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六年前的仲秋夜,洛阳,谢府门前。 闻不得哀嚎声,嗅不得血腥气,只见浓烟滚滚,升到半空,又被秋风向四处吹散。 林月汐此刻还能记起那时清晰的烧灼的声响,浓郁的焦烂的气味。 “这火,得烧上一夜吧?什么谢府?什么大将军?明个一早,就都化成灰了!” 林月汐依然记得这句话,依然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当时那种不屑一顾。 她也记得,那火,真的烧了一夜。 此刻,面对着须发皆白的秦伯,那日场景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看着面前这个老泪纵横的故人,她的心就如被那日的烈火灼烧一般疼痛,让她窒息。 眼泪在脸上肆意的流着。 “二公子!”秦伯失声痛哭,“老奴终于又见到您了!”他哀嚎的声音,像是从六年前那场火里传出来的,林月汐明明听得清,却如隔世般恍惚。 那日,秦伯家里来了客人,他告了一日的假回家去照应,躲过了这一劫。林月汐已经不记得了,六年了,在谢府的许多记忆仿佛被那火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同烧尽了,化作灰烬了,散在尘埃中了。 林月汐微微闭着眼,往日旧景如画册般,一幕,一幕地浮现,严厉的父亲,温和的兄长,端庄大方的谢夫人,卑微求全的岳姨娘,还有那日正欢欢喜喜地准备出嫁的侍女巧云,那日一把推开她让她躲过大劫的秦少恭······ 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模模糊糊地在脑海里出现。 那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的快乐欢愉。 “二公子,你还活着,真好!”秦伯泣不成声,瘫坐在地上,袖口已经湿透了,“真好啊!”他似在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林月汐在岐陵山六年了,早就不是谢府二公子了。 谢府二公子,已经和那些故人们一同,葬身火海,死在月满之时了。 心,如刀绞一般疼痛。 她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墨山的意思。 自她来到岐陵山那一天起,墨山就告诉她,谢江齐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林月汐,她要过的是林月汐的生活,而不是替已经死了的谢江齐背负不该有的仇恨。 六年了,仇恨在她心里早就消解了。 可是今日,墨山又带她下山,带她来见秦伯,勾起她六年前的记忆。不管怎么样,她曾经是谢江齐,是谢府二公子,这辈子都是。 秦伯哭了许久,终于止住了,瘦骨嶙峋的脸上,眼睛红肿着。 “二公子,你能活着就好,见到你了,我也就放心了。”秦伯哭得有些鼻塞,声音发沉,他伸手抓住林月汐的两臂,“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就只这一双眼睛,还如六年前那般模样,老爷和安公子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林月汐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挂着的泪。 秦伯强笑着,拉着林月汐落座,拿起一只脏兮兮的茶碗,用衣角擦了擦,再添些白水在被子里晃了晃,随意泼在了地上,又去满是灰尘的桌边摸过一包散开的茶叶,凑过去闻了闻,才捏了一小撮放在茶碗里,又添满水,毕恭毕敬得放在林月汐手边。 “茶叶不好,二公子就先将就着。”秦伯喉咙哽咽了一下,把脸撇到一边去,迟缓地抬了抬袖子。 他的妻子,儿子,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您来这儿多久了?”林月汐满眼含泪看着在别着脸啜泣的秦伯,心里说不出的凄苦。 秦伯缓缓地转过脸来,强笑着:“有几个月了,墨先生叫我来的,把我安顿在这里。” “哦。”林月汐点点头,不敢再看他。 “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一个人安安稳稳,有处落脚的地方,帮别人做做工,能养活自己。”秦伯轻声说着。 林月汐心中又是一酸。 他已经消瘦了这许多了。世人口中的丧家之犬,这些年定是颠沛流离,能好过到哪里去? “二公子,老奴就是想再看您一眼,见您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秦伯嘴唇努动着,声音沙哑得厉害,“行将就木,我已别无他求了。” 林月汐一时语塞,只能看着秦伯在自己眼前涕泪横流。 “老奴结识一个朋友,过几日就随他去了,二公子,哦,不,林姑娘······”秦伯抬起泪眼,眼底尽是悲凉,他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喉结上下动了动,伴着两行泪只说了四个字:“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这话,那夜秦少恭推开她时也是如是说的。 所有人都希望她好好活着,整个谢府只有她好好活了这六年。若说这六年里她真的将过去那些欢愉,那些苦痛全都抛诸脑后,那她就真的是忘恩负义无心无肝的小人了。 林月汐隐隐感觉得到,秦伯仍有话未出口,她看着他,问道:“秦伯,你那个朋友,我认得吗?” 秦伯淡淡一笑,“您怎么认得。” “那他是做什么的?”林月汐追问道。 秦伯眼神游离着,躲开了林月汐的视线,“经商的。” “你要去北东西南帮对不对?”林月汐心跳得狂乱,对于北东西南帮她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个打着盐帮的旗号行凶作恶的虎狼之穴,近年来在琴川霸道横行,早已听说有多人丧命北东西南帮。 帮主曹成北是先帝染病大赦天下时从牢狱里走出来的,犯的是杀人的罪过。 秦伯胸脯反常地起起伏伏,他把头撇到一边,摇了两下,片刻后却又点了两下,他道:“二公子,你本就不是谢府中人,六年前就该离开的,而我不一样。我父亲就是谢府的管家,我自小生长在谢府,我的妻子,儿子,侄女,都在谢府当差,我的命是老爷给的,既然我活着,就得为老爷讨个公道。”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起初的慌乱和不安。 林月汐心下一沉,“那也不能去找曹成北啊!他是什么样的人!” 秦伯转过身来,淡淡地笑着:“他要求不过分,他看我会算账,让我给他管管账,我年岁也大了,能有口饭吃就行了。” “他答应帮你报仇?”林月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秦伯。 秦伯微微点头,“一年后。” 第二章 路遇歹徒 北东西南帮能发展繁盛就是因为他打着“杀出天道”的名头替人报仇,或是杀人,或是讨债,或是其他,而条件,要么留人,要么留钱。 想来秦伯孤身一人,是没有银两给他的,这老朽一身送到北东西南帮去,曹成北能收却让林月汐觉得奇怪。 她劝了秦伯几句,秦伯只道谢府与林月汐早就无瓜葛牵扯,叫她不要管,林月汐心里也清楚,秦伯只是不想让自己淌了这摊浑水。几番争执,秦伯便将林月汐赶出门去了,那碗茶依然放在原处,氤氤氲氲地冒着热气,秦伯端起那碗茶搁在鼻下嗅了嗅,他捏了很多茶叶进去,却依然只有浅淡的一缕茶香,他看着那清茶的颜色发了会儿呆,把它泼在了地上。 林月汐自秦伯家出来,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着。 六年了,再见故人面孔,却早就变了模样,他清瘦得像是后山那根竹,脸上也再也不见当初那般和蔼,还有人前偶尔露出的戾气。 若是父亲看到他的朋友,他的近身侍从如今是这副模样,心里该是痛楚万分。父亲定然不想让秦伯替他去冒险的,可是那葬身火海的父兄,那些生长在谢府,兢兢业业在谢府做工的家人,就真的要死不瞑目,就真的要这样不清不白,连快墓碑都没有吗? 林月汐心下慌乱,脚下也发软,干脆寻了棵树,顺着树干坐了下来,身子倚靠在树干上,微微仰起头,看着树上那些泛黄的叶子一片一片随风而落,飘到了远处,落在地上,落在水面,落在了行路人的头发上。 她,就像那一片枯黄的叶,离开枝干久了,在半空中翻飞着,寻找一片落脚之地。如今在岐陵山落脚,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岐陵山上皆是男子,她终究要下山,要离开那里。 可是离开岐陵山,她又能去哪里呢? 哪里又容得下这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孤女? 也只有谢府,愿意收留她,愿意给她名分,给她地位,给她荣华富贵。可是这一切情分,却被秦伯的一句“你终究不是谢府中人”割断了。 报仇,她难道不想吗? 初来岐陵山,夜夜从噩梦里醒过来,每晚都看见谢江安留着血的双眼。六年了,她不敢靠近火光,她害怕,怕那火会把她焚成碎末。 林月汐抬头看着这到处的秋高气爽,那年的仲秋,也如今日这般晴朗,风里传送着桂花的香气,嘴里咬着桂花糕,手里提着桂花酒,在长生街上游逛,看看这个,耍耍那个。 这颗心平静了六年了,今日终于泛起了波澜,那股子冲动在心里没规矩地撞来撞去。可是就她和秦伯两个人,能做到吗? 林月汐在那树下坐了许久,天色渐晚,西边落日映着晚霞,透红发光,几只飞鸟叽叽喳喳地在她头顶上方飞去,她缓缓地站起身,眼前一阵晕黑,她身子靠在树干上缓了缓。 墨山依然按原计划赶路去探访老友,他嘱咐林月汐自己回去。秦伯就住在岐陵山脚下的乌角镇,她知道回山的路。 要回岐陵山,需得穿过一片树林,这树林是杂生的,各种草木皆有,看上去极为荒废。天色渐晚,行至林中时已经暗淡得看不清前路。地上皆是落叶,有的已经干枯,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月汐怕走夜路。若知天已甚晚,她定不会在那棵树下坐那么许久。就该听师傅的早些回山的,林月汐万分自责。 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渐重,林月汐已然分不清是自己一人发出的,还是身后有人跟随,她放慢了脚步,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声响,那声音比自己的要快了些。林月汐快走两步,躲在一棵树后,歪过头去往后偷偷看了看,并未见人影。她躲在树后,屏住了呼吸,按捺住自己跳得狂乱的心。 渐渐的,她可以听见脚步声,那人似乎因为看不到她而焦急寻找。 忽地,脚步声停了,就在林月汐躲着的树旁边。 他看见她了。 林月汐自然也看见了他,暗夜里还蒙着面纱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好在林月汐虽未带剑,但听墨潇的话带了柄短刀在身上,此刻正藏在袖口之内。 那人比林月汐高出半个头去,虽不魁梧,但看上去莽撞得很,两人对视着,林月汐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呼吸,右手缓缓缩至袖中,握住袖中的刀柄。 “你是谁?”林月汐呵斥一声。 那人清脆地大笑,“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多孤单呢,不如爷陪陪你?”说着,那人把脸凑了过来,身子也往林月汐这边倾着,林月汐微微仰面,朝着那人的眼睛“呸”了一下,那人猛地站直,伸手去擦了擦被林月汐喷出的口水。林月汐握紧短刀,等候时机。 那人却不动怒,嘿嘿一笑:“有脾气,正和爷的意。”说罢,徒手便将林月汐摁在树上,林月汐留了些力,并未被他弄疼,她浅笑着,道:“和你的意?那也得看看本姑娘乐不乐意!”说罢,拔出短刀,将那人的面纱挑落在地,因天色暗淡看不太清,划破了那人的脸,那人惨叫一声,连忙捂住脸,再拿下手来,指缝里已满是血水。 那人大怒,挥起拳头砸向林月汐,林月汐一躬身灵巧地躲过,两脚交替一转,绕至那人身侧,刀尖抵在了他腰间,那人身子一僵,直挺挺地站住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林月汐刀尖稍稍用力,那人身子往前轻轻一挺,只听那人冷笑一声:“小丫头,你也打听打听我是谁?今儿你伤了我,明儿我就得要你的命。” “那要是我杀了你呢?”林月汐冷冷地道。 那人一阵大笑:“我亲眼看着你跟着墨山那个死老头儿一起来的乌角镇,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墨山的徒弟,怎么可能动手杀人!”说着,他缓缓地转过身,刀尖移至了他的腹部,他笑着,把脸往前凑了凑,“对吗?” 林月汐气恼,正欲动刀划他一下,只听“嗖”的一声,那人眼睛一瞪,怔怔的看着林月汐,身子僵硬地往前倒过来,林月汐连连后退,此时那把短刀仍然握在林月汐手上,刀刃上并未粘一丝血迹。 第三章 醉酒 林月汐愣了愣,空气里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让她恶心,只觉得腹中翻滚搅动,她别过头去大口喘息两下,回过身来细看,那人是背后中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暗箭。 她蹲下去,食指哆哆嗦嗦地贴近那人鼻下,已然触不到一丝气息。 他死了。 林月汐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她坐在地上稳了稳心神,两手撑在地上,迟缓地爬起来,将短刀再次收入袖中,两眼死盯着地上的尸体,一步一步后退,贴在了另一棵树上,一边大口地喘息平稳情绪,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四处皆已是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人影,她微微闭着眼睛,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你在这儿!” 林月汐正欲动身继续赶路,却闻得身侧如是一声,她全身一颤,心中慌乱,摸出短刀来挥了出去,来人一躲,“是我!” 林月汐微眯双眼,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墨潇。她心气儿一松,短刀落在了地上。 墨潇走过来,轻轻扶住她的两肩,“你没事吧?”转身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紧张地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月汐迟缓地摇摇头。 墨潇见她全身发抖,遂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两手扶住她,轻声道:“我们走吧。” 林月汐紧张地回头看了看,道:“这里还有人,那支箭是从远处射过来的,我不知道是谁。” 墨潇亦向四周张望一番,林中只有秋虫的鸣叫和风吹落叶哗啦哗啦的声响,四处漆黑更是看不清人影,他低下头来,柔声道:“别怕,我在。” 墨潇一边扶林月汐赶路,一边警惕地往四处瞧着,林月汐往墨潇怀里缩了缩。 “天黑了你也没有回去,二哥担心你,我们两个分头来寻你,幸好来了。”墨潇轻声道,“不然我看你今晚也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林月汐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全是那人怔怔地倒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过了许久才反应过墨潇说的话,她缓缓抬起头:“二哥?他去哪里寻我了?” 墨潇微微一笑,“这林子那么大,路可不止一条,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他找不到你自然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他。” 林月汐摇摇头,“我不是担心他······” 墨潇转过头来看了看林月汐,似是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突然笑了一声,伸出食指点在林月汐的脑门上,“想什么呢?二哥不会杀人的。” 墨山的弟子,绝不杀人。 这一点,林月汐自然清楚。 回到岐陵山,墨潇把林月汐送回房,给她倒了杯冷水放在床边的几案上,柔声嘱咐她好生歇息,林月汐坐在床上,两眼失神地看着墨潇:“你别走行吗?我害怕。” 墨潇稍稍一愣,随即点点头,“我先去看看二哥回来没有,再去拿床被褥过来。”说罢便出门去了。 林月汐起身,坐在铜镜前,打散了发髻,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又拿了块湿毛巾擦了擦脸,回来坐在铜镜前,失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像,还是六年前那副模样。 “二哥刚刚已经回来了。”墨潇抱着被褥进门,把被褥铺在地上,脱掉鞋子,盘腿坐在了被褥上,“我就说你不必担心他。” 林月汐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泛着光,“六年前的今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站在我家附近,看着漫天的火光还有腾起的黑烟,闻着越来越浓的灼烧的气味,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说罢,铜镜中的那张俊俏的脸上添了两行清泪,她黯然地伏在案上,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着。 墨潇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来想要搭在她的肩上抚慰她,犹豫了片刻却又收了回去,局促不安地立在她身后。 “我本以为,谢府上下只剩我孤身一人,却不记得那日不在府内的,还有秦伯。”林月汐断断续续地说着,“无论我改了姓氏也好,离开故土也罢,我终究还是忘不掉的,就算那是一场大梦,也足足做了十二年。要我用六年时间去忘记,我根本骗不了自己。” “骗不了自己······”林月汐喃喃着。 她停了片刻,墨潇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去拿些酒过来。” 林月汐缓缓抬起头,看着镜中满脸是泪的脸,心痛如刀绞。 想放下的,终究是放不下。想记起来的,却也渐渐淡忘了。六年了,谢江齐死了六年了。她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番,将泪水擦干,长叹一口气。 墨潇拿了一坛酒过来,带了两只碗,摆在案上,开了酒坛,倒了满满的两碗酒,这是前几日刚酿好的桂花酒,用的是岐陵山的泉水和桂花,还有野生的山葡萄,墨山年轻时将配方改良过,留了桂花酒的清香,舍了温存,这酒比别处的桂花酒要烈。 墨潇一边把酒坛放在一旁,一边道:“只许喝一点压惊解乏,万不可多饮,不然二哥知道了,咱俩都免不了讨顿骂。”说着,露出浅浅的笑。林月汐缓缓起身,在案前坐下,墨潇还未及阻拦,她早已端起一碗酒来,和着又流下来的眼泪一饮而尽。 墨潇无奈地抿抿嘴唇,轻声责怪道:“哪有你这样喝酒的。”说着,又端过酒坛来给她倒满了一碗。 林月汐酒量极差,这一碗下去,酒劲儿一上来,她已经两眼发怔。 “安哥哥酿的桂花酒,竟越发好喝了。”林月汐咧开嘴笑着,舌头有些打结。 墨潇坐在她对面,只是看着她笑,也未再拦她,任由她把案上的两碗都喝下去了。 她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几次想开口说话,又皱起眉头,似是忘了要说什么,三番折腾,便伏在了案上。墨潇无奈地摇摇头,两手架在她的腋下将她拖拽起来,又将她抱到了床上,给她拉过了被子盖上,熄了灯,在地上的被褥上躺了下来。 这仲秋月圆之夜,竟安静如斯。 第四章 故梦 林月汐知道自己死了,在六年前的谢府院子里,在连天的熊熊火焰中。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酷热,全身被烈火炙烤的疼痛,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片一片变得焦黑,不停地扑打着身上的窜起的火苗。 疲惫,绝望,随着漫天的大火一起蔓延,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喊,只是无望地扑打着,不停地扑打着,看着赤红的火焰将自己的衣服燎燃,又爬上皮肤,不留情面地灼烧着。 但又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知是何人将她从烈火中拉出,在冰冷的湖水里褪去了一层焦皮。身上到处都疼痛地厉害,她没有力气再折腾,安安稳稳地喘息着,贪恋这世间温润的气息。 不觉,汗水已将全身衣物浸透,额头上还挂着几颗汗珠,自耳边滚落下来,落在了枕头上。 “谢江齐!”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喊,声音像是在幽谷里发出的,又像是隔着重重山峦。 “谢江齐!” 是谁?她四处张望着,但四处孑然,未见一个人影。 “谢江齐!” 她身子一颤,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落在耳边。 恍惚之间,她看见一个身影,矮矮的,像个草墩子,一想到“草墩子”,她突然乐了,这是学堂陈先生的外号,起初是她取的,后来学堂里那些人就叫开。她还为此挨过一顿教训,被关在书房里将弟子规抄了三十遍。 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眼前的人脸越来越清晰。 果然是他,在大宁朝为京城世家子弟专门设立的学堂“笃勤斋”里,手握戒尺的“草墩子”正怒意沉沉地看着自己。 这时候只有八九岁吧,但“草墩子”也不过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草墩子”一边拿着戒尺在手心上轻轻敲打着,一边紧紧地皱着眉瞪着那双圆圆的小眼睛盯着自己。 谢江齐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来,他又想到季玏曾经说的“先生的两只眼睛就像是草墩上的两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想到此,谢江齐又扭头看了看斜后方坐着的季玏,果然不出所料,他正伏在案上睡着,书本盖在了脑袋上。 “答!”先生怒斥一声。 谢江齐咬了咬唇,低头看了一眼案上摊开的书页上他随手画的龟,偷偷往上翻了翻眼皮瞥了“草墩子”一眼,悄悄将书册合上,双手一背,微微仰起头,看着“草墩子”依然满是怒意的眼睛,正色道:“何谓君子?君子有四不:一曰不妄动,一曰不徒语,一曰不苟求,一曰不虚行。先生所谓君子竹,虽枝繁叶茂,经岁不凋,然视其根,以己为心,遍布地下,凡其根之所到,夺他物生之养料,以致寸草不生,岂非不道妄动?岂非不义苟求?岂非不正虚行?君子四不逆其三,若竹能语,定作无理徒言。” 话音刚落,一本书朝自己飞过来,谢江齐灵活地一闪,书本砸在了正伏在案上睡得正香的季玏脑袋上,又“啪”地落在了季玏脚下。季玏全身一颤,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见“草墩子”并不在意自己,又懒懒地趴了下去,侧过头来,张着朦胧睡眼看着谢江齐。 “竹,中通外直,傲雪而生,雪覆苍茫之时,野草何如?所谓君子,堂堂正正,世人皆颂之!而野草,生而无用,世人唾弃之,岂因竹霸道而亡!荒唐!” “草墩子”一激动起来,谢江齐觉得他全身的肉都在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忍不住有些想笑。 “生,为自己生,岂为天下人生?因何生而无用遭世人唾弃者该死?”谢江齐咽下笑意反驳道。 “为自己生者,非君子。” “为世人生而害无辜性命,君子乎?”谢江齐步步紧逼,也有些怒意。 再看笃勤斋内那些生长于名门望族,自幼受着尊师重道的教养的大家公子,各个瞠目结舌,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看。虽说在笃勤斋,谢江齐和先生对峙的场景不少见,但以往谢江齐也只是稍稍反驳两句,并不多作辩驳,像今日这般咄咄紧逼的场面极为少见。 “草墩子”被谢江齐问至无言应对,眼睛圆圆地瞪着,张着口不做回答,胸脯一起一伏,最终气儿一松,败下阵来。“罢了,今日不与你争辩,改日再论。”“草墩子”挥挥手,脸上倒也没有几分羞涩。 谢江齐得意洋洋地仰起头,“先生所言改日,是哪日?” “咳咳!”“草墩子”猛咳两声,待平稳下来,沉声道:“无日。” 谢江齐知其不想再与自己对答,讪讪地坐了下来。身后季玏压低了声音唤了他两声,谢江齐回过头去,季玏笑着竖了竖拇指。谢江齐心中得意,朝季玏吐了吐舌头。 傍晚下了学,一蹦一颠地回了府,刚进门,却被管家秦伯叫去祠堂罚跪。谢江齐满心的欢喜顿时沉落,秦伯也没有说为何,谢江齐知道问也问不出个因果,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心中不痛快。 祠堂罚跪本为思过,可谢江齐不知自己何过之有,越想越是气恼。幸好也没有跪太久,便听见背后沉沉的脚步声,谢江齐倒吸一口凉气,挺了挺身子。 “让你跪省,可有悔悟?”谢梁沉声问道。说着,在谢江齐身边走过,直直的走向前面,转身,这才看向谢江齐,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让谢江齐有些胆怯。 好在,跟来的还有一人。 “可是又惹祸了?”谢江安俯下身来,轻声问道。 “没有……”谢江齐满腹抱怨地嘟囔着。谢江安跟来,在那个时而温和时而严厉得让人害怕的父亲面前,有这个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大哥庇护,谢江齐自然安心了许多。除了这两个词,谢江齐甚至不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这个完美得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兄长。 谢江安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谢江齐的脑袋,走到谢梁身侧,站定。 “孩儿……不知何处……有失……”谢江齐心虚地答道,声音小得像是飞蛾。说完,谢江齐偷偷瞅了瞅谢梁的脸色,竟未看出怒意,心中更是不解。 “自己看。”谢梁递过一张纸。 谢江齐一边暼着谢梁,一边低头看去,大惊失色,这,不是今日在学堂与先生的对答吗? “今日我路过笃勤斋,原本想去看看你,不出所料,的确没让为父失望啊!”谢梁道。谢江齐知道这不是在夸奖自己,将纸往手里一攥,低下头去不敢言语。“回府后,”谢梁继续道,“我想了很久,却也没找到你所问之解。”听完这句,谢江齐缓缓地抬起头来,小声探问道:“父亲觉得我说的对?” “无关对错。” 谢江齐刚刚缓和的心情顿时又低落下来,小声道:“父亲是责怪我不敬先生吗?” “当然不。”谢梁缓缓走到谢江齐面前,低下头看着这个有些倔强的孩子,轻声道,“书堂对答,你无错,先生也无错。” “那是谁的错?” “世上很多事,本就不是以对错衡量的。”谢梁道,“在世人眼中,竹乃君子,那谓之小人,便是错。世人皆以野草为害,那谓之君子,便是错。” “那野草就一定是无用之辈,不配生于天地之间吗?”谢江齐更是不解,“为何世人谓之对便是对,世人谓之错便是错?” “因为你活在这个世上,就要被世人束缚。” “若我不想被世人束缚,谁又能束缚于我?” 谢梁笑了。“齐儿,有些道理,你日后会懂的。”谢梁缓缓地背过身去。 可是谢梁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连身影也越来越模糊,谢江齐惊慌,转脸向谢江安看去,那个素日里一直挂着笑的兄长,脸色苍白,眼睛瞪着,眼角里流下两行红色的液体, 是血! “大哥!”林月汐大喊一声,坐了起来,全身被汗水浸透了。 “月汐?”墨潇攥着她冰凉的手,紧张地看着她,“又做噩梦了?” 林月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渐渐地平稳下来,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不是梦。” 是啊,那不是梦。 第五章 花 从洛阳仓皇逃出,半路被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墨山带到了岐陵山,脱下公子袍,换上女儿裳,绾起青丝,着了粉黛,更了名氏。她问了许多年的“为何要讲我养做男儿”再也无人回答。 六年前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谢江齐,只是自己在梦里的名字。 可是林月汐又清楚地知道,那根本不是梦,那是命,是自己十二年的命。 来到岐陵山已经六年了,墨山帮她在后山丛林之中为谢家建了墓碑,一座空墓,碑无一字。每年仲秋她都会去无字碑祭拜,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狼狈不堪地被墨潇背回来,唯独今年没有去,却比去碑前更让人伤痛。 每个八月十六,都是这样,在噩梦里醒来。 墨潇是墨山的儿子,在墨山的六个弟子中排老三,因此,除了比他年纪稍长的梁尘都称呼他为“三哥”,却独独林月汐不同,虽然他比林月汐稍长几岁,但从她刚来岐陵山那日起,从未叫过他“三哥”。 刚刚的梦,让林月汐心神不定,呆呆地坐在床上。墨潇给她披上外衣,扶她倚在床头。 “没事了,醒过来就好了。”墨潇一边安慰,一边浸湿了毛巾递给她。林月汐还未从噩梦里回过神来,眼前似乎还能看见谢江安流着血的双眼,一个劲儿地打哆嗦,身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墨潇坐在床边,拿毛巾轻轻地擦了擦她额上的汗。林月汐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毛巾,捂在了自己的脸上。 “墨潇,我是不是快把他们忘了,梦里,我都看不太清他们的脸了,我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昨天哭了许久,林月汐的嗓子有些沙哑。 墨潇不知道该如何劝她,轻轻地把她脸上的毛巾取下来,扔回了水里,又坐回去,轻轻地笑着:“饿了吗?” 林月汐怅然地摇摇头。 “昨日二哥做了桂花糕,给你留了几块,起来尝尝?”墨潇轻声道,抬手拭了拭她的额头,稍稍展眉,“昨日烧了起来,吓得我一夜都没敢睡。” 林月汐微微抬头看着眼圈泛青的墨潇,满脸的愧疚,墨潇见她如此,却轻轻笑着,道:“昨日喝了那么多,有没有不舒服?二哥特意叫阿平给你熬了银耳莲子羹,真是偏心,二哥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么好过。”说着撇撇嘴笑着。 “哦,对了,昨日六子特意嘱咐我给你带了一筐蜜桔。”墨潇又道,“我们啊,谁也没讨一个吃,他就死死地守着那一筐蜜桔,寸步不离啊,眼珠子都不肯挪一下,非要等你回来再吃。” 听完这话,林月汐终于笑了笑,道:“墨潇,除了吃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哄我?” “吃的就能哄好,没必要想别的了。”墨潇打趣道,说着,把林月汐的衣物递到床前,“我走了。” 墨潇刚开门,就撞进一人来,正好装进墨潇怀里,墨潇连连后退两步,那人也就到墨潇腰间高,一边叫喊着一边护着手里的花,怒道:“三哥怎么不看人呢!我给月汐姐姐摘的花!都被你撞坏了!” 此人便是墨潇所说的要给林月汐买一筐蜜桔的六子。 他是林月汐来岐陵山的路上在一处卖包子的小摊前遇见的,那时他也就六七岁的模样,衣裳到处破破烂烂的,头发也杂乱不堪,一个人可怜巴巴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刚出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抬起袖子擦了擦口水。她见他可怜,给他买了两个包子。他没敢碰她,只是甜甜地叫她姐姐。 墨山将他带到桌上,给他添了碗热汤,询问他的身世。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个孤儿,从小跟着伯父伯母,一个月前伯父也过世了,伯母生性凶恶,将他赶了出来,他几次偷偷跑回去,每每都被伯母拎着棍子赶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寻些吃食。 听罢,林月汐觉得心中凄苦,同是天涯沦落人,心中难免感怀,便央墨山将他一同带回岐陵山。 这孩子死活不肯说他名氏,墨山也未再逼问。因墨山已收徒四人,再加上墨潇,他便排在老六,大家便唤他六子,他倒是喜欢这个称呼,也未央墨山给他取名,便叫了六子。 虽然身世凄苦,六子却毫不在意,性子活泼,喜玩闹,很招人喜欢,他年纪又小,师兄们便也都宠着他。许是感念林月汐的恩情,六子与她最为亲近。他道女子都喜花,便每日清晨都在山后觅一枝花来送到林月汐房里。 今日他摘来的是一枝月桂,此刻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前。 墨潇低头瞧了瞧,嘟囔道:“哪有撞坏!大惊小怪的!” 六子抬头瞪了他一眼,立马换上笑脸朝床前跑去,“月汐姐姐!你看,这花好不好看?我在后山那个小崖边上摘的。”六子边说边将那花插在了案上的瓷瓶里,那里有四五枝花,皆是不一样的颜色,是他前几天摘来的。 “又去那里,跟你说了,那儿危险,日后不要去了。”林月汐轻声嗔怪道。 “那里的花好看!月汐姐姐见了定然高兴,我会小心的。”插好花,六子蹦到了床边,坐了下来,“姐姐,我昨日等你好久,你比往常回来的都要晚,我给你留了桂花糕,还给你买了蜜桔,可我没等到你回来就睡着了。”说着,委屈地嘟起小嘴儿来。 林月汐笑着抚了抚六子的脑袋,道:“我今天吃。”听得这话,六子立刻又绽开笑脸来。 “行了,送完花了赶紧走吧,”墨潇站在门口催促着,“叫二哥知道你又在练功的时候偷跑到后山,小心你没有饭吃!”六子转过头来满脸怨愤地瞪着墨潇,道:“三哥!你好烦啊!我今日又被二哥罚了,幸好师父找他有事,他叫安哥哥看着我,我才能去给月汐姐姐摘花的,好不容易的,你还提他!” “既是这样,你赶紧回去吧,不然,早饭真的吃不上了。”林月汐也催促道。 六子扫兴地从床上跳下来,讪讪地挪到门口,扯了扯墨潇的衣裳,轻声道:“三哥替我求个情吧,二哥叫我站桩一个时辰,我这腿就要废了。” “活该!”墨潇板起脸来。 “墨潇!”六子死死地瞪着墨潇,怒吼一声,转瞬又温顺下来,拉着墨潇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我知道三哥最好了。” 墨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行了知道了!你快点儿去吧!”得了答应,六子拔腿就跑,还叫喊着:“谢谢三哥!” 第六章 岐陵山 林月汐并未行拜师礼,也未算在墨山的弟子之列,但素日里皆是以师傅相称,墨山曾让林月汐以伯父相称,林月汐未应。 墨山与谢梁师出同门,比谢梁年长几岁,师兄弟们不是入朝为官就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墨山留在岐陵山与师傅为伴,待师傅百年之后,墨山有意重整岐陵山,广收弟子光耀门楣,只是想到师傅临终前,弟子们散落天涯各处,无一人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直到最后都只有自己一人守在病榻前,看着师傅的呼吸一下一下衰减,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失神,看着他眼角滚落的最后那颗泪珠。墨山最终放弃了收徒的想法。 膝下七人,除了墨潇,皆是友人所托,亦或是好心收留,墨山倾力教授,却也不多过问他们是否习得,也不多要求他们如何如何。他道各人皆有缘法,学与不学皆可。 因这岐陵山上唯有林月汐是个女子,墨山对她便多有照顾,自她来到岐陵山便要墨潇好生照看,墨潇心细,待人又和善,对林月汐更是无微不至地关照,衣物饰品从未缺短。 墨山的大弟子是他年轻时所收,早在林月汐来岐陵山之前便已离开师门。连排行四五的弟子陆泽平、陆泽安兄弟二人都未曾谋面。只知道墨山的大弟子是洛阳城中的贵人,但到底是何方贵人,只有墨山、墨潇和梁尘三人知晓,但是三人皆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林月汐对他不感兴趣,初次听说大师兄是洛阳城中的贵人时好奇了一阵,未问出底细也便作罢。洛阳城中贵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家公子,又或许现在也和谢府一样没落了也未可知。 但是四弟子陆泽安却时常探问,他不敢去问墨山和梁尘,便常缠着墨潇,时常送他些稀罕玩意儿贿赂,却从未得好,被墨潇规劝两句,未曾得到过答案。 陆家兄弟是孪生,虽相貌几近相同,但性子却是天壤之别。陆泽平是哥哥,性子外放些,也有些傲气。弟弟陆泽安,如他的名讳一般安顺,和墨潇一般和善,又乖顺聪慧,很讨墨山喜欢。 其父陆青,早年与墨山相识,在任惠州凉县知县时,墨山曾得过他些许恩惠,便结了交情。陆青年少时颇有些才情,偶然得朝中要员赏识得以擢用,在户部任职,虽不是要职但也是前途无量。只是陆青年轻气盛,并不将朝中权贵放在眼里,也多有言语冲撞,更是时常上表弹劾,因此得罪了些人,没过多久便被贬黜出京,又回了惠州,在惠州衙门里谋了个小差。 陆青身负才情不甘于此,便多次寻人打点,见到了吏部侍郎赵承辉,赵承辉与他见了一面,相谈甚欢,便推举他进了吏部任职。因前在户部教训,在吏部几年陆青倒算安分,不曾与人交恶,只是后来赵承辉因妄言被贬,他得以株连又遭贬黜,回了惠州府衙。 自此陆青便是心灰意冷,在惠州游山玩水好不自在,也多著文章称颂惠州美景,这文章一传十十传百便传至京中,得了中书舍人柳宁钧青睐,请陆青前往洛阳赴宴,宴上只谈山水风情,丝毫不提拔擢之语,陆青倒也快活,在柳宁钧府上喝个酩酊大醉,二人在后园湖边的凉亭里睡了一晚。过了两三日,陆青便得了调令,前往洛阳赴任集贤阁直学士。 此次赴任,陆青未敢带亲眷,便将二子送至岐陵山托墨山教导,此一去,也已七八年了。 墨山年事已高,近年来又多生疾病,教授剑术的差事便交给了二徒弟梁尘,也便是六子所唤二哥。 梁尘生得清秀,远看一身书生气,只是常年一副冷脸,叫人不敢亲近。林月汐初次见他,只觉一靠近他便是满身寒气,只敢怯怯地唤他一声二哥,他也只是浅浅颔首,不曾多问一声。 唤作梁尘,却是一尘不染。他总是一袭白衣,每时每刻皆是干干净净,就算在后山习剑,也不曾沾染尘土,不似六子,时常滚得一身灰。对于梁尘的身世,林月汐问过,墨潇却不肯多说,只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若不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变故,他是不会如此的。 梁尘平日里也不与师弟们交谈,除了带他们在后山习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又颇为严苛,习剑时稍有走神便得他一顿责罚,少则饿上一顿,重则站几个时辰的桩。 他们都怕他,自然也不敢随意招惹他,又不敢去墨山那里告状,也只敢在背后偷偷抱怨几声。 他与墨山倒是亲近,墨山病时只要他近身服侍,连亲子墨潇都不能近前。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不敢招惹他,他也便越来越独来独往。 六子年纪小,又不安稳,习剑没有长性,因此时常被梁尘责罚,也常被他厉声训斥几句,他曾跑去墨山跟前诉苦,却又被墨山训斥几句,灰头土脸去了后山站桩。那天六子的两眼哭得红肿,梁尘也不曾过问几句。林月汐拿毛巾给他敷了半个时辰,墨潇特意去山下给他买来些稀罕玩意儿,好说歹说他才肯吃饭。 因此,六子对梁尘又恨又怕。 同样对梁尘厌恶反感的还有陆泽平,因陆泽平多次要与梁尘比试皆未得允,他道梁尘看不起他,说他自恃清高,又说他玩弄心计。不管他怎么激梁尘,梁尘从未开口,也从未答应与他切磋,他心中怨恨,面上对梁尘恭恭敬敬,背地里时常跟墨潇抱怨梁尘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墨潇劝他,他只道墨潇胆小,又说墨潇虚伪。 唯有六子与他聊得起来,两人坐在一起抱怨起梁尘,可以说上两个时辰。 林月汐从前不喜欢习剑,来到墨山之后,除了读书习剑也别无去处,再加上墨山悉心教导,又见梁尘习剑时的风采,便也安下心来。她自幼便聪慧,也有些功底,习剑也不是难事。曾经被父兄逼迫着习了谢家传世剑谱《常安剑谱》中的一招“藏花扫雪”,她还大概记得个样子。后来,她又练过藏花扫雪,渐渐也领会了藏花扫雪的神妙所在。 只是叹息那些年未曾将《常安剑谱》习完,谢府出事那日也未曾将其带在身上,谢家祖传整本《常安剑谱》,她竟只会藏花扫雪。 第七章 暗流 从林月汐房里出来,六子便急匆匆地往后山跑,但还是未来得及。待他过去,只见陆泽安在梁尘面前垂手而立,一袭白衣在初出斜照的阳光下透出一股子清冷,衣摆在风中飘动,这般人物立于这葱葱郁郁的后山林中,让人不禁望而生叹。 只可惜,是座冰山。 梁尘听他过来,缓缓转过身看向他。六子紧紧咬着唇,深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二哥。”六子垂首竖立在梁尘面前,两股战战。 “二哥,六子担心月汐,着急去瞧她,这才溜出去的。”陆泽安轻声道。 “你说过了。”梁尘冷冷地开口,依旧低头看着面前的六子,“不必再替他解释了。” 六子微微侧头看了看陆泽安,面露愧色,他知道陆泽安定然已经被梁尘责骂过了。陆泽安冲他微微一笑,未有半点抱怨和怒意。 六子定了定心神,低声认错:“二哥,我知错了,我接着站桩。” “都要用早饭了,不如用过饭之后······” “早饭不必吃了。”不待陆泽安说完,梁尘便冷冷地拒绝了,垂眸看着六子,片刻,徐徐转身从六子身边走过,回了前院。 “安儿回去吃饭。”梁尘走出去五步远后低吟一声。 陆泽安走到六子身边,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捏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下次可不敢再这样偷跑了。”说罢,缓缓松开手,脸上依旧挂着笑意,“我再去跟二哥求求情,你先待一会儿。” 六子低着头不言语。 陆泽安微微一笑,“别闹脾气了,本就是你不好,怪不得二哥。”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也往前院去了。 待陆泽安到了左室,人都已经到齐了,墨潇和林月汐两人已经把每个人的饭都盛好了。今早轮到陆泽平当值,陆泽平只会熬粥不会做菜,这菜还是墨潇帮忙炒的。 梁尘不在左室,他端着墨山的饭菜去了他的卧房。说是昨日走了一路,只害腿疼,便又折了回来,今日天还未亮他已回山,此时正在床上歇着,不愿下地走动,梁尘说他是赶路劳累引了旧疾,要多休息几日,他也便顺从了梁尘。 林月汐把碗筷摆好,看见陆泽安进来,立马拉住他,压低了声音询问:“六子没事儿吧?二哥回来的时候一脸死沉。” 陆泽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答道:“还在后山呢。” “饭都不让吃了?”陆泽平听见,大叫一声,“他还是个孩子,正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饭啊!”陆泽平越说声音越大,好像就是说给梁尘听的。 墨潇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吵闹,又转过脸来笑着叫陆泽安坐下吃饭。 陆泽平将筷子狠狠地一摔,怒道:“什么人啊!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又得师傅偏宠,便如此欺负人?平日里对我们爱答不理就算了,稍有些过错便像把天捅了个窟窿一般!摆着臭架子给谁看啊!”陆泽平越说越气,干脆将碗一推,两手抱在胸前生气闷气。 陆泽安缓缓起身,轻轻地将他的饭碗端回到桌边,又把被他摔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放在一旁,去给他拿了一双干净的,放在他的碗上,轻声道:“今日的确是六子不好,你跟着生什么气啊?” “不就是站桩的时候溜了一会儿吗?”陆泽平转过脸来,瞪着陆泽安,“他还小,贪玩不是正常的吗?再说了,就算是溜了一会儿,也犯不着不给饭吃吧?我看他就是有意地针对六子,看六子年纪小好欺负。” “行了,抱怨两句得了,待会儿二哥就回来了,别说了。”陆泽安干脆把筷子递到陆泽平手里。 墨潇和林月汐二人互相看看,皆是无奈至极。 这样的话,他们二人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每次六子受罚了,陆泽平都要吵闹一阵子。但他从来不敢直接去找梁尘理论,皆是对着他们发一通脾气,说几句难听的话。起初的时候,林月汐还觉得厌烦,后来也便渐渐习惯了,反正他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梁尘也不会因为这些话就跟他翻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泽平安静了片刻,三人皆埋头吃饭,不搭理他也不再劝他 “整日里摆张臭脸给谁看!”陆泽平刚拿起碗筷,又一阵怒气,紧紧抓着筷子在米饭里乱戳一通,恶狠狠地把碗丢在了桌上。 墨潇见他如此,面露愠色,压制了片刻才道:“好了,别闹了。” 陆泽平一听这话,又来了火气,转脸对墨潇道:“三哥,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吗?你才是师傅的亲儿子啊!你看看现在······”陆泽平抬手指向墨山卧房的位置,微一抬头,见梁尘正好走到此处,脸上的怒色瞬间消退,呆呆地看着梁尘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默默地转回身子,端起碗来,使劲扒拉了两口饭。 梁尘端着刚刚端过去的饭菜在主座下首坐下,将饭菜放在主座处,面上始终未露出半点异色。 “爹爹过来吃饭?”墨潇看着托盘中丝毫未动的饭菜,问道。 梁尘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桌上几人便将自己的碗筷放下,端坐着等墨山过来。 陆泽平心神不宁,一直搓着手,时不时打量梁尘的脸色,几欲开口,欲言还休。 一旁的陆泽安见他如此,便拉了拉墨潇的袖子叫他说句好话,墨潇知他意思,犹豫片刻,徐徐开口,道:“二哥,刚刚阿平也不是有心的······” “我自然知道,”梁尘淡淡地道,“这种话若是有心叫我听见,那我也不必再在岐陵山待了。” 墨潇喉结努动两下,终究未再开口,只是暗自叹着气。 好在墨山也不过迟了片刻便过来了,他脚下还是不太利落,就算走得很慢也看得出右脚不敢落地,梁尘起身去搀扶,侍奉他落座才回到座位上坐定。 “吃饭吧。”墨山道。 陆泽平担心刚刚那些话也入了墨山的耳,依旧心绪不宁,时常瞥瞥墨山的脸色,墨山也只是用饭,不多言语,也不动声色,陆泽平只探问不出什么,只得埋头吃饭。 林月汐看了看墨山的脸色,轻声问道:“师傅,六子······”她欲再言,却见梁尘微微抬头,便止住,只是怯怯地探问着墨山的意思。 “尘儿给他留了饭菜,已经温上了,待他站完桩便送到他房里。”墨山顿了顿,又道,“你们平日里对他也过于骄纵了些,他虽年纪幼,但却懂得事理了,若是惯出不好的脾气来,日后便不好教导了。” 林月汐点点头,应着:“知道了,师傅。” 第八章 如窗 用过饭,陆泽安留在左室帮陆泽平收拾碗筷,梁尘送墨山回了房,墨潇和林月汐在左室坐了片刻,陆泽平不肯说话,他们也觉得闷便出来了,站在院中看着原处郁郁葱葱的林子。 岐陵山处地琴川不乏青山秀水,岐陵山算不上最俊秀的那座,只是这儿林木丛生,又多花木,传闻前朝剑仙燕久在此处避隐,便多了些传奇。墨山的师傅也是行走江湖多年退隐此处,门下弟子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皆有几分建树,岐陵山便从此颇负盛名。 只是盛名之后,便是门徒四落,岐陵山也再无往日人烟风气。 偌大的一座山,只有一处院落,只有师徒七人,倒也清净。 “二哥?”林月汐听闻脚步声,回身去看,正见梁尘往六子房里送去饭菜。闻她称唤,梁尘止住脚步。 “还未到时候吧?”林月汐计算着时刻,离一个时辰还有许久,想梁尘是心软,不再气恼。 “安儿去叫他回来了。”梁尘淡淡地道,面上始终看不出波澜。 林月汐松了口气,面上也轻松一笑,轻声探问:“二哥不生气了吧?” 梁尘未言语,转身继续往六子房里去,林月汐咬咬唇,不敢再多言。 待梁尘从六子房中出来,墨潇拦住他,“梁尘,刚刚阿平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从未如是想过。” 梁尘嘴角微微一动,苦笑一声,“就算你真的如是想法,我也没有办法。”说罢便转身要走,墨潇一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梁尘!你对我,对我不必如此疏远吧?”这话,憋在墨潇心中许多年了。 若没有那场变故,梁尘不会变成如此模样,若没有那场变故,他们,或许还会像从前一样,一同习剑,一同念书。 梁尘聪慧,书读得也好,对书中的道理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墨潇敬佩他,每每听他讲书都如痴如醉。 只是后来,他便只习剑,不再给墨潇讲书了。 从那之后,便再未见他笑过。 墨潇看着他,梁尘眼中似有流光转动,他微闭双目,挣开了墨潇的手,轻声道:“过几日,师傅要再下山去,说这次要多带些东西,你得空时帮他收拾一下行礼。”说罢便缓缓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墨潇看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喃喃道:“梁尘,再也回不去了。” 林月汐看着墨潇,轻声询问两句,墨潇只道没事,面上强笑着。 “几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林月汐轻声问道,她知道墨潇不会说,却又不想见他如此难过。 墨潇仰面,碧空万里,恰有几只鸟儿飞过。 “那年,梁叔叔中了暗箭,就死在梁尘眼前。”墨潇缓缓地道。 林月汐一愣,全身发麻。 自己,不也是吗? 墨潇许是看透她的心思,伸手抚住她的后背吗,轻声道:“总有人走不出来的,但我不希望是我身边的任何人。” 林月汐淡淡一笑,若说未走出来,这几年在岐陵山,除了每年正月十五在无字碑前大醉一场,她似乎从不提起往事。若说她从那场大火中走出来了,为何心底总是隐隐作痛,每每从过往的梦中醒来,那股子复仇的欲望便窜出火苗来,灼烧得心痛难忍。 洛阳,真的这辈子都不回去了吗? 真的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岐陵山上,忘记前尘往事,忘记那一场一场旧时遗梦,忘了谢江齐了吗? 她不敢再往深处想,回忆和仇恨就像是一扇推开之后就再难阖上的窗,一旦心思稍稍一动,便是全身的疼痛,如在烈火中灼烧一般。 “慢慢地,”林月汐缓缓道,“总会走出来的。” 林月汐看着远处,低声喃喃着:“人总不能一辈子,背负着前尘过往,会累的。” “我爹说的话,你还真是放在心上了。”墨潇笑道。林月汐回眸,看着墨潇浅浅一笑。 六子是被陆泽安背回来的。 看着瘫在陆泽安背上大汗淋漓虚弱无力的六子,林月汐竟笑了起来。六子见她笑,怒声嗔怪道:“月汐姐姐笑我!我腿都要断了。”说着便要哭起来。林月汐抬手揪住六子的耳朵,“看你日后还敢不敢招惹二哥了。” 两人跟着陆泽安一起进了六子的卧房,陆泽安将六子轻轻放在床上,六子“哎呦”几声才平稳下来。墨潇取了毛巾来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你倒是实在,又无人盯着你,你何苦这么认真,平时不是最擅长偷懒耍滑了吗?怎么今日使不上了?” 六子苦笑,“本来是不想站的,后来师傅去了······”说着,嘟起小嘴来,满脸的委屈。 三人失色。 墨山已经许久不过问习剑之事了。 “师傅骂你了?”林月汐给他端过饭来,拿勺子舀了一小口,搁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把碗递给了六子。六子微微一嘟嘴,轻声道:“月汐姐姐喂我吧,腿疼。” “腿疼,又不是手疼,连碗都端不得了?”墨潇笑骂道,说着,从林月汐手里接过碗来亲自喂六子喝粥,“爹爹刚说了不许我们骄纵你,日后再惹事,没人替你求情了。” 一大早上未进食,六子早就饿透了,一进食更觉腹中空空,墨潇喂他他嫌太慢,干脆自己抢过来两口喝个干干净净。 “师傅也就是说说罢了。”六子一边拿袖子随意地抹抹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辩解道,“我知道是师傅叫我回来的,还给我留了饭,指望你们?我早就饿死了。”说罢,往被子里一钻,把脑袋也蒙了起来。 “瞧瞧这小鬼,过河就拆桥,果然日后不能疼他了,省得喂个白眼狼。”陆泽安笑着打趣道。 墨潇也笑着挥手在被子上打了两下,“日后谁再给他说好话就是傻子。” “不行!”六子听此话,突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撇撇嘴看着三个人,“你们要是不救我,我真的会被二哥饿死的。” 林月汐噗嗤笑了起来,道:“你以为这是师傅给你留的?是二哥早就给你留下的。师傅许久不问功课,若不是二哥松口,你以为师傅真能放你回来?” 六子两只小眼微微眨了两下,闷闷地又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里。 “我才不信呢!”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 第九章 偷书 墨山的腿疾恢复了有些时日了,时常去看着几人习剑,也偶尔给六子讲书,教六子习字。 他拿给六子看的书,是岐陵山之前的藏书,还有一些是陆家兄弟带来的和陆青派人送过来给兄弟二人读的,那些书也都是陆泽安放着,所以六子拿起来也方便,陆泽安找不到书便去六子房里寻,准能找到。 六子不安稳,那些书也放的不在意,有时睡前抱着,醒来便不知道扔在哪里了,有的被他折的不成样子,有的甚至直接缺角少页,墨山拿给他的一本书第二天便直接散架了。从那之后,墨山便不再给他,若他要看便去藏书阁看。 陆泽安倒是不在意,从六子那里拿回来的书,若是折了便用书册压平,若是散了便重新装封,从不曾责怪六子。他说:“六子年纪小,正是读书的好时节,若是因为他不在意这些书便不叫他读了,日后定是荒废了。” 六子喜欢读兵书。 他说他日后要做无往不胜的大将军,要守家卫国,要建功立业,要做大宁朝最厉害的大将军。陆泽平听罢嗤笑一声,“你不怕死?”六子摇摇头,定定地道:“不怕。”墨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你见过那个大将军连剑都习不好的?”自那之后,六子安分了几日,每日清晨都是最早到后山的,那几日进益也快,只是没几天便又放下了。 但他依然喜欢读兵书。 这类书藏书阁里少,陆泽安那里也没有。岐陵山上兵书最多的地方,便是梁尘的卧房。 但是梁尘是从不肯把书拿出来给旁人看的,陆泽平背地里说他小气,墨潇解释说那些书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算是遗物,他自然是不肯拿出来的。 六子缠着他求过几次,还央墨潇去求,梁尘皆未应,他便也就作罢了,藏书阁仅有的几册已经被他翻个透彻,他甚至能倒背如流。 林月汐道:“以往府上倒是不少,只是我从未读过,若是读过,也能讲给你听。” 六子知她又在感怀旧事,便扮了个鬼脸逗她开心,又跑去给她摘了一枝新鲜的月下白。 “皆是怪我,若我提早告诉月汐姐姐这辈子要遇见我,月汐姐姐自然就多背一些讲给我听了。”六子捧着月下白,露出两颗门牙来。林月汐见他这般模样,又怜又爱,便也笑了。 六子依然翻着那些残旧的兵书,做着无往不胜的大将军的梦。 那日一清早,林月汐刚刚从卧房出来便听见外面一阵争吵声,便寻声过去,见师兄弟几人皆围在梁尘卧房门外,梁尘一手抓着一册书,一手举着剑指着六子,幸而剑未出鞘,林月汐松了口气。 六子被这个阵势吓哭了,但又不敢放声,只是低声啜泣着,满脸都是泪,陆泽安半蹲着,将他搂在怀里,墨潇拦住梁尘劝阻,陆泽平站在一旁,面露愠色。 见林月汐过来,六子挣开陆泽安抹着眼泪往她这边跑过来,“月汐姐姐!”叫喊着便扑到林月汐怀里,余人皆往此处看过来。 “好了别哭了,不还是你不好吗?”墨潇皱着眉头道,转脸又去劝梁尘,梁尘终于收起剑来,用手轻轻在那册书上抚了抚,书页有些折痕,林月汐依然猜到此番争执究竟是为何。 “三哥总是向着梁尘,六子还是个孩子,不就是一本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陆家有的是书,六子想看我修书一封给我爹寄去,三五日便有人送来,何必如此小气?那书是金疙瘩吗?”陆泽平吵闹道,唾沫星子四处飞溅,梁尘露出些厌恶的神色,将书轻轻放进怀中,转身回了房,房门“啪”地一声摔上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本破书,给我我还不稀罕看呢!”陆泽平对着房门继续骂道,若不是陆泽安拦着他便要去踹上两脚。 “够了!”墨潇大吼一声,余人皆是一颤,愣愣地看着墨潇。墨潇虽然是师兄,又是墨山亲子,但从未对他们发过脾气,就算争执起来也多是好言相劝,甚至都不曾和他们红过脸。 六子被他一吓,也不敢再哭了,只是撅着嘴吸着鼻子,两只袖子都被眼泪打湿了。 院中沉默了片刻,墨潇缓了缓,又换上了以往的和气,“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陆泽平见他平复又似要发作,陆泽安见状立刻拉着他离开了。 墨潇缓缓地往六子身边走过来,六子被他刚刚一吼有些怕他,身子抖动着,往林月汐身侧缩了缩。 “偷拿二哥东西就是你的不对,更何况二哥说过了,那些书旁人动不得。”墨潇皱着眉头,看着六子,板着脸教训道,“不要以为平日里师兄们宠你你便无法无天,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懂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就算是亲兄弟,他不给你你也不能去拿,更不能去偷!” 墨潇把“偷”字咬的重,六子又被吓出两眼泪来。 墨潇撇撇头,压制着心头的火气。 林月汐蹲下来,轻轻擦了擦六子脸上的泪,柔声道:“三哥说的记住了?” 六子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点头。 “我只是······我只是见二哥门没关,又见他书桌上放着这个,没有名字,我好奇便拿来看,我没想偷拿二哥的。”六子越说越觉委屈,越委屈便越哭。墨潇见他如此也心软下来,蹲在他身侧,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也莫怪二哥,那是他父亲亲手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六子哭着点点头。 “我爹昨日说过了,他过两日下山去探望老友,回来就给你带回来些,藏书阁那些书你便先看着。我爹还说若你真心想学,他的师兄弟们有的是功勋卓著的将军,他可以去求他们教你。”墨潇轻声道。 六子点点头,总算是止住了。 “三哥刚刚吼你,是三哥不对,三哥跟你道歉。”墨潇又道。 六子摇摇头,强忍着泪道:“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 “那,是不是该去跟二哥道歉?”林月汐趁机道。 六子有些迟疑,梁尘刚刚气得差点儿就拔出剑来指着他,他哪里还敢去招惹。六子低下头,两脚不知所措地在地上摩擦着。 “不去道歉?”墨潇刹那又沉下脸来,“那就是还不知错。” 六子一听这话连忙辩解:“我知错了!”说罢又低下头思忖着,片刻,他缓缓地抬头看了看墨潇,艰涩地道:“我去。” 第十章 藏花扫雪 六子在梁尘卧房外站了半个多时辰,梁尘自始至终未露面,林月汐和墨潇两人站在远处瞧着,见六子越发委屈,耸了耸肩头啜泣两声。 “二哥许是不在房里。”墨潇道。 两人去拉了拉六子叫他先回房去,六子别开他们的手,坚持要在门外站着。二人见状也无奈,便去后山寻梁尘。 后山有处僻静处,四周皆是林木,唯此处是块空地,地又平坦,墨山往常在此处练剑,梁尘也喜欢此处,墨山便许他来此。后来墨山病了之后,这里便任意进出了。 梁尘果然在此处。 未到时已闻利剑生风,走近时便见一席白衣在半空中翻飞着,那把剑在日出映照下闪着寒光。 梁尘的剑法已习得墨山的精髓,墨山常赞他已出神入化。梁尘却不以为然,他道出神入化时便是人剑合一,他现在仍然是驾驭这剑,并未与之相融相合。 因此他便也愈发刻苦。 林月汐尝尝躲在暗处偷看他练剑,每每见他都能想起谢江安。谢江安习剑时也喜欢身着白色。 墨潇正欲叫他,林月汐伸手一拦,她兴起,自墨潇腰间拔出剑来,两三步便冲到了梁尘身后,梁尘闻声转身提剑抵挡,林月汐的剑尖在他的剑刃上划开,两人皆后退两步,站定。 梁尘面露愠色,他最不喜的就是与人对剑,更莫说林月汐还是这般无礼地闯了进来。 这些年林月汐虽也随墨山习剑但终究不似梁尘这般痴迷,面对梁尘终究是有些胆怯,她手下抖了两抖。 “你做什么?”梁尘冷冷地质问道。 林月汐未答话,只是提剑刺去,梁尘侧身避让,林月汐知必然扑空,便在半路转身绕向梁尘另一侧,梁尘转身躲避,只是两眼冷冷地看着林月汐。 林月汐却也不气馁,提剑又刺去,梁尘旋转跃起,一脚踢在林月汐的剑上,林月汐稳住右手,旋转身子向梁尘下路扫去,梁尘避让不及,只得拿剑抵挡两下,林月汐逼他退让两步便停下,仰面看着梁尘,嘴角微微一扬,有些挑衅的意味。 梁尘却冷哼一声,将剑树在身后。林月汐顿觉无趣,讪讪地退后两步,躬身道:“二哥见笑了。”说罢,转身朝墨潇走去。梁尘在身后轻唤一声:“慢着。”林月汐停住。 “你最后那一招式师傅并未教过,你从何处习来的?还是,自己悟出来的?”梁尘缓缓看向林月汐,轻声问道。 那一招,便是林月汐又苦练多年的藏花扫雪。她眸中一闪,转身笑道:“我家祖传的。” “《常安剑谱》?”梁尘将剑收入鞘中,“我也只是听过,却不曾亲眼得见,你还会什么招式?” 林月汐身子一颤,有些惊慌地看着梁尘。 她的身世,只有墨山一人知道,他对岐陵山众人讲林月汐是故人之女,因朝事惨遭牵连被灭门诛杀,他寻了几年才找到的,就连墨潇都不知道她出身谢府,梁尘又是怎么知道《常安剑谱》的呢? 梁尘似自知失言,面露难色,不安地看了看远处的墨潇,幸而墨潇只是远远地瞧着。 “师傅告诉我的。”梁尘往林月汐身边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墨潇应该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在意,你不必担心。” 林月汐看了看墨潇,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扯出些许笑意,道:“我幼时怠惰,这藏花扫雪还是被逼着学会的。” 以前总想着有兄长庇护,而且自己又是个女子,习剑又无用处,那《常安剑谱》在他书案上放了不知多久,那日拿出来的时候早已满面灰尘。如今想想,心中如刀割一般疼痛,谢府留存数代的剑谱,也随着那场大火化作灰烬,无人知晓了。 再也,不会有人习《常安剑谱》了。 “若幼时勤勉些,如今也不会如此悔恨了。”林月汐侧了侧身子,背着梁尘落下两滴泪来,“若那时再多读些兵书,也不会让六子去偷你的了。”林月汐用指尖抹去眼泪,看了看梁尘。梁尘微微低头,道:“算不得偷,我知道他也只是好奇拿去看看。” “那你为何如此恼他?” 梁尘叹了口气不肯说话。 林月汐见他如此,又道:“六子在你门外站了许久了,他说你不原谅他他便一直在那里站着。”梁尘眉头微微一皱,眼中也有些流光。 “要不,你回去劝劝他?”林月汐见他动容趁机说道。 墨潇笑着过来,一把抓住梁尘的手腕,梁尘本能地挣扎两下,带着怒意瞪着墨潇,林月汐紧张地看着他的手,却见他挣扎两下后便安稳下来,任由墨潇抓着。 “刚刚被我骂了一顿了,你可不许再发脾气了!”墨潇丝毫不在意梁尘的反应,拉着他便往前院去。梁尘被他拖了两步,脸上怒意渐消,看着墨潇的眼睛里似乎也藏了些许笑意。林月汐跟在他们身后,暗暗地笑了笑。 未行至前院,梁尘叮嘱二人:“今日月汐偷袭我一事万不可对他们讲,不然皆学她这招来与我对剑。”墨潇闻言,噗嗤一笑:“你以为他们都像林月汐一样胆大包天啊?他们就远远地瞧着你就怕了,哪里还敢近你身偷袭你。” 林月汐一皱眉,欲反驳几句,细想却也并非无理,只能撇撇嘴瞪了墨潇一眼,墨潇低头浅笑,“还不是仗着二哥平日待你最好?” 林月汐两手往身后一负,头微微一扬:“那也是我修来的福气。这你们可艳羡不来。” 梁尘似未听他们言语,又道:“尤其是陆泽平。他多次要与我切磋,我都未允,切不可教他如此。” 墨潇无奈地摇摇头,笑道:“知道了!谁都不说!” 林月汐看了看梁尘的脸色,轻声问道:“二哥为何如此不喜陆泽平?” 梁尘冷笑一声,低头沉吟道:“本就无半分天赋,又不肯下一分功夫,却偏偏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又痴又蠢,我最瞧不上这种人。” 林月汐闻言,睁圆了两眼,吐了吐舌尖。 第十一章 和解 三人行至梁尘卧房门外时,六子依然在原地站着,身子稍稍向前弓着,脚下也有些晃动,看上去有些疲累了。 林月汐偷偷瞥了瞥梁尘,梁尘虽依旧是那副冷入冰霜的模样,但是眼中闪着些光,林月汐暗暗一笑。 墨潇松开梁尘,蹲在六子身边,一手扶住他的后背,一手抓起他的手,柔声道:“二哥回来了。”六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两道泪痕尤为扎眼,梁尘嘴唇微动,忽地撇过头,一手提剑一手负在身后进了房门,六子张张嘴想要叫住他,却终未出声,黯然地垂下头,又掉下颗泪珠子。 片刻,梁尘从房内出来,剑已放下,两手抱着一摞书册,站在门槛以内犹豫了片刻,缓缓踱过来,伸手将书册递给六子,六子惶恐地抬头,只敢痴痴地望着他,却不敢伸手去接。 “这些,是我爹生前喜欢看的,他说这些虽不是名冠天下的惊世著作,也不是什么深负盛名的大家之说,但颇有深意,你若喜欢,便送你。” 六子依然呆呆地看着梁尘,没敢伸手去接。 “傻小子!怎么不说话了?”墨潇在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六子身子微微一晃,“我······二哥是要······送我吗?” 梁尘嘴角微微一扬,浅浅一笑:“若你不知好好爱惜,我随时都要拿回来的。待你将这些读完,我见这书并无丝毫破损,便将你今日拿的那本也送你。” 六子不知所措地挠挠头,转身看了看林月汐,又看了看墨潇。 “怎么?不想做大将军了?”梁尘冷冷地道,“就知道你没有长性,建功立业也只是和你说要养狗一样,说着玩玩罢了。”说着,梁尘将书收回怀中,六子慌忙伸手去拿,梁尘微向后撤,两手紧紧护住那一摞书。 六子面露难色,低下头,右脚不知所措地在地上来回挪动着,“我一定好好读书,我以后,也会好好养小北的。”六子胆怯地抬头看了看梁尘,又慌乱地低下头,“只是,三哥和月汐姐姐说这些都是二哥的心爱之物,我不要,我只是想借来看看,但是二哥放心,我自会好好待他们,就是我摔坏了也绝不会伤到他们,等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随你。”梁尘将书轻轻放在六子手上,六子像拖着一只琉璃杯盏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指尖轻轻地在书页上摩挲着,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快活。 “不过,小北你还是不要碰了,安儿养的好好的,万一被你玩坏了,我一页纸都不给你。”梁尘冷冷地道,说罢转身回房,轻轻将房门阖上了。 小北是岐陵山上的一条狗。 六子来岐陵山的第二年,说他喜欢狗,墨山便叫梁尘去给他买了一条回来,那狗通体乌黑,毛发都散着漆黑的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两只耳朵尖尖的,直挺挺地竖着,叫起来的声音清脆狂妄,六子喜欢的不得了,日日抱着它睡,给它取名小北,经常央师兄们下山时给小北带些生肉骨头的吃。 六子第一次叫它小北的时候,那狗朝着六子快活地摇了摇尾巴。 小北头上的毛被六子抚摸地柔顺发光,小北喜欢舔六子的手,也喜欢扑在六子的腿上,死死地缠住他,六子被它拖得动弹不得,只能蹲下来揉揉它的小脑袋,它才肯罢休。六子那时年纪小,不知轻重,有时抱着小北抛到半空中,再伸手去接,小北吓得“呜呜”直叫,他却道小北玩得高兴,便又抛几次,被陆泽安拦下才肯罢休。 养了两三个月,六子便厌倦了,不再搂着小北睡觉,也不再想着让下山的师兄们给它带肉吃。梁尘为此气恼过一次,将小北带到了自己房里。起初小北不甘心,日日在六子门前蹲坐着,六子偶尔高兴了便揉揉它的脑袋,小北高兴地朝他摇尾巴,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照顾小北的事情便落到陆泽安那里去了。梁尘也时常带些好吃的给它,也就是那时,陆泽安和梁尘之间的关系好了些。林月汐也是那日偶尔见梁尘蹲在小北旁边,左手拖着一块骨头递给小北,右手轻轻地在小北背上抚摸,那时才敢相信墨潇说的“二哥其实人很好的”那句话。 在岐陵山待久了,小北对山上的人都很亲近,却独独不喜欢陆泽平,时常对他狂吠。小北虽温顺,但是叫起来也甚是凶悍,那日梁尘和陆泽安不在,小北对着他便是一阵乱吠,他就地捡了几个石块砸它,小北未缚绳索,灵敏地躲开石块朝陆泽平狂奔过来,那日小北追着陆泽平一路跑到了后山下的谷底里,遇见了在谷下采药的陆泽安和六子才脱险。 因此陆泽平怕他,又碍着梁尘不敢招惹它,也便只能躲着,见到小北便绕道而走,若是当着旁人的面,便也嘟嘟囔囔地咒骂两声:“这死狗!我也是岐陵山的人!我也是你的主子!不长眼睛还是不长脑子!蠢东西!”小北也似能听懂,他一骂,小北全身都紧绷着,恶狠狠地瞪着陆泽平,陆泽平虽然胆怯得两手都发抖,还是哆哆嗦嗦地指着小北:“看什么看!”小北便又朝他恶狠狠地叫上几声,被梁尘或者陆泽安安抚两下才能作罢。 六子听梁尘此言,知他又提幼时抛狗之事,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抱着书,仰起头来看着林月汐:“月汐姐姐!我日后一定能成为大宁朝最厉害的大将军,等我建功立业,我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你就住在我府上,不是,住在我们府上。”说着,六子咧开嘴笑了,脸上那两道泪痕也显得俊俏了些。 林月汐拍拍他的脑袋,“六子一定会无往不胜,所向披靡,成为大宁,甚至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将军!” 六子狠狠地点点头,抱着书跑回房去了,跑出去两步却又停下来,将手里的书抱得紧了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房里去了。 “这小子,日后定有出息。”墨潇看着六子的笔直的背影,笑着赞叹道。 林月汐微微仰头,朝墨潇一扬下巴:“那当然。” “好好好,都是林姑娘的功劳!”墨潇朝着林月汐躬身一礼,四目相对,大笑几声。 第十二章 再下山 墨山一年内要下山三五次,皆说去探访老友,这一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但到底这些老友是何方神圣却无人知晓。 经过几日的调养歇息,墨山的腿疾好多了,近两日也时常去后山走动。墨潇按梁尘的嘱咐,帮墨山整理好了些衣物,又带了些点心吃食,墨山又吩咐他将他房里的一串玉珠子放在了一只精巧的紫檀盒子里,一同放进了包裹。 墨潇将那紫檀盒子塞进了衣物里面以防磕碰,漫不经心地问道:“父亲怎么不叫梁尘来收拾了?”墨山浅浅一笑:“怎么?你是打算让梁尘替你尽孝?” “爹你说什么呢?”墨潇将包裹打好结,坐在墨山身边,“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向来懂事,旁人的一些话,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墨山轻轻抚了抚墨潇的头发,“你也当知我待尘儿与他人不同是何故。” “我当然知道。”墨潇抿抿嘴。他知道墨山指的,便是陆泽平那日早饭时说的那些胡话。 墨山走的那天是八月二十,正好是弟子们轮番下山采买东西的日子。那日本该是林月汐和墨潇一起下山,但因为墨山下山去,墨潇担心他路上又犯腿疾,便要和墨山一同出发,送他一途。 因上次的意外,墨潇格外挂心林月汐一人下山,便要陆泽安陪她,林月汐却坚决不肯,道不过是在乌角镇买些东西,一人也不妨事的。 墨潇仍是不放心,嘱咐林月汐一路留意,早些回山。让林月汐务必着男装下山,行事方便,又嘱咐她带好短刀防身。林月汐被他闹得无可奈何,连连答应,墨潇想了想,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嘱咐的了才从她房里出去。 就算墨潇不说,林月汐也是如此打算的。 她换好了衣裳,又将发髻打散,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取下耳上的坠子,对着铜镜理了理未束起的碎发,看着镜中的自己顿觉怅惘。 六年过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亦觉得林月汐与谢江齐绝非一人,只是此时换上这身衣裳,却又觉这六年她始终未变。 林月汐和谢江齐,终究是同一人。 林月汐摸过一块帕子,蒙在了铜镜上。 墨潇很快又回来,给她多装了些银两。见林月汐正坐在铜镜前发呆,心下明了,缓缓走到她身侧,将铜镜上的帕子取下,温柔地笑着:“瞧瞧,就算着这身行头,我们林姑娘也是个俊俏公子呢!”说罢,转脸看着林月汐。 林月汐微微冷笑,眼中黯然:“什么俊俏公子,你直接说小白脸得了。” 送墨山和墨潇两人走后,林月汐便也准备启程了。 临行时六子揉着还没睁开的眼睛,扯了扯林月汐的袖子,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月汐姐姐记得给我带点儿好吃的。”说罢,酣畅淋漓地打了个哈欠,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来。他这副模样叫众人忍俊不禁,陆泽平笑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要不要给你杀条狗吃啊!” 此言一出,梁尘凝眉看向他,陆泽平自知失言,轻咳两声掩了掩,陆泽安随即笑道:“傻小子还没睡够啊!月汐姐姐哪次不给你带吃的回来?”随即又对林月汐道:“路上务必小心,早些回来。” 林月汐点头应着。 六子看着林月汐,“月汐姐姐一路——啊——保重。”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哈欠,又是两眼泪,又惹得一阵哄笑。林月汐转身走了两步,停了停又折了回来,歪着头看着六子:“哎!臭小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 六子一愣,随即快活地仰起头,“下山吗?好啊!好啊!我都许久没下过山了!我好想去看看乌角镇那颗老梧桐!我还要去祈福呢!” “不行。”六子刚蹦跳着过来林月汐身边,梁尘冷呵一声。 六子顿时失落,脸上又回复了起初困倦的神色。 “二哥,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看好他,不叫他乱跑!”林月汐举起三根手指来起誓,诚恳地看着梁尘。 陆泽安笑着拉了拉梁尘的袖子,轻声道:“以往师傅不许我们带六子下山,今日师傅不在,六子又想去,让他去也无妨?二哥?” 梁尘看了看陆泽安,陆泽安满是诚恳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六子,正乞求似的看着他,他心头一软,点了头。 六子欢呼一声,快活地抓住林月汐的手,拉着她就往院外跑。一路上蹦蹦跳跳,眉飞色舞地跟林月汐说着话,说他上次下山已有半年之久,上次在老梧桐树下许了愿,这次也要去。 林月汐一边笑着听他喋喋不休,一边嘱咐着:“慢点儿,小心脚下,别摔倒了!” 岐陵山脚下就是乌角镇,地面不大,虽穷苦了些,但乡民们倒也安居乐业,街上出摊的也都是乌角镇的乡民,皆是些自家种的果子青菜,也有自己编的竹篮竹筐,还有自家养的鸡鸭生的蛋。 乌角镇上有一个屠夫,刀快,肉鲜。墨山年轻时就在他家买肉,后来墨山不常来乌角镇,他也早已将墨山的弟子们认熟,看见林月汐拉着六子便操着粗犷的嗓音高声吆喝:“哎!今日轮到你下山了?” 林月汐笑着走过去,在他摊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六子闲不住,跑进去看他院子里的那些待宰的活物。 “还要老几样?”屠夫一边问着,一边给林月汐挑了块好肉,拎起来给她瞧:“这块怎么样?”不待她回应,他就早已把那块割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这是最好的肉了!特意给墨先生留的。”说着,递给了旁边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让他包起来,那是他的儿子。 “羊还没宰,你稍等一会儿。”屠夫边说边往院里去。 林月汐最见不得他动刀宰杀活物,留在了外面,背过身去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乌角镇这条街没有名字,和洛阳的长生街一样,是整个镇子最热闹的地方。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咩!”地一声,林月汐浑身一个机灵,六子哭着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惹得屠夫那个年轻的儿子一阵大笑。六子羞愤地瞪了他一眼,扑到了林月汐怀里。 林月汐给他擦擦眼泪,转面对屠夫的儿子道:“我们待会儿过来拿。”拉着六子往街尾去了。 第十三章 祈福 乌角镇那条街的末处有棵老梧桐,听乌角镇的老人们说已经几百年了,仍枝繁叶茂。乌角镇的人视他为神物,每逢节日便要供奉,平日也有些求佛告仙的,这儿人烟气儿甚浓。 六子来时便念念叨叨要来此处祈福。林月汐笑他:“小小年纪,有什么福要求?”六子嘴一撇:“不告诉你!”林月汐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六子一人往树下去了。 乌角镇的百姓相信老梧桐树,求子求姻缘求平安喜乐,皆在树下许愿,燃香,往树枝上抛个祈福带。那树上终年红带飘飘,也不知道那些美好的心愿这棵老神仙给成全了几分。 六子以往来过此处,看过大人们求拜的模样,也跟着学得有模有样。在树下求告一番又去取了条祈福带,抓起笔来飞快地写了两行字,在尾处打了个结,塞进一块小石子,稍稍站远了些用尽全力往树上扔去,那带子便挂在了树上,和其他的祈福带一样在秋风里飘摇着。 六子转头一脸得意地看了看林月汐,跑到林月汐身边,扬起小脸:“月汐姐姐要不要也来一个?” “我可没什么要求的。”林月汐揉揉六子的头发,笑道。 “求如意郎君哇!”六子一脸兴奋,拉着林月汐的手跳了起来,“月汐姐姐要求一个绝世无双的郎君才行!不然我可不许你出嫁!” 林月汐大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六子的脑门儿:“如意郎君哪里是求来的?”说罢拉着六子要往回走,六子不肯,拼尽全力往树下拖拽着她。 林月汐无奈,只得跟他回了树下,摸了一条带子,摸过笔却不知写何字,六子凑过来,抓着林月汐的手:“如意郎君啊!快写快写!” 林月汐笑骂一声:“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提笔落字,竟真的写了这四个字。六子满意极了,帮林月汐打好结,又去找了快小石子塞进去,林月汐接过来随手一扔,带子挂在了树枝上。六子这才满意,拉着林月汐的手往上瞧着,指了指两人的祈福带:“定能心想事成!” 林月汐歪过头去看着他一脸虔诚地看着老梧桐,脸上笑意渐浓。 “哎!我的心愿你都看见了,那你许了什么愿,祈了什么福?” 六子仰头神神秘秘地看着林月汐,“求伯母平安顺意,求弟弟乖巧温顺,求师傅百病不侵······” 林月汐歪头一笑,一巴掌拍在了六子的脑后:“这么多!这树就算真的是老神仙也忙不过来啊!” 六子撇撇嘴,连道:“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求月汐姐姐——啊!月汐姐姐!” 林月汐被人自身后揽住,一把短刀架在了脖子上,刀刃紧贴脖颈,林月汐感觉得一丝凉意。而六子也被人摁住,见他大叫,那人又用力捂住他的鼻子,六子不住地扑腾着,脸颊涨得通红。 林月汐身子微微后仰,垂眸看着脖子上那把刀,问道:“你们是谁?”身后那人稍稍转了转刀柄,林月汐看见刀上刻着一个“北”字。 是北东西南帮。 来时的路上林月汐早已听闻那晚在树林中横死的人,是北西东南帮的三当家胡牛西。 “你们要做什么?”林月汐右手缓缓退至袖中。 顿觉脖下的刀贴紧了些,刀刃的凉意更甚了,身后那人沉沉地道:“不要耍花样!我们做什么,你清楚得很。” 林月汐沉了口气,握着短刀的手缓缓松开,从袖中露出,微微抬了抬两手,身后那人将她脖子上的刀稍稍松了些。 林月汐看了看六子,道:“跟那个孩子无关······” “只要你不折腾,让他走。”身后那人有些不耐烦,朝摁住六子的人示意,那人便把六子放开了,六子哭着抱住林月汐的腿,只是哭。 “真是麻烦!”林月汐身后那人大喝一声,忽地将手里的刀收回,接着又喝一声:“哄!” 林月汐摸了摸脖子,没有被划伤,却依然觉得有些凉风刺来。她徐徐蹲下,贴在六子耳边轻声道:“去找霍屠夫把肉取了,然后自己回山去,路上切不可贪玩,若有相中的东西,明日再来买,记住,快些回山去。”六子哭着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扭头就跑开了,跑远了之后才敢再回头往这儿瞧了两眼。 林月汐缓缓站起身,“你们三当家不是我杀的,找我也没用。” “是不是你杀的,北爷说了才算,你说的话,就是放屁!”那人恶狠狠地道,接着用力在林月汐身后推了一把,林月汐一个趔趄,她顿时有些羞恼,回身瞪着那人,本想怒斥几句,见那人凶悍,便也松下心气儿,微微一笑,“好啊,那我就跟你们走,听听你们北爷,都说了什么。”说罢,紧紧地咬了咬牙。 一人在前带路,另一人在后面盯着林月汐,刀已经收了起来,看上去并没有想伤到她。林月汐自是有些疑惑的,早就听闻北西东南帮如虎狼之穴,帮主曹成北更是杀人如麻,凶恶至极。但是这两人对自己倒还算客气,也不过是最初动了刀。 北西东南帮在乌角镇西南的一处大宅院,林月汐知道此处,也曾从此经过,但从未目睹过里面是何光景,那扇大门永远是关着的。 到了地方,前面那人去叫门,喊了一声:“桃花醉!”片刻便听见从里面拉开门栓的声音,然后两人将大门拉开,三人径直进去了,后面一人后脚刚刚踏进去,大开的门就咯吱咯吱地响起来,走出去几步,便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 院内还算清净,只是有些杂乱,一些棍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再往角落里看,还有些刀斧,不过应该是废弃的,要么锈迹斑斑,要么已经拦腰折断了。林月汐不禁打了个寒颤。 两人带着她进了一处偏房,房间很窄小,应该是存放杂物的地方,只是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张满是油污的木桌,两把木凳和一个柜门都掉了的木柜,柜子里放着一摊子酒,一摞碗,还有一些纸包,里面应该是牛肉之类。待林月汐进了门,后面那人留在外面,将门反锁,前面那人去柜子里抱了一坛酒过来搁在地上,又去取了只碗,把酒倒满,坐在了凳子上。 “终于能喝酒了!”那人似是浑身轻松,伸了伸懒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微微眯着眼,一脸享受,忽地抬头看见林月汐,稍稍一愣,道:“坐啊!” 第十四章 虎穴 林月汐愣了愣,苦笑一声:“你们到底叫我来做什么?” 那人舔了舔嘴唇,抱起坛子来又倒满一碗,摇摇头道:“北爷出门去了,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才知道要干什么吧?”说着,又喝了一碗。 他正打算再来一些,听见门外喊了一声:“你他娘的少喝点儿!一会儿北爷回来,你再不省人事了,当心北爷抽你!” 那人啐了一口,“馋嘴的狗东西,还不叫我喝!呸!”他咒骂着,却还是把酒坛封好,放回了柜子里。 林月汐暗笑一声,又问道:“既然你们北爷不在,不如我改日再来拜会,今日放我回去。”那人干笑两声,一手撑在桌子上拖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林月汐,“你以为北西东南帮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了的?北爷不说话,你进不来,北爷不点头,你也出不去,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们北爷什么时候回来?”林月汐又问道。 那人啐了一口,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多话!北爷去找青龙帮算账,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会跟我们说?” 青龙帮? 是琴川康元县的一个盐帮,康元县与乌角镇接壤,想来不是特别远。青龙帮比北东西南帮时间要久,人脉也更广,起初并未将北东西南帮放在眼里,后来北东西南帮渐起,占了青龙帮几个盐船停靠的码头,两帮之间争执过几番,青龙帮人员众多却始终不敌北西东南帮,几次三番下来,青龙帮帮主乌青龙便舍了几处码头给了曹成北。再后来,北西东南帮所占码头越来越多,帮内人也越来越多,早几年就已经胜过青龙帮了,将青龙帮的生意抢了大半。 这样一想,曹成北定然也有靠山。不然不可能如此声势浩大地将曾经名噪琴川青龙帮打压下去。 “听说你们北爷又抢了青龙帮几个码头?”林月汐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人一听此话,竟满脸激动,眉毛兴奋地跳动两下,拍拍胸脯道:“我们北爷!那真是威风!乌青龙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们北爷抢东西?在我们北爷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林月汐冷笑着摇摇头,自古小弟皆是如此。 “怎么?你不信?”那人一见林月汐一脸不屑,有些气恼,猛地抓起林月汐的手腕,“我跟你说······”林月汐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竟一时惊慌,缓缓地松开手,舔舔嘴唇坐了回去,抬手挠了挠头,道:“我跟你说,那天在乌元码头,北爷就站在那里,乌青龙立马就点头把码头让出来了,我们当场拖走了三船盐,那个老东西吹胡子瞪眼的,就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又反悔了,昨个儿叫人去抢了盐船,北爷哪能答应,今儿一早就带着人去了青龙帮,找他算账去了!”那人越说越激动,好像带人抢占码头,威风凛凛的人是自己一般。 林月汐并没有心思关心盐帮之间乱七八糟的争斗,她关心的是曹成北何时能回帮,她能否从北东西南帮脱身。 六子回山之后定会去寻梁尘求助,梁尘定会来此寻她,此前听闻曹成北趁梁尘下山时挑衅一番,梁尘三拳两脚把他打趴在地上,自那之后,曹成北再未找过岐陵山众人的麻烦,若是曹成北见了梁尘,她也有些转圜余地,只是北东西南帮的大门,梁尘怕是进不来。 林月汐正想得出神,听外面那人操着粗鲁的嗓音喊道:“你怎么那么多话!当心你的舌头!”房里那人连啐两口,咒骂道:“我说话你也管,你他娘的算老几啊!不也照样去不了青龙帮吗?你再有本事,不也和我在这里守着这尊姑奶奶吗!”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门外那人踹门而入,指着里面那人大喝一声:“你他娘的再说一个!”此人比房里那个粗壮不止一圈,房里那人自然不敢与他争执,慌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微微欠着身,连连道:“锋哥饶了我吧,在此憋闷,我不过就是寻个乐子······”锋哥瞪着他,“拿我寻乐子?呸!”说着,向后一挥手将门摔上,一屁股坐在了刚刚那人坐的凳子上,拿着空碗敲了敲桌子:“给哥倒酒!” 那人哪敢怠慢,赶紧去抱来酒坛,给他满上一碗,倒上之后也不放下,依旧抱着坛子等着,待他喝完,又添一碗。连倒了七碗,锋哥挥挥手,他才抱着坛子放回到柜子里。 锋哥用拇指抹了抹嘴唇,两手摁在桌子两边,歪着头看着林月汐,眼睛微微一眯,道:“你说你干什么不好,杀了我们三当家?” 林月汐懒得跟他解释,眼睛一闭,一声不吭。 “不过,北爷待会儿从青龙帮回来肯定高兴,兴许能饶你一命。”锋哥又道。 林月汐微微一睁眼,注视着他,锋哥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低头打量了打量自己身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上。 “你叫什么呀?”林月汐问道。 “他叫荀锋,我叫陈农。”一直站在锋哥身后的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哦。”林月汐又闭上了眼,一手托腮假寐。 荀锋用食指推了推林月汐,轻声“哎!”了两声,往她这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啊,我们北爷吃软不吃硬,你到时说两句好听的,他就能放你回去。” 林月汐未动。 荀锋又用食指推了推她:“听见没有啊?” 林月汐依然未动。 此时,外面一阵骚乱,林月汐微微睁眼,荀锋和陈农两人已然站在门口往外看着,陈农一拍门框:“北爷可算回来了!” “草他奶奶的!乌青龙这个混账东西!老子明天就宰了他!” 这声音沉闷粗鲁,却带了些稚嫩气儿,林月汐微微一皱眉,难道这个北爷是个年轻人? 陈农灰溜溜地坐了回来,挠着头,皱着眉,喃喃着:“这是咋回事?难道北爷还吃气了不成?”说着,他似乎才留意到身边还坐着林月汐,连忙拉着林月汐的手腕嘱咐道:“待会儿千万别惹他生气,他生气了可吓人了!他能把你生吃了!”陈农说着张开大嘴,哈出一阵酒气。 一抬头,荀锋竟已不在门口,陈农正欲喊他,荀锋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北爷叫带她过去呢。” 第十五章 北爷 到了正堂,上首的座位是用石头砌成的,上面垫了两层毛皮,椅背上,扶手上亦用毛皮围着,只有落地处露出石块来。 石座上半躺着一人,一脚踩在地上,一脚搭在扶手上,一手拖着脑袋靠着另一边扶手,一手在腿上随意地敲打着,此人便是曹成北。 林月汐一直以为曹成北是个毛面大汉,至少得和霍屠夫差不多剽悍,可是此时一看,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子,头发干净利落地高高束着,面庞也算干净,只是右脸处有一道长长的疤,自鬓角一直划到嘴角以上,甚是醒目。 荀锋低声禀报一声,曹成北缓缓坐起来,两脚岔开,两手摁在大腿上,微微晃了晃脖子,随后垂下眸子来盯着林月汐打量了好一阵子,突然面露喜色,道:“你就是林月汐啊?怪不得老三动了歪心思,长得是俊!”说罢,还四处瞧着看了看一旁肃立的兄弟们,接着正堂里的人全都附和着大笑几声。 曹成北笑罢,身子往前探了探,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林月汐不答。 曹成北缓缓起身,走到林月汐面前,两手负在身后,在她身侧踱着,“我的三当家死了。” “不是我杀的。”林月汐干脆地反驳道。曹成北干笑一声,在她面前站定,微微皱着眉低头盯着她,“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他中的是暗箭,不是短刀。” 林月汐亦仰头瞪着他:“那你叫我来作甚?” 曹成北嘴角一扬,浅浅地低了低头,“我要瞧瞧,把老三迷得神魂颠倒,大半夜追去树林求死的女人,长什么模样啊。”说着,一只手触到林月汐耳下,滑到她下颚,林月汐怒目圆睁,一把推在他的手腕处将他推开,恶狠狠地瞪着他,曹成北揉了揉手腕,微微一皱眉,“有脾气!和爷的意!”说罢转身回到了石座边,一撩衣服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身边一人拱手递上一只碗,不知是酒是水,他仰起头大口喝下去,嘴角流下来些,又抬起袖子粗糙地擦了擦,随手把碗丢给了那人,那人接过碗,轻手轻脚地去了后面。 “我的三当家死了,得找一人偿命。”曹成北淡淡地道,“兄弟们在树林里转了两天没发现什么线索,也就是说那个射箭的人找不到,那就只能你来偿命了。” 林月汐眉头微蹙,咬牙道:“他死有余辜!” “说得好!”曹成北拊掌大呼。 “可他死了,得有人偿命。”曹成北立刻阴沉下来,两眼死盯着林月汐,“既然你不肯,不如叫你家那个老东西替你,反正他留在这里,也没用。” 他说的是——秦伯? 秦伯已经到北东西南帮来了? 林月汐心下有些着慌。 曹成北见她这副模样突然大笑,又道:“我北东西南帮的大门,能进来,能出去的,只有三种人,一是自己人,二是客人,三是——”曹成北身子往前探着,几乎趴在了大腿上,“死人。” 说罢,他缓缓直起身子,嘴角上扬着,带着轻蔑和狂妄,眼睛微微眯着,不屑地看着林月汐。 “你自己挑吧。” 林月汐蹙眉:“你什么意思?” 曹成北笑着,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人自他身侧走下,那人与帮中众人有些不同,像是个读书人,一身青衫,头发利落地束着,眉宇间透着些柔和气息。想来,此人便是北东西南帮被奉为“军师”的许承泽。他缓缓走至林月汐身侧,伏在她耳旁低声道:“谢家的仇,太大了,还得去洛阳,说不定得牵扯朝中大元,秦伯又给不了我们北爷什么好玩意儿,留下他这个两条腿都没到黄土里的老头子也没什么用,怎么值得北爷去冒这个险去洛阳给你报仇啊?报仇这件事,肯定是主子来谈更合适。您说是不是?”许承泽顿了顿,直起身子眯着眼看了看林月汐,随即又微微欠身,伏在她耳畔轻道:“谢二公子?” 林月汐一颤。慌乱地抬头看向曹成北,曹成北已躺在石座上,悠然地翘着两腿。那人浅笑着看着林月汐,他越笑,林月汐越觉骨间生寒。 “客人,自己人,还是死人,”曹成北转过脸来,“你自己挑。” 林月汐略沉一口气,缓缓道:“或许秦伯没有告诉你,我不姓谢,也不是什么谢二公子。” 话音刚落,曹成北一挥手,只见一道寒光,一把短刀“嗖”地一声飞过来,真好插在林月汐两脚之前二指远的地方,林月汐身子一颤,后背一阵凉风,额头上渗出几颗汗珠。 “老子让你挑,是给你面子,天大的面子!你还敢跟我扯别的?”曹成北已然坐了起来,指着林月汐骂道。 “我说了,我不是谢家的人,我没想报仇,秦伯要报仇也与我无关,我不是你的客人,更不是你的自己人,你若想杀了我,动手便是!” 曹成北咬着牙,猛地站起身来,正欲拔刀,许承泽上前两步摁住他,低声言语几句,曹成北怒气冲冲地把刀扔给了许承泽,自己憋闷地坐了下来。 刚刚叫喊着“北爷”跑进来的一人被眼前的阵势唬住,停在门外愣愣地往里瞧着,曹成北大吼一声:“有屁放!” 那人连忙指了指大门处,磕磕巴巴地禀报:“门外来了个人,像是上次把您打输了的那个——梁尘。” “他奶奶的!”曹成北咒骂一声。许承泽低下头伏在他耳侧又是一阵低语,曹成北渐露笑意,连连点头,拍了拍许承泽的肩膀。随即站起身来,缓缓地道:“既然做不了生意,又做不了朋友,那也便作罢。今日算我便宜你,三天后,等天快黑的时候,你再来,我们当场做个决断,到底是你来偿命,还是,那个老家伙替你。” 许承泽浅笑,补充道:“姑娘若是不来,我们便去岐陵山请,到时,我们若说是找姑娘为我们三当家偿命,墨先生失了脸面,就不好看了。” 林月汐自然清楚,她与北东西南帮交涉,梁尘可以下山来救自己一次,依他的脾气,绝不会有第二次,更何况是因杀人一事。 可若是,如那日她猜测的呢? 第十六章 家书 依然是荀锋和陈农两人送林月汐出的门。荀锋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都跟你说了他吃软不吃硬,你非得招惹他。”陈农亦是喋喋不休地埋怨林月汐,又道:“还好你命大。” 开了门,梁尘正立在门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剑握在身侧,一身白衣在秋风中撩起,身后的头发已有些凌乱。 林月汐看着他死寂一般的脸,怯怯地唤了一声:“二哥。” 梁尘瞥了她一眼,转身疾走,林月汐抿了抿嘴,快步跟了过去,在梁尘身后跟着,不敢跟近些,亦不敢言语。 行至岐陵山脚下时,已经过午。 梁尘忽地站住脚,沉声道:“他没伤了你吧?” 林月汐没说话,转而问道:“二哥都不问他为何找我吗?” 梁尘缓缓回身,定定地看着林月汐,“北东西南帮三当家胡牛西死了。” “那二哥知道是谁杀的吗?”林月汐又道,亦定定地看着梁尘,想在他的眼神中寻摸半丝线索,但梁尘始终未露异样,淡淡地道:“自然不是你,不然你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林月汐忽地一笑,“二哥在,他怎么敢伤我?”说罢,朝梁尘使了个鬼脸,蹦跳着往前去了,大声叫喊着:“我饿了!二哥快走,我们回家吃饭了!” 墨潇此时已然回山,没听六子说完就急匆匆地往下赶,在山腰处于正快活地往上行的林月汐撞个满怀,林月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眉头微蹙,看着墨潇一脸焦急的模样甚是好笑,嗤笑一声:“师傅刚走就赶着投胎啊!” 墨潇被她闹得急也不是,恼也不是,只是木木地瞪着她,许久才回过神来,拉着她的手探问:“曹成北找你做什么?可有受伤?他有没有为难你?······” “哎呀!”林月汐甩开墨潇的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墨潇听罢浅浅一笑,焦急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下来,轻声道:“饿了吧?安哥做了好吃的等你呢!”说罢拉着林月汐往山上跑,林月汐回头看了看后面的梁尘,大声叫喊着:“二哥快点儿!” 上山之后,墨潇和林月汐两人直奔左室,陆泽安和六子正忙着摆盘,六子见她回来高兴地将碟子扔在桌上,蹦跳着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林月汐笑着揉了揉六子的脑袋,六子仰起头,面露难色,小声道:“安哥哥不高兴了,刚刚和平哥哥吵得好凶。”闻言,林月汐和墨潇两人皆看向陆泽安,陆泽安见二人回来并未有该有的快活,依旧忙碌着,甚至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墨潇拍了拍六子的脑袋,拉着林月汐和六子两人出来。 “怎么吵起来了?”林月汐问道,“我们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六子撇撇嘴,“我回来没多久他们就开始吵了。”随即踮了踮脚尖往里偷偷瞧了瞧,又道:“我从未见过安哥哥发那么大脾气。” 六子回到岐陵山之后,一封信送到了岐陵山,是陆家兄弟的父亲陆青写来的,说他过几日会再有晋升,日后在洛阳应算安稳,二人年岁渐长,不能一辈子呆在岐陵山,总归要回洛阳,日后也要踏入仕途。 简单一句话,就是让兄弟二人收拾东西准备去洛阳。 陆泽平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这岐陵山上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收到信的时候便兴高采烈地去叫了陆泽安,陆泽安接过信来读罢一把撕碎了,扔在陆泽平脸上,道:“你若想走,走便是。” 陆泽平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兄,陆泽安对他又恭顺,从未受过他的这番羞辱,自是气恼,便也怒骂几句。 若是平日,陆泽安也便不再搭理,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竟也回骂几句,你来我往便就争吵起来,六子站在一旁看看两人皆是盛怒的模样,犹豫许久终是不敢相劝,好在陆泽安只道了一声:“二哥他们快回来了,我去做饭。”便走开了,陆泽平气恼地摔碎了一只杯子回了房,六子小心翼翼地把碎渣收拾干净,跑去厨房帮陆泽安的忙。 “安哥哥不喜欢洛阳那个地方的。”林月汐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地道,“他定然不想回去。” 此时梁尘亦停在外面,听三人将前后来由讲说明白,三人看向梁尘,梁尘只道一声:“去叫阿平吃饭。”说罢,自己进了左室。三人依然站在外面未动,谁也不想去叫陆泽平,生怕招惹一身火星。 三人正站在外面踌躇之时,陆泽平从后面走了过来,大声道:“听见前面有动静,我就知道是你们回来了,怎么都站在这里不进去?等了这许久了,难道今天饭都不吃了吗?” 林月汐连忙赔笑,“都是我不好······” “行了!”陆泽平白了林月汐一眼,“二哥三哥皆向着你,我可说不得。”说罢,三步两步迈进了左室,六子朝着他的背影暗暗地“呸”了一声,墨潇转脸瞪了他一眼,六子乖乖地垂下头,贴在林月汐身侧。 “进去吃饭吧。”墨潇轻声道。 一顿饭下来,左室里自始至终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吭一声,六子手一滑不小心将筷子敲在了碗上,招来一圈的白眼,吓得他冒了一身冷汗,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饭吃完,轻轻地放下碗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接着,梁尘也回房了,嘱咐陆泽安给小北送些熟肉。陆泽安迅速把碗中的饭吃完,挑了几块肉装在碟子里,刚欲动身,只听陆泽平一声冷笑:“哟!给人家喂狗倒是殷勤。早就忘了谁是亲的了!”陆泽安一愣,眉宇间透着些愠色,他没有说话,微微闭眼压了压心头的怒气,端着碟子出去了。 陆泽平把碗往桌上一摔,冲着门口怒道:“甩脸子给谁看呢!我是你哥!你和梁尘走得倒近,我看在你心里,你哥连条狗都不如了!”陆泽安停住愣了一愣,未回身,往远处去了。陆泽平更是气恼,忽地站起来,一脚踹飞了自己的凳子,追了出去。大骂道:“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了!” 第十七章 小北 林月汐和墨潇二人见势不妙,连饭也不曾吃完,丢下碗筷便追了出去,一路追到后院,陆泽安正给小北解开绳索,把碟子放在它面前,小北热络地舔着陆泽安的手背。 陆泽平火急火燎地跑到跟前,一脚将小北的碟子踢开了,小北朝他“汪”怒吼一声,陆泽安连忙拉住小北,轻轻揉了揉毛发安抚,随即抬起头瞪着陆泽平:“你到底要做什么?” 墨潇连忙上去拉住陆泽平,低吼一声:“有话好好说,你招惹这狗干什么!”陆泽平羞恼,一挥手甩开墨潇,“怎么?在岐陵山,我连一条狗都招惹不了了吗?” 陆泽安嘟囔一句“神经病”把小北的碟子捡了回来,把散在地上的肉一块一块放了回去,又递到小北面前,小北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陆泽平,肉放在嘴边都不肯张嘴叼上一块。陆泽安把碟子放在一旁,站起身直视着陆泽平,道:“你若要回洛阳,那你便回,你我又不是一人,你回你的,我留我的。” “是我多管闲事了是吗?”陆泽平一把推在陆泽安胸前,怒吼着,“是我多管闲事了是吗!”小北见状,忽地冲到陆泽安身侧,朝着陆泽平又是一阵狂吠,陆泽平恶狠狠地看着小北,咒骂道:“没长眼的畜生!”小北被他一吼,又是一阵狂吠。六子听见声音跑了过来,过去拉住小北,蹲下来把它抱住,小北在六子怀里不安分地挣扎两下,片刻便安静下来。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吗?”陆泽平瞪着陆泽安质问道,“你宁愿听梁尘的,宁愿帮他伺候这条狗都不愿听我一句劝吗?”说着,陆泽平叹了口气,气恼化成了悲哀,他苦笑着摇摇头,又道:“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打小就这样,爹把我们送到岐陵山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哭了两天不肯走,现在倒好,在岐陵山住了几年了,又把爹娘忘了,眼里都是师傅,二哥,三哥。我知道,他们待我们有恩,你舍不得,可是你能一辈子呆在岐陵山吗?” 陆泽平伸出食指点在陆泽安的胸口上:“能吗?” 陆泽安两眼微微一闭,眼角挤出一滴泪来。 “我们还年轻啊,我们以后要为陆家光宗耀祖的。”陆泽平又道。陆泽安缓缓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陆泽安:“光宗耀祖,有哥哥就够了。我没有哥哥那股子意气,我做不了大事,就算我回了洛阳,我也不能光宗耀祖,倒不如呆在这里,最起码不会给父兄丢脸。” “你说我给爹丢脸了?”陆泽平眉头紧蹙,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往上涌着。陆泽安轻笑,转身要走,陆泽平一把拽住他,正欲再争论几句,小北忽地从六子怀里挣出来,一跃向陆泽平扑去,在场的人皆大惊,六子嘶吼一声:“小北!”陆泽安本能地往后一退,陆泽平猛然倒地,呻吟一声,小北全身紧绷着把他摁在地上,低头撕咬着他的衣襟。 “小北!”陆泽安大吼一声,在后面拽住小北的绳索,小北被他拖拽着抬起头,转过脸去看了看陆泽安,“下来!”陆泽安瞪着小北怒吼道。 小北又转回去盯着陆泽平看了好一会儿,六子在一旁嘟嘟囔囔地喊着它的名字,小北身子松软下来,缓缓地从陆泽平身上下来,却依然死盯着他,陆泽平捂住胸口,胸前的衣裳已经被它扯破了,好在小北并未真的想伤他。陆泽平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 陆泽安拉住小北,蹲在它身边安抚一阵,小北抬头蹭了蹭他的小腿,乖顺地贴在他身侧。 陆泽平气喘吁吁地看着小北,苦笑一声:“这岐陵山上连狗都容不下我。”随即看了看陆泽安,“你不走,我走,你也不要怪我没有劝过你。” 小北见他瞪着陆泽安,朝他“汪汪汪”叫了两声,陆泽平心中本就气恼,这会儿更是羞愤,咬着牙恶狠狠地朝小北飞起一脚:“让你叫!”这一脚正好踢在小北头上,小北“呜呜”两声往一旁倒去,嘴里吐了些血出来。 陆泽安慌了神,蹲下去察看,小北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是声音,却始终抬不起头来,眼珠子一转一转地看着陆泽安,不住地“呜呜呜呜”地叫着。 “小北?”陆泽安晃了晃小北的身子,小北身子一紧,嘴里又吐出一口血来,鼻尖蹭上了自己的血,脖颈处也粘上了血,六子也急忙跑过去,使劲摇晃着小北,不停地叫它的名字:“小北!小北!” 小北努力地抬了抬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胸膛一起一伏,嘴里开始不停地往外流血,呼吸也逐渐变得虚弱,“小北!”陆泽安惊呼一声,小北身子一僵,没再抬起头来,紧绷的四条腿也缓缓着地,两只眼睛依旧睁着,看着远处。 “小北!”六子哭着叫喊几声,忽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陆泽平,陆泽平摇摇头,连连道:“我没想······我只是踢了他一脚,我只是气他咬我,我没想踢死他的······我没有······没有······” 六子哪里管这些,忽地站起身朝陆泽平撞了过去,一头顶在陆泽平腹部,直起身,握紧拳头向他身上砸过去:“你赔我的小北!你赔我的!” 陆泽平有些发愣,根本不知如何反抗,任由六子的拳头砸下来,一下,一下砸在腹部,腰间,胸膛,始终不曾还手。 林月汐过去拉住六子,“好了,别闹了,平哥哥不是有意的。”六子也有些累了,转过身来趴在林月汐肩头哭着,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小北死了,小北死了——我前几天刚刚答应二哥要好好养它的——二哥一定怪我······”林月汐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二哥怎么会怪你。” 墨潇过去拉了拉陆泽平,道:“你先回房去吧。”陆泽平看了看墨潇,两眼发愣,连连道:“三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墨潇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先回房去吧。” 陆泽安默默地把小北抱了起来,掏出一块帕子给小北擦了擦脸上和脖颈处的血,轻柔地抚了抚它的毛发,抱着它起身往后山去,六子止住哭声看着陆泽安,陆泽安轻声吩咐六子:“把小北的肉拿过来吧。” 六子端着碟子跟在陆泽安身后,不停地啜泣着,林月汐和墨潇跟在六子身后,林月汐贴在墨潇身边轻声问道:“要去跟二哥说一声吗?” “我去吧,你跟着他们过去,我怕六子一会儿又劝不住。”墨潇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院去了,林月汐叹了口气,上前去走到六子身边,一手搭在了六子肩膀上,轻声道:“不许哭了,小北看你哭那么伤心,一定也难过极了。” “都是我不好,要是一直都是我来喂小北,平哥哥就不会跟过来,也不会跟安哥哥吵架,小北也不会死。”六子哭着说道,眼泪落在了小北的碟子里。 林月汐不知如何相劝,只能揉了揉他的头发。 后山有处空地,墨山在此处垦了片菜园,种了些时兴的蔬菜,平时都是梁尘和陆泽安两人打理。 菜园外是一片草地,此时已经枯黄一片,只有残存的一星半点的黄绿色。 陆泽安将小北轻轻地放在地上,去一旁取了只铁锹过来,在一处平稳的地方一锹一锹地挖出一处坑。 六子端着碟子蹲在小北身边,一边一边地抚摸着它,从脑袋到脊背,把手贴在它的鼻尖,哭着道:“它以前可喜欢舔我了。”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林月汐看着难过,也蹲下来,抚住六子的背。 陆泽安过来劝了六子一声把小北抱走了,六子一下坐在了地上,哭了一阵子,六子一个人跑开了,林月汐知道他去做什么便也没有拦他,站在后面看着陆泽安一点一点把土撒在小北身上,渐渐的,小北便看不见了。 六子回来的时候,那儿已经成了小土堆,陆泽安蹲下来,用手把坟抚平,六子把摘来的一束花放在了小坟头前面,还念念有词:“小北,以后我每天都给你摘花。” 第十八章 秋风渐起 陆泽平安稳了两日,再也不敢提起回洛阳一事,陆泽安亦沉默了两日。 梁尘每日去后山都看见六子摘了许多花放在小北坟前,那日他便早起来些时候,和六子一起去后山采了些花,盖在昨日有些干枯的花上面。 “以后不必去摘了。”梁尘道,“你若是想要,二哥再去给你买一条回来。” 六子摇摇头,闷闷不乐地道:“我只想要小北,我跟小北说了我每日都要给它采花来。”梁尘拍拍他的脑袋,没再阻拦。 离曹成北说的见面的时辰,只有几个时辰了。林月汐一夜未眠,思量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去北东西南帮走一趟,她不能拿秦伯的命冒险。秦伯为谢府操劳的大半辈子,谢府落败他依然想着为谢府报仇。她不能怪他,也不怪他。 她赌,曹成北是不敢杀她的。 他要钱或者是要人,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但绝不是想要她的命。她的命并没有什么用处,也值不了几个钱。 但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曹成北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如何得知,林月汐揣测不到,但是既然他知道了,那对自己就是一个危险。 这一切可能都是一个圈套,那目的又是什么呢? 林月汐辗转反侧,依旧想不透。 窗外的月光已残,秋风渐起,暗夜里只闻得几声落叶轻叹,几声秋虫凄切。 一早,林月汐去寻墨潇,墨潇和梁尘正在后山对剑,六子竟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观战。林月汐摇摇头,没想到小北一死,梁尘待六子倒是亲近了许多。 林月汐缓缓走到六子身边,六子仰起头看着林月汐:“月汐姐姐,我今日给你摘的花是不是比昨日的还要好看!”林月汐稍稍一愣,她竟不知六子已经把瓶中的花换掉了。她眼底藏着笑,故作气恼地坐下来:“好看有什么用,都不如小北的多。” “月汐姐姐怎么还吃小北的醋哇!”六子嘟起嘴,把脸撇到一边,林月汐伸手把六子揽在怀里。 眼前剑起剑落,墨潇很快便招架不住,脚下有些无力,梁尘进逼,他只能步步后退,退至树下便道:“好了好了!我认输!”说着讪讪地把剑敛入鞘中,“当着六子的面,二哥当真是一点面子都给我留。” 六子很快便爬起来,蹦蹦跳跳地朝梁尘过去,摸出快白色的帕子递给梁尘,墨潇故作妒忌的模样拉了拉林月汐,“瞧瞧!六子的心呢,比六月的天气变得还快!”林月汐浅笑,摸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抬手给墨潇擦了擦汗,笑道:“打不过人家还偏偏逞强,活该。” 两人说着话,梁尘竟已然拉着六子朝前院去了。墨潇看着六子拉着梁尘的手在他身边蹦来蹦去,脸上满是笑意,转头对林月汐道:“我许久不见梁尘如此了。” “可是安哥哥近日却一蹶不振,也不说话。”林月汐轻轻叹了口气。墨潇浅浅一笑,“他呀,就是闹脾气,平儿说的也没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我们也回去吧。” 说着,墨潇把剑往身后一背,歪头看了看林月汐,林月汐未动,只道:“我有事跟你说。”墨潇见她面露难色,连忙询问:“怎么了?” 林月汐转过身去,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今晚,要下山一趟。” “可是我爹不在,不许我们下山的。更何况你自己一个人——你,去哪啊?”墨潇站在她身后,有些迟疑。 林月汐转头,微微仰着脸看着墨潇,“天一黑,我就走。” 墨潇低头沉思,许是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多问,片刻,他轻声道:“你走你的,剩下的交给我。”说完这话,他似还有话要问,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只轻叹一声便回去了。 林月汐环抱两膝,脑袋贴在膝头上,秋风扫过,衣袖在风里摆了摆,发丝也被秋风吹得凌乱。 一整天,她都在等着天色渐渐暗下来。 恐慌,畏惧,在她心头撞来撞去,逼出一阵泪来,她咬着牙把泪咽了回去。 傍晚,她换了一身黑衣,头发简单地束起,袖中藏了短刀。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眼睛稳了稳心绪。 墨潇在门外敲了敲门:“二哥回房了。”他在门外轻声道。林月汐缓缓起身,轻轻拉开门。 “看样子要起风,你要不多穿些?”墨潇道。 林月汐轻轻摇摇头,直奔山门去了。墨潇轻轻地关上门,四下瞧瞧,一路跟在她身后,待她出了门,他又拉住她,犹豫了许久,只道:“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 林月汐浅浅地点点头,一路往山下去,墨潇眉头紧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入着黑暗里,秋虫儿鸣叫了几声。梁尘和六子房里亮着灯,陆泽安和陆泽平房里黑着,像是已经睡下了。 原来夜里的岐陵山竟如斯静谧,墨潇第一次知道。 或许,以后会更静谧,会更孤凄。 他叹了口气,拂袖将附近一块石头上的枯叶扫落,坐了下来,抬眼看着缺月挂在桂树之上。秋风渐起,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唰啦唰啦的风拂落叶的声响。 一刻, 三刻,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墨潇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腰背有些酸痛,他伸了伸懒腰,已有些倦意。 “怎么在这儿坐着?” 墨潇一个激灵,凝神瞧着,是梁尘。他每晚睡前都会来此巡视一遍,这也是墨潇坐在此处的原因。 “还没睡?”梁尘问道。 墨潇晃了晃脖子,道:“风太大,睡不着——二哥不也没睡吗?”墨潇抬头一看,整个院子里,除了梁尘房里的灯是亮着的,已是漆黑一片。 “今日月汐倒是睡得早。”梁尘道。 墨潇微微一皱眉,愣了愣,“是吗?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睡呢。倒是阿平和阿安都睡下了。” “是吗。”梁尘的声音很轻,在秋风里听起来有些缥缈。 墨潇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梁尘的脸色,见他眸中有些狐疑神色,心下有些着慌。 “今晚风大,你该多穿些出来的——早些去睡吧。”梁尘说罢转身回了房,片刻,他房里的灯也灭了。 整个岐陵山被黑暗和凉飕飕的秋风侵袭着。 第十九章 杀人 林月汐虽只去过北东西南帮一次,但那路倒记得清楚,虽四处暗淡依然能摸着路去,只是天色越晚,四下越是漆黑,她心里的胆怯便越是添了几分。 她本就害怕走夜路的。 更何况现在是要去那种地方。 北东西南帮的大门依然是紧闭着的,林月汐站在远处,看着那扇门稳了稳心神,上前去正欲举起拳头敲门,那门便开了,稍稍开了一条小缝,陈农探出头来看见林月汐先是一笑,接着把门打开,道:“林姑娘,北爷等您许久了。” 陈农关上门,带着林月汐往后院去,林月汐心下生疑。 后院倒是灯火通明,四下皆是火把,北东西南帮的人似是都在,一层一层地围在一起,中间亦是火把,滋啦滋啦地冒着黑烟。 陈农在人群外喊了一声:“北爷!林姑娘到了!”接着人群往两侧散开,闪出一条道来,众人皆向林月汐看过来。 人群中央,树着一把木架,木架上横七竖八地捆着一人,那人脸上,胸前皆是血痕,“大”字形贴在木架上,脑袋无力地垂着,林月汐心下着慌,眉头一凝,这才看清那人不是秦伯,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林月汐稍稍舒了一口气。 木架对面,是一把很气派的木椅,看上去是紫檀木的,椅子上曹成北架腿而坐,两手随意地搭在两边扶手上,脑袋贴在椅背上,听见陈农通禀,将脖子晃了晃。 林月汐走近了些,听见木架上那人虚弱的呻吟声混着低微的喘息声,闻着愈来愈浓的血腥气,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她咬着牙忍着,看着木椅上的曹成北,问道:“秦伯呢?” 曹成北朝身后一挥手,后面便有两人带着秦伯出来,秦伯并未被绑缚,面皮也未受伤,只是被塞住了嘴巴,看上去应该未受折磨,林月汐也稍稍放心,秦伯朝她“呜呜咽咽”地叫喊了几声。 林月汐缓了口气,道:“我已经来了,是生是死你说了算,把秦伯放了吧。” 曹成北干笑两声,微微侧身看向林月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半眯着眼盯着林月汐,“啧啧!生得如此俊美,若是杀了岂不可惜?”秦伯在后面“嗯嗯呜呜”地挣扎两下,很快被两人摁住了。 “我改主意了。”曹成北往后一靠,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道,“你把这人杀了,我就放了他。” 林月汐一愣,秦伯又是一阵“嗯嗯呜呜”。 “还算划算吧?”曹成北浅笑着看着林月汐,“不过,你若是杀了人,墨山定不会容你了,你就留在北东西南帮。你杀了我一个三当家,那你就留下来给我做三当家吧。” 曹成北说得云淡风轻,这话却像是千万把短刀从林月汐耳边划过。 他要她杀人? 林月汐额头上渗出几颗汗珠,直愣愣地看着曹成北,曹成北笑着站起身,走到林月汐面前,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下颚,“这个交易,你不吃亏吧?” 林月汐仰面看着曹成北,那张带着一道疤的脸上挂着的一丝冷笑让她不寒而栗。来时她料定他不会杀她的,但她也没有想到他竟想让自己留在北东西南帮。 怎么可能! “若我不答应呢?” 林月汐话音刚落,曹成北向后一挥手,一把短刀“嗖”地朝身后飞去,正好落在了秦伯脚下,秦伯身子一软往后倒去,被身边两人拖住了,脸上的冷汗在火光下发着白光。 “那,就杀了他。”曹成北脸上的浅笑从未消退,却比那道疤更让人生厌。 林月汐沉默着,四下一片死寂,除了火把燃着“滋啦滋啦”的声响,林月汐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下一下,一声比一声更沉闷,一声比一声更急促,林月汐两鬓的发梢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想好了吗?”曹成北微微低头,浅笑着看着林月汐,向后招了招手,许承泽立刻递过一把刀来。“刚开刃的,利得很。”曹成北伏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那刀明晃晃地在林月汐眼前发着寒光,刺痛她的双目,她闭上了眼睛。 曹成北咒骂一声,身后披风一甩,重新坐回那把紫檀木椅上,接着,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杀。” 拖着秦伯的两人立刻将秦伯带到了曹成北面前,把他摁着跪在了地上,秦伯恶狠狠地瞪着他,不住地“呜呜”发出声响。曹成北用力地将他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曹成北你这个浑蛋!”秦伯歇斯底里地怒骂一声。 “哈哈哈哈!”曹成北仰头大笑,低下头看着秦伯,道:“我本来就是个浑蛋。”说罢,脸上笑意尽消,眸子里闪着凶恶的光,林月汐看着他顿觉杀气腾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林月汐沉着气,“我杀了他,你放了秦伯。” 秦伯挣扎着,叫喊道:“二公子!你不能听他的!二公子!我本就是该死之人,不敢再牵连二公子!曹成北!曹成北!你放了她,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曹成北一脚踹在秦伯的腹部,秦伯呻吟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林月汐大怒,摸出短刀来刺向曹成北,曹成北转头,迅速地抓住了林月汐的手腕,一折,一阵剧痛袭来,林月汐手里的刀落在了地上,“把我惹急了,谁也别想活着出去!”曹成北大吼一声,用力将林月汐甩了出去,林月汐踉踉跄跄地站稳,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手腕,咬着牙轻轻呻吟两声。 秦伯身子微颤,哭着道:“二公子!老奴对不起你啊!”渐渐地伏在了地上,两手攥拳,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发出沉沉的声响。 看着秦伯狼狈不堪的模样,林月汐心如刀绞,终于不敢再抵抗,低声道:“北爷,我求您,放了秦伯,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曹成北转头看了看林月汐,嘴角微微抽动两下,冷声道:“杀了他。”说着,把刀扔在了林月汐脚下。 秦伯不停地哭着,林月汐缓缓地弯下腰,把刀握在手里。 木架上那人奋力抬了抬头,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乞求似的看着林月汐,微微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林月汐手里的刀抖动着。 秦伯是一条命,可这也是一条命。 林月汐急促地喘息着。 “荀锋的爹娘,都是被他杀的,荀锋有个妹妹,十二岁,被他摁在了床上。”许承泽缓缓地道,“死不足惜。” 听完这话,林月汐心中稍稍放下,握着刀的手紧了一紧,缓缓地举平,正对着那人的胸膛。 那人全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朝着林月汐不住地摇头,林月汐定了定神,紧紧地闭上眼,握着刀往前捅了过去。 此时耳边一阵凉风,刹那,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脸上,手上,皆被甩上了黏黏的东西,林月汐睁开眼睛看去, 是血。 第二十章 错 曹成北如约放了秦伯,让荀锋把秦伯护送到洛南家中,还送了他一大笔盘缠,秦伯跪伏在林月汐身后,哭得连话都说不出,还是荀锋把他拖拽着拉走了。 林月汐没有让陈农把自己送回来。 一路跌跌撞撞,如失了魂一般。行至树林中,夜猫凄凄厉厉地叫着,压过了所有的声响,脚下的枯叶依旧沙沙作响,依旧分不清身后是否有人跟随。但林月汐的耳边,却只有头颅滚落的声音。 曹成北砍了那人的头,就在林月汐的刀捅进他胸膛的时候。 她似乎依然能感受得到曹成北的刀在耳边划过的刺骨的寒意。 那人死了,被曹成北枭了首,亦是被她捅了刀。 林月汐脚下松软,忽地跌坐在了地上,身后脚步声愈发急促,沙沙声一直到了身侧。 “林姑娘,你没事吧?” 是陈农的声音。被林月汐挡回去之后又被曹成北骂了回来,一路跟在她后面。 林月汐没有说话,推开了陈农伸过来的手,自己爬了起来,依旧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夜猫发出几声急促又凄厉的叫声。 秋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刺透林月汐的薄衫,吹干了身上的薄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其实你不用这么自责的,那人该死。荀锋来北东西南帮就是为了杀了他。你想想荀锋,被他害的家破人亡,你杀了他,给荀锋报了仇,也是铲除奸恶,大快人心啊!”陈农离林月汐二十步远,声音在时而呼啸的秋风里有些缥缈。 一路送到岐陵山下,陈农站在山下,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才回去。 林月汐知道陈农走了,身子突然一软,在杂草丛中跌坐下来。 看着荀锋最后大仇得报如释重负的笑意的时候,她没有那么重的负罪感,她杀的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贯满盈的,该死的人。 陈农说得对,她没必要自责的。 可是,她杀人了。 林月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悲嚎着,手上,衣袖上,脸上的血还未擦干净,她猛地抬起头,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用尽全力搓着自己的手。 这手,脏了。 任她如何用力,血迹依然在,血腥气依然留存,她有些累了,缓缓地放下手,失神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听说,墨山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到时你跟他说要离开,他不会不同意吧?”曹成北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她没有接,曹成北笑了笑,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他道:“秦伯我给你送回去了,我还能帮你帮你把仇报了,我北东西南帮也有了新的三当家,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皆大欢喜? 林月汐想起这话,狠狠地咬了咬牙。 她若说离开岐陵山,墨山自然不会拦她的,墨山之前便说过,她什么时候想走了,便走。 可若他知晓了自己离开岐陵山的原因呢?他会失望吗?会恼怒吗? 林月汐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两手抓着两旁的杂草灌木,一步一步往山门走去。 “你回去跟你家主子说,日后不要给我找这样的活计,莫说一万两,十万两我也不干了!” 这句话,是曹成北站在黑暗里,对着黑暗里的一个身穿黑色粗布衣的人说的。 他说的,自然不可能是杀了那人。 那便只能是逼迫林月汐离开岐陵山。 曹成北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会不会是黑暗里那人的主子告诉他的?那他又是什么人呢? 又为什么要逼着自己离开岐陵山,去和曹成北做这个交易? 千万个念头在林月汐心里撞来撞去,不觉竟已至山门下。在山门外驻足良久,待心绪稍稍平稳,她轻轻扣了扣门。 很快,墨潇便从里面开了门,急匆匆地出来拉住她,“怎么这么久?”见她似乎不太对,连忙扶住她,警惕地往四处瞧了瞧,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落了锁,扶她回房去。 “怎么那么大的血腥气?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到底去哪了?怎么不说话啊?” 一路,林月汐脚下越来越软,墨潇身上越来越重,他不停地探问着。 终于把她带到了前院,他不敢再出声,往梁尘房门那边看了看,加快了脚步。扶她进了房,坐下,他去点了盏灯,放在了角落里。 “怎么那么多血?”墨潇放下灯,急忙过来,仔细地打量了打量林月汐,未见她哪里受伤,终于放下心来,“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去北东西南帮了?” 林月汐木讷地转过脸来,呆滞地看着墨潇,眼泪又忍不住淌了出来:“墨潇······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她不停地重复着,往墨潇怀里倚靠过去,墨潇弓着身,将她揽在怀里,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没有人知道的。” 墨潇将林月汐安抚下,去给她湿了块毛巾,轻轻地把她脸上,手上的血擦干净,又让她把外衣鞋子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了一方破旧包裹里,“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把包裹放在一旁,坐在林月汐身边,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你又不是故意的,是被逼的,我知道。”墨潇有些哽咽,握住林月汐冰凉的手,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回来了,就没事了。”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门窗有些晃动,发出碰撞的声响。角落里的那盏灯,火苗虚弱地跳动着,灯光微弱地闪烁着。 林月汐渐渐安稳下来,反手抓住墨潇的手,“如果有一天,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无情了。” 墨潇低下头,犹豫了片刻,浅浅一笑,道:“自你来岐陵山那天,我便想,若你能一辈子留在这里,那我便能一辈子有个好妹妹,可是我清楚,就算你自己不走,早晚有一天我也会亲自把你送走,看着你身着红装,头蒙大红盖头,被一个俊朗公子抱入花轿,看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风风光光,得意洋洋。出了岐陵山,你这一路都是‘鸾凤和鸣’,吹吹打打,热热闹闹。” 墨潇眼里发着泪光,看着窗外,似乎正看着她出嫁。 “岐陵山本就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或者暂时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落脚之地罢了,你们早晚都是要离开的。不管是你,还是阿平阿安,甚至梁尘和六子,”墨潇道,“我不怕别离,只怕你们在岐陵山的日子里,没能好好待你们,让你们受了委屈。” 林月汐偷偷抹了抹眼泪,抽出一只手来,自墨潇腰间绕过,紧紧地抱住他。 “如果有一天我要走,那也是我错了。不关你的事。” 第二十一章 留不得 墨山这次离开,是最短的一次,竟只过了八天。他道是要寻访的老友约好的日子没有见到他便一路往岐陵山方向赶,两人在路上遇见,在一家客栈盘桓了一日,便两相分离,各回各处了。 后来墨山又提起了陆家兄弟回洛阳一事,那时众人才知他此次下山见的人,正是陆青。他道陆青升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自然是想要将兄弟二人接回洛阳,而且,已为二人订了婚约。 一听这话,陆泽安未听墨山说完便起身走了,陆泽平在他身后叫了他几声他也未应,陆泽平不敢再招惹他,只得替他跟墨山赔了礼。 “陆大人可说何日启程?”梁尘问道。 墨山捋了捋已经花白了的胡子,紧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这倒忘记问了,不过想来也不会太久。” 林月汐偷偷瞥了瞥陆泽平,见他面上难掩的喜悦心里有些凄然。 从墨山房里出来,墨潇长舒一口气,道:“他们还是要走了,日后岐陵山就更是冷清了,不过,只有我们几个,也清净了。”说罢,他歪过头来看了看林月汐,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林月汐轻叹一口气,“平哥哥倒是高兴,只是安哥哥还是不情愿。” “洛阳多好啊,听说长生街上一条街的美酒佳酿,仲秋的时候,桂花十里飘香,日日笙歌,处处舞乐,”墨潇微微仰面,看着远处,“若是我有机会去洛阳,定要尝遍洛阳的桂花酒,看看倒是比爹爹的方子好了还是差了。” 洛阳。 仲秋之时,长生街上桂花飘香,人人拎着桂花酒,提着桂花糕,和着妙音阁传来的琴声笛声哼着小曲儿,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少妇巧笑声,孩童欢叫声。 这场景,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月汐,师傅叫你过去。”梁尘阴冷的声音打断了林月汐的思绪,她脸上那和煦的笑意蓦地僵住了,讷讷地望着梁尘。 “我爹叫月汐做什么呀?”墨潇亦有些紧张,声音有些发颤。 “去了就知道了。”梁尘冷冷地道,转身往墨山房里去了。 林月汐的心不安稳地跳动着,她微微低着头思忖着。那身衣裳已经被墨潇埋在山谷里了,天还未亮,趁着梁尘还未起来时去埋的,梁尘应该不会知道。难道墨山回山的途中听说了什么? 可是曹成北答应过她,离开岐陵山的事情她自己来做,她在北东西南帮的事情一概不许外传。曹成北应该不是靠不住的人,难道他等急了? 心里越乱,面上越是发红。 墨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许是别的事,你先莫担心。”林月汐强笑着点了点头。 墨山的门紧紧地闭着,林月汐停在外面,轻唤一声:“师傅,您叫我?”门里未应。林月汐沉了口气,又唤一声。门“咯吱”一声缓缓地开了,林月汐见一身白衣立在自己面前,她抬起头看着梁尘,“师傅呢?” “师傅在里面,但不想见你。”梁尘冷冷地道。 林月汐眉头一蹙,心下有些慌乱,她稳了稳心神,道:“那我待会儿过来。”说罢缓缓转过身去,“站住!”梁尘喝了一声,缓缓踱至她面前,垂下头冷冷地看着她,林月汐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怒意,不敢抬头看他。 “师傅为何事见你,你真的不清楚吗?”梁尘道。 林月汐咽了咽唾沫。 “那便跪这儿慢慢想吧。” 梁尘直直地盯着林月汐,林月汐两手握拳,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墨潇一直在远处瞧着,听见梁尘这话连忙过来,一手护住林月汐,问梁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尘缓缓看向墨潇,冷冷地道:“你知她夜里下山却不阻拦,师傅念你顾忌情面,不怪罪你,你还不知足吗?” 余下两人互相看了看,皆缓缓低下头去。 “既是这样,”墨潇道,“那便是我的错,我爹若要要罚,我受着便是。月汐不过是有事下山,且也安全回来了,请二哥说句好话,让爹爹饶了她吧。” 梁尘冷笑一声:“不过是有事下山?”他缓缓踱至二人身后,背对着二人,“你是忘了帮她埋在谷底的血衣了吗?她下山做了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墨潇有些怒意,紧紧咬着牙转身拉过梁尘,攥住他的衣领,林月汐还未及反应,两人已撕咬在一起。 墨潇皱眉看着梁尘,道:“她做了什么我的确不知道,莫不是杀了人了?她做了什么,二哥就清楚吗?” 梁尘任由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领,只微微垂眸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声道:“她是杀人了。” 墨潇一愣,嘴角微微抽动几下,缓缓地松开手,梁尘后退两步,轻轻拍打了拍打胸前被他抓皱了的衣裳,看向了林月汐,林月汐轻咬下唇,缓缓地跪下来,墨潇伸出一手去想要拉住她,却又收了回来,思忖片刻,便也转面跪下,高声道:“私放林月汐下山,是我的错,我愿受过,只是月汐所为,还请爹爹详问缘由!” 门缓缓地开了,墨山着了一袭青蓝色长衫,两手垂着,衣袖将两手半掩,垂下眸子来看着并排跪着的二人,轻叹一口气,转身回去,只道一声:“月汐进来说话吧。” 林月汐缓缓站起身,拉了拉墨潇,墨潇却不肯起身,执意要跪着,“我等你出来。”林月汐又低声相劝两句,墨潇始终不改主意,她便也不再多言,低头进了房门。 “她所为为何,师傅自会过问,你且回房去吧。”梁尘站在墨潇身侧,轻声道。 墨潇缓缓抬头,转面看向梁尘,像是有许多话要问,盯着他看了片刻,他又缓缓地低下头去,低声道:“你进去吧,不必管我。” 梁尘轻叹口气,躬身去拉墨潇,墨潇狠狠地挣开他的手。 “何必呢?”梁尘道,“师傅若真想责罚,她今日能进去这个房门吗?” 墨潇喉咙哽咽两下,道:“我知道。我也知道爹爹为何找她,我只是想求爹爹不要逼她,她若要走便叫她走吧,她要去做什么,就叫她去做好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梁尘又弯下腰去拉起墨潇,轻声道:“你且安心回房去,你在外面,月汐会有顾虑。” 墨潇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那扇门,带着一丝苦笑,轻声道:“该走的,留也留不得。” 第二十二章 尚有一事 墨山端坐于上首,林月汐进门要跪,墨山抬手拦住她,让她在下首落座,并为她斟了一碗茶。 林月汐见他面上未露一丝怒意,心中有些疑惑,低着头端起茶来小酌一口,便默默地垂着头待他说话。 梁尘进门后轻轻将门阖上,立于墨山身侧。 墨山喝完一碗茶,又给自己斟好,将茶壶递给梁尘,梁尘便去一侧角落里的炉火旁,添好水,将茶壶置于炉火之上,又转身回去,立于墨山身侧。 房中除了烧水声一片死寂,林月汐手心里冒了一层薄汗。此时这个场景她已经想了多日了,只是如何开口她依旧未想好。几番欲言又止之后,扔默默地坐着。 “你若有什么话便说罢,此处也无旁人。”墨山缓缓道。 林月汐微微一皱眉,深埋着头。她的确有话,这话已在心中盘桓了多日了。 见她不说话,墨山轻轻一笑,道:“你想好了吗?” 林月汐并未觉惊讶,既然墨山已经知晓了自己在山下所为,那么她和曹成北之间的约定,墨山定然也知道了。 她未开言,只轻轻点点头。 墨山轻叹一口气,道:“这六年里,虽我明白你早晚要离开,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林月汐缓缓抬起头,看向墨山,墨山眼底有些落寞,亦有些失望,她心头一颤,微微一蹙眉。 “你若要走,我定不会拦你,你何必把自己搞得一身血腥气来逼我呢?”墨山又道。 林月汐大惊,连声否认:“不是的!师傅是不是误会了?” 墨山徐徐起身,负手于身后,在房中缓缓踱着。 “你道我为何离开几日便回来了?并不是因为与故友在客栈相见,亦非因陆府来信。”墨山踱至林月汐面前,微微低着头向下看着她,林月汐仰面与他对视,“是我收到一封信。”说罢,他回头看向梁尘,梁尘会意,在案上取了信来递给林月汐。林月汐伸手去接,那手不住地抖动着。 信上只有几行字,却句句谎言,道林月汐为离开墨山,寻曹成北帮忙,曹成北知墨山之徒不许杀人,便让林月汐在北东西南帮内诛杀一人,以此逼迫墨山同意她离开岐陵山。 林月汐咬着牙将那页纸捏成一团,两眼含泪站起身:“师傅!不是这样的!我是被曹成北逼的!他要杀了秦伯!” 墨山微闭双目,仰头叹着气:“那你也不该真动手杀了人。” “那人我不杀也活不下来的,曹成北砍了他的脑袋,他必死无疑,可是秦伯不一样啊!师傅!你不相信我吗?”林月汐说着,这几日心中的憋闷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两眼的泪如雨水一般,不住地往下淌着。 墨山垂眸看向她,轻轻点点头:“师傅当然信你。”说罢,从林月汐手中拿过已经揉成纸团的信,信手一扔,那纸团被扔至炉火中,炉火旺盛地燃了片刻,便化为了灰烬。 林月汐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炉火,倍感怅惘。 她不认为这信是曹成北写的。 “月汐,你在岐陵山六年了,师傅知道你不可能完全忘却前尘之事,心中的仇恨虽深埋心底,却也未消减半分。”墨山轻声道,“只是你也应明白,堂堂大将军府怎会一夜之间被烧得干干净净,此中缘由定深远至极,若没有圣旨,谁敢轻易屠了谢府一门?” 林月汐抬手将脸上的泪拭去,“师傅,我不想报仇。秦伯说得对,我本就谢府中人,我去北东西南帮,也不是为了此事。” 墨山浅浅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的。”说罢,墨山坐了回去,端起那碗茶来,吹去浮在水面的茶叶,小酌两口,看向林月汐,轻声道:“茶凉了。” 林月汐坐了回去,端起墨山给她斟的那碗茶,讷讷地看着茶水浮动。 茶终究会凉,人也终究要散的。 饮尽碗中茶水,墨山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月汐,道:“师傅只是想提醒你,报仇不是易事,曹成北虽英勇义气,但无谋略,又无靠山,在琴川尚且不能成大事,更莫提在洛阳那个各种势力交汇的地方了。”他顿了顿,又道,“你还是不要轻信他为好。” 此话,林月汐是信的。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并不想报仇,只是北东西南帮有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透露给他们的人还在暗处不知是谁,更不知道他有何目的,她不能不先稳住曹成北。再者,若她身份暴露,说不定整个岐陵山都要遭她连累。 那信说不定也是那人写的。 有什么事必须要她亲自去了北东西南帮才能清楚。她早就死过一次了,早就不怕死了,但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若真有人要害她,至少她得知道那人是谁,为何要害她。 但这话,她并不想告诉墨山。墨山不知道最好。 墨山又叹一口气,有些失落地看着林月汐的眼睛,缓缓道:“看来你是真的想好了。”林月汐定神望向墨山,坚定地咬了咬牙,道:“是。” 角落里炉火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阵阵热气,梁尘缓缓过去,拎起茶壶缓缓走回,为墨山斟一杯茶,茶水徐徐地自壶嘴处流下,溅出些许水珠,落在了案上。 墨山朝梁尘微微点头,满眼皆是怜惜疼爱,梁尘躬身后退,在他身后站定。 “你父亲离开墨山时年纪最轻,却最有建树,也时常回来探望师傅,与我关系最亲。你出生那年,他来寻我,为你留了这条后路,这些你大概都已知晓了。”墨山道。 林月汐轻轻点点头,这些,她早就清楚了。 “那时我便不同意,却也知他是无奈之举,只得应下。”墨山接着说道,“后来,他又来信说他改主意了,他舍不得让你一人来此,我心下惊喜,道这人还是心软至极。唉!只是没想到啊,没过两年,你却还是来了岐陵山了。” 墨山垂着头,浑身上下皆露着悲戚。林月汐见他如此,心下更是凄凉,谢梁待她好不容易有些缓和,她也终于明白了谢梁的一片苦心,却再也没有机会报答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想到此,林月汐鼻头发酸,两眼噙泪。 “六年了,我无愧于你父亲,也无愧于你了。”墨山摇摇头,接着道,“早晚要有这一天,也没什么好感伤的,只是尚有一事,是你父亲托我告知于你。”说罢,墨山微微抬起头,朝梁尘摆了摆手,梁尘看了林月汐一眼,往旁边书柜边去了。 梁尘那一眼,倒叫林月汐心下一阵慌乱,她紧张地看着梁尘,见他在书柜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那盒子,好似曾在谢梁房中见过。 第二十三章 何必道别 梁尘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抱在手中,缓缓地走过来,递给林月汐。 林月汐未接,只皱着眉看着他,轻声问道:“这是何物?”林月汐心中自有揣测,因此她声音有些发颤。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墨山轻声道。 梁尘见她仍不动,将盒子轻轻搁在案上,转身回了墨山身边,墨山端起茶碗,许是有些烫手,便又搁下了。 林月汐不敢去看那只盒子。她在谢梁房里见过差不多的,因谢梁喜紫檀木,所以府上许多物件皆是紫檀木所制,他的一些重要的东西都锁在样貌与这只相差无几的紫檀木盒子里。 那么,这只中存放的,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且又放在岐陵山,自然与自己有关。 林月汐心中清楚,打开这个,就相当于打开了十多年前那段自己不知道,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密,自己的出生,逃亡,被救。 她心中慌乱,低着头看着地,耳边嗡嗡作响。 “打开看看吧。”墨山又道。 林月汐闭上眼,紧紧地咬着下唇,微微地摇摇头。她不想知道这些,十八年了,她不想知道自己是谁,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父亲又为何被朝廷追杀,母亲又为何惨死,自己又如何被谢梁搭救。 她根本不想知道。 那日在谢梁门下偷听到的几个词句,她后悔了许久。对她而言,她是谁一点都不重要,从记事起她叫谢江齐,是镇南大将军谢梁的二公子。 她宁愿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姓林。 “这是你父亲托付我的事情。”墨山又道。 林月汐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缓缓地睁开两眼,从案上捧过盒子,拿在手上端详了许久。盒子并未落锁,只有一片铁扣搭着,林月汐缓缓地将铁扣拉开,把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玉簪。两片山茶花,坠着银质蝴蝶流苏。 林月汐将玉簪拿在手上,握在手中有些凉意,流苏在指尖落下,那只蝴蝶在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你母亲的物件,岳姑娘抱着你逃出来的时候,她放在你身上的。”墨山道。 林月汐看着两片盛开的山茶花出神,或许,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吧,或许,自己与她有七分相似,或许八分。 顷刻,眼泪簌地落下来,她想到了岳姨娘,想到自己曾经待她的傲慢,待她的冰冷。那日知道她并不是自己亲娘的时候那种愧疚顷刻间涌上来。 “她是······”墨山正欲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何人,林月汐“啪”将盒子扣上了,扬起脸来看着墨山,轻声道:“师傅,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我是谁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既她已经过世,既我早就是个孤儿,我不想再提起他们了。” 墨山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罢了,既你不想听,我又何苦招人嫌呢。” 林月汐缓缓起身,将盒子交给梁尘,“这个东西,还是托师傅保管吧。若日后我想要了,再来取。” 梁尘接过盒子,看向墨山。 墨山叹了口气,道:“你带着吧,或许以后用得上,留在我这里也没用。” 闻言,梁尘把盒子递还给林月汐,林月汐思忖片刻,觉墨山所言有理,便也接过。 “对了,你的事情我之前告诉过尘儿,也不过是想和他商量一下,没用别的意思,尘儿你也信得过,自然不会对外人乱讲。”墨山又道。 林月汐想起那日在后山与梁尘对剑,他脱口而出《常安剑谱》,果然是墨山告诉他的。林月汐缓缓点点头,微微笑着看向梁尘。 她本来是信得过的。自那日北东西南帮三当家死在自己面前起,她对梁尘便不再一如既往般信任。 或许?她的身世也是他告诉曹成北的? 想至此,林月汐看着梁尘的双眼有些迷离,她顿觉失态,连忙笑了笑转过头去。 应该不会的,林月汐暗自道,梁尘没有道理告诉曹成北自己的身份。 林月汐思忖着,回去坐下,把盒子放在案上,顺手摸过那只茶碗在手中转了转。 “何时动身?”墨山问道。 林月汐回过神,轻声道:“既然师傅已经应允,我自会尽快离开,明日一早我便走了。”说罢,她不自觉地看向梁尘,梁尘一如往常的冷淡,林月汐看不透他。 “随你吧。”墨山似有些失落,林月汐忙笑道:“只要师傅不把我关在门外,我会常回来探望师傅的,师傅救过我的命,养了我六年,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 墨山浅浅一笑,看向林月汐,“我把你带到墨山,不过是故人所托。既已离开,便莫再顾念了。” “师傅是因我要去北东西南帮生气了吗?”林月汐问道。 墨山摇摇头,“你去哪里,是你自己的决定。”墨山手中捏着茶碗,茶水的热气已消,“只是师傅想再多言一句。”他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向林月汐,眸中许多的慈爱,林月汐有些动容,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轻声道:“师傅请讲。” “人呢,万万不可走了错路,一旦入了歧途,再想回头,就难了。”墨山一字一顿,字字砸在林月汐的心头。她又怎会不知北东西南帮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只是她已无路可走,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想牵连岐陵山。 林月汐喉咙哽咽两下,点头道:“月汐明白。” 自墨山房中出来,墨潇仍站在远处等着,远远地看向这边。林月汐愣住了,将盒子往衣袖里掩了掩。 她缓缓走过去,墨潇只看着她。 “我爹答应了?”墨潇问道。 林月汐不敢看他,微微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墨潇浅浅笑着,“挺好的。”说罢,他低下头去,两脚在地上无措地摩擦着,又重复道:“挺好的。” 林月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倍感歉疚,她张了张嘴,却一声未出。 “不着急的话,跟他们也道个别吧,若你一声不吭地走了,六子定然要不高兴的。”墨潇轻声道。 林月汐顿了顿,轻轻摇摇头,“不了。” 第二十四章 三爷 那日清晨,月牙还挂在半空,秋虫儿还在不停的鸣叫着,草叶上满是露珠,打湿了她的衣衫。 墨潇给她开的门,她回身看着墨潇,许多话梗在喉咙里,她浅浅一笑,转过身,两眼噙泪。 走到山下时,残月仍在,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这时,师傅和梁尘应该已经起来了,该去后山练剑了,六子应该还在睡梦里笑着,或许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刀剑,高喊着:“卫我国土!卫我城池!” 他定会建功立业的,林月汐站在山脚下往上瞧着。 六年前来到此处时,也是如是往上瞧着,思索着前路,思索着未来的日子。 这么快,六年过去了。那日的伤痕早已结痂,也不再疼痛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既然决定了,就不该回头的。她攥了攥拳头,往北东西南帮去。 时辰尚早,她以为北东西南帮会一片黑暗,那群人定然不会早起的,却没想到走到门前时,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喧沸。他们大声争论着今日的米饭蒸的夹生了,又说今日这菜咸了。他们互相咒骂着,那些污言秽语让林月汐浑身难受。 她缓缓舒了口气,上去敲门。 “谁啊!”随着粗鲁的一声高喝,院中竟安静下来,接着是一阵砰砰作响,是铁器砸在一起的声响。 门小心翼翼地开了,开门那人身形和荀锋有些像,林月汐差点把他认错,转念一想,荀锋跟着秦伯去了洛南。 “哟!林······”那人迟疑了片刻,低头赔笑,“三爷!”接着转过身去吆喝:“三爷来了!三爷来了!”接着便有人高声喊着:“快去告诉北爷!三爷回来了!”跑进了房里。 院中的锅碗瓢盆杂乱地堆放着,铁锹,刀枪横七竖八地扔在了地上。 开门那人接过林月汐的包裹,嘿嘿地笑着:“三爷,您请!”林月汐跟着他进了门,院中的人皆笑着看着她,她走过时,他们皆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三爷!” 走至院中,只听爽朗的一声大笑,“我就说!算着日子!三爷该来了!”曹成北站在廊下,一脚踩在围栏上,一手拍了拍身边许承泽的肩头,许承泽文文弱弱的,被他一拍,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 “正是呢。”许承泽笑着点点头。 林月汐咬了咬唇,强笑着道:“北爷日日念着我,我怎敢不来。”说罢,瞪着曹成北。曹成北抚掌大笑,“知道我念着你就好啊!” 曹成北叫人去给林月汐盛了碗饭,让她坐在了他身侧,他道:“之前老三坐这儿,以后,你坐这儿。”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个子小小的又精瘦的人把饭盛好,给她多加了几块肉,曹成北盯着那几块肉看了许久,抬起头来看向他,半带怒意半玩笑地骂道:“你他娘的倒是会借花献佛呀!” 那人笑了笑,道:“北爷说叫我伺候三爷,三爷初到我们帮里来,我怎敢不尽心尽力,再说了,北爷不也想着多给三爷吃些好的吗。” 曹成北笑着伸出脚来,往他身前虚踹两下,那人赔着笑,往后退了退。 曹成北看了看林月汐,道:“他叫钱童,这小子和你一样,刚来,我见他机灵,以后叫他跟着你,你有事找他就行了,他要是伺候不好你,你看我打折了他的腿,叫他一辈子都出不了北东西南帮的门!”说着,半露笑意地瞪着钱童,钱童只是笑,竟也不怕他。 “嗯。”林月汐淡淡地应着。 “三爷,我嘴笨,胆子又小,要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可千万要跟我说,我可不想被北爷打断了腿,我还有个相好的姑娘,她爹娘还没答应呢,我要是瘸了,莫说她爹娘,就连她都得嫌弃我了,您可千万要多多包涵,为了我终身大事,且不可随意跟北爷告状啊!”钱童皱了皱眉,颇显得委屈。 林月汐见他这副模样,竟笑了出来,“就你还嘴笨?那天底下就没有会说话的人了。” 曹成北在胸前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几块碎银子来,扔给了钱童,道:“哄三爷高兴的,统统有赏!”钱童乐呵呵地一颗一颗地捡了起来,在手里摩挲两下,揣进了袖口里。 林月汐看了看曹成北,曹成北咧着嘴看着她,林月汐一阵恍惚,面前这人似乎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她摇了摇头。 “怎么?”曹成北弓着身往她这儿凑了凑,“老子想哄你高兴,你这么不屑啊?” 林月汐转过脸来瞥了曹成北一眼,道:“北爷也知道逼我来这里让我不高兴了?” 曹成北被她噎得说不上话,皱着眉舔了舔嘴唇,轻咳两声,才缓缓地道:“我可没逼你,是你非要来的。” “颠倒黑白。”林月汐冷哼一声,捧起桌上的饭碗,拿起筷子来扒拉了两下。饭的确有些夹生,菜也确实咸了,她强咽下去,把碗放了下来。曹成北嘿嘿地笑着看着她,连忙递过碗水来。 林月汐稍稍愣了愣,曹成北皱眉道:“怎么?怕我下毒?”说罢,瞪了林月汐一眼,自己喝下半碗去,“老子从不用这般阴险毒辣的手段!”说罢,他把碗往桌上一扔,水洒了出来。 许承泽浅浅一笑,上前去把曹成北面前的水擦干,笑道:“北爷何必动怒呢,三爷初来乍到,自然处处谨慎,莫说三爷是个姑娘,就是我初来时也是这般。” 曹成北闻言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承泽,“这倒是啊。”许承泽脸上稍稍一红,连忙退到一侧。 林月汐心下暗自揣测着。 曹成北端起碗来把剩下的一碗底的水喝尽,转头吩咐钱童:“愣着干嘛!给三爷倒水啊!”钱童嘿嘿一笑,殷勤地去取了只碗,倒上些热水在碗里晃了晃,又从怀里掏出来只帕子擦干,这才给她倒满了一碗,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曹成北看着林月汐,笑道:“这次真有毒。” 林月汐白了他一眼,端起碗来学着曹成北的样子喝下半碗,嘴角流下些许,她抬起袖子粗糙地擦了擦,“我就怕你不敢下毒。” 第二十五章 钱童 曹成北住在最宽敞的一间,算计时日墨山该回岐陵山之后,前几日他便从自己房里搬了出来,让钱童和许承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被褥,许承泽又掌眼添了些花瓶之类装饰,但房间宽敞,显得有些空旷。 钱童带着林月汐回房的路上一路都在讲着北东西南帮的种种,林月汐知道了今日给自己开门的叫魏兴生,祖传的屠户。 但是他爹在他小的时候被人拿自家宰猪的屠刀砍死了,他娘被砍他爹的那人霸占娶回家了,那时他十四岁,还未学着宰杀猪羊,但自小拿屠刀当玩意儿耍,待他长大几岁,拿着砍死他爹的那把刀冲进了那人家中,砍死了他和他的三个儿子,他娘看着满地的血昏死过去。 后来他便进了牢狱,先帝病重大赦天下时跟着曹成北一起从牢狱里出来的,是北东西南帮的“建帮元老”,所以曹成北器重他,但闲时不许他用刀,更不许他宰杀猪羊。 许承泽是前几年才来的,据说那日大雨,他晕在了北东西南帮的大门外,帮里人皆以为他死了想要把他拖走,曹成北见他左脚微微动弹大吼一声把人抬了进来,后来就再也没出去北东西南帮的大门,“北爷救他一命,他自然感恩戴德!”钱童如是说道。 帮里有个郎中,姓李,是曹成北打晕了用麻袋装进来的,后来又把他的妻子也接了进来,每月给他的钱比他半个月给人看病得的还多,他便也就乐呵呵地留在北东西南帮,每日捣药,身上一股子药味,说道此处时,钱童捏了捏鼻子,好似闻到了那股子气味。 帮里除了许承泽还有几个读书人,陈农也念过书,但是进了大门就再也不想考取功名了。 “帮里逍遥自在,不比那些官老爷们差!”钱童拍拍胸脯说道。 “你不是刚来吗?”林月汐皱皱眉,她记得曹成北介绍他的时候说他和自己一样初来乍到。 钱童转头嘿嘿一笑,“我嘛,来了四天了!四天了!”他伸出四根手指来在林月汐脸前晃了晃,“四天了,早就把北东西南帮摸得透亮了!”他得意地笑着,朝林月汐扬了扬下巴。 钱童个子小,也只是较林月汐稍稍高出去些许,林月汐打量着他的模样,问道:“你今年多大?” 钱童嘿嘿一笑,“十八。” 十八,竟和自己同年。 钱童腊月生的,知道林月汐三月生日时吵闹着不叫她三爷要叫她姐,林月汐笑道:“只要北爷愿意,你爱叫什么叫什么。”钱童一听,立刻蔫了下去,伏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你可千万不要跟北爷说,不然他真能打断我的腿,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姑娘······” “她爹娘还没点头,若是你瘸了,她定然也不愿意了,终身大事,万不可毁在这条腿上!”林月汐忍着笑,看向钱童的左腿。 钱童刚咧开嘴笑了笑,林月汐稍稍一皱眉,又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钱童,钱童脸上一僵,裂开的嘴苦涩地抽动两下,连忙扯了扯林月汐的衣袖,“三爷,你可别跟我开玩笑,我胆子小······” 钱童乞求似的看着林月汐,林月汐噗嗤笑出声来,钱童这才松了口气,挠着头道:“三爷,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林月汐笑着拍了拍钱童的肩头,道:“怎么?非要曹成北打折你的腿,我才算够意思?”钱童苦涩地笑着,“三爷真会开玩笑,我就知道三爷不是这般凶恶之人,您自己瞧瞧自己的模样,宛若仙人,那古时候的什么——东施——也比不得您呢!” “那是西施。”林月汐面露苦色。 钱童咳了两声,挠着头道:“管他西施东施北施南施,反正您就是天女下凡,这辈子能伺候您是我钱童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像您这般美人儿,定然都是心软的。”钱童讨好似的看着林月汐,林月汐笑道:“你这话,我原本是信的。” “您不能不信啊!三爷!我说的句句是实话!那什么西施照您差远了!您比她美多了!”钱童一脸认真。 林月汐摇摇头,“你见过?”钱童眨巴眨巴两眼,道:“我上辈子见过。”说罢,自己嘿嘿地笑了起来。 林月汐撇过脸去笑着,初来时的担忧此刻竟全都消减。 钱童见她笑了,更是开心,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北东西南帮几十口子人。 有许多个是从大牢里就跟着曹成北的,剩下的大多都是为了报仇留在这里的。 本来曹成北说过,仇报完了,人是走是留皆可,但走的没有几个,所以北东西南帮人也越来越多,前几年的时候已经有百十口子人了,但曹成北嫌人太多,拿银子把家里有妻儿父母的都打发走了,“听说那天好多人都哭了,几十个大老爷们抹着眼泪从这个大门里出去的。” 钱童说着,神色有些黯然,他稍稍顿了顿,道:“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被北爷赶出去的。”他耷拉着脑袋,完全不似起初那般。 “为何?”林月汐问道。 “我父母健在,也没什么仇怨,前几日我娘病了,我爹和我借了邻居家的车拉着她去找郎中,路上正好碰到了北爷,北爷扔给我一大包银子。后来,我来把银子还给了北爷,跟北爷说我不走了,北爷踹了我两脚,”说着他揉了揉腹部,“现在还疼呢。”他撇撇嘴,露出些笑来。 “他说我识字儿,就算不接着念书考取功名,也能拿着银子置办些小生意,足够养活我和爹娘了。”钱童道,“可是我只想留在北东西南帮,我娘说,北爷是个好人。”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林月汐,又道:“北东西南帮,都是好人。” 林月汐垂下眸子,竟有些动容。钱童嘴里的曹成北与她往日听闻中的好像不是一人。 “北爷说,我就是一时兴起要来这里跟着他耍耍,过不了几日肯定要走,到时候叫我连那包银子都带着。”钱童又道,“可是我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不是一时兴起。”他撇撇嘴。 “你识字?”林月汐问道。 钱童点点头,“我娘之前是一个大户人家里的丫鬟,我小的时候跟她去玩过,那家老爷说我看着机灵,就叫我陪他儿子念书,我就跟着认了几个字。” “那,后来呢?” “后来我娘染了病,总是咳嗽,他们担心是恶疾,就给了些银子把我娘打发走了,我也就跟着出来了,没再念过书了。” 钱童说得平静,却让林月汐觉得有些凄切。 第二十六章 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三日后是许承泽父母的忌日,这也是林月汐听钱童说的,所以自她回了房再也没见过他,钱童说他回家去祭扫,可能要走个七八天。 林月汐询问他许承泽的遭遇,钱童摇摇头:“除了北爷和他自己,没人知道。” “本来这几天就该知道的,”钱童一边帮林月汐把包裹里的衣物杂物放进柜子里,一边说道,“北爷本来说在他走之前帮他把仇报了,叫他带着仇人的脑袋去爹娘坟前祭扫,但是这几天北爷忙着和青龙帮打交道,便耽搁了。” 北东西南帮和青龙帮的事情竟然还未解决,林月汐摇摇头。 “听说今日琴川官府里来人说和,我从没见过官老爷,没想到竟能在帮里开开眼了。”钱童笑道。 “琴川官府?”林月汐有些惊讶,她虽然知道各路盐帮为了贩走私盐一路平顺,皆在官府有靠山,但她却未听闻北东西南帮与那个官员有交情,怕是自己从前不关心这些没什么印象吧,林月汐冷笑一声,哪个盐帮没有靠山能活下去。 钱童收放好东西,坐在了林月汐身边,“三爷是不是也没见过官老爷?”他笑着看着林月汐,“这下我们都能开开眼。”林月汐微微一笑,点点头:“是啊,我还真想看看北爷有什么能耐。” 话音刚落,就听见爽朗的一声大笑,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我能耐大着呢!”曹成北伸出手来,竖了竖大拇指,在自己胸前晃了晃。 林月汐冷笑一声:“就连街上的乞丐都敢说自己能耐大着呢。”曹成北伸出食指来指了指林月汐,又无奈的两手握拳,转身在林月汐身侧坐了下来,歪过头去,一脸坏笑地看着她,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林月汐把头往一旁撇了撇。 曹成北拽过身后一把凳子,右脚踩了上去,右肘撑在右腿上,右手稍稍握拳撑在右脸颊,拇指在鬓角处摩挲着,眼睛盯着林月汐看了一阵子,突然浅浅一笑,问道:“我说,我这儿屋子还行吧?多敞亮!”说着,身子稍稍往后转过去,左手一挥指了指屋子一圈,“缺什么少什么就跟钱童说,这小子机灵,你就是要个鱼骨头他都能给你弄来。” 林月汐低头浅笑,心想这传闻中的“魔头”也不过如此。 “我要鱼骨头做什么!”林月汐稍稍一挑眉,笑道。钱童嘿嘿一笑,道:“您最好不要,我还真不知道去哪弄去。”这话,引得曹成北一阵大笑,等他笑完,瞥了钱童一眼,钱童知趣地编了个谎话出去了。 “钱童这小子,”曹成北往门口瞧了瞧,看不见钱童的身影才继续问道,“没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林月汐苦笑,“他说的话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哪是不该说的?” 曹成北笑了笑,道:“没说不该说的就好。” 林月汐看向曹成北,打量了他许久,那道疤的的确确还在脸上,眼前这人也的确是那**她杀人的曹成北。曹成北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直愣愣地看着她,问道:“看什么?” “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林月汐目光落在他右脸颊拿到刺目的疤上。曹成北不自在地低了低头,伸手去摸了摸疤痕,轻轻一笑,道:“嗐!被人用刀划的。” 说罢他抬起头,一皱眉,转而又笑了起来,往林月汐脸前倾了倾,道:“流了好多血呢。”林月汐瞪了他一眼,咬着牙恶狠狠地道:“活该!” 曹成北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背对着林月汐站定,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就真的那么恨我?我可是也在帮你啊。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呆在岐陵山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林月汐正欲驳斥,他一摆手,接着道:“不要跟我说岐陵山有花有草也有鸟——当然,也有鸟屎——这些我都知道。我是说,墨山就是个老顽固,他能教你什么?教你忍气吞声,教你包容万物,教你放下仇怨,”他转过脸来,皱着眉头直直地看着林月汐的眼睛,“你真的忘了?真的都放下了?” “不用你管!”林月汐怒道。 “你以为我愿意管啊?”曹成北摆摆手,“要不是有人给我送来一大笔银子,叫我想办法把你从岐陵山搬下来,我闲的没事儿干给自己家招个姑奶奶来啊?” 果然如此,林月汐咬了咬牙,声音温和了些:“那人是谁啊?”曹成北一脸神秘地看着林月汐,坏笑着摇摇头,“想套我话?” 林月汐白了他一眼,蓦地站起身,曹成北被她吓得一个哆嗦:“你干嘛!”林月汐愣了愣,道:“干嘛?我还敢在这里杀了你不成?” 曹成北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裳,摆了摆架子,淡然地道:“我知道你不敢。”林月汐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反正你也不敢杀我。” 曹成北浅笑,道:“要不是因为知道我不敢杀你,你是不会来的。人嘛,都怕死。而且,有的人还怕杀人。” 林月汐微微抬头看向曹成北,“你呢?你也怕死?” “怕啊!”曹成北一脸坦然,“哪有不怕死的,但是死呢,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更不能死的不明不白的。”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林月汐,“可是总有人,一家上下都死的不明不白的。” 林月汐知他在说谢府,有些动怒,但又不好发作,咬着牙将怒气压了回去,强笑道:“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那种恶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作恶的人也多了去了,又不是每个都人人得而诛之。”曹成北倒不在意林月汐的话,无谓地笑着,“有的人就算作恶,还有人追在他身后高声呼喊:天地良心!他是好人!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他得意地看着林月汐。 林月汐也直直地回望着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凑到他面前,面上浅浅笑着,一字一顿地道:“不,要,脸。” 曹成北大笑,“所有人都说我不要脸,我本来就是这样。实话就不用一直说了,听多了,耳朵容易起茧。” 第二十七章 他不配 差不多半晌的时候,钱童说的琴川官府的官老爷真的来了,姓卢。 琴川的官吏林月汐多多少少听说过,因为琴川极少卢姓,所以她记得这个人,是琴川郡的五官椽卢和豫。 林月汐初见他时见他文文弱弱,满身带着书生气,待他与曹成北一寒暄,倒觉得此人衣冠楚楚虚伪作态。 自林月汐那日离开北东西南帮,帮里和青龙帮又大战过几次,除了那日被她撞见曹成北惨败之外,青龙帮皆未讨好,北东西南帮也不少人受了伤,林月汐在院子里看见不少人露着半条腿,腿上缠着白布,或者用带子吊着手臂,又或者脸上挂了彩。 但钱童却说,青龙帮损失更多,死了六七个弟兄,被北东西南帮的木棍子活活打死的。 但是钱童的话,林月汐却也只敢信一半。 青龙帮帮主乌青龙是靠着琴川郡太守贾文柏起的家,“乌青龙把自己闺女嫁给了贾文柏当小妾。”钱童说这个的时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贾文柏和乌青龙差不多年纪,乌青龙的闺女过了门,是他第十八房,跟送去当被人使唤的丫鬟婆子有什么区别!” 林月汐看着卢和豫,心里暗暗构想着贾文柏的模样,描来画去,竟越来越像一个人——苏承万。林月汐一阵恶心,长长的舒了口气。 卢和豫是来替乌青龙讲和的。 应该说是替贾文柏来的,他只道:“就当是给太守一个面子。”他说这话时,钱童站在林月汐身后轻轻“呸”了一口,小声嘟囔着:“没有一个好东西。” 曹成北并不细听他说话,一直敷衍地应和着,卢和豫一提青龙帮,他又是叫人给他端水倒茶,又是叫人给他拿了几个桔子来,后来实在没什么东西拿,竟叫人给他送来个软垫搁在他背后,“这样垫着,不腰疼。”曹成北亲手给他塞在了背后。卢和豫瞪着他,苦涩地咽了咽口水。 “我说北爷,我也是替人跑腿的。”卢和豫端起茶碗来,脸上的肉皱成一团,看上去曹成北再叫人伺候他就要哭出来的模样,“你就别为难我了。” 林月汐忍着笑,看了看钱童,钱童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三爷您瞧好吧,北爷有的是能耐对付他们。”林月汐微微一笑,她看得出曹成北已经“黔驴技穷”了。 曹成北把端着的茶碗“啪”地往桌上一搁,卢和豫吓得一个哆嗦,碗里的茶水洒在了手上,他连忙把碗搁下,从怀里摸出块绣了花的帕子在手上擦了擦。 一直看着他擦完把帕子叠好塞回去,曹成北才徐徐开口,道:“我说卢大人,贾文柏给了你几个银锭子值得你这般为他卖命啊?”卢和豫左手颤颤巍巍地从袖子中伸出来,大拇指和小拇指扣在一起,把剩下三根手指偷偷往桌上抬了抬。“三百两?”曹成北猜测道。卢和豫苦涩地摇摇头,小声道:“三十两。” 曹成北大笑:“你知道他一天从乌青龙那里拿多少银子吗?用牛车拉,你敢想吗?” 卢和豫赔着笑,低着头道:“我不敢想,三十两的确不多,但我的前程可比三十两银子贵多了。”说罢,他神神秘秘地看着曹成北,朝他挑一挑眉,曹成北恍然,笑着点了点头。 卢和豫会心一笑,道:“北爷,您就行行好,千万别为难我了,我也就是个跑腿送信儿的。”说着,卢和豫往曹成北那边凑了凑,抬起右手往曹成北那边送过去,袖子遮挡着,林月汐没看清楚他左手递给了曹成北何物。 只见曹成北低头一笑,将一只小盒子塞进了怀里,满脸堆笑地看着卢和豫,道:“卢大人见外了。”他伸手在胸前轻轻拍了拍。林月汐不禁咬了咬牙,把头撇到一边。 “但是这点儿小玩意儿,糊弄糊弄乌青龙那个老家伙还行,卢大人想用来糊弄我?”曹成北依然笑着,却笑得叫人浑身发毛。 卢和豫讷讷地看着曹成北,张着大嘴没说出话来,刚刚笑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曹成北怀中那物,迟缓地抬起头看了看他,道:“那个可值五百两!” 曹成北咂摸着,倒吸一口气儿,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这人不识货,再好的东西到了我这儿,莫说五百两,就是一千两,我就当它是个废物。”他把“废物”两字咬得重,只见卢和豫全身抖动着,喉结上下动了动,却始终未作声。 曹成北往林月汐这边瞧了瞧,得意地朝她扬了扬嘴角,林月汐垂下眸子,掩了笑意。 “北爷……”卢和豫叹着气,“不过就是两个渡口,你又不缺,这些年你在青龙帮占的渡口多了去了,就当做个人情,送给他。”他又将来时那话变了个样说了一遍。曹成北看着卢和豫,定定地道:“不行,就是不行。” “贾大人最近也不好过,青龙帮送的银子越来越少……” “关我屁事!”曹成北一瞪眼,吓得卢和豫把话儿就着口水又咽了回去。 曹成北拿指节扣了扣桌子,道:“青龙帮的银子不干净,贾文柏拿了心里不虚啊?不怕琴川的老百姓半夜去敲他家大门吗?” 卢和豫嬉皮笑脸地道:“都是一路上的人,谁比谁干净呢?” 曹成北死死地咬着牙,尚未动怒,站在一旁的魏兴生大喝一声:“你他娘的把话再说一遍!”一个箭步冲到了卢和豫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往上一提,卢和豫的身子便离开了椅子,半蹲半坐地悬在半空。 只见他嘴唇抖动着,良久才说出句话:“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 曹成北冷哼一声,朝魏兴生摆了摆手,魏兴生愤愤不平地将卢和豫一把推到了椅子上,卢和豫跌坐下来,抚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珠从两颊滚下来。 “不要拿老子跟乌青龙比,他不配!”曹成北瞪着卢和豫,一字一顿地说道,卢和豫连连点头:“是,北爷说的是,他不配!” “还有你家那个贾大人,他也不配!”曹成北又道,卢和豫咽了咽唾沫,缓缓地点点头:“是,不配,不配……” 曹成北脸色这才缓和些,看了看仍站在卢和豫面前的魏兴生,摆摆头叫他退下,魏兴生死瞪着卢和豫,朝他握了握拳头。 第二十八章 收礼 曹成北满意地往后倚靠过去,抬起右腿架在了左腿之上,两手在胸前交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卢和豫胆怯地瞥瞥他,从桌上摸过茶碗来,心神不定地酌了一口,颤颤巍巍地把茶碗放了回去,看着曹成北几欲开口,却两次三番欲言又止,便又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碗来,再颤颤巍巍地放回去。 曹成北有些不耐烦了,道:“还有什么屁就赶紧放,老子不嫌臭!” 卢和豫眨巴眨巴眼,点了点头,琢磨了许久才开口,他道:“北爷,贾大人的意思就是都退一步,您呢,把那两个渡口让给他,他分给您五分利。” “五分?”曹成北瞪着卢和豫问道。卢和豫连忙解释道:“北爷愿意的话,六分也行。” 曹成北一巴掌拍在桌上,两只茶碗摇晃了两下,洒出些水来,他稍稍皱了皱眉,转瞬淡淡地笑着,和声问道:“贾文柏要几分啊?” “和往常一样,和青龙帮对半分,先刨去您的。”卢和豫连忙答道。 曹成北点了点头,“那价呢?按我的,还是按乌青龙的?” “自然是按青龙帮的……”卢和豫小声道,见曹成北脸色未有变化,谄媚地笑了笑,又道:“这样您也能多挣几个不是?” 曹成北笑着点点头:“说的也是。” 卢和豫立刻嘿嘿地笑起来,“这么说,北爷你答应了?” 曹成北一皱眉,“老子什么时候答应了?”卢和豫满脸不解,“您不是说挺好的吗?” “我说了吗?”曹成北往四下看看,北东西南帮的人皆摇摇头,“没有。”曹成北笑着看向卢和豫,“你看,我没说。” 卢和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打量着曹成北的脸色,良久才又缓缓道:“那北爷的意思?” “讲和,也行。”曹成北缓缓道,“那两个渡口给他,也可以。但是价,按我的,利,我要七分。” “七分!”卢和豫面露难色,“贾大人怕是不乐意啊……” 曹成北轻笑:“他乐不乐意关我屁事?不然就接着打呀,我还怕他?” “再打下去,事情闹大了都不好收场,”卢和豫往曹成北身边凑了凑,轻声道,“说句不好听的,北爷您身上也不干净,闹大了不好。” 曹成北大笑,歪过头去看向卢和豫,“我身上是不干净,大不了就是个死嘛,贾文柏可不一样,说不定到时候,比我死得早。” 卢和豫咽了咽唾沫,一脸为难,低下头去揣度片刻,缓缓地点点头,“价的事我做主了,就按北东西南帮的,但是利,您跟乌青龙谈,这样可好?正好,乌青龙托我给您下个请帖,后日去他的蕙杉渡口喝杯酒。” “让我去跟乌青龙谈?”曹成北大吼道,“老子才不去!老子最看不得他那副嘴脸!”说着,曹成北突然瞥了林月汐一眼,登时一笑,看着林月汐道:“让老三去吧。” 卢和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忙道:“前几日听闻北东西南帮换了新三当家,想必这位就是三爷吧?”说着,卢和豫站起身来,走到林月汐面前,躬身一礼:“三爷!” 林月汐却不看他,只瞪着曹成北,曹成北道:“我家老三刚来,还没和乌青龙见过面,让她去正好。”林月汐冷着脸瞪着他,一言不发。 卢和豫笑道:“是啊是啊!三爷,您看?”林月汐一甩袖子,蓦地站起身,扭头就出去了。 卢和豫看着她,愣了许久才回过神,看向了曹成北,曹成北却豁然大笑,卢和豫苦笑着走回去,轻声道:“三爷这脾气,和北爷倒是极为相像呢。” 曹成北笑罢,看向仍愣在原地的钱童,骂道:“魂儿被狗吃了!还不去瞧瞧三爷!”钱童连忙应着要出门,曹成北又把他叫了回来,轻声嘱咐道:“说句好话,好好劝劝。”钱童咧嘴一笑,点着头跑出去了。 “北爷,”卢和豫面露难色,“三爷若是不去······” 曹成北转过脸来,阴沉着脸道:“她敢不去!她若是不去——”曹成北咂摸两下,道,“那我就自己去。” 卢和豫嘴角抽了抽。 曹成北身子又倚靠到后面去,淡淡地道:“还有事吗?没事就滚吧!”他稍稍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盒子扔给卢和豫,“把你的东西也带走!老子看着心烦!” 卢和豫一脸紧张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摩挲了两下,往曹成北身前凑去,轻声道:“北爷,这可是好东西,是前几日京里有人送来给贾大人的,您瞧瞧?”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递到曹成北面前,曹成北微闭着眼,道:“老子嫌脏!拿走!” 卢和豫笑了笑,往前靠了靠,伏在曹成北耳边轻声道:“这是上等的珠子,您是不喜欢,但是您那位三爷说不定喜欢呢。” 曹成北眉头微微一皱,蓦地睁开眼睛看过去,一只佛珠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像是块冰珠子,却又添了些暗红,如水草散在其中,周围还散着些朱砂点,似是冰天雪地里星星点点的血丝,曹成北大喜,伸手将那珠子捏在手中,对着光瞧了瞧,赞叹道:“是个稀奇玩意儿!” 卢和豫见他面露喜色,连忙俯身过去,道:“这是南红冰飘,若不是送给北爷,贾大人可是不舍得拿出来的。” 曹成北转过脸来朝他笑了笑。卢和豫接着道:“三爷定会喜欢的。”曹成北把玩着珠子,漫不经心地问道:“这玩意儿真值五百两?” “不止呢!”卢和豫笑道。说罢,二人相视而笑,曹成北将珠子轻轻地放回盒子里,从卢和豫手中将盒子取过,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伸出右手指向门口,笑道:“卢大人请回吧。” 卢和豫苦笑着摇摇头,走至门口,又回过身来看着曹成北,问道:“那后日青龙帮的酒宴?” 曹成北把玩着盒子,漫不经心地道:“放心放心!肯定会去的!”说着,朝他摆了摆手,卢和豫点头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自己嘟囔着便走了。 曹成北拿着盒子在手中转了两圈,底下的人皆看过来,伸着脖子看向这珠子,只魏兴生依旧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曹成北抬起头来,看见下面十几双灼灼的目光,脸一沉,骂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怕这珠子晃了你们的眼!”说着,将盒子“啪”地一声扣上,看了看四下,道:“我告诉你们,这是老子头一次拿他们东西,是送给三爷的!你们谁都别惦记!”说罢,起身往门外走去。 第二十九章 这是我该得的 几年前,青龙帮垄断琴川时,盐价极高,乌青龙坐收暴利,每月按日子往贾文柏府上送去的银子用牛车装去,这些琴川人皆心知肚明。 盐帮与官府勾结,琴川百姓们诉苦无门,曾有些年轻力壮的男子勾结起来去盗了青龙帮的盐船,被按了个暴民的帽子下了牢狱,不久就暴毙狱中。 北东西南帮初起时,青龙帮处处打压,那时跟着曹成北一起来琴川的只有十几个人,十几个人每天都扛着棍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就会被当头一棍。 最惨烈的时候,青龙帮百十号人将这十几个人团团围住,有两个当场断了气,有一个两条腿都折了骨,全都流着血,却仍嘶吼着往青龙帮的人怀里撞。 曹成北的棍子被乌青龙砍断了,就死死地抱住乌青龙的大腿,下嘴撕咬着,将他的裤子撕破,咬下一块皮肉,而他身后也早已血肉模糊,乌青龙疼得叫唤,曹成北却死死咬住不松口,魏兴生就守在他身后,将拿刀来砍他的人一个一个横抱起来扔了出去。 乌青龙最终松了口,舍了两块渡口给他,就是现在他要拿回去的东西倾祝渡口。 曹成北就靠着这两个渡口一点一点起家,盐价不及青龙帮的一半,乌青龙为此去找过贾文柏,贾文柏却叫他也降降盐价,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们北爷和贾文柏也有交情?”听到此处时,林月汐问钱童。 钱童笑道:“怎么可能!北爷最讨厌他们那一伙人了!贾文柏那是怕他。” 曹成北每日都会潜入贾文柏的府上,将他的妾室扒光了衣服绑在廊下的柱子上,贾文柏设了埋伏等他,却始终不得,甚至没人知道他是怎样进的贾府,又是怎样出去的。 后来贾文柏收到了曹成北写的纸条:“下一个就是你。”贾文柏害怕,赶紧叫人把曹成北请来,好菜好酒地招待一番,那日,曹成北把贾文柏做过的事一桩一件细细地数落明白,告诉贾文柏:“要么帮我,要么杀我。” 贾文柏害怕他身后有更大的人物,不敢动他,只能忍气吞声,叫青龙帮收敛了些。 “那北爷身后的大人物?是谁?”林月汐问道。 钱童面露难色,喃喃道:“这我怎么知道!” 他背后的人,很有可能是告诉他自己身份的人。可是那日大火把谢府少了个精光,就算是洛阳城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她还活着。若真是洛阳的人,那他是善是恶?是要灭口还是要帮协? “北爷看上去不像是有靠山的人——”钱童道,“要是有靠山,一开始也不会走得那么艰难,上来直接把贾文柏办掉,把乌青龙灭了口,直接接管青龙帮了。” 林月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钱童所说不无道理。 又或者,那人并不想露面? 北东西南帮逐渐壮大,抢了青龙帮许多个渡口,青龙帮已经被他挤兑的几无立身之处,但乌青龙人脉广,让青龙帮存活下去不是难事,虽渡口不及曹成北的多,但仍获利极丰,每月仍能往贾府送上十几箱银子。但有北东西南帮压着,盐价降了又降,比往常是不如了。 “他许多货是官盐,价低得很,北爷这儿只有过路的私盐,有时候都要倒贴钱卖——不过,北爷也不靠这个挣钱,他就是想打压打压乌青龙。”钱童道。 林月汐脸上藏了笑意,原来这曹成北,还算有点儿良心。 “北爷做一个生意,就得几千两。”钱童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道。 林月汐登时一愣,她似乎忘记了曹成北真正挣钱的路子,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靠替人杀人挣来的钱也不比贩走私盐来得干净。 林月汐正暗自恼怒,眼前一晃,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露在面前,她一惊,忙转过头去,曹成北正咧着嘴笑着,见她回头,问道:“喜欢吗?” 林月汐瞪了他一眼,道:“贿赂我?” 曹成北纵身一跃,跳上了围栏,贴着林月汐坐了下来,摆弄着盒子道:“卢和豫说,这玩意儿值五百两不止。”全然不顾林月汐气恼的目光,把盒子递过来,“送你了,要不改天我找个匠人把这珠子做个项链?” “你不嫌这东西脏吗?”林月汐道。 曹成北笑起来:“有谁嫌钱脏啊。” “也是,你挣得也不是干净钱。”林月汐沉着脸,瞪着曹成北道。 曹成北却依然嬉皮笑脸,只道:“干不干净,也不是你说句话就是的。” 林月汐闻言心下思忖,若他连能牟暴利的私盐都放过,又怎会去死人堆里捡钱?难道钱童说他杀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恶人是真的? 林月汐又想到了那日被绑在架子上的那人,“荀锋的爹娘,都是被他杀的,荀锋有个妹妹,十二岁,被他摁在了床上。”许承泽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林月汐舒了口气,看向曹成北的目光缓和了许多。 “后日,你去趟蕙杉渡口会会乌青龙。”曹成北看向林月汐,认真地道,“其实只要按我们的价,就算那两个渡口白送给他我也乐意,但是乌青龙那个老家伙不守信用,我拱手让给他了,他转头就不认账了。所以我们的利越多越好,他不肯分给我们,自然会避开这两个渡口,那时就算他改了价,琴川的盐价也不会立马就高上去,况且,我们也有利收,到时也有钱去稳稳盐价。” 林月汐点点头,“若你真这样想,就算让我去龙潭虎穴我都去。” 曹成北闻言大笑,伸手拍了拍林月汐的肩头:“林月汐啊!老子真没想到,那个狗东西还给我招来个宝贝!”林月汐白了他一眼,曹成北立刻收了手,轻轻把她肩头的衣裳抚平,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但若是你骗了我,就是我死了,也要拉着你垫背!”林月汐一字一顿地道。 曹成北依旧笑着,调侃道:“哟!这就不怕杀人了?三爷威风!” 说着,朝他竖了竖拇指,林月汐一把打在他手指上,曹成北嘿嘿地笑着,又把盒子递给她,“我真的头一次拿人家东西,你若是不要,就只能扔了——扔了多可惜。” 林月汐忍着笑一把将盒子夺了过来,在曹成北眼前晃了晃,道:“这是我该得的。” 第三十章 你算什么东西 曹成北特意让钱童去给乌角镇给林月汐买了一件披风,赤红色的。 林月汐看到披风时差点儿把刚咽下去的饭喷出来,连连摆手让钱童去退掉,曹成北皱着眉头道:“我曹成北买的东西,哪有往回退的道理!”硬是塞给了林月汐,林月汐一把丢给了钱童:“你先拿着吧,让我先把饭吃完。”钱童乐呵呵地把披风收好。 曹成北让魏兴生和钱童陪林月汐一起去,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又叫了几个人一起去,林月汐嫌他麻烦,又打量了打量魏兴生,“他一个就够了。” 钱童听闻此话立刻道:“三爷您不带我了吗?”曹成北皱眉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是能打人还是能抗揍啊!就你这身板,别说保护三爷了,要真打起来,魏兴生还得护着你!” 魏兴生歪过头来往这边瞧了一眼。 “我······我······”钱童急得满脸通红,“我跑得快啊!我能跑回来报信儿啊!” 曹成北握起拳头砸在了他的胸口上,“这话你是咋好意思说出口的?要不要脸啊!我跟你说你出去千万别说是我的人!我丢不起这人!” 钱童撇撇嘴,嘟囔道:“本来就不是你的人,我是三爷的人。” 曹成北一掌拍在桌上,“你说什么!” 钱童身子一颤,往林月汐身后藏了藏,警惕地看着曹成北,见他不打算起身,俯下去在林月汐耳边道:“三爷,你别看我个子小,我这腿啊!厉害得很!就是有一件——” 林月汐笑道:“不能被北爷打断了。”曹成北抬起右手,指了指他,道:“我看你啊,也就这一张嘴!” 临行时,曹成北又嘱咐了魏兴生几句,魏兴生面带笑意点着头:“北爷放心吧!”曹成北又转头去跟钱童说了几句,林月汐远远地看着他抬起脚来要踹钱童,钱童嬉皮笑脸地躲开了,曹成北笑着骂了几句,看了看林月汐,转头回了房。 钱童仰着头跟魏兴生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边笑着一边朝林月汐过来。 林月汐未去过蕙杉渡口,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位置,钱童一路带路,一路不停地说这话,林月汐倒也听得快活,这一路,他竟无一句重样,魏兴生也时不时被他逗笑,呵呵地憨笑几声,却极少言语。 蕙杉渡口离北东西南帮并不算远,半个多时辰,三人便到了。 蕙杉渡是青龙帮目前最大的渡口,每日商船来来往往,盐船陆陆续续在渡口停靠。 蕙杉渡附近有青龙帮搭建的一处宅院,是用来存放货物的,也有住处,乌青龙年轻时常在此处居住,他道看着来来往往的商船让他心里踏实。 青龙帮也驻在蕙杉渡口附近,这也是乌青龙把宴摆在此处的原因。 岸边围着围栏,这也是早些年乌青龙请人建的,围栏外是木制的台阶,共有五层,台阶上是一处平台,亦是木制的,踩上去嗒嗒作响。 江边秋风瑟瑟,林月汐往围栏处靠了靠,将手搭在围栏上,看着江上漂泊的客船商船,看着那些扬起的帆,风卷起她的衣袖,钻进她的衣衫,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钱童立刻抱着那件赤红的披风过来,在手中一甩,展开,披在了林月汐身上,林月汐讷讷地看着在风中翻卷的赤红,面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太招摇了!”她道,说着就要把披风拽下来,钱童拉着带子转到她面前,流利地把带子打了个结,笑道:“三爷出门,必须招摇!”说罢,往后撤了两步,看着一片翻卷的赤红下的林月汐,赞叹道:“三爷现在,英姿飒爽!”林月汐无奈地笑笑,转身往平台上去了。 平台上有两处木制的长椅,被风吹得有些灰尘,钱童连忙过去,手指抓着袖子在长椅上抹了抹,随即看向林月汐,道:“三爷!坐!” 林月汐看看长椅,在此处江上来风吹着,天上落雨淋着,长椅早就褪去了原本的眼色,到处泛着白,又到处着了黑。 她还未坐下,见远处停泊的一条船上下来三人,一人在前在中,两人在后在侧,林月汐凝神看着,来人年轻,应当不是乌青龙。 钱童伏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乌青龙的儿子乌朔,他本来三个儿子,一个办货的时候遇了大风掉江里喂了鱼了,一个染了病死了,就剩老二。” 说着话乌朔便已至面前,钱童挺了挺身子,微微仰着头,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魏兴生把脸一沉,倒无须多做姿态,便已叫人生了三分畏惧。 乌朔气势也未输,摆了张臭脸,微微眯着眼看着林月汐,他身后两人皆将手臂抱在胸前,和钱童一样微微仰着头,林月汐嘴角抽了抽。 “曹成北这个缩头乌龟,怎么叫个娘们儿来?”乌朔皱着眉,死盯着林月汐,林月汐浅浅笑着,回望着他,未动怒。 钱童却怒不可遏,指着乌朔大骂:“从娘胎里就没听过一句好话吧!乌青龙这个老贼也不教教你怎么说话!”林月汐微微侧过脸去看了钱童一眼,钱童闭嘴,退回到林月汐身后。 “既然来了,那就进去吧?”乌朔轻笑着。 林月汐道:“你是乌帮主吗?” 乌朔冷笑一声,他右后方那人道:“这是我们少帮主!” “哦,”林月汐浅笑,摇了摇头,“我是来赴乌帮主的约的,既然他不来,那就算了,我们就回去了。”说罢,林月汐朝乌朔笑着微微颔首,转身就要走。 乌朔右后那人又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帮主来请?我们少帮主来此处迎你,便是给了你大面子了!” “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钱童几乎跳了起来,指着那人骂道,“这是我们三爷,北爷在她面前都要相让几分!乌青龙若不是诚心要谈,那就算了,日后提刀相见嘛!”魏兴生也往前站了站,伸手将林月汐护在身后。 乌朔愣了愣,转过身去反手抽在右后那人的脸上,那人脸上一白,霎时红肿起来,愣愣地看着乌朔,乌朔破口:“混账东西!”接着转过脸来,赔笑道:“手下的人不懂规矩,三爷勿怪,我去请我爹过来。”说罢带着两人回了船上。 魏兴生这才放下手臂,稍稍后撤。 钱童冷哼着:“我看这青龙帮没有一个懂规矩的!” 第三十一章 谈判(一) 林月汐浅浅地笑着,目送着乌朔上了船,看背影觉得他有些灰头土脸。 “乌青龙那老贼定是叫他来探探虚实的,乌朔这个狗崽子,没胆量,只会在帮里耍威风,出了青龙帮的门就跟一条小奶狗一样,在北爷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所以乌青龙到现在也没把青龙帮交给他。”钱童道。 林月汐微微侧过脸去看了看钱童,见他一脸不屑地看着乌朔上的那条船,忍不住一笑,钱童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她敛了笑容,道:“你之前说过你有一个相好的姑娘?叫什么呀?家住哪里?年方几何?是俊是丑?” 钱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懵,他讷讷地挠了挠头,忽地笑道:“三爷你问得太多了。” 钱童清了清嗓子,道:“她叫王玲珠,家在乌角镇,他爹呢是私塾的先生,所以她也念过书。他娘和我娘之前在同一家做工,所以相熟。她比我小一岁,今年十七。”说着,钱童转头看了看林月汐,笑道:“长相嘛,比三爷是比不上了,不过在我眼里,除了三爷,天底下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钱童咧开嘴笑了起来,满脸的快活。 林月汐见他一脸的满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快活,心中也倍感欣喜,不过她微微沉了脸,道:“你倒是会拍马屁。” 钱童闻言,不假思索地道:“我说的是实话!”说着,伸出三指来向天起誓,“我钱童从不撒谎!”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乌朔便搀着一人下了船,细看那人,须发皆已斑白,却极精神。“那就是乌青龙。”钱童伏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说罢,立刻直起身来,微微仰起头。 乌青龙比乌朔要热络得多,走得近了些便快走几步,拱手道:“三爷!初次谋面,幸会!”林月汐只轻笑着看着他,并不还礼,他略显尴尬,忙笑了笑,又道:“犬子无礼,还请三爷见谅。” “何止你家这狗儿子!你家养的这一群狗没有一只会摇尾巴的!”钱童反驳道。 乌青龙眸中闪过怒意,转而笑着点点头,“三爷大人大量,定不会计较。” 林月汐微微一笑,看向乌青龙,道:“初次见面,乌帮主又怎知我大人大量呢?” 乌青龙笑着,“北爷大度,想必三爷亦是如此。”说着,微微欠身,伸手指向那条船,道:“请。” 林月汐嘴角一扬,冷笑着走在前面,披风在身后扬起,钱童看着她稍稍愣了愣,待风一过,他快走两步,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三爷,飒!”林月汐瞪了他一眼,他立刻乖乖地退到后面,昂首挺胸地跟在林月汐身后。 船内陈设极为简朴,主位一案一椅,下面只有四张几案,对称地拜访着,案上皆有一壶酒,一只酒杯,皆是白色的,上等的白瓷。 “三爷请上座!”乌青龙躬身道,转头看了看乌朔,乌朔愤愤地冷哼一声,走上主座,将椅子往外撤了撤,待林月汐落座,又提起酒壶给她斟满一杯,酒香凛冽,只闻起来就知这酒烈。 林月汐垂着眸子看着乌朔斟完酒,退倒了乌青龙身后。此时乌青龙也已为自己斟了一杯,他端起酒杯来,笑着看向林月汐:“三爷,刚刚是犬子不好,我代他向您赔罪。”说罢,将那一杯酒仰头而尽,又将空酒杯向林月汐倾了倾。 “赔罪倒不必了,既然是谈生意的,那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北爷还在等我消息。”林月汐冷冷地看他表演完这一套,有些厌倦地道。 乌青龙面色略显尴尬,干笑两声,“好好好。三爷果然豪爽!” 林月汐微微闭上眼,她似乎明白了为何曹成北不愿意来见乌青龙,也似乎明白了为何乌青龙能有北东西南帮两倍的人脉。 “卢大人已经将上次北爷的话带到了,既然北爷定价,那就依北爷。”乌青龙道,“这利嘛,北爷不愿对半分,那就四六,北爷六,我四。若三爷觉得可行,那便收下我定银五百两。” 乌青龙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抬至正中,落地,开箱,满满一箱白银,钱童“呼”一声,又觉失态,连忙收回目光,咳了两声。 “三爷意下如何?”乌青龙笑着看过来。 林月汐仍微微闭着眼,并不看那箱子白银,也不看乌青龙,让乌青龙有些窝火。 “三爷?”乌青龙敛了笑意,又问一声。 林月汐嘴角泛着冷笑,缓缓地睁开眼,看向乌青龙,冷冷地道:“乌帮主不诚心啊。”乌青龙一皱眉,道:“我如何不诚心?三爷是觉得定银少了?那再添便是,我今日备了三箱,三爷可以全都抬回去。” 林月汐笑了两声,低头道:“乌帮主打得一手好算盘。三箱银子不过一千五百两,北爷送您的两个渡口,一日进益便可逾千两,我说乌帮主不诚心,有错吗?” “进益千两,不还有六百两是北爷的吗?”乌青龙道,“再加上贾大人分利,到我手上的只有区区两百两。” 林月汐浅浅一笑,看了看钱童,“我们走吧。”说罢便起身要走,乌青龙立刻站起身来相阻,连声道:“三七!再让北爷一分。”林月汐道:“若乌帮主想做这笔生意,二八。”林月汐转过脸去,定定地看着乌青龙。 乌青龙脸上笑意全消,咬着牙,紧皱着眉头看着林月汐,胸脯一起一伏。良久,他缓缓道:“三爷请坐,好好商议。”林月汐垂眸思忖片刻,便坐了回去。 乌青龙低着头,脸上满是不乐意。呆坐了许久,乌青龙缓缓抬起头来,道:“二八,北爷要的太多了。” 林月汐着看乌青龙,笑着摇摇头:“你要两个渡口,北爷只要你八分利,你却嫌多了。” “三爷可能不知道,那渡口本就是我的!”乌青龙终于有些忍不住,愤愤不平地道,“我当初让给曹成北的时候,可是一分钱都没要,一分利也不分!” 林月汐大笑,玩味地看着乌青龙:“乌帮主,那得分什么时候。若不是你招架不住,又怎会将两个最大的渡口拱手让人?若不是北爷念在当初靠这两个渡口起家,又有卢大人贾大人讲和,莫说二分利,就这渡口边的江水,他也不会让你沾一滴!” 第三十二章 谈判(二) 乌青龙紧紧地攥住拳头,蓦地抓起案上的酒杯扔在了地上,“啪”地一声,碎瓷片在地上散开,杯里的酒见溅了两步远,林月汐冷眼看着他做怒,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片刻,船舱内围上来一群人,钱童身子一抖,往后退了退,魏兴生往林月汐身边靠了靠,伸出手臂挡在她身前,林月汐冷眼看着那群人在舱内排开,各个拎着棍棒,面无表情。 “乌帮主,”林月汐站起身,将魏兴生地手臂推开,“我若是怕死,就不会替曹成北来此处了。” 乌青龙摇摇头,道:“我不想让你死,我只是告诉你,不要以为青龙帮就是吃素的,在曹成北面前只有唯唯诺诺!”他轻笑着瞪着林月汐,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许。 “不吃素?”钱童轻声道,“难道吃屎啊?”林月汐原本绷着脸,差点儿被钱童这句话逗笑,她忍住笑回头瞪了钱童一眼,钱童没看见她,自顾自地朝乌青龙啐了一口,又道:“怪不得青龙帮的狗嘴都那么臭!” 乌朔全身紧绷起来,指着钱童大吼道:“你说什么!” “说什么?”钱童指着乌朔跳了起来,“就说你啊!满嘴吐屎的狗!” 乌朔咬着牙,怒气冲冲地就要上来揪住钱童,钱童向后一撤,躲在魏兴生身后,魏兴生微微转身,面向乌朔,乌青龙一把拽住他,将他拖回了原处。 “三爷,这笔生意,两帮都想好好谈,三爷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乌青龙道。 林月汐笑道:“说二八,就是二八,少一分都不行。乌帮主应了,一千五百两定银我抬走,渡口归你,若不应······” “三七!多一分不给。”不待林月汐说完,乌青龙斩钉截铁地道,“三爷若是应,定银抬走,若是不应,我兄弟们的棍棒,可不长眼,到时伤着三爷,就不好看了。” 钱童不知何时又溜回林月汐身侧,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三爷,三七差不多了,把命搭这儿不值当的。” 林月汐转过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表情僵着,知他害怕了。她浅浅一笑,“曹成北要三七关我何时?他叫我来谈,我说多少就是多少。”说罢,瞪了钱童一眼,钱童知趣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林月汐缓缓转过头,看向乌青龙,道:“乌帮主,你也应当知道我为何去了北东西南帮。我杀了北东西南帮的三当家,曹成北是要杀我的,可是却没杀我,乌帮主以为这是何缘故?” 乌青龙皱眉,垂眸思忖着,乌朔却轻笑一声,道:“曹成北这个色鬼,自然是看上你了!”乌青龙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混账!”乌朔有些委屈,垂下头去。 “曹成北恨我恨得要死,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林月汐道,“但是他不敢让我死。有人给了他一万两银子,叫他好好看着我。” 她看着乌青龙的神色,稍微顿了顿,又道:“同样,我也恨他恨得要死,巴不得青龙帮的弟兄们一刀砍死他,而且我毫无顾忌。” 乌青龙有些犹疑。林月汐嘴角轻轻扬了扬。 “曹成北打了一手好牌,他叫我来青龙帮,生意谈成了他得利,生意谈不成,我把命搁在这儿,他除了眼中钉,再来灭了青龙帮,劫了青龙帮的银库,那一万两也便还上了。”林月汐缓缓道,“同样,我也打着算盘,我知道你不敢杀我。”林月汐轻笑着,定定地看着乌青龙,乌青龙抬头看了看她,立刻闪躲开了,一脸的犹疑。 乌朔上前去抓住乌青龙的手臂,轻轻晃了晃,乌青龙甩开他,向众人挥挥手让他们悉数退了出去,乌朔不解地看着他,他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又挂了笑,轻声道:“就依三爷吧。” 林月汐闻言立刻笑道:“那便有劳乌帮主,把三箱银子送到北东西南帮吧。” 说罢,将刚刚滑到身前的披风向后一甩,径直出了船舱,站在船头向江面看去,正巧有两艘商船在靠岸卸货,江面吹来一阵凉风,吹起她额前的头发,披风在身后飘飞着,耳边又传来钱童快活的声音:“三爷!飒!”林月汐转头一笑,下船去了。 下了船,林月汐向后一瞥,竟不见钱童人影,立刻向四下望了望,最后看向魏兴生,紧张地问道:“钱童呢?” “哦,跑了。”魏兴生道。 “跑了?” “他说要赶紧回去报信儿。”魏兴生道。 林月汐无奈地摇摇头,除了嘴,就剩这两条腿了,偏偏这两条腿着急忙慌地还是为了让嘴痛快。 回去的路上没有钱童,清净了许多,但越走越显得冷清,林月汐侧过脸去,本该跟着钱童的右后方空空如也,竟有些落寞。 魏兴生见她这副模样有些不安,两手在衣裳上不住地摩擦着,舔了舔嘴角,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三爷,我有一事不解。” 林月汐歪过头去,微微仰着头看着魏兴生的脸,这张脸倒也不算冷峻,沉下来时却叫人望而生畏,许是这身上淌着屠户的血? 魏兴生转过头来看向林月汐,她这才回过神,问道:“什么?” 魏兴生抬起右手,捏了捏耳朵,轻声道:“您如何断定乌青龙不敢杀我们?您刚刚那番话,绕来绕去的,什么北爷恨您,您也恨北爷,我没听明白。” 林月汐看着魏兴生讷讷的神色笑了起来,道:“我问你,北爷有靠山吗?” 魏兴生想了想,摇摇头:“我自从狱中出来就跟着北爷,北爷都是一个人打拼,没有靠山。” 林月汐微微一挑眉,“以一人之力打压了背靠琴川太守的乌青龙?你我相信,你猜外人信吗?” 魏兴生低头思索着,讷讷地摇摇头,道:“外人都说北爷在洛阳有人,也不知如何传起来的,说得跟真的似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北爷有没有靠山,更没有人知道北爷的靠山是谁。乌青龙打探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打探明白,这也是他步步退让不敢与北爷正面相对的原因。而我,是有人花大价钱让北爷拉到北东西南帮的,只能说我背后的人比北爷背后的人来头还要大,不然北爷是不肯干这个的。人嘛,总是更害怕未知的东西。”林月汐道。 魏兴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皱起眉来摇了摇头,看向林月汐,问道:“那三爷背后的人?是谁啊?” 林月汐苦笑:“那得问曹成北了。” 第三十三章 庆功宴 林月汐回到北东西南帮,魏兴生正欲上去敲门,门却打开了,里面数人高呼着:“三爷回来了!是三爷回来了!” 林月汐还未进门,院中人越聚越多,全都兴高采烈地笑着,高呼着:“三爷回来了!”林月汐有些发愣,魏兴生也愣住了,讷讷地回过头看了看林月汐。 随即,闻得一声干脆的大笑,“哈哈哈!让我瞧瞧我们的大功臣!” 院中闪出一条路来,众人皆乐呵呵地看向曹成北,有人打趣着:“北爷!我们可得大开吃戒!喝上三天三夜啊!” 曹成北回头看了那小子一眼,撩起前摆抬起右脚来虚踹一脚,笑骂道:“滚你奶奶的腿儿!要吃你拿钱!”院中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钱童就乐颠乐颠地跟在曹成北身边,嘴马上就裂到耳根了。魏兴生大悟,轻声道:“原来那小子回来干这个了,倒是会抢功劳。” 曹成北走到林月汐面前,抱拳躬身,“三爷!小的来接您回帮了!”他微微抬着头,脸上难掩的快活。 他本只想从乌青龙那里占得七分,最不济六分也成,天知道钱童嘴里一出“八分啊!”让他乐到什么模样。 林月汐白了他一眼。 那件招摇的披风早就被她解下来了,曹成北看见魏兴生左臂上搭着的赤红色披风眉头一皱,伸手去抓过来,用力一抖,旋即披在林月汐身上,“怎么脱了!穿着!钱童说三爷老俊了!让老子也开开眼!” 林月汐伸手去挡,却被曹成北一掌按了下来,钱童乐呵呵地跑到前面去,伏在曹成北身侧道:“您瞧,我说的没错吧!” 曹成北稍稍侧身,傻笑着看着林月汐,林月汐冷着脸将披风一把扯下,随手一扔蒙在了曹成北头上,曹成北一阵手忙脚乱才将披风取下,回头瞪着笑作一团的弟兄们,佯怒道:“笑?我看谁敢笑!你们想要三爷蒙你那榆木疙瘩!轮得到你吗!”一人嘿嘿笑着附和道:“轮不到,轮不到。” 曹成北笑着将披风抱在怀里,拉着林月汐往里去,一路拉到后院去,一阵酒肉香气扑鼻而来。钱童回来时,宴已经摆好了,听他报完喜,曹成北又叫人去燕璋楼买了几坛酒,是燕璋楼最好的桑落,燕璋楼门前挂的招牌上大字“色比凉浆又嫩,香同甘露永春。”便是说它。 林月汐看到后院七八张桌子摆着,每张桌子上皆已摆满了菜,有荤有素,有热有冷,看上去废了一番心思,莫非自己前脚走,后脚这庆功宴就安排上了?林月汐心中乐意,却冷冷地看向曹成北:“做什么?” “庆功啊!”曹成北大声道,推着林月汐便在主桌上位坐下,亲自给她斟满一碗,酒香醇烈沁人心脾,比陆泽安酿的桂花酒也有过之无不及。 曹成北在林月汐身边坐下,给自己也倒满一碗,道:“钱童都跟我说了,三爷在青龙帮威风得很呢!二八分利,乌青龙那个老贼要气死了,你就不怕哪天走在大街上被他那个狗屁不通的傻儿子砸晕了送到贾文柏房里去?” 曹成北大笑着端起酒碗来,举至林月汐面前,“三爷!请!” 林月汐本欢喜,听罢他刚刚一番话,满脸羞恼,抓过他手中的碗,一把泼在他脸上,只听一声惨叫,曹成北紧紧地闭着眼睛,两手胡乱地去抹着,余人皆愣住了,后院静得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曹成北不停地“嘶嘶”的呻吟。 把脸上的酒胡乱擦干,他抬起头,脸上也添了几分怒色,瞪着林月汐大吼道:“你干什么!” 吼完又觉不妥,看着林月汐羞愤红润的脸色霎时便软了下来,咽了两口唾沫,伸手粗糙地擦了擦鼻下未擦干的酒,看向四周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大声道:“看什么看!都坐下!” 说罢转过身来看着林月汐,小心翼翼地道:“我刚刚——我错了,三爷泼得好!”说着,又倒了碗酒递给林月汐,笑着道:“没泼够就再来一碗——但也得省着点儿,这酒贵。” 钱童“咳咳”两声,溜到林月汐身后,两手轻轻搭在林月汐肩上,轻轻地捏了捏,“三爷,北爷往常说话都是这个德行,您别放心上呀,北爷这是高兴呢!” 说完,低下头朝林月汐挑挑眉,谄媚似的笑着,见林月汐无甚反应,又抬头看了看曹成北,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曹成北晃了晃脖子,走到林月汐身后,钱童知趣地退到一旁。 他还未动手,林月汐舒了口气,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曹成北嘴角一扬,又正色道:“怎么能是三爷的不是呢!三爷做啥都是对的!” 林月汐终于笑了笑,曹成北低下头来偷偷瞧了瞧她的脸色,林月汐瞪了他一眼,他倒嬉皮笑脸地坐了回去,“不生气了吧?不生气咱喝酒。”说着,端起林月汐的碗来递到她手里,“来来来!一醉方休!” 院中接着一阵喧闹:“一醉方休!一醉方休!”一阵哗哗的倒酒声,所有人皆将碗端在手中,朝林月汐这边看着,曹成北亦端着碗看着她,手臂轻轻碰了碰她,轻声道:“三爷赏个脸?” 林月汐自知自己酒量极差,岐陵山的桂花酒她尚且只能饮上一碗,这桑落香是香,却也比桂花酒要烈。 可是这满院的人皆看着自己,等着自己,更何况这煞费心思的酒宴就是为自己摆的,是谁也不能冷着脸走掉。 思前想后,林月汐缓缓道:“只饮一碗,”接着站起身来四下看了看,“大家该怎么喝怎么喝,该怎么闹怎么闹,不必管我。” 说罢,仰起头来将那碗酒饮下,喉咙一阵滚烫,一直热到腹中。曹成北大喜,嘴上念叨着:“来来来!都干了!”一阵叫好声后,众人皆将酒饮下。 曹成北又道:“一碗不够意思,你今儿可是北东西南帮的大功臣,兄弟们都要敬你三碗才说得过去!” 说着,拎起酒壶来又要给她添满,林月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说了一碗就是一碗!”曹成北亦不相让,皱眉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硬是要把酒倒上,两相推让酒洒了出来,曹成北有些动怒,抽回手来在自己碗里倒满,端着碗站起身来,“老子说了三碗,就是三碗!” 说罢,不待林月汐反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托举,将酒灌了下去,林月汐挣扎着,酒水从嘴角流出来,流到脸颊,流到耳侧。 第三十四章 桔子 一碗下去,曹成北忽地松开她,笑着喘着粗气,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林月汐微微低着头,两颊被他捏得发红,怒火中烧,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全身都在发抖。 曹成北见势不对,随手将碗一扔,皱着眉头看着她,轻声问道:“没事吧?” 林月汐只觉得腹中如灼烧一般,喉咙里也似着了火,两眼滚烫,头有些发昏。 片刻,眼前的桌椅有些摇晃,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大口地喘着气平复,可是腹中愈加苦痛,如刀绞一般,片刻便翻江倒海起来。 她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拖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满面的痛苦,曹成北愣愣地站在一旁,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稍微稳了稳,林月汐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眼前尽是红色的方格子,她抬抬头看天,是红色的方格子,低低头看地,亦是红色的方格子,她轻轻晃了晃脑袋,闭上了眼睛。 “你——你没事儿吧?”曹成北一手抓着她的左臂,一手虚扶在腰后。 林月汐喘着粗气,睁了睁眼,还好不是红色的方格子。 她轻轻推开了曹成北,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钱童立刻奔了过来,迅速地伸出手来搀住她,林月汐稍稍转头看了看,见不是曹成北便没再挣扎,一手死死地捏着钱童的手臂往前走。 “北爷,”一人凑到曹成北跟前,轻声问道,“要不要去把李老头叫过来?”李老头就是钱童跟林月汐说过的被曹成北用麻袋装了扛回来的郎中。 曹成北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看向那人,连声道:“快去啊!还在这儿废话!赶紧的!”那人来不及点头便转身跑开了。 曹成北回过身来坐下,看着桌上被自己扔下来的那只碗,心里懊悔得紧,早知道她这么不能喝······曹成北重重地叹了口气。 余人皆讷讷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地道:“看什么看!该吃吃该喝喝!庆功宴又不是给她一个人摆的,她喝多了就不兴我们高兴高兴!” 余人皆愣了愣,随即便回过头去,大声喧闹着,讨酒的讨酒,划拳的划拳,后院顷刻间人声鼎沸,闹得曹成北有些心烦意乱。 他原本最喜欢在后园摆宴,他原本最喜欢帮里这般闹腾的声音的,他原本······ “北爷?”和他坐在一起的魏兴生轻声唤了他一声。 曹成北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道:“我们吃我们的。”说着,抓起来筷子,伸出手去却不知该夹哪个菜,筷子在半空中晃了晃,又被“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曹成北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道:“你叫兄弟们好好玩,我去看看。”不待魏兴生答应他便已大步跨了出去。 林月汐房中仍能听见庆功宴上喧闹的声音,吵得她更是头痛。 李郎中进来的时候,她真的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药味,不是药香味,是混在一起的药渣味,她强睁着眼睛看了看钱童,道:“我没事儿,不用叫郎中过来的。” 钱童似没听见她说话,一步跨了出去,拉着李郎中就往床边去,焦急地道:“才喝了两碗酒这样了,您快给瞧瞧是不是染了什么病了,三爷刚来帮里,是不是水土不服······” 林月汐皱了皱眉:“我没事!” 钱童给李郎中搬过凳子来,搀他落座,林月汐却不肯将手伸出来让他号脉,只对李郎中道:“我原本就这样,就是喝多了,先生请回吧。” 李郎中抬头看了看钱童,钱童皱着眉头看着林月汐,道:“怎么能不看郎中呢!李先生很厉害的!帮里有个头疼脑热咳嗽吐血的,都是他给瞧的,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三爷,您不舒服就让李郎中瞧瞧!” 说着就要上手去拉扯林月汐的胳膊,刚碰触到袖子便全身一颤,迟缓地缩了回来,局促不安地看着林月汐,“三爷,您就让李先生瞧瞧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三爷不肯就算了!你啰嗦什么!话那么多,早晚有一天叫人把舌头割了!”钱童回头一看,见曹成北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拉着李郎中离开了。 林月汐腹中愈来愈难受,被钱童吵得头也更是疼。钱童出去,她终于能安稳地躺下来。 曹成北缓缓过去,犹犹豫豫地坐在床边,看着林月汐紧皱的眉头,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林月汐把头转向里面,不看他。 曹成北一手撑在枕头外侧,向里探过身去,一手撑在了林月汐身子内侧,又问一遍:“你没事吧?” 林月汐不耐烦地转过头来,伸手推了推曹成北的手臂,因身子发软,曹成北一动未动。 此刻腹中乱滚,她猛地往床外探过身去,伸手用力推了曹成北一把,顷刻间便吐了出来,曹成北躲闪未及,正好吐在了他怀里,曹成北无措地扶住她,她用力往外探着头,将腹中之物悉数吐了出来,曹成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无力地趴着,两手死死地抓着床边,大口地喘着气。 “好些了吗?”曹成北帮她顺了顺气儿,轻声问道。 林月汐缓缓地坐了起来,曹成北顺手在床头那了她一块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又跑去给她倒了杯温水漱了漱口。 “没事吧?”曹成北满脸的关切。 林月汐看着他,只觉此人全然不似初见时的模样,甚至连脸上那道吓人的疤也温柔起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曹成北的怀中,曹成北有些无措,耳根处稍稍泛红,立刻低下头去,拿那块帕子随手擦了擦,笑道:“没事儿。” “你脱下来吧,我给你洗了。”林月汐虚弱地道。刚吐了一地,腹中也稍稍舒适些,只有头依旧疼得要命。 曹成北连声道:“不用不用!我没叫女人给我洗过衣裳······”他看了林月汐一眼,顷刻便转过头看向他处,右手捏着帕子又在胸前胡乱地抹了两下。 钱童跑出去后,去了厨房让人给她煮完粥,又拿了抓了五六个桔子捧在怀里,回来时用胳膊肘顶开了门,看着屋里一片狼藉愣了愣。 曹成北猛一回头,低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收拾了!”钱童讷讷地点点头,抱着桔子就要出去,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拿着桔子不知所措,曹成北上去一把接了过来,他才跑了出去。 曹成北将桔子放下,拿了一个,剥开皮,递给了林月汐,“这玩意儿解酒,就是酸——”林月汐接了,将桔络仔仔细细地撕下,掰成两半吃了下去。 曹成北本已剥好一个想要递给她,又缩回手去,笨拙地将桔络胡乱拽了拽,摆弄了许久才又递给她,笑道:“平时吃,都不这么仔细的,你别介意······” 林月汐摇摇头。 上一个给自己剥桔子的,是谢江安。 第三十五章 别瞎想 不出半个时辰,曹成北被林月汐吐了一身,曹成北还给她剥桔子的消息便在后院庆功酒宴上传开了。三五个脑袋凑在一起埋头低语,时不时传出两声大笑,再举碗痛饮,脸上皆露着不可言说的笑意。 钱童坐在了魏兴生身边,一直嘿嘿地笑着,道:“本来三爷应该是生气的,但一瞧北爷殷勤地递上桔子来,那感动啊!要不是北爷身上不干净,就得扑上来了!嘿嘿!北爷狠,三爷飒,两人倒是般配得很,要是俩人真成了,我是不是得算半个媒人?嘿嘿!生哥,来,喝酒喝酒!”说着,拍着魏兴生的肩膀,端着酒往他碗上碰了碰,嘴角流下些,他憨笑着抹干净了。 魏兴生也笑笑,道:“北爷总嫌女人麻烦,嘿嘿,没想到也有这一天。” “可不是嘛!”钱童一边倒酒,一边嘿嘿地笑着,向魏兴生靠了靠,低声道,“三爷这么漂亮,北爷又不是石头做的,不然北爷一开始为什么不杀了三爷,要知道三爷可是把前三爷给杀了呀!说不准呢,北爷那是一见钟情——你是没见啊,北爷在三爷房里那个乖顺啊!根本就不是北爷了,就是个兔子!哈哈!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能压住北爷的人,更没想到还是个——” “女人”二字尚未出口,钱童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脚踹猛了,愣愣地回头,看见曹成北怒意沉沉地瞪着自己,连忙扔了碗站起身来,背过手去揉了揉后背,瞬间又笑了起来,道:“北爷!小的胡说呢!”说着,搀着曹成北落座,恭恭敬敬地给他添满酒,肃立在一边。 曹成北歪过头去看了看他,他便笑着躬下身来,嬉皮笑脸地问道:“北爷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曹成北瞪着他,“三爷身子不舒服,你还跑这儿来喝酒胡说,我看看你是不想要这腿了还是不想要舌头了!” 钱童闻言抓了抓耳朵,嘿嘿地笑着:“北爷可舍不得,留着我这腿能给北爷跑路,留着我这舌头,能给北爷——说媒。” 余人闻言大笑,曹成北耳根一红,抬起脚来要踹,钱童灵巧跳开了,一边跑一边冲着曹成北喊道:“我定给北爷说个好姑娘!” 后院笑声更盛,曹成北皱着眉头四下看着,却发不起脾气来,只得闷闷地抓起碗来喝了酒,把碗搁在桌上的一瞬,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转瞬便又沉下脸来,抬头看向四周,道:“以后再让老子听见谁胡言乱语,老子割了他舌头!” 他说得凶,众人笑得更凶,笑完也不看他,只顾着喝酒划拳,却比起初更是喧闹了。 “北爷?”魏兴生端起碗来敬了敬曹成北,自己喝了。 “你也信了钱童的鬼话!”曹成北皱眉道。 魏兴生一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曹成北的脸,道:“我只是觉得,北爷今日,与往日不太一样。” 钱童边跑边跳,一路哼着小曲儿,在林月汐房门前停了下来,轻轻地推开门探头往里瞧了瞧,见林月汐睡着便在门外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傻笑着。 笑着笑着,往后倚过去,靠在门框上,两手抱在胸前,微微仰着脸,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能把玲珠灌醉呢?”他抬起左手来,将食指含在了嘴里。 酒宴一直闹腾到日头西照时候,后院传来一阵阵的大笑声,划拳声,碗碟碰撞的声音,混杂着角落里桌底下传来的呼噜声。 这才是北东西南帮该有的气象嘛,曹成北端起碗来,皱眉看着,喃喃道:“老子还是这个模样,哪有不一样!你也学会胡言乱语了,老子先割了你舌头!”说罢,看向了此刻已趴在桌上酣睡的魏兴生,伸手推了推他,又道:“你听见没有!” 魏兴生动了动,醉意沉沉地道:“北爷!你二十五了!该成家了!” “呸!”曹成北冲着魏兴生的后脑勺啐了一口,自斟自饮了几碗,看着后院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有的睡梦里还念叨着:“好酒!再来!再来一碗!”他满意地笑了笑,抓起桌上的酒壶,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摇摇晃晃地往林月汐住处去了。 钱童也已睡了过去,头歪在一边,嘴角流了一道口水,还在憨憨地笑着。曹成北两眼发怔,抬起脚来踢了踢钱童,“醒醒!回房睡去!” 钱童睁了睁眼,两眼迷离地盯着曹成北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北爷你也喝多了,我送你回房去?” 曹成北推了推钱童,含糊不清地道:“滚!” “我怕三爷夜里不舒服,我在这儿守着。”钱童解释道。 曹成北却丝毫不理,道:“老子叫你滚!”说着又要抬脚,钱童撇撇嘴,只得走开了。 曹成北在钱童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仰起头来将酒壶里最后两三滴酒倒进嘴里,拿着酒壶在耳边晃了晃,便扔在了脚边。 半夜钱童跑来看了两次,曹成北早已睡得死沉,叫也叫不醒,他又去找魏兴生把他抬回房里,跑到后院却见魏兴生趴在桌上,一推一晃,便死了心,气鼓鼓地回房去睡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跑回后院,挨个桌上摸酒壶,自言自语着:“整个帮里除了我都喝够了,我岂不是亏了!”在桌上敛了酒倒在一只壶里,乐呵呵地拎着回房了。 夜里下了露,曹成北被冻醒了两次,摸了摸头发上的水,看了看四下漆黑,便又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林月汐的醉意已消,醒来时天初亮,只觉腹中空空,头仍有些沉,口渴得很,她爬下床去喝了杯水,想去厨房找些吃的,刚一开门,曹成北便倒了过来,她惊叫一声,曹成北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愣住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林月汐看着曹成北,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肩上,袖上到处都是露水打湿了的痕迹。 曹成北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回头捏了捏鼻子道:“昨个儿都喝多了,我怕哪个不长眼的走错了,又怕他们乱了性跑你房里来······”说着他似觉得不妥,连声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瞎想——你们女人最喜欢瞎想了。” 林月汐低头浅笑,轻声道:“也不知道谁瞎想了。”说着将曹成北推出去,关上了门,道:“你还是回去睡觉吧!一身的酒气熏死个人了!” 第三十六章 陈农 陈农有个姐姐,这也是钱童告诉林月汐的。 陈农的姐姐叫陈惠,“贤惠的那个惠。”钱童特意强调了一句。 他道陈惠人如其名,贤惠至极。但是嫁入夫家三年仍未育子,婆婆先前因她勤快又温顺很是喜欢她,一年未孕,便寻了个土郎中给她瞧了瞧,郎中什么也没说,给她开了药方,竟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婆婆便叫儿子到处去求药,好歹是凑齐了。 喝了半年之久,仍未有动静。婆婆便又找了个神姑姑给她瞧,姑姑一瞧道她命中无子,婆婆骂了那神姑姑两句,连给的钱也抢了回来。又去抓了些药给她喝。 又是一年之久。 婆婆渐渐对她生厌,催她丈夫再去找一个,每天都打听周围谁家有人家说好生养的姑娘,甚至连刚刚十二岁的姑娘都要给家里送些自家的鸡蛋定个亲。 陈惠的夫家养鸡,养了四十余只,下了鸡蛋就去集市上卖。 往常喂鸡摸蛋这种事情,婆婆都不会让陈慧做的,只让她帮忙去集市上卖,她道着鸡圈里脏,怕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那贼老婆子就是怕她孙子生出来一股子鸡粪味!”钱童愤愤不平地。 后来,陈惠每天要做一家人的饭菜,洗一家人的衣裳,还要喂那一群鸡,去鸡圈里摸下的鸡蛋,白天要挑着鸡蛋篮子去集市,晚上回来还要缝缝补补。 婆婆时常对她恶语相向,骂她“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甚至还不如老母鸡,老母鸡还能宰了吃肉,她又不能宰了。 陈惠自然知道婆婆每天都在外面给丈夫张罗再娶,丈夫起初还劝阻两句,后来也便放任着了,对陈惠愈发冷淡。 后来,婆婆真的找到一个“好生养”的黄花大闺女,一纸休书把陈惠赶出门去,头天晚上把她撵走,第二天新媳妇儿就进了门。 那天是陈农从湖水里把她捞出来的。 初冬的天,湖水虽尚未冻住,却也冰冷难耐。陈惠生了一场大病,烧了三天三夜,郎中们皆束手无策,神姑姑们瞧了也只是摇头让陈家爹娘准备后事。 陈农去陈惠夫家闹过几次,却被他新娶的媳妇那个笤帚揍了出来。 好在陈惠福大命大,昏睡了三天退了烧,又睡了三天便睁了眼。 只是睁开眼两眼直发怔,只说腿木了,一点儿知觉都没有。起初陈农以为她是睡得久了把腿压麻了,扶她下床的时候,她道站不起来,陈农才意识到她这腿是废了。 “因无子被夫家休弃,又不能下地走路干活,就是王庄那个二傻子他娘给儿子找老婆都绕着陈农家的门。”钱童摇摇头。 陈农托人给她打了个椅子,装了四个小轮子,每天推着她出去见见光透透气。那次出去听见两个老妇在背后小声议论“听说是不能生呢!三年也没生个一儿半女,怪不得被休了,搁谁家也不能让她过三年啊。”陈农气恼要上前去打人,多亏陈惠一把把他拉住了。 陈惠倒也不抱怨,便安稳得过日子。只是头两年,陈老爹死了,前几个月,陈大娘也死了,只剩下陈农和陈惠姐弟二人。陈大娘头七的时候,陈惠夫家来了人,给了她几两碎银,让她回去。 “他们说得倒是好听,说陈农年纪也不小了,等成了家,总不能和陈惠一起过日子。”钱童愤愤地道,“姐弟俩一想,也是,总不能老是这样吧,既然人家给个去处,哪怕是去了做个妾,也行。” 陈农甚至还把银子还了人家,谢了人家几句。 “谁知道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钱童骂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陈惠回去吗?是给他们当牛做马的!” 陈惠回去后,要自己滚着椅子的轮子去做饭,洗衣裳,喂鸡,还要抱着鸡蛋篮子去集市上叫卖。 “这就算了,陈惠腿疼得不敢动的时候,他们非说她偷懒,拿着藤条子抽她。”钱童越说越气,愤愤地拍着桌子,“那藤条子你知道哪儿来的吗?是他娶的那个狗娘/养的媳妇儿找的!” “你知道是谁说叫陈惠回去的吗?”钱童气得两眼冒火,浑身都哆嗦,“也是她!这个狗娘/养的臭娘们儿!自己懒得动,就让他们把陈惠抓回来伺候她们!做饭洗衣服就算了,她还要陈惠给她洗脚!” 钱童气鼓鼓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她算什么东西!” 林月汐看着他的模样有气又觉得好笑,气陈惠夫家不是东西,笑钱童这恨不得要去杀人的模样。她给钱童倒了杯冷水,轻声道:“好了,北爷不是说了嘛,早晚收拾了他们。” “那群狗杂碎,让北爷动手都我都替北爷嫌脏!”钱童接过水来喝了一口。 陈农来北东西南帮有三个月了,他来就是想让曹成北帮他杀了陈慧夫家一门,把陈惠接出来。 算时日,陈农的仇也该报了。 林月汐看着门外,几个人在院中搬弄着家伙,大声地笑闹着。 陈慧夫家虽可恶,却不该死。林月汐思忖着,但是依着曹成北的性子,除非不动手,动手便是要屠他满门的。 “哦对了!”钱童喝完水,把被子扣在桌上,又道,“他娶了那疯婆子一年多了也没怀上,怕不是自己不行。” 林月汐微微一皱眉,道:“那会不会他那个老婆也被他赶了出来?” 钱童挑挑眉:“那谁知道呢?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他们想怎么蹦跶怎么蹦跶吧,秋后的蚂蚱罢了。” 林月汐一阵心寒。 她原以为钱童来北东西南帮并不是有仇要报,也未尝过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是何滋味,或许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却没想到连他也是如此。 她又想起那晚她和曹成北杀了捆在木架上那人时荀锋的眼神,那种如饥似渴要砍上一刀的眼神,一想起来还让她浑身发颤。 报仇雪恨,真的让人如此痛快吗? 或许,看着仇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比桂花酒还要香上几分?比桑落还要烈上几分? 第三十七章 兵不血刃 陈农这几日每日都很开心,比往常还要开心上几成。 林月汐知道他解恨的日子就快到了,就像比他早来了半个月的荀锋一样,很快就可以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面前。钱童告诉林月汐,曹成北答应让陈农自己杀了陈惠那个混蛋婆婆。 钱童说这话时眉飞色舞,仿佛马上就要报仇雪恨的是他自己一般。 可是林月汐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在墨山待了六年,早就习惯了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也早就习惯了墨山定下的规矩,“不论何时,不许杀人。” 可是一踏入北东西南帮,每日过耳的是粗糙的脏话,常常见到的是血肉模糊。 “一旦入了歧途,再想回头就难了。”墨山的话在她耳边重复着。 她现在算不算入了歧途呢?或许从拿了曹成北的刀起一切就都是错的,可是要她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林月汐坐在窗前发呆,没有留意钱童已经跑到了身后,兴高采烈地叫喊道:“许先生回来了!” 许先生?林月汐稍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钱童说的,是许承泽。原来帮里的人称呼他为许先生。看他一副书生模样的确配得上“先生”这个称呼。 “他不就是去给他爹娘上个坟,回来就回来,有什么稀奇的。”林月汐冷冷地道。 钱童一腔热情被泼了一大盆冷水,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往林月汐身前凑了凑,轻声问道:“三爷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林月汐轻轻摇摇头。 “大家高兴是因为许先生回来之后我们就要干活了。”钱童解释道,“许先生主意多,帮里的兄弟们的仇都是他想办法给报的,绝对露不出马脚——就算真的被人知道了是北东西南帮的人干的,有北爷在也没人敢去报官,当然,报了也没用,贾文柏连北爷一根汗毛都不敢动的。” 林月汐正色看向钱童,钱童有些无措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小声问道:“三爷?怎么了?” “你今年十八岁,就算不念书也可以做点别的,为什么要跟着曹成北身后胡作非为呢!你当真以为杀人很痛快吗!他们也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呢!” 林月汐说着,心头的怒气有些压制不住,见钱童一脸迷茫地看着她,心头一软,撇过头去轻叹一口气,缓缓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钱童“哦”了一声,低着头不大情愿地往门口挪动两下,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林月汐,轻声道:“三爷觉得陈惠夫家一家,不该死吗?” 林月汐心头一颤,他们真的该死吗? 一个想要孙子的婆婆,一个想要儿子的丈夫。 真的就罪该万死吗? “三爷,你不是陈惠,更不是陈农。”钱童道,“没有人敢欺辱你,你也不会嫁到这样的人家,更不会遇到这样的婆婆。可若是你,被人当做生养的畜生,生不出孩子就去给人当牛做马,你乐意吗?” 林月汐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啊,自己不是陈惠,更不是陈农。 没有这样的婆婆,没有这样的丈夫。亦没有受人欺凌宰割的姐姐。 苏承万悔了兄长和苏觅姐姐的婚约时,她不也替兄长恨过吗。 钱童说完,闷闷地出去了。林月汐听着关门声,心中乱成一团麻。 约莫呆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林月汐往院中去了,随便拉住个人一问,果然曹成北、许承泽和陈农三人正在曹成北房中,“北爷让把门关上了,留了两个人把守,谁也不许进——不过三爷要去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那人道。 林月汐未搭理他,径直往曹成北房中去。门外果然有两人把手,两人正一蹲一坐,在房门两边闲谈着,见林月汐过来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三爷。” 林月汐稍稍探了探头,听不见房中的动静,遂问道:“北爷在吗?” “北爷正和许先生商谈要事,说谁也不让进。” 林月汐点点头,朝房中喊了一声:“曹成北!” 片刻,房门便开了,曹成北露出半个脑袋来瞧着,看见林月汐后立刻将门打开,瞪了把门的两人一眼,怒道:“三爷来怎么也不出个声?死了?”两人有些发愣,低着头也不敢回话。 曹成北转过脸来笑着,拉着林月汐便往房里去。 许承泽和陈农两人已站起身来迎候,一番寒暄之后才落座。 林月汐看着许承泽手下的纸页,许承泽浅笑着,将纸页敛入袖中,微微颔首轻声道:“帮中大事,还请三爷勿怪。” “勿怪个头!”曹成北叫道,“三爷是外人?” 许承泽一愣,虽他刚到帮中,曹成北便将这几日林月汐的“英雄事迹”讲了个遍,他也听陈农提起了庆功宴上发生的事情,但曹成北现在的态度还是让他有些惊讶,他微微一笑,道:“这事三爷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三爷初来帮中,许多事还不清楚,况且——”许承泽打量着林月汐,“况且三爷应该也不想做这些事。” “不就是杀人吗?”林月汐轻声道,“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这话,让曹成北都有些发愣,他回过神来,看着林月汐大笑一阵,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果然是三爷!出息!” “杀人有什么了不起,最狠绝的报仇是兵不血刃却让仇人痛不欲生。”林月汐轻声道。 许承泽歪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看向曹成北。曹成北稍稍一皱眉,看了看许承泽又看向林月汐,问道:“什么意思?” “陈惠的婆婆想要个孙子,那便让她断子绝孙。陈惠的丈夫想要卖鸡蛋赚钱,那便让他无钱可赚,他那个老婆想要有个丫鬟婆子伺候着,那边将她卖到别家,叫她也尝尝当牛做马的滋味——贾文柏家倒是个好去处。”林月汐未出口,许承泽便言明了,说罢抬头看向林月汐,“三爷是这个意思吗?” 林月汐嘴角微微一抽,她原本只是想给那家人一些教训,把陈惠安安稳稳地接出来,却没想到许承泽竟想到此处,她强笑着:“许先生比我狠绝多了。” 第三十八章 报复(一) 曹成北听完许承泽的主意大喜,拍了拍林月汐的肩膀,道:“三爷真是聪慧!” 林月汐本想阻拦,但转念一想这也的确是他们该得的,能救他们一命也便算了。 毕竟她也刚来北东西南帮,虽为曹成北立了功,但终究还是个外人,说得多了,做得多了,若是惹怒了曹成北,不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达不到,可能都要丧命于此。 陈农虽也答应了,但终究有些不太乐意,曹成北趴在他肩头上,轻声对他耳语两句,他一绽笑脸,点头道:“多谢北爷!” 许承泽坐在一旁露出不可言说的笑意来,林月汐皱眉,她大概猜到了曹成北说的什么。 行动定在了三天后。 许承泽依惯例留在帮中坐镇,曹成北亲自点了十几个人跟着一起出了门,陈农自然在此一列。 曹成北没想让林月汐去的,林月汐却笑着说要跟着去开开眼,亲眼见识见识北爷威风,曹成北一高兴便允了。 许承泽却道:“三爷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是阉个人吗,让他们把他绑到别的地儿就是了!”曹成北摆摆手道,稍稍顿了顿,又看了看陈农,朝他使了个眼色,陈农连忙点了点头。 果然如林月汐所想。曹成北答应陈农的让他亲手宰了婆婆的话,他还是要兑现的。 还真是有诺必践大丈夫啊!林月汐咬了咬牙。 北东西南帮的人分了三路,一路跟着陈农去集市带走陈惠,一路跟着魏兴生去绑陈惠的丈夫,一路去绑他的小媳妇儿。 魏兴生问曹成北要去哪边,曹成北笑道:“老子当然要去瞧瞧那贱蹄子长得俊不俊,不然看你去给那个狗/杂种去动刀啊!”说罢放肆地笑着,街上回响着他干脆的笑声,过路的人侧过头来瞧上两眼便立刻掉头走掉了。 钱童问林月汐:“三爷,我们去哪?” 林月汐原本打算跟来阻止陈农,但陈农带人去集市时,曹成北死死地拽住她,道:“你就让他去吧,我都答应他了!再说了,你也拦不住他,他想杀人想了好几个月了。” 林月汐有些气恼,问道:“既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又知我拦不住,为何还要让我来。” “你自己要来的啊······”曹成北皱眉道。 林月汐一时语塞,只是瞪着曹成北,一句话也说不出。 曹成北嘿嘿一笑,道:“你不是要瞧瞧爷的威风吗?” “呸!”林月汐仰起脸朝曹成北的眼睛啐去,趁曹成北眨眼的功夫,撒腿就往回跑,钱童大喊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要追吗?北爷?”魏兴生问道。 曹成北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咒骂一声,摆了摆手道:“随她去吧。” 林月汐跑出去很远才敢回头看,见身后除了钱童一人追来竟无人跟随,便停了下来。钱童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后停下,弯下身去,两手抓住膝盖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三······三爷,你跑······跑什么?” 林月汐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以手作扇,在脸颊处扇了扇风,八月底的天气本就已凉爽,一阵凉风拂过,汗就已经干了、 “你知道陈惠和她婆婆平时都在哪里摆摊吗?”林月汐问道。 钱童气喘吁吁地点点头,缓缓地直起身子,挪动了两下,道:“在南街口,她们每天都去那里的。” 南街口不远,林月汐催得急,钱童虽疲累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很快两人便来到南街口,但是钱童描述的那个摊位处空无一人。 “是不是已经走了?”钱童挠了挠头,“一直都在这儿的,应该不会突然改了地方的。” 林月汐摇摇头,若是陈农来过,此处定不会如此干净,就算没有血迹,至少有拉扯的痕迹。 她走到离得最近的一处摊位,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她弯下身去,亲切地笑着:“爷爷!您知道每天来这里卖鸡蛋的两个人去哪里了吗?” 老大爷皱着眉头看着林月汐,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这是张家的大爷,耳背——今天应该是替他儿子看摊的。”钱童解释道,又弯下腰去朝这张大爷大喊道:“老不死的!”张大爷胡子一吹,扬起手来就要打下去,钱童灵巧地躲开了,指了指旁边空了的摊位,大喊道:“那儿的人呢!” 张大爷放下手,瞪着钱童,喊道:“没来!听说是病了!” 听罢,林月汐转头便跑,钱童在身后追赶着,大声喊道:“有近路!有近路!”林月汐这才停下来,钱童一脸苦涩,抱怨道:“三爷!你别跑了,我要累死了。” “近路在哪?”林月汐着急,一把抓住钱童的手臂,使劲晃了晃,钱童平稳了平稳气息,弱弱地道:“跟我来。” 钱童在乌角镇长大的,乌角镇的犄角旮旯都烂熟于心。他说的小路是买卖人挑担子走出来的小路,极其逼仄狭窄,一边是个深沟,沟里有一汪发臭的死水,另一边是挨着的几间土屋。 “你放心,陈农不会走这儿的。”钱童一边在前面把路上的杂草往下踩踩给林月汐开出一条路来,一边说道,“这儿臭气熏天,除了挑担子走街巷的没几个人知道这儿。” 那道小路也未走很远便到了一条大街,钱童带着她往左拐过去,只走了十几步,便又拐到了一条小路上,这路虽比前面那条宽敞些,但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还散落着些石头,一不小心就会硌了脚。 “小心些。”钱童小声叮嘱着,“过了这儿就好了,前面那条街拐过去就快到了。” 林月汐紧紧地跟着钱童,走出这条小路,拐到了大街上,又拐到了一条胡同里,走了没多远,钱童便在前面停下了。 一声妇人的惨叫从那扇门后传来,林月汐全身一颤,钱童回过头去,脸上的神色有些僵,他舔了舔嘴唇,道:“三爷?咱要进去吗?” 接着便是那妇人的哭喊声,尖锐的声音有些刺耳,她嘶吼着,像是在怒骂着,但林月汐一句也没有听清,倒像是野狗乱吠的声音。 “三爷?”钱童退到了林月汐身后,怯怯地看着她。 林月汐紧紧地皱着眉,定定地看着那扇门,冷冷地道:“进去。” 第三十九章 报复(二) 钱童上去开了门。 那女人尖锐的嘶吼声更是刺耳了,扰得林月汐心里一阵乱跳。 院中一片杂乱,到处都扔着摔碎了的鸡蛋。 两人拉着一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挣扎着,嘶吼着,头发已经凌乱不堪,衣裳也被人扯破了,她只是不停的嘶吼着,咒骂着,哭着。 曹成北站在一边斜倚在墙上冷冷地瞧着。 不见魏兴生。他应该已经带着那个男人去了别的地方。 陈农站在曹成北身侧,却不似曹成北那般冷漠,而是两眼冒着怒火,死死地盯着老妇人,几次欲上前去动手都被曹成北拦下,“让她闹够了。三爷说了,最解恨的莫过于看着她生不如死。” 这话刚说完,曹成北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林月汐和钱童两人,立刻站起身往这边走过来。 林月汐看向院子西面,那儿搁着许多空的铁笼子,应该是鸡笼。满地散落着鸡毛,却一只鸡都看不见。林月汐一皱眉猛然间想起来许承泽的话,“那便让他无钱可赚。” 所以,陈惠和老妇今日没有出现在集市上不是因为病了,是因为鸡都被曹成北的人毒死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曹成北问道。 钱童立刻答道:“我带三爷抄了近路。”说罢,邀功似的朝曹成北嘿嘿一笑。 曹成北一脸阴沉地瞪着钱童,抬起手指着他想要怒骂几句,撇头看了看林月汐又咽了下去,咬咬牙道:“你还真是,有功啊!” 林月汐冷笑一声,“既然知道我迟早要来,为什么不早点儿让陈农动手啊?” 那老妇听见这边的声音停下厮闹,看了过来。 曹成北一时语塞,干愣着看着林月汐,迟迟没有回话。 林月汐瞥了他一眼往院中走去,那妇人一见她竟然发起疯来,拼命挣开两人的拉扯,朝林月汐扑了过来,抓着她的两臂使劲地晃着,脸上笑嘻嘻地将林月汐打量一番,嘿嘿一笑,道:“姑娘还没定亲吧?我儿子,我儿子缺个媳妇儿——他可能干了,只要你过了门,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我养着你,哦,还有个婆子伺候你,端茶倒水,洗脚搓背,什么都能干。” 陈农怒吼一声,提着刀往老妇身后砍去,林月汐慌忙之中死死地抱住老妇向后一撤,老妇差点儿扑到地上,正好躲过了陈农的刀。 陈农气恼,喘着粗气嘶吼一声又提起刀来,却闻身后一声“阿农!” 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林月汐回头看过去,那人坐在椅子上,那便是陈惠。仔细瞧她也有几分姿色,但面皮发黄,头发也毛毛躁躁的像团干草,身上的藏青色粗布衣裳到处都是补丁,袖口竟还用白色的布片打了补丁。 陈农一回头,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姐!” “我腿虽废了,但耳朵没聋。”陈惠道,“你以为把我锁在房里不让我看见,我便听不出是你吗?” 陈农哭着看着陈惠,陈惠亦动容,眸子里闪着光。 “我想带你回去······”陈农哭道。 “那带我回去就是了,为何要伤人呢?”陈惠道,“你就不怕手上沾了血,夜里睡不踏实吗?” 陈农扔下刀,哭着在陈慧身前跪伏下来,喃喃着:“我恨他们!我恨!”陈慧抬起手,轻轻抚在陈农的脑袋上,轻声道:“我们回家。” 陈农摇摇头,转身看向曹成北,曹成北挥挥手让两人推着陈慧出去了,任由陈慧叫喊着,陈农亦未回头去看。 老妇一看陈慧被推走了,连忙扑了过去,被曹成北一脚踹开了,重重地摔在地上,过了许久才爬了起来。 她愣愣地看着林月汐,忽地又笑了起来,“姑娘,给我当儿媳妇吧,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林月汐一阵羞恼,推搡着挣开了老妇的手,曹成北上前来抓住老妇将她甩到一边,冷笑道:“你那废物儿子这辈子都别想碰女人了!” 林月汐叹了口气扭头便往外走,那老妇一急,立刻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林月汐,曹成北大吼一声:“疯婆子!你放开她!” 林月汐在前面拼命地挣扎着,曹成北在后面死命地拖拽,但那婆子发起疯来力大无比,曹成北又担心过于用力伤到林月汐,竟未将那婆子拉开。 陈农从地上摸起了刚刚扔下的刀,缓缓地朝老妇走去,曹成北听到声响躲让开,陈农正欲举到,那老妇竟抱着林月汐转过身来,林月汐完完全全地将她挡住了,曹成北叫喊一声,连忙拉住了陈农,陈农也是一惊,将刀收下。 “你这个贱/人,在外面偷了汉子,却不肯给我儿子生个儿子,贱/人!”老妇死死地抱住林月汐,将她往院中拖了拖,许是有些疲累,她拖着林月汐靠在了墙上,林月汐使劲掰着她的手指,但那妇人却纹丝不动。 “贱/人!明年我要是见不到孙子,就把你买到窑子里,让你跟那些野男人厮混个够!”老妇破口大骂,声音都有些沙哑,像破锣的声音。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给我家当牛做马我都嫌你笨!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废物!活着做什么!干脆死了算了!” 那婆子越骂越起劲,林月汐羞恼至极,松开手任由那婆子死死地抱着自己,只冷眼看着她发疯。 “贱——” 忽地,老妇一双眼睛瞪得滚圆,脖子上青筋暴起,依然死死的瞪着林月汐,贴着墙直直地跌坐了下去。 林月汐不平地喘着气,手中的短刀“啪”地落在地上,刀刃上的血流到了地上,染了一片殷红。 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片死寂。 林月汐讷讷地看着靠着墙坐在地上的老妇,长长地松了口气。 曹成北回过神来,立刻跑过来,从身后扶住她,轻声道:“没事了,我们回家。”说着,推着林月汐出了门。 待他们走后,陈农走到老妇面前,狂笑一声,扔下手里的刀,缓缓蹲下来,捡起林月汐扔在地上的短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 血水四溅。 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手臂上,皆沾满了血。 捅了二三十刀,他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满脸露着笑意,紧紧地握着刀向房中走去。 那里面,捆着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妇人。 第四十章 你信吗 回到帮中,曹成北直接把林月汐送到了房里,让钱童去打了盆温水过来,打湿了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林月汐手上溅上的老妇人的血。 林月汐目光涣散,看向门口,又不知道在看什么。 “三爷?”钱童轻声唤道,“你是不是吓着了?”钱童问着,林月汐也无反应,钱童焦急地看了看曹成北,曹成北“嘶”地一声抬头瞪着钱童,低声道:“没看见三爷烦着呢吗?出去!”说着,朝钱童摆了摆头。 钱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笑道:“我去看看陈农回没回来。”说着就跑出去了,顺手便把门带上了。 曹成北一丝不苟地擦洗着她手上的血迹,早已洗干净了,仍一遍一遍地擦洗着。良久,林月汐终于低下头去,把手抽了回来。 曹成北浅浅一笑,把毛巾扔在一边,端着水出去倒掉,又回来,在林月汐脚下坐了下来,仰起头来看着她。 “看什么?”林月汐轻声问道,“脸上也有吗?” 曹成北摇摇头,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其实,我今天没有那么害怕,好像杀人也没有什么的。”林月汐轻声道,脸上露出些笑容来。 曹成北笑着点点头,“本来就是。” “我下山的时候,师傅告诉我一句话,”林月汐低着头,目光中透着温和,“他说,人一旦踏入歧途,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曹成北“呸”了一口,道:“放他娘的狗屁!”林月汐面带怒意,皱眉看着曹成北,曹成北立刻笑笑,道:“你别听他胡说,哪条路不是路啊!人生在世,活得是个痛苦!管他歧途正路,走就是了。” “你杀过多少人?”林月汐正色问道。 这个问题,她自初来北东西南帮就想问了。 曹成北撇撇头看向他处。 “很多吗?”林月汐道,“我没来的时候听说,北东西南帮的帮主是个魔头,杀人不眨眼,其实后来,我觉得你好像也没有旁人说得那般险恶。北东西南帮也不似外边说的,除了杀人就是劫财。” 曹成北轻轻沉了口气,微微垂下头。 “曹成北,你没想过,你杀掉的那些人,会化作冤魂来找你索命吗?”林月汐轻声问道。 曹成北轻笑一声,“老子不怕。” “恶人自有天收——” “可是老天若是开眼,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恶人了,也就不会有好人受欺负,受侮辱,被人冤枉,被人折磨,被人踩在脚下,被人当做牛羊鸡狗一样任意宰割!”曹成北猛地回过头来,直直地看向林月汐。 林月汐愣愣地看着他。片刻,他微微低下头,脸上的不平渐渐缓和,轻声道:“你没有经受过那些,你不知道老天有多不公。” 林月汐垂下头,有些事她的确不知道。 若不是今日见到了陈惠,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面色蜡黄,满脸的细纹,一头青丝里也藏了白发,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还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本不该一辈子坐在椅子上,一辈子都不能站起来,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奔跑。 她本不该这样的。 而自己呢? 原本也不该如此。 这个世道,真的如人所说公道吗?头顶上这片天,真的如人所说开了眼吗? 为何暗夜里还有人哭,为何冰冷的湖水里还有人哀怨? “月汐,对不起。”曹成北轻声道,“我原本,没想让你去的,但我知道你定会自己跑去,我只能——” “没什么的。”林月汐摇摇头,攥住了自己握过刀的那只手,轻轻揉搓着,“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老天看不到我们的仇怨,看不到我们的苦痛,那我们的仇怨便只能自己动手。” 曹成北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她与往常不同,身上透出些冰冷,让人有些不敢亲近,目光中也透着些许杀气,他缓缓直起身,攥住她的手,轻声道:“你想做什么?” 林月汐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那股杀气便消失了,她淡淡地笑着,似玩笑般道:“我能做什么?现在不还被困在北东西南帮,动都动不了。” “谁困你了!”曹成北见她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些,皱眉佯做怒色,“我又没捆着你!” 林月汐微微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待在帮里肯定是什么事都没有,可我若是离开北东西南帮半步,说不定立刻就会有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者——”她低下头来,欠着身,在曹成北正上方凝眉看着他,“捅到我的身上。” 曹成北一扬眉,轻笑道:“你倒是明白得很呢!” 林月汐直起身,缓缓地道:“那是自然。”她笑着看向曹成北,眼睛微微一眯,道:“不过,以前你知道我不敢杀人,但是今日以后便不同寻常了,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动了杀意。” 曹成北略带些不屑地看着林月汐,也微微眯着眼,笑道:“你今日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上次——” “上次人是你杀的,”林月汐抢先道,“不是吗?” 曹成北大笑,随即点了点头。林月汐当时捅的地方,并不会伤及要害,曹成北自然看得清楚。“我怕他死不了你也出不去,我是在救你啊,真是不知好歹。” 林月汐想起当日情形,不再倍感焦灼,她微微一笑,作态道:“谢北爷的大恩大德!” 曹成北满脸笑意地看着她,两人对望,曹成北大笑几声,从地上爬了起来,轻轻摆弄摆弄衣袖,在林月汐身边坐下,一抬左腿,架在了右腿上,身子向右微微倾斜,左臂撑在桌上托着脑袋,他看着林月汐,眼里是说不出的光景。 “其实,就算你真的离开了北东西南帮,也不会有人伤了你的。”曹成北轻声道,“托我办事那人,不会害你。” “你这么确定?”林月汐看着曹成北问道。 曹成北缓缓点点头,笑道:“但是你走了,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林月汐沉思着点点头,一万两银子曹成北应该还是赔得起的,但若真是什么大人物,曹成北将他得罪了,的确是有些麻烦的。思忖片刻,她突然笑道:“哟!北爷的靠山不是在洛阳吗?” 曹成北一愣,皱眉道:“呸!你也听他们胡说?老子靠天靠地靠老子自己,怎么就有靠山了?还在洛阳,真会给我长脸!” 林月汐自然知道这话是胡说,忍着笑又问道:“那,你真的没有?” 曹成北皱眉沉思,忽地点了点头,道:“我说是贾文柏,你信吗?” 第四十一章 靠山 曹成北当时因杀人进了大狱,这是林月汐知道的事情。 但他没有杀人。这是林月汐刚刚知道的事。 那年曹成北十二岁。按理说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被关进大狱的,“是贾文柏把我送进去的。”曹成北解释道。 曹成北是个孤儿,从小被姓叶的人家收养,但是那也是父母双双去世后的第三年了,三年里他早就开始了市井混混的生活,偷拿抢劫,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做。 “跟狗抢食儿的人你见过吗?”曹成北歪过头来,眼底有些悲凉,他苦涩地笑着,“想想就很可怜吧?” 林月汐轻轻咬着下唇,她以为见到六子的时候就已经见到了这世上最苦的小孩儿,她看向曹成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贾文柏有个儿子叫贾修为,和曹成北同岁。 “那时候,贾文柏不过是辉县县衙里的一个书办,听说正准备升官呢,他儿子长得和他一样,柔柔弱弱的,又胆小如鼠,窝囊废一个,常常受人欺负。”曹成北说着,冷哼一声,“不像现在,他爹做了琴川郡太守,他也跟着耀武扬威了。” 那日曹成北和叶家的孩子在一起,远远地看见一条死胡同里一群人围住了贾修为,一顿拳打脚踢,他便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嗷嗷”地哭,围住他的,是一群十六七岁的人。那个胡同极其偏僻,平时少有人去,所以没有人听见他的哭喊。 曹成北不顾阻拦,飞也似地跑了过去,一脚将领头那人踹在地上,这的确是帮了贾修为了,但却把人全都引到了曹成北这边,所有人围住曹成北,他虽会打架,但毕竟一不敌多,很快就被人推在了地上,领头那人单膝跪在他胸口上,挥着拳头在曹成北的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旁人皆站在一旁指着曹成北大肆地笑着。 不知道贾修为在哪里摸到的一把短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人身后的,只知道他捅了他一刀。 那人死了。 曹成北脸肿的像个包子,贾修为拿着刀呆呆地站在一边,其他人看见血都叫喊着跑开了。 “人都傻了。”曹成北笑道,“我到现在都记得贾修为那个模样。” “你就不害怕?”林月汐问道。 曹成北笑着低下头,“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啊,能不害怕吗,更何况那人就趴在我身上,血流了我一身,你不怕?” 林月汐第一次见曹成北露出孩子一样的笑来,她心头一颤,一股子暖意在身体里泛滥开来。 那时贾文柏正遇到了贵人提拔,去琴川郡衙门任职的调令已经到了手上了,他担心贾修为这事儿影响了调动,便去找了曹成北,让他替贾修为将事情顶下来,答应他给他一笔银子把他送到洛阳或者其他他想去的地方,剩下的事情他去摆平。 “我怎么可能答应!”曹成北冷笑,接着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我该答应的。” 曹成北没有答应,贾文柏自然也没有就此放弃,直接将曹成北捆到了大堂之上,再之后,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数,曹成北便下了大狱了。 “根本没有人听我分辩。”曹成北咬咬牙,脸上露出些凶狠的神色,“根本没有人问我,人,是谁杀的。” 若不是碰到大赦,曹成北可能一辈子就交代道大狱里了。而贾文柏,一路扶摇直上做了琴川郡的太守,贾修为也被举荐入了仕途,听说明年便会调去洛阳,在兵部任职。 “你还说恶人自有天收,”曹成北低着头,冷笑着,“老天爷根本没长眼睛的,根本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月汐,“那时候老子就想,这天道不公,那老子便杀个公道出来。” 林月汐语塞,她明明知道曹成北说得并不是对的,但她又不知道他错在何处。不过是被命运作弄,被歹人迫害,被世道残杀的可怜人奋起反抗罢了。 这北东西南帮,又有几人不是如此呢? 那些惨死他人之手的或是亲人,或是朋友,亦或是遭人欺凌的自己,对着没有开眼的天,对着不公的命运咒骂一声,唾弃一声,朝这世道砍上一刀,又有何过错,又为何不可呢? 世人皆怨天道不公,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拿起刀,高喊一声,“若这天道不公,那老子便杀个公道出来!” 林月汐两眼噙泪,轻轻叹了口气。 “钱童是不是跟你说,我给贾文柏写过字条?”不过须臾,曹成北脸上的怒色和凄苦已经淡去,一如往常地嬉笑着,可在林月汐眼里,却比痛苦还让人心中酸涩。 她缓缓点点头,“下一个,就是你。” 曹成北干笑两声,摇摇头,“你可别他胡说了!——我的确写了六个字,但不是这六个,是‘我,阿北,回来了’。”说罢,他轻松地往后倚过去,两臂抱在胸前,笑吟吟地看向林月汐,“你猜贾文柏害不害怕?” 他当然怕,怕曹成北不管不顾杀了他解恨,更怕将当年之事抖露出来,坏了他和他那个好儿子的前程。 “所以,我说我的靠山是贾文柏。”他低下头去摆弄着手掌。 林月汐摇摇头,“大赦之时,我不信他已经把你忘了,他怎可能让你安安稳稳地从大狱了走出来?” 曹成北手下一顿,脸上的神色一僵,嘴角微微抽动两下,手指使劲抠住了手掌心。 林月汐察觉到他的异常,面露悔色,轻声道:“我不该问的。” 沉默良久,曹成北缓缓笑了笑,轻声道:“你说的没错。他要杀了我,在大狱门口,射了我一箭,但是有人舍命救了我。” 他眼中有些泪光。 他竟然也会流泪。林月汐以为他只会笑,只会恼。 原来,他也是会哭的。 “或许,他就是我的靠山吧。”曹成北低声道,声音竟有些哽咽,“一辈子,都是我的靠山。”说着,他缓缓低下头去,两手抱住头,手肘撑在了大腿上,头使劲地晃了晃。 “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帮他报仇。” “贾文柏,我要让他死得够难看,够惨,够痛快!” 第四十二章 入梦来 陈惠被带到官府问话的时候,曹成北让许承泽和陈农一起去了。 当然,就算北东西南帮杀了人,最后官府的告示仍写着:“李氏一门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看到告示时,林月汐才知道原来陈惠的夫家姓李。 陈农两日没有来帮里,曹成北让他回家去陪着陈惠,又给了他些银两让他去给陈惠请个好郎中。 “琴川没有能治的,就去洛阳。”曹成北斩钉截铁地吩咐道。 陈农热泪盈眶,跪在地上给曹成北叩了个头,拿着银子,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陈农走得那晚,林月汐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瑟瑟的秋风,想着陈农跪在地上,肩头一张一合的模样,耳边是自己幼时对“草墩子”说的,“活,为自己而活,岂为他人而活!” 这世道本就混沌,又有何处是清明呢? 只要心中澄澈,哪怕世道再污浊,便也可独立于世了吧? 可是爹爹说, 爹爹说,人生在世要受他人束缚。 那便是世上那些庸人的眼光吧。 整个琴川郡,除了帮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对着天地说上一句:“曹成北是个好人。”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恶人杀人不眨眼,抢劫放火,无恶不作。 当他们看到他杀人时,是不是吃到的最便宜的盐也都在嘴里化得一丝不剩了?没有人会记得,当初不可一世祸害乡民的青龙帮是他收拾的,没有人会记得,当初贵如黄金的盐,是他把价压下来的,差点儿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会有人记得当初辉县那个混账县令是被他一脚揣进湖水里的。 是啊,他杀人了。 是该死之人啊! 怎么会有人记得他曾经做过的这些。 人都是健忘的。 这世上最冷的,也不过是世人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了。 就像那个仲秋夜,那些人笑着闹着说“什么大将军府,一夜之间就化成灰烬了”的时候,也不会想起,庆元十三年南宿大军压境,宁军节节败退,三天丢掉两个城池,镇南将军季骆炎摔落马下,是谢梁自洛阳带兵驰援,单枪匹马独入敌军营宰了南宿大将。 不会有人记得,谢梁驻守南境十四年,才换来了南宿归顺,南境十四年太平。 不会有人记得的。 谢府没入大火中时,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背上,肩上,腿上,腰上,到处都是伤。 这世道公平吗? 老天真的什么都能看见吗? 不觉脸颊上落下两滴泪来,砸在了枕边。 林月汐缓缓闭上眼睛,若入梦可见故人,那便就此长眠,不再醒来。 第四十三章 贾文柏送咱的 北东西南帮的规矩,在琴川与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城南叶家,城东林家。 城南叶家便是曹成北年幼时收养他的那户叶家。林月汐曾问过曹成北为何与叶家断了来往,曹成北闭口不言,她知定有苦衷,便不再询问。 至于城东林家,林月汐从未听说过,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不过既然曹成北都不去招惹,想必是个不好缠的人物。因此,虽与其是本家,但林月汐并不感兴趣,也不曾过问过其中故事。 北东西南帮除了杀人放火外,也会打劫一些过路商队。叶家便是从商的,经常会去外地置办些货物,北东西南帮的人皆知道的规矩,遇见叶家的商队绕路。 “北爷从不干昧良心的事,”钱童信誓旦旦地说道,“那些商队,定不是什么好来路。” 自陈惠一事之后,林月汐对曹成北的看法有些变化,对这话自然信了八分。 劫商队的事情,曹成北从不会让林月汐沾手,每次出去做事,他也不会跟林月汐打声招呼,偶尔吩咐她和钱童去燕璋楼买上几坛桑落,再要上他家最好吃的清江肉脯。 他不在帮中的时候,林月汐倒也自在,钱童总是带着她到处乱逛,将乌角镇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吃过了城西拐角处的灌汤包,燕璋楼外小摊买的煮干丝,老神仙树往北二里地的如意回卤干,更别提晖苑楼的桃花酥、红豆糕、豌豆黄、青梅冰糕、百果酥。 钱童知道林月汐喜欢吃桔子,每次出去都要拎一大兜回去,就搁在林月汐房里。他自己出去时,也会给她带些玉带糕。但玉带糕终究不似洛阳的好吃。 最好吃的玉带糕,大抵是在兴庆宫吃的那一块。 没过几天,陈农便回来了。他道起初陈惠总是骂他不争气,后来不知是消气了还是想明白了,便不再提起那件事。 郎中给她瞧了瞧腿,给她了几贴膏药,嘱咐说若是不好,只能去别处寻医。他道洛阳便有一个神医,兴许能医好她的腿。陈农兴高采烈地探问了那位神医的姓名,他只说姓梁,至于居于何处便不得而知了。陈农终是高兴,自己一人喝了一壶桑落。 陈惠却嫌麻烦,她只说自己早就习惯了,没有腿也照样活下去。 那天曹成北带回一整头卤猪,带了八坛桑落。 林月汐见他满面春风,知道他又干了票大的。 他一手拎着一坛酒,大摇大摆地进了正堂,操着粗鲁的声音大声道:“老子就说,从洛阳来的,定是好东西!” 是两车的“好东西”。三十几个箱子,全是珠宝玉器,林月汐看过,皆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她捏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壶暗自思忖,如此多的贵重器物,又是从洛阳来的,那定是哪家权贵的。 见她心不在焉,曹成北吆喝一声:“我说三爷!这都是贾文柏送咱的,不是咱抢的。” 林月汐回过神,将玉壶轻轻放回箱子里,转面浅笑着:“既是贾大人送的,那便收着吧。”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曹成北,曹成北挠头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三爷!” 林月汐转身在曹成北身侧坐下,面露忧色。 曹成北道:“的确不是他送的,是旁人送他的。过几日便是他寿辰,这两车的东西,都是寿礼。” 寿礼? 贾文柏不过区区一个太守,洛阳城里有谁会给他送如此之贵重的寿礼? “贾文柏啊,和洛阳一个什么破侯爷关系近,所以洛阳城里挺多人巴结他的。” 林月汐冷笑道:“你倒是熟悉。”心中暗自盘算着,洛阳城里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侯爷,最有可能的便是安德侯季骆林。 林月汐一皱眉,沉沉地叹了口气,近日清闲,却总是想起往事来,惹得她心烦意乱。 “怎么了?”曹成北扯了扯她的袖子,“干嘛不高兴,贾文柏的东西,我不该拿吗?”曹成北伸伸懒腰,接过魏兴生递过来的一碗桑落,缓缓又道:“这是他欠我的。” 林月汐浅浅一笑,看向曹成北,问道:“是不是每年送往贾府的贺礼都叫你拿来了?” 曹成北大笑着点点头,干脆地道:“老子凭本事抢了的,他有本事就来抢回去呗!” 林月汐站起身,那一排箱子前面,箱子上皆贴着封条,写着官职姓名。 忽然,林月汐蓦地站住,凝眉盯住了一只箱子,嘴里喃喃着:“陆青?” 她来岐陵山时,听墨潇跟她讲过陆青的事迹,当时觉得他是个正直豪爽之人,不肯向权贵低眉折腰,不然也不会仕途坎坷,四十多岁了才能在集贤阁谋个一官半职。 不对,前段时日陆家来信,说他不日便会升迁。 升迁。 林月汐心头一阵酸涩。原来,人是会变的。当初那个宁肯得罪人被贬黜也要直言进谏的陆青,竟然也将贺礼送到了贾府。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曹成北已站在他身后,歪过头来看着她发呆,笑道:“怎么?这人你认识?”说着伸手将封条撕下,一抬手将盖子掀开。林月汐眉头一皱,里面竟全是卷轴,约莫有十几个。 曹成北皱眉道:“这什么玩意儿?”伸手抓过一个,解开绑在上面的红绳,将卷轴拉开。 “是前朝大儒吴远佟的画。”林月汐道。 曹成北默默地将画卷好放了回去,冷冷地道:“倒是会投其所好。” 林月汐歪过头去看看他,他一笑,道:“我在贾文柏府上见过这个落款,挂在他卧房里,当宝贝一样供着呢。” 林月汐轻轻冷哼一声,继续往前扫过去,又是一皱眉,她看到了一个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能作呕的名字: 苏承万。 她眉头一皱,面带愠色,狠狠地咬了咬牙根。 曹成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这人跟你有仇啊?” 林月汐回过神来,冷冷地道:“他有个女儿,与我哥情投意合,他当时许诺认定了我哥,结果却把闺女送到了宫里。” 曹成北咬着舌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谁不想攀高枝儿啊,那鸟还都想着站在高枝儿上拉屎呢。”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到苏承万的箱子前,一把扯下封条,在手里撕扯一番。 “苏承万”三个字被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 第四十四章 姑奶奶要去相姑爷了 贾文柏生辰那日动静很大,恨不得整个琴川郡都要挂上彩带敲锣打鼓地庆祝。 乌角镇有两箱贺礼送到贾府,曹成北和林月汐站在大门外看着牛车在北东西南帮门前走过,牵牛的那人佝偻着身子,车上一人满面愁容地捏着一只酒壶。 “那是乌角镇的啬夫。”曹成北声音有些沉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挨家挨户求着人捐银子。” 林月汐前两天见过这人,他来过北东西南帮一次,许承泽递给他两大包东西,他欠着身子连道十几声谢才抱着包裹出去。 钱童告诉林月汐,那些是北爷送他的银子。 这箱子里有八成以上的都是他从北东西南帮拿出去的。 “他们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得送东西到县里,县里再送到贾府去。”曹成北低声道。 “前几日还在我家抢走了两只老母鸡,”钱童道,“也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乌角镇虽不清苦,但也绝算不上富裕,若真的让乡民出这两车的贺礼,怕是要逼死一大批人。林月汐微微侧头,看向曹成北,见他一脸阴郁地看着远去的牛车发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不是想杀谁就杀谁,想抢什么就抢什么。 她伸手轻轻拉了拉曹成北的衣袖,轻声道:“别看了,回去吧” 曹成北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便进了门,钱童在身后刚要把大门落锁,曹成北却蓦地愣住了,回头看向林月汐,嘴角一扬,面露诡色,道:“老子也去给他贺寿!” 说罢,曹成北快活地往正堂去,一边还喊着:“老许!老许!你快,把那些箱子倒腾倒腾,不要的都给贾文柏送回去。” 林月汐和钱童愣在外面,钱童稍稍俯身,在林月汐耳边道:“北爷这是咋了?气糊涂了?” 林月汐没有回话,低着头往正堂去,钱童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许承泽果然已去了后院查验那些箱子,曹成北盘腿坐在草垫上,大口喝了两碗白水,仰头看向林月汐,道:“那些字画什么的,咱也用不着,还不如还给他,做个人情算了。” 林月汐未答话,沉默着坐在了曹成北旁边。 很快,许承泽便回来了,后面跟着六个人抬着四只箱子,在曹成北和林月汐面前一一排开。箱子上的封条全都被撕掉了,又换上了新的,上面皆只有一个字:“北”。 这是北东西南帮的标志,北东西南帮的刀斧棍棒,上面也都刻着“北”字。 “北爷说这字好看。”钱童是这样告诉林月汐的。 “北爷要不要再亲自过过目?”许承泽恭顺地垂手而立,轻声问道。 曹成北摆摆手,笑道:“不用了,你做事,老子放心得很。”说罢,将碗中的水饮完,把碗丢在一边,一手撑着地弹跳起来,两手互相拍了拍,又在胸前抹了抹,看着眼前的三只箱子,皱着眉头“啧啧”两声,面露惋惜神色,道:“我以为只有那个陆青的一箱,竟有三箱,真是便宜了贾文柏了。” 随即,他转头吩咐魏兴生将箱子抬到牛车上,又叫了几个人让他们去换了身体面点儿的衣裳。他道:“贺寿吗,自然是要有贺寿的样子,总不能寒寒酸酸的,丢了北东西南帮的脸面。” 被他叫到的几人各个面露喜色,互相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出去了,很快,便都换了身衣裳回来,站在院中笑闹着等候。 曹成北也换了身衣裳,藏青色长衫,一衬,脸上的疤更加刺眼。 林月汐摇摇头:“还不如刚刚那身好看。” 曹成北一边系上腰带,一边皱着眉头看向林月汐,道:“老子穿什么都好看!”说罢,甩了甩袖子,将衣摆抖动两下,又抬起手捋了捋头发,转身问许承泽:“怎么样?够给他面子了吧?” 许承泽笑着点点头。 曹成北心满意足地要出门去,林月汐忽地站起来,道:“我也要去。” 曹成北猛地回过神,大声问道:“你去做什么!多事!”说罢,转身就往院中走,院中等候的众人看见他出去顷刻间便安静下来,肃立地看向这边。 林月汐跟了出去,拽住曹成北道:“我想去瞧瞧贾文柏是何模样,绝不耽误你的事。” “老子是去贺寿吃酒的!”曹成北瞪着林月汐吼道,“你个娘们儿去了算怎么回事儿啊!要是被人灌醉了,我可告诉你,别说贾文柏,他那个儿子跟他一路货色,年纪轻轻的,琴楼舞楼烟柳巷都窜遍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说不定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呢?”林月汐仰起头。 曹成北一皱眉,两个眸子射出凶狠的光来,林月汐不怎么怕他,也直直地看向他。 片刻,曹成北点了点头,喃喃着:“好好好。”甩袖往前走着,走出两步去又停下来,转身叫许承泽,“三爷想嫁人了!你这两天给她物色个好的——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说着,咬着牙瞪了林月汐一眼,转身便走。 林月汐一愣,看向许承泽,怒道:“你别听他胡说!” 许承泽未作声,只低头浅笑着,躬身告退回了后院。 林月汐愣愣地看着曹成北大摇大摆的背影,不悦地嘟囔道:“怎么那么大火气,我又没招他。” 钱童捂着嘴笑着,趴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三爷,北爷八成是看上你了。” 林月汐猛地一回身,恶狠狠地瞪向钱童,钱童止住了笑,扬手在自己脸颊上扇了一个耳光,道:“我瞎说的。” 钱童被她瞪得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轻声道:“三爷,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林月汐这才收了戾气,缓缓地看向别处,只是脸上怒意未消,钱童不敢再作声。 忽地听门外沉闷粗鲁的一声大喊:“你不是要去见一见风流倜傥的贾公子吗?走啊!” 钱童愣愣地看向林月汐,探问着她的脸色,只见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走啊,姑奶奶今日要去相姑爷了。” 第四十五章 贾修为 曹成北和林月汐二人坐在牛车上,钱童和魏兴生分别走在牛车两旁,其余人除了车夫,前面四个,后面六个,皆大声地说笑着,嘴里不住地互相咒骂着。 曹成北一路上都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似往日对林月汐常以笑脸相对,就一直冷着脸,撇着头。 林月汐不知道哪句话招惹到她,又觉得恼,也生着闷气。 车上一声不吭,车下笑声不断,林月汐渐觉烦躁,叫停了牛车,纵身自车上跳了下来,钱童站在车下举着两手虚扶着,林月汐回头看向曹成北,他竟也正看向她,忽地冷冷地转了头。 林月汐一咬牙,小声骂道:“真是个爷,难伺候得紧!”钱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再胡乱猜测多嘴。 从乌角镇到贾府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好在时辰尚早,约莫到了正好赶上宴席。林月汐顿生悔意,就不该死皮赖脸地跟来的,要不是担心曹成北······ 算了,反正也是个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东西,担心他有屁用。 林月汐越想越气恼,蓦地站住了,钱童一愣,差点儿撞在她身上,结结巴巴地问道:“三爷?咋了?是不是累了?要不您回车上吧?” 林月汐还未作声,只听车上曹成北冷笑道:“人家要去相姑爷呢!怎么会累啊!” 钱童小心翼翼地看向林月汐,林月汐咬咬牙,道:“是啊,姑奶奶精神着呢!”说罢,快走两步,到了牛车前面,钱童一边回头看了看牛车一边追了过去,小声道:“北爷跟你开玩笑呢,你别生气啊。” “我哪生气了?”林月汐挤出笑脸来,“我明明高兴得很呢!”钱童哪里还敢说话,识趣地闭上嘴,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贾府门前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车子和人在府门前拥挤着。 穿着粗布衣裳的人围在一起摇头叹气愁眉苦脸。 穿着绸缎长衫的人围在一起躬身寒暄着,各个身后跟了两三个仆从,拎着盒子包裹,各个脸上洋溢着笑容,满面油光。 林月汐被人吵得心烦气躁,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在府门前进进出出。 苏承万的女儿苏觅进宫那天,苏府门前也是这般光景。 “魏兴生!”曹成北叫道,“上去叫人!” 魏兴生得了命令,连忙往前去到了府门外,在人群中挤了进去,站在台阶上和门口指挥着人马牛车进出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抬头,面带忧色地往这边看过来,随即转过脸去,朝魏兴生笑着点点头,躬身请他稍后,又吩咐了旁边的人几句,转身进了院中。 魏兴生又在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牛车下,道:“北爷,已经进去通报了。” 曹成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钱童犹犹豫豫了许久,终于轻声问林月汐:“三爷是否累了?要不上车歇会儿?或者,我去给您找个地儿坐?” 话音刚落,曹成北从车上跳了下来,拍了拍两手,又掸了掸衣裳,两手抱在胸前,微微仰面看向贾府大门,又转过头来看向林月汐,往这边挪到两步,歪过头来,笑道:“还生气呢?” 林月汐将头撇在一边。 很快,与魏兴生对话那人便在人群中挤了出来,疾步跑了过来,朝曹成北躬身道:“北爷,正门不好走,我带您从西门进去。”说罢,引着驾车的车夫便要调头,曹成北瞪了车夫一眼,道:“老子不走偏门。” 那人面露难色,指了指身后,“您也瞧见了,这儿人多,一时半会散不了······” “那就叫贾文柏出来接老子,不然老子就站这儿等。”曹成北仰着头,根本不看那人一眼,那人犯了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向四下望望,长叹一口气,道:“北爷稍候,我去禀报老爷。”说罢,飞也似地逃开了。 林月汐微微侧脸看向曹成北,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暗觉好笑,调侃一声:“脸倒是够大,就是不知道人家给不给你这个面子。” 曹成北一皱眉,定定地道:“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很快,那人又出现在了大门口,这次身后多带了几个人,他在前面走,跟着的人便在后面将人群哄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这次比刚刚那次来的还要快些,他头上冒着汗,弓着身子道:“北爷,请。” 曹成北一笑,大步朝前走去,一人引着车夫往旁边绕了绕,在一旁的小门进去了。 院中不比门外清净。 那人带着众人一路到了后院,指了指正房,轻声道:“老爷和大公子都在里面,北爷请。” 曹成北忽地回过头来,面带玩笑地看向林月汐,又重复一遍:“老爷和大公子都在里面,三爷?” 林月汐脸颊一红,咬着牙瞪向曹成北,伸出脚去踩在了他的脚上,曹成北咬着牙忍住,没有叫喊出来,却全身颤抖着,眉头紧皱着看向林月汐:“疼!” “活该!”林月汐道。 曹成北长舒一口气,脸上换上笑意,径直进了门。 贾文柏听见门外声响,早已起身迎接。 林月汐抬头一看,贾文柏竟也不似她所想那般肥头大耳,干瘦的身子,脸上满是皱纹,一双眼睛黝黑却也失了光泽,只着了一袭青衫,浑身上下透着文人气息。 他身后那个年轻人大抵是他的长子,贾修为。 和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干干瘦瘦,只是脸上较滑润些,眼睛也更有神,身上除了书生气还有一股子胭脂粉的气息。 曹成北进来也不见礼,进门便坐,自己摸过茶壶来倒满一杯茶水。贾文柏似见怪不怪,笑吟吟地陪他坐下,寒暄道:“阿北啊,你可真是稀客,都两三年不来我这儿了,我给你备的桃花醉都快被修为喝干净了。” 林月汐抬头继续打量着贾修为,他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只是那里总觉得让人不太舒服。 好像,两唇过于红艳了。 就在林月汐出神的片刻,贾修为朝她看了过来,脸上露出笑意来,两片红艳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白净的牙。 两眼一眯,书生气瞬间消退,浑身上下散发着欠揍的气息。 第四十六章 交易 曹成北似也觉察出异样,连忙看向贾修为,见他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盯着林月汐,伸手将林月汐拉过来,拽着她在身侧坐下,顺手搂住她的肩头,朝贾文柏一笑,道:“往常无事,今日伯父大寿,怎能不来,这不,特意带着夫人,来给您贺寿来了。” 说着,他偷偷瞄了贾修为一眼,贾修为眉头紧皱地盯住了他搭在林月汐肩上的手,他手下便紧了紧,将林月汐搂得更近了些。 林月汐起初愣了愣,此刻便也陪他做起戏来,嘴角一扬,侧着脸亲昵地看向他,道:“北爷可不够意思,我可是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还有贾大人这门亲戚。” 贾文柏呵呵一笑,回头瞪了贾修为一眼,贾修为羞恼至极,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门去,将门“砰”的一声摔上了,钱童站在林月汐身后惊得一个激灵。 见他出门去,林月汐偷偷扯了扯曹成北的衣裳,曹成北知趣地将手拿开,笑道:“伯父位高权重,哪敢随意攀附。” 林月汐缓缓地挪动身子,离曹成北远了些。 贾文柏见她颇有些拘谨,低下头来暗暗地笑着。 “我今日呢,给伯父备了大礼。”曹成北回头看了看魏兴生,魏兴生出门去叫人,很快,六个人便抬着箱子进来了,在门前一一排开,魏兴生将封条一一撕下来,折在一起揣进了袖口里,又将箱子一一打开。 第一个箱子是陆青送来的那箱子字画,第二个箱子是一些书册,第三个里面只有一只小巧的盒子,装在一只空荡荡的大箱子里显得有些寒酸。 林月汐收了目光,低着头坐着。 曹成北指了指那些箱子,笑道:“伯父,您瞧瞧,可看得上眼?” 贾文柏笑着摇摇头,看了看曹成北,轻声道:“阿北,你今年竟把这些贺礼还给我了些?想必是,这些玩意儿你用不上吧——也是,平日里用的都是刀枪棍棒,也的确用不上。” 他缓缓起身,走到箱子前,弯下身去,手指在字画书册上摩挲过去,看到第三只箱子,目光一凝,喃喃道:“这是?”说罢,垂下手去将盒子取了上来,盒子上落了锁,他又在箱子里拿出钥匙。 林月汐有些好奇地看过去,盒子却被贾文柏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那是把刀。”曹成北伏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北东西南帮的刀,我特意给他准备的。” 林月汐强忍着笑,端起曹成北的茶水喝了一口,小声道:“有点儿意思。” 北东西南帮的刀,刀柄上刻着“北”字,整个琴川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个标志的意思,贾文柏自然也清楚。林月汐努力地侧着脸想看一看贾文柏的脸色,无奈他正好背对着这边,她只能看见黑白参半的后脑勺。 贾文柏嘿嘿一笑,将盒子扣上,转过身来,道:“阿北,这么好的刀,送我可派不上用场。” 曹成北微微颔首,道:“镇宅。” 贾文柏笑吟吟地坐了回去,轻声道:“开门见山吧,不必绕弯子。” “爽快!”曹成北轻轻拍了拍桌案,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这三箱东西,你留下,乌角镇送来的东西,扣下贴着‘北’字封条的,其余的,我带走。” “乌角镇?”贾文柏稍稍一愣,“乌角镇没有人来送礼啊?” “你别装糊涂,”曹成北瞬间冷下脸来,“有没有你自己去找。” 贾文柏点点头,连声道好,转脸吩咐身后的人去仓房找找乌角镇的贺礼,又安抚曹成北道:“你别着急,等找到了,你全都带回去。上次青龙帮的事情,我还欠你情呢。” 曹成北皱眉做沉思装,喃喃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伯父真是好记性。” 贾文柏笑道:“阿北,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个脾气。当真是年轻气盛啊。” “你不用假惺惺的。”曹成北极温和的语气,让林月汐有些发愣,“我早就说过了,你弥补不了我,我也原谅不了你,你最好让你那个儿子老老实实的,老子的人,他最好别碰。” 贾文柏笑吟吟地看向林月汐,打量一阵,轻轻摇摇头,道:“阿北,什么时候办喜事,可得留我一杯喜酒啊。” 林月汐皱着眉头看向曹成北,曹成北淡然一笑,道:“和死里逃生捡条命相比,这算什么喜事。” 贾文柏脸上一僵,随即干笑两声掩了掩尴尬。幸而房门开了,门外一声:“老爷,北爷要的东西都装上车了。” 曹成北朝贾文柏笑了笑,脸上难掩的得意和满足,他站起身来,甩甩袖子掸了掸衣裳,道:“我走了。” 贾文柏连忙起身拉住曹成北的衣袖,轻声道:“马上开席了,你往哪走?” 曹成北淡淡地笑着,“自然是回家了。” 贾文柏依然拉住他不放,笑道:“可是嫌弃我招待不周?还是我府上的桃花醉不香了?” “桃花醉你伯父自己留着喝吧。”说着,曹成北一把推开了贾文柏的手,在他抓过的地方掸了掸,微微笑着看着他,眼里却露着凶光。 贾文柏又道:“阿北,你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曹成北大笑,“老子什么时候看得起你过!”说罢,一脚踹在摆着茶水的桌案上,他用力轻,茶水只在碗中晃了晃,洒在了桌案上。 林月汐跟在曹成北身后转身便走,贾文柏又在身后唤他:“阿北!” 曹成北不耐烦地回过身,他道:“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酬劳你定。” 曹成北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嘴角轻轻一扬。 贾文柏接着道:“你送来的这些东西,刀我留下,剩下两箱你若不留,过几日帮我送到城东林府。” “过几日?”曹成北问道。 “几日都好,你来安排。待林府收到东西,酬劳自会有人送到帮里。”贾文柏道。 曹成北低头思忖片刻,随即点了点头,“好。一千两。” 贾文柏笑了笑,右手在袖中伸了伸,露出两根手指,他稍稍往前俯身,轻声道:“我给你两千两。” 第四十七章 叶南秋 回去的路上,林月汐二话没说钻进了牛车里,钱童舔了舔嘴唇,自顾自地嘿嘿笑了几声。魏兴生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钱童踮起脚,仰着头,努力地往魏兴生耳边靠了靠:“三爷消气儿了。” 魏兴生抬头往牛车上瞧了瞧,也嘿嘿地笑了笑。 而车上,曹成北傻笑着,将衣裳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林月汐则坐在一旁看向他处,时而冷冷地看他一眼。 牛车摇摇晃晃的,晃得人腰背酸痛。 过了许久,曹成北突然往林月汐身边靠了靠,歪过头来,“咋?还生气呢?” 林月汐本欲发作,忽地笑了笑,道:“你害得我没相成姑爷,我怎么不能生气了?” 曹成北大笑起来:“我说三爷,你这嘴啊,比钱童的厉害多了。” 钱童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在车下应道:“北爷!我在呢!” “在个屁啊!”曹成北笑骂道,“怎么哪都有你,你不说话没人以为你丢了!” 钱童嘿嘿地笑着。 “那我赔你一个如何?”曹成北压低了声音,满脸堆笑。 林月汐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曹成北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欢喜,嘿嘿地笑个不停,林月汐白了他一眼,往旁边坐了坐,靠在了车上,微微闭上了眼,正所谓,眼不见为净。 曹成北却又跟了过来,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轻声道:“你还生气,不都怪你吗?你说你担心我在这里闹事惹了麻烦就直说嘛,非得说自己要来相姑爷,那可不能怪我当真啊,贾修为虽然人品是差点儿,但是出身好啊,琴川郡不知道多少女人争着抢着做梦都要嫁给他呢,做个小妾都成。” “呸!”林月汐转过脸去呸在了曹成北脸上,曹成北一愣,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嘿嘿笑着:“你瞧瞧你这脾气——想来是嫁不出去的,也难怪着急相姑爷。” 林月汐咬咬牙,把头撇到一边。 “行了行了,算我不好成吗?”曹成北道,“三爷,我——错——了——” 曹成北把脑袋伸到了林月汐身前,微微仰着脸看着她,林月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扇在他的脸颊上,脸颊红都没有红起来。 魏兴生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北爷可从不哄女人。” “北爷以前还不碰女人呢,”钱童笑道,“今儿不也差点儿把三爷——”他朝魏兴生挤弄挤弄眉眼。魏兴生笑着摇了摇头。 “贾文柏为何要叫你去送东西?”林月汐问道,“还有,你不是说北东西南帮和城东林家不来往吗?” “有钱为何不挣啊?”曹成北言简意赅地道。 林月汐自然清楚他绝不是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他答应做这个生意定然是有其他的目的,而贾文柏定然也有自己的深意。 林月汐看了看曹成北,这人是猜不透的。 牛车忽地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只听见几声争吵,想必是和别人争路。 曹成北微微一皱眉,从车上跳了下去,高喊一声:“怎么回事儿?” 魏兴生立刻过来,道:“前面有顶轿子,死活不让路,连边都不靠,就挡在路中间。” 林月汐撩开帘子探过头去,只见前面几人互相推搡着,再往前确有一顶轿子,简朴得很,应不是官府的。不过敢挡在路中间拦住曹成北的牛车的,大抵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曹成北有些恼怒,两手叉腰,皱着眉头看了过去,低声道:“前面的人丢不丢人呢!连个轿子都拦不住?”说罢,气冲冲地便往前走,林月汐怕他惹事,也慌忙跳下车跟了过去。 “让爷瞧瞧是哪家的老爷,这么大面子!”曹成北高声叫喊道。 路两旁很快便围了一群来往的路人,又不敢靠的太近,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着。 北东西南帮的人很快聚拢在曹成北身后,围在轿子前面。 一人弓着身子在曹成北身边轻声道:“北爷!咱不可能受了这欺负,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您说动手咱立马······” 曹成北一挥手不再让那人继续说下去,自己一人上前去,弯下身撩开轿门,身后的兄弟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却见曹成北忽地愣住了,僵在了轿门外。 刚刚那人立刻上前去,踮起脚尖使劲往轿里瞧了瞧,轻声唤道:“北爷?咋了?” 曹成北轻轻地将轿门放下,转过身来,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腹部,那人惨叫一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曹成北。 “混账东西!没长眼啊!”曹成北怒吼道。 那人只呆呆地抬头看着,一声不敢吭。 林月汐连忙上前去,在曹成北身侧轻声询问,曹成北闭上眼睛沉沉地舒了口气,气恼地低吼道:“还不快滚开给叶公子让路!” 叶公子? 曾经收养了曹成北,现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叶家的孩子,叶南秋? 街上的人皆愣了愣,随即快速地将牛车拉开,把路让了出来,那顶轿子缓缓抬起,一摇一晃地消失在了人群里,曹成北低着头,一声不吭,浑身透着戾气。 林月汐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去招惹他。往远处一瞧,已看不见轿子的影子,便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让他将牛车牵过来,又低声吩咐道:“走吧。” 被踹开的那人挣开拉他起来的同伴的手,仰着头爬至曹成北身侧,连连叩头,哭着道:“北爷饶命!北爷饶命!小的真的不知道是叶府的轿子!叶公子平日都不乘轿,叶家的商队都会举旗,小的真的不知道是叶公子!” 曹成北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跳上了牛车。那人依然在路当中磕着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三番过来,额头上已渗出血来,林月汐看着有些难受,忙叫钱童去把他拉起来。 林月汐轻轻叹了口气,扶着魏兴生的肩头也上了车,只见曹成北拉着脸,气鼓鼓地撇着头,看都不看她一眼,心里有些发颤,只得默默地坐下来,一声不敢吭。 车下也不再如来时喧闹,除了街上的叫卖声,街坊间的寒暄声没有旁的,北东西南帮的人皆低头赶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多说一句。 第四十八章 我没聋 街上被踹的那人叫薛七,来北东西南帮已经两年了。 这是进门的时候,钱童小心翼翼告诉林月汐的。 曹成北径直回了房,魏兴生知道他心烦,没有跟过去。 一直看着他关上了房门,林月汐才往自己房里去。 “北爷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叶南秋了。”钱童跟在身后小声嘟囔着,“今日还是这般情景,北爷丢脸丢大了,肯定气急了,薛七怕是有麻烦了。” 林月汐叹了口气。 进了房门,钱童殷勤地去给她倒了温水,又去厨房给她找了些点心来。林月汐虽觉腹中饥饿,但想想街上的事情便心烦至极,点心拿在手里也只是愣在半空中,不曾送进嘴里。 “平日北爷待薛七还是不错的,这人机灵,会说巧话儿哄北爷开心,北爷还挺喜欢他的。” 钱童不说林月汐也能猜得出来,今日曹成北带去的,皆是平日里她见得多面熟的,她见得多的便是常往曹成北身边跑,能跟曹成北说上话的。 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林月汐已经熟悉了,只是有些记不住名字。 薛七便是常常在曹成北身边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的那个,时不时便将曹成北逗得合不拢嘴。曹成北一高兴,抬手便能扇在他的后脑勺,那时他也只是嘿嘿笑着摸摸脑后。 “但今日撞在北爷逆鳞上,真是······”钱童坐了下来,露出满面愁容。 “不过是冲撞了叶公子的轿子,不至于吧?”林月汐探问道。 钱童一皱眉,指节轻轻扣在案上,道:“怎么不至于——三爷您不知道,上一个冲撞了叶府商队的人是怎么死的。” 林月汐心头一紧,凝眉看向钱童。 钱童往门口张望一番,歪过头来,往林月汐耳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是被北爷关在了一间小黑屋子里,放了两条恶犬,听说折腾了一天一夜,再进去看的时候,已经粉碎了。” 林月汐觉得后背发寒,气息有些不太平稳。 “况且那次商队里还没有叶家老爷子,也没有叶公子,只是个管家。”钱童补充道。 林月汐额上渗出些汗珠来。在北东西南帮这段时日,以她的所见所闻,她原以为世人道曹成北狠绝只是世人的误解,却不知原来曹成北竟真的如此。 她原以为他不会为恶,却原来因为些许小事连自家兄弟都下得去毒手。 林月汐微微闭上眼睛缓了缓,眼前却全是血淋淋的碎肉块,让她一阵恶寒,猛地睁开眼睛,钱童被她吓得一颤,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问道:“三爷,您没事儿吧?” 林月汐缓缓地摇摇头,看了看钱童,稍稍皱了皱眉。钱童的话,又能信上几分呢。 想至此,她也稍稍安心,端起手下的冷水喝了下去。 少顷,外面有人轻轻扣了扣门,钱童一边询问一边过去,只听他道:“薛七啊,你······” 林月汐看过去,薛七正站在门外,有些犹豫,额上的血迹已经凝干了,看着让人有些心疼。 “进来吧。”林月汐轻声道。 钱童闻言给薛七让开路,见他脚下发软,便上去搀住他。谁知他进门便跪,匍匐在地上,肩头一抖一抖的,哭着道:“三爷!您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他不住地重复着。 钱童站在他身后有些发愣,片刻,过去探出身去往四下瞧了瞧,进来便将门掩上,缓缓地走到了林月汐身后,轻轻拉扯两下林月汐的衣裳。 薛七依旧不住地哭着,不住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救救我吧!” 钱童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北爷今天什么样你又不是没看见,你这不是给三爷难为吗?” 林月汐回头去瞪了他一眼,钱童知趣地闭上嘴。 薛七抬起头来,泪光满面,直愣愣地看着林月汐,许久,他才开了口,道:“三爷,帮里都知道,北爷从前谁的话都不听,但您来了之后便不同往常了,北爷听您的,小的求求您了,求求您说个情,救救小的吧!”说着,薛七又重重地扣头。 林月汐轻轻叹着气,让钱童过去把薛七拉了起来,他本不想起,但许是因挨了一脚腹部疼痛,经不住钱童拖拽,便被钱童拉到了凳子上。 林月汐将他打量一番,轻声问道:“伤着没有?要不要叫李郎中来瞧瞧?” 薛七受宠若惊,连忙摇着头,“不用——我没事儿——不疼——一点儿也不疼——”说着说着,眼里泪又涌了下来,他抬起手,抓过袖子来胡乱地抹着。 林月汐回身看向钱童,吩咐道:“床边那个柜子里有一瓶药膏,你给薛七拿来,叫他拿回去用。” 钱童愣了许久才不太情愿地应着,一步一步挪到林月汐说的柜子便,取了药膏出来,搁在了薛七面前。 “三爷?”薛七看了看林月汐,又缓缓低下头去,“谢谢三爷。” 林月汐沉了口气,又道:“今日事发突然,北爷又亲自掀了叶公子的轿门,他一时羞恼,你也莫放在心上。” 薛七点点头,忽地抬起头,又急速地摇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林月汐叹了口气,又道:“北爷就这个脾气,叫他安静安静,等他气消了,此事也便过了。” “北爷——”薛七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月汐,“北爷能饶了我吗?” 林月汐浅浅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道:“你且回去歇着,药膏记得敷上,若是觉得哪里不适便去叫李郎中瞧瞧,抓几副药吃了。其他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薛七见林月汐一脸笃定,又想起来时兄弟们信誓旦旦说的“只要三爷开口,保你一命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心下稍稍放宽,脸上愁容稍稍舒展,连连躬身道:“谢谢三爷!谢谢三爷!” 钱童将薛七送出门去,迅速地阖上门回到林月汐身边,眉头紧皱地看着她,焦灼地问道:“三爷!北爷可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就得顺着他的毛摸,可不能逆了他的意思。” 见林月汐不为所动,钱童又绕到另一侧,“今日你也见了,就北爷那脾气,你去求情,就是往他刀刃上撞啊!” “三爷!” 钱童往林月汐耳边凑了凑,大声喊道。 林月汐皱着眉头看向他,轻道一声:“我没聋。” 第四十九章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钱童气林月汐不听劝,没有跟她一起往曹成北房里去,林月汐看着他气鼓鼓地走开,心里一阵轻松。 她轻轻敲了敲曹成北的房门,曹成北未应,她便轻轻推了推门,门并未反锁。 曹成北正直直地躺在床上,两臂枕在头下,两眼空空地发呆。 林月汐小心翼翼地将端来的一碟点心放下,轻声道:“昨个儿钱童买来的玉带糕,要不要尝尝?” 曹成北一动未动,讷讷地道:“我不吃甜的。” “那,桔子还有几个,我去给你拿?”林月汐又道。 曹成北微微一皱眉,沉了口气道:“不吃。” 林月汐见他一脸死寂,暗暗地笑了笑,端着玉带糕在一旁坐下,轻轻捻起一块来,放进嘴里。 等她一块玉带糕吃完,曹成北才歪过头来看着她,问道:“薛七找你了?” 林月汐愣愣地反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曹成北将信将疑,冷笑着坐了起来,“那你来干什么?” “给你送点心啊,”林月汐一脸无辜地看着曹成北,“结果你还不吃。我要是再端着出去,叫人看见了,他们一定得说,三爷竟也拿热脸贴北爷冷屁股了,多没面子——我只能自己吃完再出去啊。” 说罢,林月汐又捻起一块来。曹成北直愣愣地盯着她,她只若无其事地吃着,又问他一句:“你真不吃啊?” 曹成北思忖了片刻,从床上跳下来,抓起一块玉带糕,在林月汐对面坐了下来,将玉带糕送进嘴里,一口便咬下去一半,吃着点心,他也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林月汐。 他将一块玉带糕咽下去,笑道:“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不待林月汐回答,他又道:“我在想,让薛七怎么死更有意思。” 林月汐浅浅一笑,道:“我觉得你上次那个办法就不错——不过已经用过一次了,就不好再用了——你想到更好的了?”说罢,她兴冲冲地看向曹成北,一脸的期待。 曹成北一愣,指了指林月汐,道:“你变了。” 林月汐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杀他。你要是想杀他,早就动手了。” “我可不是没杀过人。”曹成北道,“而且,在大街上直接给他一刀太便宜他了,总得有个有意思的死法。” “杀人?”林月汐笑着摇摇头,“你真杀过人吗?——我说,滥杀无辜的那个杀。” 她直勾勾地看着曹成北的眼睛,曹成北两眼一眯,露出笑意来,道:“林月汐,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儿自作聪明了吗?” “聪明从来不是自己作出来的。”林月汐道,“我只是在赌罢了。” “赌什么?” “从踏进北东西南帮的大门那一刻,我就拿自己的命在赌,赌你不敢杀我。而现在,仍是拿我的命在赌,赌你,不会杀薛七。” 曹成北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片刻,他苦涩地笑了笑:“旁人可都不是这样想的。” “我管旁人怎么想。”林月汐道,“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薛七也每日都看着我,却还觉得我会杀了他。”曹成北抬起头来,眼底里有些气恼,亦有些悲凉,“我看上去就真的那么喜欢杀人吗?” “那你。”林月汐咬咬唇,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杀过人吗?” “杀过。”曹成北道,“钱童应该告诉过你了。上一个薛七。” 曹成北闭上眼,微微仰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但定然不是他知道的那样。那个,也不是薛七,只是个贼,青龙帮派来的贼。” “老子从不滥杀无辜。”他咬牙道,“乌青龙那个狗东西想要害我,那我便让他看着,我是怎么弄死他的人的。” 果然是这样,林月汐松了口气。 “只不过,当时就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也大多早就离开了,慢慢地,就成了钱童知道的那样。”曹成北道。 林月汐咬着下唇,顿觉凄凉,她打量着曹成北的神色,一脸凶狠下似掩了些许落寞和委屈,她心头一软,伸手抓了一块玉带糕,递到曹成北嘴边,微微笑着,道:“现在我知道了呀。” 曹成北愣了一会儿才接过来,道:“旁人爱怎么说怎么说,爱怎么想怎么想,老子在乎他们做什么。” 嘴硬。 林月汐暗自笑道。 午饭时,林月汐往角落里看了看,薛七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坐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可怜,他时不时偷偷往这边看过来,满眼皆是恐惧。 曹成北依旧冷着一张脸,和魏兴生喝着闷酒,许承泽劝了他几句他也不理。 待七八碗酒下肚,曹成北沉沉地舒了口气,举目往四下打量着,看到薛七时,眉目一凝,朝薛七招了招手。 薛七颤颤巍巍地过来,在他脚下跪伏着,浑身打颤。 魏兴生见曹成北停杯,便去找许承泽一起喝酒去了。 曹成北弯下身去,一手摁在薛七的脑袋上。此时他已有些微醺的意思,皱着眉打了个饱嗝,轻声道:“薛七啊,刚刚三爷来我屋里,我俩商量了一下,三爷觉得上次那个,死得挺快活的,你觉得怎么样?” 薛七浑身一颤,想要抬起头来,却被曹成北死死地摁了下去,他只得将脑袋贴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北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曹成北微微一笑,看了看林月汐。 他缓缓地松开手,薛七却不敢再抬头,只伏在地上,不住地哭着。 “你放心,”曹成北缓缓地道,“上次那条狗太小了,这次换个大的,省得折腾的时间太久,你也挺累的。” 薛七这下不再说话了,只是哭着,哭得叫人浑身发毛。余人皆看了过来,有人暗喜,有人摇头,只有魏兴生和许承泽依旧喝着酒。 钱童俯下身来,贴在林月汐耳边轻声道:“三爷,你为什么要吓我啊。” 林月汐浅浅一笑,道:“就是觉得你害怕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曹成北伸下手去抓住薛七的脖颈,薛七战战巍巍地抬起头来,唇上挂着的不知道是泪是涕。 曹成北一皱眉,道:“大老爷们儿哭这个样子,丢不丢人!” 薛七那管这个,只是哭着。 曹成北不耐烦地踢了踢他,道:“滚滚滚!滚回去吃饭!哭得老子心烦!” 薛七住了声,眼泪还在往下流着,他呆呆地看着曹成北转过身,端起酒碗,招呼了一声魏兴生。 “还不谢谢北爷。”林月汐沉声道。 第五十章 许承泽 薛七连连给曹成北叩首,嘴里还念念有词:“谢北爷!小的日后定做牛做马报答北爷!” 曹成北不耐烦地踢他两脚,低声骂道:“快滚!” 薛七抹了抹眼泪,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呵呵地点着头:“滚,滚,我现在就滚,嘿嘿!” 林月汐转过身去看向曹成北,见他脸上难掩的笑意,便也笑了。 饭用至一半,陈农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了回来,一路闯到曹成北跟前,看了一眼许承泽,道:“北爷!赵兴财回来了!” 曹成北一愣,随即看向许承泽,许承泽若无其事地吃着菜,眼神却有些发愣。 “老许!可让咱等到了!这回得让赵兴财死无全尸!”曹成北大笑着端起碗来,许承泽笑了笑,亦端起碗来,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饮尽。 曹成北快活地将碗扔在桌边,招呼着陈农:“倒酒!”陈农乐呵呵地抱起酒坛,给他倒满了一碗,又绕到许承泽身边,给他也添满了。 赵兴财,钱童倒是提起过这人。 林月汐仔细地想了想,许久才想起此人便是许承泽要杀的人。 许承泽要杀的,不是赵兴财一个人,是他一大家子人。 林月汐一想到此,觉得有些厌倦,起身到了院中。 北东西南帮的宅院极大,钱童说是买的之前一个大商户的。后院再往后有处园子,里面杂七杂八地长着些树,一看便是从未打理过。 树林间有处亭子,唤作望湖亭。 亭子前面,便是一处小小的湖水,湖边立了块石碑,写了两个字:“望湖”。 望湖虽小,却不是死水,湖底有两处泉眼,汩汩的冒着湖水。湖水一直流到院墙外,再往外到了那里,林月汐便不知道了。 她初来时,望湖亭也如着园子一般无人打理,到处挂着蜘蛛网,石凳上厚厚的一层土,顶上角落里筑了燕巢。 这里是她和钱童两人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曹成北知道后,便叫了两个人,将园子里的杂草清了清,隔几日便来打理打理,还叫人去买了些鱼苗洒进了望湖里。 林月汐经常坐在亭子里,她不喜欢坐在石凳上,只坐在一旁的围栏上,身子靠在柱子上,两脚亦放在围栏上,两臂环绕着膝头,呆呆地往望湖看去。 这时,钱童便默默地坐在石凳上,给她倒杯水,或者去给她拿些桔子过来。 “三爷你可真不够意思。”钱童一边倒水一边道,“白吓我一身冷汗。” 林月汐只笑笑。 天气转寒,曹成北买来的鱼苗并没有长成,望湖里一条鱼都没有,只飘飘摇摇地长着些水草。 “哦,对了,看样子过几日北爷又得出门了,我这回带您去鸿湘楼怎么样?听说鸿湘楼新上的烹河豚很好吃。还有啊,城南新添了处小摊,买的酥油泡螺特别好吃!我们一定要去试试!” “哦,对了,丽苑前几日从苏州运来些布匹,我们也可以去瞧瞧,眼看着就过冬了,三爷也得添身行头。” “回来的时候得再买些桔子,快被你吃没了。” “哦,对了,回来还要给带一壶桃花醉,三爷喝不来桑落,可以试试桃花醉,不比桑落差。” ······ 钱童喋喋不休地说着,眉飞色舞地算计着一天的行程。 林月汐缓缓抬起左手,托住脑袋,顺势将左耳捂住了。 “三爷,这儿凉,我们还是回房去吧。”钱童忽然道。 林月汐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儿挺好的,你先回去吧。” 她不回去,钱童又怎么肯一人回去,便也坐在了围栏上,探头探脑地往望湖看了看,喃喃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汪水吗。” 林月汐缓缓转过头看向他,他笑呵呵地吐了吐舌头。 “许承泽······” “三爷原来是在想许先生的事情啊!”林月汐刚开口,钱童便抢先道,“你早说呀!——哎?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吗?” 林月汐摇摇头,“忘了。” 钱童一笑,“没关系,我重新跟你说一遍,这样就不会忘了。”说着,钱童往林月汐身边靠了靠。园中只有他们两个,且四周除了望湖便是树林,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因此钱童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 许承泽的父亲许稷原本是做木材生意的,生意做得不小,也在琴川郡买了处挺阔气的宅院,家里养了二三十个家人。 许承泽还有两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受宠爱,许稷给他请了先生教他念书。许稷和琴川郡的官员们也有些交情,日后许承泽入仕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许先生又聪慧,又勤勉,定能如鱼得水,成一番大事的。”钱童眉飞色舞地赞叹道。 但是还没等到他得以荐举,许家便遭了大祸。 赵兴财原本是许稷请的账房先生,但是这人有些头脑,许稷很看重他,大小生意都带着他,后来把大半的生意都交给他来管。 赵兴财明面上是许稷的左膀右臂,暗地里却发展自己的人脉,没过两年,他便带着许稷的很多关系离开了许家。 许稷气得生了一场大病,那时许承泽十几岁,却已很是通透,便劝说许稷看淡些。 许稷老实本分,讲信誉,讲义气,所以赵兴财出走并没有彻底打垮他。待他病好后打起了精神,虽生意受了挫,但不至于垮塌。 又过了两年,许承泽弱冠之年,许稷跑了跑门路,入仕一事基本落定。那日许家灯火通明地庆祝,院中家人也喝得烂醉。 半夜便走了水。 不止许宅,连许家的库房也走了水。 待火扑灭,所有人皆以为许家上下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了,只有卢和豫坚决要叫人进去找。 后来,便在许稷和两个哥哥身下找到了已经满脸熏黑昏迷了的许承泽。 “卢和豫?”林月汐微微一皱眉,此人不是那次来替青龙帮说和的那个吗? 钱童笑着点了点头,“他和许稷是好朋友,许先生入仕的事,许稷当时便是托的他。” 卢和豫倒是念着旧情,原本想让许承泽在自己家里住下,日后入仕,重整家业亦指日可期,但许承泽却坚决不肯。 “再后来,便成了北东西南帮的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