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场救人 秋日的清晨有些寒冷,狱卒钟武卫不自觉搓了搓手,暗骂自己没听家中老母亲的话多加件寒衣。天还是朦朦胧胧的,可身为九重司重犯押解的他就已经开始工作了,何况今天是个大日子——新皇登基。今日自己押解的犯人比较特殊,决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否则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钟武卫很难想象身边这位站在窂车里的年轻女子居然会是臭名昭著,叱咤朝堂十年之久的昱阳长公主李兰寻。实际上,她长得怪好看哩,至少比自己相过亲的三位姑娘都要好看。如今退去华服,长公主此时只着一件单薄的牢衣,这么冷的天气,竟似毫无知觉,也不见她打一个哆嗦。她的眉宇间有些凌厉的英气,目光带着些许清冷,这是常人家女子修不来的气质,饶是京城名媛,那也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扭扭捏捏,羞于见人的,全然不似眼前的长公主这般大方洒脱,甚至有些......气定神闲。这个词跃入脑海的一刻,钟武卫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天气的寒冷还是别的什么。他押解过形形色色的犯人,皇亲贵胄亦不在少数,临刑前若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哭天抢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升上心头——长公主今日未必会死。这个想法又吓了自己一大跳,若今日长公主不死,那么掉脑袋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了。想到自己上有老母要照顾,下.......唉,三十有余连个媳妇也没有,真若是死了,能到阎王爷那里去评理吗。钟武卫又不自觉偷偷看了长公主一眼,此时押解小队正向着西市方向行进,大家都想着早早完成任务,莫不能出一点差错,窂车比平日要快一些,而李兰寻就这样倚着窂车,去望那将升未升的太阳。不知怎么的,钟武卫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无论曾经长公主如何兴风作浪,骄纵任性,办了什么样的错事,到底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就像现在即使长公主如何保持仪态,不在风中战栗,也掩盖不住她冻得已经有些发红的双手。都是肉体凡胎,又怎么会真的不冷呢? 耳边传来一阵唏嘘,钟武卫抬眼看见了向着自己走来的老母亲,母亲手里是一件寒衣。母亲一向身体不好,现如今居然一大早一个人亲自送来寒衣。“儿啊,早上走的急,忘带衣服了吧。”耳边又是一阵哄笑,钟武卫的脸有些微微泛红他知道旁人在笑他是个长不大的“妈宝”,可自己的眼眶却有些温热。他接过寒衣送走了母亲,却并不知道在大家的哄笑中,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笑——李兰寻一直在看着他。 他转回身来到囚车旁,做了一件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将母亲送来的寒衣披在了窂车里李兰寻的身上。李兰寻没有拒绝,就像长公主高高在上,已经习惯了所有人为她服务似的。却露出了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钟武卫突然就有些后悔,因为这抹笑容,或许自己以后不会再对别的女子心动了。李兰寻似乎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魄力,让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不过很快钟武卫就会发现眼前的清冷与孤傲全然是一种错觉,窂车里的长公主其实是个话痨。 不一会儿窂车便驶入城府民巷。说来也是颇具玩味,九重司设在东苑,而处斩犯人却设在西市,所以九重司一般天未亮便已经开始押解,正午才会抵达。期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民巷,这个过程叫做“游行示众”,也算是对犯人另一种惩罚。进入民巷后,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了过来......他们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菜篮子,钟武卫这才了解到“京城第一臭名昭著长公主李兰寻”的威力有多大......不时有烂菜叶子臭鸡蛋向着窂车的方向打来,从驶入民巷到现在就没间断过。有时这些“流弹”还会误伤窂车旁的押解人员,披在公主身上的寒衣自然未能“幸免”,钟武卫叹了口气。 长公主李兰寻嚣张跋扈,骄纵任性还在小。而诛杀宰府郑安吉,意图谋反才是民愤鼎沸的根源。 当然,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其行为举止莫敢以常人的思维推测,比如现在,似乎是本着“与民同乐”的态度,她的嘴也就没有停过,分不清是与谁讲,像是自言自语地唠唠叨叨。 “打我便打我,何必浪费蔬菜呢?.......不过现在刚好有点口渴,谁扔个柿子过来?.......想当初我大婚差二十四人的花车游街都全无今日这般盛况,有趣有趣......” 似乎被万人唾弃,奔赴死刑,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真乃天人也!钟武卫摇了摇头。 更令人称奇的是,人群中果然有个柿子向她飞来,尽管枷锁傍身,她还是一把就抓住了那个柿子,二话不说就咬了一口,随即眯起了眼,想必那柿子味道不错。 “谢谢啊!” 李兰寻笑着向着柿子投来的方向望去,可当她看到远处长身而立的男子,那笑容则完全像是僵在了脸上,连着那柿子也呛了她好几口。她背过身,蹲在了窂车里,嘴里碎碎念:“完了完了,死不了了......呸,是完了完了,活不成了。”若不是钟武卫离窂车近,还真听不清她说的啥,不过就是听清也弄不明白怎么就死了活了的。这样想着就问出了声:“为什么死不了。”话一出口,钟武卫就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李兰寻一副要哭却哭不出的吊死鬼神态转头看向他:“因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呗。”“......”很长时间以后,钟武卫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死不了”是指柳序会在刑场用金书玉令救她,而“活不成”是指柳序救人恐怕更糟糕。当然这是后话。 李兰寻的沮丧显然只是一时的,很快她便拍了拍身上的菜叶子站了起来,跺了跺脚,显然是刚才蹲麻了。但谁能想到,李兰寻蹲了两分钟一直沉默其实是憋了一个大招,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瞠目结舌的骚操作。 只见李兰寻开始大声呼喊道:“昱阳长公主李兰寻,骄纵任性,嚣张跋扈....嗯.....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细数其罪有三。掌国十年,毫无建树,醉心玩乐,此为一;诛杀当朝宰执,意图谋反,此为二;还有啥来着......不管了。实乃皇庭之耻,万民之耻,家国之耻!这样的人该不该杀?该!还要千刀万剐,油锅烹煮。这种人万死难平民愤!” 瞧她说的义正言辞,就好像唾骂之人不是自己似的。钟武卫押解犯人十余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物,也算长了见识。 就像说的不解气似的,李兰寻补充道:“可是今天,游行示众,你们准备的是什么?烂菜叶?西红柿?就这?——李兰寻皮糙肉厚能起作用吗?显然不能。那么问题来了,用什么打效果最好?我投臭鸡蛋一票——”说着她还举起了手。 “臭鸡蛋”一出口,包括钟武卫在内的押解人员脸都绿了。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原本预留押解的官道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当场就有人站不住了,想要冲上来“劫窂车”,顺便给里面的李兰寻两拳。还是押解人员死命才将这些愤怒的百姓拦下。 “瞧把她狂的!真以为我们没有臭鸡蛋啊。” 于是,无数臭鸡蛋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李兰寻半点儿不避,不过她身旁的押解人员可是受了她的连累,连遭“误伤”。钟武卫身旁一个比较年轻的押解司就不幸中招,一个又腥又臭的鸡蛋正中他的后额,粘稠的蛋液顺着脖子流了下来,显得肮脏无比。正是愤懑时候,一转头却看见李兰寻虽然满身都是蛋液,有的地方还粘连着菜叶,本应无比狼狈的她却全无一点失落神态,相反还让人有一种奸计得逞的错觉,顿时一阵无名火窜上心头。 那年轻的押解司抬腿就给了窂车一脚:“你安分点儿能死啊!”钟武卫正要劝阻,这时长公主却向着那年轻的押解司投来了一个不明觉厉的目光。毕竟掌国十年,这或许才是昱阳长公主不怒自威的真正气派。因为离得近,钟武卫甚至能感觉到那年轻人的微微战栗。 “能不能死,一会儿不就知道了,若是死不了,你就要当心我来找你算算今日的帐了。”这话说得猖狂,只是这一次,没有人说她狂,准确地来说是没人敢说她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长公主势力庞杂,卷土重来未可知呀。那年轻人的表情难看的如同咽下了一只苍蝇,再不敢有半点僭越之举。 虽然是一路颠簸,又有些坎坷,但最后总算是顺利抵达了西市的刑场。李兰寻从容的走下了窂车,或许是刚才的余威未消,整个押解司再无一人敢对她有些许不敬。就好像无论处于什么境地,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正坐在法场中央的是京城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黄鸿,名字倒是起的一本正经,只可惜是个小人。他打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点毛病,那就是结巴。如今当了这个“结巴判官”,再正经严肃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别指望能有多严肃多正经了。见犯人已经押到,故作威仪,铺开卷轴,一字一句念到:“奉天承运,皇...皇帝诏曰,昱...昱阳长公主李...李兰寻......”场下传来一阵哄笑,黄鸿啪的拍了一下惊堂木。“肃肃肃静...”他当然知道百姓在笑他的结巴,只是还得端着判官的架子,不由得紧张起来。只可惜越紧张越是结巴,几十字的批文在他口中好像永远念不到头,虽是正午,但天气并不算热,可黄鸿却已经汗流浃背。 李兰寻原本跪在刑场中央歪着脑袋看着黄鸿念批文,而后似乎是跪痛了,龇牙咧嘴地叹了口气,无奈开口道:“大人,要不我来帮你念?” “这...”还没等黄鸿回答,李兰寻便大声背诵到:“昱阳长公主李兰寻谋害当朝宰府郑安吉,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斩立决,即刻执行,以儆效尤。” “这...成何体统”黄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装模作样继续念到:“即...即刻执行,以儆效...效尤”说罢便要将手中的令箭投落,这时从人群中站出了一个读书人——“慢!” 第二章 舍身救亲 那年入冬京城下了几场好大的雪,今天天气刚刚转晴,仍有薄雪飘然落下,细风吹动地上的残雪打着转,阴冷渗人。街边的商贩搓着手,脚下不停地踏着碎步,身边的炭炉忽明忽暗。若非生计所迫,谁愿意在这么冷的天气出来做生意呢? 一辆豪华的马车自王宫驶出一路向着“长公主府”飞驰而去。 轿中的女子倚金叠翠,堂皇富丽,身披一件红色的斗篷,手里怀揣一个袖珍玲珑暖壶。撇开一身常人家难以匹配的行头不谈,单就这一张脸亦是绝世颜色,美得动人心魄。轿中温暖如春,李兰寻拉开幕帘,无惧风雪吹拂而过,侧目打量着车窗外的冻地寒天,一言不发,却又似在细细思索。眼看着快要到“长公主府”了,她突然微眯了一下眼眸。此刻一个读书人打扮的白衣少年似乎正与自己府门前的侍卫争执着什么。 ...... “求求你让我见长公主一面吧,我弟弟病得很重,就快要死了。” “你弟弟要死了关长公主什么事?你还是快些离开,没有御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长公主府。” 那少年一下子跪在了那侍卫面前,眼泪汹涌而出:“求您让我进去吧,我是来求药的。只有先帝御赐长公主的千年灵药‘玉佛手’能救我弟弟性命。” 那侍卫也显得有些为难:“长公主今日不在府内,我放你进去也无用啊!” ...... 李兰寻远远便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悄悄示意驾车的小厮银两停了下来,问道:“这少年好生眼熟,像是官家子女,他说的可有其事?”银锭想了想道:“若没有记错,此人应该是国府御史柳城南长子柳序,他确有一个先天不足,身虚体弱,时常吐血的弟弟,名为柳致。而‘玉佛手’也确有保气养血,起死回生之妙效,想来他所言非虚。” “国府御史柳城南之子.......”李兰寻闭眼思索了一阵,沉声道:“先看看情况。” 银两点了点头,驱车在长公主府府侧隐匿了起来。 ...... 那白衣少年一脸哀伤,咬着唇道“我今日见不到长公主是不会离开的。她若不在府中,我便跪在这里等......”侍卫苦口婆心地劝到:“小兄弟年纪轻轻何必这般固执。我在长公主府待了五年,长公主时常在外留宿,多者三天三日不归,看这冰天雪地的,这么等何时是个头。你这身体别说一天,就是三个时辰也得冻僵了。就算你真的能等到长公主凤驾,依长公主的性格也未必会赐药给你,‘玉佛手’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神药,真有什么意外,王孙贵族都不一定用得上,你弟弟是哪一位呀?你还是早些回家为弟弟料理后事吧,说不定还赶得上见弟弟最后一面。”见那少年不为所动,那侍卫摇了摇头,继续尽忠职守。 ...... “现在几时了?”李兰寻闭着眼,揉着太阳穴道。 银两:“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李兰寻叹了口气睁开眼道:“过去看看吧。”银锭颔首,驱车行至长公主府门前。 那少年的嘴唇已经微微发紫,泪痕早已被冻住挂在了脸上。少年全身上下所有可见的皮肤都被冻得通红,不住地战栗,就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似是随时可能昏倒在公主府门前。就在柳序意识恍惚之际,忽闻车马声,他猛然回头,只见一红衣女子缓缓下了马车,而门府的侍卫皆移步行礼。他便明白眼前的红衣女子就是长公主——弟弟活下来唯一的希望。 其实柳序与昱阳长公主李兰寻曾有过一面之缘。七年前,自己曾跟随父亲参加过皇家的游园集会,那时先帝还在,长公主也不是如今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在柳序眼中,长公主不过是一个跟自己一般大,有些骄傲也确实颇具才华的女孩儿罢了,加之全程没有靠近,所以并未有很深的印象。 若非侍卫的恭敬态度,柳序不会认出眼前的红衣女子就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长公主。 柳序完全顾不上自己冻得僵硬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向着长公主的方向走去,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一阵痉挛般的剧痛让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显得无比狼狈。 “求长公主赐“玉佛手”救救我弟弟,大夫说今日他若得不到这药就活不成了。柳序愿今生为奴为仆,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公主大恩。” “玉佛手可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灵药,你说两句话就要我把它给你,你当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若这皇城每个人向我讨要东西我都会给,那这公主府早就被搬空了。你还是回家洗洗睡吧。”李兰寻作势要走,却听见身后不住的磕头声。回首望去,柳序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落在阶前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红梅......“求长公主救我弟弟一命,我愿意为长公主做任何事,不计代价,不惜性命。”新的泪水融化了旧的泪痕,在寒冬中闪烁着盈盈光辉。 李兰寻一步步走近了半跪在地上的柳序,蹲下身,伸手便抬起了柳序的下巴,勾唇调笑道:“你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真的为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吗?那不知做我的面首你可愿意。” 银两在旁听得差点没站稳,自家公主还真是放荡不羁,这种话也能大明大放地说出来,简直就是当街抢人,逼良为那啥,不知别人听了会不会误以为自家公主不知廉耻。算了,自家公主本就鲜廉寡耻,常有惊人之举,习惯就好。 “何为面首......”柳序似乎意识到“面首”并不是什么好词。 “嗯,面首通俗点说就是我的——”李兰寻放低了声音,在他的耳侧呢喃。 柳序听完这话,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瘫坐在了地上,浑身发抖,羞愤难当,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你,你......我不能。” 李兰寻瞬间变了脸色:“不能?既然如此,下次记得对别人不要随随便便许什么‘不计代价,不惜性命’的誓言。” “银两,我们走。”李兰寻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府门走去。 柳序闭上了眼睛,大声喊道“我答应你...”每个字都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 “银两。” “我在。” “去把玉佛手拿出来吧。” ...... 在场的多数人是第一次看见传闻中的千年灵药“玉佛手”,它长得就像是一块从地里挖出来的生姜,不过比普通的生姜更大,更像一个手掌,更为晶莹剔透罢了。 目送着柳序一瘸一拐地捧着玉佛手离开,银锭叹了口气对长公主说道:“您就这样让他带着‘玉佛手’走了,万一他一去不复回可怎么办。” 李兰寻笑了一下:“君子重诺,他会回来的。更何况国府御史柳城南的儿子我自然是要救的。” “既然一定要救,又为何让他在府门前等那么久?还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 这一次褪去了玩世不恭的伪装,李兰寻十分认真地说道:“银,我想以后会有很多事我没法告诉你缘由,但希望你相信我做一件事自然有做这件事的道理。” 银两欲言又止,李兰寻也未多言,独自一人迈入府中。 第三章 旧案重提 “慢——” 人群中站出的的白衣公子面容清秀,神情却很坚毅,不同于一般的迂阔腐儒。 李兰寻蓦然回首,并未露出什么惊诧神色。倒是那“结巴判官”黄鸿眯着眼打量了许久,确认了堂前之人不是什么显赫人物,这才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堂堂...堂下何人?为为...为何阻..阻挠本官行刑?” 那白衣公子看了李兰寻一眼,沉声开口道:“在下前国府御史柳城南之子柳序...” 此话一出口,堂下一阵唏嘘。柳序可是李兰寻最为宠爱的面首,这件事在京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任国府御史因贪污朝廷下拨的护河款,致使南方水患成灾,一年到头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圣上大怒,判诛柳城南九族,以平民愤。长公主李兰寻以其二子皆为其府上“门客”为由,仗着自己有监国权强行从九重司昭狱救出柳序,足见对其的宠爱。朝廷多次索要无果,此后这事便不了了之。若非此刻旧事重提,大家都要将李兰寻的包庇之罪给忘了。李兰寻瞬间感到百姓仇视自己的目光又炽烈了几分。 “原来是罪臣之子,大大...大胆,搅扰刑场...数...数罪并罚。来来....来人,给给...给我拿下。”刑场两侧的监刑军正要上前,柳序却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质的令牌,大声喝道:“先皇御赐‘金书玉令’在此,昱阳长公主今日死罪可免。” 监刑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诺大的刑场顿时鸦雀无声。 倒是李兰寻笑了,最后越笑越大声。当大家都以为李兰寻会发出什么类似于“天意助我,李兰寻今日不死,他日必教今日所受之耻连本带利,加倍奉还。”这样的豪言壮语之时,李兰寻却再一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诶呀,真是笑死我了。柳序,你真是我所有‘门客’中最单纯的一个,没有之一。我早跟你讲过,你手中的金书玉令不过是个破牌子,只有用来做它的玉还算不错。你把它卖了换点钱,当做本金做个小生意,娶个媳妇儿不好吗?非拿它来趟这趟浑水,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一会儿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要哭鼻子。” “我的名声早被你败坏了个干净,哪里有什么退路,自然是要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行,我的错。不过你今日仅凭一个破牌子就想要救出昱阳长公主恐怕打错了如意算盘,你知不知道,这‘金书玉令’有三不救。不救万恶之首,不救罪大恶极,不救谋国叛逆。这三个罪名怎么说我也占了两个...” 黄鸿忽然插嘴道:“确...确有其事,本官宣...宣布,昱阳长公主死刑照...照旧,即...即刻执行。”似乎是怕再被什么人阻挠似的,他早早地便丢出了令箭。 令箭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刽子手闻声举起了大刀,千钧一发之际柳序居然直接冲上前去将长公主拉至自己身旁。众人不知的是,在远处一个黑衣少年挥了一下手,及时制止了手下人的动作。没人知道,即使柳序不出手,李兰寻也能得以保全。 “住手。长公主并非谋国叛逆,这就是证据!”柳序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账本高高举起。 黄鸿的脸都气炸了:“柳序!你三番二次阻...阻挠行刑,给给...给我把他拉出去!拉...拉出去。” 柳序大声喊道:“黄鸿,你真的不看看这是谁的账本?你担得起误杀皇亲国戚的罪名吗?还是说,你诛杀长公主另有授意?” 黄鸿:“荒谬!本官奉奉...奉皇上旨意诛杀叛逆岂有私私...私情。” “既受皇上之托,行刑便更应该慎之又慎,以免辜负皇恩。我手里的账本乃是前国府宰执郑安吉的私账,里面详细的记录了他每一笔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款项,有其私印为凭。贪腐数额之巨大令人发指,其中包括二十万两白银的赈灾护河款,家父因此案入狱,含冤枉死,成了他人的替罪羔羊。这其中更是记录了郑安吉自监国后养兵买马的军费支出,种种证据显示郑安吉才是那个那个意图谋反,独断专权之徒。试问这样的乱臣贼子,长公主尽监国之责难道还杀不得吗?何来长公主诛杀郑安吉就是意图谋国之说!今日,柳序就是来将这些陈年旧案说清楚的。我要为多年前含冤而死的父亲讨回公道,以及避免这一次长公主如同家父般无辜枉死的错案再次发生。”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原来郑安吉才是一切罪行的元凶,而前些年被杀头的柳城南居然是无辜的吗?只是这话最后把“长公主”和“无辜”放在一起,怎么听都有一种违和感。 柳序手中的账本被三司传阅验证了其真实性,当为首的官员宣布这一结果时,一种萦绕在柳序心中多年的阴霾仿佛顷刻之间就被驱散了。整整三年零九个月,前国府御史柳城南终于沉冤得雪。——父亲,您在天上看见了吗? 而昱阳长公主李兰寻因为意图谋反证据不足被宣判为“留府察看”,柳序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松完这口气后,连柳序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转头看向李兰寻,她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似的。 真正不淡定的是那个踢过牢车的押解,他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真的活下来了!” ...... “为什么不和我解释?” “解释什么?”李兰寻一脸疑惑,表现的好像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解释你不是不想救我父亲,而是‘金书玉令’根本就没有用。” “解释有什么用,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一样做不到?”“......” 柳序突然感觉到自己拉开长公主的那只手好像粘乎乎的,他伸出那只手在自己面前张合了几下,粘黄的的蛋液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呆滞了几秒,然后......差点晕过去。 “臭鸡蛋!——你这个女人,你,你!”柳序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跌坐在地上,开始干呕,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些神志不清。 李兰寻憋着笑,假意关心到:“诶呀,你没事吧,我忘了你有洁癖。你看,刚刚游街实在是太受‘欢迎’,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打从她号召大家打臭鸡蛋开始,柳序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之前一直刻意同她保持距离,若非紧张她的安危,也不会想也不想出手就相助,这才中了招。 他怎么又忘了,这女人最擅长恩将仇报。就像现在,明面上,她像是想要帮他理顺气息,实际上是用手继续将臭鸡蛋的蛋液往自己身上抹。 “我讨厌你。”兴许是气急了,连柳序自己也没想到眼泪会一下子就流淌出来。明明那么讨厌她,可为什么当刽子手举起长刀的那一刻还是会害怕,紧张她的安危,下意识就是去救她,连自己的洁癖都忘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如果当时不这么做,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就会永远消失一样......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话:“其实是公主对你极好,只是她亦有她的苦衷。你记恨的不过是公主毁了你的声誉,袖手御史大人的生死。......其实‘金书玉令’到底能不能救人,你自己一试便知......” 第四章 履行诺言 柳序在桌上放下了诀别信。 弟弟已然喝下了“玉佛手”,从此以后,再也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了,可自己...柳序顺着合上的屋门无力地坐在冰冷的梯级上,瞬间泪水决堤。刚才自己在弟弟面前隐忍的伪装如同一件易碎品般在地上摔得粉碎,柳序三两下擦干眼泪,向着门外跑去,他怕自己再多一秒就会哭出声来。 雪愈下愈大,大的好像盖住了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柳序失神地走着,眸中的星辰陨落,看起来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耳边传来青楼的莺燕之声,他忽然觉得很烦闷,用力地捂住了耳朵。天地间,人们行色匆匆,似乎无人愿意停留,可柳序却希望这条去往公主府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当柳序站在公主府门前的时候,夜色已深,公主府门前早已挂上了暖洋洋的灯笼。侍卫这一次没有阻拦他,而是直接打开了府门。那名叫做“银两”的少年将自己接了进去。 “昱阳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柳序垂下眼帘问道。 “嗯”似乎是略做沉思,银锭转过脸来,微笑着开口道:“我想她是一个你不会后悔认识的人。” 不会后悔认识的人吗...... 可是当再次见到长公主李兰寻,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柳序就后悔了。 “我今天才发现府里的房间不够了,今天你恐怕得坚持坚持,和我的马兄弟挤一挤了...啊!不喜欢马的话,和小猪一起住怎么样,它们很乖的,保证不拱你......” “......” 见柳序一脸黑线,李兰寻忙改口道:“开个玩笑,不会让你住马厩或是猪圈的,不过我真的是才发现没有多余的房间,你今晚得和我一个房间。” 柳序转头就走:“我自己去找马厩,不劳公主费心。” “别跑,别跑。”李兰寻跑了过来,拉住了柳序的手。 “你是我当着众人的面讨要的人,你这样嫌弃我,宁可和马住也不和我住,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李兰寻一边说还一边假装抹眼泪,好像多委屈似的。 柳序转过身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从踏入公主府的这一刻就已然身不由己,同床共枕这种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如今公主的话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难道她还真的能放过自己吗?若是如此,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同自己做那种交易了。 柳序垂下头,轻轻说了一声“好。” 李兰寻听到这个字好像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拉着他的手走到了自己的床前。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不许越界,不许踢被子,不许打嗝放屁说胡话。(柳序:......)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你一会儿沐浴完直接去睡就好,不必等我。有需要的东西呢,就找管家要......” 交代完这些琐事,李兰寻真的迈着阔步走了,很快房间里便只有柳序一人了。 柳序整理完一切,默默睡在了那张垂挂着紫纱红帐的大床最里侧,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这床看似富丽奢华,床板却比自家的床板还要硬。 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柳序此刻格外想家,他的眼泪又不受控的流了出来,哭着哭着就慢慢失去了意识,渐渐睡了过去。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脸上,柳序用手遮蔽着日光,睁开了眼睛。昱阳长公主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身侧,褪去金妆华服的她给了自己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一种因为“长公主”身份而竖起芒刺豁然退去,不自觉让人想要守护的感觉。 素颜的她,不是妖艳炽烈的牡丹,却似湖中盛开的白莲。 柳序意识到自己恐怕醒的很早,因为这正对着床位的窗户偏偏开在正东方,太阳一出来,整个房间便都亮了。 李兰寻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明媚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正好看见坐立着的柳序,于是她眯起了眼,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柳序顿时觉得心跳变得快了起来,想要撇过脸去却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 李兰寻坐了起来,将手覆在了柳序的额头上,头很烫,他在发烧啊。 “我得去找个大夫,你在发烧啊!”一抬眼,这才发现柳序一直在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喂,烧傻了。”李兰寻将手放在柳序的面前摇了摇,他这才移开了目光,垂下头到:“就是一个感冒而已,休息几天就好了,公主不要离我太近,免得粘染上。” “那可不行,我喜欢你,就是想要天天和你在一起呢。而且你这头烫的都能煮鸡蛋了,不喝药可不行,你等我一下。”说完这些话,长公主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换好了便装,离开了房间。柳序也试着想从床上下来,头脑中却是一阵昏沉,只能作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兰寻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进来,柳序却连坐起身都觉得有些吃力,脑袋晕乎乎的,果然是烧得很严重了。 李兰寻坐在床边,细心地吹凉了汤勺里的药水,将它置于柳序的嘴边。 柳序慌忙摆手:“我自己来就好。” 李兰寻却好似没看到他的动作似的:“快张嘴,我煮的药,保证不苦。” 柳序这才堪堪张开了嘴,含住了汤勺,眼睛却一直凝视着李兰寻。 母亲早亡,父亲事忙,弟弟病弱,从柳序记事起就是学着一直在操持家务,照顾弟弟,自己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人关心过。 温热的药水流入干涸的喉咙,给自己冰冷的身躯带来了一丝暖意。怎么会不苦,明明那么苦,这时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前一句...... “这药是你煮的...” “是啊,感不感动?”李兰寻扬起嘴角,还将脸凑得近了些,盯着自己像是想要得到自己的肯定。“现在时间尚早,太医过来的话还需要脚程。我自己的私库有些药材,所以就先照着以前自己发烧时用的方子煮了这碗药,想着你早些喝了药,也能舒服些。” 柳序垂下了眼帘应道:“谢公主照拂。” 对自己这样好是想让自己心甘情愿当她的面首吗? 不过事到如今,自己情不情愿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是真的喜欢,又何必强迫! 想到这里,柳序顿觉公主喂药的行为像一种羞辱,自己乖顺地饮药与那些依附于人的伶人妓子有什么区别?一种没来由的愤怒涌上心头,柳序抢过了李兰寻手中的药碗,摔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大声喊道:“你走!—你走啊!”眼泪瞬间汹涌而出,之前所有的彷徨无助仿佛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柳序的态度转变太快,李兰寻只惊诧了两三秒便恢复如常,一向爱恨分明的长公主李兰寻这一次居然没有对柳序不明所以的恶言予以半分还击。 “……那你自己休息一下吧,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这些碎物,别伤了手。”李兰寻离开了房间。柳序缓缓垂下了刚刚还紧紧抱头的手臂。苦笑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答应过的事,现在自作什么清高,发哪门子脾气?柳序咬着牙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了那只被打碎的药碗上。 长公主果真是第一次煮药,竟将药渣也盛了进去,柳序自小就开始照顾体弱多病的弟弟了,药理知识也算精通,依稀识得这碗中好几味都是千金难求的药材,公主给自己煮药竟是一点也不心疼,可是自己却对她发了一通毫无道理的脾气。 冷静下来之后,柳序自责极了,想起李兰寻出门去的沉默,柳序只想立马给她道歉。正巧府内的仆人刚好进来清理碎片,柳序顺便问道:“长公主现在在哪里啊?” 见她神色暧昧,柳序直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 “不是想她了,是有话想对她说......”柳序瞬间觉得自己越描越黑了。 那丫鬟捂着嘴咯咯笑了好一阵,这才开口道:“公主出府去了,具体行事不清楚。有什么事郎君与公主晚上再慢慢探讨也无妨呀。” ......自己该不该建议公主把这个联想力超群的丫鬟给炒了呢? 这是个问题。 第五章 河款案(上) 户部尚书之子何风现在正在温柔乡中酣梦。 父亲苦心筹谋使自己能得一朝掌国宰相郑安吉举荐,获京都司马一职。 何风前脚领旨谢恩,后脚就和自己得一帮狐朋狗友来到全京都最豪华富丽的“馔玉楼”,传闻中京城富少的“销金窟”花天酒地。 这里的胡人舞姬别有一番风味,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脚腕上坠着金玲,跳起舞来,裙摆飘曳,简直都要将人的魂魄勾走了。 何风就在这转天旋地,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打扰这一切的美好的清晨屋外的争执,何风没有睁眼,却很是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将怀中的舞姬又搂地紧了些。 ...... “长公主,这是男人们消遣玩乐的地方,您可不能进啊!”馔玉楼的老妈妈见李兰寻抬脚就要往里迈,赶忙出来制止。 李兰寻此时一身红衣貂裘与门外飘飞的白雪交相辉映,看起来居然比馔玉楼最美的舞姬还要更胜一筹。只见她偏过头装傻道:“我也喜欢看美人,怎么来不得。你找一个比我好看的,我就付你钱,当一回你这里的客人。”说完这段话,李兰寻便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李兰寻分明就是来找事的,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比她好看的舞姬,就是能找到,谁敢说那人比长公主好看?若是找不来,也难免不会被李兰寻冠上“懈怠应客”的罪名。今天之事若是换作旁人,老妈妈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谄媚,她会让找事的人知道敢找馔玉楼的麻烦是要扛得住揍的。馔玉楼豢养了一帮专门负责维护的打手,包括逼良为娼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换言之,若是谁都能找馔玉楼的麻烦,哪里会有馔玉楼的今天。 然而老妈妈深知,这同与相国郑安吉掌国的长公主是自己万万惹不起的,只能硬着头皮接待。 “现在时间尚早,姑娘们还没打扮好。长公主要不然先稍作休息,晚些光顾,也好容奴家寻觅一番。”老妈妈的这番话实际上是怕李兰寻这样闹打搅了清晨留宿在这里的客人,这话说得委婉却没想到李兰寻压根不买账。 “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庸脂俗粉有什么看头,让姑娘们素颜来见我就好。记得要全部都来偶,我可不想错过哪个绝世美人。” 老妈妈欲哭无泪,这不是逼自己把留宿的金主吵醒并赶走吗?吃罪了这些权贵,自己的馔玉楼今后甭指望能有一个客人,正是左右危难时候,二楼的某个房间突然应声而开。 “吵什么吵,大清早的没完了是不是,小心本司马把你们全抓到牢里去!”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全聚集到了何风的脸上。 何风此时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发觉这样一声吼果然管用,众人真的安静下来了。他将目光细细扫过堂下的众人,在红衣女子身上停留,似乎是发现自己正在看她。那女子居然对着自己笑了一下,何风瞬间觉得自己魂都没有了,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呦,这不是新上任的何小司马吗?”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 起初,何风也不过是觉得面前这位美人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这么张狂又熟悉的语气,自己要是再不知道面前之人就是昱阳长公主李兰寻,那自己就真的是猪油蒙心瞎了眼了。 何风是个天生的色胚,对于见过的美人可谓过目不忘。若不是刚睡醒又怎么会没能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与郑宰执一起监国的昱阳长公主李兰寻呢?何风见过的美人很多,只是像李兰寻般嚣张不羁的女子,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自己借由父亲得郑宰执的提携一路平步青云,与李兰寻自是有数面之缘。从见到李兰寻的第一天,何风便觉心驰神往。若非身份悬殊,何风自知高攀不起,早该十礼九娉前去求娶了。凭父亲户部尚书的身份,以及丰厚的家底,何风几乎足以求娶京城任何一位名媛,但想求娶大权在握的昱阳长公主李兰寻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早些年,当朝宰府郑安吉曾向幼主李兰亭上书为自己的独子郑雄求娶长公主李兰寻,却被李兰寻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丢了好大的面子。更可气的是,三年前长公主大婚娶了一位又瞎又瘸的流浪汉,简直就是一种侮辱。试想难道相国家身康体健,文武双全的公子还比不上街边一个残疾的流浪汉吗?后来大家明白了,一个无权无势,身娇体弱的驸马自然约束不住自己任性妄为的妻子。长公主曾收募了一批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的男子做自己的面首,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在京城四处横行霸道,朝野上下连个屁都不敢放。有个官员大着胆子向李兰亭反应了这件事,李兰亭居然问他:“何为面首?”怎么和幼主解释面首呢?搞不好李兰亭还能再送她几个。这件事之后,大家对李兰寻的所作所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起来,郑雄算是何风心中的偶像了,论才华,郑雄乃是京师学堂魁首,文韬武略样样第一;论家室,他乃是监国宰相郑安吉的公子,权势滔天,富可敌国;论品貌,那也是人中龙凤,貌赛潘安,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的。同为京城“官二代”,“吃喝嫖赌”郑雄半点不沾,同样类型的也只有柳家兄弟了,不过何风对柳家却是嗤之以鼻,原因是两个字——穷酸。京城官员大多修筑独立的门府,实在修不起的也能在“富人区”购一处私宅,而国府御史柳城南是唯一一个定居于东郊民巷的京官。这些在何风看来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和故作清高。更何况柳城南此人很是迂阔,不懂变通,为人有些孤高自傲与同僚多有隔阂故而多受排挤,与自己的父亲屡有政见不同,很是不对付。 自从得知相国的儿子郑雄被拒婚,何风就彻底明白自己没戏了。自己虽然倾慕李兰寻却还没到折辱自己,巴巴上赶着去做面首的地步。何风也看得开,没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所谓“见多识广”,他相信总有一枝花能代替这朵自己摘不到的“牡丹”。 奇怪得很,众人都道李兰寻嚣张跋扈,风流成性,何风却偏偏觉得这样的她潇洒率真,可爱得很。自己见过那么多温柔似水的美人难以与之比拟,兴许也是这个缘故,何风才迷上了活泼热辣,妩媚动人的胡姬吧,为之一掷千金也毫不心疼。 ...... 此刻,何风衣衫不整却三步并作两步奔下了楼,跪倒在了长公主面前。 “小人何风,现任京都司马令,不知长公主凤驾,多有冲撞,望公主见谅。”何风平日虽然嚣张跋扈,有时甚至仗势欺人,但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李兰寻大度道:“不知者无罪,冲撞嘛,本公主就不计较了。” 何风擦了一把汗,正准备道谢。 “不过,身为京都司马,此时你本该在长安巷巡视,为何会在此处。不知无故缺勤该当何罪?”李兰寻的语气徒然加重,如同雷霆之怒,蓄势待发。 听完这话,何风只差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以前所挂职,就算偶有懈怠,也能仗着父亲的面子摆平,所以何风向来不上心。加之刚刚加官进爵,何风只想着好好庆祝一番,早将巡城之事抛诸脑后,谁知居然会撞在长公主的枪口上。 这下何风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兰寻摇头叹气道:“见我朝官员居然懈怠至此,本公主深感痛心,看美人的心情都没有了,现在只想早点把这败类送到大牢里去。”咬着“败类”二字之时,李兰寻还揪起了何风的耳朵,痛的何风直吸冷气。 旁边的小厮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提醒道:“我曾听闻官家子弟入狱,其父辈会前来保释,只怕您前脚将他送进去,后脚人家就把他放出来了呀。” 李兰寻惊奇道:“居然有这种事?那就把他押入私狱。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再把他放了。带走!” 公主府护卫架走了何风,却没人注意到,一个胡姬悄然不见了...... ...... “逆子不孝!”户部尚书何原冰刚到宰相府就收到了何风因离职被长公主带走了的消息。 “原是多事之秋,何老弟何必动怒?” 说话之人正是与长公主一起统领监国之职的宰府郑安吉,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吹眼前的茶。其实这个消息他知道的比何尚书早些,少有人知,这位面容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相国就是“馔玉楼”的幕后东家。 “犬子固然不足虑,只是行动在即,我怕这个变故会坏了我等谋划的大事啊。”说着,何尚书的目光在郑安吉脸上快速地扫过。很明显,何原冰视子若宝,平日就是溺爱有加,哪会真如他所言“不足虑”。这句话不过是用于试探郑安吉会不会出手相助罢了,特意将儿子的安危与“大事”挂钩亦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何老弟多虑了。公主乃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看似威严,实则孩童心性。囚禁令郎不过一时兴起。老夫可做保,令郎之罪,最多旬日便可获释。若是公主执意扣留,老夫愿舍了这张老脸,亲自登门为令郎求情。” “逆子犯法,老哥哥怎能折颜屈尊。平日何某管教不周,竖子无德,也是该让他长个记性。叨扰许久,何某也该告辞了。”得到了郑安吉的承诺,何原冰心下宽松,满意的走了。 待到何原冰行了礼走出大堂,郑安吉变了脸色,褪下忠厚老实的外壳,只留下一脸阴沉。 郑雄从屏风后走出,开口问道:“父亲,您真的认为长公主孩童心性,于我们构不成威胁吗?” 郑安吉:“恰恰相反。我们正准备对柳城南动手,柳序就被长公主收了;何风第一天上任就被长公主揪出了把柄。你不觉得这一切太巧了吗?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既然挡了我的路,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会让她知道何为人言可畏......” 第六章 河款案(中) 新的药水入肚,柳序觉得身体多了一丝暖意,虽然嗓子依旧嘶哑,但头脑却比之前清醒多了。刚刚恢复些体力,柳序就披上斗篷离开了房间,未曾想出门就撞见了押解着何风进门的李兰寻。 何风此时衣衫不整,一脸狼狈,简直无法让人将他与耀武扬威,犬马声色的何家小公子联系在一起,可柳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李兰寻自然也看见了柳序。“你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柳序却指着何风的方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原本一脸丧气样的何风也抬起了头。 “我今日偶遇何小司马发现他翘班了,所以请他来家里‘做客’。” “官员犯法应由三法司定罪量刑,后压入刑部打牢关押,而不是直接由你判处。你这是罔顾国法,巧设私狱!”柳序一把拉住了李兰寻的手,义正辞严地说道。 李兰寻用另一只手扶了一下额头:“我和你解释不清。”说完这句话,李兰寻一把甩开了柳序的手,吩咐银两将何风押到柴房去了,而她自己则转身走进了书房。 之后的几天柳序则很少见到长公主了。 幸好,柳序对李兰寻印象很差,先是强人所难,后是违法乱纪,恐怕放眼整个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像李兰寻这样任性妄为的女子了。 柳序原本便心存芥蒂,现在刚好是乐得自在。不过...若是他再心细些或许就能发现,自己喝的药每一次都因比方子多了一味红糖而没那么苦。 柳序的身体终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一日他打开房门却看见李兰寻着轻便的简装却满身泥泞的站在他面前...... “你这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李兰寻二话不说就拉起了柳序的手,眼中似有星辰闪烁:“跟我走,有东西给你看。” “放开我!”柳序猛地甩开了李兰寻的手,力气大的吓人。随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浑身开始颤抖。李兰寻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上前想将他拉起。 “你怎么了?” “别过来。”柳序似乎很怕李兰寻,甚至往后仰了几米,开始剧烈地咳嗽。 柳序此时只感到一种强烈的恶心在颅内翻涌,好久才镇定下来。出乎意料的是,长公主并未因自己的失态扭头就走,却是一直站在门口等他平复。 “刚才.......我不是有意的。我有洁癖,靠近污渍就会有强烈的反应。” 李兰寻打量了一下自己,拉起了袖角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脸尴尬的笑到。 “啊,我都没注意自己居然是这副样子。” 柳序木然了,这是对自己的外貌多不上心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注重体面的女子。这样掰着指头算,论才貌,李兰寻天下第一,论跋扈,李兰寻天下第一;论不拘小节,李兰寻恐怕还得是天下第一。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你等我洗个澡换身衣服。”说罢就进了房间。 “喂!”柳序刚想说:你别在这里洗啊。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公主自己的卧室。 隔着屏风,有外人洗澡,柳序真是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换好了衣服,李兰寻拉起柳序就走,经过了一些曲折的小路,来到了一个带着小院子的独立门户前,其实这里依旧是公主府,但是却有自己独立的小屋。最令人称奇的是,明明是数九寒天,园中的水塘居然栽满了盛开的白莲! “这是真的莲花吗?”柳序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在冰凉的触感下是真实花叶才有的细腻。“好神奇啊!” “这是天山部落进贡的“雪仙”,可在冬天盛开。总觉得你会喜欢的,所以种出来送给你。” 柳序回过头,李兰寻在不远处对他微笑着。他忽然想到了李兰寻一身泥泞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原来弄成那样居然是为了给自己种莲花。怪不得她会什么也顾不上就匆匆来找自己,只是希望能让自己亲眼看看喜欢的花儿啊。 柳序将手伸进水里,湖水冰冷刺骨,谁会在这种天气泡在冷水里种莲花呢?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沉默呢,连同心也跟着......动摇了。 这个小院就是李兰寻置办给自己的单独房间,似乎是知道自己不喜奢华,房间格外清幽淡雅,细细地闻还能察觉到兰草味的熏香,湖中的白荷摇曳着,恍惚间柳序好像看见了李兰寻一身泥泞踏入湖中种荷的身影,揉揉眼睛却又消失不见。 柳序第一次失眠了,他回想起李兰寻转身告诉自己还有公务要处理的时候,自己居然隐隐有一种想要拉住她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害怕,自己身不由己难道心也要跟着沦陷了吗? 她强人所难,任性妄为,甚至是毫不顾忌女孩子家的体面,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对自己那么好,难道真的是喜欢上自己了?这个想法刚冒头,柳序就翻了个身使劲摇了摇头。京城人人都知长公主已然大婚,名花有主。所以她对自己的好不过是个消遣,这个混蛋! “啊切~~” 此时长公主李兰寻正裹着被子在书房批阅公文,一个黑色的身影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闪身进入。李兰寻抬起眼,开口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郑相的确意图谋反,其私库堆放的兵器甲胄不计其数,而且去年开始就借采石场掩人耳目训练私兵,他的身边有一批死士专门负责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朝中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收受了他的贿赂,支持反叛。而且他非常谨慎很难让人抓住把柄,私库和采石场均有复杂的地下网络,可在两炷香内避离。所以想要突击检查定罪根本不可行,而且有打草惊蛇的可能。就算以贪污定罪,将他压入九重司控制起来,也难保不会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得不佩服啊。” “公主打算怎么办?”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是狐狸总有漏出尾巴的时候。” “这一点怎么说?” “郑安吉此人疑心重,事情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绝对不露面,非常稳重。以他现在的实力将要进攻京城的守备军,挟持李兰亭迫使我等就范有七成的成功率。可是他偏要继续隐忍积攒力量以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殊不知,时多易生变。你继续卧底叛军中,使我们的力量混杂于他的部队里,必要的时刻予以打击。同时,少主亲政在即,郑安吉一定会尽可能在自己大权旁落之前排除异己,积累财富从而漏出破绽。我要让这个破绽成为他自掘坟墓的第一锹土!......啊切——哼哼。” “可是属下更奇怪的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公主居然会亲自去冰湖种荷花,还把自己弄感冒了。啧啧,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银两这么说时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 李兰寻扬起了嘴角:“柳序要知道你说他是美人不知道会不会掐死你,反正我今天是被他好一顿嫌弃。你可知郑安吉最大的政敌是谁?——国府御史柳城南。” “你的意思是他铲除异己会从柳城南开刀。” 李兰寻点了点头:“恐怕不止如此呢。郑安吉做事一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杀人诛心,斩草除根’。所以在铲除这个绊脚石的时候为了防止日后案件被推翻或是后人寻仇,他一定会将柳家的两个公子全部杀了,永绝后患。因为不能未卜先知,而郑安吉也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定案,所以我没有能力在此之前找到证据,为其平反,保住柳城南的性命。” 说到此处,李兰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更可悲的说法,就算真的有能救他的证据凭空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插手此事。否则郑安吉会意识到自己的图谋已经败露,进而靖军发难,致使我等多年筹谋功亏一篑,心血付诸东流。我所能做的是借助此事,在他谋反时将他与叛军分隔时就地斩杀,方能平乱。” “所以你才会让柳序做你的面首,目的是将他保护起来。” “无法维护家国忠臣,我心中有愧,再怎么样也要保住他的子女吧。可是我要用什么样的方式保护他们又不会引起郑安吉的怀疑呢?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除非他是我的面首,而很不巧我又特别宠他,这样维护自己门下的脔宠就成为了理由。做这些事就是要全府都知道我最喜欢柳序,这样我才保得住他。” “原来如此......那么为什么今早你又专门去‘馔玉楼’寻事,你明知它背后的东家是郑安吉,不怕打草惊蛇吗?” “郑安吉疑心重,这么多年我都与他各肩其职,没什么交集,刻意躲避反而令人生疑。何况我今日专门去抓何风的。户部尚书爱子如命,倘若我凭着自己公主的身份无法保住柳家二子,何风就是用于要挟他们的最后底牌。郑安吉再强势,也不会节外生枝,在这种时候和自己人翻脸。” “长公主算无遗策,属下佩服!” “哪有这一说,只是非常时期用些非常手段罢了。我今日一闹,郑安吉必不会咽下这口气,会大肆败坏我的名声,今后免不了孤军奋战了。如果谋反当日,我不能成功通过调虎离山之计诛杀谋国叛逆郑安吉,社稷必将倾覆,我和皇上就只能手拉手去死了。” “......” 李兰寻看了一眼银两:“我会把公主府的一切都交给你,无论行事成不成功,你都要将公主府遣散。若是我死了,你就带驸马离开吧;若是我能活下来......” 第七章 河款案(下) 李兰亭此时尚在梦中。 一飞骑早已拿着线报飞入京城。不多时,举朝的官员都沸腾起来了,星夜兼程赶往皇宫。 内掌事一路小跑,候在了帝寝前:“皇上,大事不好了。南方水患成灾,淹没良田万顷,地方百姓流离失所。现各处官员已在朝堂商议抗灾策略,只等皇上您拿个决断了。” 李兰亭一下子便从床上翻身起来,二话不说披了件外衣便赶去了。赶至朝堂之时,郑相,户部尚书等官员已经商议了一段时间了,见李兰亭到了,才安静下来,自觉并做两排,为皇上让出了道路,李兰亭开口道:“南方水患频发,朝野皆知,所以朝廷才会每年下拨护河款巩固河堤。如今江河泛滥成灾,谁出来给朕个解释!” 户部尚书何原冰站了出来:“据臣所知,国府御史柳城南负责国府库银支出细目,护河款一事更是由他全权负责。经调查,护河款于去年六月发出,南方地方官却迟迟没有收到......” 李兰亭:“此等要紧事为何如今才上报?” 何原冰隐隐有些汗流浃背:“因为负责上报的官员还是国府御史柳城南。” “可恶!”李兰亭猛地拍了扶手一把,在场官员还是第一次见少主发怒,纷纷跪下,仰天长呼:“天子息怒,我等共荐:严惩元凶,以平民愤!” “传朕旨意,国府御史柳城南丢失护河款并隐瞒,致使南地水患泛滥,就地解职,打入大牢,交由刑部会审。户部尚书暂代国库监察,须立即下拨库银救治水患,安抚百姓。” 何原冰:“臣领旨。” 自始至终,郑安吉一句话也没有说。耳目闭塞的柳城南不会想到——自己亲自点拨送出的护城河款在中路会被调包;南地发来警惕护城河款未到的消息会被拦截;自己为止奉献的事业最后竟会亲手葬送自己。 ...... 柳序得到父亲因贪污护河款将被处决的消息几乎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议书房。长公主李兰寻和银两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而行刑在即,柳序半点时间也不能耽误,只能贸然打断长公主的谈话。 “长公主,家父一生清正廉洁,一心为公,绝无可能为一己私欲贪污护河款!恳请公主赐我‘金书玉令’前去救人。不求消罪,只求给柳序三日时间彻查此案,还父亲清白。” “柳序,河款丢失一案,就算非柳城南贪污也有监护不利之责。‘金书玉令’我是不会给你的,你回去吧。” 柳序却注意到李兰寻话中用的是“丢失”而非“贪污”。 “所以长公主其实是相信父亲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吧。” 李兰寻:“这是三司会审的结果,不由我不信。” 柳序:“那么请给柳序一个为父证明清白的机会!......” 李兰寻:“我说过了,‘金书玉令’我是不会给的,你回去吧。” 柳序:“公主这般决绝是不是压根就不在乎是谁窃取的护河款?皇家哪怕是要找个替罪羊也要尽快平民愤!还是说,公主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断了他的话语,瞬间柳序的左侧脸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浮现了出来,柳序的双眼也有些泛红,显得很是落魄。 李兰寻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我怀疑我是不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让你可以随意打断我的议事,对我横加指责!你若是真有本事就不会来找我要什么‘金书玉令’了,你应该把柳城南被人陷害的证据拍在我面前,唯有这样才能为他平反!你自己去南方看看,有多少人饥不择食,疲敝而亡,又有多少人无处安居,流离失所。——无论是柳城南贪污河款亦或是被人陷害,他都难辞其咎,责无旁贷。你只想为父亲脱罪,不惜让我动用私权,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最不齿的事吗?你把我置于何地,把数万黎民的生计置于何地?” 柳序沉默了,这一次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坚持,而是默默退出了议书室。 他一走,李兰寻就跌坐在了椅子上,闭上眼道:“我头好痛!”。银两走上前去:“柳序救父心切,言语难免激烈。” “我知道,但是我只能把话说绝,否则他不会死心的。他根本就不明白,‘金书玉令’救不了柳城南,反而会把他自己搭进去。柳城南为我李氏朝廷尽忠,如今被佞臣陷害,我明知如此却无力营救,刚刚那番话倒也是在骂我自己无能。” 银两刚想宽慰几句,却被李兰寻挥手制止了。 “柳致转移了吗?” “刚得到消息,我第一时间就将柳家二公子接走了,现已安置妥当。” “那就好。我早预料到郑安吉要有所行动,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虽然京城已然如春,南方就算温暖,水患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泛滥成灾。先是制造灾情,再悄无声息嫁祸国府御史,其中的部署不可谓不严密。由此可见,朝堂半数以上皆为郑党党羽。这一步棋,实是一石三鸟,一来,以追查不力为由吞并护河款,扩大叛党资本;二来,扳倒政敌,排除异己,使自己的势力遍布国府;三来,制造灾害,动乱朝局。为了自立为王,他甚至不惜以南方所有百姓的身家性命为筹码,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发指。这样看来,现在离他叛乱的时间也不远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另一个小厮元宝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长公主,不好了,柳序公子拿着随行令牌出府去了!” 李兰寻顿时觉得脑仁更疼了。 ...... 九重司内,一盆冷水直直地从柳序头上浇下。柳序在昏迷中找回了些许神智,现在的他早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了。 柳序本是想要出府为父找可以翻案的证据,不曾想,一出府没走几步就被埋伏在公主府附近的官员抓住,扔进了九重司。 “柳序,想不到你看上去文文弱弱,居然是个硬骨头。柳致现在何处?再不说老子让你感受一下‘鬼门十八关’,那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柳序稍稍抬起眼,其实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弟弟没有被捕。 见他没有说话,行刑官朝着他的肚子就踢了一脚,柳序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居然吐了一口血。 他垂着脸,终于开了口:“我爹在哪里?”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一起拉到西市行刑,你猜明天你弟弟明天会不会来看你和柳御史砍头......我猜他会继续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着,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狱卒开口道:“你不知这小子还挺难抓,长公主府连刑部的批文都敢置之不理,坚决不放人,咱们在公主府蹲了两天两夜才等到这小子出现。” “那当然是人家有‘本事’啦!自愿献身做长公主的面首。我听说现在整个公主府最受宠的就是他。”说着便一手捏住了柳序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看向自己。 “啧啧,仔细看这小子当真有几分姿色。” 周围的狱卒补充道:“据说,入府以后这小子就没下过床,哈哈哈......”周围爆发出了一阵猥琐的笑声。这番污言秽语刺激着柳序行将麻木的神经,柳序咬紧牙关,他感觉到自己握紧的双拳在微微颤抖。 “你看他在瞪我。他那么得宠,长公主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了呀!哈哈哈...我好怕啊!” “你觉得长公主会来这里救一个罪臣之子?别傻了,这种货色再换一个不就行了吗。哈哈哈......” 是啊,李兰寻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里救一个罪臣之子,说到底,自己不过就是她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当初为何会认定长公主会出手相助呢?现在想想真是太傻了。 “换谁啊?换你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突然响起,整个昭狱都安静下来了。 大家怎么都忘了,长公主李兰寻从不按部就班,向来嚣张跋扈。此刻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公主府的亲兵,看来今日李兰寻是一定要带走柳序。 “柳序乃是朝廷重犯,不容轻赦,公主若是阻拦公事,我等必拼死一战,望公主三思。” 却不料李兰寻好像正等着这句话似的:“谁说我要放他走,你知不知道污蔑皇亲国戚可是死罪。” 行刑官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那..公主...这是......” “啊,公主府缺个蹴鞠,我今日特地出来找,看你脑袋正合适,刚好你犯了死罪,削你脑袋给我当球踢不过分吧。” 行刑官似乎是吓傻了,他身旁的狱卒愣是没人敢说一句话为他辩解。只见他一下子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小人胆大包天,罪该万死,望公主恕罪,饶小人一命!” “我今天听说你们好不容易抓到的柳序居然逃跑了,想必尚书大人的惩罚应该很重吧,不过我想罪不至死。看你都这么可怜了,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你,以后再敢污蔑本公主就要当心你的项上人头了!” 李兰寻就像压根没看见柱子上绑着的柳序似的,倒是他身旁的小厮在这句话之后,来到了柱子旁为柳序松了绑,背着他离开了大牢,只是这时却没有一人敢拦他了。长公主一直微笑着打量着这些狱卒,却隐隐形成一股强烈的震慑,似乎谁动一下,下一秒就永远也动不了了。直至银两带着柳序完全离开,长公主转过身向着大门走去,走到门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对了。你们记得替我给户部尚书大人带句话,何风与柳序二人在公主府一见如故,当即拜了把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柳序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会督促何风践行自己的诺言,各位辛苦啦,再见!” 第八章 重回公主府 李兰寻停下了所有动作,随即缓缓开口道:“既然讨厌我,怎么不离开?今日你救了我,便是得罪了皇上。以后可没得选了,准备好被分配到哪个穷乡僻壤种苦瓜了吗?” 柳序:“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我冒险来救你,你却设局害我。” 李兰寻:“一出九重司我就发现一个小队一直在跟着这只押送我的牢车。刚刚黄鸿下令处决我的时候,就在刑场对面的小二楼,有一支箭正向着我们方向,直到确认我性命无虞才离开。恐怕除了你,还有另一股势力在观察我们。本想借这次机会摸出他们的底细,全被你搅黄了。” 柳序:“合着我来救你还坏了你的事呗!”李兰寻一脸“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柳序很不爽。 李兰寻:“不过今天你手里郑安吉的账本恐怕不是你找到的吧,你的这副说辞也是他们教你的,而且他们还要你对他们的身份向我保密对不对?” 柳序点了点头:“你在京城居然还有势力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李兰寻“呵”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李兰亭缉拿我后第一件事就是没收了公主府的亲兵,我就是想自救也没办法啊。树倒猢狲散,全公主府的人都跑路了,也就是你这种木头脑袋还会听别人的话来救我。我还奇怪这是哪里来的人,之前还以为是要来杀我的,不过我想我本来都要死的,他们不是多此一举吗?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是来劫我的,可是在发现我安全后他们却撤离了,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柳序:“所以你故意引导混乱,为的是阻止他们劫囚车,倒不是完全为了恶心我?” 李兰寻盯着柳序看了一会开口道:“不是,我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你,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柳序:“......我不欠人情,你救过我一次,我今日把它还给你罢了。” 李兰寻:“现在两不相欠了,你怎么还跟着我,不会是赖上我了吧?”现在换柳序一脸“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李兰寻不爽了。 ...... 把守公主府的士兵已然消失,只有公主府门上两张大大的封条宣示着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已经失了势的长公主。李兰寻也没跟这两张封条客气,抬手就把它们撕了,大步踏了进去。 府中弥漫着一股荒凉破败的气味,柳序早就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臭鸡蛋味了。脸色灰灰道:“我先去洗个澡。”说完就往曾经的别院走去。李兰寻却注意到公主府居然还有一处亮着灯,正是驸马住的地方,李兰寻心道:难道银两没有带着望月离开吗? 推开别院的门,刚把头探进去就发现对上了一双无比清澈的眸子。下一秒李兰寻就被那人拥进了怀里:“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哇,你都不嫌臭的呀,一下子就扑上来!怎么没带着驸马离开?公主府都被封了,我要是不回来你们得饿死在这里啊。” 银两松开了怀抱:“柳公子拿着‘金书玉令’前去救你了,我和舅舅没地方可去,只能在公主府等你。” 李兰寻有点哭笑不得:“行吧,望月现在怎么样?” 银两摇了摇头:“眼睛和腿还是不见好,但是身体不像以前那么单薄虚弱了。” 李兰寻:“那还好。公主府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一点儿也没了。” “啊!咋没的?” 银两一本正经地说:“一部分用于遣散公主府的人了,还有一部分和从奸相郑安吉那里抄出来的一起捐给南地用于抵御水患,修复良田了。” 李兰寻都要哭了:“你还真是菩萨转世,用我的钱普度众生啊!” “公主别难过,人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说得好,不过我还是先去洗澡吧,脑袋好像被臭鸡蛋熏着了,有点晕晕的。”李兰寻转回身向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了。 ...... 柳序是被自己的噩梦吓醒的,在梦里他背着枷锁,坐在囚车里,罪名是保下了一个“混世大魔王”,民巷的百姓冲他扔烂叶子,最后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一起开始向他扔臭鸡蛋。他几乎是同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柳序揉了揉眼睛,才发觉这是一场梦。 几乎是非常机械性地穿好衣服,推开门,庭院内的白荷一如往常在晨风中温柔的摇曳,柳序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公主府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庸庸碌碌的仆人和每日会例行巡视的亲兵,显得格外冷清。虽然京城盛传公主府有面首二十有余,但是柳序除了边北来的贺兰殊之外就没见过别人了,常常跟在公主身边的也只有一个唤作“银两”的小厮而已。 柳序本想散散步,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公主休息的主殿前。主殿的门大开着,银两就坐在门前的梯级上。 柳序:“长公主出去了?” 银两:“一早就被李兰亭传唤入宫了。”银两从来都称李兰寻为长公主,却从不称李兰亭为皇上,柳序听说李兰寻入了宫有些着急,所以没注意到这奇怪的称呼。 “那她有没有危险?皇上现在可是一心要她的命啊!” 银两抬起了眼睛,直视着柳序:“你担心她啊?” 柳序:“当然担心了!我....我...喜欢她啊......”柳序不可置信地说出了这句话,泪水却顺着眸子落在了脸颊上。 明明那么讨厌,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喜欢。柳序曾以为自己会与温婉贤良的女子结为夫妻,举案齐眉,相夫教子,过上平凡朴素的日子。可是命运却让他遇见了李兰寻,本以为自己讨厌她的嚣张跋扈,却在不经意间爱上她的调皮与直率。雪天赐药,泥地种荷,九重司相救......自己已然动心,却可怜不知——正是因为这份喜欢,才让柳序相信她一定能救自己的父亲,也是因为这份喜欢,才会让自己对她的袖手旁观耿耿于怀,不可饶恕啊! 银两倒是愣住了,过了些许时间才开口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让她出事。李兰亭要的是不受其他势力左右的绝对皇权,既然之前谋反的证据被推翻了,那么现在的李兰亭便没有理由杀她了。只要她放弃长公主的地位,便能全身而退,那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不过,我总担心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第九章 六月为期 李兰寻回到公主府直向“落水榭”的方向赶去了。 银两带着重伤的柳序早已先一步回到公主府,而“落水榭”就是柳序一直居住的别院,自然会将人安置在此处。 推开门,李兰寻便看见了已然昏迷柳序。银两开口道:“大夫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还要费些脚程。柳公子前胸脊背均有鞭伤,最严重的伤却是在腹部。属下与亲兵护送他回府之时,上马牵动了腹部的伤处,柳公子直接痛晕了过去,应该是胃出血。” 李兰寻一拳砸在了墙上:“这帮混蛋,下手真毒!怪我没提前做好防备差点让他丢了性命。” 银两:“公主不必自责,为今之计是该思虑如何拿到把柄,扳倒奸相。否则冤愤难平,朝野难清,以后只会有更多的忠良之臣,黎民百姓无辜受难,这条路任重而道远!” 李兰寻叹了后气:“银两,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务必在六月幼主狩猎前找到郑安吉陷害柳城南贪污的证据。同时,奸相此刻得了护河款这笔大财,定然急于征兵,你要尽可能多的安排我们的人安插与叛军中,最好能策反一二路叛军头目,为我所用。每三日向我汇报其军事动向,我有预感,他会选择在六月幼主登基前的狩猎活动上谋反。公主府在明,只能佯装懵懂,以便在最后向皇帝借兵助你。换言之,此役之成败皆系于你一人......” 银两抬起头,郑重的抱拳:“属下定不辱使命!——不论得失,不计生死。” ...... 柳序再次睁开眼是被痛醒的,此刻他上半身的衣物已被尽数褪去,留下的只有斑驳交错,深浅不一的鞭痕,有些甚至隐隐见骨,而一红衣女子正在床边为他笨拙地上药。 柳序认出了眼前之人却咬紧了牙关,伸手想将那药瓶抢过,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皆被软绳束缚在了床头。柳序撇过头,无奈的苦笑道:“李兰寻,你接我回来就是要囚禁我吗?你究竟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李兰寻停下了动作,看着他无可奈何道:“我只是不想你做傻事。” “做傻事?我要是不能为父申冤则枉为人子!” 李兰寻:“我所知的道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柳序忽然转头看了看门外阳光明媚的天空,瞳孔一紧,抓住了李兰寻的袖子道:“现在是几时了?......快说!” 李兰寻垂下了眼:“...午时二刻。”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求求你救救我父亲吧,他真的是个好官,绝不会贪污的,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救救他吧,柳序以后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李兰寻抬起了头直视着柳序,眼眶也潮湿了,但她的声音却是绝望的:“不行。” 柳序放开了李兰寻的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用上齿抵着下唇发出了微微颤抖的声音:“为什么啊......你明明可以救他的!”柳序低下了头,然而这却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 “难道我现在只能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说完这句话,柳序感到喉咙一腥,呛出了一口血。 李兰寻忙上前用巾帕擦干了他嘴角的血迹:“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柳序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李兰寻,像是要把眼睛钉到她的身体上一样:“李兰寻,我恨你!”说完这句话,柳序一口咬住了李兰寻的肩膀。 李兰寻的眼泪直接夺眶而出:“啊——痛!你属狗的吗?怎么咬人啊!” 门外的侍卫闻声冲了进来,李兰寻却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柳序终于松了口,李兰寻的肩膀上已赫然多出了一个血印。 “爹——” 午时三刻,分秒不差。 那声嘶吼定格在了李兰寻心中久久挥之不去,直到李兰寻围杀郑安吉之时,似乎还能听见这声嘶吼的余音,这是后话了...... 柳序似乎失了所有的力气,就这样跌在了李兰寻的肩上。 对不起,原谅我无法为一人赌上彻底铲除郑党的机会...... 李兰寻扶起了柳絮,端起了旁边的药碗:“之前你睡着,这治胃伤的药我喂不进去。” 柳序却撇开了脸:“这样活着与我而言还不如死了。” 李兰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六个月。我给你六个月的时间,你要是能考上今年的进士,我就还你自由身,前提是你在这段时间不能离开公主府半步。我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老师,他会从明日起来公主府为你授学解惑,公主府的书库也会完全对你开放。这六个月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想不见我就不见我,我也不会来‘落水榭’落宿。你应该好好活下去,我想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李兰寻解开了柳序手上的软绳,将上了药的伤口用绷带缠紧,柳序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她。 “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喂你,刚好我也不喜欢喂别人喝药。这药你就自己喝吧,记得别放凉了,放凉就没效果了。” 李兰寻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柳序的声音:“为什么宁可背负骂名也要去九重司救我?” 李兰寻心道:对呀,图啥呀,对方还忘恩负义的咬人,真的想想就生气。 “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傻瓜已经不多了,你就想我把你当个国宝供起来行不行。” ...... 缓缓合上落水榭的门,李兰寻这才注意到银两竟一直站在“看云亭”前等候,这亭台之名取自诗句“晓看天色暮看云”,是公主府建于主殿侧的一处景致。 此刻身着黑衣的少年郎斜斜屹立在柱旁,自成一道风景。 银两事实上比李兰寻还要大几岁,却偏偏长着一张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少年般的脸。若两人站在一起,旁人总会认为银两是李兰寻的少年仆役,却不知他原是李兰寻最信任的伙伴,最忠诚的执行者。这其中自然也惨杂着李兰寻身为长公主总要华服金面的缘故——哪怕是妙龄的少女在这副打扮下都要厚重很多。 他的头发很清爽,脸的轮廓很干净,眼神却十分坚毅,目光中偶然流露出的深沉往往会暴露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的事实。实际上,银两并不是一个难以亲近,心思深沉的人,相反他一直都很开朗,似乎是天性中带着少年的质朴与单纯。 “柳公子情况如何?” “外伤已经处理过了,至于内伤...他若是自己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什么药都于事无补。你在此处等我不会只是为了问询柳序的情况吧。” 银两点点头:“近日朝廷与边北签订了休战协议,为显示友好,边北愿送其地的十三皇子为质子入京,皇上本意是送他入国府伴读。可他却说自幼便仰慕昱阳长公主,自愿做长公主府的‘门客’,皇上便差人来问公主的意思。”那个词难以启齿,银两便用“门客”代替了。 李兰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这质子来公主府作驸马都算自降身份了,可他却偏偏愿意做一个小小的门客。狗屁自幼仰慕,我十五岁前都不在京啊。” 银两:“边北政治复杂,外有权臣当道,内有后庭干政。据说这次派遣质子入京就是左夫人的意思,贺兰殊为右夫人所出故而受到排挤。” 李兰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少年坎坷往往造就坚毅的心志,这个贺兰殊恐怕不简单。银,有些事情绝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哪怕两权分立,边北亦可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相较于我朝皇上亲政在即,奸相意图谋反,朝局不稳,边北自然虎视眈眈。所以求和是假,刺探情报是真。” 银两:“公主是说这贺兰殊实际上是边北派来的细作,心怀不轨?” 李兰寻:“八九不离十。这贺兰殊若是想从两权中脱颖而出势必需要有所成就,这便是为边北谋求可见的利益。” 银两:“那属下替公主回绝这厮的要求吧。” 李兰寻摇了摇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已经惦记上了就很难打消了。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让他们再安排一个我们不知道策略,倒不如顺水推舟接受这个已知的阴谋,而不让他们发现我们有所察觉。最重要的是我们对抗奸相需要争取各方势力,贺兰殊为右夫人所出自然与后庭干政水火不容,如果我们可以帮助他铲除左夫人的势力未必不能换来他的帮助。” 银两:“可是这样也太冒险了吧!很容易引火烧身反被算计。” 李兰寻:“我们现在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冒险呢?就赌一局,还朝野一片清净,他的心志同我一样。” 第十章 边北质子 冰雪消退,春日渐暖,京城大大小小的树木也渐渐多出了些星星点点的淡色花苞,预示着今年的花朝绝对会是一片繁华遍地,欣欣向荣的好风光。 来自边北的使臣还携着一丝远在边北的风霜,浩浩荡荡的车马向着云临方向行进。车队的中间是一个极为奢华的轿辇,有葡萄皮不停地从窗户扔出。就在这辆轿子的后面紧跟着一辆毫不起眼的灰色轿子,这辆轿子门窗紧闭,他的主人此时正在浏览一封从京城投来的密函,只见他扬起嘴角:“她好像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 因为边北同云临达成和议,原来负责抗击边北进犯的“进北军”正式改名为“驻北军”,只是由于时值年关怕边北反复,驻北军统领秋远城六月才会回京复命交还兵符。 同时李兰亭接到了边北将派遣使臣入朝的消息,将一众使臣安排住下后专门设置了朝宴款待。 这是云临朝臣第一次见到传说中“仰慕”李兰寻的边北十三皇子贺兰殊。他穿着一身翻金锈纹的胡服,右耳顺着一根细辫,只是他的样貌却不同于到往使臣般粗犷,准确地来说他长得并不像边北人,倒有些像汉人,可是若以汉人的标准来说又有边北人特有的俊美,尤其是那一汪深邃的双眼,让人想要溺毙在他温柔的注视中。 他走上前来,向着皇上行了礼,目光却飘向与皇上相邻的趴在案桌上睡觉的李兰寻身上。 一般来说,李兰寻再怎么荒诞不经也不会在朝宴上睡觉,若无外臣,李兰寻睡觉就罢了,全朝无人敢管。可是或许是气温变化的缘故,李兰寻好巧不巧,偏偏在边北来朝之际病倒了。高热不退,脑袋昏昏沉沉的,可这朝宴又推辞不了,于是李兰寻就拖着病体去了,谁料不一会儿困劲上来,自己竟直接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李兰亭见贺兰殊看向睡着了的长姐,欲言又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于是李兰亭不禁斜看向李兰寻,用袖口捂着嘴咳嗽了几下,谁成想李兰寻完全没反应,只能凑过去拍了怕李兰寻的肩膀:“长姐!”,李兰寻这才晃晃悠悠的从案桌上仰起身来。 台下的朝臣想笑不敢笑,边北的使节敢怒不敢言,倒是贺兰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一切,见李兰寻渐渐清醒过来才不卑不亢的开口道:“边北云临自古以来就是剑拔弩张,纷争不止,战火蔓延处民不聊生,和平是两地共同的夙愿,在下来朝就是希望贵朝休兵止戈,同修战好。” 台下的朝臣插嘴道:“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们边北是被秋将军打的丢兵弃甲,溃不成军,这才随便派个质子前来求和的。我听说你是边北王的右夫人所出,因为右夫人是个汉人,所以连带着你也不收边北王的待见,谁知道边北会不会把你当回事。” 边北使臣反击道:“素闻贵朝以礼仪之邦,我等携诚意来朝,竟遭讥讽,好无道理!” 倒是贺兰殊一摆手开口道:“秋将军确是云临一员悍将。只是战争之世,功在社稷,若是一味逞凶斗狠,致使社稷动摇,只怕忠臣良将亦是独木难支。若是诸位认定我贺兰殊人微势孤,这和议不谈也罢,他日自有云临兵败以证今日之言。” “竖子猖狂!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不谈和就开战吗?”举朝的大臣皆怒目圆睁,那架势好像恨不得要把他撕了。 风暴中心的贺兰殊毫无惧色:“殊出身低微,难免遭人诽谤,我不辩解;然欺我边北无人,岂非大谬。纵云临大国,辱我边北,亦不让步,虽死无悔。”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贺兰殊身为边北十三皇子,虽然出身低微却并不卑微。这样的人若是放回边北真不知会不会成为云临日后的劲敌。李兰寻细细思索着,眼皮渐渐又开始不听使唤了,隐约间听见李兰亭开了口。 “朕设朝宴款待边北来使,自是希望两地和睦共存,边北派十三皇子客居我朝可以说诚意十足。听闻十三皇子心悦长姐,长姐也应了。兰亭便在这里做个媒,将长姐许给你,只是长姐曾嫁一驸马,不知十三皇子可否容忍?” 李兰寻听完这话,脑袋清醒了一倍。银两之前说得是贺兰殊愿做府上的门客,居然是用了委婉的说法?因为贺兰殊再怎么说也是皇族,李兰寻压根没往“面首”方面去想,以为门客就是公主府管吃管住就行了,现在看来还要陪睡!......可怕的是自己之前居然还答应了? 李兰寻立时就想站起来掀桌子制止了,谁成想全身居然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喉咙一片沙哑根本说不了话,只能堪堪作罢。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口渴喝了案桌上的水,就算自己病得再严重也不该浑身无力,开不了口啊!难不成那水有问题?应该是中计了,然而现在根本来不及思考是谁要害自己。幸好李兰亭话说的明白,自己已经有驸马了。但愿对方之前不知此事,现在赶紧一口回绝,知难而退。 贺兰殊行礼道:“在下倾慕长公主,能伴公主左右已然足够。” 听完这句话李兰寻心里只有三个字——你妹啊! 现在的探子为了情报已经可以如此不择手段了吗?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绿云压顶。 别说是李兰寻,全场的大臣也都惊呆了!李兰寻国色天香不假,可也是个不折不扣嚣张跋扈的草包,至少在大家眼里是这样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连脸都不要了,这贺兰殊也是第一人了!换个角度想想,李兰寻为了自己的面首柳序,公然在九重司劫人,她也因此臭名远播。这样看来,两人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一丘之貉。 只有贺兰殊和不谙世事的幼主李兰亭没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在李兰寻眼里,现在两个人好得活似穿一条裤子了,共同举杯庆祝自己成功贩卖了一次人口。 不知是烧的还是气的,李兰寻脑袋一晕,就倒了下去,却好像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十一章 远嫁边北(上) 李兰寻丝毫没有作为一个“留府查看”犯人的自觉。 传唤入宫她真就如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主殿。正中位置上坐着的正是刚刚登基,大全独揽的皇上李兰亭。 李兰亭摆了摆手,两旁的宫人都退下了,他缓缓启唇道:“见长姐一如平日康健,朕很开心。” 李兰寻不客气地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来歪头笑道:“皇弟还是跳开这种无聊的寒暄吧,说口不对心的话容易闪到舌头。” “朕一直都很羡慕长姐,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想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有朝一日,慷慨赴死,依旧有人为你奔波,要留你的性命。不像朕,只有自己。” “我倒想知道,这非杀我不可的理由是什么?纵使我打算还政于你,退居故地,永不入京,都未能打消你的杀意。” 李兰亭的目光飘向窗外。 “朕不明白长姐的话。” 李兰寻叹了口气,郑氏倒台,谋反的证据却消失的一干二净,自己却因攻击宰相府以谋反获罪,这件事的主使,自然只能是皇上。 “罢了。皇上有什么安排直接说就是了。” 李兰亭背过身:“长姐,你还记得自己出嫁时候的样子吗?你执意要嫁给一个又瞎又跛的废人,我们谁也拦不住,郑相国都被你拒了婚。而我那日又赶上了风寒发作未能观礼,颇为遗憾。 昨日,边北向朕递了婚书求娶你为新王王妃,我自作主张替你应允了下来,不日便要启程。我只是想送送你。” 李兰寻的心凉了。 “原来你始终放心不下我,要我远嫁边地,休夫弃家,换得你的江山永固。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李兰亭不为所动:“接亲的车队已然到京城,还请长姐在两个时辰之内安排好公主府的事宜。” …… “银,你与驸马即刻便出发去我的封地昱阳,越快越好,那里的人已经做好了安排,在那里即使是皇上也不能与你们为难。若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们的。” 银两:“怎么这么急,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又带着一丝焦急,与平时大不相同。 “银,这一次,我手上没有任何资本,只有远嫁边北,才能保全你们。我在云临只会是皇上的威胁,只有离开,他才能放心。” “长公主……你要嫁去边北?” 不知何时,柳序出现在了门口。 李兰寻拿出一卷横轴:“柳序,这是朝廷的任令。汤城虽然是边境小城,荒凉之地,但那里民风淳朴,没有京城那么多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汤城令虽是小官,我依旧希望你能为那里的百姓带来生机。” 柳序低下了头。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啊。每一次…每一次出了事…你都只会赶我走。” “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柳序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放声吼道。 世界仿佛静默了。 柳序:“李兰寻,我喜欢你。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喜欢你!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