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鸿 今日燕京城里很热闹,景瑚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不知道今日又有什么事,还有官兵在一旁开道。 自从上个月她偷偷从府中溜出去,去茶馆找人抹骨牌,被大哥哥景珅拎回家以后,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出过门了。 整整一个月呀!大哥哥也太狠了。 这一个月里她错过了好多次燕京人家的春宴,这也就意味着错过了好多次帮着她祖母看牌,从其他老太太那里赢点零花钱的机会。 母妃不允许她去逛博彩阁,每日里只知道叫她多多打扮自己。她有无数的珠宝玩器,却没有一点钱。 没有零花钱,她还怎么买博彩阁新出的白玉骨牌悄悄收藏。一想到这里,景瑚又有些愁眉苦脸的。 此时她正一个人走在燕京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她爹永宁郡王怕她乱跑,特意画了她十岁时的画像,交给五城兵马司的人认。她一出现在哪,五城兵马司的人即刻便会知道。 不过,今日她倒不是溜出来的。 她的好朋友贞宁公主终于反应过来这一个月没看见她,不是因为她抹骨牌输了钱不高兴,而是因为她被禁足了。 所以贞宁公主为了把景瑚救出来,特意让内侍传了旨意给她,让她今日去正阳门城楼上等着自己。 平素她找自己都是为了抹骨牌——就算不是一开始不是抹骨牌,景瑚也有办法哄着她找人陪自己抹骨牌。 骨牌,骨牌,越想越是心痒。今天非赢她十支珠钗,八对耳环的不可。 不过,贞宁今日叫她去正阳门城楼上是去做什么?城楼上也能摆牌摊子不成? 永宁郡王府离皇宫很近,今日人多,走路都比骑马要快。景瑚很快就走到了城楼下。 宫城城楼,可不是谁都能随意上去的。就算她是永宁郡王最宠爱的小女儿,今上也很喜欢她的活泼,也并不能随意上去。 不过贞宁公主心细,早已经让她宫里的冯公公等在城楼下了。 冯公公一见了她,就如得了只活凤凰似的,笑着迎上前来,“哎呦,小县主啊,您可算是来了,公主她都要等急了,奴才这就服侍您上去。” 冯公公生的圆胖,像个景瑚在庙里见过的弥勒佛,每次她见到他,总要揪揪他的耳朵,或是做些别的,戏弄戏弄他。 今日她就随手摘下了冯公公的帽子,套在自己头上玩了一会儿。 景瑚不喜欢梳寻常小女孩喜欢的发式,只喜欢把头发打成小辫子,而后一总编到头顶,戴一个小花冠算完,所以也能戴的上冯公公的帽子。 她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才把帽子扔还给他。 “公公,不用你陪我啦,我自己上去就好了。”说完就提着裙子,一溜烟似的跑上了城楼。 今日好像到处都很热闹似的,连往日无人的城楼上也是衣香鬓影,女眷们言笑晏晏。 景瑚在城楼边沿,正阳门正上方找到了贞宁,还有她另外两个好朋友,定国公府家的八小姐徐清柔,和忠武侯府的七小姐李宜。 正是四角俱全!今日若是不抹骨牌,简直天理难容! 景瑚高高兴兴的走过去,贞宁也很快发现了她,笑道:“怎么来的这样迟,还以为你今儿来不了了。” 景瑚便佯装生气道:“我没治你救驾来迟之罪,你倒是怪起我迟到了。” 清柔只是望着她们俩笑,把手里两枝牡丹花分了一支给她。 “今年春日暖,熙和园中地气盛,牡丹花开的早。特意带了一支状元红给你,正合今日胜景。” 没有哪个小娘子会不喜欢牡丹花,景瑚笑着接过来,“多谢。” 贞宁便道:“我倒也不是怪你来晚了,只怕状元郎他等不得你。父皇赐他打马游街,多少年也没一回的,你若是没看着,怕是以后想起来要哭呢。” 景瑚撇了撇嘴,“打马游街有什么可看的,古来状元郎,个个都是鹤发鸡皮的老头。读了一辈子书,都读成傻子了,才能被点个状元。” 她试图说服一脸期待的贞宁,“读书是这世间最无趣的事情,每日之乎者也的,有什么趣儿。读书人也一个个无聊的紧,不如咱们还是去你宫里抹骨牌吧?” 贞宁却忽然露出笑颜来,拍了拍景瑚的手,“快看,快看,状元郎来了!” 远远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朱雀大街的尽头有一个男子骑在马上,缓缓的向着正阳门的方向走。 所到之处的人群尽皆欢呼,将手中的花朵抛向他。春日将尽,他所在之处,仍是人间春光最艳之处。 现在还太远了,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 景瑚还是觉得有几分无趣,正要开口说服贞宁,便听清柔道:“泾陵,你这次说错了。今科状元是我表哥,柯太师的孙子柯明叙。我表哥今年还不到二十三岁呢。” 泾陵是她的封号。 二十二岁的状元?那好像有点意思。 那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渐渐的越走越近,连她们身边出身高贵,向来矜持的贵族少女们也不由得兴奋起来。 景瑚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想看清楚他究竟长了几双眼睛,几个脑袋,怎么这样的厉害。 城楼太高,要看清楚,终究还是有些困难。 很快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便走到了城楼下,就是景瑚,也不由得将小半个身子探出城楼外,想看清楚他究竟生的是什么样子。 其他的少女自然也做如此想,城楼上就越发拥挤起来。也不知道是谁碰到了景瑚拿着那朵状元红的右手,她没有能够拿稳,牡丹花直直的从城楼上坠落下去。 眼见着就要落到状元郎的马前,他身手敏捷,俯下身去接住了即将被马匹践踏的牡丹花,爱惜的别在了他月白色的衣襟前。 而后他抬起头,对着城楼上的人微笑,道了句“多谢”,旋即没入了人群中。 景瑚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不过也只长了一双眼睛,一个脑袋,和她是一样的。可那双眼睛偏偏就比她见过的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好。 他和她一样,是一双丹凤眼,只是望着城楼的那一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惊鸿的一瞥,便叫她的心无端端的漏跳了一拍。 是四月了,已经快要春尽了。可是景瑚却忽而觉得,从前十几年,她似乎从没过过春天。 从此在她心中,他再也没有泯然于众人。不必鲜衣怒马,不过简单的一个抬头,就筑成了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期盼。 只是她当时自然还不明白。 第二章 一筒 “泾陵,你到底抹不抹骨牌啊?” 看过了新科的状元郎打马游街,此时景瑚正歪在贞宁公主殿中的一张贵妃榻上。她还是在想方才正阳门上的事情。 在此之前,她心中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奇异的感受。不管怎么说,她也活了十几岁,是个见多识广的小县主,可今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忆起方才那人的笑容,她竟然会不自觉地有些脸红。柯明叙,他是叫柯明叙对吧?她是不是该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他的事情。 景瑚的思路被贞宁公主打断,她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见她们已经摆好了牌阵,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甩出去。 景瑚站起来,恶狠狠的往牌桌走去。在家关了一个月了,今日出门,她可是为了赢钱才来的! 见景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三个小娘子都笑起来。 景瑚开始放狠话,“笑什么笑,待会儿输给我,你们可别哭。” 几轮你来我往,伸手便摸了张牌,却是一张一筒。 红绿的花色相间,她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方才她落下去的那朵状元红? 景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面色大变,连忙把那张牌扔了出去。 贞宁公主就把她的牌捡起来,和自己的凑做一堆,将手里的牌一推,得意道:“我们的燕京小雀神今日是怎么了?连太妃的牌你都敢胡,怎么今日给我喂起牌来。” 景瑚不由得生起些烦躁来,把面前的牌一推,“不打了,不打了。今天心里烦的很。” 李宜便笑道:“方才刚来城楼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怎么看了状元郎打马游街,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心里却烦躁起来?” 景瑚待要反驳,给自己找找理由,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挽了一旁清柔的胳膊。 “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只有我们清姐儿是好孩子,知道我心里烦,不和我开玩笑。”一边说,一边还要去摸清柔的头。 清柔一下子躲开了,难得的也和她开玩笑,“泾陵你心里烦躁,莫不是因为我表哥?也是,毕竟这燕京城里的少女,也没几个不把他当作梦中人的。” 景瑚原先还想嘴硬,可听清柔这样一说,她也有几分着急起来,“你表哥他……可成婚了?” 清柔便和贞宁对视一眼,俱都笑的有些狡黠,“你从前没见过我表哥么?你嫂嫂不就是他的亲妹妹,你们两家也是亲戚的。” 清柔说的嫂嫂,是景瑚的亲哥哥景珅的妻子柯明碧。 若说她从前从没有听过柯明叙这个名字,那也是无稽,毕竟他可是天下书院之首,燕京松石书院里的第一才子。 年年诗会,才子云集,都是他拿的魁首。 可若说她从前在意过谁,那也是从来没有的事。打从她五岁,第一次被她祖母永宁郡王太妃放在膝头看她抹骨牌开始,她人生全部的兴趣,就只在这上头了。 等到她长到八九岁,就是那些抹了一辈子骨牌的老太太们,也大多不是她的对手。 在燕京城抹骨牌这一项众人都喜欢的消遣活动里,她可谓是个高手中的高手。所以这几年她过的颇得意,攒了不少零花钱,不过,也大多都扔进了博彩阁里了。 可此时她想起她房中珍藏的那几副她平素最爱的骨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骨牌可不会接着她的花,望着她笑。 柯明叙是天下士子中的状元,那她在抹骨牌一道上,是不是也能算个女状元? 见景瑚又走了神,李宜轻轻拍了拍她,“泾陵,你觉得这位柯状元生的如何?” 她自小不爱读书,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想了半日才道:“我觉得他生的……国色天香!” 她话一出口,三个小娘子就一齐笑了起来,清柔拉扯着她的袖子才能坐稳,“什么国色天香……国色天香……明明是形容女子的。” 李宜也道:“泾陵啊,你可真该多念些书了,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景瑚就在李宜身上拧了一把,理直气壮的道:“谁说我不读书了,是你该多读点书才是。国色天香明明是形容牡丹花的。” “引申为形容女子的美丽,将来便不能引申为形容男子的词么?我看,就从我这里开始好了。” “便如你们往后,也可以形容本县主玉树临风。”景瑚站起来,和其他人比了比身高。 她的父王永宁郡王生的高大,在宗室之中是一等一的。她像了她父王,生的也要比一般的小娘子高一些,比起十二三岁的小娘子来也不差。 她说了一通歪理,几个小娘子只是对视了几眼,掩着袖子偷笑。 “好好好,玉树临风的泾陵县主。”李宜拉着景瑚坐下来,“若是不抹骨牌,也得想些事情做做吧,那下午我们做什么去呢?” 景瑚的目光就落到一旁花觚中用清水供养着的三朵状元红上。 她虽然不爱读书,也真不是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的人。可是在那时候,要她形容的时候,她也只能想到这一个词而已。 那状元郎俯身去捞她的花的时候,抬起头对她微笑说多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那花衬了他,还是他衬托了那花。 景瑚慢慢的,对着这几朵状元红,脑海中又拼凑起了状元的样子。他的肌肤很白皙,在今日明亮的阳光下更泛着如玉色一般的白。 景瑚的世子哥哥景珣也是宗室里有名的美男子,虽然同她不是一母所出,甚至他们的母亲还结着深仇大恨,可他对她也还算不错,小时候常常给她买糕点,也常常对她笑。 可这个哥哥的笑容总是有些轻浮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每次他对着她这样笑,她都恨不得掐他一把。 柯明叙的笑容却是很温柔的,带着沉稳和笃定,像是一池不生波澜的春水,却有粼粼波光,一直吸引着她走过去。 自正阳门过,往前是金水桥,再往前,经过丹壁,便是金銮殿。他要在那里叩谢天恩。 这样说来,他如今岂不是也在皇城里? 他是其他燕京少女的梦中人,可不是她景瑚的。那她此时心中这种奇异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三章 丝帕 景瑚一个人站在正阳门外,等着柯明叙从皇宫中出来。 她忽而说要走,贞宁还以为是她们得罪了她,又拉着她在她殿里逗留了许久。 在贞宁殿中呆的越久,她就越是心急如焚。偏偏怕人笑话,她又不敢说出她要去正阳门前堵着柯明叙这样的话来。 小县主虽然还小,也是很要面子的。 景瑚在正阳门下徘徊许久,也不知道他是还没有出来,还是早已经走了。若是早已经走了,那她往后该如何去寻他。 虽然知道他是柯家的叙郎,可是她总不能就这样找到他府上去吧。但是很快,更重要的问题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她找他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她即刻就想跑。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摸了摸身上的荷包,里面还有她找贞宁借的两百两银票,她还是不要等了,先去博彩阁看看再说。 景瑚刚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了动静。城门大开,骑着白马的状元郎从皇宫中走出来,衣襟上还是她的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这时已经是黄昏了,一阵春风吹过,带过来金水湖边杨柳堤岸的柳絮。景瑚最讨厌柳絮,总是让她觉得身上很痒。所以她也不喜欢春天。 此时夕阳西下,高大的城楼下是一片阴影。状元郎站在阴影里,景瑚却是沐浴在阳光下的。 尘埃太过渺小,可柳絮却有形,在和煦的光线中跳动。景瑚回头看着柯明叙,他明明是在阴影里的,却又好似独立于那片阴影。 她的目光没法移开,即便四周都是柳絮,她也忘记了逃跑。 而下一刻,她就在他面前打了个喷嚏。她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即刻就背过了身子,想要找身上的丝帕。 可是她向来不耐烦像大多数的燕京仕女会做的那样,戴镯子,再把丝帕系在镯子上,她从来都是把丝帕随手一塞到随身的荷包里算数。 今天出门她当然也是带了丝帕的,可是方才她把银票塞到荷包里的时候,嫌弃这丝帕累赘,干脆就没把它塞回去。 太丢人了!她是不是该趁着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先赶紧跑了? 幸而她犹豫了,一阵松柏的清冽香气,迎面伸出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用这一方吧。” 景瑚抬起头,也没忘了捂着脸。柯明叙生的很高,她连他的肩膀都没到。不过,再过几年,她应该能长到他的下颌吧? 状元郎的声音是很温和的,便如他的人一样,她忽然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多读些诗词,这样她就能用合适的,瑰丽的辞藻来描述她此时的感受。 看见景瑚发呆,柯明叙又笑了笑,将那帕子往前送了送。“拿着吧,小县主。” 景瑚更迷糊了,看来她应该改个名字叫景糊。她从前并不认得他,可是他又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她总是混迹于内院,他怎么会识得她的? 见景瑚还是没有接,柯明叙也没有再勉强,他只是又笑了笑,而后转身牵马,准备离去。 “等等。”景瑚一手捂着脸,追了上去。 柯明叙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小县主还有什么事吗?” 景瑚指了指他衣襟上的那朵牡丹花,“这是我的。” 柯明叙低头看了那花一眼,而后温柔的摘了下来,“是不小心从城楼上掉下来的吗?若是被马匹践踏未免可惜,如今可以完璧归赵了。” 他将那朵状元红递了过来,景瑚却仍然没有接。 景瑚摆了摆手,“不是。拿我的花,换你的手帕。” 柯明叙看起来脾气很好,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有取出了方才的那一方帕子,递给了景瑚。 这一次景瑚很快就接了,跑开了两步,擦干净了脸。然后才走回柯明叙身边。 “多谢柯世兄,等我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柯世兄。”她早就想好了,若是再见到他,就这样称呼他。 反正两家原本也是世交,若是喊他柯大人,或是柯公子,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柯明叙显然也不在意,“只是一方帕子而已,举手之劳,小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与她已经无话可说,牵着马准备离开,景瑚却没有要跟他分开的意思。 “柯世兄这是要去哪,是回柯太师府么?” 柯明叙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去崇安大长公主府找我老师。” “柯世兄的老师是谁?”景瑚叽叽喳喳的,渐渐的忘记了自己原来的问题。 “崇安大长公主是我曾姑祖母,她嫁了姓周的一位大儒,定国公府的太夫人也是她的女儿。定国公府的清姐儿,母亲是柯世兄的亲姑姑,你是她的表哥,对不对?” 柯明叙的语气不疾不徐,“我的老师是松石书院的山长周夔周老先生,他是崇安大长公主的次子。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是她的长女,也是我老师的姐姐。” “清姐儿的母亲是我祖父的幺女,你和清姐儿的关系很好么?” 景瑚一边听柯明叙说话,一边思量着接下来该跟他说些什么。若是她方才在城楼前等的时候,想的不是逃跑,而是想一想若是见到他,该同他说些什么就好了。 她没有想好,柯明叙却自己抛出了问题过来。而且这问题还很好回答,她能说上许多。 “是啊,我和清姐儿是很好的朋友。她的学问很好,所以我平时在家念书,有什么问题,遇见她的时候都会和她请教。” 实际上她从来都不认真上家学,有她爹给她撑腰,她娘也拿她没有办法。会和清柔这样要好起来,一开始是因为她能指点她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我常常去定国公府玩的,如今清姐儿住在熙和园的春蓑楼里。我觉得熙和园是整个燕京最美的地方,比宫中的御花园还要好,柯世兄去过么?” 柯明叙的语气不疾不徐,“我的老师是松石书院的山长周夔周老先生,他是崇安大长公主的次子。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是她的长女,也是我老师的姐姐。” “熙和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柯明叙的目光好像微微深沉了些。 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但很快这些情绪便消失不见了。 “天色将晚,永宁郡王府就在眼前,小县主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去找我的老师了。” 景瑚只顾着和柯明叙说话,却没注意到他早已经改换了方向,眼前的确已经是永宁郡王府了。 都走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有办法再缠着他说话。只好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阶梯,“柯世兄也慢些走。” 他的神思似乎已经不在这里,只是最后对她笑了笑,而后便牵着马远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云尽头,景瑚才慢慢的往自己住的芳时轩走去。 第四章 珊瑚 柯明叙居然是认得她的,而且待她还很温柔,是不是他从前就注意过自己? 不过,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去年她有大半年都不在燕京。 半个月来,每日景瑚都拿着那日他借给自己的帕子发呆。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只是很普通的棉布。 帕子的一角绣了丹顶鹤。清姐儿说过,柯家人的家族图腾便是丹顶鹤。 而另一角,则被她亲手绣了一只额上点金的燕子上去,这是皇家的图腾。她想了想,又在燕子的嘴边绣上了一朵珊瑚花。 春燕衔花,她绣完了,对着日光看看,觉得很满意。 景瑚景瑚,其他人看到她的名字,总以为景瑚的“瑚”,是东海之珍,珊瑚的“瑚”。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是珊瑚花的意思。 母妃当年怀着她的时候,有海外的使臣来进贡,今上赏下来的奇花异草里,就有一盆珊瑚花。 母妃日日对着那珊瑚花,就生下来一个珊瑚花一样漂亮的景瑚,这是她名字的由来。 虽然母妃和大哥哥总说她不学无术,不过除了抹骨牌,至少女红她也做的很好。她照着钱维诚的《万物同春图卷》所绣的一副长卷,连今上也是夸奖过的。 抹骨牌对她来说是消遣,做女红也是,有时候做着做着,日升日落,便是一整天了。 若是连女红也不会,禁足的这段日子她真是闷也要闷死了。 那一日与贞宁她们分了手,她才想起来有一个问题清柔还没答她。 柯明叙年纪已经不小了,即便是读书人家,也应该是已经成了婚的年纪了。 那他究竟有没有成婚,有没有定亲?若是成了婚,娶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这个问题她其实可以直接去问她的嫂嫂,只是她其实也并不很喜欢她,总觉得她为人有些阴恻恻的,和柯明叙一点也不一样。 而且她是做贼心虚,明明是一个问一问也没什么事的问题,她却总觉得会被她浑身都是心眼的嫂嫂猜出她真正的心事来。 所以她只能等着清姐儿来给她解答这个疑惑。这段时日,连抹骨牌也觉得没意思。 偏偏自从去年十一月开始,清姐儿的母亲就生病了,搬到了熙和园养病,清姐儿总是要侍奉在她跟前的。清姐儿上次见面时能那样活泼,已经算是好事了。 而这段时日她出不了门,则是因为她的母妃许侧妃又和郡王妃杠上了。日日都在床上装病,将她父亲永宁郡王霸在房中。 郡王妃出身定国公府,倒是清姐儿的亲姑姑。燕京世家互相联姻,盘根错节。 她也就是个空架子,明明饱读诗书,内宅之事上却只会用强。每回母妃装病,她就以为母侍疾为由,把她也关在府里。 郡王妃知道景瑚的性子骄纵,如一匹没上了笼头的野马,在府里也呆不住。只要她能求动了她母妃别再拿腔拿调的装样子,她自然就能出府去玩了。 景瑚知道郡王妃对她们母女是不怀好意的,小时候她这样哄她,她还会去母妃面前闹一闹,让母妃早些好起来。 可如今她已经长大了,也知道内宅争斗,若是露过一次弱势,对方就会一直踩着你的弱点叫你翻不了身。 喜欢出门就是她的弱点,被郡王妃拿捏住了,这次是因为母妃生病,下次还有别的缘由,她就永远别想痛痛快快的出门了。 所以这阵子她每日都在母妃的栖雪阁里和母妃大眼瞪小眼的。 好不容易呆了半个月,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若是再不让她出门,她恐怕又要去爬她院子里那棵矮脖子树,翻墙出去了。 她进了母妃的栖雪阁,正在思考这一次她若是翻墙出去了被抓住了的后果,母妃便唤她,“瑚儿,在想什么呢。” 早些年母妃装病,还必要把自己弄的憔悴些。这几年这招数也老了,母妃连装也懒怠装,用过了脂粉,快要年过四十的人,仍然肌肤紧致白皙,一丝皱纹也不见。 倒是比比她小将近十岁的郡王妃看起来还要年轻些。 景瑚一进门,她母妃就使唤她,“你若是无事,也就别在我跟前晃悠了。不过少抹了几日的骨牌,每日就这样没精打采的。” 又把一个剔红牡丹蜂蝶纹的食盒递给她,“去,把这个食盒送到你嫂嫂那里去。这是三沁斋今日出的第一炉莲子酥,她喜欢吃。” 只是跑跑腿罢了,景瑚在自己母妃面前,素来没什么脾气。 与她不同,母妃却很喜欢她这位儿媳妇。 毕竟是柯太师府的嫡长孙女,她大哥哥却是庶长子。真论起来,还是她们高攀了。 不过母妃很喜欢这位儿媳妇,也不光光是因为她出身好。更重要的是,一开始和她议亲的是她的世子哥哥景珣。 放着世子不嫁,自己选择嫁了庶长子,而且柯太师也没有异议。这不正是证明自己生的儿子,要比郡王妃生的那个草包要好得多么? 景瑚倒是不这么想。毕竟她的世子哥哥,喜欢的是万家的小娘子,为了她,甚至偷偷跑到了西北,今年三月才回来。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曾经有一次她出门去李家抹骨牌,就曾经遇见过景珣和那位万家元娘。 她那没出息的哥哥在人家面前可真是够谄媚的,后来为了封她的口,还给她买了一整套的红珊瑚头面。 景瑚反手叫人送到了当铺里,换了银子出来,又到博彩阁里换了一副砗磲制的骨牌——是她喜欢了好久,攒了好久的钱都没攒够的。 送人礼物,连投其所好都不知道,难怪追不上那万家元娘,跑到西北去疗情伤。没出息。 景瑚很快便到了她大哥哥和嫂嫂住的和靖堂,她嫂嫂此时在正堂和人说话。 她一进了院门,院子里的小丫鬟便迎上来,有客人在倒是正好,她原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却忽然听见了柯明叙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 “……只是你思虑过重的缘故。这样的事情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也不必吃什么药,平日里按时气进补便好了。” 景瑚忍不住扬起一个笑来,拎着裙子快步向着正堂走去。 第五章 乐趣 见景瑚进了门,柯明碧便站起来,“三妹妹今日怎么来了?” 景瑚在家中行三,上面两个庶姐,都已经嫁人了。如今永宁郡王府里,也就剩了她一个女孩儿。 景瑚甜甜的笑了笑,“母妃让我拿些糕点给嫂嫂,是三沁斋的莲子酥。母妃知道嫂嫂爱吃,特意叫人去买的。” 她平日对柯明碧只是平平,不失礼而已。毕竟是连宫里的公主都敢随意呼喝的小县主,柯明碧也不好将她如何。 今日见她忽而这样热络,倒叫她有些不习惯。 让身旁的丫鬟接了那食盒,笑着道:“这是我哥哥,说起来,你们应当还是第一次见。” 景瑚便笑着望着柯明叙,“嫂嫂说错了,我和柯世兄不是第一次见。柯世兄打马游街的那一日,我正在正阳门上。” 柯明叙只是回她以微笑。 “哦?”柯明碧笑了笑,“原是这样,可惜我倒是没看着哥哥那日的模样。别光说话了,来尝尝这莲子酥。” 景瑚就在柯明叙身边坐下,随手拈起了一块莲子酥,尝了尝。 她平日从不吃三沁斋的糕点。燕京城中人人称道的三沁斋糕点,在她这里不过平平 她最喜欢的是宫里御膳房里做的玫瑰糕,每隔一两日,宫里就会有专为她赏出来的糕点。 家里人都知道,所以今日见她不客气的尝起了这糕点,柯明碧心中也十分讶异,只是并没有表现出来。 景瑚一边尝着这糕点,一边望着柯明叙。他今日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绣祥云纹的直缀,他好像不喜欢戴冠,只是用一根青玉竹纹的簪子束发。 同上次见面相比,他今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神色间有些冷,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坐下来的时候,望着柯明叙,嚼着那莲子酥,嘴里甜甜的,心里也莫名觉得有些甜,可见了他这样,嘴里的莲子酥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果然还是不如宫里的厨子做的。 景瑚见柯明叙并没有想尝一尝这糕点的意思,便问他,“柯世兄不喜欢吃莲子酥么?” 柯明叙点了点头,并没有笑,“这些甜的糕点,我一律都是不吃的。” “原来是这样。”景瑚把那块糕点放下来。“那柯世兄喜欢吃什么点心?” 柯明叙摇头,“我平日很少用点心,每日三餐饱食足矣。” 景瑚觉得柯明叙今日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她想了想,也就不开口了。 有她在,兄妹俩也并不怎么说话,又坐了一会儿,柯明叙便起身了,“既然已经无事,那碧娘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一站起来,景瑚也立刻站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大,自己也有所觉,只好掩耳盗铃般的道:“那嫂嫂,我也要走了。母妃那边还等着我回话,不打扰您了。” 柯明碧自然不会留她,“哥哥和三妹妹慢走。回家时多替我问候问候母亲和祖父。” 柯明叙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和景瑚一起出了门。明明是自己的妹妹,他待她,怎么好像对自己还冷淡似的。 景瑚和柯明叙一起出了和靖堂的门,景瑚便先放下了心中的疑虑,转而活泼起来,“方才柯世兄是在给嫂嫂看诊么?柯世兄还懂岐黄之术?” 景瑚是小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问题也总是格外的多。柯明叙对她笑了笑,如春日暖阳一样温煦。 “少时曾跟着祖父学过一些,平日里也看了些医术,不算精通,略懂而已。” 柯明叙是状元,而且还是二十二岁的状元。他既要学四书五经,又懂岐黄之术,他哪来那么多的时间? 景瑚忍不住又盯着他看。 柯明叙见她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笑,“小县主是不相信么?” 景瑚对着他笑了笑,“不是不相信柯世兄,柯世兄原本就该这么厉害。”她伸出了她的手腕,“柯世兄能帮我看看么,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心里很烦乱。” 她将手轻轻抬起,宽大衣袖便滑落了下去,皓腕凝霜雪,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手臂。 柯明叙却纯然是颗医者的心,像是什么也没注意到似的,停下脚步,取出帕子覆上她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的确就应该是这样,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起景瑚的手也不差。 景瑚看见他的帕子,很快想起了之前他借给她的帕子。此时也就在她的荷包里,只是她忽而不想现在就还给他了。 到时候还能拿还帕子做个理由,与他相见吧? 他很快收回了手,取回了帕子,细心的叠好。 而后对景瑚笑了笑,“小县主心中烦闷,倒不是身体的缘故,依我之见,还是因为这段时日不能出门的缘故。” “柯世兄连我最近不能出门都知道?”景瑚忍不住要惊讶,心里却又泛起莫名的甜,他是不也很关注她? 但下一刻她便失望了,“方才你嫂子随口提起过。我瞧小县主天性活泼,若是连门也不得出,想必的确是会有些烦闷的。” 他说的不错,景瑚当然是烦闷的。可从前不过是记挂着和人抹骨牌,实在手痒,私下也可以找她的贴身丫鬟豆绿、绀青和宝她们几个过来陪她。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她心里的痒,连那副砗磲制的骨牌都抹不平。 见景瑚忽而低落下去,柯明叙觉得有些莫名。但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有些不定的,他也并不在意。 他就笑了笑,“小县主发髻上的这支珊瑚珠钗,红艳如血,倒是很衬你。珊瑚是东海之珍,郡王爷给你取了这个名字,想必将你视若珍宝。” “虽然不得出门,小县主也可以在家中多寻些趣味。若肯用心,便不会觉得无聊。” 从小到大,因为顽皮,她不知道被禁足了多少次。如何打发时间,她其实是很有经验的。 从前她只记挂自己,便如他所说,待自己用心。无论是抹骨牌还是做女红,再不济兴致来时在纸上鬼画符几笔,她总能找到乐趣。 景瑚抬起头来,望着柯明叙。她如今也是被禁足在家里的,她今日也要给自己找些乐趣。 第六章 赠花 景瑚拉着柯明叙的手,一路带着他进了芳时轩之后的小花园。 小县主笑靥如花,衣袂翻飞,快活的像一只小蝴蝶。柯明叙怕弄伤了她,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没有挣脱开。 四月春尽,芳时轩的小花园里却还是花团锦簇。不争春的花朵开放的如火如荼。 此时已近珊瑚花开的时节,当年的一盆珊瑚花,如今被有心的花匠,分出了许多盆。 景瑚松开了柯明叙的手,在一盆珊瑚花前蹲下,“柯世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么?” 柯明叙微微俯下身来,用方才景瑚牵过的手,轻轻抚了抚珊瑚花的花瓣。 此时不是珊瑚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昨日景瑚过来的时候,才刚刚开了第一朵而已。但它们会一直开过接下来的两个月,陪伴着她直到夏末。 “我似乎曾在一本书中见过类似的,仿佛是叫……珊瑚花?” 景瑚既觉得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花就是珊瑚花,柯世兄可真厉害。” 柯明叙浅浅的笑了笑,谦虚道:“也不算多厉害,只是刚好看过书而已。” 景瑚反驳他,“你就是厉害。”还带上了些撒娇的口吻,“我带了好多人来看这花,除了柯世兄之外,都没有人识得。” “这花原产于关外,燕京中人不识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县主是有福之人,寻常人连识也不识的花草,你园中却能有数盆。” 柯明叙重新站直了,见景瑚回头望着他的眼睛微眯,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替她挡住了五月初已经有些灼人的日光。 景瑚也站起来,“那柯世兄,猜一猜,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这珊瑚花?” 柯明叙也不必如何思索,“方才我说错了,其实珊瑚花才是你的名字,对不对?” 景瑚甜甜的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就知道柯世兄最聪明了。” 或者是被她的笑容感染,柯明叙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小县主过奖了。” 景瑚回过身去,吃力的搬起了一盆珊瑚花。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盆。“柯世兄猜对了,这盆花就送给你了,是奖励!” 柯明叙见她吃力,将她手里的花接了过来,“小县主不必如此客气,我其实并不太擅长养花,而且平日事多,恐怕会照顾不周。” 景瑚忙道:“没关系的,我可以教你!养珊瑚花一点也不麻烦,它们的生命力很强,只要偶尔照顾就好了。” 她又把语气放柔了,小心翼翼的道:“这可是我一次把我最心爱,最喜爱的珊瑚花送给别人。如果你不肯要,我会很伤心的。” 方才还是明艳大气如牡丹花一般的小娘子,忽而变成了一朵被雨水打过的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除了自己的妹妹,他也并没有如何和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过。而他的妹妹,从来就很有主意,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柯明叙不由得心一软,“既然是如此,那我也却之不恭了。还要劳烦小县主告诉我该如何养这花。” 景瑚重新高兴起来,又明丽的像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这几盆珊瑚花她也是亲自照顾过的,所以她也很清楚该如何照料。 洋洋洒洒的说了一通,还私心很重的夹杂了很多废话,最后她问柯明叙,“柯世兄从前可有养过什么花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柯明叙的眼神似乎暗了片刻。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可他的话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或许也不是地方遥远,遥远的是岁月。 “从前养过的,养的是兰草。今日得了小县主的珊瑚花,来日我让人送一盆兰草回赠。” 景瑚没有去深究他突如其来的一点失落,而是兴奋道:“柯世兄是要送我兰花吗?为什么不亲自送过来。” 她觉得自己要求有些突兀,只好补充道:“我是说,正好能过来看看嫂嫂。我哥哥总是不在家,嫂嫂一个人也很寂寞。” 也不光是哥哥不在家的寂寞,哥哥就是在家,其实也并不常到嫂嫂房里去。这样想来,他们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似乎的确没有他们清流家里干净。 不知道柯明叙对此是怎么想。 柯明叙很快答了她的话,他就是拒绝,也让人很难心生反感,“今日我沐休,下一次沐休要在十日之后了。” “我要送给你的那盆兰花,再过一两日就要开花了。若是要等我亲自送过来,那就不是它最好的时节了。” 景瑚当然不是在意这一盆兰花,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见面而已。听他这样说,她只难过她又有一段时日要见不到他了。 他是新科状元,授了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小县主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闯到全是男人的翰林院里去。 景瑚决定表现的乖巧一些,“那柯世兄就着下人送过来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柯明叙笑了笑,从前听说泾陵县主娇蛮,还有些不讲道理,连他的妹妹也是这样说的。可他与她见过几次,只是觉得她有些狡黠的可爱。 “如何养兰,我会写在纸笺上叫人一同送来。到时候你对照着便是,不会养不好。” 她的珊瑚花她相信他会养好,等他的兰草送来,她也会好好照料的。 今日是初二,那他下一次沐休,便是在十二。到时候她可以借用这兰草的名义,想办法去找他。 花园中有丫鬟们走过,手中拿着要装饰门庭的菖蒲。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 小县主又起了性子,要拉着柯明叙往她住的芳时轩走。 这一次柯明叙拒绝了,“小县主要带我去哪,我跟着你便是。” 景瑚便又做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我不牵柯世兄的手了,只牵衣袖可以吗?” 对付她的父兄,这一招已经和母妃装病一样到了失效的边缘了。可对付柯明叙,景瑚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她从小就知道她生的好,左眼下的一点朱砂痣,总能让她在这样说话的时候,为她更增添几分楚楚。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便当做多了个妹妹好了。柯明叙向着景瑚伸出了手。 第七章 扭伤 小县主今日的心情实在很好。柯明叙虽然没有让她再牵他的手,但他对她伸出手的时候,景瑚还是毫不犹豫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柯明叙是读书人,她握着他的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他手指上的薄茧。他的手心很干燥,也很温暖,她装作什么也不明白,其实心如擂鼓。 他的手腕却是不一样的,触手有些凉,便如他身上的那种冷冽的香气一样。但很快她的体温也传到他手腕上,让她觉得她触摸到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暖玉。 在芳时轩门前,柯明叙便不好再进去了。小县主也没有那么不知分寸,若是太过份了,被母妃知道,对她和对柯明叙都不好。 尤其对他们两个不好。 “柯世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哦,我马上就回来了。” 景瑚向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见柯明叙一只手背在身后,挺拔如松,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嘱咐了一边,“我马上就回来。” 而后提起裙摆,跳过了门槛,飞快的跑进了正房。 景瑚要把前几日给自己做的五毒荷包送给柯明叙。她只做了这一个,原本是留着自己玩的,所以她绣的五毒也不像五毒,并不狰狞可怕,反而有些可爱。 像她一样可爱。景瑚笑了笑,拿着荷包出了门。 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时间总是这样快。无限好的夕阳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神祇。 天上的哪位神仙长得最好,能有柯明叙一半好?天上的仙女又是什么模样,她也想与她们比一比容貌。 柯明叙仍然负手等着她,在看见她出来的时候,对着她微笑。 景瑚的心情越加雀跃,即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不小心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 “小心。” 幸而他离她不远,将她扶住了。松柏的清冽香气猛然闯进她的四肢百骸,将方才有过的片刻的慌乱都驱散。 她从前只爱花香,果香,便如今日,她也在她衣物上熏了淡淡的青梅香。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松柏的香气,也可以这样醉人。 她不想起来了,干脆一放松,直接摔进了他怀里。“柯世兄,我好像扭到脚了。” 景瑚当然没有扭到脚,她只是耍赖而已。除了抹骨牌和做女红,耍赖她也挺擅长的。 柯明叙的神色却很认真,小心地将她扶到了院中树下的石凳上。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仔细查看,便道:“小县主应当是扭伤了,待会儿禀明了郡王妃,该请个大夫来看看。” 景瑚仰起头看着他,一脸天真,“柯世兄不就是大夫么?” 柯明叙便蹲下身,又看了一眼她隐藏在裙下的脚腕。 正色道:“我与小县主毕竟非亲非故,也不是以行医为业,替你看伤处,有些不便。不过我瞧小县主方才的样子,应该是伤了筋骨了。” “最好这一个月里都不要下床了。” 景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明明什么事也没有,连疼都不疼,为什么柯明叙会这样说? 是了,他毕竟没有看伤处,误判了也是有的。 柯明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将她眼中的疑惑尽数收下,化作了心中的愉悦,忍不住笑起来。 他这样一笑,令他整个人多了些春夏之交,雨后初霁,新绿叶片上残留的雨水上折射出来的光芒。 景瑚的心忽而跳的很快,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柯明叙开了口,“是骗你的。小县主想必常常不老实,装病骗你的父兄。” 她是常常不大老实,想了各种招数用来对付宠溺她的父兄,可每一次,她对他们都是有所求的。 而他们也并非是看不穿她的伎俩,满足她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他们喜爱她而已。 那柯明叙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也不老实,他又为什么不直接揭穿她,而是和她开了这个玩笑? 景瑚在柯明叙面前没法思考,这个问题她只能等他离开了,在这无聊的禁足的日子里慢慢想。 景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不该在大夫面前装病。若是我父王,他才不会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她不好再坐着,就站起来,举起手,把她一直握在手心的荷包在柯明叙眼前晃了晃。 她正愁找不到借口将这个荷包送给她,他怕他像方才她送珊瑚花给他一样的拒绝,她这样一摔,倒是摔出来一个好理由。 “方才我骗了柯世兄,这个荷包就用来赔罪。”她把荷包收回来,自己仔细的看了看。 “虽然它们长的也不太像五毒,可它们就是五毒没错,能保护柯世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柯明叙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接过来。“那就多谢小县主的好意了。上面的纹样的确有些新奇,不知道可有什么出处。” 景瑚便道:“是我自己画的。”又连忙补充道:“也是我自己绣的。绣的不好,让柯世兄见笑了。” 母妃时常教她,人有时候要谦虚些。自己谦虚了,别人就会夸你了。 果然景瑚就在柯明叙脸上发现了一点讶异,让她在心里偷笑。 “倒是没想到,小县主的女红也做的这样好。”他果然就夸她了。 景瑚心里甜津津的,更是艺高人胆大起来,“柯世兄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我的扇套,护膝,袜子,都做的很好。” 柯明叙显然没有想到她忽然会和自己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景瑚也很快反应过来了,觉得自己似乎是冲动了些,柯明叙毕竟是外男,自己这样上赶着,算是怎么回事。 小县主虽然无赖,也是要面子的。 “我母妃常常说我是半瓶水晃荡,有一件事做的好了,就恨不得叫全燕梁的人都知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才柯世兄夸了我的女红,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柯世兄别介意。” 柯明叙便下了这个台阶,“小县主的女红做的实在很好,毕竟年纪还小,能做成这样,的确已经很不错。” “真的做的好的事,也不必太谦虚。” 他的语气很真诚,又叫景瑚有些忘乎所以。“那端午的时候,柯世兄一定要戴这个荷包,好不好?” 第八章 出门 端午的时候,她要是能见到柯明叙就好了,那她就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戴这个荷包了。 柯明叙是正人君子,既然答应了,应该不会失信于她的吧。 今日正是端午,小县主百无聊赖的倚在窗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出神。她遇到柯明叙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的。 进了五月,天气会一日比一日更好。 景瑚掏出了那块帕子来,在燕子之下,她又绣了一小丛兰花。 配色的丝线选了又选,几种颜色的丝线混在一起,她又认认真真的绣了一下午,才得了这么一丛生机勃勃的兰花。 景瑚一回头,看到了一旁花梨木桌上放着的一盆兰草。柯明叙说了要送她,第二日便遣人送过来了。 他只养过兰花,她也只养过珊瑚花,虽然有他写的如何养花的纸笺,她还是怕养不好,又召来了府里的花匠仔细的问过。 结果那花匠看来却很是欣喜,告诉她,这盆原来是很少见,也很名贵的宋锦旋梅。 明明是兰草,为什么取了个“梅”字在里面?她觉得也并不很像梅花。或者下次见面,她也可以问问柯明叙。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她该去催一催母妃。到底要和郡王妃置气到什么时候啊?都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她讲道理。 至少她每次和贞宁或者李宜她们吵架,生几日的气,很快就会和好了。 难道柯明叙下次沐休的时候,她也要求着贞宁来把她捞出去吗?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有些糟糕,柯明叙是沐休不错,可是她该怎么找他? 把清柔找出来,让她带着自己去柯家? 就为了这件事,烦了她两个朋友。景瑚当然不会告诉贞宁她把她捞出来之后她要做什么去,也不会告诉清柔,是她烦了贞宁特意把她捞出来的。 可若是有一日大家相聚,无意间说起来,岂不把整个故事都串联起来了。到时候她们非笑话她不可。 笑话就笑话吧。玉树临风的小县主,才不会怕这几个小娘子呢。反正清柔是个书呆子,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贞宁,贞宁她其实有些可怜。她的母妃并不得宠,只是宫女出身的贵人。有了她之后,就被今上忘到了脑后。 她的母妃不得宠,她也不得宠,在今上面前,还没有自己的面子大。所以她虽然是公主,有时候在自己面前,反而不敢太放肆的玩笑。 贞宁的两个姐姐,出身都比她要高的多。一个是贞惠长公主,是张皇后嫡出的,向来都是趾高气昂的。 她出嫁的时候景瑚还小,对她的印象却也并不太好。但她也很可怜,被今上嫁到了西北蛮夷敕勒的王庭里。 后来昭永十六年燕京城发了时疫,他们就趁机又进犯了西北边城,还把贞惠长公主也杀害在了阵前。 实在太可怜了。 贞宁的另一个姐姐贞静公主虽然很得今上的宠爱,说起来却也有几分可怜。 她的生母是母妃的族妹,昭永十年景瑚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她就没了,所以她并没有见过她。 但是今上似乎很爱她,明明有皇后在位,她死之后,却仍然追封了她皇后的位份,就连太子之位,都给了她生的六皇子景玹。也难怪贞惠长公主总要和贞静公主过不去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男人的错。贞静公主的母妃都已经死了,封不封皇后的,她也不会知道,做什么要这样羞辱在位的张皇后。 就好像母妃和郡王妃置气,也都怪她的父王。将一碗水端的平些,难道就那么困难?母妃总说她被宠坏了,可景瑚觉得她才是被宠坏了。 景瑚正在想着,就听见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是她不想理他,这个爹也是个坏爹,她出不了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明明可以和郡王妃说一声,允许她出门的,但是他和母妃商量好了,干脆就用这个由头把她拘在家里。 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 景瑚就仍然趴在窗台前,装作没听着,其实一直静心听着他的动静。 “在家里呆久了,连爹都不会叫了。若是不理我,今日就别想去灞水边看龙舟赛了。” 灞水边的龙舟赛,若是没被禁足,她每年是必去的。虽然也没什么大意思,可能出门逛一圈,总比就呆在家里要好。 景瑚立刻就变了脸色,做出笑颜如花的样子来,转过身在那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撒娇。 她父王永宁郡王是今上的堂兄弟。她高祖父那辈就犯了错,被太祖爷降了爵位,因此满燕梁,景家的王爷遍地是,却只有她爹这么一个长住燕京的郡王。 听说她父亲生的像他祖父,都是虎背熊腰,如山一样高大的男子。小时候景瑚就最喜欢看她爹披熊皮,然后和她爹过家家,让她做个能打死一头熊的女英雄。 景瑚就挽着她爹粗壮的胳膊撒娇,“好父王,好爹爹,瑚儿呆在家里都要待的发霉了。您就带着我出一趟门,叫我也晒晒府外的太阳吧。” 她爹看着是个粗人,待她却很是心细,“若是不叫你出门,也就不过来了,倒是见着你这样没大没小,见了父王过来,也装作没听着。” 景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若是下次她被禁足,他过来不是放她出去,那她还是装作没听着。 永宁郡王继续道:“你母妃的病已经好了,往后你就不用日日呆在府里了,不过也要少闯祸,真把你母妃气病了可怎么办。” 她父王向来心疼她母妃。 “今日也不是父王带你出门,父王有事,看在你这段日子还算乖巧的份上,只让几个护卫陪着你过去,你可不许闯祸,不然回来就继续禁足。” 她当然不会闯祸的,她还指望着十二那日去找柯明叙呢。她父王还好,求一求也就罢了,她母妃的脾气才叫糟糕,她可不敢得罪她。 小县主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知道了,父王,瑚儿一定乖乖的,不给您闯祸。” 第九章 端午 到灞水边看龙舟赛这一套流程,小县主已经很熟悉。她父王向来宠爱她,自然已经在观看赛龙舟最好的泮月楼为她定了厢房。 泮月楼就立在灞水边,历经两朝,如今由朝廷所有,因此在楼中观看龙舟赛的,都是燕梁顶层的贵人们。 足足有两间阔的厢房,只她一个人。她不免又有些后悔起来,贞宁没那么容易出宫,该叫清柔或是李宜一起出来的。 永宁郡王的护卫都守在门口,楼下锣鼓喧天,小县主没人说话,厢房里却很静。龙舟赛还没开始,她只是从在家无聊,换做了在外头无聊罢了。 厢房外的走廊上,却忽而有人经过,“……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非要做如此想,依明叙之见……” 明叙? 其实就是不听见他的名字,小县主也能分辨的出来是他的声音。毕竟连梦都已经梦到过几次的人,怎会不熟悉。 她心中一喜,即刻就要冲出厢房,却被永宁郡王的护卫拦下。 “县主,郡王爷吩咐过,若您要出厢房,属下即刻便会将您带回永宁郡王府中去。” 小县主才不会害怕,仍然要往外闯,“我不出泮月楼,我只是遇见了熟人,想去打个招呼。” 那两个护卫不再说话了,却也仍然没有放行。眼见着柯明叙要进了厢房了,景瑚着急起来,“柯世兄!” 中气十足。柯明叙很快就回过头来了,一同回过头来的,还有他身边的太子。 在这里见到太子,景瑚还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什么事也没有让护卫放她出去要紧。 她明明白白是被护卫拦着,柯明叙当然能明白。看起来他和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爷笑着向着她走过来了。 长到这么大,小县主还很擅长狐假虎威,“瞧见没有,这可是太子爷,太子爷来找我了,你们还不快放我出去。” 太子平时是不太开玩笑的,此时却道:“泾陵,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叫他们放你出去的,其实我是让他们把你看的严实些,所以才过来的。” 景瑚也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太子哥哥今日若是不叫他们放我出去,等我能出去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东宫找莞南姐姐告状,叫她不要理你了。” 太子侧妃许莞南,也是她的表姐,和太子青梅竹马,最受他喜爱。而太子妃姓蒋,是东北肃昌侯蒋家的族女。 景瑚倒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冷,就像她没去过的东北的冰天雪地一样,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也难怪太子和她的感情不大好了。 她这样一说,太子的面色却微变。景瑚虽小,也知道察言观色。她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关注过东宫的事情了,难道莞南姐姐出了什么事? 还是柯明叙给她解围,“太子就不要和小县主过不去了。我瞧着小县主今日是一个人出门,不免也有些无趣。” “左右今日无事,只是为了放松,不如就请小县主同游。” 太子就沉着脸点了点头,先往前面的厢房去了。 太子都同意了,永宁郡王的护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收了手,放小县主出了门。她也没忘了回头跟他们做个鬼脸。 她闹着要出门,十回里总有九回能得逞,偏偏这些人不长记性。 不过她也没那么多心思和这两个护卫为难,她一出门,先用眼睛去瞟柯明叙的腰间。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湖蓝色的直缀,并没有什么绣纹,只有布料原本有的波浪纹饰。今日天气炎热,这样的颜色,叫人看了心中很是清爽。 看见那一个她做的荷包,她才放心了,笑着和柯明叙说话,“柯世兄果然说话算话,是正人君子。” 她方才看了他的腰间,他自然知道她是在找什么。 笑着道:“即便没有答应小县主,我也会佩戴这个荷包的。这个荷包的确很漂亮,里面似乎还加了杜若,味道很好闻。” “柯世兄真厉害。我只放了一点点。” 是她想将这个荷包送给柯明叙的时候临时加的。不过不是杜若花瓣,而是玉炉芳里卖的一种香,名叫“山中人”。 “山中人兮芳杜若。”她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会连《九歌》里的这句话也没听过。 上学时,她最讨厌学楚赋了。但是她觉得这句话倒是很衬柯明叙。 方才柯明叙夸了她的女红,她也该礼尚往来,夸一夸柯明叙。 “柯世兄的兰花养的真好,我府中的花匠看了,说是很少见的宋锦旋梅,柯世兄是从何处得来的?” 柯明叙便道:“早年间与老师在野外露宿,在山中偶遇,便将它带了回来。养了几年,倒是肯开花了,也分了几株出来。” “原是这样。”小县主点头,表示她听懂了,“那这兰花为什么叫宋锦旋梅啊?” 他答她:“梅瓣兰是兰花的一种,传闻中培育了这兰花的人,名字便叫‘宋锦旋’,因此便这样命名了。” “梅花中也有一种绿萼梅,颜色与这兰花有些许相似。” 景瑚忙道:“绿萼梅我倒是见过的,清柔的母亲住的梅真堂里,就有许多绿萼梅。” 柯明叙眼神微暗,“是,梅真堂内外,几乎已经集齐了天下所有的梅花了。冬来赏梅的确是个好去处。” 好像每次提到定国公府,他都会有些不高兴似的。 景瑚自然就不提了,“今日柯世兄怎么会和太子哥哥在一起的,他不是一向很忙的么?” 景瑚平时进宫,也很少看见他。 “正要和县主说这件事。”柯明叙停下脚步,“考上进士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属官,因此和太子有些交情。” “去年东宫出事,原来的许侧妃犯了错,已经被贬到了南苑。小县主居然没有听说这件事么?往后还是不要在太子面前再提这件事了。” 景瑚还真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去年我往江南去,在外祖母家住了许久,年前才回来的,所以倒是没有听说。” 不过这件事要再深问下去也不太好,就用手捂了嘴,含糊不清地道:“那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柯明叙温和的笑了笑,和她一起进了太子所在的厢房。 第十章 动念 他们一进了厢房,只见太子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 景瑚方才说错了话得罪了他,此时也不敢造次,就只是站在柯明叙身后,看着他们说话。 太子的心情却似已经好了一些,反而和景瑚开玩笑,指着柯明叙腰间的荷包,“景瑚,你的女红这样好,怎么从没见你给我这个哥哥做过什么?” 难怪方才她呼唤柯明叙,太子也会饶有兴味的跟着过来。 景瑚理直气壮,“您可是太子爷,东宫里那么多的绣娘,难道还会少了您的一个荷包?” 她想了想,“而且我听清姐儿说过,她有一个姓闵的表姐,入东宫做了太子嫔,女红只有比我更好,您怎么不让她给您做?” 太子就现了片刻的犹疑,好像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似的。 半晌才道:“她做的再好,也只是姬妾罢了,又不是妹妹。我还真没得过妹妹做的东西,贞静可是什么都不会的。” 贞静公主是他的亲妹妹。 “泾陵,不如什么时候,你也给我做一个?” 虽然大家都姓“景”可太子毕竟是太子,只是因为她父亲和他走的近,所以她和太子才不算太陌生,不过像她讨要她自己做的荷包,还是有些奇怪了。 太子一边说,一边却是看着柯明叙的。 景瑚很快明白过来,他原来是拿柯明叙打趣。柯明叙却并不接招,只是仍然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景瑚便道:“这一次只做了这一个,下一个么,要等着我下次被禁足的时候了。” “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听我父王和母妃的话了,往后不会再被禁足了,太子哥哥还是另请高明吧。” 太子当然也不是真要她的东西,就吓唬她,“那我若是觉得你不听话,让你父王把你禁足了呢?” “那自然更没有了,哪有您这样欺负人的。” 太子笑道:“你就做了这一个,别人都没有,为什么就送给了明叙?” 柯明叙和他说起这个荷包的时候,难道没有同他说是为什么么? 小县主觉得有些奇怪,据实以告,“因为我差点摔跤,柯世兄扶了我一把,所以我才送了他这个荷包。” 太子的表情就有些古怪,就听柯明叙对他道:“我向来不会说谎。” 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太子只是笑了笑,也不再纠缠于荷包的事情。想注目于灞水上的比赛,却忽而有一个幕僚模样的人过来,请了太子出去。 厢房里只剩下小县主与柯明叙两个人,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她就问柯明叙,“柯世兄觉得今日哪家能赢得龙舟赛?” 柯明叙不假思索,“诚毅侯齐家。” 诚毅侯齐家?燕京城中似乎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不过,她很少听到他们家的消息,仿佛前阵子还听过什么,只是她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不过,若是连他们家都没有什么消息,只能说明这户人家早已经没落了。 燕梁开国至今,已经是第三位帝王了。开国时候封的爵位,到如今没落,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小县主继续追问,“柯世兄为什么觉得他们家能赢?武宁侯府张家,忠武侯府李家,不是年年都是他们拿第一第二的么?” 柯明叙的笑容很淡,他站在窗前,明亮的日光撒在他面颊上,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不真实。 “因为诚毅侯府的龙舟,主事的是我的师弟。他向来做事,必要做到最好,读书科举如是,骑马射箭如是,其他的……也如是。” 勋贵人家的子弟,也参加科举么?居然还是柯明叙的师弟,他可是这一科的状元,师从燕梁大儒,那这个师弟,想必也如是了。 小县主又问:“那柯世兄的师弟,这一科可有下场?” 柯明叙点了点头,“第四名的传胪,也是燕梁开国至今绝无仅有的。” 小县主就笑了笑,“那柯世兄可就是说错了。你方才说他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为什么这一科的状元却是你?” 柯明叙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笑意温柔,“能到金殿上奏对的士子,有哪个学问是不好的。点了我做状元,不过是因为我做的文章恰巧合今上的心意罢了。” 他又回过头,把目光落到远处龙舟上系着宝蓝色额带的少年。 “元放他也很厉害,琼林宴上得了今上青眼,如今也是工部的官员了。” 景瑚也不往那边看,只是笑道:“在我心里,还是柯世兄最厉害。” 从前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只记挂着抹骨牌,伺候她的丫鬟说,有时候她连说梦话,都是在和人打牌。 但遇见他以后,这十数日,她似乎都没有怎么想起来去摸摸她收藏的那些骨牌。见了,还以为她是生病了。 她恐怕的确是生病了,她简直对眼前这个俊朗如神祇的男人着了魔。 不过是正阳门城楼上的一眼,看似是那朵牡丹花跌到了他的衣襟上,其实恐怕是他跌进了她心里。 他柯明叙是九千燕京少女的梦,可不是她景瑚的。 她已经决定好了,她要反过来,做他的梦中人。 柯明叙笑了笑,似乎只把她的话当作小孩子的玩话。人总是更喜欢和自己亲近些的人的,她与齐元放根本不相识,在她心中,自然是他更厉害的。 可在他心慕的那个女子心中,他却是输给了他的。 柯明叙在这时候,忽而又想起今日到泮月楼之前,太子同他说的话来。 “我这个县主妹妹,向来有些刁钻,不过与你见了寥寥数面,便居然肯将自己的爱物都赠予你了。莫不是……” 他听得懂太子的意思,“她还是个孩子,哪里就能想到这些事上了,不过是有几分新鲜罢了。” “谁说年纪小便不能懂得这些事了,当年我与莞娘心意相知的时候,也还很年轻的。只是岁月变迁,我没能做到我承诺过的事情,她也渐渐的变了。” 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而后又笑道:“或许一开始不过是新鲜,若是天长日久也就不仅仅是新鲜了,我只静静看着便是。” 什么新鲜不新鲜的,他也不甚在意。举心动念,无异于人,这个道理,他很久就明白了。 有多少缘分,便算多少缘分吧。 第十一章 香气 和心上人在一起,时间好像总是过的格外的快似的。景瑚从前总觉得这龙舟赛太漫长,看了个开头,便不再想看了。 可今日和柯明叙在一起,总觉得这时间太快了些,居然马上就结束了。 柯明叙说中了,景瑚就知道他会说中的,是诚毅侯齐家的龙舟夺了魁。 那个系着蓝色抹额的少年是柯明叙的师弟,他走到了近处,景瑚微微探出身去,想看清他的样子。 端午天热,他又是从龙舟上下来的,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泅湿了,他的抹额自然也是。 这少年生的也很俊朗,鬓若刀裁,目如朗星,笑意明朗。要说样貌,不偏不倚的说,和柯明叙也在伯仲之间。只是气质不同罢了。 很快就有一个女子走上前来,拿出自己的手帕,替他轻柔的擦去了汗水。 景瑚只看见了那女子的侧脸,她是认得她的。那是清柔的五姐姐,今上钦封的淮邑乡君徐沛柔。 昭永十余年,只有两个女子得了今上钦封的宗室女的封号。一个是小县主她自己,她毕竟是庶出,郡王嫡女才有资格封县主的。 另一个就是这位淮邑乡君。景瑚封了县主是因为她父王的宠爱,或者和她生母与今上最宠爱的元俪皇后同出一族也有关系。 可这位淮邑乡君,传闻中她只是下了贞惠长公主的面子,从而得了贞静公主的喜爱而已。 这样算来,倒是比她的县主封号还要匪夷所思。 不过,他们大庭广众下这样亲昵…… “柯世兄,你的师弟娶的是清柔的五姐姐?”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之前听过的诚毅侯府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了。 国公之女,养在周太夫人膝下,婚事许久没有定下,最后居然嫁了早已经落魄的诚毅侯府中的幺子。 那段时日燕京城中议论不小,不过她向来对这些嫁娶之事没有兴趣,有那时间讨论,不如再抹几圈骨牌。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把这些事情连起来了。 柯明叙的师弟,年纪比他要小,他都已经娶亲,那他…… 柯明叙一直望着那边,有许久都没有说话,看起来有些冰冷。但那冰冷也只是将他自己包裹的冰冷而已,他对景瑚说话的时候,语意仍然是温和的。 “元放他娶的是定国公府的淮邑乡君,也算是我的表妹。新近成婚,感情自然是很好的。” 景瑚忽然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她不知道柯明叙事为什么忽而情绪有些低沉。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拉了他的衣袖,挤到他身前,挡住了窗外人的身影。 “柯世兄,晚上我们在泮月楼用膳好不好?我都许久没有出来了,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人能理一理我。” 她说的可怜,到最后已经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柯明叙的目光就顺势落到她身上。 不知道小县主她知不知道自己生的很好,假以时日,想必也是艳色倾城的美人。美而不自知的时候,那几分天真的神态,总是最令人喜爱的。 京城双姝都已经名花有主,不知道她这一朵倾国的名花,将来又会开在哪里。 柯明叙原来该拒绝的,他准备今夜去帮老师修理古籍,那本《燕丹子》才修复至一半,今日用心些,是能修复完的。 但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见他神色不对,所以她想要安慰他。 所以他没有拒绝,“太子今日想必是不会回来了。我今日出门是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银两,小县主可带了财物出来?” 景瑚听完,有些发懵。她从前抹骨牌,都只是帮她祖母永宁郡王太妃看牌,本钱并不是她的,得了那些银子,大多都被拿去买博彩阁新出的骨牌收藏了。 唯一一次自己带了钱出门,便是三月里她去茶馆找人抹骨牌那次。被亲哥哥景珅抓回来之后,她再出门,母妃都是不让她带钱的。 也不知道跟着她出来的那两个护卫手里有没有钱。不过她堂堂一个县主,柯明叙堂堂一个状元,吃顿饭居然还要找护卫借钱,也实在是太丢人了吧? 景瑚就横了心,摘下用以束发的一对红珊瑚珠钗来。 这对珠钗还是她十岁时得她父亲所赐,是东海里最红最美的红珊瑚,和最圆润有光泽的珍珠镶嵌而成。 她虽然最喜欢抹骨牌,可小女孩爱俏,自然也是很爱这些珠玉首饰的。这一对珠钗,便是她最最喜欢的东西。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今日就不戴这对珠钗出来了。 小县主就把这对珠钗拿在手里,问柯明叙,“柯世兄知不知道在这泮月楼里吃饭,若只有我们两个人,需要花费多少银子?” 她把那珠钗往前一送,“这一对珠钗可能抵?” 柯明叙笑着接过那珠钗,放在手中看了片刻,而后笑道:“是我不该同小县主开这样的玩笑,不必珠钗,一顿饭钱,我总还是出的起的。” 往常景瑚是不会上这样的当的,但是她对他好像有天然的信任似的,他那么一说,她居然也就相信了,当真苦恼起来。 她没有接柯明叙递给她的珠钗,而是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柯世兄和我开玩笑,害得我当真紧张了这一回。” “这顿饭自然该是柯世兄请我了。不过,这里没有铜镜,叫我如何能将这珠钗对称的插回发间,看来只能请柯世兄代劳了。” 她笑的有几分狡黠,但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县主,这样的事情,原来总是该有人代劳的。 于是他绕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珠钗插了回去。景瑚将珠钗取下时,自然不可避免的带落了些她的青丝,他仔细的都替她整理了。 虽然她年纪还小,却生了一把好头发。绿鬓如云,乱丝如柳。再过几年,等她及笄的时候,应当会更美。 柯明叙站在她身后,让她立刻就心猿意马起来。除了她的丫鬟,便是她父母兄长,也没有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在心里描绘他站在她身后为她插簪的样子。他身上仍然是好闻的松柏的香气,却也隐隐约约的掺杂了些杜若的花香,随着他的动作弥散开来。 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气。 第十二章 味道 果然等到他们快用完晚膳,太子也还没有回来。 景瑚和柯明叙相对而坐,一面是灞水上的风光。他吃东西很斯文,是世家大族沉淀多年的好教养,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景瑚看他,只觉得哪里都好。如果是她的,那就更好了。 今日是端午,泮月楼里自然也备了粽子。她虽然不爱吃糯米做的食物,可今日与柯明叙在一起,也要尝一尝,共飨佳节。 她吃的是蜜枣的粽子,柯明叙吃的是火腿粽子。先将粽子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而后才慢慢的品尝。 景瑚一开始也吃的斯文,到后来又觉得有些麻烦,觉得他的粽子要比自己的更香,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取了一旁干净的筷子,从他的盘中夹了一块过来。 柯明叙看起来也并不在意,反而将他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小县主若是不嫌弃,只管取食便是。” 景瑚也把她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柯世兄也是。” 但她很快又想起来,“柯世兄似乎不喜吃甜食。” 柯明叙笑了笑,也取了一旁的筷子,从她盘中夹了一块,“偶尔为之,想来也有别样的味道。” 那一片蜜枣的粽子明明吃在他嘴里,却甜到了她心里似的。一直到他送她回府,她心里高兴,一直都是叽叽喳喳的。 她踏进了府门,见他远去了,才开始后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聒噪。 景瑚回府的时候,时辰已经不算早,迎面却又碰见了她的世子哥哥景珣。 景珣向来对她都是好脸色,他对每一个生的好看的女子都是好脸色。不过倒是喜欢一个容色只是平平的女子。 他要娶的妻子,是万将军府的元娘,闺名似乎是叫万之瑜。听清柔说,也是和她两个姐姐交好的。 她的祖父万老将军,说是本朝的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前几个月时大败西北的蛮夷敕勒,将他们远远的驱逐到了斡水河以北,那邬草原的深处。 西北大约有很久都不会再打仗了。 这门婚事又是她这个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哥哥亲自去今上面前求来的,有今上赐婚的体面。所以这一阵子,景瑚的母妃总是有些气不顺。 她亲嫂子出身柯太师府,柯太师再好,再得圣心,终归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 而柯家的下一代,却并没有能传承他衣钵的人,就是考了状元的柯明叙,想要坐到他那个位置,少说也还需要十几年的打熬。 可万家不同,万老将军班师回朝,他儿子却还是禁军统领。与景瑚同辈的儿郎,也是在西北立国军功的了,将来若是战事又起,扬名立万,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小县主知道她母妃心里在盘算什么。从前景珣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被她父亲所不喜。 这样的人,只是出身好些,便封了世子。所以她母妃其实为她哥哥惦记这个位置许久了。 小县主是从来不对这些事上心的,名分早定,盘算来盘算去也是无用,她觉得没有意思。所以母妃从不和她说这些事,她也就巴不得不知道。 不过如今景珣也是在西北立过功的人了,不再浑浑噩噩,又得了这样的一门好亲事,希望母妃和哥哥还是早些看开,别再想这些了才是。 有时候她真觉得她母妃和哥哥还没有她看的开。有永宁郡王府这块招牌撑着,又是宗室子弟,何必总是要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意的东西少一些,人总是能过的舒服些的。 景瑚的思绪飘的有些远,就听见她哥哥景珣说话,“泾陵,这是在想什么呢,走路都要撞柱子了。” 他今日大约心情不错,说起话来的语气又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的腔调。景珣凑近了她,她很快闻见了他身上的脂粉香。 景瑚就瞪了他一眼,“还是三哥哥自己小心些吧,眼见着是要成婚的人了,可别又被我那厉害的嫂子抓到什么把柄。” “这一回陛下他已经给你们赐了婚,万娘子再想与你撇清关系倒是不能了,不过她是将门出身,若想收拾你,只怕也很容易吧?” 景珣看起来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反而笑道:“景瑚,我们永宁郡王府似乎也不是清流吧?” “怎么你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和朝堂上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可以一拼?” 景瑚对自己这个玩世不恭的哥哥向来没什么耐心,说话一向是夹枪带棒的。 “我这不是好心提醒哥哥么?上一次惹了万娘子生气,跑到了西北去,这一次人家都要进门了,你可要往哪里跑。” 景珣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是和女子在一起的?” 景瑚白了他一眼,用手在空中挥了挥,想要将那香气挥开。 景珣也很快反应过来了,在自己的衣袖上闻了闻,“闻惯了这味道,倒不觉得很香了。” 又大剌剌地道:“这是你嫂子惯用的香粉,将来她进了门,你可不要乱说话。” 他又想起方才景瑚也是从外面回来的,看起来还很高兴。也扯过来她的衣袖闻了闻,“……怪了,这味道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景瑚做贼心虚,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气味有相似,有什么好奇怪的。三哥哥想我不乱说话,以后就要谨言慎行才是。” 又道:“等新嫂嫂进了门,我也会去问问看她到底用不用这种香粉的。哥哥如果想封我的口……” 她向他伸出手,“一千两银子。” 景珣站在原地没动,抱着手靠在廊柱上,“上次还只要五百两银子,景瑚,你涨价涨的挺快啊。” 景瑚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上次哥哥还没有定亲,要封我的口,自然很便宜,如今你都是有主的人了,我为哥哥隐瞒,自然要冒更大的风险了。” “既然风险更大,我可不能吃亏。” 景珣大笑起来,站直了身子,随手解下身上的荷包,丢给了景瑚,而后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 “五百两,没有更多了。今日的确是和你嫂子出的门,下回也带你去金水湖上逛逛。” 景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满意的转身回了芳时轩。 第十三章 胡思 景珣他今天这样高兴,是因为和心上人一起游了湖吧,看来他还真是很喜欢那位万娘子。 小县主今天也很高兴,拿出了那块帕子,想了想,绣了个粽子上去。 没有完全剥净,粽子下面还垫着碧绿的箬叶,粽子上被切了一刀,露出了里面大枣的蜜色。 这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甜的一个粽子。 他们用完晚膳,还在泮月楼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白日已尽,曾经有过的喧闹,在灞水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儿,渐渐的远去了。 华灯初上,灞水上行船的忙碌变的越加具体,不断的有明灯远去,也不断的有明灯近前来,永远都不会止歇。 柯明叙在看行船,小县主看了窗外一会儿,却只是怔怔的在看他。柯家叙郎,这个名头在燕京,甚至整个燕梁都是很大的。 可她之前居然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每日只计较着吃喝玩乐。可她一注意起来,便再也放不开了似的,连眼神挪一挪,都不舍得。 她从前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别人也当她是个小孩子。这样她犯起错来,别人也不会认真跟她计较。 她现在却有些遗憾自己的年纪太小了,连春宴都没有办过,更别说是提起亲事了。 她甚至到现在也还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和人订婚,距离她及笄也还有许多年,在这些年里,他又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 想到这里,她觉得她的心好像有些痛似的,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柯明叙看行船,似乎是真的看的很认真,也或许是他早已经走了神,所以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景瑚一直是看着他的。 等他反应过来,转头看景瑚的时候,先是有几分莫名,而后多出了几分笑意,伸出手,替她拂去了下巴上黏着的一颗糯米。 “怎么吃东西吃到了下巴上,自己也不知道?” 景瑚原来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泪意,此刻也化作了羞窘。她好像向来感官就有些不灵敏,小时候便是这样。 这糯米应该是方才吃粽子时黏上的,她倒是真不知道。 站在窗前吹过夏夜的风,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她感觉不到下巴上黏着糯米,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这实在也是奇妙的体验。 景瑚没有说话,柯明叙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妥,于是便道:“时辰已经不早,太子大约不会回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心里虽然有些难过,可是这难过也并不是对着他的。她想要下次再出门,再见到他,今日便该乖巧些。 所以小县主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高高兴兴的让他送了自己回府。 想到这里,她又在那粽子旁边绣了一颗白胖的米粒。也不知道将来她把这块帕子还给他的时候,他能不能想起来这件事。 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呢。虽然只有片刻,没有她牵着他往花园走,往芳时轩走的时间那样久,可是她也把那一个片刻珍藏在心里了。 绣完了米粒,也到了就寝的时辰了。往常她没有心事,总是静静的望一会儿帐顶,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能睡着了。 可是她现在是一个有心事的小县主。她又想起了夜间在泮月楼她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若是柯明叙没有妻室,那自然是最好,就算将来要说亲,她好好想想办法,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到她能与人定亲的时候。 可若是他已经有了妻子,她又该怎么办。总不能逼着人家和他和离,自己去做个续弦吧?只怕父王和母妃是不会答应的。万一……万一他还有孩子?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坐了起来。外间的丫鬟豆绿听见了动静,忙忙的亮了银缸进来察看她有什么事。 小县主原来想说无事,只是她心里也实在有些烦躁,便问她,“豆绿,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啊?” 豆绿觉得有些莫名,回答的却很顺畅,“有啊。” 景瑚一下子来了兴致,忙追问她,“你喜欢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豆绿把银缸放在一旁的桌上,走近了小县主,“奴婢最喜欢县主,县主是什么样的人,您自己知道的呀。” 景瑚听完,不觉有些失语。她的丫鬟,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去。 况且她自觉对她们不错,虽然每次把她们捉来抹骨牌,总是要赢了她们几个月的月钱,宝蓝还因此急的要哭,不过后来她又赏了她们别的东西,也不算是占了她们的便宜。 可她问豆绿的不是这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啊?”豆绿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家小县主这阵子有些奇怪。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对了,她有半个月没有抹骨牌了。 “是像喜欢抹骨牌那样的喜欢吗?可是豆绿对小县主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呀。豆绿陪着县主的时间,要比县主抹骨牌的时间还多。” 景瑚看了豆绿一眼。她从前就知道这丫头有些憨憨的,没想到她比她大了两岁,却好像在这些事上比她还要不开窍似的。 横竖也是睡不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 景瑚搓了搓手,“豆绿你去,把绀青和宝蓝都偷偷的叫来,咱们抹骨牌玩儿。” 豆绿心想,小县主终于正常一些了。往常她被禁足,白日防着侧妃娘娘要过来,都是夜里找她们的。不过—— “绀青姐姐只怕未必愿意来呢,不是奴婢说您,您上次赌的也太大了些,把宝蓝姐姐一年的俸禄都赢完了。” “虽然后头赏了镯子给她,可主子赏的东西,到底不好随意拿去换钱,她这阵子日子也是难过呢。” 景瑚忽然觉得一阵悲伤。她这个做主子的缺钱使,她的丫鬟也缺钱使,还真是同病相怜。 不过,她从枕边拿起方才三哥景珣给的荷包,“你主子我今天有钱,就拿我的钱赌!” 算来算去,光靠抹骨牌赢钱还是太慢,好像还是这个三哥手里的钱最好骗,她是不是该想点办法,多从他手里骗点钱使? 第十四章 乱想 昨夜小县主和她的丫头们抹骨牌,一直快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她虽然找了丫鬟过来,可心思不在,一晚上下来,竟还输了不少银子。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都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从前的事情,故意输钱给她们的。临走时,一个个都感恩戴德的。 绀青激动的又要哭了。景瑚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把剩下的钱也叫她们分了。 一夜没睡,景瑚还惦记着柯明叙的事情,也不想再休息,就由豆绿服侍着,梳洗装扮了,去给她母妃问好。 母妃生病,郡王妃跟前她是不去的。去了也是白去,比起要她问安搓摩她,郡王妃也巴不得别见到她的好。 三哥景珣的婚事定在八月初十,如今都五月了,郡王妃每日也是忙忙碌碌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的婚事做准备。 母妃呢也是个亲母妃,景瑚觉得自己虽然一夜没睡,揽镜自照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她一踏进房门,母妃立刻便觉出了她神色不对。 把她拉到身前来,“瑚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一夜没睡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景瑚吓了一跳,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差,要不然也不敢就这样过来了。不过今天她过来,也是有事要求她母妃的,干脆借坡下驴。 小县主就做出了几分忧愁的样子来,“前阵子出门,遇见了定国公府的清姐儿,瞧她的样子也是很有几分憔悴的。” “母妃也知道我从前和她就玩的好,见朋友成了这样,心里也老大不忍得的。昨日父王让我出门玩,倒正好遇见她一个姐姐,回来时想起她,难过的半宿都没有睡着。” 小县主仰起脸望着她母妃,眼睛亮亮的,“母妃,我今天能不能去定国公府看看她,我保证不闯祸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不能和她见一面,宽慰宽慰她,只怕我这一阵子都睡不好了。” 往常她这样,她母妃都是要说她的,哪里会看不出来她是在演戏。 今日母妃却格外的好说话,“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定国公府的那丫头,我倒也有几分喜欢,若你是能跟着人家学的文静些,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郡王妃就出身定国公府,是这一代定国公,也就是清柔父亲的庶妹。 按理说和国公夫人也该有几分亲近才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走动的并不太频繁,从前国公夫人理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她不理事了,自然更是断了往来了。 从前母妃对她和清柔的交往不置可否。毕竟定国公府是与她斗法多年的郡王妃的娘家,有郡王妃为她背书,徐家的人,恐怕也并不会喜欢她。 不过也不要紧,母妃自然有母妃的计较,她答应让她往定国公府去,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景瑚又拉着自己母妃的手撒了会儿娇,就高高兴兴的带着唯一一个昨夜没有跟着熬夜的丫头柳黄出门去了。 她来拜访清柔,事先并没有递了帖子进来。不过定国公府是燕京第一勋贵人家,仆妇们自然很懂得规矩,很快便把她带进了熙和园里,清柔住的春蓑楼。 清柔并不在家,只有她的丫鬟奉了茶给她。她说她是去熙和园的红继堂见她的母亲国公夫人了。 自从去年国公夫人突发疾病以后,她就不再住在国公府历代国公与夫人居住的梅真堂里了,而是住进了熙和园里极偏僻的一处名叫红继堂的院落。 小县主并不喜欢喝茶,在她嘴里,什么茶都是苦的。也就是清柔这样老学究一样的性格,才能够品的出其中的味道。 她就站起来,站在院中四处张望。 熙和园是很美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许多的建筑,看起来都是江南的风格,她曾在江南住过一阵子,再回燕京来,看这样的白墙绿瓦,就格外的亲切。 春蓑楼里有两棵很大的琼花树,如今正是花期,琼花洁白,团团如扇。春日虽然已经不在,夏日却有它独到的美。 永宁郡王府的花园里也种了很多花,却没有像熙和园里这样的建筑,闭上眼再睁眼,仿佛又回到了江南温柔风流的水乡里去。 景瑚站在琼花树下,扬起脸,又闭上眼。日光温柔的从花瓣雨树叶的间隙洒落,带给她温和的暖意。 “泾陵,你在做什么呢,也不怕晒黑了。”是清柔的声音。 景瑚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清柔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太好,眼圈有微微的红,自从国公夫人搬走,她时常陷落在这样情绪里。 景瑚没有着急接她的话,反而跳起来,折下了一枝琼花,去除了多余的枝叶。而后走过去,簪在清柔的发髻上。 “夏日正好,小娘子何故如此悲伤,不如看看树上琼花,盎然生机,让人心生欢喜。” 清柔伸出手去抚了抚发上的琼花,而后笑了笑,“小县主又拿我取笑。” 景瑚挽了她手往楼中走,“不是小县主,是玉树临风的小县主,上次和你说了,你又忘了。” 才坐下来,景瑚便问她,“今日又是怎么了?国公夫人的病还是不好么?” 毕竟清柔都成了这样,她若是还只顾念着自己的事,未免就有些太不够朋友了。她和清柔向来要好,她也不是见色忘友的人。 清柔却轻轻的摇了摇头,让身边的丫鬟都退下了。 “我母亲她没有生病,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年十月时,曾有一个夜晚,舅母过来看望我母亲,似乎还在书房里跟我父亲,祖母,还有五姐姐说了会儿话。” “第二日母亲便开始收拾梅真堂里的东西,对外称病,很快便搬到了红继堂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和祖母我都没有问,她们不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曾经问过我五姐姐,她也不愿意告诉我,只说要等到我办过春宴,才会将一切都告诉我。” 清柔的目光冷下来,“我的春宴,还有将近两年。这两年,她就要让我一直这样困在我自己的胡思乱想里,她到底是不是为了我好。” 第十五章 原来 景瑚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不满来,“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你,究竟是于你不好,还是于她自己不好?” 她知道自己向来行事有些不管不顾的莽撞,可能有时会伤害到别人。可是这样的直接,也总好过有些人心事云蒸蔚绕那样的不爽快。 有时候“不知道”,是一件比“知道”更可怕的事情。 清柔心里何尝就没有这样的疑影,只是她到底是她的姐姐,“她从小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和我母亲,和我,其实都算不得亲近。” “或许的确有些事不适合叫我知道吧。若真是她的不是,我父亲和祖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又怎会如此行事呢。” “只是我有时候还是有几分想不开,忍不住要怪家里的人。你不必为我这样难过了,我五姐姐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清柔继续往下说,“去年八月里,原本我五姐姐都要和我表哥定亲了,两家的长辈都已经默认了,只等着我表哥金榜题名。出了这件事,后来也就没有再提起了。” “结果前几日莫名其妙的嫁到了早已经没落的诚毅侯府去。就算她相公是传胪,到底比不得我表哥那样厉害。” 景瑚听完,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大,带翻了桌上的茶水。幸而是早已经凉透了的,并没有烫着,只是可惜了她今日刚上身的一件泰西纱做的褙子。 清柔不觉有几分奇怪,忙唤人进来把这一地的狼藉都收拾了。又找出了自己一件新做的褙子,为景瑚换上。 清柔在一边忙忙碌碌的,她却只觉得有几分懵然。 她根本就想不到,柯明叙居然会和清柔的五姐姐,也就是端午那一日她见到的淮邑乡君曾有白首之意。 而淮邑乡君,最后成了他朝夕相处的师弟的妻子。 这是为什么?她瞧着淮邑乡君夫妇相得,又甘愿低嫁,应当不是不情不愿的嫁过去的。那为什么她之前会和柯明叙有婚约? 只是两家长辈的意思吗? 她隐隐觉得也不对,初相遇的时候,她对他提起熙和园,他会有微微的失神。还有昨日端午,他望着他师弟齐元放的时候,眼神也有些复杂,叫她看不明白。 他心里是不是有她的?原来他喜欢的牡丹花,终究还是开在熙和园里的那一朵吗? 小县主心里一阵沮丧,神色数变,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清柔擅长察言观色,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又想到柯明叙打马游街那一日景瑚的表现,渐渐的也有几分明白了。 说起来,她还没问过今日她怎么会忽然来找她的。 “泾陵,你穿我的衣服还是有些嫌小了,你去镜子面前看看,这件衣服你可喜欢?” 景瑚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闷闷的,“也并不觉得很小,出门没带衣裳,也就这样穿着罢了。” 她很少有这样没精神的时候,清柔就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样的感情,她是不懂的,更何况她表哥再好,也比她们大了许多。 或许景瑚也不过是新鲜感罢了,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在将这个场景往心里收纳的时候,或许也顺便把场景中的那个人收纳进去了。 但景瑚毕竟是景瑚,她很少有沮丧的时候,“那你表哥后来,有没有跟别人定亲?” 清柔退出几步,上下打量了景瑚几眼。虽然略小了些,但也还算看的过去。样貌生的好的人,总是不用多加打扮,便能很好看。 她摇了摇头,“外祖父的意思,是要等表哥金榜题名,才为他说亲。究竟定下了哪家的姑娘我不知道,不过,表哥年纪也不小,是该成家了。” 她表哥年纪是不小了,可是她年纪还小。景瑚心中又蒙上了一层不快。 不过知道柯明叙如今并没有婚约在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孩子之类的,到底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只要再过个两三年,她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吧? “清姐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当时会定亲的?是你们家的意思,还是你外祖父的意思?” 清柔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应该是我外祖父的意思。若是我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会先和我母亲商量的。毕竟她也是柯家女。” “但那段时日我侍奉在我母亲身旁,并没有听过这样的话。而且这个消息传进梅真堂的时候,我母亲显然也有几分震动。” 那这样看来,的确就应该是柯家人的意思了。是他祖父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你五姐姐和你表哥虽无血缘关系,可毕竟也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他们之前,可有什么交往?” 清柔知道景瑚这样问,究竟是在问什么。她们只是朋友而已,话不说的分明,未来之事也不可预料,她只说她知道的。 “五姐姐和我表哥自小就相识,常有书信往来。她也常常搜罗一些古籍送给我表哥,让他帮忙修复,有时候我表哥也会送些东西进来给她。” “他们的关系应当是挺亲近的,便是我这个亲表妹,因为年岁差的多,倒也没有那么多与表哥的交集。” 原来是这样。那他心里,一定是有她的吧? 但是她到底有几分不满,“虽然是表兄妹,这样往来,是不是也太亲密了些,你姐姐她懂不懂规矩啊?” 明明她自己就是最不懂规矩的人,此时脾气上来,倒是怨怪起别人了。 清柔又道:“五姐姐和我表哥往来,我祖母都是知道的,也算不得不守规矩。” 在她看来,也是她表哥更喜欢她五姐姐多一些。 不过半年,她就做了别人的妻子。她回门的时候,清柔也曾见过她与她丈夫相处。若是半年间就能移情别恋至此,那她的五姐姐还真是很厉害。 景瑚默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的指责有些没道理,既然是交往,那定然是有来有往,她既没道理,也没立场去怨怪。 “会不会那一夜,你母亲和你舅母,再加上你祖母、父亲、五姐姐,就是为了婚事而去商量的?” “却最终没有谈妥,又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所以你母亲落了下风,不得不妥协,甚至退居熙和园?” 清柔又何尝没有这样猜测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实在太多了。不管如何,这件事总和她的五姐姐是脱不开关系的。 第十六章 喜欢 往常景瑚去定国公府做客,总要用了晚膳才会回来。 清柔喜欢江南菜,她也喜欢,永宁郡王府里的厨子做的江南菜却并不是很好。去年她在江南的外祖母家呆了许久,倒也还是吃不厌。 只是她今日听清柔说了这些,到底心里有些难过,勉强安慰了清柔几句叫她放宽心,自己也就带着柳黄回来了。 她的四个丫头,豆绿有些憨憨的,却很听话。宝蓝是手脚最麻利的,年纪也最大,像个大姐姐,时常连她也要教训。 绀青呢有些娇气,也有些多愁善感,不过做起事情来也不含糊。只有柳黄像是大户人家培养起来的正经丫鬟,读书识字,最是善解人意。 她见景瑚坐在马车上,曲着腿,抱着自己的膝盖,看起来有几分难过,便道:“小县主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和徐八小姐闹了什么不愉快了?” 景瑚摇了摇头,“我安静一会儿就好了。和清柔没关系,是我自己想事情有些想不通。” 柳黄笑起来,“奴婢服侍了县主这样久,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县主如此苦恼,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让奴婢听听,或许奴婢能有些拙见。” 若是其他三个丫鬟这样问她,她大约是不会说的。但是有些事在心里闷久了无人能说,她也觉得自己会闷坏的。 景瑚就抬起头来,问柳黄,“柳黄姐姐,你觉得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 她忽然这样问,柳黄先是有几分讶异,再便是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原来她的小县主,这样早就到了柳眼梅腮,春心初动的年纪了。 不过,大约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那种喜欢吧。 柳黄想了想,“奴婢觉得,家世挺重要的。别说谈婚论嫁要言及家世,便要喜欢一个人,家世不同,或许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景瑚在心里盘算,柯明叙是柯太师的嫡长孙,柯太师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她出身永宁郡王府,父王他也是今上最受重用的堂兄弟。 她虽然是庶女,可宗室之中也并不是那么讲究嫡庶之分,今上也很喜欢她,不然她也不能的这个县主的封诰了。 这样看来,在家世上,他们也能算是门当户对的吧? 柳黄又道:“‘食色性也’,要喜欢别人,先看见的总是对方的外貌。若是对方貌似无盐,便是再有内涵修养,只怕也是很难被人看见的。” “毕竟有礼教约束,许多男女能见上一面便已经很好,这世间又不少一见钟情的事情,说穿了,都是从爱慕容颜开始的。” 这话她喜欢听。从小到大对她外貌的夸奖,她不知道听过了多少。虽然她年纪还小,但过几年,她一定会像珊瑚花一样越开越漂亮的。 柯明叙的样貌也生的很好。她长了这么大,最常见的美男子是她的三哥景珣,不过他的性子不好,总喜欢拈花惹草,到处闯祸,便是生的好,在她眼里也是打了折扣的。 再之后,她很快想起来端午那日见到的柯明叙的师弟齐元放。他生的同样很好,可看起来和柯明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柯明叙是月下清泉,而他要更热烈一些,如碧海潮生。 她的性子也热烈,但那一片碧海,早已经是他人的私有之物了。在她心里,自然还是月下清泉更是动人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漂亮,还是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漂亮,和大人的漂亮,毕竟是不一样的。 “再便是性情。只是恋慕对方的容貌,纵然美若天仙或是貌似潘安,那也有一日要厌倦的。这世间生的好的人不少,性情相和却难。” 柯明叙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他总是很温和,说话间含着如春风一般温柔的笑意,偶尔也会同她开些小玩笑。 曾经与他有过婚约的徐沛柔成了他师弟的妻子,他说起他们来,也没有丝毫的愤懑或是不快,这一点实在是很难得——如果是她的话,她肯定是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 景瑚觉得自己的性子有些急躁,也很少有能安安静静的做一件事的时候。不过遇见他的时候,她总是很平静的,巴不得时间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这样能不能算性情相和? 柳黄最后道:“有些喜欢,也是相处之后才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不然怎么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呢’?但要相处,奴婢拙见,能有同样的兴趣也是很重要的。” 景瑚想了想,柯明叙既然是个状元,又博览群书,连珊瑚花也能识得,想必他应当很喜欢看书吧。 可“看书”这两个字偏偏又是她最头疼的。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她又想想自己,她最喜欢的自然是抹骨牌没错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喜欢抹骨牌,会不会觉得自己粗鄙? 再有就是他更加绝不会喜欢的女红了,这是女人家做的事情。 那可怎么办,她好像找不出一点他们共同的爱好。景瑚不觉有些慌了神,神情又有些沮丧起来。 柳黄察言观色,宽慰她道:“方才这些不过都是奴婢的拙见,当不得准。若是彼此喜欢,其实这些外在的条件也算不得什么。” 她这样一说,景瑚反而更有些不高兴了。家世、容貌、性情、爱好。她好歹占了三样好不好。 又把喜欢变成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将来若是柯明叙一直不喜欢她那可怎么办,难道去求父王,硬是把自己许配到柯家去吗? 且不说父王会不会同意,若是柯明叙真的对她无意,她就是嫁给他,霸占着他,那也没什么意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景瑚在江南时看过这出戏,许家的表姐很喜欢看,还偷偷藏了话本。 当时她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旖旎深意,只觉得戏台上的两个人都很奇怪。 爱一个人爱到思念成疾而死,又因爱而复生,不能复生者便是不爱,这算是什么逻辑。简直是有病。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头疼过。 第十七章 钟情 景瑚一进了府门,就强打起了精神来。此时是晚膳时分,她要和母妃一起用膳的。 若是被母妃看见了她愁容满面的样子,以为她是在定国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到时候母妃和郡王妃打擂台,遭殃的还是她而已。 况且她也想有空多去陪陪清柔,她实在太可怜了。父亲,祖母,一个个都想着她那个五姐姐,没人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们是好朋友,如果连她都不好好宽慰她,陪着她,那还做什么朋友。 景瑚一边想着,一边往她母妃住的栖雪阁走,才进了院门,就见今日她嫂子也在母妃的正堂中,已经上了菜,看来是要一起用膳了。 景瑚倒也没有不自在到连和嫂子一起用膳都不肯,就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给她母妃和嫂子问了安。 许侧妃便笑道:“今日回来的倒是早,还以为你要用过了晚膳才回来。来,在母妃身边坐。” 又道:“怎么连出门时的衣服都换了?这件衣服仿佛不是你的?” 景瑚从善如流的在她母妃身边坐下,“今日去见了清姐儿,她今日有些不舒服,我也不好多叨扰。” “至于换了衣服,是因为不小心把茶水弄在了身上,所以拿了清姐儿的衣服穿。她比我小几个月,身量也小,所以倒是不太合身。” 她母妃还没说话,倒是柯明碧先道:“清姐儿不舒服?是哪里不好了?” “说来也是奇怪,从去年姑姑生病,便到如今也没好起来,她又是个心思重的,小小年纪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柯明碧也是清柔的表姐。听她这样说话,好像的确是不知道清柔母亲的事情了。 今日她和清柔在春蓑楼里猜了半天,除了一定和她五姐姐淮邑乡君有关,别的倒是一点也猜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谁对谁错。还有这件事,柯明叙他究竟知不知道? 全是谜团。 柯明碧见景瑚一直盯着她,心中莫名,“三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嫂子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景瑚才发觉自己的不妥,忙笑道,“没什么,清姐儿只是刚从国公夫人那里回来,所以觉得有些累罢了,并不是什么大症候。” “我今日去看清姐儿,也问起过国公夫人的病,她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所以才觉得有几分奇怪。” “还以为嫂子与她母亲走的亲近,能知道些内情呢。” 柯明碧就叹了口气,“连清姐儿这个亲女儿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了。这段时间我母亲身上也一直不好,姑姑和我母亲向来姑嫂情深,或许也是彼此担忧着吧。” “这件事只怕连我哥哥也并不清楚的。每次他过来看我,说起母亲的病,脸色总有几分不好。” 上次她在柯明碧院中碰见柯明叙,他的神情似乎的确有几分不快。 柯明碧大约也是想起了那日的事情,笑着对婆母许侧妃道:“端午节前我哥哥来看我,倒是也遇见了三妹妹。” “我哥哥是早就识得她的,倒是不想三妹妹居然也认得我哥哥。我听说他们还在花园子里说了会儿话,没想到我哥哥待我只是平平,和三妹妹倒有缘分。” 那日她和柯明叙在花园说话,是没有避了人的,想必母妃是早知道了的。柯明碧又特意这样提了提,是什么意思? 许侧妃知道这件事,却也一直没有问过,此时想起来,便追问道:“瑚儿,那一日你和柯家的叙郎在花园里说了什么?” “我听说你还送了他一盆珊瑚花?那不是你平素最钟爱的吗?” 景瑚便道:“只是和柯世兄说了几句闲话,我叫他认珊瑚花,没想到他居然认得。知音难觅,我一时高兴,便送了他一盆。” 这也不算什么吧?还是柯明碧觉得这行为不妥,所以哄着她自己把话说出来,好把柯明叙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 再失礼的举动,是她一人所为,和她们柯家人无关? 其实大可不必。反倒是这行动太刻意了些。连景瑚都能想到这些,她母妃又怎能想不到。 景瑚抬头去看她母妃,她母妃正笑吟吟的看着柯明碧。只是这笑容,到底比方才淡了些许。 看来母妃也不像她想的那样那么的喜欢柯明碧。 景瑚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做人坦坦荡荡的不好吗?这件事里没有柯明叙什么错,母妃要是问起,她一定会把他撇清的,实在用不着这样。 不过,她方才说的话,倒是让景瑚有几分感兴趣,她做出了几分天真的神态来。 “嫂子方才说,柯世兄早已经识得我,不过倒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我的?我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柯明碧愣了片刻,才道:“前几个月,还是春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哥哥来看我,远远的在廊下看见奔跑扑蝶的三妹妹。” “我想着大家是一家人,便指着三妹妹的身影,告诉我哥哥,这便是我们家郡王爷的掌上明珠泾陵县主。” “我哥哥看了一眼,便笑了笑,而后说他早已经认识县主了。若要说具体是何时,倒要下次哥哥来时再问问他。” 她是知道柯明叙认识她比是她认识她要早的,不过她还是没机会问过他究竟是何时识得她的。每次见到他,她总是什么都忘了。 若是十分正式的场合,他能注意到她,那他生的那样好,叫人见之难忘,她应该也不会对他全无印象才是。 景瑚忽而想起来在马车上时柳黄对她说的话,“这世间许多男女相爱,都是一见钟情,从爱慕彼此的容颜开始的。” 她第一次看见柯明叙,是在正阳门的城楼上。 若只是瞧见了他,甚至他接住的是其他女子落下去的花,也是在对其他女子笑,她恐怕也不至于一下子就陷落进去。 这算不算一见钟情? 那柯明叙能记得她,究竟又是因为什么?他究竟是在哪里第一次遇见了她。 下次见面,她一定会问个清楚的。 第十八章 兴趣 下次一定会问个清楚,可这下一次,居然就是六月份的时候了。六月十二是当朝皇后的千秋节,她们都是宗室女子,要进宫去朝贺的。 她生母出身的许家,和今上最爱的女子元俪皇后同出一族。 元俪皇后薨逝时,景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只是听说过她的事情。 她有一儿一女,又怀了第三个孩子,亲哥哥已经做了江浙总督的位置,隐隐有剑指后位之意。 这样的盛势,从前的景瑚不懂其中的意味,这几年她也渐渐懂事,明白了这对于在位的张皇后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皇后当然是不会喜欢许家人的,所以自从元俪皇后故去,她母妃也有许多年不曾进宫了。今日也如是,她是跟着郡王妃,和嫂子进宫去的。 她大哥哥景珅身上有军功,所以嫂子虽然是庶子媳妇,身上也有五品的诰命。每逢宫中大宴,也是要一同进宫朝贺的。 说句实话,郡王妃虽然是她的嫡母,她倒也并不太怕她。 并不是她仗着父王的宠爱便胡作非为,只是人总要讲道理才是。她说的话有道理,景瑚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但若是没有道理,她才不会委屈自己。 很不幸,她和母妃斗了许多年,行事越来越急躁了,几乎就没有说话有道理的时候,所以景瑚看起来并不太听她的话。 前几年为着她无缘无故的管教和惩罚,父王也护着自己,和她吵了好几次架,这几年大家就是保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更多。 景瑚忽然也觉出了一点有嫂子的好。从前进宫,只有她和郡王妃两个人,犯不着大张旗鼓的弄出两辆马车来。 而她嫂子腊月里过了门,新年朝贺,有三个女眷要进宫,郡王妃便借口太拥挤,叫人准备了两辆马车。 比起郡王妃,景瑚当然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亲嫂子,所以今天她也是和她嫂子共乘一辆马车的。 她嫂子好像对皇城很感兴趣似的,每回进宫,总是要掀帘子看看宫城里的风景。 景瑚是自小在宫里野惯了的,常常去几位公主那里串门,因此并不觉得很新奇。 只是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她嫂子可是诗书礼仪传家的人家出来的姑娘,为什么会按捺不住对皇宫的好奇,忍不住掀了帘子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呢。 可见传闻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也不是所有清流人家出来的姑娘,一定就比她们这些出身勋贵宗室的小娘子强。 景瑚正一个人想的高兴,便听见她嫂子问她,“三妹妹,你看那边是不是东宫?” 景瑚就凑过去,在窗前望了一眼,点了点头,“的确是东宫。自从我去了江南,也许久没有去东宫玩过了。” 她忽而想起来,“对了,嫂子知不知道东宫里的许侧妃,是为什么被今上贬到了南苑去的?” 柯明碧便压低了声音,“去年太子妃有孕,过了三个月,身子却仍然不好。后来查出来,说是许侧妃在里面做了手脚了。” “今上一生气,便将她的位份废去了。” 景瑚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样的事,不由得有些震惊。在她心中,这个做了太子侧妃的表姐是很娴静的,该不会是被谁陷害了吧? 也难怪她要这样想,毕竟她是见惯了妻妾相争,互相倾轧的。偏偏东宫里也是她的表姐比太子妃得宠些。 但她还是对太子更不满些。他既然喜欢莞南姐姐,为什么当初不直接立她为太子妃,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大家都苦。 “难道太子没有替她求情吗?” 柯明叙道:“正是因为求了情,所以今上的惩罚就更严厉了。毕竟是子嗣的事情,若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容忍的?” “今上是觉得他太分不清轻重了。” 求了情,反而罚的更重。若不是她嫂子解释了一番,她还真得好好想想。 这些事可真复杂,她忽而不想长大了。 见她不再发问,又是柯明碧问她,“三妹妹知不知道东宫里有多少座宫殿,有多大?” 她每次去都是去莞南姐姐的绮年殿,偶尔也会去太子妃的春和殿转转,具体有多大,她怎么会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她的错觉,她觉得她嫂子好像对东宫格外的感兴趣似的。从前每有经过,她总是会多看几眼。 景瑚也懒得去思考她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先回答她,“我对宫殿的大小并不是很有概念,所以也不清楚具体大小。” “不过,我觉得东宫似乎并不是很大,太子妃娘娘殿里的摆设,好像也比不上贞静公主的明瑟殿里的。” 又装出几分天真无意来,“嫂子对东宫很感兴趣么?” 柯明碧的眼神忽闪,而后略微尴尬的笑了笑,“倒也没有,只是我哥哥还未考上进士时就做过东宫属臣,指点过太子的课业,所以听他说起过。” “便是现在,他也和太子交好,有时候会在东宫逗留。” 其实柯明碧对东宫感不感兴趣,她倒是并不在乎,反正这座宫殿和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她大哥哥只是郡王的庶子,又不是皇子。 反而是她被她戳穿了之后这带着几分尴尬的笑,她觉得有几分意思。 但比起她来,当然还是柯明叙的事情更重要。 “柯世兄如今不是在翰林院为官么?也还是会在东宫逗留?” 柯明碧说起自己的哥哥是与有荣焉的模样,“太子是储君,我哥哥是做臣下的,不敢夸口,不过也算是有半师之谊。” “如今哥哥在翰林院做学问,太子也时常有问题要请教他,因此会召他到东宫去。有一回哥哥来郡王府中看我,还急匆匆的被东宫的侍从召了去了。” 景瑚若有所思。 柯明叙来府中找自己的妹妹,她只撞见过那一回。也不知道方才她说柯明叙被召到东宫去,是那一回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往后她还是要多留心和靖堂的事情。 一分别就是一个月,她实在有些想念他。 第十九章 变化 国母生辰,内外命妇都要进凤藻宫朝贺。 张皇后一身皇后礼服,端坐在正殿上。虽然景瑚跪的很远,但她抬起头时,还是发觉了,如今在凤座上肃容而坐的皇后,实在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 景瑚生的晚,从她第一次见到皇后,她就已经过了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了。多年病痛,以及夫君对其他女子的宠爱,飞速的将时光从她身上夺走。 而她唯一的女儿贞惠长公主的过世,也将她的生机一点点的蚕食掉了。 她应当和她的母妃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母妃虽然是侧妃,有父王的宠爱,有大哥哥,还有一个虽然时常淘气,但总算还是听话的时候多的女儿景瑚,并没有生了多少白发。 一颦一笑,也依稀能见当年的光华。 景瑚见过元俪皇后的画像,也当然的见过东宫里的许侧妃莞南姐姐,三个许妃,其实还是她的母妃生的最好。 可张皇后的凤冠之下,青丝瘦而白发生,景瑚总觉得,她若是低一低头,只怕她的云鬓已经承受不住凤冠的重量,那东珠镶嵌的凤冠,即刻便会砸落在地上。 而今上宠爱的女子是不会老的。 景瑚望了一眼跪在内命妇最前列的女子,那是今上的白昭仪。 自从昭永十年,许贤妃与被废为庶人的齐淑妃相继薨逝后,今上再也没有立过新妃。四妃之位空悬,七八年间,没有人能够坐上去。 也不知道这位歌女出身,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已经宠冠六宫的白昭仪,会不会有机会成为下一个许贤妃。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女子,每一个都明媚鲜妍。 这样的事情,对景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来说,毕竟还是过分无聊了。 礼仪一结束,进宫的命妇们都有各自的去处,在家中进宫的妃嫔的宫殿里坐坐,或是去看看太妃太后。 而景瑚这时候一般会去找贞宁公主。反正有个嫂子陪着进了宫,郡王妃那边也不要她服侍。 柯明碧在母妃面前听话乖巧,可在郡王妃面前,论起口舌之锋,只怕也并不会落于下风。所以景瑚并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景瑚。” 景瑚刚要和贞宁公主一起出凤藻宫,便被人叫住了。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贞静公主,以及太子妃蒋氏。她就和贞宁公主迎上去,给她们行了礼。 贞静公主生的并不如何美艳,倒是和今上宠爱的白昭仪一样,是比较平淡的长相。但她毕竟是从小便被今上捧在掌心上的,身上天然就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这一点,倒是和她三哥景珣有些像。 贞静公主和她,父母两边都是亲戚,因此对她倒一直是很客气的。 贞静公主素来爱艳妆,身上是一件织金丝蜜色缎绣银红芍药的宫装。发髻上一枝牡丹花嵌百宝的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景瑚身边的贞宁同样是公主,看起来便要朴素的多了。只是一件月白色缎绣竹纹的宫装,发髻上也只簪了一对赤金雕百合丁香的金簪而已。 贞宁公主的生母原来只是今上的一个贵人,生了她之后才封了嫔,并不太得宠的。 太子妃就笑着虚扶了她们一把,又对景瑚道:“你母妃在陪着皇后娘娘说话,我难得见你,不如同你贞静姐姐一同去东宫坐坐。” 郡王妃和她母妃作对,也和她父王作对。父王和太子交好,她却偏偏要和与太子不和的三皇子的养母皇后去搭话。 也笑着对贞宁公主道:“贞宁也许久不见了,该多来东宫走动才是。若是无事,不如也来本宫的春和殿坐坐。” 景瑚有许久没见过太子妃了,她的样貌生的很好,从前笑的时候少,在路上遇见,她觉得自己就像遇见了一块冰块似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看来,却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笑着和她们说话,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景瑚和贞宁公主对视了一眼。 平心而论,她是想去东宫看看的。来时的路上柯明碧才说了她哥哥常常会去东宫,或许今日他们也能遇上呢? 反正去贞宁的殿中坐,她是绝对遇不到他的。而且她们今日只有两个人,大约也很无聊,只能坐着说些闲话,等着夜间宫宴开席。 贞宁看来与贞静公主和太子妃打的交道不多,见贞静公主看了她一眼,此时便略微现了些局促。 景瑚怕她不愿意,正在踌躇间,贞宁便笑了笑,“许久不去看皇嫂和小侄儿是我的不是,今日也不敢推脱,想去皇嫂殿中看看小侄儿。” 太子妃便笑了笑,连贞静公主的眉头也松了松。 景瑚知道她是为什么不高兴。贞宁公主虽然和她并不同母,却同样是昭永一朝的公主。她不喜欢她畏畏缩缩的样子。 可是她也不想想,若是易地而处,她还能不能有这样每日趾高气昂的底气。不过,像贞静公主这样,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人,想要她换位思考也难。 反正景瑚觉得贞宁已经挺不错的了,从小到大,她几乎就没得到过她父皇的什么注意,但她平时还是很乐观,很开朗的。 她和她的母妃一起住在小小的殿宇中,总是很安心,也很知足的。 景瑚也就不再想,挽了贞宁的手,高高兴兴的先往东宫方向去了。 东宫离凤藻宫有些远,贞静公主和太子妃姑嫂在后面说话,没有传轿辇,她们两个小的自然也不能。 景瑚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贞宁了,她平日话就多,此时心中有所期待,更是停不下来。说到后来,贞宁公主恨不能把耳朵给捂上。 景瑚见了更要和她开玩笑,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又追着贞宁公主小跑了几步。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宫道上传了很远。 她一路追着贞宁公主往东宫走,走到后来,贞宁公主体力不如她,站在宫道上喘气,景瑚还要逗她,转过身来倒着走,引着她换过来追她。 在一个拐角处,她一时不防,直接撞进了一个人怀中。他身上又好闻的松柏香气,还夹杂着淡淡的,她最熟悉的杜若的花香。 第二十章 缘分 “柯世兄。”小县主站稳了,回头看着她已经想念了许久的人。上次见面是端午,他们已经有三十五日未曾相见了。 她的眼睛很亮,日光下看来更亮,一见着他,忘记了撞见人的尴尬,先对着他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他知道她生的好,在这一辈里的女孩子,大约是一骑绝尘的美丽。此时她离他这样近,他好像才发现她左眼下有一颗朱砂痣。 她的肌肤雪白,如一块上好的白玉,这样的一点,却并不觉得是瑕疵,反而更是增添了几分独一无二的艳色。 听见她还有几分稚气的声音,他才从自己的迷思中醒过来。他笑了笑,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罢了。 “小县主走路要当心些,若是摔着了,只怕要哭。”忍不住用了哄孩子的语气。 小县主又笑了笑,“有柯世兄在,我不会受伤。” 怎么这样巧,她上一次要摔倒,也是摔在了柯明叙身旁。这能不能也算是一种缘分啊? 各种各样的缘分攒一攒,或许他们将来就能在一起了。 柯明叙还没说话,倒是与他一同出门的太子开口打趣,“泾陵,原来你背后也生了眼睛,知道往明叙他怀里走啊?” 她哪有!她这样说,只是想让柯明叙也觉得这是难得的缘分而已,也好多放点注意力在她身上。 她哪里会听不出来,柯明叙方才的语气是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有点庆幸自己是小孩子,要不然,只怕他远远的看见自己走过来,就要躲开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是他们这些读书人信奉的道理。 也是世人对女子贞洁的要求。就算她能无法无天不屑一顾,可柯明叙是一定会遵守的。 进宫时才在马车上听柯明碧说了太子和许侧妃的事情,景瑚此时见到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太子爷是我的堂兄,既然看见我过来,为什么不是你扶着我。怕不是你担心我伤了你,所以故意躲开了。” “还是柯世兄好,心中有大义,品行高洁。难怪有些人只能当学生,该跟着柯世兄好好学学才是。” 小县主说起歪理来,向来是很有一套的。只要她能找到理由,也不会管对面的人是谁。 太子笑了笑,反驳她,“你方才可是在拐角,我如何能穿透着宫墙瞧见了你,然后远远的避开你呢?” 景瑚又道:“柯世兄走在外侧,一定是柯世兄瞧见了我,怕我不小心撞到你身上,伤了太子的千金之躯要闯祸,被我父王禁足,所以才先把我扶住了的。” 她看向柯明叙,目光中隐含期待,带着几分天真道:“柯世兄,是不是这样?” 这一招她已经用的炉火纯青,就是向来对她最严厉的大哥哥景珅,被她这样一望,她提的要求,十次里也总有五次是能被满足的。 这已经很好了。大哥哥待人总有些冷漠,便是在母妃和她面前也是如此,只听她父王的话。 娶了新嫂子,也不见他对她有多好,总是很忙碌。 果然,柯明叙便笑了笑,收了手里的扇子,“正是如此,毕竟太子是一国储君,小县主又生性活泼,若是因为伤了太子而被禁足,只怕一年半载都出不了门。”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乐而不为。” “生性活泼。”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形容自己。那,柯明叙喜欢不喜欢生性活泼的女子呢。 景瑚就笑吟吟的看着柯明叙。 太子却道,“明叙其实不必如此,光是一个泾陵,我便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又何必你再来为她说话。” 景瑚便正色道:“柯世兄向来光风霁月,行事公正,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怎么太子爷却说他是偏帮着我。” 太子正要说话,目光越过景瑚,落在太子妃和贞静公主身上。她们走的实在有些慢,到如今方追上来。 贞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她们站到了一起去。 太子就笑着朝太子妃招了招手,“嘉娘,贞静,快过来。你们怎么把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召到了东宫来,连主家都欺负起来了。” 太子妃的笑意温和,略微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太子身边。 太子很自然的牵了她的手,回头对她道:“今日天热,走了这么多路,怎么手还是有些凉。” 太子妃浅浅的笑了笑,“并不碍事的。太医嘱咐要多走动,这段时日贞静日日陪着臣妾,臣妾已经好了许多了。” 他们从前是没有这么好的。从前太子的好,是对着莞南姐姐的。 怎么她在江南呆了小半年,燕京城里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太子妃温柔的问,“方才在说什么?柯大人也在,怎么这样热闹。” 柯明叙见提到了他,拱手给太子妃和两位公主行了礼。 “回太子妃娘娘的话,倒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此处偶遇了小县主,所以说了几句闲话而已。” 他们方才根本是说了一堆废话,他不详细的说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她忽然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满意,偏偏想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方才我和贞宁在宫道上嬉闹,我不小心要摔倒,所以柯世兄扶了我一把。” 太子妃仍然是很温柔的,“哦?倒是不知道,小县主还与柯大人相识。是了,柯大人的妹妹做了小县主的嫂嫂,你们也有姻亲关系。” 景瑚就更不满意了,为什么都觉得是因为他们两家结亲了的缘故。明明不是的。 景瑚便做出了几分天真的神态来,反驳太子妃,“并不是的,皇嫂。我和柯世兄是在他中状元,打马游街,经过正阳门时相识的。” “那时候我的一朵牡丹花不小心落了下去,柯世兄把它接住了,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后来我去找柯世兄要花,所以才彼此认识的。” 她现在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这样的巧合,这样的缘分,可不是人人都能遇见的。 第二十一章 相像 太子妃就有了几分了悟,“原来那一日城楼上落了花下去的女眷就是县主,也真是难得。本宫听说柯大人戴了这朵牡丹花去金銮殿上谢恩,还曾被父皇夸奖过。” “魏晋遗风,名士风流,这一朵状元红,正和状元郎相配。” 景瑚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转过头欣喜的看着柯明叙,语气毫不掺假,“柯世兄,你可真厉害。” 柯明叙只是浅浅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他今日是一身月白色的直缀,行动间能看见隐隐的波浪暗纹。腰间缀了一方小印,并一个荷包——自然不是她做的那一个了。 头发用一根白玉的簪子绾住,一丝不苟,也一尘不染,就像他的为人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又笑着挽了太子妃的手,“以后皇嫂要是听见谁在议论这件事,又不知道当日落了花下去的是谁,皇嫂一定要告诉她们是我。” 她看了柯明叙一眼,“也让我沾一沾柯世兄的光。” 一直没说话的贞静公主闻言便笑道:“景瑚,你又不考状元,沾了这样的光又有何用?” 她的语气中颇又几分漫不经心,是居上位者常常有的语调。 若是旁的事,景瑚也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和柯明叙有关的事情,她总是平白就矮了几分似的。 她只好道:“难道柯世兄身上就只有会读书这一个优点不成?我觉得柯世兄的样貌也生的好,沾了他的光,我也再生的好些,难道不好么?” 贞静公主觉得有几分好笑,便道:“景瑚,你的样貌难道生的还不好?我听说你常常跑到定国公府去玩,和定国公府的八小姐关系最是好。” “那你在定国公府里可曾见过她的五姐姐,也就是淮邑乡君徐沛柔?就是她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过与你在伯仲之间罢了。” “不过。”她又想了想,“她向来装扮的素雅,若是单论外貌,你还是更像恒国公府的五娘子。” 贞静公主说的这两个人,都是燕京贵女,她自然都是见过的。 她听说过今上夸她们的话,“京城双姝,一如三春之花,一如九秋之月。” 一听见这句话,她母妃就先为她抱了屈,“也就是我们瑚儿年纪还小,不然这样的名号,哪里轮的到她们两个。” 她自己其实倒也觉得平平,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等她长开了,也不愁没有冠绝京华的日子。 像三春之花的那个是赵家的五娘子,淮邑乡君则是九秋之月。贞静公主说她更像赵家的五娘子,她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柯明叙或许曾经喜欢过淮邑乡君,她想来想去,觉得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她不愿意做谁的替身,顶着一张和他曾喜爱过的人相似的脸去和他相爱,哪怕他不是为了她的容貌,她也会觉得有些难过。 她不像淮邑乡君是事实,可若是,若是他只喜欢她那样的长相呢? 贞静公主见她出身,轻轻的拍了她一下,“又在这里出什么神呢?你们竟然没见过不成?” “今日倒是不巧,她刚嫁了出去,是新妇,所以没有进宫来,下次若是遇见了,我来替你们引荐。” 景瑚就摆了摆手,忍不住观察起柯明叙的表情。 听见淮邑乡君的名字被提起,他的神色很平静,只是看着她,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神,有些担心似的。 景瑚的心就静下来,“我和淮邑乡君以及这位赵家五娘子都是见过的,不过倒不相识,若是有机会,倒真要请贞静姐姐替我引荐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了,还是太子反应过来,“今日天气这样热,虽然这里是背阴之处,站久了只怕也要中了暑气。” “嘉娘,你带着妹妹们进去殿中坐着说话吧,我和明叙还有事,便不做陪了。” 她们自然都要给他行礼。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嘱咐嘉娘,“你身子弱,记得喝些桑茶饮解暑。” 居然这样的体贴。 景瑚也不管太子妃会不会害羞,立刻转过脸来望了太子妃一眼。果然见她又行了一礼,笑意温柔,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他远去了,才带着景瑚她们进了东宫正殿。 这样也好,她也能多看柯明叙一会儿。 景瑚不知道,她大剌剌的去看太子妃的脸色的时候,其实柯明叙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见他们都远去了,景瑚才转过身,便开始有些思念他了。她想见到他是有事情要问他,可她也很清楚,这里并不是适合他们清清静静说话的地方。 也只好下次再找机会,能不能与他两个人相处了。 太子妃和贞静公主走在前面,景瑚和贞宁走在她们身后,贞宁一路上都在和她挤眉弄眼的。 景瑚就向她扬了扬自己的粉拳,威胁她要打她。她们从小这样玩闹惯了,贞宁自然不会生气。 贞宁就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道:“泾陵,你是不是喜欢柯大人?” 她其实倒也不是很怕被人知道,但是看贞静公主的样子,是和那个淮邑乡君很熟了。她不想被她知道。是小女孩的一点自尊心。 她就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还敢来问我,方才你离我明明没有那样远,为什么溜到了太子妃和贞静公主身后去?” 贞宁笑了笑,“你不是和柯大人说的正热闹么,我若是过去,他又得应酬我。本来就说不了几句话,又添了个我,有些人回头怪罪起我来可怎么办。” 道理么,也是这个道理,景瑚还是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算是占了她的便宜。 待快进殿中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有机会了,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的。” 贞宁公主当然知道,她方才也不过是逗逗景瑚罢了。谁知道她这样老实,她反而有种不小心知道了别人的秘密的不安感。 眼前就是东宫的春和殿了。可这皇城中,不管哪一座宫殿,也都是一样的。 第二十二章 改变 但今日,景瑚到底是没找到机会和贞宁说一说她的心事的。 半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在春和殿中陪着太子妃和贞静公主说话,又逗了逗皇长孙,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景瑚一开始还以为太子妃会有什么事要同自己说,却也没有,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玩话。 也是,她一个小孩子,同她说了她也未必能懂,还是别同她说的好,她乐得自在。 宫宴设在长安殿,今上公主不多,在燕京的县主也只她一个,因此她的位次倒是挺前,就挨着贞宁公主坐。 她们是跟着太子妃和贞静公主入席的,太子妃最是守规矩不过,所以她们到的很早,今上与皇后还没有摆架过来,殿中人有一半都还不曾落座。 景瑚眼尖,一眼便看见了跟着太子进殿来的柯明叙。她没想到,柯明叙今日居然也能有机会,在长安殿上拥有自己的位次。 只是他跟着太子,在男宾的那一边,大殿中央空阔,她还是不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只能遥遥的望着他,希望他能望她一眼。可惜是没有的。 待开席时,前面是宗室子弟与勋爵人家,他的位置几乎要到了殿门口。距离景瑚,当然是很远的。 她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他身上。有好几次殿中人举杯遥祝皇后千秋,她都没有动,还是贞宁拉了她一把。 贞宁自然也很早就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柯明叙,再看过景瑚这样的表现,不必她再和她说心事,她也能猜的七七八八了。 景瑚敬过了酒,又不自觉出起了神。 却是龙椅上的皇帝也发觉了,笑着开了口,“泾陵,今日是怎么了,怎么频频出神,望着殿门口。可是觉得这长安殿里不好玩了?” 今上与她的父王永宁郡王虽然是堂兄弟,却是从小一起长大,又各自得了许家女为钟爱的妾室,因此兄弟情深。 她又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女儿,今上待她也是有几分亲近的。这样的场合,也肯给她面子,单独问她的话。 皇帝问话,又是这样的场合,不管私下如何,她当然不敢怠慢。 立刻便笑着起身,行礼之后回话,“多谢陛下关心,泾陵今日去东宫叨扰了太子妃娘娘,见皇长孙可爱,便陪着玩了半日,午间没有歇息,所以此时有些走神了罢了。” 又觉得这样说,似乎有指责太子妃不体贴似的,忙又道:“太子妃娘娘午间也叫我歇息的,是泾陵自己不肯,没想到此时倒是有些犯困,叫陛下笑话了。” 她的话一说完,今上便大笑起来。她反而有些懵然,不知道今上在笑什么。 片刻之后,今上又道:“想不到小县主去了一趟江南,回来也这样懂事起来。你父王与母妃治不住你,多喝了江南的水,人也变的温柔体贴起来了。” 说她如今变的温柔体贴,不就是说她从前不温柔,也不体贴了。她的心上人今夜可也在殿中呢。 景瑚便微微嘟了嘴,“陛下原来是笑话我。泾陵往江南去的时候是去年夏天,今年也到了夏日了,暑往寒来,难道便不许泾陵长大懂事么?” 今上只是又笑了笑,对她父王道:“你听听,你这个女儿是越发出息了。” 她父王也笑,转过脸来面对着景瑚却是肃容,“泾陵,不得胡闹。” 她不过回了一句话,怎么就是胡闹了。先被今上笑话,再被她父王当众训斥,小县主觉得有些没面子,想逃,想使气,可这里是长安殿。 幸而今上又道:“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做什么真的训斥起来,委屈了女儿,回了家还是自己心疼。” 又让侍从赏下了一盘放在自己桌前的白玉葡萄给她。 可是小县主不想要葡萄,她还是想逃。 她知道今上也不是真与她为难,于是道:“陛下,泾陵想去殿外走走,方才和贞宁公主玩闹,多喝了几杯玉桃酿。” 反正柯明叙也不曾把目光落到她身上,还不如出去走走。走到殿门前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会儿,她也能凑近些看他一眼。 她只在敬酒时喝了几杯宫中专给女眷喝的玉桃酿,她父王和大哥哥都是海量,她年纪虽小,在差不多年纪里的小娘子里,也可算是千杯不倒。 今日她却像真有些醉了似的,脸颊上烧起来,大约已经浮起了两团红云。 今上见她这样,又想到她是女儿家,方才有些伤了面子,她要出去,也没有不允的。她就站起来,由柳黄搀扶着,向着殿外走去了。 越到殿门口,脚步就越慢,原来想着和柯明叙赌气,他知道她在殿中,却一眼也不曾望她,那她也不想望他。 但她到底没有忍住,在经过他面前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这下倒是肯看她了,只是景瑚的眼神也有几分迷离起来,忽略了他眼中浓浓的关心。 到了殿外,被尤带着热气的夜风一扑,她很快就好一些了。 长安殿前是一片空阔的广场,她想了想,转身往长安殿西侧的小花园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次进宫,好像许多事情都变了似的。莞南姐姐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她才知道,是她太不关心了。 最令她奇怪的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她并不是替莞南姐姐鸣不平,太子妃和太子是夫妻,他们原本就该和和睦睦的。 实际上她虽然是庶出,也巴不得这世间不要再有庶出的子女。母妃虽然受宠,可上面毕竟还有郡王妃,这样互相折磨又有什么意思。 也所以母妃和大哥哥的那些盘算,她向来是视而不见的,装作无知无觉的。 她毕竟也是姓景的,上了十岁,也渐渐的能明白一点,父王与太子交好是什么意思。 可郡王妃是他的正妻,这样的日子,却和三皇子的养母亲亲热热的,她是先代定国公之女,难道…… 景瑚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她纵是想明白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不要想,继续快快活活的当她的小县主就是了。 她一抬头,只见皓月当空。虽然不及月圆时明亮,可照耀在她身上,也已经足够了。 她在花园中的石桌旁坐下。 第二十三章 望我 “小县主在为何事烦忧?” 景瑚回过头去,见着一身月白色直缀的柯明叙。月华如水,他在向她走过来,他身上的光华似乎也会流动。 景瑚站起来,方才心中的烦扰尽数不见,“柯世兄可是来寻我的?” 她的话中含着惊喜,唤他的时候也有几分不自觉的亲昵。她是小姑娘,或许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却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 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罢了。 柯明叙点了点头,“小县主不是有话要对明叙说么?” 她是有话要对他说,但她从没告诉她她有话要对他说。“柯世兄怎么知道的?” 柯明叙笑了笑,即便月光不甚明亮,他一笑之间,周围似乎也陡然明亮了几分似的。是她的心变的亮堂堂的了。 “方才在殿中小县主望了明叙一眼。白日相遇,明叙与太子远去,小县主的目光却不肯移开,想来是有话想说。” 即便没话想说,正阳门上初见,她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她也知道自己啰嗦,可是啰啰嗦嗦的,她反而会觉得快乐。 “看来背后长了眼睛的不是我,是柯世兄。我一直望着柯世兄,柯世兄可没有望我,方才在殿中也如是。” “柯世兄怎知我的目光不肯移开?” 柯明叙站在她身前,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但他的语气从来很温柔,从不会让她感觉到压迫。 “小县主说错了。小县主并不曾一直望着我。举杯敬上之时,众人都望着今上与皇后,小县主却望明叙望的出了神。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今上取笑了。” 景瑚很快的发现了他话中的漏洞,这个发现让她觉得很是愉悦,“原来柯世兄举杯,假意望着陛下与皇后,其实却是在望我。” 这是很失礼,不敬上的举动。 下一刻,柯明叙伸出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开口动舌,无益于人,戒之莫言。” 景瑚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他是男子,手指不比她的纤细,骨节分明。她站的离他不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她能看见他手指上的薄茧。 这只手她曾握过,知道这手指抚过她的掌心,是什么样的滋味。 今日宫宴,长安殿的宫人大多在殿中伺候,花园中一片沉寂,并不闻人声。他们便顺着地上铺着的鹅卵石路,一路向前走。 景瑚压抑不住心中的雀跃,脚步也稳不住,“柯世兄既然要望我,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望,反正目光落在殿前,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柯明叙淡淡道:“这也是明叙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宫宴,不敢随意观望,以免失了礼数。” 景瑚觉得他是在骗她,又觉得好像也有道理,“没想到柯世兄也有紧张害怕的时候。” 他轻轻笑起来,好像是被她的语气取悦了。“明叙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如何会不知道紧张害怕呢?” 就好像从前无法无天,什么也不在乎,只喜欢抹骨牌的小县主,也会有迷恋其他,更甚于骨牌的时候。 景瑚点点头。 她向来觉得柯明叙离她有些远,即便他们相识不久,她就已经握过他的手,握过他的手腕,摔进他怀中两次,还让他给自己正过珠钗。 可她还是觉得柯明叙有些遥远,像水中的月亮,她伸手能触摸到,但要捞,却只能捞到一片破碎的月影。 就像是那一日正阳门上她与他的距离。 他是燕梁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的少年状元,他骑在马上,人群簇拥着他,他在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却并不是朝着她走来。 她站在城楼上,衣香鬓影的贵族女眷中间,和城楼下朱雀大街两旁为他欢呼,将鲜花抛给他的少女没有什么分别,甚至不比她们离他更近。 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会让她觉得有些苦涩。这是她从没有尝过的味道。 他那么聪明,他那么温柔,他那么好,像是遥远的神祇——可原来他也会紧张,也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凡夫俗子。 她好像发现了这世间最大的秘密似的,忍不住笑容又更灿烂了些。 柯明叙停下脚步,“小县主可是在笑话我?” 景瑚也停下来,望着柯明叙的眼睛。更遥远的地方有星辰,可她并不想去望。 她问柯明叙,“方才在殿中,我被我父王训斥了,柯世兄可会笑话我?” 柯明叙摇了摇头,“也并不算是训斥,其实永宁郡王也只是为了保护你。” 景瑚就笑了笑,又道:“那柯世兄不曾在殿中张望,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人臣的本分,我怎会笑话你?” 柯明叙望着她微笑,忽而伸出了手。 可或许是很快的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这只手并没有落在景瑚身上的任何一处,而是停留在她的耳畔,折下了她身后的一朵栀子。 景瑚不自觉的捏住了自己的衣角,见他只是摘花,又渐渐的放松下来。 她用双手,捧了他已经收回去,却还拿着那朵栀子花的手,跟他耍无赖。 “柯世兄怎么知道我最喜欢栀子花,不过还要回殿中,只是拿着怕是不太方便,能不能请柯世兄把这朵花簪到我发间?” 他的手已经被她捧到了她发髻的一侧,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他没有拒绝。 景瑚还站在那一丛高大的栀子前,月色胧明之间,仿佛那一朵栀子,还是盛开在花树上的。 但她的青丝与他伸出的手都已经染上了栀子的清越香气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话,此刻他心中也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只好说些闲话,“小县主从前说最喜爱珊瑚花,怎么今日又变做了最喜欢栀子了。季节会变,所以心头的喜好也会变么?” 小县主摇了摇头。季节会变,时间会变,最喜欢的花很多,最喜欢的人却只有一个罢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他觉得她花心,干脆就做些别的。 皇宫花园里的花,怎么会只有栀子这一种,她很快找到了一丛茉莉,小心翼翼的摘下来,走到柯明叙身前,替他别在了衣襟上。 第二十四章 何时 “这世间的香花,都可以与柯世兄相配。比起那一日,美则美矣,却无馨香品性的状元红,我觉得还是这茉莉花更衬柯世兄。” 正阳门上的那一朵状元红来自熙和园,她不想他继续想着那个从熙和园中走出来的女子。 “柯世兄为我簪了一朵栀子,我也还了柯世兄一朵茉莉。我觉得这样很好。” 柯明叙没有动。直到她松开手,退开一步,又小心翼翼的往前进了半步,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爱惜的抚了抚衣襟上的茉莉花。 清甚冰葩淡不妆,能从盛暑到秋凉。 他其实也很喜欢六月,有很多种白色的香花静静的开在六月的夏夜里。他的院子里也只种了这两种白色的香花而已,也只有夏夜,他的院子除去了一片绿,才是有颜色的。 偶尔兴致来时,在院中横琴当月,茉莉花的香气清远,他好像真能与魏晋名士心意相通似的。 也不知道他方才见她立于月下,笑着和他说话,怎么就会想伸手去抚一抚她的鬓角的。幸而他及时收住了手。 她好像永远都很高兴,看着自己的时候,不是眼中也含着笑意,就是马上会笑起来。他又不是心如铁石,怎么会不因此而感觉到快乐起来。 虽然她和自己在一起,总是问题很多,一些含义不明却让她自己觉得有趣的话也很多,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她无趣,像山林间随处可见的雀鸟一样不值得注意。 反而每次听她说话的时候,他会有一种不用思考的放松。 他就是思考的时候太多了,所以才常常觉得痛苦,到如今方觉得好些。 太子说她这是对他有意的缘故,可男女情事,她能懂得什么?自己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雨之后,花园里新长出来的一朵奇异的,她从没见过的花而已。 而于他而言,将他扯到红尘中的柴米油盐,始终是敌不过一卷书,一阕词,以及天下诸多他看见的不平之事的。 他已经想清楚了,在他终于金榜题名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即便是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他的人生会有更多的可能,他也终于有资格去做一些事。 他并没有全然的信心去把这些事兼顾,也并没有遇见那个人,值得他真心对待。或许还是妻梅鹤子更适合他。 他们还是要回殿中去的,佩戴着不同的花,也总不至于被有心人发现,做了文章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小县主的细心。 “小县主似乎很喜欢平衡,用一朵花换了明叙的丝帕,用一盆珊瑚花换了兰草,用一个荷包,换了我扶你的那一下,今夜又用一朵茉莉,换了可以簪在发上的栀子。” 他和她之间的事情,他也如数家珍。 景瑚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不是喜欢平衡,我是喜欢你来我往。” 你来我往,直到她也长大的一天,直到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可以平等的和她说话的一天。 “方才我为柯世兄佩了茉莉花在衣襟上,下一步,又该是柯世兄了。” 下一步,他应该做些什么? 他想起她从殿中出来已经很久了。 “明叙与小县主不同,得今上允准。如今借口醒酒出来已经许久,再留下去,恐怕会不太好。小县主不是有事要找明叙么,不知道是什么事?” 若他能办到,便早些为她办了。 小县主照例先歪了歪题目,她微微踮起脚尖,伸手用手背去触了触他的脸颊,似乎也并不如何烫。 她知道有些人即便喝多了酒也并不会脸红,和她这样沾一沾酒,稍微多些便会红的人不一样。但酒意上头,身上还是会有些热的。 她睁着她盛满了无辜的大眼睛望住了柯明叙,“柯世兄喝多了酒么?” 他没有喝多,也许是她喝多了,她居然觉得柯明叙的脸上忽而泛起了微微的红。 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方才与小县主说了这么多话,小县主觉得明叙是醉了?” 景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太笨了。” 她才想起来她要问柯明叙的问题,“柯世兄是怎么知道我是我的?” 她就知道柯明叙聪明,即便她问的这样含义不明,他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正阳门下,他就已经认识她了,她是在问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他们在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柳黄又远远的缀在了她身后。 “去年六月,明叙曾陪伴老师去燕京码头迎接一位老友。小县主大约是要远行,明叙在码头上见过县主一次。” “后来听闻周边的船工说,这是永宁郡王府的泾陵县主出门,所以记在了心里。” 记在了心里。“为什么记在了心里?” 她几乎没有想,便问出了这句话,而后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总不会是因为她嫂子吧。那时候她应该还没有和她大哥哥开始议亲才是。 月色下柯明叙偏过头看着她,笑意温柔,“小县主的容貌,见过一次,想要忘却,也是很难的事情。” 景瑚停下了脚步。 珊瑚花一样漂亮的景瑚,从小到大,不知道已经收到过多少赞美。父王夸过,母妃夸过,许许多多的人夸过,就连九五之尊的今上也夸过。 开始的时候自然是高兴的,没有一个女子,会不喜欢被人夸赞容貌的美丽。 可到了后来,她也就不再高兴了。 因为她学会了一个词,叫做阿谀奉承。有很多的人夸赞她的容貌是出自真心,可也有更多的人,不过因为她是永宁郡王府最受宠爱的小县主而已。 分辨到后来,她也懒得分辨,管他假意还是真心,反正她不会因为他们的话而改变自己。 可今日她无需分辨,她知道柯明叙一定是真心的。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比夏夜穿过栀子花树,让栀子微微颤抖起来,把香气送到她心里的风还要温柔。 柯明叙也停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想问问她为什么停下了脚步。 柯明叙方才已经又走了一步了,现在该轮到她了。 “我第一次见到柯世兄,是在柯世兄打马游街的那一日。牡丹花落下的那一刻,我在城楼上向下望着柯世兄,也就已经将你记在了心中。” 现在是柯明叙微微低着头看着她。她只比他胸前的茉莉花高了一点,她抬头望着他。 “柯世兄的容貌也是我在这世间仅见的好,终我一生也不会忘。” 国色天香。她想起这个形容,忍不住微笑起来。 若是柯明叙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或许她可以给他一些提示,“柯世兄,我的生日在七夕。” 第二十五章 酒意 小县主夸了他,还要说她不会说话。都说了这样的话,还说是不会说话。这世间夸人的容貌,还有比这句更好,更真心的吗? 他读了那么多的书,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比这一句更好的话。真是奇怪,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这样的一句话,居然让他想了这么久。 他佩着茉莉花进殿,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他,而她回来的时候,发髻上簪着一朵栀子,把她原来戴的珠钗的光芒都掩饰了去,大约有不少人都看见了。 至少太子是看见了,宫宴结束,他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看见了他衣襟上的茉莉花。 “原来明叙借故出了长安殿,却是去寻了小县主。” 他不知道太子怎会忽然如此说,但他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小县主出门时曾经望了我一眼,以为她是有话要同我说,所以便借故去寻她说了几句话。” 太子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戏谑,“原是如此——那么你们说了些什么?” 柯明叙笑了笑,“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小县主毕竟年纪小,心里能装的了什么事,有了个问题,即刻便想问,只是寻常罢了。” 太子还要再追问,柯明叙忽而正色道:“依臣之见,太子还是少往南苑去为妙。她毕竟已经被废为了庶人,陛下也下过严令不许人探视。” “殿下能少与她相见,于殿下、太子妃娘娘以及她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这番话他白日便想说,却又迟迟没有抓到机会。南苑中的许氏已经不再是太子侧妃,而是犯了大罪的庶人。 犯下了这样的大罪,今上没有将她赐死已经算是仁慈,若再与太子有什么纠葛,只怕会连性命也保不住。 太子妃出身东北肃昌侯蒋家,为燕梁多年鞠躬尽瘁。太子妃自己也是贤良淑德,堪为女子表率,为国为己,他都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他这样说话,太子也并不生气,反而在长长的宫道上叹了口气。 “若真能像你说的这样明白,莞娘她当时便不会犯这样的错。她只是太过在意我了。” 是在意自己的地位,将来的地位,还是在意他?柯明叙这一次没有说出口。从前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了太多。 太子又道:“我也不是不知道嘉娘的好,若与我青梅竹马的是她,恐怕我如今的心也不会在莞娘身上了。可惜没有这样的假设,先来后到,有时候也是很重要的。” 他却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若是凡事都是先来后到,或许他此时也已经和她在一起了。 不过,看到她过的好,他渐渐的也看开了。比起对一个人的爱慕,还有更多值得的事情可以去做,他不会停下脚步。 今上爱元俪皇后,太子爱从前的许侧妃,还有小县主的母亲,她也出身许氏。景家的男人,倒都为许家的女子倾倒。 太子的事情终究与他无关,他糊涂的事情,不只是这一桩。不过是因为他从前做过东宫属臣,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师徒之谊罢了。 他和太子是话不投机,便也不再说了。 今夜宫宴,他多多少少也喝了些酒,他的酒量并不差,可宫中的都是佳酿,回到府中想和衣睡下,酒意反而慢慢的涌上来,让他不能安枕。 这世间事与愿违的事情从来很多,他不会拿这样的事情为难自己。他走到院中,望一轮明月,忽然想起了小县主的脸。 院中有茉莉花与栀子花交错的香气,他从房中取出一把古琴,在月下轻抚了一首《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可若总是阳春白雪,无人相和,他到底还是会觉得有几分寂寞。 她说她的生辰在七夕。若是平日还好,七夕反而不方便,到了那时,也只有备一份礼送过去了。 * 景瑚一回了长安殿,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她平日都是不在意的,毕竟早已经习惯了,此时被人注目,她却忍不住,抚了抚发髻上的栀子花。 这是柯明叙为她簪上的,即便她不能与人言语,她也暗暗的希望着它能被更多的人欣赏。 那么好看,又那么芬芳的栀子花,是她的心上人为她簪上的。 她回了殿中,今上倒是没有再注意她,反而是和他身边的白昭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方才发呆惹了他的注意,招了她父王的训斥,此时她自然是不希望再生什么事端了。 贞宁一直在殿中没有出过殿门,大约众人一起祝酒的时候不少,她的面颊上也是两团红云,思维却还是很清楚。 凑到了景瑚跟前,“泾陵,你方才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景瑚又摸了摸发髻上的栀子花,“你猜?” 贞宁坐直了,瞥了她一眼,做了个“柯明叙”的嘴型。 小县主莫名其妙做贼心虚起来,忙捂住了她的嘴。又忍不住要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贞宁到底还是带了几分醉意,眼波流转,也有别样的风情。“你去做了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长安殿附近,只有一处地方种了栀子花和茉莉花。” “你能盯着柯大人看,难道我就不能。或许别人注意不到他衣襟上的茉莉花,我却注意到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朵栀子花,不会是他为你簪上的吧?”她凑近了她,“泾陵,你还挺厉害。” “我听说燕京城里喜欢柯大人的女子不少,不过他向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怎么对你这样好?” 景瑚就笑了笑,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欢喜。 不过,他会对她这样,到底还是有她年纪还小的因素在里面的吧。“年纪还小”,真是把双刃剑。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光明正大携手站在世人面前呢? 一回了府中,栀子花被小县主取下来,养在盛着清水的玻璃碗中,她捧着它站在窗前。 人间越是安静,月光就越是明亮。什么时候,她能如今夜长安殿花园中一般,夜夜与他共沐于月光之下。 第二十六章 贺礼 七月初七是景瑚的生辰,往年多是请了与她交好的小娘子来永宁郡王府做客。又因逢着七夕,总要在园子里做些与节日有关的事情。 拜月,穿针,抓喜蛛,过节总是让景瑚觉得快活。 可是今日已经是七夕正日,她那日和柯明叙提了提她的生日,他却也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她倒也不是盼着七夕也能如端午时一样和他出门同游,只是想着,他也该记挂着这件事,给她送点礼物来的吧? 她不缺金银财物,不缺首饰脂粉,就是缺了他用心挑选了,送给她的一份礼物。 景瑚在芳时轩枯坐了一上午,一心一意只想着柯明叙。好不容易捱到了午时,才等来了从外院回来的豆绿。 “小县主,这是门上的张娘子刚刚送来的,说是柯太师府送过来给您的芳辰贺礼。” 小县主纵然左右逢源,和柯太师府的人可没有什么交情,只除了柯明叙。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历时便要拆那礼盒。 这礼盒是长条形的,想来不是画,便是字,她好不容易拆开了,却果然是一幅画。 画轴是白玉的,雕琢成了栀子花的样子。她一展开画轴,先是闻见了一阵清雅的花香。 柯明叙画的是那一夜长安殿外的花园,一侧是能与景瑚比肩的栀子花树,中间有鹅卵石铺就的道路,道路另一边是一丛低矮的茉莉花。 月光明亮,浮云寥寥,小路一直向前延伸,画中之意也不尽。 画轴上面是他题的字,并不是什么诗词,只是“谨祝芳辰”这四个字而已。他写的是小楷,工整有力,景瑚伸出手指,沿着他的笔迹描画了好几遍。 字如其人,他是这样方正的君子。 画轴中却还有一张浅云色的谢公笺,前几年燕京曾很流行用这笺纸写信。 她也曾叫下人去买了许多回来,只是又懒得写字,一封信也不曾寄出去,那一叠谢公笺,最后全被她拿去喝丫头们剪纸玩了。 只有柳黄觉得是暴殄天物,她就另赏了她一叠收着。 柯明叙写在这张谢公笺上面的文字,她全都看不懂,大约是什么异国的文字吧。这是欺负她没怎么读过书么? 不过这样的文字,就算是去翰林院纠个老学究出来,恐怕也不能懂吧? 那他写了这些给她,是为了什么? 景瑚很快想起了宫宴那日,她说她最喜欢你来我往。她给了他提示,告诉他七夕是她的生辰。 那这谢公笺,是不是他为她准备好的下一步? 她的心即刻便变的雀跃起来,将近一个月的等待,等来的是一个让她欣喜不已的结果。 豆绿见她将那张谢公笺捧到心口,一脸的甜蜜,有几分疑惑起来。从前小县主只会为了抹骨牌赢来的银子和博彩阁里新买回来的骨牌这样开心。 她的语气很迷惑,“小县主,这是谁送过来的东西啊?柯太师府不是大奶奶的娘家么,怎么会给你送东西?” 景瑚心情好,转过身去用手指勾了豆绿的下巴,“你家小县主我人见人爱,既然是过生辰,有人给我送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豆绿早被她这样调戏习惯了,下巴搁在她手指上一动也不动,“哦,奴婢也就是随便问问。” “那小县主这幅画要挂起来么,还是让奴婢收好。” 她摆出了无所谓的态度来,景瑚反而更要逗她,“不许随便问问,要仔细的问。你快再问一遍这幅画是谁送来的。” 豆绿从善如流,“小县主,这幅画是谁送来的呀?” 景瑚稍稍满意,“是这燕梁开国百年,最年轻的状元郎送来的。” 这下子豆绿有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是小柯大人吗?小县主什么时候和他有交情了?” 小柯大人?是了,他祖父是柯大人,他自然是小柯大人了。她倒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称呼他,就和“小县主”一样,是“小”字辈的。 比“柯世兄”要好玩的多了,不错不错,下次就这么称呼他。 景瑚还要继续逗逗有些憨气的豆绿,她做出夸张的神色来,“豆绿,不是吧,你怎么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亏你还自诩是和我最亲近的丫头呢。” “你去随便问问柳黄她们,就问柳黄好了,她一准知道。你最近当差也太不上心了,我和小柯大人你来我往的都过了三个月了。” 要问别的丫鬟,她们也是不太清楚的。也只有柳黄,长安殿外的那一夜服侍在侧,又生的聪慧,想必也猜出几分来了。 从前的确是豆绿最了解她,是因为她什么事情都告诉她,好让豆绿给她做个好帮凶。可这件事她心里却一直是忙忙乱乱的,所以不曾和她说过。 她也最了解豆绿,她这样一说,她肯定一下值就会去找柳黄了——哪怕先遇见了绀青和宝蓝她们,她也是会找柳黄的。 行事不懂得拐弯,说的就是豆绿这种人。 豆绿的脸色果然就大变了,忍不住嘟了嘴,看起来很难过。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景瑚也不能真把人家小姑娘弄哭了,她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就忙摸了摸她的头,“好豆绿,是我在逗你呢。我和小柯大人相识也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我和他一起的时候你都不在,回来时也没和别人说,你当然不知道了。不怪你,不怪你,别哭。” 豆绿看起来还是有几分难过,这样捉弄她,不过碍于她是主子,所以才没有开口说她罢了。 “那小县主方才说,宝蓝,绀青还有柳黄姐姐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 景瑚只好道:“也是骗你的,宝蓝和绀青都不知道,只有柳黄姐姐因为曾经服侍在侧过所以才知道的,真的不怪你。” “好了,别难过了,快去替我把这幅画挂起来,就挂在宴息室的中央,我要天天都能看着它。” 豆绿就收了戚容,忙忙碌碌的找人挂画去了。 只剩下景瑚一个人还坐在桌前,抱着那张谢公笺,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第二十七章 语言 贞宁是公主,不能随意出宫,所以今日和往年一样,只有清柔和李宜陪着她过生日。 她们都是在下午的时候进永宁郡王府里来的,景瑚正坐在房中,在那块帕子上绣花。一朵栀子,和一朵茉莉花,绣在一处。 清柔擅长读书,却并不擅长女红,她们几个,倒还是平素最静不下心来的景瑚绣花最好。清柔一进了屋子,便拿起了她的帕子要看。 丹顶鹤,点金燕,珊瑚花,兰草,粽子,还有今日的栀子与茉莉。 “泾陵,你把这些都绣在一起做什么?丹顶鹤,丹顶鹤……” 清柔一边拿着帕子细看,一边在她屋子里踱步,忽而转过身来,“这个丹顶鹤纹样是我母亲的家族图腾,你怎么会知道的?” 景瑚就从她手里扯回了帕子来,“别人送我的,不行吗?” 清柔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是我表哥?” 李宜却道:“泾陵的嫂子不就是出身柯太师府么,怎么你倒是先猜了柯大人。” 清柔就看了一眼景瑚。她正微微笑着,站在屋中有阳光照耀之处,手上拿着那块帕子细观,漂亮的不似真人。 “泾陵,我猜的对不对?” 景瑚抬起了头,也不说对错,只是指了宴息室里豆绿挂上去不久的那副图。 李宜和清柔都站起来,走到了那副画前。 李宜并不太懂画,不懂景瑚的意思。清柔却很快认出来了,“这是我表哥送给你的生辰贺礼?” 景瑚点点头,笑着走过来,盯着那幅画不舍得移开目光。 “是不是很好看。你表哥怎么那么厉害,又会读书,又会作画,这世间有没有他不会的事情啊。” 清柔不懂她这种小儿女的心思,只是道:“当然有我表哥不会的事情了。而且应当还很多。不过,你和我表哥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他居然会送你他自己的画?” “年年我过生辰,他也不过是随着我外祖父那边送礼罢了。除此之外,他也就对熙和园里翠萼楼的那位还有些上心罢了。” 清柔说的应当就是她的五姐姐淮邑乡君,她成婚之前住在翠萼楼。 秾芳阁与其毗邻的翠萼楼是整个熙和园春光最好之处,她第一次进熙和园,和清柔从秾芳阁赏春出来,就曾想去翠萼楼里看看。 却被清柔拦下了。她说这里是她五姐姐住的地方,她不喜欢被人打扰。 景瑚倒是喜欢打扰别人,不过那日她见清柔实在不愿意进去,也就罢休了。后来也没再提起。 原来他曾对别人这样好过。 景瑚的神色,到底是淡了几分。不过她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了。淮邑乡君毕竟曾经与他有过白首之念,他对她上过心也无可厚非。 自己和柯明叙根本什么关系也无,他却也仍旧用心绘画了当日长安殿外小花园的情景送给她。其实他们这段时日你来我往,仅仅看看丝帕上的纹样,就已经算不错。 有朝一日,他没有为淮邑乡君做过的事情,她也会要他为她做的。 不过,最近这段时日她真的听了好多次“淮邑乡君”这个名号了,若是什么时候能遇见,她也要好好会会她。 景瑚只出了一会儿的神,李宜便道:“若说是柯大人绘的,画上是栀子和茉莉,和泾陵你手帕上的一样,这又做何解?” 她觉得她喜欢柯明叙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李宜和清柔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没想着瞒着她们。 况且贞宁公主毕竟也已经知道了,女孩子家的友情有时候也有些麻烦,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景瑚不想莫名其妙的跟她们生了嫌隙。 于是三个小娘子就坐下来,整整说了一下午的话。 说到后来,李宜听的目瞪口呆,“泾陵,你可真厉害,你们才认识多久啊。” 她觉得自己有点厉害,倒也没有李宜以为的这么厉害,“我们认识三个月了啊,就是正阳门上的那一日。” “我们也没做什么吧,不就是送送花,送送画,这很厉害吗?” 清柔大约早已经知道她对柯明叙有意,所以一开始并未表现出惊讶来。只是听到后来,听到长安殿外的栀子与茉莉,她觉得有些不妥。 “泾陵,虽然你年纪还小,可能不用那么在意男女大防之事,但表哥他是文官,文官最重名声,若叫有心人看见了,终究于他不好,于你将来也不好。” 景瑚知道清柔的性子就是这样,读了太多书,行事一板一眼,向来都很懂得自我约束。 但她懂得自我约束,却并不懂得她,也并不懂得她和柯明叙如今达成的不言而喻的默契——她觉得这是默契。 如若不然,他为什么要写了这样的文字给她,明知道她最喜欢问问题,在他面前也向来是个好学生,她是一定会去找他问清楚的。 景瑚和清柔的想法不同,她也并不会想要去说服她。她们不需要为彼此而改变。 于是她想要转移话题,跑回了内室,找出了那张浅云色的谢公笺。 “清姐儿,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啊?” 清柔从她手中接过那张谢公笺,仔细端详了半晌,“似乎是敕勒的文字,从前上课周先生也说起过。” 周先生是定国公府的太夫人请过来教府里小姐的女先生。 她其实只是随便问一问,却没想到清柔居然真的能认出来,“周先生真的那么厉害啊,居然连敕勒文字都认识。” 景瑚也曾经去熙和园周先生上课的咏絮斋旁听过几节课。可是不爱学习的人,无论上谁的课都不爱学习,去了几次,她也就不再去了。 “周先生博览群书,早年间也结交过曾经在关外生活过的人,所以她识得,而且也会说,的确很厉害。” 景瑚知道清柔很崇拜这位周先生。 她忽而有了一个想法。“清柔,周先生她最近很忙吗?我能过去一起听课吗?还想让她帮我翻译一下这段话。” 也不光是翻译这段话,她也想学一学敕勒的语言。柯明叙是会的。 第二十八章 老友 小柯大人是翰林修撰,平日很忙,可不是随便在街上晃晃就能逮到的。这段日子小县主也很忙,就是想去东宫附近转转看能不能遇见他都没有时间。 她准备了一个惊喜,想看看他惊讶的样子。 下一次相见,距离张皇后的千秋节,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正正整整的两个月。 八月初十,永宁郡王府世子迎娶新妇。小柯大人与永宁郡王府也是姻亲,所以也前来参加了婚宴。 景瑚一早就在她嫂子柯明碧那里打听了,他会代表柯家人过来祝贺。 所以今日虽然没她什么事,景瑚还是让宝蓝把自己打扮的很漂亮。身上的银红纱绣巴团平安如意纹褙子是她自己画了花样子,配好了颜色交给针线房的人绣出来的。 她嫌小丫头们梳的双丫髻什么的都太幼稚,便叫宝蓝给她打了许多小辫子,再一总编到头顶。 戴的花冠上镶嵌的红宝石还是她十岁生辰时父王送给她的,平素她并不戴,嫌重,只是喜欢拿出来看看摸摸,用宝石反射阳光玩。 此时戴在头上,又和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有了不同的耀眼与美丽。 她这样用心妆饰,也不光光是为了她的小柯大人,也为了别人——淮邑乡君也是她三哥哥景珣的表妹,又和她的新三嫂是手帕交,今日不出意外,她是一定会来的。 从前景瑚与她大约都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头,并未有什么交往,不知道在她眼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在她心里,清柔的这个五姐姐可不是什么好人。 定国公夫人的事情未有定论,可清柔一日比一日的不快乐她是看在眼中的。她明明知道是因为什么,却不告诉她,宁肯看她难过,景瑚没办法理解。 景瑚装饰完了,便先往她祖母永宁郡王太妃的正堂去了。她是孀居,待会儿行礼时不能出来观礼,不过各府前来道贺的女眷,倒都会先去陪着她祖母说话。 她一进了正堂,见她祖母面前已经围了不少的人。这几个月来,永宁郡王府各处都装饰过一遍了,祖母这里自然也是焕然一新,换了好些喜庆的摆设上来。 就连她住的芳时轩,院子里的几棵桃花树也遭了殃,因为不是开花的时节,被郡王妃让人扎了许多红色的绢花上去。丑也丑死了。 不过看在她三哥景珣前段子日子因着要成亲心情好,又私下给了她五百两银子的零花钱,她倒也没耍起性子来要把这些绢花拆下。 便当是他用钱买了这几棵桃花树去好了。 现下永宁郡王妃倒是不在,想必是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她三哥哥成婚,母妃便又早早的称了病,并不曾出面帮郡王妃做事。郡王妃没有个自己的亲儿媳,独木难支,也是难为。 景瑚便上前去给她祖母问安。她祖母平素也最喜欢她,毕竟有她帮她看牌,在抹骨牌一道上,她也是许久都没输过了。 她祖母身旁的老妇人她倒是并不认识,便听永宁郡王太妃给她介绍。 “这是明庆王太妃,和祖母是手帕交,自小便要好,你便也给她磕几个头,当祖母一样孝敬吧。” 景瑚从善如流,立刻便在明庆王太妃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祖母和她一样,从小就喜欢抹骨牌,想必这位老太妃和她自小交好,也是她的牌搭子。老明庆王她知道,是先帝爷的亲兄弟,封到了江南,所以她不曾见过这位老太妃。 既然是江南远道而来,又和祖母她老人家交好,祖母向来好客,或许便会常常找她过来抹骨牌,到时候又是她小赚一笔的时候了。 她一站起来,明庆王太妃便将她拉到了她身边,仔细相了相她的容貌。 景瑚年纪还小,也不喜欢用脂粉,弄的自己脸上黏黏腻腻的。可即便什么也不用,仍然是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一个小娘子。 明庆王太妃便笑道:“这就是封了县主的那一个吧?想不到你倒是能养出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比珠玉宝石还要惹人稀罕。” 永宁郡王太妃便跟她谦虚,“年纪还小呢,眉眼还没长开,倒是老姐姐谬赞了。” 景瑚只是望着她微微笑。希望下次她们在牌桌上狭路相逢,她赢光了她的钱,老王妃也还要这么喜欢她才好。 又望了一眼她花冠上的红宝石,“我倒是有一块成色差不多的,也还没镶嵌到首饰上去明日便让人给你送来。” 永宁郡王太妃平日里是不让景瑚随便收这样贵重的东西的,不过她和明庆王太妃的关系大约真的很好,所以只是笑眯眯的对景瑚道:“还不快谢谢太妃。” 景瑚是无可不可,不过祖母这样说了,她自然从善如流,又行了一礼,“瑚儿谢过太妃娘娘赏赐。” 除了抹骨牌的时候,景瑚在她祖母跟前向来是呆不住的。此时她就在堂中打量起来,看有没有她认识的徐家人在这里。 永宁郡王太妃见她眼睛四处乱看,像是在找人,也知道再把她留下去,她就要失礼了。 于是笑着打发她,“要去找定国公府的清姐儿玩了是吧?快去吧,也跟人家学的娴静些,别总顾着淘气。” 从小到大,这样的揶揄她早不知道听过多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一个娴静的好名声,哪里比得上人生快意重要。 反正父王宠爱她,连今上也给她脸面,她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她才走开,便听见明庆王太妃问她祖母的话 “‘京城双姝’的名号,都流传到江南去了。方才我听你提起定国公府,淮邑乡君,可就是方才提起的这位姓徐的小娘子?不知道比起你这小孙女如何……” “那倒不是,那是他们家的八娘子……” 居然拿她和淮邑乡君比。 即便她觉得她生的并不比徐沛柔差,可她比她毕竟大了有六岁呢,光比容貌,以她现在的年纪,也是有几分欺负人了。 听了这样的话,景瑚就更想好好会一会这位淮邑乡君了。 第二十九章 烦恼 景瑚在正堂中转了一圈,也没找见徐家人。却是绀青过来给她报信,“小县主,徐八小姐在芳时轩里等着您呢,您可要现在过去?” 清柔不跟着她家人过来正堂,倒是往芳时轩去了。 平素她最懂礼数,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景瑚一路走,一路问绀青,“八小姐今日看起来心情如何,怎么没有直接往正堂来?” 绀青便道:“看起来正是有些不好呢,像是要哭,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了。小县主见了八小姐可要好好安慰她才是。” 那是自然了,景瑚点了点头。 她进了芳时轩,清柔正坐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走进院子里,也不见清柔动一动。 廊下还站着一个她并不认识的丫鬟,给她行了礼。她也来不及问,只是狐疑的看了一眼,先进屋去找清柔。 景瑚故意把步伐放的很轻,小心地绕道她背后,拿手捂了清柔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清柔根本动也不想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将手拿下来,“泾陵,别闹了。” 她的语气和平日里一样淡,但景瑚到底是听出了些伤心来。 景瑚松了手,在她身边坐下来,“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你喜欢我三哥哥,所以今日他成婚,你不高兴了?” 清柔当然不会喜欢景珣这个浪荡公子。景瑚是故意逗她,清柔却连一点笑影也不见,伸手抹了一滴泪,才道:“你不要拿我取笑了。” 景瑚也就不好再和她闹下去。温言道:“到底是怎么了?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清柔便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昨夜我母亲忽然起了烧,看过大夫,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她原来住在梅真堂里,事事操劳,反而一年到头不怎么生病。” “搬到红继堂不过一年,时常身上不好。昨日我陪了她一夜,也只能是悄悄的,不让人知道。夜间我听她说了几句胡话,恐怕这件事,的确跟我五姐姐脱不开关系。” 清柔的手握成拳,重重的锤了一下窗柩,原来栖息在窗前桃花树上的燕雀,立时都被惊散了。 “我就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柔平日的为人,便和景瑚的母妃和祖母说的那样,是很娴静的。她今日骤然有了这样的举动,倒使景瑚很是惊异。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清柔的那只手,“清姐儿,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有你的烦恼,我也有我的。” “可是我明明记得早些年我们还是一点忧愁也没有的,于我而言,最烦人的事情不过是要做先生布置的功课罢了。可是你那么聪明,你从来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 “不如这样,今日是在永宁郡王府里,是我说了算。我去把你姐姐找来,非要她把这件事情跟你说清楚了才准她走,好不好?” 清柔静了片刻,又抹去了一滴泪,反而笑起来,“景瑚,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 “虽然你不是王妃生的,可是郡王爷最爱重你的母妃,又有个亲哥哥,从小到大没受什么委屈。” 她可不是没受什么委屈。就是她的亲哥哥要和她作对。三月时他难得回一趟燕京就把她关了一个月的事情她还记得呢。 况且母妃不是正妻,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 “我呢,又有同父的哥哥,又有姐姐,可有时候还巴不得没有。这世间的事情,若都和你想的一样,是非黑即白的就好了。” “我既想问她,又不敢问她。我怕我母亲在这件事上也犯了错,若真是如此,叫我如何能面对我的家人。 她又笑了笑,“这里虽然是永宁郡王府,比你厉害的人也很多。你要把我姐姐扣下,我哥哥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我姑姑又才是这里正经的女主人,到时候还是你挨罚。这原来就是我的事,是我想不通,但我不能连累你。” 她才不会害怕呢,大不了再被关上几个月罢了。若是清柔同意她这样做,她是一定会这样做的。 为了朋友,挨点罚算什么。 不过,她也知道清柔的性子,说不用,也就是真的不用,所以她没再坚持。 “那你快别伤心了,你再这样伤心下去,待会儿我若是见了你姐姐,恐怕恨不得把你姐姐绑起来打上一顿。” 她用手指勾了清柔的下巴,“哪里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为何梨花带雨?快,先给本县主笑一个。” 清柔拍了她的手,也真就笑起来了。 待豆绿打了水给清柔净了面,两个小娘子就挽着手往永宁郡王太妃的正堂去了。清柔是客人,不去和太妃打个招呼是失礼。她从来不是失礼的人。 方才站在廊下的丫头却还跟着她们。 景瑚就去和清柔咬耳朵,“这个丫头是新跟着你的吗?从前怎么没见过。” 清柔便答她,“是我大嫂身边的人……她怕我今日出门会闯祸。” 清柔可从不是会闯祸的人,会闯祸的人是小县主。景瑚即刻便反应过来了,原来是防着她把清柔带坏。 今日可是她三哥哥景珣的婚礼,就是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上,她都不会闯祸的好不好。 不过她待会儿要想办法去找小柯大人,这不算什么闯祸吧。 景瑚又去和清柔开玩笑,“你说是不是你大嫂早知道了我想把你五姐姐绑起来拷问,所以故意让她跟着你的?” 清柔就嗔了她一眼,“别说了,哪有大家闺秀像个山匪似的行事的。” 景瑚就笑了一阵,一脚跨进了正堂的门,迎面却正走来两个年轻妇人。都是倾城国色,言笑晏晏的走过来,若是甫一看见,只怕要看花了眼。 妆饰的华丽一些的那个是赵家的五娘,也是六月时贞静公主说她更像的那个。如今嫁了清柔的五哥哥,更素雅一些的那一个么……是淮邑乡君。 景瑚眯了眯眼。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三十章 冤家 景瑚和清柔在门口站定了,而后她微微偏过头去,对清柔道:“清姐儿,这就是你五姐姐?” 她当然不是不认识她。就像小柯大人说的那样,若是有一个女子长成了她这样,或是淮邑乡君那样,想要忘记她的容貌,是很难的事情。 京城双姝,如今都在她面前。 从前她从不曾拿自己的容貌去和她们比过,红颜弹指老,她们比她大了有六岁,就像是桃花和芙蓉,是盛开在不同的季节里的。 可是贞静公主说她生的像赵五娘,她喜爱的小柯大人偏偏又喜欢过眼前这位淮邑县主。 没有哪个女子是不爱惜容貌的,也想让自己爱慕的人欣赏。此刻景瑚便忍不住扬起了下巴,有些傲慢的打量起了淮邑乡君。 淮邑乡君的确生的好。眉似柳叶,唇似丹朱,肤光胜雪,她方才在和自己的嫂子说话,笑意还没有隐去。一笑之间,如月出于浮云之上,更是别有一种清丽滋味。 她打扮的还不如景瑚与赵五娘一半华丽,可容色却也的确不在她们二人之下。 柯明叙……是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景瑚停在她们身前,她是县主,品级比她们都要高,淮邑乡君和赵五娘便一起和她问好。 淮邑乡君果然是认得自己的,但是她却偏偏要装出不认得她的样子,“我从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言下之意,即便见过,也不记得她的模样。就算是她小孩子气好了,她就是觉得她不如自己。 淮邑乡君便道:“永宁郡王妃是我姑姑,从前我也来过永宁郡王府做客,只是县主不记得我罢了。” 清柔就在她身边,她还能不知道永宁郡王妃是她姑姑不成?是觉得郡王妃能压住她么? 早在她出声将她们拦下的时候,清柔握着她的手便紧了紧,好像是要她别冲动,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当然知道不能真的闹出事情来了。这里可是她祖母的屋子。在祖母的屋子里闹事,她父王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景瑚没再说话,只是仍盯着淮邑乡君。便听她和清柔打招呼,“许久不见八妹妹了,这段时日在家里可好?” 清柔最懂礼数,即便不情愿,也是会守着礼的。“谢过五姐姐关心,我在家中过的很好。” 她过的哪里好了,明明刚才还在她屋子里哭了一场。 一想到这里,向来护短的小县主又生了几分恼火,忍不住呛声道:“若不是你,定国公夫人怎会从正房中搬出去,住进了熙和园里。还问清姐儿过的好不好,你不要假惺惺了。” 她话音刚落,淮邑乡君的面色就变了。笑意不见,顷刻间冷下来,到真有几分皎皎如明月的意思了。 她不说话,倒是她身边的赵五娘开了口,“这件事是我们徐家的家事,倒不劳县主操心了。” 景瑚正怕她们不开口呢。若是开了口,你来我往,总是能套出点讯息来的。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见赵五娘长眉一挑,又道:“定国公夫人的娘家显赫,不知道这些外人在做出这些猜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是定国公夫人什么也没做错,柯太师府为什么这样沉默?” 景瑚正想反唇相讥,便觉得清柔握着自己的手又用了些力。她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清柔的眼中已经是全然的茫然。 方才在芳时轩,她自己说的话,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明白是一回事,被人这样当众打脸又是另一回事。 听赵五娘的语气,似乎她也是清楚内情的。可若是她不过是隔了房的嫂子,她都能知道,身为国公夫人亲女的清柔为什么什么都不能知道? 这件事即便国公夫人有错,只怕她淮邑乡君也不是全然无辜,不过是她们都护着她罢了! 景瑚观清柔的神色,她已经又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了,她的好姐姐却还不肯放过她。 “我曾经同你说过,你若是真的想知道你母亲做了些什么,等你十三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你没必要去听别人说的话,听得越多,只怕就错的越离谱。今日是好日子,我不想提起这些事。” 她说完便绕过了她们径直走开了。 景瑚正想去追,又被清柔拉住,“泾陵,别去,求你。”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景瑚再动一动,那些泪便要落下来了。 景瑚只好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到清柔这样难过,她心里也觉得有些酸酸的。有时候景瑚觉得清柔太软弱了些,若是她的话,早就和家里闹的翻天覆地了。 可闹的翻天覆地又有什么用,万一真相就是那么不堪呢?万一淮邑乡君不告诉她,真的是为了保护她呢? 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你这个姐姐不过是伪善罢了,若是真为你好,为什么看见你这样难过,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这件事情有大到你承受不了吗?国公夫人那样温柔的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啊。” 清柔取下丝帕,小心的为自己擦干了眼泪。“或许这件事,真就有那么大,那么重要呢。” 景瑚沉默了。她实在是没法理解,她没有什么姐妹,直来直去惯了,不知道亲姐妹相处,里面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们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她又等了片刻,等清柔把眼泪擦干了,把情绪也收拾好了,才和她一起去正堂给君王太妃问了安。 正堂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果然她祖母一开口便是,“瑚儿,吉时已到,怎么不带着八小姐去正厅观礼,想来你哥哥正和你新嫂子在拜堂。” “平素最爱凑热闹的一个人,也快过去看看吧。” 景瑚一听就着急起来了,今日她也是有正事要办的。 三哥哥和新嫂子拜堂,小柯大人应当也会在正厅里观礼的,虽然那时候不方便说话,也是唯一的能给他传递消息,约他下午在花园里见的时刻了。 这对她来说是再正不过的正事。为了今日见他,她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了。 她就匆匆忙忙的挽了清柔的手,跟祖母告退,拉着她往正厅去了。 第三十一章 故人 永宁郡王府的正厅东西两边都有回廊。新人自正中入,男女宾客分开,从东西回廊进入正厅。 女客在西边,男客在东边。清柔自然是要从西边走的,小县主却不是。 眼见着到了正厅,景瑚便停下来,“清姐儿,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你就自己先去正厅里吧,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若是告诉清柔她要去找柯明叙,她一定是会拦着她的。更何况今日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她嫂子身边的丫鬟。 她大嫂陆氏是世子夫人,也是定国公府如今的宗妇,一言一行,不会有任何差池。从特意派了丫鬟跟在清柔身边,便可见一斑。 到时候清柔教训起她来也是长篇大论的,耽误了时辰,她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心心念念了两个月的小柯大人了。 清柔虽然觉得景瑚有些可疑,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那你要快些回来,行礼也行不了多久,急匆匆的过来,若是又看不着,你回头可别难过。” 景瑚就笑了笑,假意先往一旁的假山走。见清柔进了正厅,礼仪行了许久,四周已经无人,她才往东偏厅走去。 她在东偏厅门口望了不久便找见了小柯大人。站在一堆上了年纪的男人中间,身姿如松树挺拔,简直是鹤立鸡群。 景瑚此时又开始后悔今日穿的太鲜艳了,这里到底都是男人,她总不能就不管不顾的冲过去,把柯明叙拉出来吧。 四周礼乐声响,景瑚把她的身子藏在廊柱后,探出头来,试着去呼唤他。 不过他站的离她有些远,似乎很专注的在看着她三哥哥和新嫂子行礼,她唤了半日,他也不曾听见。 反而是站在廊柱附近,一个穿着檀色直缀的少年听见了,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而后朝着她走了过来。“县主?” 景瑚也很快认出他来了,是端午节时,柯明叙和她说过的他的师弟,叫……齐元放。 那一日他离她很远,她只知道他生的俊朗,这一日他向她走过来,离她很近。她莫名其妙的生了一种,犹如故人归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她不记得她认识他,端午那一次,应该就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不过也巧,他居然也认得她。 景瑚向来大胆,他于她而言虽然是个陌生的男人,她倒也不怕。而且他认识柯明叙,或许他会愿意帮她。 “你是齐元放,对不对。” 那少年停下了脚步。“县主认得我?” 景瑚点了点头,满不在乎地道:“认得啊。”他不仅是柯明叙的师弟,还是今日与她交锋过的淮邑县主的夫君。 齐元放笑了笑,“县主此来,是找我师兄?” 景瑚便站直了,“你年纪比我大,我便称你一声‘齐世兄’吧。我找你师兄有事,可我不方便进花厅,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有种奇异的笃定,眼前这个人会帮她。 果然他点了点头,“不过是小事,县主在此处稍侯。”而后转身,往柯明叙的方向走去了。 景瑚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他身上。他今日穿的直缀,绣的是枫叶的纹样,绣工不过是平平,与她的绣工不能相比,只是胜在色彩流转自然罢了。 不过男子若生成与他或是柯明叙这样,便只是穿着粗布麻衣,也总是好看的,出挑的。 淮邑乡君倒是会挑,嫁了个好相公。 齐元放走进人群中去,和柯明叙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便回过了头来。 两个月不见,他没有怎么变,还是一样的俊朗,如朗月清风一般。景瑚见他望过来,立刻便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和他说完了话,很快便向着她走过来了。在她心里,自然是小柯大人比齐元放要好看,不,是好看的多。 柯明叙在她面前停下,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此处说话不便,还是先到廊下吧。” 景瑚点了点头,先下了阶梯,走到了一旁的假山后。 越走越慢,忽而回过了头,柯明叙和她的距离很近,她几乎就在他怀里。 她只是恍若未觉的样子,“小柯大人,好久不见啦。” 柯明叙退开了一步,也忍不住笑起来,“小县主风采依旧。不过,怎么忽然想起来这样唤我?” 她这样唤他,话音里好像含了无穷无尽的欢喜。 景瑚扬起头看着他,“上个月收到小柯大人的生辰之礼,我的丫头问起来,她是这样称呼的。我觉得这样称呼也不错,小柯大人喜欢吗?” 他却没有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那副画,小县主可还喜欢?” 景瑚用力的点了头,“我很喜欢,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谢谢你。如今它就挂在我宴息室的中堂上,我日日都能对着它。” 她说这话的时候太乖巧,眼睛却很亮,像是一只小动物。可像什么动物,他一时又形容不出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和形容其实也很匮乏。 即便他再用心,那也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他反而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些愧疚起来,觉得他给她的礼物好像还不够好。 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他们之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关系。 礼乐的声音骤然弱下来了,渐渐的远去,想来应该是礼成,新人往新房去了。 “新世子妃往新房去了,作为小姑,县主也应当去看看的吧?不知道小县主今日找明叙又有什么事?” 她其实想跟他再说一会儿话,可清柔还在西边的偏厅等着她,她不好就这样将她撇下。 于是她轻轻说了一句话,把放在荷包里的一张杏红色的谢公笺递给了他。 她方才说的是敕勒语,是有事要和他请教的意思。 柯明叙显然愣了片刻,才把那张谢公笺接过去。 小县主不过学了点皮毛,发觉了他的神情,只在心里偷笑,面上却很正经,“小柯大人一定要好好看看这张谢公笺上的内容。” 她忽而有几分不好意思,转身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住了不看谢公笺,却盯着她的背影看的柯明叙。 景瑚伸出手指,遥遥的指了指他手里的谢公笺,“一定要好好看看啊。” 而后就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很快的飞得远了。 第三十二章 折桂 礼仪已经行完,清柔与今日成亲的景珣年纪差的多,平日也不怎么走动,所以她是并不去新房里凑热闹的。 此时她就还在西边的偏厅里等着景瑚。 小县主刚会过心上人,自然是春风满面,只是怕又被清柔看出什么来说教一通,所以勉强忍住了而已。 清柔一见她过来,便站起来,“你方才是做什么去了,如今礼仪都行完了。你可要去你新嫂子那边看看?” 就是她亲哥哥景珅成亲,她也没花了多少心思去洞房里玩的,今日她自然更不会了。 景瑚就甜甜的笑起来,“我哪里也不去,先回芳时轩,我们坐着说话,待会儿开席了我们再出去。” 清柔虽然有几分狐疑,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就和景瑚挽着手回了她住的芳时轩。她身后那个她大嫂的丫鬟一直低眉顺眼的跟着,景瑚虽然心里有些烦,也只好先罢休。 回到住处,景瑚就开始张罗着要换衣服。上午穿的这件衣裳好看倒是好看了,只是走在人群里也太显眼了些。 她就挑了一件浅云色绣百蝶穿花纹样的褙子。头上的红宝石花冠也嫌太打眼,就换了一个东珠制的。 她下午还要去见她的小柯大人,实在太素净了,她也觉得并不好看。 她用敕勒语说的那句话翻译成汉话就是要他好好看看她给他的纸片,后面又用汉话说了一遍,是怕自己敕勒语说的不好,他没有认真去看。 而那张杏红色的谢公笺纸,则是约他下午在男宾那边的花园里相见。 永宁郡王府的戏台离那里很远,下午无事,宾客大约会聚集在一起看戏或是抹骨牌。 上次他给她的那张谢公笺她好好的珍藏着,这一个月来频繁的往定国公府跑,去跟周先生请教,早已经能将这段话说的很好。 但她还是想让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小柯大人说这段话给她听。 平日里清柔的话就不太多,今日又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就更是沉默了。和景瑚坐在一起用膳,也总是出神。 用过了午膳,她就让人服侍她去芳时轩里休息了,自己则说要去永宁郡王太妃那里抹骨牌。 这是她最爱做的事情,清柔当然也不会怀疑。她安顿好清柔,便先往小花园去了。 如今已经是八月,是桂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她选了这个小花园,一个原因是离男宾所在的院落很近,不必弯弯绕绕,柯明叙过来很方便。 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小花园里的桂花开的最好。六月时的栀子花与茉莉花早已经谢尽了,四时花草,各有各的美丽。 小县主此时最喜欢的花,自然就是这桂花了。 她梳头用的头油便是桂花香的,但是真正盛开在树上的花朵散发在空气中浓淡错落的馨香,当然也和早已经采摘下来,制成头油的桂花是不一样的。 她本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等着他,此时也坐不住,站到了花树下。 偏偏她又是不老实的性子,站了一会儿又站不住,伸手想去折花枝。她父王永宁郡王生的高大,府里的花草好像也格外是如此。 好好的一棵桂花树,长的这么高做什么。 攀了半日攀不着,一时间脾气上来,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跳起来去折,只能碰见一点花枝,摇晃起来,落了一身簌簌花雨。 “小县主且让开些,让明叙代劳吧。” 桂花的香气太浓了,将他身上的清冽香气都掩盖了去,她没有发现他走过来了。 他让她让开些,她一时间却也忘记了让,仰起头看着他为她折了一枝顶端的花下来。 他抬起头的时候,日光穿过桂花的枝叶,斑斑驳驳的落在他脸上,不仅不曾削弱了他身上如谪仙人一般的气质,反而让她觉得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柯明叙把折下的花枝递给她,她才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还是有些痴,落在他面颊上不曾移开,她开了口,“若我去年此时就已经识得小柯大人就好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金榜题名。 景瑚没有等他追问为什么,“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一枝桂花,是小柯大人为我从月宫中折下的吗?” 柯明叙微微笑起来,语气很温柔,好像在哄一个孩子。 “月宫里太冷了,也太孤寂,小县主属于这处人间,长在花柳繁华之地,月宫里的花朵是清寂之花,并不适合你。” 小县主塞给他的那张谢公笺,即便她不嘱咐,他当然也是会看的。能让她这样跑过来把这张纸笺送给他,他怎么可能不好好看看。 那上面的文字是敕勒文,看起来有些幼稚的字体,每一个字都如画画一般,写的珠圆玉润,让他想起端午节时她送她的那个荷包上的纹样。 她一定是很喜欢她如今的生活的,心中有愤懑的人,想象中的东西也不可能那么可爱,让人越看越觉得有趣味。 从前也有人夸过他,总是能把很平淡的生活也过得有声有色,那时或许如是。 可年纪增长,阅历增长,见过太多人世间的不平之事,生活的一角,总归是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郁气的。 小县主年纪还小,又生在这样的地方,或许这些事一辈子都会离她很远。 刚看完那张纸笺的时候,他其实是有犹豫的。小县主年纪还小,做事没有分寸,没有人会认真和她计较,她自己更是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可他早已经及冠了,如何能不知道在这里与她这样相见是不妥当的事情。但他好像总是不想让她失望,她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天真,是他早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他对小县主的欣赏与好感当然谈不上男女之爱,但这世间的情感,总是有几分能共通的。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理由——送一张纸笺她已经跑到了外男聚集之地,还特意嘱咐了自己要好好看看,若是他看了纸笺却不曾依言来寻她,她岂不是更要闹出事情来了。 是成全她,其实也是成全他自己。 第三十三章 愁思 月宫里太冷,有时候她觉得他也有些冷。并不是他的为人处世,实际上他对她向来都是很温柔的,温煦的像三月时的春风。 可她总觉得他是有些孤单的。喜欢阳春白雪的人很多,可并不是人人都能真正欣赏,他的孤寂,就是这种孤寂。 景瑚在他面前,向来都是快快乐乐的。她不再想这些事,拿起他折下赠给她的一枝桂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纵然她被这香味包容已久,她也在这枝桂花上闻见了不同的香味。 “这一枝人间的桂花,我也会好好珍藏的。”她仰起脸,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柯明叙。 他开口问她,“今日小县主寻我,又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当然是会问的。景瑚就从自己的荷包里找出一张浅云色的谢公笺。 她把那张笺纸拿在手中,才发现自己穿了与这纸笺同色的衣裳,再看一看柯明叙,他居然也穿的是这颜色的直缀。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她方才虽然见到了他,可许久没见,她其实有些紧张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若是发现了,她大约会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同时也有淡淡的欢喜抑制不住的冒出来。 语气也变得越加欢欣,“小柯大人能否把这张谢公笺上写的文字念给我听?” 柯明叙接过来,是她生辰时他送给她的。“小县主不是也懂得敕勒文字,为何还要明叙念给你听?” 他会写这些给她,原本也是一个意外。 他不过是凡人,总有觉得烦闷的时候,可有些事诉之于口,或是写成众人熟知的文字记录下来,总有些难为。 所以他才写了敕勒文,聊解心事,鬼使神差的放进了锦盒中,真的送了出去。 他以为小县主不会懂,燕梁境内,懂得敕勒文字的也没有几个人。到时候她要是想知道,还是要来请教他。 他也不必据实以告,随意按当时的心情解释一番即可。 谁知道她居然能懂,此时反而是他有些尴尬了。 景瑚笑了笑,推了推他拿着那张纸笺的手,不自觉的带上了些撒娇的语气,“自己看和小柯大人读给我听怎么会一样,我就是想听你读。” 读这段文字倒是并不难为,难为的是其中的意思。他答应了她读给她听,若是她还要他翻译,他便反过来考考她好了。” 于是他凝神在那张谢公笺上,为她读上面的文字。 柯明叙读的很认真,景瑚听的很认真。她请周先生为她翻译过这段话,纵然年纪小,也能读得出来他藏在这些文字中的愁思。 天下之忧不尽,也有海内知己不存,曲高和寡的寂寞。 周先生一边翻译,她一边拿笔记了下来,写到后来,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她开始不理解为何他会写这样的信给她,除了开头一句是在恭贺芳辰之外,其他的都是他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 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曲高和寡,阳春白雪,便如这敕勒文字,燕梁有几人能懂,几人愿学。 他或许就是觉得,燕梁没几个人能懂得这些文字,所以才容许自己这样小小的放肆一回的吧。 这封信笺其实也不长,他的声音清亮,如月下的泠泠清泉,很快便念完了。 景瑚却还是只盯着他看。 柯明叙笑了笑,问她,“可能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也正等着他这样问。“在小柯大人面前不敢夸口说自己全部明白,敕勒文晦涩难懂,不比燕梁古籍容易理解。” “不如,我把这信笺上的内容翻译给小柯大人听,小柯大人再指点指点我。” 她见柯明叙点了点头,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谢公笺,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才开始翻译。 读一句,翻译一句。“七月初七生辰,安康。”她又加上了她自己想说的话,“收到小柯大人的礼物,我那天过的很快乐。” 实际上她抄写下来的翻译已经不知道被她翻看过多少遍,她是故意翻译的有些磕磕绊绊的。这毕竟是他的一段心事,或许她不懂得,他才能觉得轻松些。 “初七日为七夕节,亦有星陨奇景。那一日,我应当与老师一同在燕京郊外观星。” 景瑚停下来,“小柯大人,那一日你真的跟你的老师去观星了吗?星陨是什么样的,我没有见过。” 她也是真的好奇。她生辰那日,不过和李宜还有清柔一起用了晚膳,而后在院子里拜月穿针罢了,把这张谢公笺压在枕下,她很早就睡了。 没想到他是和他老师一起,去看了星陨。 柯明叙面上浮起一些回忆之色,“那一日的确和老师在一起,不过倒没有去燕京郊外。在燕京城中观测到的星陨数量不多,不过也很美。” “下次若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定然提前写信告知小县主。” 下次若还有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和他一起看吧,景瑚在心里想。 她又继续往下念这封信,“宫殿里有舞姬跳舞,人们享用的是美食和美酒,可是今年黄河又泛滥,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 她问柯明叙,“黄河是年年都会泛滥的吗?没有人来管么?” 景瑚是真的不清楚这些事。 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她唯一出过的远门便是去年去江南的那一次,可是她的外祖母家也很好,能把这些事情全部隔绝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神色淡下来,“交给没有能力的人管,也就和没有人管是一样的。不,甚至还要更糟,没有能力,却有野心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给百姓带来的害处是无穷无尽的。” 景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去江南那一次,在码头上就曾见一个非常瘦弱的老者扛着几乎比他人还要重的货物,监工的人没有怜悯之心,最后还是她看不下去,出言帮了那个老人。 她不懂。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在家安享晚年,由家中的子弟奉养了么? 那时候陪她一起去江南的外祖母家的顾嬷嬷就说,或许他是因黄河泛滥之故,逃难来到燕京的。 若为了生存,自然是什么活都要干的了。景瑚觉得他很可怜,赏了他自己的一对耳环。 是红珊瑚制的,拿出去卖了,他有一段时间不必再干这样的活了。 第三十四章 撞破 景瑚只见了一次,就记在了心里。那柯明叙常年在外行走,看见的不平之事,想必就更多的了。也难怪他会为此而感到忧虑。 “在盈满月光的院中弹琴,是一曲春日的白雪。”景瑚停下来,“小柯大人,这是不是《阳春白雪》啊?你还会弹琴吗?” 春日白雪。能很快反应过来是《阳春白雪》,已经很好。他点了点头,“小时候曾学过。” 但他也只有心绪动乱只时才会抚琴,一弦一柱,能让他沉浸在乐音中,很快的平静下来。 “小柯大人,你真厉害。”景瑚的语气里还含了些艳羡。 小时候母妃也曾要她学,只是她在牌桌前坐的住,在古琴面前却总是不行。不是溜出去摘花了,便是出去扑蝴蝶了。 母妃说了她几次,到底舍不得,后来也就没有让她学了。 早知道那时候好好学了,这样说不定她如今也能弹得一手好琴,便能与他共一个爱好了。柳黄说过,有相同的爱好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柯明叙会弹琴,她喜欢听别人弹琴。这样,勉强也算是相配吧。什么时候要让他弹琴给自己听。 “夜晚已经很深了,没有人在听我弹琴。《阳春白雪》的琴音,即便是在闹市之中,只怕也并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欣赏。” “便如人生许多事,从来都是用来叫人感到孤寂的。不过开在春天的花,不会因为没有同伴而孤寂,也希望那一朵花,永远都开在春天里。” 景瑚停下来,望着柯明叙,“小柯大人笔下的花,是指我吗?” 或许自己在他心中,就是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总是很快乐的吧。如果他是这样觉得,那她在他面前会永远都开开心心的。 柯明叙也望着她,“小县主生来尊贵,是被人宠爱着长大的。我也希望你一直都能活的这样开心,有些事,永远都不必懂。” 他说话的神色很认真,被他这样望着,她原来是最不会红脸的一个人,面颊上也忍不住染上了春日桃花之色。 可这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泾陵,你在这里做什么!”永宁郡王妃匆匆带着几个仆妇过来,目光在柯明叙面前停留了片刻,而后落回景瑚身上。 景瑚下意识便挡在了柯明叙身前。 是她非要缠着柯明叙的,永宁郡王妃她是不怕的,却不能连累了柯明叙的君子名声。 她正要说话,却是柯明叙上前一步,遮挡了她,拱手给永宁郡王妃行礼,而后道:“今日我与县主再在此,不过是教她认识敕勒文字罢了,还请郡王妃不要误会。” 若不是为了误会,今日是她儿子大婚,她也不会这样满脸怒容,急匆匆的赶来了。她最喜欢抓自己的错处,景瑚清楚的很。 柯明叙遇上她,不过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罢了。 果然就听永宁郡王妃冷笑一声,“误会?学敕勒文字?那等蛮夷的文字,有何值得学习之处?” “今日是我珣儿大婚之日,景瑚,你却借机这样缠着柯大人,果然和你那母妃是一路货色。” 景瑚出言辱及她母妃,她自然是不能忍得,她正要上前去和她辩一辩,柯明叙便伸手先拦了她。 “今日我与县主在此,的确只是为了学习敕勒文字。敕勒在燕梁人眼中的确不过是小国,也才刚刚被我燕梁的将士击退至斡水河以北。” “可从前定远大将军在时,也曾有过这样的盛事。不过区区十数年,敕勒人便又有了卷土重来之势,如草原上的春草,绵延不尽。” “燕梁人与他们的交往,将来恐怕也不会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依我看来,学习他们的语言,亦大有可用之处。” “小县主有向学之心,郡王妃不应当苛责才是。若有过失,也是我的过失,还请郡王妃不要过分苛责小县主。” 他这样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早就把题都歪了出去了。也就是最后才回转过来,他要替她担了过失。 她还被他护在身后,明明此时应该很生气,心里却如春风化雨一般,也并不是那么气愤了。 在郡王妃眼中,她母妃向来是狐媚惑主,如妲己一般的人物。自己就是与她吵,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她今日说了这样的话,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她也会告诉能替她和她母妃做主的人。 郡王妃冷笑了一声,“柯大人是清流出身,家中数代,从来都没有妾室。怎么今日也和景瑚这样妾生的女子站在了一起,还这样袒护她。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 柯明叙冷然道:“郡王妃请慎言。我与小县主不过是君子之交,当不得郡王妃这样的话。” “更何况小县主虽然是侧妃所出,也是皇室贵胄,是郡王妃的女儿,还请郡王妃也给自己留些体面。”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是为了维护她。虽然她不知道,她和郡王妃吵架的时候也不少,也不用他这样的维护。 但被人护着,被自己喜欢的人护着,她总是很高兴的。 她们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景瑚到底还是从他身后绕出来,“郡王妃不必再多言了,想必这段时日你想找我的错处也找了许久了。” “这件事和柯大人没关系,只是我贪玩,从别处见了一段敕勒文字,听大嫂说柯大人懂,所以才缠着他让他教我罢了。” “你想怎么罚我,你直说就是了。” 大不了被关个半个月的禁闭。能被他这样维护一回,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他找的借口还是挺好的,学敕勒语言,听起来好像还能上升到国家利益上,果然还是文人的嘴厉害。 这是件好事,她以后或许可以找这个借口和他呆在一起。她父王也不会反对的吧?他毕竟从前也在西北前线呆过。她若是学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他的忙。 她正自想着,忽而听见一把女声,“瑚儿,你还没有跟柯大人学完么?” 景瑚抬头一看,是她的母妃,还有大嫂。 第三十五章 解围 她母妃一过来,景瑚就知道自己在郡王妃面前是一定能脱身了的。况且她说的话,尽管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摆明了是要为她解围。 她是胡闹惯了的人,就是被罚也算不得什么,倒是她不想连累了柯明叙。 母妃很快走到了郡王妃面前,和柯明碧一起。上个月她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现在已经满了三个月了,只是还不太明显。 她先和柯明叙打招呼,居然十分客气,“瑚儿她不懂事,偶然得了一张写了敕勒文字的纸笺,便闹着要人翻译给她听。” “正好碧娘在一旁见了,便说您懂得敕勒的文字,今日也在此。倒是麻烦您了,要教瑚儿不说,还看了这一场好热闹。” 说到后来,转过身去瞥了郡王妃一眼。 景瑚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母妃和郡王妃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僵,即便心中如何想,有外人在时,总还是能做出恭敬的样子来的。 这几年倒是连明面上的样子也不做了,反气的郡王妃行差踏错,办了好几件错事,和父王的也越来越离心了。 郡王府里没有人指责她母妃。她的父王的宠,所有人都会顺着她。 景瑚从前一点事也不懂,见了这样,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她去了一趟江南,见过外祖母家的一个姨娘,渐渐的也明白了一些事。 可她是既得利益者,没权利,也没立场去指责她的母妃。 郡王妃冷笑一声,“许侧妃,你该好好管教你的女儿了。柯大人可是外男,就这样和郡王府中的县主单独相处,成何体统!” 许侧妃丝毫未动情绪,反而笑了笑,“嫔妾的女儿,嫔妾自然会好好管教。此处虽然只有瑚儿和柯大人两个,可隔一道门,便是男宾们所在的外院,时常有下人出入。” “况且我瑚儿年纪还小,连办春宴的年纪都还没到,不过是个孩子。郡王妃为何总要揪着她不放。今日新妇进门,往后有时间,郡王妃不如好好教一教你的媳妇。” “毕竟三郎是世子,新妇是世子妃,还是要早些开枝散叶才好。” 一面说,一面扶了柯明碧的手。 景瑚就想起来上个月,柯明碧刚刚扶出来喜脉的时候。 母妃原来因为三哥娶了如今炙手可热的万家女儿为新妇,且有今上赐婚的脸面,所以不快了许久。 可今日新嫂子也不过刚进门,再过几个月她的孙子却要落地了 只怕在母妃心里,将来如何,还真的是未定之数。 郡王妃的面色未有多变,语气反而更狠戾,“今日之事,无论你如何巧舌辩驳,我都不会听你的。来人,把县主带到我的季音堂里看管起来,等今日之事了,我再行处置。” 母妃的面色没有变,景瑚也没有变。这样的事情,她经历的也不少了。她倒是还真没被关进去过。 她回过头看了景瑚一眼,“瑚儿,你祖母在正堂陪着明庆王妃抹骨牌,正遣人来找你,你便先去吧。” “谁敢!”郡王妃站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仆妇却已经有要过来将景瑚抓走的意思。 柯明叙又上前一步,将景瑚牢牢的护在身后。 他家里没有长辈有妾室,他应该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的。郡王妃为难她她不怕,只是今日让他见了这样的情景,她觉得有些难堪。 照这样下去,母妃和郡王妃也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时候,不如还是她退一步吧。 景瑚想了想,趁郡王妃的人没有注意,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荷包,塞到了柯明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中。 柯明叙似有所觉,但只是不动声色的把手收到了袖中。 即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猜得到他大约有些紧张,恐怕以为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被人知道,所以要他代为保管。 景瑚在心里偷笑。 其实这是她这个月来新做的荷包,绣的是栀子花,原本就打算找机会送给他。他送给她的那朵栀子花早就凋谢了,可她绣的栀子花,却永远都会开的很好。 她还是在里面放了“山中人”的香料,是淡淡的杜若花的味道,他会喜欢的。 她从柯明叙身后转出来,走到永宁郡王妃和她母妃中间,“今日是三哥哥的好日子,景瑚不敢闹事。” “虽然我问心无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既然郡王妃觉得我有不对之处,要如何惩处,便也由您说了算便是了。” 若是为了别的事,她大约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更是激怒了郡王妃。可今日的事情与柯明叙有关,她若是认了错,那他也就有错了。 郡王妃大约也真不会把她如何,等晚上父王问起她来,也就没事了。还是让柯明叙早些脱身要紧。 “瑚儿!”母妃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迎上了郡王妃不善的目光。 她难得乖觉,郡王妃虽然还在和她母妃对质,她身后的那些仆妇便已要来拉她了。 迎面却是冯嬷嬷走了过来。她是永宁郡王太妃身边的老嬷嬷,此时过来,倒不知道是做什么,景瑚却隐隐有了很好的预感。 “给郡王妃,许侧妃,大奶奶,柯大人请安。” 她服侍郡王太妃已久,家中人无论是谁都要给她面子。是郡王妃敛了怒容,亲自把她扶起来的。 她在院中站定,便笑道:“府中唱着戏,倒没想到这里也这样热闹。老布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太妃的意思,是要请小县主到正堂去一趟。” “太妃正在和明庆王太妃抹骨牌,眼见着压箱底的钱都要输了,所以想请小县主过去帮着她看看牌。” 她就知道,一定是她祖母叫人来救她的了。 许侧妃的神色松懈下来,望着郡王妃似笑非笑,“郡王妃,这该如何是好?便是您的事情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太妃吧?” 郡王妃不得父王的心,除了有显赫的娘家,在府中立足,靠的更多的还是郡王太妃的疼惜。她是从不会忤逆太妃的。 景瑚的目光正好落在冯嬷嬷身上,方才她母妃和郡王妃这样说话,她的脸色几不可察的变了变。 郡王太妃看重的是郡王妃,如今见了她母妃在郡王妃面前如此不逊,即便她只是奴婢,想必也是看不下去的。 第三十六章 心思 景瑚跟着冯嬷嬷往正堂走,一眼也没有回头去往柯明叙。并不是她不想,正是因为想,所以才不敢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来,更让郡王妃拿住了把柄。 他应该像月光一样,是一点瑕疵都没有的。 走到回廊的拐角处,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望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也还是在她身上的,混杂着隐隐的担忧。 见她望过来,他几不可察的和她点了点头。 她的心好像霎时就被什么填满了,有欢喜一点一点的生长出来。 景瑚很快便跟着冯嬷嬷进了正堂。此时正堂里很热闹,处处可闻欢声笑语。 却居然清柔也在,一见了她过来,和冯嬷嬷问了好,便拉着她往角落走。 “景瑚,方才到底是怎么了?我睡醒了出来找你,她们说你在外院附近,远远的就看见我姑姑也在。” “我怕她为难你,所以就到了正堂里来,见太妃在抹骨牌,故意问太妃你在何处,太妃才遣人来找你的。” 小县主一听,往前一扑,就把清柔搂在了怀里,“清姐儿,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 又把她松开,捏了一把她的脸,“不错,冰雪聪明,也有良心,本县主平日没有白疼你。” 清柔一把把她的手拍开,神色很认真,“泾陵,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我看表哥也在那里?” 景瑚就调侃她,“哦,原来你不是关心我,是关心你表哥。”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清柔的脸却迅速的红了起来,她别过脸去,不再与景瑚面对面,“泾陵,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景瑚愣在原地,手不自觉的捏住了自己的衣袖。“我……我先去帮我祖母看牌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就是方才她在郡王妃面前,也没有这样慌乱过。她好像窥见了清柔的秘密。 在她祖母面前,她不敢在露出方才的神情来,亲亲热热的在她祖母身边坐了,迅速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打出的牌,而后帮她祖母看起牌来。 她做别的再不行,抹骨牌也不会不行。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很快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了上去。 她们一直打到夜间用过晚膳才散,景瑚想起来去找清柔,才知道她早已经跟着她大嫂回家去了。 清柔早已经知道她的心思,她今日似乎也知道了她的心思。她不会放弃柯明叙,那往后她和清柔又该如何相处。 小县主愁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晚上都没能睡着。 之前清柔谈起她表哥来,明明都很正常,说起她姐姐曾经和柯明叙定亲,也没有一点不悦或是嫉妒之色,怎么忽然又成了这样? 柯明叙是她在正阳门城楼上一眼便相中了的,她从未对一个人这样上心过,她不想放弃。 可清柔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互相陪伴,互相迁就着过了许多年。她也不想放弃和她的友谊。 那她该怎么办? 不能让自己放弃,是不是只能想办法让清柔放弃了。若是想办法,又该想什么办法,她在这方面根本什么也不懂。 若是什么都像抹骨牌似的,不过是捉捉对,算算别人手里的牌罢了。 今日她虽然还想着清柔的事情,可也没有手软,赢了明庆王妃好几十两银子。祖母一高兴,就把这些银子全赏给她了。 她趁机再把今日的事情也说了说,只说自己是想跟着柯明叙学敕勒文,又把今日他和郡王妃说的那些好处一股脑倒给了她祖母。 她祖母很快便答应了,觉得这事不算什么,若是郡王妃再难为她,让她只管来寻她便是。 不过倒也没有答应她跟着柯明叙学敕勒文。说什么人家是朝廷命官,平日事忙,其实不过也是因为顾及他是男子罢了。 跟着柯明叙学敕勒文,便是母妃心向着柯家,只怕也不会同意。不过她跟着周先生学了一个月的敕勒文,到也的确觉得有些意思。 可惜她如今和清柔又闹的不尴不尬的,也不好再去定国公府找周先生教她。下次见柯明叙,她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他帮忙推荐一个老师。 也许就是他自己的老师,这样,他们也是师出同门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恨不得自己身上能跟他扯上关系的东西多些,再多些。 又或者他会主动提出来由他来教她。不必多,一个月有个两三日,那也就够了,她也没有那么贪心,这几年都这样就好,往后再谈别的。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脸红了红。 在床上躺不住,又开了柜子,取出了那块丝帕来。点了灯,在栀子花旁边绣了一枝桂花。 不是月宫里折来的,连花上的露水都清寂的桂花,而是永宁郡王府里的。他说话的时候那样温柔,便是让她到月宫里去当神仙,她也不愿意。 她就在这花柳繁华地里,等着他向着自己走过来——就算她能为他做的再多,她也希望最后是他向着她走过来。 最后一针落完,她剪断了线头。白日里她见了齐元放的衣服,只看了几眼,便知道大概是怎么绣的,如何能配出那样颜色流转的颜色来。 此时她绣桂花的叶子,便是用的这种方法。针脚细密,颜色流转自然,比做他那件衣裳的绣娘要高明的多。 她在灯下欣赏了一会儿,自得了一会儿,忽而又生了几分惆怅。 她今日塞给他的那个荷包,原来是打算等他们说完了话,再好好送给她,当作她的下一步的。 可是时间那样紧,也不知道下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送了他荷包,她接下来就想问问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若是今年还没有过,她也要替他准备一份礼物。 本来不知道他的生辰,她还可以去问清柔可现在……想来想去,居然又绕回了问题的原点。 再不休息,明天又要被母妃看出来了。虽然可以说是因为郡王妃,可到底也不是好事,说不定母妃还要跟她算今日的账。 当着郡王妃维护她,不代表她真的觉得她没做错。 想到这里,景瑚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的上床睡觉了。 第三十七章 认亲 昨日新妇进门,今日要认亲。景瑚一大早起来,便先去寻了她母妃,作小服低的伺候她去了认亲的正厅。 昨日是她母妃有事,她又在她祖母面前盘桓,所以她母妃才没有腾出手来收拾她。今日偏又是郡王妃的儿媳进门认亲,她大约本来就有些心气不顺。 许侧妃见了她,原本也是要责备她几句的,见了她这样乖觉,到底是欲言又止,没说什么。 今日是世子妃认亲,她母妃却也打扮的很华丽,穿了一件海棠红缂丝腊梅纹的褙子,挑了挑件浅杏黄的裙子。 头发梳成繁复的牡丹头,用了一副红宝石的头面。她原来保养的就好,今日这样一大打扮,更不知道比郡王妃看起来年轻了多少。 一般人家认亲,妾室是不用出来,也没资格出来的。可他们家姓景,母妃是侧妃,也是有品级的,自然有份落座,得新妇恭敬的唤一声“侧妃娘娘”。 郡王妃纵不高兴,也是无可奈何。 老太妃坐在上首,她父王和郡王妃却分作在两边,倒还是她母妃离他更近些。 大哥哥不在,她站在母妃身边,大嫂柯明碧也挨着她站着。 等着新人从祠堂回来,再来给他们请安,认亲,此时却很安静。 她父王就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柯明碧,温声道:“大郎媳妇既然有了身子,便坐下歇息吧。” “就是三郎和他媳妇来了,你也是他们的大嫂,只管安心坐着就是。” 此言一出,母妃有几分得意,郡王妃却立刻便冷了神色,像是要说话。 郡王太妃抢先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是有了身子,满了三个月,站一会儿还能站出什么事情来么?” “碧娘她出身柯太师府,最是懂礼数不过,你此时要她坐着,她只怕不如站着舒心。碧娘,你说是吧。”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祖母这一番话,也算是避免了两方尴尬。 她有时候也觉得挺奇怪的,这又不算什么大事,为什么父王要开口,好像巴不得母妃和郡王妃掐起来似的。 果然柯明碧就站出来,笑着道:“祖母说的是,多谢父王关心了,只是站一会儿,又是三弟的好事,碧娘并不觉得累的。” 真没意思。景瑚觉得自己有些困了。她正想闭着眼睛偷会儿懒,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她三哥哥景珣和新嫂子往这边过来了。 她立刻便站直了,怕又被郡王妃找了茬。倒不是怕她,只是被关了禁闭什么的,到底是有些麻烦,她还想着溜出府去找柯明叙呢。 很快她三哥哥便牵着新嫂子的手进了门,步履轻快,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她嫂子倒是没有怎么笑,只是一副很端庄的样子。 从前她在街市上偶然瞧见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她明明也很高兴,看起来很活泼。 也不知道是面对他们家的人觉得有些紧张,还是和她的正经嫂子柯明碧一样是个爱做戏的主儿。 她只能观察出新嫂子的神色,她母妃却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新人先是给太妃敬茶。太妃看起来对这个孙媳很满意,给她的装见面礼的锦盒比平常的都大,也不知道装了多少好东西。 她三哥哥毕竟是嫡出,从小就很得祖母疼爱,犯了错郡王妃要说他,太妃也是护着他的时候多。 她母妃就常常说,慈母多败儿。郡王妃倒是没有溺爱,只是太妃要这样,她又不得不敬重她,孝顺她,也就常常只能对景珣的错处视而不见。 到后来养成了个纨绔,连景瑚也看不起他。谁知道他娶了个好妻子,也有在西北战场上立功的一天。 很小的时候,景瑚就察觉到了,她祖母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大哥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明明大哥哥比景珣这个纨绔子要优秀的多,可是她对他一直是淡淡的。比不上她对景瑚,更比不上她对景珣。 所以母妃心中其实也一直都有郁气,大哥哥到底是庶出。 宗室之中像她这样的妾室可以有封号,出门受人尊敬,甚至有些人家的正妻也不如她。 可是她生下的孩子却又不一样。景瑚身上是有她父王为她求来的封号,她大哥哥却什么都没有,身上五品的官职,还是他小小年纪就出门,四处征战得来的。 她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闯到母妃屋里,她正在给大哥哥上药。他的后背是鲜血淋漓的,她看了之后,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大哥哥娶柯明碧的时候,母妃是很高兴的,几乎是从没有过的高兴。毕竟她曾经是世子妃的人选,是郡王妃相中过的。 母妃以为自己总算是能出一口气了,大哥哥明明就比三哥哥优秀。 可没想到,也没过了多久,三哥哥就娶了万老将军的孙女。万老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物,镇守西北几十年,叫敕勒人闻风丧胆。 便是景瑚这样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娘子,见了他也只有屏声静气,恭恭敬敬的份。不是害怕,而是尊敬。 燕梁人最尊敬的大人物,只怕就是万老将军。 郡王太妃的茶喝完,轮到了郡王妃和她父王。郡王妃曾经是很不喜欢这位万娘子的,在她眼中,还是跟她一样知书达理的小娘子来做她的儿媳更好。 可惜她喜欢的,三哥哥不喜欢,最后还是让三哥哥如了愿。 今日她倒是没说什么,平平静静的让新嫂子过了关。 母妃有份坐着,却也不够资格让世子正妃敬一杯茶。接下来先是景瑚的二哥和二嫂,之后便轮到了景瑚。 虽然昨日她在明庆王太妃那里赢了几十两银子,她还是觉得她有些缺钱花。 世子妃走过来奉上她亲手为她做的鞋袜。景瑚恭敬的接过来,甜甜的喊了声“三嫂”,而后笑着看了她身后的景珣一眼。 小县主开了口,“三嫂,你身上好香啊。”和端午那天夜里,她遇见的景珣身上的香气并不一样。 这次该要她三哥哥多少封口费才好呢。 第三十八章 挑拨 景瑚的话一说完,景珣立刻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站在世子妃身后,对着她挤眉弄眼的。 景瑚心中好笑,世子妃也如有所觉似的,回头瞪了景珣一眼。她那平素最不老实的三哥哥,立时便低眉顺眼,仿佛他才是新进门的小媳妇。 她这个三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个惹祸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这种人。 六七岁上就成日的爬树下河,好好的宗室贵公子,总把自己弄的像乡间无人管束的野孩子。 略长大了些,又是青楼楚馆,风月酒肆的常客,没少因为这些事被她父王责骂。 她还很不懂事的时候,听别人说了那些地方是做什么的,真是有些嫌弃他的。就连他要摸摸她的头,或是捏自己的连表示一下作为兄长对小妹关爱,她都要立时把他的手拍开。 不过他倒是脾气好,没回景瑚这样,他也不和她计较,下次见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 原以为她这个哥哥这一生也就是个浪荡公子,青楼薄幸郎,却也没想到还有孤身一人去西北,横刀立马的时候。 如今娶了这样好的妻子,未来总该会变的更好的。她也为他高兴。 景珣的样子,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了,坐在她身旁的许侧妃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景瑚一跟着她母妃回了栖雪阁,许侧妃便坐下来,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她最心腹的赵嬷嬷。 许侧妃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殷切,“瑚儿,好孩子,告诉母妃,方才你同你三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小县主闯祸的时候,母妃平日对她说话,其实也很温柔。只是这样的殷切,倒是很少有的。 她昨日犯了错,正是要讨好她母妃的时候,也不知道她问这个是要做什么,便毫不设防的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出来。 许侧妃沉默了片刻,便笑道:“你三哥哥素来是个不省心的,临近婚期,居然还这样浪荡。还以为他去了西北一趟,又进宫求了赐婚的旨意,自此改了性子了,原来还是这样。” 景瑚方才不过是和她三哥哥开玩笑罢了。万家也是燕梁一等一的人家,她嫂子换了熏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许侧妃又道:“瑚儿,今日若是无事,不妨也去你三哥哥的明晖堂坐坐,和你嫂子聊聊天。昨日你没去新房里,怕是你嫂子心里要怪你呢。” 景瑚莫名其妙,被她母妃这样一说,也有些迷糊起来,“昨日新房里的人那么多,我和三哥哥一向走的也不是很近,三嫂应该不会怪我的吧?” 更何况今日景珣还在呢,她就是要骗他的钱,也要挑他一个人的时候。 她母妃却很坚定,“要去的,多和你嫂子说说话。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出去便是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 “婚前那万娘子恐怕还不能将你三哥哥看的明白,所以才愿意嫁进来。可往后几十年夫妻,总是隐瞒彼此的事情少些,再少些才好。” 像是怕景瑚不相信似的,“母妃和你父王不就是这样,你父王是什么事都不曾瞒我的。若非如此,如何能恩爱长久?” “不过是小事罢了,你只管去就是。” 不过是小事罢了,那母妃为何要这样坚持?总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可是母妃这样的坚持,也让她开始反省起来,她是不是闯了祸,害了她三哥哥了? 她原来不过是想从景珣身上讨点好处,可若是因此坏了他和万娘子的情分,她也会觉得很愧疚的。 她有一次偷听到母妃和大哥哥说话,他们说起来,当时景珣会去西北,是因为万娘子撞见了他和一个很有名的花魁娘子在一起。 万娘子不想再与他往来,他才壮士断腕,去西北搏了搏前程,让万娘子看清了他的真心,最后嫁给他的。 若这大好的姻缘,一开头便被她给毁了,她岂不是犯了大错! 想到这里,景瑚也有些坐不住,便站起来,“母妃,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明晖堂。” 许侧妃没有拦她,她步履匆匆的出了门。 走出了好几步,才想起来方才她嫂子给她的见面礼落在了她母妃这里。 此时院中无人,她走近了正房,很快听见了母妃和赵嬷嬷说话的声音。 “……瞧她那个样子,每一步都走的那样稳当,便是将门之女,似乎也不应当,不像是和景珣圆了房的样子。如若不然,岂不是……” “也有可能是婚前便有染了……一个是郡王世子,一个是名将之后,真有意思。” 母妃和赵嬷嬷在说话,她直觉自己不能闯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这样的话,只觉得心里很是烦闷,像是吃了最不喜欢的栗子糕一样,心里泛起一层又一层的腻味。便如方才母妃撺掇着她去挑拨的景珣夫妻不和时一样。 人家不过刚刚成婚而已,何必要去做这样的事情。景瑚不懂她母妃,挑拨的人家夫妻不和,又能得什么利? 景瑚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的往前走。方才听过的话,却在她脑海里,怎么也不肯消失。 她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她小时候不懂,偶然听人提起来,便当作一件事似的去问母妃。 那时候母妃正同父王在一起,听见她这样问,立时便羞红了脸。小县主就被她父王拎到了屋外,想教训,又舍不得下手。 最后告诉她,那是成了亲的小夫妻才做的事情,圆了房之后才会有孩子,她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她显然还没到她父王说的“以后”。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但是其他的新婚夫妻都做了,她三哥哥他们却没做,总归不是好事。 她心里在这样想,现在她回想起来方才刚见着她三嫂进门的时候,脸上好像也带了些郁气似的,指不定就是为了什么事情吵架了。 那她还说了这样的话,火上浇油,岂不是大罪人。景瑚越想越觉得着急,脚步更快,往明晖堂的方向走去了。 第三十九章 解释 新妇进门,明晖堂装饰的是最喜庆的。原来芳时轩的树上系的那些绢花倒也不是郡王妃故意整治她,明晖堂里的树木更是被绢花缠的惨不忍睹。 也不知道她这新嫂子见了自己婆婆的杰作,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景瑚一进了门,看见的丫鬟她倒都不认识。惯来服侍她三哥哥的大丫鬟冷金便从一旁的厢房里走出来,迎上前来,“小县主怎么来了?世子爷和新夫人都在屋子里呢。” 虽然昨日新婚,她三嫂世子妃的封诰还没下来,但家里人也多是称呼她为世子妃的,是奉承抬举的意思。冷金就是这明晖堂的人,却只称呼她为“新夫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和母妃聊了天,现在她也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起来。景瑚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 冷金却一手挽了她,做出和她很亲近的样子来,迎着她往正房走。 经过了几个景瑚眼生的丫鬟,大约是新嫂子的陪嫁,语气有些不客气,“这是郡王府的小县主,见着了也装作没见着么?” 站在廊下一个穿丁香紫褙子的丫鬟大约是领头的,此时便笑起来,“给小县主请安了。” 其他的丫鬟也学着她的样子给景瑚行了礼。 这丫鬟看起来是个脾气好的,冷金冷言冷语,她倒是好不生气的样子。都说丫鬟性子随主子,她这三嫂,不会也是这样好脾气的人吧? 她素来不喜欢别人仗势欺人,冷金不过因为从小服侍她三哥哥罢了,便在嫂嫂的丫鬟面前也这样趾高气昂,只怕将来也不会得什么好下场。 景瑚便抽出了手,故意要给那丁香紫的丫鬟脸面,跑到她面前,笑着道:“姐姐是跟着我三嫂过来的么,我从前好像没在府里见过你。” 那丫鬟便浅浅笑道:“县主说的是,奴婢名叫丁香,是跟着夫人陪嫁过来的。昨日在新房里没等到县主,夫人便说今日要备了好茶好点心招待县主的。” 一边说,一边替她掀了帘子。待进了屋,又先行一步,将世子妃请了出来。 她三哥哥自然也在的,就跟在自己的妻子身后也出了门。见了她过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景瑚看了又忍不住要笑,世子妃却过来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吩咐丁香带着人上了好茶过来。 “东瑾就你这一个妹妹,县主要常常过来坐坐才好。” 她这样客气,景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一抬头看见景珣在后面挤眉弄眼的,又忍不住要刺刺他。 “三嫂不必客气,唤我‘泾陵’或是景瑚便好,家里人都这样叫。” 她瞥了景珣一眼,“我倒是也喜欢来嫂子这坐,只怕三哥哥要赶我走,巴不得我十年八年也不来一回。” 世子妃就回头看了景珣一眼,又笑道:“不会的,你哥哥也很喜欢你,从前跟我在一起,也常常要提到你的。说你生的漂亮,又聪明,很讨人喜欢。” 漂亮聪明倒是不假,很讨人喜欢么…… 景瑚就甜甜的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我知道这是嫂子哄我,小时候我常常去父王面前告三哥哥的状,他才不会这样夸我呢。” 世子妃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三哥哥小时候的确不听话,很不老实,是应该让郡王和郡王妃好好管教他。” 景瑚就有几分得意,“如今有了嫂子便好了。下回他若是欺负我,我就来找嫂子。” 世子妃便道:“说的是,只管来找我便是,我替你教训他。” 丁香捧了一个匣子走过来,世子妃接过来,“从前我在家也没什么爱好,只是喜欢调香,方才认亲时县主说我身上很香,便是这一味香料了。” “若是不嫌弃,便拿回去玩吧。” 景瑚接过来,还没将盖子打开,便已经闻见了一阵清香。“想不到三嫂还会调香,可真厉害。” 她说完,又趁着世子妃不注意,飞了一个眼神给景珣。 本来以为他又要着急起来,可他看起来却莫名的平静,这又是怎么了? 既然世子妃又说到了香料的事情,景瑚干脆也就开门见山。 “其实方才我只是和嫂子开玩笑,我瞧着嫂子瞪了我哥哥一眼,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回去一想,却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所以我是特意过来想把话说清楚的。” 景珣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挨在世子妃身旁,“景瑚,算你还有点良心。” 景瑚白了他一眼,又对世子妃道:“端午那日我曾在府中碰见三哥哥,闻见了他身上的香气,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 “后来三哥哥就说,原来是和嫂子在一起。那味道是嫂子惯常用的。所以今日便起了心思要和嫂子开个玩笑。” 世子妃便笑道:“端午那日你哥哥的确是和我在一起的,只是因定了名分,距离婚期不远,所以没有声张。不过——” “想来你也知道,你哥哥素来有些不老实,往后若你再碰见这样的事,还是要来和我说一声的好。” 景珣气的跳脚,“我哪里不老实了,明明早已改了,往后也不会再犯了。” 世子妃忍着笑,“说话便说话,急成这样做什么。往后你小心些便是了,别被我和你妹妹抓住了马脚。” 景瑚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最喜欢看她三哥哥吃瘪的样子。 不是亲哥哥亲嫂子,今日她居然觉得,在这明晖堂里比在和靖堂里还自在些似的。她觉得这位嫂子不错,虽然生的只是平平,但是行事却落落大方,叫人心生好感。 而且看起来她和景珣的感情确实不错,他在她面前好像很听话似的。方才景瑚在和她说话,没他什么事,他一直笑着都盯着她看,好像只是看着她,也让他心里很高兴似的。 倒是和她望着柯明叙时的心情有些像。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景瑚走出明晖堂,忽而又想起偷听到的母妃说的话来,既然他们感情这么好,瞧方才的氛围也不像是吵架了,没有圆房是为什么? 难道是景珣他…… 第四十章 心愿 第二日景瑚在园子里碰见景珣夫妻,便不自觉去观察世子妃走路的样子。倒是与前一日不同,的确有几分不稳当的样子。 她忍不住就对圆房这件事更好奇了,总不能是小夫妻俩在床上打了一架吧? 她也无处能去问,问多了,又要遭父王的罚了。 她想了好几日,也想不出来下一次该如何才能见到柯明叙,在东宫门口晃悠了几次,被太子妃提溜进去哄了好几日的小皇孙,也一次都没有遇见柯明叙。 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她。 上次她送了荷包给他,论理,下一步便该是他往前走了。可是这都小半个月了,她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景瑚在花园里呆的闷了,除了几棵桂花树,也没有什么能看的。正想站起来,往芳时轩走,忽而被身边的豆绿猛的拍了一把。 她被吓了一大跳,正要和豆绿算账,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却正见一个青年男子,在远处和人说话。 他生的很高,站的笔直,又穿了青绿色的直缀,站在园子里,正像一棵青松。 即便一个背影,景瑚也已经认出来是他。 她忍不住,提起裙摆,向着他的方向跑过去。谁知道她刚跑了几步,豆绿这个憨直的丫头便大声的唤她,“小县主,哎呀,你跑什么呀!” 这段路是鹅卵石铺就的,听见豆绿这样喊她,她下意识回头看豆绿,滑了一下,崴了一下脚,摔在了地上。 远处的柯明叙回过头来,看见是她,快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小县主原来还要埋怨豆绿,此时看见他向着自己走过来,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偏偏这边豆绿又死命的想把她搀起来,她只好和豆绿较上了劲。 她才不想就这样起来呢! 柯明叙长得高,步子也大,很快便来到了她面前。景瑚这才发现,方才和他说话的人原来是柯明碧,她跟不上他的步伐,只是远远的缀在他身后。 也是,他们毕竟是兄妹。 见景瑚还没有站起来,柯明叙略弯了身子,道了声“得罪”,想把她搀起来。 一旁的豆绿便道:“小柯大人,您要站稳些,别闪了腰。我家小县主有些重,奴婢怎么搀都搀不动她。” 柯明叙狐疑的看了豆绿一眼,景瑚望着她,眼神里却满是恼怒。 豆绿莫名其妙,一脸天真的看着景瑚。 柯明叙却像已经发觉了似的,忽而笑起来,伸出手将景瑚搀了起来。豆绿怎么也搀不动的小县主,此时自然是一搀就搀起来了。 “小柯大人。”她唤着他,语气莫名带了些委屈。她是真的想念他。 他就把她扶到了她原来坐的石凳上,见她坐好了,在她面前蹲下,“小县主试着活动一下脚踝,扭伤可大可小,明叙不方便帮你看,只能大致判断一下。” 其实她主要还是被豆绿方才突然的一嗓子吓到了,和她在地上较了一番劲,她早就已经不太疼了。 还是依言活动了一下。 柯明叙见了,便道:“应当并不严重,休息一两日也就好了。” 景瑚便道:“小柯大人,可是我疼。” 相识未有多久,她在他面前示弱,却已经有许多回了。他一看她的脚踝便知道并不严重,往常有人这样诓他,他一定是早就拂袖走了的。 可是她这样和他说话,他却也舍不得和她为难,只想着让她达成心愿便好了。 她这一次的心愿,又是什么? “三妹妹这是怎么了?弄伤了腿,要不要紧?”柯明碧终于挺着肚子姗姗来迟。 景瑚依依不舍的把目光从柯明叙身上移开,“只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不小心在路上崴了一下,大嫂不用担心。” 柯明碧的身孕刚刚满了四个月,其实也并没有很明显。可是这几日她在郡王妃面前出现,总是用手扶着腰,好像巴不得让郡王妃多看几眼似的。 景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也算是合了母妃的心意,只是她也觉得有些腻味。 她倒是巴不得景珣夫妻的孩子能生在柯明碧前面,下一代的名分又定,就更是什么也不必争,把家里弄的鸡犬不宁的了。 她就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偶尔闯闯祸罢了。 景瑚把目光移回柯明叙身上,“我想回芳时轩,豆绿她扶不动我,柯世兄能不能扶我一把?” 倒也算是豆绿给她找了个好理由了。 柯明叙站起来,点了点头,“不算什么大事,碧娘是小县主的嫂子,也跟着一起过去看看吧。” 她倒是不想让柯明碧跟着,不过已经有过上次的事,还是有柯明碧跟在一旁会好一些。 柯明叙向她伸出了手,本意是想搀着她的胳膊,她却把手放在了他手上,一边装做去看自己的脚。 隔了四个多月,终于又让她如愿以偿的牵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温暖干燥的,不像手指上,有常年握笔的茧。 才走了两步,景瑚又嚷嚷着疼,站在原地不肯走,只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柯明叙。她这回是真的摔了,崴了脚,只牵他的手怎么够。 下一刻,柯明叙便将她背了起来。他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了。 她心里的欢喜抑制不住,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柯爱卿最得我心。” 柯明叙没说话,只是原来莹白的耳垂渐渐的也染上了枫叶之色。景瑚瞧见了,也只能装作没瞧见,他没说话,她又有点怨怪起自己的唐突来。 她只好借着给他指路的缘由,又同他说了几句话。“小柯大人,我重不重?” 这个死豆绿,一点眼色也不会看,回去她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柯明叙始终都望着前方,步履坚定的往前走。就是小县主说话的声气让他有些痒,他也没有停下来,或是回头和她说句话。 “不重,比我想象的要轻的多。也不知道为什么豆绿方才不能将你搀扶起来。” 他也在心里偷笑。 小县主开始胡说八道:“是豆绿那个丫头没力气,不是我重。” 柯明叙只是点了点头。 她又问他,“小柯大人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他没问她为什么问这个,“十月十七日。” “生辰的时候,小柯大人会做什么?” “往年都只是和家里人一起吃一碗长寿面,今年……大约会在建业。” 第四十一章 相当 “建业?”小县主疑惑了片刻,很快给自己解答了疑惑,“我想起来了,今年今上要到建业去狩猎,过万寿节,小柯大人也要随驾吗?” 建业有皇家行宫,还是前燕爱狩猎的皇帝留下来的。今上很少往那边去,每回过去,能跟着的,也只有王公贵胄,和寥寥几个得他青眼的文官而已。 他可真厉害。 她很快就更高兴了,这样的盛事,她父王肯定也是要去的,到时候她可以求她父王带着她一起过去。 都在一座行宫里关着,她不信她找不到柯明叙。或许,或许她还可以帮他过个生辰。十月十七,她记住了。 今日他背了她,穿过郡王府的花园,闯进许多人的眼睛里,一路到了芳时轩。下一步的确该由她来走了。 * 将小县主送到芳时轩门口,他没有进门。说起来是姻亲,说到底非亲非故。她的丫鬟张罗着替她请了大夫过来,他只看一眼,便知道她并没有什么事。 他没有再留下来,由他的妹妹陪着他往府门口走。 “……小县主是父王最爱之女,在今上面前也有脸面,想必将来他一定会替她寻一个年貌相当,又年少有为的夫婿。” 在其他人眼中,他大约也能算是年少有为。不过,“年貌相当”,他和她的年岁,实在是差的有些大了。他其实没考虑过这些,不过把她当个妹妹罢了。 连小县主的心思他都能猜的出来,自然明白他妹妹此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县主生性活泼,我也希望她将来能得一个好归宿。”能一辈子都这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 只要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就好,比如抹骨牌。 他后来在宫中遇见过明庆王世子,他和景珣说起来,他婚宴那日,他的祖母明庆王妃被小县主赢了有几十两银子去。 平日看着是静不下心来的人,一上了牌桌,却又能安安耽耽的呆上半日。抹骨牌他也会的,却实在觉得算来算去,没什么趣味。 想到她也会有认真的时刻,又莫名的开始想象她坐在窗下安静的绣花的时候。女红他自然是不懂,绣那个荷包的时候,她花了多少时间,又在想些什么? 柯明碧又道:“小县主的婚事倒是还早,可是哥哥当时说要金榜题名之后再谈婚事,如今已经过去半年,哥哥心中可有人选了?” 都过去半年了么。这半年好像格外的快似的——至少是要比他金榜题名之前的那半年要过的快。 他不想和她谈论这个话题,干脆将祸水东引。 “我还是那句话,碧娘你要少些思虑,安心养胎。妹夫常年不在燕京,在这郡王府里,还是要你自己照顾自己才行。” 柯明碧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个哥哥的主,听见他说起这件事,神色渐渐冷下来 “说是常年不在燕京,上个月不过回来了两日,昨日院中的姬妾就摸出了喜脉了。安心养胎,他们母子二人,谁让我安心养胎了?” “没有怀上的时候整日的催促着,一怀上,又不叫我好好休息,成日的叫我去那一位眼前晃。婆母是这样的心性,我还能忤逆她不成?” “她总觉得郡王妃太无用,她其实也天真的很。”若换了她是郡王府或是许侧妃,早就把对方收拾干净了,还用得着日日这样相看两相厌。 怨怼之语一出,便总是停不下来,她知道哥哥是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的。此时见了四周郡王府的下人走动,又有几分后悔起来。 妻妾相争,闹的满府都不平静。便是说一句话,也怕要叫有心人听见,掰开了揉碎了,听出三五种意思来。 她已经开始有几分后悔了。不应该不听母亲的话,不管不顾的,为了所谓的爱意嫁到这里来,嫁给一个庶子。 自己都是庶子,又怎会瞧不起妾室,房中只有自己一个呢? 更何况他还总是那样忙,常年在外为郡王爷办事,成亲快一年,陪着她的时间本就寥寥,她不过才有了身孕,立刻也叫妾室有了他的孩子。 若她生的不是男孩,那妾室生的却是,她该怎么办? 不,她不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的。一个奴婢,不配生育她丈夫的孩子。 她说了这么多话,哥哥一句都没有回应她。 她忽而有几分恼怒起来,也想用话去刺刺他,“哥哥心里不会还记着那个女人吧?” 景珣婚宴时她看到她了,她站在人群中,看起来比婚前还要美丽,还要耀眼。若不是婚姻美满,生活顺遂,养不出她那样好的气色。 她哥哥的步伐没停,仍然是从容的样子。 “我已经放下了。”他顿了顿,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正是因为爱过一个人,不爱了,才忽而发觉我不过也是凡夫俗子,曾被这爱意阻挡过前进的脚步。所以我往后,会为了我信仰的一切,一刻不停的前进着。” 他的确不想听后宅里面互相倾轧的事情,所以他将来,或许连妻子也不需要。 老师当年成婚,便是因为父母之命,这些年四处云游,其实亏欠师母不少。他不想这样,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会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坚持。 眼前已经是永宁郡王府的府门,他让自己的妹妹停下了脚步,也回头望了一眼。 芳时轩建在府中地势高处,站在这里,也能见到飞起的屋檐。 他忽而想起方才站在芳时轩门口,他要离开时候的小县主。她就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他,略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柯世兄,你真的不进去坐坐吗?” 或许是因为碧娘在,她没有唤他“小柯大人”。若不是碧娘及时站到了他身旁,恐怕他的确会心软。 她这样喊他的时候,声音里总是藏着一种莫名的窃喜,好像他是只属于她的什么。 玩具,或是……也许只是她年纪太小了,没有见过沧海与巫山,便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那一个了。 金榜题名那一日彼此相识,距离半年,不过还有几日。今日便当作最后一次吧。 第四十二章 建业 小县主求了她父王大半日,他才终于松了口,带上她和景珣夫妻一起去建业。 虽然她父王同意了,她却还是有一点点不高兴。往常这样的事情,父王知道她贪玩,看什么都新鲜,是从不会卡着她的。 好像还是从她去了江南回来之后就变了。 这么多事情都变了,早知道她就不去江南了。可一下子想起来在江南时候的快乐,她又有些舍不得。 她下江南的时候是夏天,外祖母一家住在浙江的嘉禾。 许家人的祖籍在西安,外祖父曾经在嘉禾做过官,后来隔了房的大伯父做了江浙总督,他们也就一直在嘉禾定居了。 从江南回来,就觉得燕京除了有父王和母妃,以及贞宁她们,哪哪都不好。 江南夏日可采莲,她还见过那些采莲女摘菱角。刚摘下来的菱角洗干净了,剥开来是白白的,很是清甜。 秋冬的时候,虽然也没有比燕京暖多少,可总是要比燕京湿润些。她不喜欢燕京的天气,实在太干燥了。 原本她想呆到春天再回燕京,看外祖母家养的蚕,看人采桑。只可惜母妃不允许她在江南住那么久,还是在过年之前把她召了回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江南看看。 江南未到,已至建业。 建业行宫前燕的皇帝为狩猎所建,是建在山腰上的。马车一直行到行宫门前才停下,而后宫门大开,将他们迎进去。 他们一家住在一座宫殿里,她父王住了主殿,三哥哥夫妻住了东偏殿,她就住在西偏殿里。 从前景瑚也不是没有在宫里住过,是住在贞宁那里。 可说起来,她的住处,甚至还比不上行宫里为她准备的房间。一个男人,娶了老婆,还娶了这么多小老婆。 富有天下,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好好对待,她越想越觉得生气。随手就抓了旁边的一个靠垫丢了出去,却正好砸中了人。 “景瑚,你这是发什么疯,拿靠垫丢我做什么,我得罪你了?” 若是景珣得罪了她,她就直接拿花瓶丢他了,还丢什么靠枕。 景珣是和世子妃一起过来的,景瑚就下了榻,给她三嫂行了礼。相处过这两个月,她觉得她人不错。 落落大方,行事也光明磊落。最重要她不是个受气包,郡王妃若说了什么不对,她也不会就顺着她,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 对了景瑚的脾气。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她才不要委屈自己。 世子妃便笑道:“方才这样恼怒,可是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不顺心?我和你哥哥过来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景瑚便瞥了景珣一眼,挽了世子妃的手,请她在一旁坐,“三嫂不必担心,也没什么不顺心,不过是方才有一只大蚊子,我拿这靠垫打蚊子罢了。” 反正景珣么,欺负也就欺负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在自己手里吃了多少亏。 她方才分明不是故意的,他们都看的分明。想来也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被大人看见了,又不好意思罢了。 世子妃就掩袖笑了笑,“这只蚊子是有些聒噪,平日里我也恨不得随时拿个靠垫在手里,时不时给他几下。” 她那傻三哥,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平时最爱嚷嚷的一个人,到三嫂面前,倒真成了个老实人了。 景珣没理他们的揶揄,对景瑚道:“难得出来一趟,明日我和你嫂子要去林子里狩猎,你要跟着一同去么?” 都到了建业了,还能不跟着去,那她也就不是景瑚了。 “明日什么时候,三哥哥记得来叫我。我都许久没有骑马了。” 她父王早年也在西北打过仗,骑射武艺都精通,武艺便算了,骑马和射箭她却是都学过的。只是因年纪小,手上力气不够,也没玩过什么大弓,正经猎到什么动物罢了。 上次骑马,也是在江南的时候了。江南小城,道路不比燕京宽阔,她和她二表哥许冕是去乡间跑的马。 那时候也是秋天了,满山黄叶,她骑着马一路疾跑过去,身后是飞扬的落叶。真是畅快。 景珣回答她,“明日午后我不当值,准备出发的时候和你嫂子一起过来叫你。” 三嫂的父亲是皇城里的禁军统领,如今她三哥也是禁军里的一个指挥同知。 景瑚心念一动,“三哥哥随侍在圣驾身旁,可知道跟着今上过来的文官都有些什么人?” 景珣的反应却很大,“景瑚,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看你不是想问跟着陛下过来的文官都有谁,而是想问柯世兄有没有跟过来吧?” 景瑚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又不怕他,便理直气壮道:“上回我在花园里崴了脚,是柯世兄将我背回芳时轩的,我还没跟他好好道谢。” “今次也许有机会,难道道谢还不行么?我摔倒时不见三哥哥将我背回房中,怎么如今我要同人家道谢,三哥哥还这么不情不愿的。” 那许多人都看着柯明叙背着她回了芳时轩,本来大家就都知道这件事了。柯明碧又特意趁着全家人一起用膳的时候解释了一通,好像生怕她带累了他的名声似的。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景珣向来是说不过她的,“柯世兄虽然是你大嫂的哥哥,毕竟也是外男,你的谢意,我见了柯世兄会替你转达的。” “这几日除了跟着我和你嫂子出去狩猎,你就在这行宫里玩。也跟你嫂子学学女红什么的,别成日的想着抹骨牌。” 既然是这样说,想来柯明叙的确是跟过来了。 景瑚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荷包,面无表情的在景珣面前晃了晃。 这是她亲手给自己做的荷包,绣的是茉莉花。论女红,她早已和三嫂切磋过了,她三嫂还真是不如她。 景珣也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能记得住她喜欢抹骨牌,已经算是不错了。现在倒是莫名其妙要来管她的事情,她才不会理他呢。 她只是要给景珣看看她做的女红,想收回手时,他却接了过去。 “这不是……” 第四十三章 荷包 “景瑚,你是不是做了一个一样的荷包给柯世兄?” 景瑚摇了摇头,满不在乎的道:“只是用了同一块布料,上面绣的花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她的态度令景珣感到不悦,“景瑚,你可是县主,是永宁郡王的女儿,怎么能给一个外男做这样的东西。” 景瑚皱了眉,“不过一个荷包罢了,三哥哥做什么反应这么大。” 他们兄妹吵架,世子妃出来打圆场,“你不必理会他,他就是看你给柯世兄做了荷包,他这个亲兄长却没有,所以吃醋罢了。” “坐了半日的马车,三妹妹想必也累了,晚上还有宫宴,在山脚下的营帐里,你先歇一歇,我和你哥哥不打扰你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把景珣往外推。他们一出了门,景瑚就躺回了榻上,随手拿了一个抱枕捂住了脸。 也不知道她这个哥哥今天到底发什么疯,从前从不见他管束她,今日倒来多事。之前他自己做的比她过分的多的事情还有呢。 不过,他既然知道柯明叙身上有这个荷包,那他一定是戴在身上的吧。也不知道他戴这个荷包的那一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应该会想到她的吧。 * “瑜娘,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教训景瑚。”景珣虽然听了妻子的话,没有继续纠缠,心里到底还是有气。 世子妃便回头瞥了他一眼,“你还教训你妹妹呢,再说下去,便轮到她教训你了。你不是说她曾见过我同你一起出游吗?” “我和你的事情,同她和柯世兄的事情怎会一样?” 世子妃反问他,“有何不同?” 景珣被噎了噎,才道:“我和你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自然和景瑚她如今这样不一样。” 世子妃便道:“纵是青梅竹马,也是非亲非故。与景瑚与柯世兄的交往,难道就有什么区别了。这难道就很符合礼教?” “我看倒的确是有区别,景瑚她心里未必就如我们猜测的这样想。” “也许只是年纪小,骤然见了像柯世兄这样丰神俊朗,既温柔又坚定的男子,所以一时没有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罢了——有几个燕京少女,梦里没见过柯家叙郎呢。” 景珣忍不住嚷起来,“我当然不是觉得她的行为不符合礼教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我活了十几年,什么时候真的规规矩矩过。” “她从小也是上房揭瓦的性子,简直是‘景珣第二’。我是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要求她的。” “我只是觉得她不该这样,将来只怕要尝了苦果。柯世兄毕竟大了她这么多,曾经又喜欢的是五表妹,能与她有什么好结果呢。” “也不知道她到底只是一时的兴趣,还是真就认了死理。” 忽而又想起来,牵了世子妃的手,“你方才说柯世兄丰神俊朗,还说燕京城里的少女都喜欢他,难道你也梦见过?” 世子妃忍不住笑了笑,“我么——梦里也只见过一个总是嚷着要跟我赛马的纨绔。柯家叙郎终究要是别人的夫君,我嫁了宗室第一美男子也不错。” 景珣这才满意了。 却又轮到了世子妃发问,“你方才说柯世兄年纪比小县主大的多,这却不假,只怕他也的确等不到小县主长大成人的那一日。” “可又说起他曾喜欢过沛娘,怎么喜欢过沛娘,难道便不能喜欢别人了?你小时候难道就没喜欢过沛娘,如今还记得?” 景珣望着她,“谁说我喜欢过五表妹了,我不过是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娘子罢了,便是小郎君我也喜欢的。欣赏而已,便如同看名画,看名花一样。” “从前你不是也说起过你刚认识五表妹的时候么,和她交了朋友,也是因为她生的好看。便是对三妹妹的好感,也是因为她生的好。” “咱们夫妻俩都一样,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谁也别说谁。” 世子妃又想起方才的荷包来,“你认得三妹妹的荷包,是因为你曾在柯世兄身上看过相似的。他不是没分寸的人,既然戴着,想必是已梳理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也许只是当作妹妹,当作她小孩子家胡闹,但也许他真愿意慢慢等着她长大呢?” 景珣便道:“还是别了吧,就景瑚那个臭脾气,烦也能把柯世兄烦死。想想柯世兄那样惊世出尘的人,整日和景瑚这个小丫头片子在一起……” 他摇了摇头。 “那便是当作妹妹吧,三妹妹能有他这样一个哥哥,也是很好的事情。” 景珣有些不服气,“听你这意思,好像她的亲哥哥,都不怎么样,还得再认一个哥哥来,才算是有福气了。” 世子妃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个亲哥哥,整日都在外头跑,难得回趟家,也不见他对她多亲热,多关心。二哥么,更是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 “再说三哥,虽然整日在家里晃荡,也没见给她做了什么好榜样,今日还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训了一顿。也是十几岁的姑娘家,难道她便不要面子的?” 景珣摆了摆手,“她才不会不好意思呢,指不定又在想着要怎么折腾我,给我下套了。好歹也是亲哥哥,相处了十几年,也没见她给我绣个荷包,倒送了外人。”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在计较荷包,还真是吃醋。” 她这样说,景珣就更不放过她了,“妹妹不给我绣,难道我家夫人也不给我绣不成?反正我不管,等回了家,你若是无事,便给我绣个荷包。” 世子妃就笑起来,和他一起跨进了殿中,在窗边的榻上坐下。 “算的了什么大事,我的女红虽不如三妹妹好,压沛娘一头总不是难事。只要你听话,自然是什么都有的。” “说起来,沛娘也说今日要过来的,怎么都半下午了,却还不见人影。” 景珣挨着她坐,挥了挥手,让殿中的侍女都退下了。 “齐元放才刚刚从郑州办完差事回来,小别胜新婚,哪里还走的动路,自然是要慢慢的走了。” 世子妃笑着瞥了他一眼,“好了,我也累了,便赏你服侍我歇中觉吧。” 第四十四章 提醒 夜间的宫宴,开在山脚下的草原上。建业是皇家猎场,四野空阔,虽然不似春日那样好,草原也一直延伸到天边去。 周围扎了营帐,露天开宴,是仿照了前燕皇帝的规矩。小县主还是第一次来建业,更何况是这样的宫宴,自然觉得很是新奇。 入座之后,她很快的找见了柯明叙。 这一次跟过来的王公贵戚不少,柯明叙的位次却比上次前了许多,几乎能与她齐平。或许,是因为得了今上青眼的缘故吧。 月初刚刚见过,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此时今上还没有入座,他正偏着头,和身旁一个景瑚并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说话。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玄衣,衣上并无纹饰,看起来大约是个文官,却似乎又不是。 他们说了许久的话,小县主也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柯明叙没有发觉她在盯着他看。 她正要收回目光,肩上便被人拍了一下,“景瑚,今日也是宫宴,专心些,别忘了上次皇后千秋节的事。” 又是这个讨人厌的三哥。 景瑚把他的手拍开,“三哥哥也要专心些才好,禁军里那么多指挥同知,能够跟到行宫来保护陛下的可没几个。”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可千万别搞砸了。万一碰上个什么,别顾惜自己,千万吧心放在陛下身上。” 整天盯着她做什么。 她在和景珣说话,坐在对面前方的永宁郡王似乎看了她一眼,她就不再说。 男女宾照例分开坐,景珣要过去那边,就只有她三嫂在她身边坐着。 见景珣走了,世子妃先往景瑚刚才注目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才笑道:“你别和你三哥哥计较,他就是吃醋没得过你做的荷包罢了。” 又道:“三妹妹似乎对柯世兄很是关切。” 景瑚又重新把目光落到了柯明叙身上,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午后和三嫂说过了,我欠了他的情,想和他道谢。” 世子妃又笑了笑,“燕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小娘子想欠他一份情,再和他道一声谢。” 景瑚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扬了下巴,“嫂子的意思,是说我在妄想?” 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过话了。从前她在燕京,连天下之主也肯给她面子,又有谁回来为难她,所以她一直是很高傲的。 可是她到了江南,百姓淳朴,谁还会认得她一个小县主。 到了那里,她反而觉得很自在,不用时时刻刻应付燕京城里这些戴着面具的人,不必总是装着很高傲的样子,怕给人瞧了笑话去。 或许也不是装高傲,她毕竟姓景,身体里流动的也是太祖爷的血液。但是江南让她觉得很放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多来计较她做了什么。 世子妃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提醒三妹妹,这并不容易。柯世兄他,从前也有心仪的女子,有许多年都没有改。” 从前从未听说万家和柯太师之间有多少往来,那么,她怎会这样清楚? 无非是因为,柯明叙从前喜欢的人,是她的手帕交淮邑乡君吧。便是从前她已经将此事定论了九成,到了今日,也是十成十了。 “他是心志坚定之人,也是心中有鸿鹄之志的人。早年间不过是一介布衣,却敢于为香山受难百姓发声。或许他已经将那女子忘了,从此展翅高飞,也或许还没有。” “若论及婚配,他也不会在意出身,会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可这不在意出身也有不在意出身的坏处,这世间总是身份与他相配的女子少些,若不在意出身,他能选择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 景瑚打断她,“三嫂不是来提醒我的,是来打击我的信心的。三嫂今日既然会同我说这些,想必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的了。” “我也不想遮掩,我的确便是这样想的。即便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退却的。你或许有几分了解他,可是你了解的他,和我了解的他,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明明待她也很好,能懂得她的心思。她与他的交往固然有她仗着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可她也不相信,他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骂一骂景珣,做了十几年的兄妹,她的女红也不是最近才好的,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景瑚又道:“更何况三嫂也不曾了解我。我既然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放弃。迟早有一日,我会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出现在三哥三嫂面前的。” 世子妃听完,举起了酒杯,要与她共饮,“不管三妹妹相不相信,今日我同你说了这番话,并无任何恶意。” “我和你三哥哥并不是反对你与他来往。只是,我们毕竟是做兄嫂的,心天然就偏在你这里,只是怕你将来伤心罢了。” 景瑚也举起酒杯,她并不是那么感性的人,此时也只是淡淡道:“若是我就此放手,什么也不做,我将来才一定会伤心。” 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过身不再看世子妃。 一回头,却正望见柯明叙。他也正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此时与她四目相对,举起杯中酒,微微笑了笑,遥遥向她致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听她三嫂说了一通,她忽而觉得,他看她的目光,似乎也比从前冷了几分。 若是上一次的宫宴,他能这样举杯和她致意,他的笑容不会是这样淡的。那一夜他是特意离席,来小花园里找她的,还为她簪了一朵栀子花。 那时候他的笑容,萦绕在她心上,比她鬓边栀子花的香气还要浓郁。 可今日不是。是不是有人和他说了什么? 景珣夫妻今日和她说了那么多,或许是真没有恶意,也不是那么反对她和他往来。可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不一定是站在她这边的。 是不是她从前做的事有些过了,所以他不高兴了。 可是他背着她回芳时轩的那日,临走之前她想他留下,他虽然拒绝了,看她的目光里还是含着笑意的。 不过半个月而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五章 明君 有了这样的想法,纵然四周的景色再新奇,景瑚自然也是没心思赏玩的了。 方才她三嫂又提起了淮邑乡君,她既然是乡君,今日应当也是有份过来的了,她侧着身子,状似无意的找了半日,却并没有瞧见她。 她大半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柯明叙身上。这一次他没有不看他,可那“看”不过也是抬起头来时很是无意的扫过,并不曾再与她四目相对。 今日已经就是他的生辰了,她备了礼物,想送给他的。 景瑚想了想,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朵白色的栀子宫花,小心翼翼的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她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发觉他看了自己一眼。那他,应该是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的吧? 上一次她和他一起出席同一场宫宴,他来寻她。后来她也如今日一般,插戴了一朵栀子。 可是他好像的确没有明白,一直到宫宴结束,她借故出去了两次,她始终都没有过来找她。 宫宴已经结束了,骑马,或是坐马车,人们在陆陆续续的往行宫的方向去。柯明叙没入了人群中,她找不见他了。 景瑚觉得有些沮丧,三嫂邀请她和自己同乘马车回行宫,她也拒绝了,“想再在这里呆一会儿。三嫂放心,太黑的地方我不会去的。” 世子妃大约也看出来她心情不太好,想了想,“那就让你哥哥和禁军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看顾你些。若是想回行宫了,你哥哥的马留给你。” 景瑚点了点头,往人少的地方走了。 虽然草原宽阔,可四面都有帐篷,也点了灯,不是真正的天高地阔,不是自由。 她慢慢的往前走,走的有些远,灯光逐渐稀疏。她回头了好几次,想像上次一样,他会忽而出现在她身后。 可惜一直都没有,回头一次又一次,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她最后一次回了头,最近的灯火,离她都有些远,面前已经是最后一个帐篷,她给了自己足够多的机会,该回去了。 可是下一刻,柯明叙就从帐篷里绕了出来。 “小县主。”他在唤她。 她的心情骤然便明亮了起来,如春日多雨的江南,终于见了久违的阳光。枝叶上的雨水渐落,滚动间在日光下泛着明珠一般的光泽。 “小柯大人。”她向着他跑过去,想直接跑到他怀里。但是她当然是没有的,在他面前半步之处停下。 非亲非故,的确是非亲非故,若她成了他的亲人,将来如何与他携手。 柯明叙开了口,“今日你寻我,又是有什么事?”她方才又唤了他“小柯大人”,只有在无人之处,她才会这样唤,好像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她早已经把方才的不快都抛却了,“今日是小柯大人生辰,景瑚是要为小柯大人庆贺生辰。今日小柯大人可用了长寿面?” 柯明叙温柔的笑了笑,“早起出门时已用了。家母虽然久病,病中却仍然挂心着我。” 景瑚点了点头。她知道柯明叙的母亲是常年生病的,就和清柔的母亲一样。也是昭永十八年时同时病下的。 可国公夫人其实是没有病的,那柯明叙的母亲…… 可景瑚也知道,她和柯明叙的关系,远没有她和清柔从前那样好,她还是不问比较好。所以只是笑着关怀了一句,“不知道伯母的病可曾好些了?” 柯明叙开始朝前走,“还是老样子罢了。终归有名医用药,能不能好,也是天命。” 她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小柯大人今日愁眉不展,可是为了伯母的事情烦心?” 柯明叙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瞧见小县主鬓边的栀子花,想到了六月宫宴。今日又是宫宴,可皇后已经不再是皇后,觉得世事无常。”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情。张皇后被指认为谋害太子与贞静公主生母元俪皇后的真凶。 宫中的人办事很快,没几日便定了罪,从前的齐庶人恢复了名誉,追封为淑妃,谥号为“元容”二字。 而作恶的皇后,废去位份,打入冷宫赐死。 她刚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莫名的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也觉得有几分没意思,陷害来陷害去,善恶到头终有报。 或许柯明叙也是这样想。 她就抬起头来问他,“真的是从前的皇后娘娘做的么?” 柯明叙答她,“不知道。但南苑许氏,因此被陛下宽恕,又回了东宫做了太子嫔了。”他是在为这件事不快。 他并不清楚后宫中从前的纷争,可东宫的事情,他却是很清楚的。许氏心术不正,妄图谋害正统嫡出之子,太子却仍然放任。 不是明君之相。 从前的元俪皇后并不是这样的,当年他为香山难民请愿,她也曾为这些百姓在今上面前说过话,所以后来大部分的难民,才能很快的得到妥善的安排。 可这个许氏却不是这样。而太子,显然也没有今上治国的手腕。 他方才语气中的不快太过明显,说完了才想起来,东宫中的许氏,也是她的表姐。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小县主地低下了头,看着地面上的野草。 莞南姐姐再入东宫,即便不再是太子侧妃,母妃到底也还是高兴了好几日。这说明今上对于她们许家的眷顾,仍然还是在的。 “可我也觉得,太子这件事做的不对。太子妃才是他真正的妻子,莞南姐姐对她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如今这样,又将太子妃置于何地?” 她又觉得有些沮丧,“小柯大人不要觉得我是假情假意,虽然我母妃和郡王妃也闹的不可开交,几乎成了燕京的笑话,可若是我有得选,也不希望她们是这样的。” 父辈的事情,怎么轮得到她来选。 她能说出这番话,说明她比他想象的,终究还是要成熟一些的。传闻中仗着宠爱无法无天的泾陵县主,原来在无人处,也是明白世情的。 那她对自己的心意呢?她自己又究竟能明白几分? 他忍不住停下来,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第四十六章 庆贺 “小柯大人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景瑚知道自己生的不错,可见过柯明叙的容貌,自己这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也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她方才说的话,也都是她的真心话,没有半分掺假。 她又给柯明叙解释,“若母妃没有做了父王的侧妃,那这世上自然是没有我的。” “可没有也就没有吧,若这世间从来没有我,我无知无觉,自然也是不会感到难过的。” 若这世间没有她,过去这半年,他还是会少了很多乐趣的。若她真是他的妹妹,那也很好。 他不在纠缠于方才的心绪,“小县主说要为我庆贺生辰,那,要如何庆贺?” 小县主抬头看着她的心上人,忍不住笑靥如花。 “我要为小柯大人作胡旋舞!” 他既然肯学敕勒语,想必也并不是看不起那些蛮夷,所以也许也会对他们的文化习俗感兴趣。毕竟年年打仗,燕梁的子民不愿,想来敕勒的普通民众也不愿。 战争是残酷的,可民众却是无辜的。 胡旋舞是西域之舞,敕勒人自然也会跳。她是从前和宫中教坊司里的女官学过,那时候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曾认真。这半个月又想起来,时常进宫去找人指点。 她今日穿的是胡服,上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她的手臂今日看起来似乎格外臃肿似的。 下裳的下摆却是可拆去的,两片衣摆一拆,里面的裙子别有洞天,丝绸轻纱,有七彩之色。 拆完了裙子,她又解了衣袖上的扣子,甫一松开,便放下长长的袖摆。 她今日并没有在头上戴多少饰物,只是一朵珍珠做的珠花,并那一朵栀子花。 略略退开了几步,与他对望片刻,便展开衣袖,在月色下起舞,流雪回风,霜摇蓬舞。 他们走的有些远了,早已经远离了凡人点亮的灯光,她身上只是披着霜娥之影罢了。四周并没有乐音,这乐音却在他心里。 他从前也见人作过胡旋舞,那些舞伎的技艺,自然不是她能比的上的。但她们的舞蹈是为了取悦在场的所有人,亦并非真心。 她却不是。她望着他的神情总是很认真,仿佛天地这样大,她也只能看到他一个人而已。 等她长大,在众人面前做此一舞,燕京少年,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她倾倒。 她舞的累了,干脆便在面前的小山坡上坐下来。她还望着他,轻轻拍了拍她身边的草地。 他就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了。 “小柯大人,我跳的胡旋舞如何?”她的气息还没有喘匀,眼睛亮晶晶的,在等着他回话。 他又想起了宫宴那夜,她夸他的容貌的时候。“是我在这世间见过的最好的。” 小县主笑起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抱住膝盖,整个人缩在一起。 柯明叙会错了意,“是觉得冷了吧?已经是十月了,秋风渐起,该穿件披风出来的。”为了跳这只舞,她穿的有些单薄。 “不是不是。”景瑚连忙摆了摆手,“刚跳完舞,并不觉得冷。”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些不体贴,道:“是不是小柯大人觉得有些冷了?” 下一刻,她主动的伸出手抱住了他。“我身上很热,不觉得冷。” 他好像瞬间就僵住了。 她也心跳如擂鼓。她其实也觉得这样有些不好,和前几次不同,她今日做这样的事情,根本就没往脑子里过一过。 但既然已经抱上了,她也舍不得就这样松手。 静了有片刻,柯明叙才将她的手放下来。他没有看她,“我并不觉得冷……还是这样安静的坐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吧。” 景瑚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涌上来欣喜,这只是第一次罢了。 方才她一直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一直数到了三十二,他才让她松开手。第二次,第三次,会一次比一次好。 她觉得他的小柯大人此时大约有些尴尬,还是要她来打破这样的气氛才好。 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后,见并没有什么大颗的碎石,干脆便躺了下去,望着天上的星子。 “小柯大人懂得看星象么?” 他回答她,“只是略懂些皮毛。老师却很喜欢,从前夏日的时候,时常带着我和元放出门观星。” 景瑚看着他,“小柯大人不如和我一样,躺在草原上看星星,和坐着看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又和他开玩笑,“小柯大人不必怕衣服沾脏了,大不了我帮你洗。” 他有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正当她想再唤他一次的时候,他却依言在她身边躺下了。 他离她那么近,松柏的香气,也萦绕在她身旁。 景瑚又高兴起来,“我在江南的时候,我一个表哥也教过我看星象。可是我方才努力的在找他从前指给我看过的星星,除了北斗星,好像一颗也找不着了。” 柯明叙便道:“从前他教你认星象的时候,可也是在这个季节?若是季节不同,能看到的星星也是不一样的。” “你说的不错,北斗星却是四季都能看到的,只是斗柄的指向不同罢了。” 她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还是像个孩子,说道一点自己知道的东西,忍不住便想要说出来,来求自己夸奖了。 柯明叙淡淡的笑了笑,“你说的不错。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如都说给我听听。” 景瑚想了想,“北斗星是由七颗星星组成的,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和……” 最后两颗星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会记得这些,是因为她的大表哥许旻,这是个怪人,最喜欢观星。 有一次她不小心犯了错,打碎了外祖母最喜欢的一个汝窑笔洗,他就逼着自己记住这些,看自己都会了,才肯包庇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她记了足足有半日,都倒背如流了,如今却又想不起来了。 “是开阳和摇光。”他轻声为她解释起来。 第四十七章 回风 这一天夜里,小县主做了个好梦。秋夜星子参差,远不如夏夜时灿烂,但她和柯明叙一起看过的星空,总是要比夏夜缀满了星辰的天河更美丽的。 接下来一连几日,她都没有再遇见他。她辗转打听出来他住在何处,守在住处的小童子都告诉她,小柯大人在崇明殿中伴驾。 今上看起来很欣赏他,所以那么多的文官都不曾随驾至建业,他却可以。 可是他在今上身边呆的多了,她想起来又有些害怕。今上最喜欢给人赐婚的,定国公府的五郎和恒国公府五娘子的婚事便是他做的主。 定国公府和恒国公府争了多年燕梁第一勋贵的位置,恒国公府一直被定国公府压的死死的,他们两家只是面和心不和罢了,也不知道今上怎么会下了这样的旨意。 听说是在宫中白昭仪办赏花会的时候,赵家的五娘子去求来的亲事。倒也是热闹,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的胆子。只可惜那时候她在江南,倒是并不在那场赏花会上。 柯明叙早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了。每日随侍在今上身旁,他会不会一时兴起,要把那个王公贵族的女儿许配给他? 小县主一边往柯明叙的住处走,一边在想着这些事。若是她的年纪再大些就好了,到时候她学了赵五娘,先下手为强,谁也别想再打他的主意。 连梦也不许梦。 她走到了门前,小童子回风却站在门口。这几日她知道有个回风在,除了第一次,后来每次都会带些糖果点心给他。 她比她还要小一岁,柯明叙平素的事情都是自己打理,从前她与他相见,他身边都是没有小厮的。这次因过来了行宫,恐怕无人服侍不方便,所以他才将他带了来的。 小县主照例走上前去和回风打招呼,他却请她站到了一边,“……先生现下有客,小县主现在院中坐坐,回风去给您端茶。” 她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反正比她小,就是小孩子嘛。像这种乖巧听话的小孩子,她还是挺喜欢的。 “你不用忙了,我不喝茶,这盒点心是带给你的。” 又往窗口望了一眼,“柯世兄屋子里的客人是谁?”她见过他的,宫宴那日,和柯明叙说话的也是他。 回风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了点心盒子,“总是让小县主这样麻烦。”又道:“先生的客人是当世大儒劲山先生,最近和先生一起在崇明殿伴驾。” 当世大儒,劲山先生。都不是她感兴趣的身份。 景瑚便嘀咕了一句,“日日在一起伴驾,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话,说不完似的。” 回风笑了笑,“劲山先生早年曾在西北呆过,也曾游历西域诸国,先生对这些很感兴趣,所以常常和劲山先生一起坐着喝茶,常常能坐上一整天。” “一整天?”景瑚忍不住挑了挑眉,担忧的望了室内一眼,“他们今日不会也要说上一整天吧?” 回风想了想,摇摇头,“应当不会,晚间陛下还召了先生过去陪他下棋。” 可是现在距离晚间也还有好几个时辰呢。景瑚的目光落在殿中柯明叙的身上,不知道她若是装作不知道他有客人,就这样闯进去,他会不会生她的气。 回风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小县主,我家先生最不喜欢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扰了。” 那就算了吧。反正她今日本来也没什么事做。坐在院中,偶尔望一望他,她觉得这段辰光也很值得。 景瑚就开始专心的回风谈心,“为什么你称呼柯世兄是‘先生’,你是他的小厮,不应当称呼他少爷什么的么?” 回风便笑了笑,“先生身边向来是不要小厮服侍的,想来小县主与我家先生相熟,应当知道这件事。他做事喜欢亲历亲为,一般的事情都不用我们动手。” “唤他先生,是因为他还教我和流雪识字念书,并不把我们当下人,也并不愿意我们把自己当下人。” 景瑚便道:“原来还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小童子,名字叫‘流雪’,是柯世兄取的名字么?‘流雪回风’好像是哪一篇文章里的。” “出自《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从前服侍先生的师兄,便叫做‘轻云’和‘敝月’。” “原来是这样。”她还真是有些不学无术,从前《洛神赋》,她的老师也是好好讲过的,一时间都没有想起来,还不如个小童子。 不过也是,回风毕竟是状元教出来的嘛,从前教她的先生,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老举人罢了。 她又问他,“你是柯太师府的家生子吗?柯世兄怎么就挑中了你的?” 回风默了片刻,便笑道:“并不是的。我和流雪都是昭永十六年的时候,因为大兴的那场时疫病,失去了家人,所以才跟着老师的。” 都是燕京人,怎能不记得昭永十六年的那场时疫。她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风却很淡然,“那时候大兴几乎成了人间炼狱,距离燕京城还有几十里的地方就设了关隘,只许进,不许出。” “生病的人实在太多,朝廷派来的大夫再多,也是杯水车薪。那时候我们以为老师也只是个大夫罢了。不对,他气度那样高华,站在人群中为病人看诊,便如神祇一般。” “待人又这样平和,一点架子也没有,我们都以为他至少是个太医,谁知道他的出身居然这样显赫。当时知道的时候,我和流雪都吓了一跳。” 景瑚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居然还曾在时疫爆发的时候,在疫情最严重的地方,为百姓看诊。 原来她以为她从前已经将他看的那样高,其实还是看的太小了些。 她有心再问问当时的情景,可如今回风虽然豁达,再想起那场让他失去家人的疫病,一定是十分痛苦的。 所以她伸出手又摸了摸回风的头。 这一次回风往后退了一步。 第四十八章 品茶 “小县主,你不过比我大一岁罢了,为什么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小童子小童子的叫我。” 景瑚见他退了一步,更起了要捉弄他的心思。他退,她就进。 “你也说了你比我小一岁,个子也没我高,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就是小童子。”她正想再欺负欺负他,非摸到他的头不可,身后就有人唤住了她。 “小县主,今日可是来寻明叙的?” 果然还是个孩子,所以和孩子玩的好。 那一夜一开始,他的确是不想再与她私下接触的,既然是君子之交,便应该清淡如水一般,不该勾起她的纠缠。 可是他瞧见了她发髻上的栀子花,想起之前的那一个夜晚,到底是有些舍不得满园的馥郁香气,和流淌在她身上的澹儋月光。 宫宴那一日又是他的生辰,他已经不快了许多次,为何总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尽管生辰那一日,她忽然拥抱他的那一下,到底是让他有几分手足无措。又陷入该不该与她减少往来的争斗中去。 景瑚一回头见了柯明叙,自然就不要回风了,她又转过身去和回风做了个鬼脸,才高高兴兴的跑到柯明叙面前。 劲山先生还没有走,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景瑚只做未觉,只是看着柯明叙。 柯明叙便为她介绍,“这位是劲山先生,是我的好友。” 她是县主,除了在宫里,一般都是别人跟她问好。但是劲山先生没有动,“先生安好。” 既然是柯明叙的朋友,那她便待他客气些好了。 劲山先生便笑了笑,“小县主安好。县主和明叙说话,那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柯明叙目送他出了门,才低头和景瑚说话,“今日小县主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是早早看见她在院中的,和劲山先生说话,也不觉走神了几次。劲山先生闻音知雅,便早早告辞而去了。 她找他什么时候有事过,不都是没事找事么。他和她站在门口说话,他没有要往屋里走的意思。 景瑚便只做未觉,先一步往屋里走,见他们方才正在喝茶,便信口胡诌道:“我听闻小柯大人的茶沏的好,想尝尝小柯大人沏的茶。” 说完,便径自在柯明叙方才坐的地方坐下。 柯明叙望了她一眼,转身吩咐回风换过屋中的水,便向着景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做了主人的位置,倒还要他给她沏茶。也罢,她在月色下为他做胡旋舞,并非他生辰时他所作的一副画能抵偿,今日他便再为她沏一壶茶。 方才和劲山先生谈论的太多了,纵然是他,也会觉得有些疲惫。和她天南海北的说说话,可能也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果然他一坐下来,小县主便立刻高兴了起来,望着他的目光挪不开,“这几日小柯大人除了伴驾,都做了些什么?” 柯明叙一边整理手边的茶具,一边道:“除了伴驾,便是和劲山先生喝茶说话。虽然从前在宫中也常常遇见,能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机会却并不多。” 可是来建业,在林中狩猎跑马的机会,也并不多。这几日她打听了他在伴驾,才会跟着景珣夫妻出去打猎。在燕京城里闷的久了,她许久没有这样畅快了。 或许他是不喜欢做这些吧。 景瑚又问他,“我听回风说,小柯大人常常和那位先生谈论西北和西域诸国的事情,小柯大人对这些很感兴趣吗?” 柯明叙笑了笑,“对不曾踏足的地方,都是很感兴趣的。” “那柯世兄去过江南吗?”除了她自小为非作歹的燕京,她还祸害过的就只有嘉禾了。 他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母亲是江南人,是淮安谢氏族女。小时候陪着她回去过几次,不过记的也有些不分明了。”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小柯大人,江南是很美的,一点都不比诗中描绘的逊色。” 她觉得这句诗很美,所以一直都记得的。 炉上的水渐沸,他将它提下来,开始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偏偏人又生的眉目如画,“若是有机会,我也很想再去江南看看。” “我也想去。”她接的很快。也想和他一起去。 柯明叙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此时已经是十月了,燕京城里还是很热,即便是建业,也不过比燕京城中清凉了些许。 此时她坐在方才还沸腾着的炉火身旁,内心却觉得很是安宁。 瘦梅如玉人,一笑江南春,这便是形容他的诗句吧。她看他看的有些痴了,直到他将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才有些慌乱的回过了神。 “小心烫。”为了掩饰她的慌乱,她即刻便想饮茶,也是他在提醒她。 她觉得有些丢人了。 “小县主这几日在建业,又做了些什么?” 景瑚不再碰那茶杯,想了想,“和三哥三嫂去林子里玩了几次,见着了些小动物。” 她想说她自己也挽了弓射下了几只野雉,又怕他不喜,所以说起了别的。 “和小柯大人在一起的那天是夜间,后来白日我去了林间的草地上,才发现秋日里这里也开了很多花,小柯大人若是无事,也应该去看看才是。” 她又想耍无赖,“我每日都无事,可以为小柯大人带路。对了,今夜我三哥和三嫂在山脚下准备了篝火烤肉,小柯大人会一起去吗?” 景瑚是满心期待的,他却摇了摇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还是不必了。今夜恐怕也不能参加,陛下召了我到崇明殿陪他下棋。” 景瑚在后悔,她不应该把两件事同时说出来的。这样他拒绝起来,也就更容易了。 她应该先说她早知道他没法参加的今夜的篝火宴会,他拒绝了她,她再提别的事,或许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或者是察觉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了下去,鬼使神差的,他开了口,“若是过几日无事,倒的确要请小县主带路,去林间看看。” 第四十九章 吃醋 夜间要跟着景珣夫妻去山下,她在柯明叙那里赖了许久,赖到了她那个讨人厌的三哥哥派人来请了三次,她才依依不舍的和柯明叙道了别。 若不是因为他夜间也不会在自己的宫室里,什么篝火之宴,她才不会在乎呢。 今日她的三嫂好像很高兴,看着侍从们将篝火点燃,她的脸也骤然明亮起来。挽着丈夫的手,一副小女儿神态。 平日在永宁郡王府里,她一直都是很端庄的。便是应对郡王妃的刁难,也向来是不亢不卑,落落大方,在这郡王府里,也算是巾帼英雄了。 毕竟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县主,还怕和郡王妃啰嗦的多了自己吃了亏呢。 她和景珣的感情可真好,景瑚这样看着,也莫名生出了点羡慕来。 今日太子妃和贞静公主也在,这半年来为了偶遇柯明叙,她往东宫跑的不少,和她们的关系,也比从前十几年更亲近。 反而是她表姐许莞南重新做了太子嫔之后,她再也没进过东宫。此时太子妃和贞静公主见了她,也待她很客气。 再往四周看了看,有明庆王世子夫妇,还有几家公侯世子与他们的夫人,她都认识,却不相熟。 可惜今日来的人虽然多,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却少,她觉得有几分无趣。坐下来听她哥哥和明庆王世子景理说话,便越加无趣了。 就知道风花雪月,游山玩水,没一件正经事! 她下午才听回风说了柯明叙在那一年的时疫里为百姓做的事。这世间怎会有他这样好的人。 那一年她还什么都不懂,被母妃关在郡王府里,甚至还因为许久不能出门,而抱怨了许久。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在有些地方,人们过的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而有的人本来可以锦衣玉食,将这一切拒之门外,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挺身而出,将许许多多无助的人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 他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 她也要变的更好,变成足以与他匹配的人。 景瑚走了神,一抬头却见到了淮邑乡君,与她的夫君齐元放。她是今日才来行宫的,今日景瑚出门去找柯明叙的时候,遥遥的看见她从马车上下来。 就算距离很远,她也不会认错。 淮邑乡君和太子妃算是表姐妹,太子妃的母亲是养在宫中徐贵太妃膝下的宛平公主。而徐贵太妃,也是她的姑祖母。 她又曾经是贞静公主的伴读,和她的三嫂万之瑜是手帕交,她很快便跟她的丈夫分开,陪着她们去坐了。 齐元放落了单,正好,她去和他说话。 景瑚在他身边坐下来,他今日看起来,似乎有几分没精神。 “齐世兄今日看起来,怎么好似有几分愁苦。”难不成是吃了妻子的排头了? 也是,那个女人看起来脾气就很大。 齐元放却笑了笑,“只是刚刚从郑州办差回来,所以还有几分疲惫罢了。小县主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们师兄弟还都是一样,一上来便是问她有什么事。就不能先寒暄几句,她好歹是个女儿家,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景瑚干脆也就直入主题,“没什么事,只是知道齐世兄和柯世兄是师兄弟,所以想和齐世兄打听打听他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妻子,笑着道:“小县主还是不要坐的离我太近了,我家夫人爱吃醋,若是被她瞧见了,只怕我今夜又不能好眠了。” 若不是为了叫淮邑乡君吃醋,她做什么无缘无故挨他这样近,她喜欢的又不是他——话又说回来,她还吃着从前柯明叙曾对淮邑乡君有意的醋呢。 景瑚就笑了笑,做出天真的模样来,“我瞧着乡君行事很是落落大方,应当不是齐世兄说的这样的人才是。何况我还没及笄,哪里就能想到这些事情上了。” 她不肯动,齐元放便往边上挪了挪,才道:“小县主想问什么?春闱之后,我成了亲,和柯师兄在一起的时候便很少了,若是要问近事,恐怕我也并不会很清楚。” 景瑚倒是有心想问问,师兄弟两个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还先后与他们两人定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问了他大约也不会答。还是只问些寻常的问题就好了。 于是她便问了一通柯明叙日常起居,喜欢看哪些书这些寻常又杂乱的问题。齐元放一一都答了。 看来他们这师兄弟,做的也是情谊深厚,他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也许也有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想要知己知彼的因素在吧。 她还要继续问,便见她三哥哥走了过来,拿了一块刚烤好的炙鹿肉问她,“景瑚,你要不要吃鹿肉,这可是你哥哥我今日自己猎的鹿。” 景瑚刚想说不要,不想给他这个面子,就见远处淮邑乡君似乎望了过来。 她便笑着对齐元放道:“齐世兄可要尝一尝炙鹿肉?” 齐元放摇了摇头,“最近身体不适,无福消受这样的好东西,多谢世子与县主了。” 景瑚就抬起头,没好气的对景珣道:“我不要,三哥哥拿走吧。” 景珣气的不得了,“你怎么对谁都比对你哥哥我好,若是其他人拿了这鹿肉过来给你,你可会记得给我分一块?” 谁让他前几日反对她和柯明叙交往了。 可是她想到后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算了,大不了回寝殿的时候,也给他做一个荷包好了。 景瑚又变了脸,“三哥哥好厉害,居然还能猎到鹿,还把鹿肉烤的这样香,专门拿给我吃。不过我怕上火,脸上长疖子,所以三哥哥还是自己吃吧。” 她摆明了是虚情假意,景珣便拿着鹿肉往明庆王世子夫妇那边走了。背影都是气鼓鼓的,若是他有了些年纪,蓄了长胡子,只怕胡子都能被吹的飞起来。 其实他对自己也不错,是吧?只要别再反对她和柯明叙来往就好了。 不过,若是他往后还是反对,那对她再好也没用。 第五十章 观礼 用过晚膳,众人也未有在山脚下停留多久。明日便是万寿节,有一系列繁琐的礼仪要行,今日都想早点休息。 今日无人约束,连她三嫂也是骑马出门的,此时便一起骑着马,慢慢的往山上走。 和她说完了话,齐元放便到他妻子淮邑乡君身边去了,她只好还是跟着她哥哥。 景珣看起来还在生她的气,虽然与她并行,此时也并不和她说话。景瑚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不过一句话罢了,好像自己多委屈了他。 就算她大人有大量好了,她决定今夜回去便先将要做给他的荷包的花样子画出来。 男人的荷包,无非就是那几个样子,从前她给她父王做过,也还记得的。 * 第二日晨起,景瑚早早的换上了县主的礼服,前去参加仪典。四处观望了许久,见着了淮邑乡君和齐元放,却一直都没有找见柯明叙。 她听说齐元放如今是在工部任职,品阶还要比柯明叙低些。同样是文官,照理说他们该站在一起才是。 她正在疑惑间,身边的世子妃便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让她在原地站好。是今上摆驾过来了。 今日是今上的万寿节,一大通繁琐的礼仪,还有礼官引经据典的写了乱七八糟的文章要宣读。 她早已经熟悉这些环节,所以也练就了一套看起来恭敬的在听,实际上神游天外的本领。只是昨夜她熬夜为景珣做荷包,今日实在有些困。 真在昏昏欲睡间,忽而听见了柯明叙的声音。 景瑚猛的抬起头,此时站在台前,朗声宣读写好的祝颂之文的人,正是柯明叙。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银红色的直缀,袍角用银线绣了波浪纹,以金簪束发,看起来贵气无匹。 她从前见到的,都是包裹在月白,松青这样清雅的颜色的他,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穿了这样鲜艳的颜色,又叫她心动了一次。 从前是出尘的谪仙人,如今好像又被红尘包裹。他明明离她那样远,在她心里,却似乎好像离她又近了些。 燕梁那样多的文官,礼官便不知道有多少,可今日这样的场合,站在燕梁地位最尊的这些人面前宣读颂文的却是他。她觉得与有荣焉。 今日天气很好,景瑚背后有万丈光芒。可这光芒却是落在他面颊上的,又好像他身上原本就有光,吸引着她这只蝴蝶,这只飞蛾。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的听完了从前一直被她判为无聊的话。尽管她认真听完,也只是一知半解,就越发觉得柯明叙很厉害了。 后面自然还有其他的环节,她的眼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柯明叙。 他生辰那日,她为他做胡旋舞,又一起观星。她把北斗七星绣在了那块丝帕上。 今日的情景,若是她会画画,能将他画下来便好了。实在不能画,也没关系,她一生都会记得的。 在日光下站了半上午,她倒是也没觉得很累,礼仪结束,今上便带着许多重臣与世家子弟入山林狩猎。 柯明叙没有去,和放在站在台上的另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 那应该是劲山先生。 她三哥景珣已经作为禁军护卫,进了密林保护今上,三嫂却还在这里。她有心想去找柯明叙,又怕她会拦着她。 却是世子妃先开了口,“难离开燕京得出一趟门,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方才她一直与她站在一起,她痴痴的望着柯明叙,她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 虽然她若是真要管束起她来,她也不会听她的话,可世子妃此时能这样说,她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那三嫂自己先回去吧,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 世子妃便笑了笑,“与人交往,要注意分寸,给你留了马,等会儿若是回来的早,也到我殿里陪我说说话。” 景瑚便点了点头,往柯明叙的方向走去了。 方才她在跟她三嫂说话,劲山先生已经不在柯明叙身旁,他在一旁的帐篷下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景瑚想了想,转道悄悄绕到了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故意弄粗了嗓音,“猜猜是谁在这里。” 柯明叙笑了笑,“是小县主。”她的指尖总是有微微的凉意,夏季时如此,秋日艳阳高照,站了半日,也还是如此。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并不让人讨厌。 景瑚松了手,在他身边坐下来,“小柯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她,“杜若的香气,也是会说话的。”是她身上的“山中人”的香气。 闻香识人,便如她一闻见松柏的清冽香气,便知道是他来了,心中骤然便会欢喜起来一样。 从她把端午那个荷包送给他之后,她对这一味香,也越发的喜爱起来了。她还以为他不会注意到,马上就知道是她,是因为在这里只有她会跟他这样开玩笑。 她就告诉他,“这一味香,叫做‘山中人’,是玉炉芳里出的香料。因为我喜欢,所以便求我母妃给了他们许多钱,从此便不再向外售卖了。” “那小柯大人身上的熏香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柯明叙略理了理衣袖,对她道:“并没有名字,只是从前老师对调香有兴趣,我也跟着胡乱摆弄了一通。这味道我倒是也喜欢,能让我觉得心中宁静,便一直都没有换去。” 若是平常,她应该夸奖他,“原来小柯大人还会调香。”并不是她谄媚,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厉害。而她喜欢的人,原本就该这么厉害。 但鬼使神差的,此刻她没有这样说。 “为什么小柯大人总是要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呢?” 若是一直平静的如同月下的古井,不会为了吃到了喜欢的东西,得到一朵很漂亮的花而很高兴,或者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难过。 这样的人生,不是很没有趣味吗。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