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逃的小婢女 眀,成化九年,腊月末。 卯时的天色还未全亮,蜿蜒的山野小路曲折绵延,两旁的绿松上凝着白露。 几辆装着大桶的牛车缓缓行驶而过,车轱辘声悠悠晃晃。 “人中黄,木屐香,金汁两桶,小心提防.....”夜香娘嗓音洪亮,高唱的挑粪歌回荡在山谷。 在夜香娘视线的死角,牛车底部摽着一个金簪之年的少女。 她没有本属于这个年纪的水嫩,脸色蜡黄,皮肤干的起皮,嘴唇冻的发紫,但五官却极为精致,隐约可见及笄后的倾国之姿。 她闺名花沅,乃尚书府正房嫡女,排行第八。 三年前她的姑姑即将出嫁,祖母带着她们去寺庙祈福,夜里遭遇了匪寇洗劫。 她当时淘气,正爬上树偷鸟蛋。 就见好多人凶神恶煞的冲进来,他们的手里都攥着大刀。 夜色昏暗,在茂密树冠的遮挡下,歹人未曾发现她。 后来官兵来了,她才下去。 她当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祖母和姑姑。 而她则被直接送到了家庵,后来她饥饿难耐,在采野菜时,遇到拍花子的人,被强行掳走,卖入余姚知县的府里为婢。 她无心争做一等大丫鬟,所谓的副小姐,是以她从不打扮自己,就怕引人注意。 恰巧府医需要药童,她依着自身灵敏的嗅觉和记忆力,很快就识得了药材,成为边知县府里的小医女。 府医不忙的时候,她就在针线房里做针线丫鬟,兢兢业业的从未有一日懈怠。 她日日攒着微末的月银,本想着攒够银钱就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回家,但边府根本不放她的卖身契。 知县独孙边疍贪花好色,见着五官越发出色的花沅,就如同苍蝇见了肉,连未及笄的小女孩,都不欲放过。 花沅几次避开伸来的魔爪,但她心里没有自信在日后,也能次次都避开。 她缺衣少粮皮肤蜡黄,奈何五官过分精致,这期间她还被知县夫人嫌恶上。 就在三日前,知县夫人说她是勾人的小狐狸精,就命人将她推入湖中。 寒冬腊月的水,冷得刺骨。 幸好她会水,这才装着溺水的模样,给众人取乐。 待知县夫人嘲笑得过瘾离开,她才敢自行爬上了岸边。 她打着寒颤蜷缩在硬木榻上,烧得昏天黑地,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幸好她识得粗浅的医术,自行熬了药吃。 她明白,倘若传出知县夫人心狠手辣的名声,自己必死无疑。 那日夜里,她做了很奇怪的梦,不仅是噩梦,还有些荒唐。 梦境中景象不多,甚至是断断续续的,里面有很多与她素昧平生的人,也有自己至亲们的丑陋嘴脸。 黄粱一梦,就是十载,令人唏嘘。 直到最后,她被至亲们榨干所有的价值,成为弃子,她才明白这些从开始时就是一个局。 她从世家嫡系的贵女,辗转沦为低贱的伶人,姻缘被夺,一生未嫁。 意外毁了容颜,瞎了一只眼,摔断了胳膊。 她一生苦学的才艺尽废。 受尽世人白眼、唾弃,责打,经历了旁人所不能想象的艰难。 一颗心千疮百孔,却也是千锤百炼,她相信自己从不比别人差。 娑婆梦境,可怕却真实。 恍惚间,竟不知自己是真的活了一世,亦或仅是黄粱一梦。 倘若,这一切皆为真,那么她万万不能重走噩梦中自己的老路。 经过她再三试探,噩梦竟处处为真。 她察觉不妥心中惶恐,认为这是神佛示警,必须想办法尽快脱身,改变命运。 眼看着知县独孙边疍对自己越发惦记,她便趁着年底采买新人的时机,在昨夜偷走自己的卖身契。 得手后,她为了不引起注意,依旧穿着丫鬟统一款式的棉袄子,拿出早就藏在床底下的细软,准备连夜跑路。 深宅大院重重的高门,步步为营,多方算计,哪里是能容易全身而退的? 这时倒夜香的牛车,停在了内院的茅房前。 这牛车她见过,知道每日天不亮就要到边府,之后去城中挨家挨户的倒夜香。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夜香要送去灵岩寺后山粪池腐熟的日子。 看着牛车上一桶桶装得满满的金汁,花沅跟自己一通心理作战之后,她不犹豫的从裙裾上扯下一块布,迅速将布绑在自己的鼻前。 然后卷起袖子,趁着没人,在牛车底部绊了几条绳子,将自己挂在了牛车板的底部。 她从缝隙中,偷瞄着几个用毛巾包鼻的夜香娘,将痰盂倒进屎塔,上盖密封,用担挑搬着,倒上倒屎车。 经这么一番折腾,屎尿的恶臭味更是沸腾起来,任凭花沅用布捂住了口鼻,可这刺鼻的骚气,愣是往鼻孔里钻。 她眯了眯眸子,强忍着胃中的翻腾,猫在车板底部。 夜香娘提起沾满粪的桶子转身,不经意间,把那刚好甩出的淡黄色粪液,不偏不倚地飞溅在她的袖口。 在湿漉漉地粪汤渗入衣袖的瞬间,花沅死死地咬牙忍耐着。 她在边府里住了将近三年,深刻了解什么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边知县简直就是酷吏,那些犯稍微错的下人,就要扒掉裤子打板子,受刑法。 这三年里她日日如履薄冰,连安寝时都不敢睡踏实了,处处小心翼翼。 她日日盼着父亲来寻自己,救她出苦海,可等了整整三年,也未盼来半点消息。 眼下,她已顾虑不了那么多。 什么脏不脏的,命最重要,离开满是污秽的边府,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待倒完最后一户人家的夜香,天色也亮堂了不少。 一路过了无数道关卡,顺利出了城门。 也幸亏是赶在冬日,人们都喜欢猫冬,犯懒贪睡,不然她真不会在未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顺利出城。 从粪车车底回首,望向逐渐远去的城门,花沅的心骤然轻快些许。 虽一路顺利,可她依旧心惊肉跳,不敢挪动半分,不知不觉中她的手脚早已麻得没有知觉,身上也染满屎臭味儿。 不过只要离开边府这极为肮脏的地方,这些通通都不重要。 “待将这些夜香送到灵岩寺,咱们今日的活计就完成了。” “还是寺院的方丈厚道,腊月提前将大粪腐熟,待来年开春直接就能用在寺田里肥庄家地了,咱们拿了银钱,还能过个松快年。” 花沅趁着上面两位夜香娘谈话时,轻轻的动了动四肢,将手脚从套子里面同时移出来。 “砰……”一声轻响。 花沅落地后顾不得背上的疼痛,用力快速一滚,藏匿到了一旁的枯草丛里面。 山野间一片荒芜,冷风嗖嗖地直往衣领里钻,花沅疼得难受,死死捂着口鼻,哼都不敢哼一声。 待稳定了呼吸,疼得双眸已是溺满泪水,不时还打几个冷颤。 晨雾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若有若无,枝桠上凝结着的冰晶,眼之所见尽是银装素裹,美得令人晃神。 脑子清明后,花沅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沿着一条青砖铺就的蜿蜒小路下山去,她要回京。 她本来是要与边家人阐述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但是在初入时,与她一起卖身为婢的小姐妹,在说明家世来历后。 边家人明明都答应要送回家,可在翌日她的小姐妹就意外死了。 她偷偷看过,小姐妹的脖子上有掐痕。 就算她那时年幼,想不通透,但也觉得危险,便一直蛰伏着,默默观察这一切。 后来她明白了,对于某些门阀世家名声尤为重要,他们根本不缺子嗣,尤其是女子。 为了名声,那是真的会秘密处死,从而掩盖真相。 “这个死丫头,能让本少爷瞧上,是她多大的造化,还敢跑!”不远处传来边疍谩骂的声音。 边疍被她逃脱几次,实在按捺不住了,今早摸黑爬到了药房,想要将花沅就地正法。 却发现那床塌上不仅没有美人横卧,还藏着一个大枕头,且被窝里早就冷透了。 他立刻就警觉起来,果然整个边府都找不到花沅。 待招来捕快们断案,才发现这一大早众人还都在睡觉,唯有粪车出过边府。 这般边疍在衙役们的簇拥下,牵着追踪犬就沿着粪车的痕迹,一路上了山。 边疍为人纨绔,对于女色更是有野兽般的执着,加上其生父早逝,被边知县这个祖父宠得是无法无天,时常强抢民女,弄出人命,再粉饰太平。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殒命在这对祖孙手上的冤魂,不知多少,花沅可不想自己也成为其中之一...... 侧耳听去,那些人在她从粪车落地的那块儿,已经停下了。 边知县虽贪婪无能,四十多岁才中了三甲进士,可那追踪犬却是实打实的本事,帮着破了不少案子,立下诸多好名声。 花沅听过犬将军的威名,心中颇为忌惮。 她迅速藏入荒草丛中。 枯草上结着满满的冰晶,如刀子一般划在脸上,刮得生疼生疼的。 那双枯黄的小手,紧紧抓着身侧的干草,单薄的身子也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她发髻上的木簪早已歪斜,枯黄的青丝凌乱散开,衣衫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折损她双眸里半分的璀璨。 哪怕狼狈不堪,气质却极为清澈,透着清丽。 冰霜上映着花沅单薄的瘦影,摇摇晃晃。 (2)拉个垫背再死 晨曦载曜,万物咸覩...... “呼哧,呼哧!”追踪犬吐着舌头,直喘大气。 它在屎香的干扰下,一会朝着通往后山的羊肠小路瞧,一会朝旁侧的草丛嗅嗅,看似十分犹豫。 边疍蹲下身,瞧着干草丛中被压断的冰晶,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道“这边追!” “小贱人不识抬举,待咱们少爷逮到后,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人们的议论声溢出浓浓地恶意,听的人头皮发麻。 在追踪犬的引路下,边疍的脚步几乎没有停留,迅速向着花沅藏匿之处靠近。 眼看着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花沅心跳得又急又快,似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哒哒哒!”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花沅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一息间,花沅眸色中布满了坚决。 边疍依仗边知县的权势,欺男霸女,祸害一方。 既然她跑不出去,那就拉着边疍一起死,替县里除去一害,如此也算造福一方了。 于是,花沅不再隐藏身形,拼命往后山跑去,她曾经听过灵岩寺断崖的传说。 既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她也没什么怕的了,往前跑的速度也越发狠绝。 边疍自然注意到了那道身影。 他犹如盯到了猎物,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着。 瞧着花沅累得气喘吁吁,却还竭力往前跑。 在匆忙间,竟逃窜到了后山的断崖。 “啧啧!简直是自投罗网!”边疍嗤笑一声。 此处有凶猛的鹰隼出没,是以几乎没有人来,荒草有半人那么高,四周全是草,根本没有路径。 他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睨着花沅,打量着她纤弱的身形,目露贪欲,道“翠翠,跟我回去吧,做我的女人,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 寒冬腊月的天气,花沅跑得浑身冒汗,见边疍步步紧逼,她目光死死的盯住他,露出一抹凄寥的笑意,道“休想!” 边疍在衙役的搀扶中,缓缓下了高头大马。 他本以为走投无路的花沅会屈服,却不料听到她再次的拒绝,连素日里的虚与委蛇都懒得再装了。 如此,边疍也原形毕露,面露狰狞,道“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丫鬟,本少爷瞧上你,是你的运数。 哼!懂点医术就清高起来?在本少爷眼里,其实翠翠和那些端茶倒水的婢子,没甚区别。 真以为你多了不起?” 花沅就算是被羞辱,脸上的神色也并未有一丝变化。 她早就习惯了。 在她被人牙子卖入边府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花府贵女,而是卑贱的奴才,如牛犬一般被主子驱使的下人。 五官精致的自己,将成为权贵手上可轻贱的一件玩意儿,仅存的一条活路就是赎身离开,可上天连这点希望都不留给自己。 难道她就注定要卑微的活着,永远将自己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这辈子她与人为善,从未害过一人,连只鸡鸭都曾未伤过,上天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她受够了,就让这一些都终止吧! 花沅离得断崖最近,崖边长满了枯草,就算几步外的边疍也瞧不清楚。 她佯装畏惧,瑟瑟发抖的蹲在地上,用余光瞄着渐渐走近的边疍。 边疍目露贪欲,一步步向她走来。 花沅见他近在咫尺时,她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呛鼻的味道。 “呕呕!”边疍原本满是嚣张的脸色骤变,被她身上浓郁的屎臭味,熏得干呕。 就在边疍弯下腰之时,花沅豁然起身,侧过去,用她全部的力气撞向他。 方才,边疍单纯的以为,花沅上山是因为草丛间极易隐蔽,又被追得慌不择路才会跑到后山的断崖,却没想到,他是被花沅刻意引来的。 边疍恍然大悟,却晚了。 他一时猝不及防,被花沅用猛劲撞到,豁然失去了平衡,往断崖下面倒去。 他随手一拽,将花沅也拉了下去。 “少爷!” “少爷!少爷!”衙役们叫得歇斯底里。 众人见县尊的独孙,在他们的眼前落入万丈断崖,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善恶到头终有报,天不报你,我来报!” 花沅黄鹂般的声音,透着决绝,回荡在山峦间。 同时,她仰头望去,见曾经与边疍一起为非作歹的衙役们,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她心中无比痛快。 依着知县对边疍的宠爱,定会迁怒这些狗腿子,待时定会被追责,也算对他们多年来为虎作伥的惩罚。 她整个身子瞬间失重,眼前的景色飞速倒退,耳边满满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 可她的心底,却是异常清明。 花沅睁开眸子,似是贪婪般望着蔚蓝的苍穹。 父亲,您为何不来寻我? 您可还记得曾有个嫡女,名为花沅...... 越到崖下雾气便越大,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砰!” 在数十丈的下面,探出一块长三尺左右的石台,上面长着一棵四人环抱的枯树,因边疍被推,所以他先落地,被卡在树杈上吓得昏死过去。 花沅本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不成想雾气掩盖中,刚坠下便有探出的一个石台。 她顾不上边疍,奋力摽着枯树的枝桠,小手紧紧扣着树皮,渗出了血。 “咔嚓!” 摇摇欲坠间,树皮被扣掉,脚上踩的枝桠,也断掉了。 “咚!”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枯叶堆积的很厚,极为松软,她倒是没有摔伤。 放眼向周围望去。 石台并不大,可以说是极为狭小,能容纳一人已是极限。 且又被隐藏于雾气之中,在枯树的遮掩下,更是与峭壁融为一体。 虽她侥幸未死,但望着身下瞧不到底的悬崖,花沅心有余悸,往树根处挪了挪,手不小心掏进大树洞。 手指微动,她摸到了一个硬物,垂眸瞧去。 枯枝腐叶下有一簇“黑蘑菇”,十二只同生在一枝根上,造型很是奇特,虽上面裹着一层厚尘,却难掩黑者如泽漆之华。 这是..... 《本草纲目》写道:芝乃腐朽余气所生,正如人生瘤赘,而古今皆以为瑞草,又云服食可仙,诚为迂谬。 花沅好歹也做过三年的医女,边知县虽然官职不高,但可是地方一霸,府里的好东西自然不少。 这其中就包括稀有的药材,眼前的黑灵芝可比边府内最好的灵芝,品质更为尚佳,造型也更优美。 反正她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黑灵芝,自古就是物以稀为贵。 太好了,她正愁回京的盘缠不够,若是将这黑芝卖掉,她就有银钱了。 不过人心叵测,事实难料,她若是拿着这么个举世的宝物,怕是如同稚儿抱金砖招摇过市,招人惦记,凭白招惹祸事。 但如此际遇,可遇不可求,她先采下来再说。 花沅先将挂在枝桠上的小包裹给勾了下来,用里面的小匕首挖出黑灵芝,一起放在包裹里。 为防患于未然,她特意将痕迹清除干净,再用枯叶掩埋。 此处距离谷底起码有上百丈,比起下山崖,上山崖要相对简单。 她将包裹套在身上,把一块石头踹在怀里,爬到树上。 紧接着,她纤细的小胳膊掏出石头,对着边疍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砰砰!” “砸死你个色中恶鬼!” 花沅将边疍砸得没有呼吸了,才停下颤抖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还是很紧张的。 同她一批卖进边府的小姐妹,除了自己藏得好以外,就没有还全须全尾活下来的,稍微有点姿色的姑娘,就被边疍给糟蹋了。 由于边疍尚未成亲,为了门风,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有了身孕就要赐碗红花,她亲眼看着几个通房,因落胎血崩而亡的。 至于边知县那些姨娘们争宠的手段,更是惨不忍睹。 她宁做寒门妻,也不为富人妾,更不愿日后她的子女,连一声“母亲”都不能叫自己,只能唤姨娘,从此一生卑微的偏居一偶,被当家大娘子可劲的蹉跎。 “你一生祸害无数少女贞洁,霸占百姓良田,害得无数家伶俜,今日我是替姐妹们报仇! 你死有余辜,若有来世做个好人吧!” 说着,花沅就将边疍的衣袍褪去。 先用匕首在裙裾边割出等距的小口,再依次撕扯成布条,然后把一端绑在石头上,寻找长在峭壁上面的树,用巧劲抛过去。 运气不错,试了三四次就成功了。 花沅身姿灵敏,借力绳索,踩着峭壁往上攀爬。 寻找一棵棵她可以能够到的树,然后趴在树上,继续往上抛。 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却十分艰辛。 待爬到崖顶,她的手早就是血肉模糊。 十指连心,火辣辣的疼。 她悄然绕开县衙里的人,跑到了灵岩寺后山的梨花坳。 本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但梨花坳是温泉的源头,一年四季万亩的梨花林已是争相绽放。 素日里达官贵人俱是来此踏青,只不过年前太忙,是以梨花坳才空无一人。 花沅在边府是个躲主子的,并未来过此处,但她听说过,庙里为了方便贵人,在梨花坳的一面修了路径。 是那种能跑马车的路,如此推论就能下山。 可数万亩的梨花林,根本望不到尽头,她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出口。 (3)风华绝世的他 “疍儿怎么就掉悬崖下面去了,给本官从头说。”远处传来边知县怒吼的声音。 边振明与夫人,听说边疍一大早就带着“犬将军”出去追小婢女,赶紧又率领大批的人马一起来帮忙,生怕孙子一冲动有个闪失。 不成想,在半路就遇上慌慌张张来报信的衙役。 边疍是他的独孙,边府的独苗啊,绝对不容丝毫的闪失! 花沅被边知县怒吼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向着声音的反方向逃窜。 “咚——咚——” 耳边突然传来寺中敲钟的声音,那带着几丝沉闷的的钟声猛然在耳边炸响,吓得花沅打了个颤,脸色微变。 不知跑了多远,似乎眼前的梨花树越来越密,雾气也越来越浓,能见的距离仅有丈远,地势明显比方才高出很多。 山流水,鸟语花香燕舞莺歌。 春山如笑,沅茝澧兰,绮树斑驳,光影寥落。 再往前走出现一座竹楼,大概要走个十几个台阶才能上去,竹楼的门是轻掩着的,一推就开。 靠窗的竹椅上,坐着一位男子,年约二十岁。 他赤着上身,背部有数道纵横肩胛骨的伤,虽然鲜血已经凝固结痂,但还是非常触目惊心,看起来像是猛禽留下的利爪伤。 他身姿修长挺拔,轮廓冷峻,肌肤泛着病态的冷白色泽,鼻梁弧度极美,一双狭长的眼眸染着阴郁的暗芒,泛白的薄唇轻轻抿着。 他此刻正侧脸瞧着她,眼眸深邃,眸底有一种云山雾罩高深莫测之感,让人看不清,也望不到底。 花沅从没见过如此美男,用世上所有的言语,也难描绘出他一成的俊朗。 长得也忒俊了。 俊得人神共愤也就罢了,为何还长得这么眼熟?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呢? 对了,这不是在她梦里跨马游街的状元爷! 未来前程似锦的阁臣大人? 后来权倾天下的一品大将军,太傅,首辅? 听说他文武双全,领兵打仗时比猛虎饿狼还凶狠,令敌人闻风丧胆,丢盔弃甲的那种跑。 另有传说他患有隐疾,一生不近女色。 且听说在他给祖父冲喜时,那待嫁的新娘子与别人私奔了…… 天啊,也不知道谁家的新娘子这么傻缺,错过如此金龟婿后,是否夜夜啼哭? 花沅心思百转,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但并不影响她的兴奋。 冷静,淡定,不能露怯。 记得他叫冀漾,人称玄黓公子。 她梦中的前世,受尽花府给的委屈、折辱。 可对于门阀世家,她哪怕再恨也报复无门,但后来花府因为冀漾的关系,大厦将倾。 她亲眼见到了坏人得了恶报,怎是一般的大快人心? 那时她就很崇拜他呢,只不过因为自己身份卑贱,唯有混在人群里面,悄悄地趴在窗棂上,偷偷的仰望他一眼...... 不过他如今还只是个不受族中待见的无名之辈。 这么俊朗的男人,为何就不受人待见呢? 还从伯府里传出他的生母难产,一尸两命,人死后收敛入棺,在棺材里产下了他,偏偏那日还是五月初五,毒月毒日,似乎还是什么毒时。 他自幼就有各种不雅的绰号,什么棺材子,破落户,扫把星,倒霉鬼,都是一堆堆的。 面庞、身材都由她鉴定过了,绝对是风华绝代,外加人家还是未来的状元郎呢! 可见是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难道世上就只有她慧眼识珠? 冀漾的警惕性极强,稍稍一有人靠近便被他察觉,不过听脚步声仅仅是一人,且脚步虚浮,定然不会武功。 要知道梨花坳被他布下阵法,等闲之辈根本无法入内。 他有些好奇,便由着那人进来,并未阻拦。 见来人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屎臭的小丫头,他眉心微皱,有些诧异。 她是如何在阵法中,畅通无阻的闯进禁地 貌似这人不懂阵法,他了然失去兴趣。 “姑娘,不请自入,请回吧!” 冀漾薄唇轻启,声音冰冰冷冷,粗略的扫了一眼,心中有数,之后连个正眼都没再给她。 若是寻常小姑娘怕是早就吓得两股战战了,虽花沅也怕,但乃奈何她窃喜的心更胜一筹,何况她还后有追兵呢! 综上所述,她根本退无可退。 “若有缘,不请自入;若无缘,求也无用。”花沅脑里异常的清明,杏眸睁得圆啾啾的注视着他,写满了赤诚。 若是放在九年前,冀漾对于不识时务之人,只会一刀毙命。 身为帝王的一等暗卫,他杀人如麻,不只是在沙场上,就算在燕京,也依旧视人命如草芥。 可如今他已重新认祖归宗,是清源伯的嫡长孙,不再是先皇的暗卫。 在禁地住的九年里,他虽未将武艺放下,但日日与方丈师兄学习制艺,讨论那四书五经,戾气已然消逝大半。 就算是给师兄的面子,他也不想在佛门禁地出手。 于是,冀漾一个冷眸扫了过去。 花沅被那凉凉的眸色,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不禁双眸滴溜溜乱转起来。 不怕,不怕,他已经没像开始时言之凿凿的回绝了,也就是说默许她入内了。 她挪着寸长的小碎步,蹑手蹑脚的凑上前。 虽然花沅壮着胆子上前,但却忍不住舌头打结,道“公公公公.....子,小女出身清清清清贵,是好人家的姑娘。 宜宜宜宜家家家宜室,兰心蕙质,是顶顶顶顶顶好的姑娘,奈何人心险恶。 外加长得太招人稀罕了,被府中恶主瞧上,这才不告而别。” 冀漾给了她个眼神,淡淡地瞅着泫然欲泣的她,但当称呼他为“公公”时,他就将头侧了回去。 一个将逃奴身份说得如此清丽脱俗,那也是...... 随着她越凑越近,屎臭味也越发的浓郁,他暗暗地摒住呼吸。 这小丫头身上的屎臭味儿,也过分浓郁了吧! 着实令人侧目。 如今纨绔的口味,都变得这么重了? 冀漾冷冽的气息在一瞬间漫开,透出一股惊人的危险。 花沅见他不看自己,心里一慌,就在她心中万分忐忑的时候,他又凝眉瞧着自己。 不会是被她的“真心实意”打动了吧? 一定是因为她的遭遇太悲惨,那些坏人的所作所为,令他产生了厌恶! 她真是太厉害了,未来的阁臣大人,都能被自己几句话说服。 欧耶,她还要再接再厉! “俊哥哥,小女子闺名花沅,是花府八姑娘,并非是边府里面的小医女。 我家世居于南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河间府沈阳中屯卫军籍。 如今住在燕京,昌盛街,门口有两棵大树,很粗的那种。 我祖父叫做花信,字彦实,正统七年进士,三年前已是兵部尚书,加兼大理寺卿。 父亲名为花克俭,字敏德,亦以才学名,工真草篆隶,藉父功荫补胄监。 我在花府中排行第八,乳名小冰糖。 六岁开始换牙,长牙的时候沅儿很乖的,都没敢舔过,如今都换好了,很齐的呢!” 花沅说着还咧开小嘴儿,露出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给冀漾看。 她特意强调自己是小医女,而并非小婢女。 嘿嘿,他身上的伤,她方才看得可是清清楚楚的。 那接下来她是不是有了为他医治的机会? 冀漾静静地瞧着手舞足蹈的小丫头。 他只想告诉她一句,自己什么都不想听! 方才,还唤他“公公”,这会儿就“哥哥”,还自作主张的加了一个“俊”字。 真想一脚给她踹出去,但垂眸瞧着她那双血淋淋的小手。 多年来他毫无波动的心,竟隐约生出一丝不忍。 他平静的心境,也因为她的呱噪,乱了起来,犹如静谧的湖水,被砸下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并不喜欢自己这种感觉。 于是,冀漾冷冽的眸子危险地眯起,嘴角噙起一抹嗜血的冷笑,对着她再次冷眼扫了过去。 “哗啦啦!”竹楼后面传来流水的声音。 花沅已经“摸清”他的想法,遂含情脉脉的回瞧他,道“沅儿刚刚是藏在夜香车里逃出来的,是以身上也沾染了夜香,哥哥,你不要嫌弃,我这就去洗干净。” 不待话音落下,花沅就忙不迭地穿过竹楼的后门,往水声处的温泉奔去了。 冀漾神色一怔。 什么意思,不仅不怕,居然还粘上来? 难道他杀神的戾气,真的被净化利落了? 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幼时是否真的被选入皇家暗卫营了。 他真的学会了一身本事? 没错,他的确做过皇家暗卫,先皇驾崩命众人殉葬,他诈死后,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还救了十天干的同伴,从而收为己用。 之后的九个春秋里,他一直以游学为借口远离伯府,独居在梨花坳禁地。 真是时间太过久远。 久到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冀漾心绪不宁,未能及时阻拦那个“逃窜”掉的小东西。 当他穿好衣袍,大步走到温泉门前的时候,就发现竹门被关上了。 还特意的落栓了! 他目力极佳,从竹门的缝隙中望了过去。 单薄的背部与那暗黄的脸色不同,青紫一片,依着他的眼力一看就是外力所致,摔的,或者磕的..... 冀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步伐凌乱的匆忙退了回去,不再多看一眼。 (4)施恩自是求报 花沅顺着水声,用出毕生最为迅猛的速度,健步如飞的奔了进去,还不忘将竹门落栓。 直到浸泡在氤氲的温泉里,她才算舒了一口气。 她倒不是怀疑冀漾偷窥,人家那张美如冠玉的俊颜,是那么的好看。 一看就不是那种鸡鸣狗盗之徒。 其实吧,就是看了,她感觉自己这身小排骨和男子也没啥区别,吃亏的反而是人家。 唉,她吃糠咽菜近三载,要是能长得好,就怪了! 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真怕他临时又反悔了,将自己给提溜出去...... 呵,想她走?没那么容易,她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 她攥紧了小拳头,努力给自己鼓劲儿。 前世梦中的自己是那样悲惨,既然上苍预警,又给她如此际遇,她若不提早抱上金大腿,都对不起苍天后土! “汪汪汪!”一阵犬吠声扰乱了竹楼的平静。 冀漾刚刚吩咐完暗卫去查花沅的来历,就见灵岩寺方丈玄和就领着衙门的人来了。 其中身穿青绿色七品鸂鶒官袍的男人,手中牵着一只追踪犬,他头发头戴乌纱帽,露出的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岁上下。 冀漾第一反应就是逮那小丫头的人来了。 心中闪过一道莫名的情绪,速度很快,快到自己也未能参悟。 嗯,他不是一个喜欢被打扰的人,他的人正在查花沅的来历,若是让这些人将小丫头带走,他不是白查了? 如此一来,冀漾对着追踪犬凉凉的扫了一眼。 犬类五感远远比人的更敏锐。 “汪~”它弱弱的嚎了一声,再也不见气势恢宏,与方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有着天壤之别。 追踪犬感觉到这个男人很危险! 登时,追踪犬立刻掉头,撒开狗蹄子就跑。 它跑的速度极快,几乎是逃命一般。 四个狗蹄子恰似无影腿,都不见落地,舌头耷拉在嘴角,不顾一切奔得没影了。 与此同时,边知县的手还未来及松开牵狗绳儿。 “啊!”边知县惊慌失措的惨叫一声。 他被骤然一拉,摔了个狗啃泥。 官袍沾满了黄土,连着花白的胡须也尽数染灰,好不狼狈。 “该死的臭狗,来人啊,给本官追。”边知县怒目而视,也不叫犬将军了。 他被衙役扶了起来,他愤愤的甩开他们。 衙役们露出怯色。 他们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的? “追不上就使弓箭射,用石头砸,炖了这个畜牲!” 边振明做了近十年的知县,早就成了这片的土皇帝,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他恼羞成怒。 这一幕被冀漾尽收眼底。 他对边知县的印象就更差了,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的就偏向了花沅。 冀漾拿出别在腰间的玉佩,在边知县的眼前晃了一圈,道“恕不远送!” 让对方“滚”的意味很明显。 边知县没看清玉佩上写的什么,只看到“知府“二字。 一般的知府都为从四品官阶,比他这种七品芝麻官,厉害多了,惹不起。 他看冀漾气势磅礴,估摸着此人来历不凡,悻悻的拱了拱手,利落的带着人马离开了。 最后,边知县又瞪了方丈玄和一眼,道“不早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玄和笑了笑,也不反驳。 反正他一个方外之人也拦不住,又何必多此一举? 对于某些人,有些事,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玄和对着冀漾别有深意的笑了笑,道“做人啊,要学会珍惜!” 话落,玄和就迈着步子慢悠悠地离开了。 边知县进入禁地时有玄和引路,出去时可没人引路。 一行人在阵法中迷了路,不说追踪犬未能追到,他走到腿抽筋都未能走出去,累得都掉了半条命。 对于五十多岁的文人,他几乎是用爬的在往前走。 最后被来梨花坳送斋饭的大和尚遇见,这才将人给引了出去。 边知县气不顺了,自然来找灵岩寺的麻烦。 灵岩寺的僧人们为了表示歉意,将边疍从崖下给捞了上来。 边疍在石头猛烈的撞击下,假死过去,虽然奄奄一息,但却被玄和妙手回春给救了回来。 边知县这才“大度”的没有计较,带着独孙回府。 另一头。 花沅洗漱时,将身上穿的也给洗了,才发现没有干衣裳换。 这时她听到外面的犬吠声。 犬将军威名远播,花沅心中惶恐。 她迅速穿上湿漉漉的衣裳,还把木案上的长剑拿下来出鞘,费力的握在手里。 大不了同归于尽,且对方还是官身,她一条贱命值了! 冀漾回屋就瞧见这一幕。 单薄的小丫头穿着湿衣,紧紧的贴在身上,显得越发孱弱,手中还举着他的玄铁剑。 玄铁剑比一般的刀剑份量要重得多,她拿得明明很吃力,却依旧执着的握着。 因为泡水的原因,她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一滴滴的浸染在玄铁剑上,黑与红形成了鲜明对比,好似给它镶嵌上一颗颗珠圆玉润的南红,煞是好看。 “谢谢,恩公!”花沅粉软的唇,轻轻半咬。 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眸,既委屈无辜,又不安地望着他。 三年里,就是嫡亲的父亲都不来找自己,她日日小心谨慎,学着保护自己,无论多困难,都没有任何人帮过自己。 她以为,冀漾会把她交出去的。 “为何救我?”你方才不是嫌弃我嘛?如此,送上门的机会为何不要? 边知县不是和清源伯府沾亲嘛? 她记得边府二女边亚煵就是他父亲的宠妾,还儿女双全的那种。 若是将她交出去,不是正好缓和了冀漾与伯府的关系? 不过花沅的后半句未有勇气说出口。 她不敢问,害怕得到残忍的答复。 冀漾忽视了这个问题,深邃的眸子映着小小的她。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玄铁剑拿回来,淡淡道“柜子里有干衣服。 不要给我添麻烦,否则……” 花沅一听“否则”,顿时红了眼圈,耷拉着秀眉,委屈巴巴的看向他。 似乎冀漾再说一个重字,当即她就会流出眼泪来。 冀漾张了张嘴,后面的威胁原本都到了唇边,却还是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只有弱者才会流泪,所以他厌恶泪水。 分明同样是软弱,可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就是说不出冷酷的话。 他对自己的这一行为,很是疑惑。 灵岩寺乃千年古寺,各类藏书有万万卷,九年的时间他几乎都读遍了,这里面其中就包括医书。 他记性极好,只要用心看,便会过目不忘。 他确定在万万卷藏书里没有一本记录他这种情况。 看来他还是读书太少了…… 他决定闲暇之余再弄些书籍看看。 “阿嚏!”花沅吸溜了一下鼻涕,打断了冀漾得心绪。 哪怕此处紧邻温泉,温度四季如春,她穿着湿衣也会冷,还是先找衣裳再说。 她自顾自的从库房找了件冀漾多年前的小衣裳,虽然对她来说还是肥大很多,但卷上裤腿,袖口,她穿上也很精神的。 他对自己可真好啊,也许她真的能粘上他。 她定要努力在冀漾功成名就前,提早抱上金大腿…… 不,这叫相识于微时,相知于心,相守于贫贱,若是日后能执手到终老…… 咳咳,这般两人微时,日相聚竹楼,更显得她慧眼识珠不是? 她一定要趁着冀漾卑贱而未显达之时,同其交好,最好是生死之交,过命的交情那种。 花沅一咬牙,心里就有了决定。 于是,为了创造和谐的机会,她兴冲冲的跑到冀漾跟前。 转了一圈,道“哥哥看沅儿穿的新衣好看吗?” “别叫我哥哥。”冀漾强调了一句。 他瞅了一眼在小丫头身上明显宽松,晃动的衣裳,嘴角微抽。 这也好意思问好看?同套上大麻袋有区别嘛? 还有他不喜别人亲近,这是暗卫的本能,他习惯了。 花沅无视他的冷漠,眸子笑成弯弯地月牙,连一丝弧度都未变,道“是的,哥哥,沅儿晓得了。” “我不是你哥哥!”冀漾用冷冷的语气,再次强调。 “好的,哥哥!”花沅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冀漾英眉微挑,嘴角噙起一抹冷笑,道“将卖身契拿来!” 闻言,花沅脸色一变。 她轻轻地咬着唇,怯怯的昂着小脑望着他。 只见他盘膝坐在那儿,面色淡静,看不出喜怒。 “我……我没有卖身契……”花沅矢口否认。 冀漾冷冽的眸子,危险的眯起,道“刚才的感激,都是骗我的?” “自然是真心实意,比珍珠还真。不过古语有云,施恩莫望报,望报莫施恩。” 这会儿花沅还在笑,只不过笑得不自然了,小手攥着衣袍,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变得短促。 她可没打算将好不容易窃取来的卖身契,再放到别人手上。 “施恩自是求报。”冀漾黑着脸又瞧了过来,道“知道上个愚弄我的人,如何了?” 花沅睁着的杏眸骨碌碌一转,艰难的扯出一个笑脸,道“哥哥乃是正人君子,行事自然光明磊落,坦荡……” 不待她阿谀谄媚的话音落下,冀漾淡淡道“梨花坳的梨花四季绽放,需要许多肥料。” “哥…哥不要吓偶……”花沅听懂了暗示,舌头越发不利落。 (5)拿走她的身契 花沅还是很惜命的,不想当花肥。 内心一通翻江倒海的挣扎后,两股战战地递上自己的卖身契。 冀漾嘴角微不可见的勾起,在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注视下,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将竹纸打开。 三年的时间,低廉的竹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 立出舍书。 成化六年,花家八女花沅,年九岁,生于七月十六日酉时末。 因年岁不能丰熟,口食难肚情愿卖身,为婢。 卖身之后,任凭主家教训,倘若夜晚山水不测,各从天命。 如有亲戚哄骗逃拦走失,要亲族寻还归主家。 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 并批当付身价银拾两正。 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冀漾粗略的扫了眼卖身契,无波的神色,微微拧起了眉头。 花姓似乎很眼熟…… 他有些后悔方才根本没听小丫头的自我介绍了。 脑中似乎有一股埋藏已久的记忆,即将要破土而出,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按照规定卖身契一定要写被卖身者的父或母,可这张发黄的竹纸明显避开了。 如此便是来历不明,可能是逃荒那种自卖自身的。 但眼前这小丫头,口齿清晰,见识不俗,连他都不怕,且听她说家中还是官身,明显并非自卖自身。 那便有可能是拐卖的,可后面却注明生辰姓名,以及家族排行。 关键是这种漏洞百出的卖身契,还被边振明收下,这位可是对府中采买,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的主儿。 边振明身为余姚知县,且做了近十载,这种内含隐私的契约,不可能看不出。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花沅不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是被族中的某人卖掉,且与边府有某些隐藏的关系。 如今腊月翻过年花沅才不过十二岁,三年前不过九岁稚儿,就被人如此算计。 哼,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人在利益熏心之下,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不然他在五岁生辰那日,也不会几经周折进入皇家暗卫营。 从骨骼、体力、记忆力、耐力......优中选优,近万人中才选出一位。 先皇的“十天干”可谓是真正的万里挑一。 可就算他学得一身本领,成为十天干中的玄黓,帮先帝那么卖命做事,也逃脱不了殉葬。 不过他事先有所察觉,加上他对先帝一直暗暗的设下防备心,这才有机会提前窃得解药。 诈死后,他从地宫的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还带走了他十天干的同伴,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昭阳。 十天干中的暗卫们,甲、丙、戊、庚、壬为阳干,乙、丁、己、辛、癸为阴干。 先皇安排阳干为朝堂上的文臣武将,而阴干则是负责民间的漕运,马场,生意等。 他救了其余九大暗卫,九天干便认他为主。 有了人才无论想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先皇选人的眼力极毒,只不过当年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我救了你,这张纸理应归我。”冀漾心思百转,面上不显。 他故意在花沅的眼皮底下,将卖身契慢悠悠的折了起来。 “哥哥,这是让小女子以身相许?” 花沅可是做了三年下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弱。 怎么会看不出冀漾这冷冰冰的语气下,眸底藏着的戏谑? 冀漾瞅着小丫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叫一个望眼欲穿,难得起了逗弄的心思,道“敢问姑娘芳名?” 花沅眨着水汪汪的眸子,瞅着他。 她不介意再介绍一遍自己,估计阁臣大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她可不能直接点出来,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她甜甜道“小女子姓花,单名一个沅,院茝澧兰的沅,比喻高洁的人品或高尚的事物,出自《九歌·湘夫人》。 哥哥也可以唤我乳名小冰糖,我祖母、父亲都是这么唤我的。” 怎么样,小女子才华横溢不? 有没有钦佩到五体投地?世间出口成章的女子,可不多呦! 冀漾的眸光一直目不斜视,而花沅则是时不时地偷瞄他两眼。 当他停下目光,她偷看还没来得及收回眸光时,冀漾便转眸瞧了过来,被他抓了个正着。 “名字还算凑合,不过八字差些,酉时是属鸡的时辰,头生之人,父母在。酉时中生之人,克父亲,酉时末时之人,克母亲.....” 花沅的母亲诞下她的那日,大出血而亡。 被触及伤心事,她豁然站起身来,神色僵硬。 几乎瞬间,她深吸一口气,脸色骤然再变。 花沅红着眼眶的堆起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谄媚模样,道“哥哥读得书可真多,不过您的书,一定是写错了的。 据沅儿所知,酉时出生之人,天资聪颖,智慧过人,能力非同凡响,各个方面的天赋皆极强。 且命里得到各路吉星的庇佑,福气深厚。 自幼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成家后更是一帆风顺。 荣华富贵不缺,福寿双全,能旺全家的福泽......” 冀漾眸若是点漆,如一汪无底的静湖,似是能洞悉一切。 花沅心里一突,没来由地恐慌起来,紧张的攥紧了小拳头,咬了咬唇。 她卖身契还在人家手里捏着了! 她忍,必须忍,静待时机,再次偷出卖身契。 冀漾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明明即将暴起的小脸,却愣是硬生生的拧出了甜甜地笑意,可在他看来却有些滑稽。 有意思的小东西。 罢了,就当添了只宠物吧! “漾哥,不好了......”竹楼外,传来焦急呐喊声。 “竹楼上有空屋,你住那里。” 冀漾临出去前,对着她嘱咐了一句。 大步走出,他略带喜悦的眸色一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无波,问道“何事?” 十天干中的屠维,奉命去取灵药,结果发现连根都被人给刨走了。 急得他是火急火燎的。 他忿忿,道“我方才去取墨玉灵芝,发现被人给挖了!” “可知是谁?”冀漾眉目冷凝,这几日就是墨玉灵芝成熟之日。 他昨夜独自去取药,与鹰隼搏斗了起来,就在即将得手时,忽然寒毒发作,不仅没能取得灵药,还被鹰隼抓伤。 崖间的石台不过三尺长宽,根本无法容纳第二人,他没有帮手,战得艰难。 不过鹰隼也被他斩杀,今日遣屠维去取墨玉灵芝,本是手到擒来,却被他人截胡,他如何能忍得了? 屠维深知墨玉灵芝对主子的重要性,眼看着冀漾毒发的次数越发频繁,解毒迫在眉睫,偏被别人捷足先登,给他气的恨不得将那小贼给活剁了。 “根据玄和方丈所言,边知县的独孙从石台处被救了上来,最有可能就是边家的人,顺手牵羊。” “召集人手,一起去边府。” 不仅冀漾需要墨玉灵芝,他的十天干也需要。 当年殉人的毒酒里混合了多种秘毒,解药未能解去全部的毒性。 他们用了将近九年,才收集齐数百味珍稀药材。 如今就只差一味即将长成的墨玉灵芝。 他们守护了整整九个春秋,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夺走。 屠维早就想拿刀剁了边振明,但他强迫自己耐着性子。 “咱们去要,他们会给嘛?墨玉灵芝可是不世出的宝物,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任谁见了能不起贪心?” “边振明动了咱们的东西,自然要让他十倍偿还,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冀漾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如今未因动怒而杀生,就已经是做出最大的让步。 屠维连连点头,道“今夜不仅要取回墨玉灵芝,还要将他们边府的财物,全部洗劫干净。” 竹楼内。 花沅知晓他忙,作为有一个会看眼色的人,她乖乖的上了竹楼。 二楼比一楼小了一圈,两个房间邻舍,中间有一个约三丈长宽的方厅。 南面的卧房里,摆设的东西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上垫着棉褥,叠着一床棉被,旁边还有一对柜子。 显然这是冀漾的寝室,她摸了摸厚实的被褥,自觉退出。 “嘎吱!”她推开隔壁的卧房,灰尘簌簌落下,一看就是很久无人居住的了。 “阿嚏!”花沅被呛得直打喷嚏,赶紧推开窗棂,让阳光和新鲜的风进来。 两间房陈设是一样的,但这间没有被褥。 她瘪瘪嘴,扒在窗子上吸收新鲜空气。 正好见到冀漾与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在说什么。 离得太远,她听不清具体的言语,不过看动作是要出去。 “哥哥,记得给沅儿捎套被褥回来,要厚些的,银钱从我卖身银里面扣。 沅儿浑身上下都是伤,睡光板硬床会加重伤势的。 哥哥,记得务必要买厚实的被褥来噢!” 冀漾耳力极好,听后脚步一顿,侧过脸瞅着她。 见他不搭理自己,花沅撅着嘴,低声道“哥哥,都拿走沅儿的卖身契了,就是我的主子啦! 咱们是自己人,哥哥要对沅儿好些。 倘若沅儿患病了,不是还要劳烦哥哥亲自照顾?” 冀漾似乎觉得这张旧纸有些烫手,甚至有种想把卖身契直接砸她脸上的冲动。 哪家的规矩要求主子去照顾奴才的? 主奴颠倒,丢去乱葬岗喂野狗! 不过,他转念一想,英眉微挑。 呵,激将法! 他大袖一甩,连头也未回,就大步离开,连走路都带着风。 倒是屠维对着扒在窗边的小丫头,看了又看。 她身上穿的衣裳,不是主子刚来竹楼时的那身嘛? 小胳膊儿、小腿儿的,跟他们这些大男人就是不一样。 直到冀漾一个冷眼扫了过去,屠维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探究的目光。 (6)她立志做心腹 花沅被抢走了卖身契,一开始心里还悻悻的,但她转念一想,反而生出窃喜的小心思。 凡事不可牝牡骊黄,一概而论。 那冀漾是什么人? 未来的状元爷! 武能领兵征战沙场,文能入阁,最后将皇权架空,还让圣人谢谢的权臣。 好像他入阁的时候也就二十多岁,貌似还加兼太傅什么的。 可谓是集权与贵于一身,智多近妖的男子。 其实做这样年少有为人的心腹,她完全是可以在大眀横着走! 花沅脑中出现一副画面。 她着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一手戴八支拇指粗的金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亮得别人都睁不开眼。 她坐着纯黄金打造的马车,奴仆围绕伺候。 送礼巴结自己的礼物,堆满了整座府宅。 仇家们全部都嫉妒她,却又奈何不了自己,只能干巴巴看着眼热,急得跳腳。 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自己。 还有全国的青年才子争相求娶她,队伍从北门排到了南门绕燕京一圈。 她府里日日都要换门槛,因为都被媒婆给踏烂了。 哎呦喂,太俗了,太俗了! 可是好喜欢怎么办? 到时她一定要每日都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有银子就是这么任性! 哈哈! 花沅沉浸在美梦中,开心的在床榻上直打滚儿。 “砰!”她乐极生悲,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望着窗外素白的梨花,美梦醒了。 千里之前行,始于足下。 眼下有个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如何取得冀漾的信任,成为他的第一心腹呢? 唉,若不是冀漾不近女色,权倾朝野后也未娶妻生子,她都想勾搭他,捞个一品诰命光宗耀祖呢! 未免弄巧成拙,她还是退而求其次,走心腹路线更安全些。 细水才能长流,否则当有一日爱如潮水滚滚而来,退潮也快得悄无声息,她怕自己成为滞留在沙滩挣扎的死鱼。 有了这个坚实的依靠,她无论是回花府,还是嫁了人,都能横着走,可谓之富贵双全。 想想就觉得未来一片大好。 哼,拿了她的卖身契,就要对她的人生负责! 心中初步的宏图已经描绘出雏形,还她要向着理想前进。 她决定先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利索,让冀漾看到自己勤劳美好的一面。 于是,花沅寻了个木盆,打来水,不仅将她自己的房间擦拭干净,还顺手把冀漾的房间也收拾好。 其实冀漾的屋里收拾得非常规整,无需她多费心力。 不过只她的那间屋子,就来来回回换了不下十次水,可见竹楼的灰尘积了多少。 她忽然想起忘在温泉那的包裹,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贿赂。 那黑灵芝定是好东西,反正她就算千辛万苦的带回花府,单凭自己也保不住,还会便宜那些坏人。 还不如用来讨好冀漾,为自己的美好生活铺路。 花沅的脚步轻快起来,颠颠地跑下楼。 将包裹打开,小心翼翼的取出黑灵芝,也不知它长了多少个年头,上面满是灰尘,跟黑蘑菇似的,完全没有那种珠光宝气的感觉。 既然是送礼,自然要有好卖相。 她寻了猪毛刷,仔细清洗灵芝表面的泥沙及灰尘。 洗净后,她将摆在二楼小厅角落的案子,费力的拖到中间,避开了折射进来的阳光,放在阴凉干燥处晾干。 又从柜子里寻了几根蜡烛,摆在旁边。 她想待冀漾回来时天色估计就黑了,黑色的灵芝自然不易被察觉,省得他瞧不见再撞上了,到时候反而怪她莽撞。 忙完这些,花沅又将冀漾柜子里的衣裳,都翻出来。 通过对屋里陈设的观察,她发现了一个细节问题。 就是冀漾似乎有轻微的洁癖,就算是旧衣裳也都洗干净,且叠的规整,码放的整齐。 她悄悄的记在心里,默默地背下冀漾的习惯。 作为准心腹,她必须了解冀漾的一切喜恶,做出相应的方针策略。 否则触及逆鳞,她心腹未成,却成了靶子,万箭穿心,死于非命。 想想那画面就觉得悲惨! 花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习武之人的衣衫难免有破洞,她偷偷的补好。 待他穿的时候才会发现,到时候岂不是惊喜更多? 这般,她距离成为他心腹的路上,就又迈出了一大步。 她穿针引线做的利落,不仅补好衣裳,还在因洞制宜的绣上花纹。 圆洞绣上红如玛瑙的樱桃,熟透的苹果,开口的石榴,半剥皮的荔枝,咬了一口的香梨...... 长直条绣上翠竹,弯曲有弧度的绣上丝瓜、黄瓜。 至于那件被猛禽抓伤的锦袍,她心思巧妙的绣上了一把香蕉,再用落英缤纷的花瓣点缀。 她还根据衣裳的颜色,配上不同颜色的果蔬,将图案显得分眀,生怕别人看不到她的心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夕阳斜射进来,染红了竹楼。 忙起来时还不显,待收拾的差不多,花沅就快开始饿了。 整整一日都没吃饭,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在花府时可是官家嫡女,粗活根本没做过,哪怕是想都没想过。 在边家做下人后就跟着府医学医,顶多做一些针线活,还真没下过厨。 不过她觉得没什么难的,处理药材时的净制,切制,干燥、晒干,烘干,与做饭是洗菜,控水,切形,炒制..... 摘菜与拣药,炒菜与熟药,煲汤同熬药,面食如同炼制药丸,种种皆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相信心灵手巧的自己,定能无师自通。 竹楼的格局简单,门又没锁,她很快就找到了厨房。 厨房里的剩菜、剩饭很多,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都给热上了。 她已经整整三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一时间,敞开了肚皮猛吃,不小心就都给吃光了,别看是素菜斋饭,但味道还真不错。 都吃完了,她才担心起来,冀漾会不会嫌她吃得多,不愿意养自己? 于是,她就想着装扮一下自己的见面礼,也就是贿赂给冀漾的黑灵芝。 可黑不拉几的东西,自然不养眼。 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些鲜果,打算配在上面。 冬日里的鲜果可都是稀罕物件,而厨房里不仅有秋日的橘子,还有早熟的樱桃。 她先尝了一个饱满的红橘子。 还别说,可真甜。 “小橘灯!” 幼时祖母时常做给自己玩儿的。 如今橘子依旧在,祖母却不在她的身边了。 她学着荣毓莠的样子,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挖出果肉。 可是她力度总是把握不好,果汁都弄到了橘皮上。 她做不出那种既精致,又干净的小桔灯。 橘皮没做成几个,她倒是一口气吃了小半框的橘子,毕竟不能浪费嘛! 不过瘸子里面挑将军,也有几个能入眼的。 她将做好的小橘灯,放上蜡烛,挂在黑灵芝旁边。 又将洗净的樱桃,放在黑灵芝上面,红配黑,这是绝配。 为了讨好他,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花沅提心吊胆了一日,在吃饱喝足后,自然困意来袭。 但她的房间还没有被褥,她就打算先在冀漾的榻上眯会儿,等人家回来她再起来就是,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一夜好眠,花沅睡到自然醒。 冀漾一夜未归。 推开窗子,朝阳投射了进来,眼之所见尽是皑皑白色的花瓣,梨花淡香甜腻。 站得高看的远,她在竹楼上望着东面有一片绿油油的田地。 腊月中的绿色蔬菜,是多么矜贵 看见了就惦记上了。 “守着温泉就是好,想吃啥,就种啥!” 花沅简单的洗漱后,就挎着小菜篮子,蹭蹭的跑了过去。 入眼的全是嫩绿色,好似散发着春天的味道,风和日丽。 韭菜的叶子又长又细直直地向上长,好似小草一样,长得非常葱郁。 两畦菜在秋风里款款摇曳着,清素雅致,有兰的风采,煞是娇嫩。 她蹲下身,目光炯炯地瞅着眼前的条形,扁平的绿叶。 这应该就是韭菜了,难怪灵岩寺买这么多夜香。 千亩的寺田要是少了,还真是不够,不过也是生财有道。 富贵人家过年都吃韭菜,寓意长长久久,很是吉祥,哪怕韭菜多了也不愁卖,难怪会种这么一大片。 听说韭菜割完一茬,长一茬。 为了不惹人厌烦,下次接着能继续愉快的偷菜,还是留一段根割。 花沅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怕不够自己吃饱的。 她割了三尺见方的一块地,才挎着小篮子离开。 “咕咕咕!” 她脚步还没走远,就听到树冠中有禽类的叫声。 “因为佛门净地,不能杀生,所以连禽类都能肆意歌唱?” 自从做了预警之梦,她对神佛有了敬畏之心,既然自己在寺庙禁地中得存,她自然也不能杀生。 但是可以吃蛋蛋吧? 蛋蛋又不会动,也不会叫痛,自然不算杀生了。 她真是既善良,又聪慧! 若是她再好好养养,岂不是美貌与智慧并存,成为整个大眀最靓的崽儿? 难怪上苍会给她托预警的梦,这么厚爱自己! 花沅仿佛预见了自己美好的未来,脚步也越发轻快。 一路颠颠地奔着、跳着,嘴了还哼着小曲儿。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7)抱金大腿好难 朝阳铺陈,好似给梨花坳披上一层红沙,白如雪的花瓣染上绯红,纷纷落下,散发着淡淡的甜梨香。 山林间,偶尔几声鸟啼,更添寂静雅致。 冀漾身穿鸦青色对襟长袍,身姿笔挺如松竹,露水溅湿了他的袍裾与漆发。 他缓步往前走,眉心微蹙,道“将这些财物化整为零,金银都投在马场上。” “是,如此待开春正好繁殖更多的马崽儿,强圉一定会乐开花的。” 屠维想他们产业日益壮大,如今已能排到大眀前十,实力不可小觑,心中兴奋非常。 可转念一想,有了银钱,却没有灵药,他们九人中毒相对较轻,但冀漾却毒浸骨髓,可不能再拖了。 他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惆怅道“按理说咱们的人,药翻了边府众人,连衙门的地窖、暗牢都寻遍了,可墨玉灵芝竟连个渣子都没有,也真是奇了。 那边振明可不像是那么缜密的人啊! 难不成这狗知县后面得了高人指点?” “让人去查边振明最近都接触了谁,来往书信也一律不准放过!” 冀漾这会儿心情真的很不好。 守了将近九载的灵药被偷了,可以说是毁了他所有的谋划。 他若是死了,定要拉着整个边府给自己陪葬,鸡犬不留! 二人说着进了竹楼。 周遭一如既往的安静。 他们似乎早就将花沅遗忘了。 倏忽,耳边传来轻灵的女声。 “看来人家小姑娘没有见漾哥不在,趁机就跑掉。” 屠维憨厚的笑着,快速瞄了一眼冀漾。 只见正在上楼梯的冀漾,脚步骤然顿住,眸色也凝固起来。 屠维赶紧上前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那是......”他们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的灵芝? 简直不可置信! 惊喜来得太突然,屠维忘记自己还在楼梯上。 “哩哩啦啦!” 倏忽,脚下踩空,滚了下去。 摔跤无需在意,哪怕是摔下丈余高,对于一个顶尖的高手来说,也没什么。 他轱辘着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上去,不错眼珠子的盯着。 “一、二.......十一、十二! 十二朵,一朵都没少,是咱们暗中呵护的墨玉灵芝! 不愧是宝贝,这东西认主,自己跑来了,还顶着水嫩嫩的红樱桃...... 哎呦,这东西成精了,还会弄些小橘灯,亮闪闪地怪好看的,这都舍不得入药了!” 听着屠维不着边际的话,冀漾坐在了竹椅上,单手支颐,微微闭眸,他不想多做解释。 花沅远远的看见二人进屋,估计他们在商量什么事情,作为一个有眼色的人,她不会乱掺合事。 只是有些期待,冀漾瞧到见面礼的神色,是否欢喜,是否能记着她一丢丢的好。 她按捺着心中的揣测,将韭菜洗干净,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菜品。 “哥哥,饭菜好了,可要现在用膳?”花沅从厨房探出小脑袋,对着二楼喊了一声。 这时屠维也反应过来了。 就是这个小丫头,偷了他们的墨玉灵芝! 不过好似并非恶意,他怕主子责罚人家小丫头,赶紧回话。 “好,正饿着呢!” 花沅端着一盘有黄似绿的菜,两大一小碗的白米饭上前。 小碗自然是她吃的,大碗是那俩人的。 其实她提前吃了大半碗白米饭,只不过她不会告诉他俩,自己吃得比男子还多。 她将饭菜放在木案上,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道“小女子不通厨艺,若是不合口味,我再去重新做。” 金黄的蛋,配上碧绿的叶子,明艳悦目,鲜香诱人。 冀漾拿着筷子,夹起一根绿叶,问道“这是什么菜?” “这是韭菜。杜甫诗曰: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言的正是此物。”花沅脆生生的回话。 怎么样,她才华横溢吧? 她就是这么心灵手巧! 炒的菜色香味俱全,馋得口水直流吧? 就算她不通厨艺,下厨也难不到自己。 就叫做本事! “这是麦苗,并非韭菜。”冀漾无需品尝,轻轻一嗅便知是何物。 寺田里的确种有韭菜,但端上桌的却是麦苗。 寺田里种植的菜,是无法用银钱去估量的。 因为通通都是御用贡品,需要早晚都听得道高僧念经文,待长熟后加急运往燕京,御膳房烹饪后,呈给圣人食用。 传说受佛法感化的菜,吃了可以逢凶化吉,增加福白送,圣人对此十分钟爱。 钦点了闻名于世的灵岩寺。 就见花沅那求表扬的笑脸一敛,但几乎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 “呵呵,哥哥果然见多识广,沅儿刚才是刻意在逗您,为博得哥哥一笑。” 冀漾瞅了一眼“金黄的鸡蛋”,不禁暗自思量,问道“这蛋哪来的?” 鸡蛋被称为鸡子,佛门净地是不准吃蛋的,食蛋等同于犯戒,所以竹楼的厨房里没有蛋类。 花沅并不知这一条规矩。 她谄媚笑道“这是摸来的,就在菜地旁边的高树上,爬得可费劲了,沅儿就是希望哥哥吃的好一点。” 为了他吃个蛋,她就不畏艰险地去爬丈余高的大树,感动不? “可是那棵最高的梧桐树?”屠维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拿着筷子的手一抽,啪的一下落在地上。 见屠维神色不对,花沅秀眉微蹙,蹲下小身子把筷子捡了起来。 她敏锐的发现,自己好似做错了事情。 这韭菜不是韭菜,也许那蛋蛋也并非鸡蛋? 冀漾看出她的忐忑,道“鸡飞不到丈余高。” “嗷嗷!”屠维简直都快急疯了。 那是海东青啊! 海东青的蛋,十分珍贵。 是十天干中的武将,著雍与女真部斗智斗勇,好不容易才骗来了鹰蛋! 同屠维的难过不同,冀漾想明白花沅为何能拿到墨玉灵芝了。 丈高的树,说爬就爬,除了手,也不见伤到哪里,这绝对算得上是天赋了。 那墨玉灵芝长的地点虽隐蔽,但周围峭壁上却生着树。 他本还疑惑,一个不通武艺,且单薄瘦弱的小丫头,是如何从悬崖边爬上来的? 是以,之前除了边府,他从未怀疑过是花沅刨了自己的墨玉灵芝。 且是连根拔起,还给将坑给填上,又铺了枯叶,弄的不露痕迹。 但此时想想,这一切发生在这丫头身上,却并不突兀,反而与花沅古灵精怪的性子极为匹配。 花沅不安地绞着双手,咬着唇瓣,半晌说不出话。 她惹麻烦了! 看她想了想,还是先表个认错的态度吧! 花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 她抬眸,杏眸含露,娇软软,又十分真诚地望着他,道“哥哥,沅儿错了,你骂我吧,实在气就打我吧! 只要哥哥能出了气就好,可万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沅儿会心疼的!” 冀漾见小丫头吓得越来越慌。 突则勾起了唇角,一抹淡冷的笑,盈于脸上,似笑而带着冷意的眸色,有一种冷绝的气势。 他将茶盏轻轻地放在了木案上,静静地看着她那张吓得煞白的小脸,眼尾挑起,透出几分凉薄矜贵。 小丫头能言善辩,认错态度倒是也良好,但有几分真心却不得而知。 他薄唇轻启,道“《大藏经》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可懂何意?” “一切精卵都有机会成长成生命,是以属于是腥,不可食用,鸡蛋,鱼籽之类都是如此……” 花沅声如蚊蚋,心头懊恼得厉害,简直不安到了极点。 完了,完了,金大腿没抱上,还被她给得罪了。 “咕咕!咕咕!”竹楼外传来信鸽的声音。 “去歇着吧!”冀漾很是豁达。 反正都炒熟了,多说无益。 屠维还想再絮叨絮叨时,就被冀漾使唤去取信了。 花沅心中十分自责,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却弄巧成拙,她垂头丧气的去了厨房。 忽然想起她掏鸟窝时一共有五枚蛋蛋,炒了两个,还有三颗蛋蛋…… 也许她能将功补过! 她若是将蛋放回鸟窝去,那鸟娘还会孵蛋嘛? 听说鸟儿会数数的,不好糊弄啊! 难道要她亲自出马孵蛋? 她要是坐在蛋上就能孵化出小鸟,她会毫不犹豫的坐上去。 问题是她坐上不仅孵不出蛋,还会压碎了的。 对了,鸟娘孵蛋不一定是为了给蛋蛋压力,将蛋壳里的小雏鸟挤出去,而是给它们所需要的温度。 温度也不能太热,不然就是蒸蛋了。 首先要伪造出鸟窝的温度,骗骗未出世的小幼鸟儿。 她真是太聪明了,这都能想的出来,看来让阁臣大人对自己改观,也不难哈! 花沅翻出一个酒葫芦,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剩下的半壶酒,倒在大碗里,腾空的葫芦灌上温泉水。 阁臣大人的东西说不定又是什么珍品,她不敢随意丢弃,倒在大碗里后,还用碟子仔细盖住,遮住溢出的酒香。 温泉水不冷不热,用手试了一下,摸起来很舒服,相信蛋蛋们也会很喜欢这个温度的。 随即,花沅将这些东西都放在小篮子里面。 她咚咚咚的跑上楼,放到了冀漾的被窝里温着。 其实,她也想放在自己被窝里的,但她还没有棉被,又哪里来得被窝呢? 整个竹楼就只有冀漾的一套被褥。 花沅担心冷着蛋蛋们,让它们受了风寒,以至于无力出壳。 她几乎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温葫芦,还时不时的翻蛋蛋。 可谓是精心周到,比鸟娘还要温柔细致。 (8)门阀间的龌龊 泉眼喷涌,似乎是从地壳中流出,滔滔不绝的热气升腾起来,如烟如雾,如浪如涛,翻腾缭绕,贴着地面扩展延伸,把整座山峦笼罩其中。 冀漾坐在凉亭中,缓缓打开昭阳传来的信筒。 昭阳乃是先皇暗卫里十天干中的阴干,负责打探庙堂之中阴私。 冀漾一幕十行的阅览,埋葬的记忆不可控的破土而出,心中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花沅真的就是她。 时间久到自己都快淡忘了。 可是那些明明淡化的记忆,却恍如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 成化六年,他刚满八岁,在暗卫营学艺三载,经过重重的考验成为“玄黓”,得到首个任务,也算是考验。 事情对他来说不难,不过是要将皇族的耻辱除去。 那时当今圣人尚未继位还是太子,与长其十七岁的宫女荣贞儿有染。 太子对荣贞儿很是看重,把她藏在寺庙中。 自以为能避开先皇的眼线,保护荣贞儿。 但这一举措,对先皇来说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无名无份的荣贞儿有孕,在七月十五日受惊动了胎气。 中元节之日早产诞下一女,乃先皇的皇长孙女。 可太子还未娶妻,庶出如何能生在嫡出前? 而且还是生于鬼节。 当日,他趁着夜色将那婴儿抱走。 稚儿很是警醒,感受到了自己的杀意。 她“嗷嗷”的啼哭声,惊醒了产妇。 别看他当时仅有八岁,但通过暗卫营炼狱般的洗礼,就是比寻常习武之人也不弱,自然不能当做普通少年来对待。 荣贞儿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无心过多纠缠,一招避开,迅速从窗子跃出。 可荣贞儿依旧不顾产女后极其虚弱的身体,拼命追了出去。 最后,她力竭,昏死在路边。 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他太过稚嫩了,本以为冷漠的心,竟然生出了触动。 于是,他强迫自己忽视良心的自责,按照先皇的秘旨杀掉婴儿。 可是他掐着她的手,竟被软软糯糯的吸允住了。 “啵啵啵!”她吸允的还特别起劲儿。 手上粘粘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把就拔了出来。 本以为婴儿会哭的,可是她瘪瘪嘴,却愣是没有闹腾,还睁着溜圆地葡萄眼儿使劲的瞅自己。 紧接着,她又咧开尚未长出乳牙粉粉的牙床对他笑。 婴儿的黑眼仁很大,白眼仁干净得泛着淡蓝色,是那样的清澈,不染尘埃。 他的手是如何也无法再伸向那粉嫩的细颈。 月朗星稀,他抱着婴儿浑浑噩噩的往前走。 完成不了秘旨,等待自己的只能是死亡。 他生无可恋,是以,不惧生死。 可唯一疼爱他的祖母,被生生逼得吊死在贵人门前。 他大仇未报,心中怨恨未消,尚不能死…… 不知不觉天色澄亮,他寻了个野庙暂时栖身。 小婴儿很是嗜睡,乖乖地眯在他的怀里。 饿了也不闹,就吸允他的手指。 与其他闹腾的孩童完全不一样,极为乖巧。 诞生于鬼节之女,同毒月毒日毒时出生在棺材里的自己,是多么相似。 这一切,都让他心中越发不忍。 暮色四合。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暗卫的习惯,令他就算入眠也会警醒。 他陡然睁开双眸,抱着婴儿跃到了宽大的房梁之上。 这时,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提着大食盒走来。 她对着神像跪下。 “民妇乃是花府大房少奶奶的奶娘贾氏.....” 冀漾身为先皇的一等暗卫,对各府世家关系都如数家珍。 从寥寥数语中揣测出,食盒里放的是朝中重臣花信的嫡孙女…… 花信一生无妾室、无通房,却前后脚娶了两位妻子。 一个结发妻荣氏毓莠,因娘家获罪没了支撑,带着娘家侄女在佛堂静修,可谓是不问世事。 另一个是平妻林氏淑清,乃当代大儒之女,算是花信青梅竹马的师妹,主持府内中馈,出席各式宴席,真正是夫贵妻荣,风头无量,有鹊垒巢鸠之势。 正妻所生的嫡子,称为“正嫡”,平妻所生之子,称为“平嫡”。 林氏之子生在最先,成为平嫡长子,名为花克勤,也就是大房,素有神童之名。 后迎娶大学士李贤的长女,门第虽高可李氏却样貌平平,遂前后给其张罗了不少容色艳丽的妾侍。 荣氏之子为二房花克俭,志不再庙堂,娶了貌美如花得表妹小荣氏荣卿溪。 花府大房乃平妻生,母得宠又掌中馈,二房虽占着正嫡出的出身,却不得宠,不需对比,差距也是越发的拉开。 二房成亲三载无所出,林氏给二房安排了贵妾边氏亚焟,将庶出的长子、长女都生在了嫡出前,夫妻二人也因此有了隔阂,感情不再如胶似漆。 两房妯娌之间,大房可谓是绝对的碾压,但唯独大房在样貌上输了二房。 大少奶奶李氏不过中人之姿,就越发看不惯二房小荣氏的美貌。 于是趁其生产之际,将其新生女,藏在食盒里准备埋掉,再换成剥了皮的狸猫,塞在襁褓里。 就等着众人发现,痛击正嫡的二房,乃至花信的结发妻荣毓莠,可谓是一箭双雕。 野庙的房梁上。 冀漾心思一动,扮鬼吓昏了贾奶娘。 待他打开食盒一看,花信的嫡孙女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略略扫视一眼,发现这个婴儿的腿部骨骼有些畸形,且脚上有六个脚趾头。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迅速抱着怀里那个正忙着吸允他手指的那小东西,奔去了花府。 待到了花府,远远地就看见花信带着人,往二房的方向去。 冀漾不敢有片刻耽搁,运着轻功早了他们一步到达。 产房里二少奶奶浑身浴血,人都已经凉透了。 屋里再没有其他的人,连个婢女都没有,想来是去通知大房了。 “啵!”冀漾拔掉被吸得正紧的手指。 把那只剥了皮的狸猫提溜出来,将两个襁褓调换。 紧接着,迅速的拎着狸猫,最后回首看了小东西一眼,决然的从窗子跃上了屋顶。 这时就听下面,还不见襁褓里的婴儿,就嚷嚷着府中生出了妖怪,要烧死二房的母女。 花信的嫡妻荣毓莠,一听要烧死自己的儿媳与孙女,就算是冷静自持的性子,也迸发了,拼命冲了进来。 瞅着襁褓里浑身是血的婴儿,正在自顾自的玩手。 她一见有人过来,还咧着牙花子笑了起来,模样机灵却透着憨气,十分讨喜。 产婆韦氏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说是自己见二少奶奶大出血,吓得魂不附体,眼花了才看错了八姑娘。 韦氏在混乱中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贿赂自己的贾奶娘。 想来是因今日晌午李莹刚刚产女,她们一时未能腾开手,追究过来。 韦氏心中有鬼,生怕被灭口,连夜就贿赂了门房,逃出花府,远远的离开燕京。 一场门阀间的龌龊,以二少奶奶荣卿溪的殁,而结束。 皇长孙女自此成了花府八姑娘花沅,由嫡亲的祖母荣毓莠养在身边。 而冀漾则拿着真正花府八女的尸首,交给先皇。 先皇也许是愧疚,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襁褓,并没有细看,更未发现婴孩的腿部畸形和六腳指。 秘密在龙泉寺的后山安葬,立了小土包。 冀漾总算是完成了暗卫玄黓的首个任务。 也许是天意,荣毓莠与宫女荣贞儿还算是本家,沾亲带故的,荣家世代的容貌皆是绝色,就算花沅长大了面容不肖父辈,还能长得像祖母,像亲母。 自此,冀漾再也没见过那个吸允他手指的女娃儿。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一抹纯洁无邪的笑容,同那一双清澈无杂的眸底。 他与她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龌龊,肮脏....... 冀漾埋葬的记忆豁然出土,随之他的心亦是久久无法平静,好似一池静水落入石子,荡起了圈圈的涟漪。 (9)你竟还活着呢 月色溶溶,花影婆娑,鸟鸣声连成一片,衬得深山岁月静谧。 冀漾坐在湍急的温泉里,任凭落水猛烈的冲刷。 他想要冲洗掉身上的肮脏和染血粘腻的感觉。 可是不论冲洗了多久,他却感觉自己依旧还是脏。 直到夕阳落下,他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上了岸。 不知不觉,竹楼近在眼前。 仰头望去,他卧房里的烛火亮着,灯光朦胧,一道单薄的身影,坐在窗边的书案旁。 小小的年纪,本该圆润的她,却格外消瘦,同十二年前嫩白甜糯的模样差距很大,但眸色却是一样的清澈。 她正捧着一本书册仔细钻研,格外认真...... “哥哥,你回来了?” 冀漾武功极高,走路几乎无声,直到走进来,花沅才发现他。 登时,花沅将捧着的书放下,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 她还撒欢似的颠了几步,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迎接主人归来的小奶狗。 冀漾刚刚沐浴回来,仅仅身着一件霜白色的丝绸中衣。 衣领半敞,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线条,很是潇洒随意。 他缓缓地走进来,对上花沅那双异常清澈的眸色,不禁微微出神。 当年那个小狗子般大的软软一团,竟长这么大了? 如今算算都快十二载了…… 天顺六年时,他也不过才八岁的少年,也亏了是玄黓的首个任务,不然依着自己后来狠辣的行事作风,是不可能心软,放过她的吧? “你竟还活着呢!” 冀漾面对这只唯一从自己手中逃走的漏网之鱼,似回忆般的开口,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 月光隔着窗棂而来,似乎连光线都变得朦胧。 微风徐徐,吹得他衣领大开,长长的衣带随风飘舞,衣袂翩翩。 冀漾皮相俊朗惊艳,可是那双精致的眼眸,却十分冷漠凉薄,瞳珠晕染开清凉,仿若是一轮三九天的冷月,仅仅被瞧上一眼,便是寒风侵肌。 花沅抬头,望向了他。 对上这样一双深邃如海的冷眸,一时之间,她的心都似乎不跳了。 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收住。 小手儿轻轻地扭着衣角,一副无助委屈。 原来他还没忘记“杀蛋之仇”...... 他怎么说未来也是个权倾天下的男人,胸襟咋就能这么小呢? 还未来宰辅呢? 难道就不懂得宰相肚里能撑船...... 唉!她这根纤细的脖子,是这么看都不怎么牢固。 她是不是应该立刻转身,撒腿儿就跑? 可是偏偏,她的双腿好似是注了铅一般,重得根本就抬不起来。 于是,花沅就这么呆呆地立在原地。 她怯怯地昂着小脑袋,就这么静静的瞅着他,杏眸氤氲着水雾一眨一眨,弱弱地望着他。 而此时,冀漾也在瞧着她,望着那泛白的小脸,长而卷的睫毛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珠子,时不时地咕噜噜地转动着,一头的虚汗的往外直冒。 “被褥里放的什么?”男子淡淡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嘶!”花沅终于回神,倒吸了一口气。 糟了,被发现在人家被窝里孵蛋蛋,会不高兴吧? 怎么办? 花沅酝酿了一下情绪。 她长睫下的杏眸氤氲着雾蒙蒙地湿气,娇软软又迷茫茫地望着他,道“哥哥别气,那里面的是剩下的三个蛋蛋……” 冀漾却不待她话落,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他抬手撩开那隆起的被窝,一股温暖之气迎面铺来,那是鸡窝的温度和味道....... 里面是三颗大小不一的蛋,还有一个温热的葫芦,想来是供暖源。 “哥哥,沅儿错了……” 花沅低着小脑袋,心中挣扎了许久,还是一扭一扭地迈着小腿儿,走了过去。 她似乎忘了,冀漾有轻微洁癖的事! 可别再节外生枝啦! 她这小心脏扑通扑通的,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冀漾拧眉,眸色晦暗。 他本应不喜被侵占,甚至是厌恶。 可只要一想到是那个长大的肉团子做得事,他也就气不起来了。 这种不明的情绪,令他疑惑。 对了,海东青的蛋,不是她被炒熟了? 为何会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这里? 冀漾对着窗棂喊了一声,道“屠维!” “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嗓子。 窗棂外,一道黑影从梨花怒放处飘来,身手比狼都迅速,月色下,宛如鬼魅。 “漾哥,我来了!” 屠维足尖一点,直接从窗子跃了上来。 姿态既矫健又轻盈,与素日里那个憨笑的青年完全不同。 冀漾用下巴指向那小帐篷似的被窝,道“这里面可是海东青的蛋?” “嗷!还真是!”屠维激动的嚎了一嗓子,嗓音高亢有力,响彻天地。 他万万没想到,含泪吃到自己肚子里的鹰蛋,竟还会出现在眼前。 “确定?”冀漾神色丝毫未变,很是从容,明显是习惯了对方这样一惊一乍的。 他没有亲自接手过鹰蛋,单从被窝中的蛋型来看,一颗略微比鸡蛋小,两颗比鸡蛋大,蛋壳都是雪白色的。 若是不细看,真的会被误认为是大鸡蛋与小鸡蛋。 花沅心神一动,连忙表真心,赤诚的望着冀漾,道“这真的是我从树上摸来的,一共五颗蛋,沅儿透着阳光发现这三颗蛋里面,都有些发黑,怕是坏蛋,就没炒,是以就用了其余的两颗。” 冀漾当然没有不信小丫头的意思,但是海东青的蛋,一共就只有三颗,哪里来的五颗? 他冷冷问道“屠维?” “漾哥,这个......我可以解释,前天咱们的鹰蛋不是来了吗,我想着咱们也不会孵化,灵岩寺又不养鸡,我只能放到鸟窝里面去了。 那鸟窝里面还有两颗蛋,我忘了拿出去,直接将咱家的鹰蛋,放里面了......” 屠维高大的身姿尽量往小了缩,好似做错事得小孩,声音也是越说越低。 “呵,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那杜鹃鸟还知道将......” 冀漾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了,自己都被气笑了。 花沅知道自己没惹祸,似乎还立了一大功,补刀道“屠大哥,鸟儿可是很聪明的,会数数噢!” 哼,你以为,就你识数? 害得她担惊受怕了好久。 几近吓得要死,见到阁臣大人就肝颤。 她容易嘛,想想就都是一把把的辛酸泪! 花沅暗自腹诽。 屠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憨笑道“妹子啊,多谢你了,这日后孵蛋得任务,就交给你了,相信妹子一定比鸟娘,做的还要周到!” 花沅:“.......”我谢谢你的赞美! 她刚要说些什么,屠维的声音就又呱噪了起来。 “妹子,放心,等你孵出了鹰蛋,你漾哥和我,都会感谢你的。” 屠维打蛇上棍,继续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鸟蛋,这是鹘鹰的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海东青,有巨隼之称。 肃慎族人语称其雄库鲁,意为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的美誉。 且咱这还不是普通的海东青,而是极品纯白玉爪海东青。 妹子不懂这些吧? 海东青身小而健,其飞极高,能袭天鹅、搏鸡兔。 可分为秋黄、波黄、三年龙、玉爪,其中纯白色的玉爪最为珍贵。 普通的海东青只需纹银百两,而咱这种极品的,可是有价无市,有钱也买不来!” “屠大哥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嘛!” 花沅贼兮兮地瞅向了坐在旁边品茗的冀漾,显然是要让他给点甜头。 她可不能平白被冤枉。 “你的卖身契,衙门里还留有底子。”冀漾磁性的声音响起,似是威胁。 他缓缓的放下茶盏,依旧一副淡淡的模样。 他生得异常俊美,骨相流畅,高鼻薄唇,犹如金相玉质。 明明是在棺材里生于毒月毒日毒时的灾星。 多年来都被人叫做棺材子,倒霉鬼,可却偏偏给人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哥哥,拿了沅儿的卖身契,就是我的主子了。” 也就是说他要负责她的安全,也要帮她清理干净尾巴。 “吾不缺手下!”冀漾神色冷峻淡漠,一身锦袍不染纤尘。 花沅轻轻地咬了咬唇瓣,道“哥哥的手上,可没有沅儿这般兰心蕙质的人,不是嘛?” 她通过近日冀漾的所作所为,感觉有些看不透他。 但阁臣大人的这金大腿,她是必须要抱下去的,且还要成为他的第一心腹! 听她这般泼皮,冀漾掀起眼皮看向她那粉扑扑的小脸儿。 他嘴角轻勾,宛如拨云见月,秾艳俊美的近乎谪仙。 冀漾薄唇轻启,道“将海东青孵化,归还你的卖身契。” 他本来就没有拿她卖身契的意思,不过是只是想看看罢了! “海东青孵化后,不需要喂养嘛?” 花沅可是要做心腹的人,首先就是证明自己被需要。 她笑得十分赤诚,却掩盖不了眸底的小算计,甜甜道“哥哥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如何能做这种女人般的事?” 屠维搓着大手,憨笑道“这种喂养雏鸟的活儿,貌似真的不适合咱们男子。” 他的手指力气很大,一时不注意,再把雏鹰的脖子给捏断了。 花沅期许的望着冀漾,不说话。 高手过招时,需隐藏实力,寻找敌罩门,以此获胜机。 “将隔壁收拾出来,搬去你屋里弄。”冀漾妥协了。 他手上的人不少,但还真没有女子,至少没有他看了不反感的女子,而花沅算是仅有的看着不烦闷的一位了。 他不习惯身边有女子出没,本想这几日就派人送花沅回燕京去的,但看来要暂时搁浅了。 (10)一忍再忍的他 临近子夜,花沅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轻轻地合上书籍。 方才,她研读过饲养禽类的厚书,从头到尾都未记载,关于饲养海东青的注意事项。 那她可不可以将鹰当做鸡来饲养呢? 其实看那雪白的蛋壳,就知道差不多的。 “漾哥,被褥都给妹子抱来了。”屠维的声音,叫醒了正在盘膝调息的冀漾。 他闭着眸子,微不可见的点了点下巴。 隔壁没有被褥,小丫头就赖在他屋里看书。 要说静静的看书也就罢了,还时常有不认识的字。 她不是很会不懂装懂嘛? 不认识的字就不能跳过去嘛? 她为什么非要来问自己,一本薄薄的书竟有一小半不认识的字。 整本书几乎都是被他读了的。 那小丫头倒是很认真,还拿了个空白的竹纸做笔记。 他好奇的瞅了一眼。 一坨一坨的黑色墨团上面,勉强能认出写着,半个时辰什么一粪,什么什么屎一盆…… 听说不会写字的人,最爱用图来表示…… 半个时辰,屎一盆? 他当时看了都不想再养海东青了。 这东西这么能拉屎,要多脏啊! 关键是近日他刚被屎臭味狠狠的熏过一遭。 他不想在日后,每日都要这么忍受。 太煎熬了…… 大不了传信时,他再写的隐晦些,接着用信鸽。 后来小丫头又问不认识的字时,他不经意间一扫,他发现不是一粪,是一份。 雏鸟不抗饿,半个时辰喂一份拌好的食,剩下的放在盆里温着...... 还有那些墨痕滴落的痕迹,一坨坨地也不是屎的绘图,而只是纯粹的墨团,无意间从笔尖滴落的…… 看完之后,冀漾用了多年来的清新寡欲,才能控制住不外露的神色。 他默默的盘膝打坐,尽量想些美好的事情,洗洗心。 待明日玄和的解药便能炼成,日后他就无需再畏惧隆冬严寒了。 而那些欠他的人,他会亲自一点点的讨回来! “哥哥累了,沅儿就不多打扰了!” 花沅想着距离产生美,太近了就烦腻啦! 虽然那冰块脸一直没什么神态表示吧,但她是个自我要求极为严格的好姑娘。 冀漾指了指榻上的那套被褥,道“等等,这套就专门给鹰蛋用,一起抱走!” 他可一点都不想再沾染上这些鸡窝的味道。 “好的,哥哥!” 原来阁臣大人面冷心热,是担心她在自己的被窝里孵蛋,睡得不踏实。 虽然他性子不讨喜,但真是个好人啊! 屠维将这套被褥给了花沅,自己又回去给冀漾抱来一套崭新的,只不过颜色过于艳丽。 大红色的锦缎上,绣着一对对的鸳鸯戏水,耀眼非常,连针法上的不足都能被忽视,这与竹楼整洁内敛的布置,严重不符。 冀漾对这些忽然有了阴影,问道“这些被褥哪里来的?” “还有两日就过年了,哪里有商铺还开门? 这些都是边府上顺手拿来的。” 屠维抬手挠了挠鼻子,憨憨的笑着。 他就是这么细心周到的人! 花沅铺好了自己的床,想着再过来刷一波存在感,就赶紧过来帮忙,正好认出来是自己在边府时,做得那套崭新的喜被、喜褥。 这本是要留给边疍来年娶新娘子用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见。 作为小医女在药房不忙的时候,她就去针线房帮忙的。 她可是从来都不敢闲着的。 她真的很勤快的! 花沅笑得甜甜的,脆生生道“哥哥,这套是沅儿亲手做的,都是新的,很干净的。” 他侧过脸,瞅了眼她,皮肤黯淡无光,看上去黄黄的,身形更是单薄。 却唯有那双杏眸,如明月般美好皎洁,如同藏尽了江南三月里的春光。 冀漾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低下头来,遮住了向来寡淡清冷的眸色,浮出地那一丝愧疚又夹杂着心疼的情绪。 他拒绝她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又滚回了肚子里。 他默许了,用她亲手做的被褥。 花沅得了“允许”,立刻就帮忙铺好崭新的大红色被褥。 她铺得十分规整,连个小褶子都铺平了。 她满脸堆笑,将杏眸弯成了月牙,道“哥哥,累了一天了,快歇息吧!” “是啊,快歇着吧,这被褥看着就舒服!”屠维摸了摸,觉得颜色虽然艳丽了点,但料子可不错。 然后,他试着往上坐了一下。 “嘶!”屠维双拳紧握,倒抽一口凉气,眼眶立刻湿润了起来。 花沅羞赧道“屠大哥舒服吧,我做的被褥从不偷工减料,还往里面多多地蓄上厚厚的棉花,又松又软的。” 屠维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缓缓地抬起屁股,从裤子的接缝处,幽幽地拔下两根断掉的绣花针。 断针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珠,无声的叙述着它们的所作所为。 花沅的笑意顿收,眸色凝滞在断针上,惊讶地眨了眨眼。 “当时,好像是落下了针在上面,都怪我把棉花蓄得太厚了,针就断在了里面。 沅儿当时是想着的,真的是记在心里的,但正遇上边疍来调戏的事儿,我费尽心力与其斗智斗勇的…… 因着这一打岔,后来沅儿就给忘了……对不起啊,屠大哥!” 听了解释,屠维也不好责备,毕竟妹子也不是故意的。 针疼的后劲儿很足,屁屁还是有些刺痛,他苦着脸站起身,怕姿态不雅,也不好捂着。 他强颜欢笑,似乎很是痛苦,道“夜夜深了,漾哥,妹子,你们也休息吧!!” 他红着眼眶跑远,这两针正扎到小菊菊上,疼倒是可以忍,但他真怕得了痔疮。 冀漾寡淡的眸色变得清亮,不过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他依旧一副从容淡定,姿容清雅的模样。 他抿了口药泉水,薄唇轻启,道“去吧。” 花沅软声细语,道“我会再接再厉的!” 冀漾真的很累,不过是心累。 他发现自己对小丫头的容忍度,似乎出奇的好。 这让他很不适,但转念一想,这大概是愧疚吧,毕竟天顺六年时,是他亲手将她从生母的床边抱走。 当年的荣贞儿,还只是个微末的大宫女,而如今就算没有子嗣傍身,也依然是宠冠六宫,无可附加。 在荣贵妃面前,不说六宫里的嫔妃,就算是皇后也皆是摆设。 依着荣贞儿的爱护,就算小丫头不学无术,做个纨绔,也能在整个大眀肆无忌惮,又哪会需要如此小心翼翼的生活? 终是他亏欠了小丫头。 另一头,花沅跟着屠维去了后山的石洞,郑重的道歉。 石洞很大,却不宽敞。 因为地面上几乎都堆满了杂物,凌乱非常。 往里瞅去,隐约能看到一张大石床,完全是扒拉出一个窝,就睡的那种。 还有几只袜子“站在”床脚。 这是多久没洗了,都能硬挺挺的站起来了! “屠大哥,为什么不同漾哥哥住在一起呢?” 花沅似乎知道屠维为何不同冀漾住在一处。 阁臣大人的隔壁尘土堆积,但是他的那间卧房是纤尘不染,就连不要的衣裳也是规矩的收着。 “你漾哥哥不让呗!”屠维自然不会过多透露,他可是一等暗卫呢,自然也有些觉悟的。 他蹲下身,在洞里一通扒拉,拉出一个大竹筐,道“妹子,你看看这些东西,可有你需要的?” 花沅眼前一亮,笑道“这些都是边府拿来的?” “顺个手的事。” 屠维是不会告诉她,这些都是十天干中负责生意的旃蒙,挑剩下的,人家不要他又觉得浪费,就顺手搬上山上来了。 花沅翻出一摞红纸,道“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了,刚好用上。” “对了,妹子,你今日炒得麦苗挺好吃的,明日再给我做一次呗?” 说着,屠维将自己藏起来的一篮子鸡蛋,给翻了出来。 “咱们每日的素斋都清汤寡水的,嘴里太淡了,难得有这么好吃的素菜。” “当然没问题啦!”花沅接过鸡蛋,完全没有杀生的自觉性。 要讨好阁臣大人很重要,但同他的身边人也要搞好关系,不仅是因为这些人将来同样位高权重。 而是万一当哪日冀漾任性了,她需要人说好话时,也能有帮手。 她一定要在海东青孵化前,融进冀漾的生活里面去,时间紧迫啊! “那还给漾哥哥吃吗?”花沅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咱们又未真的出家,三净肉这些还是能吃的。” “什么意思,屠大哥给说说吧!” “三净乃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知。 第一,眼不见杀,即没有亲眼为了给自己吃肉而杀死,或看到杀死禽畜的惨相; 第二、耳不闻杀,即没有亲耳听到禽畜被杀死的声音,或从可信处听闻是为了自己而杀的; 第三、不为己所杀,即不是为了自己想吃才杀的。” “屠大哥懂得真多!” “除了三净肉,还有九净肉,你先学三净肉吧,其实咱们禁地严格来说,并不算是灵岩寺之属,是可以吃三净肉的。” “太好了” “对了,明日你待在竹楼里,尽量不要外出,若是万一看见陌生人,也不要抬头看脸,否则……懂吗?” 说着,屠维比划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 他见小丫头这么乖巧,便提点了几句。 (11)身残志坚的她 经过屠维的提醒,花沅立马就警醒起来,郑重的表示自己绝不会出竹楼。 她心里明白,哪怕前世冀漾是状元爷,在仅一年之内做到阁臣的位置,也绝对不简单,他定会弄些私底下的势力,不然落魄的棺材子,如何会摇身一变成为万人景仰的大英雄? 自从有了那个类似重生般的梦,她就对阁臣大人收起了好奇心。 这个男人太不简单了,且依着她多年来的经验看,每个年轻有为的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明显阁臣大人的秘密更多。 她灵敏的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探知者就算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是傻疯了,才会去挖掘他的秘密。 她眼前的目标就是证明自己是被需要的,从而一步步地做阁臣大人的心腹,富贵荣华一生。 她带着心事回到了竹楼,连夜里也是睡得十分警醒,时刻都不敢忘了屠维的提醒。 “哒哒哒!”马蹄声阵阵。 花沅直到凌晨才刚睡下,几乎在同一瞬间,就被马蹄声惊醒。 她滋溜一下从被窝里滚了下来。 她深刻记得屠维昨日的提醒,今日自己不能出竹楼的! 她快速的收拾好自己,偷摸的往隔壁屋里瞄了一眼。 屋里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一缕朝阳斜射进来,照在叠成长条的锦被上,好似金条一般,规矩的码放在床侧。 估计他一早就去忙了吧! 花沅也开始给鹰蛋换了温热的葫芦,又翻了翻个。 竹楼坐南朝北,阳光能晒进去一大半。 她找了个小案子拖到了屋内的阳光下。 这样铺上棉褥放上鹰蛋,再盖上棉被,就能更好的保持恒温了,不需要再时常换温水了,给她省了很多的心力。 也幸好禁地处于梨花坳的最芯里,又守着温泉,温度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不然腊月的天气如何能开窗。 天色大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正是晒被子的好时机。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她一面哼着不成调的曲,一面抱着冀漾和自己的锦被下楼。 将棉被打开,摊晾衣绳上。 小手握着竹竿,轻轻地拍打着松软的被子,神色专注而喜悦。 这是她整整三年来,首次过冬有厚厚的新被子盖,看着就很舒服。 只要一想到冀漾会看到自己的好,她心里就更加喜悦了。 哎呀,离她的心腹之路,更前进了一大步! 俗话说:“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贴倒酉。” 她将昨日屠维搬来的大竹筐里的红纸,找了出来。 叠了几折,她本想剪个福字的,却怎么也剪不好。 还是剪个最简单的吧,红纸可是很贵的,不能再糟蹋了。 她将红纸裁成等大方块,对折一下,再对折一下,为了防止意外,她拿了木炭把图画上去了,延线剪开。 再把它打开来,一对双喜的“囍”字就完成了。 这种直着剪,又对称的字,可比福字的那种简单多了。 她一口气剪了几十对儿。 想起来没有浆糊,她就取来温泉倒入锅中,又抓了把面粉放入水中。 用小火慢慢的熬煮,一边熬一边用筷子朝一个方向轻轻搅拌,面粉汤以眼见的速度越来越浓,能看到面粉汤起了一些小泡泡出来,用筷子挑起来,都能拉起丝儿。 再继续熬煮,直到面糊都粘稠到一起,搅动变得费力气时,浆糊就成了。 浆糊需要现制现用,所以花沅做的不多。 她用筷子一点一点的挑到喜字背面。 最后又一张张地细心的贴上。 她剪的多,几乎每个窗棂和门,都被她贴上了成对的大红喜字。 花沅站在院门口,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 这是她梦里从不存在的感觉。 倘若梦里是她真实的前世,那她一辈子都没有嫁人,从未见到如此属于自己喜庆的画面。 “姑娘?”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花沅正要回头,却想起屠维提醒过自己,不要看陌生人的脸。 她硬生生地拉住自己回了一半的头。 她慢慢的将小脑袋又扭了回来。 小手摸出怀里的帕子,叠了条,系在自己脑袋上,挡住了眼睛,又随手拿来院子里晾被褥的竹竿,杵着地走。 “嗒...嗒!”她杵着小竹竿转过身,一直往前走,似乎敲到了一堵墙,她才停了下来。 虽然她遮住了眼睛,但是露出了嘴。 于是,她咧开小嘴,露出甜甜的笑容,道“公子,有事?” 竹楼外面站着位高瘦的男子,他是十天干中的阏逢,本名傅瀚,字曰川,天顺八年进士,先任翰林院检讨,现为吏部侍郎,也算是年少有为,老成持重。 可他从梨花坳一路过来,就遥望到本应清雅的竹楼,一片喜气,便忍不住凑上前。 一对对大红的喜字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时就又看见一个穿着冀漾旧衣裳的女子,在晒大红色的喜被。 这是成亲无疑了! 要知道在十天干里,身为玄黓的冀漾,是他们年纪中最小的,但却是最为有城府的。 素日里的行事狠绝且不说,单说最后先皇让他们做殉人,也是幸亏有冀漾,他们才能活下来。 当年冀漾提前窃得解药,又寻到天寿山南麓唯一的活门,才带着他们从尸海堆里爬出来,各种艰辛不为世人知。 不过他们也知道,依着冀漾童年的阴影,还有先皇给喂的无情药之毒,这辈子成亲的可能性都不大。 傅瀚眼见着晒喜被的单薄身影,就忍不住朝着这边走过去。 他目光落在花沅身上时候,瞬间看呆了眼。 这年纪不大,也就十二岁,还未及笄吧? 其实吧,年纪也不重要,养几年夫妻感情还能更好些。 傅瀚凝眉望着花沅用帕子遮住的眼眸,问道“姑娘,眼睛不大好?” 他们的已经认玄黓为主了,自然要忠心,哪怕有个残废的主母也认了。 花沅想了想,还是顺着对方意思吧! 因为她虽然看不到,但还是感觉到对方强大的气场了。 要是忤逆这种人,会不会捏断了自己的脖子? 于是,她乖巧的点了点小脑袋。 “哥,干什么呢,就等你了!”梨花坳的深处,走来一位男子,嗓音格外悦耳。 其弟傅潮,亦攻书法,时人称一家二妙,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被先帝选中,成为十天干中阴干之一的旃蒙。 傅潮快步走来,远远的望见一片大红色,以为是屠维弄得,没大在意,但当他瞧见花沅身上的衣裳,却是一愣,要知道冀漾很爱干净。 虽然没到洁癖的程度,但领域意识特别强,如何会让别人动他的东西? 对着他哥猛使眼神,眼角跟抽筋似的。 傅瀚遥遥头,表示不知。 他也刚到,虽然小姑娘看不见,但他的礼仪还是很足的。 他有礼的拱手,道“姑娘叨扰了!” “无碍,诸位忙,小女子先走一步。” 花沅说完,就规矩的福了福身。 “嗒......嗒!”她用小竹杆一面敲,一面迈着小碎步,跟着脑中记忆往里竹楼走。 哎呀,我的亲娘呀,她真是太机智了,方才差点被灭口吧! “砰!”就在花沅心中窃喜之时,绊倒在篱笆旁。 她当时想着,应该快到篱笆了,还特意用竹竿探索了一下。 以为自己方向感很强,精准的找到院门,谁知道是小竹竿有点短,她又抬得太高,将低矮的小篱笆直接给隔了过去。 她鞋子穿得冀漾的大鞋,一直趿拉着,没能迈过去,径直就摔了下去。 不过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子用力往前折去。 因为院子里都是松软的黄土,摔了也不会太疼,但要是直接插在篱笆上,那她的小命就没了。 花沅踉跄的起身,手中的竹竿已经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她想摘下遮眼的帕子,却能感觉到后面的人还没走。 于是,她姿态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伸着手,慢慢的挪动步子,往里走。 “咚!”她还没走多远,就被院子里晾晒的大红锦被,糊了个满头。 没关系,这都是意外,不疼。 不好,她感觉到遮眼的帕子,移位了! 这要是被院外的那二位发现自己眼不瞎,她岂不是又要没命? 机智如她。 花沅将手从棉被下伸了出来,干脆就这样顶着,抱着棉被继续往前趟着走。 因为视线彻底黑暗,为了防止意外,她探出腳,更加仔细的往前走。 一节台阶,两节,三节…… 就在她松了一口气,要顺利进屋的时候,因厚重的棉被摊开,占地面积很大,连着她一起卡在了不宽的竹门间。 篱笆外。 傅潮俩兄弟默默地瞅着,长着两条腿移动的大红棉被。 只见那双纤细的小腿儿,顶着厚重的大棉被,努力的一点点地往前挪动。 趿拉不合脚的鞋子,竭力的一点点地往前试探。 最后卡在竹门间,依旧奋勉往前鼓秋儿…… “咱们不应该去帮忙嘛?”傅潮望着他哥哥,征求意见。 傅瀚怕了拍弟弟的肩膀,不禁赞叹道“还记得大哥教你的尊重嘛? 这姑娘身残志坚,也许会觉得咱们的帮助,是在看不起她。” 冀漾难得有了能入眼的女子,他希望二人能幸福。 这个孩子太苦了,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傅潮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他们不再是暗卫。 他们要悉力过正常人的生活,要学着理解别人。 “走吧,玄和方丈的解药制成了,咱们也去吧!” 紧接着,兄弟二人并肩离开,还不忘往竹楼回首望。 这个姑娘身残志坚,值得学习…… (12)十天干在沐浴 灵岩禅寺坐落在余姚县胜归山,旧时有为祭祀刘牢之而建的刘将军庙。 传说刘夫人在后山的断崖上,日日翘首企盼凯旋的丈夫。 最终却未能望夫归来,而后在敌军入侵时绝望地跳下断崖,守护那坚贞的爱情。 近日刚下过大雪,山下被冰雪覆盖,山间更是泥泞,并不好走。 十天干中除了冀漾和屠维住在梨花坳禁地,其余的人分布在大眀各处,只有每年春节会聚会一次,其余的时间都用飞鸽传书联络。 胜归山的前面是寺院,后山地势崎岖,俱是林木险峻之地,偏生在山中拦腰之处有一块面积极大的光滑石壁。 石壁上滴水成川,温热的山泉成瀑,鸟语花香。 梨花坳禁地的竹楼,也是依附此处而建。 每每清晨日出之时,阳光穿过石壁上的飞瀑,那石壁便升起雾气烟岚,将整个山峰拦腰笼罩其内,氤氲间如人世仙境,好似置于云内。 药泉不仅美不胜收,还对身体有很大的疗养作用。 玄黓为壬,妊也,阳气潜伏地中,万物怀妊。 先皇尚在世时就已经看出冀漾的不凡,一直将玄黓作为准阁臣培养。 是以,先皇突然病重,感觉时日无多,心里是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冀漾。 他们十天干知道的很多,可那时年纪过轻,手中权利太少,不足以保全自身。 先皇为了某些阴私,又顾忌在其驾崩后会有什么变故。 同时,认为凭太子之能根本无法驾驭十天干,尤其是冀漾。 于是,命冀漾服下混着三种秘药的毒酒,其一立刻致死的剧毒,已经解去;其二是无情药之毒,只要不淫邪,也不会诱发;唯剩下寒毒这一慢性,却又极为折磨人的阴寒之药。 冀漾是他们十天干里中毒最深的,若是没有药泉的疗养,根本撑不到旷世灵药墨玉灵芝长成的那一日。 这也是冀漾一直未能出仕的原因,否则依着他的本事,弱冠之年怕早就是朝中的新贵了,又哪里会连个功名都没有? 十天干不论阴干,或者是阳干,俱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俊杰。 冀漾白衣墨发,青丝长至脚踝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 他轻轻地解下衣袍,露出白玉般白净晶莹的肌肤,宛如无暇的莹玉,在朝霞下泛着淡淡地光泽。 他踩着鹅卵石,一步一步朝温泉走去,清澈见底的药泉,漫上他的双足。 直至脚底的墨发微微浸湿,铺散水中,宛如婀娜的海藻绽放。 在氤氲药泉的升腾下,更加衬托得他容貌如画,好似琼枝玉树,栽种在青山绿水间,尽得天地华彩。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撩泉水,水珠四溅。 “叮叮咚咚!”溅出朵朵涟漪,水光潋滟。 水珠淋到了左面倚石半瞌的人。 他是阴干之一昭阳。 昭阳睫毛微动,凤眸微眯,红唇上还沾着新溅上的水珠。 他身材七尺修长,狂荡而不凌乱的发髻随至于肩上,光泽细腻的肌肤,犹如剥了皮的鸡蛋粉白细腻,自带风流韵味。 昭阳为癸,揆也,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萌芽。 他专门负责搜集百官的阴私。 其侧面垂钓的男子,半赤着身躯,缓缓地沉入水中,似乎与水鱼儿融为一体。 他面庞如刀削,双眸狭长灿若星辰,眉宇间又带英朗之气,气质十分硬朗,却不显得匪气,反而只是让人觉得如松如竹。 他身形极为高瘦,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多一分嫌赘,少一分嫌瘦。 他就是重光,辛,金味辛,辛者,新也,万物肃然更改,秀实新成。 他本名为辛晟,负责水上的漕运,如今手上的势力已能同江湖上的漕帮并驾齐驱。 另一个人留着一把大胡子,遮住了小半张脸,氤氲出一种粗矿之美,倘若剔干净胡须,不知又要看煞多少红颜。 他正在下游,耐心的给小马驹儿顺毛。 可以看出他发自内心的喜欢马匹,因为他的眸色里,闪动着一种琉璃般的光芒,十分夺目,仿佛能感染旁人的心弦。 他是强圉,阴干中的丁,本名蒋圉,身形强壮多力,负责马场。 四人旁边的三人都是十天干中的阳干,在朝中均有官职。 他们三人就算是在取乐,举手投足间,也自带上位者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 他们似乎已沐浴好,步履闲雅的上了岸。 方才潜在水是玩吐泡泡的是著雍,三枚鹰蛋便是他从女真族诈来的。 这次他是从军中偷跑过来的,所以乔装打扮了一下,似乎是寻常的猎户打扮,却难掩盖他鹰隼般的眸子。 戊,茂盛也,象征大地草木茂盛繁荣。他本名祝茂,如今已是将军,在军中有一定的势力。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上章,刚穿好靛蓝色的锦袍,就迫不及待的持扇浅笑,摆出潇洒的姿态。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他本名邢简,如今已是绍兴知府,以给边知县穿小鞋为己任。 还有最后一位柔兆,他与邢简是亲兄弟。 他眉目温润,气韵高洁,容貌俊朗非凡,却又有种沉淀下来的风采,宛如一杯龙井茶,沁人心脾。 丙,炳也,如赫赫太阳,炎炎火光,万物皆炳燃着,见而光明。 他是邢筄,同花沅的大伯花克勤政见不合已久。 因他是礼部左侍郎,而花克勤是右侍郎,前者清廉,后者包藏祸心,还投机倒把,关系自然不睦。 傅瀚,傅潮两兄弟聊得唾沫横飞,一路晃晃悠悠的到了药泉瀑布时,其余八人早就泡好药泉了。 “哎呦,你两可算来了,还以为半路遇上妖精,勾了魂呢!” 屠维穿好衣裳,迎了上去,憨憨的笑着。 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不错。 傅瀚依旧缓步而行,闻言笑了笑。 他瞅了眼冀漾,若有深意,开口道“没遇上妖精,倒是在竹楼里遇上位小盲女!” 冀漾的心思没在他们的调笑上,他们几人正与邢简,也就是十天干里的上章,研讨边知县的事情。 再有几个月,邢简便要调任入京。 有他压着边振明还好,除了在府里作妖,在外面不敢惹出过于张狂之事,但下任绍兴知府吉惠,可不是个脑子清醒的。 若是再听说边振明的嫡长女,成了荣贵妃身边赵嬷嬷的干女儿,只怕巴结还来不及呢! “在咱们清荡了边府后,边振明若是还想坐稳官位、或者升迁,自然少不了向上面孝敬,穷极之下还会继续捞银钱。” “从百姓的手上扣钱,起码要等到秋收吧!” “现在才腊月,依着边振明的性子,如何会等得下去?” “这时,什么来银钱更快呢?” “县里的大商户,都是咱们的人,背后也是咱们的傅侍郎。 如今的吏部尚书尹旻,就跟泥捏的似的,可以说几乎大半个吏部,都捏在咱们手上。 边振明是疯了才敢对掌管百官仕途的人动手。” “那么剩下的财富,大部分掌握在官吏手上。” “县衙第一大乃是知县,往下是县丞,主簿,再往下第四个就是典史了。前三位都有品级,典史也是正经出身,却差在了品级上。 可典史手下管着县里的刑名事务,位卑而权重,似捕快之流的小吏,都要奉承的……” “没错边振明会先捏那些软柿子,堵上窟窿再说。” “眼下百姓还好,但若是到了秋收,那边知县的眼,还不要饿蓝了?” 十天干好久未见,似乎有说不完得话。 冀漾将头侧了过去,对着傅瀚一伸手,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道“那就要看傅侍郎如何做了?” “哎呀,漾哥,我这是受宠若惊,您竟还看得到我呢?” 傅瀚一直立在旁边默默的听着,面含微笑的等着冀漾叫他坐下咧! 但见了对方一如往昔不苟言笑的脸,他微不可见叹了口气。 唉,果然还是这么不讨喜的性子。 他就不应该有多少期待。 就这样的人,还能有姑娘给她晒被呢? 他还都没有个可心的人咧! 苍天无眼啊! 傅瀚心里泛酸,对天咆哮着。 倏忽,他脸色一敛,端得是一本正经,但还是忍不住调皮了一下。 傅瀚是把冀漾当亲弟弟一样宠的,道“漾哥,打算让小的如何做?” “在八月之前,将边振明调任京城里去。”冀漾简单直接,忽略了那些有的没的。 “好的呀,这几年上面一直对我施压,非要给边振明升官呢,要不是小的按着,这边知县的官,早就升上去了!” 傅瀚摸着下巴笑了笑,道“对了,官职有什么要求?” 冀漾忽然想到了小丫头。 既然愧疚,那就顺便帮她一帮。 “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唯独兵部尚书花信还算刚正些,再说花信的两子,花克俭的贵妾,不就是边振明的三女嘛! 听说很是得脸,还生了庶长子,那就将边振明平调到花信手下去,给他添些堵。” “让边振明去六部不好吧?”邢简插了一句,他身为绍兴知府可是与边振明斗智斗勇了好多年,他腻味透了这货。 (13)奇寒彻骨的毒 邢筄劝弟弟,道“这颗老鼠屎,一时半会儿还真舀不出去。 其独子边亚焙作妖成风,死有余辜。 燑,煵,焟这三个闺女虽然均是贵妾抬入各府,但汲汲营营的性子,足以立稳脚跟,那脸面堪比当家大娘子。 尤其在边亚燑提为小荣阁老的正妻后,后面那两个妹妹也快了。” 边知县有三女一子,按照东南西北的谐音,燑煵焟焙排行。 冀漾淡淡的提醒,道“花信可还加兼着大理寺卿呢!” “不错,给边振明找个油水少,还费力不讨好的位置,看他如何再捞银钱,怎么快活下去。” 邢简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想到狗官惶惶不可终日,他心里总算痛快些。 “对了,今年漾哥要下场吧? 本官亲自来余姚坐阵。” 邢简想着再站好最后一班岗位,不能让百姓错过这么一个好官。 前两日他们可是连边家厨房里的米缸,都给搬走了。 边振明穷途末路之下,定会打起科举舞弊来捞钱的主意。 冀漾不仅没有拒绝,反而欣然接受,道“恭敬不如从命!” “对了……那个漾哥,您娶妻怎么也不和我们兄弟说一声,不用替我们省贺礼钱,真的!” 冀漾神色一怔,他的妻? 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 可当他想到梨花坳唯一的女子。 他眸色一暗,道“别瞎说,人家小姑娘乃是花信的嫡孙女,花府八姑娘。” 傅瀚一听是花府的姑娘,不由得歇了心思。 那花府可是他们接下来要对付的门阀之一,如此岂不是准仇家之女? 一想到那身残志坚的小丫头,不能成为女主子,他心里怪空的。 “说来也巧,这边振明的二女和三女,一个是漾哥父亲的姨娘,一个是花八姑娘父亲的姨娘,肚子还都挺争气,各自都儿女双全,这命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家族声望对官员的仕途至关重要。家族靠着代代积累起来的声望,恩荫子孙,看似荣誉,其实反映了亲党之中有人身居高位。 而边振明就算将三个亲女都送为高门妾,也抵不过他的寒门身,如此随时都能成为弃子。” “边振明不过一个小卒,哪里值得咱们漾哥这般上心?”邢筄觉得话题的方向,似乎偏了。 冀漾心头不禁一怔。 是啊,区区一个边振明,他的关注度是不是过分高了些? 貌似是在得知小丫头成了边府逃奴后,他才正式关注的。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待海东青出壳,就给她送回花府。 “哎呀,漾哥怎么又走神?哥哥给您泄露点考题好不好?” 邢筄探扇浅笑,期许地瞧着身在心已远的男子。 冀漾无疑是骄傲的,也有与之匹配的才能。 他不屑提前得知考题,冷冷拒绝,道“无需,只要公证的便可。” 邢简拍了怕他哥的肩膀,笑的不能自已,道“哥哥呀,就别逗漾哥了。” “哝,这是近五次的考题,同一些出彩的文章,都给你抄录来了。 争取一次就过吧,我可能撑不到三年后了。” 邢筄将一本厚册子推了过去,之后抬手,扒拉出鬓角的几根白发,一副苦大仇深得模样,似是抱怨。 “我这个礼部左侍郎,现在可不好干,荣家人可劲儿的往里挤,蹦哒的实在厉害,就盼着荣氏一族的子侄们,能各个都成为进士,光宗耀祖。 还有右侍郎花克勤,玩命儿的向荣府靠拢……” “十天干本为一体,差了玄黓自然无法运转。”邢简弱弱的替自家哥哥催促了一下。 傅瀚不留情的给怼了回去,道“咱们早在十年前,就不再是十天干,从先帝给咱们喂毒,让咱们做殉人的那一刻,他的恩情咱们就用命还干净了。” “没经历过饥饿,如何会知道饱腹的幸福?我们是十天干,可又不是,我们如今是以漾哥为首的兄弟!” 傅潮赶紧将话题转向,曾经地狱般的训练,太苦了,苦到连夜里做梦,都不敢去梦。 大伙们一年才聚一次,难道要互相抱着痛哭一通? “来喝酒!”屠维抱来一坛子从边府顺来的好酒。 “阿弥陀佛,佛门禁地,不可饮酒!”灵岩寺的方丈,玄和不知从何处走来。 屠维暗戳戳的将酒水又收了回去,憨憨笑道“方丈来的可巧啊,哈哈!” “方从竹楼过来,女施主告诉老衲,你们都出去了,想来是到药泉这里沐浴。” 玄和想起花沅拄着小竹杆“嗒嗒”敲出来的模样,十分好笑。 不过那小丫头,得知他是来送解药的,竟问他要炼制解药剩下的墨玉灵芝。 他好歹也是方外之人,总不能贪墨了人家小丫头的东西,就派弟子将剩下的送了过去。 想想就觉得心疼。 玄和心里疼得直抽抽,但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缓缓地摸出袖兜里的瓷瓶。 “给诸位送灵丹妙药来了! 来,这是你们九个人的解药,一人一颗,不要抢,人人都有。” 九人互相对视一眼,对于玄和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根本也没有要抢的意思! 当年他们从尸骸堆里爬出来,致命的毒已经被冀漾给解了。 且与冀漾相比,它们中的寒毒很是微末,后来用内力强行压制,也只比一般人更加畏寒些,再多就是影响寿数,根本没冀漾那般严重。 “寒毒至阴至寒,乃万毒之王,中毒者周身奇寒彻骨,不能受任何寒凉,否则苦不堪言,但也有一种好处,寒毒可克制世间任何的毒物。” 傅瀚听了这个附赠的福利,心情很好,道“也就是说解毒后,可百毒不侵?” “你们九个中的寒毒太轻,若是想百毒不侵,再中一回吧!”玄和愚弄了他们一把,心情很好。 “漾师弟,你要想办法将师兄也弄去燕京啊……不然师兄会和佛祖时常念叨你的。” “好好说话。”冀漾的性格与老顽童般的玄和,完全不同。 “年纪不大,做事却是一板一眼的,你这小身体,没了师兄给伺候汤药,可是要严重影响寿数的。” 玄和走到小马驹身边撸毛,软软地手感很好。 他又撸了几下,却被小马驹给蹬了一蹄子。 他悻悻的挪离了一步,道“你中的寒毒已深入骨髓,解毒需要每日都用三碗汤药,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可解去一半的毒。 之后换个药方,再等九九八十一日,才能解下九成,最后剩下的一成,则需要再经过一轮的四十九日加八十一日,在此期间慢慢的用药膳调理。” 邢筄手中的折扇一收,道“如此岂不是又要耽误漾哥三年的仕途。” “解去全毒共需八个半月,解九成毒则需要将近四、五个月,可这回的县试,在来年的二月中旬,就算今日解毒,也险险地度过四十九日的那段。” 邢简心中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倍感沉重。 冀漾仿佛早有预料,道“师兄,解去五成毒之后,可能在春寒料峭的日子下场?” 玄和知道他的性子,若是错过这一回的县试,就赶不上来年的会试了,待时十天干少了玄黓的配合,是否还能在朝堂上,再苦苦的支撑三年? 如今朝堂奸佞当道,一切皆是未知数。 “寒毒至阴至寒,漾师弟会很痛苦,且此期间无法动用内力,就如寻常书生一般。”玄和与玄黓面上是师兄弟,实则亦师亦友,感情甚笃。 “你们聚吧,不要来打扰我。” 解寒毒时,还有一处令人极难忍受的。 那就是使中毒者重新走一遍人生中最为煎熬、难过的日子,沉浸在痛不欲生的回忆里。 而冀漾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要独自舔舐伤口。 哪怕是自己的挚友,他也不想让他们窥见到这一幕。 梨花坳,竹楼。 花沅把从屠维山洞里淘换来的东西,在厨房规制好。 瞅着四下无人,又去田里割了一把麦苗。 清洗干净后,将麦苗切段。 将三净肉挑出精瘦的肉,切成细丝,拌好调料,腌制上。 她想了麦苗同蒜苗应该差不太多,但明显麦苗更嫩一些。 所以她聪明地减少了翻炒的时间。 在瘦肉翻炒至快熟时,她才下入麦苗。 由于她没有什么厨艺的经验,都是一面拿着菜谱,一面烧菜。 不过就算这样,菜也没有糊掉,因为她翻炒的频率很密。 她相信勤能补拙,扯开嗓子轻吟了起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咿呀呀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咿呀呀可吞吴……” 她对盐也不懂正确的用量,都是一点点的放,在拌均匀后尝了味道,才会决定是否再添一点儿盐。 她明明抄了一大锅,但麦苗炒肉熟了后,却少了一大半。 原来熟菜会缩水这么多。 不过咸淡正好,虽不能和大厨去比,但也绝对美味。 清炒出来菜品,散发着淡淡地麦芽清香味,十分诱人。 花沅给冀漾和屠维,都留出一份,自己才开始吃。 她将近三年都没沾过丁点儿的荤腥。 待这一嗅到饭香,肚子就不可控的咕咕噜噜地直叫唤。 (14)差点噎死她了 冀漾拿着解药,就回到竹楼。 猛然抬头,目之所见一片红...... 门上、窗棂上都贴着大红色的窗花,快过年了,二十九,贴倒酉,虽他往年没贴过,但也能理解,可那是喜字吧? 当他走入院子的时候,终于是一点点儿地回过了神来。 那是双“囍”字吧! 谁成亲了? 这里貌似就住着他一个人吧? 不,还有一个小东西! 此时,他一张俊脸红得有些发烫,不是害羞,而是气的。 谁给她的胆子? “花沅!”冀漾近十年来,都没有像这几日这么焦躁过。 厨房里。 “嗯嗯,实在是太好吃啦!” 肉很嫩,很鲜,入味。 白米饭也好吃,糯糯软软的,比拉嗓子的糠饼子,好吃百倍。 那饭菜自己就往嗓子眼里滚儿…… 她一口肉丝,一口饭。 一口气吃就了两大碗白米饭,最后还把预留给那两位炒菜里的肉条,一根根地都挑到自己碗里,空给他们留了一盘绿油油的麦苗,连肉渣都被她给择干净了。 “花沅!”院里沉闷的声音传来。 这时,花沅吃得正带劲呢! 她正用筷子扒拉了一大口塞进嘴里,将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 她被这一嗓子吓得忘记咀嚼,直接给吞了下去。 “嗝,嗝,嗝!” 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也不能说话,还喘不上来气,堵的难受死了。 冀漾听到厨房碗筷落地的声音,大步跨了过去。 就见那个身形单薄的小东西,眉眼都挤到了一起,脸色发紫,似乎十分难受,眼角都湿了。 冀漾久病成良医,知道这是噎到了。 他将人提溜起来,一手握拳置于花沅的脐上两横指处,另一手握紧此拳向上、向后冲击勒压一......五、六次。 “哇......呕!”花沅将卡住的饭菜,连着方才吃下去的,全部都给吐了出来。 冀漾似乎早有预料。 他眼疾手快,脚尖一勾,将角落里的痰盂拽过来,给她接着呕吐物。 “哗啦啦!”几乎将树桩粗的大痰盂吐满大半,可见她吃得有多么多。 花沅漱完口不舍的瞅了一眼痰盂,弱弱道“可惜了的,糟蹋了。” “呵!”冀漾都被她气笑了。 他自认为也算见多识广,不成想居然遇见了这位,总能扩展自己的认知。 那么单薄的小身子,居然还能吃下这么多,也不知是怎么吃的? 幸亏吐了出来,不然就算不噎死,也要撑死! 可真是开了眼啦! 花沅从小财迷中缓过神,发现自己正被他扫视般的眼神盯着瞅。 登时,她病蔫蔫地埋头在桌案上,就没敢抬再起来,眼泪啪嗒啪嗒的就流了下来。 太丢人了。 还是当阁臣大人的面这样,会被认为很没出息吧? 完了,肯定会被看扁的,她做不成他的心腹了! 那她又要像前世的梦里那样,受尽折辱...... “呜呜!”花沅越想越难过,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委屈的仿佛泪人一般。 “这是怎么了?”见小丫头这样,冀漾不仅责备的话说不出口,还关心起来。 这是他这辈子仅有一次,想问为什么的女子了。 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但与厌恶不同。 他看着她委屈的模样,与记忆里那个吸允他手指的稚儿,被他强行拔掉的委屈巴巴地模样重合在一起。 他临风而立,衣袂翩翩,面上依旧是高冷深沉的姿态。 “嗝,嗝……哥哥……嗝……会讨厌,嗝……沅儿嘛?” 因为花沅沉浸在凄惨的前世记忆里。 她恐惧得瑟瑟发抖,秀眉紧蹙,眼睫毛上挂满了细碎的泪珠,贝齿更是轻轻咬着唇瓣,像是一朵屹立在烟雨中的娇嫩睡莲。 冀漾望着她的眸光,越来越柔和。 花沅身体的底子本就不好,在为婢的三年里,日日吃糠咽菜,顿顿稀汤寡水,更是活生生的被饿差了。 这会儿哭得伤了元气,一双小手就抽起筋来,抽得就跟鸡爪子一样。 冀漾倒了杯温水给她,但花沅手抽筋,掰都掰不开,更何谈拿住水杯? 他也不知自己的手,为何不听脑子的使唤。 竟举着水杯,给她一点点的喂了下去。 花沅借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一杯水喝完。 哇塞!能被未来权倾天下的阁臣大人亲手喂水,好有面子是不是?前世那些去讨好他的贵女,各个出身门阀世家,自命清高的很,却都被他冷冷拒绝。 相对来说,她这辈子岂不是比那些贵女,还矜贵? 这也太幸福了! 她心里美的冒泡。 “嗝,嗝!还要!”花沅用她抽成鸡爪子的小手,指了指水壶,期许的望着他。 冀漾没有搭理她,只是那黑如静谧深潭的眸子,幽深非常,就这么凝视着她,仿佛任何想法都逃脱不掉。 花沅缩了缩脖子,却又语气强硬的问道“哥哥,会厌弃沅儿嘛?” “日后每顿饭只许吃半碗,便不厌弃你。”冀漾闭上眼眸,眉心难得透着一丝疲惫。 他坐到竹椅上,微微侧脸,淡淡的瞅着她。 像这种饿过头的人,最忌讳暴饮暴食。 那些吃了官府救济粮,撑死的灾民,大有人在,他不想小丫头成为之一。 花沅一听,眼泪顿时止住了。 她微微眨眼,薄雾朦胧的杏眸重新亮了起来,仿若装着银河中万千的星光。 她都丑态百出了,还没被厌弃嘛? 这样既温柔,又大度的阁臣大人,同她前世今生认识的人,都不大一样呢? “那一日能吃几顿呢?”不过花沅高兴的同时,还是要关心一下口粮。 冀漾凉凉地睨了她一眼,道“农家除去农忙的时候,皆是一日两餐。” “哥哥丰神俊朗,哪里会是农户人家? 达官贵人皆是一日三餐,还要再加晌午的甜点,午后的茶点和晚上的宵夜呢?” 她纤长若蝶翅的睫毛微微扑闪,一双剔透的琉璃眸,映着窗棂外的阳光,宛若两颗泛着华光的宝石,写满了期待。 冀漾似乎有些犹豫,思索究竟要不要养她,道“要一日用六次膳?” 小丫头能活到如今,果然还是有些小聪明的,还会和他讨价还价呢! “一次半碗,不过才三碗,也不多嘛?”花沅眼眶说红就红,完全是一朵我见犹怜的雨中小梨花。 倏忽,她心思一动。 看来她还要再详细些的描绘一下。 于是,与他讨个商量的同时,花沅将袖子撸了起来,露出瘦得跟麻杆似的小胳膊。 她又敛下眸光,转身去拉低了宽松的领口,露出锁骨。 随手抓了两个篮子里的鸡蛋,放在了凹陷里面。 她用锁骨凹顶着一对鸡蛋,似乎很是孱弱。 她摇摇欲坠地抓着他的袖子,弱弱道“沅儿才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就是那些灾民,也比沅儿身上的肉肉多呀! 要不日后哥哥一日吃几碗饭,沅儿就吃几碗饭,好不好?” 他多大的块头,她又是什么样的身形,有可比性吗? 可看小丫头这般骨瘦如材,心中还是有所触动的。 冀漾故作为难,道“细米白面很贵的。” “哥哥的身边,跟着一具行走的骷髅,真的好看吗?”花沅一听有门儿,立刻来了劲头! “沅儿会的可多了,是个特别有用的人,粮食喂给我,绝对不是糟蹋!” 她转身就给他煮了一壶茶,手法极为考究,动作行云流水,礼仪周到,绝非寻常贵女能达到的高超水平。 她讨好的笑着,捧到了他的眼前,请冀漾品茗。 她可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有用处的,绝非大话噢! “谁教的?”冀漾一手支着头,一手捏着茶盏,姿态透着一股慵懒优雅,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艳色。 他轻轻地嗅了起来,全身隐约散发着凌厉,淡得若有似无。 茶道看似简单,但大多数人却难得精华。 而花沅煮茶的手法顶级,完全将茶性展露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练得醇熟的。 花沅的求生欲太强了,乃至未曾发现冀漾的异样。 见有回旋的余地,她仿佛抓住了救赎的希望, 她小脸堆笑,洋溢着自信,道“沅儿,不仅懂得茶艺,还会舞艺和各种乐器,这些通通都是顶尖的才艺,哥哥若是不信,可以试上一试。” 冀漾将茶盏置于桌案上,起身道“好,随我去地窖吧!” 他带着花沅去了地下的库房,随手指了把瑶琴,就让花沅试弹了起来。 花沅因为长期的劳作,没有保养过手,指尖带着薄薄的细茧,拨动琴弦,算不上美感。 但她却格外的认真,琴音从指尖溢出。 她垂着眼帘,双手拨过琴弦,快得犹如乱影。 技法娴熟高超,曲调音色把握的极准,没有弹错一星半点。 不过她没能等到冀漾的赞美。 他又让她吹竹笛。 她的小手还未长开,短粗的小手指泛着枯黄,手指不能灵活的够到笛孔,但大致的曲风,冀漾还是听出了熟悉的味道。 紧接着是箜篌,这是花沅前世最为擅长的。 随着手指翻飞,清幽空灵的韵律缥缈而出。 音色柔美清澈,宛如仙乐缭绕,让人静心凝神...... (15)他不许她为妾 地下室的烛火暗淡。 火光簇簇映着男子的容颜。 他眸中火光跳跃,却没有丝毫温度,淡漠又凉薄。 冀漾见她才艺越好,他的脸色便越发暗沉。 花沅的曲风,乃至仪态,皆与当朝宠惯六宫的荣贵妃,极为相似。 尤其荣贵妃最擅长的箜篌,更是演奏的惟妙惟肖,甚至有赶超的趋势。 当初他做先皇暗卫之时,曾奉命暗中保护过太子小半载,对于同太子形影不离的荣贞儿,各项才艺自然了解。 荣贞儿在音律上的造诣,十分惊人,就连宫廷乐师都自惭形秽。 箜篌更是一绝,只是她鲜少弹奏,唯有在圣人烦乱之时,她才会以乐声解忧,引来百鸟助兴。 虽花沅是荣贵妃的亲女,但世人皆以为花沅是花府的八女,顶多是荣贵妃的远房表侄女。 如今小丫头年纪尚小,却隐约能看出与荣贞儿五官的相似,若是待长开,怕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相似的容貌,再加上雷同的技艺。 花家这是要再推一个小贵妃争宠,给花府谋求泼天的富贵! 不过冀漾还是抱着再试一试,谨慎的态度,道“府中吃穿用度的分配,迎来送往各项开支,以及家中供膳诸事,这些中馈之事可会?” 花沅刚刚展示完技艺,心中正得意。 看看,看看,她多才多艺不? 别看厨艺,算数、书法、弈棋、绘画,这些她不行,但是附庸风雅的这些吹拉弹唱,可难不倒她! 当下,又听冀漾问自己,是否懂得中馈事务。 登时,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连字都写不好,又哪里会那些...... “十三加五,再减六,再加二十六,等于几?” 冀漾坐在编织竹垫上,袍裾在木地板上铺散开,白衣墨发,姿态好似高山冷月,音色更是无波。 花沅一脸懵懵的,仰着小脑袋瞅向他。 数字有点大,又加,又减,很让人费脑子。 这是阁臣大人首次给自己出题目,她绝不能让他对自己失望。 于是,跪坐在对面竹垫上的花沅,身子一鼓秋,利落的将鞋袜褪掉,露出白嫩的脚趾头。 十三是两只手同三个脚趾头,六是一只手加一个脚趾头,减掉六就剩下两只手和两个脚趾头…… 最后还要再加个二十六…… 二十六……手指不够用,加上腳指头也不够。 完了,算不出来,阁臣大人会不会很失望…… 冀漾:“……” 对面的冀漾默默地瞧着她,深邃的眸子眨了眨,一时没反应过来。 此时,过目成诵的他,甚至都忘了自己随意说的算数题了。 他脑子似乎也有些不好使…… 冀漾深呼吸,再呼吸,平复一下不知该如何描述的心情。 幸好她脚丫子不臭! 这是他第一个想法。 见她那小手还伸着,比了两个五,白白的小脚豆儿也配合的蜷缩着,整体上保持十二的动作。 小丫头满脸落寞的低着小脑袋,时不时的还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自己一眼。 见此,冀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花府就是要培养小丫头进宫做皇妃争宠去的! 为家族带来利益的同时,根本未替她的未来考虑过,连基础的算数都不教,更何谈看账本,主持中馈? 完全是当个玩物去悉心培养的。 还有那蹩脚的字迹,一坨坨的,想想他就来气! 要知道荣贵妃可不仅仅是凭着美貌与才艺,来掳获圣人之心。 冀漾抬手,示意她伸手过来,给她把脉。 花沅乖乖的将爪子递了过去,伸过去的手,还保持着捏数字的动作。 冀漾眉心微挑,尽量保持平常心,凝神把脉。 果不其然,在小丫头幼时,就服用了多年的寒性药物。 若是不好好调理,这辈子恐是子嗣艰难。 怕是从花府人发现,花沅模样肖似荣贵妃那一刻起,就动了心思。 花府这是要临摹荣府的锦绣之路。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且不说荣贵妃的手段,单说圣人的心意,不出五年,小丫头铁定失宠。 而五年时间足够花信的长子,花克勤在朝堂培植党羽,待荣府花团锦簇之日,便也是小丫头彻底失利用价值,成为弃子之时。 花沅猜不透他的想法,但是对上他那双笑不达眼底的阴戾冷眸,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头皮,鸡皮疙瘩立马爬上了全身。 她蜷了蜷脚趾头,伸出小手,颤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沅儿会好好学算数的,不要气了,好不好?” 冀漾看出她的小动作,手臂一抬,袖管从她的小手中抽出。 “日后每日做一百道算数题,做完才准用膳。” “一百道,哥哥能不能吃完饭,再做题啊?” 花沅悻悻的收回了手,下意识往角落里缩。 其实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让她算数,还上百道,就是几个时辰也不够。 那岂不是每日都要饿肚子做题,这般岂不是越饿,越不会? “好啊! 每日一百道算数,再加上一百张大字!” 冀漾的手指一动,捏住了她的下颚之处,强迫的要求她与自己对视。 他不允许花沅逃避。 燕京贵女中就没有一位是不通文墨的,小丫头比那些人少学了太多,要赶紧补上。 不然待及笄后出嫁,真真是要被下面的小妾、通房们架空了。 就这么软软的性子,岂不是要被生吞了去? 花沅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 能不能打个折扣? 她明明都这么优秀了,怎么就还不能讨他的欢心? 反而在他看了自己高超的才艺后,她觉得他似乎气气的呢? 难道是他觉得,被自己的才艺比下去,丢了面子? 不对,她记得前世的阁臣大人,看似不懂风月,但是内在精才艳艳,将那国子监大才子殷霱都给胜了。 她虽然很厉害吧,但貌似比他还有些待努力的空间啊! 那是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也不对,冀漾若是真那么俗,也不会让她写大字,算数...... 那是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冀漾俯下头,直视着目光变换不定的花沅。 “日后无论嫁给谁,都不准嫁给朱姓皇族,更不许为妾!” “否则我必会亲手取你性命!”冀漾的音色,掷地有声,却好似夹杂着凉飕飕的阴风。 他瞳珠潋滟着无边风华,似笑非笑。 她本就是皇族,又岂能再嫁入皇族? 日后花府的行事,他能替她挡下,但她若是自甘堕落,那可就谁也拦不住了。 “哇呜!”花沅骤然痛哭。 她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拥着他的劲腰。 因为脚上没穿鞋子,干脆踩到了他的鞋面上。 前世,她为婢时被边疍惦记,一直活的战战兢兢。 直到来年开春,边疍娶了他的表妹李晚歌。 那少奶奶善妒,对她百般刁难,就算她要出双倍的银钱,自赎自身都不同意。 李晚歌将她押去扬州,把自己交到其父李大盐商的手上。 让她和一群女子聚在一起,学习歌舞。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调教瘦马的园子。 她就这样成了传说中的扬州瘦马。 所有人都告诉她做妾好,做妾吃香的,喝辣的,有人疼,又不像当大娘子的要管中馈,过于劳心劳力。 她就在棍棒下,被逼着学这些才艺。 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头上是沉甸甸的责骂,但她却一直坚持卖艺不卖身,就算挨打,她也拒绝。 瘦马之风盛行,大部分女子都沦为权贵的玩物,最好的出路莫过于被富商收房。 也许是自己天资过人,将一颦一笑都做到极致,在她十八岁时,竟成了秦淮河畔的众花魁之首。 艳名天下,这对于她是莫大的耻辱。 而她的洁身自爱,更是格外受那些权贵的追捧,不少公子都想成为她的蓝颜知己。 可她知道这些人都是来取乐的,他们不会付出丝毫的真心,只是贪图自己的好颜色。 在成为入幕之宾的那一刻起,有了谈资后,就注定会有翻脸无情的那一日。 俗话说:娶妻娶德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财。 是以,她对这些人,各个都不假颜色,冷言拒绝。 她的心不大,只要找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男子。 她不求富贵,只求真心,可烟花之地哪里来的真心? 有一次,她正在台上献艺,却被花克慧的小姑凌婳蝶,伺机凌辱。 凌婳蝶是小荣阁老的儿媳妇,是正经的官家夫人,那些甜言蜜语追捧自己的男人们,就没有一个上前,帮她说半句公道话的。 她被凌婳蝶揪着头发,从台上拽到了台下,拳打脚踢。 她的身体很疼,但更痛的是心,是她的自尊心。 因为身份的卑微,她不敢还手,任凭对方打骂出气。 以为官夫人出够气,她就暂时解脱了。 可是凌婳蝶气焰越发嚣张,给了几个地痞银钱,要让他们当众撕开自己的衣裳。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死,她也要守住清白之身。 “砰!”就在她砸了茶盏,要自尽的时候,遇上外派的花克勤来喝花酒。 大伯认出了她,不惜用万金给她赎身。 她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她感激的痛哭流涕。 但等待她的并非是家的温暖,而是以伶人的身份,被送进深宫。 一切不言而喻,那位花府嫡出八姑娘,多年前早亡了。 (16)要她十项全能 他们巧舌如簧,说尽宫中的辉煌,道尽圣人的才情,言尽自己的前程。 其实说的再好听,他们口中的贵人,那也是个妾。 只是花府的人万万没想到,圣人没有宠信自己,荣贵妃竟然“宠信”她了,她成为贵妃身边的红人。 她用这一便利,为既是亲人,又是恩人的花克勤,谋利很多。 直到多年以后,她才偶然得知,那个扬州李盐商娶得就是边振明的庶女边石榴,李晚歌算是边疍的表妹,他们都是花府一派的人。 花克勤的偶遇赎身,也是早有安排。 就连教她的赵嬷嬷、女官,也是宫中出来的,那些通通都是熟悉荣贵妃的人。 她更是被花府当做荣贵妃的影子送进宫里,给花府换富贵的。 那时的花克勤早就是党羽遍布天下,其女花牡,她的七堂姐也成为荣贵妃的义女。 一时间花府风头无量。 她也再没有利用价值。 就连他们用来牵制自己的父亲花克俭,也在那一年殞了。 这些通通同花克勤等人脱不开干系。 面对榨干自己骨髓的仇人,她恨意滔天,却奈何不了花府,她除了恨,再也做不了什么。 直到素来寡情的冀漾出手,正面与花克勤宣战,以雷霆之势把花府覆灭,她的恨意才得以解脱。 她一直都知道他俊美不凡,也曾像少女怀春般偷偷仰慕他。 但她那时的身份不过是个卑贱伶人,还是个被送给当今圣人的伶人。 她认为自己就算是看他一眼,都是对人家的玷污。 如今却可以仗着自己年纪小,不知事,就这么任性的拥抱着他,也算是全了上辈子的微末心愿。 他是前世今生第一个对自己说,不要为妾的人。 在她的记忆里,所有人都告诉自己,做妾好。 她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妾与妻的差距? 有的人是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有的人不过就是想利用她谋利罢了! 花沅抱着他的劲腰,将小脑袋紧紧扎在他的怀里,把鼻涕泪水糊在他的衣襟上,可劲的蹭着。 冀漾隔着衣襟感觉到粘糊糊的一片。 他唇角紧绷,目光移向花沅。 她轻轻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一双清亮水润的杏眸,锁不住的信赖溢出。 自从他五岁时,因长相俊逸,被父亲当做礼物送给贵人。 他就受不了这种肮脏的感觉,如今亦是。 被她这样一蹭,他皮肤发炸,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很想将她给碾碎,但看着那泪如泉涌的小丫头,他却下不去手。 她本应是如珠如玉被娇养大的皇长女,原是应不知人间疾苦的烂漫长大。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因为自己,她活得战战兢兢。 “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二日次!”冀漾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蹦出了几个字。 花沅这时已经从痛苦的记忆中回过神,她只是想多凑近一会儿阁臣大人,这怀抱没来由的很有安全感。 再说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就能被浸染成什么样,她觉得自己要是多挨着一会儿,她一定也能再聪明一些的。 但听了他生冷的语气,她立刻就怂了。 反正已经怂了,于是她就让自己看起来更怂一些。 她可是听说过,前世那些自荐枕席的女子们,都被“咔嚓”了的,她不想成为今生的首例。 花沅耷拉着肩膀,皱着眉头,弱弱道“哥哥,对不起,沅.....沅儿不是故意弄脏您的衣裳的,沅儿给您洗干净,好不好?” “上楼去写大字,将千字文先抄写一......遍,十大雅事后面慢慢学。” 冀漾想说一百遍的,但看着她那小眼神,愣是直接减掉了后面的九十九次,改成了一遍。 对小丫头来说,一遍已经是很困难了吧? 慢慢加,慢慢加,循序渐进,拔苗助长不可取...... 花沅善于察言观色,心中窃喜,但面上却佯装情不愿的上楼去。 她迈着小步子,走得是一步三回头。 回过头欲言又止的望了望冀漾,最终她无奈的叹息一声,耷拉着脑袋继续走。 那小模样看起来泫然欲泣,活脱脱一只被主人责备的小奶狗,眸底写满了委屈。 冀漾手指微动。 他忍不住开导,道“古语云: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十大雅事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更显女子的灵气。 不要怪我严格,倘若大家闺秀不通晓这些,会被笑话粗陋。” 如此待她成亲后,才不会只能同夫君花前月下,却无法独当一面,想要真正的琴瑟和谐,做不被欺上瞒下的当家大娘子,熟悉中馈是必不可的。 他也是为小丫头的未来着想,才让她学这些。 竹楼外,门前那棵百年的梨花大树上,藏匿着十天干。 虽然大伙儿最终被安排的出路不同,但曾经都是暗卫出身,老本行没有忘。 “看看人家是怎么逗妹子的,多有情调?” “小日子很惬意,亏了咱们还担心人家孤独终老呢!” 冀漾早就察觉到被窃听,但他自认为行事光明磊落,无需背人。 可听着这些议论,他终于忍无可忍。 他黑着脸缓缓从阴影中步出,抬头瞪向攀在梨树上那懒洋洋闲聊的九人。 “看来很闲嘛?” “不如漾哥繁忙,事无巨细……”昭阳跃下梨树,将旁边啃花吃的小马驹牵出来。 冀漾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眸色清冽淡然,道“胡说什么!” 昭阳忍不住啧啧两声,他们都是看着冀漾长起来的,又打了多年交道,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反而语气中透着揶揄,道“此时知道要害羞了?” 冀漾眉间戾气大盛,眸色凌厉摄人,让人看得心里发麻,满身都透着攻击性。 昭阳慵懒的倚着树干,眉眼染笑,随手折下一枝雪白的梨花,于鼻尖下轻嗅,挑眉道“想活动下筋骨?” 看他这么朝气蓬勃的模样,昭阳就觉得非常来劲儿。 “咱们又打不过你,欺负人是不对的,知道么?” “咳咳,别闹,都别闹,咱们就是看看漾哥这是否有需要帮忙的,来看看,就是来看看哈!” 梨树上的傅潮探扇浅笑,一派贵公子的模样。 他就是来看热闹的,但也负责拉架。 昭阳把玩着手中梨花,抬眸注视竹楼之上那抹倩影。 清冷不羁的眼眼,流露出一抹探究。 他当年也是见过荣贞儿的,更是知道圣人对她的情谊。 如今他掌握十天干的信息网,对仕宦勋贵内里的阴私,也是有所了解。 通过之前给冀漾的传信,他得知花府所谋不小。 看眼下的形势,花府也许会成为他们十天干的头号劲敌,不容小觑…… 花沅上了竹楼后,她没有着急写大字,而是先给鹰蛋们的热源大葫芦重新换了温水,又给它们翻了翻个,再将被子盖上。 这是今日的第三次换水,翻个了。 随后,她才从冀漾屋里的书架上,翻出了他压箱底的千字文。 上面的笔迹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对于不懂书法的花沅来说,根本看不懂。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效仿临摹。 这肯定是冀漾的字迹,她前世曾在荣贵妃那里有幸瞻仰过一次,除了羡慕,就是崇拜。 如今竟能有机会用阁臣大人的亲笔手书当字帖,实属三生有幸。 她脑中忽然闪现出,梨花簌簌,阁臣大人提笔濡墨,铁花银钩的一幕,当然少不了她的红袖添香。 想想就觉得那一幕很美好。 她双手捂在脸上,傻傻的笑着。 倏然,她的小手从脸上摸到粗糙的感觉。 她为婢三载,日日吃糠咽菜,还要在风吹日晒中侍药,皮肤的色泽自然差到不行。 干得皲裂…… 呵,就她这丑样儿,还红袖添香? 她忽然想到前世做瘦马时的保养方子。 那段日子虽然没有尊严,卑微到谷底,也没吃过饱饭,但对于养颜可谓之大行家。 都过去了,她只要成为阁臣大人的心腹,日后自然不需要以色事人。 就算胖成球儿,也能在燕京横着滚,吃饱喝足自然不成问题。 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恢复美貌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她这副尊荣,站在风华绝代的阁臣大人面前,真跟丫鬟似的。 她可是要做心腹的人。 心腹是什么? 那是左右的臂膀,自然要美貌与智慧并存! 她瞅到了摆在篮子里的墨玉灵芝。 灵芝性平、味苦、无毒,有抗皱、消炎、清除色斑、去黄美白、保护肌肤等神效。 玄和方丈炼制解毒药时,将灵芝中最好的孢子取走,将蒸晒过的灵芝留了下来。 其实灵芝的主干没多大药效,精华都集中在孢子里,孢子粉凝聚着整株灵芝的精华。 但是吧,墨玉灵芝相当于是灵芝中的人参,就算没了孢子粉,主干比起普通的灵芝也是珍品,药效也是不错的,何况还有残留的一些。 花沅趁着冀漾不在,偷偷的潜入厨房,将灵芝切块,又将小石磨翻了出来,搬到她的小屋里。 之后她也没有心思写大字了,将墨玉灵芝一点点的磨成粉,拿着干净的猪毛刷,一点点都搜集到瓷罐子里。 (17)表白忽如其来 因为灵芝珍贵,花沅做的很细心,取了一小部分加点蜂蜜,炼成药丸。 日后她每日早晚各吃一颗,不仅可以增加精气,也可以美容养颜。 有其内,必形之于外,当五脏六腑虚损,精气不足,不能容养肌肤时,便会面色无华,皮肤萎黄,失去固有的光泽和弹性。 灵芝可增白抗皱,从真正意义上的“以内养外”。 不过花沅觉得这些内调有些慢了。 她有些迫不及待。 于是,又熬煮出灵芝汤,熬煮得浓浓稠稠,将丝帕尽在灵芝汤里面,之后敷脸,这种去黄美白的功效,是最快的。 而且梨花坳简直就是疗养圣地,有药泉滋养,常年四季如春,她早晚时多泡一泡,再加上她的美容偏方。 相信不出一个月,她就能将自己养得水嫩水嫩的,吹弹可破的那种。 夜深。 竹楼里十分安静,耳边是烛火闪动的微微细响。 花沅给鹰蛋们的热源大葫芦重新换了温水,又给它们翻了翻个,再将被子盖上,这是今日的第九次换水,翻个了。 她敷脸已经敷出经验来了,给丝帕剪出四个洞,留出双眼、鼻孔、嘴的位置,浸过灵芝汤后,敷在脸上,平躺在床上。 她拽过晒得带着太阳味道的棉被,想着明日会比今日的皮肤,更白皙一些,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 面含微笑的睡了过去。 夜空中飘来几朵雨云。 “噼噼啪啪!” 淅沥沥的小雨如烟如似雾浸下来,竹楼里的房屋都很好,唯独花沅的这间小竹屋年久失修。 细雨无声地飘洒在她的小床上,淋湿晒得松散的被褥。 花沅睡得香甜。 忽然她梦见自己尿床了,似乎一泻千里,连自己都游在了湖里。 她游啊游,却游不到尽头。 “砰!”她从小床上直接滚了下来。 睡眼朦胧的往周围看去。 她浑身湿漉漉,往下滴着水,整个人都被漏下的雨水给淋湿了。 抬头瞅去,如万条银丝从屋顶飘下来。 “水帘洞啊!” 她将贴在脸上的丝帕揭掉,揣在袖兜里。 随后,她没有先顾着自己,而是赤着脚跑到窗畔,撅起小屁屁用力将小床拉开。 鹰蛋不容有失,幸好被褥够厚,没有渗透到里面。 她重新换了热葫芦,习惯性的给蛋蛋们翻个,用干衣裳保暖。 随后就没什么紧要的了,她淡定的翻出干衣裳。 下楼,去了厨房,将姜汤熬上。 趁着空档又去后院,泡上热热的药泉,从头洗到腳。 待收拾利索自己,姜汤也熬好了。 她加了块黑糖,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有了药泉的温暖,同肚子里面火辣辣的感觉,身体从里到外都是暖的。 她知道这回不会患风寒了。 正准备回去接着睡时,她想起自己的棉被、棉褥都被雨水浇湿。 湿糊糊的肯定不能接着睡了。 外面下着雨,她也无法去山洞那里找屠维拿新被褥。 深更半夜的去打扰人家也不大好,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准心腹呢! 她要不要去找隔壁的阁臣大人帮忙呢 他的屋子她都给收拾过,根本没有多余的被褥。 花沅皱着小眉头,思索一路,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冀漾的门外。 “咚咚咚!哥哥,我是沅儿,方便进来吗?” 她特意控制了一下音量,试探着轻轻地敲了门,对着里面弱弱的唤了一嗓子。 “嗯.....”里面传来冀漾的声音,略带沙哑。 得了允许,花沅很意外。 她推开一条缝隙,从门外探进小脑袋。 从里间泄出晦暗的烛光。 花沅见蜡烛还燃烧着,想来他还在忙着,果然是未来学富五车的状元郎。 她都睡了一大觉了,人家依旧在秉烛夜读,果然是她还不够努力。 “哥哥,沅儿进来喽!” 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在夜半三更,敲男子门的时候,但想着这是阁臣大人的屋子,她的心也就踏实了。 人家可是连朝中多位重臣之女,都瞧不上的高岭之花! 不仅仅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是不近女色的玄黓公子。 “咦?” 他怎么躺在床榻上? 并未坐在书案前,头悬梁,锥刺股? 她停下步子,试探道“哥哥,你睡了?” 她可是矜持的好姑娘! 绝对不是那种自荐枕席,自甘堕落的浪荡女。 嘿嘿,若是投怀送抱就能抱得阁臣大人归,其实她也是不介意的。 可历史的经验告诉自己,那些女子都被踹飞了,此路不通。 记得那些世家女对着冀漾各式的勾引。 还学着话本子里的调调说:“如蒙英雄不弃,妾身愿以蒲柳之姿荐枕席……” 不待贵女们讲完,阁臣大人就目不斜视的径直往前走。 姿态凝澹,可谓之清冷似仙。 “不……不要!”冀漾平躺在床榻上,伸着双手拼命的挣扎。 “滚开,不要!”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可是我的亲生父亲!” 冀漾骤然嘶吼起来,声音带着蚀骨的痛,令人遍体生寒。 “沅儿先回去,就不打扰哥哥了。” 瞻观到与众不同的阁臣大人,她先是一呆,紧接着,就瞧出势头不好,立刻打算桃之夭夭。 阁臣大人无疑是骄傲的,若是让他得知自己见了他失态的一幕,定会宰了这个“证据”的。 “不,不要走!救救我.....”冀漾忽然睁开鹰隼般的眸子,里面满是血丝,仿佛天边的血月,带着嗜血的味道。 花沅吓得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这是要被灭口了? 稳住,不能慌!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满脸堆笑,道“哥哥有事?” 笑着笑着,花沅就有些笑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冀漾是梦游,还是梦魇,总之与白日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哭闹不休,一会像个稚儿,寻求保护,一会像只地狱爬来的恶魔,浑身戾气。 哪有白日的寡淡的谪仙模样? 这反差也太大了! 她若不是离奇的得知预知梦,真的只是一个十二岁的无知少女,此时怕是早就吓得摊到在地上。 备不住还要在裤裆,留下一摊黄澄澄的水迹,冒着袅袅热气的那种。 冀漾睁着血红的眸子,看向她,道“过来!” “哥哥,不要吓偶!” 花沅才不想过去,她两股战战,婉转的拒绝着。 在她拒绝的那一刻,冀漾骤然跃起,一步横跨过来。 出手扣住了她的喉咙,邪佞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嗜血之意,盯着她。 他手背上青筋虬结,有一种想捏断她细颈,让血色填满她七窍的冲动。 “原来你也同他们一样,厌恶我!” 花沅倒抽一口凉气,细白的牙齿咬住下唇,樱红的血色散开。 在冀漾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他眸底滔天的戾气。 也看出他眼里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若是不自救,就只有一死…… 为了活着,好好的活着,花沅一咬牙,用力地咽下了所有的怯懦。 拼了! 有了这份决心,再见他这般暴怒,她反而冷静下来。 “漾漾哥哥,沅儿最最最喜欢你了!” 冀漾听到忽如其来的表白,心脏重重一跳,震撼得掐着花沅脖子的手,都猛然一松。 眼睛透着浓浓地赤红,死死盯着她。 仿佛她要是愚弄自己,就要一把将人给捏死。 花沅扯着脖子,郑重喊道“哥哥,我是花沅啊,世上最最最最最喜欢你的沅儿!”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也就不那么难了。 一见这招有戏,她继续说了起来。 “就算世人皆厌弃哥哥,沅儿也会喜欢哥哥的,对于那些名义上的亲人,咱可以从感情上将他们划分出亲人的范围。 否则待他们将咱利用干净,榨干骨髓后,最终咱们却会一无所有。 任何人都可以放弃自己,唯独自己不可以放弃自己,因为自己是自己唯一,咱要为自己而活!” 论武力,十个她也不是冀漾的对手,若是他动了杀心,无论她挣扎与否,都是死路一条。 那她就可劲的“表白”吧! 冀漾不知被那句话刺激到了,胸腹则是微微上下起伏着,情绪更叫不忿。 他嘶吼,道“不,不是亲人,他们是仇人!” “哥哥,沅儿是你的人,咱们是自己人!”花沅仰起的小脸,嘴角弯弯,漾出清澈干净的笑脸。 她脸上带着一点娇憨的抬手,试探地轻轻拉扯他的衣袖。 冀漾胳膊一抬,避开了她的小爪儿,同时也松开捏住她纤颈上的大手。 他侧过头看向花沅,胸膛起伏不定,阴沉地血眸里尤带着未散的狠劲儿。 花沅发现自己的脖子,被松开了。 她撒腿就要跑,却被拉提溜回来。 “自己人?我的人?” 他提着她的后衣领,举到了自己的眼前,眉宇间透着摄人的凌厉,注视着她。 他呢喃着,煞气渐渐褪去。 “是的呀!”花沅脆生生的应下。 她如小鸡子般被提溜起来,双脚悬空,用脚尖艰难的够着地面,脸上还不忘谄媚的笑着。 花沅挣脱不了束缚,于是心思一动。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手,按在冀漾的额头上。 将他突突跳动的青筋,一根根按了回去。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冀漾下意识皱眉。 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瞳,起初的阴鸷逐渐消散,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他缓缓地抬起眼帘,再度凝视她。 昏黄的烛火朦胧,似乎一切都看不真切。 唯独她的眼眸好似明月,敛尽星海的璀璨。 她对自己的笑容是那样纯粹,不夹杂丝毫人世间的污浊,恰似寒冬腊月里的暖阳,恬静温馨。 他身处漩涡,漆黑阴霾,孤寂无比。 真想,一直能看着这样的笑脸。 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连呼吸都停滞。 (18)我是稀世美玉 清冷的烛火跳动,照在冀漾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半明半暗,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就在花沅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冀漾只觉得胸腔里肆虐的戾气,荡然一空。 缓缓地将提溜起来的她,放了下来的同时,他变回了孩童般的模样。 他眨着精致的眸子,颇有些执拗的问道“可是仇人是你亲人的亲人,是我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何必那么复杂,亲人是亲人,仇人是仇人,亲人为亲人而死,那叫做守护!” 花沅的目光丝毫不退缩,语气因他而变得柔和,声音轻柔的如同哄孩子一般。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特别喜欢一句话,世间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她若是不心宽,在各种花样蹉跎中,她早就把自己憋屈死了。 “守护!”他神色木纳的歪了歪脖子,直视着花沅,道“就算我是棺材子,浑身霉气,也是有人在意我的,对不对?” “对啊,沅儿会守护哥哥的,因为我是天下最最喜欢你的人啊,咱们是……” 是啥呢? 难道是天作之合? 她一时词穷,卡住了! 冀漾期许的望着她,道“是什么?” “是挚友,世交,哥俩好,兄弟连,并蒂莲。 比翼鸟,天仙配,鱼水情,父子兵,龙凤配。 天造地合,珠联璧合,琴瑟和鸣,投缘默契,心心相印,千载团圆。 咱们更是百年之好……”所以他不能把自己灭口。 花沅文不加点,一口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形容关系好的词汇,通通的捧了上去。 她日后定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半分。 她的目光是那样赤诚,写满了渴望。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啊! 冀漾不知为何,神色又开始变得狰狞起来。 汗水浸湿他身上的里衣,紧紧贴附在他的背脊上,肌肉虬结,块块隆起,身姿挺拔,孔武有力。 对于他这种即将走火入魔般的苗头,花沅咽了咽口水。 颤抖的伸出小爪,握住冀漾攥成拳的大手。 她神色复杂的重重一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仿佛没有听见花沅的话,神色再次变得狰狞。 “啪!”冀漾一把拍开她的小爪儿。 他的手从竹椅上划过,瞬间,竹椅连着木案一起飞灰湮灭,碎成木渣。 可见他方才在极力控制对花沅的力度,不然她的小爪子早就断了。 他捂着心口似乎很痛苦,道“父子兵?生父在我五岁生辰时,把我当做礼物送给勋贵玩弄……” 霎时,花沅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但却生出了同情心。 五岁稚儿被当做礼物? 那是什么样的礼物? 对了,冀漾虽然出生在毒月毒日毒时的端午节,但长得却是风华绝代,想来他幼时跟菩萨座下的童子,也有那么一拼。 她曾听说过很多达官贵人,表面光鲜亮丽,但内力却很肮脏,有的还喜好玩弄娈什么童。 记得冀漾前世一直化名玄黓,后来暴出身份是清源伯的嫡长孙,身份算不上顶级门阀世家,但也不弱,为何亲生的父亲会送嫡长子去讨好变态? 这是有多丧心病狂? 也许你不是亲生的! 花沅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幸好她收住了。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纤细的颈部,有些发凉。 她得知了别人家不为人知的秘密,会如何? 对于阁臣大人来说,这可是血淋淋的耻辱! 灭口,妥妥的灭口! 她揉了揉被拍得火辣辣的小手,咬了咬牙,两股颤颤的迈着小腿,凑了过去。 挨着他坐下,再次对着他的手握去。 花沅抬着小脑袋,眼底浮现水雾,深深地望着他。 “玉石盘玩儿后会越发润泽,但面对块不值一文的板砖,你若把它当做玉石去珍惜,它就会成为一个笑话,你若把板砖垫在脚下,还会隔得腳疼。” “那就碾碎了它!”冀漾的眉头沉了沉。 他盯着花沅的眸色变得更加诡谲危险,但却没有再次甩开她的小爪儿。 “哥哥,沅儿想说,我就是那稀世的美玉!” 你忍心伤害那一心稀罕你的稀世珍宝嘛? 谅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 如此她也就性命无碍了吧! 突然间,她感觉一股阴冷之气从背脊蔓延。 花沅微微抬头,对上一双深邃宛若枯井般沁凉的眸子。 花沅尽量控制自己的眼神,充满赤诚,道“沅儿比绝世美玉更加独一无二,是最最最爱哥哥的人.......” 难道她没能糊弄过去? 不能啊,连她自己都被感动了! 难道她只说不成,还要再做些什么? 于是,她闭上了眸子,将小嘴儿撅了起来,打算献上前世今生的初吻。 “噗!” 就在花沅还在担心自己小命不保的时候,冀漾吐出一大口黑血,之后摊倒在地。 花沅心头一紧,赶紧给他把脉。 幸好她好歹做过医女,一般的小病小痛根本难不倒自己。 她闭目凝思。 这脉象好奇怪,根本不知道咋医治啊! 她忽然想到了“万能灵药”,也就是板蓝根。 板蓝根为菘蓝的干燥根,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利咽的等功效。可治外感发热,温病初起,咽喉肿痛,温毒发斑,痄腮,丹毒,痈肿疮毒...... 花沅又摸了摸他的头。 嗯,可以用板蓝根。 她咚咚咚的蹬着小腿跑下了竹楼,将药炉连着药材也一起搬来。 在他的床脚下,熬上药。 她可不能做无名英雄,她要做那种会叫的老黄牛。 她的辛苦一定要被他看见。 熬了一碗浓浓的板蓝根,为了口感她还特意添加些黑糖。 用叶片做了小漏斗,又寻来芦苇杆,在粗布上磨了磨刺。 之后将晾凉的药端起来,掰开他的薄唇,并抬起下颚,一点点倒进叶漏斗,让药汤顺着芦苇杆缓缓流进去。 他闭着双眸,眉心透着浓浓的疲惫,墨色的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只有少许被挽起,簪上一根竹簪,垂落的发丝随着染了梨香的熏风,微微浮动。 宽松的中衣随意铺洒开来,露出健硕的肌肉线条。 花沅饶有兴致的欣赏着。 虽她前世做过秦淮河的花魁,却一直守身如玉,从未同男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 小心脏不可控的砰砰直跳。 好害羞呀! 用手捂着发烫的小脸,笑得贼贼的。 她将手指留出一道缝隙,偷偷地打量他修长的身形。 她低声呢喃,道“君子如玉!” 大概是她贼亮的视线,影响到了昏睡的人。 冀漾翻了个身,然后就接着睡了。 只不过随着他的翻身,中衣脱落大半,露出他背上很多的旧伤, 原来几日前,自从她打扰到冀漾疗伤后,他就没有再上药了。 真是不会珍惜自己。 作为他的准心腹,这些事她必须替他做好。 她在边府时,治疗外伤的药方用得次数不多,具体忘了都有什么。 好像有一味是板蓝根。 花沅拿来捣蒜臼,将板蓝根捣烂,敷在冀漾的背上。 又拿来绷带给他包扎好,最后还不忘系了个美美的蝴蝶结。 “大功告成!” 猛地一抬头,冀漾正睁着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自己。 方才,冀漾的确是昏死过去,但后来他却被硬生生地给折腾醒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再次入睡。 但是过了许久,他就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 根本睡不着。 可是因为吐出毒血后,他虚脱的浑身无力。 旁边的花沅一直摆弄着自己,先在他床边叮叮咚咚的熬药,又给他喂药,最后还把自己扶了起来,脱了衣裳。 如此也就罢了,她的小手似是携着热源在伤口游走。 明明早就不疼的伤,被她上完药反而有种火辣的麻感,顺着伤口延伸到脊骨处,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最后,还把自己包扎得像个粽子。 他身中皇室的寒毒,体质早已大变,除去极度畏寒以外,却也加强自身修复的速度。 是以,这种外伤根本不用费心,有个几日,也能痊愈。 可是面对庸医般的小丫头,他却生不起气来。 她小心翼翼的给自己喂药,还加了糖。 在他的印象里,从没有人这般细心的照顾过自己。 就算他故意去忽视,他的心却热了起来。 这是他从五岁后,就从没有感觉到的温暖。 就算是他闭上眸子,不去看她,他的脑海中,全是她的气息,尽是她的音容笑貌。 他的每一个呼吸,都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梨香气息。 与初见时,她身上浓郁的屎臭味儿不同,此刻她身上的梨香,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如今想想似乎就连她那时屎的臭味,也并不是那么令人不喜。 虽梦魇时他被心魔困住,但记忆却有留存。 花沅说喜欢自己,就算全世界都厌弃他,她也依然喜欢自己。 她才那么点大,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也许只是在遇见危险时,他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从而对自己产生了依赖。 误以为这种感觉,叫做喜欢吧! 在中了无情药后,他这辈子就注定无法成家,没得耽误了她。 罢了,反正在世上他也没有所谓的亲人了,以后就把小丫头当做妹妹照看。 日后总不会让她入了花家的算计。 他会帮她找一个如意郎君,托付终身。 (19)他浑身闪着光 冀漾五岁生辰那日,是他一生的噩梦源头。 他一直刻意的回避,更不愿记起。 原来就算是十五载过去,他对那个从没给过自己父爱,将自己送给贵人取乐的父亲,依旧是记忆犹新。 一切的肮脏回忆恍如昨日,让人恶心,但这是解去寒毒必经的一步,他不得不再次承受。 也多亏了花沅这一闹,把他从梦魇中唤醒,不然心魔作祟,还不知他要沉浸在回忆中多久,才能吐出毒血。 他敛去眉宇间的锐气,低垂地眼睫下是冷冽漠然的瞳仁,暗的连光都照不进去。 “睡吧,我陪着你!”花沅怕他又犯病,弄个走火入魔什么的,赶紧唤他。 唉,阁臣大人往日只是性情寡淡了些,这会一折腾那浑身戾气缠绕,简直跟炼狱里爬出来似的,吓死个人! 冀漾睁开墨玉般的冷眸,瞳珠潋滟,似是敛尽无边风华。 侧过头瞧着忙碌的她,檀口微启,许久却未吐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望着她,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温柔起来,道“夜里凉,记得加件衣裳。” 瞅了一眼她的小手,他慢慢皱起眉。 刚刚给自己涂药的时候,他发现她的掌心略带薄茧,手背上还残留着一道高肿的红痕。 是方才自己拍出来的,他不是有意的,那时已经在克制了…… 花沅听到他的关心,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走丢的声音。 她小脸堆笑,脆生生道“好的,哥哥! 您也早些歇着吧,别伤神了。” 眼前的男子一脸病容,却不掩盖他半分的风华。 同她记忆中那身穿绣仙鹤绯红色的官袍,走在丹陛之前,权倾朝野的一品阁臣相重合。 那日她得知自己成为扬州瘦马,是被花府众人设计。 她的亲人对自己的好,通通都是算计,别有用心。 自始自终他们就从未将自己当做血脉亲人,而她就是一块垫脚石。 世家嫡出贵女沦为秦淮河下九流的玩物,还在亲族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多么讽刺。 她还掏心掏肺的把他们当做亲人,竭尽所能的助他们更加繁荣。 就连她之前从台阶上失足滚下来,毁了容貌,断了胳膊,也通通不是意外。 只因她太得荣贵妃的宠,隐约有凌驾他们之上的苗头。 他们怕这颗棋子反噬,才又来迫害自己。 她憋屈得难受,哭得不能自已。 冀漾与那些鄙夷她伶人出身的人不同,他穿着绯红色绣着仙鹤的一品官服,踩着官靴,迈着从容步子从丹陛前走来。 他缓缓地停在她的身边,递上锦帕,告诉她不要哭,花家一月内必定覆灭,待时他们会跪着来求自己。 她听得懵懵的,这位年少有为的阁臣大人,可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竟然为自己驻足,难道是她太可怜了? 她以为他不过是安慰自己的,可是权倾朝野的冀漾,根本没有理由去糊弄自己。 对他来说,她微不足道,仿若一粒尘埃。 后来不过半月花家就完了。 真的如他所说,覆灭了。 因为刚刚升迁为礼部尚书的花克勤,涉嫌科举舞弊。 科举舞弊是要抄家灭门的重罪! 花克勤被革职后,判刑却悬而未决,轻则流放,重则腰斩,一切皆是未知数。 那些人走投无路,又掉过头来求她这个残废破相的伶人。 他们说,只要自己原谅了花府,阁臣大人就留花克勤一命…… 花沅收敛思绪,微微眨眼,几许薄雾朦胧,让人看不透那眸底的色彩……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知不觉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即将迎来县试的佳期。 冀漾自从吐血那日起,身体忽然变得病弱。 花沅得知是解毒的原因,造成他内力全失。 此时的阁臣大人如同病秧子,完全是个药罐子。 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乘虚而入,于是她更加勤勉。 还有他病的孱弱,没空盯着厨房里的米面。 她每日都可以偷摸的吃个饱饭了,预期的半碗半饱那种根本没有过。 她一顿就三碗香糯的白米饭,还能时常偷喝他的八宝当归鱼汤、九味人参大骨汤,十全石斛乌鸡汤…… 药方都是玄和方丈给配的,屠维给抓来,她给煲的。 作为最后一道工序,她有了试吃的先机。 总之冀漾各样的滋补养品,都先进了她的小嘴儿。 她在忙着照顾鹰蛋们的时候,也在细心的照顾他。 幸好有医女的那点儿经验,不然从未贴身照顾过病人的花沅,还真是无从下手。 在闲暇时间,花沅也没忘了保养皮肤。 她每日服用两次灵芝丸,还不忘勤快的用灵芝汤敷脸。 顺便雁过拔毛,将给冀漾吃的人参参须给扣下来,同灵芝一起熬,做了新的面膜浓汤。 她五官的底子本来就精致,只不过被暗黄的脸色硬生生地给拉了下来。 如今吃得饱,喝得足,睡得香,活得也有了盼头,脸蛋变得玉雪可人,身材也抽条,微微有了少女的曲线,不再是麻杆一根,她整个人如雨后的春笋一般,朝气蓬勃。 梨花坳,后山。 花沅穿着一身霜色的襦裙散步,活脱脱一朵下凡的梨花仙子。 玉洁无瑕,美而不娇,秀而不媚,倩而不俗,似羊脂玉一般纯洁。 “哥哥,明日就县试了,您的身体真的能撑住嘛?” 冀漾瞧着小丫头这张脸,越发与荣贵妃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相似。 荣贵妃年长圣人十七岁,就算如今没有子嗣,数年来却依旧能独宠后宫,除了手段,美貌也必不可少。 小姑娘这张小脸集合了圣人与荣贵妃的长处,虽才十二岁,却有赶超荣贵妃的趋势。 倘若日后嫁的夫君身份低了,可护不住她。 冀漾一想到此处心里就有些发堵,声音也跟着发凉,道“怀疑我的实力?” 只要他下场,自然会独领风骚,他有这个自信。 “自然不是,哥哥绝对是状元之才,沅儿听说那边知县在过年时,收了很多学子的厚礼,个中隐晦不言而喻。” 若是之前,花沅被这么问,早就惶恐不安,担心脖子上的脑袋长得不牢固了。 可如今冀漾是病秧子。 她打不过就跑,等他气消后,再凑过来。 于是,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仔细回忆前世冀漾的举业之路。 具体没什么印象,按着如今冀漾的安排,在明年便要去燕京参加会试、殿试,但是她清晰记得名噪一时的玄黓公子,可是在四年后,才中了状元。 也就是说冀漾的原计划里,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 “边振明不足为惧。” 冀漾从没将这个区区一个知县,放在眼里。 只是不想打草惊蛇,他才未动。 这一个多月里,边振明几乎将整个余姚都翻遍了,连点线索都没有,更没找到是谁扫荡了边府的府邸。 这种无能,却又玩命专营的人,是没有前途的,就等着给别人当替死鬼吧! 花沅见他不欲多谈,赶紧转移话题, “沅儿听香客说,在灵岩寺的峰顶生长着一株千年灵芝,采日月之精华,承大地之滋养,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还能放射出五彩灵光。 这是真的吗,哥哥?” “假的!”冀漾瞅了她一眼。 那棵墨玉灵芝的确存在,也确实是稀世的灵药,但却也添加了民间的杜纂。 再说早就被小丫头磨成粉,吃到了肚子里,还敷了脸。 不然就算她一顿三碗饭,还餐餐偷吃自己的补汤,她抽条也绝对不会这么快。 “昨日,沅儿对着阳光看鹰蛋,发现里面都已经成型,估计快出来了。” 花沅小脸堆笑,咬了咬唇瓣,道“哥哥,沅儿表现这么好,可不可以给放几日假?” 每日都写大字,手一抽筋就成鸡爪子,可丑死她了! 劳逸结合不好吗? 冀漾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苍鹰蛋一般是三十八日左右孵化,小丫头孵的蛋都七七四十九日了,真怕破壳后蹦出来个哪吒。 可他也不忍打破小丫头的积极性。 他老神在在,道“也该到了,送你回花府的日子啦!“ ”哥哥,那雏鹰出壳后还需要喂食呢,海东青与鸡不同,是后成鸟,自己可吃不了食。“ 花沅脸色僵了僵,心底仿佛弥漫开一片浓雾,眼前一片朦胧,看不到出路。 她其实能感觉出来,冀漾对她礼貌有余,但是亲近不足。 想来他们相处的时间还短,若是时间再长一些,她定能稳坐心腹的宝座。 花沅试着建议,道“待哥哥进京赶考时,顺路不就捎我回燕京了,何必浪费人力物力.? 再说,沅儿还想多和哥哥学些本事。” 她人单力薄的回到花府,不是等着被生吞活嚼么? 再被拐卖一次,她还能逃得出来? 虽然冀漾的性子寡淡冷冰,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会晦暗,总想报仇,嘴角也常勾起微笑。 就连不喜欢的算数,书法,她也能每日完成。 处事也会以他为榜样,就连前世的噩梦,都不再迷茫了,思维也似乎变得机敏。 她感觉他浑身上下都闪着耀眼的光芒。 就算是混在人群中,她也能一眼就找到他。 她还想再和他多学些东西,为以后在燕京横着走做准备。 (20)为他彻夜备餐 在冀漾赴县试前这一日,花沅一夜未睡。 这是她作为准心腹表现的机会,她自然很是殷勤,摸黑在厨房准备他在县试上的吃食。 通过一个多月的勤学苦练,她的厨艺有了飞跃般的进步,已经不用拿着菜谱一边看,一边做了。 焖上米饭后,她把提前腌制好的红烧肉和煮蛋,一同切成小丁,为了配色好看,又切了些清炒的麦苗,用银饭盒摆好。 她担心边知县使坏,说不定会安排几个衙役偷摸地给有才华的学子投毒。 这种银餐具虽不能十成十的检测出是否含毒,但世人皆知此法,至少可以震慑一下那些歹心人。 冀漾起身后,便瞧见枕旁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赴考冠服,这定是小丫头夜里熨烫过的,冠服上面没有一道褶皱。 他轻轻地抚摸着,有个妹妹的感觉真不赖。 竹楼下面隐约传来银器清脆的碰撞声。 他利索的穿上冠服,出了竹楼,瞧瞧天色估摸着也就二更天。 整个梨花坳都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花瓣簌簌落下如皑皑白雪,梨香氤氲。 花沅听到脚步声,从厨房探出小脑袋,笑得露出小虎牙,脆生生道“哥哥,早食已经好了,洗漱好就能开饭!” 话落,她又匆匆地把小脑袋收回到厨房。 在桌上麻利的摆好煮红鸡蛋、锅巴菜、榨菜、油条…… 这个时候粗心的屠维还没有过来,所以就二人围在一桌吃早食。 花沅笑得甜甜的指着桌子,道“这是糖心蛋,吃了吉利,食盒都给哥哥备好,一会儿吃完就赶紧动身,可不能晚了”。 “好!”冀漾瞧着她双眸滴溜溜直转,似乎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他却觉得机灵讨喜,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最后花沅再次帮他检查了一遍考牌等物品。 对于这份细心,冀漾赞许的点点头。 若是日后谁娶走小丫头,那人可真是有福气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也许是考前焦虑吧! 花沅把考牌放进他的袖兜里,省的人多乱时不好找。 紧接着,她又狗腿子般的给他提着行李,一直送他到梨花坳的阵口处,再远送些她就回不来了。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梨花坳被冀漾设下阵法,普天之下就没有几个人,能破解的。 也不知道她当日是怎么就找到了竹楼,也许是上天垂怜,不忍自己重走前世的老路,她这才能误打误撞的进来吧! 她一面各种的嘱咐冀漾,一面提着包裹费力的往前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药泉的断流处,再往下没有了地热,药泉也就越发的寒凉了。 温泉氤氲,飞流直下,水花击打石壁,发出酣畅的响声。 冀漾行走之间,陷入思绪中,科举需要写上“家状”,也就是要注明三代氏名与身份,他看见某些人的名字,就觉得恶心。 可是他又不能冒籍。 倏忽,只觉衣袖处一紧。 他垂眸,只见一只白嫩嫩的小肉手,正小心翼翼地扯住自己的宽袖。 似是…… 依赖。 他唇角微勾,就连方才从胸腔里蔓延出的戾气,也莫名其妙的烟消云散。 貌似多了个妹妹的感觉也不差。 这一刻,冀漾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滋生出来,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他眸色依旧寡淡,却隐约透着一股温柔,道“不用送了。” 花沅递上了包裹,还甜甜地说了一堆祝福的话。 冀漾往山下的小路走了几步,背后那道灼灼的视线,让他无法忽视。 他回首望过去,见小丫头手提着灯笼,立在大梨树脚下,正垫着脚尖望着自己。 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但上次教她破阵的方法,任她如何再努力,却学得一知半解。 小丫头天赋差些,只认准了这棵两人环抱的大梨树。 花沅一看他驻足,看自己,本就是含笑的脸上,笑容再次扩大,几乎都咧到了腮帮子。 她热情洋溢的挥着小手帕,喊道“祝哥哥一路顺风!” 眼前男子虽被寒毒折磨,看起来病弱,但眉目如山,沉稳可靠,她一定会成为他的心腹。 冀漾嘴角挂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下巴,继续往山下走。 当下灵岩寺的山林间黑漆漆的,仅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山下走。 待下了山,离开温泉,冀漾就开始发寒。 寒毒忌寒惧冷,在小丫头的细心照顾下,他没吃什么苦,寒毒也已经解去一半。 倘若在屠维那憨子的看顾下,他怕是要全靠自身硬挨了。 一想到小丫头,他也就不那么冷了,迈着大步,继续往前走。 这时就见一辆红木马车停在路口处。 马车里面的人听见脚步声,便掀开绸帘,见来人是冀漾,恭敬的拱手,道“玄黓公子请,大人早便派属下等候在此。” 十大天干的手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队人马。 这是邢简手下庚队里的王德辉,身上有秀才功名,这次不仅是来迎接冀漾,也是来做保人的。 冀漾拱手,道谢后,登上马车。 他紧了紧衣裳,刚离开温泉寒毒已经在体内叫嚣,百骸遇冷就收缩,似乎连骨头缝都在冒着寒气。 缰绳一抖,车轮转起,一路尘土飞扬。 马车上铺着极为厚实的被褥,车上的人并未感到丝毫颠簸。 马车转过了几道弯,被堵在抚院前街,门前戒严,马车绕了个圈继续行驶。 王德辉挑开车帘,看了看天色,瞧见大街上已是车辚辚,马萧萧...... 随即,他拿出腰牌给车夫,维持秩序的衙役即刻便过来开道。 马车一路慢行,很快到了县学学宫的所在。 这时差不多已是五更天了,天色将明未明,但依旧可看清人山人海如潮水般的涌动。 一旁衙役,敲着铜锣过来,呼喝道“快把车马驾到一边去,学子五十人一组站好!” 这时冀漾也从马车下来,衙役自是认得王德辉,偷瞄了这位病秧子一眼,恭敬的把二人请进去。 入场时已是黎明时分,院中立有糊纸灯牌,比较容易看清,被衙役分作各五十人一组的学子依次渐行,由官吏点名。 点名后入场,按顺序带着内装文房四宝的考篮、食物、戴校卡、考牌入场。 前面的搜子搜包裹、食盒,检查有无夹带藏匿之类的。 后面的搜子负责搜查考生全身,松开长发挨个摸了摸,防止挟抄。 搜子本打算象征性的检查一下冀漾,恭敬地打开那码放得严丝合缝的包裹,这一看讨好的笑容陡然凝固在脸。 这是谁码放的? 也太会安置了吧! 真会利用空间,就连一个小缝都能插上根银筷子。 差点闪瞎了他的眼,那叫一个银光灿灿,不仅是银筷子、银勺、银碗、银杯、银餐盒,还有一口银制的小锅。 搜子忍不住仔细瞧了瞧这病秧子,暗自揣测这书生是什么身份,不仅由王德辉亲自做保,还亲自接进考场。 王德辉那可是知府大人跟前的红人,要明白知府可比他们的边知县,官还大呢! 一旁书生也是交谈起来,一人低声道“那人是什么来历,为何那衙役和搜子,都这般恭敬?” 另一人摇头,道“这病歪歪的书生,面生的很,不是咱们余姚这几大书院的吧?” “啧啧,这派头倒是够大,但是身体却不中用,是个病秧子!” 冀漾对于这些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的往前走,他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应付这些。 方才解开衣襟例行检查的时候,他感觉五脏都快被冻住了,几乎都要忍不住打寒颤,他是咬着牙坚持...... 县试考棚正面为公堂,公堂前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大小均座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为正门,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 倘若学子未考中,就称为龙门点额,顾名思义就是脑袋撞门脸上了。 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 往里有三间大厅,中间为过道,考官坐西间,面东点名。 再北有很多简易多排座位,供考生写作,茅房在另一端。 公堂上设公座,余姚知县边振明,县学教谕都坐在上面。 有顶遮盖的考棚根本不够容纳这三千余学子应考,所以堂外甬道南北两侧还摆上简易的考案,作为露天考场。 坐在这应考若是碰上烈日当空,或****,那就只能重在参与了,因为答卷花了是定要落第的。。 冀漾等考生先被带至公堂前等候,由小吏唱名后,依次向边知县行揖礼,一旁禀生认保。 待到了冀漾时,一旁小吏唱名道“余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东山乡泗门冀玄黓,廪生生员王德辉作保。” 冀漾低头作揖,但听一个声音,道“学生王德辉作保”。 待领到考题后,一名小吏殷勤的带冀漾去考棚。 小吏在一旁低声道“是玄黓公子吧?知府大人关照过了,卷上写有公子的座次,是咱这条件最好的考棚呢!” (21)知府亲临县试 边知县正威风凛凛的坐在上面,喝着热茶,目空一切。 待他见了那张孱弱且俊逸不减的面容,心头一紧。 这不是梨花坳禁地里,拿着知府令牌吓唬自己的那位? 好么,感情连个童生都不是啊! 拿着知府令牌,就当自己是知府不成? 哼,这回栽在本官手上,定叫这病秧子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他伸手摸了摸肚子上绣着鸂鶒的补子,神色很是骄傲。 他可正七品的官呢! 边振明心中被恼怒占据,一时没有听到冀漾的姓氏,若是细听或许会发现,这位是他在清源伯府为妾的次女边亚煵,最想要除去的嫡长子冀漾。 冀漾看了卷子钤印上书天一癸酉,本想顺着甬道自己找考房的,但小吏却殷勤讨好的领到考棚号房前。 冀漾谦逊谢过小吏,走进这最好的号房,确实与那些低矮考棚不一样。 首先就比那些考棚高上三尺,左右都是厚厚的灰白色板壁。 一张可拆卸的几案横在上面,笔洗、木盆、木炭、炭炉、竹帘与满水的小水桶。 自从冀漾服了寒毒的解药后,他这身子骨比病秧子都不如,不仅内力用不出来,就连走路都费力,冷风这一吹自己都打哆嗦。 他先炭炉烧上,待换了口气,将包裹里的吃食归置好,想到小丫头那娇憨可爱的模样,心头不禁一暖。 他又拴好竹帘子,挡住春寒料峭的凉风。 考生陆陆续续的入场,凡是进了考场的学子均对着病秧子好奇偷瞄。 坐在冀漾隔壁的学子,低声抱怨了起来。 “真是倒霉,碰上三千学子同考县试,录取名额却不过五十余人,就算入围也是极其艰难,这还让人活嘛!” “这次是府尊怎么就来了,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边振明你个大骗子,给爷等着!” 这时三千学子均已入座,衙役用牌灯巡行场内,学宫教谕上前,高声道“众学子请谨记,从此刻起不准有移席、换卷、丢纸、交头、接耳、顾盼。 诸如此类等不合礼法之事,否则均已以作弊论处,违者取缔县试资格,切记,切记!”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冀漾慢腾腾地规整好半人高的大包裹,这才得空将试卷一翻。 但见三张以起草之用的素纸,三张呈文纸作誉写的正卷,卷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 题目及抬头草稿中亦需填写台阁字,不得将文章写于密封线外。 他提笔濡墨,却发现手在抖, 他这身子骨根本就扛不住丝毫的寒气,跟个药罐子似的。 现在脑子嗡嗡,似乎还有些发热。 倏忽,小丫头的叮咛,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哥哥,这粗布袋里有百年参汤,冷的时候记得饮用。” 他将粗布打开,露出里面的银壶,缓缓的酌饮几口。 小丫头很细心,彻夜用药泉熬煮好浓浓地参汤,又用粗布袋裹个严实。 保温效果极好,眼下参汤还很烫嘴,对他来说却是极为适合的。 直到丹田温热了起来,他身上的冷麻感,才缓解了稍许。 他闭目小憩。 “知府大人到!” 众人抬头看去,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团领衫绣着四品云雁补子的男子,大步走来。 边振明根本没有提前得到一丝关于邢简来余姚的消息。 他几度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待见到那一抹绯红色,他才如梦初醒。 边振明立刻起身,迎了过去。 二人站在一起,高下立见。 要知道知府从四品,知县正七品,从府正堂到县正堂,中间差了五个官阶。 尤其边知县那一身青色的官袍,站在人家绯色官袍旁,完全是作为绿叶来映衬红花的,存在感极弱。 “邢府尊不是下个月就要迁至京官,怎么有空来督察县试?”边振明似是抱怨,似是疑惑的问了一句。 边振明对于这顶头上司头疼的厉害,每次驾临都是给他找事来的。 他不知道花了多少银钱去孝敬京里的贵人,才能次次都化险为夷。 这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很是煎熬,令人寝食难安。 他恨不得邢简立刻猝死。 邢简为何而来不言而喻,但他当然不会告诉狗知县。 他就是喜欢看贪官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本府舍不得治下的百姓,不能亲自主持下一次的府试,想着心中未免遗憾,便自作主张来县试一趟,全当了结一场心愿。” 邢简英眉微挑,含笑道“边知县不会觉得本官多管闲事吧?” 边知县:“.....”能拒绝嘛? 他笑容僵硬在脸上,心里暗暗发苦道“这是下官的荣幸!” 没关系,考题他都提前给到那些学子手上。 只要他们将文章正常答好,自然会被取中。 是以,他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边振明这么一想,又把提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这时就听,邢简又道“就知道边知县善解人意,来,本官亲自为诸位学子命题!” “啊,什么?”边振明嗷的一嗓子,有穿云裂石之势。 他只觉得晴天霹雳,脑袋都快炸开了,额上也是汗涔涔的。 引得众人都齐刷刷的看了过来,眸子里藏着满满的探知欲。 “边知县有何高见?”邢简掀了掀眼皮,淡淡地瞅了对方一眼,俱是威严,不容反驳。 他早就猜到了边振明会这般。 哼,真以为自己调任了,就会任凭对方肆无忌惮的收受贿赂? 放纵狗知县的贪婪,影响到广大学子的仕途? 做梦! 霎时,边振明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是他大意了,以为邢简调任去京里,就管不到自己了。 也不会再压着他了。 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一次。 眼下,邢简说不定会借着这个由头,给他再从头到尾浇上一壶滚烫的开水,狠狠地扒下自己的官皮。 他这辈子就是和这人犯冲,八字不合。 到底是谁药翻了他的府邸?又将府里搬个精光,连被褥都不放过。 若是被他抓出来定会抽筋扒皮! 邢简才不管他想什么。 其实吧,他要的就是这个出其不意。 邢简慢悠悠地挥毫落纸,亲自写好考题,给站在下手的几个教谕查验。 边振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伸着脖子瞧去。 他看着墨迹未干的考题,脑子里是一阵阵发黑。 与他考前泄露的题目完全不同,连生搬硬套都没洗。 他收的那些“礼金”早就都花个干净,根本吐不出来。 若是那些学子闹起来,他这回……可如何是好? 邢简眉梢眼角透着喜色,好心的建议,道“边知县,脸色不大好啊,要不要去歇歇?” “咳咳,多谢邢府尊挂念,下官身子确有不适,暂时先去后罩房小歇片刻……咳咳!” 边振明被气的一阵咳嗽,生吞了邢简的心都有了。 他要赶紧写几封密信回去,让女儿们帮着摆平眼下困境,再筹措点银钱, 这时天色刚刚大亮起来,云板敲击三声后,考棚中不少学子,都在研墨提笔开始写卷头。 边知县一撤,自然由邢简主持。 他双手背后,清了清嗓子,道“咳咳!本府有一幅对子,送给吾县学子。 上联是: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鲤越龙门;春风得意。 下联是:金榜高题万世名,千秋马踏莺燕;富贵荣华。 横批:步步登科。 最后本府提前祝吾县学子,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题名待日归。” 邢简一番劝免的话后,教谕又说了些考场纪律,尔等莫要伸手伸手必被抓之类的话。 随后县试就正式开始,书吏们举着考题贴板,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一名书吏举着第一道题,四书题:“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第一道居然就是截搭题!”不少学子倒吸起凉气,惊呼起来。 教谕板着脸直起身,呵斥道“注意考场纪律!” 顿时,三千人的考场就连呼吸都轻了,知府亲临主持县试这是史无前例的,定会传为佳话。 冀漾将花沅给他备的外衣全部都套在身上,才觉得好一些,他淡淡的瞧着考题贴板,提笔入墨在素纸上将题目都抄写下来。 第二个书吏举着考题贴板,写得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五道:春秋,礼记,易经,诗经,尚书各一道,学子各取本经来答。 第三个书吏,则是五言八韵诗一首。 冀漾将题目都誉写在素纸上后,这才在六纸上书写自己的家状。 一连写到令他最为厌恶的名字,父冀公觐…… 他闭了闭眸子,不去想那个人。 随后,饮下一口热腾腾的参汤,这才看起考题来。 第一道为四书题:“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语出春秋时期管仲提出的治国之四纲,即礼、义、廉、耻,语出《管子·牧民》。 释义:如果礼义廉耻不能得到推行,国便会亡。 礼指上下有节;有礼,人们就不会僭越等级限度。 义指以法进仕;有义,就不会妄自求进。 廉指明察善恶;有廉,就不会掩饰恶行。 耻是羞恶知耻;有耻,就不会顺从邪妄。 管仲认为,治国用此四纲,就可使“上安位”、“民无巧诈”、“行自全”、“邪事不生”,于是国可守民可治。 是以“守国之度,在饰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又提出“仓禀实而知礼节”。 后来儒学也曾提倡礼、义,主张廉、耻,却没有将其并列而作为治国之纲。 礼、义、廉、耻,失去一种,整个民族就会产生动摇,失去两种国家就会产生危机,失去三种国家则会被颠覆,当四种全部失去国家则即将灭亡。 动摇了可以扶正,危险了可以拯救,颠覆了还可以恢复起来,灭亡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举措可以拯救了。 (22)他第一个交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语出《论语·微子》,第七章: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史料上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释义,历代有不同的解读。 现存最早的古注出自东汉人包咸的《论语包氏章句》,释义为:谁会放下手中的农活儿,袖着手,缩着瘦颈,去帮助您寻找先生呢? 东晋陶渊明有《丈人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他则认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荷蓧丈人的自谓,并非责备子路。 “五谷”有多种不同说法。《周礼·天官·疾医》:“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 东汉郑玄注“五谷,麻、黍、稷、麦、豆也。” 《孟子·滕文公上》:“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 东汉赵歧注:“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 两者的区别是:前者有麻无稻,后者有稻无麻。稻的主要产地在南方,而北方种稻有限,所以“五谷”中最初无稻。 《楚辞·大招》:“五谷六仞。”东汉王逸注:“五谷,稻、稷、麦、豆、麻也。” 《素问·藏气法时论》:“五谷为养。” 王冰注:“谓粳米、小豆、麦、大豆、黄黍也。” 到了后来,就如九州泛指整个王朝一样,五谷泛指谷物,而非特定限于是哪五种。 凝思到这里,冀漾从竹帘的缝隙中左右瞧去,但见考生有的提笔磨墨,有的继续深思,还有几人估计是起的太早,正扒在桌上补眠。 第一场县试足足有一整日的功夫,大部分学子皆可做完三道考题,遂大都不急着落笔。 冀漾却不能不着急,寒风阵阵,他这身体就算捂得密不透风,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决心从四书经义里另辟蹊径,一举从三千学子中脱颖而出,但他尚未轻易落笔。 因为若是第一场答的出彩,后面也就不用再考了,这样他就能多腾些功夫将养身子。 俯首瞧着炭炉上温着的银食盒,这可是小丫头彻夜未眠给自己精心准备吃食,一想到这他的心就又暖了起来。 自古就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的文章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大多数学子都以为举业的通畅与否,只是在于自己的文章是否够优秀。但是学子们极少会想到这应试文章的优劣,是由谁来断定。 其实好与恶,中与落,不过仅是阅卷人的一个念头。 是以举业考的不是人与文章,而是让自己的文章如何得阅卷官的心意,倘若爱不释手,那功名便是水到渠成。 邢简时常给他改文章,他自认为是了这位知府大人的喜恶,教谕才是冀漾如何下笔的关键。 冀漾入场时扫过教谕的面容。 眉乱如麻,且又有断痕,心性躁动,六亲人脉易矛盾疏远。 印堂极窄,善妒更爱搬弄是非。眼球突出,眼露三白报复性很强。鼻梁有节性子执拗,容易不依不饶。 嘴角下垂,面色晦暗,气虚精亏,家里小妾定是不少,做事乏力。人中浅,眼下漆黑一片,恐子嗣艰难。 教谕的处世为人在冀漾心底早有了大概。 此人为人自负,却又自卑,贪财爱色,执拗固执,且为人狠辣冷酷,自私自立,刻薄寡恩,与边振明可谓是蛇鼠一窝。 另外,以往学宫的好文章,甚至连这个教谕当年中举的那篇文章,他都弄来看过。 读完这些,邢简又偷着给了他历届取中的文章和批注,他也均仔细研读过。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寒风凌冽,吹得众人怨声载道。 “最近这是什么鬼天气,前几天明明都春暖花开了,这几天狂风暴雪,如今又狂风大作。” 冀漾这里有号房遮蔽的考棚,风还算小些。 他用小丫头准备的几个银元宝压住试卷后,连忙把竹帘再系牢靠些。 之前还觉得小丫头给自己带着银元宝累赘,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心里暖暖的。 不经意间,正瞧见包裹里露出一角的兔毛。 屠维每次打来的兔子,花沅都会把兔皮熟出来,一点点攒着,最后给他缝在袖口、领口。 小丫头都不舍得给自己添件兔毛衣裳,只给他做了这条兔毛大毯。 方才,他可是瞧见那些学子的棉被,都被搜子剪开,白花花的棉花露出一大堆。 但花沅的兔毛毯子,帮他缝合的整整齐齐,针脚细腻,且又没有里衬夹层,根本不用刻意搜查。 冀漾把兔毛大毯围好,意外的这华而不实的大毯子,却十分暖和。 “阿嚏!天啊,居然下雪了!”露天的学子冻得瑟瑟道。 冀漾侧耳听去,一旁的学子,已有吸溜鼻涕和打喷嚏的声音。 寒风呼啸玉尘飞舞,坐在露天之中考试的学子,就算披着几层漏洞的棉被,也抵挡不住这白雪皑皑。 “也不知梨花坳下雪了没?小丫头的那屋会不会漏……” 冀漾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兔毛毯子,忍住想起那张巧笑倩兮的小脸。 随即,他又凝眉做题,依序写了两题,只剩下五言八韵诗。 “咚咚咚!”这时公堂上击鼓三声,按照规矩学子们可以饮茶,或是出恭了。 当下,不少三急的学子同时摇铃,衙役们一个个领人去茅房,考场上满是杂乱的脚步声。 冀漾写了一个晌午,露在毯子外的手冻得僵硬极了。 从刚进号房他就在炭炉上点了火,把小银锅放在炭炉上,加了点水。 水沸起来的热气,比药泉的地热差远了,不足以为身中寒毒的自己供暖。 他用热水冲了碗灵芝汤,这是小丫头亲手磨得灵芝粉。 那个财迷的小东西,一般人还舍不得给,捧了小半两送给他,可是好大的面子。 看那个摇头摆尾邀功的小模样,他心里就有种要把她手里的藏货,都给吃光的冲动。 当下,冀漾用灵芝汤温热着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写最后一题试贴诗中的五言八韵诗。 与答八股文类似,试贴诗也是选名人诗作一句,诗作前冠以赋得二字。 试贴诗起源于唐,唐宋试贴诗称唐律,一般用四韵、六韵。 为了附合八股文的结构,需采用八韵排律的形式。 每韵上、下两句为一联,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三联“起股”,四、五联“中股”,六、七联“后股”,结联“束股”。 每联一股,合成八股,正如文章的起、承、转、合,规定格式而作。 这次的试贴诗中的五言八韵诗为“惊雉逐鹰飞”。 出白庚信《冬狩行应沼诗》里的“惊雉逐鹰飞,腾猿看箭转……” 沉思片刻后,冀漾提笔蘸墨。 破题,承题,起股...... 将三题都在稿纸上拟好后,冀漾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待准确无误后,就开始誉写在试卷上。 县试第一场申时击鼓,击云板便须即刻交卷,即使写不完也强行抬出,眼下时辰还早的很。 冀漾静下心来,控制住越发寒麻的手,尽可能的一笔一划书写出乌黑、方正、光沼、等大的台阁体。 慢慢地纸上被工工整整如同刻印般的字迹占满。 他做暗卫时,先皇看出自己的天赋,将他作为未来阁臣培养的,自然被救严苛训练过。 就算天赋极佳,也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炼狱般的日子,苦不堪言。 所以他的字就算闭着眼写,也都是乌黑、方正、光沼、等大的正宗台阁体。 誉写结束后,冀漾静静的收拾包裹。 这些食盒他都未用,又原封不动的打包,最后把兔毛毯子整齐叠好。 冀漾动身交卷之时,考生们都还在奋笔疾书,他成了首位交卷的人。 边知县的狗腿子教谕,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时不时地瞥向后罩房的方向,看来很担心那位一直躲起来的边知县。 提早交答卷,不过是为了在三千份答卷中脱颖而出,给主考官留下深刻的好印象。 往届有很多考官在看了答卷后,再问几个题目,当堂便点中了,次一等也能在下一场提坐堂号。 邢简对着冀漾的答卷,从头到尾的仔细看了一遍。 他满意的微微颔首,道“后面几场不用来了,直接参加四月的府试即可。” 冀漾的寒毒早已深入骨髓,如今强行冒寒赴考,身子定然虚弱。 今日能硬撑着来,实属不易。 漾哥对他们十天干有救赎之恩,如今正是他报恩之时。 再说人家就算是带病上场的文章,也不弱。 他绝无任何的徇私。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若是答的出彩被阅卷官瞧上,便可直接取中,跳过后面的第二、第三场,直接允许考四月的府试。 邢简这话是正和他的意,冀漾嘴角不可见的微微勾起。 当下,对着邢简作揖行礼,提着包裹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不去看那些学子们羡慕的目光。 教谕的心思不在这里,一直凝眉深思,见此更没敢多说什么,只能赔笑。 后面交卷的学子们均未如前面几人当堂面试,更不用和冀漾这个特别关照,又才华斐然的人作比了,而是由教谕一个个收好答卷。 学子们交卷后聚到龙门前,五十人一排,人数满了便放行。 冀漾也不好太鹤立独行,提着包裹站到门前。 同众人候了一会儿,待这龙门大开,才迈出龙门。 县试结束了…… (23)埋藏心底的恨 冀漾被庚队的王德辉,送到山脚下,强撑着回到竹楼后,就病了。 因为受了寒气,他一直昏昏噩噩的躺在床上。 睡得很不踏实,噩梦不断。 梦里自己回到了十五年前的端午节那日。 他的父亲冀公觐带着他去看赛龙舟。 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的中午又是毒时,居三毒之端。 而他的母亲就是在五月初五午时难产,一尸两命。 夜里他在母亲收敛的棺材中出生,成为清源伯的嫡长孙。 也许因为上天夺走了一样,就会用另一样来填补,他自幼样貌就极为出色,比女子还要精致。 祖父长年领兵在外,他自幼养在祖母的身边,在府里与祖母最亲。 府里还有庶弟,庶妹,但他们见了自己就跟瘟神一般,不说亲近,见了他就捡路边的石头砸自己。 他满身是伤,可冀公觐没有一次为他主持公道,还嫌弃他五月端的八字,说他是魑魅魍魉转世,会给清远伯府带来灾难,对他百般嫌恶。 无论他日后如何努力,冀公觐都从未同他和颜悦色的说上过一句话。 可他依旧是期待父爱的,总是期许的偷看父亲带着弟妹们玩耍。 端午节那日冀公觐居然破天荒的带着他出府玩耍。 他高兴坏了,仿佛连路边的杂草,都更绿了。 冀漾暗暗告诉自己,长大后要好好的孝敬父亲。 冀公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小手,他很疼却一声不吭,因为这是父亲在他记忆以来首次与自己亲近。 他开心极了,稚嫩的小脸满是笑容,心中很是期待。 他们进了一艘高大的龙船里面,四周的雕花窗子紧闭。 众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诡异的笑容。 他心中莫名,蹙着眉继续随父亲往前走。 眼之所见依旧不是赛龙舟,而是一个长得肥头大耳,很是油腻的男子,浑身金灿灿的,满身的珠光宝气。 冀漾不明所以,眨着清澈的眸子,回头瞧父亲。 可他却看到冀公觐对自己投来厌恶的眼神。 接着父亲又谄媚的对着那贵人说了些什么。 “放心,公觐之礼很得本官心意,你的事成了!” 他见父亲听到这句话,转身就离开,把他独自留在了那里。 “父亲,漾儿不看赛龙舟了,带我一起回府,好不好?” 冀漾预感不妙,心中惶恐,却挂着孺慕的神色,恳切的唤着父亲。 冀公觐没有看他一眼,脸上尽是笑意,眸里满是欣喜,写满了对升官发财的喜色。 不顾冀漾的呼唤,硬生生地甩开他的手,大步离开。 紧接着那贵人又让陪侍的下人都出去,还吩咐众人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嘎吱!”舱门落栓反锁。 “哒……哒……”贵人眯着满是欲念的长眸,一步一步朝着冀漾走来,步伐发出的声响,好似砍在人心的催命斧。 冀漾睫毛微颤,本能的害怕。 步步后退。 他甩开那人抓来的手,抬脚踹在对方膝盖。 贵人磨牙,揉了揉腿,眼底满是占有欲,狠狠给了冀漾一巴掌。 “噼哩啪啦!“混乱中,茶盏碎了一地。 仅仅五岁的冀漾,就算再强健,也挣脱不过一位壮年男子。 对方不顾冀漾的挣扎,将他抗起来,重重地摔到了床榻上。 猛烈的撞击下,冀漾脑子一阵阵发黑。 虽不知那人具体要做什么,但冀漾却有极为不好的预感。 贵人先是解开自己那金灿灿的锦裳,露出肥硕如猪般的身材。 又开始一件件地扒他的小衣...... “不要,父亲!父亲!” “父亲救救我!” “父亲……” 冀漾喊得嗓音几近沙哑,目光死死地盯住舱门。 他希望父亲能幡然悔悟,顾念着一点微末的血脉亲情,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心疼。 可是没有任何人来救自己。 他闭了闭满是泪痕的眸子,心中了然。 在贵人正忘乎所以之时,他摸到对方落在枕头边上的金簪。 握簪的那片刻,他想都没想,就狠狠地插进对方的脖子。 身为勋贵子孙,冀漾自然知晓颈部是人致命的要害,皮肤又薄又软,而且恨意,让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噗呲!”热血四溅。 “救命……”贵人因为伤了颈部,声音破碎不堪,又加上提前嘱咐过众人不准进船舱,是以无一人过来。 贵人扑腾着下了床,踉跄的往外跑。 冀漾睫毛微颤,整个人微微颤抖。 那时他的心中没有恐惧,有的只是痛快。 他慢慢地从踏上爬起来,一件件穿好衣衫。 他踩着赤红的鲜血,一路走下去。 待到了那人身后,骤然跃起,狠绝的抽出金簪。 一切猝不及防。 鲜血因为没有阻碍,喷涌而出。 贵人张着大嘴拼命呼吸,如一条落在岸边干死的鱼。 最终那人死不瞑目。 他手刃了贵人! 冀漾如绸的墨发凌乱散开,衣衫上浸染血迹。 他脸上全是恨意,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折损他容貌分毫。 他眼若桃花,眉如远山,整个人生得极为秀雅,格外灵秀。 船舱里的动静终归是惊动了外面。 “大人,大人你可还好?”舱门外传来冀公觐询问的声音。 原来他的父亲一直都守在外面,对自己的歇斯底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事到如此,冀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就是他们口中的礼物! 那个为冀公觐加官进爵,铺路的礼物! 他一直期盼的父爱,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肮脏…… 冀漾拔下门栓,打开反锁的舱门。 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望着所谓的父亲。 “你的贵人死了,你这辈子也别想升官发财!” 冀公觐见他浸染半身的鲜血,对嫡长子没有任何的关心。 将只有五岁的冀漾骤然推开,一推就是丈远。 随后,冀公觐直冲进舱里。 见他要讨好的贵人,衣衫不整的横在地上,身下的地毯全都是鲜血。 心肺间没有任何的起伏,瞪大的瞳仁扩散,显然人已经断气了。 冀公觐吓得摊倒在夹板上,大口喘着粗气,骂道“逆子,你生来就是祸害我的!” 冀漾没回话。 他抿了抿唇,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这就是他的父亲! 冀漾静静地注视着冀公觐。 他目光绝望又悲戚,犹如一只被囚于绝地的孤鹤,高傲带着决绝。 冀漾攥着拳头,紧接着松开,身体也不再因愤恨而发抖。 他的眸色变得狠戾,不似稚儿,浑身染血,似若修罗。 守在船外的护院们也都冲了进来。 他们手中提着刀,对着冀公觐要打要杀。 这时冀公觐的贵妾边亚煵和庶子、庶女,也被抓了进来。 原来他们一家四口俱在…… 都在听着自己被人玷污…… 用他来教子训女…… 只见他们窝在一起嘀咕了几句。 随后,冀公觐将他推了出来,还摆出一副要严父教子的模样。 冀漾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低下头来,遮住了眼底那一丝厌恶的情绪。 他觉得可笑,遂对着众人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父要子亡,漾儿不敢不死,但祖母教漾儿不能说谎,所以不是漾儿做的,我不能认下,父亲要敢做敢当才是......” 话落,冀漾就纵身蹬到了窗棂上,毅然决然的跳入滚滚地水里。 他觉得这样就能报复冀公觐了,可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报复的方法很幼稚。 而他此行报复的只是自己。 贵人家大势大,对于他这条卑贱的小命根本瞧不上,明确提出要清源伯府中正经主子的一条命,赔给他们。 清源伯只有一位孱弱的嫡妻,府中没有妾侍通房,所以冀公觐是独子,虽不成器,但也受尽宠爱。 祖母得知真相后,心中虽恨,但依旧不舍得让冀公觐赴死。 她总归不能让伯府白发人送黑发人。 于是祖母在夜深人静之时,留下血书绝笔,吊死在贵人府外的大门口。 清源伯常年征战沙场,留孤儿寡母在燕京,竟被活生生的逼死。 燕京一片哗然,引起世人的同情与不忿。 祖母用世人的嘴,保住了冀公觐的命。 可最疼爱他的祖母没了....... 冀漾落水后,就一路被冲到了水下游,天津卫三岔河口的西南方。 在直沽一带,他搁浅后被露出。 也许是命运,那里恰巧是皇家暗卫营的所在。 冀漾被老暗卫所救,也就是玄和的师傅鸿灯法师。 那时十天干中的九位都已经定下,唯独差了“玄黓”。 玄黓在将来是要作为阁臣存在的,不仅要求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骨骼强健,还要求忠心...... 最后一点就是身为阳干,需要入朝为官,长相也不能差了,是以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达不到要求。 于是,冀漾隐姓埋名,成为一万备选人中的之一。 备选人中也有很多落魄勋贵的子侄,姿容尚佳。 他们有的才学比他好,有的武功比他高,有的身子比他强健。 那时冀漾不过五岁稚龄,除了隐露的姿容外,在暗卫营里面并不是最为突出的,但他却是最为努力的人,没有之一。 无论何事,别人练习百次,他就练习千次。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算浑身伤得血淋淋的,冀漾也从不叫一声苦,半声累。 他仅仅用了三载,就闯过重重的选拔,打败了一万的竞争者,通过炼狱般的训练,成为玄黓,正式拜鸿灯为师..... (24)这是回光返照 “放开我,放开我,救救我......滚开!咳咳!” 冀漾在梦里叫得歇斯底里,被药汁呛的直咳。 花沅正在给他喂板蓝根浓汤,加了黑糖的,口感上并不难喝。 她都是趁着他不说梦话的空隙,塞进冀漾嘴里去的。 可保不齐在喂给他的半截,又来上一句半句的话。 这不,冀漾又被呛得直咳! 花沅放下药碗,熟练的给他抹了一把脸,再将喷出的汤药擦拭干净。 再次给他换冷帕子,用温热水来敷额头、腋窝、双侧腘窝,以及四肢...... 花沅知道,阁臣大人又陷入噩梦中了。 在这四十九日的夜里,时常这样。 她有些心疼。 从他的梦呓中,她将冀漾童年的遭遇了解个七七八八。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可怜的人,但想不到当年权倾天下的阁臣大人,似乎更倒霉。 毒月毒日毒时在母亲的棺材里出生,五岁前从未出过门,连府里的庶子、庶女们都轻贱他。 最后还因为自己的一时怨念,害死了世上最疼爱自己的祖母。 要是她这种心宽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冀漾内敛,凡事皆不爱表达,又全都记在心里,看似寡淡冷漠,却又挺记仇的。 在她眼里,就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如此不憋出病来,就怪了。 也亏了有自己照顾,不然依着屠维那粗犷的性子。 哼,冀漾这身子康复的可就慢了。 冀漾在梦魇中,仿佛看到一缕救赎的光。 他拼命的想要抓住。 破碎的声音里透着绝望,他拼命的呼喊,道“救我......救救我.......” “我在,沅儿在这呢,不怕,不怕!” 猛然间,花沅让他给紧紧拥住。 抱着做心腹的觉悟,她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放在他后背的小手,还轻轻地拍着,动作很轻柔,似乎有安慰人心的力量。 “乖乖,不怕,乖乖!”花沅将他半抱起,轻吟着,安抚他。 冀漾骤然从梦魇中醒来,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泛起浓重地戾气。 朦朦胧胧的光映入眼帘。 一股甜梨香把他从无底的深渊拉出。 周遭不再是冰寒黑暗。 窗外盛开着成片的梨花,如雪似羽,鸟语花香。 这里不是那艘肮脏的龙舟,也不是暗卫营,没有鲜血。 沁人心脾的梨香提醒着自己,此处是他摆下阵法的梨花坳。 周遭尽是清净安宁,他依旧躺在竹楼里的那张床榻上。 骨节分明的手盖住眼眸,明明已经梦醒,可方才鲜血淋漓的画面却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五岁坠入河,进入暗卫营学武,八岁背遍各家典籍,成为玄黓,九岁从军,上战场杀敌,用计生擒了敌方的主帅…… 在殉葬的皇命下达前,先皇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但是他的生父都能将自己当做升官发财的礼物,送人玩弄,难道他还要指着一个主子对自己真心? 尤其这位主子还是个连嫡亲孙女,都能下秘令诛杀的帝王。 没人知道他早就提防伴君如伴虎的先皇。 他窥探出先皇对自己的忌惮,提前窃出解药,藏在身上。 在先皇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果真将“十天干”秘密的赐死。 他们十人提前吃了解药,再服毒酒。 假死后,他们与其他的殉人一起被抬入裕陵。 整个地宫都坐落于山中,由数万匠人凿岩凿成。 在通往外面的墓道中,仅仅封土就有九层之多,封门墙的厚度超过了一丈,最后还用凿出的土,堆了一座越九丈的封土堆。 殉室里面分为数间,在墓卜有殉人垫底,这些都是被杀殉的匠人们,还有近千具尸体,互相枕压叠加在一起。 在右室是水银毒死的妃嫔,宫女,其尸体长久不腐,多年后仍栩栩如生。 也有殉人是活埋后再填土夯平,待先皇下葬后留下墓道,再由此墓道将其余殉人牵入墓道。 也许是殉葬的人数还不够,殉室在他们这批殉人抬入后,径直离开,并未落下石门。 十天干也“苏醒”过来。 从压在他们身上的无数尸身下,一点点地爬了出来。 地宫的阵法难不住冀漾,他在不触动机关的情况下,顺利带着众人一齐避开哨兵,找到了安排好的接头人。 他们十人都是直接效命于先皇,就连即将继位的太子,都不知他们的存在,且十天干手上有着先皇提供的资源,想要活出自己的风采,并非难事。 可十天干服用的毒酒,是由几种剧毒混合而成,其中一种就是寒毒。 大概是先皇看出冀漾的天赋和野心,担心有一日再无法制衡他,又单独给他喂了一种无情药。 冀漾中的寒毒乃为十人最深,早已深入骨髓。 加上年纪尚幼,身子稚嫩皆未定型,无法用自身内力逼出,只能住在灵岩寺与梨花坳之间的温泉谷。 自此灵岩寺就有了禁地…… “漾漾……哥哥,你咋啦?”花沅看着满目死寂的冀漾,吓了一跳。 这人又怎么啦? 心里的伤也太多了吧? 别再挺不过去,这一醒是回光返照? “哥哥,常言道:人在好时莫得意,鲜花再艳有败时。不论怎样,你要振作些,沅儿不能没有你啊!” 她还等着他将来提拔呢! 她还想在抱上金大腿后,在燕京横着走呢! 冀漾的瞳仁慢慢出现焦距。 他不是平躺着嘛?怎么会看到窗外。 头下似乎是温热的,有些软…… 舒服的不想起来,他侧头看过去,是小丫头那张担忧的脸,恰似风中初绽的梨花。 “怎么样,好些了嘛,可还难受?”花沅担忧的问着他。 浅红色的朝阳斜射在她周身,似乎给她度了一层暖光,泛着淡淡的甜馨。 冀漾嗜血的眸色渐渐柔和,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小丫头比初见时的惨样儿,简直脱胎换骨。 如今也学着保养了,采集新鲜的梨花花瓣做成纯露敷在身上,混着她身上的体香,成为她特有的味道,十分好闻,嗅起来比花香更甜。 冀漾英眉微挑,问道“抱着我做什么?” “哥哥……”花沅害羞的侧过小脸,瞅了一眼缠在她腰间健硕的双臂。 冀漾顺着小丫头的目光,发现了紧紧锁在她身上的大手。 似乎有些眼熟? “咳咳!”他猛的坐起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 男女有别,他在做什么? 他发现一个问题,他似乎对小丫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难道是因为在她出生时,他抱过小丫头,给他吸允过手指,十指连心嘛? 冀漾本就受了风寒,身上发热,这会儿更像只煮熟了的虾。 不,是清蒸的螃蟹! 他将手撤离那温热的柔软后,觉得空空的,便用棉被严严实实的包裹着自己,似乎是在给他套上个厚壳子。 “咳咳,方才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咳咳!请恕在下无礼。” “哥哥,你方才可不仅仅是拥着沅儿……你还……” 花沅低头含笑,狗腿子般的给他腰下垫了个软枕。 想想现在这个场景不适合巴结,她又一把将软枕抽了出来。 花沅做小女子的娇羞,捏着软枕的尖尖,羞涩地望一眼冀漾,噘着小嘴,道“哥哥说会护沅儿一生一世……” 她打算趁着他迷糊乘虚而入。 他烧得迷迷糊糊,梦呓不断,醒后定然不能回忆得那么清,她稍稍的加上一句,定不会被揭穿。 有了这个许诺后,她哪里还需要怕劳什子花府里的牛鬼蛇神? 待时她定要虐得那些人哭爹喊娘。 想想就觉得痛快! 花沅脸上的喜意,是藏也藏不住。 嘴角几乎都咧到了腮帮子,露出泛着寒光的后槽牙,杏眼也弯成了玄月。 “我……”冀漾看着被抽掉的软枕,否认的话卡在喉咙里。 看着她这么开心,那颗想否认的心,是如何也坚定不起来。 为何她如此勤苦的照顾自己,还能这么的开心? 且小丫头这般聪慧,定从他梦呓中猜出自己不堪的童年。 他不过一个棺材子,身上又连半点功名都没有,哪里值得她这般珍重? 不,有些事情,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小丫头还小不懂情爱。 他要提前说明白,断了她那点旖旎,乃至爱慕之心。 他悄然的攥紧拳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妹妹,我会待你比亲妹妹还好……” 花沅一怔,笑容僵在脸上,捏着软枕尖尖的小手忍不住地收紧。 什么妹妹? 记得前世,冀漾在清源伯府的那些亲妹妹们,可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还是倒了血霉的那种。 那她这位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岂不是更凄惨? 她低下头,姿态抗拒。 “我不要做哥哥的妹妹,沅儿不要做妹妹,沅儿要……”要做他的第一心腹! 花沅连连摇头,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她劳心劳力的,不就是为了一个安稳幸福的明天嘛! 结果白白辛苦了! “不,不行,沅儿不合适!”冀漾再次打断她未完的话。 花沅心力交瘁,道“哥哥觉得,沅儿无法匹配您吗?”总要给她个拒绝的理由吧,这样她也好改进不是? 在她心里,妹妹那种就算是骨干,可骨干再“骨”,也比不上心腹。 骨头断了还能接上,可一旦心脏要是出了问题,人就活不成了! 是以,她要做心腹! “不,是我不好,无法……”放下心里的疙瘩。 他是吃了无情药之人,不配拥有爱。 冀漾拒绝的话,虽然出自他的亲口,可是看她难过,他的心却不可控的钝痛。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也许她对自己太好了,好到连他这种冷心冷肺之人,都不忍心伤害了吧! 二人交流的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仿佛是两条没有交点的横街。 可二人偏偏却都以为自己说的事情对方明白,自己表达的也够清楚。 (25)他病得更重了 朝霞隔着窗棂而来,竹楼外偶尔几声鸟啼,清幽寂静。 “咳咳,你们还好吗?” 屠维推门进来,就看见二人似是正在闹别扭。 他大咧咧的将药包放在木桌上,好奇的问了一句。 貌似许久都没见过冀漾这般了,这孩子一直是少年老成的模样,白瞎了一张俊脸,却不可爱。 二人连个眼神都没给屠维,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屠维心大,早就习惯了在冀漾面前透明般的存在,自顾自的看了眼鹰蛋,发现蛋壳居然裂开了一条细缝。 他欢呼雀跃,道“哎呀,好兆头,海东青破壳了!” “蛋蛋终于孵化了!”花沅感动得不行,就像勤苦埋下的种子,终于有了成果。 她眉飞色舞地望着冀漾,长而卷的睫毛下,一双黑亮的眼珠子得意地转动。 她好似一只示威的小奶狗,张牙舞爪,道“哼,你们还说我养的哪吒呢!” 虽然只是几息间,但她已经想明白了。 现在是妹妹,不代表以后还是! 她早晚有一日能从手足升迁做到心腹,挖走必死。 待雏鹰宝宝出壳后,还需要喂食,她还能名正言顺的粘阁臣大人好几个月呢! 起风了。 梨花簌簌落下,纯洁如雪,随风飘落在竹楼。 浅红色的朝霞,投落在冀漾月白色的锦袍上,晃动着深深浅浅的婆娑花影。 他眉眼微垂,眸底深处,是比花影更接近深渊的暗色。 冀漾不好直视花沅,但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见小丫头一副笑逐颜开,高高地翘着尾巴摇摆的小奶狗模样,他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但却生出一种若有似无的苦闷。 日后小丫头不会再对自己那么好了吧? 她也不会再依赖自己了吧? 更不会甜甜地对着他笑了吧? 那她日后会对谁好,对谁笑呢? 冀漾越想心里就越乱,眼不见,心不烦,让屠维和小丫头都出去。 花沅当然不是那种哄她走,她就走的人。 她转向他,白嫩的小脸写满郑重,小心翼翼的把药碗捧了过去,道“哥哥喝了药,再歇息吧!” 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他。 冀漾将药一饮而尽。 这是小丫头,最后一次关心自己了吧! 花沅看着他把那碗黑汤药喝下去,才拿着空碗离开。 她知道他中了很厉害的毒。 这药是那位方丈给弄的,里面的各味药材皆极为贵重。 她曾抱着好奇心尝了一口,简直就是苦不堪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贵的东西,会熬成这么难喝的味道。 看看她的板蓝根加黑糖,就很好喝呢! 听说仅仅一碗就要将近千两白银,四十九日里每日两碗。 她算数不好,如今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已经没有问题了,但是这种超了手指加上脚趾的大数字,她就不会算了。 她抱着蛋蛋们回了自己屋,怕它们冷又给换了次热葫芦。 书上记载鹰类的破壳没有这么快,大部分都需要七八个时辰才能脱壳。 屠维盼着这一日早已是望眼欲穿。 他不错眼珠的盯着看。 花沅给他抱来厚垫子,让他盘膝坐在上面,又给他在手边的案几上,摆了梨花糕和瓜子,让屠维一边吃,一边看。 就算如今是妹妹的身份,但她也绝对不会放弃。 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冀漾的身边人下手。 让他们都认为自己好,如此冀漾在耳濡目染下,她的地位也会跟着有所提升。 “谢谢,妹子!”屠维憨憨的笑着道谢,拿起瓜子就嗑了起来,赞叹道“这瓜子入味儿,真香!” “瓜子吃多了上火,喝点梨花蜜润燥。”花沅又给他用温水泡了杯蜜水,递了过去。 “咕噜……咕噜!”屠维一口就牛饮下肚。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十分酣畅,道“真甜!” 这时鹰蛋又动了动,往外掉了一块小白壳。 屠维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花沅不好打扰,给蛋蛋们安排好后,就去了农田。 隔壁,冀漾一直竖着耳朵听邻舍的动静。 她给屠维送吃送喝,软声细语的,还留他在闺房看蛋蛋破壳。 屠维虽然性子憨了些,但人品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也是他的好兄弟,如此日后自己也能方便照料。 可是他的心,为何这么堵? 仿佛有座山压在上面。 虚弱的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坐在木案旁,垂眸看着那一小碟瓜子仁,心里又甜又涩。 这是她亲手炒制,亲手剥的。 攒了一小碟瓜子仁还来不及送给自己吃,就同他疏远了。 冀漾侧头望着窗棂外绽放的白梨花。 香气馥郁,依旧扑鼻,可他却似乎嗅不到香味。 朝阳是那样明媚,可却照不散笼罩在他心间的阴霾。 他似乎病得更重了…… 后山菜地。 花沅挎着小篮子又去偷菜,这是灵岩寺的寺田。 她没捐过一文的香火钱,却仗着佛祖普渡众生,硬是蹭吃蹭喝的。 “小丫头,这是柳河稻贡米!” 一道男声打断了正蹲在水田边,伸着胳膊割稻苗的某人。 春风微凉,梨花间的香风袭来,簌簌花瓣摇曳而下,稻田之上,一道欣长的身影被倒影出来。 花沅掀开眼皮,瞅了那人一眼,目光扫到那张俊逸风情的面容,微微敛眸。 随后,她不紧不慢地将那一撮新鲜的稻苗苗,搁到小篮子里。 “噢!”她懒懒的应付了一声,掉头就离开了。 花沅连刚刚沾沾自喜的惬意,也消失得无影无琮,神情变得晦暗不明,裙裾翻飞如蝶翼。 “小丫头,你咋这么没有礼貌呢?” 花沅听到后面的呼唤,脚步不仅没有停留,反而迈得更快了。 这人她前世见过,勉强算是认识。 他叫李西涯,是傅瀚的同年,也是花克勤的好友。 这位大人在年仅四岁时,就进宫朝见景帝,讲读《尚书》大义。 八岁时以神童之名入顺天府学,天顺六年中举。 天顺八年举二甲进士第一,也就是传胪,五经魁之首,授庶吉士,官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 如今早已是文坛中风云一般的人物。 李西涯也算年轻有为,才高八斗,但唯独一样不好,他克妻,是真的很克那种。 死一个,娶一个,前前后后过门,未过门的姑娘们,差不多有十来个了。 这不是祸害人嘛! 一上朝,几乎小半个朝堂都是他的内兄、岳山大人,那场面别提了。 可就算这样,李西涯对于成亲也是乐此不疲,似乎什么都阻挡不了他成家立业的决心。 李西涯几乎每年都能多个要砸死他的老丈人。 就在今年下半年,她嫡亲的姑姑花克宽,在和他议亲时,还未过门就掉水里面淹死了。 虽然也不能怪李西涯,但她见到他,真的是给不了他好脸。 花府虽大,但她在只有三个亲人,祖母、父亲,宽姑姑。 就是这人把她的宽姑姑,给克死的…… “爷,山野村姑,都这样粗野,您别往心里去。” 李西涯瞧着那一扭一扭离开的小身影,无奈的摇摇头。 接着一言不发,往灵岩寺上走。 今年正月,他的三弟李东川病死,他写好祭文亲自扶棺回老家安葬,想着时间宽裕,便来香火旺盛的灵岩寺拜拜,求姻缘子嗣。 他前后议亲、成亲,过门未过门的妻子,加一起都十位了。 想他从小鲜肉都快熬成老腊肉了,可兜兜转转这婚事就没一次顺利的。 蹉跎到二十八岁,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他连个子嗣还没有,年长他些许的好友,花克勤连长孙都十岁了,完全可以打酱油了。 他也想要个虎头虎脑的孩子! 可没有媳妇,他自己也生不出来啊! 他今日远远地就瞧那个小丫头长得玉雪喜人,想着若是自己的闺女就好了,可才说了一句,人家就不搭理他了。 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子孙缘? 唉! 反正在整个勋贵世家圈里,他的名声都已经臭了。 好人家的姑娘根本不会嫁给自己,其实娶个小寡妇,或者小村姑,他也是不介意的,能生养就好。 李西涯瞅着山田,似乎看到了稔秋收近柳河满城稻花香,状似珠形若月色如玉的白米饭了。 “爷,燕京来的密信。”小斯骑着马,顺着山路追来了。 “是克勤来的信,我看看。” 李西涯一目十行的阅览完,在小斯的好奇下,笑了笑。 “今年岁时花老夫人带着孙辈们,回休宁老家祭祖,听说梨花坳的美名,便绕路来余姚这里看看,克勤想着本官也会来这处,就请帮忙照顾一下。” “都是性情中人呢!”小斯堆笑。 李西涯:“……”笑了笑,没有过多言语。 听说花府还有许多未出门子的闺秀,只是不知有没有能与他相配的姑娘呢? 就算是女方名声不大好,也不打紧。 他又不是那些在意虚名之人,只要人好就行。 其实长得丑点也不打紧,只要身体康健。 最好胆子能大点,那就太完美了。 两个小斯望着自家爷儿那春心荡漾的模样,就猜出府里又双叒叕要有喜事了。 他们从期待变成麻木,早就不抱期望了。 可他们绝对不会明说,去刺激爷的小心脏。 爷太难了…… (26)克妻的大奇葩 大雄宝殿,炉香乍爇,四处蒙薰。 李西涯磕完最后一个头,跪着从地上起来,周身就跟在土里滚过似的,浑身的土。 他也不在意,虔诚的求了观音灵签,拿着一支竹签找到玄和方丈,帮着解一解。 玄和握着签一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下下签,杨文广伤身。 出门见鬼遇凶人,买卖经营徒苦辛; 名利两般皆不顺,劝君守旧待来春。 玄和抬眸瞅了对方一眼。 又暗道一句不好。 气为先天之动机,色为后天之华表。 一人的面部之气,昭示着他近期的运程。 此人气滞神苦,眼无神光、精舍晦暗,天庭无紫气东来,事业已然遭受困局,不用多久财运也会同出现问题。 且眉眼宫格白色初起,如白尘拂柱,主半载内有破财之厄,甚至惹上人命官司。 玄和观相后,弱弱的问道“施主,所问何事?” “阿弥陀佛,方丈我问姻缘和子嗣。”李西涯十分虔诚,睁着漂亮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玄和,似乎会说话一般。 玄和本想直言说他命中无姻缘的,但貌似说了也无用。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贫僧观施主有因精气耗散导致破财连连之兆。” 他其实就是隐晦的说,施主执念太深,导致忧思过重,伤了身心,放弃吧! 但玄和看对方那明白却装不懂的神色,干脆袒露。 “婚姻如果不是两厢情愿,勉强撮合,将来恐怕反目成仇,亲家变冤家,甚至演变成拿刀相向的悲剧,这样便得不偿失……慎之!慎之!再慎之!” “求方丈开示!” 李西涯心中十分难过,死死地抓住玄和的衣袖。 他前十次都是这样亲家变冤家,屡次赔光了家底。 如今他又找到新目标,岂不是又要…… “我观方丈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亦或是有缘!” 李西涯倒不是套近乎,是真觉得玄和眼熟。 似是同许多年前的名噪天下,却又遁入空门的那位传奇大儒相似,只不过他当年年纪尚幼,时间又太过久远,有些记不清。 玄和抽了抽宽袖,没抽出来,担心把自己的新袈裟扯烂了,就没再挣扎。 他老神在在,道“施主这次外出,宜急,不宜缓。否则不仅对自己不利,甚至有破财的可能。” 李西涯摸了摸干瘪的荷包,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今日回去就启程。 什么好友的母亲托他照看,他都“不知道”,花克勤若是问自己是否收到信件,他就说没看见。 呵呵,笑话,攒点老婆本不容易,绝对禁不起再破财了。 玄和见他这么乖,心生不忍。 于是,去内室写了一封信,折好装在锦囊里,道“也不是无法化解……” 二人耳语了几句,李西涯才拿着锦囊离开。 见此,缩在门外的花沅,赶紧偷摸的跑了。 她方才见李西涯往灵岩寺走,就好奇的多看了一眼。 但见,他噗嗵一下,猛然就跪下。 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 围了一圈人看他,于是,她也好奇的跟了过来。 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人娶媳妇的决心着实坚决,放着官老爷的面子都不要了,来到千里之外的余姚烧香拜佛。 真是没谁了! 其实吧!这人倘若不克妻,也许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前世燕京里有两男的品行很奇特,不近女色的那种。 一个是阁臣大人,很多高官得知冀漾后宅是空的,为了套关系,都往府里送的美人,那是一窝窝的送,环肥燕瘦的俱有。 可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丢出来,有一次美人太多,把后街都给堵了,弥漫着脂粉香气,那叫一个水泄不通,乌烟瘴气。 还有一位就是李西涯,这人家中通房、小妾都没有,估计是养不活,但是他特别热衷于娶妻。 问题是,一个个风冠霞帔的新娘竖着领进屋,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横着出来。 之后,岳山大人带着内兄、内弟的就要开砸。 李府里的瓷器,永远是燕京城里的最新款,后来换成粗瓷的,没多久又换成泥的,往越来越便宜的类型发展。 再后来都用铁器,可谓是禁得住千锤百炼。 京中传言,很是不好,皆言李西涯是克妻的大奇葩…… 纤细的身影倒映在光斑晃动的小路上,比婆娑的梨花树影,更加秾艳婀娜。 花沅本想换换口味,吃点稻苗的,但被扰乱了计划,就只能再弄点别的菜裹腹了。 忽然发现一块山田里种着萝卜。 她用力拔了一根,下面的萝卜还没长大,但叶子正嫩,萝卜叶有润肠通便的等作用。 冀漾每日卧病在床,应该会便秘吧? 正适合这位呢! 花沅脑海里出现了他蹲在恭桶上,憋红了脸的画面。 嘿嘿,心情顿好。 她哼出了不成调的小曲子,很是欢快。 “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 呀嘛呀药通呦…… 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 呀嘛呀长筹呦……” “妹子这嗓音可真好听,就是这曲子没听过!” 屠维看着缓慢出壳的鹰蛋,看得睡了过去,被悠扬的嗓音唤醒。 他后知后觉的醒过味儿,嘟囔道“长筹不就是厕筹,如厕之后的刮屎板? 茅房里用来堵鼻孔的干枣,怎么能拿来吃? 还在茅房里将枣吃个净光,不是愚蠢,就是奸诈。” 冀漾正坐在书案前读孙子兵法。 书籍里面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但闲暇时还是喜欢看看。 忽然耳边传来清丽的曲调,他倚窗望去。 山野清明,梨花绽放,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上,光影斑驳。 小丫头穿着一身素衣,笑得眉眼弯弯,走在梨林里不仅没有丝毫是逊色,反而被衬得宛若梨花仙子,十分耀眼。 见她没有难过,仍是活泼的向上,还能自娱自乐。 他仅是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干涸的心田就好似被雨水润泽,莫名的满足。 花府对她来说早已是水深火热。 他既然做哥哥就要为小丫头打算,尽快成长起来护住她。 “屠维,边振明最近有什么动静?” 边振明被邢简摆了一道,为了息事宁人找远嫁的女儿们要了银钱,才将窟窿给填平。 依着那种自以为是的性子,绝无可能看清自身的错误,定会做点什么! “边振明给远在燕京的燑、煵、焟三个女儿,分别都送了密信,不知道具体写的什么,但回乡祭祖的花府老夫人林淑清,直接从休宁赶来余姚,昨日刚刚住进边府。” “花府的人来余姚,呵!” 别人不知道,冀漾还能不知道? 看惯了深宫里的勾心斗角,这些小伎俩也就小丫头的父亲花克俭,那位寄情诗词歌赋的大才子,参悟不透吧! 把花沅当做荣贵妃的赝品送进宫,最大的获利者绝对不是结发妻生的正嫡一脉,而是平妻林淑清,还有身为平嫡的这一脉,获益良多。 小丫头三年前被人卖到边府为婢,就是林淑清等人的谋划。 哼,如何能拿捏尚书府的嫡孙女? 当然是先让人轻贱她,之后再救了她。 让她感恩戴德,用亲情栓住了,让小丫头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做事,成为一块牢不可催的垫脚石。 小丫头年纪尚小,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又天性醇厚,定会被利用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而如今这颗棋子跑了,平嫡一脉又怎会舍得谋划了一半的计划搁浅? 记得正嫡花克俭的贵妾,就是边振明的嫡三女边亚焟,当年也是林淑清给做主抬进府的,后又将庶子、庶女生在小丫头前面,占了长的位置。 如此,林淑清与边府可谓是早就沆瀣一气。 忽然有些后悔,当年将小丫头换进了花府。 他本想着世家贵女不愁吃穿,二少奶奶虽亡,但有亲祖母、亲爹护着,日子也不会难熬,这才生出一念。 可寻常百姓又重男轻女,他也舍不得她吃苦受累。 也许他该找个机会,将小丫头送到荣贵妃身边。 母女血亲乃是天性,荣贞儿定会喜欢小丫头的。 另一头。 花沅哼着小曲儿,瞅见那一抹俊逸的身影,眼眸立刻亮了。 好俊啊! 病弱有病弱的美,健硕有健硕的阳刚。 但又闪过一丝的心虚,她刚才想他便秘的样子,会不会被发现了? 冀漾看着她,本来正要唤自己的,但却忽然收了口型。 心里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虽然不说,但是喜欢小丫头甜甜地对着自己,还有那絮絮叨叨的小模样。 记得小丫头很是厌恶林淑清这位平祖母。 他心中生出作弄小丫头的心思。 于是,他对着下面正往竹楼里迈小腿儿的她,淡淡道“林淑清昨日来了,住在边振明的府上。” 花沅听后,身子微僵。 那位佛口蛇心的平祖母来了! 正妻所生的嫡子称为“正嫡”,平妻所生的嫡子为“平嫡”。 她的祖母只要还在世一日,林淑清就是掌握中馈,也是平妻、平祖母。 她的子女也是平嫡。 那花克勤虽是榜眼出身,却也矮上她父亲正嫡一头。 这也是那一窝窝作为平嫡大房头心里解不开的死疙瘩。 对于这些事她原来也不懂,也没人教自己,她只觉得都是一家人。 可偏偏算计她最深的也是“一家人”。 就在花沅绷着小脸的时候,冀漾又说话了。 “你的亲人来了,正好送你过去,和家人团聚。” “砰!”小篮子掉在地上,麦苗、稻苗、萝卜叶,凌乱的撒了一地。 “不……不……我不去!” 花沅顿惊,前世今生的噩梦席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是要回去,但回去绝对不是为了团聚,而是报仇。 可报仇,也要有报仇的资本。 她从不认为凭着自己势单力薄的一人,就能撼动花府。 林淑清的父亲林大儒是花信的夫子,乃当代大儒,在国子监任职,桃李遍天下。 当年花信同荣毓莠门当户对,早有婚约在身,与林淑清不过是私相授受,可感情甚笃。 故而荣毓莠虽为正室,却不受夫君宠爱,加之后来荣府满门获罪,成了罪臣之后,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幸好祸不及出嫁女,但荣毓莠在后宅的地位,却越发卑微,遂一直由平妻林淑清掌管花府中馈。 花信则将子孙全部投到林大儒门下教养,所以哪怕是荣毓莠亲生子嗣,也皆与这个原配嫡妻不亲近。 有名无权的正室,那自然过得也不甚如意,任平嫡一脉轻贱…… (27)对着他砸过去 大房头的花克勤风光无限,榜眼及第,仕途畅顺。 而她的父亲花克俭被教成了,善工真草篆隶,闻名大眀的才子。 如今藉父功荫补胄监,成了国子监里面芸芸学子之一,极为不染世俗,可以说是没有丝毫的功利心,都快得道成仙了。 这种养法,比养成纨绔更可怕。 因为世人全部都称赞林淑清,贤良淑德,将正嫡教成闻名的大才子,浑身贵气。 初时都是尚书府的世家子,“清高才子”同“庙堂新贵”没什么区别,但真正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因为才子只能是才子,他只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样的才子再厉害也成不了大儒,顶多卖卖自己的字画,但新贵可以成为权贵,手掌生杀大权。 那一窝窝城府颇深,就没一个好东西,变着法子的踩着正嫡一脉上位,就好似黑莲花,外表圣洁,内心却是淤泥曲回的深沟,臭不可闻。 她恨透了这些人,可自家的大才子父亲对林淑清,却比亲母还尊敬。 她做梦都想要撕开平嫡一脉那张伪善的皮,露出里面丑恶狰狞的嘴脸,给世人好好瞻仰,做警醒。 可单单只靠自己,绝无可能。 她需要靠山! 可阁臣大人对她总是冷冷清清的,有些寡淡。 如今还要将自己送走! 真是好狠的心! 嗷呜呜! 这日子没法过了! 花沅这回几乎被逼到了悬崖的边上,随时都有坠入深渊的可能,而冀漾就是那拴在悬崖上绳索。 拉住,她就能活,还是好好活着的那种,令世人羡慕,仰望…… 看见他,花沅如同看见了曙光。 她咚咚咚的疾步跑上竹楼,想要推开竹门,却发现从不上拴的门,从里反锁了! 活的期望就在里面,她如何能放过? 于是,她退了两步。 猛地抬腿,就是一脚。 “噹!”竹门震了震。 接着花沅又一脚,门有些松动了。 最后,她再次后退,加速跑了几步,拼劲全力上前。 “哐……啪!” 单薄的竹门直接散架。 花沅踩着竹门冲了上去,脚下踩到了凌乱的竹片,她整个人横砸了下去。 “噹!”正正砸在来开门冀漾的怀里。 冀漾解毒期间是没有内力的,加上又受了风寒,身体虚弱。 孱弱的他哪怕是眼见危险来临,身体也躲不利索。 他被花沅整个人砸在了地板上,后背火辣辣的疼。 “咳咳,你起来……” “不起来!”花沅不仅没起来,还将横着的身子给竖正了,有些像扭动的小蜈蚣。 她直接踩着他的腿,往上蹬了几步,将他缠得更紧了。 冀漾从未与人这般近亲过。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软软一团心肺间的起伏。 很不适应这么亲密无间的感觉。 “男女授受不亲……咳咳!”就连他呵斥的语气,都显得苍白无力。 花沅将小脑袋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鼓秋了一下。 她眸底闪过狡黠,道“哼,有什么不亲的,不是哥哥亲口说,沅儿比亲妹妹还亲?” “荒唐,成何体统……”冀漾又不是傻子,哪能被她这么给带歪了? 花沅抬起小手,紧紧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道“都是自家哥哥,抱抱怎么了,那集市里哥哥还将妹妹,都扛在脖子上玩耍呢! 要不是看哥哥虚弱的模样,沅儿骑上走一圈,那是更好不过的。” 冀漾:“……”我谢谢您老手下留情啊! 他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小丫头是哪来的歪理邪说? 他也看出来了,花府的家教有问题,简直就是个大坑,把他乖巧的小丫头都给教歪了! “哥哥不要我了,父亲也不要我了,他们都忘了我,吃糠咽菜三载,都没找过沅儿,世上再没有人关心我! 哥哥和他们也一样,都不要我了! 你就是个骗子,还说什么会照顾我一生一世,骗子,大骗子!” 花沅嘴上说得无比凄惨,活脱脱一朵开在雨中的梨花,泫然欲泣着,随时都摇摇欲坠。 但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她那小胳膊、小腿儿,可是从来没从人家身上松开。 冀漾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不忍。 若不是他当年奉先皇的密令,小丫头这十二载也不会受这些蹉跎。 荣贵妃的皇长女,那定是会被捧为掌上明珠。 就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宠爱。 更何况圣人继位后,后宫就一直没有光明正大活下来的皇嗣。 小丫头机灵讨喜,外加上才貌双绝,虽然字迹蹩脚了点,算数差了些,但这些都是被后天刻意给养歪的。 他相信若是好好调习教养小丫头,她定是整个大眀最为出色的女子。 单就一样条件,足以令任何一个世家贵女羡慕,小丫头却一人都占全了。 可本该尊贵无双的她,却落得吃糠咽菜,被族中平嫡一脉欺辱得有家也不敢归。 在竹楼里侍候他这样一个人人嫌恶的棺材子。 终究都是他的错,是他害了小丫头。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乖乖!哥哥没有赶你走……” 霎时,花沅小脸挂上笑意,眸里闪过一抹狡黠。 她趴在他的衣襟上,暗搓搓的瞄了他一眼。 果然是这样,前世训练伶人的嬷嬷说了,对待男人,要温柔体贴,让他觉得在你心中很重要,充分膨胀他男人的自尊心。 可里面要有个度,不能过分纵容。 适时的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吸引着他,保持若即若离这种距离,才会使两人的感情持之以恒。 她当时没听明白,也不屑于用,但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想不到啊,如今这招招式式竟都用在了阁臣大人身上。 花沅慢悠悠地从他身上蹭起来,小脸上的窃喜陡然不见。 她秀眉微蹙,神色很是落寞,仿若被抛弃的狼崽,努力生存。 “方才沅儿失态了,明日我就去找平祖母她们,不给哥哥添麻烦了。” 她似乎是清楚的知道,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依着冀漾寡淡的性子,就是他亲爹昏倒在他眼前,都未必会扶一把的,对待女子更是避如蛇蝎。 可他为何会一直忍让自己的死缠烂打? 容忍她又闹又作,始终都没有实质性的责备? 甚至于在暗中,他对于她其实一直隐隐的退步。 因为他脾气好,为人和煦? 别逗了,虽然他长得君子如玉,但性子和这些美好的词,还真是不沾边。 真实的原因就是在于,他内心里把她当做了曾今的他。 她能从他的噩梦中读到很多类似的经历。 其中一点就是,家中父亲的妾,都是姓边。 他父亲冀公觐的贵妾,是边振明的次女边亚煵。 她父亲花克俭的贵妾,是边振明的三女边亚焟。 而这两位貌美得宠的贵妾,还都有庶子、庶女,从而分了属于自己嫡出的关注。在府中他们一直受排挤,以至于嫡不如庶。 还有重点的是,花府与冀府乃是比邻而居。 当年花信与清源伯冀怀玉,共同率军讨平四川都掌蛮叛乱,因此一文一武成为挚友。 回师后花信加兼大理寺卿,将昌盛街一分为二,成了花、冀,两座府邸。 只不过后来先皇重文轻武,花府越发花团锦簇,一路繁华。 而伯府就越发落魄,以至于冷清到门可罗雀。 虽然她与冀漾彼此都未曾见过。 但他是她的邻舍哥哥,她是他的邻舍妹妹。 又同命相连的倒霉。 就冲着这一层关系,他俩也是同一战壕的朋友。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她就是要黏上冀漾,抱牢金大腿,从而走上人生巅峰。 “罢了,罢了,待我回冀府的那一日,顺路捎你回燕京。” 就在花沅可怜兮兮的要哭出来时,冀漾开口了。 花沅立刻打蛇上棍,道“沅儿叫哥哥为哥哥,哥哥却唤沅儿为你,哥哥就不能称我为沅儿嘛?” “你……你你……沅……沅儿……”冀漾扶额。 他明明知道她是以退为进,但还是硬着头皮叫了她的小字。 他不喜欢看她发蔫儿,毕竟自己还没到以欺负小丫头为乐的地步。 总不能真让她跟着林淑清走,若是跟着这位平祖母离开,回的绝对不是花府,怕是弄个什么意外,进了下九流的烟花之地。 如今边府已算过了明面,自然不能暂留。 那再轻贱些的地方,也许就是金陵伶人,秦淮河畔的瘦马。 想要毁掉一个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真相是血淋淋的,但却能让人成长。 花沅既然已经是花府的人,那就要学会面对这些尔虞我诈。 “沅儿,你知道三年前你和你亲祖母,去龙泉寺祈福时,具体发生了何事嘛?” “不大清楚,只记得来了好多拿着刀的壮汉,他们身上匪气很重,后来是清源伯带兵上山,救了祖母和宽姑姑。 记得他们说祖母与姑姑,被匪寇毁了名节,此事不可张扬,只能息事宁人,但沅儿却都被赶出了花府。” “其它事可有听闻?”冀漾轻轻地捻着衣角,微微抬起英眉,注视这她,神色冷清。 花沅嗅到了“隐情”的味道,仔细回忆。 “我们祖孙三人并不在一处,沅儿被送去了家庵,打探不出她们的消息。 对了,听几个婆子们聊天时说,祖母和宽姑姑被赶到了庄子上。” “这里有一封信,你看后要冷静,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冀漾将书案下的一封密信,递给她。 他眸色越发深邃,抬起手,大袖垂落,把她按在竹椅上坐好。 花沅面色微凛,不解地望向他。 金色的阳光悄然蔓延上她的脸颊,但花沅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风停叶止,周遭瞬息无声。 (28)求哥哥教沅儿 花沅见他神色很是冷凝,不由得也郑重起来。 她将后背倚在竹椅上,轻轻的将信纸摊到了桌案上。 她能从冀漾的眸色中,感觉到一种悲凉的东西。 似是…… 同情。 花沅的目光,从信纸上来回的看了几遍,字字看得仔细。 寥寥数语,揭开血淋淋的真相。 她几乎五内俱焚,死死盯着那张密信,惨白的薄唇抖得厉害。 她紧紧的攥着拳头,泪珠不可控的簌簌落下。 原来竟是这样…… “呵呵!”她笑得悲凉,比怒吼还要令人觉得忿恨嗔怒。 原来三年前洗劫龙泉寺的匪寇,是林淑清通过边亚焟找到边振明,从龙门山雇来的。 而率领亲兵救人的冀府,则是与冀府贵妾边亚煵提前沟通好的,明着是护送冀府的女眷去龙泉寺,实则是为了当证人,做见证的。 边亚煵,边亚焟,边振明,又是边家! 那一日她躲在树上,在枝桠的遮掩下,未被匪寇发现。 可即将大婚的花克宽,却被匪寇毁了清白…… 将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嫡亲祖母,荣毓莠在保护女儿时被捅了数刀,还毁了容貌。 忠心的嬷嬷们,还有那些效忠荣毓莠的老人们,也被屠尽。 一场祈福,成了厄运的起始。 林淑清为了花氏一族的子侄,不被世人诟病,不仅让她的亲女花克慧夺了花克宽原有的亲事,还要把失节的花克宽给绞死,一不做二不休。 荣毓莠得知,便效仿当年冀老夫人吊死在权贵门前之事。 她拖着重伤的身体,趁夜在白绫上写下血书,拿着白绫去了花府大门。 可整个花府都被林淑清掌控,刚刚挂在上白绫,就被发现。 花信得知后,彻底厌恶透了这个占他结发嫡妻身份几十载的女人。 于是,下令将荣毓莠与花克宽送到了庄子上,不知事的花沅则早早的被单独送到家庵。 只不过此事唯一的意外,就是清源伯那日练武,听到边家姐妹说了什么,竟不顾劝阻亲自上山救人,从而见到花府不堪的一幕。 花府为了遮丑,就必须把清源伯拉拢为自己人,最为便捷的便是联姻。 清源伯对老妻的惨死愧疚,就把这份疼爱给了冀漾。 冀漾的棺材子之名,知道的人不少,哪有世家贵女愿意嫁过去? 花府虽然势大,奈何需要遮丑,否则花克宽一事影响极恶。 大家邻舍而居,家里那点脏事藏不住。 清源伯哪怕为了冀漾,也不会要二房头的姑娘,各个都带着隐患。 再说二房里的姑娘,小的小,庶的庶,皆不能成为冀漾日后的助力,还恐会夜长梦多。 于是,定下冀漾与大房头之女,花佳的婚事。 花佳排行老四,在花府极为受宠,心高气傲,平素想嫁入皇室,但圣人宠爱荣贵妃,一直未选秀。 是以,花佳耽误数年,也未订亲,年纪与冀漾也算匹配。 对于花佳的低嫁,花家大房头自然不愿,不过却被花信给强压了下去,利索的交换了信物、婚书…… 花沅望着薄薄的信纸,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 她一面笑,一面哭,这真相与她前世所知的完全不一样。 前世林淑清告诉她,荣毓莠是在得知自己失踪后病重的,当再得知她被卖到扬州,成为瘦马,这才被活活气死的。 她上辈子自九岁后,就再也没见过荣毓莠,花府里的人,也全部都这么说,包括她的亲生父亲花克俭,也是这么告诉自己。 当时,她认为祖母因自己而死,难过得恨不得死过去。 哈哈,真是讽刺! 平嫡一脉不仅利用她到死,还毁了祖母与宽姑姑的一生。 祖母的骨子里是那样纯净,与满腹算计的林淑清,完全不同。 待娘家蒙冤成为罪臣之后,祖母已经不问世事了,可林淑清却还不能放一条生路,处处赶尽杀绝,用尽手段,鲜血淋漓。 她心中那层真相的窗户纸,豁然被杵破,连一向有些不明之事,也想得通透很多。 难怪花克慧会嫁给怀远将军,原是看上那从三品的诰命,这才抢了宽姑姑与凌云汉的大好姻缘。 宽姑姑除了能吃些,人长得丰满些,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她的宽姑姑德艺双馨,品性单纯,被匪寇玷污时,到底有多绝望? 花克慧自幼千娇万宠长大,凡是她想要的,林淑清都会替她抢到手。 记得当年花克慧很是崇拜凌云汉,这样的少年将军,赞过一句:哪怕是公主,也尚得。 祖母当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小女孩的憧憬。 如今想来她只觉得脊骨发凉,好似被一张大网网罗其中,无力逃脱。 宽姑姑的姻缘,被蛇蝎惦记上,哪里还会有活路? 花克慧担心将来嫁的夫君,不如凌云汉年少有为,怕被宽姑姑给比下去。 遂不顾姐妹之情,让林淑清帮她抢了怀远将军。 入门就是诰命夫人,整个大眀能有多少贵女得如此殊荣? 再把宽姑姑许配给克妻的李西涯。 一个是英姿飒爽,金戈铁马的少年将军。 一个是克妻无数,仕途被打压,生活穷困的鳏夫。 高下立见! 那时,这些人看着正嫡一脉完全任凭他们平嫡拿捏,心底该有多痛快! 花沅蹲在竹椅上,抱住双膝,小脸埋在臂弯。 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 将近哭泣了小半个时辰,哭声才逐渐喑哑削弱。 似是将前世今生的委屈,通通哭嚎出来。 窗棂旁,阳光透过梨树的枝桠斜射进来,形成斑斓的光斑。 冀漾默默的陪在小丫头身边。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绝望过,就算初见时一身屎臭的她,也是那般有“活力”。 忽然生出些许后悔。 这般会不会过于拔苗助长? 他给她倒了一杯人参蜜水。 是小丫头时常到他屋里偷喝的,虽然平昔没告诉自己,但他也知道。 花沅的小手又开始抽筋,抽得像鸡爪子一样,根本拿不稳茶盏。 她用湿漉漉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 她本应泛着淡蓝色的白眼仁,却因为大哭泛着血色,眼眶红红的,好似只受惊的小白兔,可怜极了。 不知为何,冀漾看她这个小模样,竟有些好笑的感觉。 可貌似时机不大对…… 为了掩饰,他拿着茶盏给她喂了下去。 “咳咳!”花沅喝得太急了,呛得直咳。 “慢些!”冀漾本是远远的喂水,赶紧上前一步,给她拍拍。 花沅好似找到了依靠。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劲腰,把小脑袋埋在里面,嗡声嗡气,道“哥哥,是林淑清害死了我的祖母! 祖母最疼我了!” 冀漾想推开她的,但是想到她这么柔弱,抬起的手又重重地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重新抬起,轻轻地掰着她抽成鸡爪的小手,尽量给她捋顺了。 “嗷嗷!”疼得花沅呶呶直叫。 他眸色深邃,缓缓开口。 “林淑清的父亲乃国子监大儒,学子遍天下,这里面就包括你的祖父花信、你的父亲花克俭。 林淑清更是尚书府的当家大娘子,掌握中馈。 她的长子花克勤,乃成化二年榜眼,如今官居礼部右侍郎。 花克勤之妻李莹,乃大学士府的长女,通诗书、女红,能酿酒,曾为内阁学士焦芳妻吕氏讲解《列女传》《孝经》诸书,同朝中诸位重臣夫人私交甚好。 长孙花壎,以祖武功授锦衣卫世袭百户,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次女,其娘家背景雄厚,与荣贵妃有私交。 女儿花克慧嫁从三品怀远将军。 文臣武将,都有林淑清的依仗,她根基在花府,早就稳了……” 这些关系花沅是知道的,所以她前世才没有办法撼动林淑清,直到冀漾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昂着小脑袋,望着那张美如冠玉的俊颜,同记忆中权倾天下的阁臣大人重合。 他看似病秧子一般的身体,却并不孱弱,反而蕴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那就不要再从后宅动手,将花信和花克勤,通通都拉下马!” 冀漾面色微凛,道“那般你和花克宽,将不再是世家贵女,而是罪臣之女。” “求哥哥教沅儿!” 花沅很快就意识到不妥,虚心求教。 她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之人,心中虽恨意滔天,但很快在痛苦中,逐渐冷静下来。 冀漾提醒的对,如今她的祖母虽亡故,但宽姑姑还活着,的确需要投鼠忌器,至于自己则不需要担心,她有阁臣大人的金大腿,定会护她周全。 可是她好恨啊! 她睫毛低垂遮住了瞳眸里的恨意。 冀漾垂眸,睨着她,道“我从不是纯善之人,我的手段可谓之狠辣。”也就是说,花沅要是小打小闹的话,就不要麻烦他了。 “求哥哥指教!”花沅很是确定自己需要什么。 再说她无论是脑子、还是手段、人脉,比起冀漾通通都差远了,拍马不及。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自己的确被林淑清给养歪了。 不然她也不会连算数、书法,这些最基础的东西,都不会。 冀漾浅笑,淡淡道“我的师傅曾经告诫我,人生在世,行路匆匆,不过几十个寒暑,无论何种仇,任何恨,都不能成为泥足深陷,自苦的借口。” “哥哥,沅儿报完仇,就不苦了,依然会好好的活着。”她还有璀璨的人生没有完成,如何会与仇人同归于尽? 冀漾心头一松,这才慢悠悠品了几口茶,缓缓道“花府的关系看似牢不可破,但要令其内讧,却也不难。 有些事情,无需亲自动手,投下药引子,让他们自己去熬药,至于是毒药,还是良药,皆要一口不剩的饮下去。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 让他们知道有些逆鳞,触碰者亡!” “噢!”花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她没明白他说的什么,但感觉应该还不错。 冀漾带有深意地打量一眼,小鸡啄米般的小丫头,只觉得未来的路,任重而道远。 天际堆叠着重重云翳,被温暖的春风吹散。 (29)助她泄愤报复 万里无云的夜晚,满天星斗闪烁着点点光芒,宛如无数银珠聚成的银河,横跨繁星密布的苍芎,璀璨非常。 花沅死乞白赖的拉着冀漾,一同去给林淑清使坏。 也亏了冀漾在余姚部署已久,不然夜里都进不去城里。 虽然冀漾现在是孱弱的病秧子,但花沅带着他心里就觉得踏实。 这可是智谋无双的阁臣大人,辟邪! 花沅好似摇着尾巴的小奶狗,下了马车脚步都颠了起来。 随意一瞥,竟发现月光下几颗夹竹桃,在不远处开得正艳。 她贼贼一笑,轻轻的吟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话落,她就用帕子摊在手上,隔着采夹竹桃的枝叶采摘。 冀漾瞧着小丫头那生龙活虎的小模样,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他其实挺担心拔苗助长的。 没想到她的承受能力还挺不错,尚有潜力。 花沅察觉到他的目光,故作深沉道“假竹桃也,其叶似竹,其花似桃,实又非竹非桃,故名夹竹桃。” “嗯哼,还是一种毒药呢!”冀漾皇室暗卫出身,对于这些阴私自然懂得。 而且他还帮着准备好铜丝,同刚杀的鳗鱼血。 以前他听老暗卫说过,用黄鳝血涂在别人门窗上,会吸引蝙蝠飞来。 又因没有蝙蝠停留落脚的地方,会使得蝙蝠不断撞在门扉上,造成夜里鬼敲门的假象,尤其把血涂成手掌形,更是可近乎完美的造出一副鬼敲门的样子。 他对着暗处比了几下手势,随后提着瓮和包裹,趁着夜色一路急行,到了边府。 花沅从袖兜里摸出秘密武器,伸手捧给他。 她讨好的笑道“哥哥这是迷香,沅儿白日亲自配制的,药效绝对好。” 冀漾点点头,让屠维接了过去。 屠维憨憨的笑笑,一个穿云般的纵跃,跳进边府。 他轻手轻脚地将屋内本就熟睡的人,挨个迷晕后,这才给他们打开角门。 其实冀漾在得知小丫头要动手时,就早让人给边府的水里,投下秘药,令整个边府都昏睡过去。 依着他的布局,这简直轻而易举。 花沅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负罪感, 她乐滋滋地跑进边府,好似鱼儿入水。 她在这里住了三年,自然轻车熟路,道“咱将铜丝绑在边府的祠堂里吗?” 说着,她摇了摇头,继续道“不成,那万一雷劈不中怎么办! 反正铜线带的够,给花家的马车檐上全捆上铜线,再泼上鳗鱼血,再留点给林淑清的房门上也泼点鳗鱼血。” “边府固然可恨,但不过是林淑清的刀子。”冀漾慢悠悠的开口。 花沅攥着小拳头,用力的点点头,道“哥哥的意思沅儿懂了,待咱们入了燕京的时候,咱们将铜丝绑在花府的祠堂屋顶,咱们现在只给林淑清的马车做手脚。” 冀漾神色微微一僵。 他是这个意思吗? 小丫头恨透了这些人,若是等着布网,再一网打尽,估计她会憋出病来吧! 罢了,能出一部分的气,也是好的。 于是,冀漾下巴一点,算是准了。 屠维借着月光,足间一点,轻盈的上到马车顶子,在檐上将铜丝拴在雕花的刻痕里,又在缝隙里用刷子沾血,扫了一遍。 最后,又在林淑清的房门前,把瓮子剩下的鳗鱼血,细细地洒在缝隙处。 花沅黑溜溜的眸子又是一转,想了想没让冀漾进来,有些事她不想他看到。 她提着裙裾,踮着绣花鞋尖儿,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寝室寂静,炭火时不时的发出哔啵声。 花沅撩开帷帐,露出里面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容。 她心里面不由漫上滔天的恨意。 磨了磨牙,紧紧的捏着小手帕。 恨不得直接用软枕,把对方给捂死。 做了几次深呼吸,她才压下杀意。 “世间万事,有因有果,即使用尽手段,夺来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该来的,也会转换成另一种方式,应回到自己身上!” 话不多说,紧接着,花沅拿出小包裹里的一小瓮蜂蜜,用手指挖出一点蜂蜜。 仔细的在林淑清的额头上,写下“盗、夺、劫”三个大字。 之后又拿出一个小瓷瓶,拔掉瓶塞,将瓶里正乱串的食肉蚁,尽数倾倒在林淑清茂密的发丝里。 林淑清就是个杀人犯! 就是这个毒妇,害死了最疼自己的亲祖母! 窃取了属于祖母的地位,掠夺了宽姑姑应有的幸福,劫去了她们应有的人生。 如今冀漾羽翼未丰,后面又有安排,尚需谋划,她无法直接了当的报仇,但可以让仇人耻辱的活着。 食肉蚁既好甜,也爱吃肉,定会照着蜂蜜的轨迹啃食。 浸泡在蜂蜜里面的嫩肉多美味,定会留下血淋淋的痕迹。 真是令人好生的期待。 这种手法类似黥刑,对罪人的身体状况实际影响不大,但脸上的痕迹会令罪人丧失尊严,蒙受耻辱。 不知日后林淑清照镜子,会是怎样的气急败坏? 真是令人无比开怀。 花沅清理干净证据后,毫不留恋的大步走出去。 见屠维做的不错,眸子一转,又是一个坏主意。 她对着冀漾,贼兮兮的笑道“哥哥,不想按照婚约娶花佳吧?” “我这辈子也不会娶妻。”冀漾心中闪过一道异样,但快得连他自己都未能抓住。 花沅自从得知,冀漾同花佳定了婚约,心中的小算盘就又哒哒地快速拨起来。 原来前世同冀漾定亲,又与其他男人私奔的准新娘,就是花佳,她的四堂姐。 虽然知道花佳逃婚了,但她心里依旧还是不踏实,担心又出什么变动,冀漾可是未来的连荣贵妃、圣人都给架空的阁臣大人。 这要是做了他的媳妇,那她这辈子也别想报仇了,或许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想就觉得无法接受。 她的小心脏难过得好似快要骤停了。 小鹿般的眸子,眨了眨,是那样清澈无害。 她试着建议,道“那咱们把边疍和花佳,凑成一对?” “随意吧……” 因为某些事,冀漾对花家人没有一个有好感的,不说他没有成亲的打算,就是自己的手下想成婚,也不会娶花家女,从根就烂了的。 当然,小丫头在他心里不算是花府人,是比亲妹妹还亲的自己人。 屠维很意外,冀漾会同意这种蔫坏的提议。 但这不妨碍屠维的动作。 对于这种坏事,他最喜欢了! 屠维跨着大步,先进了边疍的房门。 他体型高大,提着迷昏的边疍就跟小鸡子似的,还不忘给对方穿上鞋子。 若是没有鞋子,很容易会被人怀疑是绑来的,操纵了幕后的一切。 待到了花佳的厢房,屠维将仅穿着里衣的两人,用被子遮住。 点燃油灯后,才让冀漾他们进屋。 花沅有种探险的兴奋,蹬着小腿儿快步颠进来。 火光在她面庞上跳跃,满是暖色。 她环视一圈屋子后,走到花佳跟前。 花府的排行是将两个房头的子女,加在一起排行的。 花佳排行老四,芳龄十七,前因心高气傲,妄想做妃嫔,后因与冀漾有婚约,但不想嫁给棺材子,嫌晦气,便把婚事一直拖到如今。 昏睡中的女子五官顶多用清秀来形容,肖母李莹那平庸之姿,但皮肤保养的却极为用心,手指纤纤如嫩荑,皮肤白皙如凝脂。 花沅伸出自己略带薄茧的小爪,同花佳这一对比,完全是劳苦百姓的手,任凭她细心保养,也无法抹去为婢三载磨出的茧子…… 花沅抿唇,心中酸楚,将夹竹桃叶子捣碎,敷在花佳的面颊、颈部。 最后还剩一点儿汁液,她也不浪费,涂在花佳的纤纤玉手上。 花佳前世对自己可谓是坏事做尽,将她利用的彻底,连骨髓都快榨干了。 虽然她前世不知道与冀漾有婚约的是花佳,其中又发生了何种变故,但是花佳最后嫁给的却是户部尚书之子殷霱。 殷霱乃是国子监第一才子,本是与自己定下娃娃亲,但殷霱后来根本没有找她,更没有等自己,而是风光的娶了花佳。 她那时已经是卑贱的伶人,自卑的要命,不敢有任何怨言。 她虽然羡慕花佳,却不嫉妒,甚至还真心的祝福他们夫妻。 可后来花佳却偏偏要自己,给殷霱做小。 她当然不同意,就算嫁与贫寒劳苦的农户,她也不愿给人为妾。 她向往一步一个脚印,踏实的过日子,而不是作为玩物的存在。 而花佳并未因为她的拒绝,就打消把自己收房之事。 因为殷霱贪图自己的美色,要享齐人之福,花佳也想蹉跎自己,夫妻二人一拍即合。 如今想想,她对“亲人们”的不设防,都能将自己给呕死。 她是驽钝透底,人家都把自己卖了,她还给人家数钱呢! 花佳在一次宫宴上,偷偷在她的茶水里下了媚药,欲要让他与殷霱产生肌肤之亲。 她做瘦马时见过这种“春日笑”。 解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与男人欢爱,一种是浸入冰水。 她选择了后者,敲晕了殷霱,跌跌撞撞的跑去冰窖。 宫中的冰窖冷得刺骨,但为了保住清白,她心甘情愿受寒冰之苦。 待她缓解了药效,要出去时,也不知是谁把冰窖的门,给落栓了。 冰窖建于地下,四周严丝合缝。 任她如何拍打冰门,她的呼唤也传不到外面。 慢慢地她浑身都冻得发麻,连求救声都越发微弱。 不知过了过久,她饥肠辘辘,饿得无力动弹。 视线越发朦胧,她想这就是即将要冻死的感觉。 就在这时,冰窖大开,被冻僵的自己被人拥起。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人的怀抱,是这样温暖。 她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努力睁眼瞧去,极想看看是谁会救了卑贱的自己。 冷热交替,产生浓重的雾气,就算近在咫尺,她也看不清恩人是谁。 朦胧看到绯红色的衣袍。 方才,她惶恐时,不经意伸手一拽,露出对方胸口一道新月形的疤痕。 这是她昏死前,最后的印象。 花沅闭了闭眸子,收敛心绪。 她优雅地俯下身。 想起仇人梦醒的那一刻,定会歇斯底里,她忍不住翘起淡粉菱唇。 略带薄茧的食指,轻佻地挑起花佳沾着夹竹桃汁液的下颌。 她倒要看看花佳没了吹弹可破的肌肤,是否依旧能同殷霱琴瑟和鸣…… (30)最好人尽皆知 紧接着,花沅又到了隔壁,花牡的屋里。 花牡在府中排行老七,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在傍晚酉时末生,花牡则是晌午。 同岁本应亲近,但她长在花信的嫡妻荣毓莠身边。 而花牡不知为何不得生母李莹的欢心,便长在平妻林淑清身边。 在这层关系下,就注定没有姐妹情,甚至比寻常朋友的关系都不如。 可她却傻傻的将花牡当做最好姐妹,掏心掏肺。 花牡不得李莹的欢心,以至于在花府不得脸,可她希望花牡过得好,于是毫无保留的把荣贵妃的喜好、过往,通通都告诉了对方。 花牡比自己懂得投其所好,加上后期刻意练习,神态举止皆神似荣贵妃,又在西厂的推动下,被荣贵妃认为义女,册封郡主。 她见小姐妹得此殊荣,打心眼里替人家高兴。 贵妃很疼她,为她安排相亲,不拘着出身,但各个都是家事清白的后生。 而就在这时,花牡却将她在扬州做瘦马之事,四处宣扬,把她杜纂成人尽可夫的红倌人。 就算她当时是荣贵妃跟前的红人,也再没有好人家敢求娶。 荣贵妃也因此对自己冷淡了,觉得她不该隐藏。 世上有谁愿意被揭露最不堪,最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不说,只是想遗忘,又没有骗谁,为什么就成了自己的错。 花牡明着替她解释,实则是越描越黑,生怕她过得舒坦了。 世人都骂她,用各种既难听,又恶毒的言语羞辱自己。 她连呼吸都是错的,被逼得数次都想自缢。 最后,她还被花牡亲手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下来,不仅仅被尖锐枝桠划破的容貌,还摔断了手臂。 那时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她只是宫中的伶人。 就算是郡主推了她又怎样? 她一个毁容的残废,拿什么同郡主作比? 幸好荣贵妃念着旧情,并没有让自己彻底自生自灭,依然留在身边伺候,否则真的会被灭口,永除后患。 她凄惨一世,皆是拜花府所赐。 她恨! 花沅收敛心思,给花牡也敷上夹竹桃的枝液。 忙活完这些,她才回到院里。 捡起地上捡的抹布,道“哥哥,屠大哥,咱们检查一下看看屋里、院内,有没有脚印,或者遗落的痕迹。” 冀漾挥挥手,让屠维里里外外扫除了痕迹,又再次细致的检查一遍。 天空露出鱼肚白,繁星渐渐隐去,金乌东升,照亮了一切阴霾。 “啊!” “滚开!” 东厢房,传出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声。 整个县衙后院都被肝胆俱裂的吼声笼罩,打破了本有的安宁。 早上本就寂静,所有人都听见了,全部囫囵吞枣的穿好衣裳,往事故点跑去。 西厢房虽然隔得远,但声音太大,林淑清也被震醒了。 她只觉得脑袋有些痒,又些疼,很难受。 她还有些迷糊,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低吼,道“一大清早就吵吵,这边府当家男人,好歹也是一县之尊,竟这般没有规矩!” 近日林淑清丢了花沅这颗布局已久的棋子,心里火气很旺,起床气也跟着大起来了。 直接抓起玉枕就砸了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这时,门外传来蒲嬷嬷的声音。 蒲嬷嬷是她身边的老人,忠心耿耿。 “进!”林淑清直觉不好,下意识起身,这时就见守夜的蒲嬷嬷冲了进来。 “何事慌张……” “啊!” 林淑清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蒲嬷嬷的惊叫给打断了。 她这次彻底清醒了。 林淑清冷冷地看着蒲嬷嬷,隐含风雨欲来之势。 “蚂蚁!”蒲嬷嬷心脏跳得飞快,她深知林淑清的手段。 她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从梳妆台摸来了铜镜。 低低地福下身子,将铜镜举了过去,声音有些发抖,道“老夫人,您一定要冷静一些……冷静……” 林淑清神色冷漠的接过铜镜,只见自己的额头,被大蚂蚁啃食得血淋淋一片。 她恶心极了,想要用手去抹,却嫌恶的不敢抬手,道“傻愣着做什么! 还不给老身弄下去!” 蒲嬷嬷飞快点头,上下齐手,一只只的捏下蚂蚁。 一只,一只,又一只…… 她在林淑清青丝缝隙的头皮上,还发现一个个淡黄色,形如小米粒状的细长球,正在蠕动。 “老夫人,这还有幼蚁,太小了,弄不干净,要不老夫人洗洗吧!”太恶心了…… “备水!”林淑清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念出了两个字。 东厢房。 边府人齐齐地赶到了花佳的厢房里。 众人还有些错愕。 知县夫人徐昆自是晓得孙子贪花好色的性子,只是没想到头一个晚上,就将尚书府的四小姐给睡了。 “你这个死小子,怎么能这样!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你怎么能这么荒唐,你必须给老身负责!” 知县夫人一面骂着,一面对着孙子假模假样的拍上几巴掌。 她的意思很明显,既然生米煮成熟饭,那就负责呗! 反正对方是尚书府的小姐,她家金孙也不吃亏。 自古就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妻,依着他们边府的微末权势,就是想高攀,都攀不上这样的高门大户。 边疍在花府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自家祖母竖起了大拇指。 他就知道,自己的祖母比起他早死的爹娘,似乎都要更明白他几分,也更无条件的宠爱自己。 其实他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他睡意朦胧间撩开帷帐,借着炭盆里的光,发现旁边躺着的通房丫头竟然变成了花佳。 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不说花佳长得小家碧玉,十分可人,他早就惦记上了。 单说她的背景,就足以令人觊觎,花佳的父亲乃榜眼出身,如今已是官居礼部右侍郎,前程似锦,她的祖父乃兵部尚书,外祖父是国子监大儒,桃李遍布天下。 若是娶了花佳,他在仕途上的助力可谓是强劲有力! 他这辈子,就是想不升官,不发财,都难啊! 比他要娶的商户女,可强不少了! 虽然商户女是他的表妹,银子又多吧,但比起花佳能带给他的好处,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边疍就将身上仅有的裤头褪去,又拽掉花佳的大红色小衣…… 边疍是风月中的老手,被他糟蹋的婢子不计其数,自然知晓如何让一个处子销魂。 而花佳在睡梦中,根本没想到会有男子在自己的绣榻上,只以为是个春梦,便任凭男子温柔的索取。 再加上床帐遮光,绣榻漆黑一片,看不清彼此容貌,花佳心安理得的把对方当做自己爱慕已久的殷霱。 直到那撕裂般的疼痛,才让花佳清醒。 她大叫出声。 边疍是被宠坏了的人,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里会收敛? 就在绣踏猛烈晃动之时,府中众人都被嘶吼声引来了。 门未落拴,一推就开,众人鱼贯而入。 边疍不仅未感觉难堪,反而喜出望外。 更是奋起,加大了攻势,证明二人是真的有了夫妻之实。 花佳羞愧难当,钻进被子里不敢出去,只盼着众人赶紧离去。 “这畜牲!”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身形适中,相貌堂堂,缺一身痞气的男子,沉着脸踏进了屋内。 这男人也非外人,是花佳的嫡亲三哥花圻。 花圻揉着朦胧的睡眼进来。 他来得比边府人稍晚,一身锦袍还没有穿利索,可见很是匆忙。 他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进来就和边知县闹了起来。 他在燕京也算是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打架什么的专找软柿子捏。 边家人对于某些事情轻车熟路,处理起来十分有经验。 “呜呜!啊!”知县夫人一见这样,赶紧就哭嚎了起来。 声音尖锐,刺痛耳膜。 在花圻捂着耳朵,停手的时候,她揪着边疍的耳朵,骂道“你个兔崽子,你说说,怎么就这么荒唐! 就算是喜欢人家姑娘,也让你祖父去提亲,你这般模样和那些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边疍:“……”他难道不是纨绔子弟嘛? 纨绔见纨绔,一看就是同类。 花圻见边家还算明事理,就又给了边疍一个耳光。 “哼,别以为打这畜牲几下就能解决了,我四妹可是家母的掌上明珠,你们既然敢惹到尚书府,就要做好被抄家灭门的准备!” 花圻放下狠话,趾高气昂的睨着众人。 “本官踢死你个兔崽子!” 边振明心中的打算与老妻不谋而合,所以也上前踢上孙子几脚。 当然,其实边知县偷着乐都来不及,如何会责怪他的宝贝金孙? 是以他下脚的力度,把握的非常好。 他的三女边亚焟,不过是花府二房头的贵妾,依着林淑清对待二房的手段。 日后二房的衰落指日可待,出嫁从夫,边亚焟能得的好处有限。 但若是让他的孙子,娶了大房的掌上明珠呢? 不说他们边家与花府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就是他调任京官都是强大的助力! “疍儿,祖父知道你与花四姑娘两情相悦,可你是有婚约的啊,年后就要成亲了,这让祖父有何脸面去……唉,你个兔崽子,可气死祖父了!” 边振明一面苦口婆心的数落边疍,一面给老妻使眼色。 二人不愧是几十年夫妻,知县夫人一个眼神就明白了。 徐昆给身边的嬷嬷暗暗地嘱咐几句,让他们将此事闹大,让县丞,主簿,典史、衙役这些人全部都过来。 只生米煮成熟饭还不够,还要闹得不可收拾,花府才会认下这门低嫁的亲事。 否则依着林淑清的龌蹉性子,八成会弄那猫盖屎的活儿。 要知道他们边家可不想粉饰太平,这绝对不是丑事,更不需要遮掩,捂住什么的不需要。 他们边家就从没有过,如此想让孙子负责的时候。 还好之前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孙子的名声也还过得去。 眼下先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最好人尽皆知,再传到燕京城。 令花佳不得不为了颜面,带着丰厚的嫁妆过门,从而让边疍率领整个边府,一同登上人生巅峰,福泽绵延。 (31)诰命夫人破相 林淑清仔细的沐浴了三次,身上才舒坦些。 可是当她做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却愣住了。 她的额头被蚂蚁啃食的血肉模糊,肿成一大片,隐约见到伤口形成了文字。 她焦急的问,道“蒲嬷嬷,你看老身的脸,是不是有字儿?” 蒲嬷嬷赶紧看去。 方才,她见主子盛怒之下,愣是一眼都未敢打量。 她通过辨认歪扭的伤痕,道“老夫人,是盗、夺、劫,三个大字。” “啪!”林淑清抬手就赏给了蒲嬷嬷一巴掌。 她当然认得这几个字,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她是如何也接受不了。 “胡说八道,把随行的赵府医叫过来。” 蒲嬷嬷被掀翻在地,不敢呼痛,连滚带爬的起来,去找府医。 “没用的东西,连主子都护不好,要你还有什么用?”林淑清瞥了一眼蒲嬷嬷的背影,又开始对镜自怜。 越照镜子,火气就越大。 “哗啦啦!”林淑清将屋子里的摆设,几乎全砸光了。 连木架子都横了起来。 林淑清身上有花信特意给她求来的二品诰命,连嫡妻荣毓莠身上都没有诰命,唯独自己有。 她又好面子,生怕别人说自己是平妻,是以吃食用度皆是考究。 这次出行,除了在京中任职,腾不开身的几人,她还特意带着孙子、孙女们来撑场子,就是为了祭祖时荣归故里。 让所有人都羡慕自己,就算是平妻又如何? 结发嫡妻都没有的诰命,她有。 她的儿子自幼就是神童,后来更是榜眼及第,可谓是光宗耀祖。 她儿女双全,孙辈昌盛,花信后宅中更没有妾侍通房。 去年连那个碍眼的荣毓莠,都被生生的气死了。 结发嫡妻又如何? 她才是天底下最有福气之人。 可她满身荣华的诰命夫人,破相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赵府医到了。” 就在林淑清把镜自照的时候,门外传来蒲嬷嬷的声音。 寝屋光影昏惑,弥漫着贵重的龙延香,十分浓烈。 赵府医迈着匆匆的小碎步进屋,差点被木架扳倒。 他神色十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林淑清。 一夜不见,林淑清形销骨立,精心保养的秀发失去光泽,凌乱的披散在身后,如同枯草。 尤其那额头血肉模糊,还在渗血。 哪里还有昨日半分的雍容华贵? 女人的容貌何等重要啊! 这回他摊上大事了! 赵府医乃是花府的老人,他知道府中隐晦,每日躲事都来不及,没有传唤几乎都不出门。 本想着陪林老夫人来参加个回乡祭祖,是个轻松的活计,却摊上这样的事。 流年不顺啊! 果然嫡妻与平妻还是不同的,后者就是上不了台面,哪怕再精心伪装,也有露怯的一日。 他只是一个小小府医,这些门阀世家的人,他一个也惹不起,任谁都能轻易捏死自己。 赵府医认命般的腹诽着。 “赵府医,老身的伤,你务必要医治好,否则犹如这地上的碎片!” 林淑清用绣鞋尖点了点红毯上的碎片,眸底的威胁,不言而喻。 赵府医面色微僵,躬身上前,给林淑清查看伤口。 越看他心里就越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 简直是命里犯太岁啊! 因为伤痕红肿的严重,所以更显得狰狞,却也掩盖了伤势本来的严重性。 林老夫人的伤乃是被食肉蚁啃食,同寻常工蚁不同,这种虫子有个习性就是吃饱后就下小崽儿。 将幼虫深深地埋入肉中,林淑清皮肉上的伤,明显只清理了表面,里面的卵虫根本就没有弄干净。 想要清理干净卵虫,必须用削铁如泥的小刀,一点点的挖肉。 如此,留下的疤痕,会更深,更大。 想也不用想,林老夫人是不会让他这么医治的。 怒极之下,说不定还要弄死自己。 赵府医心中闪过多种对策,决定自己的命更重要。 他板着脸,神色郑重。 “请老夫人放心,您这伤看着厉害,实则只是伤了表皮,不过也幸好是您日常保养的精心,若是别人可不好说……” “老身的伤可以恢复到无痕?”林淑清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府医一面弄着药膏,一面不动声色的嘱咐。 “老夫人不要因为底子好,就轻松大意,您的伤毕竟是见了血的,想要恢复到无痕,还需用心疗养。 您的伤每日不可沾水,需要每日换六次的药膏。” 林淑清注视着即将寂灭的炭盆,唇角微微翘起,道“这是自然,用什么药赵府医尽管说!” “自古良药就有良药贵的价值,您的伤若是有百年灵芝,百年人参的滋养,自然能康复的更快,若是寻常人参、灵芝自然也可以,只不过恢复得慢了些。” 赵府医似乎对病人的配合很是满意,又孜孜不倦的分析着。 林淑清坐在在青铜镜前,面容满是喜色,却因为伤口血肉模糊,更显狰狞,道“老身就这差人回燕京取药。” “老夫人要知治病如救火,余姚从燕京一来一回的,可是要耽搁不少时日。” 赵府医慢慢地抛出诱饵,神色坦荡。 林淑清微微颔首,丹凤眼噙着浅笑,连素日来的刻薄都浅淡了些许。 “蒲嬷嬷,将老身的银票取来,都给赵府医。” 赵府医一脸赤诚,佯装拒绝,道“老夫人,这不好吧!” “你是我花府的老人了,老身自然信得过你,事不宜迟,快拿着去买药!” 林淑清见他不收自己的钱,面露不喜。 “老夫人言重了,老朽是个府医,这是应尽的责任。” 赵府医拿着银票,满脸的受宠若惊,又是真诚的推拒一番。 之后他回了厢房,简单取来细软。 大明大放的去了马厩,骑上快马出了府。 倘若是在燕京,他还真不一定能跑路。 林淑清为人精明,今日不过是被破相乱了心神,用不了多久,就能缓过劲儿来。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本就是因利而聚,他毫不留恋地舍主而去。 赵府医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城,心中正高兴时,却被人套上麻袋绑走了。 绑走赵府医的人自然是冀漾的人。 冀漾同花沅离开边府后,就一直派眼线盯着。 这赵府医在花府做府医将近三十载,知道的阴私绝对不少。 既然他要帮小姑娘报仇,自然要做得周全。 赵府医绑了麻袋后,就被丢到地窖里。 先杀杀他的锐气再说。 另一头,林淑清得知脸上的伤不严重后,才有心思梳妆。 她想起了之前的惨叫。 急忙赶去东厢房。 林淑清这才得知边疍与花佳,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她怔怔凝着边疍做作的嘴脸,眼眸里透出浓浓地恨意和嫌恶。 不禁眼前一阵阵发黑,气得几近昏死过去。 来晚了一步,已然失去先机。 她疲惫地坐在太师椅上,紧紧地捏着椅扶手,指节发白。 原来事态竟严重到,要下嫁自家的四孙女…… 要知道花佳可是她儿媳,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珍宝。 若是让李莹知道在她这个祖母手上,让四女儿被纨绔给糟蹋了,还要屈辱下嫁,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多说无益,整个余姚都知道尚书府的姑娘,被知府少爷占下身子。 不过,林淑清到底是风雨多年的诰命夫人,经验丰富。 她很快就想出了遮掩的办法,那就是弃车保帅。 屋顶上的屠维,将大戏看个全场,很是过瘾。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行过繁华熙攘的集市,趟过小溪。 马不停蹄的往梨花坳赶去。 朝霞的清辉慢染云朵,落花的好似晴天玉雪,带着倾人心脾的甜香。 花沅正在喂雏鹰吃肉丝。 三枚鹰蛋只孵出两枚。 她一开始把瘦肉切成沫沫,一点点的喂进去。 她喂得足,雏鹰也长的快。 后来雏鹰几乎一天一个样。 如今已是可以吃细细地肉丝了。 花沅喂饱了一对雏鹰,就去找冀漾写大字。 今日她不想写那些千字文了,她想学写自己的名字。 于是,磨着冀漾教自己。 冀漾端坐在她的对面,白衣玉簪,轻嗅茶香,悠然自在。 长条的书案左右两方泾渭分明,左面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而右面则摊着各种零嘴,有肉脯、瓜子、松仁、梨花酥…… 都是花沅捧来的,俨然一副要贿赂冀漾的架势。 她伸出小爪,往小嘴里塞了一块肉脯,吧唧吧唧的咀嚼着,吃得很香。 不知不觉把肉脯,就都吃光了。 这是喂雏鹰剩下的鲜肉,都被她做成了肉脯,吃进了自己的肚里。 冀漾提笔入墨,连给她写下十种字体。 花沅瞅着四平八稳的字,瘪瘪嘴,不怎么称她的心意。 唉,都显示不出她的绝世姿容。 她指着墨迹未干的字,不满道“哥哥,这样的字固然好看,但却不适合写我的名字。 沅儿要的字,端庄而不失妖娆,俏皮而不失稳重,文雅而又不失活泼,英气中又要透着灵气。 总之见字如人,字要把沅儿的灵动之感,给展露出来呢!” 冀漾始终沉默,静静地听着她喋喋不休。 她一身月白色襦裙,很衬她乖巧可爱的模样。 用这些词来形容她,倒是不足未过,可若是要把“花沅”两字写出这种要求,不说是他,就是玄和也是不成的。 见她话中停顿,他替她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花沅把茶接过来,又把狼毫笔塞入他空着的手心里。 她小口小口的啄着茶,盯着他动笔,有督促之意。 冀漾认命的又写了几份。 小丫头有好学之心,是好事…… 花沅一面喝着水,磕着瓜子,一面使唤冀漾。 她睨着白纸黑字,小嘴一开一合。 “这梅花篆字固然好看,可结构太难了,沅儿学不好,容易弄巧成拙,让人笑话。 后面这个行书的字太瘦,看着发飘,不够庄重。 还有这个楷书过分敦实,会让人觉得沅儿是个胖子。 哎呀,这几个字体,沅儿都不喜欢。 哥哥,再想几个嘛!” “我再细想想。”冀漾捏着狼嚎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小姑娘对审美,似乎有着异乎常人的挑剔…… (32)气氛莫名和谐 屠维赶到梨花坳。 就见二人一个嗑瓜子,一个奋笔疾书。 关键是这气氛,他莫名觉得有些和谐。 冀漾见屠维回来,赶紧让他把边府里的后续说说。 他在花沅被吸引了注意力时,悄然放下手中的狼嚎笔。 得了冀漾的授意,屠维将边府的事,如实的讲给花沅听。 手舞足蹈,堪称戏剧。 “倏忽,林淑清临时生出一计,就是狸猫换太子。 让花府七姑娘花牡,替花佳嫁给边疍。 理由很简单,四姑娘与七姑娘是同父同母的姐妹,花佳与漾哥早有婚约,花府不能做无信之人。” “不愧是诰命夫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谁不知道这两姐妹虽然是一母同胞,但花牡却不得李莹的疼宠,跟个庶女没什么区别。 至于花佳的婚事,林淑清还真做不了主,但是花牡自幼在她的院里长大,就算随性婚配了,李莹碍于婆婆的颜面,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让一个才年十二岁的七姑娘替嫁,也有想先拖着的成分在里面。 不过好女不二嫁,先是闹了这一出,后面再加上新鲜出炉的婚约,无疑是坐实了那失贞的传闻。 就算过几年再退亲,姑娘家的名声也毁个七七八八,想再寻个仕宦勋贵的婆家?呵呵,难了!” 花沅对林淑清的狠戾,早就切身经历过,可谓是深有体会。 如今看对方同自家亲孙女也不遑多让,一股阴森的冷意从脊背窜起,蔓延到四肢百骸,打了个哆嗦。 “对了,边疍是不是死也不同意?” 话匣子一打开,就恨不得有个疼臭味相同的人,开聊。 屠维也不例外。 他笑眯眯地挽起袖管,道“可不是嘛,妹子揣测的句句在理。 就在边府众人与林淑清对峙之时,边疍要撞墙,寻死觅活的,弄得就跟他被占了清白一般!” “高门士族的贵夫人,固然要依靠夫君的宠爱,但最依仗的还是子嗣,正所谓母凭子贵,并非妄言。 是以林淑清自然要顾及花克勤与李莹了。” 花沅的一双小手托着下颚,白皙的食指轻点,抬眸瞅着他,俏皮可爱。 “对啊,对啊! 可就在这时,花牡从外面跑进来了,还带着幕篱。 待进来后就一把摘掉了幕篱,露出惨不忍睹的脸。 若不是仍旧为七姑娘的声音,都没人敢认了。 众人在没有丝毫的心理防备下,猛然被花牡那张脸,给吓得惊慌失措,口中直呼妖怪。 那哪里还能称呼为脸啊,就跟个圆球似的,高高地红肿着。 还有满满的水泡,如一个剥光了皮,露出红瓜瓤的西瓜脸,‘红瓜瓤’上面还紧凑的插着几个窟窿作为五官。 一时间,连林淑清这个亲手养大她的人,都被吓得打起了寒噤,可人家啊,愣是撑着一口气,没昏死过去!” 屠维吊足了花沅的胃口,继续道“屋里人头攒动,是肩挤肩,腳踩脚。 边疍终于挤到了前排,将头露出来,由于离得太近,直接同抬起头的‘红西瓜瓤’脸贴面,眼挨睛…… 当下,边疍鬼哭狼嚎,直喊有鬼,还当众开始翻白眼,幸好按了人中,给救回来。 知县夫人挤上前,将她的孙子抱了起来,心疼的不行。 可就当她壮着胆子,要开口时,却也更仔细地瞧清了花牡的脸。 霎时,吓得后背发凉,急忙用手捂着眼睛。 边府人皆知,边疍好颜色,是如何也不同意用七姑娘替四姑娘,嫁入边府。 嘿嘿,紧接着神转折又来了!” “然后呢,快说啊,屠大哥!”花沅想着仇人们那狼狈的神情,忍不住翘起淡粉菱唇,催促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挂着的床帐豁然被撩开,又露出一张剥光了皮,红瓜瓤的大脸! 刚救过来的边疍,正见这一幕。 想着与自己一夜风流的小家碧玉,竟变成了西瓜精。 登时,边疍彻底的昏死过去,就是她们把人中按成兔唇,都醒不过来了!” “哈哈,实在是解气!”花沅明亮的眸色氤氲着水汽,笑得都岔气了。 屠维将嗓音放得低沉了些,道“后续还没完,边振明不愧是老奸巨猾,众人都乱,唯独他没乱,趁机同林淑清讨价还价,借着七姑娘不得宠的由头,要了做京官的机会。 随后,他趁热打铁,写了婚书,还找了官媒做保,在官府备了案,可谓是兵贵神速。 林淑清一张老脸青白交加,又逐渐胀红,十分精彩!” 花沅仰起头,杏眸明亮如星辰,笑道“如此边府同花府正式联姻,不再是靠着二房的贵妾边亚焟,死死摽着花府的大腿了。 哥哥,觉得事后发展会如何?” 冀漾倚在窗畔,给屠维腾开表演的场地。 他默默地看着小丫头笑得见嘴不见眼,薄唇始终噙着弧度。 要不是为了给小丫头出气,他才不会去弄些女人间的鸡毛蒜皮。 他出手,是要见血的。 “我对后宅之事,不感兴趣,就算后宅的女子再长袖善舞,当前院男人不得力,日子也不好过,没必要费心。” “哥哥可不能小看后宅女人,有些手段足够影响朝堂。” 花沅刚想举荣贵妃的例子,但想着前世连圣人都被他给架空了,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似乎,她心情也不是那么明媚了。 冀漾看她气鼓鼓的,只觉得好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儿,道“我不了解后宅女子,但是了解人心逐利。 我背后不过是个落魄的伯府,还是个母亡父厌的棺材子,无论是李莹,亦或是花克勤都不会赞同花佳嫁予我。 是以,今日林淑清借着我的由头拒婚,也不是因为什么先前的婚约,再说那婚约怎么来的,你我也都知晓。 而花佳虽然失贞,但只要遮掩得好,还能卖更高的价位。 花府同样也会想尽办法,给花佳找个好买家。” 冀漾没说的是,花克勤的野心极大,所谋不小,不然也不会费心让小丫头学习荣贵妃的才艺。 “也就是说,后面花佳与哥哥的婚事,还有折腾的日子,不然花佳也不会十七岁,还云英未嫁?” 这话冀漾不爱听,睨了她一眼,没有半点遮掩对花府的厌恶,道“说事就说事,别拿花佳去牵扯我,我这辈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咳咳,知道了,哥哥!”花沅轻咳了一声,错过眼神,悄悄地撇撇嘴。 面上乖巧,心中却腹诽不已。 在人家眼里,后院可不就是麻烦,想来他前世一生未娶,也是因为这样吧! 看来她这个女心腹之路,还很长啊! 冀漾见她乖巧的模样,有些担心自己方才语气重了,伤了小丫头娇嫩的心灵。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无碍,便招了招手,让屠维自己去玩,带着花沅继续写名字。 其实他是想出些算数题目给小丫头的,但是每次她一做算数题,就脱鞋, 盘膝坐在他的对面,白嫩的脚趾头,还动啊动的。 虽然小脚丫也不臭吧,但画风很奇怪。 他也说不出哪里怪。 每每到了夏日,屠维他们也是不爱穿鞋趿履,那时他只有嫌弃,可现在吧,心里却有种痒痒的感觉。 所以,从冀漾发现自己的异常后,就放弃了对她算数的教习,打算从书法这些找补过来。 他将窗棂半掩,调整好适合读书习字的光线。 这才翻开了书,找出馆阁体字帖,这是他亲手为她写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挺适合当夫子的,也会因材施教。 不过随着接触,他是越发真心的想要教习花沅,而不是一开始带有补偿性的。 她是个好姑娘。 他想,就算她不再是尊贵的公主,他也总该让她过得好一些。 窗棂微动,沾染了梨花香气的薰风吹拂过来。 他用余光,悄悄地瞄了小丫头一眼。 花沅跪坐在席子上,也不怕吃苦,一跪坐就是大半日,就算双腿麻了都不带动一下的,腰板挺直,动作很是标准。 除了吃以外,他让她干什么,小丫头就干什么,每日一百张大字写得手抽筋,稍微的揉一揉,就又开始写。 不该关心的事,也从不多问。 他还发现,她随身携带丝帕,不是为了擦汗,而是为了在遇上陌生人的时候,扮做盲女用的。 有时她不适应,还会摔跤。 可她会自顾自的爬起来,笑容依旧恬淡柔和,好似是冬日里的暖阳。 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的双眼。 小姑娘的发丝,轻轻落在她白嫩的脸颊上。 “哥哥,听说你们这几日,就要出发去绍兴府府试了?” “嗯。” “哥哥,沅儿也想去。” “不行。” 冀漾的拒绝,在她的意料之内,是以,花沅并不意外。 她耷拉着小脑袋,捏着小手帕戚戚艾艾的往脸上抹。 神色悲悲切切,我自忧怜。 几乎明晃晃的在脸上写着,面容悲苦,她很可怜。 “沅儿这辈子同大房的子女不同,在花府里各种的宴席,都未曾参加过一次,九年的记忆中几乎都不出小院子,可就算这样还是被人算计。 卖身为婢后,更是没出过边府的内宅,唯一出去的机会就是藏着粪车下,逃出城。” 她把情绪,酝酿得更加悲切,悠悠地再次开口,道“哥哥,就带着沅儿去见见世面吧! 沅儿想陪在哥哥的身边,看不到哥哥,我心里空空的……” 冀漾静静的看着她,小丫头的话似真似假,他已经分不清了,但据他经验,若是自己应下后,她立刻就会欢呼雀跃。 可是他不习惯身边有女子跟着…… (33)听她的馊主意 花沅见他有所意动,跪坐的小身子往他那头挪了挪。 她又伸出小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 冀漾垂下眼睑,瞅着她指腹上的薄茧,完全不符合那只白嫩的小手。 他心中再次被愧疚感席卷。 若是小丫头长在荣贵妃身边,定会被呵护的很好。 是他亲手把她陷入花府的泥潭。 罢了,罢了! 小丫头早晚是要回花府的。 也会嫁人的…… 他能做出补偿的机会,也就眼下这些时日。 对于她,他终究是愧疚的。 “嗯……”冀漾微不可闻的应下,算是同意了小丫头随行。 “哥哥最好了,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 花沅不负他的期望。 嘟着的小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咧开,笑得开怀,微微泛红的双眸,也弯成了月牙。 她想也许可以和阁臣大人更近一点。 让人家知道她是他的铁杆心腹。 于是,慢慢地,缓缓的,就要把小脑袋依靠在他的肩上。 随着距离的拉进,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扩大,垂下睫毛,遮住眸底的狡黠。 就在即将要挨上的那一刻。 冀漾伸出一根食指,顶住了她垂下的小脑袋。 “困了,回去睡!” “别人家的哥哥,都是抱着妹妹,哄着妹妹睡的呢!” “男女七岁不同席。” “沅儿七岁前没有被哥哥抱过,现在补回来,不好吗?” “你今年几岁?” “七岁!” “是谁之前说自己十二岁!” “人家真的只有七岁,只是长得着急了一点点儿,才伪装成十二岁的……” “呵,未老先衰?” “哥哥还未曾抱过,沅儿不敢先衰,嘿嘿,就算要衰,起码也要衰在哥哥的后面!” “你好知礼哈……” “待哥哥白发苍苍,沅儿才敢衰上一日!” “想得道成仙是吧,来,先把发落了,将三千烦恼丝割舍啦!” “长幼有序,还是哥哥先白发苍苍吧!” 冀漾与她在屋子里,你追我逃的闹了起来。 花沅哪里跑得出他的手掌心,几下就给逮到了。 他把小丫头抓过来,撩在罗汉床上,直挠她的痒痒肉。 “哈哈哈哈哈哈!”花沅痒得不行,摇头摆尾,伸胳膊,蹬腿…… 簪花凌乱得散落。 二人裙裾交叠。 银铃般的笑声,笼罩在整个竹楼。 在挣扎中,她一头撞在了冀漾到的脸上。 冀漾步伐猛退,裙裾却被她压在了屁股底下。 惯力巨大。 “砰!” 再次狠狠的撞在一起。 因为花沅保持大笑的状态,大大的咧着嘴。 她的牙齿直接磕到了冀漾的唇角。 棱角分明的薄唇,径直掉了一层皮。 “哎呀,哥哥你破相了!” 花沅仰起头,发现阁臣大人正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眸色中没有责怪。 见他没有生气,她伸出食指,把血口给堵住,似乎想给他恢复原样,掩盖自己的罪行。 朝霞的红光下,他的皮相一如既往的昳丽倾世。 眉眼,鼻梁,薄唇,脸庞线条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可她偏偏觉得此刻的阁臣大人,似是与素日里的俊逸寡淡之姿,截然不同。 眉间眼梢溢出的魅惑,让人看着心脏怦怦直跳。 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把哈喇子给咽下去。 冀漾附身,瞧她眉眼飞扬,似乎占了大便宜的小模样。 不知为何,心里就痒的难受。 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喉咙滚动。 把视线从她的小脸,移到了杵在他唇边的小手上。 她在给脸敷灵芝水的时候,也从不忘记保养手脚。 指尖莹润干净,嫣红的血珠滴落在她白皙指尖,颜色鲜明。 “那就一起丑吧!” 话落,冀漾忽然侧首,张嘴就把嘴边的手指,就给咬住。 小丫头的手带着灵芝与梨花的味道,又软又香,咬在嘴里有灵药的感觉。 他锋利的牙齿能一下就把她的手指咬断。 可是他却没有,只是轻轻的嚼了两下。 似是 回味。 十二年前,那个无齿的她,就是这么吸允自己的手指。 明明连乳牙都没有,就学着咬他。 花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唇齿间与对方的血交缠,却不敢贸然挣回手。 阁臣大人不会是想吃人肉了吧? 她真的不好吃的。 就在二人嬉闹的时候,边府依旧乱做一团。 林淑清在请赵府医给两个孙女问诊的时候,发现赵府医跑了,而且连细软都没了。 边振明将余姚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赵府医。 在准岳家面前,边振明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 寻来余姚所有的大夫,挨个给花家祖孙看脸。 得来的结果,却通通都是“无能为力”。 林淑清问大夫自己是不是中毒,大夫们也都说不慎清楚。 还有她们破相之事,根本无从查起,连点蜘丝马迹都找不到,至少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 林淑清也未曾怀疑到是花沅动的手脚。 因为在她们眼里,花沅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就跟泥捏的一般,任凭她们塑形。 再说跑得都没影了,根本无需担心会回来报复。 至于冀漾,若不是与花佳有个所谓的婚约在,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她们也不相信人人嫌恶的棺材子,会有这般本事。 就在她们焦头烂额之时,边振明想起了灵岩寺方丈玄和。 当初将边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可就是这位妙手回春。 花沅早就想到这些人会找玄和帮忙,所以事先央求冀漾和他家师兄,串通了一些东西。 玄和到了边府就和他们说,招惹了邪祟。 林淑清自然不信,结果当天夜里整个边府,就只有她被鬼敲门,而额头上的伤,又疼了起来。 就连花佳、花牡的脸,都开始化脓了。 可当再请玄和时候。 灵岩寺方丈却不下山了。 天下有三种人是最不能得罪的,首先是木匠,其次是方术士,最后就是医者。 他们有求于人,就算本质是泥猪疥狗,也不敢来硬的。 林淑清不得不找边振明借来重金,亲自爬上山,到了寺庙。 奇迹发生了,当花佳、花牡进入佛门净地的那一刻起,脸就不疼了。 当听到僧人早课的经文时,脸还以眼见的迅速消肿。 这回连林淑清都不得不信了,赶紧捐了三万白银的香油钱。 于是,三人在灵岩寺住了下来。 灵岩寺对待罪孽深重之人,比顶级酒楼的花费更贵,不算高昂的斋饭,仅仅住宿一人一日就一千两白银。 林淑清的银钱都被赵府医给卷包会了,只能找边振明拿银子。 边振明这头的窟窿,还没填上呢! 手里哪里还有银子? 眼看着林淑清的花费,越来越多。 边振明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则,只能回京中要银钱。 远在燕京的燑、煵、焟,三姐妹只能可劲的从夫家扣银子。 如今,边亚燑抬成正房后,总算是站稳了脚跟,接手中馈。 理顺了府里的千头万绪。 正打算举办赏花宴,广而告之。 看到来信,很是发愁。 她攒下的银钱,早就给了过去,手里哪里还有结余? 可一个出嫁的女人,若是不得娘家支持,在夫家就矮了一头。 尤其她这种妾扶正的。 于是,边亚燑就动了些歪脑筋。 买了最便宜的食材,对付一下赏花宴。 再从中扣下差价。 与此同时,冀漾这头暗暗动了一些手脚,用计把食材偷梁换柱。 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全部都换成烂的、臭的,腐的,还稍稍特别的加了点儿料。 宴会上,前院勋贵,乃至后院贵妇小姐,吃完当场就拉肚子,有甚者还上吐下泻。 好汉也架不住三泡稀。 翌日,有的请了假,有的则坚持去上朝。 可就是这些坚持上朝,兢兢业业的官员,在金銮殿上就撑不住了,有的闹口呕吐,有的直接就拉裤了。 那味道就别提多酸爽了。 给龙椅上的圣人,熏得都吐了,连着数日都没胃口。 哪怕是转天,圣人还能想起那味儿,一见饭菜更是恶心的不行,愣是整整两日食不下咽。 荣贵妃担心,有细作谋害自家夫君和满堂的朝臣,就开始下令彻查。 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这一查就挖出了边亚燑做假账,贴补娘家之事。 荣贵妃雷霆大怒,当众狠狠地下了小荣阁老的脸面。 文武百官见势,更是新仇旧怨,一起对着小荣阁老炮轰。 小荣阁老在外面受尽白眼儿,回府对边亚燑自然没有好脸色,收了她的中馈之权,给了美妾。 可想想还是气,于是又动了家法,关在佛堂,抄经万字。 这一闹连着即将要从贵妾抬为正妻的煵、焟,两姐妹也受了牵连。 冀府和花府多留个心眼,还查出二姐妹贪墨的证据。 两姐妹一通认错,连表忠心,勉强才算保全了体面。 这些连锁反应,都在花沅的预料之内。 她立刻抓住时机,让冀漾把舆论扩大到民间。 仕宦百官出了大丑,自然窝着火,一起推波助澜。 一时间,边家姐妹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煵、焟,两姐妹即将被扶正的计划,也被搁浅,连着她们的子女,都只能为庶。 另一头,林淑清没有了银子,就开始变卖首饰,都被冀漾的人,趁乱低价收购过来。 俗语云,穷死莫典当,官家夫人的私物都有专人保管,是不允许在世面上流传的。 花沅就又给出了个馊主意,让这些首饰流到金陵。 专门给秦淮两岸的烟花女子佩戴,等过个一年半载再闹出来,当风头歇下时,让风头再起。 屠维与花沅属于臭味相投,冀漾就默默的配合着二人,一个出馊主意,一个吩咐,一个个去做,三人几乎成了蔫坏组合。 时光如梭,一个月过去。 通过近期的疗养,林淑清祖孙三人脸上的结痂,终于落下了,可却留些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花佳、花牡两姐妹的整张脸,都留下很深很深的坑坑洼洼,就跟蜂巢似的疤痕,让人无法直视。 原本二人面容不说是国色天香,那也是小家碧玉,这会直接丑的不能见人,天天用厚幕篱遮脸。 而林淑清实在忍受不住自己的额头上,时不时的钻出一只蚂蚁。 她只能接受彻底医治。 眼睁睁的看着刀子,将腐肉通通都给剜干净,鲜血淋漓。 深深地留下“盗、夺、劫”三个大字。 就算落痂了,也唯有带着超宽的抹额遮掩。 这些事都没能躲过藏在暗处花沅的眼。 每当看着仇人痛苦,她心里就很是舒坦。 她要让他们把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东西,通通都给吐出来。 其实她还想再给林淑清添点堵儿,不过碍于她们住在灵岩寺。 她不好给玄和添麻烦,便未再下手。 不过血债要血偿,报应才刚刚开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咱们来日方长。 (34)揭露她的昭阳 林淑清等人就算没有脸面回燕京,可身上的银子花光了,不能不走。 为了筹措路费连随行的奴才,都找借口发卖了好几个,这其中就有蒲嬷嬷。 因怕被泄露阴私,还都被强行灌了哑药。 这些能被带着来回乡祭祖的奴才,相对皆得平嫡一脉的信任,资格也都较老。 哑药被冀漾在暗中多加了几味药材,平和了毒性,只能哑上几个月。 不用说,人牙子也都是冀漾的人,这些花府老奴都被安排到低等下贱的地方,做最苦最脏的粗活。 先杀其威风,再劳其体肤。 花府老奴们自然会心生出怨怼,不过时机还不到,便先慢慢累加。 待日后做刀子时,也就锐利多了。 随着林淑清等人马车的远去,花沅一行人也踏上府试的征途。 他们是卡着日子去的绍兴府,按理说学子遍地,连个柴房都没有得住了。 但傅潮身为两浙首富,自然都提前给他家漾哥准备得当。 留了距离学宫最近的整座客栈给他们。 冀漾为人低调,只留了相邻的三间,其余的空房,都照常给学子们入住。 在冀漾的授意下,花沅住在天字一号房。 她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就是比前世宫里的下房,都要奢华百倍。 她有一种被宠成小公主的感觉,对冀漾越发殷勤。 近日一直电闪雷鸣,大雨磅礴。 冀漾体内的寒毒尚未解净,依旧畏寒。 花沅从厨房要了炭,给他的屋里烧了炭炉,还不忘给窗棂留个透气的小缝隙。 她还总是把时间算得刚刚好,在烧得七七八八时,再续上炭。 花沅每日也不点酒楼的饭菜,而是在早上亲自去客栈后院,同采买的伙计,一起购买新鲜的蔬菜肉蛋。 再借来小厨房,为冀漾洗手作羹汤。 菜品五味俱全,荤素搭配。 尤其汤里还特别添加了名贵药材,滋补的同时,更注重口感,比厨娘做得更要精致。 众人对这个长得俊,又勤快踏实的小姑娘,印象都极好。 人人都赞赏她的细心体贴。 没几日,花沅便赢得众人一致的好评。 唯独昭阳觉得花小八包藏祸心,狡黠如狐。 可他却没有任何的证据,仅仅只是一种感觉。 更让他气的人,是与花小八沆瀣一气的屠维,安全被花沅给收买了。 他们才是兄弟,不是嘛? 可是偏偏没人信自己,还一个个都找他谈话。 训诫他一个大男人,不要针对人家小姑娘。 可问题来了。 那是普通软萌的小姑娘嘛? 明明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狐! 他就不信邪了,又接二连三的去找花小八的麻烦。 不,是去看看她究竟藏得什么心! 这一日,游历到绍兴府的国子监第一才子,殷霱组织诗会。 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学子都去了。 要知道殷霱乃户部尚书之子,人脉极广。 如今已经是解元之身,近年来一直游历,增长见闻,不曾会试。 众人纷纷揣测殷霱若是下场,定然是状元及第。 如此才高八斗之人,就算随便指点一下,对于学子来说,那也是受益匪浅。 当然,冀漾等人是不会去的。 昭阳刚好得闲,就又来客栈晃悠。 秋阳透窗而入,他倚在窗棂前,拿着一只喷香喷香的烧鸡。 他扯下一个鸡腿,在花沅面前晃了晃。 露出和煦的笑容,道“前几日是昭阳哥哥不好,给小八道歉好不好?” “昭阳哥哥客气了,沅儿从未曾放在心上。” 花沅回了一个微笑。 心里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这位给的东西,她敢吃吗? 真怕他丧心病狂的下了药,要毒死自己。 昭阳可是知道,花沅才不是为了冀漾才下厨。 而是因为花小八自己想吃,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还从采买里,扣下余钱。 才几日,就都攒了二两三钱了! 他兴冲冲地把花小八贪墨的事情,告诉冀漾。 冀漾不仅没有半句斥责,还连问都不问。 竟又给了她零用钱。 让她随便买零食吃,买新衣穿。 他都没这待遇…… 对于硕鼠般的小丫头,用食诱应该不难吧? 于是,他把烧鸡的香味往她那头,扇了扇。 顺着风飘出来特属于老汤的鲜香,馋得人直流口水。 “小八啊,这鸡可是老御厨做的呢,味道绝美,真的不尝尝?鸡不可失!” “沅儿不饿,您先忙,哥哥就在楼上读书,沅儿还要准备午膳,先退下了。” 花沅的小脸堆起假笑,话落便要离开。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上次举报自己贪墨,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还好多留个心眼。 在她攒余钱的荷包里有个字条。 歪歪扭扭的写着:给哥哥的生辰礼之资。 这才躲过一劫。 知道她每日砍菜价,有多难,多费心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从伙食中省钱,容易。 但想吃得好,还要省钱,却极难。 一两钱,一两货。 都是自己吃的饭菜,自然不能买次的,差的。 如此,她只能绞尽脑汁把好话说尽,人家才愿意给她便宜一点点…… “站住,让你走了吗?” 昭阳脸色一沉,周身气场骤变,令人胆寒。 花沅才不怕他呢! 这位不敢把自己怎么样,顶多吓吓自己,不然也不会闹了一出,又一出。 她磨牙,挪着步子,把他绕开,继续往前走。 昭阳犹如一道幻影般的快速移动,再次挡住花沅的去路。 他冷冷睨着她,道“只要你说上几句漾哥的坏话,我便放你走!” 要晓得冀漾最讨厌,别人阳奉阴违。 花沅昂着小脑袋,同他对视。 她绷着小脸,眸色清冽淡然。 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嚎啕大哭。 “哇呜……我不说,不说! 昭阳哥哥,你放过沅儿吧! 哥哥是沅儿心中最最最好的人。 沅儿说哥哥的坏话,会遭天打雷劈的! 呜呜! 我不说哥哥的坏话!” 她几句话就把昭阳陷在泥里,洗也洗不干净那种。 昭阳很是憋屈,闹得自己好似诱拐良家少女的骗子。 “你……你胡说!” 倏忽,他后背汗毛直竖,有种不好的预感。 “砰!”楼上的屋门豁然打开。 冀漾缓缓的走来,面色微凛。 白衣玉冠,姿态宛如高山冷月。 绣翠竹暗纹的袍裾,随着走动,被风吹起,衣袂翩翩。 “嗒……嗒……”脚步声仿佛敲击在人心。 “漾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不是这样的……啊!” 当昭阳意识到不妥时,已是来不及。 “死不悔改!”冀漾豁然抬腿,裙裾飞扬。 “噹!”一切猝不及防。 昭阳以抛物线的轨迹,砸到了墙上。 “嗞啦!”后背贴着光滑的墙皮,发出摩擦的声音。 他有些头晕目眩。 花沅将柔弱的小白花扮演到底,骤然扑在了冀漾的怀里,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唇角悄然弯起,泪眼朦胧的眼底,满是狡黠。 她嗡声嗡气,道“哥哥不气,昭阳哥哥也许是和沅儿闹着玩的……” “下次看见这人,你就大叫,省得吃了亏。”冀漾的嗓音很是温柔,仿若怕吓到小丫头。 他缓缓地拍着她单薄的背脊。 似是,娇哄…… 见她昂着小脑袋,他抬手,轻轻地为她拭去那挂在白嫩脸蛋上的泪珠。 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冷睨了昭阳一眼,暗含警示。 牵着花沅,转身离去,毫无停留。 昭阳望着渐行渐远的二人,嘴唇抖得厉害。 “不是这样的,咳咳!” 刚一张口,就咳嗽起来。 他受了内伤,需要安慰。 闻声赶来的还有屠维,傅潮。 二人把烧鸡抢了过来,一面吃鸡,一面训斥昭阳这令人不耻的行为。 从头批到了腳。 “昭阳哥哥已经受到哥哥的惩罚了,屠大哥和潮哥哥也消消气,午膳时沅儿煲汤给大家吃。” 二楼,花沅扒在栏杆上,含笑看着众人。 在众人都训斥昭阳的时候,花沅还出口相劝,帮其开脱。 此举,无疑地又加深众人对她的喜爱。 小姑娘太懂事了,好得让人心疼。 昭阳心碎了一地。 这花小八蔫坏,等他们都快呵斥完了,才来做好人。 要是真心求情,早该来了。 这些人为何就看不透呢! 他郁闷的蹲在地上,直画圈。 对于昭阳的怨念,花沅自然感受到了。 哼,想揭露她? 还拿着鸡腿儿引诱自己说阁臣大人的坏话,当她傻嘛? 再说区区一个鸡腿,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呢! 她转身回房,刚一推开门扉,屋里面两只稚气未脱的雏鹰,就冲了出来,浑身泛着杀气。 “唳唳!唳唳!”它们还飞不利索,身形像鸡一样的肥硕,但是很灵敏。 几下就窜到了昭阳身上,开始猛啄。 似乎在说:让你欺负我鸟娘,让你欺负我鸟娘。 啄你,啄你! “嗷呜!”昭阳抱住双膝,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人信他! 任凭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没套出花小八的心里话,还被冀漾给狠踢了一脚。 其实,被自家兄弟踹也没什么。 可那两只自称海东青的小白鸡,还啄自己。 把他精美的发髻,都弄乱了! 好想拔光它们的奶毛! 它们可曾记得,在雏鹰还是蛋的时候,他还亲自照顾过呢! 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呢? 忠言逆耳利于行,为何连人带禽,都不信他呢! 冀漾没再去管忽然“犯病”的昭阳。 他本着笨鸟要勤的原则,白日里依旧盯着花沅写大字。 一对雏鹰把昭阳赶走了,就飞了回花沅的身边。 在旁像小鸡崽儿一样,叽叽喳喳。 花沅偷偷地给两只勇猛的“战士”加餐。 自己孵出的鹰蛋,就是亲近。 也许因为她时常对着它们讲话,因此有了灵性。 不仅会认人,还很护着自己。 这要是长大了带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威风。 她骑着骏马驰骋,身后跟着两只雪白的海东青,盘旋在苍穹,时不时地唳唳。 那时她应该已经成为冀漾的心腹了。 可以在大眀横着走啦。 谁欺负她,海东青就啄谁,无需顾忌! 生活简直不要太美好,哈哈! (35)府试中的腹诽 二人二鸟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惬意。 很快到了府试之日。 久久不见天日的绍兴府,终于迎来晴空万里。 四月二十八日天未明,启明星在天边的薄云中闪动, 山阴、会稽、萧山、余姚、新昌、诸暨、上虞、嵊县,八县学子齐聚学宫前。 花沅一直记着今日是冀漾考府试的日子,早早起来把提前准备好的物件一起打包,又去厨房做些新的菜色。 包裹里面收纳着文房四宝和衣物,应有尽有。 “哥哥,起的早没有胃口也罢,这里有吃食,到了学宫记得一点要去吃,倘若还和上次县试那般不动一粒米,沅儿就……会伤心,会难过的!” 她本来十拿九稳成为冀漾心腹之事,心里也没底了。 看似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一方,可是昭阳同他们都是过命的兄弟,交情匪浅。 经过这一通折腾,她的计划多少也会被昭阳搅乱。 阻碍了她成为心腹的进程。 她必须再接再厉,把尾巴藏起来,不然前面的努力就泡汤了。 刚刚有起色的局势,也会被打破。 她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就必须努力得当世无双! 冀漾微微颔首,嘴角微微勾起,心里暖暖的,好似泡在温泉里,很是妥帖。 同她告别后,还特别嘱咐屠维,不要让昭阳接近客栈,之后才上了马车。 花沅与两只小肥鹰,一同目送他离开。 直到马车看不到影子了,她才关上窗棂。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时学宫门前已是人山人海,轿子、马车、驴车,牛车,均拥堵在学宫前水泄不通。 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大喊道“会稽县的弟子有没有,到我这里来。” 还有人扯着嗓子,喊道“东山书院的来这边。” 考生们也是一并提着考篮、包裹,扯着嗓门回话。 前面衙役不时的喊一声,道“王德辉先生禀保学子到了吗?到红灯笼这来。” 冀漾听到给自己做保先生的名字后,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虽然寒毒已经解去一半,但他还是会畏寒,不过相比县试时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看着还是一副病弱的模样。 这才挤了进去,便觉得臭气熏天,往地上一瞧。 但见诸多考生的鞋袜都没了,光着臭脚,原是方才一路挤来,不少学子的鞋都被踩掉了。 冀漾暗自心暖,还是小丫头想的周到,事先给他穿的靴子,这样不仅不怕被踩掉了,还能保暖。 且又行了几十步,这才露出前面的衙役。 冀漾在嘈杂中,高声道“在下余姚县冀漾,王德辉先生禀保学子。” 不远处一红衣衙役小跑着向前,作揖道“冀家公子您可算来了,挤不挤啊,小的给您提行李。” 冀漾认出是邢简的人,面容依旧情冷,但态度却很客气,道“哪能麻烦差大哥,冀某自己来就好,让您久候了!” 衙役得到关心和尊重,很是受用,笑得咧开了嘴。 他抱拳,道“冀家公子客气了,小的贱名靖忠,哪担得起您一句大哥。您在县试时可是提坐堂号的,就算小的不接您,您也能提早请进来。” 作为土生土长的绍兴人,靖忠自然识得各县的县学教谕。 他附在冀漾耳边,低声道“眼下马上就开龙门了,提请学子入场,冀家公子站这边来。” 话落,他便把冀漾引到另一处。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龙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按照衙役的安排,五十人一队待搜查入场。 冀漾有了靖忠提点,考生均排在他的后面。 这入龙门的第一人,便是冀漾。 搜子的队伍一字摆开。 冀漾正要按照规矩,宽衣解带,哪知对方殷勤的笑笑,简略的搜了一下,走了个过场便放行了。 虽然邢简上月已经调任入京,但余威尚在,他提前嘱咐过手下们。 冀漾又经廪保人王德辉和另一名秀才认证后,官吏这才递给冀漾一套卷子。 卷子上除了有座号,还加盖了一个“堂”字的小红戳。 提坐堂号的位置,便是在知府坐考的公堂前考试,所以连找位置的麻烦,也省去了,直接往大堂上走便好。 顺着甬道一直往前,新上任的绍兴知府吉惠坐在紫檀椅上,淡淡地目光扫视过来。 当即,冀漾对着吉惠作揖行礼。 他入坐后,正巧面对着公堂一侧。 将笔墨纸砚悉数摆好在上面,点燃炭火放上小银锅,加水。 水沸后煮面,加入小半碗鸡蛋小丁,倒入肉粒红烧酱,拌好后,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这是花沅一早硬要塞给自己的,嘱咐他一定要吃早食。 还说是上次看他将食盒全须全尾的带回来,她会很难过,会心疼。 冀漾小小的腹诽一下,溢出不自知的甜意。 与此同时,百余名夹带被抓的学子,狼狈的提上堂。 吉惠在上面淡淡瞧着,抿了口茶后,微微一挥手。 由靖忠依次登记后,衙役们便扒了裤子,每个考生挨了二十个板子,剥夺他们终身举业的资格。 随后连带着禀保学子的秀才,也被牵连,一齐拖上堂,每个秀才抽了十鞭。 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刑法,而且还是扒了裤子? 众人只觉得有辱斯文。 当场就有几个秀才口吐鲜血,羞愧得晕死过去。 冀漾面色如常,一如既往泰然地吃着宽心面。 一口肉粒,一口鸡蛋小丁,食毕,用帕子擦擦手。 总算把小丫头交代的任务,给解决了。 少许后,云板一响,一队衙役既把写着考题的卷子,分发下去。 冀漾接过考题缓缓打开,但见一张纸上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第一道题: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 这一题节自《荀子·尧问》。 原文是: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 走如马,不与马争走; 智如士,不与士争智…… 此文章立意不难,难得是写出新意,从府试千千考生,首场千千答卷,写得从万万时文里脱颖而出。 早在去年吉惠升迁前,新知府的所有信息,就已经都到了冀漾的书案前。 吉惠字泽民,号兰轩,江苏镇江人。 明景泰四年,癸酉科叶琦榜中举人,天顺元年,丁丑科黎淳榜中三甲进士,授任浙江绍兴府上虞县知县,上月升授绍兴府知府。 其父吉漩、祖父吉信,均为正四品中宪大夫。 吉惠在任时严惩豪强、立变风俗,为民感仰。 此人重个性,有主见,好名誉…… 看来是必要写出四六骈文的那种美感。 当下,冀漾在心里给文章润色了一遍,便不假思索地在草稿纸上。 破题时言简意赅。 洋洋洒洒把立意提高,美化了枝干,加足了理气,连修辞比喻也采用稳妥的。 一大段气势磅礴的骈俪句,提笔入墨信手拈来。 就在场考生还都在寻思如何破题时,冀漾已将首场、首题一口气答毕。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这一题至关重要。 若是首题在府试里脱颖而出,便有了一半高中的可能。 不过一题还不够,下面几题虽没首题关键,但若是遇上与首题在伯仲之间的学子时,便要参考第二题、第三题来断考生的名次了。 这次他势必要拿下案首,为后面的举业生涯夯实地基。 不然当有一日被人张扬出身为武将勋贵,清远伯的嫡长孙弃戎走了举业,定会被世人诟病。 冀漾一鼓作气继续第二题。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此题出自《中庸》,仲尼曰:君于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简单的大意是,仲尼说:君子中庸,小人违背中庸。君于之所以中庸,是因为君子随时做到适中,无过无不及。 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是因为小人肆无忌惮,专走极端。 看着这一题,冀漾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此题看似简单,实则有难度,想出彩可不易。 眼下时间宽裕,其他学子大多都还剩下三题,他则仅剩两题,没必要把自己逼紧了。 冀漾不禁搁笔,闭目沉思。 此题正破有些难,反破更容易破得独具匠心。 既然已了解知府吉惠喜欢四六骈文,这一篇文章还是要在格式辞藻上下功夫。 当下,冀漾把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在心里润色一遍,又一遍。 他提笔濡墨,借着灵感,行云流水般将腹中文章,写于草稿上。 “噹!”这时候云板再次响起,考生们可稍作休息。 冀漾早上吃了小丫头亲手准备的宽心面,还加了两个红鸡蛋切成的小丁。 这会儿不渴,也不饿,更专注于文章之中,无心其它。 他便没有休息,把第一题和第二题,又再次润色了一遍,这才仔细抄录在答卷上。 “噹!”到了日中,云板一声响,几名书吏下来,收首题的答卷。 按照规矩提坐堂号的学子,可在午时将先写完的首题,提前上呈主考官阅览。 如此,既能给吉惠后面的时间腾开,去检阅其他考生,也可给提坐堂号的考生,创造先入为主,留下好印象的机会。 这时冀漾已将两题抄录完毕,见书吏来收卷,便连着两道答卷一齐交了上去。 紧接着,他拿出小银锅倒入点素油,夹出腌制好的肉排,文火煎起肉排。 同时脑中琢磨着下一道五经题,末题的五言八韵诗…… (36)六步成诗的他 公堂。 吉惠坐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拿起考生的答卷,铺在案子上。 按照科场重首题的惯例,若是吉惠中意,便在首题上画一个圈。 如此这考生,十成有九就能成为童生了。 倘若划一个竖,则表示候补。 可倘若要是划一个叉,就表示直接被否定,就算后面作答如何出彩,吉惠可能连看都不会看,那么这次的府试,算是白来了。 吉惠看了几十份答卷后,面色均是如同嚼蜡。 除了少数几份勉强可以,其余皆是连第一句立意,都不合他的意,简直是四六不通。 阅了这些学子的文章,便深感这些人名不符实,甚至吉惠都在怀疑,他们通过县试都是走了后门。 随后,吉惠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红戳的答卷,稍微扫了一眼,入目的一行字。 嗯,破题还算可以。 不禁面色有缓,这才接着继续阅下去。 咦,竟是一手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立时,他精神一振,捋了捋胡子。 喝了盏铁观音。 好文如好茶,一遍读完桂馥兰馨,意犹未尽。 他抬屁股,将椅子拉近了一丢丢。 直起身一面用手指叩着茶盏,一面一字一句地默读起来…… 吉惠一字不落的从头阅到尾。 眸底的光亮,越发凝聚。 由心的赞叹不已。 此文不仅词格律精妙,用词准确,略带疏放凛然,还隐含着爱国大义! 且文章也是意味深长,理一分殊! 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 讲程朱理学说的透彻,又不失美感…… 这等好文,就是不取案首也难。 天下读书人之钟秀毓秀,可真真都出在他绍兴! 这等才子,此等才情,如此上上之文,究竟出自谁之手? 吉惠忍不住翻过卷子,偷偷扒开糊着的名字。 霎时,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竟是他的老上官,邢简亲自去余姚提上来的那位! 因为这位是他老上官看中的人,所以吉惠暗中查过冀漾。 此人是清源伯府的长子嫡孙,可谓是正经八百的武将勋贵出身。 吉惠不禁愣住了,心思百转间,又拿起方才那篇冀漾的文章,重新再读一遍。 直抒胸臆,格律严谨,华丽而不失内涵! 怎么办,越看越喜欢! 嗷! 不由仰天长叹。 竟读一遍,便多了一份更深的领悟。 如此水平,简直可以直接去燕京,会试、殿试,状元及第啦! 考他小小一个府试,着实是屈才…… 想到这里,吉惠拿起答卷,再次一阅反复润色后,由衷地写了百字批语。 其实若不是担心太刻意,他怕是会写个千字批语。 若是这次他的科名和文名显赫起来,他的阅卷标准,必将会通过考卷批语,引领时文风气! 普天之下的学子,皆以为主考官去评判他们的文章,掌握他们的举业,其实主考官的评语,也有让世人来品的意味。 考生优秀,主考官便是师座,二者从来都是相辅相成。 这叫做双赢。 为官者须将“克己奉公”四字牢记于心,要知道不克己,不足以奉公。 一旦起了拿钱办事的杂念,就覆水难收了。 早早晚晚有一日抄家灭门。 那才是傻。 做人啊,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当下,吉惠心头一热,寻了几份差不多的答卷,继续写了批语,不尽详细。 堂下的冀漾,丝毫不知他的名字,已被念叨透了,主考官正等着沾他的光呢! 他已将第三道题写完,待晾干墨迹。 这一篇写完,剩下五经题。 冀漾自是信手拈来。 最后,看向末题五言八韵。 诗题为:阴阴夏木啭黄鹂。 此题选自大唐王维的秋归辋川庄作。 原文是: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当下,冀漾灵光一闪,提笔入墨,在草稿纸上作答。 千千考生埋头答题。 “唰唰!”写字声连连。 冀漾默默地收拾好行囊。 随后,他将答卷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他身姿挺拔,走在一干埋首的学子间,宛如鹤立鸡群。 行走间,腰间的长须绦被风卷起,衣诀翩翩,金相玉质,姿态极尽俊美,不似凡人。 这一刻考场内,众考生笔下都稍稍停顿了下,抬头望去。 冀漾不去理会众人的目光,大步流星直至公堂之下。 公堂外匾下书着四个金字“明镜高悬”,堂上竖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案子上点着线香,香稷馨香溢在考场间。 吉惠端坐在案后,看着正拾阶而来的冀漾。 不远处的书吏、周边巡视教谕,加起来百余人,目光均是汇聚在冀漾身上,但却唯独不见余姚卢教谕。 冀漾停下脚步,双手举卷,一旁书吏接过,铺在吉惠的案上。 冀漾垂眸,掩去眸底清冽的光,道“请府尊当堂面试!” 吉惠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莫名的生出敬畏。 笑着摇头,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本府也不知试你什么?” 说到这里,他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继续道“本府刚刚瞧了你的诗文,便想起诗仙之气。 当真是我大眀江山才子辈出,圣人鸿福齐天庇佑我大眀。 古有七步诗成为佳话,你可否也如此?” 若是这冀漾真有大才,今日便是他扬名之时。 冀漾朗声道“学生求举业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请府尊出题。” 听他如此说,众人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 学成文武事,卖予帝王家。 自古便是世间男儿的愿望。 若是不仕,要么是朝廷乌烟瘴气,做个大儒教书育人,要么荒废一生所学,寄情于山野。 吉惠面上不动声色,可拿起冀漾答卷时,手却在隐隐发抖。 “大唐盛世,才子罗隐曾做《偶兴》。 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你也试着七步做一首《偶兴》吧!” “是,府尊。”冀漾迈着生姿玉步走在大堂上,犹如落入浊世的谪仙。 “啪嗒,啪哒……”锦靴与大理石碰撞的声音传来。 本在周边巡视的书吏、教谕,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就连堂下本是写题的众学子,也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笔。 众人目光灼灼,齐聚在冀漾的锦靴之上。 暗自数着他的步数。 一步。 两步。 三步…… 六步! 这时只听温润,又不失清冷的声音传来。 “曲径疏篱拥薜萝,晚风红落豆花多。 南山夜半牛堪饭,东海门深雀自罗。 遗恨未酬三顾宠,清时谁解五噫歌。 谩将旧砚临池洗,莫遣余生待墨磨。” 顿时,容纳千千学子、官员的考场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纷纷陷入思绪。 吉惠喝了口铁观音,压下躁动的心,这才道“此六步诗引用,东汉梁鸿过洛阳登北邙山,见宫殿之豪华,感人民之疾苦的典故。 可见你心中同样有着为民请命的心,是个有大爱之人。” 不远处,提学宪副刘公迈着稳稳的四方步走近。 边走边道“此诗中用了五个‘噫’字,在文字火候的把握中,味道十足,立意、文采更胜于唐诗。 且此七律却在喘息之间,六步而成。 少好读书,间善文笔。 绍兴府不愧是我大眀最为人杰地灵的贵地,莘莘学子中的普通一员,便有如此风采。” 此话一落,下面的学子各个与有荣焉,仿佛在大堂上被夸赞的那人,就是他们自己。 吉惠欣然的点点头,对着冀漾,缓缓道“本府也是如此以为,刘公说出了本府的心声。 若是有一日,你文风大成,必成一代文宗。” 这评价可谓相当之高,若是一般人听后怕是早就傲娇了。 不过此刻,冀漾的眸色依旧清冽淡然,行事不卑不亢。 吉惠连忙拿起朱笔,在冀漾答卷的批语上画了几个圈,随即道“你的文本府已取,名次待发案时再定。” 冀漾双手一举,长揖道“多谢府尊!” 吉惠与刘公相视一笑。 不错,不骄不躁,他日之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他转首对着冀漾,道“暂且退下吧!” 冀漾面朝着吉惠后退数步,这才转身,礼数周全。 当下,走到月台边,不禁被众视线扫射,但见考场内千千学子,均用灼灼闪耀如琉璃般的眸子,瞅着他。 估计若是不在考场上,这些学子早便扑过来。 冀漾有礼的作了个团揖。 裙裾飞扬,缓步走向龙门。 守门的蓝衣衙役急忙迎上前,道“恭喜公子,但还请稍待,如今尚不足五十人,龙门暂不可开。” 冀漾的风度,没有因为拒绝而消磨,他有礼道“那就先谢过差大哥了。” 衙役受宠若惊,拱手道“童生老爷,您这是折煞小的了,您刚刚的六步诗,小的也听得清。 虽然不大懂,但是也觉得好。 小的听说才华横溢之人,大多恃才傲物,呵呵!可您却是如此有亲和力。” 后面几个府试提了坐堂号,它县的学子也上前来,无视着衙役,围上了冀漾。 身着玉色的锦袍男子,带头拱手道“恭喜,冀童生!” 话音未落,又一人抢上前,道“恭喜冀六步!方才的六步诗可真是令我等茅塞顿开!” “冀六步?”冀漾嘴角一抽。 那人唾沫横飞,兴奋道“是啊!六步成诗,又姓冀,不是冀六步又叫什么?” 外围的几名学子,不分先后,道“是啊!这个冀六步贴切,比冀玄黓好记多了,以后就称六步公子啦!” 后面又是一群学子急步朝着龙门而来。 杂乱的喧哗。 “快来啊!冀六步在这里,还没有走!” 众人就跟要商量着打群架一般,蜂拥而上,有甚者连脚上的鞋子,都给踩掉了。 不过幸好都还算是理智,没有发生更严重的事故。 冀漾挨个拱手行礼。 若是小丫头在的话,一定会不说二话的,就挡在自己的前面吧! 想起那个狗腿子的小模样,他难得露出了一个由心的笑容。 人群拥挤,他悄悄挤到圈外,贴着龙门而站。 刚刚那个看门的衙役,瞧着冀漾那个委屈劲儿,将就地数着四十多个学子,便提早开了龙门。 冀漾心里默默数着人数,就等着龙门大开。 就在这时,龙门开了个小缝隙,一道金色阳光映了进来。 正好瞥见角落里的衙役,憨厚的对着他笑。 冀漾心中顿时明了,对着衙役深深一作揖,便在众人还未发现之际,昂首阔步的走出龙门。 后面就都是考官们的活计了。 府试对于考生们来说,已经正式结束了。 (37)砍价砍到零头 学宫前的长街热闹无比。 阳光烂漫、人声鼎沸。 大概是冀漾交卷过早,接他的人儿还未到。 他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份空落落之感。 他顺着街道独自往前走。 商铺、酒楼的旗幡,在风中招展。 从楼中飘出阵阵地花糕的甜香。 这是小丫头喜欢吃的糕糕吧? 上次她捧着一块给自己,被他拒绝后,小丫头也不客气,径直把糕点塞在她的小嘴里。 似乎…… 就等着他拒绝呢! “阿翁啊,便宜一点吧,小女子诚心要!” “姑娘啊,我这瑶琴可是卖到二十七两银子的,如今被你砍到了二十两,绝对是吐血价啦!” “琴行里的下品新琴,才不过三十两,您这个乃旧琴,音质也是下品,小女子荷包羞涩,阿翁,您就给便宜点吧!” 恍惚间,冀漾听到了小丫头与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拐了过去。 是个小地摊,草席上摆着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等旧物。 应该都是府试学子花费超出了预算,暗中卖掉一些旧物,换取考资,解手头之紧。 小丫头一身布衣,用帕子遮面,发丝上沾染了薄薄一层灰尘。 看来是早早地就赶来接自己了,只不过看见新奇的物件,又被勾搭走了…… “十八两,最低价,不能再少了!”老汉幽幽地看着她。 他是生意人,摆摊几十年了,收琴的时候价格就压得底,不过是多赚少赚的问题。 花沅伸着小手,摸了摸琴面,道“阿翁啊,一个妙龄的漂亮丫鬟,才十两银子,能唱曲跳舞,还能洗衣做饭呢!” “琴棋书画,琴居首,乃最雅,岂是俗人可比? 要知道一床琴,起码要四百日才能出,都是斫琴师的心血。 不过啊,小姑娘也不容易,老汉再便宜一点吧,十五两!” 老汉眯了眯眼,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再次降价。 能在学宫门口摆摊的人,耳濡目染都沾了笔墨气。 花沅指着残琴的瑕疵,道“您啊,看看这龙池挖得都是刺,雁足也不平整,一看就是做得很仓促,并非良琴。” “十二两!这是老汉的底线!” 老汉心中万马奔腾,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额角滚落。 花沅收回抚琴的小手,笼在袖管里,盯着那残琴,面色迟疑不定。 “琴弦可贵了,一换就必须一套,我一个小丫鬟,起码还要勒紧裤腰带几个月,才能买得起新琴弦。” “十两,绝对不能再少了!这琴面是老房梁的料,百年老杉木,琴底梓木,冠角、岳山、承露……皆是黑檀,这个价钱,绝对绝无仅有!” 老汉心头犹如坠着千斤重的铁块,龇牙咧嘴,恨不能将花沅给轰走。 花沅立在原地,纠结片刻。 “阿翁啊,我知道您给的价格,都是良心价,可小女子真真是囊中羞涩。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祖母不是亲的,小妾当道,后来狠心把我卖掉。 自从卖身为婢的那一刻起,我就吃糠咽菜。 如今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银子……” 花沅放出杀手锏,决定卖惨。 “老汉理解小姑娘,九两吧!再便宜连斫琴师都要哭死了!” 老汉活了一辈子,都未见过如此能砍价的人。 就是比他,这种摆了一辈子地摊的人,还技高一筹,更善于讨价还价。 “唉,阿翁为人实在,小女子不忍为难您…… 这旧琴下次若是还在,我再来买吧!” 花沅先是假意恭维,之后起身欲走,同时,小眼神还留恋的往残琴上瞟。 见此,老汉跺跺脚,道“小姑娘,且慢,你能瞧上这残琴,证明它与你有缘,你开个价吧! 老汉今日还未曾开张,图个开门红吧!” “这是六两!”花沅将小荷包倒在手上。 里面的碎银,不,是一颗颗地银渣子,将将只有六两。 都是她扣菜钱,一点点攒下的。 老汉一脸愁容,哀嚎道“可亏死我了! 要价二十七两,最后六两成交,砍价竟砍到连零头都不剩。” “小女子再加上这对银丁香,银戒指,您看再把那几根琴弦搭里当添头,成吗?” 花沅就知道对方会这般说。 于是,她又加了两个小小的首饰,这都是边疍送给她的。 虽然她厌恶透了边疍,但是对于不要白不要的东西,依旧还是留着。 如今当做添头正好。 其实,她早就惦记上那一团琴弦了。 这种多股合成的蚕丝线,无论是韧性、音质,都远胜于马尾做得琴弦。 成本和工艺都很贵的,若是她硬要,对方肯定不会给。 老汉哭丧着脸,认命般的把琴弦给她,道“姑娘,下次千万别再来了啊!” “阿翁人真好,小女子下次还来照顾您的生意。”花沅抱着残琴起身,还不忘把琴弦塞在小荷包里。 “唉!”老汉悠悠地叹息一声,欲哭无泪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糟了,他忘了琴收来是十两白银! 嗷,亏本了!! 花沅抱着残琴腿脚飞快地朝龙门的方向走,生怕晚了接不到冀漾。 她实在是太稀罕这残琴了,不然也不会放着准心腹失误,中途去开小差。 她尥起来的小腿儿,奔得好似无影脚。 “啊!”拐弯处,撞到一堵墙。 “对不起,小女子眼下有要事,一时莽撞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阁下见谅……” 花沅捂着撞得闷痛的头,不敢抬头看一下。 完了,乐极生悲,遇上碰瓷的啦! “是我,可有撞疼了?”清冽的嗓音透着温柔。 花沅仰头望去,怯懦的神色立刻散去,露出笑脸,如花儿般绽放。 “哥哥,沅儿可把您撞坏了?” “我没事,倒是你在想什么?” 冀漾把她单薄的小身子扶正,又顺势把她怀里抱着的残琴,接了过来。 花沅伸出小手拉住他的衣袖,似乎冀漾天生就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方才的一刹那,她在的边府的记忆,涌上心头。 “去年腊月,我与哥哥相见的前三日,我举的药材高过额头,看不到前面的路。 迎面知县夫人走过来,把我撞翻在地。 虽然是知县夫人撞得沅儿,可主子怎么会有错呢? 我见情形不好,软了膝盖,跪下连连磕头请罪。 可知县夫人根本没有原谅我,让婆子们把沅儿丢下冰湖。 众人围成一圈,看着水里挣扎的我取笑。 有的人拿竹竿,往沅儿刚冒出来唤气的头上狠狠敲,有的则拿石子重重地砍我,知县夫人就在旁看着笑。 直到她们看够了,觉得寒风料峭冷到了,才离开…… 寒冬腊月的天气,湖水冷得刺骨,就跟有冰渣往骨头缝隙里钻似的,沅儿很冷……” “知县夫人徐昆?”冀漾确定了一下,毕竟边府里的妾侍众多。 花沅点头如捣蒜,道“嗯嗯,就是徐昆!” “好!” 冀漾没有多言,把徐昆的名字暗暗记在心中。 能被他记在厌恶一栏的人名,很多。 可至今还活着的人,却极少。 “哥哥是世界上对沅儿最好的人,比我的亲生父亲还好!” 花沅看出他藏在眼底的寒意,立刻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能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她一定努力当心腹。 “对了,咱府试如何?那府尊大人可否慧眼识珠,直接给哥哥画圈圈?” “等等看吧!” 冀漾唇边噙着笑容,眼底习惯性的寡淡褪去,好似被雪水浸透的寒冰,迎来了破冰的春风。 “我哥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肯定会中案首!” 说着,花沅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重重的叹息一声,似是十分懊恼。 “唉,本来还想提前为哥哥庆贺,请您去下馆子呢,但银子一不小心就都花光了。” “咳咳,我早就想送沅儿床琴了,只不过一时未有入眼的。 这残琴看着残,但既然得沅儿的眼,想必也是缘分,算是我送沅儿的吧!” 冀漾随便找了个借口。 小丫头就是一只根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是雁过拔毛插在她自己身上的铁公鸡! 他还真是有点想吃她请得饭菜。 “那哥哥可是赚大了,才十两银子,就买来鹤鸣秋月赠予俏佳人,简直就是走了狗屎运了!” 花沅不懂声色的奉承了一遍,又悄然把价格抬高了一丢丢儿,最后还不忘自夸一下。 她眼底的狡黠,被冀漾尽收眼底,道“不是六两银渣子,加了两件小银饰嘛?” “小银饰虽小,可是很贵的,好几两呐! 还是边疍送给沅儿的呢! 哥哥想啊,县尊独孙送的东西,能差到哪去?” 花沅脸部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 冀漾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低下头来,遮住眸底那一丝不悦的情绪。 他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元宝给她。 穷养儿,富养女。 小丫头日子过得清贫,竟被点儿破烂玩意,就收买了! 简直气煞他也! “外男送的东西无论什么都不许收,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嘛?” 花沅见了银子,愣是把水汪汪的大眼睛,眯成了弯弯地月牙。 她小心翼翼地把银元宝,放到荷包里收好。 “即使外男送的东西,沅儿很喜欢,也不能收吗?” “不能,喜欢什么告诉我……”冀漾唇瓣翕动,想也不想的回答。 “日后沅儿只收哥哥送的礼物,其他男子就算送的再好,沅儿也瞧都不瞧一眼!” 花沅就知道他会这般说。 阁臣大人为掩人耳目,手上的生意大多挂在傅潮名下。 傅潮是谁? 如今的两浙首富,他日之日的大眀首富,简直就是天生的金算盘。 人家从手指缝儿里露出一点渣渣,都够她山珍海味的吃几辈子了。 “哥哥,天气越发的热了,棉布过于厚实,穿在身上捂得难受,沅儿想要绸缎的衣裙。” “好!”冀漾又要从荷包里拿银钱给她。 却被她给制止住了。 花沅的小爪,按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她眸子里闪过一道贼亮的光,宛若暴雨前的闪电。 “只有哥哥给选的,才是哥哥送的礼物,给了银子买,那叫打赏,难道沅儿在哥哥心里,只是婢女嘛?” “自然不是……”冀漾后知后觉,感觉自己又落到“圈套”里,可话却不可控的往外冒。 花沅睁着一双潋滟的美眸,注视着他,小脸满是欢喜,纯净透彻。 “沅儿要哥哥送的漂亮裙子,漂亮首饰…… 一会儿呀,哥哥陪着沅儿去布庄,要认真的选,不许敷衍。 买来料子我自己做就好,如此还能给哥哥省下许多银钱呢! 沅儿是不是特别地温油体贴?” 冀漾不想去逛街,准备让傅潮送几样到客栈里,让小丫头挑选。 可一看到小丫头那眸底的期许,他却把即将要吐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花沅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 “好!” 冀漾脑子发懵,暗自懊恼着。 他没想答应啊!可说出来的话,怎么就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不是中毒,就是病了…… (38)助他规避恶女 花沅拉着他的衣袖,蹦蹦哒哒的往前走,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的小奶狗,还是爱撒欢的那种。 冀漾默默地提着包裹,迈着有些不情愿的步子,却又不得不跟上。 “哥哥,喜欢哪个颜色?” 花沅拉着他踏进布庄,面对玲琅满目的绸缎,有些眼花缭乱,温婉大方地朝他问了一句。 反正她天生丽质,任何颜色都能驾驭,重点是阁臣大人要给自己结账啊! 冀漾随意的扫了一眼,一摞摞大红大绿的颜色,很是嫌弃。 他对着小二,吩咐道“拿着你们最好的料子,去楼上!” “哥哥,随意挑上一款就好,要什么贵的,怪破费的!” 花沅笑得把眼眸弯成了月牙。 她拉着他衣袖的小手又紧了紧,小腿儿爬楼梯的动作,又快又利落,走路时都能带起一阵风。 裙裾绽放,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 连背影都透着喜意。 冀漾瞅着她欲迎还拒的姿态,嘴角抽了抽。 “好,咱接着下楼去!” “额,我想了想,哥哥貌若潘安,若是站在楼下选料子,定会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驻足,甚至连阿婆也要流连。 如此,沅儿为了整个绍兴府的众女,定要舍身取义,拉着哥哥去雅间!” 冀漾哂笑一笑,抬手捏了捏眉心。 “舍身取义一词,用得极好!”一道含笑的声音投来。 傅潮一身张扬的绯红色锦袍,宛如落日前,挂在天边的一团火烧云。 他依着雕花门扉,探扇浅笑,姿态闲适。 爱笑的男子本就讨喜,而笑得好看的男子,更是格外惹女子注目。 连那上了年岁的老嬷嬷,都忍不住含羞带怯地朝傅潮脸上偷瞄。 “东家,您怎么大家光临啦?” 正在接客的掌柜与众多小二,齐刷刷的迎了出来,堆出笑脸。 傅潮矜贵的挥了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都去忙吧,等等,把新来的那批上品,都抱去雅间,给妹子……她哥哥挑选。” “是,东家!” 花沅哼着小曲儿,脚步轻盈地跟着两位风华绝代的男子上了楼。 她在无数大姑娘的眼中,成了几乎可以被忽视的寻在。 二楼,雅间。 有两位以姑嫂互称的女子,也在选新样子。 穿大红色锦裙的贵妇人坐在太师椅上,大约碧玉年华,头戴精美镶宝石的金簪,十分耀眼。 若是花沅见了,定能认出,这位就是抢了她宽姑姑姻缘的花克慧,林淑清的亲女。 而另一个站在门扉前,从缝隙努力往外瞅的姑娘,大约在破瓜年华,一身水粉色的纱衣,绣着精美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则是花克慧夫家的小姑,凌婳蝶与小荣阁老之子有婚约,也就是在数月前从妾扶正,边亚燑的儿子荣申。 婚期就定在下半年,立秋后,今日花克慧陪着小姑来挑嫁妆。 二人五官只算中人之姿,但胜在肤如凝脂,一看就是金玉堆出来的人儿。 凌婳蝶打量着隔壁,小斯抱着锦缎来来往往。 眼底里不可控地流露出惊艳,甚至几丝嫉妒。 “嫂子,你说隔壁来得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傅潮亲自接待?” “婳蝶可别莽撞,人家傅潮可是傅瀚的亲弟, 吏部几乎大半都掌握在傅瀚的手上。 你哥哥还想在挪动挪动,懂?” 花克慧嫁人前羡慕勋贵武将,这些世袭的爵位。 可直到嫁人后,才明白武将与文臣的差距。 小姑子一有不顺,连她这个嫂子都当面顶撞。 嫁人后的日子,也只甜蜜了那一小段,之后剩下的只有权衡。 凌婳蝶十分后悔方才自己起身晚了些,未能瞧见那领头男子的面容,将将只见了一个背影。 她拧烂了手帕,悻悻道“知道了嫂子,婳蝶不会去招惹这位的……” “知事就好!”花克慧厌烦的应付了一句。 凌婳蝶从门缝里,瞅傅潮的姿容,直吞口水。 这小郎君虽然不如傅瀚那般清贵,但通身的气派和风情,却极为出众。 如此美男子可谓之风资卓悦。 哪怕站在国子监第一才子殷霱的身边,也不会逊色。 “啧啧啧!”唯独差了一个做阁老的父亲,同荣贵妃沾亲带故的出身。 一旁的花克慧神情微妙。 怕闹出什么,连累了自己的名声,想要拉着小姑离开。 可凌婳蝶自然不肯离开。 姑嫂二人的性情皆是强势之人,再次发生了争执。 隔壁。 凌婳蝶在看别人的时候,花沅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她嘬了一口手指,轻轻地杵破雕花窗棂,眯着一只眼从小洞往外瞅。 戳洞的位置是她精心选过的,能把对面尽收眼底。 冀漾看不惯她贼眉鼠眼的模样,冷冷道“过来!” “来喽,哥哥!”花沅就跟听了夸赞般,笑得比花还灿烂,蹭着小步子往回走。 呵呵,都是前世今生的老熟人了,她不用见人,一听声音就能认出。 幸好她怕晒黑,习惯性用帕子遮脸,不然被花克慧认出,她就麻烦了! “小郎君……”这时外面又传来,女子娇媚地喊小郎君的声音。 花沅挑眉,贼贼地对着傅潮笑了笑。 凌婳蝶前世就有浪荡的名声。 如今这如狼似虎的唤着傅潮,只差邀请共度良宵了,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这将门虎女就是洒脱……”傅潮抬起屁股,要往里挪挪。 想他也是被女子看惯了的人,谁让他长得招人待见? 可却从未被如此毫无掩饰的贪欲惦记过,就跟要把他嘎巴嘎巴嚼了一般。 “哎呀,潮哥哥,您啊,就舍己为人吧!坐那当个花瓶,对咱们都好!” “此话何意?”傅潮意气风发,笑吟吟地瞅着她。 花沅正想败坏,不,是实事求是的言明,这些人的罪大恶极。 喜爱要慢慢培养,厌恶也要潜移默化! 这般,她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眉梢眼角都是迫不及待。 “凌府啊,本就是勋贵,而凌府二老又去的早,对凌云汉与凌婳蝶疏于管教。 两兄妹同样一起习武,秉性皆很是蛮暴。 能动手的事情,就不会动口。 能自己动手的,就不会让下人动手,知道山塞里的女大王吧?” “当我傅潮是吓大的棒槌?” 傅潮抿了一口茶,很是不以为然。 (39)遮住他的俊颜 “潮哥哥,有所不知!” 花沅用手把挡在前面的发丝一甩,很是潇洒,带着傲娇。 “听说前任府尊邢简,就是被凌婳蝶给闹得不行,太那啥了,才把长得不那么体面的吉恵,给举荐上来,懂?” “还有……这事?”傅潮的眉眼里,充满了八卦的星火。 他的生意很多,素日里也不常来绍兴,就连这次也是为了冀漾,才特意跑一趟的。 大掌柜正在介绍绸缎,但耳朵一直竖着,见东家感兴趣,即刻见缝插针。 “却有此事,邢府尊有一次下乡考察,被凌大小姐给瞧见了……之后就日日来府衙偶遇……” 显然大掌柜的话,比一个初来乍到小丫头的妄言,更让人能取信。 “咳咳!”冀漾清了清嗓子,冷冷地往外瞅了一眼。 那是小丫头讨厌的平嫡那一窝吧? 是该清理些了…… 不过,小丫头都打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难免污了耳朵,看来日后不能让她去买菜了,还要少在市井玩耍。 傅潮叹息,道“邢府尊太难了!” 难怪这小子升迁得那么利索。 唉,瞒得太紧了。 他对着冀漾挤眉弄眼。 冀漾面色不变,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继续品茗。 有些事,是该查查了。 二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潮给冀漾使了个眼色,让大掌柜和小二都退下。 花沅眼疾手快,留下十几匹最贵的。 不看颜色、材质,只要是贵得,她都喜欢! 方才,她一不小心说出前世的绯闻,正要找个借口圆谎,被大掌柜这一句神来之言解了围。 她把布匹整齐的码放在一旁,动作很是爱惜,轻拿轻放。 然后,拿出帕子,仔细的给冀漾系好,遮住那祸国殃民的俊脸。 待凌婳蝶嫁与荣申后,根本满足不了那硕大的胃口。 人家可是时常偷摸的勾搭外男,极为风骚。 听说入幕之宾很多,荤素不忌,有殷霱、花圻、边疍…… 因为双方都是权贵,保密措施做得好,又都在私底下进行的,是以一直无人知晓。 民间还皆传凌婳蝶性情爽朗,有将门虎女的美称。 直到在宫宴上见了冀漾,凌婳蝶的荡妇之名,算是彻底昭著天下。 也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凌婳蝶就被阁臣大人当众砍断了双手。 “咣噹!”一双血淋淋的玉手落在红毯上,满朝勋贵惊诧,连圣人都快被吓死了。 后来就闹出凌婳蝶的那一窝窝风流韵事。 小荣阁老之子,被戴了好几顶碧绿碧绿的帽子,光芒万丈。 似乎在大眀各地,都能远远地眺望到,荣府之上的那一片璀璨夺目之绿。 与此同时,阁臣大人喜怒无常的名声,也被推向顶峰…… 真怕冀漾现在就砍了那双玉手! 她倒不是怕伤了凌婳蝶,而是担心给冀漾惹了凶残的名声。 阁臣大人对她真的很好,不仅供她吃喝,还带着这她来布庄,专门给自己买贵的,都不砍价的那种。 还有阁臣大人怕累着自己,还帮她提着残琴。 这些好,她都记着呢! 她板着小脸,拍了拍胸脯,郑重道“哥哥,沅儿会保护您不被恶女骚扰的!” “真……真是太可靠了!” 傅潮见她跟个护着小鸡崽儿的母鸡似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呵呵,冀漾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有几分像病蔫蔫得小鸡崽儿。 当下,冀漾一个冷眸扫了过去。 傅潮的笑容僵硬地收了回去。 他岔开话题,道“沅妹子,这残琴也太磕碜吧,改日哥哥送你一床名家的!” “沅儿谢过潮哥哥的好意,不过哥哥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让我收下外男的物件。 哥哥还说日后无论什么,只要是沅儿要的,就都会送给我的!” “呵……真乖!”傅潮又想笑了,可见冀漾的眸色冷冷扫着自己,愣是把笑给憋了回去,不好再过多言语。 还有他发现今日自己的笑点,似乎特别的低。 有些事,偷着笑就好,何必当着别人的面闹呢? 他是生意人,不划算的事情不会做。 “哥哥,咱买了这么多东西,沅儿是不是可以找大掌柜要点儿添头呢?” “随意……”冀漾瞧着她。 小丫头未施脂粉,脸蛋干净雪白,眼波狡黠,在阳光的映照下,美得惊心…… “嗞啦!”花沅给冀漾遮住俊颜后,又撕了块布条给他当抹额。 阁臣大人长得极尽俊美,金相玉质,就算遮住下头,也忍不住让人想入非非啊! 冀漾是拒绝的,用帕子遮面也就罢了! 这都是毛边的破布条,又是闹哪样? “哥哥啊,沅儿的好哥哥啊,这抹额是磕碜些,可正因为配不上哥哥,才要戴着啊! 对面的恶女猛于虎! 眼下这恶女暂时被潮哥哥,吸引了注意力,这才没注意到您,当凌婳蝶见了哥哥风华绝代的英姿,哪里还会放过您?” 冀漾正要开口,就又被花沅给按了回去。 “哥哥,别说话,沅儿懂,咱不怕恶女,可当大闹起来,依着恶女的性子,布庄被毁是首当其冲,您如何忍心把老掌柜苦心经营的店铺,给砸得稀巴烂? 再退一步说,布庄不怕砸,咱有钱,砸了咱再建。 可是哥哥丰神俊朗,气质如玉,能直接上手削恶女嘛?” 冀漾淡淡地瞅着她。 仿佛在说,不是她刚说过要保护他的? “嘶!”花沅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哥哥放心,有沅儿在,肯定会誓死保卫哥哥的,可是人家是有经验的恶女,又是将门虎女,练过武艺的那种。 您看看,就沅儿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能接上人家几招,两巴掌不就要呼死沅儿? 其实,生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沅儿怕死,但不怕为了哥哥死。 只是沅儿舍不得离开哥哥。 沅儿还没过够为哥哥当牛做马的日子! 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哥这样,比父亲对我还要好的人,这份父爱它沉重,却温暖……” 冀漾望着滔滔不绝的小丫头,却不觉得呱噪,嘴边甚至微微的勾起。 傅潮默默地瞧着二人的相处模式。 他似乎看到了已故爹娘相处时,甜馨的影子。 估计是自己睡眠不足,才会产生幻觉吧! (40)傲娇的摇尾巴 “潮哥,漾哥……啊!” 门外传来昭阳的惨叫声。 原来花克慧硬是拉着凌婳蝶出来,由于没看路,花克慧直接撞到了昭阳的怀里。 “嫂子,男女授受不亲,我要告诉我哥,你抱着外男不撒手!” 隔壁,雕花窗棂被花沅戳破了三个小洞。 拉着被她包裹得全副武装的冀漾,还有主动凑过来了的傅潮,三人默默地观看。 只见花克慧撞到了昭阳后,凌婳蝶一把将自家嫂子给扒拉开。 忽然,凌婳蝶佯装摔倒,如苍蝇般靠了过去,似乎有着十分的粘性。 昭阳有点懵,难道是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有桃花煞? 花克慧在军中长大,阅男无数,但她这辈子见的美男,却屈指可数。 唯独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的美男出现,这让她久旱逢甘霖。 她恨不能把眼珠子都贴昭阳身上,不过碍于名声,她还在克制。 只是视线却始终若有似无地挑逗着昭阳。 眉梢眼角勾勒着秾艳绯色。 折腰贴了上去,透着无声的魅惑。 “小郎君,怎么不扶小女子起来?” 昭阳推了她一把,没推开,还被蹭了一下敏感的小腹。 凌婳蝶见自己投怀送抱,美男都没有反应,又好奇地抓了一下昭阳的腹下三寸。 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是正经啊,还是假正经?” 不近女色的男人,要么是假正经,要么就是不行。 昭阳垂着眼帘。 笼在宽袖中的双手,青筋暴起,无声诉说着他的隐忍。 这群女人自己不检点,还想着带坏自己,当真可恶。 他再次推她,依然没推开,反而脚下被对方绊了一跤。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会武功。 并非弱女子! 感受到被窥视的视线,他侧过头,瞅见了雕花窗棂上的三个小黑洞。 他闭了闭眼,神情极尽狼狈。 花沅注意到昭阳发现自己那个位置最矮的小窟窿了,心虚的退后数步。 小手赶紧拍着怦怦直跳的小心脏。 下次偷看,一定把窟窿戳得再高些,省得这么明显。 冀漾双手环抱,瞅着花沅。 小姑娘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做什么,方才是谁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哥哥,不怕,沅儿保护你!” “要如何保护?”冀漾唇角忍不住翘起。 “兵法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恶女的注意力,都在昭阳哥哥身上,这就是天时,这布庄是潮哥哥的铺子,这是地利。 沅儿是哥哥最忠诚的心腹,这就是人和!” 花沅前面说的一堆都是铺垫。 重点在后面一句,她是心腹! 可惜她没从冀漾的眼里看出赞同。 这让她有一丢丢的挫败感。 她们两个人明明都这么要好了。 她怎么就还未能成为阁臣大人的心腹呢? “就你,还心腹?我看倒过来念刚好,负心!”傅潮对着花沅抛去嫌弃的小眼神。 这时花沅已经重新振作起来,道“哥哥,你抱着这堆锦缎出去,绝对能挡住脸。” “不要!”冀漾拒绝,眉梢眼角透着漫不经心的打趣。 他才不怕什么恶女呢! 小丫头绝对是又打鬼主意了。 怕是担心这些东西不能全都落在她身上,这才让他给搬走。 把他当苦力呢! 他就是喜欢看她绞尽脑汁想办法扣自己钱,馋他东西的模样。 花沅从失落,变成震惊,再变成无奈,最后小脸重新堆起笑。 期间不过电闪雷鸣间,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她娇娇道“哥哥,沅儿在同您开玩笑呢,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愤。” 她用零散的布头,把自己的发髻包裹好,尽量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面目。 “噹!”她勇气满满地踹开门。 紧接着,花沅拉着冀漾就冲了出去。 一口气跑出凌府的包围圈。 到了楼下,她还不嘱咐大掌柜把雅间里的东西,都送到傅潮落脚的客栈。 嘻嘻,傅潮为了同阁臣大人好说话,和他们同住一家客栈。 送到傅潮哪里,她再去拿也是一样的。 “怂包!”她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还不忘对着二楼的昭阳,嘲讽一下。 这人就跟自己能耐大,而一遇见投怀送抱的姑娘,连武功都忘了用。 她没空管上面的人。 她笑得别有用意,道“哥哥,沅儿勇敢不勇敢?” “哪里勇敢了?”冀漾垂眸,睨了一眼抓着自己大手的白嫩小爪儿。 花沅见他不愿,不仅没有松手,还换成两只手抓,道“沅儿带着哥哥突破恶女的包围圈,怎能不勇敢?” 冀漾:“……” 他真没看出她哪里值得称赞…… 不,跑得挺快。 在她炯炯地目光下,冀漾哂笑,道“勇敢吧!” “哥哥,方才沅儿看恶女手上的金镯,还有头上的金簪,都特别好看……” 花沅眸子弯成了月牙,闪烁着星火般的光。 似乎在说:你懂的? 冀漾慢悠悠地把她的小爪儿扒拉开,睨向街边看热闹的几个贵妇,道“好女不戴金!” “哼!”花沅从鼻孔里哼了声。 撤下头巾,露出白嫩的小脸,嘟着小嘴,掉头就走。 她生气了,不开心! 冀漾微怔,她最近滋补的不错,五官越发与荣贵妃相似。 若是被花克慧见了这张脸,如何会放过她? 他一把拉住即将又要回布庄的她。 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去?” “沅儿去救潮哥哥!” 花沅在门外驻足,高高的昂着小脑袋,保持了一个最美的角度,回头瞧向他。 她眉眼间散发着得意,嘟囔道“潮哥哥还说要送我古琴呢!” 花沅纤细的身影倒映在青石上,比婆娑的海棠花影,更加秾艳娇贵。 冀漾抱臂倚在门扉上,眉眼透着寒意。 面容是外人面前一惯的冷峻清冷。 见此,花沅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一不小心把阁臣大人惹毛了! 她悄然将手缩回宽袖,不自然地捻了捻指尖。 想她心腹之位还没有正式转正呢,现在不是可以随意要挟阁臣大人的时候。 还是先把尾巴藏起来的好! “哥哥,好玩嘛? 沅儿同你的玩笑,刺激不刺激? 呵呵,恶女那么可怕,我才不要再进去,怕怕的……”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仰起小脑袋。 亲自替冀漾理了理衣襟和宽袖。 之后重新扯出笑脸,挽住他的大手。 欢喜地拉着他往街上走,像是玩够了,急切归家的小奶狗。 她小嘴一开一合,道“咱们回去后,沅儿亲自给做哥哥做宽心面,加哥哥最爱的五花肉和青菜,好不好?” “我吃素!”冀漾在佛门禁地住的久了,口味自然清淡。 爱吃肉的明明是小丫头! 他见她眸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时,眉目便舒展开了。 寻思着他也应该打个巴掌,再来个甜枣。 不能一味地强压,不然小丫头自然会被那些金玉之物引诱了。 见得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如此,他才能稍稍心安。 “我那里还剩下一斛珍珠,都是库底子,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 “嗷,珍珠……呵呵!” 花沅的心,瞬间化觅食的小云雀,在胸腔里扑腾乱飞。 要知道一颗重约六七分,形态不太规整的珍珠,价格就在七八百两银子上下。 阁臣大人居然送了自己一斛。 当自己乌黑如墨的长发上,簪着莹莹的珍珠步摇,纤腰上系着由珍珠编织的腰带,襦裙上也零星的缝纫上几颗。 五官精致的自己,皮肤白腻通透,在珠光中散发出满满富贵的味道! 哈哈! 简直不要太美好! 花沅想象着自己身上披满珍珠,把凌婳蝶等人比下去的模样,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 “珍珠如土,金如铁,别总是盯着那般俗物!”冀漾抬手揉了揉眉心,眸色晦暗。 “哥哥,沅儿还是很喜欢土和铁的……” 花沅心情大好,撒起娇来没商量,一声哥哥唤得是百转千回,叫冀漾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她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带着风,几乎是一路飘回了客栈。 冀漾还能怎样? 他赶紧让屠维把珍珠取来。 花沅盯着那红木箱子,眼神就发直。 她努力保持矜持,于是刻意放慢步伐,谁知脚尖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整个人对着冀漾就砸了过去! “噹!” 冀漾把她抱了个满怀。 就知道小丫头见钱眼开,可没想到连走路都不会了。 “唉,小心些!”他无奈的叹息。 鼻尖充斥着少女甜糯的梨花花香,清雅伊人。 喉咙滚动。 他眼底情绪变幻。 心里痒痒的。 他这是怎么了? 对,这是亏欠! 若是小丫头在荣贵妃身边长大,那便是圣人唯一的长女,是整个大眀最为尊贵的公主。 金枝玉叶哪里还会稀罕这些珠宝? 他一定是因为愧疚,才会有所触动。 冀漾努力按捺住心底的异样。 很快他遮掩住那份隐晦的心事。 他薄唇微微扬起,道“若是喜欢,我那还有些玉石,让屠维也一起拿去做成头面,戴着玩吧!” “啵!”花沅抱着他,趁机在他脸颊上,狠狠地香了一口。 “哥哥,是天底下对沅儿最最最好的人,比亲生的父亲还好!” 花沅高兴的在他怀里打了个滚,才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日后不许同外男这样!”冀漾僵硬地擦去脸上的哈喇子。 “知道了,沅儿只对哥哥这样!” 花沅捧着珠宝匣子,蹦蹦跶跶地往前走,活脱脱一只小奶狗,傲娇地摇着尾巴走远。 待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打开门扉,就见各色的丝绸将近遮住了一面墙壁,占了好大一块地。 都是冀漾给她选得最贵的最新款。 她有一种麻雀变凤凰的感觉。 抱上金大腿的感觉,实在是太幸福,太美好了! (41)街上最靓的崽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 花沅这几日闭门不出,一直忙着给自己做衣裳,款式都是她结合前世的记忆做出来的,新颖中透着庄重。 连碎布头也分门别类的做成锦帕,鞋面,再绣上小花装饰,很是精致。 那些碎得不行的小块布渣,也不浪费,都收集好。 将小碎布一层一层的用浆糊粘贴起来。 做好鞋底后,在上面附上一层兽皮,这样的鞋子耐磨,就算踩到狗屎也不会烂鞋底。 端午节这日,花沅又磨着冀漾,带着她出去溜溜。 毕竟人多特闹,她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新衣裙。 赛龙舟,绍兴人俗称“划泥鳅龙船”。 泥鳅龙船用于祭神、庆典、竞渡,以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绍兴是水乡泽国,河道纵横,江湖棋布,然而观看最佳景致的地方则在漓渚桥。 漓渚的东面有一座百年古楼,飞檐翘角,描金画彩,巧夺天工,待上了楼可谓是把景致尽踏在足下,一览无余。 古楼坐北朝南,重檐歇山,分九重五间三弄,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梁架结构,大堂用九檩、七柱,五岳朝天。 不过这阁楼并没有牌匾,世人皆称为九重楼。 想要登上九重楼上的宾客,不计其数,然而九重楼有着自己的一套规矩。 并非有银钱,够富贵就能登上去的,而是要看才华,每层楼一道题目,只有答过九题才能登到顶楼。 无论白发老人,或是智齿小儿,皆可参加,最后的胜出者,还可获得额外赠予的礼物。 登上九重楼是极为荣耀的事情,足可以炫耀一时。 这么讲究的事儿,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自然不计其数。 阳光明媚,水光潋滟。 有一位身穿霜色锦裙,外罩薄纱的女子缓缓走来。 她举着茜色油纸伞,周身无任何珠环玉饰,墨色的青丝如瀑布一般泻下,仅用一条锦带缠着,随风飘舞。 她扬起油纸伞,露出轻纱遮面的半张容颜。 轻薄的刘海被微风吹开,额头白皙细嫩,宛若上好的羊脂玉。 眉如墨画,不染而黛,气质清隽素雅,腰间两条丝带垂落,随着微风微微浮动,似乎自带一股灵气。 因她尚年幼,带有几分少女特有的青涩稚嫩,不过就算这般,也足以惊艳众生。 可以想象待及笄之时,又会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美人见得多了,如此姝秀却是世间少有。 众人打量着花沅,眼眸里俱是藏满了惊艳。 瞬间,她就吸引了人群的注意,成为街上最靓的风景。 引起关注的不仅仅是这女子的美貌,还有她的才学。 她已经答对前面男子未答出的一题了,可是那小厮却不准她一个寒门女子入内。 这俏佳人不是别人,正是花沅。 今日是端午节,也是冀漾的生辰。 她想给他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可是她银钱不多,听了九重楼的规矩,便甩开了冀漾,来碰碰运气。 就算最后结果是她技不如人,那她也要尽力尝试一下,岂能不战而退? 花沅眉头微蹙,道“楼上明明坐着贵女、贵妇。又有规矩说答对题者入,为何寒门女子,就不能进? 若是不能,为何不提前写明入内规则?” 小厮挠着头,一脸难为情。 他从没见过如此娇俏的女子,若他是东家,自然愿意请进这姑娘。 可他们东家瞧不上寒门女子啊! 他只是个奴才,哪有资格让他家主子为难呢? 于是支支吾吾地红着脸,尴尬的抓耳挠腮。 见其如此,花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有礼道“小女子也不难为小哥儿了,麻烦将贵主子请来,小女子亲自与他说。” 说着,花沅又“不经意”瞥了一眼那摆在案子上,垫着红绸的彩头。 那块羊脂白玉质地纯、结构细、水头足、油性重,乃绝世的美玉。 羊脂白玉自古以来都被世人极为重视,是玉中极品,非常珍贵。 它不但象征着仁、义、智、勇、洁的君子品德,而且象征着美好、高贵、吉祥、温柔、安谧的世俗情感。 她要是能拿到这美玉送给冀漾,也算礼尚往来,定会被高看一眼。 如此,她的心腹之路,又能往前迈出夯实的一大步。 不然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总是矮了人家一头。 “小姑娘,这不是来玩的地方,速速回去!”低沉富有磁性、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花沅顺着声音抬头,一双玄色绣着不知名鸟儿的靴子映入眼帘,他披着艾青色纱衣,上半身被婆娑树影挡住,叫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色。 她费力的,又瞅了好几眼。 此人长身魁颜,眉目如刻似画,外宽而深中,状貌魁岸,轻摇折扇,完全一副风流才子的打扮。 花沅眼睛发亮。 这人不是荣弘璧? 荣贵妃的长兄大荣阁老,荣安之孙? 这是来南直隶游历,增长见闻的? 呵呵,小笼包,许久不见! 她们前世也算老熟人了,从他一口气吃了三屉小笼包,她就给起了个小笼包的绰号。 这货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她还能不知道? 这块美玉她拿定了! 待她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她微微俯身行礼,道“大叔!几日前小女思索一对联,很是有意思,不知可否讨教?” “什么,大叔?本公子年方十八!”荣弘璧神情微妙。 原本他眉梢眼角透着漫不经心,还流露出傲娇之气。 可这会儿脸是真的绷不住了。 他觉得对方就是瞎的! 果然是寒门女,没见识,没看他长得这么俊美嘛? 怎么就叫大叔了? 可气死个人了! 转瞬间,荣弘璧觉得自己失态了,赶紧又端了起来。 圣人言: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连圣人都气女子,他被气也算寻常。 荣弘璧抬头望向远处,负手而立。 散漫地勾了勾唇,道“说来听听?”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 哼,世间美貌的女子大多矫情,寒门女子更是粗俗。 她更是矫情里面最为粗俗的女子! 这可是她自找的…… 花沅对他的腹诽不知。 但她在心中,也是暗暗地对荣弘璧狠狠地鄙夷了一番。 小笼包早被声色犬马给耽误了。 她面上不显,还十分的淑女,字正腔圆,道“这对子不过五个字,简单的紧。 小女子的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请大叔指教!” 话落,花沅便谦卑的立在那里,静待回答。 这对子乃前世与她定亲的殷霱出的,可这位国子监第一才子,却也是一个大渣男。 他失信于她已故祖母的嘱托,心安理得的娶了花佳。 盗用渣男的才学,她问心无愧,还很解气。 这对子连几年后的文人,都对不出,她可不信这小笼包能行。 真以为被花言巧语捧成了风流才子,自己肚子里就能有墨水? 但凡有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个样子。 幸福的阈值不是靠吹捧得来的。 这次的羊脂白玉,她势在必得,哼哼! 少女为自己的智慧,欢喜鼓舞。 几个纨绔子弟从楼里探出身子,不由得小声议论着。 “感觉很简单呀!没什么水平,这小娘子大言不惭!” “啧!用词也很寻常!这美人真是自不量力,居然敢找九重楼的麻烦!” “可惜了这张倾国倾城的小脸了,毕竟寒门女子能识字都是少数……” 四周的权贵也都跟着嘲笑了起来,全然不顾花沅就在下面听着。 一旁的白发老翁提笔入墨写下这上联,摇头道“这对子看似简单,但实则在结构上五个字使用五行金、木、睡、火、土作为偏旁,欲对出意境佳的下联难!” “水烟、池洼、小塘、与绿柳是乡间画作的主体,锁是灵魂。” “画中用烟锁二字描绘浓淡远近之美,又与升起的水烟形成动静之美。 欲对出合乎五行且意境相衬的下联来着实不易!” 自认为才高八斗的荣弘璧,也愣住了。 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就绍兴这小地方,也卧虎藏龙吗? 且容他一试。 他闭了闭眼,隐去狼狈,板着脸,唇畔挂着嘲讽,道“小姑娘,这下联你能答的出吗?” 花沅早就猜到这小笼包会这样问。 她微微转了一下手中的油纸伞,美姿摆得时间有点久,手麻了。 她浅笑,反问道“这本就是小女出的对子,对得出如何,答不出又如何?” 荣弘璧这次慎重了,眸光闪烁。 他思量好一会,才佯装贵人语迟,上前两步,正视对着楼下。 “小姑娘,你若对的出,那本公子向你道歉,请小姑娘入堂可好?” 荣弘璧这才给了她一个正眼。 小丫头半遮面,君怜姮娥,虽是寒门,可通身的气派和规矩却极为出众。 这般的女子,哪怕站在燕京的几位长公主身边,也不会逊色吧? 还有她的美眸,居然和自家姑祖母,有七八成相似! 他家姑祖母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 乃当朝宠惯六宫的荣贵妃,美貌与智慧并存。 是引领着他们落败的荣氏一族,重新走向富贵的杰出领袖。 瞬间,荣弘璧觉得她有点亲切。 小丫头名副其实,是街上最靓的佳丽。 花沅不知他所想,忍住心里的得意。 她故作思索,道“好,上联是烟锁池塘柳,下联为秋照银杏坡。 小女才疏学浅,还请诸位叔叔、伯伯帮忙品鉴。” 顿时,满堂鸦雀无声,只闻这姝丽女子的如诗般声音,所有人都被这下联惊呆了。 这意境也太美了,上联朦胧,下联明澈。 花沅站在台阶上本就比堂前的众人高,这回形象瞬间就更加高大了。 荣弘璧不想丢人,就算是输给整条街最靓的崽,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这次他反应倒是也快,对着楼下众人,有礼的拱手。 之后他又俯瞰花沅,流露出高高在上,而又玩味的笑容。 “今日端午节,鄙人出一谜语,为诸位助兴。 烟锁池塘柳,左有右没有,若想猜此字,当中需加口。打一字!” 花沅矜持地笑笑。 心中暗暗不屑。 激将法,小儿科! (42)美得不染一尘 “谜底是‘衙’,烟锁池塘柳,取各字的偏旁为金木水火土,是为五行,五、行、口……衙,合成‘衙’字,五行加口乃衙,不知在下猜的可对?” 一道寡淡冰冷的声音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 楼下一位俊朗的男子徐徐道来,他外披白色纱衣,里面是月白色直缀,发髻插着竹节白玉簪,在阳光的沐浴下走来,周身犹如镀了一层赤金,耀眼夺目。 男子不是冀漾,又是谁? 方才,他与几个认出自己是冀六步的同年,稍稍寒暄几句。 一转眼,在买伞的小丫头,就不见了踪影。 他不禁后背发凉。 小丫头那张脸正如她所说,太招人稀罕,万一遇上再次拍花子的人,又该如何! 暗卫们好不容易才在人堆里,发现凑热闹的小丫头。 他急忙赶过来,发现她居然在这得意洋洋的猜谜。 冀漾无奈的摇摇头,眸底里溢出他都不自知的宠溺。 第二重楼,坐在雕花四方桌悠哉品茶的贵妇人,身穿绣着怒放牡丹的大红色褙子,头戴金玉步摇,十分富贵。 她瞥了眼楼下,瞬间就被吸引了目光。 君子如玉,哪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贵妇人对面坐着一位眉目张扬的女子,穿着雪青色绣着蝶恋花的月华裙,腰上系着金镶玉绸带。 她一手绑着绷带,吊在颈部,另一只手斟茶的杯子,早已溢出水,而不自知,只痴痴傻傻地注视着冀漾。 “朗眉星目,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当真如话本子里的美男子,瞧着也正是婚配年纪,不知成婚与否?” 这二人正是前几日在布庄闹起来的花克慧与凌婳蝶。 因为影响不好,便想借着九重楼的名头,捞个才女的名声洗白。 花克慧瞥了一眼她,笑意中带着训斥,道“小姑啊,收敛些吧,这种话不适宜由一个姑娘家来说。” 呵,又来,在布庄还没闹够嘛? 真是又忘了被人家卸去胳膊的滋味了。 凌婳蝶侧颜略显憔悴,因为苍白胭脂涂得重了一些,不复昔日勾人的妩媚娇艳,颇有几分大伤初愈的模样。 她瘪瘪嘴,对这嫂子的训斥毫不在意,仔细听着楼下那俊逸如玉男子的话语。 心里痒痒的,若不是前几日被那不识趣的烈男重伤,她现在定要…… 二楼的视线太过专注,引得花沅往上瞧去。 那两张熟悉的面容,落入花沅的眼里。 她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的低下头来,遮住了那一丝不悦的情绪。 同时,她怕有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立刻用油纸伞遮住脸。 杏眸圆瞪。 真是冤家路窄。 前些日子只是听了声音,后来又忙着跑,根本没看这二人的脸。 如今一见花克慧与凌婳蝶,这令人作呕虚伪的嘴脸,那段刻意被她遗忘的记忆,再次清晰。 那两个通通都不是好人。 宽姑姑原本定亲的是从三品怀远将军凌云汉,三年前她们祖孙三人去龙泉寺祈福,遭到匪寇洗劫,宽姑姑被毁清白。 花克慧是林淑清的幺女,尚未有婚约,又与花克宽同岁,便由花克慧代姐出嫁。 如今人家已经是诰命夫人了,可她德艺双馨的宽姑姑,却被遗忘在庄子上! 她怀疑凌云汉与花克慧早就有染,那件事情里面未必只有林淑清一人的手笔。 冀漾侧头瞧去,小丫头的脸被阴影遮去大半,神情晦暗不明。 他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也往楼上瞟了一眼。 虽他没近距离接触过这些人,但昭阳那日与凌府的大小姐闹那一场时,声音他听到了。 是以,冀漾按照两个女子的装束,也不难揣测出谁是花克慧,谁是恶女。 冀漾浅笑地望着花沅,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恨。 薄唇轻启道“邻家小妹才华横溢,着实令在下佩服……” 他声音温柔似水,却刻意带上疏离。 花沅愣住了,檀口微启,好半天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邻家小妹! 阁臣大人这是要闹哪样? 这位向来清高,貌似没从他嘴里听过称赞谁啊! “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得公子赞誉。” 花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能把戏接下去。 她摸了摸脸上遮面的轻纱,似乎明白了冀漾要做什么。 跟着阁臣大人在一起,真是时刻挑战她的悟性! 花沅灵机一动,接着试探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女子也有谜题,请诸位先生指教。 谜题为:自古不简单,有人也有山,山倒人挺立,能顶半边天,打一字。” “山倒人挺立,谜底是‘妇’字。” 荣弘璧上前拱手,道“在下姓荣,名弘璧,燕京人士,如今在南直隶游历,不知姑娘高才,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花沅福身行礼,神色中无一丝得意清高,道“小女子蔠梨,见过荣公子。” 她不愿报上真实姓名。 “蔠梨”是她前世做花魁时使的名字,她要学习勾践卧薪藏胆,时刻谨记曾经的教训,绝不会因一时得意,就意识松懈,以至于重蹈覆辙。 她的姿态让荣弘璧更是高看一眼,如此仙女般的才女,身上居然毫无恃才傲物之气,不禁生出敬佩的心思。 他连忙笑道“蔠梨姑娘大义,咱们不打不相识,来,快快进来,外面艳阳高照,别受了热。” 花沅颔首,道“请荣公子稍候。” 话落,她回首向着冀漾示意。 作为准心腹,她时刻都不能忘了把阁臣大人摆在首位。 在阳光的映衬下,冀漾当真是面如冠玉,宛若谪仙。 他对着花沅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冀玄黓,可否同蔠梨小妹,一同前往?”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进!”荣弘璧亲自领二人进门,并满脸堆笑。 才子是他最喜欢结交的。 “荣公子客气了。”花沅乖巧的跟在冀漾后面,时不时的客套一下。 荣弘璧慢悠悠打着折扇,睨向花沅一侧,道“刚刚荣某领教过了蔠梨姑娘,只觉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再托大了。” 文人骚客们瞧着他们三人议论纷纷。 “这九重楼除了世家贵女,不成想还进了寒门才女。” “小子就别酸了,难道你能答出那五行对不成?” 花沅踏进九重楼大堂,一眼望去当真是座无虚席、济济一堂。 众人都在各自拿着一盏小橘灯解题。 她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离羊脂玉,更近了一步。 荣弘璧觉得这个小妹子甚是有趣,讲解道“这九重楼,共有九层,每答一题便可上一层,每层的题都不简单,蔠梨姑娘可要试试?” 花沅水汪汪的杏眼一眨,笑得甜甜的,道“这是自然!多谢荣公子教诲。” 小笼包还是这样,除了贪吃就是爱好风雅,人品性格其实都不错,只不过因为出身金贵,被捧得找不到北了。 还有一点就是小笼包同殷霱交好,这一点她极不喜欢。 大堂里人太多了,她知道阁臣大人,不喜热闹。 但她还未拿到彩头,肯定是不能走的,那就只能上楼了。 想必楼上的那些文人骚客,定会少一些。 她随手从高柜上取下一盏小橘灯,轻声念道“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立时,冀漾不做思考,提笔写来,谜底:井。 随后,递给楼中小厮。 这小厮从外面跟到了堂里,他也想多瞧瞧才女,沾点灵气。 不成想,这才女身边的邻家哥哥,也是才子。 这是何等书香门第! 思虑之间不过片刻,小厮给三人领路上第二重楼,拱手道“上宾,请!” 花沅有礼的谢过。 先是不动声色的扫视一圈。 这第二重楼的文人少一些,也有穿着紫色锦袍的贵人,看来她要装着淑女了。 可不能小家子气,连带着阁臣大人也丢了颜面。 她上前,正要在柜格上取盏莲花灯。 这时,小厮快步从内堂出来,恭敬道“这是我家主子,特意给蔠梨姑娘准备的。” 说着,双手递上托盘。 冀漾颔首,接过莲花灯,将题纸递给小丫头。 花沅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打开题目,轻声念道“请以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捌、玖、拾、佰、仟、万、为题作诗,诗中要包涵这诗题中的所有数字。” 随着花沅打开这题纸,满屋寂静。 他们刚刚可是瞧见这美人才貌双全的,这会儿自然通通都竖起耳朵听了。 随着如潺潺流水般悦耳的声音停止,众人不由得舆论哗然。 “好刁钻的诗题!” “这是什么题,这不是刻意难为人!” “是啊,是啊,这也太欺负一个小姑娘啦!” “你这人,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刚才这姑娘连那样的五行对,都解得出来,这数字诗想来也难不住。” 一时间,安静的大堂乱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花沅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如落雪般的花瓣,一脸沉思。 仿佛在尽心思量,其实她在想,要不要抄袭呢! 眼下是成化十年,在后面的日子里,渣男殷霱会有一首诗词问世,意境正适合此时。 抢渣男的诗作,她毫无心理负担。 嘿嘿,抱歉啦! 走渣男的路,让渣男无路可走。 她弯起眉眼,缓缓地向着窗棂走去,腰肢细软,走路时裙裾轻曳出水波荡漾的纹路,好似波光粼粼的湖水,美得不染一尘。 她伸手将窗棂推大。 暖风拂面,面纱轻扬,露出一角白皙的下颚,如玉如瓷。 微风伴着花瓣吹到屋内,落在她的衣裙上,染上沁人心脾的花香。 花沅侧过头,杏眸明亮如星辰,悠悠开口。 “壹片贰片叁肆片,伍陆柒捌玖拾片。 仟片万片无数片,飞入佰花都不见。” “这姑娘大才啊!这样的诗也能做得出来!” “我等汗颜,也不知这姑娘定亲没有!” “看人家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必是书香门第,果真是低调,还被误以为寒门呢!” “这姑娘品貌俱佳,我若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红袖添香也是雅事,我愿千金求娶。” 此时,冀漾已然听不下去了。 他挡在小丫头面前,遮住众人如贪狼饿虎般的目光,冷眼扫了过去,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道身影悄然交错。 花沅矜持地躲在他的身后。 他是那样可靠,如峰峦一般雄伟。 莲花灯的火焰在她瞳眸里跳跃,璀璨如星辰。 她前世怎么说也是做过花魁的,就算面对满屋苍蝇见肉的目光,也不会无措,更不会像世家女那样不禁看。 可当他能站在自己身前,替她遮挡一切不堪。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真好…… (43)暗窥的渣东家 第三重楼的墨客年纪稍长,行事也稳重了不少。 只是花克慧与凌婳蝶答完题目,也紧随其后,一起上来。 花沅余光扫去,就瞧见这姑嫂二人在婢女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双方错身而过,缓缓落座。 花沅抚了抚锦裙,眸色暗冷。 阁臣大人的请君入瓮之计,果然奏效了。 不过他这辈子还是被恶女,给惦记上了。 ”唉!“她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 缓和了下情绪,来到高柜旁。 这回有了经验,示意小厮帮忙取了一盏鲤鱼灯。 不就是刻意难为她嘛? 她有惊才艳艳的阁臣大人在,岂会怕这些? 花沅亲手打开字条,念道“是个对子: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冀漾把视线从小丫头的脸上,移到她手中把玩精美的鲤鱼灯上。 他面色清峻淡漠,透着不经意的凛贵。 小丫头可能不大知晓此绝对的来历。 他淡淡道“相传北宋年间,苏轼任杭州知府时,有一日与文人学士乘船游西湖,一歌女提锡壶给苏拭等人斟酒,不慎失手将壶掉入湖中。 其中一位雅士来了灵感,据此吟出此联。 联语中的锡壶、西湖、惜乎,声韵相同,这是绝妙的新奇之所在。 数百年来,一直未能有令人满意的下联面世。” 花沅在冀漾的教导下,已经读了不少书,但这些杂谈轶事,她还真没读到。 不过这个旷世绝对,她在前世听过,也是在多年后国子监第一才子,殷霱对出来的。 花沅垫起脚尖,附在冀漾耳畔低声念出,示意他来写。 倒不是她不想出风头,而是如今她的字,尚且无法见人。 小丫头吐气如兰,似乎喷撒出的声音,从耳至心,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冀漾的耳尖,以眼见的速度染红。 其实只要扩展思路,这上联对他来说不算难,可如此佳对居然出自小丫头之口,不得不令他侧目…… 冀漾替她骄傲,即刻提笔入墨。 “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擎酒碗过九碗酒碗失九碗久惋酒碗。” 旁侧,凌婳蝶目露痴迷的望着冀漾,眼底流出的爱慕,不能自已。 世间拥有好皮囊的男子不少,可拥有绝代风华姿容的男子,却寥寥无几。 有才的男子更是数不胜数,可真正博古通今的才子,却寥若晨星。 眼前男子,偏偏姿容绝代风华,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谓之才貌双绝。 她正要抹一把口水,却发现胳膊还绑着绷带,吊在颈部…… 在内室品茶的男子,他一袭金线绣云纹靛蓝色袍,头戴衔珠金冠,手持折扇,眼若桃花,眉如远山,整个人生得极为秀雅。 他正是与花沅,在十年前定下娃娃亲的男子,国子监第一才子殷霱。 其父乃户部尚书殷谦,母亲便是荣贵妃的奶姐妹赵梅馨,可谓是在燕京金玉般的人物。 当年定亲时,花沅尚不满周岁。 荣贞儿还不是贵妃,只是藏在寺庙里的大宫女,没有能力提拔荣氏一族。 虽殷谦家中富庶,可也仅仅是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芸芸学子之一。 殷家人上赶着巴结身为世家的花府。 殷霱的母亲赵梅馨随母姓,其外祖母为赵老夫人,是荣贵妃的奶娘。 当年在荣氏一族获罪前,都早早地放了下人的奴籍,还赠予了丰厚的家资。 所以主仆间的关系,很是亲近。 殷谦当年进京赶考,也是通过这一层关系入住荣府。 后来殷谦高中进士,就定下两家的娃娃亲,亲上加亲,也就是殷霱同花沅的婚约。 可慢慢地,身为二房正嫡的花克俭,越发寄情于诗词,无心举业,而殷谦却一路青云直上。 这些年来,殷谦靠着种种的裙带关系,仕途极为顺畅,一路爬到了户部尚书的高位。 殷府自然是再也瞧不上花沅这个准儿媳,只不过碍于兵部尚书花信的权势,也未提出退亲。 因为早年定下的姻亲,殷霱年年都往花府送礼,是以,两府关系从未因荣毓莠的离世,而疏远,反而更加亲近。 殷霱长得一表人才,前途可期,又同花佳年纪相当。 以至于,花佳春心萌动,并不算意外…… 棋案前,殷霱面上一直在同自己对弈,但心里一直默默等着下联。 当他拿到小厮的纸条,眉头紧蹙起来。 想不到,在大眀也能遇上数百年后,家乡来的“朋友”。 他本是想难为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可得了如此绝对,他心中不禁生出了忌惮,即刻命小厮请人去了第四重楼。 九重楼乃百年古楼,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东家一代代的更替,如今成为殷府的地盘。 第四重楼。 花克慧姑嫂再次紧随其后上楼。 凌婳蝶迫不及待地朝大堂张望,寻找冀漾。 男子的背影飒爽,就算刻意收敛,也藏不住耀目的风华。 这时花沅已经提起红福灯,打开题目。 她思索着念道“韩信练兵,每三人一列,余一人,每五人一列,余二人,每七人一列,余四人,十三人一列,余六人,问多少士兵” 貌似是二十以内的数字。 她有种想脱鞋证明自己的冲动。 ”很甜!‘冀漾及时给她的小爪而里,塞了个枇杷果过去。 花沅被果子霸占了小手。 听到很甜,她就舍不得放下。 不过这不能耽误自己,发挥惊世才华的机会。 她双脚利落地一蹭,又要褪下鞋。 冀漾看出她扭着小腿儿的动作。 桌案下的长腿一横,同时,冷眸扫了过去。 制止了她的小动作。 无奈下,他在桌前,以指沾水寥寥几笔。 “每五人一列,余二人。每七人一列,余四人,其中满足条件的最少人数为四百八十七人。” 花克慧与凌婳蝶的题目尚未答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他们上楼。 花沅扶了扶脸上的面纱,“不经意“地回眸眺望过去。 眉梢眼角隐忍透着得意,扫了姑嫂二人一眼。 之后,她昂着小脑袋,主动伸出小手,让冀漾扶着。 他身姿高大颀长,侧颜犹如金相玉映,最是那一双冷眸,似是潋滟着深潭凛冽的风华。 如此霞姿月韵的男子,就算是有绝世美人在侧,都会被比下去。 可偏偏二人走在一起极为相称。 凌婳蝶嫉妒的发狂…… 内堂。 殷霱刚刚从暗道上楼,正要落座,耳听这串数字后,又是一愣。 居然有人比他还聪明,竟能如此迅速答出。 这到底是什么人? 心中的忌惮更深了。 殷霱微微闭上双眸,尽量什么都不去想,静静的聆听风声,只想让他烦躁的尘心得到些许的宁静。 窗棂外,柳絮轻轻地飘扬,如轻柔的小雪花飘飘悠悠,随着风旋转地落下来,柔柔的飘洒。 楼梯越往上越陡,木台阶也越来越高,几乎到了花沅小腿的一半。 就算被冀漾扶着,她踩这陡峭的台阶,还是很费力。 冀漾不知想的什么,方才见他伸出小爪儿,就本能的接了过来。 他扶着小丫头上了第五重楼,直到现在还未松开。 丝帕下花沅被遮住的小嘴大大咧开,心潮澎湃。 她笑得很是开怀,还调皮地用小爪儿挠了挠他略带薄茧的掌心。 冀漾走着走着,只觉手心被痒痒地勾了下。 小爪儿绵软白嫩,握在掌心里还带着酥酥麻麻的温热。 他垂眸望去,那包裹小爪儿的大掌,似是有些眼熟。 大拇指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提醒他…… 那是他的手! 冀漾被自己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慌乱地将手抽回来。 花沅仰着小脑袋望向身边的阁臣大人,眼眸里尽是不解。 不是冀漾说她是他的妹妹,比亲妹妹还亲的嘛? 哥哥牵着妹妹的手,不是很寻常嘛? 冀漾面色淡漠地目视前方,全然不顾左右,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只是耳尖的殷红,透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他给她定下,很多的规矩。 有礼仪,女红,中馈,管家,理事,看账,布置宴会,往来送礼的学问。 连着一些饮食禁忌,相冲相克,花草的分类,宝石玉器古董的鉴赏,衣料皮子的分辨,就连香料的讲究都要学。 最无奈的是,他还要教她读《女诫》、《内训》、《女论语》…… 天知道,一个男子细细地品读这些书的感受。 不过看累得小丫头连做梦都是在背诵,他心里也就平衡了。 想来若不是她心中有恨意支撑,又有他时不时的用鸡腿在前引诱,依着十二岁少女的稚嫩心性,说不定早就放弃了。 他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可他知道自己想她好,一直好好的…… “该取盏玄月灯了。” 冀漾神游太虚回来,见小丫头也在出神,轻声提醒。 花沅正在揣摩阁臣大人的心思,被唤回神,这才环视这第五重楼。 眼之所见真是美极了,用玄月灯装饰的围了一圈。 各色的牡丹花插在白瓷瓶上,甜香阵阵袭来。 小厮恭敬的上前,递上托盘。 之后,小厮伸长脖子,眯着眼望着题。 他也好奇自家主子究竟出的什么题目,来难为这姝丽佳人! 花沅取了玄月灯上的字条,脆声念道“上联:六木森森,松柏梧桐杨柳。 呵,真是……结构很美的句子!” 随后上楼的几个墨客书虫,也竖着耳朵,听着这道悦耳之音。 “这上联有内涵,是拆字对!” “这上联真是不简单,若是我肯定答不出。” “你们发现没有!咱们答的对子,虽然看起来难,但是认真琢磨还是有迹可寻,但这……” “但给这姑娘答的题目,则是诡异的很。” (44)骤起攀比之心 花沅捧着甜果子,啃了一口,陷入沉思。 她前世因为是众花魁之首,素日里还是要附庸风雅的。 这对子她似乎在无意间看到过。 她利落的啃完枇杷,把核丢在盘子里,擦了擦手指上的果汁。 回忆着道“这上联颇有奇处,前半句为拆字,森森二字,刚好是由六个木字组成。 而后半句皆为树木,前后遥相呼应,浑然一体。” 荣弘璧也算是博览群书,经这一提示,终于灵光一闪,有了说话的机会。 思索着,对东方尊敬的一拱手,道“大眀开国洪武帝,当年攻下姑苏牗今苏州牘后,眼看大业将成,心中极喜。 在庆功宴上,给军师刘伯温出联征答,上联是:六木森森,杨柳梧桐松柏。 刘伯温马上作答:三水淼淼,滇池渤海浙江。 可九重楼为何会出这个上联?” 荣弘璧目光越说,越疑惑。 这题目似乎是殷霱特意为难这个蔠梨小妹子出的。 他们可是国子监的才子,有必要为难小姑娘吗? 不会的,殷霱身为九重楼东家,定然就在附近旁听。 难道是起了比试的心思? 这对子不过野史杂谈,估计是试探他们的博学程度吧! 旁桌的几位墨客书虫,自允也是博学多才,勤奋刻苦,对书籍铭心,不成想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小女子,眸子里不禁闪着炽热,起了攀谈之心。 冀漾对这些人的目光,根本不去理会。 他们准备上第六重楼。 有了第一次搀扶,后面也就简单了,冀漾自然地扶着花沅上了楼。 他布置的课业一贯繁重,小丫头被束缚的几乎透不过气,但依旧咬牙坚持。 这次她难得出来撒欢,他不忍扫兴。 哪怕是养鸟,也需要提着鸟笼出来遛弯。 冀漾瞧着她小脸满是认真,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心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在肆意生长。 隔桌,凌婳蝶骤然捏紧茶盏,仰脖把凉茶一饮而尽。 那双丹凤眼危险的眯起,胸腔里的酸意翻涌,好似方才饮尽的不是凉茶,而是一坛老陈醋。 花克慧在旁,佯装继续思索着答题,可偏偏见了他那张俊逸非常的面容后,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 第六重楼,文人骚客更加少了,松松散散地坐了七八桌。 旁桌的人,也在思考各自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关注花沅一行人。 文人自有文人的傲气,不会上赶着去结交谁。 花沅一行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众人孤立出来。 冀漾嘴角微微勾起,终于少了一些杂碎,见了那些如苍蝇粘肉缠着小丫头的男人,他心里面总有些说不清的焦灼。 小厮还没见过作答如此之迅速的才子佳人。 他敬佩的望着花沅。 他家主子出的那种诡题,这才女几乎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着实令人钦佩。 小厮恭敬的端上托盘,上面盖着红绸,他直接递给花沅。 花沅揭开红绸。 霎时,眼睛一黑,脑浆子都发晕了。 居然是孔明锁。 相传是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根据八卦玄学的原理发明的,也有“莫奈何,难人木”等叫法。 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就像一张纸对折一下就能够立得起来。 看似简单,实则却难得很,不得要领,很难完成拼合。 略估一下,居然是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 她前世时废了老劲儿,才只弄明白了那二十二根的孔明锁。 花沅跟着感觉伸出小手,从最中间的那根木块拔出。 登时,木块被整个拆卸下来。 她将六根木块正面朝上,仔细观察木块之间的区别。 开始面朝下,拼在上格。 面朝右,拼在左格。面朝左,拼在右格。 面朝后,拼在下格,再取一块拼在中间…… 花沅的小手都快握不住这样大的孔明锁了。 她回忆再回忆,挖掘脑底深处的潜力的,寻找各种原理,拼了三十二根就再拼也上不去了。 她起身,用忧伤惋惜的眼神,望着窗外楼下的羊脂白玉。 她面纱下到的鼻头一动,似乎能嗅到羊脂玉上烤肥羊的肉香味儿。 对于囊中羞涩的自己,诱惑力可真足啊! 坐在内堂喝茶的殷霱,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 神色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显内心焦躁。 他从暗处窥视花沅手中的孔明锁。 这女子居然在瞬间就拼好三十二根孔明锁。 他钻研了整整三载,才拼出四十八根。 这让他那种凌驾于世间众人的心,也因此有了起伏。 似是有什么,逃出于他的掌控。 而且就算隔着墙,也能感受到无形的压迫。 他闭了闭眼,努力忽视掉这股危险的气息。 琉璃珠帘晃动,闪耀如星。 冀漾在一旁瞧着花沅皱眉,白嫩的小肉手一块块往上试。 神情认真,端庄。 微风处处,面纱随风掀开一角,露出脖颈与锁骨,如白玉雕琢,美得纯粹娇俏。 一颦一笑一回眸,亦诗亦韵亦端庄。 这让他生出一种言不尽的岁月静好之感。 可是这种美好偏偏被突兀的破坏了。 他淡漠地睨了一眼,挂载墙壁上的风水画。 隔墙有人。 从楼下一直跟到了楼上,他们每每上一层楼,就有一幅水墨画挂在西墙。 这种窥探的把戏,让他很不舒服。 他曾听昭阳粗略提起,九重楼的少东家,就是同小丫头有婚约的国子监第一才子。 呵,空有才名! 有才无德之人,更是让人恶心。 这种杂碎配不上他的小丫头…… 可是转念一想,他有什么资格为小丫头的终身大事做主? 这是她祖母亲自给她定下的亲事,小丫头很喜欢祖母的。 这般,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冀漾垂着眼帘,笼在宽袖中的双手,青筋暴起,无声地诉说着他的隐忍。 别问他为何尚未见面,就知殷霱令他反感作呕,这是男人的直觉…… 花沅抬起小脑袋,瞧着对面二人。 阁臣大人肯定在思索这孔明锁,瞧瞧那认真的模样。 于是,她毫不犹豫把拼了三十二根的孔明锁,递给荣弘璧。 小笼包好歹也是个国子监的才子,同殷霱玩到一起的人,她怎么也要物尽其用。 荣弘璧正在沉思,忽然发现手中多了个物件。 他之前倒是在殷霱的书房里,瞧过这种锁的拼接方法,但尚未认真看,只匆匆一眼,就被殷霱叫去听曲儿了。 如今,他也只能记得个轮廓大概。 荣弘璧墨眉一挑,瞧了认真思索着的冀漾一眼,开始低头继续努力。 拿了几个和记忆相似的木块,开始尝试。 一柱香后。 荣弘璧手中拿着拼了四十四块的孔明锁,是如何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害羞的摸摸鼻子,道“冀兄来试试吧!愚弟实在是有些……” 一脸淑女微笑的花沅,其实内心是焦躁的。 嗷呜! 她的羊脂白玉! 殷霱可是玩孔明锁的行家,难道荣弘璧只和人家谈风月,玩吹捧,就没学点精华? 冀漾眉梢眼角透着漫不经心,似是极为不待见。 他姿态冷冷清清地把孔明锁,接了过来。 这种稚儿的玩具,也好意思拿来卖弄? 他骤起攀比之心。 随即,手指灵活的上下翻飞,几乎瞧不清手指间的动作。 这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其实包含了九根鲁班锁、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 这四种的榫形要同时满足不同数量,完成四种咬合结构。 他又迅速的在心中做了千百种假设,不停拆合。 手中动作依旧不停。 脑中图形不停变换着。 这锁里面包涵了大小孔明锁,四季锁,孔明连环锁,十二方锁,正方锁,柱鲁班锁,二十四锁,十八插钩锁,姐妹球,六方锁,十四锁,小菠萝,三三结,三八结…… 这十四种锁的所有结构,更是在不停变换重组再整合。 若他没有仔细钻研过灵岩寺里的那几大箱竹简,这会儿无论他再聪明,如何的变通,也无法组合这归一天玑锁。 花沅手肘撑着桌面,捧着小脸欣赏。 她注视着冀漾速度飞快变换的手指,水汪汪的杏眸直冒亮星星,不禁弯起。 好俊呀! 阁臣大人跪坐在编织竹垫上,月白色袍裾在红毯上铺散开,在暖风中衣袂翻飞。 姿态如高山冷月,眸色清冽淡然,微阖的双目似是潋滟着无边风华。 果然认真的人,才最有魅力。 她不禁看得痴了,咽了咽口水。 阁臣大人前世今生都不近女色,她是世间仅存的一个,接近他还活着的女子。 这让她心中生出隐秘的欢喜,很是傲娇。 小脸上洋溢着认真欣赏的笑靥。 冀漾早就察觉到,小丫头恨不能把眼珠子贴自己身上了。 这让他之前不舒服的心情,骤然转好。 向来清冷寡淡的眸色,流露出一抹温柔,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尖。 想来有他这枚珠玉在前,小丫头就是瞎了,也瞧不上殷霱这种歪瓜裂枣,品行不端的虚伪才子。 他想明白了。 他是她的哥哥,长兄如父,自然有资格为她的终身操心。 再说,她祖母看人向来是不准的。 例如给花克宽定亲的凌云汉,就是一个阴狠小人。 不是他对凌云汉有芥蒂,而是这人世故,能为了前程不择手段。 说不定日后连杀妻之事都敢做。 但这种男人最会做表面功夫,让女子欣赏。 殷霱亦然。 是以,他身为小丫头的哥哥,定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歪路,还什么都不做。 他希望她好好的,一直笑魇如花…… (45)知我者哥哥也 花沅白嫩的小脸,满是仰慕。 也不知冀漾前世为何一生未娶,难道是心里有人了? 但她也未曾听过玄黓公子有任何的桃色绯闻,更不要说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情史了。 通过这小半年的相处,她就觉得越发看不明白冀漾了。 说他冷,可冷中透着暖。 说他暖吧,那纯属是胡扯! 他不仅仅是对书本的字过目成诵,理解能力超强,更有着常人对自身所未有的狠心。 虽然对她比较照顾,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的纵容。 但她可是偷偷瞧见了,林淑清住进灵岩寺的那夜,冀漾独自去厢房。 她匆匆跟上,怕他受寒,想给送件大氅。 奈何她腿短追不上人家那大长腿。 等追上时,就瞧见他把林淑清打晕,丢进粪坑。 那时他脸上的冷冽,就跟他发热时梦魇的一般。 眸底满是寒彻,被看上一眼就能冻死,想想她都怕的发抖。 不过对于仇家的严惩,她却很是过瘾。 冀漾发现了跟踪的自己,也未责怪。 在用餐时,他为了帮她压惊,还特意给自己加了个鸡腿儿。 她配着浓稠的白粥,吃得可香可香的啦! 吃完后,她就忘掉害怕冀漾的事了。 如今想想那甜美得鸡腿儿,她还意柔未尽呢! 冷风透过窗的缝隙,呼呼地一吹,花沅正吞着口水,脑子猛地清醒了点。 不对啊! 冀漾这么干净利落的组装好这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那他方才为何不动手? 这不是让她白着急嘛! 可想起那案子红绸上的极品羊脂白玉,不由得有些拿人手软。 咦,不对啊,那是她要送他的生辰礼物。 可这样还算是她送的嘛? 她可都想好了,用那籽料打对镯子,镯芯的玉块再雕对玉佩,镯子外面的碎玉,大块的切割成指环,细小的磨成珠子,穿串做成流苏发簪。 其实吧,只有一个镯芯的玉佩是给冀漾的,其余都是她的。 花沅漂亮的眸子,滴溜溜直转,很快便又想到贿赂冀漾的办法了。 她狗腿子般阿谀谄佞,道“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呀! 不仅丰神俊朗,还才华横溢,可真是当世无双!” 冀漾正风姿卓绝的端坐在那里。 闻声,嘴角一抽,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抬眸瞅着小丫头,沉着脸道“有什么事,直说!” “哥哥,这个果子很甜的,沅儿给您剥皮!” 花沅似乎看不见他的冷漠。 她小脸堆笑,神色间满是讨好。 若是寻常样貌做起这样的姿态,只会令人觉得有些贼眉鼠眼。 奈何花沅无论气质,或是样貌,皆是顶尖的,奉承起来愣是生出一种清新如玉雪的感觉。 冀漾静静地看着她。 小丫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活脱脱一只没长牙的幼狐,机灵狡黠。 准是又憋着什么呢! 她把小爪儿伸出衣袖,明明很纤细,手上的肉却不少,好似春笋一般,白嫩白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滴落下的淡黄色果汁。 利落地把枇杷剥去皮,动作娴熟,一看就是个贪吃的小东西。 小丫头白棉花似的软软一小团,白嫩的小手轻轻地捏着枇杷果,纤细的尾指微微翘起。 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朝着自己递了过来,颇有他不伸手接过,就喂到自己嘴边的趋势。 很是执拗。 唉,大庭广众的,他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他“不情愿”地把果子接了过来,两三口就吃个干净。 口齿间弥漫着一股浅浅的甜香,似是比枇杷果还甜腻。 花沅又殷勤地拿出浸湿的小手帕,给他擦干净手上沾染的果汁。 冀漾扶额,捏了捏眉心,面对她,自己可真是心力交瘁。 但他却不知,自己眉梢眼角溢出的温柔,带着灼热的温度。 “哥哥,沅儿亲手剥皮的枇杷,是不是很甜?” 冀漾垂眸,小丫头正双手托腮,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笑得乖巧。 她声音稚嫩软和,轻如簌簌的落花,浮在心田。 他左手端起一盏茶,拿雪青花瓷的茶盖,慢条斯理地轻拂着茶面,压下心中的那股暖甜之感。 等到他气息终于平静下来,忽而想到小丫头时不时的往楼下瞟。 呵,原来这只贪财的幼狐,属貔貅的! 他薄唇轻启,道“想要那块羊脂玉?” “知我者哥哥也!”花沅如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 不愧是个阁臣大人,就是观察入微。 比她肚子里的蛔虫,还懂自己。 她正是为了彩头,才屈尊降贵来的呢! 她一身素色衣裙沐浴在阳光下,好似整个人染上了一股子灵气儿。 宛若误入凡尘的梨花仙,引得心如止水的冀漾,都有些晃神。 “好!” 春末的晌午,阳光明媚,清风和煦。 暗室里,殷霱瞧着小厮放在桌上,重新组装好的归一天玑锁,脸色发白,自嘲的笑笑。 他研究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解出这归一天玑锁的奥秘,而那书生不过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想他国子监第一才子,同年中最年轻的解元郎,被圣人亲自赞誉有未来阁臣之能。 可他现在又算什么! 居然被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书生,比下去了。 年少成名的殷霱,无疑是清高傲气的。 转瞬就起了比较的心思,提笔入墨画了一张图给第七重楼的花沅他们为题。 随着花沅打开画卷,荣弘璧不禁摇头,他根本就没见过眼前画中的球,简直太精美了,巧夺天工。 花沅也瞧过去,顿时,眸子一亮。 前世她在荣贵妃的寝宫里见过。 她把画摊在桌案上,道“这画中球名为鬼工球,也称同心球。 洪武二十一年,曹昭在完工的《格古要论》中写道:曾有象牙圆球儿一个,中直通一窍,内车二重,皆可转动,谓之鬼工球。 寓意之鬼斧神工,此球制作相当繁琐,工艺要求极其精湛,不可有一丝一毫疏忽,否则就要从头再来。 这鬼工球有若干层,层层相套、每一层都要求可以独立转动。 制作的结构更是复杂,先打磨一块玉石做成球状,沿球的径向方向在象牙球上均匀地打出一些直径较大的孔,用一种可以横向切割的刀伸入球孔里,进行横向切割。 依次入各个球孔,进行道道的精密切割,直到球的内层与外层彻底分离。 之后每层以此类推进行精工细琢,方可。” 小厮一脸严肃,恭敬道“姑娘果真博学多才,学富五车,我家主子问……” 他家主子实在是惨无人道啊! 这种题也想得出,他想想都觉得的丢人。 小厮很是难为情,用手捂嘴,清清嗓子。 他红着脸继续道“咳咳!我家主子说:既然这鬼工球里面的小球都能独立转动,那要如何才能分开这同心十六球? 姑娘可斟酌一下,不要急着回答。” 说着眼神瞄着窗外,他简直没脸见人啊! 花沅捋着被风吹散的碎发,自信一笑,道“小哥儿不用为难,您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答案我已知晓。 只有两个字,打碎!” 但这鬼工球若是她的,她定会好好珍藏,不会弄损一丝一毫,还好这殷霱只是在纸上画个球球,若不然她真怕自己把持不住,抱着鬼工球溜了。 这可是极品的魁宝,不仅仅是价值连城,那是顶尖匠人的荣耀。 荣弘璧听到答案后,眼睛睁大,用惊奇的目光瞧着花沅。 旁桌那稀松坐着的几人,眸子也忽然瞪大了,注视着她。 那仿佛已不是用眼神在注视,而是一道道钉子,扎入花沅的血肉,想看到她的骨子里去。 冀漾往前一坐,挡住众人的目光,有什么好瞧的,真是和小丫头说的一样,丑人多作怪! 花沅心中得意的不要不要的,拼尽全力才抑制住想要狂笑的小嘴儿。 她可是还要保持好淑女仪态呢! 她微微一笑,大方的面对所有的目光,起身向众人俯身行礼。 佯装一副大气的模样,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微风吹来,她长长的裙裾在风中打了个旋儿,轻曳如流水,露出绣花鞋上的珍珠,明珠生晕,光华晃动,仿若带着灵气。 冀漾也随着起身,彬彬有礼的向众人拱手告退,随后扶起还在发愣的荣弘璧,一起上了第八重楼。 站在门内的殷霱,第一时间听见了“打碎”二字,心中翻腾起来。 是啊!打碎不就可以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低声道“呵呵,打碎就好,要管它什么价值连城!” 殷霱的眸眸子里闪过一道带有毁灭的意味。 招呼下人进来,嘱咐了几句。 他让人给卡在第五重楼,一直未能再往上走的花克慧姑嫂二人,大大的放水。 十一年前,他堂姐殷霏用手段高嫁给花壎,花府的平长孙。 自此,他们殷府不再靠着他娃娃亲定下的那一纸婚约,而是正式成为花府的殷勤。 大家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交情了。 谁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脏底儿,弄不明白? 不过是有些人当局者迷罢了! 花克慧乃是林淑清的平幺女,素有才名。 三年前出嫁,至今无子,行事却霸道非常,从不给凌府后院添人。 可就这样女子名声却极好,贤明在外,想来定是长袖善舞,没少花银钱。 依着花克慧不容人的性子,凌婳蝶冲动无脑的习惯,无需他再出手,就够那个“老乡”脱层皮了。 (46)抢走敌人的路 就在花沅与冀漾踏入第八重楼之时,花克慧姑嫂二人已经早早地坐在那里,等着答题了。 灯火葳蕤。 花沅眸色含笑,此举正和她意。 没有什么比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更畅快的了。 她缓缓落座。 扫了一眼楼内的建筑结构,在她的见识里,有个五、六层高的楼,都是极为难得的宏伟建筑,不成想还真有这建了九层的,真是人外有人,令人叹为观止。 小厮笑嘻嘻的捧出托盘,掀开红绸。 他家主子给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铜人,造型栩栩如生,真是可爱的紧。 在他们一行人之前就上来的两位老者,也凑了过来,连连发出一阵惊叹。 这铜人也太小巧精致了! 小厮转了转眼珠,叙述道“诸位贵客,我家主子说:那位最先答出这三个铜人中哪个最有价值,谁就能得到上第九重楼的资格,和羊脂白玉的彩头。” 话落,他掀了红绸,将秤、算盘和一些其它辅助工具,也亮了出来。 那两位老者上前,绞尽脑汁的思考,仔细检查称重量、看做工、察色泽。 互相对视一眼,皆是摇头,表示解不出。 花沅瞧着这两位老者是忙得不亦乐乎。 可却是难分伯仲,因为三个铜人无论哪一方面,皆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厚道的在心里,发出了欢呼声。 嗷呜! 这东西她也在前世的梦中见过。 是殷霱拿出来难为各国使臣的,那时她侍奉在荣贵妃身边,有幸得知。 不过这玩意,如今还未曾面世,世人应尚且不懂! 她是否可以借此契机,扬名立万? 从前世卑贱伶人的阴影里蜕变成才女,或者直接成为女智者? 瞅了一眼困惑的老者,她要考虑如何寻个时机上前,才不会伤了这两位老者的面子。 这两位一看就是老学究,不善于变通,她可不能太刚硬,从而伤了老人家的自尊心。 荣弘璧觉得蔠梨这妹子可比冀玄黓有意思多了。 他可是巴巴的等着小妹子上场呢! 就在这时,花沅余光扫到旁桌的凌婳蝶,眸底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神色。 她目光陡然一动,猛地转头朝风水画瞧去。 每一层楼的那处,都设有一副水墨画,按理说此处应该设有窗棂才对。 墙壁似乎是纯杉木板,没有用任何的砖瓦垒砌,杉木乃做琴的良材,导音极好…… 某些猜想破土而出。 九重楼的很多都同殷霱有关系。 而恰巧同殷霱交好的荣弘璧也在。 也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殷霱就在杉木墙的那一头看着她们。 大渣子便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东家。 亏她还一直以为幕后东家是荣家人呢! 区区殷家,可真是辱没了九重楼的威名。 小笼包被大渣子当盾牌用了都不知道,这个傻子!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重要,她要抢在凌婳蝶前面答出正确的题,才是重点。 冀漾见她发现了暗室,还激灵的不动声色,心中甚是欣慰。 小丫头凭着这份观察入微的细心,日后就算离开他,也能保护好自己。 只是一想到,有一日她离开自己,他的心就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世间的哥哥对于妹妹,都会如此患得患失? 冀漾素来寡淡的眸色,染上些许的寂寥。 “咳咳……咳咳!” 他在风中吹了许久,一时竟喉咙发痒,刚一张口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他寒毒尚未清除,就算是阳光明媚,也受不住寒凉。 他如玉的脸庞上咳出一抹惨白,眸色更为淡然,睫毛微微抖动,遮住了墨眸中的寡淡。 唯独眉宇间散发那抹若有似无的寂寥,却始终无法抹去。 让人心疼,想要忍不住拭去他的落寞。 花沅端坐在一旁,正在伺机而动,骤然瞧见冀漾咳得脸色白如纸。 顿时,心急如焚,想要帮他拍背,但刚挪动一步,便瞥见凌婳蝶那按捺不住的神情。 是以,花沅不得不顾虑男女大防,咬咬牙强迫自己停下动作。 她起身到了柜台,亲自倒了一杯温水,又拿出袖兜里的瓷瓶,把药丸给他服下。 凌婳蝶那满是爱意的眸子,充斥着浓浓的嫉妒,手中紧紧拧着帕子,都快戳烂了。 她对花沅的印象本就不好,此刻,简直可用跌入谷底来描绘。 花沅的眸底藏满了的担忧。 阁臣大人这身子骨,还不如她呢! 您老人家可一定要好好的,她还想日后抱着大腿,在燕京横行霸道呢! 她眸色一转,用余光察觉到凌婳蝶对自己的鄙夷。 哎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这人才刚见了一面就准备把阁臣大人,据为己有? 这种女子可万万不能娶回家,尤其是未来权倾天下的阁臣大人,否则祸害苍生啊! 想来还是自己好些,不仅貌美如花,还能歌善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还多才多艺,琴……啊……啊……啊…… 琴棋书画只会琴,也不错啊! 于是,花沅更加狗腿子了。 她焦急的注视着冀漾,伸着小手轻轻地给他拍背顺气,小心翼翼地给冀漾喂了药。 将他用过的墨玉药瓶,又仔细地收回袖兜。 这药瓶乃是整块墨玉掏空制成。 很贵的,不能丢了! “哥哥,要不要再喝点温水?”花沅再次询问。 冀漾见她这般,差点被她惊得呛水,不过幸好及时控住了。 摆了摆手,表示不需要。 他觉得小丫头不去做佞臣,可真是屈才了。 有了花沅的悉心照料,冀漾口中的药虽苦,但心里却如食了蜜糖,一股若有似无的甜意,蔓延开来。 “多谢……咳咳!”冀漾虚弱的半阖着眼眸。 他面无喜怒,谁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瞧着花沅的眼神,溢出淡淡地宠溺,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出来。 花沅瞅着冀漾气息暂时平稳了不少,想着速战速决,不然自家阁臣大人根本无法安心静养。 她还要给他过个不一样的生辰呢! 她终于等到那两个老者放下小铜人。 “小女子想到了!”就在凌婳蝶起身的那一刹那,她迅速出声,抢夺众人的注意力。 她行礼后,恭敬上前。 凌婳蝶的屁股还没离开软垫,就又再次的坐了回去,脸色铁青。 花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偷笑。 这种抢走敌人脚下要走之路的感觉…… 可真是爽! 她伸出小手,缓缓地从托盘里摸出三根金丝。 胸有成竹地依次插入了铜人的耳朵。 第一根金丝,从铜人的鼻子里意外地滑落下来。 第二根金丝,从第二个铜人的嘴里掉了出来。 “啪!”落在了地上。 众人不由摒住了呼吸。 当花沅放入第三根金线时。 “倏!”地一声进入了铜人的肚子,什么声响也没有。 冀漾嘴角微微上勾,脸上仍然是一派淡然。 花沅对众人再次行礼,道“承让了,两位长者,小女子以为第三个铜人,最有价值。” 霎时,在暗室徘徊的殷霱面如土色,眼底添了一丝阴霾。 那两位老者点点头,对着花沅友好的笑笑。 身穿麻衣道袍的老者,抚着胡须道“小娃儿,聪慧,恭喜!” “恭喜了,小女娃儿。” 另一位老者也上前一步。 顿了顿,惋惜的叹息,道“哎!可惜了,是个女娃,若是男娃考个官身,为百姓谋福该多好。” 小厮还在懵懂,用手挠挠头,问道“为什么就恭喜了,为啥第三个铜人重?” 他家主子只让他端来铜人,并没有任何解释,但他刚刚看到的两位老者称重时,明明三个铜人都是一样的重量呀! 窗外的花瓣吹进楼阁,卷起花沅的长裙,齐到脚踝青丝伴着香风飞舞,衣袂翩翩。 “儿时牙牙学语,用两年学说话,长大成人时,往往用一生都未学会如何闭嘴。 岂不知甜言与我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你是多少人称赞,道你量如江海,器若丘山。 像那第三个铜人一样,善于倾听才是成熟稳重的标志。 父母赐予我们一张嘴巴两只耳朵,就是让我们少说多听,把知识沉淀下来的,灵活运用,做好人,存好心,说好话。” 少女之音宛若潋滟的泉水落下,空灵美好。 荣弘璧竖起大拇指,赞赏道“蔠梨小妹果真是才女!” 同花沅被众星捧月般不同,凌婳蝶与花克慧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 “啪!岂有此理,竟敢剽窃!”凌婳蝶拍案而起,艳丽的姿容因为恼羞成怒,变得狰狞。 花沅瞅了过去,眯了眯眸子。 铿锵有力的问道“这位大婶,你是在同小女子生气么?” “呸!谁是大婶,本姑娘云英未嫁!”凌婳蝶大步走来,抬手指了过去。 她紧跟着咄咄逼人的又道,道“懂不懂规矩,知不知礼义廉耻!” 花沅见对方疾言厉色,露出怯怯的模样,往旁边挪了几步,避开那染成大红色的长指甲,她怕戳到自己。 她乖巧,道“方才是小女子失言,给大姐道歉。” “本姑娘乃是碧玉年华,当不得你一句大姐!” 凌婳蝶扫了一眼神色寡淡的冀漾,气焰不由得降下一大半。 花沅的仪态十分淑女,秀眉微挑,问道“那啥为何说小女子剽窃呢?” “因为这解法乃为本姑娘所想,却从你口中说出。 定是我与家嫂探讨时,被你个小贼给偷听去了! 如此,不是剽窃,又是如何?” 凌婳蝶见对方示弱,那股子气焰骤然又高涨起来。 花沅听到这句话,眸色一暗,道“那谁能证明?” 凌婳蝶冷睨着她,道“方才,本姑娘与家嫂已经言明,她可以作证。” “那啥也说了,是您的嫂子,一家人同气连枝,如何能作证?” 花沅对于恶女的强词夺理,面上的神色似乎很疑惑。 心中却冷笑。 终于要闹起来了! 她真是好生期待,仇人身败名裂的下场! (47)恶女嚣张挑衅 “我嫂子乃是朝廷的从三品诰命夫人,你说能不能作证?” 凌婳蝶趾高气扬,高高的昂着头,用鼻孔看着花沅。 她就是以权压人,又如何? 花沅面纱下的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低下头,隐去眸中的冷意。 “自古就说民不与官争,哥哥咱们走吧,我不过一个小户女子,惹不得官家小姐……” 话落,她对着众人福了福身,脊柱挺直,神色不喜不悲,却令人心疼。 “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当九重楼是你撒野的地方?” 凌婳蝶见不得自己仰慕的男子,同别的女子离开。 她气得暴跳如雷,让婢女挡住了花沅的去路。 “给本姑娘磕头认罪,再说上百遍你是给我提鞋、洗脚,都不配的下贱胚子!” 花沅板着小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这副画面多么的熟悉。 前世她们相见时,凌婳蝶已经成亲,是高贵的官夫人,却管不住男人风流的心。 那荣申日日往楼子里跑,凌婳蝶不好同自家夫君争执,就去楼里是闹。 她是闻名秦淮的大花魁,首当其冲,就被凌婳蝶打了。 但和那荣申厮混在一起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花魁莴嫩娘。 她也根本没有仗着美貌,就去勾引谁。 可没有人给她开口辩驳解释的机会。 她们轮番对自己拳打脚踢,还要撕开自己的衣裳,扯下开她最后的尊严。 围观人众多,可因为她卑贱,对方尊贵,是以,没有任何人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他们对她百般凌辱,逼得自己走投无路,几欲求死。 这时她遇上了来喝花酒的大伯。 他为自己赎身,把自己救了出去。 她感激涕零,后来死心塌地的为花府谋求富贵。 如今想来,当初凌婳蝶对自己的羞辱,可比今日重多了。 往事不堪回首。 花沅把委屈藏在心底。 想要改变命运真的很难。 她从不会天真的以为,靠着自己就能撼动林淑清,乃至花克勤。 这辈子暂不说报仇,单说想要好好活着,有尊严的活着,就只能抱紧阁臣大人的金大腿。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抬起泛着泪水的眸子,往冀漾这头看。 冀漾素来寡淡的冷眸,染上怒意。 起身,带着花沅就往外走。 还不忘对着旁观的老者,道“诸位,告辞!” 以为他们是外地人,便一起欺生,难怪学文做得普通。 荣弘璧一直作为旁观者,但也很是气愤,忍到这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同凌婳蝶与花克慧虽然都是勋贵,但燕京规矩甚重,就算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也不熟,没什么交情。 他随着冀漾一同起身,道“原来九重楼也是乌烟瘴气之所,本公子也不必久留了!” 小厮脸色有些尴尬,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请诸位贵人息怒。” “不怨小二哥,小女子知道你的难处。” 花沅见小厮急得都快哭了,出声安慰了一下。 她浑身的气质清清冷冷,那是一种经过岁月锤炼出的沉静端庄。 做下人的都不容易,她前世也是底层卑贱的那一类。 在花沅的温婉下,凌婳蝶就不同了。 她见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的小厮心烦,一脚就给蹬开了。 “啊!疼!”小厮被踹得很重,打了几个滚才停下。 邻桌的老者本想上前劝阻,但碍于对方在绍兴的权势,只能望而叹息。 外乡的寒门,哪里比得上金雕玉琢的将军府呢! 这时在旁边吃点心的花克慧,用锦帕擦拭着手指上沾粘的点心渣子,一根根的轻轻擦拭,姿态很是闲散。 见事态闹得大了,她终于起身,劝道“本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闹成这样? 依着吾看,不如各退一步吧!” 花沅心中冷笑。 她的这位慧姑姑,依旧如此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几句话,就将不是说成了自己的,还显得她们很大度。 就在花沅要说话时,冀漾开口。 他黑眸幽深沉静,冷冷道“不必了,告辞!” 他从未将九重楼这种声名远播,却不盈利的产业放在眼里。 不过如今九重楼倒是入了他的眼,待回去就让傅潮吩咐下去,将九重楼买下来,日后给小丫头当嫁妆。 “你可知道我嫂子的娘家大哥,乃礼部的要职官员。”凌婳蝶见冀漾一身书生的打扮,便立刻抓住了对方“软肋”。 要知道礼部可是主管天下学子举业的地方,是任何书生都想攀一攀的七彩祥云。 花沅作为准心腹自然要表现一下。 她板着小脸,满是郑重,道“那啥,你是在威逼利诱我家哥哥去走后门?否则这辈子都与举业无缘?” “是又怎样?”凌婳蝶对于“那啥”的称呼,很是反感。 “那啥的意思是,只要天下学子不附权贵,便不能考取功名了?” 若是凌婳蝶的这些话传了出去,是否可以令其闺誉扫地,顺便再捎上花克勤仕途? 花沅心里的小算盘,又打了起来。 她继续,道“科举,天下之公;科举而私,何事为公?” “哼,单纯,以为抓到本姑娘话中的漏洞,你就能翻身了? 在我眼里你只是阴沟里啃食糟粕的蚍蜉蚂,上不了台面的玩意。” 凌婳蝶嚣张,却不傻。 她不过是欺负花沅寒门出身,无权无势,没有依仗。 不然哪怕是换了个寻常贵女,她也是万万不好在府外,便肆无忌惮的讥讽。 通常欺软怕硬之人,也最会审时度势,一眼就能看出,谁可欺。 花沅触及到前世,被卖做瘦马学艺的那阵往事。 那时的她,不正是芸芸众生中最为卑微的存在,没有人会顾忌自己的感受。 就算她努力称为众花魁之首,也摆脱不了贵人们手中玩物的身份。 有些努力,就算拼尽全力,却也起不到任何改变,在别人看来依旧是笑话。 花沅委屈,泪水在眼眶里面直打转,却拼命忍住不让泪珠落下。 笼在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攒成小拳头,却不敢捶打上去。 如今的她确实太弱了,根本无法在明面上同将军府的大小姐直对。 她隐忍着,道“人在生活中的确有贵贱之分,但人格没有,况且蚂蚁很好,它勤勉……它努力过冬存粮,努力生活,不是养尊处优的金丝雀可比!” “呵呵!但蚂蚁终究只是蚂蚁,它微末、卑贱,认人随意碾死……” 凌婳蝶抬起脚尖捻了捻。 她笑容意味深长,舔舔嘴唇,目光扫过冀漾。 他依旧俊朗得惊心,宛如夏日烈火中的一团雪,令人觊觎。 她盯着好一会儿冀漾的腹下三寸,似乎能隔着衣裳看见什么。 “礼部侍郎,左右俱满,左侍郎邢筄家中双亲早亡,唯有一弟名邢简,也就上一任的绍兴府知府,如今迁任京中,为京兆尹。 右侍郎花克勤,乃花府平嫡长子,相传有一胞妹品貌兼备,三年前嫁与怀远将军,家风颇为严谨。” 冀漾在对方赤裸裸的目光下,薄唇轻启,冷冷开口。 他沉着面庞,深黑如墨的眸子微敛着,高大的身姿如小山一般,挡在花沅身前。 在宽袖的遮掩下大手将她那紧实的小拳头,紧紧握于自己的手心,似是无声安慰。 花沅感受到触之冰凉的大手,可她心底却是暖的、热的。 即使,他面无表情。 即使,他未看自己一眼。 可是从他的身上,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那抹属于他的疼惜。 事不关己的花克慧,又落座回去,慢条斯理的品茗。 闻言,手中放茶盏的动作一顿。 她以为这个病秧子不过是有点才华,但没想到几句话就猜出了她们的身份。 她心中多了份忌惮,问道“公子,你想说什么?” “就是想问问凌夫人,这般带着小姑仗势欺人,凌将军与花侍郎,可都知晓? 亦或是正是凌将军与花侍郎授意的?” 冀漾冷眸微微眯了起来,由内而外的散发着摄人的戾气,令人惶恐,仅仅看着便觉得十分危险。 他的小丫头,岂是旁人可欺? 区区一个从三品的将军府,也敢再他跟前叫嚣? 朝堂果真是腐朽,也该肃清杂碎了! “你,你你不要仗着我爱慕你,不是你长得好看,你就得意! 今日之事,我不准你胡说!” 凌婳蝶一时情急,竟说秃噜嘴了。 她当然知道不能对外说自己欺负人的事情。 虽她瞧上了冀漾,但自己早就定亲了。 她的准夫君乃是判官荣申,小荣阁老荣吉的庶长子。 要知道那可是宠惯六宫的荣贵妃,仅存下为数不多的亲戚之一,姻缘来之不易。 而且荣申的生母边亚燑,已经从贵妾扶正,成为正妻。 也就是说如今的荣申是嫡子,还是嫡长子,日后小荣阁老府中的一切,都是她的。 要不是曾经定亲时荣申是庶子,哪怕由嫂子的生母林淑清牵线做媒,也根本轮不上她。 如今荣申成为嫡长子,她嫁过去就是嫡长媳,能掌中馈,更是高攀。 她好不容易熬到快出嫁,若是妇德有失,小荣阁老还会让她做儿媳嘛? 这也是她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原因。 她只不过着看小贱人不顺眼,想着欺辱一下也没什么。 谁让对方碍她眼的。 他们不过是外乡来的,人生地不熟,就算是愤慨,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不成想,几句话就被人戳穿了自己的身份。 也许此人并不是她们以为的寒门,或许有着什么背景。 她有些后怕…… 此事若是闹大,妨碍了自己娴熟的名声。 这可让她如何嫁入高门? (48)感谢替嫁之恩 “今日之事,我不准你对外张扬!” 凌婳蝶几乎是咆哮的嚷出。 她很快就从担忧中走出。 整个大眀的世家中就没有一个姓冀的。 是以,冀玄黓不可能是她得罪不起的那类权贵,顶多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的落魄寒门。 冀漾的冷眸里透着漫不经心地寡淡。 他垂首,对着花沅,淡淡问道“《增广贤文》之三百七十八,讲得是什么?” “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大意是养子不采用正道的教法,就养成了驴,只会傻傻地干活,就算愤怒也仅能用蹄子踢的牲口。 养女不采用贤淑之教法,就养成了猪,变成只知道吃,且又笨又肥的畜牲。 驴子好歹能载物,而猪就只能宰杀,被人作食。” 花沅认真的答道,声音清脆。 她对于背书还是很刻苦的,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冀漾微微颔首,道“理解的勉强可以,但那是《增广贤文》之三百二十八。” 花沅对于蠢驴笨猪的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她最爱吃猪蹄。 是以,一时给记岔了。 经过这一提醒,她也回忆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是: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意思是:天下那么多书,也有我没有读过的,一生没有什么缺德的事,任何话都可以对人开诚布公。 这才是三百七十八的,启迪我们要刻苦学习、多多读书,做人要胸怀坦荡,光明磊落。” “恩,这句话你要送给这两位贵人听。” 冀漾见她“乖巧”的小模样,薄唇忍不住扬起,带着些许的温柔。 他把小丫头教得就很好,是日后不会被欺负的那种。 花沅见阁臣大人终于表明立场,光明正大的给自己撑腰。 登时,那小腰板就挺得更直了。 她心中得意,却是满脸的赤诚,规矩的福了福身。 “那啥和你家嫂嫂,你家乃是武将,没读过《增广贤文》吧,小女子把这句话送给您二位。 噢,对了,不用谢!” “本姑娘读过!”凌婳蝶脑子嗡嗡作响,头疼的紧,连说话也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既然知晓大义,又为何有些事还不能对外人道?要知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噢……难不成,是明知故犯?” “你,你无耻!”凌婳蝶急怒叫跳。 花沅面纱下的小嘴咧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小女子又不是婴儿,做不到无齿,我有齿的。” “啊……你…个…贱…人!”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咆哮。 由于,凌婳蝶一直嗷嗷地扯着嗓门吼,连楼下的文人都被惊动,皆过来凑热闹。 花沅见人多了,更是来劲。 反正她戴着面纱遮脸,不怕丢人。 她嗓音清丽,道“唉,有些人啊,就算穿得金玉满身,再用华贵的绫罗绸缎层层地遮盖,也改不了一个人泥胚木胎的本质。” “小贱人,你说谁呢?” 凌婳蝶见人越来越多,担心失去好名声,底气也有些不足。 花沅好不容易把对方的火气,给勾了起来,如何会错过良机? 她是一个不放过任何机会,报仇的小女子。 她纯良的眨眨水汪汪地眸子,调皮道“没提名,没提姓,谁接茬,就是谁!” “本姑娘乃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你敢奚落我?谁给的胆子!” 凌婳蝶易怒,被挑衅后,又被激了起来。 花沅左瞅瞅,右瞧瞧。 得意的甩着小手帕,笑道“哎呀!哪里有什么勋贵小姐,市井泼妇倒是有,止增笑耳!” 凌婳蝶这回是真忍不下去了。 她撸起袖子,就要亲自动手打花沅。 花克慧赶紧让婢女阻拦。 “哎呀,您府上的婢女,倒是比您老…更…像…贵女! 多谢姐妹们帮忙啊,不然凌大小姐癫痫发作,唉,又又要……” 花沅说一半,留一半,更是引人遐想。 “我没有病,我没有犯病,我不是癫痫!” 凌婳蝶嗓音犀利的解释,期望众人不要信花沅。 只不过在众人看来,颇有越描越黑的趋势。 花克慧见情况越发不好,也顾不得贵妇仪态,出言维护。 “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家小姑没有恶疾!” “好,凌家大婶不是,不,是凌家小姐没病,凌夫人说没恶疾,就没有。” 花沅秀眉挑了挑,“很懂事的”出言安抚。 凌婳蝶怒极,一脚踢飞挡在自己前面的婢女。 “砰!”婢女砸在墙上,疼得哀嚎。 花沅眼看着对方突破的重围,她身形快速侧闪,灵活的躲到桌案后面。 她抽空,再次有礼的安抚,道“别急,要不癫痫就更严重了,小女子给您道歉,您老可千万别动怒……” “小贱人!”凌婳蝶纵身一跃,踩着桌案上去,抬手就要劈她。 花沅机警非常。 陡然,身形一矮,从桌案下滚到了花克慧身前。 婢女们也不敢再全力的阻拦,生怕下一个被踢飞的就是自己。 凌婳蝶一个横腿扫过。 花沅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再次迅速矮身。 “噹!”这一脚没糟蹋,直接在花克慧的心口,印下一个黑脚印。 坐在内室的殷霱,本想做个旁观者,但却发现凌婳蝶脑子不如她灵光,花克慧脑子倒是够,但却碍于名声,畏手畏脚。 二人加上一窝窝的奴才,竟还斗不过一个小丫头。 外加一个不知道来路的病秧子,这些都令他不得不重视。 他撩开竹帘,大步而出。 “够了!” 熟悉的嗓音入耳。 花沅双手环抱,冷睨了过去。 果然九重楼的东家,就是大渣子。 殷霱与她有婚约,最后却娶了花佳。 是她前世单纯,才被忽悠。 这厮仿佛有千千面一样。 在国子监装得一身浩然正气,日后在朝堂上装清正廉洁。 在她跟前,又装得姻缘不幸,让她心生同情,从而伺机而动。 如今想来,大渣子一直想要享齐人之福。 只不过她一直没明白殷霱的暗示,后来又容颜破损,落下残疾,他这才未能如愿得逞。 待花府没落,花佳也丧失了中馈之权,在婆家的地位还不如个妾。 妾通买卖,所以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被美妾指来唤去的,哼! 本来那时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可阁臣大人让她看见花佳后,她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如此看来,她倒是要感谢曾经的替嫁之恩。 不然嫁给这样的男人,岂不是比形单影只,更痛苦煎熬? 总之,这厮惯会装模作样,满嘴的仁义道德,却不做人事。 感情之事,宁缺毋滥,这点阁臣大人做得就很好,不仅一生未娶,就连她所在的秦淮河畔,都没见过他一次。 “姑娘,方才在下的提议,是否可行?”殷霱探扇浅笑,温润如玉的望着花沅。 她正沉浸在前世的种种,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凌婳蝶嗤笑,道“怎么怕了?想拒不认帐? 不过就是比试一场,至于的嘛?” “那要如何比试,又要怎样作比?”花沅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出话的重点。 凌婳蝶倾身凑到她耳畔,道“蚍蜉蚂,你会什么?” “小女子会的可多了,女红、厨艺、喂鸟、种花……” 花沅避开她的靠近,掰着手指算起这几个月学会的诸多本事。 本来她还想说孵蛋的,但似乎不太雅,也就没说。 凌婳蝶面露笑容,眼神意味深长,道“你怎么不说,你还会生孩子?” 花克慧见又要不好,忍着胸口的胀痛,努力支撑着。 她身为长嫂,此时不可再旁观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寒门女子多学女红这些,仕宦贵女除了这些,还要学习三从四德,更要注重仪表仪态,及琴棋书画舞与四般闲事,等诸多礼仪。 这可不是吾等信口胡诌,诓骗于你。 宋人吴自牧在其笔记《梦粱录》中写到: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 要通过嗅觉、味觉、触觉与视觉,融入到日常,雅致四艺隐逸,非短日之功可成,需要自幼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吾等不好为难于你,便从简单些的入手吧!” 花沅没有回答,静静的等待下文。 心中冷笑,这些东西花府为了送她进宫,可是专门请了宫中嬷嬷教习的。 那时她为了报恩,学得可谓之极为用心。 琴棋书画舞里面,琴、舞两项可是伶人必修的。 而棋、书、画,阁臣大人亲自都教导过自己,四般闲事也有粗浅涉及,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但她获益颇深。 倘若对上殷霱这类国子监的顶尖才子,她怕是班门弄斧。 可她对凌婳蝶与花克慧的水准,绝对知根知底。 尔等那些美名,都是买出来的,处处言过其实。 她无惧! “本姑娘要与你比舞。”凌婳蝶出身武将世家,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并不精通。 “为何弹琴、弈棋、写字、绘画,四艺皆不选,却偏偏只选舞?” 花沅当然知道对方几斤几两,因为凌婳蝶的琴棋书画,俱是拿不出手。 凌婳蝶见她问过来,十分自信。 寒门女哪有机会接触这些,定是心虚才问的。 登时,她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眉梢眼角都是迫不及待,道“本姑娘那是可怜你,怕你输的很难看。” “文人骚客的对战,大都是三局两胜吧?” 凌婳蝶戏谑打量着她,道“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嫂子的四艺中弹琴是最差的,同你算上一局。” “那啥凌大小姐,你这是在找外援?”花沅眸中又晦暗两分。 花克慧的琴艺,是唯一能拿出手的一项,竟说是最差的,脸咋这般大? 凌婳蝶趾高气昂,道“有本事你也找啊!” “那最后一项是什么?”花沅声音柔美,但眸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凌婳蝶慢悠悠地吃了一口茶,唇畔挂着讥笑,道“殷家哥哥的弈棋,算是国子监里最普通的,那就可怜可怜你,再来盘棋吧!” “那啥做得了你嫂子和殷东家的主?” 花沅扶着槅扇,注视着满堂众人。 她已经讥讽不出来了。 国子监第一才子弈棋天下无敌,谁人不知? 真当她是乡巴佬,糊弄玩儿? “罢了,就玩闹上一次吧!”花克慧咬牙,忍着心口的伤痛,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似乎这个长嫂对小姑只能纵容,但眉梢眼角里的算计,却是掩盖不住。 殷霱单手负后,算是默许了。 他能开出这个主意,就是猜到这位“老乡”不通这些传统的才艺。 花沅从茶盏的汤水里,望着殷霱的倒影。 她知道这人有多阴险,不得不防。 既然三局两胜,花沅又请不动外援,自然要将前两项给坐实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文人雅士的才艺,由谁来评判? 小女子不过寒门,无家世,无背景。 倘若那啥如三个铜人一般,硬生生的说是小女子窃取,凌夫人再次让小女子后退一步,又如何?” “那就让世人来评判!”花克慧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眸色里的轻视,是藏掖不住的流露出来。 花沅挑眉,不解她们要如何令世人去评判。 在她的疑问中,殷霱缓缓地解释,道“九重楼中的第九重墙壁,都是可拆卸的红木,不用一颗钉子,却坚固无比。” 要知道榫和卯一旦咬合,就能严密扣合,天衣无缝。 而且榫卯可以拆卸,把楔钉御下,就很简单了。 (49)她要惊艳世人 不过片刻的功夫,第九重楼的周围木墙,便尽数卸去,独留下红木框架。 大堂中央也搭好高台,将整个舞台高高地架起,暴露在街头巷尾众人的视线中。 凌婳蝶担心花沅输了不认账,还让小厮端着一份写好的契约上来。 冀漾先审过,才交给花沅。 花沅对他很是信任。 阁臣大人看过,她就是再仔细看,小心翼翼的斟酌,也琢磨不出什么。 于是,她看也不看,直接提笔濡墨,龙飞凤舞落了自己的艺名“蔠梨”。 冀漾心中生出隐秘的情绪。 他被小丫头这样无条件的信赖,莫名欢喜,可又有些心虚。 那契约上写着,斗艺输者,要卖身为奴给胜者,做洗脚婢,日后还要任其处置、责骂…… 他尽量忽视心中的诡异之感。 小丫头鬼主意一向多,定不会写她的真名,就算万一真是输了,他帮她善后便好。 只是她那字儿丑得扎眼。 他忍不住眼皮一跳,脑子里冒出要让她回去暂时且不写大字了,先把这林林总总的名字,练出来再说。 闺秀们斗艺之事儿不常见,听到这个消息,下面的人都兴奋极了。 端午节本就热闹,在听下面敲锣打鼓的报,是寒门之女同高门贵女要比试才艺。 一时间,连泛舟江上的勋贵们,也跟着划船聚拢过来。 眼之所见,几乎所有人都围了过去,绍兴府万人空巷。 在外面玩耍的屠维也听到消息,立刻招呼傅潮手下的赌场,来开设赌局。 沅妹子的才艺,他可是见识过的。 若是不趁机整些酒钱,都对不起他们的交情不是? 花沅从九重楼,遥望下去,瞧见底下开了大赌局。 她心思一动,连忙翻出小荷包里的五两碎银渣,这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多一厘都没了。 想了想,又将发髻上的小银簪加上,一起凑了六两。 她郑重的交给小厮,买自己赢。 她的赔率越大,待时自己挣得越多。 小厮想劝,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这时,凌婳蝶也让花克慧,拿出一万两押在她的身上。 花克慧身上哪有这么多钱? 为了面子,心里又觉得稳赢的,于是写了个欠条,金额五万两白银。 登时,底下就轰动起来,还在观望的众人,也纷纷地押给了凌婳蝶。 小厮将赌场的收据,分别给了众人。 花沅小心翼翼的收起,她那六两的纸条子,仔细的放在荷包里。 这不是六两银,也许一会儿是六十两,或者六百两,亦或者更多…… 见此,凌婳蝶轻言慢语,尽是奚落。 旁侧的荣弘璧,脸色越发难看。 世风日下,如今贵女不如寒门女懂规矩。 他押了一千两给花沅,算是友情赞助。 殷霱知道这位挚友性子耿直,却未想到荣弘璧会为了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出头。 于是,也凑个热闹,押了凌婳蝶五千两白银。 众人尽是下注押将军府的凌婳蝶,胜出。 就在这时,冀漾缓缓地从衣袖里拿出一沓银票,押给了小丫头。 有时候取胜并非源于自身的实力,还要看裁决者,利益会趋势人忘了本性。 小厮一点竟是十万两银票。 陡然间,楼下的众人就再次沸腾了起来。 纷纷猜测冀漾一行人的身份。 是以,后面的人也不再千篇一律的押给凌婳蝶了。 屠维经过统计,除了一窝窝划船过来的勋贵,百姓们大多押花沅胜出。 也许在众人心里对同属于一个层面的人,更亲近些。 但财富大多掌握在这些勋贵手上。 众多勋贵与富商一共约是八千万两白银的赌资。 冀漾的十万两,加上无数百姓押的,总共才二十万两白银。 一比四百的赔律,可谓是空前绝后的赌局。 众人翘首企盼…… 第一场为舞。 由凌婳蝶先登场。 伴随着幽幽的琴声,她一身柳绿色的身影如同雏燕般的轻盈,由慢转快的旋转而至。 凌婳蝶纤纤玉手抻出剑鞘里的青剑,手腕轻轻旋转,青剑也如同闪电般快速闪动,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凌婳蝶的腰肢顺着剑光倒去。 却又在着地的那一刻扯出水袖,绕袖缠着剑柄,舞动起来,上下翻飞。 远远望去好似龙飞凤舞。 凌婳蝶软腰倒立,舞优美婉柔,眼睛似睁未睁,神态抚媚。 节奏舒缓,犹如敦煌的壁画般美好。 由慢转快的几次变化,按节奏载歌载舞。 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裙裾若绽开的花瓣。 手中的青剑甩出,正中剑鞘。 一曲终罢。 观众席上传来喝彩。 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凌婳蝶忍不住向周围的人炫耀,得意之际。 “风起玉珠落,碧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苹。” 宛转悠扬的女声朗朗传来。 骤然,一卷素纱从台西飘到台东。 “嗖!”一美若天仙的霜衣少女,丈余长的水袖掷出,绕到了大梁上,清影翩翩。 她如空谷幽兰般飞身而来。 在阳光的照射下,周身闪耀着霓彩七色光,头上的水晶玲珑花冠散发着潋滟之彩。 倩影不是花沅,又是谁? 九重楼视野开阔,无数雪白的梨花轻轻翻飞,顺着重檐盝顶落下。 碧波红荷之间,氤氲着沁人肺腑的梨香,众人均身处漫天花雨之中。 “不许伴奏,都停!”凌婳蝶嫉妒的发疯,她没想到这贱丫头,竟然还藏着一手。 就在惊得落针可闻之时,一阵琵琶声骤然响起。 细捻轻拢,孤凤千险,有磅礴之势。 琵笆轻弹,歌声绕梁。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花沅举足旋身,使出反弹琵琶。 反手持琵琶,宛若游龙惊凤,纤腰摇曳生姿,缀着的银铃在舞动中叮当作响,别饶清韵。 “满塘素红碧,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 她轻灵的嗓音悠然响起,与琵琶音似是融为一体。 “这是失传的惊鸿舞?” “怎么可能?” “惊鸿舞乃是梅妃之舞,距今已有近千年,早已失传。 可蔠梨姑娘的‘鸿雁’在纱带上翱翔,舞姿轻盈、飘逸、柔美,极富优美韵味。 不是惊鸿舞又是什么?” 凌婳蝶听着众人赞美花沅,终于忍不住了。 她怒吼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本姑娘也可以!” “那这样呢?” 花沅面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话落,她左手水袖一翻,将五丈余长的蝉翼披帛一扬,把披帛绕到了远处的红柱之上。 翩然飞起,一跃便丈余。 足尖再一点,直接借力飘出九重楼。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周遭尽是惊呼之声。 她似乎找到了前世梦里争夺花魁时,那种艳名远播的耻辱感。 她要洗干净这一切。 她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差,更不比她们卑贱。 是她们心中肮脏,迫害自己,她才会沦入烟花之地,受世人轻贱。 花沅脚踏轻纱,轻扬着水袖,娇躯随之旋转,琵琶声再起。 纤足轻点,借着惯力踏上轻纱,跃到九重楼的飞檐翘角之巅。 面纱轻扬,美目流盼,青丝墨染,霜色的舞衣飘逸得若仙若灵,宛若从梦境中走来,光芒万丈的仙子。 众人努力想看清她面纱下的姝容,却依旧看得朦胧。 目若清泓,浅浅回眸,举止处有幽兰之姿。 仅是被看上一眼,便不由得令人身心一颤。 方才,花沅曾想着是不是要藏拙一些,循序渐进,润物无声的建立名声。 毕竟这才刚刚开始。 但这个念头只是轻轻地一掠过,就被她抛弃了。 藏拙? 并不适合她,锋芒当露则露! 她要惊艳世人! 今日一战,凌婳蝶定有想生吞了她的心,如此早露锋芒,至少可保眼下安稳。 至于别人再惊愕,再诋毁她又如何? 倘若她连这一点都承受不了,何谈日后的报仇? 又如何配做阁臣大人的心腹? 再说,她可是刻意遮面的,依着冀漾的本事,定能让对方查不出自己的底细。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做了三年小医女的花府八姑娘,会有如此惊才绝艳的本事。 冀漾眸底阴沉,宛如风雨欲来,再灿烂的暖阳,都无法带来暖意。 他默默地看着花沅的绝美舞姿,心中又添了些对花府恨意。 这是吃了多少苦,才能练出如此绝艺? 众人如痴如醉的看着花沅曼妙之姿,几乎忘却了呼吸,忘却了鼓起掌声,也忘却了赞叹。 江面上的勋贵飞觥献斝。 蔠梨姑娘的舞姿不知甩了凌婳蝶几条街,但是他们看着手中的小纸条,却不得不昧着良心说凌婳蝶更胜一筹。 谁让人家是将军府贵女,长兄乃怀远将军,背后还靠着花尚书府。 当勋贵们宣布凌婳蝶获胜之时,百姓们群起而攻之,纷纷叫骂说有黑幕。 勋贵们寡不敌众,无奈改成“平”。 凌婳蝶的笑容僵在脸上,脸色由青转白,十分难堪。 她明明早让花克慧以花府的名义,左右裁判的结果。 为何还是“平”? 她要胜啊! 凭什么一个卑贱的寒门女,配与她相提并论。 就算自己稍稍逊了一筹,那又如何? 花沅手指用力抠掌心,刺痛让她保持冷静。 方才,凌婳蝶的轻言慢语,各种奚落尽数在耳边重放。 无论她再努力,在别人眼中依然是笑话嘛? (50)他要为她对弈 冀漾看到花沅藏在宽袖下,紧紧握着的小拳头,英眉微挑,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尖。 他不希望她被众人品评。 可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对了,名声太过,对于女子并非好事。 他是在做哥哥的本分。 屠维站在外围看着几人的神色,憨憨的笑着。 他家漾哥,太坏了,蔫坏,蔫坏的! 明明可以为沅妹子,伸张正义,却偏偏退而求其次,要了个“平”! 既然不想让沅妹子胜,那还押十万两雪花银干啥? 文人的世界,他这种武人不懂…… 第二场本要比试琴的,花克慧却突然说身体不适,要殷霱先上场。 花沅在完全碾压的战局里,还弄了个憋屈的“平”,倘若在敌不过的情况下,那更是必输无疑。 她才不傻,自然不会意气用事。 没必要以卵击石,当然她是那卵,也闹着有黑幕,要退赛。 反正她不斗艺了。 可凌婳蝶却告诉她,要退赛可以,但是要赔钱,要让她把所有人的赌资全部双倍奉还。 还说这是赌场的规定,但凡斗艺开始,凡事由任何的意外终止,都要由肇事者赔偿双倍的总赌资。 花沅才不答应呢! 她掉头就走,又被凌婳蝶的人团团拦住。 她看向冀漾,视线还未投到他身上,就被殷霱给挡住了。 “在下让蔠梨姑娘选棋色,再让四子,如何?” 殷霱十分有礼,还对花沅拱了拱手,一副君子模样。 他被这位老乡惊艳到了。 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 只要被她瞧上一眼,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加速跳起来。 他打算同她下个平局,再让得刻意一些,从而让她对自己产生好感。 花沅面纱下的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暗骂了大渣子一句伪君子。 之后就开始暗自思量,权衡利弊。 她能感觉到大渣子,又如前世那般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 对于这种感情,她无论前世,亦或今生,皆是不屑。 可眼下她要不要利用大渣子一下呢? 前世他们也算是比较熟悉的,时常对弈……说不定她可以出奇制胜,外加反败为胜。 其实就算胜之不武,也不重要,总之是她胜了。 之后,她再用琴艺大胜花克慧。 如此,那她不就有银子啦? 她立在原地,纠结片刻。 正准备酝酿一下情绪,娇羞的答应之时。 “我是她的外援。”一道寡淡的冷声,如利剑一般射来。 冀漾起身,缓步走来,挡在娇柔的花沅身前。 似乎成了一座坚实巍峨的高山,豁然阻隔二人暧昧的蔓延,就是比蜀山的险峻也不差。 这殷霱一看就不是那种踏实过日子的男人,眉梢眼角尽是算计,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 小丫头年轻不经事,已经瞄了这副好皮囊数眼! 有些苗头,一定要扼杀在摇篮中,萌芽期。 花沅惊讶、惊异、惊奇,乃至惊诧。 压在心头的惊愕,千万重。 她没听错吧? 阁臣大人要给自己做外援? 他那种寡淡的性子,会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出头,暴露自己? 他的大局不顾了? 真是未想到,他会为自己撑腰到这一步。 难不成,她已经成为他的心腹了,而不自知? 此刻,她脑子懵懵地,脚像踩棉花一般,就跟做梦似的不敢置信。 就在花沅骇怪的时候,棋局开始了。 红金线绣龙的虎皮大毯上,摆着檀木棋盘。 又在八楼的外墙位置,挂上了四座磁石大棋盘,供楼下围观的众人一同观棋。 冀漾与殷霱互相拱手。 “承让!”殷霱隐忍着咬牙切齿的冲动。 他明明有机会掳获美人心的,却被这厮扰乱,真真是该死。 冀漾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让人无法窥视他心中的任何想法。 淡淡开口,道“承让!” 二人分别落座,跪坐到红锦厚蒲团之上。 大将猜子,由冀漾执白,殷霱执黑。 小厮分别把小叶紫檀棋盅放到矮案上的两角,躬身退下。 荣弘璧坐在上首,为主持,声音高扬,道“开局,弈棋时间为一个时辰!” 小厮应声,往一旁的老铜兽头香炉上,插入一杆黄色大佛香。 这是特制的弈棋用香,可以燃整整一个时辰。 袅袅佛香飘起,棋局正式开始。 殷霱侧头望向花沅。 发现她注视冀漾的眸色,晶亮而温暖,好似夜空的银河中细碎星辰。 那是一种女子对于男子,完全信任的意味,让他心里堵得憋闷。 他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唇角挂着挑衅的意味。 “需殷某让冀公子几子?” “我让你四子。”冀漾沉声,幽幽地瞧着他。 殷霱嗤笑,不屑的连连颔首,道“呵!好”。 他乃国子监第一才子,弈棋从未输过,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竟然要让自己四子? 好生的大言不惭! 那就让对方看看同自己的差距,让蔠梨好好看看她的邻舍哥哥,是如何败得体无完肤。 小美人他要定了,虽然身份上给不了正室,但贵妾之位还是可以的。 对于寒门女,怕是求之不得吧? 殷霱睨了冀漾一眼,将手中的黑玉棋子落右上角,打探道“冀公子如今可有什么功名?” “无功名。”冀漾墨眉微挑,正襟危坐,脊椎笔直。 有本事尽管去查啊! 倘若对方能打探出,他不想为世人知晓的秘辛,那这人也就离死不远了。 殷霱瞧了冀漾一眼,又不客气的连续落下三子。 “冀公子容貌出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很是出挑,易得女子青睐,见之如同酒醉。 然而今日对弈并非儿戏,就算在下乃是一省解元,可为了国子监的脸面,我也会认真的。” 言外之意是,就凭你个以色事人的小白脸,还妄想能赢自己? 他可是国子监林大儒门下,凭实力获得的解元郎,远远比个白身强。 他会全力以赴,将其杀个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冀漾让了四子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第夹着白玉棋子,落在左下角星。 如今国子监的大儒不过只有一位,那就是林淑清的父亲。 林公甫才学虽有,品行却不正,不然也不会让女儿同门生私相授受,还给花信当了平妻。 在他眼里,平妻就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就算这男子未来有泼天的富贵,也不值得委身。 别人他管不着,至少小丫头不行。 若不是玄和师兄被先皇忌惮,从而看破红尘,削发为僧,哪里轮的上林公甫出来蹦哒? 解元一个省就一个,历届的解元多得不计其数,有什么可骄傲的? 还有他可是从昭阳那里得知,小丫头与殷霱定有娃娃亲。 即使如此,他定不会轻敌,更不会手下留情。 因为这可是事关小丫头看清浪荡子真相的终身大问题,岂同儿戏? 不论对方是蚍蜉,亦或是大象,他依旧会使尽全力,寻到机会便将对方一举击杀,以绝后患。 二人都稳重地开占星位。 “啪!”一声,黑玉棋子落在元之上,却是殷霱先手。 落子之后,他挑眉一笑。 冀漾瞧着对方那一手元,面色不变。 看不起他吗? 如此甚好,没有什么事情是比看不顺眼的人,从云端跌入尘埃更痛快的了。 在围棋中,首先,星位守角;其次,三三守角;再次,小目守角。 也就是先占角,后占边,最后走中间,因为边角有棋盘边框的险,不至于腹背受担先走元,根基不稳,难连成局。 而殷霱居然第一手就是元,等于让了他几手,这是轻视自己,瞧他不起。 不过无论对方嚣张与否,轻敌傲慢,或是严阵以待,他都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殷霱狠狠地扫了冀漾一眼,心中冷冷一笑。 一会儿凌婳蝶和花克慧都“平”,就只有自己赢了,那才叫声名远播。 “哒!”冀漾一白子落下。 白棋挂角,黑棋走小飞,之后黑小飞守无忧角拆二…… 登时,殷霱的黑子实地就缩小了。 冀漾平平无奇的棋风之中,仿佛刮起一阵刚劲的旋风,吹动了对方的根基。 他的棋艺都是在同玄和实战中,操练出来的,幼时尽得师兄“算计”,如今也继承了这一棋风。 殷霱深吸几口气,稳住!不论对方如何,自己都要心平气和,发挥出所有实力。 下面的花沅,看着台上的两人对弈,不禁伸了伸脖子。 四个玄铁棋盘都在下面八楼的墙上挂着,可她在九楼看不到的。 “上大棋盘。”荣弘璧见她如此,吩咐小厮。 九重楼时常有棋士切磋,所以有准备了大棋盘与玄铁棋。 “是。”小厮答应一声,就带着人走了下去。 连忙摆出大棋盘来。 大棋盘比价值百金的玄铁棋不一样,相对简陋很多。 是在又大又厚的白布上面画着棋盘格,后面再用竹架撑起来。 每个大棋子后面有粗针,台上走到哪一步,就由小厮看了记住,再把大棋子扎上去,固定住。 大棋盘被撑在楼梯口,众人看着也比小棋盘舒服多了。 两个小斯分别去记住棋路,就到大棋盘前,把棋子都仔细的布上去。 花沅拧着秀眉,看了过去。 冀漾因为让了对方四子很吃亏,被压着打,处于下风,可一步步稳得很,暂时看不出后面的路数。 殷霱的一手元,给了冀漾喘息的时机。 所以,暂时是势均力敌。 她的棋艺普通,只能理解到这里,更深的就领悟不出了。 花沅抿抿嘴,暗暗地腹诽。 让什么四子,真是的,没事为难自己有意思嘛? 她记得前世,冀漾没有参加来年的会试,是殷霱成了大眀文魁,取得状元。 她仔细回忆玄黓公子的事迹,发现他是在中了解元后,一帆风顺的举业就停滞了。 连人也似乎也销声匿迹。 直到三年后,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高中会元,状元。 她那时身在秦淮的泥潭中,消息方面却是很灵通的。 她发现玄黓公子就像是一个谜团。 他想让人知晓的事情,就能铺天盖地的疯传。 他要是不想让人探查的事情,那是无论再如何打听,也无法窥探分毫的。 是以,那一年其中究竟发生何种变故,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冀漾对自己这么好,她身为即将转正得心腹,又为他忧心起来了。 想帮他避祸,窥探天机,报答他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