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接到启明那通电话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一刻。 加班的人差不多也已经走完了,蒋欣然坐在办公楼的长椅上休息,一天的劳累让这片刻的休憩也显得弥足珍贵。落地窗外,是暮色四合下的H城。高低起伏的楼层,明明灭灭的灯火,来来往往的人们,川流不息的车辆。不知怎的,都会让她生出一股末世的悲凉。须臾有一会儿,她右眼一阵一阵的跳着,心里也闷的不成样子。短暂的提示音过后,她听见启明在那头叫她的名字,声音又细又软,略带哭腔。 “…欣然…一山他,他可能,可能挺不过去了, …你回来看看他吧…”, 断断续续的声线最后终于以不可阻挡之势化成了启明阵阵泣不成声的恸哭,惊得欣然宛如石像一时不知该怎的挪动,只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倘若启明哭了,她的心也就乱了,就再没理由去一个人逞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把手机放在吧台上的,也不记得当时的她到底有没有哭,她只记得自己冷静的近乎残忍的口吻淡淡答应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漠,也仿佛早已料到的熟稔。 她当然会去看他,那个曾经和她相拥而眠的人,那个陪伴了她整整十二年的人,今天,就永远与她的阴阳两隔了。 而他们的故事,或许还要从数年前讲起… 第二章 最不起眼的人是我 (一) 高二下学期开学,最后几天的种种抗拒,到底还是证明自己与学校属性不一,虽然如此,蒋欣然还是将行李断断续续地收拾妥当。 作为一个普通的掉进人群都找不到的女孩,蒋欣然自然找不到一件值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事。她没有百卉那样天使般的面孔,做了十五年的陪衬,从小和卉一起长大的她似乎已经习惯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配角,甚至习惯了别人的眼光丝毫不加掩饰直接掠过自己投向卉的举动,如果说卉是天生的主角,那么她一定是毫无异议并且举双手赞成的,谁都不否认在从小被宠大的百卉是个美人胚子,并且美的那么耐看,流畅的眉毛如同出鞘的长剑,剑锋却又温婉柔长,好似前世结了那么多的恩怨情仇,这会儿子全部流向了眉间,圆润的眼睛晶莹妩媚,浓缩了两汪秋水。皮肤白皙,朱唇如月,远远一看,竟然像是画里的人物。 发现了女儿外貌的优势,百父百母欣喜的同时,也开始不遗余力的栽培女儿,工薪阶级的家庭自付温饱尚且可行,报了各种各样长期兴趣班后也开始显得捉襟见肘,但是作为家里的独生女,百卉拥有独占资源的权利,她可以尽情施展自己某一方面的长处,而不至于像大部分人一样流于平庸。歆羡的同时,蒋欣然更多也是后怕,她不止一次被百卉当做倾诉的对象,在她面前抹着眼泪诉说自己的委屈,她们虽然尚小,却也明白那种付出全部害怕辜负的歉疚与压力。卉大概率曾经是把她当做密友无话不说的吧,可是现在呢,欣然说不准,由于高二下学期以前自己转学的缘故,欣然与n县的关系也被悉数斩断,她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情深也是有使用的空间范围的,而一旦超过了这样的范围,日渐疏远的感情就会原形毕露,变成漫不经心的寒暄与敷衍。就算与卉有这样的交情,也难以确保见面后的无话不谈吧。 习惯看穿真相的她默默待在现实的悲欢离合之外,比起参与者,她更想做一个来去自由的旁观者,因为不参与,所以没牵连,才能不受伤,这是她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也正因如此,欣然在众人眼里大概都是冰冷无感的角色,对什么都是无所谓,对什么都没要求,但如果你也觉得是这样的话,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她。”这话是陈一山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不屑的上撇,黑亮的眸子里流转着轻视与自信,当然,轻视针对欣然而言,自信是源于自己的。他习惯用上帝的视角俯视众生,擅长用他所谓敏锐的洞察能力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进行深入灵魂的分析,作为同一个小区又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的欣然自然未能幸免,她刚开始大概拿他当混吃混喝的江湖术士看的吧,虽然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厌恶,直到后来。 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而刚从校门出来的百卉忘记了带雨伞,当她发现外面电闪雷鸣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打电话给妈妈,而是自己如何顶着大雨跑回家,可在雨里没跑几步,她就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恼,湿透的白色的衬衣里黑色的吊带一览无余,而她又没有带外套,只能暗中祈祷一路不要遇见熟人,否则… 一路都很顺利,可当走到楼梯口时,欣然却被吓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楼梯上闪过两个熟悉的身影,陈一山正和顾杨有说有笑,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折身逃掉,可是回头一看外面的雨下的丝毫没有减小的势头,正在她踌躇不决躲躲闪闪之际,顾杨率先看见了待在楼梯口的欣然,便顺口打了个招呼,顾杨是邻居顾凯德爷爷的孙子,书香世家,生的瘦瘦高高,阳光帅气,成绩在年级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为什么是在他面前?欣然心里早已经把自已狠了个咬牙切齿,表面却依旧得风平浪静才能不招致怀疑,欣然一脸窘迫的草草向顾杨示意,没想到那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来让了个路给她,这下欣然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几乎脸涨红到了耳朵根上,四周仿佛掀起了疾风骤雨,她快步挪着,耳边突然传来陈一山那独特而又辩识性的话语, “蒋欣然在留意她的衣服呢,” 轻轻一句话,似乎是对顾杨的耳语,几乎要把欣然少女的尊严颓然掀翻在地,她缓缓停住,背过身却看见他略带嘲讽轻蔑的眼神,一瞬间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了她的心里。一山不顾旁侧不知所以然的顾杨,虎牙微露,狡黠间给了欣然一个挑逗性的微笑,他嘴角微微左斜的样子就在这一瞬间深深刻在了蒋欣然少女时代的脑海里,如同鎏金般滚烫而闪烁,在此后的数十年里乐此不疲的诉说着两人的孰是孰非,然而此时的她只想把他手刃一千遍解气,再给他几个耳光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当然不会知道数年后的自己会深切怀念这个微笑的主人, 正如怀念多年前的那个普普通通的雨天, 毕竟,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 (二) 犹记,他喘息着伏在我身上,习惯将头埋在我柔软的颈窝,硬硬的胡渣,让我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存在。我抚他逆鳞般的细密的额角,抚他光滑紧致的脊背,抬眼向上,洁白的大床上挂着鲜艳的尖顶式纱帐,床脚也洒满了蓝色的花瓣,编织成一片梦幻的海洋。阿尔卑斯山下的冰川之城,可以看到不远处层峦的雪峰,湛蓝如琉璃万丈的天空,也能看到鲜艳的牵牛攀着湖边的栅栏杆上,笑吟吟的迎接远道而来的游客。我喜欢打开窗子,吹清晨的风,半斜倚在窗台,不厌其烦的问那懒散躺在床上的人儿, “一山,你叫什么名字?”… “一山,…你家在哪儿?”…, “一山,你是你妈妈的小宝贝吗?……” 然后我就自讨没趣的被自己逗笑了,床上,他下枕着双臂,歪过脑袋睨我一眼,嘴角宠溺一笑,一个也不回答。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云从窗里出,惟愿此情长。 …………………………… 再见陈一山,已是毕业五年后的同学聚会。五年,当我终于也能用这样有厚重感的字眼向你们讲述前尘往事时,心里却阵阵空虚,仿佛是突然得到了梦寐以求东西后矫揉的茫然,时光飞逝,一切马不停蹄的向前奔去,是否还有人愿意同我一起流连在光阴末尾,做一个岁月的拾荒者,重温那或将结束或将开始的一段段情缘。 然而曾经与我亲密无隙的人,却不得不在此时的同学宴会上与我佯装陌路,我遥遥见他一身休闲西装现身走来,便娟然一笑,心里早已万顷波涛,向他举起香槟,纵是着割舍不下的感情,也该一杯泯恩仇,是时候告一段落,来,让我们恭贺这长达三年的久别重逢。下午两点的聚会,生生耗到了三点多人才勉强聚集,我坐在餐厅吧台的高脚椅上,想起中学班主任的话,等高考结束,我们就再也聚不齐了。可还是不禁皱着眉把手腕上的表读了又读——下午的公司报告会尚未准备完成,经历过那次大的风波以后,我算是彻底与天文观测无缘,从原先的工科转战营销,就算诸葛投胎,也未必有三分的把握,入职新场,不得不处处留心。 阿花见我独影交杯,神秘兮兮的用两只手指嵌了一杯淡蓝色的鸡尾酒朝我走来,肥颤颤的脸蛋上滴溜溜转着两颗闪烁的葡萄眼,她头上的兔子耳饰甚是好看。 “阿然啊,好久不见!我以为你都把我忘了呢,来尝尝这杯新调的酒?”我哑然一笑,接过那纯蓝色的锥形杯,眼前兀地闪现出一池湖,一片天…没敢放任自己细想,一股清冽的液体钻入喉头, “青柠汁,1/5的朗姆酒…阿花,你又加砂糖了吧,” 我侧首看阿花一脸的佩服与吃惊,便匆忙放下酒杯捂住耳朵,长达三分钟的欢呼与尖叫,阿花还是那么一惊一乍。而立之年的她是这壹玫餐厅的老板娘,却怎么都看不出半分不成熟稳重。半晌,她终于将我从怀中松开,我怔然,她握着我肩头将我仔细审视,“没想到阿然的品酒神功日益精进啊!”我大笑,抽手拨了拨她头上的兔子耳,不屑:“那是,三岁的我就已经学会酒驾了好吧?” 第三章 你是我拼尽全力也抓不住的幸福 十月初,道路两侧的法式梧桐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金黄叶子,在这个安详宁静的季节,万事万物都笼罩在神圣的光辉之下,正当请了年休假的蒋欣然计划带母亲去广西北海散心时,蒋母却意外确诊了肝癌。 准确来说,是欣然先发现母亲的异常的,往常晚饭过后母亲通常会在洗漱前看一看养生栏目,而每每这时,在卧室码字的欣然就会听到主持人充满激情的问候,心也就沉了下去,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可是今天客厅里却安静的出奇,她试图从咔咔喳喳的键盘声外分辨出那个男主持夸张的语调,却未能如愿。 难道是今天妈妈把音量调得小了?还是。 “妈,”“妈?…”无人回应。 怀着疑问,欣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趿拉着拖鞋想要到客厅看看,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了斜倚在沙发上的母亲,电视没打开,她突然有点心慌,快步走到母亲面前边摇晃着又叫了几声,但还是没能叫醒她。 拨打了120的她精神恍惚的瘫坐在母亲旁边,双手微微有些瑟缩,她工作忙,常年在外,甚至不知道母亲患过什么中老年疾病。手忙脚乱的她从电视下的木抽屉里翻出一小罐一小罐的药,波立维,心痛定,阿司匹林…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常年经受那么多慢性病的煎熬,她慌了,药丸在瓶子里来回晃荡的沙沙声似乎在质问着她的疏忽大意,母亲一定是怕自己担心,所以才会一直报平安,她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问几句,多关心她一些。 急救车要过一会才到,可她担心母亲耽误不了,加上家里是六楼,就算是用电梯也要耽误不少时间,她这才回过神想要把母亲从沙发上架起来,却一次又一次趔趄,瘦弱的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汗水狼狈的浸湿了她的头发。无力,绝望…欣然从来没有如此盼望家里能有个人,随便任何一个,谁都行,她需要帮助。 打通顾杨的电话后一分钟不到,门外就传来了扑通扑通的爬楼梯的声响,她几乎在听到门铃响的一刹那就扑到了门旁,门外是大汗淋漓的顾杨,焦急的询问蒋妈妈的情况, 我妈她……“”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扑簌簌的往下掉,来不及擦去泪水,顾杨一把攥住她的手就朝屋子里走,依稀记得他只是说了句,别怕,有我在。 ICU外,刚刚缴过费的顾杨径直穿过医院常常的走廊,恰好碰上蒋母的主治医生,廖医生问他是不是患者的儿子,他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跟随他走进走廊尽头的会诊室,摘掉口罩的廖医生神色凝重, “通过刚才患者的诊断报告,无论是增强CT还是甲胎蛋白检测,均发现其肝部病灶大于2cm,这也就意味着,您的母亲有很大概率患有,原发性肝癌。” “肝脏昏迷会引起中枢神经系统的代谢紊乱,对人体的影响很大的。许多肝昏迷病人没有及时治疗,经常错过最好的治疗机会,最终导致死亡。病人已经开始出现昏厥,这也是我们医学上肝癌患者终末期的表现之一。” “顾先生,请您一定做好长期帮助您母亲抗癌的准备……” 顿了顿,顾杨问了最后一句话,“廖医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针对与肝癌患者的治疗方法一般是通过切除或者移植,这样的成功概率较大,况且是针对于早期…” “我明白了,” 面对微微颔首的医生,顾杨被宣告了关于死亡的秘密,虽然事情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残酷的现实还是不能让他理解上天何以对一个柔弱的女孩怀抱那么大恶意,他甚至不敢开口把真相告诉欣然,没有勇气走到她跟前去面对她,好像自己才是蒋母罹患癌症的罪魁祸首,一路顺风顺水的顾杨,头一次觉得人生竟然这样无常…… 次日夜晚八点左右,蒋母已经由护士照看着做了引流管清洁和各项护理,一天的忙碌已使蒋欣然不堪重负,顾杨更是一点都不敢怠慢,三餐嘱咐家里人做好,再亲自看着她吃下,顾妈妈听说了邻居的情况,说什么也要来看望蒋母,但考虑到现在情况尚未稳定下来,顾杨已经贴心的帮蒋欣然推辞掉了—她的确难以招架,眼看为数不多的年休假将要结束,母亲却病倒了… 日子不知不觉间匆匆过去了数十日,除了照看母亲护理外,欣然也会把母亲的病房收拾的妥妥贴贴,窗边中上了母亲喜欢的吊兰和琴叶榕,室内也被打扫得焕然一新,深秋的阳光格外温暖。每当顾杨推开门进来时,常常看见背对着自己的蒋欣然对着窗子读着一本书,或者什么都不做,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像只恬静的猫咪,慵懒而舒适。每每这时,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泛起对这个坚强女孩的心疼,但更多的,也是敬佩。 第四章 原来我也可以 上午几节课结束以后,蒋欣然几欲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赔死缠烂打的百卉去洗头发,绕过教学楼前面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再走过两丛绿坪,就到了学校的水房,这是一个类似于露天厂房一样的洗浴场所,水来自于学校附近的天然温泉,旁边的爬山虎窄窄的打造了一个天然凉棚。水房里洗头发的人很多,百卉牵着她在人群中左冲右撞,走走停停,才找到了一个空置的水龙头,拧开水龙头,百卉把乌黑的头发打湿,就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聊天,蒋欣然却听得漫不经心。 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邻班的消息通“美姐”,正边搓头发上的泡沫边兴高采烈的向四周的人通报着什么。 “你们知道吗?咱们学校的竞赛保送名额已经定下来了,三班的沈加楠和顾杨都入围了,他们俩真是太帅了,简直可以凑成个组合出道!”此话一出,语惊四座。周遭一片唏嘘赞叹,讨论的无非是那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是如何优秀,十七八的小女生,关注的不过还是这些。 “真的吗?太厉害了吧,竞赛保送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呀。我当初报名参加,初试入选都给刷下来了,”说话的是年级里著名的女学霸臻阳,谁都知道七班的陆臻阳,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角色,连她这种见佛杀佛的拼命三娘都不能企及,看来通过竞赛参与保送的确是有难度啊,想到这里蒋欣然不由得对顾杨生起钦佩之情,他成绩这么好,居然都没有自高自大,还,还整天和像她这样的人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呢?” 被百卉连晃几下手腕,蒋欣然才猛然从刚才的幻想中脱离,她晃了晃神儿,才听到百卉要她帮忙挤洗发水。洗罢头回到座位上,百卉一边精心梳理头发,一边揽镜自照,挤着额头上的痘痘,一旁的欣然则心神不宁的做着中午的物理练习。她看着眼前一道又一道题目,突然萌发了自己曾经想都不曾想的念头: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不能呢?为什么顾杨可以我不可以呢?想到这里她心一横,负气似的,把十二道选择题一鼓作气写完,再反手对照答案,战果颇佳,只错了一个选择。欣然看着眼前的试卷,露出久违的笑容,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笨啊,初中三年一直担任物理课代表的她,上了高中后对这门曾经钟爱的学科渐渐淡了下来。教物理的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子,人不老,却爱讲废话,一节课下来,不知道什么是胡克定律,也不知道什么叫平抛运动,倒是了解了他何时去了促销的超市,又何时生了个二胎,失去兴趣的蒋欣然对自己也束手无策,只能课下多翻翻课本,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成绩不好全是自己的不对,任何对于客观环境的追责只会被认作是借口和抱怨,欣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只能沉默。 想在这时突然听到顾杨的声音,“做什么呢?笑那么开心,”顾杨朝她走来,说笑间已趁欣然不留神把她面前的卷子拿走审视。“哇,”他轻叹一声,抬眼看了看欣然,随即又翻了一页,“欣然你可以呀,这张卷子是D市重点高中押题卷,我做错了三个呢,看来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欣然半是喜悦,半是忐忑,几份复杂滋味牵扯来,末了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浅浅冲他一笑。 下午五点三十分,放学回家,欣然匆忙收拾完课本,便同着前脚刚迈出教室的顾杨出去了。走出校门,斜阳温润,宽阔的道路两旁的白杨茂密青葱,在这树阴的庇护下,他们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迎着徐徐清风,朝着家驶去。今天顾杨心情似乎很好,一路上讲了许多从前不会同她讲的事,顾妈妈身体不是太好,经常有各种不大不小的身体问题,好在顾家人都是那样温文尔雅,把她一直照顾的很好,也并没有因为她赋闲在家而多嘴多舌,顾杨家应该就是那种典型的女主内,男主外吧。他说他非常崇拜他的父亲,实则也难怪,顾父是远近都很有声望的人物,为人贤明淳和,顾杨能有这种性格,大概也是得益于家庭的熏陶。欣然一边看路,一会儿看他,白色的衬衫在风里翻飞着,衬托着柔黄的零星阳光,勾勒出少年清爽的轮廓,他讲了一路,她就细听了一路,转眼间就到了楼下。欣然停好车走到顾杨跟前,鼓起所有勇气,用蚊子一般细细的声音同他讲道:“我,我能不能借你准备竞赛用的书看一看…?”似乎是怕他误会,欣然急忙抬眸解释, 你给我自己不常用的就好。如果不方便也没什么的。 出乎她的意料,顾阳携手微微一扯,半挽住欣然的手臂,一脸释然的笑,这当然行啊,瞧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一起进步吧,是好事。欣然半僵着站在那里,望着眼前高高瘦瘦的柔弱男孩,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 第五章 蓝色妖姬(一) 原产于荷兰的这种花儿名字和外表一般妖艳,就像是冰封千年的精灵,晶莹剔透的每一片花瓣都释放着多余的暧昧:一半是月季的葳蕤,一半是蔷薇的风尘。 除了陈一山,欣然想不出谁会在情人节这天送给她这种小资情调的花。站在门口的她愣了半天,才想起动笔签下快递员手中的单条。早晨的小街清冷而蓄势待发,她眯眼看天空,层层分布有怏怏的阴云,才发觉像是阴雨的天气。 餐桌上是两三片涂好酱的面包片和一份沙拉,周末的清晨宁静得仿佛不会再有明天。蒋欣然拿了一个素色的陶瓷花瓶,将蓝色的花儿一枝一枝插入,左看看,再右看看。还记得一山第一次教自己插花的情景,那还是在大学。如果偶尔有休息时间,陈一山就会提前来学校接她,他租住的房子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东湖边,那里很少有本地人,远远望去,为数不多的几套公寓房,略显突兀的坐落在城市的边缘。 道路很弯曲,要绕过街街巷巷,如果恰好绕过公园,就能看见嫩绿的杨柳,傍晚牵着小孙女的老太太,聚在一起下围棋老大爷,和依偎在一起的恋人,正在长椅上说些悄悄话。空气里弥漫着谁家的饭菜香味,无声呼唤着一个个该归家的人。她喜欢这段短暂而惬意的时光,在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她的时候,她便用手紧紧的环着他,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那些事太小,太真,一直回忆,就能一直保持新鲜。他更多是听她在后面讲,感受着她声线细微的起伏,和自己后背下方一片暖和柔软的温度。偶尔,他也会插几句话。 他说,燕鸣岛小区附近有一个湖,名字很好听,附近的人都管它叫“琉璃万丈”,好听吧? 真有诗意,她在背后感叹道,也在用目光不断的搜索,希望一睹其真容。每到秋天时,琉璃万丈一池秋水就会呈现出淡蓝色的水光,湛蓝?晶蓝?魅蓝?反正,是我形容不出的,能直逼人心里眼里的那种颜色,纯净的如同孩子的眼睛,整个燕鸣岛如同作品没有底色的画布,静静遗落在东湖一望无际的波光水影之中,水天相接,云在水里游…没等陈一山陶醉的描述完这人间美景,就有一双热乎乎的小手,突然不安分的从他衬衫的下摆偷偷溜了进来,一巴掌暖暖贴在了他的肚皮上,一时间竟让他无地自容。 “哈哈哈,”“啊,”他好像一脸惊骇的模样,两只握着车把的双手无力还击,背后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不顾他的惊叫,继续上下其手, “陈一山,我让你装文人,看你还装不装了,哈哈!”话音刚落,欣然灵活的手已绕过他后背,又从胸前划过,直逼他腋下。 “你…你趁人之危!” 陈一山惊慌着急的模样,像是一个被惹恼却又无可奈何的小娃娃,让人又好笑又开心。这种情景不但没有阻止蒋欣然,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于是嬉皮笑脸的继续朝他发动攻击。 这大概算是个秘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她喜欢陈一山的窘迫慌乱,胜过喜欢他的从容。因为每当他理性时,就会像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自是不允许他人管窥蠡测,往往那时,她便会觉得不真实,她需要点什么,能够实实在在抓住的,她不会松手。 两人闹了一路,笑了一路,像所有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难舍难分,几乎是在进入房间的一瞬,一山就抬起了欣然小巧的下巴,给了她一个深吻, 缠绕,碰撞,纠缠,不舍, 她环住一山的脖颈,安稳的承受着少年所有的鲁莽。大概这个时候,谁都以为会天长地久,须臾。意犹未尽。他缓缓退出,两只精黑的眸子吐着鲜艳的火舌,舔得欣然心神不宁,但是,一山不是顺理成章的人,点到为止的分寸,他比谁都更精通,也正因如此,他才慢慢失去了一颗炙热的心。不是所有的少年老成,工于心计,都会有一个稳妥的未来,有些事当你忍痛割断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只可惜他也只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对于他的终止欣然并没有显示出任何不高兴,相反,甚至是饶有兴趣的在他房间里参观。 电话响的时候,他看见欣然正指着墙壁上的鲜切花,对他张口欲言,但大拇指已经提前摁下了接听键。是百卉,他去了阳台,忧心忡忡。一直到分针转过一刻的功夫才返回客厅,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欣然早已一脸寡淡,窝在沙发里,兀自摆弄着手机。 “对不起,亲爱的…”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来缓解气氛,抓了抓头发,忽然就想起什么。 “哦,对了,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欣然反指着身后的墙壁,眼睛却停留在手机上,淡淡张口,没什么,我想问你这种花的名字。 他看到那蓝荧荧的花儿如同簇簇燃烧正旺的火焰徐徐抖动,又看见它们仿佛急遽熄灭。这一切,偏偏都那么无声无息。 “他们的名字是,”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蓝色妖姬。” 第六章 没有偶然 得知蒋欣然即将取代沈加楠参加省内竞赛选拔时,只有顾杨一个人没有表现的过分吃惊。他知道蒋欣然有足够的悟性和智慧,能够让她在众多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她有如此惊人的毅力和爆发力。 大概三个月以前从欣然向他借有关竞赛的物理资料开始,两个人就经常一同在顾杨家里自习,一方面方便蒋欣然借阅物理竞赛资料,一方面利于两人互相交流借鉴。不过由于两人实力上的悬殊,几乎都是顾杨辅导欣然,遇到两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还能请教顾杨的父亲顾平生——这个40岁出头的大学应用物理系教授,一向被业内同事称为“顾因斯坦”,在大学期间,就曾因发表多篇著名科研论文崭露头角,不到30岁的他就受邀留校做了大学教授,如今的他已经是国内著名科研院的副院长。为人一身正气,儒雅随和,是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长辈。辅导两个孩子的过程中,顾平生很快就察觉出两人资质上的不同:同一道物理题,摆在欣然和顾杨面前,一定是顾杨先准确给出答案,但顾平生却偏偏喜好欣然的思路,如果说顾杨是按照上课时老师传授的固有思路作答,那么欣然就可以算是得上是另辟蹊径了,凌乱的步骤看似没有章法却能最为直截了当地抓住要害,探鹂取珠。问欣然她何以想到这样,她也只能不清不楚的讲个大概,很显然,她是凭借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被称为天赋。从教数十年的顾平生深知这种天赋的可贵,也清楚有多少曾经有灵性的学生逐渐在固定化的思路中迷失自我,最终泯然众人。其构思之新,做法之妙常常令顾平生赞叹不已。从顾杨嘴里,他也零零星星的了解到,从前的欣然的成绩并不算很好,这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应试中能获得高分的未必在竞赛中吃得开,考试需要的是熟练,但竞赛却需要灵感,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幸亏蒋欣然尚且没有被传统思维束缚,打那个时候起顾平生就已经认定了她是块儿人才,于是就开始有意无意的指点这个看似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且不顾两家长达数十年的交情,单凭这个女孩身上透露出的勤奋好学,就足以让顾平生不计自己的时间精力的损失。她眼睛里有光,那是一种无可阻挡的目光,能冲破前行路途上所有的障碍,这种目光,顾平生很熟悉,那种坚定与镇静,他也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个人,不会是别人,正是蒋欣然失踪多年的父亲——蒋约。 晚饭的时候,顾杨随口说了一句,欣然在挑战赛时以3:2的优势取代了原定人选沈加楠。他感受到,低声不语闷头夹菜的父亲,竟然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是那种把蒋欣然视为得意门生的欣喜,职业修养,顾平生素来不向外人展示悲喜,但逃不过自己亲生儿子眼睛的捕捉,看到挑起菜去定定看住自己的顾杨时,他愣了一下,随即扭头向一旁的顾母交代,给杨子盛碗汤,顾杨这才缓过神来。 顾母抓住汤匙起身舀汤间不禁感慨,看不出来这个小欣然还挺厉害的,顾杨啊,你可得加油,被小妹妹赶超多丢人啊!顾杨接过汤碗,自信的拍拍胸脯略带夸张的向母亲打趣, ”怎么会呢?我是谁呀?我可是您的儿子,”顾母被儿子的行为逗笑了,一旁的顾父却默不作声,因为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欣然超越顾杨似乎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一战成名的蒋欣然在学校瞬间成变成了风云人物,每当她走到哪里都会有少男少女三五成群的对她指指点点,平常对自己不闻不问的老师也开始对自已另眼相看,明显增加了对自己的关照。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很不适应,还好百卉偶尔可以被拿来当作挡箭牌,似乎只有和她在一起时,蒋欣然才是蒋欣然。然而就在全校即将归于平静时,一件大事却突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