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散 兴隆四年初春,轩窗外的秃柳开始抽新芽。只是哪怕冰雪渐融,北方的初春仍带着透骨的寒凉迟迟不散。 一方一进一出的小院子里,枯松败柳,廊上还挂着几个年关时的旧灯笼,随着凉风四处摇摆,活像那没根的浮萍。院内上了年头的老石板冰雪消融留下一滩寒水,也没人打扫。 只廊上主门外站着的两个窃窃私语的小丫鬟,让这座院子看起来有了点生气。 “你说咱们姑娘都病了这么久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吧。”彩月一袭暗绿色陈褂子,两袖交叉,跺着脚小声道。 “尽早死了倒也好,免得在这人世间受折磨,有什么意思?说好听点儿姑娘是主子,但私底下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区别?”彩霞穿的稍微周正些,领口竟还密密缝了一圈灰兔毛,闻言不屑的撇了撇嘴。 彩月听得心惊胆战,连忙伸手虚虚的捂住她的嘴。“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咱们小姐现在还在呢。” 彩霞不耐烦地拉开她的手,乜着她道:“平时瞧你就是个没胆量的,她要是一日不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头,窝在这么个小院子里,油水又少,可怜见儿的。”不知怎的,彩霞好像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不过等这边事一了了,咱们就可以被调到二姑娘院子里去了,那二姑娘虽说是庶出,但可是朵人间富贵花呢,听说已经和那南阳王的小世子定亲了,咱们去了好处也是只多不少呢。”彩霞说完又吃吃一笑,才扭着身子朝后院去了。 那彩月是个没主意的,听了也只好郁郁的点头,但觉心内难安,只顶着凉风站在了门外。 这厢内室窗门紧闭,弥漫着的浓浓药味儿也没法儿散去。贴身侍候的红萝端着药碗轻轻的拂开遮挡的白纱,低头唤道:“姑娘,姑娘,且醒醒,喝了药再睡。” 沈妼睁开迷蒙的双眼,只轻轻摆手,喘着气儿道“让人去请父亲了吗?他可愿意来看我一眼。” 红萝听见这话,鼻内一酸,只好把手中的碗轻轻放在旁边的檀木桌上。上前给沈妼捻了捻被角。低头遮住眼中的泪光“奴婢昨儿个趁姑娘午睡的时候已去请过了。” 沈妼只觉心内牵痛,缓缓支起身子,昨天去请的,今天还没来,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沈妼心里仍有一丝不死心,只觉得来这世上总该有个结果的。于是扯着苍白的嘴角,问道“那父亲怎么说呢?” 红萝将头压得更低,沈妼只能看见个黑黝黝的头发顶儿。“老爷说,他说,姑娘病了,吃药便是,若是,若是不中用了,沈府会料理好您的身后事。”话音一落,满室寂静,红萝竟不敢抬头看沈妼的表情。 许久才传来轻轻一声响,沈妼拥着被子缓缓躺了下去,不知怎的,心内仿若有一块巨石落地,只觉满身轻松。 “红萝。”沈妼突然唤到。 红萝反射性的抬起头哎了声。沈妼看着这个清秀的姑娘,笑起来无比腼腆的姑娘,她原来身边就只有她,原来到死,她身边还是只有她。 “你是多久派到我身边来的,病的久了,这日子也记不请了。” “姑娘忘了,奴婢在姑娘五岁时就在您身边啦。” “哦,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你在我身边已经十三年啦。”沈妼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只叹岁月蹉跎,她好像错过了许多东西,现在回首再想去拿的时候,发现犹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还是消逝了。 “今天外面可是出了日头,把这扇窗开开,照点光进来吧。”沈妼看向紧闭的木窗,就好像封住了所有希望。 “可是姑娘,这初春的风还是透着凉儿的,仔细着您的身子。”红萝不赞同的摇头。 “我还能活多久,我自己不清楚吗?我想看看外面的光景。”沈妼不甚在意的轻笑着。 红萝没法子,只好上前将木窗透开一些。绿柳抽芽的景象映入眼帘,微带着暖意的日光射入。 真好,若是能重来一次,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或许是人之将死,前尘尽现。往事如同一张画卷在她脑海里缓缓展开。 她本是参知政事沈行风与其嫡妻萧氏所生唯一嫡女。奈何沈行风与萧氏只是属于政治联姻,两人性情不和已久。沈行风在萧氏生沈妼前已有好几门妾室。 萧氏是个福薄的,临盆时血崩,只来得及将将看了一眼尚在襁褓的女婴,取名妼,就撒手人寰了。 虽厌恶萧氏,但沈妼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前两年,沈老爷还会不时来逗逗沈妼。 可后来沈老爷爱妾许氏也遇了喜,自打许氏生下沈府二女沈玥后,沈老爷就不大来看沈妼了。特别是沈妼五岁时,府中不时有谣言四起,说沈家大姑娘克母又克父。 官场浸润久了的男人最厌恶这种谣言,虽说谣言当不得真,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渐渐的连带着疏远起这个大女儿。 可小小的女儿家懂什么,平时只见府中的家生子都有父亲疼着护着,心中也无比艳羡。可平时父亲见着她也只板着个脸儿,说些个冷淡话儿,她便也就不敢再去接近父亲。 可深宅大院的女人多无聊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性子有些沉闷,父亲不喜她,连带着府中各房孩子也不待见她。 只得日日枯坐房中,盼着心中的一个念想。日思夜想,这郁气也就成了疾,只是去年不慎落水,积了寒气,这病也就愈发严重了。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傻,就追着那虚不可见的东西瞎倒腾,最后连命也折腾没了。白白荒废十八载光阴。 耳边嗡嗡作响,红萝似乎在哭诉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神思倦怠,万籁归寂,她缓缓阖上了清润通透的眼睛,浑身置于黑暗之中,前尘往事,就让它散了吧。 知后事 万物归于混沌,沈妼只觉自己置身于温热暖流中,洗净一身铅华,更恍若身轻如云,羽化而登仙。脱离凡事病痛折磨,也脱离神思忧伤,竟觉无比畅快。 睁开双眼,沈妼发觉自己竟漂浮于半空,俯瞰檀木架子床上躺着的女子。双眼乌青,双颊凹陷,脸色煞白泛青,那是自己死时的模样。 红萝跪在床边枕着她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泣着。沈妼轻盈下落,偏过头去瞧她,发现这丫头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不禁有些好笑。傻丫头,哭什么呢,没了我,你该找个好去处才是,倒是我白白拖累你那么些年。 彩月听见动静,进来看过后,就急急忙忙的向老爷和许氏回禀去了。许氏虽未被扶正,但家中没了主母,她又给沈老爷生了二子一女,早就根基稳固,府中后院大小事宜皆由她分配调理。 前院发来指令,按照普通官家小姐的格局葬了便是。只是来传话的嬷嬷带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家生子,说许夫人的意思是不必声张,秘密埋了便是,看这样子怕是七日停灵都等不及。 沈妼到不在意,生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死后就是再极尽哀荣又能怎么样呢,皆如云烟罢了。 可红萝不懂这些“大道理”,她是个直肠子,看到自己伴了十几年的主子连停灵都不被允许。当下挽了袖子一股脑的往那传话的嬷嬷跟前冲。“我家姑娘尸骨未寒,生前你们苛待她便也罢了,死后为何连停灵七日都不行,让我们这些生人好好哭一场,尽一尽哀思也算不枉这一场主仆情分了。” 那嬷嬷看见红萝这哭天抢地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当即吓得一哆嗦。赶忙退后几步,命身后的家生子挡着。 那嬷嬷斜着眼掐着指头道,“我说红萝姑娘,咱可不能一根筋,现在你家主子死了,这整个沈府就是我们许夫人做主了,你呢赶紧服个软将大姑娘的尸首请出来,好好拾掇拾掇装棺,赶紧下了葬,我老婆子好回去交差,自然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红萝被个家生子双手钳在身后动弹不得,只拿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那嬷嬷。“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不就是想让我家姑娘无声息的没了,好让你们二姑娘顶着嫡女的身份风风光光的出嫁。” 被说中了心事,那嬷嬷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可转念一想,自己是替许夫人办事的,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当下挺直了腰杆子,“既然红萝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老婆子不好相与了,来人堵了她的嘴,拉到一边儿去。” 听见命令,红萝身后的家生子立即掏出粗布塞进红萝不断叫嚷的嘴里,拖拽到一边儿去。红萝双脚蹬地,口中呜咽着被拖远了。 沈妼看着有点心疼,这傻丫头。 “彩月彩霞还不快着点儿将姑娘的尸首请出来。”那嬷嬷不满的看着门口站在当雕塑的两人。 那彩霞倒是笑着轻快的应了声,转身往屋里去,彩月瑟瑟的看了眼嬷嬷也只好麻溜的跟上。 室内彩霞麻利的将去前院取来的殡服给沈妼换上,彩月细心的给她化妆,梳鬓。 只彩月口中念叨“姑娘您一路好走,奴婢对你不敬可千万别记挂着,早日投胎转世,觅得个好人家。” 正在给沈妼整理褙子的彩霞听见讥笑一声。“瞧你那没胆识的样子,不过是个死人,生前看她那样子就是个好欺负的,难道死了还怕她不成?” “这可不能乱说,难保姑娘觉得咱们亏待了她,得回来向咱们讨要寿元呢。”彩月煞白个脸,诺诺道。 彩霞顿觉背后一阵寒凉,咬牙暗骂了句晦气。 浮在半空的沈妼倒是一笑,她到也想,可她做不到呀。别的不说,她那具身子就已经油尽灯枯了,徒留世上一副皮囊罢了。 突然院外一阵嘈杂。来传话的小丫头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到门庭去,朝廷来人了,要宣读圣旨呢。” 听见这话,彩月彩霞也大惊失色,赶忙将沈妼安放回架子床。跟着嬷嬷到前庭去跪接圣旨。 沈妼见了,也好奇的跟了上去。 沈府前庭装扮得倒还雅致,正门口分别摆放两盆半人高的常青松。通内堂两侧设怪石曲水,下种兰草,蜿蜒通幽径。内堂皆陈列着数方紫檀木桌椅,上摆青花白玉茶杯,别有一番读书人的优质雅味。 此时沈家人整整齐齐的跪于内堂之上,按长幼尊卑以此排开到外院去,乌压压的一片人,皆是低头顺眉顺眼的。 只见那宣旨太监一身朱红缠金锦衣,胸前补子上绣一赤色腾云麒麟,眉目圆睁,不怒自危。此时正双腿叉开坐于那内庭主位的紫檀圈椅上。此人正是威震朝野的东厂督卫,万修炜。 看了看这万公公身后大队身穿黑色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目露凶光的锦衣卫。跪在下方正中央的沈行风咽了咽口水,抬头严肃问到“不知公公可否宣读圣旨了,若要捉拿奸人,需要臣下配合,臣自当鞠躬尽瘁,为朝廷效力。” 他平时站太师这一队,太师又得皇上倚重,这锦衣卫总不可能是来捉拿他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需要他配合行事。 这万修炜闻言,昳丽的眉眼微微眯起。“沈大人少安毋躁,这听了咱万岁爷的圣命,再表衷心不迟啊。” 微一伸手,旁边的小太监立刻躬着身子,双手捧着将圣旨呈上。 万修炜缓缓站起来,展开圣旨抖了抖,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已令东厂查明,参知政事沈行风与当朝太师林启韫相勾结,谋逆不轨,欺君罔上,妄图篡夺吾大明帝位,乱吾社稷江山,罪无可恕,沈行风押入昭狱审理,择日问斩,其余家眷就地诛杀,钦此。” 沈行风随着万公公每念一个字,眼睛也瞪大一分。“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臣是忠于江山,忠于皇上的呀,请公公明察啊!” 沈行风冒着冷汗向前爬行几步。颤抖着抓住万修炜的飞鱼服下摆。“请督主明察啊,饶我沈府三百口人性命啊!” 旁边的女眷听了这话儿早就吓晕了好几个,剩余的也凄厉的哭做成一团儿。顿时整个内庭哀声四起,甚至还有些靠后的丫鬟仆人往外奔逃,皆被门口守候多时的锦衣卫挡了回来。 那许氏也是花容失色,满头珠钗掉了大半,头发蓬乱,口里念叨着不可能,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连命都保不住了呢。立刻爬上前去。“公公,公公,请公公明察啊,我家老爷是被冤枉的啊。” 那万修炜嫌弃的退后几步,似乎是场内的热闹看够了,微微抬手,“好了,沈大人就不要在狡辩了,圣上说您是叛党,那您就是叛党,神仙老爷也救不了你,你就乖乖跟咱家走,你的夫人妾室孩子,咱家会让他们下手麻利点儿的。” 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方锦帕,捂住口鼻,将手轻轻摆下。 顿时,等候许久的锦衣卫拔出闪着寒光的绣春刀,毫不留情的刺穿沈家人的喉咙,鲜血顿时溅满了内室的各个地儿。那些妄图跑出厅堂的丫鬟婆子刚迈出左脚,脑袋就被麻利砍下,翻涌着血迹滚出老远。这边沈行风也被堵住嘴压着拖去老远。 沈妼瞧着这满室血腥,一时也被骇住了,可身为灵体,情感触动低了许多,她倒很快回过神来。 原来在自己死后,这沈府也没多长久,皇帝一声令下就干脆利落的结束了沈府三代繁华的光景,这般场景一时也让人不知道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