看到侯聪这个表情:呆气。 他看着她,呆了。 自己的“春闺梦里人”也会发呆,呆了之后和“小侯聪”更像了。她想起了什么,提醒他:“大公子,给小侯聪买点儿啥呢?” 谢老板和老板娘很吃了一惊,——“小侯聪”?“有了?” 他们习惯于讨好主顾,遇到这种事情可不敢乱传,连忙开始花式推销。于是,侯聪从呆气中回过神来,杂七杂八买了一堆。他付了钱,回头一看,何止长空那个猴子,连莫昌都疯了,逛得难舍难分。他趁机找白衣说话,“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如何被宇文叔叔收养的?” 白衣又恢复了那副静默的样子,微微叹口气,“这本是个秘密,这样吧,我们到边上说。” 侯聪交代青松,好好看着店主夫妇包货,并且叮嘱晚上一定送货上门,随着白衣出了店铺。白衣左瞅瞅右看看,侯聪怕她被人挤了,被马撞了,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她头也没回,似乎看中了一条小胡同,走了过去,侯聪自然跟上。 “我本是南边人。在平都出生的。8岁那年,我家里出了大事。” “什么?”侯聪觉得,哎呀,好多悬念哦! “这个。”白衣从袖中拿出绳子,侯聪叫都没叫出来,被她就着他因为关心、因为担忧而拉着她的臂弯的胳膊,开始捆绑,她知道自己不会系绳子,不会打结,所以彻底放弃了这个环节,只是不停缠绕,瞬间把他缠成了一个大粽子。 最后,还对他阴险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力道不如你吧。你试试看。” 她力道是不如他,但是瞬间的爆发力是有的。说完,白衣直接把变成粽子的侯聪扛了起来,走出了胡同。高波街上的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人玩缚杀呢,而且结局已定,立即停下脚步观看,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你,你能不能把我的脸挡上!”侯聪气到又要吐血。 “哦。”她答应了,换了个姿势,把他的脸直接塞到自己胸口。 白衣赢了,五个裁判抱着各自的购物成果,就在谢老板店内进行了最后的颁奖:六票都投给了她。青松一边帮主子解开绳子,一边发现主子在流鼻血。 “这个,小胡同里发生了什么?”青松问。 侯聪一脚踩在他鞋上,疼得要命,青松赶紧闭嘴。 长空一路上小曲儿唱不停,回到侯府收拾好了妹妹的包袱,挽着妹妹的胳膊就要“家去”,“有事儿再找我们吧,各位,再会!” 侯聪很盼着白衣有什么说法,举动,结果她抱着小侯聪,呆呆地走了。他打发裁判们滚蛋,嘱咐慕容行等三人亲自护送莫昌回府,然后想起了什么,立即研墨,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叫来青松吩咐:“把这个送到宇文府,这是如何调教傀儡的密法,要亲自交给白衣姑娘。” 青松的脚还疼着呢,也只能答应着离开。又被叫了回来。 “你顺便探探风声,问问莫昌去喊白衣看花了没有。” 青松不顾脚疼,怕被再叫回来一次,跑着出了府。 长空正在家里狂跳,重复着“宇文白衣才是大理国最优秀的军人”,宇文兴淡淡地笑着,嘱咐厨房做点儿好吃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赢了而已,改变不了女儿是替死者的身份。他刚想吩咐白衣回房歇息,客人就登门了。送信的青松和邀请看花的莫昌,再次同时出现。 青松这次不用让着谁,把主子的信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了白衣。又赖着不走,听莫昌说什么。 莫昌依然是问:“姑娘觉得,看花儿是凤河边儿好,还是哪儿好?咱们哪天去?” 宇文兴看着女儿,他也想听听女儿自己的主意。白衣有心事,目前最好奇的是龙珠事件如何收场,她捏着信发呆,“等龙珠拍卖结束再说吧。” 这其实正应了莫昌的计划。也是,不差这两天,龙珠拍卖后,很多事情会更清楚。“那就到时候再来接姑娘了。”他却并不着急走,要等着青松离开。 白衣竟然让老妈子拿了笔墨纸砚,现场写了一封回信,交给青松。青松得意地看了看莫昌,“殿下,要不要一起走?别让三位毛公子等急了。人家忙着呢,护送您回去,还有别的事儿。” 话说何尝不是呢?莫昌本来住在东风巷,和侯府不远,为了请白衣看花,慕容行等三个人绕路先陪他到这里,还要再陪他回东风巷。 白衣的回信里,不像莫昌担心的那样,是些儿女情长。她叮嘱侯聪别忘了龙珠的事儿,有热闹别忘了叫上自己。侯聪一边看回信一边盘问青松,结果得知白衣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他极为不满,写了新的信,吩咐青松再去送一次。 “唉!他俩是要怎样!”青松也用了“他俩”这个词儿。 洛维打听到莫昌回了府,根据殿下前几天的信件内容指示,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当日晚上亥时,何副总管从宫里出来,往刚刚出了事儿的侄子府上去,忽然发现轿子里多了一个人。 他不敢动,也不敢看那人的脸。 这个多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洛维。 “何内相,龙珠在哪里,我知道。” “好汉做出这等大事,必然是有本事的。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就请直说吧。”何副总管不傻,这下子明白龙珠怎么会丢了。原来应在这会子上。 “何内相痛快人。据说,皇上替那个南下的皇子,安排了替死者。” 这是机密,何副总管不参与军务,虽然呆在皇帝面前,实际上真不知道。别说他了,几个参与配合送归计划的将军都不知道。“替死者”三个字,何大太监是第一次听到。他心里盘算着这人是谁,恐怕是成国细作,心跳得更快了。 “好汉,请接着吩咐。” “你就算知道有这件事,也不知道人是谁,对吧?” “好汉英明。” “不妨,你按我说的办。” 洛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何副总管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他在伺候理国皇帝的时候,就找到了机会。 “皇上,昨夜奴才做了个梦。梦倒平常,是些死鬼来找奴才讨债的,可是啊,却提醒奴才,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清明快到了,该送礼了。” 理国、成国都有死士,刚接受任务之后,如果赶上这样的节气,会由皇家亲赐宗庙祭品,因为他们马上就要为国牺牲了。和皇帝的祖先一起吃祭品,可是莫大荣耀。 这话提醒了皇帝,他是真的差点忘了。他想起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吩咐了礼部的相关官员安排一下。 洛维、蔺安、九州哥三个人,分别跟着出宫的小太监,看他们捧着素白缎子、火红绳子的盒子,去到哪里。其中,洛维跟着的那个,去了宇文府。 “皇上隆恩,厚待国士,请宇文白衣姑娘接祭品。”小太监说。 洛维迅速撤离,去往东风巷,将这一切告诉了莫昌。 “替死者是她。”莫昌的嘴唇微微颤抖。 “殿下,咱们的计划……” 他整理着花瓶里的花,“那更要执行了。” 第二十五 琢磨 白衣在傍晚的时候,又见到了青松——自从本日离开侯府,这已经是第六次了。 这次,他没有送信,而是气喘吁吁地送来了两套给“小侯聪”的衣服。像她希望的那样:一套是大红底儿绣金线牡丹的袍子,一套是明紫色绣金珠凤凰的袍子。 “姑娘,大公子叮嘱我问问您,会给他穿吗?前面儿讲这件事儿的信,读了吗?我得瞧着您给他穿好衣裳了再走。” 白衣没敢说“没读”,一共四五封呢。但她对给傀儡娃娃套衣服还是有些信心,当下就穿给青松看了——先穿的那套紫色的。青松也瞅不出什么毛病来,放下了一颗心,告辞离开。他没敢回侯府,在外面转到打更了,才慢慢往回挪,唯恐又派他去宇文家。 奶妈子给白衣换上了新被褥。夜里躺下,身子底下冰凉一片。她把小侯聪放在额头前面,抵住他的胸膛,睡着了。 此时,侯聪还泡在浴桶里。他在琢磨事情。莫昌不老实,这是他的结论。最怕的还是来了:一颗棋子,不好好做棋子,重要多事。偏偏,他除了一条命什么也不剩,又不怕你对付他。而你的存在,就是保护他、让他活着,好加以利用,所以那条命还不能取。 琢磨来琢磨去,侯聪渐渐也有了主意。他大叫一声青松,好在这位小哥已经回来了——吩咐下明儿的事情。 然后,他从浴桶里出来,任凭黄老头给自己擦身子、穿睡衣睡鞋。他觉得那边儿的卧室一片空旷,那个呆了两天多的丫头不在了——“青松!”侯聪又叫了一声,“明儿这么着,也把白衣叫来。” 如此如此如此,他重新吩咐着。这才觉得第二天的安排是圆满的。等黄老头和青松都退下了,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白衣,睡着了。 第二天,白衣刚醒,就听奶妈子说,青松来请她过去了。白衣正在穿衣服梳头,宇文长空就跑进来了,气鼓鼓地靠在梳妆台边,玩着妹妹那双侯聪买的新靴子,“竟然不让我去!叫你能有什么事儿?而且我说我去送你嘛!结果青松说,特意吩咐了我不要去!啊,气死我了,这只臭猴子!” 白衣把靴子夺回来,“哥,你觉得你,最近干了什么亏心事吗?” “太多了啊,哪件?” “怕大公子知道的?” “哼。”宇文长空并不能告诉妹妹,“我们去偷了龙珠”。他捻了一小手指头白衣的粉,试着抹在了额头上,从铜镜里看着效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衣坐着一乘侯府派来的四人小轿,按照侯聪的叮嘱,抱着“小侯聪”,荡悠悠地到了昨天刚刚离开的地方。一进偏院,就觉得气氛不对:茶花芬芳怡人,独孤正、元又两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绕着茶树转圈儿。慕容行就在不远处站着,到底是他稳重,可是脸色也不好看。 白衣看了看青松,青松努努嘴儿,“您等着看戏吧。” 白衣没明白过来,抱着傀儡就踏了进去。慕容行三个人看到她,纷纷像见到了救星。 “姑娘早!姑娘好!姑娘来了!大公子呢?” 白衣一头雾水,“大公子不在房间里吗?” 三个人的希望破灭了。反正青松装作看不见他们,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青松的小奸诈,问都不敢问。元又和独孤正重新转起了圈儿,白衣到屋里走了一趟,才发现果然不在。 她刚到大台阶上,就看到他来了。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侯聪的脚下速度立即加速了三倍,基本上是飞过来的,而且直接推开了元又。 “你怎么搞的?”他神色严厉,“你不是看了我的信吗?这衣服穿错了!丢死人了!进来!” 他不由分说,拉了她,进了堂屋,还把门关上了。元又彻底陷入绝望。 侯聪坐在椅子上,仔细给傀儡脱了衣服,穿回去,端详了端详,塞回给白衣,“成了。” “大公子找我有事儿?” “你不是关心龙珠的事儿吗?” “果然如此,我哥哥为什么不能来?” 只见侯聪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有唇角微微斜了一下,“你是我徒弟,现在你来回答我,为什么呢?” 白衣歪着头想着,侯聪也不急,就那么欣赏着,她想问题时候的呆样。 “大公子,我把看过的兵书在心里,过了一遍,唯独一条对上了:分而治之。” “妙啊,”侯聪说,“他们几个一起干的坏事,要是再凑到一起可还行?明日就是观花楼拍卖,你哥来我这里不得,一定去他们三个人的家里找他们去,如果发现他们都被我叫来了,是什么心情?” 感情侯聪这种有心病的人,就是专门琢磨过,如何让别人心态崩掉的。 “那你不理他们三个,也是这个道理吗?” “没错。我想了想,站桩也不太好,在太阳底下跪磁片儿,也没劲,暂时就像现在这样吧,熬着,让他们着急一会儿。不过,是不是太轻易了?我总觉得还不够解气。” 白衣站起来就走,“我去打他们一顿。” 侯聪急切间,赶紧拉住她的手,“傻丫头,我都计划好了,他们还得替我当差呢,今儿被你打坏了,动弹不得怎么办?” “哦,”白衣说。她现在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 她还是抽了,可是他握得更紧了。 “大公子?”她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提醒他。 “哦,”侯聪这才发现,松开了手,“我想事情呢,就忘了。我总把你当成小白衣。” 他解释了一下,觉得这个理由不太说得过去。因为真正的理由他也不懂。老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又是为什么呢?何况还是个刚把自己捆起来在人流量超高的高波街上走了一趟的死丫头。 可能是太讨厌了吧。 于是侯聪觉得屋里的气氛很尴尬,不得不打破了原来的节奏,提前开了门。 三只毛已经跪在那里了。 这种场面,青松那不是第一次见,早已演就全套戏路。他迅速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好让侯聪气势汹汹地坐在台阶上。 侯聪刚坐稳了,三名校尉立即磕头如捣蒜,等到侯聪喊停,独孤正和元又都泪眼汪汪看着慕容行。慕容行担起责任,把那夜宇文长空怎么建议,莫昌怎么建议的事儿,要去何文家偷龙珠的事儿,先说了一遍。 他一直低着头,“后边的,昨儿早上吃混沌的时候,反正元又也都说了个差不多。属下就不再多说一遍,惹主子生气了。” 侯聪确实很气,气到一直在揉搓站在边上的白衣的棉裙子。白衣假装看不见。 “从你们跟着我,哪次你们胡闹的时候,我打过你们?这次,这顿板子先记下,从江南回来再打。我不气你们偷东西,或者戏弄何文,这些我都摆得平。我气你们被莫昌当枪使!” “不会吧,”元又委屈巴巴,戳着手指头,“主子,他就是闷坏了,爱玩。那珠子偷了,又不给他。再说,现在不是,在您那儿嘛。” 侯聪站起来就冲过去一脚把元又踢翻,“你傻啊!他是谁?成国先帝亲封的皇太子!从小受着帝王术的培养长大,他和你一样跑出去玩一趟就满意了?” 独孤正早就反应过来,爬过来抱住侯聪的大腿儿,“主子,别生气。您就吩咐吧,怎么办,咱们就去办。” 侯聪一脚又把他踹倒,“惩罚的事儿,我还没说完。板子记在那里。别以为就完了。元又,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甜。” “啊?”元又这次是真的哭了。 “独孤正,一个月不许穿带颜色的衣服,不许买东西。慕容行嘛,罚你一个月,每天说话至少超过100句。” 侯聪把下属怕什么这块儿,捏得死死的。 现在,三个人跪在和煦的春风里,一脸绝望,死的心都有。 侯聪这才抬起大长腿,迈步回到椅子上坐着。“白衣,我再考考你,莫昌费这么多劲,你觉得他到底有什么计划?” 第二十六 热闹 侯聪与青松,再加上三名心腹一起,五个大男人,暂时忘了烦恼,看着白衣抱着一只硕大的、穿着明紫色华服的傀儡,在茶花树下踱步,这根本就是一幅世上最好看的画儿。她乌黑的头发上只别了根朴素的象牙梳,藕荷色的裙袄,踏步的时候露出一双半旧的绯色绣花鞋,还是前年的样式。 白衣停了下来,“我懂了,主子。钱。” “钱?”说话的竟然是慕容行,他应该已经开始计数了,争取一切机会多说几句,早点儿达标。 白衣认真地看着所有的人,“莫昌殿下缺什么呢?什么都缺。他想做什么呢?其实我不知道。可是,干什么都需要钱,不是吗?” 侯聪满意至极,甚至开始怀疑自我:这么聪明的死丫头,是她的天分还是我调教的? 独孤正也不傻,现在整个人“腾”地一声,缓过神来了,成为了一颗被点燃的智慧火苗:“主子,他让我们满城里留下书信,让所有人猜明日观花楼,龙珠会出现在现场哪个大人身上。那么,满城的赌局、赌徒就好上场子了。只要趁着这个热火劲儿,出去卖一点内部消息,肯定赚个盘满钵满啊!” 元又也明白过来了:“到时候,何文也没有损失,也没人计较追究,这件事就过去了!妙啊!” 慕容行只关心正事:“他一个俘虏,却想圈钱,肯定有更后面的计划。主子,您吩咐吧。” 侯聪这才开始调兵遣将,把自己琢磨好的计划吩咐了下去。 三个心腹领命而去。 白衣觉得这个热闹太好看了,没想到加入到送归队伍后,看了这么多戏。她看向侯聪,青松已经把椅子挪回去了,侯聪依旧负手站在台阶上。 “大公子,热闹看完了,我该回去了。我哥哥肯定着急呢,到底让不让他知道?” “他不需要知道,他只要保证别去找莫昌,莫昌一旦派人来他也不理会、保持沉默就行。” “哦。”白衣答应了一声就走。 “等等,你去哪儿?你留下,青松,你闲着,去宇文府告诉死猴子一声。” “是。”青松木着一张脸,惆怅地离开了偏院儿。 白衣一脸不解,“那我呢?我不回家?是有差事交给我吗?去揍谁?” “傻丫头,”他转身回房,让她跟过来。“我特意留下你,要教你怎么玩傀儡娃娃。你不能走。” 白衣迈开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尽管有两天半寸步不离,但是此刻并非缚杀挑战,整个院子,除了他们两个,一个旁人也没有。 她觉得心要跳出来了。她想把脑袋抵在他的胸前,想抓住他的袖子闻里面的味道。 这种事不能做。 因为说到底,他又打不过自己,不是只能从了吗? 白衣犹豫着,抱着小侯聪冲出了侯府。侯聪在屋里,把傀儡娃娃教学工作琢磨了半天,总不见白衣进来,等出去找她的时候,哪里还有白衣的影子,只有春风吹落春花。 “死丫头!我早上叫你来,就是让你在我身边儿,从早待到晚上的!下次你等着!下次我一定让你在我这里,连夜都过了!死丫头!” 茶花树都被侯聪的吼叫震撼了,微微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青松刚回来,就忙着和父亲黄老头给公子熬药,因为心病气犯了。晚上,侯聪泡在放了药材的浴桶里,听到三只毛都回来了,并向他一一汇报。 慕容行说:“主子猜得没错,许多大小头家都听了内部消息。全都写下条子买了,只等着结果出来就拿银子。” 独孤正说:“买内部消息的人查出来了,是莫昌身边厨娘的相好。叫刘老三。” 侯聪的心病好了些,“内部消息一定是说,龙珠会出现在何副总管身上。” “大公子英明!”三只毛齐声喊。 “这有什么难猜的?受邀入场的几个当朝权贵,连我祖父在内,不管是自己的功夫,还是家宅的护卫,哪一个能小看?谁有本事能把龙珠放人身上去?只有何副总管,他虽然说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到底是个太监,不会武功,出门也好,居家也罢,只要不在宫里头,阵仗没那么大。偷到的龙珠,自然只好也只能还给他!还给别人,一旦发现,那贼不就被揪出来了!” 元又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可是现在龙珠在您这里,到时候,怎么会出现在何副总管身上呢?” 侯聪一把手撩起浴桶的水就泼过去,“你要气死我!龙珠盒子还在啊!何副总管什么人?他只要答应了送盒子的人,明日坚决不开盒子就行了。” 独孤正连忙追问:“那么说,莫昌派人威胁了何副总管?而且,会派人去送盒子?” 侯聪没说话。 慕容行看着大公子差不多累了,带头离开了房间。 可是他没回家,他多走了几步,去了何副总管在宫外的宅子,跟常有来往的小太监打听了打听,“哦,是有这么回事儿,晚饭前,是莫昌殿下府上的车夫陈大哥送过来的。” 慕容行记在心里,看看旁边没人,塞给小太监几枚点心钱,悄悄走了。 当夜,是宇文长空的漫漫长夜。白天的时候,他就被禁止去侯府,更是被禁止送妹妹。他跑了慕容府、独孤府、元府三家府邸,差点没累死,得知三个毛都去侯府了,心里更加不踏实。等他回家,就碰上了青松,传了侯聪的吩咐:绝对不能出府,明日按时去侯府报道,集齐后,一起去观花楼拍卖现场。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妹妹回来了,抱着那个华丽阴森的傀儡娃娃,死活不说去干嘛了。 “难道你把我当外人了吗?白衣?”他跟在后面叫,被宇文兴发现了,叫过去骂了一顿,罚抄功课一百遍,苦不堪言。 “算了”,天快亮的时候,他想了想,“万众期待的观花楼拍卖就要来到了,我先看热闹再管别的。天塌下来——只要不是塌在我妹妹头上,自然有别人顶着。”想到这里,他竟然睡着了,补了一觉。 白衣挑了一件粉紫色裙子,和打着呵欠的哥哥随父亲宇文兴一道,去侯府等着:大柱国将军侯崇本来就是拍卖会贵宾,要和老夫人一起出席的,现在侯聪也说去,自然要过来伺候着主子们一起走。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等三人也在。 侯聪见到白衣,还在为她昨天逃走生气,故意冷冷地不看她。听着祖父母让点心让茶,啰嗦了一会儿,轿马启程。 观花楼在城南,宽阔绮丽,共有三层,贵宾们都到主楼二楼的栏杆内做好,酒果全部摆好了,随行的护卫都严谨地站在后边儿,主人何文因为职衔不高,反而在旁边站着陪着。其他来买东西的客人都在围了上面的厅里坐着,还有更多看热闹的大桐百姓,熙熙攘攘,哪儿能站就站在那儿。 透过栏杆,和权贵们的绫罗绸缎,能看到无数的宝贝,堆在二楼深处。 侯聪恭恭敬敬送祖父母到贵宾座上,又和各路尊贵的长辈们寒暄了几句,拱手行礼退出,到订好桌的偏楼上,与宇文兴、宇文长空坐在一起。慕容行三个在旁边侍立。他依旧不理会坐在父亲旁边的白衣,四处打量着。 余光里,他看到她低着头弄衣带。 “大公子,您找谁啊!”长空扁着嗓子问。 宇文兴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 “无妨,”侯聪没功夫计较这些,“我找莫昌。” 第二十七章 花影 侯聪找到了莫昌,而且是因为白衣。 他从昨天发现白衣“逃走”,就开始生气,今天又故意不看人家。但是“余光”,是个神奇的东西。侯聪的余光,就是为锁定白衣的行动而存在的。白衣看哪儿,侯聪在余光的指挥下,也看哪儿。终于,他发现白衣向对面偏楼的角落处,点了点头。 在那里,离看热闹最好的位置稍远一点的地方,主楼位置相反的方向、栏杆后的第三排,一张小巧的桌子边上,坐着莫昌,他那个叫翠竹的小厮,和曾经送他到侯府的车夫,一共两个下人,就在旁边陪着。 莫昌捕捉到侯聪的眼神,向他拱了拱手。侯聪暂时忘掉了白衣,今天,他要打起精神和莫昌多玩玩。所以他罕见地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顿时,观花楼内,一片女人的惊呼:“侯聪笑了!大桐一枝花开花了!” “什么嘛!明明我笑起来更美!”长空不服气。 慕容行站在侍立的警戒战位上,竟然接上了茬:“你的问题就是笑得太多了,不值钱了。” “嗯?”长空跟见鬼一样回头看着慕容行,“这是怎么了?你话变多了?” 他还不知道慕容行在受罚,为了凑够一百句话,费尽心思。 几个城里最好的楼上请来的姑娘,弹琴、跳舞,把场子热了起来,也算对得起跑来的观众。何文感谢了一堆正楼上的权贵屈尊降临,感谢偏楼上的买家给面子,他几个手下人就敲锣打鼓宣布拍卖开始。一时间,名人字画,外头的田宅,到西域美女、北方名马,金银铜器,就没有不卖的,成交量也是蹭蹭上涨,侯崇和田大人等人,也算是起到了一种公证人的作用,不仅负责一锤定音,还负责评判争吵不休的买家之间,到底谁应该得到拍品。 观众看热闹看得忘了情,连白衣都被吸引住了。 一直用余光关注白衣的侯聪,在心里嘲笑她:“没见过世面。” 全场最安静的两个人,一直都是侯聪和莫昌。 终于,当日头过了最高点,稍微有些偏斜的时候,本日拍卖的高潮来临了:何文宣布最后一个拍品,超大夜明珠——龙珠的争夺,即将开始。何文简单重复了一遍龙珠被盗的事实,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和围观群众一样,充满期待:“据说全城百姓,许多人都收到了和我一样的信件——今天,有人会把龙珠还回来,出现在我身边这几位尊贵的大人身上。大家可以猜测到底是送到了谁手上,为今日的拍卖,平添一番雅趣。” 他略停了停,下面各种叫声此起彼伏。 而侯聪回头看了一眼慕容行,三只毛就转身走了。临走前,慕容行还趴在宇文长空耳边低语了一番。 “嗯,这样啊。”长空说道,他以罕见的一本正经,低声对侯聪说了一个字:“是。” 侯聪的眼皮低了一下又重新抬起来,算是对长空的回应。然后,他第一次看了看白衣,“你怎么当女儿的?一点不孝顺。你没和宇文叔叔解释一番吗?” “啊?”白衣正在看热闹,忽然被哥哥戳了一下,示意她,大公子在和她说话。白衣回头看着侯聪,不知所以。 侯聪又在来劲,“不孝顺父亲,就不尊重上司,就不听从师父。怪不得那样对我。” “啊?”白衣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刻,长空早就俯身在宇文兴耳边把知道的解释了一番。 但仍然解释不了侯聪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文眼看现场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开始在大人们的桌子旁边踱步,每走到一桌,就听到疯狂的“中了”的声音,同时又另一拨人绝望地“押错了”的呼喊。 他最终,停在了自己叔叔那里。何副总管挂着和蔼的笑容,轻轻站起身来,面朝所有观众,从袖口拿出了那只装着龙珠的盒子。顿时,欢呼的,尖叫的,响成一片,连侯崇等人都被逗乐了,说着“有意思”、“有意思”,还拍起了手。 何文简直不能更满意,他紧紧站在叔父旁边,宣布最后的拍卖开始,底价一千两纹银。偏楼上的买家都疯了,几下就把价格叫到了一万两,这时候侯聪站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扶着“斩月”佩剑,家常戴着一支银质红宝石心发冠,穿着浅蓝色的衣裳,格外贵气好看。他只是迎着春风站着,并未着急说什么,全场竟然安静了下来。 侯聪谁都不看,就冲着何副总管笑。 “何内相,请打开盒子,咱们鉴赏一番,可否?” 何副总管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呢?毕竟这个宝贝被盗过,又被莫名其妙送回来了。大庭广众之下,太危险,太危险了。大桐的规矩一向都是,但凡底价超过800两的拍品,现场是不公开展示的。等我们下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自然会给买家验收。不会给人家空盒子的。” 长空也站了起来,“罢了,罢了,毕竟到达拍卖会现场的宝物太多,拿空盒子拍卖,也不是怪事。”他一边说,一边微笑,杏核眼里都是诱惑的波,白皮肤粉嘴唇儿,美艳极了。 底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正因为刚被送回来,才不可能是空盒子啊!不然,就不能算它送回到何副总管身上了!” 何副总管连忙晃了一下盒子,“肯定在,肯定在!” “非也,”侯聪简直是从长空那里学来了这些“妖术”,他本来朝向正楼的身姿,微妙地向着观众们略转了转,然后用眼神将全场迅速扫了一扫,再回来看向何副总管的时候,已经是从一个略偏的角度送过去视线,越发显得妩媚流荡、秀色可餐。“何内相,很多人今天是冲着龙珠来的,一眼都看不见就回去,多遗憾啊!”他顿了顿,又扫视了一下全场,故意和不少少妇接上了眼神,引来一片晕厥声,“毕竟,令侄操办这个盛会,也不是只为了卖钱,而是给整个大桐的百姓乐呵乐呵的,对吧。” 何副总管可是对付过皇帝的人,心眼儿转得贼快,“老奴是没什么意见,可是这珠子是要拍卖的,得人家未来的主人说了算。” 他心里想着,反正到时候不是我同意打开的,出什么事儿,都别来我下班回家的轿子上找我了! “我买!”侯聪的手轻轻一挥,又有一批女子倒地不起。“无论谁出何等高价,我都比他高一千两,我就是龙珠的主人,我决定了,请打开盒子,给大家瞧瞧!” 随着欢呼声响起,毫不知情的何文,不想拂了众议,从没有防备的叔叔手里直接拿过了盒子,向着众人,打开了。 现场从喧哗,到安静,到再次喧哗。 “什么嘛!这不是骗人嘛!”对面楼上刚出了一万两银子的买家生气了。 何文整个人愣在那里。侯聪从偏楼发动轻功,飘飘然落在了正楼。他接过了盒子,带着一抹阴森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扶着栏杆,看着观花楼对面建筑的屋檐。 “何老板被骗了?不妨。这买卖我依然做。底价拍给我吧,一千两。” “好好好,一千两就一千两。” 侯聪抬高了声音,“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管哪里的好汉拿了珠子,给我侯聪一个面子,就送到我府上吧,别让我吃亏。我也不会声张你的身份。另外,我还答应大家一件事,只要好汉们把龙珠送还给我,三天后的夜晚,我会在这里办流水席,请诸位饱饱眼福,瞧瞧真正的珠子,可好?” 白衣和长空看看斜对面的莫昌,他从容淡定,似乎觉得这个热闹很好看。事情就在多数观众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地、对侯聪的赞美中解决了。众多达官贵人互相寒暄着,也就慢慢散去。 何文反正赚了个盘满钵满,空盒子引发的小危机,也被侯聪救了,1000两他也赚了,所以堆满笑容。 白衣正跟在宇文兴和长空身后预备回家,被不知道从哪儿再次出现的侯聪拉住了胳膊:“你不是从昨儿就想替我揍人吗?过来一下。我带你去找毛玩儿。” “哦。”白衣答应着,随着侯聪离开。宇文兴不放心,让长空也赶紧跟上。这时候,准备离开观花楼的车马喧哗中,忽然传出了尖叫——何副总管坐的马车失控了,两匹马疯了一样横冲直撞了起来。 侯聪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失策了。我预料到何副总管会被灭口,早就让三个毛守在他老人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但没想到,对方是利用马匹来下手。” 他话音未落,却不见了白衣。 发了狂的马带着马车狂奔,所到之处,所有的人早就躲得远远的。只有一道粉紫色的花影,飞舞在旁边。 第二十八章 醒悟 模模糊糊听过宇文白衣功夫了得的,大有人在,可是因为这次莫名其妙的事情,亲眼看到的她的无敌伸手的,就是现场这些惊魂未定的大桐各色人等了。马匹狂叫、狂奔,速度和力量惊人,而白衣没有丝毫的畏惧,一次次接近,飞纵,紧紧跟随。 莫昌和侯聪几乎是同时骑上了一匹马,打马追来,试图堵住疯马的窜动,帮助白衣,但适得其反,他们身下的座驾反而受到惊吓,不敢向前,仰天长嘶。 马车与车辕连接的部位终于断裂了,随着围观群众的惊呼声,马车毫无疑问地被甩向观花楼最高的那堵墙,迎接一场粉身碎骨。 但是那个粉紫色的影子,以做梦都想不到的速度出现在最惊人的时刻:她双脚勾住车身,双手拉住了车辕。 侯聪和莫昌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宇文白衣做到了,可是,她必死无疑。 以马匹和马车的情况,会连同白衣一起撕裂。 另一个身影在绝望中显现——宇文长空从父亲身边,闪电一般穿越无人会去尝试的一长段距离,几乎在一刹那间到达了心爱的妹妹身边,同样是双脚勾住了马车,双手拉住了车辕。 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骏马,车辕,那对兄妹,华丽的马车,在空中划出虹般的曲线,竟然没有分开,稳稳落地。侯聪,从自己的马上跃起,不顾死活地迎面奔去,以全身的力量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跟随侯崇的亲兵、高手,早就隔开所有闲杂人等,将他们团团围住,并去查看何副总管的情况。 侯聪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还是活着,他正好面对白衣那张俏丽的脸,看见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太好了。”他想。“白衣活着。” 侯崇亲自派人护送何副总管回府,皇上也立即派来了御医照顾后续事务。侯聪忙得团团转,命人收了马匹、马车等等好好检查,命人各种审讯何副总管身边的人,又命令名医浑身上下检查长空和白衣。 莫昌和翠竹、老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顾得上问。 确定一双儿女没事儿,等在侯府正院的宇文兴,方才停止了寒战,起身谢过侯崇夫妇和侯聪的恩惠。 侯崇一直感慨,“哎呀哎呀,真是看不出,长空那个小子这么厉害!当时,他离马车的距离可远了,那个距离啊,就算是白衣也飞不过去,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那个力道,怎么可能嘛?他的武功不是一直忽上忽下吗?” 宇文兴满心是对儿子的满意,和对女儿逃过一劫、却终究难免替死的悲伤,“长空啊,为了他妹妹,什么都做得到。” 在侯老夫人亲自带人收拾出来的房间里,那位“什么都做的到”的宇文公子,正躺在被子里撒娇撒痴,无论如何不肯喝药。侯聪板着个脸进去,一把从青松手里抢过药碗,抓着长空后脖领子,给他灌了下去。 “呛死我啊你要,我可是大桐的英雄!呛死我你赔得起嘛你!” 侯聪现在对他没多少气,只想逗他,“不喝药是吧,你自己死了不要紧,你不给白衣做个榜样,她也不喝药怎么办?” 长空叹口气,病娇地伸出胳膊,“行吧,再来一碗。” 这话,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白衣窝在同房间的另一张床上,苍白的小脸上,发丝散乱,但一颗心,格外平静。 侯聪装作没事的踱步过去,“笑得那么呆,怕是被马踢傻了吧?晚上晚点儿走,我教你怎么玩傀儡,兴许锻炼锻炼脑仁儿,能变伶俐些。” “嗯。”她答应了,他心里一阵喜悦,只见她望着窗外说了一句,“三天后,大公子真的要去观花楼摆流水席、展示龙珠吗,我也想去。从他们摆桌子,我就想看。” 侯聪笑了,听见长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白衣啊白衣,真是孩子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好好歇着,一门心思想着看热闹。” 侯聪看看长空,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吩咐下面多多再熬安神醒脑的药,不顾长空呲牙咧嘴一阵阴阳怪气:“好呀,撞到你怀里了,治疗心病可不是我们大公子的一技之长吗?” “确实,”侯聪也爱上了和他斗嘴,“青松,传下去,宇文猴子吃的药就是浓度高的,至于宇文白衣,把下和药熬进老鸭汤里。那只猴子不许喝。” “哼,你说了算啊?我妹妹能不给我吗?臭猴子!” “臭猴子也比死猴子强!” “我宁愿死,也不要臭!” 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元又进来了,侯聪不再管长空,跟着心腹出去。 “主子,”元又贴近侯聪的耳朵汇报,“何大太监身边儿的人打的打了,吓唬的吓唬了,除了车夫去送过盒子之外,没多问出什么来。还有那两匹马,和您想的不一样,没找到什么银针啊之类,马鞍、饲料,全看了。都没有。但我觉得行哥猜的对。” 侯聪点点头,“他说什么?” 元又再次靠近侯聪,“行哥说,以前听人说过,弄马的好手,什么外力都不用借的,和马说几句话都行。摸几把都能搞事情。所以,莫昌那个马夫老陈,最有嫌疑。行哥和阿正已经去常府了。” 刚说到这里,慕容行匆匆跑过来,拱拱手,“主子,成国人动手了,莫昌的小厮翠竹吃了莫昌的午饭,中了毒,口吐白沫,正在抢救。我和阿正去的时候,正赶上这事儿。现在阿正已经带人把厨娘和车夫都绑起来了。等您过去。” 侯聪冷笑了一声,“莫昌,够狠的啊。”抬腿就走。 这时候他听到绵绵的一声呼唤,身后就是白衣,“大公子,我也想去瞧瞧。” 长空也站在妹妹身边,看起来的确是没事了。 “嗯,”侯聪点点头,“去学习一下也好。虽然只有几步路,你们还虚弱着,元又去安排两乘轿子。” 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东风巷,从侯府,到了常府。莫昌一脸焦急,从亲自守护的翠竹房里出来,迎接侯聪。侯聪根本不和他说一句话,直奔关押嫌犯的现场。 常家本身是大柱国将军,家里牢房、刑具都是现成儿的。不仅厨娘、车夫,连厨娘的相好刘老三,都早就吊在那里,被独孤正折腾了一番。 青松收拾好一个干净的椅子,让侯聪坐下,长空和白衣却是第一次见这个世面,看到皮开肉绽的三个人,闻着血污味儿,和战场上又有所不同,不由得有些恶心,但又想看侯聪怎么办,于是默默站在他椅子后面儿。 侯聪并不说话。牢房里的空气像向凝固了。过了片刻,连本该受审的人都慌了,他们想好的对付审讯的稿子,都没用了。 侯聪坐了一会儿就起来了,走出了牢房,亲身吩咐独孤正:“解决掉吧。” “什么意思?”长空问。 侯聪的脸上竟然有疲惫的神色。他本来不想解释,但是看见了白衣好奇的目光,耐着性子开了口,“搜出什么来没有?” 慕容行走近解释,“毒药在厨娘房里,也去配药的黑市上查证过了,是她买的。” 侯聪自嘲地笑着,“这局我输了。” 长空急得要跳脚,“我才输了,被你闷死了!” 侯聪迈步向佣人住的厢房走去,慢慢解释着:“厨娘车夫,和翠竹他们,都是我一年前亲自查过底细的。结果如今,人证物证都在,显然被成国细作收买了杀莫昌,是我看人出了差错。此其一;第二点嘛,事到如今,肯定问不出什么来,成国细作本事大得很,这三个蠢货,估计连正脸都没见过他们,能帮我们找到他们吗?第三点最扎心,这是莫昌的连环计。” “莫昌?和他有什么关系?”长空更糊涂了。 侯聪停下脚步,没有逗弄谁的兴致,“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成国细作收买近身伺候莫昌的人毒死莫昌。被收买的人还趁机兴风作浪,利用龙珠大赚一把。可是,凭一个厨娘一个车夫一个混子,能想出这个计划?就算计划是成国细作想出来的,他们只是执行,那就肯定威胁了莫昌,拿莫昌当枪使。莫昌是受我们保护的,缚杀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们?为何乐乐呵呵带你们一起去偷龙珠?” 长空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也就是说,整个事情是反过来?莫昌发现厨娘、车夫被成国细作收买了,利用他们在龙珠事件里搅浑水,吸引调查的注意,然后再让他们要害自己的目标暴露,搞死他们,从此死无对证,他依旧是个受害者、小白兔?” 侯聪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对,恐怕那三个根本弄不明白这些。所以还问什么,直接杀掉算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替莫昌效力。” “啊?” “因为无论如何,收买厨娘、车夫的成国细作确实存在,总得查吧!” 侯聪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快走几步进了房间。莫昌正擦拭泪痕——翠竹还没醒。 侯聪正色看着他:“我宣布,鉴于殿下身处危险之中,府上的安保措施要加强了。长空从此就住过来吧。而我们几个,会继续调查,请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能把成国试图害死殿下的细作,挖出来。” 第二十九章 心计 侯聪迈开步子,离开了翠竹的卧室。一阵风忽然吹过院子里的树叶,小小、不成气候的尘土与碎叶,在地面打着漩涡,无法聚,无法散。 快要清明了。 众人都跟了出来,莫昌没有,白衣也没有。 侯聪一时顾不得这些。他看了一眼独孤正。独孤正会意——此刻,也没有了平时的嬉笑滑稽,成了睁目张牙为主子厮杀的鹰犬。他往前靠近一步汇报情况:“莫昌殿下说,因为中午观花楼受惊,饭菜也不爱吃,方让翠竹吃了。其他也没有多说。” 侯聪点点头,拍了拍独孤正的肩膀,“毛,累了吗?” “属下一身力气,这才使出多少?” 侯聪扫着身边的人,他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一点点的沙哑,但异常坚定沉稳:“长空,我给你调100个兵过来,60个,分为三班,日夜不停绕着常府外面巡逻,那40个再分20个出来,附近早就有暗哨,看来不够多。剩下20个,在府内做流动哨。这边下人不够用,你从宇文府把最信得过的,叫10个过来,跟在你身边。收拾出这里东北角西北角上那两个偏院,你来住,剩下的房子给底下人和士兵。” “是!”长空答应着。 “独孤正,人从你底下出,有一个不服征马校尉的,我只和你算账。” 独孤正略微低一下头,“主子放心。” 侯聪看了一眼莫昌房间,白衣还不曾出来。他转向身边的这几位少年,先是再次看着独孤正,“毛,你上午累了,下午先照顾长空休息片刻,等人来了之后开始忙。”接着,他转向元又,“毛,一会儿白衣姑娘出来,你接上她回我院子。嘱咐她喝了老鸭汤只管睡。晚上等我回来带她玩。你安排好之后,让我奶爸爸给你找地方睡觉,也要等我晚上回来。另外,再炖碗好的汤,送过这边来,找人伺候长空喝了。” “是。”元又说完,轻轻退后了一步,站在了靠近翠竹房门的地方。 侯聪又看了那间房间一眼,依旧看不见白衣的影子,他也觉得怪,此刻感受到的情绪是牵挂而不是愤怒。——没有什么好愤怒的,她有她的行动自由,他甚至知道她是同情那个被俘的皇子,想安慰他,又口舌蠢笨,这时候指不定心里真着急呢! “笨丫头。”他心里到底是哼了一声,看向了慕容行:“毛,你跟我走一趟,进宫!” 慕容行二话不说,跟在侯聪后面,离开了常府,打马去往皇宫。 在翠竹平日起坐的那间小小的、干净的下人房间里,莫昌挂着泪痕,始终守在床边。翠竹才十五六岁,有一张侧面看起来凸凸的小短脸,看起来精明又活泼。翠竹本就是常府的三等下人,常赢投敌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那么多人。这些人又被卖了一次。像翠竹这种机灵的,价格高,一时没卖出去,就近关押在常府自己的私牢里。等到大战结束,莫昌被俘,幽禁在这里,他因为手脚麻利,还认得字,父母又早就病死了,背景干净,被选出来,贴身伺候这位敌国皇子。 他没干过这种事情,一开始有些心惊胆战,后来,就松弛了些,莫昌喜欢他,对他宽柔爱护,他也仰慕莫昌,渐渐地,就把殿下当成了自己的亲主子了。 这件事,的确是莫昌连环计中的苦肉计。侯聪虽然查了所有人的底细,但如果想要了解一个人,除了技术、经验,另一个条件才是最重要的:相处。 就是靠相处,靠对其他人的驾驭、拉拢,莫昌发现了厨娘和车夫并非真的忠诚。洛维、蔺安、九州,按照他的吩咐,印证了这一切——成国杀人计划中,被现任皇帝安排在大桐的细作,收买了厨娘和车夫。 于是,莫昌有一段时间,只吃翠竹亲手做的饭菜,出门只做轿子。但是这几天,他又开始对那两个叛徒亲近有加,甚至允许车夫老陈送自己去侯府做裁判。龙珠事件的过程中,他更是故意派厨娘和车夫,以及刘老三,四处走动、露脸。 成国细作当然迅速得到了风声,并且作出了和侯聪一样的判断:莫昌要搞事情,要先弄一笔钱。所以,他们打破了原先的计划,一方面纵容厨娘、车夫参与,想狂收一笔;另一方面,让厨娘买了药,准备龙珠拍卖后,立即下手。 收钱的指望是破灭了,侯聪在观花楼揭示盒子是空的之后,莫昌作为放出消息的真正幕后老大,不仅赚不来钱,还欠下了一笔。 可是,这不影响动手杀他。 莫昌就派出了翠竹,吃下了有毒的饭菜。一方面,可以迅速暴露厨娘、车夫,借侯聪之手杀死他们,另一方面也展示自己确实没有防备之心,差点被毒死。如果厨娘、车夫在接受审讯时,供述在龙珠事件中跑腿儿的事儿是自己指派的,那就打死不认——细作的话,能听吗?他们本来就要杀自己。 没想到,侯聪根本就没问这些。 莫昌知道侯聪那边一定怀疑自己,甚至认准了自己在做各种压在影子里的小动作。这个他不怕,小白兔,白莲花的名声反正是给天下听的,近旁的人,自然让人家知道你不好对付,才行。白衣是侯聪的兵,她眼里的自己也是如此吗? 所以,莫昌什么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没有柔情地让座,倒茶,或者关心白衣因为疯马的事有没有受伤。不说不做,已经是他为了心里有这个女子,保留的最大的真诚。 他本来就有个计划,因为喜欢她,这个计划也包含了她。只是此刻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就享受片刻她出于关怀和同情,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光吧。 白衣终于开口了,“我看翠竹的脸没有血色,嘴唇都黑了,还能醒吗?” 莫昌这时候才笑了笑,这个笑的人的身份是病人的主人,替昏迷的翠竹答理:“因为知道毒物是什么,所以很快对症下药了。以后活过来,怕是胃要怕寒凉了,其他的应该还好。大夫是如此说的。” “这些无缘无故想害人的人,心真狠啊!”白衣的声音有些抖。 莫昌苦笑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殿下,无论如何,小侯将军和我们,会保护好你的。成国这第一次的尝试,已经暴露了的。后面更不怕了。” 莫昌从床边起身,走近白衣,看到她头发依旧乱着,一张仓皇的小脸儿,勇敢是勇敢的,但失措也是失措的。她与自己第一次见她,以及后来在皇宫外那次见面,已经有哪里变了。从一朵木雕的精美的假花,变得能摘下来的,娇艳欲滴的真花。 莫昌轻轻抬起一只手,为她扶正象牙梳,她略微歪头躲了躲,出于羞涩,倒并不是恨他厌恶他,对他没有防备和排斥,莫昌感受到了。这让他浑身迅速注入了一种新的希望。 他觉得他的计划是值得的。 “你就是那个替我去死的人,是吗?”他的手从她的发丝间恋恋不舍地离开,无力垂下。 白衣没想到他这样问,她知道这是机密,连被保护的人也不能知道。可是面对他,她如何能撒谎呢?莫昌有细腻的额,精致到没有一丝多余的脸部线条,眼角汪着春水,这样的一个皇子,落到这个境地,自己还忍心骗他吗? 白衣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又抬起来,她知道自己依旧是个呆气的人,可是莫昌没有笑过这点。 “殿下,看花的事,我答应你。后天吧,或者——” “不急,”他拦住她说更多的话,笑了笑,是以自己的身份笑的,“去凤河岸边?我有个主意你喜欢吗?小侯将军在观花楼展示夜明珠那日,我带你去凤河边看夜花。” “看夜花?还有这个呀?”白衣闻所未闻。 第三十卷 湿云 元又细细听着房间内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神情专注,像春天里的树。 天上的云带着一点湿气。这个时节,大桐多半要下雨。看样子傍晚就会下下来。那么接下来,会有几天晴朗的好日子。 莫昌为白衣解释了一半:“有些花是白天开的,有些花是晚上开的。白天开的花,夜晚也变做花苞藏在那里。夜晚看花,别有一番风味,再加上星光月光灯光,春日又无蚊虫,最是好玩儿。去吗?” 白衣有些踌躇,“我想看着观花楼摆流水宴的人放桌子、安凳子,端菜……” 莫昌笑了笑,“果然孩子气。我也爱看这种热闹。以前在平都宫里,我住在东宫,临近水光殿,父皇爱在那里摆宴席,小宫女儿小太监们忙来忙去,我都藏起来看,连师父来了,都找不着我。” 白衣也笑了,想到那个场景里的、本是无比淘气贪玩的小小莫昌。“你师父不打你吗?” 莫昌心底里一阵扎痛,“如果师父还能打我,我该活在多美的梦里啊。我师父,大成国前任太子太保、白深大人,已经嫁鹤东去了。” 白衣愣在当地,像被闷雷击中。她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祖父是显赫的官员,原来,原来…… 翠竹呻吟的声音传来,莫昌赶忙过去问话。 隔着帘子,只听到元又在外面高喊一声,吓人一跳:“那边儿是宇文府过来支援的下人吗?机灵点儿!这房里中毒的小子,醒过来了,赶紧过来四个人帮忙伺候!” 白衣眼见插不下手,从屋里退了出去。她一贯沉浸在小小的世界里,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侯聪也不见了。元又的脸上不冷不热,“将军进宫了。嘱咐你回他院子里,喝了汤睡觉,晚上不许走,要等他回来。” “啊?” “啊什么啊?你也别多问我,我什么安排也不知道,连我也要等。” 她跟在元又后边儿走,终究还是问了一句,“他生气了吗?” 侯聪这个人,也是难相处的很,天天和他共事,总要提防他生气、犯心病,也是挺累的。 可是他生气的样子又那么可人。有时候总想气气他才好。 “生气肯定是有的。所以姑娘更要听话,抱着大枕头倒下使劲儿睡,他回来兴许心情就好了,连我们三个都少挨骂,不是吗?” “嗯。”白衣答应着,还朝元又笑了笑。 她也着实该休息了。中午那么奋不顾身地救人,接着那么跑来跑去,受刑的、中毒的,被俘的,天下受苦人的情形她见了一半,还听说了祖父与莫昌的关系。太累了,什么都想不动了。元又就把她安排在那张拔步床上,她盖着侯聪的被子,闻着他的味道,小侯聪和小白衣并排坐在她的额头,天空湿漉漉的云彩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笼罩住他常年住着的院子和房子,茶花香气如梦般扑鼻。 就这样,白衣睡着了。 从东风巷往皇宫,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在御书房外等的时间久了点儿——做皇帝太忙了。何副总管受了惊,在宫外私宅躺着,带侯聪和慕容行等着的,是他的徒弟。 慕容行始终关注着侯聪的情绪。但这一路上,侯聪只有靠近宫门的时候,说了一次话:“我最失算的是对何副总管下手灭口的方式,找人刺杀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刺杀皇上跟前大红人?疯了吧?我居然让你们去路口巴巴儿地等着。我真是傻。” 慕容行只敢顺着他说,连安慰都不敢安慰,“是。何副总管平日里爱坐轿子,当差传旨的时候就骑马,如果去观花楼这种远一点儿的路,自然坐马车。人一多,一乱,马容易受惊,在马匹上做文章,灭口灭得最自然。” 侯聪呼出一口气,也拍了拍慕容行的肩膀,说了声,“毛,你说的对,难为你了,跟着我,做错事。” 他不再说什么,甚至屏蔽了一切疲惫和情绪,又变成了那骄傲又明澈、谨慎当差、无情无义的当朝武卫将军,静息敛容,戴上面具,踏进宫门准备面圣。慕容行一阵鼻酸,觉得心疼。他同时又担忧着——主子变了,甚至,今天光拍肩膀,就拍了三只“毛”的,这样可不好。 这样就有软肋了。 他想起皇上让何副总管派小太监放在自己那里的药盒,就更加像万千蚂蚁爬在心里,想咆哮,想拿剑刮掉那些杂物。——终究是不能。 他的深灰色眼睛暗下去,更阴郁了。 何大太监的小徒弟探头探脑了一番,笑了笑,示意侯聪和慕容行觐见。事情的大致经过,皇帝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把侯聪和慕容行慰问了一番,又提到:“把疯马治住了的功劳,就记在宇文家上头,毕竟这件事不仅救了老何,也没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受伤。” “是。”侯聪跪在地上答应着。 “先起来吧。”皇帝说完了,不知道为何,叹了一口气。 侯聪自然不敢问。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苦着一张脸问他:“这笔买卖,朕,做的值不值呢?” 皇帝指的,自然是拿莫昌做棋子搅和人家成国的事儿。 “皇上英明,千古未有,这笔买卖,千值万值。”侯聪拍完马屁,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龙颜,“皇上,咱们俘虏莫昌之前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所谓文武双全,在成国是有名的。如果是个呆傻之人,回国后如何有号召力?又如何能与他们的新君为敌呢?” 龙颜放开了那么一点儿,“说得好啊,聪儿。咱们玩的本来就是放虎归山的险计,病猫反而不好玩了。所以,朕的计策到底最终如何,还看你小侯将军的本事,是吧?行儿,是吧?” 两位少年重新跪下行大礼,口呼万岁,以表决心。 常府,尽管下人们多次劝说莫昌回去歇息,把翠竹交给他们,但莫昌就是不肯。他扶着醒过来的小厮亲自喂药,一块大手帕子、一块大手帕子地去接翠竹吐出的赃物,右手轻轻替他扶着,主子奴才两个,心里虽然知道是苦肉计,不免也感慨身世。死里逃生虽然是计划内的,毕竟冒了风险,又不能多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一起流着。 长空安排好了一切,喝了两口汤,劝独孤正先躺一会儿,自己不顾辛劳来看莫昌。莫昌看了他,方才放下翠竹站起来。 长空冷着一张脸,不像平常,声音都低了很多,“我来护送殿下回去闭闭眼。以后,一切按照这个规矩来。” 意思就是,你别蹦哒了,我从今以后贴身监视你。 莫昌没说什么,跟着他,在两个非常脸生的下人指引下,离开偏院回到正房。长空挥挥手让人下去。很快,又有两个脸生的老妈子端来了茶果,没有一句话,也退下了。 不行动,就只能任人拿捏。行动了,就给理国人口实,对自己加大监控力度——原本人家还碍着悠悠众口不好意思呢。再怎么是俘虏,皇子究竟是皇子,要监视也只能靠暗哨。好了,现在从身边三尺开外、寸步不离的长空开始,层层叠叠,全是光明正大的眼睛。 这都在莫昌的意料之内。 长空不看书,却捧着一本装样子。 莫昌也捧着一本书,却看了进去。翠竹活过来了,他唯一的那点儿揪心也过去了,往后只管勇往直前。 直到他发现长空连书也放下来,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空。” 宇文长空转过脸,眼睛里都是冷漠。“殿下有何吩咐?” “你非要这样,让我像磨姑娘那样打起精神哄哄你,也不是不行。” “没必要。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对我有气恼,是为何呢?”莫昌挪了个位置,从床沿,坐在了长空对面的椅子上。 长空端起茶杯不说话了。 想套他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可是,莫昌,根本不想套任何人的话。 莫昌的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意,“你厌恶我,从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觉得白衣要替我去死,不值得是吗?我是最不想这样的。我喜欢她。” 第三十一章 摇荡 长空在心里琢磨,莫昌对于“白衣就是替死者”的这个事实,现在是猜测呢?还是已经确认了呢?如果是后者,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但是长空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毕竟,他谈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妹妹。毕竟,“不舍得白衣去死”这句话,就是长空这些日子,最想说出口又最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憋得心痛。 但是,宇文长空依旧没说什么。 仅仅是这个态度,莫昌已经满意了。 白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洗过一场雨的黄昏。淡红色的夕阳余晖投进房间。她试图用眼睛去分辨这个世界,忽然看到了侯聪的侧脸——他就在床下站着,仿佛看着《寒梅图》,又仿佛不是。白衣这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醒过来,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还不起来吗?” 就在刚才,忙碌了半天的侯聪暂时卸下一身紧绷,去祖父母那里走了个过场,回到偏院,疾步走回卧室,看到酣眠的白衣——她细细的呼吸几乎听不见,头发还是散乱着,甚至连那只象牙梳也没摘下来,面向墙壁侧躺着,把侯聪的被子盖在身上,左手握着一把被子角,窝在胸口,正因为如此,把侯聪从未注意过的、她胸部的曲线竟然显了出来,而右手却不老实地伸出去,搭在小侯聪的脚上。 她好瘦,盖在那床专门为侯聪缝制的大被子底下,娇小无比,但是被子虚拢着侧躺着的、她的身体——后背,细腰,腰下,腿…… 真想靠在她身后也睡下去,然后,等很久很久再醒来。 侯聪连忙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晃出去。然后,看看前后没人,俯下身,大着胆子凑近她,先是犯罪一般,去摸了摸她那颗烦恼了他许久的黑痣。 摸到了。 他窃喜。 位置是仿佛记了一千年的,果然没错。她的脖子好软,服贴在他的手,那个小黑痣摸起来只是微弱的一点突起,也是软糯的,感觉可以捏碎。这时候,他又把嘴唇移向白衣粘着一片头发的嫩幼的耳,轻声说:“还不起来吗?” 看到她动了动,侯聪连忙摆好姿势,恢复冷傲的状态,就等她睁眼看到。 白衣彻底清醒了,连忙掀掉被子,从床上下来,“大公子,你回来了。” “嗯,你乖乖喝汤药了吗?” “哦。”她素面朝天,小巧的鼻尖尖儿上,还有点儿因为睡觉泛起的油光,更显得她肤白如玉,目黑如漆,让人晃神。 侯聪踱着方步,“下雨了,没听见?” “没。”她揉揉眼。——不知道给她揉眼什么感觉——侯聪又晃晃脑袋。 幸亏她没看见。 侯聪把握住踱步的数量和距离,帅气地转过身,面对白衣,“你要去兰室吗?快点儿,我去门口等你。” 接着,他不能她回应,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离开了卧室。 白衣在兰室里发现了上次未见过的红色雕漆小盒子,沿着左侧插着一根书签,工楷写着“宇文白衣”四个字,打开来看,梳子、青盐、小杯子、口脂,样样俱全,不知道的人看了,以为白衣就住在这里。 这红色小盒子就放在一只黑色大盒子旁边。那个是原本就有、侯聪用的。 白衣用青盐漱了口,转身进入卧室,又经过堂屋走到台阶,不由地惊呼一声——春雨,打落了树叶和花瓣,全部镶嵌在淡红色夕阳里,连青绿色的大台阶也是如此,他背着手,朝向院内,此刻却回头看着她,皱起眉头:“不是有梳子吗,怎么还不把头梳了?军容风纪这么差?过来!” 他一把拉过她,就用她颤微微坠在发间的那把象牙梳,仔细给她梳着头发。 “大公子,那个,那个——” 白衣不听话,他必须使劲才能拽稳她的胳膊。但他不生气,满心得意。因为白衣挣扎着想去的方向,是院落正中间。 地下一洼洼的小水泡,还在反光,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大的秋千。 她指着那里说过:“那里要是有一个秋千就好了。” 她终于挣脱了他,像蝴蝶般奔过去。裙子和头发,都在风里、晚霞里飞舞。是他看过的最美的画了。 ”孩子气!“他说,也走了过去。 白衣错判了秋千。她在江南的时候还小,都是堂哥抱着她上去荡的,这些年,宇文家也没搭过——长空太皮了,宇文兴可不想过个清明,还搭上几条人命——白衣虽然会武功,一下子跳上秋千,结果这个物件并不服从,她哎哎呀呀叫着,失去平衡,直接掉了下来。 侯聪连忙去接。 但他想多了——白衣究竟是练过功夫的,双手拉起两边的大绳,双脚紧紧后蹬,虽然说是惊险,究竟是用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平衡住了,倒是伸出双手试图保护她的侯聪被她的头顶撞到鼻子,木森森疼着,四脚朝天倒在水洼里。 当元又揉着眼睛,端着一杯茶过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自己主子在下,白衣在上方的空中,互相面对面的奇景。 “哎哟,那个慕容行不在,他会画画儿。” 一片落叶被侯聪的右手捻起,当作飞镖直接打碎元又的茶碗儿。 元又装作关心的样子奔过来,“将军!我的将军!我的亲将军!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停!滚!” “啊?”元又懵了。 侯聪自己爬起来。又扶着白衣下来。他回头严厉瞪着元又,“刚才的一幕,不许和任何人说。先到帐房里拿银子,滚出去,吃喝嫖赌我随你,吃甜的都行!子时再回来。” 元又听到后半段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撒着欢儿跑了。 白衣的视线随着元又出去,又回来,看到侯聪那张老师父的脸。 “我教你。” “秋千也教?” “你这么笨,我不教怎么办呢?你以为我想吗?” 侯聪很无奈的样子,仿佛世界的重担都压着自己。他走过,先握住绳子,稳住秋千,示意白衣上去,一手一边儿,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固定在绳子上。 “我推你。你的腿,往前的时候要弯起来,往后的时候要蹬直,你怎么这么笨,没见过打秋千的?” 见是见过,在江南,而且那些人,都死了。 但是白衣没吭声。 他开始用力推了,她起先笨笨的,怕怕的,接着越来越勇,自己也会用力了。他看她在空中翻飞,听到她的笑声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笑。 是因为自己。 侯聪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她身后一起荡秋千的场面,觉得似乎发生过。也许,是前世吧。 等天渐渐黑了,侯聪又哄又吓,把白衣骗下来,接着替她擦了擦微红的双手,又好说歹说,劝她吃了半碗蔬菜粥,何副总管手底下的小太监,就送了枣糕来了,千恩万谢白衣的救命之恩,又说等能起来了,何副总管会亲自登门拜访,接着,小太监极为有眼色,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儿,拿了赏钱退下了。 白衣在侯府这边老妈子的伺候下洗手、擦干净,整个大桐也掌灯时分了。侯聪给她拿来了一个披风,非说晚上凉。 姜黄色的,袖着细密的粉红的花。 他也披着一件同样的,手里抱出来两个傀儡娃娃,“你想在哪儿学?秋千那里,好吗?” 第三十二章 赌场 这一夜的月光,照在一片寂静之上。侯聪把傀儡线细细替白衣穿上,带她去了秋千那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竟然掏出了一块棉垫子,垫到了秋千架上。他已经从长空那里学到了这些,但又不肯做得一模一样,仿佛只要不太一样,就不那么可笑似的。 白衣只是坦然坐下,又往旁边挪了挪,显然是给侯聪让出位置。秋千架嘛,足够大,可是就这样并排坐着,与同时坐在那溜椅子上装神像,似乎又有了不同。 哪里不同呢?他也说不出来。他鼓捣着傀儡,问白衣:“你说,我们这样坐着,和坐在椅子上,哪里不同呢?” 如果三只毛知道自己的老大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可能要立即退伍吧,连剃度的可能性都有。 可是白衣不是他们,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她就在侯聪身边,歪着头想了想,“那时候是两张椅子,现在是一架秋千。”说着,她双脚蹬着地,来回晃了晃,他也跟随着,两个人的动作逐渐一致。 “嗯,就是这样,”白衣似乎了悟了,“你动,我也会动,我动,大公子也会动。看起来只有屁股在动,其实全身都是一起的。不只是全身,是两个人的全身。” 听着这个答案,侯聪还真的有点儿读禅宗公案、参透禅机的感觉。虽然白衣那几句孩子气的、单纯干净的话,让他不免想到了别处,想到了几幅会玷污她的场景。他赶忙把这些从脑袋里晃走,把“小侯聪”递给她,他自己的手也没放开,细细教她:“这根线,是手的,这根,是腿,胳膊,脑袋,懂了吗?这样他就会转脑袋。”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白衣在月下,笑得不像个漂亮姑娘,而像个傻子,或者,像个准备屠城的变态杀手。 她自信地非要把他的手掰开,不让他再管,自己按照侯聪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看着心爱的娃娃一点点动了起来。 “切,”侯聪说,“笨。你看我。” 他摆弄起“小白衣”身上的线,看娃娃在月下信步走了起来,接着转身,腾挪,踢腿,跳跃,炫耀了个够。 白衣控制“小侯聪”拍拍巴掌,但是没拍响,她有些不高兴了,可是不肯怪那具傀儡,只是自己掘起了嘴巴。 珊瑚红色的嘴唇,在月光下自顾自地成了一个诱人的形状。应该是甜腻软绵的,侯聪想。他连忙控制自己,开口教训她:“我说过吧,对自己的娃娃,要把自己的情绪、灵魂,注入进去。要疼她,陪伴着她,她才听你的,与你几乎是一体的。你看我。” 侯聪已经迫不及待抱起“小白衣”,以防自己做出更出格的事儿。他抚着傀儡的头发,为她整理衣服,又实在忍不住,迅速拿指尖碰触了一下娃娃的嘴唇。 “哦。”白衣说。 “好好说话!哦是什么意思?”侯聪又生气。 “唉,”白衣这口气叹得,透着一股传承自宇文长空的偷懒和油滑,无赖和淡定,“大公子,你这样教我有什么用呢?我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怎么能给小侯聪弄这些呢?” 说的也是。 “那你就应该有你的方法啊,不能放弃吧!总之,要用你的方法对他好。让他觉得他的主人喜欢他,稀罕他,才可以啊。哼。” 白衣呆住了,陷入沉思,连秋千架都不晃了,似乎准备憋个大招。 侯聪静静看着她。 白衣似乎想好了。 “那我把他给你,你注入了情绪和灵魂再还给我吧。” 侯聪气到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他平复着心情,本着一定要赢的心态——调教好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死丫头难道不是能证明自己最强吗——再一次耐起了性子,“白衣啊,这样,你给小侯聪讲个故事吧。讲个心事也行,比如,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哦,春闺梦里人。” “什么?”侯聪后背一紧,万分紧张。 白衣摇摇头,“他太小了,是个娃娃,他不懂,不适合听。” “那你讲点别的,”侯聪缓缓呼出一口气,“比如你是怎么被收养的。你的亲生父母呢?” 白衣歪过头看着侯聪:“你的亲生父母呢,你给小白衣讲过吗?” 这倒是真没有。 “那我们都讲吧,怎么样?”侯聪认真地提议,似乎干劲十足的样子。 “哦。” 可是他们都沉默了。本就是些伤心事,没对任何人说过的,两个人又一个呆气,一个有心病,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空气在等待中完全凝固。他们从椅神,变为了秋千神。 这时候,元又出现在了院子里,对与秋千上的一幕已经见怪不怪,表示慕容行、独孤正都备马等在了外面,请大公子和白衣姑娘出门。 “去哪儿啊?”白衣问,青松不知道从哪个潜伏的角落冲过来,从两个人手里接走了两个娃娃。 侯聪带着她出远门,轻轻回答,“刘老三出没过的赌场。” 那是大桐最大的一家。有自己的四面围合的院子,上下两层楼,地下还有一层窑洞。侯府里出来的几匹高头大马穿过几乎无人行走的街道。渐渐地听到了人声鼎沸。赌场院门挑着大灯笼,楼上灯火辉煌。早有人过来接着马去照顾。白衣一晃不见了慕容行三个,被侯聪拉着手,进了院子,又下了一个楼梯。一眼望去,足足有数百张桌子齐齐摆出去,荷官们、花魁们、卖茶食的孩子们来回穿梭,赌客们红光满面,豪气万丈。 “玩过吗?”侯聪看看白衣。 “你教我吧。”她主动提出来。 侯聪笑了笑,尽管幅度不大,但那个笑是从眼底往外溢出来的,灯影里格外好看。他的大手暖暖的,继续拉着白衣的小手,来到一张桌子边上坐下。侯聪给她要了甜瓜子,甜茶,看到白衣似乎不太热情,又点了一盘炸肉丸子。 侯聪准备从最简单的教起,让她和自己玩骰子。他们面对面,隔开桌子坐着,侯聪把骰子摆出来让她看,接着拿着摇筒随便摇出来一把,告诉她,谁的点数多,谁就赢钱。 “哦,那我又能赢你了。” 死丫头。 侯聪看她那个样子,胜负心顿起,撸起袖子就开始了,结果,连输20盘。 旁边伺候的荷官都悄悄退了几步,怕他发起火来,殃及池鱼。可是白衣根本就是个呆气的人,一点脸色不会看,指了指不远处,“大公子,那边都有姑娘陪着的,我怎么没有?我们把早秋、晚冬叫来好不好?” 侯聪压着火,“你还有什么想学?都说出来,一起学了算了!” 白衣托着腮想了想,拿手又指向另一边,那里有张桌子上,就差往上面站人了,一堆赌客已经疯了,“那个,最热闹的,我学那个。我能赢他们。” 侯聪低着眼皮,招招手,慕容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穿过人群走过来。 “你陪她玩几局,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忙了。” “是。”慕容行代替侯聪坐下,对白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白衣掘起了嘴巴,侯聪这才消了点气,离开了赌桌,离开了这座楼。 早些时候,和刘老三在这家赌场有层层叠叠的间接接触的尽头人物查到了,是个有成国口音的男人。今天,他定了一个高级客房,点了花魁。侯聪早就安排人,让早秋替代了那个女人。 他穿过院子,穿过夜色,走出院子后门,沿着一条木梯下到地下,重新回到院子,拐了几个弯,遇到了独孤正,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又退下了。 侯聪刚打开房门,就发现有人在自己身后,猛然回头一看,却是白衣。他赶紧把她拉过来,发出信号,让独孤正在外面重新把门锁上。 “这里危险,谁让你来的?慕容行呢?” “被我骗到院子里,打了一顿。” “独孤正和元又也不拦着你?”他感到头疼。 白衣阴森地笑了笑,“他们俩不敢。” 侯聪无奈,只好解释了解释,开这间房的成国客人,很可能就是执行杀害莫昌的敌国细作。他非常难查,今夜就靠早秋了。这间房子,那个细作常用,先查查对方有没有提前放什么东西反侦察。 白衣呆呆地,看侯聪一本正经四下摸索。摸完了床,铺好;摸完了抽屉,整理好。拿出各种瓶瓶罐罐又闻又看,她看得入神,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自己正憨笑着,被侯聪一把拉进了衣柜。 第三十三章 困惑 衣柜里还没来得及搜索,好在东西不多,几床棉毯子叠在那里,横杆上挂了这个季节起夜披着的薄袄片子,还有两个香囊,味道倒是清幽的——这家赌场的客人钱多,东西也不敢糊弄,可是就近闻起来,就让人头晕目眩。 早秋陪着客人进门,两个人说着刚才赌钱的闲话儿,她那娇媚声音响起来了,成国客人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确实是江南的味道。侯聪本来是仅仅拉着白衣的胳膊,随着外面的声音逐渐旖旎,侯聪双手捂住了白衣的耳朵。这个死丫头轻轻挣扎着,仿佛想听似的,试图从他手里滑出去。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他整个发力,将她几乎箍在自己怀里,连小脸儿也摁在胸口,反正憋不死,因为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一条大长腿一横,一弯,从下面把她固定住。 白衣老实了。 外面的事也终于结束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侯聪呼出一口气,把白衣放开,警惕地走出了房间。他感觉刚才的时间太长,似乎过了一辈子了,但是因为有她在,又觉得太短。他正沉默着,不太好意思看她,没想到这个死丫头兴致还挺好,四下查看着。 “你给我过来!也不嫌脏。”他拉着她的后裙角,把她拽回。 “大公子,好奇怪,早秋姑娘也没问他住在哪里啊?一点关于情报工作的事都没做。这可如何是好?” 侯聪的脸煞白,仿佛自己错了,“你都听见了?” 白衣小脸上都是令人发指的嘲讽,“大公子,你不会以为用手捂住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吧,你真傻。” “你要把我气死啊!你才傻!”侯聪终于爆发了,使劲地捏住她双手的腕子,把她面对面拉向自己,恨不得一口把她咬烂。 她惊恐的眼神像小鹿一样,竟然忘了自己的武功更强、可以反抗。 这时候,脸上有点轻伤的慕容行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后又退了出去,想了想,重新进来。 侯聪已经把白衣放开了。 慕容行最近因为要完成“每天说话必须超过100句”的指标,总是抢着干向主子汇报的工作,没想到就遇到这个场面,联想到皇上那个药箱,心里横七竖八。 “说。”侯聪不耐烦,但是一向爱干净的他,脚下现在像生了根,在这个房子里不想走了。 慕容行拱了拱手,“大公子放心吧,刚才见了早秋姑娘,说了几句话,已经吩咐妥当人安全送回去了。她说,种下了。” 侯聪方才有了喜色,看了一眼白衣,“走吧,回家。” 也没说回哪个家。 白衣没问,乖乖跟在后面出去,准备不去惹他。午夜后的街道,离开赌场越远越冷清,月光和春风也格外醉人。他们两个人并排骑马走着,慕容行等又不见了。 “大公子,”白衣终究是忍不住,“什么是种下了?” 侯聪轻轻“哼”了一声,“就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的。” “什么意思嘛?”她竟然有些撒娇的口气。 侯聪心里喜悦了一下,“你不懂。” “你不说,我回去问我哥。” “不行!”侯聪生气了,宇文长空那个家伙还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事呢,可不能把白衣教坏了,“就是,早秋,咬他,咬那个细作。然后,把一种药放在嘴里,咬进去。明白了吗?” 白衣竟然又“嘻嘻嘻嘻”地笑起来,一点也不正经,“你说我傻,你才傻呢。你以为我不懂啊?早五年,我哥就告诉我了。你以为她是咬他吗,那是家里大人骗你的!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也许只有杀了长空才能解气。侯聪又不能争论说自己是懂得的。只好把这一段儿的胜负掠过不提,老师父上身,给白衣解释:“停停停,我不用你教我。我告诉你,那个药,人闻起来没有味道,没有感觉。几天也就散了。但是我们元又的父亲,元将军养的鸽子可就不同了。很快能找出这个人的住处。” 白衣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让侯聪很满意,没想到她举一反三,学会了提问:“那么,我们到了成国,有人给你种这个药,怎么办?” 侯聪把安神醒脑的大手帕子赶紧掏出来闻了闻,憋回去一口老血,“我是那种人吗?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从小受到的好教养全扔了,这种话侯崇是不许孙子学着说的。侯聪担心,哪天会被白衣气到骂娘。 这种情形似乎立即有望实现,因为,她竟然敢“哼”了一声,“等着瞧。” 一只打着呼哨的箭,就在这个时候向侯聪飞来,白衣飞身替他挡住,护住侯聪,冷箭擦着白衣的肩膀呼啸而过。三名刺客忽然出现,举剑迅速杀到。白衣、侯聪立即出手对敌。这三个人的武功极强,但并非白衣的对手,20招之后,纷纷撤离。 按照习惯远远护卫着的慕容行、独孤正、元又等人这时候纷纷出现,翻越高墙屋顶,追杀刺客而去。 侯聪连忙来查看白衣的伤情,他把她衣领拉开,看到肩头擦出了一道半寸的血痕。他二话不说舔了下去。 白衣眨着眼,推又推不开,看着他自己抬起头,像看世界上最怪的的人。他舔舔嘴唇,“没有毒。回家抹药就好了。” “哦。” 他又替她把衣领整理好,然后一把抱起她来。 “大公子,你要怎样?” “你受伤了。” “我是胳膊受伤,又不是腿。” “肩膀!怎么成了胳膊!傻!总之,都影响行动的。” “可是,我们不是有马吗?” 那几匹马现在正一头雾水地在后面跟着。 侯聪板着脸,“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忘了?我要调教你?马上我们就要下江南了,你学会和战友互相照顾、生死与共了吗?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没有认识到这种精神的可贵,还敢跟我顶嘴。你以前跟着你爹你哥哥,在护卫队那都是儿戏,执行的,不是真正军人的任务,懂吗?你不具备我需要的、真正军人的精神,懂吗?现在,我就是培养你这个精神。” “哦,在你眼里,我那么多缺点啊?”白衣又撅起嘴巴。 “可不是吗?你看看你,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刚才在赌场,那个,啊?那个。你怎么能不害羞呢?”侯聪是真诚发问,仿佛这是最大的未解之谜。 白衣也是不懂他:“执行任务呢,心静如水,只想着做事,哪有心情害羞呢!难道你害羞了吗?” “瞎说!我怎么可能害羞!我就不信你不害羞,我下次一定让你害羞一次。” 白衣的笑声,又开始回荡在夜色里。 她又笑了,今天这样的笑,是第二次。 “笑什么?” 白衣收起笑容,恢复了呆气,“大公子,你这个人吧,说什么话都是一本正经,好像很高冷的样子。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发现你说话的内容和你脑子里想的东西,经常完全相反,你才是孩子气呢!幼稚死了!真是搞不懂,你是怎么将那么幼稚的话,用那么严肃的语气表情说出来的啊。” 侯聪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闲着没事,多读点儿兵书,学学写写画画也好啊,琢磨我干嘛?我有什么值得你琢磨的吗?” 你是我的春闺梦里人。但我不告诉你。白衣想。 “有。”她说,“成国细作要刺杀莫昌,可是,到底谁会派刺客,刺杀你?” 第三十四章 调查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你现在乖乖的,别想了,一切交给我。”侯聪说完,听到白衣的呼吸声渐渐平静,居然睡着了。“你真是不怕我啊!”他说。怪她的同时,带着一点得意。 常府大门洞开,宇文家训练有素的下人们早就班班站齐,迎了出来。莫昌和宇文长空也不敢怠慢,站在大门内,表示对侯聪的重视。 但是没想到,他不是来查哨的,他怀里抱着个姑娘,白衣,正睡得香甜。长空一跳老高,冲出大门,过去抢妹妹,侯聪早就算到了他这个动作,轻轻把步伐一滑,让长空扑了个空。 “她受伤了,小心点儿,别弄疼她。” “啊?”这下长空真的不敢动了,在旁边看着,声音都抖了,“哪儿啊?白衣乖,哥哥在,给哥哥看看?哪儿疼?” 白衣揉揉眼睛醒过来,“哥——,肩膀疼而已。没事儿。” “哦,”长空放下一颗心,“箭伤?” “嗯。”侯聪替白衣回答。 “有毒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我舔了。” “我的胸口疼——我,那,回家抹药就行了,来,咱们家去。” 侯聪再次抱着白衣躲开。“宇文长空,你的职责呢?” 侯聪说刚才这些话的整个过程,都透过夜色,透过长空,看着大门内站着的莫昌,一袭白龙袍,带着温和的笑,看不见眼底。 莫昌这时候才开口,“宇文校尉尽职尽责,我感觉府里安全多了。宇文校尉,你还是把白衣姑娘交给小侯将军照顾,你继续保护我吧。” 长空也没有心情再多说什么,他只想知道妹妹怎么会受伤,他带着这份心情和疑问看了一眼侯聪,就那一瞬,他感受得到,侯聪,拿看自己人的眼神回望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解释,但是他明白自己应该退回到门内,先做好自己的事儿。 一堆人七手八脚把白衣接过去,往后花园送去了。侯聪在心里好奇了一下——她的闺房是什么样子。但他首先要顾全的是别的事——宇文兴居然有了几根白发,他直到望着下人们带着白衣的身影都消失了,才向侯聪叹口气,把大公子请到上房喝口茶。 确实是累了,侯聪没有拒绝。他安慰宇文兴,白衣的肩膀无事。第二天最好还是跟着自己继续调查成国细作的事。 “有大公子带着,我这个做父亲的,放心。”宇文兴也只能这么说。 一会儿,慕容行三个打听到踪迹追了过来,跪下请罪,汇报说那三个人极为了得,跟丢了。 “起来吧,在宇文大人这里,不是外人,讨口茶喝,然后歇着去吧。” 宇文兴看慕容行这些人,和自己亲侄子差不多,连忙让人从后厨炖了羊羔肉汤过来,还倒了黄酒,在旁边也不便多问,默默地陪着吃了喝了,问问是否住下。 侯聪顿了顿,“时候不早了,那就麻烦宇文叔叔了。” 当夜,他们住在了长空房里,侯聪下令,不分尊卑,只管休息,横七竖八躺了一床。窗外月色温柔,侯聪想起不远处的后花园里,就住着白衣,一阵欣慰,沉沉睡去。 等白衣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昨儿临睡前,奶妈子给她涂药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痒。她由着下人们伺候着洗漱了,换好衣服,才听说大公子还在前厅,由爹爹陪着,连忙三步两步下了楼,拎着裙子往前院跑。快到前厅了,才缓下步伐,稳稳地走了几步进去,先按照尊卑叙了礼。 宇文兴看到女儿就露出笑容,“给你做的肉包子,没想到大公子也爱吃。吃了一个,非要等你。” 白衣听到肉包子就开心,“羊肉馅儿的还是什么的?” “三鲜的。吃好了,去当差。细嚼慢咽,别急。” 侯聪亲眼看着宇文兴照顾白衣,才能更明白白衣怎么养成这么个又呆气又单纯的样子。但随即有了一阵不该有的愧疚,仿佛让白衣去做替死者,是自己的错似的。从昨夜到现在,宇文兴没有和自己讲过一句这个话题。 从开始到现在,侯聪自己也躲避着。 看着她捏着包子皮儿,先拿筷子弄半天,弄得其丑无比后,再吃掉的傻样子,侯聪认为:也许过几天,要想想那件事了——白衣是不是有机会不死? 只略一晃神,白衣吃完了。又由旁人伺候着洗手漱口,把垫着腿的大手帕子撤下去。她只管望着侯聪:“大公子,咱们去哪儿?” 侯聪也站起来,先向宇文兴解释:“慕容行他们三个已经去了。我先带白衣过去了,莫担心。鸽子在老油街上找到了细作的落脚地。就是人没抓住。” 宇文兴也连忙拱手,“大公子请去忙吧。别累着。” 白衣就这样跟着侯聪出了门,没想到停在那儿等着她的,是顶轿子。 “啊?”她看着他,老大不愿意。 “又闹,”宇文兴在旁边说女儿,“你不是肩上受了伤吗,吹不了风。大公子考虑得周到。听话。” 白衣只能如此接受。宇文兴在春风里,看着女儿被侯聪扶着坐进了轿子,觉得哪儿有些不对,等看到侯聪也钻了进去,不知道不觉老脸一红。 “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下人们面面相觑。 侯聪坐在轿子里对白衣解释,“自从拜你所赐,大桐人认为我有负花魁,我哪里敢露脸呢。” “骗人,你那天还骑马呢!” “那天你也骑马啊。” “你非要和我一样啊。”白衣弄不懂侯聪。 侯聪自己也弄不懂,反正和她一起坐在轿子里,尽管前面凶险万千,他竟然无愁无忧——就是有点上火,有点生气,也是因为白衣。可是白衣不在,就更气。 “对了,我昨天没骂你。你的使命是替莫昌死,不是替我。以后别给我挡刀挡箭。这顿骂先记着。” 她不答言。 老油街名字不好听,竟然幽静秀雅。侯聪进了巷子就拉着白衣下来,因为昨儿下了点儿雨,这里绿树葱茏,青石砖缝里钻出些小小的草芽,颜色淡薄的院落没有了奢华之气,竟然有些江南的秀丽。 侯聪满意地看着白衣的表情,“这儿有天下各地的商贾,派信任的人在高波街上做生意,他们如果有家眷,有外室,就在这里买房子,舒舒服服住着。各地的细作,自然多有伪装成绸缎商、珠宝商的,这一块儿我们早查过一遍,没查到什么,没想到,人还是藏在这里。” 两个人说着话儿,就见前面慕容行迎了上来——到了。 黑漆大门早就推开了,独孤正和元又正在忙碌。过了影壁,院子里随处是些花花草草、小鱼池,虽然说不大,但却是很舒服很幽静。只是院子的一角,黄褐色油纸布盖着几具尸体,露着脚,沾着晨露,看得出来,有四个男的,一个女的。 侯聪把白衣拉住,“别急,别熏着你。” 白衣抽开手,走过去,蹲下细细看,“有土?” 元又搭上了话:“土里挖出来的,有人比我们先找到他们。” 第三十五章 恼意 白衣有些不解:“什么意思啊?” 侯聪微微摇摇头,并不能确认自己懂背后的道理,“我们只能说,指使厨娘、车夫,杀害莫昌的成国细作,不知道为什么,被另一帮人杀了。毛,”他问元又,“早秋来过了吗?” “来过了,认出来其中一个,的确是昨儿晚上的人。” 侯聪反而扬起左边嘴角笑了笑,“有意思了,那人把我们引到这里,可能也把别人引到了这里。要杀人的细作,被别人杀了。” 白衣歪了歪脑袋,“会不会是昨晚的三个刺客?想杀你的那三个人?” 侯聪没说话,他心里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形状,但需要做进一步的确认。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发现白衣不在身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看热闹了。他一着急,先看了看院门外的方向,看到了慕容行忙碌的影子,因此向房间内走去。 果然,白衣就像他抱了九年的那个傀儡娃娃一样,一动不动,站在最尽头的一间房子房梁下面,望着上方,不说话,不眨眼。他轻轻走到她身边,看向她的视线所及之处:红漆房梁的一侧,有一个拇指大小旧红色的徽文,不留心真的看不到——一个凤蝶纹,静静地嵌在那里。 侯聪立即唤人:“毛!过来,把这个拓印一份回去!看看谁认得!” 这一声惊醒了白衣,她惊慌失措地,向着发出声音的人相反的方向,急步退出好远好远,她警惕中泛着绝望寒意的眼光,让侯聪浑身一凛。 “大公子。”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战斗姿势也收起来了,“原来是你。” 白衣没有解释什么,半低着头,绕过侯聪,走出了房间。 那凤蝶纹,是白家的家徽。 这话她能对谁说呢?她已经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她甚至知道侯聪气呼呼地跟在后面,追问她:“你怎么了?” 白衣转身看着侯聪,微微笑道,“没什么呀。” 侯聪心里,比看到刚才白衣失常的样子,更加难过。因为他知道,白衣刚刚撒了一个谎。她有什么事,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事,瞒着自己。 本来没想过亲近不亲近的事,但不知道不觉已经亲近,一下子,两个人生分了起来。侯聪出了堂屋,看着白衣呆呆地,不知道该站在哪里的样子,看着手下心腹地这人忙忙碌碌的样子,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盖上了玻璃罩子,把侯聪罩在了外头。 “你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还是在白衣面前沉不住气,走过去问她。 “哦,那个,屋子里那个墙上,不是有个风筝吗?我想起小时候在江南,家里也做这样的风筝,和你们北方不一样,我们的要大好多。很大很大的风筝……唉,刚才,我睹物思人,就,就,没看到大公子进去……” 侯聪望进她眼底,知道她罪上加罪,又撒了一个谎。可是她这幅琉璃易碎的样子,让他无法再追问,他甚至准备难得糊涂一把,“你喜欢风筝?屋里那个算什么。你等我给你做一个最大最好看的,特别好玩,放上天,谁都没见过。” 白衣笑了笑,虚浮的,有距离的,躲避的笑。 这让侯聪人生第一次的难得糊涂,立即灰飞烟灭。“毛!”他叫了一声,慕容行赶紧过来。 “带这个死丫头回侯府,让她寸步不离。她敢对着主子撒谎,看我忙完怎么收拾她!” 慕容行答应了个“是”字。白衣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转身跟在他后面走了。侯聪听着轿子离开的声音,觉得无比落寞。他弄不懂她,费了那么大力气,调教不出来她;用了那么多心,她居然对自己撒谎。 没有人这样对过自己,他不知道这算谁的错。甚至为自己如此在乎而更加气愤。 等这边杂乱的事情忙完,侯聪回府,晚饭也没有吃,一头钻进了工具房,再也没出来。白衣独自呆在侯聪平日起居的那个院落,看着日落,月升,抱着小侯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青松只管给她送来晚餐。 “那个,他们回来了吗?”白衣吃完了才问。 青松叹口气,认为这样的事情出了,只有自己能解决了,“姑娘啊,三位校尉是回来了,吃了喝了,在客房休息。咱们大公子却一直没吃东西呢!水都没喝一口!” “他怎么了?” 看白衣这个样子,似乎不是不在意。青松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宇文姑娘,我们大公子对你怎么样啊?” 白衣不说话,低头看看“小侯聪”,仿佛问它答案。 青松等不及了,“别的不说,还送您这么个好玩的。您不能不管他啊!他是个有心病的人,还是因为被您打败了才得的!” 白衣这才抬头看着青松,“哦。那你说怎么办?” “哄他。” “啊?” “哄哄大公子。” “什么意思?” 青松感觉白衣刚睡醒。这不要说是大公子,连自己都快气到得心病了。 “我的姑娘啊,就是说好话,讨好他,献媚讨巧撒娇撒痴。这么说吧,学着楼上那些女孩子们,就是早秋晚冬她们。怎么对男人的?你去这样哄哄咱们小侯将军吧,他疯了,晚上都没给老将军老夫人请安!只有您哄他才管用。说不定,大公子听到您的声音,就高兴了,出来吃饭,接着睡觉休息当差,该怎样怎样。不然,我看这次就过不去了。再多再贵的药也不行。” 白衣到底单纯,就这么被青松忽悠住了,青松准备好的另外一对词儿还没来得及说,白衣就抱着小侯聪走向了工具房。 她推了推门,从里面关上了,她趴在门上侧耳听着,只有些锯木头的声音,偶尔还有脚步声。 刚刚得意了没多久的青松,觉得自己被打败了,连忙过去催促,“我的祖宗啊,宇文姑娘,让您来哄大公子,您怎么听上了。您都听了两刻钟了。本来能救活的,这回也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要完了。” 白衣面露难色,但是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公子!” 连青松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心想这丫头真是个妖精,说话居然可以这么媚人的! 可惜,工具房内的情形依旧。连声咳嗽也听不见。 “大公子我错了,”白衣一边尝试哄人,一边看着青松给她做手势,居然心有灵犀,把青松编出来的词儿,领会了一大半:“大公子,您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最英明神武的将军。您是天下最好的军人,您是我心中的月亮,太阳,星星,没了您,什么都做不成。哦不对,什么都做不成呢!您,出来吃饭吧!” 两个人在门外一起等了等。 没用。 青松觉得要放大招了,拉了白衣到客房去,“独孤校尉,您那些情歌艳曲儿,教咱们宇文姑娘一首。” 这正是独孤正的一技之长。不过,他连着两首曲目都被慕容行和元又摇头否定了——太露骨。几个男人选来选去,定了一首。两刻钟后,白衣在青松陪同下,再次回到了工具房外,且“哄人队伍”,又多了三个人:慕容行、独孤正、元又。 白衣连傀儡都交给了青松,准备认真唱歌,她用纤弱的细细的嗓子,开始歌唱:“春来百花开,奴心开未开,郎骑白马来,拥奴在郎怀。我的泪珠儿甩呀你的心眼儿坏,叫声我的郎啊,小乖乖。” 独孤正还点评了一下:“最后一句情绪不够。”被元又捂住了嘴。 五个人屏住呼吸听了听,屋内还是没有声音。白衣急了,撸起袖子大叫一声:“侯聪,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平白无故不理人!你不就是怕输吗?出来,我让着你,给你机会赢一场!” 青松和慕容行他们,倒吸一口凉气,吓到跑都跑不动。门开了,一脸阴郁的侯聪,就像一朵人型乌云,真的出来了。 白衣在心里想,长空哥哥说的,果然没错,对付侯聪,用激将法,屡试不爽。 “比什么,你挑,我不用你让,我一定赢你!” 侯聪捏着白衣的下巴,脸贴脸,眼瞪眼,对她低吼道。 第三十六章 夜色 明明是阳春三月,整个偏院,冷得几乎下起了一场透明的雪。 “杀气,这就是杀气。”独孤正说,又被元又捂住了嘴。 白衣缓缓地掰开侯聪捏着自己脸的手,后退了两步,但是气势上却好像前进了两步似的,她没有了呆气,没有了犹疑,进入战斗状态。“好,小侯将军,除了打架,我还有一样东西天下无敌,你敢挑战吗?” 白衣说的,就是斗草。儿时,她在江南常和兄弟姐们们玩儿,甚至连祖父白深也会加入。赢的那个,总是白衣。白深说,“白衣,因慧而胜。” 她总是善于观察,善于等待,善于分析,善于感受,杀遍全场。白深甚至开玩笑说,“男娃儿,总是要在某方面强过女娃才好。以后,谁能斗草赢了白衣,就是我白家佳婿。” 差不多的话,长空也说过,再被白衣赢得满院子暴走之后,“打架吗,是没人有希望在我妹妹手底下不挨揍,不过,谁能斗草赢了白衣,那就是我妹夫!” “敢。”侯聪说。目光如炬。 青松、慕容行、独孤正、元又四个人,觉得好像火也发不到自己身上,再加上下面的项目是斗草,再怎么着也不会伤到观众,又决定看下去了——反正那两位有心病的人,眼睛里也没看见别人。 “文斗?武斗?”白衣的状态更加起来了。 独孤正戳戳元又,“你说,咱们再远一点儿,是不是,连点评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开放了?” 元又没说话,拉着他和慕容行退了五尺。 侯聪抖擞了精神,甚至挂上了一丝王者之笑,“你会写诗还是会作词?文斗有什么意思?武斗。五局三胜。” 侯聪话音刚落,他和白衣已经同时飞离地面,一深一浅两个影子,在院子里飞驰,抢夺和寻找着最坚强、最韧性的草茎与树叶。观众目不暇接,大呼过瘾。 然后,侯聪与白衣又同时落在了原来站立的地方,面对面,眼对眼,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无辜的小草,伸向对方,接上了火。 两根草茎纠缠在了一起,他们体会对方草茎的韧度,对方用力的方向,琢磨,参透,发力,白衣赢了。 “好!”观众叫好。 选手同时用右手扔掉了刚才的武器。第二局又开始了,依然是,白衣赢。观众不太敢叫好了,毕竟得罪了白衣有限,得罪了大公子,可能生不如死——上次的罚,还没结束呢。 可是第三局,侯聪竟然赢了。白衣一惊。侯聪真心爱死了她这个样子,眼神里有一种疑惑,眉毛如远山愁雾,珊瑚红色的嘴巴微张之后是紧紧抿上,嘴角往下压了压,哭咧咧的,受到欺负的样子。 第四局,侯聪赢了。 第五局,观众们都不敢呼吸了。白衣拿出了自己最结实的草茎,她的手指,能触到侯聪的手指,摩梭着彼此,凉凉的手感,又战斗又粘连。 草茎断了。侯聪赢了最后一句。 青松一跳三尺高,眼泪都快出来了。侯聪正在得意,忽然发现白衣的脸色与其说是不服,不如说是——害羞? 她微低着头,一手依旧拿着断了的草茎,抚在胸口,双颊微红,双目宛若含情。看自己一眼,闪开,又看自己一眼,又闪开。看得侯聪心头一热,跳了起来。他不知道白衣想起了往日的那些不算预言的闲聊:谁能斗草赢了白衣,谁就是佳婿。 白衣竟然捂着脸,扭着身子,抢过青松手里的小侯聪,跑了! 慕容行点评了一句:“到底是女人,琢磨不透。”没人回应他这句话,因为侯聪也跑了,去追白衣了。 侯聪奔回自己住的院子,月光正好,白衣抱着那个傀儡,坐在秋千上发呆。他轻轻过去,一只手握住一根绳子,轻轻摇了摇,“我不生你气了。也不罚你了,既然我赢了,你以后知道服从我就罢了。” 这时候,白衣收回目光,回头看着侯聪——也不是侯聪,应该说是侯聪脸部侧后方一个微妙的位置。她现在脸虽然不红了,还是不敢看这个男人。 “大公子,我知道你为何生气。你觉得我骗你了。你答应我不生气,我告诉你,我瞒了你什么。” “傻,”侯聪轻轻骂她,“你自己想想,我什么时候,真的生过你的气,对你凶过?” “哦。”白衣低了头。 侯聪放开手里的绳子,走到另外一边,白衣默契地让开了一个位置,让他坐下。他想也没想,一手握着自己这边的绳子,一手穿过白衣身后,握住了另一条绳子,脚下也瞪着地,轻轻开始摇晃着秋千,同时注意着白衣的反应。 白衣配合着他的摇动。“那个凤蝶纹,是我们白家的家徽。我祖父,叫白深,先帝在的时候,当年,他是当朝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他管很多事,其中一件事,是负责管理整个成国的细作。” 侯聪的心一沉,他懂了白衣白天的反应,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样逼她。“10年前,白家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白衣点点头,“嗯。我被一个恩人救出来,却又遇到了坏人,然后,就是我爹爹救了我。” 白衣语气清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却没听到侯聪的回应。她忙去看侯聪,竟然看到侯聪的脸上,有两行眼泪。她不知如何是好,暗暗恨自己笨拙呆气,拿袖子给他擦了擦。并未擦掉,她不擅长这些,不知道该不该再擦一次。 侯聪的语气,竟然有些哽咽,脆弱艰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他:“我父亲阵前牺牲那年,我也是8岁。他爱冲锋,亲兵没跟过去,被成国人七八个围住,刺穿了。我母亲头碰棺材殉了情,临死前都没跟我说过话,没嘱咐嘱咐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母亲爱父亲,可是,8岁的我,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哦。”白衣只能说。 侯聪反而笑了,从那股吸走他的悲伤黑洞里,瞬间浮出水面,只因为听到她呆气的声音。 “这样,别难过,咱们俩也算是遭遇过一样的事儿。一起喝点儿酒吧。” 白衣这下又蒙住了,小鹿一样看着他,“啊?我,你别生气,我没喝过。” 侯聪怎么会生气呢?心里居然是一阵喜悦,长空这个混蛋玩意儿,总算是有一件事情没教白衣,留给自己了。他听着白衣开始嗫喏:“我家家徽,是用在祖父手下细作的住处和用品上的,怎么会在那儿呢?那儿虽然是成国细作住的地方,可是,我祖父死了10年了,细作不归他管了。好奇怪。” 白衣倒是想着差事,侯聪早就把心里模糊的形状变得更清晰,一切都想通了。他拉了白衣起来,命令她别再乱想了,带她去厢房后的一个小小仓库里,亲自拿了陈年的酒出来,满意地看着白衣的神情——她喜欢看人做事情,无比专注看着自己倒酒,抿着嘴巴,拖着双腮,无声无息,岁月静好。 侯聪在堂屋大台阶上细心地铺上了棉垫子,虚扶着她坐下。把一杯酒递给她,白衣有些不敢喝,闻了闻,看他一眼,嘴唇靠近杯沿,没敢喝,又看他一眼。 “不怕,喝吧。”他说,哄着她。 白衣一仰脖子,一杯都干了。 侯聪傻了眼,接着笑了起来。听着白衣微微咳嗽,去替她抚着背,“好喝呀!”白衣说,那个呆气的脸上,竟然已经是个醉鬼的表情,一杯上头了,眼睛里流霞飞舞,脸上都是妩媚在流淌。 “大公子,我还要。”白衣说。 侯聪给她又倒好一杯,教她捧杯,教她慢慢喝,去尝酒里的味道。两杯下去,白衣是真的有些醉了,拿小手拍打了两下侯聪的背,“去!把小白衣抱出来,快点儿!” 侯聪听他的,起身回房,她哼哼着,跟在后面,步伐都有些不稳了。侯聪偷偷笑,抱起小白衣,又带她出来,心里到底有些坏,给白衣倒了第三杯。 白衣仰头喝酒,乜着眼睛看他,嘴巴咬住了杯子。 侯聪抱着小白衣,轻轻捋着头发,欣赏她的样子。忽然,她醉鬼一样把杯子吐出来,又拍了一下侯聪:“你真是有心病,你对一个傀儡这样!” 侯聪故意板起脸,“说好的跟我学呢?我怎么教你的?对他好,把你的情绪和灵魂注入给他,你倒好,自己没学会,还笑话起我来了。” 白衣拉住侯聪的袖子开始摇晃,“那你再教我一次吧。” 侯聪对白衣总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耐心,他把傀儡后面的线帮她整理好,教她怎么摆头、挪步,转身。时光不知道不觉流走了。 宇文兴独自在家里小酌,看着儿子也不回来,女儿也不回来。居然久违地挂上了微笑。 “难道,大公子真的对白衣……?” 侯府,侯聪起居的那所偏院里,茶花又开了几朵。大台阶上,白衣有些学会了。小侯聪和小白衣在他们的操控下,可以一起行走,可以一起玩耍,可以对彼此微笑。 忽然,侯聪控制的小白衣,抱住了小侯聪。他满意地看到,白衣的脸又红了,“这是小白衣的想法,我也没办法啊!我说了,傀儡有灵魂,有自己的想法。”侯聪说。 白衣一慌,她控制的小侯聪,吻住了小白衣。 第三十七章 叶喧 侯聪与白衣,几乎是同时,七手八脚拉着手里的线,想要控制两个傀儡娃娃。想控制他们分开还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可是小侯聪和小白衣痴缠在了一起,谁都分不开,最后,连那些线也缠在了一起。 已经越长越繁密的、春日盛极大树叶,像乱了的、却欢快的心,喧哗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下雨。风,不再凉了。 白衣先放了手。侯聪搭讪着,把两个嘴对嘴的傀儡娃娃收过来,“我弄好了还给你。” “谢谢大公子。我走了。家去。” 侯聪高声叫青松传轿子,自己也随着她往院外走,是白衣先停住脚,“大公子,你是不用送我的。” 侯聪脚步没停下,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事?小侯聪亲小白衣,你懂吗?” 白衣嘟着嘴,“我又不是傻子。” “你说不傻,就不傻吗?”他故意要逗她。 白衣的嘴巴撅得更厉害了,“别的不说,您也不看看我有个什么样的哥哥呀?早说了嘛,早五年我就什么都懂了,他懂了我就懂了,你要我说给你听吗?总不会在这件事上,你也想赢我。比如那天早秋在这里要伺候你,她也亲了你的,不是吗?” 侯聪只好回身,一手拉过她近自己面前来,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白衣的小脸上只露出了双眼,看着他,无可奈何。 这时候青松走过来,忍住呵欠,轻轻说了一句:“放手吧,姑娘该回去歇着了。” 侯聪一时之间,似乎听不懂“放手”是什么意思。白衣想提醒他,刚开口,就把他的一片皮肤含了进去,只好又不动了。青松叹口气,觉得主子犯心病的方式如今也是层出不穷,亲自上来,把两个人拆开,自己拉着白衣的袖子送出侯府了。白衣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侯将军在月色下,抱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傀儡,抱着自己和他的幻影,一直站着,没动窝。 白衣上到轿子里,轿夫抬了起来。不曾想,也不知道怎么了,白衣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侯聪又跟了过来,没有解释什么,就在她身边沉默着。轿子走动了。白衣觉得嗓子紧,再不说话,可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把脑袋放在他胸口摩挲,把他的袖子拿起来,拢住脸闻个不停。 白衣也晃了晃脑袋,晃掉那些想法,侧脸看侯聪,“大公子,我哥在殿下那里呢?你不会是,要去找我爹爹吧?” 侯聪现在才算回过神来,他“哦”了一声,“不是,我有事和你商量。你不是奇怪凤蝶纹为何出现在今日白天那个地方吗?” “嗯。”白衣的身子松了些,终于说到当差的事儿了。 侯聪似乎也松了些,“之前,为了找出要害莫昌的细作,我的毛们,在那条街来来回回查了不少遍,为何没查到呢?下午的时候,他们又四处问了问,那几个死尸,果然是这几天才搬进去的。” “啊?” 又到了上课的时候了,侯聪对教育白衣这件事,现在感觉信手拈来,“细作嘛,常换地方住,倒是对的。尤其是他们决定让厨娘和车夫动手之后,更要搬家了。那个房子,显然是你祖父的底下人经营过的地儿,可惜这10年也荒废了,所以,你告诉我,谁带他们去住的呢?” 白衣恍然大悟,“我祖父原来的底下人?所以,也是他们杀了那五个人?成国细作杀成国细作?为何呢?再说,也是他们要刺杀你吗?我祖父过世后,他的底下人一直在大桐?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怎么知道这些事呢?” 侯聪拍了拍白衣的手,“别想了,想多了,一会儿该睡不好了。其实,我在工具房里头给你做风筝,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看起来复杂,只是过程复杂。目标并不复杂,这一切,都和莫昌有关,不是吗?” 侯聪这结论如此英明神武,白衣却未来得及欣赏,她喝了酒,的确困了,倒在侯聪的肩头,在深夜前往画屏巷的晃晃悠悠的小轿子上,睡着了。侯聪拿手护着她从自己肩头往下滑的脸,听着她的呼吸,想出了一个计划。 白衣又一次日上三竿的时候醒来,奶妈子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侯聪一早上派青松、连同小侯聪一起送来的,叮嘱她自己有些事要安排,让她在家歇着,不必出门,等到观花楼摆流水宴、看夜明珠的时候,自然来接她。 白衣读了信,慢悠悠起身,老妈子笑着催她:“姑娘啊,可不敢再慢了,这一大早上找你的人,多了去了,可不能让人等着!” 老妈子告诉白衣,缓过神来的何副总管,亲自到府上道谢了。宇文兴怕失礼,连忙找人连长空也叫了回来。白衣听说哥哥回来了,心里也欢喜,料定他在常府毕竟忙碌劳累,回家哪怕歇一个时辰也是好的。白衣洗漱了,顾不得用早餐,下了阁楼,出了花园,过了二门,到了正院,父亲和哥哥正陪着那位大太监。 地上摆了几担的礼。 何副总管一看见白衣,笑意从眼纹儿里溢出来,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玩笑叫了一声“小恩公”,抬手就作揖。宇文兴替女儿说着“当不起当不起”,看着白衣规规矩矩地进来,福了福,呆呆立在那里,想着该不该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白衣也在心里叹了气:这几天有种错觉,自从跟着侯聪当兵,受他那些奇怪的调教,仿佛是和大公子也好,青松也好,慕容行他们也好,融洽相处了,可毕竟是错觉,一见到外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好,恢复了呆气。 何副总管比谁都会说话:“怎么当不起呢?我能起床之后啊,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给皇上请安,这第二个地方,就是府上了!哎呀,白衣啊,真乖。我见惯了宫里那些假装灵透的孩子,这一见到你们宇文家的小姐啊,真是神清气爽。宇文将军,家教好啊,风水也好啊。公子姑娘,都争气,又孝顺,又出息,又善良。有福气啊!” 宇文兴这时候心里酸痛,除了苦笑,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内相莫夸,白衣倒罢了,长空这小子,您等于也是看着长大的,多淘气啊!” “来来来,坐坐坐,”何副总管倒让了起来,满眼亲近热乎地看着白衣贴着长空坐下,叹口气,把常年浸淫在心机场上的虚伪也收起来不少,“咱们大桐不是都说,淘气才是皮实嘛。只愿你们家啊,福寿绵长,以后长空娶妻生子,白衣嫁个好人家,都得到福报。哎呀,我呀,也出不了什么大力气,我已经派个孩子,告诉了小侯将军,这观花楼流水宴的钱,我来出。” “内相如此厚待,老侯将军和小侯将军自然是感恩的。”宇文兴陪着笑。 “这个,下江南以后的事儿嘛,”何副总管收住笑容,“走一步看一步,大家都想想法子,总有办法的。” 话,是很明白了。宇文兴看着何副总管。 这位大太监,本身不知道“替死者”的事儿,他是被洛维威胁的时候,才明白有这个安排的,从这些日子的状况,到刚才这一瞬宇文兴的反应,让何副总管彻底确定了。他不是坏人,他知恩图报。他知道宇文长空的勇敢,是为了妹妹,可是宇文白衣那场拼命,却是单纯的——人家小丫头不图什么,对自己也没有义务,危机时刻,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的老命,如果真能拉宇文家一把,这手不伸出去,就不算人。 宇文兴没说什么,拱了拱手。何副总管向长空和白衣笑笑,就此告辞。 白衣还不太明白这些长辈们话里隐藏的意思。她跟着父亲、哥哥出门送客。就看到慕容行过来,给宇文兴行礼后,凑在长空耳边,顾不得进门就说了起来。长空听着听着,眼神看向了白衣。 第三十八章 解语 慕容行离开了宇文府,把一切侯聪交代的事情,安排明确。像少年时光一样,他永远相信大公子的计划能实现。可是压在自己心里的秘密,到底应该吐露给谁? 他这样想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抬头向街边的酒楼望去,深灰色眼睛里映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分辨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名妓早秋。 慕容行和独孤正、元又、长空几个不同,并不热衷于在姑娘堆里寻欢。因为侯聪交代的一些事,才和早秋、晚冬她们有些交接,每次他都是目不斜视,话也不多说一句,因此,竟然没有一下子认出早秋来。 就因为多看了两眼,她的五官才第一次清晰起来,软软的,诱人的,像一朵快要融化的蜡,雕成的花。 此刻,她在酒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往街上看去。看到了慕容行,她的眼神变了变,从空洞,到燃起了一星的光。慕容行看得懂,这种眼神是无奈与求助。也许,这正是他自己,想投向世界的那种眼神,所以他懂了,并且丝毫都没有犹豫,向早秋点点头,快步转过街口,到这家酒楼的正门,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早秋与几个面生的姑娘,正陪着几个权贵喝酒。这些人慕容行都认得,左不过是东风巷、画屏巷的那些子弟,有些人家里父祖的官职比慕容家高些,有些低些,一连声地叫着“少见”,招呼慕容行进去喝酒。慕容行脸上冷冷的,接过靠自己最近的小田侯爷手里的杯盏,一仰而尽。看了看早秋,又看了看主位上请客的人是谁。 “齐公子,实在过意不去,小侯将军有句急话,得问问早秋姑娘才行。” 齐将军家那位老三肠肥脑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哈哈大笑,“什么话,都辛苦你跑到这里来了。” 但他也只有这一句废话,整桌的人是没有一个敢得罪侯聪的。14、5岁上,他们全得到了封赏和职位,真的到阵前杀敌立功的,就人家一个。齐老三只是胖,人又不坏不傻,大声命令早秋跟着慕容行离开,“小心伺候”。 慕容行依旧是没想什么,接住了早秋一个感激的目光,等她收拾好了走出来,在前面为她开路,远离了那个房间,虚扶着她走下楼梯,走出酒楼,这下子,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早秋看他愣在那里,笑了笑,竟然有些怯懦地问:“回去喝杯酒水吗?” 慕容行知道她要叫自己去止君楼,待要答应,想不出理由;待要拒绝,也想不出理由。早秋仿佛默认他答应了,抬腿就走,慕容行只得跟上,闻着她衣裳漂浮在春风里,正散发出浓烈的香,头也不回,只顾说着:“我是什么都行的,就是忍不了那位小田侯爷,一定要鞭子抽绳子捆的,还要烧香。要不是你来,明早我回去,得歇好几天。” 这么私密的话,她都对慕容行说了。也不觉得怎样。人就是这点奇怪,见过几面,不一定有话说。不说话,不一定没注意到彼此。 “早留了意的,我对慕容公子。”早秋回头委婉一笑,不像平时妖娆流荡、挥霍美丽的媚态,倒仿佛有些害羞似的。这句话,也正好应了慕容行想着的心思。慕容行浅浅一笑。 他很少笑,仿佛一直很阴郁,早秋是第一次见他的笑容,心里一阵哀伤。 慕容行到底周到体贴,叫了轿子,护送她回去。止君楼的人看到是慕容校尉带回来的,不敢多问,两边儿十几个姑娘夹到迎着、笑着,让他们进了早秋的闺房,上茶上水上点心上手巾,又呼啦啦都退了出去。 近日的事,慕容行知道早秋两次“出局”,一次本来该伺候侯聪,一次是伺候那个成国细作。事毕之后,是他安排人送早秋回去,早秋当时呆在轿子里,身上还带着成国细作的味道、力度,听到夜色里他冷静的声音在外面叮嘱:“妥妥当当的,送到房间内,保证姑娘安全。” 隔着轿子,她听着这一切,只觉得安心。竟不自觉地,幼稚地,将脸贴向轿子,只为离说这句话的男人,近一寸,就立即被抬走了。 慕容行没有动茶水,只是低头坐着。他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甚至连细节也不免了解一些。早秋倒是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就晓得要在刀尖上舔血。 “你有心事。”早秋说,轻轻地,试探地,拉起他一只手,拿自己双手捧着,想暖暖他。 慕容行一直沉默。早秋也不急,因为就这样呆着吧,多好。说完了,反而要走。 他终于抬起了头,“你知道有种粉色的药?有种蓝色的药吗?都是粉末的。” 自己也很吃惊,这种绝密居然会对她说。 早秋有些吃惊,又有些欣慰,多少,还带着点挑逗的样子,拿食指尖儿,在他腕子上轻轻地滑,“慕容校尉真是干净,连这个也不懂呢?” 他又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被夸。 早秋放下他的手,懒懒地起身,进了卧室,窸窸窣窣一阵子,走了出来,拿着一个小药柜,打开来看,正是一种粉色的药粉。“这是我们楼上用的,叫情根种,说白了,你们如果用到,那材料比我们强多了。拿一点点,掺在饭菜里,给客人吃上,他自然越看你越欢喜你。就会再来。” 早秋又起身,先把那个小药柜收了,然后回来,笑着继续说下去:“至于蓝色的嘛,是我们自己吃的。叫连根拔。不至于讨厌谁吧,但是之前就算是再欢喜,总也能清醒起来,想想该怎么办?” 慕容行有些不解:“你没有蓝色的粉?” “我不需要吃啊。”早秋得意地笑笑。 慕容行也笑笑,“你也不需要给客人吃粉色的。” 早秋大笑起来,眼角居然笑出了泪花,“各花入各眼。也不是谁都喜欢我。怎么,慕容公子不需要吃,就觉得欢喜吗?” 他恢复了冷淡,没说话。 她笑着,等着。 慕容行又提出了疑问,“那么,给女人吃粉色的粉,给男人吃蓝色的,会如何?” 早秋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着头,“我猜,前半程喂女人,后半程喂男人吧。”她看到慕容行点点头默认,“你们有大事要忙,这倒是合理的。前半程让女人对男人情根深种,男人怎么好拒绝的嘛。后半程让男人断然绝情,那女人就会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吧。让她死也行。到哪儿也跑不了。” 慕容行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有些放下心,因为毕竟不是害侯聪性命的,又有些愧疚,因为自己连这个都没推理出来。接着,是无限涌来的无奈寂寞,让他窒息不已。除了莫昌,其他人都在皇帝的算计之内。即便白衣、侯聪如此忠诚,皇帝还是不放心,一定要加码才好。 正想着,早秋问他,“你留下吗?” 慕容行笑了笑,“等我从江南回来吧。” 他起身把凉了半截的茶喝了,留下银子,走出了止君楼。他知道身后的佳人在窗口望自己望了很远。早秋,确实是一朵解语花。他确认了,但他没空想她。 他现在,开始担心起侯聪的计划来。 第三十九章 流瓦 宇文兴处理完公务,听说白衣等着自己吃晚饭,动作都快了起来,浴了手,换了衣服,去画堂找女儿——晚饭摆在那里了,自家后花园,也开了满园的花。白衣抿着嘴儿笑,在楼下等着爹爹,还仿佛才8岁。她拉着宇文兴的袖子上了楼,虽然笨手笨脚地,但是亲自给养父夹了菜,摆了汤,略具“有模有样”的雏形。 “我的女儿,长大了。”宇文兴接了白衣敬的酒,心里悲喜交加,忍着泪。 白衣看着爹爹的表情,心里也是倏然一箭。这些日子父女两个少相处,忽然从侯聪的笼罩下回来,对宇文兴爱护自己的那份情,忽然沉淀淀地感受到了。仿佛这10年,自己也是没心没肺没良心一般,从全家人的横死里没回过神来,没去面对过养父,竟然都理所当然地受着了。白衣不想自己有什么异常,惹爹爹更难过,她微微笑了笑,提出了自己考虑了半天的想法:“爹爹,如果我去拜访何副总管,会有什么不便吗?” 宇文兴愣了愣,知道这个丫头出去几天,跟着侯聪学坏了,主意大得很。她一定有什么小心思小计划,可是,现在满是一幅没打算与自己细说的架势。问这个问题,也只是因为对人来客往、朝廷风俗不熟悉,怕闹出意外的麻烦而已。 宇文兴沉吟了一下,“你救了他,他来送礼,你去回拜,倒也是常事。何况,我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老侯将军与何副总管面上还好,从这层上说,更是无妨。” “知道了。”白衣点点头,仿佛心里那个决心更大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宇文兴劝自己。 白衣在春日的黄昏,由着父亲为自己打点了一些精致回礼,做了一乘小轿,出画屏巷往南,去拜访何大太监。这位皇帝跟前儿的红人还在家里休养生息,听说白衣来了,“哎哟”了一声,“这就来讨债了。”整理利索后,吩咐心腹徒弟,将恩人请进来。 前厅,小太监们把礼物收了就退了下去,只剩了白衣与何副总管两个人。 “白衣啊,”何副总管一幅长辈的做派,又亲切又有耐心,“说吧,凡是你提出的要求,一个两个,我都替你办。” 白衣又努力笑了笑,回忆着哥哥都是怎么在场面上混的,打了个腹稿,“何内相,您也知道我有些呆气,要是哪句话说错了,您只管当没听见,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和我父亲、我哥哥没关系。就算是心疼我们宇文家了。” 何副总管笑容满面,“真是讨人喜欢,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命。这个好,我记着。你的话,错了也不错。” 白衣又低着头理了理思绪,重新抬起头来,“9年前那会儿,我知道小侯将军护过我一回。因为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 何副总管虽然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来提这茬儿,但笑容并未消失,甚至还有些好奇:她是想怎样? 白衣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副总管,没有丝毫的回避:“我哥哥后来给我解释过,这个预言到底为什么能起风波。一百多年前,这天下本来是陈家的,国号叫平。所以无论是理国的君上,还是成国的君上,对于水龙先生相关的事,都有所顾忌。” 白衣曾在闺房望着春风,琢磨了半天:祖父白深死了,白深底下的人还在活动。 “水龙先生死了,水龙先生的弟子,没有死绝。水龙先生生前所学所著,也应该没有绝迹。如果有,您一定知道。我想看看。” 何副总管倒吸一口凉气,他都不怕白衣看出来自己的心境。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此刻会来这一出。最可怕的是,这件事,白衣问对了人:本朝太祖起兵,从陈家天子的国库里抢来了水龙先生的遗物。历代天子自然都要从先帝那里知道这件事,然后历代天子的心腹太监,自然就成了保管人。——万一皇帝出了事,大太监要负责把这件事情,及时传达给新君。 “有是有,”何副总管为了报恩,豁出去了,他实在想听听白衣想做什么,“就在宫里头锁着呢。 “是什么呢?”白衣问。 “丫头,你想做什么呢?”何副总管问。 白衣的脑袋也不歪了,正正经经地坐着,开始沉默。 何副总管没有自己的孩子,侄子不是在跟前长大的,偶尔觉得,还没有小徒弟亲。宫里的宫女儿他不熟,除了当差,尽量少打交道。白衣,竟然是这么多年,他唯一打起精神来相处的第一个少女。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或者侄女就好了。 他想着,心里也就软和了下来。 “是薄薄的一本琴谱。曲子叫做《水龙吟》。” 琴,白衣是弹不好的,几个指法练来练去,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下来。可是琴谱还看得懂,背得下。她也知道何副总管已经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掏出了真心,等于交了底,她弄了弄衣带,又不会撒谎,只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给吐出来了。 “小侯将军,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何副总管,轻轻地“啊”了一声,也就闭了嘴。 人和人的缘分确实奇怪,他一个太监,怎么就在这样一个春日的黄昏,和一个少女聊心事呢? 白衣的脸红了一下,双颊粉透透的,格外可人,“全理国都觉得他是大英雄,又是名门望族之后。可他也不是三头六臂。这些日子,我跟着他学军营里的规矩,觉得他要管的事儿太多了。南下的事儿,太危险,所有人都在动心眼子。我第一次听他和皇上汇报计划,觉得他像神仙一样。如今不是了。他总会遇到危险,遇到难题的。可是,我太笨,我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琢磨了半天,想起了这件事儿。” 白衣顿了顿,方才的犹豫已经没有了,露出了她在战场上的坚定神色,“事关理国成国的一切,眼前的,具体的,是莫昌殿下;久远的,宏大的,就是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和水龙先生留下的一切。我准备打这个上面起头,了解起来,学起来,哪怕我再笨。我——” 白衣没有说下去。因为后面的话,何副总管已经明白了。 眼前这位少女杀手,只要捏住了事关国运的任何一点儿消息,将不再只是棋子。任何时候,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将有机会帮心上人翻盘。 “真好啊”,何副总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样说,“明白了。我帮你。”他唤来最信任、最伶俐的小太监,让他带白衣换了一身宫女儿的衣服。又派了马车,将白衣送走,通过朱红色的高大宫门,静悄悄地踩着宫里传晚膳的点儿,经过一座座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的宫殿高高的檐角儿,到了桂香殿后头的皇帝私人小库房。 这里,有一队禁军守着,但是能进出自由、送东西、取东西的,只有何副总管和他底下的人。小太监说“拿点儿东西”,就在禁军校尉眼皮子底下拿把大钥匙开了门,与白衣进去。夜幕低垂,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只把白衣当成何副总管自己私宅伺候的丫头。 库房看着小,进去后意外地大。这里怕火,小太监点燃一个玻璃罩子的小巧手灯,走在白衣身后头,静悄悄地,确实是训练有素。一进门就看到向上向下两个楼梯,都是青铜的,上面,下面,是几十排几乎有两人高的大架子,箱笼罐子齐齐摆在上面,标记着鹅黄签子。 小太监示意白衣往下边走,两个人来到最深处的角落,底排架子上,孤零零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头盒子,打开来,有两粒樟脑丸而已,薄薄的一个小册子,正是《水龙吟》的琴谱。 白衣拿手在空中,挑抹捻揉,试着去记下来。小太监自去忙自己的事儿——总要真的收拾出什么东西带出去、让禁军看到才好。 白衣记好了,小太监亲自接过去,重新弄好,捧着的东西,分给白衣一半,带着她往外走。“姑娘,”他的声音温和妥帖,“一会儿咱们出去,您就跟着我,我是何副总管的徒弟,没人问,也没人拦。我带您在宫里头,能走的地方走一圈儿。咱们也不用说话,等出去之后,您有什么不懂的,您问我。您是去成国办大事的,去了成国,总要进宫的。这成国理国啊,两个国家的皇宫,据说是一模一样的。您把这里走一遭,去了那里,有备无患,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用,是吧?” 白衣看着他,点点头。她听了他的话,看他锁门,与那队禁军告别,又带着自己大大方方在皇宫里转了一圈。 回去的马车上,白衣问他为何如此。 “嗨,奴才是师父调教的人,姑娘救了师父,就是奴才的恩人。这么丁点子事算什么呢?最好呀,是您吉人天相,平平安安,什么都用不上。奴才等您从南回来,给您倒茶上点心,那才高兴呢!” 小太监笑着,似乎没当回事。 白衣心里头一酸。 这世上,总有这些想不到的、可贵的,善意与柔情。是她以前没想过的。 要赴死了,居然这一切都扑面而来。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任由晚风拂面,大桐城里亮起万家灯火,街上都是忙忙碌碌回家的人。离皇宫越远,行人越多。两边儿楼上,新瓦旧瓦,层层堆叠,月光流了下来,掺杂进红尘万丈里。 活着,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