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夜赶尸(1) 六 州 歌 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 “哐!”“哐!”“哐!” 其时正值宋绍兴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凉秋时节,黄昏时分,在宋境荆湖南路一条乡间小道旁的密林深处,倏地传出三声低沉阴森的锣声。锣声扬处,惊得几只夜宿的乌鸦扑簌簌振翅飞起,惊慌中几尾灰黑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地。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远处僻野荒村本来隐约可闻的犬吠声,蓦地没了声音。 僻静乡间的黄昏小道,人迹寥寥,三两个荷锄晚归、步态悠闲的农人,听到这阴沉的锣声,脸色似乎都变了,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锣声再次扬起,浓雾中有人扬声说道:“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腔调拖得很长,声音虽是不高,且沙涩而森冷,不带一丝的生气,中气却异常充沛,喊声划破重重的暮霭,在林间传荡开去。 随着这悠长诡秘的声调,远处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影来,只是这二人却显得颇为古怪:前面一人身材格外短小,犹如童稚,体格却十分骁健,他手中正拎着一面铜锣,走过一截路便在铜锣上敲打几声,想来刚才那打破死寂的阴森锣声,正是他在敲击。而走在他身后的那人,身形却是极高,穿着一件又长又宽的袍子,但又松松垮垮,极不贴身,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浮肿不堪。他走路的样子更是奇怪,上半身僵直生硬,肌肉似被冻僵了一般,双臂始终下垂,搁置于身体的两侧,并不因行走而有所摆动,下半身亦很不自然,歪歪扭扭,仿佛支撑不住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随时都会委顿倒地,却也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矮个子一路行来。 待得走近,雾气开散处,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矮汉子,阔鼻深目,皮肤枯腊全无半点光色,相貌十分丑陋,头戴一青布帽,身着黑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后面那高个子,全身裹着一件又长又宽的黑袍,黑袍领子立起,深秋天气却戴着一顶旧毡帽,毡帽和立领俨然遮住了他大半截的脸,相貌模糊不清。他双臂不见摆动,行走显得十分滞重费力,却也摇摇晃晃向前,一双大脚踩在满地的落叶枯枝上,窸窸窣窣作响。 离荒村近了,那矮汉子将铜锣别于腰间,取出一只铜铃,在手中来回摇动,铃声响处,口中念念有词:“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声音依然沙哑阴涩,全无生气。 夜色渐浓,寒气渐起。小道的尽头正有一家客店,店招在寒风中摆动,上面隐约可见四个黑字:“四时客栈”。 看到这店招,那矮汉子停步不前,口中喃喃地道:“到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身后的同伴交代一声。他再次取出阴锣,“哐”、“哐”、“哐”,前两下急促,后一声绵长。尾随其后的黑袍客听到锣声,也停下了脚步。 裹着一身雾气,投店的客人进得店来。昏暗的油灯灯光中,正欲打烊的店伴趴在柜台上,早已昏昏欲睡,见有新客投店,他勉强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说道:“客官,里面请,里面请。”抬眼时,正与那投店的客人打个照面,见到那矮汉子生冷的眼神,心中顿时突的一下,睡意消了大半。那矮汉子嘶哑着嗓子道:“喜神打店。” 店伴应道:“是,是。”再看他身后的黑袍客,夜风卷着寒气从店外吹进来,油灯的灯光将他本来就很长的个子,在墙上拉出一道更细更长的影子来。跳跃不定的灯光映在他混沌不清的脸上,忽明忽暗,只是这脸色显得过于苍白,透着一丝惨淡阴郁。灯花哔啵作响,火焰上下吞吐不定,黑袍客依然默不做声。 店伴心道:“临晚还有生意,竟是赶尸的客人到了。”睡意早已尽去,起身答道:“好咧,客官赶得巧了,小店今日还有一间上等房。请随我来。” 原来这客人是荆湖、夔州等路辰溪、沅陵、彭山一带的赶尸匠,他们专将客死异乡之人的尸体带回家乡,让他们得以入土为安。也只有在当地,才会有这种可供赶尸人投宿的“四时客栈”,当地人称“死尸客栈”。 每到秋冬时节,天气转寒,赶尸匠才会受东家所托而走脚,犹如镖局为人走镖一般。只不过镖局走镖,若是护送某位客人到某地,他们称之为走“肉镖”,赶尸匠走的则是“尸镖”。 赶尸匠以阴锣开路,伴随着招魂铃响,这一路走来,他们满面愁容、踽踽夜行,凡有路人遇之,自都唯恐避之不及。四时客栈的店家经年面向赶尸匠做生意,所以店伴倒也不太过诧异,而一般的客人看到他们来投店,平日里胆子再大的,也都会选择另投他店。 店伴起身引着投店的赶尸客,来到一处偏僻的客房。店伴在前,一路上却听不到身后那矮汉子脚下发出一丝的声响,倒是摇摇晃晃的黑袍客笨拙地挪步前行,身子显得十分沉重,踩在地板上吱呀作响。饶是店伴平素胆子极大,到了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发毛:“这两个赶尸客究竟是人是鬼?” 进得客房,矮汉子四下打量一番,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五十文钱,交给店伴道:“你去整些饭菜,越快越好,再打些热水来烫烫脚,顺便将恭桶取来。”店伴接过文钱,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送来了热饭热菜和热水,随后又送来便溺用的恭桶、夜壶。原是这赶尸的客人,他们要为亡魂守夜,整个晚上都是不出门的。矮汉子接过便溺的溷器,说道:“你去吧,我们不喊你,莫来叨扰。”房门随即从里面栓上。 矮汉子听得店伴的脚步渐渐远去,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香蜡,放到方桌上点燃了,一股淡淡的烟气在屋中袅袅升起。静谧间,矮汉子说道:“三尸兄,咱们辛苦赶了一天的路,腹中饥饿,将就吃些饭菜吧,也好早点歇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袍客嗓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清楚。 暑退凉生,深秋的乡村夜间已是寒意侵人,客房内一盏烛火忽明忽暗,两位赶尸匠端坐在木凳上,久久不发出一点声响。昏暗中黑袍客忽地举起双臂,平置于胸前,紧跟着臃肿不堪的身躯腾空而起,轻飘飘飞向客房内的一张木凳,仿若空中垂下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其凭空拉起。 矮汉子一双颇为落寂的眼睛,陡然间精光大盛,忍不住赞道:“三尸兄,好俊的功夫!”站起身来,双眸目不转视地盯着黑袍客。那黑袍客嗓子发出“嘿”的一声,不见喜怒,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平坐在凳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吐纳运气。矮汉子见状,不再言语,静静地肃立于屋中一角,神色甚是恭谨。 过了良久,桌上的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火苗上下吞吐,香蜡已燃烧了大半。窸窸窣窣中,黑袍客双肩猛然一抖,身上宽大的黑袍旋即抖落在地,露出了身后背负的一物。令人骇异的那物不是别的,竟然是一个人!寻常人倘若见了此等诡异的场景,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那矮汉子却面色木然,丝毫不以为意。 黑袍客背负的那人脸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咒,面貌瞧不甚清,身子始终纹丝不动。烛光摇曳,符咒被透过窗棂的冷风轻轻吹起,幽暗中但见那人脸色异常惨白,双目紧闭、眼窝深陷,毫无一丁点的生气,赫然竟是一具死尸! 原来那死尸经过防腐处理后,全身用斑竹篾片,一道又一道,紧紧地缚牢在黑袍赶尸客人的背上,整个儿再和赶尸人一起套在一件既长且大的黑袍里。黑袍客白天将这样一具百余斤重的尸体,挂在自己的身上,身形自是显得十分臃肿。一路上黑袍客挺直腰背,始终承提着背后尸体的重量,而双手垂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想来也是用力来分提着尸体的重量。他一路行来,其辛苦可想而知,单是这份体力及耐力,绝非常人能及。 黑袍客动手将束缚在身的斑竹篾片,一道一道解开,动作迟缓,显得极有耐心。矮汉子立在一旁,并不上前帮忙,只静观不动。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得数十道斑竹篾片都解开了,黑袍客轻轻一个抖肩,那具尸体已从身上卸了下来。也不知尸身早已生硬之故,还是被黑袍客施了什么手法,那死尸卸下后竟自僵立在地,安然不倒。 黑袍客拿眼斜睨尸身,上下仔细端详,竟似在查验一件物什,隔了片刻,他喉咙中忽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身形晃动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初始数圈他绕行的速度并不快,渐渐的却愈转愈疾,犹如一只陀螺,被一根鞭子在旁不断地抽打加力一般。再到后来,只见一团黑影,绕着尸体飞速旋转,直看得那矮汉子目眩神晕,几欲作呕。 陡然间,黑袍客身子戛然站定,烛火映照下,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黑气。他口中一声低啸,双掌齐出,一前一后拍在那具尸体身上,只听得“啪”、“啪”两声闷响,如中败絮。尸身微微晃了两下,兀自不倒。黑袍客旋即收掌,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练功已毕。 矮汉子凝神瞧去,尸体的眼眶、鼻孔、嘴角、耳朵等处,慢慢地一齐沁出血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若不是赶尸匠在尸身之上涂撒了特殊的草药,即便是秋高气爽时节,也早已腐烂发臭,如今怎么还会突然淌出血来?只是那血液粘稠发黑,全不似新鲜血液那般殷红,屋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异臭。 如此诡秘的一幕,倘给常人瞧见了,莫不魂飞魄散,早已吓得逃开了去,那矮汉子却看得饶有兴味,舔了舔嘴唇,说道:“三尸兄,你的‘飞尸功’又大有精进啦,可喜可贺!尸父他老人家,对三尸兄向来最是青睐有加。”言语中透着一股艳羡。 黑袍客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口中嘘嘘有声,兀自双目微闭,含光内视,缓缓地吐纳运气。过了半晌,矮汉子轻声道:“三尸兄,饭菜眼见快凉了,咱们将就吃点,吃完了用热水烫烫腿脚,也好早点上床歇息,明日再行赶路。” 黑袍客“嘿”的一声,说道:“九尸弟,咱们自奉尸父之命,辛苦赶路,已有半个月了吧?”语声涩哑,殊无半点生气。 矮汉子低头屈指一算,道:“回三尸兄,自出门到今日,连头带尾已有十三日啦。咱们如此辛苦,只盼着不要误了尸父的大事。” 黑袍客嗓子里嘟哝有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忽地眉头一皱,说道:“也不知……‘鹰目’能否如期赶到舍身崖?” 矮汉子呐呐地道:“临行之前,尸父他老人家曾交待,叫咱们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在那舍身崖……”就在此时,窗外蓦地有人朗声说道:“做人不好,偏要装神弄鬼,做鬼也就罢了,偏要私通金狗,背宗忘祖,无耻啊无耻!我瞧你们不如自投舍身崖下,灭罪除障,以登极乐世界。” 屋内的两名赶尸客对望了一眼,俱是脸色一变。矮汉子高声喝骂:“哪个乌龟王八羔子……”骂声未完,一根黑黝黝的绳索忽然破窗而入,绳索似长着一双眼睛一般,如灵蛇吐信,直向他的咽喉卷来。矮汉子双手一翻,一对“生死判官笔”已握于手中,双笔一分,一招“双蝶舞花”,欲将黑索挑落。岂料那黑索索头一拧,索身奇快地卷上生死判官笔,持索之人臂力惊人,顷刻间将矮汉子连人带笔,拽出窗外。 冷月当空,夜凉如水。 矮汉子凝神瞧去,月色清辉,只见一名白衫中年男子立于庭院之中,手中正握着那根黑黝黝的软索。夜行之人却着白衫,显然来人一是自恃武功甚高,二来恐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矮汉子见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貌清癯,神情冷傲,一时却也想不起江湖中哪一派人物使的软索,惊疑不定之下,说道:“尊驾深夜来访,无端出口伤人,请报上尊姓大名。”白衫男子显然来者不善,但矮汉子今夜有要务在身,利害非同小可,容不得半点疏虞,他强压怒火,意欲不起冲突。黑袍客也纵身跃至院内。 白衫男子抬首向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你潇湘派也非江湖无名门派,装神弄鬼倒就罢了,如今何以附贼为逆,做起了金人的走狗?!” 矮汉子并不搭腔,心下暗忖:“我和三尸兄此次受尸父之命,去往舍身崖,行动极为隐蔽,却不知敌人如何得知了行踪,深夜寻上门来?”不过白衫男子似乎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而对方究竟是何来路,却毫无头绪,他抬眼看到缠住生死判官笔的那根黑索,月色下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骤然想起此地距莲台山不过几十里,顿时想起一人来,惊道:“尊驾……莫非是莲台‘离别索’叶先生?” 白衫男子衣袂在风中扬起,振声大笑,说道:“哈哈,宵小之辈也知道我叶某人的名号。不错,在下莲台叶萍飘!” 原来这男子正是莲台山莲台派掌门人“离别索”叶萍飘,为人使气仗义,素有侠名。而这矮汉子和同行的黑袍客,却也大有来头,他们是横行于荆湖南路一带,威名赫赫的潇湘派掌门人司空悲秋座下弟子。 潇湘派在荆湖一带声名鹊起已有几十年。创派之初,他们抢阴宅、翻肉粽,发迹于摸金之术,声势日盛。近十余年来,第三任帮主司空悲秋广募门徒,派中弟子不乏辰溪、沅陵、溆浦、彭山等地从事赶尸业的匠人,他们移灵走影,行踪历来诡秘,行事又十分毒辣,以致江湖中人见了潇湘派,唯恐避之不及。这两位赶尸客正是司空悲座下的弟子,黑袍客是其“飞尸门”下三弟子纪黯,矮汉子则是“跳尸门”九弟子米黜。 宋金自绍兴和议以来,至绍兴二十九年,两国间媾和休战、韬戈卷甲已有近二十年,然而宋金对峙多年,虽无战事,但双方的军情刺探却一直暗流涌动、未有断绝。而自金正隆三年(1158年)开始,金主完颜亮便在南京(今河南开封)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并在全国各处频繁调集军马,其投鞭渡江、再次南侵赵宋之意日显,宋主赵构为此也加强了边境的军事部署,因此近一两年来,宋金间的军情刺探一时云谲波诡。 横行于荆湖南路的潇湘派,以赶尸、盗墓为业,历来影踪诡秘,心狠手辣,世人对其多避而远之。金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施以重金,让其代为传递军情。今夜纪黯和米黜正是奉了司空悲秋之命,以赶尸掩人耳目,要将一份极为重要的军事情报,交与金国特务机构“神鹰坊”的头领“鹰目”。 其时金主完颜亮,乃金太祖完颜阿古建国以来的第四位皇帝,而“神鹰坊”则是金廷的第二位皇帝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在位之时仿效宋廷的特务机构“皇城司”,而在国内设立的特务机构。神鹰坊广募四海武士为其效用,不仅对内监察百官,同时也负责对外刺探军情。“鹰目”正是长期潜伏于宋境的神鹰坊细作首领之一。 今夜的行动“鹰目”谋划精细、极为隐蔽,却不曾想叶萍飘深夜找上门来,想来墙风壁耳,消息已然走漏。 米黜凝目而视,涩声说道:“叶掌门,潇湘派和莲台派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尊驾缘何要蹚这趟浑水?”叶萍飘一时却不答话,抬首向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皓月当空,秋虫唧唧,庭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天空中那云却行得极快,刹那间便遮住了那轮寒月。 米黜见他默不作声,神情极为冷淡,再也按捺不住,叫声:“讨教了!”手臂一振,已抖落缠绕在生死判官笔上的离别索,一招“白猿献果”,疾刺敌人的章门穴。 月色下未见叶萍飘有何曲膝蹬地动作,身形却陡然急遽后撤,猿臂轻舒,右手软索不退反进,向身前挥出,电光石火间已黏住了米黜的一对生死判官笔。米黜只觉手中的判官笔几欲拿捏不住,待他欲运力摆脱软索,那软索却似灵蛇一般缠绕起来,尖尖的索梢如毒蛇吐着信子,向他面部袭来。 武学云:“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米黜身材短小,一对生死判官笔也仅长二尺八寸,专以取穴打位,讲究的本是欺身近搏,偏偏遇到叶萍飘的离别长索,甫一交手,立时凶险万分,面部倘被软索打中,不免皮开肉绽。他惊骇之下,生死判官笔向上一撩,一招“举火燎天”,力贯笔身,判官笔的笔尖搭上索梢,堪堪挡开袭向面部的软索。米黜惊魂未定,只觉手上判官笔劲道陡然一松,昏暗中“啪”“啪”几声轻响,敌人的软索已与纪黯的“三尸散瘟鞭”缠斗在一起。 月光下,只见叶萍飘的软索上下翻舞,轻灵飘逸,煞是好看,招招仿佛蜻蜓点水般的点到为止,却又都打向了敌人的身体要害处;纪黯的三尸钢鞭风格却与之迥然有异,鞭头凝重迟滞,招法势大力沉,也均尽拣着敌人的头部和胸部要害部位砸去。 米黜双笔一交,铮铮作响,从侧面夹攻上来。他的生死判官笔讲究的是点穴打穴,戳、刺、点、撩、拨,径向敌人的百会、神庭、凤池、膻中等穴位招呼。 夜色下三人都一言不发,凝神缠斗。激战了几十回合,叶萍飘以一敌二,双方一时难分伯仲。纪黯不知敌人是否还有强援在侧,心中渐感焦躁,他口中念念有词,脸上霎时现出一层黑气,趁着叶萍飘的离别索与米黜的生死判官笔纠缠在一处之隙,纵步而前,从侧面呼地一掌拍出。 纪黯肉掌未到而掌风先至,叶萍飘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知是潇湘派的阴毒功夫,也自不惧,大喝一声:“来得好!”离别索奋力挥出,索梢舞出数朵花来,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迫得米黜手忙脚乱,左掌倏地自下向上拍出。只听一声闷响,双掌相交,结结实实地击在一起,纪黯“嘿”的一声,声音略带痛苦之意。叶萍飘这一掌罡猛无匹,震得纪黯踉踉跄跄连退三步,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喉间甜腻腻的鲜血上涌。他心中惧意陡生,脸上一层黑气渐渐隐去,寻思:“我这鸩尸毒掌,寻常人中了立时毒发身亡,难道他竟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躯?” 叶萍飘立在当场,也觉气血翻涌,胸间烦恶不已。他举起左掌细看,并无异状。原来他此行早有准备,事先在手上套了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方敢有恃无恐地与纪黯的毒掌相对。 叶萍飘见自己不惧对方的毒掌,精神大振,离别索挥动起来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索梢击在地上更是噼啪有声,尘土飞扬,更增威势。三人再斗数十回合,叶萍飘的离别索上下翻飞,索影到处,劲风飒然,占到了七成的攻势。纪黯和米黜的三尸鞭、判官笔忙于招架,渐落下风。 纪黯性情沉稳,暗思:“今夜敌人欺上门来,有恃无恐,只怕事情要坏,尸父一旦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眼下之计,不如固守待援,等大尸兄到来。”心念既定,高声叫道:“四尸弟,六尸弟,你们守住东边,八尸弟,十二尸弟,你们守住西边。点子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他纵声高呼,虚张声势,意图搅乱敌人的心神,同时施展“飞尸功”,身形上下飘忽,绕着叶萍飘急转,双手更是把三尸散瘟鞭挥得虎虎生风,紧紧护住胸前。 米黜明白三尸兄心意,也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心,展开“跳尸功”,月色下犹如一具僵尸夜行,双腿挺直,双膝僵硬,在地面上一蹦一跶,身形诡异,一对生死判官笔四下里东戳西点,意在与敌周旋。 叶萍飘见他二人紧紧守住门户,法度严谨,正是久战长斗之策,显在等待强援的到来,不愿再行纠缠,他一声长啸,右腿倏地反踢,正中米黜肋下,直踢得他肋骨欲裂,痛得叫出声来。离别索紧跟着一记“流风回雪”,奇快地卷向纪黯,那软索宛如长了眼睛一般,“啪”的一声,软索的梢部击在纪黯胸前,一大片衣襟被震碎裂,如蝴蝶般四下飞舞。叶萍飘离别索的索梢轻轻一拧,已将他怀中的一张纸笺飞快地卷去。 借着朦胧的月色,叶萍飘瞧了一眼手中略显发黄的纸笺,正是那份潇湘派要交与金国细作的军事部署图。他行事极为果断,部署图甫一到手,也便不再与敌纠缠,离别索一挥,分袭两人,迫开了敌人,身形旋即一晃,已跃上了墙头,展开轻功,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叶萍飘自知羽檄交驰,容不得半点怠慢,而潇湘派自也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夜色,择道一路向西急行,意欲连夜将这份重要的情报,送往新宁武冈军的火木寨。 宋室南渡之后,在全国共设了十六路,荆湖南路治潭州(今长沙),领有七州:潭,衡,道,永,邵,郴,全。领县有三十七。其中的邵州地区民风尚武,自古兵燹频仍,这一地区的地名历来就与军事设置关系密切。新宁县名的由来,正因绍兴初年杨再兴在此起事,被官军平定之后,官府于此立“新宁”县,意为动荡平定,此地新有安宁,受武冈军节度。武冈军为军事政区,是当时与邵州平行的州级军。 军在唐代是一种军区,仅涉兵戎,经五代发展至宋,已成为一种集兵、民、军、政为一体的行政区域。宋设军的地方,一般为边关扼塞,内地少数的山川险僻的隘口也有所设置,多为弹压当地的兵民叛乱。武冈,郦道元考证,“由左右二冈对峙,重阻齐秀,间可二里。旧传后汉伐武陵蛮,蛮保此冈,故曰武冈。”武冈军最早设立于宋崇宁五年(1106年),目的正在于“控制溪洞,弹压诸蛮”。 武冈驻军地之一的火木寨离此地倒也不远。叶萍飘轻功本就甚是了得,再加上心急,这一路狂奔,等到天色欲曙之时,已走了五十余里。 断定身后并无敌人追来,他放慢了脚步,来到道旁一处小溪边。溪声潺潺,两岸坡石堆叠,杂树蔽荫,颇为清幽。叶萍飘一番激斗,又急着赶路,一夜未曾合眼,俯身就着溪水洗了把脸,提提精神。他正待起身时,赫然发现溪水中竟倒映着一个人,不由心中一凛,定睛再看,不禁哑然失笑,那哪里是敌人,分明是自己的在溪水中的倒影。 此刻他倍感饥肠辘辘,心道:“我这一路行来,已有几十里路,潇湘派再神通广大,通报讯息,布置人手,再确定我的行踪,皆费力耗时。眼下之计,还是先填饱了肚子,也好有力气再赶路。”他打定主意,沿着小溪大步向前,不远处炊烟袅袅、砧声阵阵,正是他平日熟稔的一处叫麻溪的集镇。 其时天色已然大亮,麻溪镇虽然不大,主街上却有一家笼饼店已经早早开了门,店铺门口放着一个大蒸笼,白汽腾腾,炉下炭火耀动,烧得正旺。 叶萍飘走进店来,选了靠近门边的一处凳子坐下,说道:“店家,下一碗热面,再上一屉笼饼来。”一夜的奔波之后,他的腹中已咕咕作响,饥饿难当。 第一回 夜赶尸(2) 面条作为食物在中国历史悠久,然而在宋室偏安之前,“汤饼”一直是它最常见的名字。不过宋以前的汤饼,实际上是一种片儿汤,面不是用刀切的,而是手撕而成。晋《饼赋》中记载:“火成汤涌,猛气蒸作。攘衣振掌,握搦捬搏。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纷纷级级,星分雹落。”至唐代作汤饼时,人们方使用案板切面,不过仍以“片”为单位称之。直到北宋的后期,切成细条状的面,才逐渐流行开来。发展到后来,面条的形状逐渐定型为长条形状,因其形状又长又瘦,谐音“长寿”,所以在赵宋一朝,每逢生日诞辰,人们为讨口彩,庆生之时吃面条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宋人马永卿在《懒真人》中记载,“必食汤饼者,则世欲所谓‘长寿’面也”。 然而“面条”这一称谓的由来,却与抗金名将韩世忠有关。绍兴十九年(1149年),老将在家过六十大寿,寿宴上大家一起吃汤饼之时,韩世忠不禁想起与夫人梁红玉一起,当年鏖战金名将完颜宗弼于黄天荡之情景。建炎四年(1130年)正月,金廷名将、金太祖完颜阿古打四子完颜宗弼率兵十万悍然渡江南侵,韩世忠领兵八千迎击。韩世忠以寡敌多,与完颜宗弼激战于京口黄天荡。 为激励宋军将士奋勇杀敌,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亲自上阵击鼓。这一战完颜宗弼因率部轻进,中了宋军埋伏,被围困在黄天荡四十八天,最终施以火攻,疏浚小河道方才得以遁走长江。黄天荡一战使金军丧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越江南侵,韩世忠始有“忠勇”之名。 十多年后,在寿宴上,面对端上来的汤饼,老将感概万分,以“面条”称之,以其之长而喻长江江水之长、夫妻情意之长。其时韩世忠的“忠勇”之名,在宋军民之中口耳相传,早已远播。《宋史》称:“自建炎以来,将士未尝与金人迎敌一战,今世忠连捷以挫其锋,厥功不细”,因而被称为“中兴武功第一”。此时距韩世忠去世也仅过去了八年,“面条”的称谓,却在民间广泛流传开来。 宋时的笼饼,则类于今日之馒头,北宋时期尚谓之“蒸饼”,后因避宋仁宗赵祯讳,而改成“炊饼”。逮至南宋,又称为“笼饼”,几经变化,今人则称之“馒头”。馒头一说,其实也与一位历史名人有关。传说三国时期诸葛孔明征讨蛮王孟获时,对当地用人头祭神的蛮俗深恶痛绝,遂“因杂用羊豕之肉以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馒头即“蛮头”之意也。 炉火生猛,不多一会,店家将热气腾腾的素面和笼饼都端了上来。那素面拌了葱花和花椒,香气盈鼻。经过一夜的奔波,叶萍飘早已饥饿难耐,食欲大开,风卷残云般地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他结了账,迈出店门,抬眼但见朝曦初升,彤云满天,秋风拂在面颊上,疲乏感已消去大半。 出了小镇,依然一路西行。他走及奔马,脚程甚快,晌午时分,已遥见远处的云山挂月峰,心中盘算一下,距离挂月峰火木寨仅有二十余里的路程了。他不敢耽搁片刻,举步上山,沿途但见层峦叠障、巉岩兀立。深秋时节,山中雾气弥漫,罕有人迹。 叶萍飘沿着山道一路攀沿而上,越向上行,枯树杂草掩映的蜿蜒山道,愈发陡峭起来,曲折隐没于浓密的雾霭之中,耳畔偶有怪鸟的叫声传来,回荡在山谷之间。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刚刚转过一处山角,前面的山路上,赫然品字形矗立着三具黝黑的棺材! 弥漫的山雾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男子手拿一把铁扇,大剌剌地箕踞在棺材前面。他相貌颇为英俊,但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寂寥之意。黑袍包裹下的年轻躯体,隐隐透着一股邪魅之气,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朗朗白日,山路上怎么会有棺材拦道?饶是行走江湖多年,看到这等诡异的情景,叶萍飘心下也忍不住有些发毛,寻思:“都说潇湘派行事诡异、神通广大,看来此言非虚。”他硬着头皮,迈步向前,微一抱拳,说道:“恕我眼拙,阁下是哪条道上的好朋友?在下心急赶路,还请借个道!” 那黑袍青年轻摇铁扇,缓缓站起身来,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道:“道可以借,不过尊驾先前‘借’我尸弟的东西,是否也该归还了?”言语倒是客气,但神情却带着一丝揶揄。 原来黑袍青年正是潇湘派座下大弟子“飞尸门”印默。他昨夜赶至四时客栈,得知三尸弟和九尸弟被人劫去了军事情报,深知事态非同小可,尸父若是怪罪下来,只怕一众的尸兄弟,人人都难脱干系。他也顾不得斥责见纪黯和米黜二人,赶紧率领众潇湘弟子,火速赶来拦截叶萍飘。 叶萍飘脚程极快,一路又星夜兼程赶路,印默能抄在他的前头堵截,借助畜力之便倒也不足为奇,但他突遇变故而心神不乱,第一时间断定叶萍飘劫走情报后会送往何处,准确地赶到埋伏地点进行阻截,不至于走空,这份定力与决断,却非常人能及。 叶萍飘微一侧身,眼睛余光瞧见纪黯、米黜等潇湘派的弟子,已于身后悄悄掩映上来,料想自己行踪早已暴露,潇湘派众弟子等他越过了藏身处,方才断他后路,而与印默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叶萍飘腹背受敌,也自临危不惧,朗声说道:“夷者,异也。自古夏夷不两立,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金贼向来性气贪婪,凶悍不仁。你潇湘派也是武林大派,如何今日作这私通金狗、数典忘祖之事?”印默轻摇铁扇,只嘿嘿冷笑不语。 叶萍飘情知今日实难轻易走脱,不愿过多纠缠,手腕一翻,离别索握于手中,他本身处山路低处,一声轻叱,身形高高跃起,软索宛如灵蛇出洞,嘶嘶破风,凌空向印默卷去。 山路狭窄,印默无法腾挪,手中“幽魂万骨扇”迎风一展,露出扇面上镂刻的一枚阴森森的骷髅头图案。铁扇虽重,但他力道却很阴柔,轻轻一拨,挑开软索,扇面旋即一合,扇头疾刺敌人面门。 山路逼仄,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二人皆默然不语,发力狠斗。一时间山路上的碎石四处迸飞,稍有不慎,便有坠崖丧身之虞,当真惊险之极。 纪黯等潇湘派诸弟子皆站在一旁,凝神观战。一者山路本就促狭,众人一时难以参战;二者他们虽未出手相助,叶萍飘却也不得不分心加以提防,在旁掠阵亦可施压于敌人;三来纪黯等人对这位年轻气傲的大尸兄向来敬畏,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敢贸然加入战团,其中也有人抱着借机一窥大师兄神技的心思,乐得在旁叉手观斗。 转眼间,二人已在山路上激斗了几十回合。他们二人的兵刃,一为软索,一为铁扇;一个细长,一个粗短,大为迥异,但使的却都是阴柔之力,看上去似乎皆绵软无力,实则兵刃上尽透内力,可谓搏命相击。 山路狭仄,能够腾挪闪躲的空间极为有限,激斗中叶萍飘的软索渐显远长之效,迫得印默连连后退。印默身后的山路上矗放着三具厚实的棺材,他借机以此为屏障,与叶萍飘周旋,一时倒也不落下风。 斗到分际,印默暗思:“在众尸弟面前,若不一展神威,日后何以服众?”口中念念有词,一层隐隐的黑气从额头至下巴,自上而下一闪而过,右手的幽魂万骨扇唰唰唰连扇三下,迅捷无比,攻向叶萍飘的面门。叶萍飘识得厉害,攻势稍缓。印墨迫开了敌人,左掌旋即闪电般地拍出,击在身前一具棺材的棺木之上,“喀嚓”一声,棺材的棺盖顿时被震落在地。 叶萍飘心下微感诧异,不想棺材中一具阴森可怖的死尸,遽然坐起身来。雾气重重,叶萍飘凝神瞧去,那尸首全身僵硬,双眼圆睁、满脸血污,脸上尽是惊怖神色,想是死前经受了一件生平极为恐怖之事,竟致死不瞑目。 叶萍飘心下大骇:“莫非死人真的借尸还魂了么?”眼前却发生了更为诡谲的一幕:印默从怀中取出一片黄色符咒,“啪”的一声贴在那具死尸的额头之上,他口中叽叽咕咕,低声念念有词,随着他嘴唇翕动,那具僵死多时的死尸也开始微动起来,俄而印默大喝一声:“起!”死尸竟然从棺材之中一跃而出,双臂僵直伸向身前,十根如鸡爪般干枯的手指漆黑如墨,膝盖虽僵硬不能弯曲,却摇摇晃晃地直向叶萍飘扑来。 饶是叶萍飘一生见多识广,亦被吓得差点失声惊叫起来,暗自忖度:“难道潇湘派竟有如此神通,真的能让死人复生?”他手底不敢怠慢,离别索索身一振,软索挥出,唰地打在那具死尸身上,直打得尸身皮开肉绽。那尸首既不知避让,亦不感到疼痛,软索抽打在身上,仅令他身形稍受迟滞而已,顿了一顿之后依然双臂前伸,十指箕张,蹦蹦哒哒地向叶萍飘再次抓来。叶萍飘见僵尸双手漆黑如墨,料想指上含有剧毒,只得闪身向旁避开。 原来印默所使的功夫名叫“借尸还魂大法”,正是潇湘派的独门赶尸蛊术。“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中国人自古特别眷恋自己的乡土,凡客死他乡之人,无一不想着死后能够回葬祖茔、叶落归根,他的孝子贤孙如论如何,也都要千方百计地将其先人的尸体运回原籍。农耕时期,交通多有不便,客死之人一时不能搬丧回籍的,孝子贤孙便只好置棺待葬,权厝他处,然后花钱顾人帮助其护葬还里。而湘西沅江流域一带,多为崇山峻岭,山路崎岖难行,于是当地赶尸这一行业应运而生。 湘西自古便有赶尸一说,其起源已不可考。民间有书记载:相传上古时期,蚩尤与黄帝大战于黄河地区,战争进行得异常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蚩尤兵败,率部南下,但他对战死的战士尸体不忍心弃之不管,于是便由法师站在战死的战士尸首中间,默念咒语、祷告神灵之后,躺着的战士尸体纷纷站起身来,法师拿着符箓在前引路,尸体跟在他的后面,由法师将他们一一带回到了南方,落土归葬。这大概就是赶尸的最早版本。湘西的赶尸匠人,会在死尸的尸身撒上一种当地特产的草药,他口中念念有词,施以咒语,便能吆喝起死人来。 山道之上,一人一尸,一前一后,人焉?鬼焉?真焉?幻焉?其景其状委实离奇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叶萍飘出手如电,但那僵尸对疼痛竟似无感,尽管周身已被软索打得体无完肤,只是径自向前。印墨在其身后,一边加紧默念咒语,那僵尸如疯若癫,双手只顾乱抓狂挠,一边挥动幽魂万骨扇,间或袭点叶萍飘的周身要穴。一人一尸迫得叶萍飘连连后退,身子已至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眼看着就要堕下深谷。 危殆时分,叶萍飘斜眼瞥见僵尸膝盖生硬,无法弯曲,他心念一动,左手扬处,两枚“火龙镖”已然飞出,去势奇疾,“嗤”、“嗤”两声,正中僵尸的双膝。僵尸膝盖一弯,身子缓缓向前倒去。叶萍飘大喜,双腿连环踢出,直将僵尸踢得飞了出去,撞在岩壁之上一声闷响,随即便如一摊软泥一般,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叶萍飘绝地反击,取得奇效,精神不由大振,离别索上下翻飞,与印默的幽魂万骨扇再次斗在了一处。一番缠斗,叶萍飘见印墨口中再次念念有词,心想他若故技重施,棺材中再跳出两具僵尸来,如何应付?言念及此,眄见那山路上的三具厚重结实的棺材,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只听得他猛地一声断喝,离别索凌空一展,已拦腰卷起一具棺材,手腕一抖,那棺材凭空直向印默砸去! 印默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那柏木棺材怎么也有百余斤重,叶萍飘却轻而易举地卷向空中,内力委实惊人。电光石火间,棺材已砸到头顶,山路难以腾挪,印默急不暇择,幽魂扇一迎一领,扇头轻轻搭住棺材底部,使一“滑”字诀,借力卸力,将那棺材卸向身旁。此招虽出自练家的本能,但印墨临危不乱,意念转得极快,情势紧急之下,身手依然颇为潇洒,丝毫不显狼狈。 那具棺材半途中遇力受阻,自然偏向一边,饶是如此,劲道兀自不减,厚重的棺材冲破山道路砑,直墜崖底,一路上劈哩啪啦撞击岩石和峭壁上树木之声不绝,半晌“轰”的一声隐隐传来,想是终堕谷底。 潇湘派弟子见状,彩声雷动,叶萍飘心里也暗暗叫了个“好”字,他不等敌人喘息,喝道:“再来!”软索又将山路上的另一具棺材卷向了空中。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那卷在空中的棺材竟然“嘎嘎”作响,盖板忽然四下裂开,叶萍飘惊愕间,已有三件黑黝黝的物件从棺材中激射而出,没入他的胸口! 原来那具棺材之中一直有人提前藏身其中,印默和叶萍飘激斗之时,他始终躲匿于棺内,屏气息音,静待出手的时机。当叶萍飘卷起第一具棺材时,那人竟是沉得住了气,动也不动,以致于敌人毫无察觉,直到叶萍飘卷起他藏身的这具棺材,方才果断出手,破棺而出,取得奇效,潇湘派的三枚“辰州符”全部打在了敌人的胸部。 眼见偷袭得手,那人阴恻恻的一声怪笑,身形飘然落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一旁掠阵的潇湘派众弟子见到叶萍飘身中“辰州符”,忍不住欢声雷动。 印默叫道:“六尸弟,你立奇功一件,尸父定有重赏!”言语中透满了兴奋与喜悦。藏身于棺材中的,正是潇湘派六弟子“诈尸门”蒿黠。他名字中带个“黠”字,为人果真鬼黠阴鸷。 “辰州符”乃是潇湘派的奇门暗器,涂有由有毒菌草研磨出来的毒液,中毒之人如若三个时辰之内,没能喂服潇湘派的独门解药,身体从伤口出开始发僵发硬,渐渐蔓延至全身,等到呼吸麻痹全身虚脱,自是毒发身亡、神仙难救。江湖之中故有言:“辰州符上身,夜半鬼来抻。” 蒿黠听到大尸兄夸赞,笑道:“哪里!哪里!一切都是大尸兄运筹帷幄,指挥有方之功。还请大尸兄在尸父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才是。”言语甚是恭谨,面上却大有得色。 潇湘派众弟子高声附和,连连称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得意洋洋,自觉大功告成,竟似已将叶萍飘视作死人。 叶萍飘只觉那物入体冰凉,一时却无鲜血从伤口汩出,体内一股恶气陡升,喉部顿感腥甜,心道:“潇湘派移灵走尸,自称阴人,果是阴毒无比。难道我叶某纵横一生,今日竟要命丧于此?”惊惧之余,他勉力稳下心神,从怀中掏出两粒本派的“大悲丹”咽下。此时潇湘派众人兀自在旁聒噪,洋洋自得,叶萍飘取出那黄色的纸笺,一声长啸,喝叱道:“宵小之辈,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地图在此,有本事你们就来爷爷的手中拿吧。”左手一松,那纸笺迎风飘起,他右手软索一挥,索梢击中纸笺,地图顿时化作碎屑,四处飞扬。 潇湘派众人见状无不又惊又怒,高声喝骂不止。 喝骂声中,叶萍飘一声冷笑,离别软索扬起,已卷住山崖峭壁上的一棵矮松,身子借力斜荡过去,待到矮松近处,他瞧得真切,右足向前踢出,轻轻踏上矮松的枝干,而手中软索再次挥出,索梢几个回旋,缠住峭壁上的更远处的一棵矮松。 峭壁上的矮松虬枝矫矫,堪可承重,他如此几个起落,行化如神,已是绕过此处的山路,身形渐渐隐没于浓重的山雾之中,耳畔只听得潇湘派众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第一回 夜赶尸(3) 脱了险境,叶萍飘心下寻思:“火木寨暂且去不得了,眼下要紧的是先去解了身上的毒”。他此前和潇湘派并无交集,但行走江湖多年,对潇湘派“辰州符”的霸道也有耳闻,情知吞服了“大悲丹”,不过是延缓毒性的发作,祛除体内的毒素,还须另寻良方。 他心乱如麻,快步向山下走去,急切间却也想不起何人能解此毒。深秋时节,金风瑟瑟,但山中依然溪水潺缓,草木葳蕤,山道两边成片的何首乌在风中摇曳。何首乌又名紫乌藤,荆湖一带的山谷灌丛、沟边石隙多有生长,颇为常见,其块根常为当地的大夫采集入药,可起安神、活血、解毒、消痈等功效。 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起附近的一人来。此人姓沈名重,先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其人仗义行仁、医术高明,任何的疑难杂症皆能应病与药、药到病除,因而在江湖上得了个绰号“起死回生”。 那沈重居住的白沙镇在山下西南方向,离此地倒也不远,不过沈重太丘道广,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遍访草医,博采名方,醉心于医理研究。此时沈重是否云游归来,实无从知晓。想到此节,他不禁愁思云涌,转念又想自己胸闷气虚,身上毒性已然隐隐发作,一时也别无良策,索性前去一探,好歹碰碰运气。 打定了主意,他不再迟疑,辨明方向,提气向白沙镇的方向疾行。这一路狂奔,半柱香的功夫,已有十余里路。哪知他越走却越是心惊:平日里如此这般疾奔,自会心跳加速、面红体热,但叶萍飘一路行来,却觉得自己的心跳竟变得愈来愈缓,体内更是寒意渐生。惊骇之下,不由得放慢脚步,不再疾奔,然而症状却丝毫未见减缓,隐约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慢,几乎就要停止了跳动。 好在他此前去过白沙镇,已离得不远,慢行了三四里,绕过一处山岗,眼前一亮,秋阳下远处一潭大湖直扑眼帘,阳光洒在开阔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像一片片银色的鳞甲闪闪发光,正是著名的沙湖。 说沙湖有名,其实名头更响的是湖西有一处沙湖山庄,那山庄住着一位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不过他此际无暇多想,直奔白沙镇而去。 白沙镇因临沙湖而得名,集镇并不大,人口数百户,仅有三两条市井坊巷。叶萍飘进得镇子,沿街各种店招林立,多是酒楼茶肆。沈重的住宅就位于其中一条街坊的东尽头。虽是白天,街道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偶遇几个行人,看到叶萍飘,无不面露惊恐之色,仿若遇见瘟神一般,飞也似得跑回家去,迅速关上了门板。 叶萍飘心中颇感奇怪,但眼下求医要紧,只沿着街市,来到一处灰墙大宅。那宅子门头下方悬一偌大的葫芦,门屏的牌匾上则写着“术精岐黄”四个隶书大字,字势宽博,蚕头雁尾,庄重俨然。 然而朗天晴日,沈家却门户紧闭,阒然无声。叶萍飘伫立门外,心中一片凉意:“沈重杳如黄鹤,多半云游在外,未曾还家。莫非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他呆立半晌,长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开,转念又想:“沈重人虽不在,说不定家中存有解毒的良药,事竟至此,何妨进去试试运气?”此刻他身体寒意愈甚,心跳也愈发缓慢,不敢再有犹疑,纵身一跃,已翻过那宅子的围墙,进得院来。此时距他中毒已近两个时辰,其后又一路奔波赶路,落地时只觉胸闷气短,头晕心悸,脚下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心中更感惊惧。 谁知院中的情景让他更是大吃一惊。斑驳树影下,院子中央的四张石凳上,端坐着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四人的八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石凳合围的一张石桌,而那石桌上还躺有一人,那人身着短褐,脚穿芒鞋,似是一位农夫,只是他面目青紫,四肢绵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庭院中四人专注围观,神情颇为关切,对叶萍飘的到来竟皆充耳不闻。 叶萍飘心下大奇,凝神瞧去,东首那人年约五旬,灰衫灰须,面色凝重,正是“起死回生”沈重;北端石凳上则坐着一位少女,容色明艳无俦,上着浅绛霞襦,下穿杏黄长裙,脸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晶粲如星,十分灵动。叶萍飘识得正是沈重的独生女儿沈泠衫。 石桌另外两侧,则坐着两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头裹白布,身着青衫,一人面长无须,身材瘦削,一人满脸虬髯,身材魁伟,两人满脸傲狠之色,却皆不识。 叶萍飘大感好奇,寻思:“大白天的,宅门紧闭,沈重这是在给什么人瞧病么?却不知为何要将病人放在石桌之上?啊,是了,这个人多半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几个人正在一起商议集诊。”他身中剧毒,本已心灰意冷,不曾想沈重竟在家中,犹如暗夜里陡见光亮,心下激荡,迈步说道:“沈……沈神医……”孰料话刚出口,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人顿时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萍飘感觉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只听一人缓缓地道:“潇湘、莲台两派素无积怨,却不知如何结下了生死梁子?”其人声音苍老,语调平稳,他听出正是“起死回生”沈重。 一个少女的声音道:“爹爹,那司空悲秋老儿为人骄横,处事霸道,定是叶掌门遇有不平之事,拔刀相助,两人发生龃龉,叶掌门因此遭了他的暗算。”这少女自是沈重的女儿沈泠衫了。她语声清脆,说到司空悲秋,语气中显得颇为不屑,想来面带鄙夷之色。 沈重沉吟未语,料想在微微点头。沈泠衫续道:“‘辰州符’含有钩吻之毒,司空老儿好生毒辣,竟欲置叶先生于死地,有那么大的仇怨么?”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行走江湖,凶险无处不在,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的?”顿了顿,道:“想当年神农氏下凡,生就那水晶肚皮,‘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他都能一一解之,然而服下这断肠草,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肠子,在肚中一寸一寸断掉。此说虽多有附会,那断肠草的厉害却也名至实归。” 沈泠衫道:“爹爹说的是。断肠、钩吻,皆言食之俱无可活。女儿记得华阳隐士陶通明曾说,‘云野葛为钩吻,言其入口,犹如勾人喉吻’,他又考证‘吻’字或作‘挽’字,喻其牵挽人肠而绝之,此解犹言断肠一说。《雷公炮炙论》中也有记载,‘钩吻治恶毒疮效,其地精杀人’。” 沈重呵呵笑道:“泠儿泠儿最近确是长进了不少。腑肠若热结,则上灼于脏肺,致肺气上逆,二者虽分属阴阳,但互为表里。《素问》有云,‘肺者,气之本。’其位高近君,居于上焦,虚如蜂巢,得水而浮,待熟复沉。叶掌门肺气壅塞,百脉瘀滞,泠儿,你说何方可解?” 沈泠衫道:“女儿正要请教爹爹。” 沈重道:“此症共有宣、肃、清、泻、温、润、补、敛这八法可治,此时须依‘宣’、‘肃’二法,方可贯通百脉,通畅气道,濡养脏腑。” 沈泠衫笑道:“好在叶先生内力深厚,先前又服了本门的‘大悲丹’,大大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咱们这‘嵩山君血散’药性或不及潇湘派的解药,当可遮隔浊气,分界两焦,对症发药。此刻药力功效当至,想来人就要醒了。爹爹,白粥我已经熬好了,我这就去端来。” 叶萍飘神志渐清,忍不住轻轻“啊”的一声。沈泠衫笑道:“果真醒了。”叶萍飘缓缓睁开双眼,床前伫立着两人,两张脸孔一张清瘦,一张秀丽,一老一少,正是沈重、沈泠衫父女。他挣扎欲起施礼,始觉全身酸痛无力,犹似大病初愈一般,竟不得便起,不过心悸不再,身上的寒意也已尽消。 沈重见状,赶紧扶住他道:“病不拘礼,叶掌门尚未痊愈,还需休养些时日。”叶萍飘颔首微笑,低声道:“多谢……沈神医。”腹中一时饥饿,“咕咕”直叫起来。 沈泠衫掩口浅笑道:“我去盛些粥来。”叶萍飘道一声:“有劳了!”他举目四顾,但见屋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想必这些瓶瓶罐罐之中,都是一些丸药膏丹。不多时,沈泠衫从后厨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叶萍飘吃过了白粥,又觉神倦体乏,迷迷糊糊躺下睡了。等到再次醒来,屋外的天色已晦暗不明。他自感精神健旺了很多,尝试着挪动身子,酸痛之感也大为减轻。 见他醒了,沈重父女再次进得房间来。沈重端来一只小方枕,置于右膝之上,又挪过叶萍飘的手来,闭目为他切脉。搭了右手,又搭左手,过了半晌,沈重拈须微笑道:“叶掌门内力深厚,老夫佩服之至。今晚静养一宿,明日当可痊愈了。” 叶萍飘罹遭异变,到了此际方才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自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沈重摆手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叶掌门不必客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掌门人见示。” 叶萍飘道:“岂敢。神医但问无妨。” 沈重道:“据我所知,叶掌门和司空老儿素来无怨,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掌门人缘何中了那阴毒的‘辰州符’?” 叶萍飘轻叹一声,遂将自己如何探得消息,又如何深夜截获军事情报,却又遭潇湘派弟子的伏击暗算,一一叙了。沈泠衫搬了一张木凳,坐在一旁,听到惊险处,紧抿嘴唇,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等听到精彩处,又嘟起了嘴巴,轻拍双手,忍不住小声叫好。 神州陆沉,靖康犹耻,沈重得知那司空悲秋竟委身事敌,愤概不已,怒道:“司空老儿暗中与金人勾结,为非作歹,当真是罪愆深重。”一旁的沈泠衫亦恼得银牙紧咬,粉面凝霜。 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大暗,沈泠衫站起身来,取了火石、火绒等物,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亮。 叶萍飘道:“沈神医闲云野鹤,叶某此番遇险,仓促前来,本不抱奢望得睹尊颜,幸而神医未曾远游,如此想来当是在下命不该绝。” 沈重见叶萍飘气色大为转好,心下也颇感欣慰,沉吟片刻,说道:“叶掌门吉人天相,自能遇难成祥,老夫不过是稍施援手罢了。只是……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尚祈叶掌门海涵。” 叶萍飘忙道:“在下冒昧来访,已是失礼之至,沈神医救命之恩,更没齿难忘。神医哪里话,请说。” 沈重缓缓说道:“叶掌门驾临寒舍,老夫本应聊尽地主之谊,请叶掌门在鄙舍多盘桓几日,然则这几日老夫这里却大有不便。”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待得贵体无恙,还请叶掌门移驾他处,老夫日后自当登门拜谒,领受今日元龙高卧之罪。” 叶萍飘听出他声音有异,似乎心中大有苦衷。方桌上的油灯灯焰上下跳动,映照在沈重的脸上,眉带愁云,显得忧心忡忡。沈泠衫静默不语,一双眸子璨如星子,不过流转间也难掩忧色。 叶萍飘道:“在下看沈神医愁眉不展,是否遇到什么难事?神医若不嫌在下技薄身弱,还请告知,叶某当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沈重闻言长叹一声,身如泥塑,过了半晌,方道:“‘医者,仁术也。’沈某一生行医,积善行德,承蒙江湖各路朋友抬爱,也攒下些末微名,却不想今日……终为这微名所累啊。” 叶萍飘不明其意,脸露惑色,道:“在下愚钝,还望神医详解。” 沈重寂然无语,脸色愈发凝重,双眼盯着油灯的焰火独自出神,拈须的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来。 叶萍飘转头望向沈泠衫。沈泠衫眉宇间愁绪涌动,理了理云鬓,定定心神,方道:“叶掌门来得不巧,这几日白沙镇颇不安宁,有……有……恶鬼上门。”说到“恶鬼”两字,她语音微颤,显是心下害怕之极。 叶萍飘悚然一惊,失声道:“恶鬼?哪里来的恶鬼?”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恶鬼?只怕他们比恶鬼还要凶恶几分……”他神色恍惚,既似是在向叶萍飘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叶萍飘一脸愕然。沈泠衫一字字地道:“四——川——唐——门。” 这几个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屋内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月光静静地洒落于窗棂之上,疏影清辉,窗外何曾有人? 叶萍飘听到这四个字,心下一阵悚惧,胸口俨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一击,颤声道:“唐门?”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起白日里,在沈重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两名满脸戾气的青衫男子。 沈泠衫道:“嗯,不错,四川唐门,密宗唐滞。” 叶萍飘听到这个名字,失声惊道:“唐滞?!唐门唐滞?!”他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传言焉能不知?那传言说的是:“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传言中所提的,正是江湖上几个头等的厉害门派。 “宁挨一枪,莫惹一庄”,这“庄”说的是弛誉武林、俊彦雄列的岁寒、沙湖、苍葭、浮碧四大山庄。四大山庄中的沙湖山庄,就在白沙镇镇西三十里处,山庄主人沐沧溟,世称“三水先生”,手段神通,端是了得。叶萍飘闻名已久,无奈分薄缘悭,未曾与他有过交道。 “摧心追魂,情教唐门”,说的又是江湖中另外两家厉害角色。情教是近年来在江南迅速崛起的一个门派,与官府明来暗往,关系非同一般,其教中人物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手法乖张诡秘。唐门则是历史绵久的武林豪族,自宋咸平年间蜀地被分为益州、利州、梓州、夔州四路以来,唐门就世居于四川。百余年来唐门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在暗器锻造方面的技艺日臻成熟,声名日隆,兼之长久以来,那唐门弟子行事霸道、睚眦必报,且手段阴毒,终成以暗器名扬天下的武林大家族,称雄一方,四川、荆湖乃至广南地区的武林门派,莫有能与之争锋者。 然而唐门虽历经百余年而不衰,却不曾想尺布斗粟,兄弟之间起了纷争。宋徽宗宣和年间,一直风生水起的唐门,门内忽生罅隙,自此竟致纷争不断,敦睦尽失,偌大的唐门渐分为两派。他们内部自称“明道”与“暗道”,江湖人士则据两派各自因机弩射击类的暗器,以及喂毒的暗器而扬名于江湖,习惯称之为唐门“显宗”和“密宗”。显宗和密宗虽同宗同气,但数十年来内斗不止,双方互有死伤,仇隙越来越深,一直延续至今。 原来宋宣和年间,唐门同时出了两位旷世的武学奇才,一人名叫唐铿,一人唤作唐榕。两人皆为锻造暗器的大家名匠,唐门暗器的锻造工艺和水平,在他们手中大为提高,唐门自此声名鹊起,威势显赫,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流派。然而累年后,两人对于暗器的武学见识渐生分歧。 唐铿深受唐门传统影响,主张以技为纲,致力于暗器精巧性与隐蔽性的研究提高,一生潜心钻研机射类暗器的锻造工艺。他发明改进的“诛仙筒”、“散花飞天”、“射潮弩”、“星流雷动”和“云烟神龙罩”,宋画吴冶,精巧绝伦,被历代唐门弟子广泛使用,在江湖上挣下赫赫威名,如今已成为唐门机弩性暗器的代表作品,更被本门弟子视为巅峰之作。 而唐榕人至中年,有一日偶遇一位江湖眇目异人,对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唐榕在与眇目异人交往之后,其武学思维渐有变化,认为机弩性暗器再精巧隐蔽,终究威力有限而霸道不足,转而主张以毒立威。他自此沉湎于奇门毒药的研制,其研制的三大独门毒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江湖传言毒性犹胜“鹤顶红”。唐榕研制的三大毒药自问世以来,不知令多少英雄好汉闻风丧胆,化作了枯骨尘土。 只不过唐榕武学思维一变不打紧,却使唐门内部在对暗器的锻造和使用上,意见不一,乃至各执己见,渐渐分道扬镳。由于两人在唐门中影响甚大,在唐门后辈子弟中拥趸众多,他们彼此间互不服气,争斗不休,终致双方圆凿方枘、势如水火。这也是唐铿、唐榕二人生前专注于单纯的武学研究,而死后万万不曾料想到的局面。 第一回 夜赶尸(4) 宋绍兴九年,由于两派连年剧斗不止,内耗惊人,在一年内竟连损了七名好手。两派中有明智之士幡然醒悟,力主化干戈为玉帛,显宗、密宗终达成共识,双方约定每两年举行一场比武大会,胜者一方在两年内通掌唐门权柄,全面接管门中最核心的锻造暗器和研制毒药的“药弩房”,直至下一轮的比武大会决出新的胜者。自此唐门的顶级机栝类暗器和无敌毒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江湖上威名更盛。 十多年来,唐门两派按照约定,每隔两年就如期举行比武大会,双方各擅胜场,互有胜负,从无间断。不过近几年的唐门比武大会,均为密宗夺魁,两年前最近的一次,正是密宗赢得了最后的决胜之局,堪堪险胜。 正因如此,近年来唐门显宗弟子不露圭角,颇显沉寂,而密宗弟子却锋芒毕露,声名大噪,涌现出唐泣、唐滞、唐浊、唐泱等众多嫡系好手。这其中,唐滞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岁,但他历来行事高调、出手狠辣,在江湖上声名藉甚。 一灯如豆,屋内一片静默。过了良久,沈泠衫幽幽地道:“叶掌门,唐门密宗向来以毒立威江湖,可谓‘一招鲜,吃遍天’,他们最为忌惮的是什么?” 叶萍飘微一沉吟,说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湖上倘若有人能化解他们的阴毒,让他们毒药威性不显,当是最令他们忌惮。” 沈重闻言一拍大腿,道:“着啊!老夫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毒异蛊,着实见过不少,也解过不少,因此才得了‘起死回生’这么个诨号,嘿嘿,想必因此障了他们的眼了,惹祸上身。”说着嘴角的肌肉微搐,不住地摇头。 沈泠衫道:“大约一个多月前,爹爹和我游方归来,有一天家中忽然来了一位青衣怪客。那怪客肋下还紧紧挟着一人,却是动弹不得,也不知是死是活。见到爹爹,那怪客白眼一翻,说道,‘沈先生不是能起死回生么?我且看你能否医得好他?’听口音,他并不是本地人。 那怪客说着,便将肋下的青年男子往地上一丢。爹爹认得那青年是镇上郝三叔家的二小子,脸色发黑,已被人施了毒。青衣怪客冷笑几声,右手一扬,打出一枚‘蝎尾锥’,那钉直射入一位等待瞧病的乡邻头颅,可怜那乡邻当场毙命。他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乡邻们自是吓得四散逃去。 那怪客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三日后,我再登门拜访,你若医得好他,那还罢了;你若医不好,我就拆了你这药铺,封了你的药号,杀尽你白沙镇所有的男子。’说完扬长而去。 三日后,他果真再次登门,排闼直入,郝三叔家二小子早已被我爹爹治好,恢复如常。那怪客见状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侧头向我爹爹瞧了半晌,一语不发,径自离去。爹爹和我,见他没有再找麻烦,都暗中松了口气。 哪知次日那怪客再次到来,肋下依然挟着一人,是镇上周婆婆家的长孙阿诚。阿诚来时全身发紧,呼吸促急,竟是被他刚刚施了番木鳖之毒。那怪客撂下阿诚,也不多话,只说三日后再来,需见到活人。 过了三天,爹爹又治好了阿城。这一次那怪客颇感惊奇,说道,‘触手回春,果好手段!’如此几番,他隔三日就挟一人来,每回挟的都是镇上健壮年轻的男子,下的毒却越来越凶险,蟾酥、生草乌、青娘虫、雪上一枝蒿、斑蝥,五花八门,却依然要爹爹在三日内治好,否则就要大开杀戒。” 叶萍飘听得胆寒发竖,心想:“镇上来了这么一位瘟神煞星,大家何不报官,抑或外逃?”沈泠衫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续道:“其间我们也曾想不能如此坐以待毙,有一天深夜,爹爹和我就去镇上有青年劳力的那些人家,看大伙儿能否趁着半夜悄悄逃走,让他抓不着。哪知第二天,那几家不论老幼男女,满门竟都被那恶客杀绝了。”说到这里,她想起那数十口人中毒而死的惨状,身子忍不住战栗不已。 沈重喃喃地道:“唐门浸淫毒物日久,耽溺于心魔业障,受了魇镇,行为自此失常而陷溺日深……以致无法自拔,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叶萍飘愈听愈奇,他对唐门的辀张跋扈虽早有耳闻,却想不到竟会如此残害无辜,心下寻思:“以沈重父女二人的本事,独自离开白沙镇,全身而退,也绝非没有机会。他们之所以不走,想来终是沈重宅心仁厚,不想这白沙镇生灵涂炭,遭受这无妄之灾。”想到此处,方才明白缘何昨日自己进镇之时,街坊上的居民大多闭户不出,看到陌生人的到来,更是惊惧异常,想必将他也当作了与唐滞一般的瘟神恶煞。 心念至此,他蓦地想起一人来,说道:“二位不忍镇上百姓受此大难,不愿独自离去,何不去找那沙湖沐先生?想他神通广大,乃睥睨自雄之人,唐门在他眼皮下作恶,岂能坐视不管?” 沈重父女对视一眼,沈泠衫道:“我们也曾想到此节,熟料那恶鬼早已在去沙湖山庄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几个胆大的前去求援的乡邻,竟都在第二天横尸街头,每人身中剧毒而亡。” 屋中那油灯火焰转黄,跳跃不已,渐趋黯淡,沈泠衫盈盈站起,起身将那发黑的一截灯花剪去。她重又坐下,说道:“自那以后,镇上都知道有恶鬼上门,大家心下害怕,谁也不敢再跑了。前几日,那恶客和同伴再次登门,这次施的竟是剧毒鹤顶红,幸好爹爹对此毒先前有所研修,要不然……”说着,她星眸一转,瞧向沈重。 沈重神色凝重,太阳穴处的青筋凸起,那青筋随着油灯火焰的跳跃而微微跳动。这一个月的经历,对于他们父女来说,真如噩梦一般,更可怕的是,还不知这噩梦何时能醒。 沈泠衫续道:“鹤顶红哪是寻常的毒药,今日那恶客和他的同伙如约而至,被他施毒的童二哥依然昏迷,尚未苏醒。正在观察之时,恰逢叶掌门登门。那恶客听说叶掌门中了潇湘派的辰州符,冷笑道,‘米粒之珠,在我唐滞面前,也放光华?’此前我们早就猜到他们是川中唐门,只是一直不敢确信。此会他自报家门,才知道这恶鬼竟是唐门密宗大名鼎鼎的唐滞。与他一同来的那个,并非唐门的嫡系弟子,名叫唐泞。唐滞话虽如此,却也不曾见识过潇湘派的辰州符,待到童二哥苏醒过来后,他心下好奇,撂下一句话,说是明日一早还会再来,自是想瞧一瞧我爹爹能否医好这辰州符之毒。” 叶萍飘哪里想到,自己昏迷期间,竟发生如此离奇骇异之事,心念电转:“他父女肯为这白沙镇的无辜百姓,而置自身于险境,我若惧敌独自离去,岂不令人耻笑?又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了,我若一走了之,他父女二人也定难逃唐门毒手。唐滞有恃无恐,欺人太甚,自是把莲台派一起视作案上鱼肉,可以任意宰割。死生,命也,去来常事。我这条性命本为沈重所救,大丈夫生于世上,恩怨分明,明日当以死相报。”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正色道:“沈神医,叶某虽技微身轻,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大敌当前,当同仇敌忾,叶某岂能溜之大吉,唯求独活?明日且等唐滞那厮前来,无非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罢了。” 沈重父女哪里肯依,无奈叶萍飘心意已决,任由父女二人再三劝说,却也无济于事。 寒蛩傍枕,夜难将息。这一晚三人各自卧于床上,和衣而睡,却都翻来覆去,辗转不眠直至天明。 卯时时分,叶萍飘和沈重父女甚感疲乏,却均无睡意,三人索性起身,静坐于大堂之中,只候恶客现身。 天色破晓之际,只听得屋顶上瓦片四处哗啦轻轻作响,有访客到来,辨声竟有七八人之多。叶萍飘、沈重面面相觑,心下均想:“唐门来了如此众多弟子,难道竟是铁了心要血腥屠戮白沙镇么?” 忽听“哎哟”声一片,屋顶上似乎有数人同时受了伤,纷纷跌倒,砸得屋面的板瓦纷纷碎裂,瓦砾残片四下飞溅,直落在庭院之中。紧接着又有人从屋顶直堕下来,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大声痛呼不已。 叶萍飘、沈重大奇,正待起身去看。听得有人骂道:“妈个羔子,哪个乌龟孙子暗箭伤人?”又有人骂道:“乌龟王八羔子的,躲在暗处,算哪门子好汉?有胆量……”这人骂到一半,忽然惨叫起来:“妈的,暗青子有毒!哎哟……有毒……哎哟……”叶萍飘心念一动,这声音听来似曾熟悉。 众人的叫骂哀嚎声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冷冷道:“唐门在此办事,何方宵小竟敢来扰?”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噪众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叶萍飘、沈重父女走出大堂,晨光熹微,唐滞青衫曳地,衣袂猎猎,负手立于庭院正中。唐泞站在他身后,肋下还挟一乡下少年。那乡下少年衣着寒素,一动也不动,显是被点了穴道,陷入昏迷之中,沈重父女却皆不识,并非白沙镇本地人氏,也不知唐滞从何处掠来。 庭院之中还站立着几名黑衣汉子,神色紧张,地上则躺着几名黑衣汉子,想是刚才在屋顶遭到暗算,直堕下来,此刻纷纷打滚哀嚎,显得痛苦不堪。叶萍飘识得其中一名受伤的黑衣汉子正是米黜。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踏步上前,正是印默,神色既惶怖又惊讶。他拱手一揖道:“潇湘派不知唐门在此办事,还乞恕罪,我等……”未等他说完,唐泞将所挟之少年掷于地上,虬髯戟张,豹眼环睁,厉声喝道:“滚!” 唐滞仰首向天,面带寒霜,神情倨傲,却是正眼也不瞧潇湘派弟子一眼。 印墨呐呐地道:“这……这……”他意欲发作,但那唐门二字,却似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直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眼望向唐滞,虽心有不甘,终为他凌厉之气所慑,不敢稍有违拗,猛地一跺右脚,说道:“好,既是唐门的朋友在此办事,我等先行告退。” 他身后一名初入江湖的“僵尸门”年轻潇湘弟子,不知深浅,暗自不服,轻声嘟哝道:“凡事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唐门来办事,我们也是来办事,恁地如此霸道……”话音未落,陡见寒芒一闪,一物从唐泞左袖中激射而出,直没那名潇湘弟子的胸口。那人惨呼一声,摇摇晃晃向前挪了两步,每走一步,就有一大口鲜血喷出,走到第三步,双腿一软,向前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潇湘众弟子大吃一惊,无不心胆俱裂,迅速扶起尚在哀嚎不止的同门伤者,连那名年轻弟子的尸身也顾不得了,遗弃在地,抢奔而出,霎时走得干干净净。沈重心道:“唐滞这个魔头骄纵至极,就连潇湘派这些横强之人,也是避之大吉。” 唐滞转过身来,白眼一翻,向沈重道:“这位仁兄一夜恢复如常,虽有先生著手成春之功,但谅必那辰州符不过筐箧中物,司空悲秋老儿竟能以此扬名立万,当真可笑之至。” 沈重道:“这位是莲台叶萍飘叶掌门。” 唐滞微露诧色,把叶萍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忖度:“原来是‘离别索’叶萍飘。这就不足为怪了,若非练家子,沈老儿能耐再大,中了辰州符,一夜之间岂能恢复如常?却不知莲台怎么和潇湘结下了梁子?”口中淡淡地道:“哦?久仰,久仰。叶掌门中了辰州符,毫发无伤,幸甚至哉。”他双手背负,面带寒霜,殊无久仰之意。唐滞不知叶萍飘受伤后立时吞服了本派的“大悲丹”,此物虽不能解毒,但阻止了毒性过快蔓延,却也十分紧要,否则时辰一过,即便沈重施以回春之术,恐怕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叶萍飘冷冷地道:“不敢。司空老儿最喜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不过终是左道旁门,本不值一哂。”他含沙射影,却是连带唐门也一并讥讽。 孰料唐滞心高气傲,竟未能辨析其意,微微颔首,转头又向沈重道:“潇湘毫末之技,不足齿数。不过钩吻、番木鳖、青娘虫、雪上一枝蒿,这些寻常毒物我唐门自然也用,用法和剂量虽有所不同,却都难不倒沈神医。不知神医心下以为我唐门的用法又如何?”他语带求教之意,神色却倨傲之极。 沈重微一沉吟,缓缓地道:“潇湘较之唐门,那自是云泥之差、霄壤之别。”语气十分诚恳。 唐滞如针芒般的眼神忽然充满笑意,道:“能得‘起死回生’谬赞,实不敢当。”他自现身以来,倏来忽往,形如鬼魅,煞气凌人,沈重父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阴森冷鸷,并无一丝欢愉之意。 沈重续道:“先师曾言,贵派的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大绝门毒药,毒性犹胜鹤顶红。吾师既如此断言,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毒,皆为个中翘楚,当世无有能及者。”沈重师父百草老人江湖人称“杏林圣手”,博通典籍,精于方药,他如此评价,自是所言不虚,分量也是极重。 唐滞笑容一敛,正色道:“尊师博考经籍,研深覃精,对我唐门三大毒药定当有所研修了,小可愿闻其详。” 沈重微微一怔,摇头道:“那倒不曾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教诲。”说罢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行医之人见到疑难杂症、异木奇花,犹如酒徒逢旨酿,老饕遇珍馐,岂肯轻易放过?沈重如此说来,当非诳语。 江湖中门派林立,使毒用蛊的也有几十家,唐门傲立其中,独冠天下,除了门下出了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外,和其森严的门规也大有干系。 唐门自兴起之后,对暗器和毒药的使用,建立起一套极其严格的门规,门中的所有暗器和毒药均分级管理,列为顶级的暗器和毒药,则只有嫡系弟子在执行重大任务时,方可特别申请使用。而平日唐门弟子行走江湖,随身携带之暗器、毒药均较寻常,仅凭门派几十年来立下的赫赫威名,却也足以制敌于无形。 唐门的顶级暗器和毒药,名气虽大,但见过之人,大多因此丧命,旁人自是对其无从得知。这些人中,多为武林中的绝顶好手,死时大都未有激烈剧斗之痕迹,皆是要害部位受到创伤或中毒身亡,因此鲜有人一睹其真容,反倒更添其神秘与威名。 唐滞听沈重如此说,长眉一轩,默然不语。 沈重哪里想得到,唐滞此次长途奔波,把白沙镇搅得鸡犬不宁,正与早年间门下顶级毒药“鸩羽白”的遗失有着极大关系。数十年来,唐门内部严锁消息,仅有核心层的几位嫡系弟子知晓鸩羽白遗失之事,而私下他们一直也未曾放弃寻找,多年来四处秘密打探,却始终线索全无,鸩羽白竟似人间蒸发一般。直到一个多月前,唐门偶获一丝线索,门内上下自是极为重视。眼见与显宗的比武大会日期将近,密宗却终搁放不下,大家经过一番密议,遂定了由唐滞亲赴白沙镇,一探线索的虚实。 唐滞心思缜密,一时凝神默思。一旁的唐泞大声说道:“尊师百草仙翁既出此言,生前定是见过我家的宝物,只不过他老先生在时之时尚未参透罢了,故而无法传授于你。” 第一回 夜赶尸(5) 沈重闻言一征,心头把师父百草老人的那本专著《橘杏钩玄》飞快地过了一遍,隔了半晌,说道:“那……也未可知……也未可知……”原来百草老人的《橘杏钩玄》第一百三十七页上确有“佛头青”条目,条目下有文字记载如下: “蜀中唐门顶级毒物,疑含六不象粪、鼍龙泪、悬钩子汁、海螺沟红石粉,性猛犹胜鹤顶红,触之即亡,药石无医。然分浅缘薄,未得亲证,余生平又一大憾。叹!再叹!” 唐滞心念一动,寻思:“唐泞此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何不当面试他一试,以解心中之惑?” 原来唐滞此次出门之前,曾向宗主堂兄唐泣提出,携带门中一两件顶级暗器和毒药,以备防身之用,却被唐泣以事虽紧要但不至于此为由,未予首肯。哪知唐滞为人心高气傲,独行其是,临行前趁一次饮酒之际,拿了唐泣的“药弩房”的锁钥,悄悄潜入唐门“药弩房”重地,将库房中的“星流雷动”和“佛头青”,私携了出来。此刻听唐泞如此一说,唐滞忍不住右手轻轻一按腰间的鞶囊,那两件宝贝好好的都在。 他言念及此,热血禁不住上涌,再也按捺不住,说道:“不错,尊师既出此言,想来与我家宝贝或有眼缘,以尊师的道行,自有其真知灼见,今日倒要请教一二。” 沈重闻言心头大震: “莫非今日竟能有缘一见唐门的绝顶毒物,得偿恩师夙愿?”转念又想:“唐滞虽年轻,但这几年风头正劲,颇闯下些名头,他既是唐门年轻嫡系弟子中的翘楚,随身携带门中顶级毒物,原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不免心潮起伏,再难平复,颤声说道:“岂敢,岂敢。” 唐滞微一点头示意,身后的唐泞俯身抓起地上的农家少年,踏步向前,来到庭院中的石桌旁,双臂一振,将农家少年掷于石桌之上。那少年四肢绵软,兀自昏迷不醒。 其时天色已亮,晨曦初露,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庭院里却显得异常安静。 叶萍飘右手紧握离别索的索柄,只觉手心冒汗,喉部发干,右手手臂似有千钧之重,竟无法抽出软索来。沈重、沈泠衫父女的脸上,惊惧中又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亢奋。 唐滞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从怀中掏出一副麂皮手套来,那麂皮保养得甚好,油脂在晨曦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他手指纤长,骨结分明,针芒般的眼神盯视麂皮手套片刻,又递至鼻端轻嗅一番,这才慢慢地将手套戴到手上。 庭院中人人目注心凝,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也都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第二回 佛头青(1) 唐滞戴好麂皮手套,这才右手缓缓探入腰间的鞶囊,从鞶囊中取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来。 那瓷瓶丰肩敛腹,器形修长,做工十分精良,瓶身釉色莹润,在阳光的映射下,闪耀着一股诡异的色彩。 唐滞宝物般地端详着瓷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口,微微一提,“啵”的一声,将那瓶口的软木塞子拔去。声音虽轻,但在沈重、叶萍飘等人听来,却如穿云裂石一般,击打在心头。 庭院里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瓶口,仿佛有什么妖魔鬼怪藏身瓶体,欲从瓶口腾空而起,一飞冲天。 唐滞左手手腕一翻,已将一根白毫银针攥于手中,那银针长约两寸,通体晶莹。他轻轻捏住银针的针尾,将针尖慢慢探入瓶体中,须臾后他缓缓抽出银针,晨光下,那银针的针尖处微微泛蓝。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一人忽地尖声叫道:“不可!”唐滞眉头一皱,斜眼睨去,说话之人正是沈泠衫。她见唐滞欲在农家少年身上施以剧毒,残害无辜,心中大觉不忍,尽管已吓得花容失色,终是忍不住发声喝止。 唐滞长眉一轩,说道:“哦?有何不可?”慢条斯理地将瓷瓶放回鞶囊。 沈泠衫看了一眼那农家少年,全身觳觫战栗,壮起胆子,颤声道:“阁下是唐门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代高手,如此滥杀无辜,恃强凌弱,岂不自堕……你方家的身份,也不免叫人笑话。” 沈重没想到女儿竟敢直言冲撞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不禁大惊失色,高声喝道:“泠儿……” 沈泠衫把心一横,大声道:“再说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常百姓何罪之有?” 唐滞面色沉静,淡淡地道:“何罪之有?请问沈姑娘,今金人铁骑踏破汴京,四处烧杀淫掠,中原的黎民受苦,百姓横殃,他们又何罪之有?” 沈泠衫道:“此正夷狄之异于华夏也。夷狄于我,异于地,异于习,故而异于礼,礼失则如禽兽一般。金人如狼似虎,我华夏百姓才会遭此劫难。” 唐滞冷笑道:“当真?金人不耕不读,无伦无礼,与禽兽无异,是也不是?” 沈泠衫道:“正是。” 唐滞道:“好,那我问你,伪齐刘豫,原为宋臣,与我华夏同源同根,后附逆为贼,乃至僭位称帝,金人北撤之后,中原的百姓受他治理,亦犹置于水火之中,只怕比起金人的统治,他们的生活更加悲惨,你又如何说?”沈泠衫闻言,一时语塞。 原来靖康之变后,金人觉得千里驱兵南下,尚无能力完全控制住广袤的中原地区,遂定下“以华治华”之策,在中原及关中地区先后建立了“大楚”张邦昌和“大齐”刘豫两个傀儡政权,意图在金宋之间构筑起一大缓冲屏障。 汴京陷落后,金人不仅将奇珍异宝席卷一空,还掳走了徽宗、钦宗二帝,以及文武百官、后宫佳丽、能工巧匠和大量平民百姓,计有一万四千人之多。金人北归之前,他们要在汴京扶植一个听命于己的傀儡政权,便相中时任宋相的张邦昌。张邦昌迫于金人的淫威,委曲求全,不得已当了“大楚”的皇帝。等金人撤兵后,张邦昌皇帝位子仅仅坐了三十二天,就主动逊位,还政于赵构,后终因僭越大罪,而被赵构赐死,成为宋朝唯一被处死的文臣。 张邦昌废黜之后三年,即金太宗完颜晟天会八年、宋高宗赵构建炎四年(1130年),因征战连年,兵燹不断,金国意欲辟疆保境、休养生息,就在金宋之间卵翼了第二家傀儡政权,这就是“大齐”。 “大齐”的伪帝刘豫原为宋廷济南知府,因金兵围城而降金。刘豫被金册封为大齐皇帝后,伪齐也自此成为金朝的藩属国。刘豫向金“世修子礼”,成为金的“儿皇帝”。刘豫和石敬瑭一起,成为历史上仅有的两位“儿皇帝”。 刘豫僭位后,张邦昌的前车之鉴让他日夜惊恐不安,深感绝无后路可行,是以一心侍金。刘豫登基之后,死心塌地奉金国为正朔,为虎作伥,对外充当起金人伐宋的急先锋,对内则如狼牧羊,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为了敛财,他甚至将宋朝皇帝的陵墓都给刨了,将宋陵的金银珠宝洗劫一空。 然而刘豫在位八年,为讨金人欢心,屡屡兴兵“南征”,却屡战屡败。到了后来,金廷女真贵族统治者内部生了分歧,支持刘豫的一方落了下风,刘豫终被“上国”大金以其“治国无状”且“无尺寸功”而废黜。几经流徙,刘豫直至金皇统六年(1146年),方以七十四岁的高龄,死于流放之地。 听唐滞这么一说,叶萍飘大声道:“刘豫自称‘儿皇帝’,助纣为虐,怙恶不悛,对中原的百姓剜坟掘墓,敲骨吸髓,其与禽兽,又有何异?” 唐滞冷眼斜睨,说道:“叶掌门好大的忘性!为劝刘逆弃暗投明,归附我朝,刘氏伪朝的官员家属留滞我大宋境内,可谓多矣,朝廷始终以礼待之,这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伪齐既与禽兽无异,朝廷何故反而以礼待之?再者,金人既为禽兽,非我族类,绍兴十一年,我圣朝又何以向金贼俯首称臣?”叶萍飘等人尽皆默然。 唐滞眼中杀气一闪,森然道:“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又叫何罪之有?这世上本无是非,不过是强弱有别罢了!强者当前,弱便是罪过,便是‘非’。正所谓强存弱亡、胜王败寇,自古皆然,杀了便是杀了,杀人哪里需要讲那么多的道理?”说罢他踏步上前,来到石桌旁,微一停顿,回过头来,向着沈重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我唐门的宝物,不知入不入得沈神医的法眼,还请不吝赐教!” 唐滞不再理会三人,转过头去,右手轻轻捏住银针针尾,端视片刻,举起银针,缓缓向那农家少年面部的听宫穴扎去。 沈泠衫失声惊叫,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眸。 千钧一发之际,却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就在那银针针尖距那农家少年长不盈尺,一直昏迷不醒的农家少年忽然双眼一睁,身子犹如安装了簧片一般,遽然坐起,紧接着他左手手掌横向一切,正中唐滞虎口,白毫银针瞬间震落,他动作极快,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夹住了针尾,右臂向上轻巧地一扬,银针针尖在唐滞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痕。 这几下兔起鹘落,农家少年挺身、切掌、夹针、上挑,几个动作如电光石火一般,又委实出人意料,待到唐滞有所反应,血珠隐隐从面颊地伤处沁出,然后他嗅到的死亡的气息。 当紧捂双眸的沈泠衫挪开手掌时,忍不住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场景令她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一直昏迷不醒的农家乡下少年身形端凝,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双朗目紧紧地盯视着身前的唐滞,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少年的懵懂?而唐滞苍白的面颊,霎时隐隐现出一层淡淡的青气,本来如针芒般锐利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表情僵硬,嘴巴微张,惊愕声都尚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似被瞬间冰冻住了一般,僵立不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庭院中的每个人都呆立于地,瞠目结舌。沈重和叶萍飘一颗心怦怦直跳,均想:“这少年人是谁?名动江湖的唐滞,今日竟栽在这样一位无名之辈的手中?” 那农家少年忽地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道理?” 庭院中唐滞脸上的青气渐渐消退,但身体僵硬如铁,兀自屹立不倒。沈重心下骇然:“唐门顶级毒药果真名不虚传,只那针尖的微末剧毒,顷刻之间就要了唐滞的性命。难怪唐滞即使戴了麂皮手套防护,动作也十分小心。” 众人目瞪口张之际,唐泞猛然间回过心神,他本就站在唐滞的身侧,右手一探,已从唐滞腰间的鞶囊中取出一圆形物什来。那物长约七寸,前宽后窄,通体黝黑,正是唐门顶级的暗器“星流雷动”,他一按机栝,数十点寒星夹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如暴雨般从“星流雷动”前方端口激射而出。 农家少年大叫:“小心!”他反应极快,左掌向外一翻,一股强劲的掌风迎面拍出,登时将打向他的数点寒星震落。叶萍飘凌空跃起,却“哎哟”一声,躲闪不及,腿部被数点寒星击中,顿时摔落在地。 寒星扑面,沈重大叫一声:“不好!”他护女心切,一个箭步,挡在了沈泠衫身前,只听得“扑哧哧”几声闷响,五六点寒星尽皆打入他的身体! 沈泠衫吓得魂飞天外,想要叫喊,哪知张大了嘴巴,一时竟发不出声来。 唐泞一击得手,双足一蹬,已跃上了庭院的墙头。农家少年喝道:“往哪里逃?”正待跃上墙头,却见唐泞双足尚未立稳,忽地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从墙头跌落回了院中,血肉模糊,显见是不能活了。农家少年吃了一惊,墙外竟有人以极强的掌力,硬生生地将唐泞震落。 众人惊愕间,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灰影越过了墙头,倏忽飘然而至。定睛看去,那老者年近六旬,青面灰髯,神气郁结,相貌不怒自威。料想方才正是一记他凌空掌力,将唐泞震下墙头,毙于掌下,技业委实惊人。 沈重委顿倒地,口中和伤处不断有鲜血汩汩而出,伤势严重。青面老者眉头一蹙,伸出右手两指,在沈重的尺泽、肺俞、鱼际、孔最等穴位,闪电般地一一点过。沈泠衫一时失声,直到此际方才哭出声来:“爹爹!爹爹!”扑倒在沈重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沈重瞧向那青面老者,颤声道:“沐……沐先生……”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沈泠衫心神大乱,泣血涟如,向青面老者哭道:“沐先生,沐先生!求您老人家救救我爹爹,救我爹爹!”眼里满是哀求之色。 青面老者凝神察看沈重伤情,微微摇了摇头,寂然不语。叶萍飘暗思:“这个老者莫非就是沙湖山庄的沐沧溟?” 那农家少年也吓得呆了,走上前来,向青面老者躬身行礼,朗声道:“弟子岁寒白衣雪,问沐世伯安,还请世伯施展神通,救沈前辈一命!”沈泠衫方知这农家少年与沐沧溟乃是世交,情谊匪浅,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妙目,瞧向那农家少年,眼中充满了感激。 青面老者正是沙湖山庄庄主“三水先生”沐沧溟。他微感诧异,手捋须髯,隐约记起多年前曾见过眼前的这位少年,只是其时他还年幼,乳臭未干。少年见他面有惑色,从怀中取出一封拜帖呈上,说道:“晚辈岁寒山庄白衣雪,奉师尊之命,特来拜会世伯!” 沐沧溟伸手接过拜帖,见那拜帖封面写有 “三水先生台鉴   平凉胡忘归子憺敬拜”两行小字,字体遒劲,力透纸背。沐沧溟打开信札,只见信中写道: “季鲸尊兄足下,敬启者。自与兄匆匆一别,久违候教,时切遐思。杪春得兄手书,欣悉阖府康安,至为慰怀。明冬煖寒之会,容弟敬具菲酌,以为北道主人。今遣小徒白衣雪登府拜谒,谨此奉邀,望兄涖盟为荷,共叙雁序之情,共襄强盟之举。书短意长,恕不一一。尚希裁答。此颂 履安。 弟 忘归手肃 八月十九日 灯下” 眼前的少年一字横眉,如漆墨一般,眼神清澈透亮。沐沧溟想起数年前在岁寒山庄依稀见过,不过彼时白衣雪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如今已成翩翩少年,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心道:“这孩子越长越有模样了。”但白衣雪为何一副乡下少年装扮,沐沧溟甚感奇怪,一时却也无暇细问,只温言道:“原来是贤侄,一路辛苦了。” 沈重眼神涣散,鲜血透着衣襟慢慢洇晕开来,胸口殷红一片。沈泠衫玉容惨淡,大串的眼泪扑簌簌直滚下来,哭得好不伤感。白衣雪心下恻然,悲咽道:“沈神医悬壶济世,福泽天下苍生,还请世伯施展移星换斗之术,救他一救!” 沐沧溟神色木然,缓缓地道:“唐门的暗青子,向来霸道异常,老夫方才看那伤处,只怕……凶多吉少啊。”斜眼瞧见一旁的叶萍飘疼痛难忍,冷汗从脸上涔涔而下,迈步上前查验叶萍飘的伤势。 沈泠衫闻言心如刀割,只觉浑身跌入冰窖一般。沐沧溟神通广大,手段了得,她本还抱一线希望,听他这么一说,那残存的星点希望也几欲破灭。 第二回 佛头青(2) 其时太阳早已升起,虽属深秋,但气温和煦。沈泠衫泪迸肠绝,眼光转处,秋阳下唐滞嘴巴微张,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如被冻住一般,僵立在地,那情景滑稽之中又带着几分诡异。沈泠衫心如刀割,霍地站起身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纤纤素手已在唐滞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白衣雪“哎哟”一声,惊道:“小心!”已然阻拦不及。 就在手掌与唐滞的面颊接触的刹那,沈泠衫只觉掌心如火燎一般疼痛,她“哎呦”一声,赶紧撤掌。那佛头青的剧毒何等厉害,顷刻间毒素侵入体内,她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沈重伤势虽重,意识仍很清醒,看到爱女中毒倒地,嘶声叫道:“泠儿,泠儿……”挣扎欲起,然而重伤之下却动掸不得。白衣雪抢身上前,蹲下身子扶着沈重勉强坐起。沈重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瓶,眼光瞧向自己的女儿,白衣雪已明其意,赶紧从小瓶中倒出一粒粉红色的药丸来,撬开沈泠衫的牙关,喂她服下。他凝神瞧去,沈泠衫双目紧闭,脸上渗出一层淡淡的青气,忽隐忽现,上下流动,甚是恐怖。 看见女儿吞服下药丸,沈重精神稍有振作,盯视着眼前的这个陌生少年,问道:“老夫……老夫还未请教少侠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白衣雪恭声答道:“在下白衣雪,雪山岁寒山庄胡先生座下弟子。”他此回临行之前,师父胡忘归曾有所交待,江湖人心险恶,须处处小心在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吐露师门,只是眼下沈重命悬一线,白衣雪实难忍心加以隐瞒,遂如实陈禀。 沈重伤势严重,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闻言眼睛一亮,寻思:“胡忘归这些年淹滞于北国而不肯南下,江湖上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武艺高强,且素有侠名,他的徒儿自是人中龙凤,泠儿若还有救,或在此人身上。”他伤势颇重,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说道:“老夫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没想到……到头来,竟……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叶萍飘腿部敷上草药,痛楚大减,也来到沈重的身边,在一旁听他如此一说,直如剜心一般,哽咽而不能语。 白衣雪道:“神医何出此言?沈姑娘吉人天相,服了灵丹妙药,定然无事。”他心下明白,沈重如此一说,想必那丹药也解不了佛头青之毒。 沈重惨然一笑,道:“白少侠无需宽慰老夫了,老夫自知命不久矣……只是闭目之前,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白少侠千万不要推脱……”他气息本弱,心情激荡之下,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眼神中却充满了热切之色。 白衣雪眉头微微一皱,心思灵敏:“难道是要让我救他的女儿?沈姑娘中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佛头青,否则也不会肌肤接触之下,竟然就此昏迷过去。若要医治,就连沈重自己也无十足的把握,绝非易事。何况此次奉师命南下,要事在身,救治沈姑娘必经一番周折,到时候只怕会误了师父的大事。”想到这里,不免踌躇不语。 沈重见他默然,心下大急,道:“白少侠如不答应……救泠儿……老夫死不瞑目……实难瞑目……”声音中满是凄苦之意。 白衣雪不觉恻然,心念电转:“沈重一生佛心施药,救人无数,如今为了救他女儿,竟如此有求于我。师父常说,大丈夫立于世间,当恩怨分明,扶危济难,他老人家倘若遇到今日之事,又岂会袖手旁观?就算因此而耽误了他老人家交代之事,当也不会责怪于我。此事再难,我当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想到此节,他抬头迎着沈重热切期盼的目光,大声说道:“神医所托之事,晚辈答应就是了。” 沈重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心中明白,要解佛头青之剧毒,惟有唐门的本门秘药,其间不知要经历何等的磨难,险阻重重,而眼前这少年虽是正派名门弟子,终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情急之下开口求他,实有强人所难之嫌,没料到这少年如此高义,竟一口应承了下来,女儿的性命可谓有了一线转机。他犹如落水之人,突然之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焉不惊喜万分?沈重原本苍白的脸色瞬息泛起一片潮红,黯淡的眼神重又明亮起来。白衣雪见状,心知不妙:“这莫非是回光返照之像?” 沐沧溟在旁听得清楚,本欲劝止,然而白衣雪已然应允,话到嘴巴,就又收了回来。 沈重精神亢奋,说道:“白少侠义薄云天,老夫今得金诺,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白少侠,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泠儿之毒,少侠还需……”说着缓缓竖起右手的食指来,那指头指向西北方向。 白衣雪道:“唐家堡?” 沈重微微点头,说道:“不错,佛头青如此凌厉霸道,触之非死即伤,只有唐门的独门解药可解泠儿之毒,只是这解药……白少侠少不得……少不得……” 白衣雪面色坚毅,说道:“那唐家堡就算是龙潭虎穴,火山汤海,在下也无所辞难,定要闯上一闯!” 沈重心下欢喜无尽,待得心情稍作平复,将手中的白色小瓶递与白衣雪,嘱咐道:“此乃老夫研制的‘芝露霜华回天丹’,你每日给她喂服一粒,可保泠儿性命无忧。” 白衣雪接过在手,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低声道:“在下谨记在心。” 沈重探手入怀,取出一本书籍,纸张颜色淡黄,书角处皆微微卷起,显是他平日经常翻阅,摩挲日久之故。那书籍封面写着“橘杏钩玄”四个黑字,正是沈重一生潜心研究医学的专著。他神色极为郑重,将书籍递到白衣雪手中,说道:“白少侠……此书乃我毕生心血……今交于你手……”伤处一阵剧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白衣雪却不便接,说道:“此书是先生枕中鸿宝,在下如何能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沐沧溟在一旁瞧得清楚,寻思:“此等医学奇书,可遇而不可求,你若不要,那才叫愚不可及。” 沈重哪里肯依,紧紧握住白衣雪的双手,微笑道:“使得……使得……白少侠,泠儿若承蒙相救而能大难不死,还烦请你送她到我师兄那里,我师兄……他膝下无子,又是瞧着泠儿长大的,对她向来很喜欢的。” 白衣雪见他大有托孤之意,心下伤感无限,忙道:“是,在下定不负先生所托。” 沈重大感欣慰,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师兄姓施名钟谟,在临安府……和剂局……当差……你可去临安城找他……”宋时药材实行官卖,和剂局隶属太府寺,正是宋廷设立的专门制药机构,掌配官方的制药品,加以售卖。 白衣雪含泪道:“在下记下了。” 沈重低声道:“多谢……少侠……”他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只觉全身冰凉,如堕冰窟,他扭头瞧向女儿,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慈爱与不舍,口中喃喃地道:“泠儿……泠儿……我的泠儿……”气息渐弱,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终至无声。 白衣雪怔在那里,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眼前模糊一片。 庭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打开,影影绰绰地走进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四旬上下的年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唇上两抹黑髭,形容颇为猥琐,后面几人皆为仆役装束。那汉子踏步来到沐沧溟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庄主,车马都已备好,在门外候着。” 沐沧溟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他留下来料理后事,自己则和白衣雪先行带着受伤的沈泠衫、叶萍飘回沙湖山庄安顿。那人躬身领命。 车马缓缓上路,沈泠衫一路沉沉睡去,好在气息尚匀。叶萍飘伤在腿处,再次敷了草药后,疼痛感大为缓解。 车马途中经过沙湖,天空忽然转阴,一大片黑云从湖面低低地压将而来,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风陡起,转瞬间豪雨倾泻而下,打在马车的顶棚上,噼里啪啦作响。大雨如注,浩淼的湖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青雾,烟波袅袅,远黛隐约,景色甚是怡人。 众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打马向前,如此向西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大雨渐止,雨过天青,转过一处山坳,前方山脚下,大片建筑幢幢连绵,隐现一处巍峨大庄来,正是大名鼎鼎的沙湖山庄。 山庄大门处早有庄客在迎候,引导车马进得庄来。庄内遍植桂树,“金球桂”、“金满楼”、“丛中笑”、“银星”、“玉玲珑”、“状元红”、“醉肌红”……品种繁多,让人目不暇接。深秋时节,那木樨花开得正灿,金粟满树,秋风拂处,如花雨般纷纷洒落,清香满径,沁腑怡神。 沐沧溟吩咐庄客收拾了两间上等的客房,将沈泠衫和叶萍飘分别安顿下来。一路颠簸行来,沈泠衫始终在沉沉昏睡,白衣雪心下忖度:“沈姑娘此刻尚不知沈重过世,自此父女阴阳两隔,永世再难相见了。佛头青触之即伤,毒性竟如此之强,若无法顺利寻得解药,那又该如何是好。” 沐沧溟唤来一名伶俐的小丫鬟,嘱咐她贴身照料沈泠衫,又取来庄中的金疮药,替叶萍飘换上了新药。待得一切安排妥当,沐沧溟和白衣雪来到中堂喝茶叙话。 白衣雪沐浴更衣,换了一袭白色襴衫,踱步来到中堂,见那中堂正中悬挂有一幅对联,上书:“洗尽旧胸襟一水平铺千顷白,辟开新境地万山合抱数峰青。”书法运笔如游云惊龙,极具潇洒飘逸之风采心底不禁暗暗喝彩。 庄客将煮好的茶端上来。沐沧溟呷了一口茶,说道:“尊师近来身体可好?” 白衣雪道:“劳世伯挂念,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着呢。” 沐沧溟哈哈大笑,说道:“甚好,甚好。一晃我们老哥俩也有两年未曾谋面了,当年我与尊师走斝飞觞,彻夜长谈之景,犹在眼前啊。明年的煖寒会上,我定要与子憺兄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一张青面微微发红,显得豪兴遄飞。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浮碧、沙湖、岁寒、苍葭,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四大山庄,数十年来他们鼋鸣鳖应、姻亲不绝,气势极盛,就连少林、青城、崆峒、黄山等名门大派,也须敬让三分。四大山庄延绵至今,浮碧山庄的钟摩璧、沙湖山庄的沐沧溟、岁寒山庄的胡忘归、苍葭山庄的卢惊隐,俱是雄霸一方的清殊俊彦,声名如日中天,江湖上遂有“宁挨一枪,莫惹一庄”之说。 东苍葭、西沙湖、南浮碧、北岁寒,四大山庄分居四地,水迢路远,平日里自是聚少离多,因而多年来,在四大山庄间形成了一个传统惯制,那就是四家轮流坐庄,每四年举行一次盛大聚会。 岁寒山庄作东的筵宴,定于冰雪漫天、满地琼瑶的隆冬时节,故名“煖寒会”;沙湖山庄主持的聚会,多在花红柳绿、鹤舞争春之际,取名“沙鹤饮”;而苍葭山庄的宴集,正值大雁南飞的疏朗时节,称之为“雁陂樽”;浮碧山庄的“菱歌宴”,则相聚于盛夏风送荷香、菱歌泛夜之时。如此算来,明年冬季的立冬日,又到了岁寒山庄的煖寒会。 四大山庄间的聚会,初始还是四家酺醵共办,到后来则渐渐定为由坐庄者一力承当,历经数十年,从无中断。四大山庄定期相聚,一者为了各山庄间商略议事、声气相通,二者则是有意在年已弱冠或及笄的年轻一辈弟子中,寻得珠联璧合之人,互结姻亲,以期四大山庄世代修好、福祚绵长。 此次白衣雪奉师命只身南下,一一拜谒沙湖、苍葭、浮碧三庄,正为明年冬季的煖寒会而来。白衣雪听沐沧溟这么一说,笑道:“那敢情好!沐世伯明年一定要在岁寒山庄多盘桓些时日,师父他老人家常念叨着,说世伯诗酒风流、千杯不醉,他虽不胜酒力,也当舍命相陪,大醉三日方快。” 沐沧溟哈哈大笑,见他俊眉朗目,一袭白色襴衫,腰间束着一道纁色丝绦,轩然霞举,心中暗赞:“此子相貌上佳,又是胡忘归的独门弟子,将来也不知哪家山庄的姑娘,能有福分嫁过去。”转念想起一事来,问道:“贤侄此来,一路餐风饮露,甚是辛苦,却不知缘何与那唐门结上了梁子?” 白衣雪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机缘凑巧而已。小侄当初并不知对方竟是唐门中人,倘若知晓是唐门,小侄万万不敢如此鲁莽行事。” 沐沧溟微微一怔,心道:“你连敌家什么来路都没搞清楚,就与对方结下梁子,怕是叫胡忘归给娇惯坏了。”正色道:“你可知今日所杀何人?” 白衣雪见他面色凝重,心下不免惴惴,说道:“小侄岂敢欺瞒世伯,当真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还请师伯明示。” 沐沧溟见他一脸茫然,绝非伪饰,奇道:“你知道唐滞这个名字吗?”心想:“这孩子终是年少,方不畏死。唐滞向来自负得紧,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一个初入江湖的小辈手中,岂不要气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白衣雪大吃一惊,失声道:“唐滞?”他虽初涉江湖,但在师父胡忘归身边学艺十余年,江湖上这些成名的厉害人物,却也大都听师父说起过。 沐沧溟道:“不错,唐门的唐滞。”唐门中近年来好手迭出,这其中唐滞行事高调、出手狠辣,风头一时无两,在江湖之中的名气最响。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乱跳,一时结舌,喃喃地道:“唐滞?我杀的竟是唐滞?!” 沐沧溟说道:“沈重父女二人,一人死于星流雷动,一人又为佛头青所伤,能将唐门最顶级的两样暗器毒药,随身携带,怕也只有唐滞这样的门下嫡系高手了。” 白衣雪心下恍然,道:“小侄也正想就此事向世伯陈禀。小侄虽愚钝不堪,却也明白唐滞这等的煞星,轻易不可结下梁子,其间的利害,自是非同小可。此回与唐门成仇,确系小侄误打误撞,无意之中撞上的。” 沐沧溟目光如炬,道:“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 白衣雪道:“那日小侄到了白沙镇,见天色已晚,心想晚上先在镇上住一宿,次日一早就来参谒世伯。哪知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后,屋外隐隐传来哭泣之声,久久不绝。我听得心烦意乱,无法入睡,便起身察看,见到店主全家数口挤在墙角一处,满面愁容,哭哭啼啼个不停。我问其原因,店主十分惊恐,吞吞吐吐怎么也不敢说。白天我就觉得镇子里颇为蹊跷,家家门户紧闭,街上几无一人,竟如死城一般。我再三追问,店主方才说最近镇上闹鬼,每隔几天,就有一家的年轻小子叫恶鬼给捉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伙儿说定是被那恶鬼给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沐沧溟讶然道:“竟有此等事情?前阵子我出门寻访好友,恰恰不在庄中。” 白衣雪一拍大腿,道:“这般说来就是了,唐门的恶人想必算计好世伯云游未归,方敢如此大胆,在白沙镇四处行凶。小侄那时并不知对方是唐门,但想这世上哪有什么恶鬼?十之八九是有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白天恰恰就有两个恶鬼来到这家店里吃饭,店主膝下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临行前一个恶鬼拿眼瞧了那男孩半天,撂下话说明日一早再来。店主人全家听了,惊恐不已,那恶鬼分明次日要来掳走男孩,然后吃掉。” 沐沧溟听到这里,已猜得一二,右手在方桌一拍,道:“店主大难临头,贤侄于心不忍,便去扮作了他家的儿子,任由唐门掳去,替他全家解此危难?” 第二回 佛头青(3) 白衣雪笑道:“沐世伯明见。我见他家那小子,身材倒也与我差不多,就说由我来扮作他家小子的模样,让恶鬼来抓。那店主哪里肯信,只道我与恶鬼本是同伙,前来试探他们而已。后来见我执意要替他家小子去‘送死’,方才半信半疑,千恩万谢一番。当晚我就穿了他儿子的衣服,躺到他的床上,专等那恶鬼前来。等到次日清晨,果然有个满面虬髯的恶人到了,那厮哪里想到躺在床上的,竟是冒牌的,也不细看,进房后随手点了我两处穴道,扛上肩头就走。”他轻描淡写说来,显得颇为轻松,实则彼时对于敌人的来路、底细,一无所知,如此任由敌人将他擒去,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此举可谓凶险至极。 沐沧溟拈髯微笑,心中忖度:“胡忘归神技了得,他的移穴换位之术,自已传授给了宝贝徒弟。此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豪气干云,胆大心细,将来必成一番成就。”赞道:“好,贤侄芝兰玉树,正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子憺兄教得一个好徒儿啊!”转念想道:“岁寒山庄收徒谨慎,向来单脉相传,胡忘归慧眼独具,收了这般好弟子,我座下弟子虽众,却无此等佳徒。”言念及此,脸上难掩失落之意。 白衣雪大感窘蹙,忙道:“世伯过誉,小侄愧不敢当。内止己懦,外止人暴,原是修武之人应有之义。此回若不是杀他个出其不意在先,又幸得世伯大展神威在后,小侄闯下的祸事,着实不小。”心中霎时思绪万千:此番打抱不平,原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四川的唐门,自己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中颇感后怕,但手刃的竟是唐门最负盛名的好手唐滞,隐隐又有些自得。随即又想,自己此回孤身犯险,一条小命几乎不保,胡忘归“勿要逞强称能”的师训,脑中早已忘得个一干二净,不由地又惭怍不已。 沐沧溟沉吟道:“唐门密宗向来为恶不悛,睚眦必报,唐滞又是其嫡系子弟中的佼佼者,今回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镇,唐门必不肯善罢甘休。” 白衣雪见他脸色木然,喜愠不形于色,说道:“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全因小侄而起,绝无连累他人之理。” 沐沧溟哈哈一笑,道:“四大山庄盟誓‘千里同好,固于胶漆,坚于金石’,向来是共进共退,共御强敌。唐门厉害怎样,霸道又如何,四大山庄又怕过谁来?”他纵声大笑,笑声声震屋宇,震得屋梁上的灰尘扑簌簌直落下来,一张青面则满是傲色。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忙道:“小侄并无此意,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乞世伯恕罪。” 沐沧溟笑声戛然而止,右手轻轻一摆,皱眉道:“老夫担心的是唐门素来心狠手辣,吃不得一点亏,白沙镇的无辜百姓恐是日后又遭涂炭。” 白衣雪遽然一惊,道:“世伯所虑极是。”唐滞此次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镇,以唐门锱铢必较的一贯作风,必会派人前来兴师问罪,白沙镇自此鸡犬不宁。 沐沧溟目光闪动,说道:“对了,贤侄,沈重交付与你的那本《橘杏钩玄》,带在身上么?” 白衣雪从怀中将那本药典取了出来,搁在木桌上。沐沧溟瞧了一眼《橘杏钩玄》,缓缓地道:“前阵子我外出云游,拜访几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其中一位老友,因与莽山苍龙洞的蓝洞主结了仇怨,被蓝洞主的苍龙毒镖打伤,他虽遍访名医,一时竟难以痊愈,备受病痛折磨。沈重医术精奇,说不得书中记有苍龙镖的解毒良方,老夫想借来一观,也好救得他一条老命。” 白衣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世伯既是要救人性命,自管拿去便是。”说着将那本《橘杏钩玄》呈送到沐沧溟的手中。 沐沧溟略微翻看了一下,随即将书纳入怀中,微笑道:“老夫连夜查得解毒的方子,明日一早便差人送还与你。” 白衣雪道:“是。此书乃沈神医一生的心血所凝集,小侄日后自当交给沈姑娘,完璧奉还。”正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来,向二人躬身行礼,正是先前留在沈家处理后事的那名黑髭汉子。沐沧溟当下将他引见给白衣雪,白衣雪方知此人是沙湖山庄的总管,姓杜名砚轩。 杜砚轩笑嘻嘻地道:“白世兄,我家庄主前些日子就在念叨,明年的煖寒会,给尊师的贽仪,到现在都还没有筹备好,小人为此可没少挨骂呢。”他形容颇为猥琐,但一双眸子精光湛然,为人极为精明。 白衣雪忙道:“有劳杜管家费心了。” 沐沧溟向着杜砚轩道:“事情办得如何?” 杜砚轩神色转喜为悲,说道:“沈神医广结善缘,一生救人无数,竟不料命中有此劫数。我已请了那胜缘寺的僧人,布下法会,吹打拜忏,为其收瘞,待得日后,再择机归葬其先祖茔域。”白衣雪听了,心中一阵伤感。 沐沧溟颔首道:“如此甚好,沈重的后事你须尽心尽力,料理妥当。” 杜砚轩道:“是。庄主,那唐家兄弟……”说着眼望白衣雪,欲言又止。沐沧溟道:“都是自家人,你但说无妨。”杜砚轩道:“是。那唐家兄弟二人在白沙镇连杀数人,小的怕民愤极大,恐难全尸,因此趁人不备,将他们拖到城西三十里外一处小树林里,悄悄给埋了。”沐沧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一时拈须不语。 白衣雪心下不胜唏嘘:“沈重仁心仁术,一辈子疗疾众生,不想竟遭此劫难,有杜砚轩为其料理后事,也算有个归宿。可叹唐滞生前争强显胜,事事处处都要压过别人,死后竟致埋骨荒郊、羁魂草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三人叙了一会话,有庄客进来禀报已备好了晚斋。杜砚轩恭恭敬敬地道:“就请庄主和白世兄移步前往。” 来到饭厅,庄客早已将酒食备好,又有沐沧溟座下的数名弟子,分别叫作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管心阔,前来相陪。方心达是沐沧溟首徒,已经年过三十,路心广排行第三,二弟子鲁心旷前些年得了一场心病,早早过世了。沐沧溟平日管束甚严,众弟子因有师尊在场,各个垂眉顺目,连大气也不敢透。 白衣雪见那桌上摆有八菜,分别是红熬大件肉、蒸软羊、五味焙鸡、鲜鹅鲊、鲫鱼脍、银鱼炒鳝、山家三脆、满山香,并配有虾腊、三色水晶丝、肉瓜齑、咸豉等腌腊冷盘,色味俱佳,令人口内生津,馋涎欲滴。他此番奉师命南下,一路风尘仆仆,粗茶淡饭,今日更是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兼又生性洒脱不羁,心想世间万事再难,也无须在吃饭这件事上为难自己,顿将先前的烦恼抛之脑后,放开了肚皮,这一餐吃得无比酣畅痛快。一旁的小丫鬟见他埋头大嚼,连吃三大碗米饭,都不由得抿嘴偷笑,方心怡等女弟子也均窃笑不已。 沐沧溟却吃得极少,每道菜浅尝辄止,见状笑道:“诗云,‘不识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眼下秋高蟹肥,贤侄大可留点肚子,待一会尝一尝我这沙湖的湖鲜。” 白衣雪久闻沙湖湖鲜鲜天下,不禁两眼放光,笑道:“是,是,让世伯,还有各位师兄师姊见笑了。” 一会功夫,有庄客用木盘端上来十几只硕大的带枝的新鲜黄橙来。白衣雪不免狐疑,心道:“不是要吃螃蟹么?为何上来的却是果品?”沐沧溟见他满脸疑惑,不禁微微一笑。杜砚轩道:“白世兄久居北地,不熟我们南方的饮食,这正是本地有名的橙酿蟹。” 说话间,有小丫鬟走上前来,将那黄橙的顶部轻轻一揭,揭开一小片顶盖来,一股蟹肉蟹膏的浓郁香气,顿时从橙子中飘溢而出,直扑鼻端。原来那黄橙的顶部,事先早已切了一个环形的口子,蟹肉注入橙中后,又如盖子一般盖住,若不仔细观察,焉知其中另有玄机? 沐沧溟笑道:“贤侄,尝尝我这沙湖的橙酿蟹味道如何?”白衣雪伸筷入橙,夹起一片来,放入口中,蟹膏肥腴、蟹肉甜嫩,只觉唇齿留香,鲜美无比,始知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味之物。 沐沧溟笑吟吟地道:“如何?” 白衣雪道:“醉士皮日休有诗云,‘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今日这霸道的‘内黄侯’,横行至此,不想尽化作腹中美味也。” 沐沧溟、杜砚轩尽皆抚掌大笑。 白衣雪再夹上一筷子,放入嘴中,细细品味,叹道:“此物外观白似玉,黄似金,入口鲜而肥,甘而膩,真可谓‘一斗擘开红玉满,双螯哕出琼酥香’。张季鹰当年见秋风乍起,思念家乡的鲈鱼、菰菜、莼羹之味美,遂辞官而归。人生于这‘适意’二字,最是难得。张季鹰算是活得再明白不过了。” 杜砚轩一拍大腿,道:“白世兄好个‘适意’二字!所谓‘人生不过适,适外复何求?’,大丈夫立于世,纵浪大化,不喜不惧,闲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沂水舞雩,适性任情而居,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他形容猥琐,却胸有锦绣,口吐珠玑。 白衣雪点头道:“尊师此前也曾感叹,秋水盈盈之时,能在沐世伯的庄上,温上一壶黄酒,遍尝湖鲜美味,共赴醉乡,尽浇心中块垒,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杜砚轩竖起大拇指,笑道:“岁寒庄主雅人清致,真风流名士也。”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管心阔等人纷纷附和。 白衣雪道:“今日能吃上这大名鼎鼎的沙湖湖鲜,真不虚此行。如此世间美味,却不知如何做法?” 丁心怡笑道:“这个简单。秭归的桃叶香橙,其果形端正,皮薄核微,汁多化渣,做时将八两重黄熟透了的秭归带枝桃叶香橙,用山泉水浸润三日,以中和橙之味酸。三日后,将香橙洗净、截顶、去瓤,将一斤六两重的沙湖绒螯蟹吐过沙后,仔细清洗干净,取蟹肉、蟹黄和蟹油,放入橙内填实,滴入少许橙汁,起和胃降逆之功。一切妥当,仍用橙顶覆盖之,放入小甄内,加酒、醋、水,大火起灶,蒸上一柱香的时间,取出后再用醋和盐拌之即可。” 白衣雪听了不免咋舌,喟然叹道:“听丁师妹这么一说,方知为了这一口美食,背后竟是如此大费周章!” 杜砚轩道:“可不是嘛!范文正公《江上渔者》写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张季鹰大快朵颐、一饱口福之际,又有多少渔家儿,风里来雨里去,驾着小船,往来于鲸波鳄浪之中,为的仅是这一口鲜美之食!” 这时有丫鬟送上一壶黄酒。杜砚轩站起身来,为沐沧溟和白衣雪分别斟上一杯。白衣雪见那黄酒色泽深沉瑰丽,气味醇和馥郁,闻之令人微醺。杜砚轩笑道:“胡庄主所言极是,沙湖橙酿蟹须配上这绍兴二十年女儿红,足以快慰平生。”众人酒兴颇高,酬酢往来,不一会就将一大壶女儿红喝个精光。吃罢晚饭,众人回到中堂,坐下喝茶叙话。天色渐暗,早有庄客掌上灯来。 白衣雪叹道:“醉酒饱德,蒙惠诚深。小侄倘在世伯的府上,日日如此吃香喝辣,只怕待上个一年半载的,还都舍不得走了。” 杜砚轩笑道:“白世兄既如此说,不如在庄中多盘桓些时日,我陪你到湖上好好玩一玩,看看是沙湖的景色好呢,还是雪山的景色好。” 白衣雪笑道:“我虽有此意,只怕误了师父所嘱之事,罪莫大焉。” 沐沧溟见白衣雪心地澄明,光风霁月,一派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性,微笑道:“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沈重临终所托之事,不知贤侄心中作何打算?”酒酣耳热之后,终于话回正题。 白衣雪神情一黯,旋即正色道:“多谢世伯好意。常言道,‘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我既应允于他,必当践诺而行。沈神医临终言曾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小侄想来,若要救那沈姑娘一命,须得走趟唐家堡。” 杜砚轩刚刚端起一杯热茶来,闻言惊得“啊呀”一声,手一抖,茶水险些洒泼在了胸前。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听了,无不张大了嘴巴,显得惊讶不已。惟有沐沧溟神色木然,沉吟不语。 杜砚轩道:“‘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蜀道自古难行,更何况沈姑娘的身子虚弱至极,难以经得起长路颠簸,你何时才能赶到唐家堡?” 白衣雪脸色坚毅,说道:“只要每日行得一程,五里也好,五十里也罢,总可到达唐家堡。” 杜砚轩微微一怔,道:“天下武林门派林立,无论是外门功夫还是内家功夫,修炼起来均讲究‘渐悟’二字,如此铢积寸累,持之以恒,非一二十年,难有精进,非三四十年,难有大成。是以大多武林门派,虽有门户之防,却也较为松懈,缘由便在于此。然而四川唐门则不然,其以暗器扬名天下,精于淫巧,不二门的锻造和制毒技术,最为其利害攸关之处。” 白衣雪点头道:“杜总管说得是。” 杜砚轩道:“正因如此,唐家堡势必机关重重,戒备森严。那佛头青又是唐门的顶级毒药,且不说唐门是否研制出了化毒的药物,白世兄白跑一趟也未可知,即便他们已研制出了解药,白世兄要想取得佛头青的解药,何异于挟山超海?”说罢叹气连声,将一颗脑袋不停地晃动。 丁心怡娇滴滴地道:“是哟,唐家堡可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还望白师兄三思而后行。” 白衣雪拱手说道:“多谢丁师妹关心。”转向杜砚轩道:“杜总管所言极是,此节我也想过,但事已至此,只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为救沈姑娘一命,唐家堡就是龙潭虎窟,也得走上一走了!” 方心达等人心中暗想:“那唐家堡是什么地方,岂能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人如此大言不惭,无非是要在师父面前,有意羞辱我们一番。”几个人互视一眼,眼中皆有怨懑之色。 沐沧溟见白衣雪语气决绝,向杜砚轩摆一摆手,说道:“‘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贤侄心胸磊落,胆气过人,胡师兄教得了一个好徒儿!如此看来,我四大山庄后继有人啊。”他说话之际,目光从自己的一众弟子的脸上一一扫过,暗忖:“胡忘归的弟子甫出江湖,便做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座下的弟子,多为平庸之辈,难堪重任,我有这么多的弟子,又有什么用?”言念及此,心下颇为怏怏不乐。 第二回 佛头青(4) 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被沐沧溟冷电般的眼神一扫,心中都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几个人面颊发烫,纷纷垂下头来,不敢与师父直视。 白衣雪躬身答道:“世伯如此谬赞,小侄诚惶诚恐,实不敢当。小侄既应允了沈神医,当守抱柱之信,不论事成与否,自当试他一试。” 方心达等人心中暗暗冷笑:“牛皮真是吹上了天,到时候你根本不敢去唐家堡,回头只说是没有讨得解药,又有谁知道?”若不是碍于沐沧溟在座,众弟子中早已有人出口相讥。 沐沧溟摆手示意白衣雪坐下,呷了一口茶,道:“不知贤侄对那佛头青的解药,心中有何良策?” 白衣雪眉峰微蹙,面露忧色,说道:“唐家堡的戒备如何森严,佛头青的解药又在何人之手,眼下皆不得而知,恐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到了唐家堡再相机而动了。”方心达等人听了,心中均想:“相机而动?你说的倒也轻巧,当唐家堡是寻常的集市么?只怕还没见着机会,自己先到阎王那儿报到去了。”众弟子皆有幸灾乐祸之意。 沐沧溟轻轻叹了口气,拈髯说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了。自密宗抡元唐门以来,近些年涌现出了唐泣、唐滞、唐浊等一众好手,唐门声势日隆。唐门密宗的好手之中,唐滞为人高调,行事张扬,名气也最响,唐浊痴迷武学,据说武功深不可测,当不可小觑。不过依老夫看来,唐滞终是斗筲之辈,难成大器,唐浊心性单纯,没有什么野心,倒也不足为虑。”白衣雪听了心中一凛。沐沧溟续道:“密宗中真正的大高手,是其宗主唐泣。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行事却又低调隐忍,贤侄此去,万万不可轻视,须小心在意此人。” 白衣雪凝神细听,恭声答道:“是。世伯所言,小侄拳拳服膺,时刻谨记在心。” 方心达脸上露出关切之色,说道:“白师弟一路小心,早日平安而归。” 白衣雪道:“多谢方师哥!” 沐沧溟呆呆的出了一会神,道:“贤侄此去可谓栈山航海,步步荆棘,好在他在明,你在暗,把握好了行事的时机,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只是贤侄此番前去,终是凶险难测,尊师倘若问起……”说到这里,住口沉吟不语。 白衣雪慨然道:“小侄自幼侍奉在恩师身边,他老人家常教导弟子,男儿七尺之躯立于天地之间,不可负世负人。我虽与沈重父女素昧平生,然而既已应允,定当不能相负。日后师父他老人家问起,想来也不会责备于我。” 沐沧溟凝神端视白衣雪,心下忽生疑窦:“此子的相貌神情,极似当年的胡忘归,莫非是胡忘归与那个金国异族女子,生下的孽种?啊,是了,那异族女子不正是姓白么?此子定是胡忘归的庶子,怪不得他将一身的技艺,倾囊相授。”他一拍大腿,道:“好,贤侄既如此说,老夫也不便多言。不知贤侄打算何时动身?” 白衣雪道:“小侄心想,多耽误一刻,只怕沈姑娘就多一分凶险。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即启程。” 沐沧溟道:“早去早回也好。明日一早我让人备好车马,此去路途艰险,贤侄须通权达变,万万不可遵常而行。”杜砚轩在一旁也叮嘱道:“公子务必诸事小心。”白衣雪一一应允。 是晚,白衣雪盥洗已毕,正欲上床就寝,却听有人轻声敲门,问道:“是谁?”门外一个娇滴滴地声音笑道:“白师兄,是小妹我,这么晚了,也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白衣雪听出是丁心怡的声音,道:“我还没有睡,不知丁师妹有什么事情?” 丁心怡笑道:“白师兄这一去前程艰险,我们师兄妹几个商量着,想和白师兄再叮嘱几句,请白师兄借步出来说话。” 白衣雪心头不禁一热:“大伙儿终是四大山庄中人,同气连枝,这么晚了,他们还惦念着我的安危,这份情意岂是旁人能比的。”忙道:“有劳大家惦挂,小弟这就出来。”说着打开房门,迈步而出。 他前脚刚刚迈出房门,突然之间,头顶上有一黑黝黝、软绵绵之物直罩下来,眼前顿时一黑,惊惶之际,身旁霎时窜出四五个人来,不由分说,在他头部、胸前及肋下连击数拳,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几人已然迅速逃开,暗黑之中只听得丁心怡咯咯娇笑。有人笑道:“白师弟,我们好心给你提个醒,遇到唐门中的人,可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听声音正是方心达,笑声中充满幸灾乐祸之意。又有人冷笑道:“这就着了道儿,还说什么到了唐家堡,要见机行事?可笑啊可笑。”说着几个人哈哈大笑,渐渐走得远了。 白衣雪又羞又怒,回到房中,这才看清罩住他的是一只大米袋子,想起方心达、丁心怡几个人的行径,忿懑不已,在房中来回踱步,终是按捺不住心头之火,提了长剑,便欲去寻方心达几人,就在此时,门外“咯”、“咯”几下,又有人在轻声敲门。白衣雪心道:“好呀,我还没有去寻你们,你们竟然又找上门来,当真是欺人太甚。”他一个箭步,来到门边,喝道:“是谁?还想消遣小爷么?”打开了房门,果见幽暗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月光,容貌一时瞧不甚清。他一伸臂,对着那人脸上就是一拳,那人吓了一跳,侧身避开,身手甚是灵活,口中叫道:“白世兄,是我!” 白衣雪一愣,原来来人是杜砚轩,忙道:“唉哟,是杜先生?对不住,对不住!”让身将他引入房来。杜砚轩满面狐疑,环顾房内,未见有何异状,瞧了一眼白衣雪手中的长剑,说道:“白世兄,是谁胆敢消遣于你?” 白衣雪脸上一红,道:“没事,没事。杜先生,刚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将剑放回原处。 杜砚轩见地上摆着一只大米袋子,白衣雪的头发上,尚粘着不少米粒子,神色虽颇为尴尬,眼中却难掩怒意,不由地心下大疑,道:“白世兄,是不是方心达他们几个混小子来过?他们倘若做出什么不当之举,得罪了白世兄,杜某定当如实禀告庄主,请庄主重重加以责罚!” 白衣雪一怔,万没料到杜砚轩竟如此善于察言观色,方才的一幕倒似他亲眼瞧见一般,寻思一来自己终是到此做客,又得沐沧溟倾力相助,与他座下的弟子闹僵了去,于沐沧溟的面上也不好看,二来方心达等人固然有意为之,要捉弄于人,却也怪自己全无防备之心,这才着了他们的道。对方说到了唐家堡,处处隐藏着凶险和陷阱,也非虚言,不啻是个点醒,想到这一层,他一腔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说道:“没事。杜先生登门,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杜砚轩干笑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绛色的荷囊,递到他的手中,道:“我家庄主备了二十两纹银,特意嘱咐在下交与白世兄,聊作程仪。一点心意,还望白世兄万勿推却。” 白衣雪躬身道:“多谢沐世伯,有劳杜先生了。”低头见那荷囊以五色绺系住,荷囊右下角处绣有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图案,精致淡雅。 二人闲聊了几句,杜砚轩道:“时辰不早了,白世兄明日就要启程赶路,早点休息。”起身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白衣雪吃过了早饭,收拾停当,果有山庄的仆役将那本《橘杏钩玄》送了过来。白衣雪仔细检查一番,拿了一块黑色绒布,将《橘杏钩玄》包好,小心放入怀中,随后来到叶萍飘的房间,向他辞别。叶萍飘这才知道他要去唐家堡求药,此行必定凶险异常,执意要与他同往。叶萍飘有伤在身,白衣雪哪里肯依,温言劝慰一番,说是山高水长,日后江湖之中若能有缘相见,自当再叙旧谊别情。 从叶萍飘处辞别出来,庭院中车马早已备好,沐沧溟亲来相送,杜砚轩以及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等一众弟子也来送行。沙湖众弟子见到白衣雪,脸上皆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戴心豪笑道:“白师兄,昨晚睡得好吗?” 白衣雪道:“还好,就是睡到半夜,房间里忽然来了几只小耗子,躲在阴暗中吱吱吱的乱叫乱咬,吵得人好不心烦。”方心达、路心广、戴心豪、丁心怡等人听了,心下愠怒不已,却都不敢发作。沐沧溟奇道:“耗子?”转身向着杜砚轩说道:“老杜,这是怎么回事?白贤侄的屋子里,怎么会有耗子?” 杜砚轩尚未答话,白衣雪插口道:“沐世伯,这也怪不得杜先生,想是我昨日喝的女儿红太过香醇,半夜里打了几个酒隔,把几只眼馋嘴馋的小耗子,招惹进了屋里。方师兄、丁师妹,是不是这样?” 沐沧溟心知其中有异,凌厉的眼神在众弟子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地道:“是么?”白衣雪一番话说得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尴尬,在沐沧溟的盯视之下,各个吓得哪里还敢抬头,对于师父的问话,更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白衣雪笑道:“好在那几只小耗子,被女儿红的香气醺得醉了,吱吱地叫了一会,也就散去了。” 沐沧溟将信将疑。杜砚轩笑道:“没有打扰到白世兄休息就好,否则杜某心中如何能安?”陪着沐沧溟和白衣雪,缓缓行至山庄大门。白衣雪转身拱手道:“山高路远,沐世伯、杜管家还请留步,云天高谊,莫敢相忘!明年的煖寒会,小侄在雪山恭迎沐世伯大驾。” 沐沧溟神气郁结,寂然不语。杜砚轩恭恭敬敬地道:“就此别过,白世兄一路多加小心。”白衣雪道:“多谢!” 方心达等弟子也一齐说道:“一路保重。”白衣雪只当没有听见,也不理会方心达等人,径自牵过马匹,昂步出了山庄的大门。 车马徐徐离开沙湖山庄,转过一处山脚时,白衣雪回过头来,犹见沐、杜二人立于山庄门口,身影渐渐模糊,终至不见。 一车一马,向西而行。自白沙镇打尖投宿以来,这两日的经历,真可谓一波才动万波随,恍如梦境一般,到了此时,他方才静下心神,细思其间种种波折:“此次南下,临行之前恩师曾一再叮嘱,世情诡险,人心难测,遇人遇事均须冷静镇定,万万不可逞性妄为,意气用事,以致无端招祸。师父言犹在耳,可是一旦遇事,却全然将师父的嘱咐抛之脑后,无意间竟与唐门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没有枉送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已实属侥幸。师父虽不会因此怪罪于我,也不惧怕唐门,但终究是隐患无穷,说到底,与自己年轻气盛、行事鲁莽,脱不了干系。其时若能细细思量一番,或可寻得一个妥善之策,也不致闯下如此祸事。”他心中念及恩师,不禁出神良久。 乡间羊肠小道,崎岖不平,马车行进其间,上下颠簸,白衣雪担心脱了车轴,不得不小心翼翼执辔而行。马车中的沈泠衫脸上青气隐隐,依然昏睡不醒,其间白衣雪搭她脉搏,虽不甚有力,但好在跳动如常,呼吸也均匀平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寻思:“沈姑娘中毒昏迷,已有一日之久,‘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此毒名列唐门三大毒药之一,触之即伤,当真名不虚立。”脑中又想起唐滞中毒后的诡异情形,更觉不寒而栗:“佛头青之毒如此剧烈,前番莽撞行事,当真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其间哪怕稍有不慎,躺在马车中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马车行过一处沟壑,车身一阵颠簸,沈泠衫兀自沉沉昏睡。白衣雪忽然想到:“倘若沈姑娘今日还不能醒来,如何是好?如若她一直这般沉睡,再也醒转不来,却又如何是好?路途遥远,即便快马加鞭赶到唐家堡,也须数十日,到那时沈姑娘恐怕身子早已垮了,就算求到了唐门的解药,也于事无补。”想到此节,眼前浮现沈重临终前热切的眼神,霎时间只觉胸中块垒难消,烦闷不已,转念又想:“老天保佑,沈姑娘今日若能醒来,必会问起她的爹爹,我又该如何作答?她有一个爱她护她的爹爹,为了自己的女儿,性命都肯不要,可是我……我长这么大,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岂不是比她还可怜上百倍千倍?”言念及此,满眼凉云暮叶,四下里一派萧瑟之气,只觉天地之大,自己却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行了一段路,又想:“授业恩师,恩同父母。我虽然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但也算不得孤苦一人,我分明有一位疼我爱我的师父啊。”想起恩师,他忍不住莞尔而笑。他自幼跟随师父胡忘归学艺,胡忘归授艺颇为严苛,但在生活中待他视同己出,疼爱有加,师徒二人,感情甚笃。 白衣雪在师父身边十余年,胡忘归将自己一身惊人的,倾囊相授于他,终是业有所成。此次恩师让他独自南下办差,其意正是让他到江湖上闯荡历练一番,绵历世事。 白衣雪十多年来与师父朝夕相处,少有分离,此次还是头一回离开师父身边如此之久,心中常自系念,寻思:“也不知道我离了雪山后,师父过得怎样?我在想着她,说不定他老人家此刻也正在与芮婆婆她们几个,念叨着我呢。”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又想:“我初入江湖,阅历甚浅,恩师定然放心不下,嘴上即便不说,每天在心里,还不知要念挂多少回。唉,只是他千念万念,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闯下了此等祸事。”想起自己将恩师的叮嘱,当作了耳旁风,莽撞托大,为那店主一家出头,险些丢掉了性命,思之仍心有余悸。 车马缓缓前行,离沙湖渐渐远了。白衣雪抬眼望去,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眼前的一条山路蜿蜒曲折,迤逦不绝,心想:“这一回去往唐家堡,便如眼前山路一般曲折,前途未卜,还不知这一去,归期遥遥,何时才是尽头?若得老天爷佑护,一切顺利,治好了沈姑娘的病,再把师父交待的差事办了,大半年后当可回到雪山,到那时自当执鞭随蹬,日夜侍奉在他老人家身边,再也不分离。”他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至晌午时分,驾车来到一处集镇。那集镇虽不大,沿街却也酒肆铺席林立,很是热闹。 第二回 佛头青(5) 白衣雪信步找了一家酒肆,点了一盘熟牛肉,烫了一壶热酒,自斟自饮起来。他本来酒量甚佳,孰料心中郁结,愁城难解,一壶热酒下肚,酒意便即上涌,竟有头晕目眩之感。结过酒账,打马西行,走了约两个时辰,转过一处短松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莽苍尽收眼底。极目望去,远处的山峰连绵不绝,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如絮,流转得极快。 秋风拂面,云卷云舒,白衣雪顿觉一身通泰,四肢舒坦,酒意已然去了大半,忍不住高声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背后忽然有人幽幽地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声音虽低,却婉转悠扬,犹如林籁泉韵,说不出的好听。 白衣雪游目骋怀,方自畅快,听声音就在身后的不远处,呆了一呆,转过身来,只见沈泠衫已坐起身来,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 白衣雪不知她何时竟然醒来,不禁喜形于色,跃身下马,纵步来到马车前,一把握住了沈泠衫的双手,欢声道:“沈姑娘,你……你……终于醒过来啦。” 沈泠衫微微一怔,低声道:“我……我睡了很久了么?”双眸中满是疑惑之色。 白衣雪笑道:“也不是很久,姑娘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他见沈泠衫昏睡多时,此刻忽然醒转,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轻快,大感开心,始觉自己手中握着的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脸上微微一红,赶紧松开手来。 沈泠衫见他脸上满是关切,眼中露出无尽的欢喜之色,心下一阵感动,轻声道:“多谢……白少侠。” 白衣雪凝神瞧去,沈泠衫脸上原先罩着的一层青气已然淡去,但面色惨白,明璨的双眸也黯淡无光,形容十分憔悴,像是大病了一场,鼻子忍不住一酸,柔声道:“沈姑娘,你……你还记得我么?” 沈泠衫侧头看了他半晌,缓缓低下头去。白衣雪瞧不见她面色如何,只见长而微卷的睫毛上下翕动,似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沈泠衫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是……白衣雪吧?” 白衣雪长吁一口气,施礼说道:“雪山岁寒山庄白衣雪,草字暮盐,在此见过沈姑娘。”心中喜不自禁:“沈姑娘神志尚清,如此看来,芝露霜华回天丹虽解不了佛头青之毒,却也颇见功效。若她一直昏迷不醒,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只要她神志清醒,此去唐家堡问药求医,当可免去不少周章。” 沈泠衫道:“白少侠,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我……我爹爹呢?”她一连三问,犹如三块铁锤,重重捶在了白衣雪的心头。他呐呐地道:“沈姑娘,你先别急,这些天发生的事,一言难尽,容我慢慢向姑娘道来。” 白衣雪从马车上取了一块绵软的垫褥,铺在了山路旁的草地上,沈泠衫缓缓下了马车,在垫褥上坐了下来。白衣雪盘膝坐到了她的面前,将自己奉师命南下,途中如何假扮乡下少年,沈泠衫如何受伤,自己又如何受沈重之托送她去唐家堡求解药等情,一一说了。其中沈重伤重不治一节,自是不提,只说沈重留在沙湖山庄养伤,等到求得了唐门的解药,日后父女自当重逢团聚。 待得白衣雪说完,沈泠衫一双妙目呆呆地望着他,脸上瞧不出是悲是喜,只是默然不语。白衣雪寻思:“她一位小姑娘家,陡遘此等惊天变故,自是一时难以接受,可怜她尚且不知爱她疼她的爹爹已经死了,如若知晓,真不知该如何承受?”心中暗自叹息:“她身子羸弱,定然经不起任何的打击。沈神医离世,还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于她吧。” 秋风瑟瑟,二人对坐无言。突然间,头顶的天空中“嘎”、“嘎”声响,二人抬头望去,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南而飞。雁阵渐飞渐远,在远处天空中留下些许模糊的黑点。 白衣雪抬头看着雁阵远去,不由发起呆来,心想:“大雁南飞,路途虽是遥远,却归途可期。等到明年大雁飞回来的时候,不知我是否可以同它们一道北归?” 正自出神,身旁的沈泠衫忽地细声说道:“白少侠,我……我想瞧瞧我爹爹去。” 白衣雪心头一震,好在他早已料到沈泠衫会有如此一问,说道:“沈姑娘,‘少侠’二字实不敢当。沈神医在沐庄主那里很好,你不要担心。沐庄主是面冷心热之人,他不惜耗费自己三年的真气,将你爹爹体内的毒素悉数逼出,神医自己又服了创伤灵药,只需在山庄中静养些时日,便可康愈。” 沈泠衫听他说得如此自然,又素知沐沧溟神通广大,竟将心中疑虑打消大半,暗想:“沐沧溟为人清高,性情孤傲,爹爹和他住得很近,这些年二人也没什么交往。沐沧溟肯耗费三年的内力,为爹爹治伤,不用说定是他从旁鼎力相助。”想到此处,她盈盈站起,敛衽拜倒,道:“白君救命之恩,小女子永世难忘!” 白衣雪赶紧站起身来,强笑道:“不敢,不敢!日后见到沐先生,你该当面谢他才是。”他脸上欢笑,心中却歉疚不安至极,但觉如此刻意隐瞒沈重离世,实属罪大弥天。他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将“芝露霜华回天丹”的白色小瓶取出来,递与沈泠衫,说道:“沈姑娘,你中了唐门佛头青之毒,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尽快赶到唐家堡,求得解药。沈神医交待说,芝露霜华回天丹你须日服一粒,可保身体无甚大碍。”想起怀中的那本《橘杏钩玄》,寻思:“《橘杏钩玄》还是等待日后再交还于她,沈姑娘冰雪聪明,此刻若是给她,只怕引她起疑。” 沈泠衫低声道:“多谢。”她得知沈重性命无虞,心情大好,一张俏脸本来十分憔悴,瞬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然而转年间想到自己身中佛头青,生死难料,求药之路亦渺茫而不可期,猛然间身子颤抖了几下,面颊霎时又变得惨白,眼眶中更是珠泪莹然。 白衣雪自幼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何曾见过这等忽笑忽恼、又喜又嗔的小儿女情态?沈泠衫双肩瘦削,秋风吹拂下云鬓散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安抚她,却终觉唐突,手臂就似重逾千斤,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想出言安慰几句,又无从开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心中在想,女孩子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哭起来,竟也别有动人之处? 二人重又坐下。沈泠衫幽幽地道:“白君,你是因……因我之故才赶去唐家堡,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白衣雪笑道:“沈姑娘,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也存有私心。川府之国,钟灵毓秀,景致极佳,遗憾的是竟未去过,正好借此机会游历一番,也了却我多年的心愿。”心想:“就冲着唐滞欲对我下手毒害之时,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开口劝止煞星的情分,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一救。”沈泠衫明白游玩不过是他的托辞,半晌不语,低头呆呆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衣雪道:“沈姑娘,你吉人天相,此去路途虽远,咱们定能顺利求得解药,早踏归途。” 沈泠衫知他在宽慰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然默然不语。白衣雪也不再言语,顺手拔了几根小草,将草根外皮剥去,露出白色的内茎,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过了良久,沈泠衫腹中忽然“咕”、“咕”几声,不由得俏脸一红,低声道:“我……我饿了。” 其时落日衔山,绮霞漫天,将天空映照得一片火红,远处山脚下的几户农家,炊烟袅袅,正在生火做饭。 白衣雪轻拍一下自己的面颊,站起身来,笑道:“该死,该死,我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咱们这就吃饭去。” 驾车向西北行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叫松烟的集镇,二人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白衣雪问了沈泠衫,说是二陈汤有提神理气之效,便去街上买了来。他又嘱咐店家小二,在厨下熬了一锅白粥,沈泠衫昏睡多时,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佐以几碟小菜,这一餐竟是吃得十分香甜。一夜无话。 白衣雪次日睁眼醒来,已是红日满窗。他来到沈泠衫的客房门口,岂料连喊了几声,屋内却无人应答。正自惊惶之际,店小二闻声赶来,笑道:“客官,姑娘刚刚出门去了。” 白衣雪听了,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中,盘膝坐到床上,运了一会功,忽听门外店小二高声喊道:“姑娘,您回来了。”沈泠衫“嗯”了一声,从外归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前来敲门,招呼住店的客人前去吃早饭。白衣雪踱步来到前堂,不一会就见沈泠衫烟视媚行,走了进来,坐在了桌边。她昨日颇显憔悴,此际略施粉黛,一张脸清丽照人。 白衣雪不由一呆,寻思:“一大早出门,原来是去买女孩子家的用物。”笑道:“沈姑娘早,昨晚睡得好么?” 沈泠衫淡淡一笑,道:“嗯,挺好的。”心想:“昨夜枕冷衾寒,一夜难眠,你哪里能知晓我受的罪呢?” 原来佛头青名列唐门顶级毒物,确是霸道异常。沈泠衫虽在睡前服咽了芝露霜华回天丹,前半夜还迷迷瞪瞪的,小睡了一会,到了后半夜毒性复发,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中一般,冷颤不已,自此再也未曾合眼。眼见窗外透出曙色,她索性起床,去市井上买了唇脂、胭脂、玉女桃花粉、眉墨等物,一来女孩子爱美,天性使然,二来她也着实不愿让白衣雪瞧见自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多生郁忧。 车马辚辚,一路西行,渐渐进入四川境内。宋金交战多年,荆湖和江淮地区久历兵燹,以致人烟稀少、地不尽垦,而川蜀由于地形险要,偏于一隅,境内相对安宁,白衣雪一路行来,沿途的百姓日子过得虽也清苦,但较之中原及荆湖地区百姓的凄惶愁苦之容,大都神态安闲得多。 天气渐渐转寒,沈泠衫虽增添了厚厚的衣物,身子却日显单薄,脸色也愈发苍白,然而她每日珠泪偷弹,在白衣雪的面前,总是强打起精神,言笑晏晏。白衣雪见她瘦削的身子,裹在厚厚的衣物之中,弱不胜衣,情知她心中纡郁难释,病笃日深,心下十分难过,但见沈泠衫人前不语,也就不便多问,只佯作不知,一路只与她说说笑笑,拣些江湖上的趣事与她听。 这一日来到涪州城,那城中商铺林立,百肆杂陈,甚是繁华。二人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白衣雪向店家打听了城中最热闹之处。吃过晚饭,白衣雪见沈泠衫意兴阑珊,笑道:“听说这涪州城是巴蜀的商贸中心之一,城中有条洗墨巷,是鼎鼎有名的夜市,好玩得紧。我这几日身上馋虫发作,沈姑娘,咱们要不要去瞧一瞧?” 沈泠衫连日赶路,本觉疲乏,听说要去逛夜市,正是女孩儿家最喜欢去的地方,不由得星眸流转,嘴角轻扬,欣然应允。二人遂向店家问清了洗墨巷的去路。步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灯火照天,人声嘈杂,那洗墨巷果是热闹非凡:茶坊酒楼漫衍,浮铺车担列市,瓦肆勾栏遍布,一派喧嚣景象。 二人一路行来,途径多是荒郊野村,入目凄凉,至此方才重见繁华,不免欣喜。进得夜市,但见沿街店家点烛沽卖,头巾铺、桕烛铺、腰带铺、铁器铺、鬻香铺、纸札铺、冠梳铺、花朵铺、绒线铺……各式小商品应有尽有,夜市中最多的还是贩卖美食的,酒蟹、瓠羹、蜜煎、肉饼、水晶皂儿、梅花包子、爊肉、卤鸭、辣脚子姜、灌浆馒头、炸脯、面蛹、姜辣萝卜、水团、栗糕、玫瑰糖糕……,各色糕饼、果品、肉食、羹汤,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沈泠衫究竟还是一位年轻女孩,流连于夜市的各色美食,心情一时大好,胃口虽不佳,却也兴致盎然,东看看,西转转,喝了一碗没喝过的香饮子,又拣了几样未曾吃过的小吃,津津有味地遍尝一番。 二人吃吃停停,说说笑笑,不经意间已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夜市里依然骈肩累踵,人声鼎沸。夜寒渐生,一阵冷风吹来,沈泠衫身子单薄,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轻声道:“白君,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白衣雪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好,白日里赶了一天的路,我也有些倦乏了。”二人徒步返回客栈,洗墨巷的喧嚣渐渐远去,巷陌两边的店铺都已关门歇业,行人寥寥。 冰轮悬空,清辉洒银,将二人在深巷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沈泠衫低头默默地瞧着二人的影子,忽笑道:“白君,多谢你啦,今晚尝了这些个好吃的,我……我很开心。” 白衣雪笑道:“咱们这一路颠簸,尽顾着赶路,说实话,我这肚里的馋虫儿,早已拱动多时了。今晚不过是打着姑娘的旗号,解解我自己的馋虫罢了。” 沈泠衫掩口“噗哧”一笑,说道:“那你肚里的馋虫儿,现在怎样了?吃饱了么?” 白衣雪双手按着肚子,一本正经地道:“这家伙方才与我腹语,说今晚大快朵颐,如愿以偿,很是心满意足。眼见天气就要转凉,自此要在我肚中冬眠啦。” 沈泠衫格格娇笑,说道:“哟,你这肚里的馋虫儿还要冬眠哪,真是闻所未闻。” 白衣雪笑道:“在下岂敢欺瞒姑娘?等到明年春上醒来,馋虫儿保不齐还要胡吃海喝一顿。” 沈泠衫叹道:“我也好久没有这般痛快了,以前爹爹倒是经常带我……带我……”说到此处,她蓦地想起沈重来,紧抿着朱唇,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白衣雪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好默默陪她向巷子深处走去。 穿过一条巷陌,沈泠衫忽莞尔一笑,说道:“以前爹爹四处云游,白天忙完了,晚上就会经常带我去逛夜市,买些好玩的玩意儿,去吃好多好吃的小吃。‘八月的梨子九月的楂,十月板栗笑’,白君,这个季节,吃板栗正好,你知道汴京的李和儿板栗么?” 白衣雪道:“李和炒栗名闻四方,想必味道极为佳妙,只是我从小在师父身边服侍,少有远行,未有这等口福,不曾吃过。”心下暗笑:“小姑娘家,除了脂啊粉啊的,最爱的就是各种零食小吃了。” 沈泠衫笑道:“苏子由有诗云,‘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酸甜。’这栗子的吃法很多,倘若生食,自有其味美之处,《千金方》里记载,生栗‘主益气,厚肠胃,补肾气’,起药用功效,不过生食终有寡味之嫌。若论熟食,煎、煮、焖、炖皆可,各有各的味道,但唯独还是炒来最佳。” 白衣雪听得饶有兴味,说道:“还请姑娘见教。” 沈泠衫道:“故都李和儿糖炒栗子,取秋栗拿水洗净,以利器在其外壳割出寸许刀口,濡糖和之,藉以黑砂,起火大锅里搅拌,香气闻之十里之外,足可令人舌底生津。出锅半热之际取食,壳极柔脆,只须轻轻剥开,皮膜不黏,果肉饱满,入口则软糯绵面,甘美无比,凡是吃过的,都难忘其美味。可惜我方才在洗墨巷转了一番,未曾见到。” 白衣雪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笑道:“姑娘如此一说,将我肚中的馋虫儿又勾起来了,也不知这涪州城里,有没有李和儿炒栗?” 宋金时期,中原及北方战乱不断,老百姓为避兵祸,纷纷南迁,大量的人口逐步迁移到了南方,前前后后持续有一百多年。北宋极盛时期,人口曾过亿,而到了忽必烈征服南宋时,南方的人口达七、八千万之多,中原及北方地区则不过二、三千万人口。宋自赵构渡江偏安以来,北方地区南下的黎民百姓从者如市,云集于两浙的四方之民,更是百倍于常。随着人口的大量南移,中原地区的曹家从食、徐家瓠羹、郑家油饼、王楼梅花包子、王家奶酪、段家熝物等美食老字号也纷纷南迁。这些老字号中,很多家就在南迁之地,开起了分号或是连锁经营店,一时间遍布市廛,其中也有很多所谓的分号、连锁店,不过是些精明讨巧的商家冒用这些老字号的名号,一般的老百姓,倒也真伪难辨。 说说笑笑之间,二人已行至客栈。其时漏尽更阑,街衢悄静,二人告了别,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一早,沈泠衫梳洗方罢,就听得有人前来敲门。她打开房门,见白衣雪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门外。沈泠衫笑道:“白君早,没有了馋虫儿叨扰,昨晚睡得很香吧?”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落枕即眠,一夜黑甜。”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纸袋递与她,沈泠衫但觉触手微温,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满满一大袋焦脆香甜的糖炒栗子。白衣雪见她面露疑惑之色,笑道:“正宗的李和儿炒栗,如假包换。今日姑娘带在路上慢慢吃吧。” 沈泠衫奇道:“涪州城中并无李和儿炒栗,你从哪里买到的?” 白衣雪笑道:“我赶了一夜的路才买到的,谁知盘中餐,‘栗栗’皆辛苦哦!” 沈泠衫方知他为了给自己买糖炒栗子,竟一夜未睡,心中大为感动,说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 白衣雪笑道:“记得我小时候每回生病,总是想吃上一碗汆肉汤。师父最是明白我的心思,每次会派人去山下的集镇买回肉来,他亲自将肉剁成肉馅,搁上葱、椒、麻油和鸡蛋,大火将水烧开后,煮上一大碗香喷喷的汆肉汤。一碗下肚,包管百病全消。” 沈泠衫笑道:“尊师胡庄主号称‘剑、掌、轻功’三绝,想不到还有厨艺一绝,该称‘四绝’才是。”白衣雪哈哈大笑。 待白衣雪走后,沈泠衫唤来客栈店伴一问,得知这涪州城中,本有一对老夫妻连锁经营的正宗李和儿炒栗,不过前些年因女儿远嫁乐温县,老夫妻于一年前已把店面迁往了乐温县。 乐温县距涪州城有几十里之遥,昨晚二人告别之后,想必白衣雪打听清楚了这对老夫妻的店面,连夜赶去了乐温县。夜至中宵,那对老夫妻自是早已关门歇息,却不知白衣雪用了什么法儿,劝得他们深夜起来,炒上一锅热气腾腾、香气盈盈的糖炒栗子来。想到此节,沈泠衫在房中支颐凝坐,鼻端嗅着秋栗散发出的阵阵香气,柔肠百结,一时痴在那里。 第三回 啮臂盟(1) 沈泠衫病榻缠绵,身子虚弱,每日赶路不过三四个时辰,而蜀道自古难行,这一路便如蜗行牛步,白衣雪心中焦急,却也徒呼奈何。 这一日申时,来到渠州境内的文崇镇。天色尚早,白衣雪见沈泠衫已十分劳倦,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吃晚饭时,店内客人不多,除了沈、白,惟有一桌坐了三四位头戴逍遥巾的文士,一边喝酒,一边讨论着时局。 白衣雪听那几人谈吐不凡,也便留意细听。那几人先是痛骂金人暴内陵外、反复无常,接着又谈论起朝廷的忠臣良将来,说完了岳飞、韩世忠的忠鲠不挠,又谈起扼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以及吴玠、吴璘的子辈吴拱、吴挺等人。众文士七嘴八舌,盛赞其吴氏一门精忠报国、战功卓著。其中一人说道:“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而我大宋有吴玠、吴璘二吴,足以御之。”余人皆抚掌大笑,举杯同饮。 白衣雪听了,不免对吴氏兄弟悠然神往:“师父也曾提起过吴玠、吴璘,言其昆仲二人简素爱民、刚勇善战,是大宋不可多得的辅弼良将。”沈泠衫吃了一点素菜和一小口米饭,力倦神疲,先行回房歇憩去了。那群文士高谈阔论,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喊来店伴,要了一碗鲊肉、一小碟盐豉和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众文士酒浇块垒,逸兴横飞。一人高举酒杯,大声道:“江水乡蚊蚋甚恶,予方穷居,日以为苦,因裒腹笥,得蚊事廿有七。古圣贤无一言之褒,是为可诛也。作诛蚊赋。”语声抑扬顿挫,余人齐声叫好。那中年文士续道: “其辞曰:惟朱明之肇序兮,迨白藏之纪时。火烁金而方炽,露漱玉而易晞。眷羲和之自东,起咸池而徂西。迈崦嵫以顿辔,归曚汜而匿晖。羣阴之绰绰,袭夜气之索索。爰有黍民,出于庐霍,呼朋引俦,讶雷车之殷殷;填空蔽野,疑云阵之漠漠……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若乃皓魄之亭亭,万木之欣欣,悼永昼之执热,徙绿荫以怡情。遽见侵而稍稍,复轻扬以营营……仁既不足以强名,智又不足以自蔽,徒肆情以饕餮,竞鼓吻而唼噬。宜先哲之永叹,谓通夕而不寐。慨蠢蒙其何识,亦炎凉而绝义……盖尝究厥谱系,考于典集,实蚩尤之余孽,始涿鹿之诛殛。仅存肤血之遗余,致滋种类之蕃息。或别派于腐坏,或聚族于幽湿,惟可夜游,鲜从门入。骤致身于云台,而羽翼翾翾。遽逞威于河内,而人马籍籍。但类非于华胄,实尽衔于毒螫,宜见憎于世俗,夫岂间于今昔……永灭蚩尤之裔,庶使天下之为人臣者,得以安其君;大慰勤猛之志,又使天下为人子者得以宁其亲。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此诛蚊赋之所以名也。” 他一路洋洋洒洒吟咏下来,间隙余人不时击节叫好。白衣雪听得不甚明白,忍不住起身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问道:“请恕小子愚鲁,敢问先生,此赋是何人所作?” 那文士醉眼惺忪,停箸斜睨道:“小官人是外地来的吧?” 白衣雪道:“是。” 旁边一名胡须花白的文士笑道:“这就是了。作此赋者,大大的有名,姓虞,名允文,字彬甫,曾任本地的知州。”白衣雪“哦”的一声,详问这篇《诛蚊赋》的文中之义。那花白胡须的文士平素耽读诗书,自负满腹经纶,见有人虚心请教,极为得意,当即不厌其烦地加以详解:此文乃虞允文以蚊蚋荼毒人间,而喻金人“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逞威于河内”,主张除恶务尽,“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永绝后患等等。 白衣雪听了他的详解,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绝,对这位虞允文意往神驰,赞道:“妙文!痛快!敢问这位虞公今在何处?不知能否拜识虞公尊颜?” 那名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道:“哎哟,这可不巧了,虞公早已不在川地。”白衣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又道:“小兄弟,虞公身长六尺四寸,相貌雄伟,少有步月登云之志,为官之后十分清廉。可惜奸相秦桧当权,忠良黜远,虞公先是通判彭州,后又权知黎州、渠州,皆是瘠苦僻陋之邑,屡屡不获重用。” 花白胡须的文士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官不在大小,只要能恪勤匪懈,善待黎民百姓,哪怕官职再小,那也是一位造福地方的好官,倘若眼中只有上司,只知对上一味揣合逢迎,对老百姓则处处欺压,那就是一个坏官,职位越高,祸害越大。”众人听了,频频点头。 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拱手道:“受教了。虞公任渠州知事,当地土地硗瘠,苛捐杂税却又极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十分贫寒。虞公心疼百姓,上疏朝廷,减免了部分的税赋,是一位大大的好官,当地的老百姓无不称咏。”众人连声称是。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续道:“虞公为官一地,治有声绩,他的名气越过巴山蜀水,早已简在帝心。秦桧死后,恰值他渠州知州秩满,官家着授秘书丞之职,赴任临安。近年听说虞公屡获擢升,累官至礼部郎官、中书舍人。” 另一名文士笑道:“官家未承大统之时,曾封蜀国公,说起来四川还是他的潜藩呢。秦桧生前颇为忌惮川人,如今奸相既死,咱们四川人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花白胡须的文士鼻腔微微一哼,白了他一眼,颇是不以为然,说道:“虞公为官一方,戢贪惩恶,轻徭薄赋,广受老百姓的爱戴。他离开渠州,老百姓都舍不得他走,可是不舍得也不行啊,像虞公这样的才高识远之人,正应获得官家的重任,为朝廷多建殊功。” 白衣雪道:“是。锥处囊中,必露其锋芒。” 花白胡须文士听了心下甚喜,说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虞公日后定能名满天下。”遂邀他落座同饮。众人洗盏更酌,兴致颇高,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方散。白衣雪一起结了酒账,与他们一一拱手作别。 蜀道虽崄峻难行,白衣雪想到自己此番东趋西步,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师命,心中焦急,每日里都尽量多赶些路,沈泠衫强撑病悴之躯,自是异常艰辛。倍日并行,虽是劳累,好在离唐家堡也渐渐地近了。 哪知这一天白衣雪竟因贪着赶路,错过了打尖的集镇,车马行至一处荒郊野地,天色已然大暗,道路模糊难辨。眼见车怠马烦,他自责不已:“白衣雪啊白衣雪,你这般莽撞,倘若无处可以投宿,今晚就只得连夜赶路了,沈姑娘身子娇弱,如何消受得起啊?”正当自怨自艾之时,抬眼瞧见前方山岭依稀有一处庙宇,不觉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得今晚要在此处将就一夜了。” 车马行近,果是一处庙宇。来至庙前,那庙门虚掩,四处墙垣残壁,几近坍塌,显是久无香火。白衣雪下得马来,抬头见那庙门之上的匾额写有“忠武侯庙”四个字,风霜剥蚀,字迹已斑驳难辨,心道:“原来是纪念诸葛孔明的祠庙。” 他瞧着匾额上的“忠武侯庙”四字,又想:“‘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诸葛孔明匡世扶主,为克复中原而五次伐魏,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难酬。如今我大宋国步多艰,中原亦是久已隔绝,何日何人能够克复中原,犹未可知。”进得庙来,但见院内杂草丛生,殿宇里尘封土积,蛛网纵横,香案后的诸葛孔明塑像虫侵蠹啮,已残缺不全。 诸葛孔明生前为蜀汉丞相,死后被谥忠武侯。他深受蜀地汉族百姓和少数民族的爱戴,死后不久在蜀汉地区就兴起“百姓巷祭、戎夷野祀”之风,而自蜀后主刘禅为诸葛孔明在沔阳立武侯庙以来,巴山蜀水之间,为纪念诸葛亮的建筑物四处可见,尤其自隋唐至宋,这一地区祭奠诸葛亮的庙祠星罗棋布,可见武侯遗爱甚深。不过宋金交战多年,饥馑荐臻,川陕、江淮地区作为宋金交战的主战场,更是屡经兵燹,当地的游寇土贼十分猖獗,以致市廛寥落,民生凋敝,很多庙宇香火日衰,终至破败倾圮。 白衣雪凝视着诸葛亮的塑像,心下感喟:“杜子美《武侯庙》诗云,‘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诸葛孔明略不世出,自从被刘玄德请出卧龙岗后,一生以复兴汉室为己任,鞠躬尽瘁,可惜到后来心劳力绌,赍志以殁,陨落于蜀国北伐的军中,大业未竟,心犹不甘。如今南阳草庐虽在,他再也不能耕躬高卧,而不得不长眠于异乡。如今忠武侯庙几被荒草湮没,只剩下断碑残垣,诸葛孔明忠魂一缕昭日月,现如今竟是无处凭吊!着实可叹。”他对着诸葛孔明的塑像拜了几拜,转身步出破庙,来到马车前,问道:“沈姑娘,都怪我着急赶路,错过了宿头。今晚咱们在这寺庙之中,将就一宿,明日再行赶路,可否?” 沈泠衫知他因贪着赶路,而误了打尖,孤男寡女同居一处虽多有不便,却也不好开口拒绝于他,再加上自己日间长久颠簸,已是十分疲乏,思索片刻,低声道:“也好。” 白衣雪心中歉仄,将殿内一角打扫干净,从马车上取了缎垫和被褥铺上,方才请沈泠衫入内。 两人草草吃了一些干粮,沈泠衫早已困倦不堪,就在垫褥之上和衣躺下,不久沉沉睡去。白衣雪见她睡着,轻声轻脚来到另外一处殿角,双腿盘膝坐下,吐纳练功一番,直至夜阑人静时分,方才睡下。 睡至中夜,庙宇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竟有夜行人到来。白衣雪心中一凛:“夤夜来访,莫非是乡间的游寇散匪?”想到此处,他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提了长剑,来到沈泠衫的身边,抬头向着窗外瞧去,但见霜月洗空,一碧万里,身边的沈泠衫鼻息均匀,睡得正熟。 马蹄声渐行渐近,来到寺庙门口,停了下来。白衣雪听出共有两骑,心下想道:“好在来的人不多,他们若是要图财害命,惊扰了沈姑娘,一会须不能手下留情。” 庙门外马匹一阵嘶鸣,将沈泠衫惊醒,她险些惊出声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白衣雪敛声屏气,正屈身蹲在自己的身前,右手持了一柄黑鞘长剑,问道:“怎么了?” 白衣雪伸出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轻声说道:“有人来了。”孰料隔了半晌,却无人走进殿来。二人正自诧异,就听见庙外一个少女的声音嘤咛道:“表哥……表哥……你……别这样。”语声含混,语音更是微微发颤。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我别怎样啊?”二人声音不高,但深夜野寺,四下里寂静无声,听来却甚是清晰。紧接着传来二人急促的喘息声,那少女似乎无力推拒,喘息连连,间或轻声惊叫,想是被那青年男子触摸到身上敏感之处,而那青年男子更是显得难以自持,静夜中喘息声尤为粗重。 沈泠衫不由大窘,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本来苍白的一张脸,已是红到了耳根。她星眸一瞥,见白衣雪一动不动地蹲在身前,全神凝注窗外,瞧不见他的表情,好在黑暗之中,就算他回过头来,也难以瞧清自己的窘态。过了半晌,喘息声渐止,庙外的二人一番耳鬓厮磨、悱恻缠绵之后,终于恢复平静。 但听那少女幽幽的声音说道:“表哥,你我上次匆匆一别,到今天已……六十七天了……。” 那名青年男子“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沉默片刻,柔声说道:“楚妹,你……你……”他声音微颤,想来楚妹将二人分别的天数记得如此清晰,这些日子里,她定然度日如年,心中煎熬无比,不由地大为感动,一时情难自已。 那少女低声梦呓般地说道:“‘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表哥,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望着天上的月亮,心底默默地算着日子。你这次走得这么久,我方知思念是这么的折磨人,又是这么的甜蜜。表哥,你……你这些天里,有没有……想我?”说到最后,声音细得几不可闻,然而静夜中听来,却令人荡心动魄,其中蕴藏着刻骨的浓情蜜意,浓得化也化不开。 破庙之中的沈泠衫虽未曾经历男女欢爱之情,听了这痴缠悱恻的话语,大感异样,不觉心头撞鹿,想道:“原来两个人相爱,是如此的动人心魄。《养生论》中记载,‘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说的是合欢能让人消除郁忿,萱草可排遣忧思,不过文人写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耳边听着庙外二人的绵绵情话,身子不敢稍动,心中波澜起伏:“居而相离则生思,期而不至则生忧,此乃人之常情。今夜看来,情之累人,一至如斯。我……若今后遇上了……相爱之人,却又不得不和他长久分离,纵然踏遍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我也要寻得那忘忧萱草,以解这无尽的相思之苦。”她一番胡思乱想之际,但见身前的白衣雪屏气凝神,纹丝不动,细观庙外二人的动静。 那男子柔声说道:“楚妹,我此次出门办差,未曾想竟耽搁了这些时日。你知道么,这些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妹子你,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他声音甚响,似在向那少女表白发誓一般。 听他这么一说,那少女嗔道:“嘘,你轻点声,讲这些个浑话,也……也不怕别人听见?”话说了一半,方才醒悟这深宵野寺,哪里会有人听见他的情话?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格格娇笑起来,说道:“那你不闭上眼睛,岂不是就不想我了?” 那男子一时语塞,陪笑道:“哪里话,睁开眼睛,眼前自然就都是你的俏脸了。” 山围寂寂,一月孤寒。那少女瞧着天上的那轮寒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表哥,我每天晚上瞧着这天上的月亮,我就在想,这月儿啊,既照着你,也照着我,那我瞧着月儿,也就是在瞧着你,心里……就不觉得那么苦了。” 那男子沉默了片刻,柔声道:“傻妹子。”他听了心上人的痴语,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二人情热如沸,心下均激荡不已。过了良久,那男子道:“楚妹,晚上的山风侵人,你身子弱,咱们进这庙中,避一避风可好?”白、沈二人闻言,俱是一惊,白衣雪暗忖:“若是游寇流匪,一会儿直接打发了便是,但瞧这二人的情状,多半是附近人家私奔出来的一对情侣,他们倘若要进来温存一番,这可如何是好?”正自踌躇之际,却听那少女说道:“里面黑黢黢的,又破又脏,哪有这儿好?咱们就在这儿坐下说话吧。” 那男子不愿忤了她的意,笑道:“好,我去取些垫身子的物什来。” 第三回 啮臂盟(2) 白、沈二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都长吁了一口气,心下均想:“你们要是闯进来,岂不是糟糕至极?”沈泠衫更是在想:“他们若是进了殿来,见到我和白君深夜孤身在此,只怕误会我们俩……跟他们一样……”想到此节,不禁大感娇羞。 庙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想是二人终于坐定了下来。那少女道:“表哥,你这次办差,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怎么竟走了这些时日?” 那男子笑道:“真的走了很久么?” 那少女恨声道:“难道还不久吗?你……你……” 那男子叹道:“楚妹,思念真的让人奇怪,会将时辰慢慢地拉长,越来越长。” 那少女笑道:“有多长?” 那男子道:“比那……长江之水还要长呢。”听他如此一说,那少女娇羞之下,缄默不语。那男子又道:“其实这次出门办差,我日夜兼程,脑子里只想着早日办完了差事,能够尽快见到你。” 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听他如此这般说,心满意足,甚是受用。那男子续道:“这次去白沙镇,虽说辛苦,却也不算白跑一趟。” 殿内的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白沙镇”三字,不由地心头一震,二人屏气凝神,听他们如何说下去,哪知他们接下来的话,更令二人吃惊不已。那少女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之意,问道:“哦?难道你见到我唐滞哥哥?” “唐滞”二字甫一出口,惊得白衣雪和沈泠衫差点叫出声来。白衣雪寻思:“她喊唐滞作哥哥,莫非此二人竟是唐门中人?”言念及此,顿时警觉起来:“还真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处碰上唐门的弟子。这男子远赴白沙镇,莫非是唐滞的消息已然走漏,唐门上门寻仇而去?”他一路之上,心中已不知多少次在盘算着如何求得唐门解药的法子,谁曾想在这荒郊野寺中,竟会与唐门中人不期而遇。黑暗之中,他不由得紧紧地攥住了剑柄,但觉手心潮黏黏的,满是汗水。 那男子丝毫没有察觉庙内有人,缓缓地道:“这倒不曾见着。楚妹,你们‘暗道’那边又有何消息?” 此语一出,白衣雪心中先是一宽,却又一紧。心中一宽的是,那男子既如此说,想来唐门尚未查明唐滞缘何失踪,不知其生死,故说不曾见过唐滞;心中一紧是他的话中提及“暗道”二字,正是唐门弟子内部对“密宗”的一贯称法,此二人是唐门中人,断然无疑了。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像这等机密的大事,几位哥哥自然不会与我一个女孩子家讲。就连对我最好的唐浊和唐激哥哥,我都问过他们了,他们只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莫要多管闲事。不过……” 那男子不解道:“不过什么?” 那少女道:“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唐泣哥哥说,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要去寻‘鸩羽白’了。” 白衣雪、沈泠衫心下俱是一惊,疑云满腹:“佛头青、僧眼碧和鸩羽白,名列唐门三大顶级毒药,她这么说,难道鸩羽白竟然遗失了?为何江湖中,没有一点讯息?” 那男子恨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始终没有线索。那厮为鬼为蜮,偷走了鸩羽白后,自此音信全无,却……却是害了我唐门多少人哩!” 那少女幽幽地道:“世间只一个‘情’字,不知难倒多少人。这‘情’字最是暖人,却也最伤人。可怜那人一走了之后,樨姨目断鳞鸿,心中还盼着他能回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点儿音问也没有,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男子怒声道:“死了也不能轻饶了他。” 那少女静默片刻,叹道:“可怜樨姨到如今也还忘不了那个人呢,之死靡他,心里面还装着那个人哩。” 白衣雪听到这里,细思二人话意,暗自忖度:“如此说来,敢情鸩羽白真的是被人偷走了,而且那人得手之后便如泥牛入海,直至今日全无消息。他们口中的‘樨姨’,多半是唐门中负责掌管鸩羽白之人,给那人骗走了鸩羽白。”转念又想:“却不知是什么人有如此的胆量,竟敢去唐门窃取其门下的绝顶毒药?” 那男子道:“是啊,樨姨最是可怜,楚妹,你平日里,可要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她才好。” 二人一时静默无声,心中均想起唐门多年前的一桩悬案。原来数十年前,其时唐门密宗宗主名唤唐思远,膝下唯有一女,叫做唐樨。唐思远视其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某一年的盛夏,唐家堡来了一名身负重伤的外乡青年,自称谢檀,被华蓥派一路追杀至此,请求托庇于唐门。 华蓥派世居四川盆地东部,与唐门争斗多年,双方互有死伤,积怨极深。那谢檀求见唐思远,苦苦哀求,说愿意在唐家做上三年苦力,分文不要,只求其收留以期避仇。唐思远查看了谢檀的伤势,确是为华蓥派的独门兵器“透甲穿心刺”所伤,又见他仪表堂堂,不似奸邪之徒,加之谢檀涕泗交流,言辞恳切,一时心软便应允了下来,不想就此埋下了祸端。 一年后,谢檀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与唐思远的爱女唐樨韩寿偷香,以致二人后来情难自抑,私定了终身。唐思远知晓后自是大恼,震怒之下要将谢檀扫地出门,无奈女儿心意已决,以死相逼,他只得悻悻作罢。自此他对谢檀嫌憎有加,更是将女儿严加管束起来。 哪料又过了半年,苦心积虑的谢檀一日里竟偷得了“鸩羽白”,得手之后便即不辞而别,自此不知去向,音信杳无。唐思远惊怒不已,心想鸩羽白放置于门中重地,没有女儿暗中相助,谢檀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将鸩羽白窃走?他一边将女儿幽禁起来,一边派人四处探访。然而谢檀犹如泥牛入海一般,渺无踪迹,唐门一番遍寻终是无果。唐思远身为密宗宗主,丢失了本门的顶级毒物,难辞其咎,他为此懊恨百端,心中忧愤难抒,一年后竟衔恨而终。 唐思远死后,唐樨无所依倚,受到唐门严厉的惩处,险被逐出族门,后虽幸而得免,但自此备受族人冷落,先前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日渐变得寡言少语,脸上再无往日的笑颜。数十年过去了,唐门内部渐渐淡忘了此事,然而唐樨依然孤灯映壁、孑然一身,终身未嫁。 孙思楚小的时候,唐樨对她甚是疼爱,常常带她玩耍。孙思楚长大后,明白了唐樨凄苦的原因,十分伤心,她见唐樨生活过得十分冷清,心中亦感凄苦,平日时只要没事,就去往唐樨的房里,陪她说话解闷,又兼她嘴甜心细,故而深得唐樨欢心。 沉默了一会,那男子沉吟道:“如此看来,那鸩羽白果非……吉祥之物。如果连唐泣都这么说,唐滞此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少女惊道:“你……你也觉得唐滞哥哥已经……” 那男子“哼”的一声,说道:“你也不想想,一个大活人,怎会好端端的不见了?唐滞又是那么一个狠辣角色,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嘿嘿。”少女沉默不语。那男子又道:“你那几个厉害的哥哥,向来诡计多端,难道此次就此束手无策了么?” 那少女道:“也不是。唐泱哥哥前些日子就去了趟白沙镇。他怕打草惊蛇,扮作了盐贩子,悄悄在镇里探访了一番,岂料没有一点头绪。我听他回来说,人在白沙镇无端地没了,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其中必有蹊跷。” 那男子忽然冷笑道:“唐门‘暗道’这些年在江湖上,闯下的名万儿可不小,却不想在小小的白沙镇竟然翻了船,莫名其妙地折了个人,还没有一丁点的头绪,事情倘若传扬了出去,唐门岂不是在武林中颜面尽失?楚妹,你有没有听过‘趾高气扬’这四个字?” 那少女茫然道:“什么‘趾高气扬’?” 那男子鼻腔中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自上次比武大会以来,这些年‘暗道’在江湖上可是出尽了风头,你那几个哥哥之中,唐滞、唐滜、唐泣,还有唐泱,江湖上人称‘趾高气扬’,威风得很哪。”语气中满含嘲讽之意、激愤之情。 原来唐门密宗“三点水”字一辈的嫡系弟子人丁蕃昌,涌现出唐滞、唐泣、唐浊、唐滜、唐濪、唐泱、唐激一大批青年才俊,大都在武林中闯下了赫赫名头,其中又以唐滞、唐滜、唐泣、唐泱四人为个中翘楚,名气最为响亮,人称“趾高气扬,唐门四杰。” 那少女虽是天真无邪,却也听出他语气有异,显然话中有话,娇声笑道:“什么‘趾高气扬’?在我孙思楚的眼里,唐门只有明道的唐焯才是大英雄,真英豪。” 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这里,方知二人姓名,心中也大致猜到两个人的身份:“原来他们虽是表兄妹,却一个是唐门显宗中人,一个则来自唐门密宗。想来两派不睦日久,家族中并不赞同他俩这份姻缘,故二人空有情愫,却不敢声张,只得暗通款曲,深夜来此幽会一番,以诉衷情。”白衣雪和沈泠衫所料不错,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这位唐焯年纪虽轻,却身份尊崇,是唐门显宗的宗主,只不过近年来唐门密宗声名实在过于显赫,以致于他的名气,在江湖上远远不如唐滞、唐泣等人响亮。白衣雪听他们口中谈及唐泣,自是凝神细听。 唐焯见孙思楚抬脸瞧着自己,眼眸之中全是爱意,不由得心波荡漾,玉软香温在怀,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孙思楚嗔笑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唐焯也笑道:“我哪里动手动脚了?我就动了动嘴。” 孙思楚娇笑不已,说道:“哟,原来大英雄只要动动嘴,无须动手啊。” 唐焯哈哈一笑,道:“谁说的?该动手还是要动手的。不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英雄只好觜上动,手下也不能闲着。”二人情到浓处,免不得又是一番殢雨尤云。白衣雪和沈泠衫想从他们二人的嘴中,探听到更多关于唐门的讯息,不料庙外二人情热如沸,再次亲热起来,久久而欲罢不能。白、沈形格势禁,只得耐心等待,耳边不时传来唐焯和孙思楚的缠绵呻吟之声,心中均是大感异样,局促不安。 隔了良久,庙外终于恢复了平静,就听孙思楚叹了口气,说道:“焯哥……咱们这般偷偷摸摸的,要等到何时啊?” 第三回 啮臂盟(3) 唐焯怔了一怔,赔笑道:“等我当上了新宗主,我就去跟姨妈提亲。” 孙思楚道:“当真?”语声微颤,显得又惊又羞。 唐焯笑道:“我干嘛骗你?” 孙思楚心花怒放,低声道:“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唐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楚妹,其实我担心的不是姨妈,我担心的是……你那几个哥哥。” 孙思楚低声道:“唐滞哥哥虽说霸道,脾气也大了点,不过……对我是很好的。唐泣哥哥也很疼我。”唐焯微蹙双眉,一时不语。孙思楚道:“你……若是来……提亲的话,唐泣哥哥那边,我去和他说,求他应允……”她心下害羞,语声越说越细。 唐焯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孙思楚道:“不过唐泣、唐泱哥哥他们几个,最近心情都很不好,我听说唐滞哥哥失了踪,没有一丁点的眉目,更可怕的……是……” 唐焯急问:“更可怕的是什么?”孙思楚却一时默不作声,唐焯也不再追问,显是不愿强迫于她。过了片刻,孙思楚低声道:“唐滞哥哥此次出门,私自携走了……‘佛头青’和‘星流雷动’,这两件物什,也……也都和他一样,不知了下落。”她声音甚低,说到“佛头青”和“星流雷动”时,更加声细如蚊,哪怕于这旷野荒郊之中,也似乎担心被人听见。 唐焯“啊呀”一声,显是吃惊不小,隔了半晌,方才颤声道:“明道的星流雷动,竟也……也不见了?” 孙思楚“嗯”了一声,道:“是。” 庙外二人一时无言。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山岗之上,山风阵阵,直吹得那庙门吱呀吱呀作响。静谧间,远处忽地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夜啼,那叫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不免令人心惊。孙思楚声音微微发颤,说道:“‘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我听老人说,这猫头鹰……倘若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就会……笑出声来。” 唐焯柔声道:“楚妹不怕,楚妹不怕。”一边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以作慰抚,一边凝眉沉思。孙思楚忽然问道:“表哥,你这次去白沙镇办差,寻访线索,有没有想过去找一个人?” 唐焯一愣,随即会过意来,说道:“妹子,你说的是……” 孙思楚道:“谁?” 唐焯一字字地道:“沐沧溟。”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殿内的白衣雪和沈泠衫心头俱是一震,凝神听他们说下去。孙思楚抿着嘴唇,缓缓说道:“嗯,我说的就是这个人。那你……你去找过他了?” 唐焯道:“我暗中打听了一番,前阵子他外出云游未归,不在沙湖山庄。” 沈泠衫听他们提及沐沧溟,当即侧耳细听,心想说不定能从他的口中,漏听到爹爹沈重的一丝消息,哪知唐焯去往白沙镇,却未曾见到沐沧溟,心中顿感失望异常,转念又想,爹爹本在沙湖山庄养伤,若身子尚未痊愈,沐沧溟便外出云游,岂是待客之道?由此看来,想必爹爹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想到这一层,她心下甚感宽慰,耳中却听唐焯问道:“妹子缘何说起沐沧溟?你的意思是……” 孙思楚道:“是。我听唐泣几个哥哥说话,感觉此事隐约与他有关。” 白衣雪将他们的对话,一一听在耳中,寻思:“白沙镇一带的武林大豪,非世伯溟莫属。唐滞在白沙镇不明不白失了踪,唐门自会想到他的身上去。殊不知沐世伯却是为我背了黑锅。”又听唐焯沉吟道:“那你几位哥哥现如今又作何打算?” 孙思楚道:“唐泣哥哥的意思是,丢了两件紧要的宝贝,自是非同小可,但一来明暗两道比武大会的日期,眼瞅着就快要到了,而且四大山庄也非一般的小门小派,一旦轻举妄动,只怕局面急转而下,闹得不可收拾。此事只宜细作安排,从长计议。” 唐焯听到比武大会,心念一动,说道:“楚妹,这一回比武,你……你的心中,是盼着你唐泣哥哥赢呢,还是我赢?” 孙思楚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你赢啦。”唐焯见她毫无犹豫地脱口而出,显是真情显露,不由大为感动,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一时竟然无语。 其时寥星缀幕,冷月无声,二人依偎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心下均想,如果就这样一直依偎下去,不去管那什么比武大会,也不理会两家的仇怨,岂不快活?过了良久,孙思楚忽道:“不过这次比武大会,你定是赢不了唐泣哥哥啦。” 唐焯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放开了孙思楚,道:“原来在你的眼中,终究……还是你唐泣哥哥更胜一筹。”语声中满是苦涩之意。 孙思楚格格娇笑起来,道:“唐泣哥哥昨日就出了远门,去了临安府。眼见着比武大会就到了,他这一趟来回,少说也得大半年,那时候他远在天边,你怎么赢他啊?” 唐焯奇道:“临安府?你说唐泣去了临安府?”白衣雪听了,心下也甚感奇怪,显密二宗的比武大会已经近在眼前,唐泣身为密宗的宗主,却不知何故,远赴江南。想起沐沧溟曾经提醒过,唐泣才是唐门密宗第一高手,他若不在唐家堡,对自己取得佛头青的解药,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孙思楚道:“是啊。不过具体情形,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临安恩平王府那边来了人,说有要事相商,唐泣哥哥匆匆忙忙地和来人走了,都没来得及和我告别一声。哼,临安城多么繁华,倘叫我早点知道他要去临安办差,昨天就要去找他,从临安城给我多带些好玩的玩意回来。” 孙思楚天真无邪,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唐焯听来,却不啻惊雷:“唐泣何时与恩平王府搭上了关系?我怎么一点不知情?这位恩平郡王听说极受当今皇太后的宠溺,日后多半会承继皇位,看来这些年,暗道的动作着实不小啊。唐泣有了恩平王府在背后撑腰,只会愈发飞扬跋扈,我明道今后更无出头之日了。”想到自己身系明道的复兴大业,门中上上下下,无不对自己抱以热切的期望,如今复兴之路却一片黯淡,不禁心凉如冰。 猛然间,一个疑念涌上心头:“唐泣的身手,在暗道高手中数一数二,眼见两家之间的比武大会在即,他理应留在唐家堡料理事务,等到比武大会水落石出了再走,却突然远赴临安,其间必有蹊跷。”转念又想:“唐泣为人心思缜密,做事谋定而后动,他既不参加比武大会,临行之前,想必对比武之事已然作了妥善的安排,哎哟,难道他竟成竹在胸,算定了这次比武,暗道稳操胜券?” 唐焯越想越是心惊,寒夜风疾,额头上却冷汗涔涔。 说起恩平王府,也难怪唐焯大感惊异。宋主赵构,乃宋徽宗赵佶第九子,宋钦宗之弟,他资性朗悟,博闻擅记,而且自幼注意锻炼筋骨,成人后能挽弓至一石五斗,可谓文武双全。 靖康之难时,赵构曾作为亲王出质金营。有一回他在金人的帐中比试射箭,箭箭中鹄,金人因此怀疑他并非亲王,而是冒名顶替的,遂向宋提出归换人质,赵构方才得以逃脱金人的羁押。作为唯一脱难的皇子,赵构此后被文武群臣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拥立称帝,是为高宗。他践阼之后,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建炎三年(1129年)年初,金兵大举南侵。赵构其时驻跸扬州,一日正在行宫与宫女大肆行乐,忽然听闻金军的前锋已经兵临城下,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遂病痿腐”,竟然就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赵构此前曾有一嫡子,即元懿太子赵旉。赵旉三岁那年有一回生病,高烧不退,一名照料他的宫女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炉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赵旉受到惊吓,病情转剧,就此夭殇。 多年后,香嗣一直无继的赵构迫不得已,只好在宗室之中寻觅继承人。某日太祖赵匡胤托梦赵构,太祖向他言道,“汝祖自摄谋,据我位久,至於天下寥落,是当还我位。”说的正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一夜之间猝然离世,而宋太宗赵光义兄死弟及、斧声烛影的千古疑案。《宋史》三十三卷对此有所记载:“及元懿太子薨,高宗未有后,而昭慈圣献皇后(宋哲宗皇后孟后)亦自江西还行在,后尝感异梦,密为高宗言之,高宗大寤。” “大寤”的赵构就从太祖的后裔,选中一瘦一胖两个小孩,入养后宫,分别赐名赵瑗与赵璩,作为储君的考察人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赵瑗被封为普安郡王,而赵璩被封为恩平郡王。较之普安郡王赵瑗,恩平郡王赵璩更深得赵构母亲韦太后的疼爱,以致鬻宠擅权,在朝野之中声势日大。唐泣攀高结贵,搭上了恩平王府这根高枝,暗道势必前程似锦,唐焯如何能不心惊? 第三回 啮臂盟(4) 唐焯、孙思楚久未谋面,各诉衷肠,自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月落参横,晓星欲散,眼见天就要亮了。孙思楚抬头看着天边的曙色,怅然说道:“咱们只顾着说着话儿,一夜就这么过来了。表哥,我……我这就要赶回去啦,要是叫我娘发现我一夜未归,可就……” 唐焯倚玉偎香,见她眼波潋滟,樱唇吐芳,分别在即,他心中哪里肯舍,不禁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向她的樱唇深深吻去。 二人正自意乱情迷,突觉肋下一麻,竟被人同时点中了穴道。唐焯大惊失色,心道:“不好,定是姨妈派人来抓我们。”抬眼瞧去,但见曙光之中,一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前,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古怪。 唐焯又惊又恼:“此人何时欺身至此,竟令我没有半点察觉,一下子便着了他的道儿?”他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全身酸麻,丝毫动弹不得。以唐焯的武功造诣,白衣雪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点中他的穴道?只因其时他与孙思楚正自魄荡魂摇,白衣雪趁着二人难以自持之际,悄然靠近,一举偷袭得手。 白衣雪见他二人搂在一处,唐焯面色潮红,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之色,孙思楚则云鬓散乱,花容不整,显得又惊又羞,想要往唐焯的怀里躲,却又苦于身子无法动弹,心中不禁暗自发笑,说道:“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竟然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幽期密约,私定终身,羞也不羞?”孙思楚听他这么一说,白皙的面颊霎时通红一片,羞不可抑。 要知南宋偏安之始,程朱理学尚未完全兴起,奠基人程颢、程颐均已过世数十年。宋高宗赵构于绍兴元年(1131年),颁诏追谥大儒程颐为龙图阁直学士,确定其为孔子嫡传,称其学说为“高明自得之学,可信不疑。”程颐与其兄程颢以“穷理”为主的学说,后经朱熹的继承和发展,方才逐渐成为南宋的显学,其后渐滋,逐步化及四夷。 道学在伦理教化中把“三纲”抬升为天理,更是尤为看重女性的“守节”、“殉节”,大肆宣扬“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以致后世涌现出很多的烈女、节妇,不过其开始产生巨大的影响,那已是南宋晚期几十年的事了。 而唐门所处的西南地区,距离中原辽远,礼教德言容功的束缚较弱,兼之此地原本就是多民族杂居,各个民族的婚俗各异,民风原始野俗,理学对于妇女的约束,较之中原及江南地区,远为宽松。孙思楚虽羞赧不已,泰半还是因白衣雪撞破了自己与情郎的密会,至于“私定终身”,在她心中原也算不得什么。 唐焯见他面容颇生,也非本门的服饰打扮,心下先自松了口气,暗自忖度:“看来此人非我唐门子弟,否则今夜之事一旦传将出去,我的声名倒也罢了,毁了楚妹的令誉,却叫她今后如何做人?”想到此节,见白衣雪话虽如此,但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全无恶意,心中略宽,说道:“敢问尊驾台甫?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为何如此……捉弄于我?” 白衣雪笑道:“我乃江湖无名之辈,说出来,你也不认识,不提也罢。我且问你,你们是表兄和表妹么?” 唐焯神色尴尬,道:“是……是……” 白衣雪懒洋洋地坐到了台阶上,笑道:“着啊!你们既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又值谈婚论嫁年龄,何不行那正大光明之事,将她明媒正娶过来?” 孙思楚听白衣雪如此一说,更加娇羞不已,然而心中却感异样,对这位陌生的少年,无端地生出一份亲近之感。耳畔却听唐焯大声说道:“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自行主张?”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你的言下之意,如果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要辜负表妹的一片深情了么?” 唐焯呐呐地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心中后悔不迭:“他奶奶的,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个浑小子,有此闲心,专来消遣于我?” 白衣雪见他不语,面露难色,笑道:“大丈夫行事,不求尽如人意,但问无愧于心。你和你的表妹既然彼此深爱,拜堂成亲便是,恁地如此鬼鬼祟祟的?” 唐焯“哼”了一声,寻思:“你小子说得倒轻巧,感情虽说是两个人的事,却牵扯到双方的亲人,岂是那么简单的?你小子乳臭未干,还张口深爱,闭口成亲的,你懂个屁。”他心下大骂,但此刻受制于人,哪敢出声抗辩,正自盘算着脱困之策,忽听白衣雪道:“你是唐门显宗弟子吧?”又向着孙思楚道:“你是密宗的?” 唐焯正是唐门显宗的宗主,不禁心中一凛:“难道这小子早就埋伏于此,一直在偷听我和楚妹说话?”孙思楚却在想:“原来他……一直就藏匿在附近,那我刚才和表哥……亲热,岂不都叫他……他……”言念及此,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敢再往下想,只觉自己的脸到脖子,都臊得发烫。 白衣雪见二人均不作声,说道:“你们一个显宗弟子,一个密宗弟子,深夜在此幽会,难道就不怕触犯门规吗?” 唐焯一张脸胀得通红,道:“我们……日后会结为夫妻的,只是眼下……还有些障碍,容我们从长计议。”暗思:“这个人究竟是何来路?又有何意图?” 白衣雪双眉一挑,向着孙思楚道:“哦?从长计议,你也是这个想法?” 孙思楚娇羞不已,不敢与他对视,垂首低声道:“是。不过我们……我们彼此真心相待……” 白衣雪道:“我且问你们一件事情,你们只要如实告诉我,我不仅解了你们的穴道,而且今晚的事情,我也只当没有瞧见,今后也绝不会向旁人说起。”心中却在暗笑:“沈姑娘虽也知道今晚的事情,却不是我说的。这样说来,也算不得诳骗他们。” 唐焯大喜过望,忙道:“尊驾请说。”心中忧惴,但觉白衣雪古里古怪,所提之事又会有什么古怪。 白衣雪正色道:“好,我问你,你唐门最厉害的毒药,是什么?” 唐焯心中一凛:“唐门三大毒药,江湖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难道竟是仇家寻仇而来?”说道:“唐门毒药繁多,说到最厉害的,自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 白衣雪一拍大腿,说道:“不错。”霍地站起身来,右手按住长剑的剑柄,双眼紧盯着孙思楚,道:“孙姑娘,你是密宗的嫡系弟子,想必贵门这三样毒药的解药,你都清楚放在哪里了。”他心知唐门显宗与密宗势不两立,佛头青的解药,唐焯作为显宗弟子,未必清楚,然而孙思楚与唐泣、唐滞等人感情亲厚,或是知晓。 白衣雪此话一出,唐焯、孙思楚心下俱是一惊:“兜了半天,此人的真实意图,原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那么此人多半是新近结下的仇家了。”孙思楚见他面色凝重,目光炯炯,显然所图重大,脊背感到一阵发凉,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她虽是唐门密宗嫡系,亦深受唐泣、唐浊等兄长的宠爱,然而唐门门规向来森严,门中药弩房等重地,日夜有人把守,孙思楚别说进去,平日里根本近身不得,此言却也非虚。 白衣雪观貌察色,寻思:“她既说不知,而不是说没有,看来佛头青确有解药无疑了。”他自送沈泠衫西行求药以来,心中最为担忧的,便是唐门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为此一路之上,常自不安,直到此时,隐约间只觉长夜漫漫,眼前终于现出了一丝亮光,只要唐门有佛头青的解药,终归能想出拿到解药的办法,沈泠衫的伤,总算是有点眉目了。他沉思片刻,一对漆墨一般的浓眉微微上挑,眼睛盯视着孙思楚,冷冷地道:“你当真不知?” 孙思楚怯声道:“我当真……不知。”心下飞快地回想,唐泣等人最近结下了什么新仇,以致对方上门索要毒药而来。 白衣雪将脸一拉,森然道:“你是唐门的嫡系弟子,怎会不知解药放在哪里?哼,你不肯说实话,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他确信唐门有佛头青的解药后,连日来的担忧,顷刻间化解了大半,精神亦为之大振,“苍啷”一声,拔出长剑,剑尖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径向孙思楚刺去,欲就此逼问出佛头青的解药来。 唐焯见他挺剑直刺孙思楚,惊骇之下,大呼:“住手!快住手!”他担心心上人横死于自己的眼前,情急下声嘶力竭,声音在旷野之中远远传荡开来。沈泠衫在庙内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听到唐焯的呼叫,也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他不会将这二人杀了吧?” 白衣雪手腕一抖,剑锋抵住孙思楚的咽喉,斜眼冷睨唐焯。唐焯颤声道:“这位少侠,有话好说,她……她一个女孩儿家,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脂粉之物,解药放在何处,她确实不知,你……你杀了她也没有用。” 白衣雪冷冷地道:“她不知,那么你知道解药放在哪里了?” 唐焯一呆,嗫嚅道:“我……非‘暗道’弟子,解药放在何处,我更是……不知。” 白衣雪剑尖微颤,淡淡地道:“好啊,既然都不知解药放在那里,留着你们二人也就没甚么用处,只好送你们去阴曹地府作对鸳鸯了。”孙思楚自幼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甚得父母及兄长的溺爱,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唐焯魂慑色沮,颤声道:“少侠,我们性命在你的手中……怎敢骗你?你若要佛头青的解药,只有去找……唐……唐泣。” 白衣雪冷笑道:“花言巧语,岂能骗得了我?唐泣已经远赴临安城,叫我去哪里找他要解药?你敢消遣于我?”剑尖一抖,已在孙思楚雪白的颈脖划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吓得她失声尖叫起来。 白衣雪的剑尖再向前递送数寸,唐焯的心上人就将香消玉殒,吓得他也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少侠且慢!请听我说,唐泣虽是去了临安城,但佛头青的解药,想来还存于……药弩房中,应当不曾带走。” 白衣雪目光闪动,喝问:“药弩房?如何进去?” 唐焯吞吞吐吐地道:“是。不过那药弩房……是我唐门重地,锁钥……平日都由唐泣保管,他出门远行,锁钥当是交给了他人。” 白衣雪冷笑道:“你又想诓我?唐泣人都走了,药弩房的锁钥,岂不也被他带走了?” 唐焯道:“这个……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明道和暗道的比武大会眼看就要举行,药弩房乃整个唐门的重地,一旦明道赢了比武大会,暗道就得交出药弩房的锁钥,因此唐泣虽然走了,但药弩房的锁钥, 定然交给了他人保管。” 白衣雪微微点头,问道:“他人?那会是何人?” 唐焯一时沉吟不语,孙思楚接口道:“可能……在唐浊哥哥那里。” 白衣雪眉头微蹙,暗忖:“听他们所言,唐门的药弩房机关重重、戒备森严,要想拿到佛头青的解药,恐非易事,好在今晚也算有所收获,知道解药就存放在药弩房,不然到了唐家堡,也是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转念又想:“我的行踪已然暴露,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唐焯见白衣雪问得如此详细,断定此人必是唐门的仇家,手中长剑的剑尖离孙思楚的咽喉仅有二寸,只须向前轻轻一递,孙思楚就会玉碎香消,见白衣雪脸上阴晴不定,生怕他突起杀心,不敢再有片刻的犹疑,大声道:“我表妹一个弱女子,不会半点的武功,尊驾倘若杀她,实是有违习武之道义,传将出去,于尊驾的声名也不好听。你要杀便杀了我吧,只求你放过我表妹。”说罢双目一闭,引颈待戮。白衣雪微微一怔,心想:“你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孙思楚在一旁放声大哭,叫道:“表哥,表哥,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白衣雪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那我就成全了你们。”他本欲吓唬他们一番,就此逼问出佛头青的解药,但性命堪忧之际,他们同心赴死,想来绝非伪饰,只是他江湖经验颇浅,如何处置二人,一时倒没了主意。 过了半晌,唐焯睁开眼睛,晨光中,见那少年正自低头凝神思索,似乎大感为难,不由微觉诧异。唐焯正自怔忡不定,那少年忽地说道:“死在一起不必了,你们还是先在此处,好好睡上一大觉吧!”少年骈起右手食中二指,运指如电,“嗵”、“嗵”两声,点在二人肋下,唐焯、孙思楚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第三回 啮臂盟(5) 车马辚辚,渐行渐西。白、沈二人日夜兼程,辛苦赶路,这一日进入到利州路葭萌县地界,离唐家堡不过两三日的行程了。然而进入葭萌县地界后,一路之上,时见身负利刃、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三三两两结队西行而去。 白衣雪诧异之余暗存戒心,心想这些人说不定便与唐门有关,果然仔细聆听他们之间的谈话,方知是唐门显宗、密宗两年一度的比武大会在即,这些江湖人士俱是受了两派之邀,前去助威造势的。白衣雪粗一算计,这一日打身旁而过的武林人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僧僧俗俗,人数竟近百人。 巴蜀武林豪强景从云集,白衣雪不禁暗暗心惊,没想到唐门的声势竟如此浩大,想到自己要在唐门的重地,取得那佛头青的解药,势必棘手无比,此行吉凶未卜,一路上难免郁结难纾。 傍晚时分,来到嘉陵江边的一个小镇,叫作江口镇。二人在镇上觅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吃过了晚饭,二人来到江边散步。沈泠衫女孩子心思灵敏,发觉白衣雪眉间深有忧色,离唐家堡越来越近,每天的话语越来越少,愁山闷海堆积在他的心头,无所排遣,精神压力与日俱增。今天白日里大批武林人士尽皆赶往唐家堡,白衣雪更是愁眉难舒,显得心事愈重。 二人沿着江岸溯流而行,沈泠衫心知白衣雪忧心如酲,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宽慰他的话,再加上自己连日舟车劳顿,昨夜佛头青的毒性再次发作,一夜未眠,身子已是极度虚弱,与白衣雪散了一会步,江风冷冽,实难强撑,只得回客栈早早安歇了。 白衣雪回到自己的客房,盘膝坐在床上,吐纳运气良久,这才着枕入睡。睡到子夜时分,忽听远处的房顶上传来“咯”“咯”几声,有夜行人到来。他连日奔波,又兼心中有事,想起日间见到大批的武林人士,当下也不以为意,继续蒙头睡觉。 过了一会,听得隔壁的客房“吱呀”一声打开,房中有人低声道:“鲍掌门,赤水道长,别来无恙,我南宫尚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那人声音压得很低,但中气充沛,字字清晰入耳,内力不弱,显然房客也是一位江湖中人。 屋顶之上有人飞身落下,共有二人,紧接着脚步轻微,夜行人步入隔壁的客房,房门旋即从里面被人栓上。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南宫尚,有茶水么?这一夜未曾歇脚,滴水未沾,他奶奶的,渴死老子啦。” 那南宫尚笑道:“是,是。”房中桌椅一阵轻微的搬动,想是三人分别落了座说话。白衣雪寻思:“南宫尚?这名字好像听师父曾经说起过。”一时却也想不起其身份,他本不欲窥听他人私话,便侧转身子,准备就寝,不想隔壁南宫尚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耳中:“唐门的比武大会眼瞅着就这一两日了,若不能将那厮料理妥当了,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去参加唐门的大会,腆着脸给人家助拳去?”白衣雪心中一凛:“唐门?”他不由地坐起身来,凝神细听三人的谈话。 南宫尚几句话说得房中其余二人,一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人低声嘟囔咒骂,显是被南宫尚说中了心事。南宫尚又道:“二位兄弟一路辛苦,不过看情形,今夜又走空了么?”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道:“我与赤水道长得了讯息后一路追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想在金仙镇截住那厮,岂料那厮竟有所察觉,提前溜了,我们又去晚了一步!” 赤水道人正是先前那声音浑厚之人,喉头“咕噜”一声,咽下一大口茶水,恨声道:“是啊,鲍鸿兄和我赶到之时,龟儿子房中的被褥还是温热的,他奶奶的,也不过前脚刚走。龟儿子倒机警得紧。”此人虽为出家人,却出口成脏,暴躁性情并无收敛。白衣雪心想:“这个赤水道人和鲍鸿,又是什么来路?” 房中一时陷入静默。过了半晌,南宫尚道:“那厮脚程甚是了得,又兼心细,我们如此追法,只怕终是功亏一篑,难有所获。” 那鲍鸿细声细气地道:“南宫寨主,赤水道长,那厮自现身以来,我们便一路追赶,掐指算来,已有五日,无奈每回总是慢他一步,叫他给走脱了,会不会……” 南宫尚道:“鲍兄,你觉得那厮竟是在故意戏耍我们?” 鲍鸿沉吟片刻,细声细气地道:“正是。那厮太过狡诈阴险,我们不得不防。” 赤水道人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粗声道:“他奶奶的,等到抓住那龟儿子,定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方解老子心头之恨!” 南宫尚道:“如此说来,咱们尚需从长计议。不知鲍兄有何良策?” 鲍鸿慢条斯理地道:“此次我川西七门八派,联手围剿那厮,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倘若这一回咱们无功而返,叫那厮给走脱了,唐门的唐氏兄弟,还有川陕的武林同道,看了七门八派的笑话不说,只怕那厮日后更加小心翼翼,再觅这等良机,可就难了。” 南宫尚说道:“着啊!此回若是再走脱了那厮,川西七门八派,今后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白衣雪听他们一口一声“七门八派”,猛然想起师父曾提起过的川西十五家门派。这七门八派共一十五家,于川西北一带盘亘多年,势力交错。那鲍鸿乃“百花枪”掌门,家传一套“百花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南宫尚是“龙潭寨”寨主,擅使一柄戒恶刀,刀法精奇,赤水道人则是“照胆剑”的掌门,剑法超群,俱是响当当的人物。白衣雪暗自好奇,七门八派在川西北一带威势煊赫,不知江湖上何等的厉害角色,与他们相互争斗,竟还占得了上风,以至于川西七门八派如此愤愤不平,必欲除之而后快。白衣雪听他们言及唐门,又好奇他们所说之人到底是谁,身上睡意渐消,当下凝神细听他们谈话。 鲍鸿细声细气地道:“南宫兄所言极是。那厮武功既高,又向来刁滑奸诈,咱们此次全力围剿,紧要之处乃是大伙儿需步调一致,协同行动,方有成算,不然的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赤水道人骂道:“他奶奶的!我瞧文震孟那老儿,就想独居奇功,这些天他独来独往,一直不曾与我和鲍掌门联络,竟无半点讯息。” 鲍鸿笑道:“说不定文老儿已经大功告成,擒住了那厮,何须咱们在此嚼舌?” 南宫尚冷笑道:“以文老儿的手上功夫,想独自一人擒住那厮,只怕白日做梦,弄不好反倒是咱们川西七门八派,赔了夫人又折兵,颜面尽失。” 赤水道人吐了一口浓痰,道:“果真如此,那也是他活该,怨不得旁人。” 南宫尚道:“鲍兄方才所言,确是高见。此回咱们若要得手,川西七门八派的各位兄弟姐妹,惟有去除私念,齐心协力,方有一定的成算。不知鲍兄心中有何打算?” 鲍鸿道:“我今日得到消息,那厮明日会在鹞子坪现身,鹞子坪的老鸦岩谷深流湍,山道险峻,当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南宫尚抚掌笑道:“妙啊,看来鲍兄深谋远虑,早已成竹在胸,小弟愿闻其详。” 赤水道人道:“正是,正是!老鸦岩山路狭窄,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咱们把住了前后的山路,与他决一死战,定要让老鸦岩成那龟儿子的葬身之地。” 鲍鸿尖着嗓子说道:“我昨日已与项掌门、韩寨主,还有彭洞主通过气了,想来他们此时正在路上,明日辰时就可抵达老鸦岩。咱们今晚休憩片刻,一早启程,在老鸦岩给那厮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南宫尚哈哈大笑,道:“好,原来鲍兄心中早有成算,这次如何也不能再让那厮再走脱了。” 赤水道人叫道:“甚好,甚好!咱们今晚养足了精神,明日好与那龟儿子作个了断。” 三人谈兴甚浓,在房中又细细商议了一番,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钟鸣漏尽。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三人脱了衣物,躺下休憩,不一会客房中鼾声此起彼伏,想来白日里三人一路奔波,疲乏至极,头一落枕,顷刻间便睡熟了。 次日清晨,天色尚青,白衣雪、沈泠衫早早动身起程,隔壁房中三人鼻息如雷,兀自酣睡未醒。 第四回 抱柱信(1) 白、沈二人离了镇子,车马向西北方向缓缓而行,出了镇子不过四、五里,前方千峰百嶂,森列无际,所行道路渐趋陡峭。 深秋初冬时节,山寒水瘦,万木萧疏,天地间一派肃杀之气,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在踽踽独行。走了约一个多时辰,那山道愈发高峻狭仄,两侧危峰兀立,互相轩邈,马匹竟不能走,二人只得弃了车马,徒步缓缓而行。转过一处山脚,陡见左侧潭壑之中现出一道耀眼的白练,蜿蜒盘绕在群峰之间,正是嘉陵江。 白衣雪站定了身子,极目远眺,想到沈泠衫碧玉年华,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不想一场变故让她顿失所怙,就连自身也中了剧毒,解药无有着落,生死难料,而自己何时能够得以回复师命,也归途难期,心中大感怅惘,忍不住高声吟道:“日暮嘉陵江水东,梨花万片逐江风。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语音苍凉,声调抑扬顿挫,其意莫可名状。 沈泠衫踱步来到他的身边,道:“这是元九的《江花落》吧?” 白衣雪道:“是。今日观这嘉陵江,江水滔滔,日夜奔流东去,繁花易谢随流水,物犹如此,人何以堪?难怪行旅之人,途中会生出如此多的慨叹。” 嘉陵江古称阆水、渝水,是长江水系中流域面积最大的支流。古时旅人由北方入川进蜀,多经嘉陵江,一路沿江行来,江水时而涛喧如奔雷,时而潺缓若处子,旅人墨客见之不免愁绪别情郁结于心,实难排遣,遂搦管操觚,以寄满腔愁离。白衣雪吟咏的正是唐代大文人元稹的行役之作。唐朝元和四年,元稹以监察御史出使剑南东川,羁旅途中路过嘉陵江,见那江岸梨花零落,而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身世之叹。 沈泠衫见他大发感喟,想起爹爹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而自己身中剧毒,性命也朝不保夕,不禁悲从中来,叹道:“‘多无百年命,长有万般愁。’岁月枯荣,人如草木,咱们终是人世间的过客罢了。我们总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实人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罢了,人世间的一切造作,都不过是旋起旋废,过眼烟云。” 高天泬寥,山河无声。白衣雪闻言怅然若失,呆立在地,骋目流眄,久久不语。 沈泠衫又道:“元九离世之后数年,他的灵柩运回老家京兆府咸阳,途径洛阳,白乐天其时正赋闲于东都,他惊悉好友噩耗,心中凄恻,泣不可抑,挥泪写下祭文,诗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衣雪喃喃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细思诗句其意,只觉盛年易逝,人生几十年,终要渐至老境,等到暮气沉沉之时,死亡犹自不可究诘,心下唏嘘不已。 沈泠衫道:“元、白二人志同道合,曾同天涯沦落,方成此感人肺腑之诗句。想他二人当年形影不离,‘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流连于长安紫陌红尘、秋月春花,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如今元九‘泥销骨’,乐天‘雪满头’,一人深埋于地下,一人游寄于世上,阴阳自此永隔,如何不教人感伤?但二人相濡以沫、情深谊厚,这份情谊,却永存世间。” 白衣雪叹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沈泠衫道:“人来世上,飘忽如陌上微尘,若能不负亲情、友情和……爱情,也就不枉在世间走一遭了。”双眸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白衣雪,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白衣雪轻声叹道:“姑娘所言极是!‘人生百岁内,天地暂寓形。太仓一稊米,大海一浮萍。’人无根蒂,飘忽于世上几十年,自当莫负深情!”心想:“人生在世,唯亲情、友情、爱情三者而已,三者皆无,当真生不如死。这其中的手足之情、血脉之亲,是与身俱来,由不得人去选择,就如师父于我,恩深似海,难以报答于万一。至于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伯牙子期之谊,凤凰于飞的相如文君之情,却须看‘缘分’二字,那也是勉强不得的。” 转而又想:“沈姑娘的妈妈死得早,沈重猝然离世后,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一位亲人,着实可怜。嗯,她现在已经有了我这样一位朋友,也算是一种慰藉,希望她日后能找到一位爱她疼她的如意郎君,开开心心地活一辈子。”言念及此,他微微侧头瞧向沈泠衫,见她正低首沉思,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双颊晕红,却不知此时此刻她地心中,又在想什么。二人一时无言。 白衣雪见嘉陵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心中块垒难消:“寒涛东卷,而我却一路逶迤西行,还不知到了唐家堡,是否顺利得到佛头青的解药,也好能早一日与这江水一般,转而东去?”他此回离开雪山,奉师命南下谘师访友,本欲拜访过沙湖山庄后,再一路东行南下,分别前去拜望苍葭山庄庄主卢惊隐,以及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不料中途生变,须求药唐家堡,就此转而西行。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方能回复师命,归期遥遥,白衣雪愁绪如潮,竟是说不出的沉抑烦闷。 二人在山崖边伫立良久,继续向山上行去,行不多久,背后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白衣雪回首瞧去,下方山道现出三五个人影,朝着山上疾奔而来。行得近了,这些人中有男有女,俱身负兵刃。秋山寒林,古木萧森,山中气温颇低,但几名行路客面色焦急,头上白气蒸腾,汗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显是一路奔行甚急。擦身而过时,一行人侧目看了白、沈二人一眼,均一言不发,发足又向前方山道狂奔而去。 白、沈二人也不以为意,徐行上山。过了一炷香,身后再次脚步声响,又有三人狂奔而来,身上也都携带兵刃,其中一人道士打扮,手持长剑,相貌颇为凶恶,另外二人年约四旬,一人持长枪,一人持弯刀,皆劲装结束,神色颇为紧张。 三人超过了白、沈二人身畔后,那道士大声对同伴道:“奶奶的,今日大功告成之后,老子要好好痛饮一番,这些天尽是赶路,嘴都淡出鸟来!”白衣雪一听他的声音,辨出正是昨夜隔壁房客“照胆剑”掌门赤水道人,他的二位同伴,想来分别就是“百花枪”掌门鲍鸿和“龙潭寨”寨主南宫尚。 白衣雪想到他们昨夜密议,心想他们多半是赶往老鸦岩,伏击对头。又向山上行了约半个时辰,已至山林深处,前方山道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听得有人高声嚷道:“韩寨主神功了得,今日当立奇功一件。”“燕云纵,你若自行了断,我们也可考虑留你个全尸!”“韩寨主,切莫手下留情,免生后患!”“燕云纵,这鹞子坪老鸦岩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白、沈二人循声走近,见前方有一处数百米长的山道绵延向上,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山道左侧的岩壁崚嶒陡峭,右侧则是深谷幽壑,一不小心失足落下,粉身碎骨无疑。山道上有二人正在激斗,二人身前身后的山道上,因过于狭窄,还鱼贯站立了二十多人,这些人高高矮矮,有男有女,都在聚神观看山道中间二人的恶斗,神情极为关切。 白衣雪凝目瞧去,山道上二人各持兵刃,虎掷龙拿,剧斗正酣。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身形瘦削,头簪一朵蟹爪红菊,手持一柄寒森森的弯刀,刀身呈诡异的绯红之色,那弯刀上下翻飞,化作一道红光,凌厉异常;另外一人年约四旬,黑髯黑袍,将手中的一柄黑黝黝的镔铁长棍,舞得虎虎生风。 激斗中,黑髯老者渐显兵刃重长之功,镔铁长棍直上直下,高举高打,砸得乱石迸飞,火星四溅,声势甚是惊人,引得一众的观斗者纷纷喝彩。那白面青年似不欲与敌人在兵刃上以硬碰硬,弯刀左支右绌,身形忽上忽下,然而山道狭仄,腾挪转身极是不易,稍有不慎,即有堕崖身亡之险,竟渐落下风。 白衣雪心中忖度:“燕云纵?原来川西七门八派要围剿的就是此人。看他此刻虽身陷险境,不过却似乎藏锋不露,留有余力,却不知何故。”一时正凝神思索燕云纵的身份,沈泠衫在一旁低声道:“这位燕云纵,是横行甘陕一带的‘胭脂刀’掌门,擅使快刀,轻功也十分了得。” 白衣雪见燕云纵手中那柄绯红色的弯刀,在阳光照耀之下,闪着诡异的光芒,道:“正是他,绯红之刃。”心中一动,暗想那胭脂刀刀身绯红,也不知是否喂有剧毒? 观战的人群中忽有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韩寨主,你不要再纠缠了,你今日擒住了这厮,今晚老娘就是你的人了,到时候你再和老娘慢慢纠缠也不迟。”此言一出,山道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笑道:“冯夫人,你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今日下的本钱可不小啊。”有人叫道:“韩寨主,冯夫人定是瞧上你了,不如娶回去,做你摩云寨的新压寨夫人。”有人接口道:“不成,不成。只怕韩寨主家的母老虎打翻了醋瓶醋罐,到时候作一番河东狮吼,他摩云寨自此再无安宁。”又有人怪笑道:“冯夫人,韩寨主身上也有根铁棍,可比他手中的那根铁棍厉害多了,小心你晚上消受不起啊。”又有一名女子吃吃笑道:“是啊,韩寨主身上的大铁棍,也是又粗又长,管叫你欢喜得死去活来。” 众人语多俚亵,那冯夫人“呸”的一声,腻声笑骂道:“项八臂,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娘消不消受得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怕是你身上的那根棍儿,消受不起老娘吧。” 那“项八臂”名唤项凝晖,绰号“八臂阎罗”,暗器功夫了得,为人却颇好女色,江湖声名甚是不佳,哈哈一笑,说道:“冯夫人,你若不嫌弃,今晚我和韩寨主一起把你服侍舒服了。”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声震山谷。白衣雪凝目瞧去,却看不到那冯夫人的身影,想来她身材颇为娇小,夹在人群之中,发话与众人调笑,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激斗中的燕云纵忽地高声笑道:“冯夫人,你个骚狐狸,是不是想男人都想疯了?我现在就送一根铁棍给你消受如何?”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胭脂刀”刀法陡变,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竟在顷刻间砍出了十一刀,而这十一刀也不再招走轻灵,全部高举高打,无一招不是奋力劈砍,与韩寨主的镔铁长棍以硬碰硬。刀棍相交之下,嗡嗡作响,金铁之声在山谷激荡,刺耳异常。 这一下不仅观战的众人大吃一惊,摩云寨的韩寨主更是大吃一惊。他本以膂力见长,燕云纵刀法陡变,自己全力格挡敌人的劈杀,只觉对方力道雄浑,震得双臂麻酸不已,紧握镔铁棍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好在他黑髯黑面,心下栗栗危惧,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的惧色。 燕云纵长笑道:“第十二招到了,瞧仔细了!”韩寨主尚未看清敌人的动作,那绯红色的胭脂刀带着破空之声,已砍至面前,他慌乱之下,心寒胆落,手中镔铁长棍勉力向上一举,欲荡开弯刀,岂料燕云纵未等招式用老,手腕一翻,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胭脂刀的刀背已磕在镔铁长棍的棍身中部,韩寨主双手虎口一震,五十多斤的镔铁棍竟自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发出呼呼声响,径向山道下方观战的人群飞去! 山道狭窄,众人无法跳跃避闪,不由得惊呼连连,前方几人见状纷纷举起兵刃格挡,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宛似繁弦急奏,其中两个膂力小的,直震得虎口裂开,流血不止。那镔铁长棍经过几个人的兵刃格挡,劲道有所减弱,鱼贯站在第五位正是赤水道人,他照胆剑一举,使个“粘”字诀,借力卸力,镔铁长棍力颓势消,“咣啷”一声,跌落在地。 燕云纵纵声笑道:“冯夫人,我好心送你一根大铁棍,你竟如此不领情吗?” 那冯夫人惊骇之下,躲在人群之中默然不语。就在此际,燕云纵右足倏地踢出,正中韩寨主的心窝,韩寨主大叫一声“哎哟”,庞大的身躯飞将出去,直堕崖底。一路上他长声惨呼,那呼声渐传渐远,但听一声闷响,惨呼声戛然而止,想是韩寨主坠落崖底,一命呜呼。 观战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肉跳,面色如土,心下俱想:“原来他与韩寨主相斗,一直留着气力,故意示弱,等到大伙儿都松懈之时,方才雷霆一击,以此立威,这厮手段果是了得,且又奸诈无比。”燕云纵环视周身,见川西众人无不面露惧色,大感得意,懒洋洋地斜身倚靠在身侧的岩壁上,低首凝视着手中的绯红之刃,问道:“还有不要命的吗?” 他连问三声,却见身前身后山道上各抢出一人来,那二人均默不作声,长剑钢叉并举,前后一起向着燕云纵夹击而来。身前那人相貌凶恶,手持一柄长剑,正是“照胆剑”掌门赤水道人;身后那人五短身材,肥肥胖胖,手中三股牛角钢叉叉头颤动,寒光点点,动作矫捷,径向燕云纵后背要害部位扎去。燕云纵也不搭话,胭脂刀前劈后撩,与二人交起手来。 斗到分际,燕云纵的胭脂刀倏地向前迅雷般砍出七八刀来,赤水道人手忙脚乱,奋力勉强挡格,直震得双臂酸麻,照胆剑险些拿捏不住;燕云纵身形骤转,轻喝一声:“着!”猿臂轻舒,左掌掌力一吐,已拍中那使钢叉胖子的胸口。 燕云纵掌力委实惊人,那胖子少说也有二百余斤,受力之下,肥胖的身躯向后急速飞去。那胖子也好生了得,心想倘若堕落山崖,不免步了韩寨主的后尘,危殆之际,身子尚在空中,倒转钢叉,以钢叉的把尖撑将在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钢叉的尖刃直划得山道上尘土飞扬,身影难辨。饶是如此,那胖子踉踉跄跄跌出了几丈之远,好在落定在地。待得他站定,却是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双腿一软,人也缓缓委顿倒地。 第四回 抱柱信(2) 人影一闪,又有一人从人群中抢出,高声叫道:“彭洞主,赤水道长,你们暂且歇息歇息,老夫来会他一会。” 燕云纵定睛瞧去,那人年约四旬,脸色腊黄,仿佛生了黄疸病一般,但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闪闪,双手宽大异常,显是一位劲敌。 他心机颇深,心中虽提神戒备,脸上却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斜倚崖壁,悠然笑道:“又有强出头的,阁下尊姓大名?” 黄脸汉子“嘿”的一声,尚未作答,人群中有人细声叫道:“这位是阆中‘翻天掌’文震孟文大掌门,你若识得厉害,就此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们或可留你一条性命。”说话的正是“百花枪”鲍鸿。 燕云纵侧首睥睨,只冷笑不语。文震孟踏步上前,微一拱手道:“燕掌门,你在你的甘陕逍遥快活,我们在我们川西混口饭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你近日何故屡屡恃强逞性,欺上门来,难道要我川西七门八派的数百口老老少少,天天喝西北风不成?” 原来一年多前,原本盘踞在甘陕一带的武林门派“胭脂刀”,多次现身川西地界,四处寻隙挑衅,不仅打伤了川西七门八派中的众多弟子,更是掠走了十五家门派的众多财物,顺带还掳走十多名年青女眷。川西七门八派皆是枭悍斗勇之人,平日里勾结官府、欺压乡邻早已惯了,如今敌人欺上门来,岂肯包羞忍耻,轻易俯就? 一个月前,七门八派得知燕云纵近期又要来寻衅,就暗中谋划联手围剿“胭脂刀”之事。此回众多江湖人物纷纷赶往唐家堡,参加唐门的比武大会,川西的七门八派中的好手,也受邀尽皆前往,孰料燕云纵艺高胆大,竟也现身其中,挑衅之意昭然。川西七门八派好手尽在,焉能忍下这等恶气,自是毕其功于一役,全力围剿燕云纵。 燕云纵倒提胭脂刀,昂首向天,淡淡地道:“宁做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大家身逢乱世,命贱如草,过了今日,还不知明日还能否活命,不过是在刀口之上讨生活而已。” 文震孟一愕,道:“那也说的是。” 燕云纵怪眼一翻,道:“甘陕怎的,川西又怎的?金人铁骑肆意践踏中原之时,赵家皇帝老儿又奈他何?不也忍气吞声吗?说不定哪日金贼挥戈南侵,你们还能画地为牢,去和金狗说理吗?嘿嘿,可笑啊可笑。” 文震孟脸色一沉,愀然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扯什么金人汉人?”燕云纵只冷笑不语。文震孟勃然变色,喝道:“阆州文震孟,讨教了!”右掌在前,左掌在后,使出一招“排山倒海”,双掌一前一后拍出,姿势潇洒俊逸,气度山峙渊渟,一派大家风范,白衣雪心中不由地暗自喝了一声彩。 燕云纵只觉对方掌风拂面,呼吸顿感不畅,当下不敢怠慢,手中胭脂刀红光一闪,疾劈敌人手腕,文震孟手腕一翻,右掌在身前划了一个圈,自下而上拍向敌人腹部,左手变掌为爪,五指如钩,径向敌人手中的绯红之刃抓去。燕云纵心中一凛:“这个老儿胆子倒大,竟敢空手来夺我的兵刃。”他也不等招式用老,右手一撩,胭脂刀的刀刃横削敌人手掌。电光石火之间,二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缠斗在了一起。转眼间二人在山道上恶斗二十多个回合,一时难分伯仲。 旁观的鲍鸿、赤水道人、南宫尚等人俱屏住呼吸,凝神观战,眼见文震孟以一双肉掌,力战燕云纵的胭脂刀,丝毫不落下风,心下均暗自庆幸:“文震孟老儿平日里自视颇高,甚是倨傲,今日看来,手上果有惊人的艺业,此刻倘若换作是我,怕是难抵燕云纵的快刀,业已成他刀下之鬼了。” 斗到酣时,文震孟左掌“呼”、“呼、“呼”连拍三掌,一掌快似一掌,掌风到处,劲力刚猛,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震得难以劈砍。文震孟猛地大喝一声,右掌凌空劈下,正是一招“幕天席地”,顿将燕云纵全身笼罩在掌风之中,蒲扇般的肉掌疾雷迅电一般,拍至燕云纵面门不足一尺之处。这一掌倘若给他拍中,燕云纵自是颅裂骨碎而亡。 危急之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红光一闪,只听得文震孟惨呼一声,右手手掌竟齐腕而断!这一下兔起凫举,观战的众人惊悸之余,无不大感意外,均想:“燕云纵不知又使了何等妖法,文震孟竟是着了他的道儿。” 白衣雪却瞧得清楚,电光石火之际,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忽地分开,化作俩片刀刃,他动如脱兔,刀交左手,刀刃反转,向上一挥,恰恰文震孟的手掌猛拍而至,竟如主动迎送而来,绯红之刃何其锋锐,立时将他右手手掌齐腕削断! 原来燕云纵的绯红之刃,竟是由两片极薄极轻的刃身黏合而成,平日里二刃合一,使的是单刀的路数,危急之时,二刃倏忽可分,却是双刃的刀法,自是令人难以预料,就此杀了强敌一个措手不及,大显奇效。白衣雪瞧得分明,眉头微皱,自忖:“兵者,诡道也。虽说比武与用兵一般,讲究出其不意,然而燕云纵此招实是过于阴险狡诈,且下手狠辣,不留半点情面,实非良善之辈。” 文震孟右掌被削,疼得“哎呀”一声,黄澄澄的一张脸血色全无,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之上涔涔而下。他强忍剧痛,一语不发,左手迅捷地点了自己右臂上的几处穴位,在众人愕然注视之下,发足狂奔下山而去,转眼间仅是一个黑影。 燕云纵一招得手,飞起一脚,“啪”地一声,将落在山道上的残掌踢下悬崖,双手一扬,高举双刃,口沸耳赤,厉声叫道:“哈哈,‘翻天掌’成了‘落地掌’!你们中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来领教爷爷的厉害?”山风猎猎,亢奋之下他本来一张白净的脸,此刻却显得狰狞狂暴,左手的绯红之刃犹带着鲜血,滴滴答答溅落在山路上。 川西七门八派一众好手,皆是骁勇凶悍之人,却也不曾见过这等恐怖诡异的一幕,无不心惊胆战,胆子小点的更是觳觫不已,不知谁发一声喊,抱头就逃,余下众人见状也都疾逃而去,霎时走得干干净净。 燕云纵见川西众人抱头鼠窜,得意之余,不禁纵声大笑,笑声声震山谷,久久回荡。他正自得意,猛然间瞧见十余丈外的白、沈二人,见他二人站定不动,神色自如,只是那少女面带病容,似乎生了很重的病,不由微感诧异,敛了笑容,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将二人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双刃一展,交叉立于身前,冷冷地道:“二位还有见教?” 白衣雪心知对方将自己也当作了川西的七门八派,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和这位姑娘只是过路之人,何敢见教?”燕云纵“哦”了一声。白衣雪道:“不过小弟我有一言相劝,所谓艺高者,手下须留情三分,口上须留德七分。燕朋友,前路漫漫,各自珍重,还请一路好走。” 燕云纵见白衣雪年纪虽轻,却逸韵高致、岳岳磊磊,料非江湖中的一般人物,而这最后一句话,话中似乎带有劝诫自己的委婉之意,他沉吟片刻,“嘿”的一声,收起双刃,拱手还礼道:“各自珍重,后会有期。”转身沿山道攀援而上。他身形甚快,倏忽间便已隐没在前方深山密林之中。 白衣雪目视燕云纵离去,叹道:“此人轻功如此卓绝,还使得一手快刀,端的是个厉害角色。” 沈泠衫笑道:“你听说过‘落首誉刃’的故事吗?” 白衣雪知她从小跟随沈重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剑眉一扬,道:“哦?未曾听过,愿闻其详。”二人并肩缓步上山。 沈泠衫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我爹爹说的。那时燕云纵出道不久,不过二十出头,在甘陕一带专劫为富不仁的地主恶霸,以致于当地的土豪劣绅,谈起他来,无不为之色变,背地里都喊他叫作‘匪燕’。” 白衣雪道:“神州板荡,世道浇漓,这些悍勇之人为了活命,在刀口上讨生活,原也不易,倘若哪日叫官虎吏狼给捉了去,审谳定罪,多是入监枭首,性命难保。” 沈泠衫道:“是啊。我爹爹说,燕云纵专劫为富不仁之人,本性不坏。有一年燕云纵与横行陇西的剧盗沙一刀,因分赃不均而起了争执。这些江湖人物向来恃强好胜,意见不合,自是拔刀相见,于是双方约定挑一地方,单打独斗,生死由命,胜者独得那份财物,败者么,不可再行纠缠不清。” 白衣雪笑道:“单打独斗?公道得很。” 沈泠衫道:“其时燕云纵刚刚出道,名不见经传,而那沙一刀早已是陇西一带成名的快刀手。他出刀疾如闪电,又兼心狠手辣,本是姓沙,杀人越货,往往一刀足矣,因此在道上得了‘沙一刀’这么个诨号。” 白衣雪笑道:“这诨号倒也妙得很啊。” 沈泠衫道:“二人约定选在了一处戈壁决斗,谁若是赢了,谁就独得那份财物。双方都以快刀见长,决斗正酣之际,忽地起了一阵怪风,霎时飞沙走石,什么都看不见了,惟有二人双刀相格之声,不绝于耳。风沙尚未散尽,只听‘咔嚓’一声,燕云纵的绯红之刃手起刀落,沙一刀人头落地,跌出一丈之远。掠阵之人正自惊愕之际,那沙一刀的人头在地上滴溜溜打转,双眼兀自圆睁,口中叫道,‘好快的刀!’” 白衣雪听得怔怔入神,喃喃地道:“‘落首誉刃’,‘落首誉刃’……世上竟有如此之快的刀法?” 沈泠衫道:“江湖传说,也难辨真伪,不过燕云纵赢了,后来却没有拿走那份他应得的财物,反而派人悉数送给了沙一刀的寡妻孤儿。” 白衣雪叹道:“此人虽然悍勇,却也是位有仁有义的汉子。” 二人边走边谈,午时时分,下得山来,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沈泠衫身子虚弱,又兼没了车马,走了不少的山路,已是勉力支撑。好在山下就有一处集镇,名唤蓼叶镇,二人就在集镇上找了一家“遇仙楼”,要了一间二楼的小阁子歇息。 遇仙楼本是中原地区有名的酒楼,赵氏王朝偏安以来,遇仙楼也随之南下经营,在建康府、两浙、荆湖、利州等地办起了数十家连锁店铺。各地的连锁经营店面虽大小不一,但口味纯正,大多生意兴隆。这家遇仙楼在镇上数一数二,食客如云,二楼设有类似包间一般的小阁子,每间小阁子入门处挂有布帘,方便客人在里面吃酒闲话。 白衣雪点了几样遇仙楼可口的传统菜肴,正在等菜之际,听得隔壁的小阁子里有人大声说道:“再烫一壶酒来!”声音熟稔,正是“胭脂刀”燕云纵。白衣雪、沈泠衫相视一眼,哑然失笑。走廊中有店伴高声应道:“是了,客官,您稍等片刻,酒马上就来。”脚步吧嗒吧嗒,下楼去了。 不一会功夫,楼梯间脚步声响起,却十分急促、嘈杂,竟有十多人蜂拥奔上楼来。白衣雪眉头一皱,低声道:“隔壁的朋友麻烦又来了。”果然脚步声在隔壁的小阁子门口处停顿下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嚷嚷道:“龟儿子就在里面吃酒快活,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正是“照胆剑”赤水道人到了。燕云纵径自坐在小阁子,一语不发。隔着一道布帘,那十余人站在门外的过道之上,七嘴八舌,一番叫骂,却无人敢迈步踏入小阁子内。 众人骂得正欢,忽听燕云纵冷冷说道:“一帮鸟人在此聒噪不休,搅了老子喝酒的清兴,怕死的,赶紧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不怕死的,尽可进来受死。”他声音虽然不高,却盖过了川西众人的喝骂,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赤水道人喝道:“项八臂,龟儿子当起缩头乌龟,不肯出来,暗青子喂他!”只得听“嗤”、“嗤”、“嗤”之声甚是劲疾,“八臂阎罗”项凝晖瞬时发出十余枚暗器,刺破布帘,射向燕云纵的小阁子。然而小阁子内寂然无声,那十余枚暗器犹如泥牛入海一般,别说听不到燕云纵受伤呻吟之声,就连暗器钉入桌椅、墙面、地板的声音,也没有传出来。川西众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敢,退也不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赤水道人性情急躁,率先按捺不住,戟指怒目骂道:“龟儿子的,老子揪你出来!”抢上一步,照胆剑剑尖一挑布帘,就欲往小阁子里闯去。白衣雪听音辩位,低声向沈泠衫道:“这道人要吃苦头了。”话音未落,就听得“嗤”、“嗤”数声,有暗器从小阁子里激射而出,门外“哎呀”“哎哟”叫声四起,赤水道人和他身旁的三四个人尽皆被暗器打中。赤水道人受伤最重,胸口几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倒在地上,口中兀自厉声叫骂不已。原来“八臂阎罗”项凝晖射出的十余枚暗器,竟悉数被燕云纵用手接了过去,此刻又反掷出来。 项凝晖见势不妙,叫道:“燕匪端的狡猾,咱们到楼下候着他。”有人应道:“是。即便他真的是只燕子,今日也定叫他插翅难飞。”“死到临头,看这厮能猖狂几时?”“有种的到楼下来,当缩头乌龟的,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撂下几句狠话,那十余人搀伤扶患,脚步匆促,狼狈下得楼去。楼上暂时恢复平静。 白衣雪微微一笑,向着沈泠衫低声道:“这么一闹腾,还不知我们何时能吃上饭菜。”忽听隔壁的燕云纵朗声说道:“隔壁赶路的两位朋友,咱们又相见了,有缘得很哪。龟儿子们总算走了,难得清静片刻,何不过来喝上两盅?” 白衣雪、沈泠衫相视一笑。白衣雪笑道:“多谢燕掌门盛情,只是我这位朋友身体偶感不适,就不过去叨扰了。” 燕云纵“哦”了一声,声音略显失望,却也不再言语相劝。过了半晌,忽听他高声喝骂:“小二,小二,快快给老子上酒来,莫惹得老子急了,把你这门店都拆个稀巴烂!” 那店中的几个跑堂小二方才见他们一番打斗,已有数人负伤严重,血流不止,早吓得都躲到了后堂,此刻听他高声要酒,心下惊惧,却又不敢不应,其中一个稍微胆大的,壮起胆子,赶紧提了烫好的热酒,两股战战,送上楼来。 燕云纵笑道:“我隔壁的两位朋友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也快快将他们的酒菜上上来,都算我的,酒钱少不了你。”店伴赶紧应诺而去。燕云纵提起酒壶,鲸饮豪吸,独自吃喝起来。 第四回 抱柱信(3) 不一会那个胆大的店伴,将饭菜送至白衣雪、沈泠衫的小阁子中来,眼里满是惧意,心想二人与那恶客既是朋友,说不定也如恶客那般凶神恶煞,哪敢有丝毫的停留,放下饭菜,随即转身下楼而去。白、沈也不在意,二人腹中早已饿了,加上遇仙楼果真名不虚传,几样家常的菜肴,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样样开胃爽口,二人吃得十分香甜。 白衣雪风卷残云,先填饱了肚子,向沈泠衫笑道:“沈姑娘慢用。”独自起身,踱步走到窗前,向下瞧去,只见楼下的空地上,站着数十个人,持刀拿枪,指指点点,正是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他微感诧异:“这些人先前已经尝过燕云纵的厉害,挫了锐气,缘何却又找上门来,自寻苦头?”凝神再瞧,却见这些人中有的不时抬首望向二楼,有的则在窃窃私语,还有的却满脸焦急之色,不时地延颈向街巷远处张望。 白衣雪微一沉吟,寻思:“莫非川西还有强援到来?”却听隔壁小阁子里燕云纵大口咕嘟咕嘟喝酒,对楼下的情形似乎毫不在意。白衣雪哑然失笑,心道:“此人胆大心细,端的是个厉害角色,想必早已有了退敌之策。他且不急,我又操哪门子闲心?” 忽见楼下一阵骚动,有两人从远处疾步而来,口中低呼道:“来了!来了!”声音不大,却让楼下延颈鹤望的川西众人群情激奋,大伙儿的脸上焦虑之色大减,更有人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白衣雪大感好奇,循着众人的目光瞧去,只见一名青衫少年,腰悬长剑,背负双手,满面孤傲之色,沿着街巷飘然而至。 川西众人立时围拢上去,纷纷向那青衫少年行礼。那青衫少年眉宇之间凌气逼人,见众人行礼问好,只是微微颔首,大喇喇地也不还礼。白衣雪依稀听得川西众人说道,“陆少侠……”“那厮……主持公道……”“陆老掌门……‘鱼龙剑’……”,隔得颇远,说话听来断断续续,一时却也不甚清楚。 白衣雪喃喃地道:“鱼龙剑?鱼龙剑?”沈泠衫此时用餐既毕,见他凝神思索,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笑道:“鱼龙剑?那可是川陕的大门派啊,你没听说过‘剑阁派’么?是不是有更大的热闹瞧了?” 白衣雪经她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这“剑阁派”乃是川陕一带的名门大派,声名仅次于百年唐门和青城派。现任掌门叫作陆孤山,是“剑阁派”第十三代传人,剑术精奇,一柄“鱼龙剑”名震西南。不过陆孤山年岁应有五旬,那青衫少年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当是他的子侄或弟子一辈。 白衣雪苦笑道:“可不是吗?这热闹是越闹越大了,燕云纵还在此安心吃酒,只恐这‘遇仙楼’要成‘遇险楼’了。”侧耳细听,隔壁小阁子中此刻微微发出鼾声,燕云纵酒足饭饱之余,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白衣雪暗想那青衫少年气度不凡,川西七门八派又如此看重他,料是“剑阁派”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人物,自有过人的技业。燕云纵为人狂傲不羁,行事我行我素,心下颇有几分欣赏之意,如今身陷险境,兀自不知,不禁暗自替燕云纵捏了一把汗。 他正寻思之际,斜眼瞥见楼下的鲍鸿、南宫尚等人手指二楼燕云纵喝酒的小阁子,口中向那青衫少年说着什么,神情颇为激动。青衫少年面色沉静,也不搭话,只是偶尔微微点头。过了片刻,鲍鸿等人齐身向那青衫少年躬身施礼,那青衫少年环视一番川西众人,手按腰间长剑,迈着阔步,径直向遇仙楼的大堂走来。 楼梯脚步声渐起,青衫少年步伐平稳,不紧不慢地缓步拾梯而上,“咚”,“咚”,“咚”,靴声橐橐,青衫少年的每一步,沈泠衫只觉都踩在了自己的心头之上,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 脚步声终于在燕云纵的小阁子门口处停了下来,青衫少年站定不再挪动,似在侧耳聆听里面的动静,而屋内的燕云纵,依然鼾声不止。 沈泠衫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瞧向白衣雪,眼神中满是焦急之色。白衣雪凝神细听,燕云纵虽有鼾声,呼吸却极为均匀,显然是一直在假寐,静气待敌,不禁向沈泠衫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放至自己唇间。 静默了片刻,又仿佛过了良久,忽听那青衫少年冷冷地道:“喂,相好的,是你自个儿乖乖走出来,束手就擒,还是少爷我进去请你出来?”小阁子中的燕云纵鼾声更甚,只管假寐,不予理睬。 青衫少年眉头微蹙,冷哼一声,“苍啷啷”长剑出鞘,挽了一个剑花,护住身前的要害,一个箭步,已抢身进入小阁子,阁子里刀剑相交之声顿时大作。原来燕云纵心思缜密,假寐之时,早已悄悄拔出绯红之刃,提在手中,凝神待敌。那青衫少年用剑撩开布帘,抢身入内,他立时挥刀抢攻了上去。二人一言不发,来不及打上一个照面,就交起手来。 刀剑相交,沈泠衫心中默数,不禁骇然,二人以快打快,刀劈剑刺,顷刻间竟已过了二十八招!沈泠衫早间在山上见过燕云纵的快刀,曾迫得赤水道人、彭洞主、韩寨主等一众好手手忙脚乱,当真是快如闪电,疾似奔雷,而此刻乍逢强手,生死凶险之际,燕云纵近似以命相搏,出刀的速度比那时又不知快了多少。饶是他出刀如风,那青衫少年剑若矫龙,见招拆招,伺机反击,竟丝毫不落下风。白衣雪心中也不由地暗自纳罕,心想这少年年纪轻轻,剑术已有如此的造诣,实是难得。 就在二人思忖的一会工夫,隔壁小阁子内二人刀剑并举,忘我厮杀,兵刃金属铮鸣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顷刻已斗到了八十多个回合!沈泠衫听在耳中,惊在心里,二人全力相搏,丝毫不留余力,如此打法,只怕激斗不了多久,其中一人便会率先力脱而死,而另一人也不免身受极严重的内伤。 叮叮当当密集的刀剑之声陡然间一变,如骤雨忽而转疏,狂风遽然变徐,二人不再以快打快,刀行迟滞,剑走沉涩,双方的招法变得异常凝重,却是比拼起内力来。这番比拼,别有凶险之处,二人的脚踏在楼板之上,每一步仿佛都有着千钧之力,踩得楼板吱吱作响,要在那楼板上踏出一个个脚印来。 白衣雪向下瞧去,楼下的川西七门八派各个抬首观望,人人神情专注。方才燕云纵的小阁子中刀剑并举、响声大作之际,川西众人听得出青衫少年丝毫不落下风,倒也轻松。到了此际,二人转而比拼内力,声息全无,众人一时难以知晓阁内的情形,输赢难辨,一些人不免焦躁起来,却也无人敢挪步上楼来窥探一番,想必青衫少年极为自负,早先对众人有所交代,不许他们上楼掠阵,从旁相助。 白衣雪明白,此时小阁子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二人敛声屏气,在内力上见真章,已均无旋回闪避余地,稍有不慎,便是生死立判之局面,比之先前的兵刃械斗,实则凶险多了。猛然间听得小阁子中传来“啪”、“啪”两声,已有人身中掌力,随后“砰”的一声,身子重重地摔倒在楼板之上。白衣雪心中一凛:“看来胜负已分,却不知谁输谁赢。”过了片刻,小阁子内有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紧跟着又有一人从小阁子中走了出来,缓缓迈步下楼,一路上脚步沉重,似是疲惫不堪。 那人下楼而去,白衣雪的心往下一沉:“倘若燕云纵赢了,他明知川西七门八派众人都等候在楼下,虎视眈眈,焉会自投罗网?”言念及此,耳畔传来阵阵欢呼,循声瞧去,果见川西众人人人喜形于色,将那青衫少年团团围住。青衫少年形容疲倦至极,与先前的丰神俊朗大相径庭,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沈泠衫低声道:“咱们怎么办?” 白衣雪明白她的话中意思,苦笑道:“江湖纷争,牵缠纠葛,砍砍杀杀之际,输赢生死,原也稀松平常得很。江湖事,江湖了,咱们有要事在身,也不必趟这趟浑水。”他与燕云纵本萍水相逢,心下对燕云纵的狂傲不羁虽有几分欣赏之意,却也对他恃强倚勇、下手狠辣不以为然,更兼川西七门八派中人与唐门多有交集,自是不愿就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行踪,以免无端生出诸多事来。 转眼间就有数人奔上楼来,七手八脚,将燕云纵五花大绑,反手缚了,抬下楼去。白衣雪见他剧斗之余,面色灰败,却满脸倨傲之色,双目紧闭,对身旁川西众人的讥嘲詈辱,只作充耳不闻。 离开蓼叶镇,取道再向西行,一路上江湖人士甚多,稍一留意,这些人都是接到唐门的邀约,赶往唐家堡的。白衣雪留心听他们谈话,果有不少人在议论燕云纵被擒一事,也得知那名青衫少年姓陆,名仕伽,是“剑阁派”掌门陆孤山的独子。他擒了燕云纵后,此刻正带着燕云纵前往唐家堡,要在众多武林同道面前,为川西十五门派讨还公道。燕云纵性命暂时无虞,白衣雪心下稍感宽慰,又想陆仕伽父子与唐泣等人交好,此番也受唐泣之邀前去助威,不知还有多少高手受邀齐聚唐家堡,郁气积结于胸,不禁大感惆怅。 打尖之时,客栈中坐满了四处赶往唐家堡的江湖客,白衣雪和沈泠衫混迹其中,倒也无人注意。白衣雪细听众人谈论,除了唐门的比武大会,陆仕伽生擒燕云纵,也为他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原来那“鱼龙剑”陆孤山近年来因年事已高,心生倦意,“剑阁派”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于几年前都交付给了儿子打理,自己乐得颐养天年。陆仕伽精力充沛,武艺亦尽得乃父真传,在川陕一带,早已闻名遐迩。 剑阁派和唐门密宗向来交好,陆孤山、陆仕伽父子此次前往唐家堡,既受唐泣邀约前去助拳,更兼有一件喜事要办。陆仕伽为此备了一份厚礼重金,先行出发。途中他正遇上落败的川西七门八派中人,一来他年轻气盛,二来又欲扬名立万,经不住川西众人一番怂恿吹捧,当即应允与燕云纵一战。 然而陆仕伽一时意气用事,实则险些名誉扫地。燕云纵早先与韩寨主、彭洞主、文震孟等人连番恶斗,耗损了不少气力,遇仙楼一战,陆仕伽颇占以逸待劳之利。若非燕云纵气力亏欠在先,二人此番力战,孰胜孰负,犹未可知,两败俱伤多半难免。 不过自古功名险中求,陆仕伽一举擒获横行一时的“胭脂刀”燕云纵,经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一番绘声绘色的演绎,少侠的声名远播开来。陆仕伽每日听到的尽是众人的谄言媚语,愈发意气扬扬,自得满满。 燕云纵被擒后,川西七门八派恨之入骨,早已磨刀霍霍,意欲杀之而后快。燕云纵骨头颇硬,百般折磨凌辱之下,竟连半句软话也不肯说,陆仕伽对他的桀骜不驯,倒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而自己又欲在川陕武林同道面前显耀炫示一番,一时竟不肯将燕云纵交与川西众人手中,只言要将他带往唐家堡,在群豪面前作一公断。川西众人不敢拂逆其意,只好悻悻作罢。 第四回 抱柱信(4) 这一日落日时分,薄暮冥冥,白衣雪、沈泠衫来到嘉陵江边的玉峰镇,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那家客栈本不大,仅有十几间客房,竟挤进了二十余位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一听他们谈话,也都是受到唐门显宗的邀约,前往唐家堡的。 胖胖的店主眼见生意红火,竟坐地起价,房费比平日高出数倍。白衣雪见沈泠衫瘦削的身子,裹着厚厚的衣物,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时更是面容倦怠,几欲站立不住,客栈里又人多眼杂,他也不愿与店主过多纠缠,取出一两纹银来,说是要两间上等的客房。 其时一两纹银,在市面上差不多能买六石大米,七百市斤之巨。那店主见了银两,本就不大的眼睛,立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接过银两称谢连连,一边呵斥店伴赶紧去给二位尊客准备客房。 不一会功夫,店伴满头大汗地跑来,说是客房已经打扫停当,可以入房休憩。哪知到了客房,对方竟只备了一间,沈泠衫不由大窘,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白衣雪脸色一沉,喊来店主,问道:“我让你准备两间客房,为何只有一间?” 胖店主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笑道:“哎哟,二位客官,您也看到了,今晚小店实在周转不开。我瞧您二位既是同行投宿,还不早晚是一家人哪,不如……”言下之意,竟是将沈泠衫和白衣雪,当作了率性豪迈、脱略行迹的一对江湖小儿女。 沈泠衫飞红了脸,轻叱道:“你……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胖店主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两眼却直勾勾地瞧着白衣雪,等他示下。白衣雪心中大骂无奸不商,口中没好气地道:“我这一两纹银,便是问你要十间大房,也是够了。你若连两间客房都没有,我们另投他处,有银子还怕花不了吗?”说着作势欲走。 胖店主却不急不忙,悠然笑道:“小官人,不是小的多嘴,这会子你找遍整个镇子,也难以找出两间客房来。” 白衣雪一听,心知他所言非虚,佯怒道:“那我们就连夜赶路,也不在这里受你的气。” 胖店主哪里舍得就此走了金主,方才慌了神,忙赔笑道:“小官人,莫急,莫急,小的再去瞧瞧,实在不行,小的就请其他的客人挤上一挤,也给您腾出一间房来。”说完快步来到后堂,吩咐店伴赶紧将两间上等客房打扫干净,请金主住下。 吃晚饭时,有店伴前来敲门。白、沈二人来到前堂,已有不少江湖人士正在用餐。这些人平日里粗野豪爽惯了,猜枚斗酒,一时间前堂内杯盘狼藉,一片喧闹嘈杂。 白衣雪眉头微蹙,正自踌躇,就见胖店主忙不迭地跑进来,将二人引到旮旯处的一张桌子坐下,环境相对安静。胖店主谄笑道:“小官人,小人早已为您备好了这张桌子,还满意吧?”早有店伴殷勤地为二人传上热腾腾的饭菜,那一两纹银的功效甚大,菜肴竟十分的丰富可口。 正用餐间,只见堂门处人影一闪,一名三十余岁的瘦长汉子,大踏步走进来。那汉子尖嘴猴腮,六府俱削,唇上两撇黑髭,形容甚是古怪,立时引得大堂里一阵骚动,众食客纷纷上前与他行礼叙话。瘦长汉子神动色飞,团团抱拳回礼。 沈泠衫筷子刚刚夹起一块笋肉,忽地抿嘴一笑,那块笋肉夹捏不住,又掉落碗中。白衣雪面露惑色,笑道:“沈姑娘为何发笑?” 沈泠衫瞥了一眼那名瘦长汉子,低声说道:“鸡鸣狗盗之徒,原来也有如此这般气派。” 白衣雪忍不住又瞧了那人一眼,问道:“哦?沈姑娘认识此人?” 沈泠衫轻笑道:“你听说过‘神猴门’吗?”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此人莫非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手灵猿’凌照虚?” 沈泠衫莞尔一笑,点头道:“尖嘴猴腮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原来那瘦长汉子正是神猴门的掌门人“千手灵猿”凌照虚,轻功卓绝,尤擅飞檐走壁、探囊胠箧之技。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妙手空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 前堂中的这些武林人物之中,其实倒有大半与他并非熟稔,只是凌照虚平日里行踪飘忽诡秘,陡然现身此地,必是有所图谋。大伙儿这次赴约唐家堡,岂会空手而来,多数人随身或多或少都携有不菲的礼品礼器,自是谁也不想被凌照虚盯上,象齿焚身,白白地受了损失。因此大伙儿平素对凌照虚唯恐避之而不及,此时却纷纷上前打个招呼,算是认个门脸,自有请其手下留情之意,这礼数自然少不得的。 喧闹中凌照虚选了正中的一张桌子,大剌剌地坐下。同桌一名黑衣老者拈髯微笑道:“什么风把凌掌门吹到了这里?最近又在哪儿发财?”凌照虚哈哈大笑,却不答话,只管举箸夹菜,大口咀嚼,神情显得意味深长。又有一名中年美妇笑道:“凌掌门,家里的猴子猴孙都还好吧?” 凌照虚微微一笑,道:“劳你惦念,很好,很好。”他这一落座,隔壁几桌的食客纷纷过来敬酒,一时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大堂内热闹非凡。 酒酣之际,那黑衣老者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咀嚼有声,说道:“凌掌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云中偶露鳞爪,今日得见真颜,大伙儿快慰平生,欣喜之至。凌掌门此回也是收到了显宗的请帖了吧?” 凌照虚呷了一口酒,微笑道:“正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的请柬来,放在酒桌之上。 那黑衣老者恭恭敬敬地拿起请柬,打开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凌掌门风尘表物,自是不凡。”说着将请柬一展,道:“大伙儿请看,这请柬可是显宗唐焯焯哥儿的亲笔,与咱们收到的请柬,大大的不同了。焯哥儿对凌掌门这样的大人物,那可是另眼相待,看重得很哪。”一时之间酒席上众人纷纷附和,阿谀之声不绝于耳。凌照虚面带一丝微笑,双目微闭,显得十分受用。 白衣雪、沈泠衫对视一眼,心下均想:“原来这些人都是收到了唐门显宗的请柬,投店也投在了一处,当是事先约定好的。” 一名中年青衣大汉问道:“不知凌掌门对此次的比武大会,有何高见?” 凌照虚沉吟未答。黑衣老者插话道:“近些年,唐门密宗气势极盛,什么‘趾高气扬’,什么‘激浊扬清’,嘿嘿,江湖上的名头响亮得很哪。听说此回的比武大会,剑阁陆孤山父子也亲临助阵,声势尤为煊赫,密宗对比武大会志在必得。老夫估摸,焯哥儿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青衣大汉双眼一翻,道:“周老爷子,我倒是奇了,你何以说出这等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的话?莫非老爷子你见形势不对,想要转投密宗么?” 那姓周的黑衣老者怒道:“放屁!放屁!我何时说过要投密宗门下?老夫可不像有的龟孙子,只知见风使舵,不过是些趋时附势之徒罢了!”席间有数人心中确有望风梯荣之意,闻言不觉神色忸怩。一人干笑几声,说道:“喝酒!喝酒!” 凌照虚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道:“周老爷子,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惟危,已非昔日可比。嘿嘿,人各有志,有人若铁心要投密宗,那也是勉强不来的。”姓周的黑衣老者怒气未消,铁青着脸,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将一大杯酒饮入肚中。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黑髭,说道:“唐门显宗、密宗争斗,已有十余年,双方各擅胜场,互有胜负。大伙儿想想,哪一回的比武大会,胜负不都在一线之间么?再说临场比斗,场上的形势可谓瞬息万变,考量的不止技艺,更是胆气、智慧和斗志。” 青衣大汉道:“正是!强者倘若临阵轻敌,稍有不慎,马失前蹄实属平常,失手落败的先例更是不胜枚举。弱者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勇一战,乃至反败为胜的,也不鲜见。” 凌照虚点了点头,道:“章兄弟说的是。显、密二家本在伯仲之间,谁输谁赢,原也难料。大伙儿倘若算定密宗会胜,还巴巴的赶这么远的路,前来助拳,何苦来呢?我瞧这些人不如去找唐泣,递上拜帖,投了过去了事。”顿了顿,环视身前,道:“见风就转舵,那墙头草的滋味,其实也并不好受吧,只怕摇摆多了,两边都讨不了好去,说不定哪天刮起大风,把你从墙头上吹跌下来,成了无人问津、任人践踏的野草。”众人闻言,尽皆哈哈大笑。 凌照虚望向那名青衣大汉,说道:“江湖行走,重的无非是一个‘义’字。焯哥儿为人敦厚,重情重义,平日里对大伙儿照拂有加,大伙儿的日子,才能过得这般逍遥自在。章兄弟,我记得不错的话,前几年你不小心得罪了‘藏北三英’,是焯哥儿亲自出面,替你摆平的吧?听说焯哥儿为此还破费了数百两纹银。” 青衣大汉高声道:“凌掌门所说,一点不差。那一年‘藏北三英’属下的药童,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到我的狮吼坪来采药。我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便劫了他们的药材,还伤了数名药童。俗话说,不知者不罪,但‘藏北三英’乃凶恶残暴之人,岂肯善罢甘休?自是气势汹汹地寻仇而来,我见情形不妙,只得去求焯哥儿。若非焯哥儿高义薄云,从中鼎力相助,在下一门老老少少数十人口,恐怕早已成了‘藏北三英’的刀下之鬼。焯哥儿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章某有生之年,但凭焯哥儿驱使差遣,绝无半点犹疑。” 座上一中年美妇说道:“今年的春上,我们夫妇二人不小心惹上了官司,也是焯哥儿上下打点,四处通融,方才消灾解难。” 凌照虚点了点头,说道:“关公关云长,深受群黎景仰,备受君王敬重。大观二年,关云长封为‘武安王’,宣和五年,再添‘义勇’二字,当今圣上,又敕封他为‘壮缪义勇武安王’。关云长世之虎臣,骁勇无敌,大伙儿都是知晓的,世人谓之‘勇绝’,但更令人敬重的是,刘玄德征讨一生,多处穷愁困境,关云长追随于他,始终义不负心、忠不顾死,世人谓之‘义绝’。” 一名文士打扮的瘦长汉子道:“徽宗敕封关云长作‘义勇武安王’,这个‘义’字,排在了‘勇’字之前,那是大有道理的。” 凌照虚道:“可不是么?大丈夫存于世,当以‘义’字立于天下。正所谓‘不畏义死,不荣幸生’,今日大伙儿齐聚唐家堡,共襄大会,不正是感恩怀德,惦念着与焯哥儿的这份情义么?值此胜负攸关之际,咱们该当与焯哥儿同心休戚,祸福共之才是。”一番话说得席间众人纷纷颔首。 白衣雪在邻座听得清楚,心想:“这位千手灵猿,倒是个知义多情的汉子。”凌照虚尖嘴猴腮,形容猥琐,他本不甚喜,此时心中却是添了几分敬重之意,转念又想:“看来巴蜀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除了峨嵋、青城等名门大派,多数已与唐门显密二宗有所结纳,以求庇护,唐门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青衣大汉霍地站起身来,高声道:“今日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倘若谁生了二心,与焯哥儿过不去,我姓章的,头一个不答应。”说着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一碗酒水喝了下去,又将酒碗掷在地上,摔个粉碎,说道:“日后有谁违信弃义,去投了密宗,便如此碗!” 余人皆慨然道:“我等绝不违信弃义。”纷纷起身,举起碗来,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白衣雪也将面前的一碗酒水饮了,心道:“这些人表明心迹,貌若绝无二心,能否都言出必行、重诺守信,却是不得而知了。”众人重新落座,一番闲叙,那姓周的黑衣老者笑道:“依老夫看来,这比武大会嘛,其实不比也罢。” 余人俱是一惊。一人问道:“周大哥,你何出此言?” 黑衣老者笑道:“比武大会,显宗、密宗二家要夺的是什么?” 姓章的青衣大汉一声冷笑,说道:“那谁不知道?比武大会又叫‘捉鱼儿’大会,夺的自是药弩房的鱼样锁钥了。” 锁钥起源于周朝,相传周穆王造钥之时,取鱼为样,以鱼在水中昼夜不瞑目,而有守夜之义。其后锁钥的制造工艺不断发展,春秋时于木锁内,设置堂奥机关,东汉的沟槽锁,则内有金属簧片结构。锁钥历经流变,造型万化,有圆形锁、方形锁,也有人物锁、动物锁,其中以鱼型为样,仿其原始古貌的居多。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显、密二家,哪一家做了药弩房锁钥的主人,哪家就接掌唐门,是也不是?” 众人皆道:“是啊,那又怎么样?”黑衣老者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凌照虚,微笑道:“凌掌门摘星揽月,妙手空空,可谓浑然无迹,神乎其技也。依老夫看来,不如请凌掌门一展绝技,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取了锁钥,献与焯哥儿就是,也免去了显、密二宗一番争斗。” 凌照虚哈哈大笑,唇上黑髭向上扬起,脸上露出得色。众人方知黑衣老者不过是席间玩笑,也都大笑不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黑衣老者的一番话,不禁均是心念一动。 第四回 抱柱信(5) 沈泠衫低声道:“这里吵闹得紧,我头有些疼,咱们回去吧。”二人回到白衣雪的客房,坐下叙话。前堂众豪客猜枚赌酒,欢声笑语隐隐传入房中,白衣雪笑道:“今晚客栈之中,很多人怕是难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沈泠衫见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眉宇间更是难得一扫多日的阴翳,璨若朗星,心中轻叹:“你笑起来的样子,是这般好看。”问道:“此话怎讲?” 白衣雪笑道:“你想啊,与天下第一神偷同处一店,晚上倘若没有一点戒备之心,还跟平时一样,睡得跟死猪似的,明早起来清点财物,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沈泠衫轻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大伙儿今晚最好把各自的宝贝儿,都抱在怀里,把眼珠儿瞪得大大的,等着天亮。” 白衣雪哈哈大笑,摸了摸腰间的荷囊,向着沈泠衫深施一礼,道:“财不露白,多谢姑娘好心提醒,看来今晚在下就只能抱着这些银锭子入睡了。” 沈泠衫笑道:“在江湖上行走,哪怕本事再大之人,也不愿轻易得罪这位凌大掌门,谁还跟自己的钱财有仇?” 白衣雪吐了吐舌头,笑道:“姑娘所言极是。” 沈泠衫道:“其实他们这个行当,分得极细。司空悲秋老儿的‘潇湘派’,干的是抢阴宅、翻肉粽的营生,盗墓掘冢,仅是其一大分支。再比如唤作‘白日闯’的,这些人胆子极大,专门在大白天动手行窃,倘若遇上乡、里的耆户长,也是不惧,拔刀相向。趁着天色麻麻亮,人们熟睡之际,入户盗窃的,唤作‘踏早青’。听说最厉害的踏早青角色,就连皇宫也敢去偷呢,皇帝老儿都无可奈何。” 沈泠衫自幼随沈重云游四海,访医采药。沈重结识之人三教九流,颇为庞杂,她耳濡目染,对这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知晓甚广。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不知这位‘千手灵猿’算不算得上厉害角色?难不成他也敢去皇宫走上一遭?” 沈泠衫双瞳剪水,目光闪动,笑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千手灵猿’,他可是贼中之王,就算是皇宫禁地,照样来去自如。听说有一回在临安府,凌照虚遇上‘金刀门’的钱通神钱掌门。钱通神虽富甲一方,享尽天下的美食佳肴,却也不曾吃过皇帝的御膳。钱通神知他空空妙手,就与他打了个豪赌,倘若凌照虚能从皇宫御厨中偷得美食,钱通神便将自己在江南的一处三千亩良田送与他。” 白衣雪睁大了眼睛,咋舌道:“三千亩良田?” 沈泠衫笑道:“是啊,钱通神姓得好啊,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听说定了赌约之后,第三天他就将那三千亩良田的地契,如数交到凌照虚的手中,还说区区三千亩良田,换来一桌精美可口的御膳,买卖合理,价格公道。” “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土地政策。赵宋之前,朝廷对土地的兼并严加抑制,禁止土地私人买卖。两汉实行的屯田制,隋唐实行的均田制,皆是土地国有制度,以防止土地被高度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从而滋生国库空虚、社会动荡等诸多问题,危及社稷根本。然而凡事有利则有弊,土地收归国有,严禁私下买卖,却也极大地限制了集约经济的发展,抑制并延缓了工商业的滥觞、繁荣。 宋开历史先河,太祖赵匡胤建国之时,就确立了土地私有产权制度,采取“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承认并保护土地私有产权的合法性,以及土地的商品化,允许土地在市场上流转买卖。不仅百姓买卖土地,就连宋朝官府自身也参与其中,乐此不疲,公田买卖大为盛行,以致出现“千年田换八百主”、“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局面。土地交易如此纷繁频仍,因此作为土地交易纳税凭证的地契,可谓大行其道。不过钱通神以一纸三千亩良田的地契,换取一顿美食,确是一项“前无古人”的记录,至于是否也“后无来者”,却是不可考了。 白衣雪吐了吐舌头,笑道:“御膳再珍奇,即便是烹龙庖凤,也不过数百两纹银,这位钱掌门出手当真阔绰。凌大掌门轻松赚得三千亩江南良田,这笔生意,划算得很啊。” 沈泠衫笑道:“若只论飞檐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来,司空老儿顶多只能算凌照虚的徒子徒孙。你想,皇宫宫禁森严,岂能容你轻易来去?凌大掌门,也是靠本事吃饭呢。” 二人说笑了一阵,沈泠衫见白衣雪言笑晏晏,眉间却始终隐现一丝愁云,心念一动,说道:“明日我们就能赶到唐家堡了,过几日就是唐门的‘捉鱼儿’大会。唐家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江湖人物,势必戒备森严,比平日里还不知要加强了多少倍,不知你心中作何打算?” 唐门最为重要的一个机构,正是“药弩房”,门中暗器的锻造和毒药的研制,皆由药弩房总管。药弩房重门击柝,机关重重,仅留一处由重达数吨的铁门封闭住的入口,其铁门的锁钥呈鱼形。显宗、密宗两派间数十年来争斗不休,要争的正是这把药弩房的鱼样锁钥,故唐门中人称比武大会又为“捉鱼儿”大会。 二人自西行以来,饱受羁旅困顿之苦,白衣雪见沈泠衫身子羸弱,不想让她凭添担心,一路上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解药,只是到了独处之时,方才一人苦思冥想。沈泠衫也明白他对佛头青的解药,始终挂念在心,然而自己并无良策,也就不加提及。二人空暇时说话闲聊,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却都少有提及佛头青解药一事。如今唐家堡已近在眼前,如何取得佛头青的解药,自是无法再绕过去的一个话题。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佛头青是唐门绝顶的独门毒物,其解药多半也在药弩房中,只是这等重地,强取明夺断无可能。不过正逢比武大会,唐家堡人多手杂,倒也不失为是个机会。明日进了唐家堡,咱们识变从宜,再见机行事吧。” 沈泠衫道:“也好,不过这些武林人士大都受唐门之邀而来,你我并无邀帖,只怕明日连那唐家堡的大门,都进去不得。” 白衣雪道:“姑娘所言极是,唐门相邀多为世交故旧,你我这些不相干的人,恐怕近身不得。不知姑娘心中有何打算?” 沈泠衫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倒是想起一个法子来,就不知行不行得通。” 白衣雪正为此事劳神苦思,闻言不禁眼睛一亮,喜道:“哦?姑娘冰雪聪明,主意定是极好的,愿闻其详。” 沈泠衫星眸流眄,嫣然一笑,说道:“你不用先给我戴高帽子啦,我这个法子呢,能不能行得通,关键还是得看你才行。” 白衣雪笑道:“哦?我脑瓜子笨,还请姑娘明示。” 沈泠衫见他凝嘱不转地瞧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神色,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微笑道:“暂时保密,咱们不妨先休憩一会,迟会再行动,到时候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说着打开了房门,径自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休憩去了。 亥时刚过,白衣雪正在房中打坐吐纳,就听得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三响,他打开房门,沈泠衫笑意吟吟,站在门外,轻声道:“我们走吧。”白衣雪也不多问,蹑手蹑脚跟在她的身后。绕过一处过道,来到客栈另外一厢的客房,来到其中一间客房门口,沈泠衫停下脚步。那房中有亮透出来,客人想来尚未入睡。 沈泠衫回头轻声道:“一会等他开了门,你只须点了他的穴道,差不多就可大功告成啦。”她压住嗓子,声音极低,白衣雪尚未作答,房中的客人已然听见声响,说道:“是哪位道上的朋友深夜来访?”板门“吱呀”一声随即被人从内打开,黯淡的灯光掩映下,那人尖嘴猴腮,瘦瘦长长,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 凌照虚先前一番举盏痛饮,早已醉意醺醺,然而眼前的一对少年男女却皆不识,不禁微感诧异,正欲开口问询,却见那少年欺身而近,运指如电,自己肋下一麻,已被对方点中了穴道。白衣雪右手瞬间抓住凌照虚的腰间间带,轻轻一提,步入房来,将他置于木椅之上。沈泠衫也进入房来,轻轻栓上房门,轻声赞道:“好俊的功夫!”白衣雪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凌照虚受制动弹不得,心中疑惧,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其实他虽以飞檐走壁、拔葵啖枣之技见长,手脚功夫倒也不至如此脓包,瞬即着了道儿,被对方制伏,一来他与白衣雪和沈泠衫素昧平生,乍逢之下,未起警惕之意、戒备之心,二来先前一番纵情畅饮之后,身体反应有所迟缓,较之平日“灵猿”般的乖觉伶俐,终是鲁钝了多。 沈泠衫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赭色的药丸,如花生米般大小,递与白衣雪。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向尚自惊愕的凌照虚努了努嘴。白衣雪取过赭色药丸,左手一捏凌照虚的面颊,趁他嘴巴微张之际,右指一弹,药丸已掉入他的嘴中。白衣雪左手微一用力,“咕嘟”一声,药丸顺着凌照虚的喉管食道,落入腹中。 凌照虚只觉得那药丸微微腥臭,入口冰凉,惊吓之下早已酒意全消,嗫嚅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沈泠衫笑吟吟地搬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轻声笑道:“凌掌门,‘情教’的‘凄情骨立丸’,滋味如何?” “情教”二字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凌照虚听来,却如五雷轰顶一般,直吓得魂飞魄散,嘶声道:“甚么情教?甚么‘凄情骨立丸’?” 沈泠衫脸色微微一沉,道:“凌掌门行走江湖多年,没有听过我情教的名头么?” 凌照虚苦着一张脸,道:“听过……但我与你……‘情教’近日无冤,远日无仇,你……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他虽未听说过凄情骨立丸,也素知情教行事阴毒,以毒药逼人吞服,迫其就范,是其惯常的手段,不由地念头急转:“我平日里小心谨慎,未曾与‘情教’这些魔头有过半点过节,何以如此对我?难道……难道竟是受仇家请托而来?”心中飞速盘算,却一时也想不起仇家之中,有谁与情教交从过密,又有谁会有这么大的金面,能请得动‘情教’中人,为其出头? 白衣雪见他目光闪烁,心思动得极快,本来微醺发红的一张脸,此刻转为灰败,心下大奇,想道:“不知沈家妹子在搞什么名堂,竟冒充起情教的人来,将他吓成了这副模样。”二人有约在先,他虽觉奇怪,却只默不作声,且看沈泠衫如何行事。 沈泠衫悠然笑道:“凌掌门,你可知我情教凄情骨立丸的神奇功效?” 凌照虚冷汗涔涔,隐隐觉得腹中作痛,呐呐地道:“凌某不……不知……” 沈泠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时辰一到,若不及时服用本门的解药,服药之人求生而不能生,求死而不得死。”凌照虚浑身觳觫,眼中满是惧意。江湖有言:“摧心追魂,情教唐门。”情教原本是江南一个小教派,教主劳牧哀,为人低调内敛。随着劳牧哀年事已高,教中的事务渐渐交与副教主苏眠愁打理。苏眠愁行事与劳牧哀迥然有异,他执掌大权后,与官府厚相结纳,又在江湖中秘密地网罗了大批好手,短短十几年间,情教大肆扩张,迅速崛起。情教新网罗的这些好手,手段大都阴鸷狠辣,行事乖戾诡异,武林中人大多唯恐避之不及。凌照虚行走江湖多年,与情教虽无交集,但对他们的厉害手段,却常有耳闻。 沈泠衫道:“凌掌门大可不必惊慌,情教向来恩怨分明,惇信明义,你只须依得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仅解药奉送与你,还会在教主面前,替你请功,说不定教主他老人家一高兴,还会重重有赏。” 凌照虚心下暗骂:“你奶奶的,谁稀罕你们教主的奖赏,既无冤无仇,何故如此害我?”忙道:“是!是!多谢……尊使,只要凌某能办到的,别说一件,百件我也依得。”他知情教中人出手狠辣,行事乖张,却极讲信义,听沈泠衫如此一说,犹如溺水之人陡遇救命稻草,紧紧攥在了手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眄眼又见沈泠衫笑靥如花,一颗心怦怦剧跳,不知她会提出怎样刁钻棘手的事来。 沈泠衫终是少年心性,眼见凌照虚这样的江湖大豪,满脸惊恐之色,比之先前的意气风发,犹如换了一个人,心中暗笑不已,说道:“我问你,你此次现身唐家堡,是受谁人之邀?” 凌照虚勉力镇摄心神,道:“启禀尊使,在下……受唐门显宗宗主唐焯之邀,前来助拳。他的请柬……就在我的怀中,尊使若要一览,小人……愿双手奉上。” 他一口一声“尊使”,原是近年来,情教中冒出了诸多厉害角色,其中名声最响的十大情使,共计“绝情使”、“绮情使”、“痴情使”、“伤情使”、“危情使”等十人。凌照虚为人机敏,受到惊吓后酒意尽去,脑子也冷静了下来,见沈泠衫、白衣雪青春年少,寻思二人在情教中的身份,当尊崇不过杀伐四方、声名赫赫的十大情使,对其口称“尊使”,料定不会有错。只是他说要“双手奉上”请柬,然而浑身无法动弹,虽是有心,却也无力。 沈泠衫与白衣雪对情教仅有所耳闻,更不知什么十大情使了,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想:“凌照虚果是受唐焯邀请,前来助阵的。”凌照虚见二人脸色古怪,心中突的一下,道:“敢问二位尊使高姓?贵姓楚?还是尹?” 沈泠衫微微一笑,说道:“我们二人的‘高姓’,你就不必知晓了,请柬也不必看了。我问你,唐门比武大会定在了何时?又在何地?如何才能赴会?” 凌照虚心下惊疑不定:“难道情教的魔头,果是冲着唐门而来?情教和唐门,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江南,未曾听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说道:“启禀尊使,比武大会定于明日午后,唐家大院。受邀之人只须拿着唐门的请帖前去,到时自有知客负责接待。” 沈泠衫微笑道:“很好,很好。我二人奉教主之命,到此办差,只因走得匆忙,忘了带上请帖。明日有劳凌掌门与我们一同前往,知客倘若问起,只说我们是一起来助拳的,其他无须多言。” 凌照虚明白她的话当不得真,心中却是一宽:“情教想借着我的请帖,混入比武大会,不知暗地里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嗯,多半是来寻唐门晦气的,与我并无太大干系。”连声道:“是!是!谨遵尊使之命。”想到自己性命一时无忧,不由地暗暗长吁一口气,呐呐地道:“敢问尊使,在下的解药不知……” 他话尚未说完,就听沈泠衫喝道:“情教做事,向来一言九鼎,我既然已允诺于你,七日之后,自会给你解药,啰里啰唆作甚么?!”她转过头来,向白衣雪眨了眨左眼,说道:“白云使者,你先替凌掌门解了穴道吧。”她听凌照虚一口一声“尊使”,不知具体何意,少年人玩心既起,随口便封了白衣雪一个“白云使者”。 白衣雪肚中暗笑,脸上始终不露声色,说道:“是,谨遵黑目使者之令。”灯光映照之下,沈泠衫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晶莹光亮,他也信口胡诌,封了沈泠衫一个“黑目使者”,意即她的一双黑目燦燦如星。那情教使者的身份是何等的威赫显尊,却被二人轻易互许,如同儿戏。沈泠衫听了微微一笑,凌照虚心中却是一凛:“果真是情教使者!”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一番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情教的使者中,有“白云使者”和“黑目使者”这两号人物,想必都是新近入教的少年高手。 白衣雪踏步上前,伸出双指一戳,解了凌照虚的肋下穴道,与沈泠衫头也不回,打开房门,扬长而去。凌照虚骨软筋麻,勉力站起来,手扶椅背,躬身说道:“凌某恭送二位尊使!” 待得二人已经远去,凌照虚双膝一软,颓然坐下,一时心乱如麻:“白云使者?黑目使者?情教中只听说有十大情使,何时又冒出两个这般厉害的娃娃?嗯,是了,以他们的本事和手段,年纪轻轻就与十大情使并列,倒也不奇。” 心中又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机敏,对他们一口一声‘尊使’,不敢有半点的轻慢,否则以情教中人的性情,二人只要稍有不快,扣下凄情骨立丸的解药,自己的这条小命,就往那黄泉路上去了。”又想:“情教之中,高手如云,他们此番来寻唐门的晦气,派了这么两个小娃娃,他们必有过人之处、非凡之才。明日相见,当不可有丝毫的怠慢,只有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那凄情骨立丸的解药,方有着落。” 房门大开,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由地打个冷颤,方才惊觉贴身的一件内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第五回 豆萁煎(1) 次日正午,凌照虚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房内来回焦急踱步,就听见门外脚步声传来,白衣雪和沈泠衫已飘然而至。凌照虚抢至门外,拱手行礼,道:“凌某恭迎黑目、白云二位尊使!” 白、沈二人闻言一愣,旋即醒悟过来,沈泠衫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好在凌照虚低头行礼,未有察觉。白衣雪也强忍住笑,只淡淡地道:“凌掌门不必多礼。咱们走吧。” 昨晚二人从凌照虚房间出来后,沈泠衫忽地“噗哧”一笑,说道:“白云使者,黑目使者,我估摸着凌大掌门就算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情教还有这样两位使者。” 白衣雪冁然一笑,说道:“是啊,我们替情教扬名立威,你说他们的教主,该如何谢咱们才好?” 沈泠衫笑道:“是啊,今后倘若遇到苏眠愁,他该封我们一个真使者当当。黑目使者、白云使者,说的倒像是一对儿……”说到这里,突觉不妥,不禁大羞,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白衣雪明白她的意思,只装作没有听清,问道:“你给凌照虚服的那粒凄情骨立丸,有什么讲究?我看他害怕得要命呢。” 沈泠衫脸上红潮未退,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凄情骨立丸?不过是我信口开河,捏造吓唬他而已,其实嘛,就是一粒健脾益气的药丸罢了。” 白衣雪想到一粒普通的药丸,竟将神通广大的凌照虚治得服服帖帖,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姑娘真的好手段,小小一粒药丸,就叫千手灵猿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沈泠衫脸上一红,笑道:“哪里,小妹我不过借着白……白大哥你的威势,狐假虎威罢了。”二人朝夕相处已有月余,始终以礼相待,此前她一直称他“白君”,此刻忽然改口称“白大哥”。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过谦啦。黑目白云,黑白双使,那也是黑在先,而白在后,黑在上,而白在下,尊卑有别。”说着向沈泠衫深施一礼,道:“黑目尊使在上,请受属下一拜!”他听沈泠衫改口称自己“大哥”,心头一热,旋即改口称她“妹子”,倒也亲切自然,心想:“世上我只有师父这么一位亲人,若真还有你这样一位妹妹,那该有多好!” 沈泠衫格格娇笑,说道:“好,免礼。既是尊卑有别,日后我让你往东……” 白衣雪一本正经地道:“属下绝不往西,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万丈深渊,黑目尊者凡有驱策,莫不听命!属下的一片赤胆忠心,天可明鉴。”说完与沈泠衫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回到了住处,各自安歇,是夜无话,暂且不表。 再说凌照虚陪着白衣雪和沈泠衫,步出了客栈,向唐家堡方向行去。凌照虚神态恭谨,似对情教中人极为忌惮,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问一句方此答一句,竟是一句也不多言。一路之上遇到众多前往唐家堡赴会的武林人士,其中自有不少与凌照虚相熟识的,纷纷和他打起招呼,双方不免寒暄几句,凌照虚只嗯嗯啊啊,不肯多说一个字。 唐家堡离玉峰镇不过三五里路的脚程,一顿饭的功夫即到。走得近了,眼前的唐家堡俨然一处热闹集镇,不见高墙深壑,全无森严壁垒,进堡的大门处也无一人把守,进出自由。 三人进得堡来,白衣雪见巷陌纵横、店铺林立,各色店招迎风招展,与川西川北一带的他处小镇并无二异,不禁心下微感诧异,一路细察,沿街的店面多为锡拉铺、铁器铺、锅釜铺、绣针铺、剪刀铺、耕具铺,以及林林总总的药材铺,心下寻思:“堡内的这些店铺,应与唐门擅于暗器锻造、使毒用蛊,不无关系。” “捉鱼儿”大会在即,巷陌市井四处可见身负利刃、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俱是赴会而来。沈泠衫转头向凌照虚道:“凌掌门,您请前走。”凌照虚应道:“是。”当即踏步上前,与沈、白二人相隔丈余的距离。三人也无需问路,只管随着人流,闲步而行。 街市上药铺甚多,弥漫着浓馥的药材气味。沈泠衫见白衣雪一路面带惑色,微微一笑,说道:“江湖中人谈起唐门的毒药,无不闻之色变。其实毒药这种东西,世人总是存有一定的偏见。” 白衣雪道:“哦?愿闻妹子道其详。” 沈泠衫道:“世人说起药,总觉其可治病益寿,说起毒,心中则惧怕三分。《神农本草经》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说药物‘有毒’、‘无毒’之分,行医用药时,应‘有毒无毒,斟酌其宜。’” 白衣雪道:“这个意思我明白,是说当视病情而用药,先从小剂量开始,病去须终止用药,病情未见好转,则须加大服用的剂量。” 沈泠衫微笑道:“正是,但从药理上来说,药与毒其实并无二致。《内经》上说,‘毒药攻邪,五谷为食,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又说,‘刺灸砭石,毒药所主。’毒与药原本不分,但凡辟邪安正之物,皆可称之为‘毒’。” 白衣雪笑道:“是药三分毒。” 沈泠衫道:“是。因此世间的药物,都有几分偏性,就看你如何对待它的这个偏性。偏性若是对证,是药而不是毒,倘若不对证,就是毒而不是药了。” 白衣雪拍了拍后脑勺,道:“我明白了,唐门既是使毒的世家,其门下不乏深通药理之人,难怪唐家堡有这么多的药铺。既然药物可与毒物相提并论,那药物的治疗,岂不就是一个‘以毒攻毒’的过程?” 沈泠衫道:“正是。世间万物,原本相生相克。相传太宗当年便是以‘牵机药’赐死了南唐后主李煜,李后主留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血泪词。牵机药毒性虽强,若能对证,亦可起消肿定痛、通络散结之功效,这就是其药性。医家讲究以毒攻毒,以偏纠偏,正所谓‘化毒为药’、‘化害为利’。” 白衣雪道:“‘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河豚肝、子、目、血虽然都含有剧毒,若烹饪得当,却是天下一等的美味。” 沈泠衫笑道:“是,譬如蛇毒,既能害人,也能救人。不过凡事物终须讲究一个‘度’字。常言说,‘是药就有三分毒,行车走马三分险。’再好的美味,你若天天吃,只怕到后来也味同嚼蜡,远不如一碗白粥可口,再好的补药,倘若任意滥用,药石乱投,到时只怕无病也自伤身。” 二人边走边谈,就听得前方人声鼎沸,绕过一街角,眼前陡然开阔,现出偌大的一处广场,场上摆了上百桌的酒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唐门趋附者如此之众,白衣雪、沈泠衫见此声势,不禁暗感心惊,戒意顿生。 走到近处,已有知客迎了上来。凌照虚递上请帖,那知客打开看了,笑道:“凌掌门,一路辛苦,您这边请!”将三人带至东首第二排的酒席坐下。桌上摆满各类瓜果小吃。 那席位上已坐有五人,稍一闲叙,方知其中二人是横行于川东、甘南一带的剧盗,一人叫作彭褚,一人叫作晏崖柏,人称“川东双煞”。彭、晏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相映成趣,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其实俱是川东道上的狠辣角色。余下的三人,皆为川东双煞手下喽罗头目。 “川东双煞”此番也是受唐门显宗宗主唐焯之邀而来,他们虽不识凌照虚,但对其大名也早有耳闻,寒暄中言语颇为客气,又见白、沈二人年纪轻轻,只道是凌照虚的门下弟子,对二人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凌照虚一边喝茶叙话,一边以眼中的余光暗暗观察白、沈二人,心下臆度:“我且不露声色,瞧他二人究竟有何所图。那女娃娃一脸病容,弱不禁风,也不知是生来就是如此,还是遭逢不虞之变?嗯,是了,瞧她的气色,似有中毒之象,多半此前与唐门结下了仇怨,今日要来寻仇。” 白衣雪游目四顾,见酒席围拢的中央空地处,搭有一四方擂台,擂台中央北侧位置,悬挂一面巨幅的黑色锦幡,锦幡上绣一金光闪闪的鱼样锁钥,那鱼儿嘴大唇厚,双眼小而有神,臀鳍伸展,背鳍竖张,鱼须根根灵动,昂头摆尾游弋于荇藻之间,仿佛随时跃出锦幡一般,十分生动活泼。 擂台两侧又各摆有九张椅子,椅子上铺有缎垫。又见隔了数桌之外的西首一张酒席上,赤水道人、项凝晖、南宫尚、鲍鸿等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也已到来,不过并未见到陆仕伽的身影,也不知燕云纵究竟是死是活。 邀客陆陆续续到来,扰扰攘攘间,日上三竿,晌午已过,百余桌酒席渐渐坐满。这些人多为熟人,久未谋面,纷纷寒暄问好,执手道故,广场上一时热闹异常。间或有凌照虚的熟人问及白、沈二人的,凌照虚含糊其辞,只说是自己的两位远道朋友,前来瞧个热闹。他口中如此介绍,斜眼瞥见白、沈二人面色平静,似不以为意,心下方感稍安,又见他二人安坐于席位之上,神色如常,心想二人乳臭未干,孤身深入唐家堡办差,竟有如此这般的定力和胆魄,情教近年来能迅速崛起,教中彬彬济济,好手如云,也在情理之中。转念又想,二人这般泰然自若,说不定还有众多强援隐伏在侧,想到这里,忧心沈泠衫会不会践诺,将凄情骨立丸的解药交与自己,端坐在位子上,一颗心忐忑难安。 不经意间,擂台之上的十八张座椅也都坐上了人,白衣雪识得东侧一人,身材颀长,神情冷峻,正是那晚在忠武侯庙打过照面的唐焯。现场人多嘈杂,二人离得较远,唐焯眉头紧锁,又显得心事重重,竟似没有发现白衣雪就坐于擂台之下。擂台西侧坐着一位青衫少年,满脸的孤傲之色,白衣雪认得是陆仕伽,他身旁一名花白胡须的高大老者,独自闭目养神,对现场纷扰喧阗充耳不闻,想来就是“剑阁派”掌门“鱼龙剑”陆孤山。 白衣雪正自寻思未见燕云纵,就听得远处忽有人高声道:“时辰已到,‘捉鱼儿’大会正式开始!”广场之上有数百人之多,喧嚣杂乱犹如闹市,但那人中气极为充沛,一字一句,尽皆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鼓之中,顿时把全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现场立时安静下来。白衣雪心中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 只见一位老者走上台来,身材极高极瘦,犹如竹竿一般。他开始高声向台下的群雄,介绍擂台之上的各位嘉宾,除了唐焯、陆孤山父子之外,余下之人俱是唐门显、密二宗的长者名宿,以及一众的成名人物。显宗来了唐芒、唐荇、唐铮、唐镟、唐炬、唐燃、唐炫,密宗的唐思幽、唐思安等门中耆德,以及唐杜、唐栩、唐浊、唐滜、唐泱、唐濪等好手,尽皆到场,白衣雪凝神细听之下,果未听到唐泣的名字,心想唐焯应是没有诓骗自己。 那高瘦老者神态威严,声音低沉,却穿透力极强,将擂台上每位嘉宾都介绍得清清楚楚,正是先前发声之人。唐门中除了唐芒、唐荇、唐思幽、唐思安等辈分极高的,端坐不动外,余下众人在那高瘦老者念到自己的名字时,都一一站起身子,垂手而立,对他极是恭谨。 第五回 豆萁煎(2) 白衣雪、沈泠衫不知高瘦老者为何人,正欲询问凌照虚,就听得同席“川东双煞”中的彭褚粗声说道:“青城派不愧是武林名门大派,单是楼老掌门这份内力,应排在当世前三吧。” 晏崖柏笑道:“那是自然,楼老掌门不仅神功盖世,且为人公道,在大伙儿心目中人望极高,请他老人家来主持这‘捉鱼儿’大会,再合适不过了。”其手下的喽罗头目纷纷附和,凌照虚闻言也颔首赞许。 听他们这么一说,白衣雪方知高瘦老者是青城派的掌门楼潇屹,心想:“唐门好大的面子,就连青城派的掌门人,也给他们请来做比武大会的主持了。”他曾听师父胡忘归提起过此人,青城派的一套“青松剑法”传至他的手中,已臻化境。青城派是武林名门大派,绵延传承近两百年,比之百年唐门,历史更为悠久,在川陕地区电照风行,备受尊崇。 白衣雪并不知这其间的渊源。数十年来,唐门显、密二宗的比武大会,皆是由青城派的掌门人主持,楼潇屹的师祖紫云道人、师父柯牧星都曾受邀主持过“捉鱼儿”大会,如此算来,楼潇屹自接掌青城掌门之位,受邀主持大会,也已逾十年。这十年中的五届大会,他主事确也尽职尽责,允执厥中,深得显宗、密宗两派的信任。不过若论楼潇屹的武学修为,或可勉强排入当世高手前三十位,“川东双煞”所言,不免犀牛望月,有管窥蠡测之嫌。 说话间,广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嘉宾介绍既毕,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就见擂台上东西两侧各跃出一人,东侧的是显宗唐炬,一身劲装结束,面色沉静,西首的则是密宗唐泱,身形矮胖,一张圆圆的脸上笑容可掬。这第一场比试,考较的是唐门独步江湖的暗器功夫。 凌照虚呷了一口茶,低声向白、沈二人说道:“这‘捉鱼儿’大会,总共比试三场,第一场比的是暗青子,第二场比试解毒化毒功夫,这两场比试,俱是唐门的看家本领,上场的也都是两家嫡系弟子中的佼佼者。倘若打了个平手,最后一场才是拳脚兵刃功夫的比试,两派可在门下弟子或前来助拳的亲朋好友之中,选出一人来下场比试。” 白衣雪笑道:“可惜比试的不是轻功,如若不然,只消凌掌门下得场去,任何对手都道一声,‘灵猿轻功天下无双,在下认栽了’。” 凌照虚脸色大窘,忙道:“尊使取笑了。” 沈泠衫轻笑道:“是啊,倘若比试妙手空空的功夫,又有谁人敢与凌掌门过招?” 凌照虚眼睛盯着擂台,呐呐地道:“见笑,见笑……这拳脚和兵刃功夫的比试,多是两位宗主亲自上阵,咦,今儿有点……有点奇怪。” 白衣雪道:“什么奇怪?” 凌照虚压低了声音,说道:“比武大会已经开始,密宗的宗主唐泣至今未见露头,奇哉怪也。” 白衣雪微微点头,抬头瞧见唐焯正襟危坐,但眼神游离,心事满腹,说道:“是很奇怪。”寻思:“唐泣被恩平王府的人接了去,正在赶赴临安府的路上,想来此刻他的心中,也正在挂念这场比武大会。沐世伯曾说唐泣城府极深,处事十分缜密,这第三场的比试,他定然早已作了妥善安排。” 就见有唐门弟子在擂台的北侧,摆上了一张长条板凳,又有数名弟子抬上来一面屏风。屏风上绘有金碧山水,画中群峰嵬巍,天瀑溅玉,山间烟云靉靆,色彩极是瑰丽纤秾。热闹间,又有弟子在板凳的首尾两端和中间位置,分别摆放上了三只铜香炉,每只铜香炉之中,皆竖插有一炷立香,烟篆袅袅。 唐门暗器虽早已誉满天下,但江湖上真正有缘得见的却是极少,今日能平心静气地观赏唐门两大高手比拼暗器功夫,机会实为千载难逢。眼见比武大会即将开始,一番嘈杂之后,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人人屏气凝神,数百人集聚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二人之中,唐炬年龄稍长,唐泱双手一拱,躬身说道:“五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唐炬回了礼,淡淡地道:“十三弟不必客气!”唐门显、密二宗龃龉日久,双方各以族内的排行相称,却是不变。 唐泱道:“小弟布鼓雷门,在五哥面前献丑了,还请五哥不吝赐教。”他缓步走到擂台中央,面北而立,正对着屏风,说道:“开始吧。”这时就有一名唐门弟子来到屏风后,将长凳之上的三炷立香一一点燃了。白衣雪、沈泠衫不知其意,心下甚奇,凌照虚凑身上前,附耳说道:“这叫‘隔物有眼’,是唐门听音辨位之术的练习方法,一会唐泱要以暗器,将屏风后的那三炷香全部打灭。” 白、沈对视一眼,心中均想:“隔着一堵屏风,目不能视,三炷香虽在燃烧,其音甚微,几不可闻,且三炷香的长度,尚在不断变化之中,想要用暗器将其一举打灭,谈何容易?” 唐泱静静地伫立在屏风前,纹丝不动,双眼凝视着前方。他身躯肥胖,略显笨拙,但这一垂手肃立,须臾间身如渊渟岳峙,顿显一派方家风范。白衣雪不禁暗暗喝彩。 就在大家凝神静气之时,陡听唐泱轻叱一声,右手一扬,已有三枚白毫银针激射而出,穿透屏风而过。那白毫银针短小细长,穿透屏风之后,屏风依然完好无损。唐泱向唐炬拱一拱手,说道:“五哥,小弟雕虫小技,有辱尊目,还请恕过!”唐炬“哼”的一声,一语不发。唐泱也不待楼潇屹走到屏风后查验,通报结果,径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下,笑容满面,显得成竹在胸,信心十足。 陆孤山、陆仕伽父子见状,起身向唐泱提前道贺。唐门密宗的名宿唐思幽始终手拈须髯,双目微闭,嘴角泛起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一副安然泰适的神情。 楼潇屹右手一挥,早有唐门弟子走到擂台中间,将屏风缓缓移开,楼潇屹上前细查,三炷香香灺遗地,香头处已尽皆被白毫银针熄灭! 场内密宗邀约而来的群雄,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占据了多半人数,屏风缓缓移开之始,露出第一炷香时,西首处喝彩声中又夹杂着惊叹,待得屏风全部挪开,西首处已是彩声如雷,掌声似潮,声势十分惊人。 现场众人纷纷贺道:“唐门神技,神乎其神!”“隔物有眼,今日让我等大开眼界,幸甚,幸甚!”“他奶奶的,我看显宗不比也罢,省得丢人现眼。” “唐门密宗,终是技高一筹!”“‘趾高气扬’,果真名不虚传,佩服,佩服!”谀词阵阵,唐泱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还礼。 东首多为唐门显宗的好友亲朋,除少数几个莽撞的年轻弟子忍不住叫好外,余人皆默然不语,只冷眼旁观。“川东双煞”中的彭褚一声冷哼,伸手将眼前的一碗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淋漓,将胸襟打湿一片。 白衣雪心中也暗自叫了声“好”,想道:“唐门以暗器功夫饮誉江湖,自有其独到过人之处。这‘隔物有眼’的功夫,犹如暗夜行路之人,开了天眼一般,手中的暗器,自也如同长了眼睛,殊为不易。唐门弟子练成此功,倘若黑暗之中遇上敌人,自是占尽了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沈泠衫侧过脸来,轻声道:“耳乃宗脉之所聚。肾主藏精,精能生气,精盈则气盛,气盛则神旺,故可开窍于耳。我看此人肾气充盈,收音贯聪而能通达心窍,听音辨位的功夫,委实惊人。” 白衣雪微微点头,抬眼瞧见唐思幽面露诡秘笑容,独自闭目养神,对眼前之事恍如不闻不见,转念又想:“唐门密宗唐泣这一辈有‘趾高气扬’一说,此四人傲视同侪,俱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位密宗的老者气定神闲,说不定手上的功夫,更加深不可测。”言念及此,对如何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发起愁来:“唐泣虽远赴临安府,只擂台上的这一众密宗的好手,随便挑上其中的一位,都够自己喝一壶的。” 寻思间,猛然听得身边群豪纷纷站起,齐声欢呼起来,原来轮到显宗唐炬献艺,此时他正向东首群雄拱手致礼。 待得纷扰稍止,楼潇屹踏上一步,朗声问道:“五哥儿,你今日点几柱香?” 唐炬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有劳楼老爷子,请点七炷。”他语音不高,但那“七炷”二字却如晴空炸雷,惊得老成持重的楼潇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满脸疑讶之色。 擂台这厢的唐芒、唐荇等显宗名宿,均面带微笑,神情轻松,显是事先早已知情,倒是唐焯面色阴晴不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不全把心思放在比武大会之上。密宗等人则尽皆愕然,唐浊眉头紧锁,面色阴郁,本来一直笑容可掬的唐泱,此刻更是张大了嘴巴,笑容仿佛冻僵住一般。就连一直心安神泰的唐思幽,也忽地微睁双眼,鹰瞵鹗视地盯着唐炬片刻,方又闭目养神。 沈泠衫转眄正好瞧见擂台上唐思幽针芒般的眼神,心中一动,感觉这副眼神似曾见过,略一思忖,旋即想起唐滞也是带着这种针芒一般的眼神,身子顿感一阵微麻。 凌照虚探身说道:“二位有所所知,唐氏这门‘隔物有眼’的功夫,七炷香乃是其极致。”说着伸出五指,续道:“台上密宗这位唐思幽唐老爷子,在十余年前的比武大会上,曾打灭过五炷香,其后的比武大会上,再也无人能越过此数。” 原来“隔物有眼”是唐门弟子练习听音辨位的传统项目,初学者从一炷香开始练起,铢寸累积,渐渐增至三炷香、五炷香,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勤学苦练,难以功成。而要练到七炷香,已是其最高境界,不仅要下十五年以上的苦功夫,更须练习之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听力,若无此禀赋,后天再努力勤奋,也难有所成。 百余年来,唐门历代好手中,练成此绝技者凤毛麟角,宣和年间的武学奇才唐铿,也是下了十八年的苦功夫,终有所建树,并为其命名为“七星寥落玉炉寒”。 楼潇屹司仪唐门比武大会已逾五届十年,饶是他见多识广,对这“七星寥落玉炉寒”也仅有耳闻,不曾亲眼瞧见,师祖紫云道人、师父柯牧星在世之时,从未提及此技。他疑信参半,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和小指,说道:“五哥儿,请恕老夫年岁大了,方才没有听清,是七星寥落?” 唐炬微微一笑,道:“是!” 白衣雪见他面容平静,心想此人多半已经练成了七星寥落玉炉寒的绝艺,心头不免升起一个疑问:“既是单场独斗,赢了便是,唐泱不过三炷香,唐炬为何要摆上七炷立香呢?万一失了手,岂不追悔莫及?”转念一想:“是了,显宗密宗之争,争的不仅是功夫高下,更是气势之争,尤其是这第一场的比试,关乎整场比武的胜负,气势上绝然不肯输上一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酣畅淋漓,以求在心气和信心上,全然压倒对方。” 楼潇屹示意之下,又有唐门弟子在长凳上摆放了七只铜香炉,每只香炉中点燃一炷立香。唐炬劲装疾服,窄窄地束着腰身,藏青色的革带上,左右两侧各挂有四个黑色的鞶囊,凝立屏风之前。 场内群豪中凡是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兴奋紧张之色,唐思幽虽箕坐如常,此时也睁开双眼,凝神观看。不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来历的,眼见屏风后的立香从三炷变成了七炷,心中也都明白其难度之大,较之先前不言而喻,自也睁大了眼睛。偌大的广场上黑压压的满是人,此刻却寂静无声,连根针掉落在地,都听得见。有人嗓子一时发痒的,不得不强行忍住,不敢咳嗽一声。 唐炬屏气凝神,目光如电,瞧向身前的屏风,仿佛能将那屏风透视一般。瞥忽间,只见他身子滴溜溜的,在原地疾速转了一个圆圈,已从腰间的鞶囊,取出七枚白毫银针,双手一扬,七枚银针激射而出,银针穿透屏风,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银针既发,唐炬敛手屏足,也不回坐,拱手向楼潇屹道:“有劳楼老爷子查验。” 楼潇屹见他笃定泰山,心中不由得将信将疑,干笑道:“好说,好说。”他也不使唤唐门的弟子搬动屏风,自己踏上几步,离屏风尚有一丈之远,忽地轻飘飘地凌空拍出一掌,那屏风就似被人用线牵扯住一般,迅捷地滑向一旁。 楼潇屹这一手潇洒俊逸之极,然而众人却都无心为之喝彩,只齐刷刷地转睛瞧向屏风后的香炉,只见香炉中的七炷香残灺蔌蔌,已然尽皆熄灭! 唐泱脸上的笑容,瞬时凝固,张大了嘴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广场片刻静默之后,东首的人群方才欢声雷动、喜气云腾,晏崖柏涨红了脸,高声叫好,彭褚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木桌之上,几欲将那桌面拍裂,直震得杯盏中的茶水四溅。 东首为显宗前来助拳的众人群相道贺:“五哥,威武!”“恭贺唐五哥旗开得胜,力拔头筹!”“唐门绝技,艺冠天下!”“显宗必胜!显宗必胜!”“五哥无敌,密宗班门弄斧,贻笑方家,痛痛快快认输就是!”“恭喜唐五哥,恭贺唐宗主!” 唐炬这一手七星寥落玉炉寒技惊四座,西首密宗邀约而来的群豪,虽沉默不语,但大都心中惊叹,其中不乏“八臂阎罗”项凝晖这样的暗器名家,自叹弗如,心想哪怕自己再勤修苦练上几十年,怕也难以望其项背,一时间只觉心灰意冷。惟有少数性情耿介之士,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大声叫好,惹得身边众人错愕不已。 喧闹纷扰中,楼潇屹朗声说道:“‘捉鱼儿’大会第一场比试,‘明道’胜出!”说着转头向身旁的唐炬笑道:“五哥儿,恭喜啦!”唐炬躬身回礼,喜气洋洋地坐回到座椅之上。 第一场的比试,显宗取得快心一胜,唐芒、唐荇、唐铮、唐镟、唐燃、唐炫等人尽皆喜笑颜开,就连心事满腹的唐焯,也难得展颜一笑,起身走到唐炬身边,低声说道:“五弟,辛苦你了。”唐炬赶紧起身还礼。台下为显宗助拳而来的群豪,也尽一片欢声笑语。 唐思幽、唐思安、唐栩、唐浊、唐滜,擂台上这些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来历的名宿好手,无不面面相觑,心中均想:“暗道弟子长于用毒,但这些年在暗青子上下的功夫,也未敢有半点的懈怠,只道第一场的比试,总有四、五分的成算。今日看来,明道于暗青子一术,研精钩深,暗道与之相较,那又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年轻一辈弟子中,尚有不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的,见门下前辈个个面色凝重,也都有些垂头丧气,士气大为受挫。 密宗对此次比武大会志在必得,原先预料双方根本无须连斗三场,前两场的比试,便可连战连捷,药弩房的锁钥手到擒来,不想第一阵竟是一场脆败,如若再折一阵,大家两年来的辛劳,就将付之东流。唐思幽、唐浊等人烦意陡升,戒心骤生,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安闲自得。唐思幽重又闭上眼睛,一张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唐泱呆若木鸡,怔怔地瞧着香炉半晌,猛一跺脚,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径自大步离去。 白衣雪将双方的神色瞧在眼底,寻思:“近些年唐门密宗行事高调,风头正劲,反观显宗,虽带了个‘显’字,倒是不显山露水,寂寂无闻。今日看来,显宗之中亦盘龙卧虎,不乏高人。比武大会,双方必有一番好胜负。” 要知唐门显宗和密宗,一个以暗器扬名,一个以毒药立威,各有擅场。每两年举行一次的比武大会,对于双方来说,事关本门的颜面与兴旺,干系重大。输家在这两年之中,固然日夜进修,以图东山再起,重掌唐门权柄,赢家又岂敢掉以轻心?他们亦是焚膏继晷,不敢有丝毫的惰怠。 此时已有唐门弟子抬上一张方桌,置于擂台中央,又在方桌之上,摆放上一大坛酒和几只酒碗。 凌照虚轻声说道:“唐门以暗器、毒药威震江湖,第一场比试过暗器功夫,这第二场的比试,正是解毒化毒的功夫。”他素知情教行事诡异,揣测再三,迄今也尚不清楚白、沈二人究竟所为何来,加之情教中人手段向来狠辣,少有容情,自己被逼吞服了凄情骨立丸,身体虽无什么异常反应,心中却惊惧难安,担心体内毒性一旦发作,自己即便不死,也必落得个生不如死。其间他甚至起了向唐门告发的念头,但转而又想,情教的毒药,唐门也未必就能解得,事情一旦败露,自己必死无疑,只好作罢。 凌照虚极为机灵,一番心摩意揣,见白、沈显然对唐门知之甚少,遂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和盘托出,心中盼着或对二位情教“使者”办差有所帮助,倘真如此,七日之后情教“使者”自当不会食言,将凄情骨立丸的解药,如约交给自己。 白衣雪听了,点了点头,暗思:“唐门显、密二派相争,虽互有损伤,内耗不休,却也无形中促使唐门在暗器锻造和毒药研制上的水平,大为精进,这才得以雄霸西南武林。” 第五回 豆萁煎(3) 说话间,唐门显宗的唐燃、密宗的唐浊已走至擂台中央的方桌旁,二人齐身向楼潇屹行礼,又相互致礼。 白衣雪听得楼潇屹口中报出唐浊的名字,心中一凛:“佛头青的解药,多半存于药弩房中,若真如唐焯所言,唐泣走后,药弩房的锁钥,就在此人的手中?”言念及此,不免多瞧几眼唐浊的相貌,用心记住,以免日后认错了人,横生枝节。 唐燃是显宗年轻“火字”一辈中的翘楚,极得宗主唐焯信任;唐浊在唐门嫡系弟子之中,年龄虽较长,却心性单纯,躭嗜武学,对唐榕在暗器锻造和毒药研制上的识见,更是奉为圭臬。唐浊江湖名气虽远不如唐泣、唐滞,但浸淫毒物日久,研深覃思,造诣精湛,并不在唐泣、唐滞之下,因而被唐泣任命为药弩房的执掌。 此时就有唐门弟子取了两只酒碗,每只碗中都倒满酒水。凌照虚道:“这第二场的比试,先由一人在酒中放入己方的毒药,另一人若能化解此毒,就将碗中的毒酒一饮而尽,不能化解的,自是心怯胆寒,不敢搭上一条性命,只须将酒水洒泼在地,以示认输。一轮过后,若无伤亡,施毒、化毒者互换,再行比试,如此反复,直至决出胜负。” 白衣雪眉头一皱,心想:“第一场的比试,极具观赏性,怎么到了第二场,戾气陡然大增?”说道:“倘若化毒之人竟看走了眼,岂不是有性命之虞?” 凌照虚低声道:“尊使高见!三场比试之中,第二场尤为凶险,化毒之人倘若化毒不当,抑或逞强称能的,立时毙命当场,那也是有的。” 沈泠衫一颗心怦怦直跳,嘟嘴说道:“既是比武,当然要比出个高下,分出个胜负,不过也有文斗和武斗之分。若是以命相搏,见血见骨的,岂非戾气太重?一点也不好玩。”白衣雪不禁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凌照虚神情尴尬,呐呐地道:“是,是,我也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就见擂台上楼潇屹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笑吟吟地说道:“二位小哥儿,咱们还是老规矩,猜个先吧。” 原来这第二场的比试与那第一场又不同,率先化毒之人,若能化解对方所下之毒,也还罢了,倘若无法化解,只好当场认输,后者即使也无力化毒,双方打个平手,和气收场。倘若化毒之人心高气傲,冒然行事,以致命丧当场,第二轮也就不必再行比试,施毒一方轻松胜出。故而先行化毒之人,比试尚未开始,隐然已处了下风,后者则占尽先机。正因如此,历届的“捉鱼儿”大会第二场的比试,均由大会的司仪来抛掷铜钱,比试双方通过猜铜钱的正反面,来决定由哪一方先来化毒。 岂料唐浊踏上一步,从楼潇屹手中接过那枚绍兴通宝,拇指、食指轻轻一捏,已将铜钱一折两瓣。唐燃惊愕不已,楼潇屹面色一沉,说道:“二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坏了老规矩?” 唐浊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按,两瓣铜钱已嵌入木桌,与桌面齐平,说道:“在楼老爷子面前,唐浊岂敢坏了老规矩?在下只是想不必劳烦老爷子,就请十七弟先出题吧。” 此话一出,楼潇屹大感讶异,饶是他主持了五届的唐门比武大会,也是头一次遇到此等情形,一时无言。一侧的唐燃更感吃惊,唐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令他惊疑不定:“唐浊这般有恃无恐,莫非事先已然知晓我今日所用毒物?”他殊不知唐浊乃心高气傲之人,对自己的化毒修为极为自负,密宗在此前的比试中先行折了一阵,锐气大挫,唐浊意欲在本场的比试中,找回颜面。 突然间黑影一闪,一直闭目养神的唐思幽犹如一只怪鸟,从座椅上腾空而起,一跃来到擂台中央。他来到木桌前,伸掌在桌面一拍,“嗤”、“嗤”两声轻响,那两瓣铜钱受力从桌面蹦射而出,左手在空中一挥,已将两瓣铜钱握于手中。楼潇屹踏步上前,问道:“唐七兄,有何见教?” 唐思幽枯长的左手食指一弹,那枚铜钱飞落在木桌之上,滴溜溜直转,待得铜钱落定,楼潇屹定睛瞧去,方才已断为两瓣的铜钱,竟被他以内力重新黏合在一起。唐思幽怪眼一翻,向着唐浊道:“二哥儿,此番比试,兹事体大,你怎敢如此造次?” 唐思幽在密宗中辈分极高,性情又十分暴躁,唐浊忙道:“弟子怎敢造次?只是……” 唐思幽艴然作色,眼中射出两道冷电,喝道:“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么?” 唐浊性情执拗,见他目光凌厉,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启禀幽老,弟子既已有言在先,岂有收回之理?” 唐思幽一呆,万万没有想到唐浊竟敢当众出言顶撞自己,狠狠地瞪视着唐浊,冷笑道:“很好,好得很啊。” 唐燃见状,微微一笑,说道:“二哥,幽老这也是为你好,何必如此固执?”施毒化毒的功夫,本是密宗的擅场,显宗胜算原不足四成,不过唐浊自视甚高,主动提出不必猜先,令第二场的比试变数陡生,唐燃焉有不接受之理?眼见唐思幽从旁作梗,生怕唐浊反悔,故意出言激将于他。 唐浊面色木然,只静默不语。 唐思幽意欲让唐浊、唐燃重新猜先,以定化毒的先后次序,大会规则如此,原也无可厚非。眼见台上密宗自家形成僵局,广场东首的群豪顿时鼓噪起来,众人纷纷冷嘲热讽起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今出尔反尔,还要不要脸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无耻啊无耻!”“格老子的,为老不尊,你羞也不羞?”“楼大掌门,你一向主事公道,这件事还须你老人家来评评理,作个了断。”“不错,三局两胜,依老夫看,今日的比武大会胜者已出,无须再比试了。”“楼老爷子,大可不必如此为难,这比试已然决出胜负,不如赶紧通告一声,大伙儿还等着喝酒庆祝呢。” 唐思幽冷眼睨视显宗的拥趸,一张枯腊的面皮愈发难看,他蓦地伸出鸡爪一般干枯的右手,抓起桌面上的那枚铜钱,说道:“好,既然老十七这么说,那就由老夫来代劳,猜上一猜。”话音未落,台下已嘘声一片。唐燃面带微笑,拿眼只管瞧向楼潇屹。一直端坐的显宗耆宿唐芒“嘿”的一声,便欲起身,想了一下,重又坐下,连声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说着不住摇头,满脸鄙夷之色。 唐思幽先前倚老卖老,竟不搭楼潇屹的问话,楼潇屹的心中已有几分不快,此刻又见他如此胡搅蛮缠,再也按捺不住,愀然道:“唐七兄,俗话说得好,‘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二哥儿既为事主,他又已有言在先,何劳老兄大驾?还请回座。” 唐思幽“哼”的一声,说道:“老夫管束自家弟子,有何不妥?这里还轮不到外人说话。”说着将手中铜钱向上一抛,那枚绍兴通宝落在木桌之上,滴溜溜直转。 楼潇屹气塞胸臆,冷冷地道:“今儿的事,我这个外人还就管定了!”右臂一展,右手五指成爪,爪心向前,那枚铜钱顿时被他吸入爪心,左手却无比迅捷地搭上了唐思幽的右肩,低声说道:“七哥,您也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倘若在这擂台上弄僵了,伤了和气,于大伙儿的面子上都不好看。还请速速归位!”说着右掌一张,掌心中的那枚铜钱,竟已被他以内力捏成齑粉,纷扬洒落。 唐思幽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由暗自心惊,又觉楼潇屹的左手犹如铁箍一般,自己几次暗中运力,却都无力摆脱,反而肩骨疼痛欲裂。他情知难以讨到好处,干笑数声,道:“好说,好说。旁人也还罢了,你楼老弟的面子,还能不给么?”说罢,踱步回到自己的座椅,悻悻然坐了下来。 其时白日当空,凉风阵阵,数十位杂役仆人穿梭于酒席之间,为群豪添水续茶、更替果品。 楼潇屹抬头瞧了瞧天色,朗声说道:“第二场比试正式开始,二哥儿既已划下道儿,那就请十七哥儿先出题吧。” 唐燃应声道:“是,多谢楼老爷子。”转向唐浊说道:“二哥,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浊微微点了点头。唐燃走上几步,来到桌前,左手端起一只酒碗来,举至鼻端,凝神瞧向碗中,隔了片刻,但见他右手食指轻轻一弹,一股粉红色的粉末状物,已撒入那碗酒中。 白衣雪瞧得真切,唐燃凝神之际,右手在腰间疾速划过,想来已从药囊中取了些许毒物,藏于右手食指的指甲之中,手法之快,匪夷所思,心想:“唐门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手法,确实叫人防不胜防。” 唐燃双手举起酒碗,向前一递,说道:“二哥请!”唐浊接过酒碗,举至面前,眼睛紧盯着碗中的毒酒,低头凝思。广场之上,数百人也都齐齐地瞧向那碗酒水,心中均想:“这碗酒中已含有唐氏剧毒,谁要是喝上一口,当场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过了半晌,唐浊忽然开口说道:“十七弟,你这雪上一枝蒿的用法又有精进啦,可喜可贺。” 唐燃心中一凛,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哦?” 沈泠衫见白衣雪眼中露出询问之意,轻声道:“雪上一枝蒿有镇痛的药效,但若生品内服,或是与酒同服,则为剧毒。” 白衣雪笑道:“化毒可为药,化害亦可为利也。”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此毒原也寻常,且瞧他唐门如何用法。”当下凝神细听。只听唐浊说道:“唐榕师叔所著《毒经》中说到,雪上一枝蒿毒性虽强,却失于猛烈,中毒者吐泻、流涎、心悸、谵妄、狂躁,三个时辰而不得尽死,但若配以红毒蛾蟾鸣囊里的囊汁,则艳若粉桃,性猛异常,点滴毫末即可杀人,须臾毙命。恭喜十七弟,终于捉到了碧磷潭中的红毒花蛾大蟾。” 他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说的,然而在唐燃听来,却是字字动魄、句句惊心。沈泠衫听得仔细,心中默想:“红毒花蛾大蟾?只听说有黑眶毒蟾、花背箭蟾和五彩花蟾,都是天下剧毒之物,倒未曾听爹爹说过什么红毒蛾蟾,怕是稀有之物。” 沈泠衫所猜一点不错,那红毒花蛾大蟾乃是川西、藏东交界处碧磷潭中独有的一种巨型蟾蜍,喜食当地的毒花蛾,经年累月,其鸣囊中的囊汁,色泽艳丽,黏稠腥臭,剧毒无比。然而这种红毒花蛾大蟾喜匿于碧磷潭的水泽泥穴中,且因体型庞大,皮肤易失水分,只在深夜出来行动觅食,白天则潜伏隐蔽,又兼有冬眠的习性,自是极难发现。 唐燃为寻得红毒花蛾大蟾,一年前只身远赴碧磷潭,饱受寻踪觅迹之辛、蚊叮虫啮之苦,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在一个月圆之夜,于碧磷潭岸边捉得一只活的红毒蛾蟾。他思虑颇深,碧磷潭之行仅有宗主唐焯一人知晓,捉得红毒花蛾大蟾后,亦是独自一人提炼红毒蛾蟾鸣囊中的囊汁,秘密研制新的毒药,一心要在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立下奇功。熟料他如此苦心孤诣,唐浊竟一语道破此毒的来历,惊愕之下,惧意顿生,长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浊见唐燃面带惊惧之色,料定自己所言非虚,微微一笑,从腰间的药囊中取出一粒黝黑的药丸来,放入口中,双手将那碗毒酒举至唇边,一仰脖子,“咕嘟”、“咕嘟”,顷刻间将一大碗毒酒喝入腹中。 唐燃呆若木鸡,怔怔地站在当地。要知为了今日的这场比试,他早在一年之前就在精心谋划,功夫不负有心人,也终让他找到极为罕见的红毒蛾蟾,取其囊汁,秘密炼成一种新的剧毒。他本对这场比试充满期许,只待一战成名,岂料等来的竟是一场脆败。霎时间,碧磷潭的千种艰辛、万般曲折,似乎一一浮现在眼前,一腔雄心,也转瞬化作了万念俱灰,呆立半晌,忍不住一声长叹,涩声道:“二哥,小弟输啦!” 唐浊见他脸色灰败,大有不胜凄苦之情,心下忽觉不忍,柔声说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十七弟,你大可不必灰心丧气,求艺之路,本就艰辛异常,最忌作辍无常,而贵在一个‘恒’字。若能持之以恒,则终将有所建树。” 唐燃面如土色,躬身说道:“多谢二哥点拨教诲。” 唐浊微笑道:“不敢。生而有涯而学也无涯,武学浩如烟海,博大精深,焉有穷时?钝学累功,总有精进。”他于名声、金钱、美女皆无兴趣,唯独笃嗜武学,眼见唐燃在武学上亦是纯心求艺,顿生同道中人之感,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唐燃道:“是。就请二哥出题吧,小弟诚心就教。”唐浊方才露的一手令他心悦诚服,一番话说得十分恳挚。台下的白衣雪心中则在暗暗叫苦:“唐泣倘若真的将佛头青的解药,交与了此人,那可如何是好?” 唐浊微笑道:“十七弟,客气了。”左手端起一碗酒来,右手一扬,衣袖中弹出一股淡蓝色的轻烟,飘落碗中,左手微一晃动,那缕轻烟瞬时溶入酒中,原本微微发黄的酒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呈现磷火般的青蓝色泽。 唐燃接过酒碗,也如唐浊一般端至鼻尖,低头凝神思索。广场人数百人一齐盯视着他手中的那碗毒酒,每个人的心底都明白,“捉鱼儿”大会行至此节,已到了紧要处,倘若唐燃不能化解唐浊所施的毒酒,那么前两场比试,显宗和密宗各胜一场,打成平手,比武大会将进行第三场决胜局的比斗;倘若唐燃能解得此毒,按照规则,双方须继续出题比试,直至一方认输,决出胜负为止。也正因如此,历届的比武大会,第二场的施毒化毒最为惊心动魄,在此环节之中,显、密二宗的好手伤亡的也是最多。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唐燃双眉紧蹙,兀自对着毒酒凝神苦思,其间他屡次欲将那碗毒酒搁下以示认输,却终心有不甘,重又端起酒碗,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神情痛苦不堪。台下有良善心软之人,见他如此情状,不禁心生怜悯之意,几欲出口劝他认输了事。 沈泠衫瞧得仔细,唐燃端着毒酒,两根大拇指插入酒中,皆酒水淋漓,想起他此前曾有藏毒于右手指甲的手法,顿时醒悟: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唐燃已将藏于指甲里的数种解药,依次投入到那碗毒酒之中,以期能起到化解酒中剧毒的功效,可惜均未能如愿。深秋初冬时节,天气早已转凉,唐燃苦思冥想,额头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有的顺着鼻端,滴入了碗中。 猛然间唐燃“哎呀”一声,仰头便向后倒,手中那碗毒酒洒泼在地,擂台的地板被烧得嗤嗤直响,霎时腾起一股轻烟。唐燃脚步踉跄,幸得身边的楼潇屹眼疾手快,右手一伸,托住他的背脊,但见唐燃面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原来他搜肠刮肚之际,陡觉胸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喉头一甜,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已涌至喉间。 楼潇屹神色关切,道:“十七哥儿,没事吧?” 唐燃微微摆了摆手,苦笑道:“我……输了。”定了定心神,向着唐浊道:“二哥,小弟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你……你赢啦。”这时已有唐门显宗的年轻弟子抢上前来,将唐燃搀扶了下去。 第五回 豆萁煎(4) “捉鱼儿”大会进行至此,显宗、密宗各胜一场,打了个平手。第三场比试拳脚兵刃功夫,向来是由双方的宗主亲自下场比试,决出高下,胜者便是“药弩房”锁钥的新主人。 两年前的“捉鱼儿”大会,显宗、密宗前两场也是堪堪打平,第三场的比试,在一场酣战中,唐泣以一招“寒山似戟簇孤城”,打伤了其时的显宗宗主唐炉,密宗得以险胜。唐炉伤势本不重,然而性情暴烈好强,深为自责,一时愤怀难抒,竟致伤情渐重,一个月后,衔恨而亡。其后显宗推举唐焯为新任宗主。 楼潇屹轻轻咳嗽一声,眼见密宗宗主唐泣直到此刻依然未见踪影,心下也不免犯了嘀咕,朗声问道:“不知今日是哪两位哥儿下场一展绝艺?” 楼潇屹高声发问,唐焯只默不作声,他心知唐泣已远赴临安府,自是无法现身比武大会,密宗势必另有他人下场比试。唐焯一来自恃宗主身份,不肯轻易降尊纡贵,与密宗普通弟子交手过招,二来也是打定了主意暂且按兵不动,且瞧一瞧唐泣到底有何阴谋诡计。楼潇屹再次发问,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站起身来,走至擂台中央,说道:“楼老弟,且不忙着比试,今日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老夫先在这儿宣布一件喜事,一件大喜事。” 楼潇屹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笑道:“哦?莫不是唐七哥枯杨生稊,又娶了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要请大伙儿一起喝喜酒么?”台下顿时一片哄笑。 唐思幽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去年倒是花了一百二十贯,纳了一房小妾,善解人意,知寒知暖,老夫喜欢得紧,还没这个心思再娶一房。” 宋朝商品经济高速发展,国内人口的交易市场日渐成熟,买卖妾媵的交易红火异常,更兼其时典雇妾媵之风盛行,比之买卖更为方便自由。等到双方合约期满,雇主如果对侍妾很是中意,还可续典延雇,不中意的则终止典雇。此外将婢、妓、媵纳为侧室,在宋朝也很平常,故而官僚豪绅往往广置姬妾,蓄妾现象十分普遍。 楼潇屹道:“不是唐七哥的喜事,却不知是何人的大喜事,让七哥如此火急火燎,要和大伙儿当场宣布?” 唐思幽笑道:“哈哈,老楼,你先莫急,在宣布大喜事之前,老夫先向各位高朋佳客介绍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他见楼潇屹发问,却卖起关子来。 楼潇屹心中忿懑,也不好当众薄了唐思幽的面子,说道:“少年英雄?我看就这擂台之上,就有不少唐氏少年英雄啊,不知七哥说的是哪一位?” 唐思幽目光闪烁,在唐焯、唐炬、唐炫、唐浊、唐滜以及唐激、唐漾、唐濪等人脸上一一扫过,嘿嘿一笑,道:“唐门的少年英雄确实大有人在,不过老夫说的这位少年英雄,却不是我唐门的弟子。” 楼潇屹转头瞧了一眼陆孤山、陆仕伽父子,拈须笑道:“那七哥说的,定是剑阁派的陆少掌门啦。” 唐思幽哈哈大笑,高声道:“不错,楼大掌门好眼力!老夫所说的了不起的少年英雄,正是剑阁陆家少掌门!”他忽地提高了嗓门,声音犹如金属铿然相击,高亢尖锐,十分刺耳。 陆孤山微微一笑,欠身道:“七哥谬赞了,犬子愚拙,‘少年英雄’四字,万万不敢当的。”话虽如此,脸上却满是得色。 陆仕伽听到唐思幽提及自己,赶紧站起身来,躬身道:“七老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江湖上说起‘趾高气扬、激浊扬清’八个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比起这几位英雄豪杰哥哥们来,晚辈自愧弗如,差之甚远。”他口中大赞唐门密宗的几位年轻俊杰,显宗却只字不提,显是未将唐焯、唐炬等人放在眼里。唐焯鼻腔微微一哼,脸色铁青,只当没有听见。 唐思幽哈哈一笑,说道:“陆少掌门不必自谦,前些日子,你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那句话。”身子向右微侧,朗声道:“南宫寨主,别来无恙啊。全寨一家子老小,都还好吧?” “龙潭寨”寨主南宫尚忙站起身来,拱手答道:“多谢七老惦念,倘若不是陆少掌门义薄云天,拔刀相助,别说我龙潭寨上下老小数十口,就是川西七门八派的数百口人,今年冬天怕是都只能喝西北风了。大伙儿心中对陆少侠那是感激得很啊。” 他身旁的赤水道人“啪”地一声,一拍大腿,粗声道:“不错。陆少掌门的大恩大德,川西七门八派没齿难忘。燕云纵那龟儿子呢?还请陆少掌门将这厮交与我们,还大伙儿一个公道。”他话音未落,川西七门八派众人已纷纷附和起来,摩云寨韩寨主的夫人,更是呜呜咽咽,悲啼不已。 白衣雪见她一身素缟,神情凄苦,心下也觉恻然:“燕云纵恃强倚悍,出手不留后路,为的也不过是‘名利’二字。碌碌红尘,为驱名逐利,原也少不得打打杀杀。死生流转,那被杀之人倒还罢了,不失为一种解脱,可怜的倒是逝者的亲人,要在世上忍受无尽的痛苦和煎熬。” 喧阗中,陆仕伽微一摆手,就见有四名剑阁派的壮硕弟子,将燕云纵押解上来。白衣雪、沈泠衫抬眼瞧去,燕云纵被五花大绑,双手反缚,仅仅数日不见,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人已憔悴甚多,然而他岿然立于擂台之上,脸上兀自满是乖戾之气。 凌照虚察言观色,眄见白衣雪、沈泠衫二人瞧向燕云纵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关切,心中一动:“莫非情教竟是为燕云纵而来?哎哟,是了,情教与唐门,一个横行于江南水乡,一个称雄于巴山蜀水,两家虽无纠葛,但要想称霸武林,另一方终是隐患大敌。”他越想越觉得在理:“情教的这两位使者,自言是奉了教主之命,前来办差,却又在唐门面前,不肯泄露半点的行踪,多半正是为营救燕云纵而来。情教近年来在江湖上秘密网罗了大批好手,‘胭脂刀’燕云纵虽远在甘陕,却端的是个厉害角色,情教欲揽为己用,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他低声向着白衣雪说道:“燕云纵是名震甘陕的独行大盗,一把胭脂刀,使得出神入化,不想今日竟虎落平阳。不过他折在剑阁派陆少掌门的手中,倒也不算辱没了他的威名。” 白衣雪见燕云纵神采全无,宛如换了一人,想必这几日受尽种种羞辱折磨,没少吃苦头,心中唏嘘不已,点了点头,道:“这人倒不失为是条汉子。”凌照虚听了,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更加笃定情教此回确是为了燕云纵而来。 唐思幽见台下群豪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大声说道:“各位好朋友,这一位便是胭脂刀燕云纵,前阵子到我们四川境内兴风作浪,为陆少掌门擒获。”群豪中多有不识燕云纵的,但大都听过其赫赫声名,眼见他虽沦为阶下囚,却依然昂首挺胸,傲然而立,眼中桀骜之色不失,脸上更是布满乖戾执拗之气,一时心中纳罕、惋惜者有之,敬佩者也大有人在。 唐思幽续道:“陆少掌门,此人既为你所擒,就交由你全权发落。” 陆仕伽恭恭敬敬地道:“是。” 唐思幽转向西首,朗声道:“南宫寨主,鲍掌门,赤水道长,彭洞主,对了,还有韩夫人,你们川西七门八派没有意见吧?” 川西七门八派纷纷说道:“既是陆少掌门为大伙儿拿的人,全凭他发落就是。”“陆少掌门侠义过人,擒获燕匪,定会为我等讨还公道,大伙儿岂有不允之理?”“此人穷凶极恶,万万轻饶不得。”“不错,匪燕不杀,难解大伙儿心头之恨。”“一刀杀了,岂不痛快?以免后患无穷。” 韩夫人裣衽而拜,说道:“先夫尸骨未寒,未亡人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凶人,以祭奠先夫在天之灵。万望陆少侠主持公道,替小女子做主。” 陆仕伽点了点头,踏步来到燕云纵身边,道:“燕掌门,在下也敬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若诚心悔过,只须将你掳去的川西诸门财物女眷尽皆归还,将韩寨主的后事料理妥当,发誓此后不再踏入川西地界半步,在下倒可替你向川西十五门派的各位英雄说个情,双方尽释前嫌,不知你意下如何?” 燕云纵知他有意要在群豪面前羞辱自己一番,以博取自家声名,心中恼怒异常,冷笑一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傲然道:“我燕云纵行事,磊磊落落,做过的事情,何来一个‘悔’字?” 第五回 豆萁煎(5) 陆仕伽脸色一沉,冷冷地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燕云纵道:“谁人能不怕死?我燕云纵出道以来,确实杀过不少人,但扪心自问,胭脂刀下从未杀过一名老弱妇孺。”白衣雪听了,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一会情势不对,到底救他不救?”燕云纵续道:“大家都在刀口上讨生活,燕某既然技不如人,认栽便是!苟活岂如慷概死,给爷爷一个痛快,我燕云纵倘若皱一皱眉头,绝不是一条好汉!陆少掌门又何必在此假惺惺冒充好人?” 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说得好!甚么少年英雄,依我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众人寻声瞧去,说话之人,年约三旬,高额深目,面带鄙夷之色,正是显宗的唐炫。 陆仕伽俊脸一沉,正欲发作,身旁的唐思幽一声断喝,叫道:“好小子,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唐焯一直冷眼旁观,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朗声道:“楼老爷子,今儿是‘捉鱼儿’大会,还是‘钓誉儿’大会?我怎么越看越糊涂了呢?”他故意将“钓鱼儿”说成“钓誉儿”,正是接应方才唐炫的沽名钓誉之语,场内东首群豪顿时一阵讪笑。 楼潇屹道:“焯哥儿说笑了,今日‘捉鱼儿’大会,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还能有假?” 唐焯冷哼一声,说道:“既是捉鱼儿大会,恁地我唐炫兄弟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偏是一个甚么‘少年英雄’在此聒噪不休?唐门捉鱼儿盛会,岂是一个外人插科打诨之地?沽名钓誉之所?”唐焯身为显宗宗主,年轻气盛,平日里也是颐指气使惯了之人。他先前见陆仕伽对显密二宗贬此褒彼,心中早已大为不快,若不是碍着剑阁派老掌门陆孤山的情面,在众人面前早已勃然发作,此时眼见陆仕伽喧宾夺主,欲借比武大会而大出自己风头,唐思幽更是倚老卖老,处处咄咄逼人,更兼心中一直弄不清楚密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烦意燥之际,说出一番话来,竟是不留半分的情面。 陆仕伽被唐焯一番话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之下,双眼直欲冒出火来,“唰”的一声,已将腰间的“鱼龙剑”从剑鞘之中抽出半截,握剑的手微微颤动不已。岂料唐焯冷笑一声,扭过脸去,竟视而不见。陆仕伽见他如此,反倒踌躇起来,白净的脸皮胀得通红,僵在当地,也不知这剑到底还要不要从剑鞘中拔将出来。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凝重,楼潇屹哈哈一笑,说道:“焯哥儿言重了。今儿是唐门比武盛会,各位好朋友,还有陆少掌门,都是诚心前来捧场助威的,此为一;二来嘛,大伙儿想亲睹大会盛景,瞧一瞧唐门众位哥儿的神技。老夫既蒙各位瞧得起,做了这大会的司仪,倘若真有人要喧宾夺主,坏了今日的正事,嘿嘿,老夫头一个不答应。”说着伸出右手,闪电般的在陆仕伽的剑镡上轻轻一拍,陆仕伽只觉得臂膀一麻,一股强劲的内力传来,已经抽出数寸的长剑,重又按回剑鞘之中。 台下顿时有人大声叫好,群豪之中不少人在想:“唐门密宗行事向来霸道,盛气凌人,楼潇屹断起这件事来,毫无惧意,称得上不偏不倚,不卑不亢。都说他为人公允坦荡,今日看来,此言非虚。” 近年来唐门显、密二宗之中,显宗略显沉寂,而密宗势焰炽盛,江湖中攀附投靠者众多。今日比武大会,密宗对药弩房的锁钥志在必得。台下的宾客,有六成以上,俱应密宗邀约而来,尤其是剑阁派,在川陕一带威名远播,论起现场的气势和人望,密宗可谓大占上风。 唐思幽怪眼一翻,冷睨唐焯说道:“外人?何来外人?你说的是陆家少掌门么?” 唐焯寻思:“老怪物今日逢人说项,将陆仕伽捧上了天,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口中嘿嘿冷笑,并不搭话,索性给对方一个默认。 唐思幽气得七窍生烟,高声道:“陆老掌门,今日的大喜事,有劳你亲自公之于众,让大伙儿一起沾沾喜气,如何?”顿了一顿,向着楼潇屹道:“老楼,你不会也不让陆老掌门说上几句话吧?” 楼潇屹心想:“这个老家伙今日弄的哪门子玄虚?”微微一笑,道:“岂敢。” 擂台上陆孤山本如老僧禅定一般,闭目养神,听到唐思幽提及自己,双眼忽地一睁,两道精光陡射而出,环顾身前片刻,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唐思幽说道:“七哥既然吩咐,陆某岂有不遵之理?”踏上数步,来到擂台中央,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老夫携犬子前来拜门,一来和大伙儿一样,为的是一睹唐门各位少年英雄的异能神技,好叫门下的弟子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二来嘛,老夫确因一件大事,敬求唐门的金诺而来。”他中气沛盈,声若洪钟,现场东首本来一片嘈杂,一番话说完,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楼潇屹道:“不知陆老掌门所求何事?” 陆孤山拈须微笑,大是得意,说道:“这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犬子虽不才,然年逾弱冠,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夫久仰唐氏名门,不揣寒微,听闻唐氏门下有宝媛孙思楚,亦至及笄之年,老夫此番前来,愿结秦晋之好。承蒙唐七哥和唐泣唐宗主抬爱,他们已然应允了这门亲事,对我陆氏一门来说,娶得如此佳媳,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哈哈哈。” 陆孤山缓缓说出的一番话,在旁人听来也还罢了,但于唐焯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霎时他脸色惨白,众人哄然叫好声中,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唐炫见他神色有异,赶紧将他扶回椅子上坐下。 台下众人一片恭贺道喜之声,唐焯只觉刺耳异常,声声道贺犹如电击斧凿在心头一般,灼痛不已,恍惚间看见台上的陆氏父子笑容满面,向着众贺客连声答谢,更觉眼前发黑,陆氏父子的面貌渐至浑屯不清,心中有个声音在狂喊:“她……她要嫁给陆仕伽那个小白脸?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骗我的?” 白衣雪、沈泠衫将擂台上唐焯的情状,瞧得一清二楚,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均想:“唐焯与孙思楚两情相悦,已私定了终身,若不是碍于显宗、密宗水火不容的情势,说不定早已拜堂成亲了。如今密宗将孙思楚许配给了陆仕伽,棒打鸳鸯,却教他二人如何是好?” 唐思幽哈哈大笑,说道:“陆老掌门过谦了,令郎少年英雄,我唐门能得此东床佳婿,那也是欢喜得紧啊!依老夫看来,两个孩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咱们还是赶紧选个良辰吉日,把喜事办了,如何?” 陆孤山笑容可掬,连声道:“正是,正是!一切谨遵七哥安排。”一旁的陆仕伽也是喜形于色。 白衣雪见唐焯目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剑阁派在巴蜀之地,声势仅次于唐门和青城,密宗一旦与剑阁派结了亲,日后的声威更加煊赫。唐焯失了心上人不说,中兴显宗的宏愿,只怕也就此失去了。” 凌照虚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白、沈二人,心中忖度:“瞧他二人的神色,显是情教不愿看到密宗与剑阁派有所勾连。这也难怪,唐门密宗近年来声势日隆,唐、陆二家联姻,实力大增,日后情教如欲与之武林争霸,只怕更为棘手。” 热闹已过,楼潇屹抬头看了看天色,朗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今日是捉鱼儿盛会,咱们言归正传,这第三场的比试,不知两家作何安排?”眼睛瞧向唐焯,然而他神情恍惚,心乱如麻,呆坐于木椅之上,竟似没有听见。楼潇屹眉头一皱,转向唐思幽道:“唐七哥,贵方呢?泣哥儿怎地没见?” 唐思幽嘿嘿一笑,说道:“唐泣宗主有要事缠身,实是无法抽身前来,这第三场的比试嘛……”他向陆仕伽一招手,道:“俗话说,‘不图庄来不图地,只图有个好女婿。’仕伽,就由你下场比试一番,如何?” 陆仕伽踏步向前,躬身道:“是。七老台命,晚辈焉敢有违?” 唐思幽哈哈大笑,道:“好,好!”向着楼潇屹说道:“楼老弟,陆少掌门如今贵为我暗道的快婿,这第三场就由他下场比试,不违规吧?” 楼潇屹道:“凡是今日前来助拳的双方亲朋佳友,皆可下场比试。” 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高声道:“陆老掌门,不知老夫当不当得了你这个家?” 陆孤山微笑道:“七哥,你我俩家已结秦晋之盟,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何说两家话呢?一个女婿,半个亲子,七哥既不嫌犬子的三脚猫功夫鄙陋粗浅,那就全凭您老作主便是。” 二人一唱一和,现场的大多半人心下已然清楚,这些都是密宗事先谋定好的。唐焯此刻的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唐泣安心远赴临安恩平王府,原是对捉鱼儿大会早已作了妥善安排。前两场的比试,若能连战连胜,自是最佳结果;倘若唐泱有所失手,第二场的比试唐浊施毒化毒,唐浊造诣精深,不在唐泣之下,断无败阵之理,如此可保密宗前两场的比试平局无虞;第三场比试拳脚和兵刃功夫,唐泣亲来,自当下场与唐焯比试一番,双方胜负难料,如今他托故不来,由陆仕伽下场比试,胜算却是极大。陆仕伽剑术精奇,已得“鱼龙剑”陆孤山七八成真传,初为唐门密宗新婿,即被亲家委以重任,自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图一胜,既为密宗连霸献上一份最佳的见面礼,也为自己日后以新姑爷的身份,在唐门攫得一份最为厚重的立足之本。而唐门显宗“火字”辈中,武艺最高的非唐焯莫属,唐炬、唐燃、唐炫、唐燧等人,拳脚兵刃功夫大都平平,实在不足为惧。此外唐泣更是料定,唐焯心气极高,他贵为显宗掌门,决然不会屈尊下场,与陆仕伽拼个你死我活。 唐泣为人心思极其缜密,唐焯邀请前来助拳的群豪,他事先已知七八,并无高手在内,但他依然放心不下,担心其中说不定隐伏了不知名的好手,遂暗中以重金买通了显宗这边书写请帖的先生,拿到了请帖上的名单,并对这些名单,逐一进行了梳理。唐泣算定名单上的人,除了极个别的成名人物,兵刃功夫或在陆仕伽之上,但他们自持方家身份,决计不会降尊临卑,下场与一名晚学后辈比试。至于名单上的年轻一辈中,确无一人拳脚兵刃功夫能赢得陆仕伽。一切算定妥当,唐泣这才安心随恩平王府来人离去。 楼潇屹微微一笑,寻思:“唐思幽这老家伙一番闹腾,原来是为了第三场的比试而来。”斜眼瞥见唐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失平日的持重沉稳之气,心中不明何故,颇感诧异,密宗这边唐泣既无法登场,以唐焯宗主之尊,料来不会轻易下场比试,当即朗声问道:“焯哥儿,不知贵方是哪位哥儿下场比试?” 唐焯呆坐在椅子上,心中又痛又急,早已方寸大乱。显宗中唐芒、唐荇、唐铮、唐镟等一众名宿耆者,拳脚兵刃功夫好的,也不乏其人,但他们自是不能失了身份,纡尊下场与一位年轻晚辈过招争胜,而“火字”辈中,唐炬、唐燃已下场比试过,唐炫虽未曾下场比试,但论起拳脚兵刃上的功夫,绝非陆仕伽之敌手,他脑中将显宗此次邀请前来助拳的群豪飞速过了一遍,思来想去,竟无一人可担此重任。正当唐焯束手无策之际,台下忽有一人高声说道:“唐宗主,就由小弟来领教陆少侠的神剑绝技,如何?” 场内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循声瞧去,只见东首第二排的酒席之中,有一少年人站起身来,那少年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胜雪。 第六回 未展眉(1) 群豪忍不住喁喁私语,纷纷互相打听,然而竟无一人识得白衣雪。沈泠衫秀眉微蹙,没想到白衣雪会有此举动,一双妙目凝视着白衣雪的脸庞,眼中满是关切神色,轻声说道:“大哥,你……”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身子倏地凭空掠起,犹如沙渚上一羽白鹤展翅,飘然落至擂台中央,身形潇洒至极。这手凌虚飘行的上乘轻功功夫,正是岁寒山庄庄主胡忘归平生三大绝学之一的“洪炉点雪行”,莫说是平地,就是在雪山苦寒之地的霄崖冰壁之上,亦是来去自如,当真算得上登萍渡水、走鼓粘棉,神乎其技了。沈泠衫心中稍定:“原来白大哥的轻功功夫竟如此之好。” 同座的彭褚和晏崖柏对望一眼,齐声向凌照虚问道:“凌掌门,这小子是你门下弟子?”凌照虚向以轻功自傲,目睹了白衣雪的凌虚神技,也不禁目瞪口呆,对川东双煞的问话竟是充耳不闻,心下暗忖:“世上还有如此的轻功神技?这个少年如又是从何学来?”场中的群豪中更是发出一片惊叹声,唯有唐思幽锐利的眼神,凝瞩不转地盯视着白衣雪。 燕云纵双手被缚,动惮不得,忽见白衣雪现身,心中又惊又喜,高声叫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白衣雪向他淡淡一笑。凌照虚心下恍然:“我先前所料不错,他们二人本就相识,情教此回来到唐家堡,果是为燕云纵而来!” 其实白衣雪并非要在众人面前炫技卖弄,他一路行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少露锋芒,遇仙楼眼见燕云纵被俘,也都隐忍不发。然而此时此地,他欲下场与陆仕伽比试一番,自是不能让唐焯小觑了自己,这一手“洪炉点雪行”的轻功功夫,尽展生平所学,不再有半点的掖藏。只是胡忘归久居北国,成名后又极少行走江湖,这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固然精彩绝伦,西南群豪之中,竟无一人识得。 唐思幽从椅子上一纵而起,双手背负,挡在了白衣雪的身前,针芒般的眼睛,射出两道冷电,大剌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玄空洞的,还是浮鹰岛的?冷洞主和余岛主来了么?怎么不来见我?”玄空洞和浮鹰岛是西南边陲地区两家以轻功见长的门派,他见白衣雪年纪不大,但轻功委实惊人,料定对方不是玄空洞,就是浮鹰岛的门下弟子,故有此一问。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什么玄空洞、浮鹰岛?我没有听说过。在下不过江湖无名小辈,说出来,你老人家也不认识。”他如此一说,自不会是玄空洞和浮鹰岛的弟子了,否则江湖行走,对方直指师门,焉有不认师承之理?唐思幽微微一怔,心想:“不是玄空洞和浮鹰岛的,我竟走了眼?”白衣雪绕过了他,来到唐焯身前,拱手道:“小弟见过唐宗主。” 唐焯只觉身前这名白衣少年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呐呐地道:“你……你……” 白衣雪笑道:“唐宗主,忠武侯庙你我匆匆一别,已有数日,可想煞小弟了。”一番话令唐焯顿时想起忠武侯庙深夜遇袭一事,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脸色不禁为之一变。忠武侯庙白衣雪虽未对唐焯和孙思楚加以伤害,但他趁着唐、孙二人幽期密约、意乱情迷之时,陡然下手,逼问门中解药,显然非友。事后唐焯也曾多次回想此事,苦苦思索,却终无头绪,随着比武大会的临近,事务缠身,他也渐渐有些淡忘了,不想白衣雪乍然现身比武大会,脸上笑意盈盈,全无半点的敌意,一时之间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又有何意图,心中实难分辨。他心思电转,当下不动声色,只道:“兄弟你近来可好?” 白衣雪正色道:“多谢哥哥惦念。小弟素闻‘鱼龙剑’剑法超群,心仪已久,今日就由小弟白衣雪代劳,下场领教陆少掌门的高招,还望哥哥俯允。” 唐焯对第三场下场的人选正自忧心如焚,如今白衣雪挺身而出,又露了这么一手上乘的轻功,虽不知他的真意,心中却不免踌躇起来:“白衣雪?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是真是假。他为何要帮我?背后究竟有何意图?” 唐芒等显宗名宿也都茫然对视,嘀咕有声,人人心中皆感困惑:“这个少年人是谁?焯哥儿何时作此安排?为何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白衣雪见唐焯默不作声,知他心中犹疑,凑身上前,以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哥哥放心,小弟一会定叫他退了这桩婚事,将的你心之人,送还到你的身边。”这句话宛如充满了无穷的魔力,唐焯眼睛不禁一亮,一颗心怦怦狂跳不已,几欲跃出嗓子来。他凝神瞧去,眼前的白衣少年,虽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但目光柔和,满是坚毅之色,笑容和煦,仿佛蕴含了无穷的信心和力量,霎时浑身犹如电流过激一般,寒毛直竖,心中再无半分犹豫,朗声说道:“那就有劳贤弟了!” 楼潇屹听他如此一说,哈哈大笑,说道:“甚好,甚好!又是一位少年英雄。”心中暗自嘀咕:“主持了这么多场的比武大会,今年的这个大会,委实奇怪之至,不说唐泣、唐滞脸都不露一下,唐焯全场也是心神不宁,全然不在状态。这第三场决胜之局,双方竟然各自请了一位乳臭未干的娃娃,下场来一决雌雄,端的令人费解。”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道:“久闻楼大掌门一套‘青松剑法’,矫若游龙,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晚辈钦佩不已。” 楼潇屹微微一笑,道:“少侠谬赞,实不敢当。” 白衣雪道:“楼大掌门的那手‘霜皮剥落紫龙麟’,尤其出神入化,当年前辈一剑退三雄,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晚辈神往已久,只叹余生也晚,无缘得见前辈一剑力败剑南三雄的风采,深以为憾!” 他自幼跟随恩师学艺,胡忘归的平生绝学之一,正是剑术,唤作“雪流沙十三式”。胡忘归授剑之时,对江湖上成名剑客的剑法,常有评述讲解,或评其不足,或述其精妙,意在参考比照。习武间歇,这些成名大剑客的典故轶事,胡忘归谈话中也多有提及,因此白衣雪对青城派的青松剑法颇为熟稔。 白衣雪一番话说出来,楼潇屹拈髯微笑,神色大悦。原来青城派的“青松剑法”乃刚猛凌厉的路数,如松之劲,似风之迅,自开创以来,历代青城派弟子无不潜心钻研,后经紫云道人、柯牧星传至楼潇屹,剑法已臻成熟。白衣雪所说的“霜皮剥落紫龙麟”,却为楼潇屹所独创的青松剑法十大新招之一。 要知江湖之中,各门各派的武学招数,经过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的迭代承袭,一招一式都早已程式化,若要另辟蹊径,新创一套前所未有的武学,谈何容易?楼潇屹所创的十大新招,虽沿袭了师门“青松剑法”的刚猛遒劲,却又别出机杼,招数苍劲之余又不失飘逸多变,可谓刚柔并济。当年楼潇屹正是以一招自创的“霜皮剥落紫龙麟”,击败称霸西南的“剑南三雄”,一时名动江湖,白衣雪所提,正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事。 楼潇屹瞧了一眼白衣雪腰间的长剑,心念一动:“此人年纪虽轻,却颇有识见,倒也难得,方才露的那手轻功功夫,亦属绝佳上乘。嗯,是了,这个少年说不定是唐焯新近交识的哪家名门大派的弟子,熟悉我的那招‘霜皮剥落紫龙麟’,也就不奇怪了。唐门行事,向来诡秘,从不轻易示人,唐焯暗中隐伏了强手,以备不测,旁人无从知晓,那也正常不过。”口中说道:“白少侠过誉了,什么‘一剑退三雄’,当年之勇,原不足挂齿。呵呵。” 白衣雪正色道:“楼大掌门年高德劭,神功盖世,晚辈心中景仰之至。” 陆仕伽在一旁冷眼斜睨,心道:“你兵刃上的功夫不知怎么样,拍马屁的功夫倒是一流。一会定要让你识得小爷宝剑的厉害。”鼻腔冷哼一声,傲然道:“你也使剑?”语气极是无礼。 白衣雪转过身来,向着陆仕伽笑道:“在下本是江湖中无名之辈,剑法稀松平常得紧,今日承蒙唐家宗主哥哥惠允,不揣鄙陋,特来向陆少掌门讨教一二。” 陆仕伽一按腰间鱼龙剑剑柄,冷然道:“好说,你尽管划下道来,我接着就是!”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好,陆少掌门既这般说,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不知陆少掌门要比试哪样功夫?是拳脚?轻功?内力?还是兵刃?” 陆仕伽见他方才显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暗忖:“这小子轻功很好,内力多半也不弱,至于拳脚功夫么,也非自己所长,不比也罢。你既也佩剑,莫如就让你在剑术上栽个大跟头,也叫你晓得我鱼龙剑的厉害!”说道:“你我都使剑,咱们就在剑法上见个真章。” 白衣雪笑道:“好,久闻鱼龙剑疾如闪电,变幻莫测,那小弟就向陆少掌门讨教鱼龙剑法的高妙。” 陆仕伽见他答应如此爽快,心中一愕:“你既知我鱼龙剑的精妙,还要与我比剑,岂不是自讨苦吃?一会比试起来,若有死伤,须也怨不得我。”说道:“如何个比法?” 陆孤山在一旁听得清楚,心中不禁狐疑起来:“剑阁派以鱼龙剑法骋纵江湖,罕有敌手,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娃娃乳臭未干,即便学了几手精妙的剑法,却终属稚嫩,临阵御敌讲究的是机变,照葫芦画瓢又有何用?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在剑术上当真有惊人的造诣?”正自思索之际,白衣雪旋即说出的一番话来,令他满腹狐疑,顿时化作了一腔怒火,一口老血更是气得差点喷了出来。 白衣雪环视台下,朗声道:“你我以十招为限,你若能接我十招,我当场认输,你若接不下我这十招,你须依我三件事。”他此语一出,全场顿时哗然。陆孤山脸色铁青,眼角和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微微抽搐,他以一柄鱼龙剑纵横江湖大半生,罕逢敌手,挣下了赫赫威名,在西南武林无人不尊、无人不敬,何时受过这等的轻怠?盛怒之下,一时竟气而失语。 沈泠衫秀眉微蹙,心念电转:“白大哥为人胆大却很心细,绝非莽撞之人。今日何以如此轻率?那日在遇仙楼,陆仕伽力擒燕云纵,岂是泛泛之辈?”又想:“白大哥的师父胡忘归成名已久,剑法盖世无双,倘若是他亲来,十招之内陆仕伽必输无疑。白大哥虽是他座下嫡传弟子,终是年轻,能得胡忘归剑术七八成真传,已属不易,若要在十招之内,让陆仕伽低头认输,何其难也?倘是为了激怒于陆仕伽,令其心浮气躁,再见机拿下,又何须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正自凝思,台上的燕云纵高声叫道:“白兄弟,切莫托大!” 忽听一人冷笑连连,道:“哪里来的浑小子,在这儿大吹法螺,牛皮都吹上天了!”说话之人鸱目虎吻,正是唐思幽,一双鹰目冷电湛湛,死死地盯注着白衣雪。 那一厢的唐焯心下本来稍定,白衣雪提出以十招为限,定下豪赌,不禁又怵惕起来,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悔意:“啊呀,我竟如此糊涂,此人与我萍水相逢,是敌是友尚且不清,怎能仅凭他一句话,就将明道中兴大业,交到他的手中?唐焯啊唐焯,你终究还是耽溺于儿女情长之徒,难成大事。”陡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此人不会是唐泣暗中安排,诓我入其彀中吧?”想到此节,只觉脊背一股凉意倾泻而下,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兄弟,你……” 白衣雪微笑道:“宗主哥哥但请安坐,小弟自有分寸。” 陆仕伽怒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好!小爷我若接不了你十招,莫说答应你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小爷也依得!”一张白净的面庞,因愠怒异常而泛起一层红晕,就连眼睛也都红了。 楼潇屹心下也惊疑不定,侧首瞧了白衣雪半晌,说道:“白少侠说的是哪三件事,还请明言。” 白衣雪道:“这第一件嘛,我若侥幸胜了陆少掌门,药弩房的锁钥,该不该交与唐焯宗主哥哥?” 楼潇屹点头道:“这个自然。二位少年英雄虽是比试个人技艺,也代表两家一争最后的胜负,胜者便是药弩房锁钥的新主人,大伙儿均无异议。”台下群豪纷纷附和。楼潇屹又道:“白少侠,那第二件事呢?” 白衣雪道:“第二件嘛,在下斗胆请陆少掌门网开一面,休再为难‘胭脂刀’燕掌门,他也自当向川西七门八派的各位好汉英雄,当众赔罪谢过。”转头向燕云纵道:“燕掌门,所谓‘仇家宜解不宜结’,小弟在此擅自替你作主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燕云纵与陆仕伽在遇仙楼一番激斗,对其剑法甚是了解,白衣雪豪言在十招之内击败陆仕伽,心中自是将信将疑。他与白衣雪素昧平生,没想到对方当众为自己脱难解困,心头不禁一热,高声说道:“全凭贤弟作主就是。”语声微微哽咽。凌照虚见状,心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情教此番正是为燕云纵而来,还顺手破了唐门密宗和剑阁派两家的联姻,真可谓一箭双雕。” 楼潇屹侧头瞧向陆仕伽,说道:“这件事,老夫可作不了主,须看陆少掌门答应不答应了。” 陆仕伽强忍怒火,冷冷地道:“好,我应允你就是。那第三件呢?” 白衣雪笑道:“第三件事,你须退了与孙姑娘的这门亲事,另觅佳偶,不知你能否答应?” 他三个条件说出来,台下的沈泠衫心中一片明亮:“白大哥此番冒险强行出头,原来全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唐焯与孙姑娘有啮臂之盟,白大哥今日若能赢了陆仕伽,又让对方退了亲事,对显宗还是对唐焯个人而言,都是天大的恩情,日后倘向唐焯开口赐求佛头青的解药,唐焯定然无法推辞。”言念及此,她顿觉鼻子一阵酸楚,眼眶不禁微湿。 二人自离开白沙镇辛苦西行以来,沈泠衫心知白衣雪这一路上忧心如捣,日思夜想的,便是佛头青的解药。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白衣雪人前总是故扮轻松。而她一路之上,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无寐之夜,枕冷衾寒之际,备受佛头青毒发之苦。长夜漫漫,今日曙光突现,唐焯一旦成功入主唐门,掌管了药弩房,日后开口向他求取佛头青的解药,希望极大。想到此节,如何不教沈泠衫百感交集? 那一厢的唐焯听到白衣雪所提的三个条件,心中也如沈泠衫一般,可谓五味杂陈,担忧、紧张,抑或是感激、亢奋,还是茫然、失落,就连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白衣雪的第三个条件提出来,台下群豪中有不少人在想:“这少年人表面上是替显宗出头,敢情原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而来,要让陆家退了这门亲事。”更有少数老成持重之人想道:“好端端的唐门比武大会,本应严肃庄穆,如今却成了争风吃醋之地,成何体统!”不由地大摇其头。 少数轻浮佻薄之徒眼见台上好戏上演,更是阴阳怪气地叫道:“好啊,情郎对情郎,比剑定亲,比剑定亲!”“不错,不错,比武定情郎,赢了的,也好早点入洞房。”“我看不如把孙姑娘请出来,给大伙儿瞧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儿,嘿嘿。”“压台大戏果是精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比武定亲。”“快比快比,胜者就是新郎官,今晚要请大家喝上几杯喜酒喽。” 陆孤山耳中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对白衣雪怒目而视,冷笑道:“好,很好,在白少侠眼里,鱼龙剑实是不值一晒。”向着陆仕伽厉声喝道:“伽儿,人家全然不将鱼龙剑看在眼底,你一会须好好向白少侠讨教一番。” 陆仕伽脸色铁青,道:“孩儿明白。” 陆孤山走回座位,忍不住侧过脸来,瞧了几眼唐思幽,暗忖:“这小子是不是为了孙思楚而来,散场后定要找唐思幽当面问个清楚。倘若真有隐情,这门亲事便结不得。伽儿的终身幸福,方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算不上什么,日后为伽儿另觅一位佳妇便是。”心中想到与密宗的联姻说不定就此断绝,不免有些郁愤。 唐思幽瞧见陆孤山投来的抱怨眼神,心下一片茫然,寻思:“这个死小子难道当真是为了楚儿?为何瞒得如此之紧,事先不曾听到半点的风声?”他越想越是嗔怒,猛地怪声喝道:“死小子,你倒是大言不惭,十招之内,你若赢不了陆少掌门,又当如何呢?”未等白衣雪应答,陆仕伽冷冷地道:“你若是输了,只须依我一件事情。” 白衣雪浓眉一轩,笑道:“哦?你且说来听听。” 陆仕伽强抑怒火,右手向下一指,缓缓说道:“你输了,须从小爷的胯下钻过去,再喊我三声‘爷爷’,你可依得?” 白衣雪悠然笑道:“仅此一件?” 陆仕伽大声道:“不错,你依不依得?” 白衣雪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依你就是。陆少掌门,刀剑不长眼睛,你我切磋技艺,点到为止,十招之内,若无输赢,自是我输了,如何?” 陆仕伽“哼”了一声,脸色冷峻,并不搭话,暗思:“你小子大言不惭,不识我鱼龙剑的厉害,此刻方生怯意,讨好于我,可惜已经迟了,谁叫你刚才胡吹大气来着?也罢,你既说软话,一会虽不致取了你的性命,但总归要让你出乖露丑一番,也好长长记性,再莫小瞧了鱼龙剑法。” 金乌西坠,暮色苍茫之中,楼潇屹环顾台下,朗声道:“白少侠所言极是,二位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免伤和气。老夫瞧天色也不早了,就请二位少侠各展神通,下场献技。” 比武大会进行至此,已逾两个时辰,就有唐门弟子走上前来,将擂台之上的屏风、桌椅等物搬走,空出擂台的中央,捉鱼儿大会的决胜场,一阵纷纷扰扰之后,终于等来了开场。 第六回 未展眉(2) 二人相向而立,白衣雪说道:“陆少掌门,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陆仕伽也不回礼,“苍啷啷”一声长剑出鞘,蹬足展臂,一剑刺出,剑头寒光点点,正是一招“九重雄峰万里烟”。此招以手腕为轴,剑身回环,剑花一变三、三变九,瞬间连挽九个剑花,自上而下分刺白衣雪神庭、睛明、人中、人迎、璇玑、膻中、巨阕、神阕、气海等九处穴位。他心中气恼,甫一出手,便是鱼龙剑法的最为精妙的招法,剑气纵横,顿将白衣雪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凌冽剑气之内。 剑阁在三国时为蜀汉领地,时称汉德,境内的大剑山至小剑山,隘束三十余里,连山绝险,峥嵘崔嵬。蜀相诸葛亮曾于此地凿石架空,修建起飞梁阁道,又于大剑山两崖相峙处砌石为门,置阁尉,设戍守,自此成为军事要隘。东晋永和三年,此地新置剑阁县。剑阁派一门久居此地,其鱼龙剑法奔腾矫夭,招式皆从大小剑山的险峻山势衍化而来,使将开来气势雄浑,极具威力。 白衣雪低赞一声:“好剑法!”手中长剑自下而上,斜刺里撩出,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而又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两柄长剑均嗡嗡作响。双剑相交之下,陆仕伽只觉对方力道遒健,手臂和虎口处皆酸麻不已,那柄鱼龙剑险些拿捏不住,不禁大感惊骇。 白衣雪这一招荡开了陆仕伽的长剑,去势未消,剑尖直指陆仕伽的咽喉。陆仕伽惊魂未定,眼前寒意森森,敌人的长剑已欺至自己的咽喉,他无暇细想,长剑奋力向上一挑,堪堪格开敌人的长剑,剑尖从咽喉处滑过,不过数寸,可谓凶险之至。 楼潇屹离他二人最近,瞧得真切,于剑术上又有数十年的修为,不由地倒吸一口气,心道:“天下还有如此精妙的剑法?这个少年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燕云纵也凝瞩不转,看着二人相斗,白衣雪这一招精奇绝伦,直令他忍不住高声叫道:“兄弟,好身手!”沈泠衫和唐焯也各自暗暗叫好。 陆仕伽心中震惧,一旁的陆孤山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父子二人殊不知此刻白衣雪的心中,却是惊喜不已。 白衣雪如何敢与陆仕伽订下十招之约?原来他自幼师从胡忘归习武学艺,师父对其十分疼爱,将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悉数精心传授与他。胡忘归号称剑、掌、轻功三绝,在传授白衣雪平生绝学之一的“雪流沙十三式”,曾对江湖上成名剑客的剑法优劣,逐一作了点评,在谈及剑阁派的鱼龙剑法之时,胡忘归指出这套剑法雄浑有余,但灵动不足,攻势看似汹汹却破绽百出,若以“雪流沙十三式”与过招之,十招之内当可战而胜之。 白衣雪对师父敬若神明,对其所言自是深信不疑。雪流沙十三式自幼习练,早已熟稔在心,此前虽与师父有过切磋,但临场实战,今天却是平生第一回。他刚刚使出的这一招,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急雪舞回风”,端的是霜天雪舞,剑法飘渺灵动,顿时迫得陆仕伽手忙脚乱,唯求自保。高手间过招,仅仅一个照面,便知彼此的底细,白衣雪信心大增,如何不教他欣喜若狂? 唐思幽眼光老道,料想陆仕伽多半不是白衣雪的敌手,好在对方过于托大,提出十招为限,心里只盼着陆仕伽能挺过十招,高声喝道:“好,已经是第一招了。” 陆仕伽惧意一生,第二招剑法已然一变,他手腕一抖,鱼龙剑平胸刺出,迅捷无比,招式尚未用老之际,手腕猛地一转,使一“掠”字诀,剑锋所指,皆是白衣雪腹部柔软之处。这一招叫作“高天星落鱼龙舞”,亦是鱼龙剑法中的精妙招法之一,只不过剑式沉敛,机锋暗藏,已不似第一招那么咄咄逼人。 白衣雪心中喝一声彩:“鱼龙剑威名素著,确非浪得虚名,此招七成攻势之中携有三分守势,攻守兼备而又收放自如,可保自己处于不败之地,陆孤山不愧是天下剑术名家。”手中丝毫不敢怠慢,一招“梅疏雪尚飘”,长剑剑身一横,并不理会陆仕伽当胸刺出的那一剑,使一“抹”字诀,劲透剑身,电光石火之间,两柄长剑再次相交。 这一回双剑并举,不再清脆作响,两柄长剑的剑脊黏滞于一处,火星溅迸,声如闷雷滚动,待得响声稍止,白衣雪长剑一拧,斜刺陆仕伽肩部。双剑相交之际,陆仕伽但觉对方长剑犹似一块磁石,剑锋沉滞,黏力敦厚。白衣雪这一抽剑斜刺,陆仕伽顿觉剑上对方的劲道尽消,跟着眼前白光闪动,敌人轻灵的剑锋已然刺到,惊惶之下,他右足一蹬,吸腹收胸,身形暴退,方才躲过了敌人这一剑的撩刺,虽毫发无伤,不过仓皇后撤,已略显狼狈之状。 唐思幽高声喝道:“第二招啦。”白衣雪剑术之高之奇,大出他之所料,紧张之下声音竟微微发颤。 陆孤山紧锁眉头,神情关切地看着场中的爱子,饶是他一生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此刻身上、额头还有掌心,都满是汗水,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场,替下儿子。而那一厢的唐焯、燕云纵,比武之初二人还神色凝重,白衣雪两招一过,他二人均是武学大家,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神情顿显轻松,就连台下剑术修为甚差的沈泠衫,也瞧出了端倪,不禁嫣然含笑,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轻啜一口香茗,心下放松了不少。 陆仕伽久经战阵,稳住身形,也渐渐稳住心神,默忖:“此人剑术精奇如斯,今日不宜与他一较高下,我不如以快打快,以攻为守,反正只消十招一过,他就得立马认输!”打定了主意,他猱身而上,手中鱼龙剑气贯虹霓,倏尔间五剑连环刺出,“烂柯岩岫孤崚嶒”、“空山凝云颓不流”、“乱峰攒剑护清幽”、“枯松倒挂倚绝壁”、“高峰偃蹇云崔巍”,俱是鱼龙剑法中的最为雷霆雄浑的招数。这五剑招式虽有先有后,但追风掣电,一剑快似一剑,后发而先至,竟似是在一招之中,又变幻出五个剑式。 大、小剑山合称剑门山,紧邻嘉陵江,山岚逶迤,山势巉峭,道路极是险峻,被誉为“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陆仕伽这五招鱼龙剑法,皆从剑门山的嶙峋崖巘、万仞峭壁衍化而来,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攻势凌厉之极,声势威猛异常,剑锋所指,俱是白衣雪身上的要害处。 前几日陆仕伽与燕云纵在遇仙楼激斗,白衣雪虽未曾亲眼瞧见,却在隔壁也算有所“耳闻”,当时二人在小阁子内刀剑并举,以快打快,当真是迅似闪电,疾若奔雷,狂风骤雨般地激斗了上百个回合,而此时陆仕伽声名、幸福系此一役,自是全力以赴,其剑招之快,较之遇仙楼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衣雪心想:“鱼龙剑驰誉江湖,当非幸致,单凭这等疾风暴雨般的快招,寻常江湖人物,早已败下阵来。”他见招拆招,曲腕立剑,手中长剑铮铮作响,犹如龙吟,一招“万点雪峰晴”,剑势奇疾,却又剑锋千变,霎时幻出漫天剑影,一招之内又分别使出卸、压、截、挽、绞,五种不同的剑诀,将敌人的攻势瞬间一一化解。 陆仕伽狂攻不逞,暗自心寒。如果说第一招甫一交手,陆仕伽愠怒之下,失之于贪功冒进,第二招他已去轻敌之意,虽然还是落了下风,却也尚能自保健全,不失其度,那么第三次交手,白衣雪长剑飘忽似柳絮,轻盈如灵燕,穿行自如,以一招荡气回肠的“万点雪峰晴”,瞬时便将陆仕伽的五大凌厉剑招,尽皆一一化解。高手过招,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高下立判,陆仕伽虽未露败相,但此刻他的心中已然十分清楚,白衣雪的剑法,实是高出自己太多,而在楼潇屹这等的剑术大家眼中,二人孰高孰下,已是云泥之别。 白衣雪还是生平头一回除了师父之外,使出雪流沙十三式,与人过招,数招过后,但觉心下畅快至极:“师父曾说研修雪流沙十三式,关键之处在于心无挂碍,随性如雪,非开阔达观、性灵豁畅之人,习之难有大成,更不消说达到乘物游心之境了。今日观之,果不其然,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心胸之宏放通疏,于我又不知清旷了千倍万倍,这套剑法的精深窅渺,自己能够领悟的,不过是其万一而已。”他正在畅思遐想之际,耳畔猛地听到唐思幽连珠炮似的数道:“三!四!五!六!七!” 白衣雪遽然一惊:“哎哟,我光顾着体味雪流沙十三式的细微精妙,差点误了今天的大事。”精神一振,口中也喝道:“好,第八招来了!”长剑凌空一展,化出点点寒芒,一招“吴钩霜雪明”,剑招若有若无,似是还非,遍袭陆仕伽奇经八脉二十四处穴位! 陆仕伽哪曾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只觉眼前剑气弥漫,不知敌人何招是实,何招又是虚,惊惧之下,急不暇择,身形向右斜刺里疾窜出去,同时舞动长剑,紧紧护住了身后。白衣雪长剑如影随形,就听得“嗤”的裂帛声响,剑气指处,陆仕伽背部衣裳碎裂,碎片随风纷纷飘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唐思幽暗叫不妙,兀自高声喝道:“八!” 白衣雪也大喝一声:“九!”不待陆仕伽有分毫喘息,一招“大雪满弓刀”,漫天剑影仿如一道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剑网,将陆仕伽裹挟其中,令他逃脱不得。陆孤山识得厉害,再有片刻的犹豫,爱子只怕要血溅当场,他霍地站起身来,嘶声叫道:“少侠,休伤吾儿!” 只听得“铮”的一声,双剑剑脊相交,陆仕伽心寒胆落,心中已自怯了,只觉手臂一麻,虎口几欲崩裂,鱼龙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去势奇疾,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哧”一声,深深地插在了擂台木板之中,惟有剑柄露在外面,兀自震颤不已。 白衣雪右足迅捷踢出,正中陆仕伽左肋,疼得他“啊呀”一声,委顿倒地,白衣雪手腕一抖,长剑的剑锋,已抵在了他咽喉三寸处。这几下急迅直如兔起鹘落,连贯恰似行云流水,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很多人尚未看清,场上却是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陆孤山护子心切,腾身跃至擂台中央,双手急摆,高声叫道:“白少侠手下留情,切勿伤人!犬子技不如人,认输就是。”近到三尺之远,驻足站定,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白衣雪长剑一挺,爱子立时横死在眼前。 白衣雪屏气凝剑,向着陆仕伽道:“你怎么说?” 陆仕伽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几欲咬出血来,隔了片刻,颓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我……输了。” 白衣雪轻吁一口气,缓缓地将长剑插回剑鞘,说道:“陆少掌门,承让了。” 直至此刻,台下东首处的群豪方才回过神来,顿时欢声一片、掌声雷动,很多人抢上前去,向唐焯道贺。西首处则是一片死寂,其中习剑之人也大有人在,却是谁也不曾见过世上还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他们大感沮丧,心中均想,倘若擂台上的不是陆仕伽,而是自己,恐怕还接不过白衣雪的十招,回去再苦练上个十年八载,怕也望尘莫及。 自白衣雪登台以来,台下沈泠衫的一双妙目,始终未曾离开他片刻,眼见他大功告成,不禁星转双眸,笑靥如花,当真是喜不自禁。燕云纵虽双手被缚,却忍不住纵声狂笑,笑到最后,以致岔了气,又转为剧烈咳嗽起来。 唐焯也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心情激荡之下,眼泪再难自抑,夺眶而出。 蓦地人影一闪,一人犹如一只怪鸟,轻飘飘地落在了擂台的中央,正是密宗名宿唐思幽。他双目冒火,厉声喝道:“好小子!你究竟是受何人背后指使,竟敢来坏我大事?” 白衣雪笑道:“晚辈承蒙唐焯宗主俯允,与陆少掌门切磋技艺,何来有人背后指使?” 唐门密宗对这场比武大会谋划已久,志在必得,然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无名少年,竟将密宗的一番心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唐思幽心念至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喝道:“好小子,还敢嘴硬,且吃老夫一掌!”忿怒之下,声音如金属摩擦一般,刺耳至极。他话音刚落,身子凭空跃起,右手五指箕张,恶狠狠地向着白衣雪的头顶拍将而来。 白衣雪未曾料到唐思幽竟不顾自家身份,众目睽睽之下,遽然痛下杀手,他无暇细想,右掌一翻,暗运内劲,迎了上去,耳畔就听得唐焯惊叫:“不可!”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闷响,二掌相对,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在空中借力向后翻去,落在了擂台的一侧,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白衣雪只觉掌心一阵锥心的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右掌的掌心处,密密麻麻布有数十个细小的针眼,针眼又形成一处菱形的创口,隐隐渗出黑血,怒道:“你……”突然间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顿时晕厥了过去。 第六回 未展眉(3) 迷迷糊糊之中,白衣雪觉得自己身子软绵绵的,全无半点气力,一会轻飘飘地飞上了云端,一会忽又急堕万丈崖底,虽然张大了嘴巴,想要叫出声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口内亦是极苦。等到再有意识之时,身子又是一阵冷一阵热,冷热交替,热时如置身于碳盆之上烧烤,浑身发烫,冷时又似坠入了千年冰窟,寒冷彻骨,真是难受之极。 不知昏昏沉睡了多久,隐约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大木板床之上,墙上有一扇窗户,隐隐透着亮光进来,眼前人影幢幢,有人在房中来回走动,又似乎在微微啜泣,但自己眼皮沉重异常,双眼怎么也无法睁开。头昏脑胀时,又做起梦来,梦中自己回到了雪山,师父见他归来,慈爱地笑了,就这么一直瞧着自己,他问师父笑什么,师父却始终微笑不语;转而又梦见沈泠衫,梦中她泪水涟涟,嘤嘤直哭,他就问她,你哭什么呢?佛头青的毒质,不是已经祛除了吗?沈泠衫也不说话,只是哭泣不已,无限悲伤。梦境陡转,自己躺在了一叶小舟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小舟在大海之上随波逐浪、上下颠簸,周身百骸说不出的难受。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中途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喂水喂药,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眼前却影影绰绰,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縠云翳,怎么也瞧不真切。 病里不知昏昼异,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他忽然又做起怪梦来,梦见自己狂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而身后有一只长有飞翼和利爪的怪兽,紧追不舍,自己只要稍一放缓脚步,那怪兽就迫近于咫尺之内,利爪刺挠之下,自己的后背处顿时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于是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身后那怪兽扇动飞翼,始终不肯放过自己,于是他不停地奔跑,旷野广袤无垠,根本看不到尽头…… 猛然间他身子一颤,旷野的尽头现出一轮红日,眼前大亮,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神志渐复,身子稍一动弹,只觉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透,骨头酸软,犹如大病一场,但精神感觉健旺了很多。 他缓缓睁开眼来,但见一方和煦阳光,透窗而来,映照着房间暖意融融。床幔低垂,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之上,鼻中嗅到阵阵焚香。余光扫视,屋内有人在金猊之中,熏了香药,一缕青色的烟篆徐徐升起,嗅之使人心境空寂,灵台通透,室内一片静漠恬澹。 他微一动身,陡觉全身骨头如散架了一般,酸痛不已,忍不住低声“哎哟”了一声,耳畔就听得屋内有人欢声大叫:“你醒啦,你终于醒啦!”声音脆如银铃,语音中充满了无限的欢欣。 白衣雪无法转头,就见眼前现出一张清丽的脸庞,那是沈泠衫。他凝神瞧去,沈泠衫神情欢愉却难掩劳倦,清澈透亮的双眸尽是眷注之色,眼中却布满了血丝,想必自己受伤以来,沈泠衫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边,极少休憩。 沈泠衫目不转睛地瞧着白衣雪略显苍白的脸,突然之间,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夺眶而出,一滴滴的溅落在被褥之上,顷刻一小片的褥面,已被她的泪水浸洇湿透。白衣雪自幼与师父生活,胡忘归对他虽照料有加,终不免有些粗枝大叶,此时自己身染重疾,沈泠衫不顾自己身子羸弱,如此细致入微照料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鼻子酸楚,嘴唇噏张了几下,却觉口干舌燥,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唇吐兰息,嫣然笑道:“你不要说话,是不是口渴了?”说着转身端来一碗水,自己先用朱唇试了试水的温度,方用汤匙一匙一匙地慢慢喂给他喝。 白衣雪虽觉口干舌燥,但喉咙肿痛难忍,这一碗水喂完,已是大半个时辰,只觉体乏神倦,迷迷糊糊之中,又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红日当窗,鸟鸣户外,已是次日的清晨时分,浑身酸痛感减轻了不少,精神也大为好转。 他稍一翻身,耳边忽有人轻声说道:“小兄弟,你醒过来啦!”言语中透着欣喜,说话之人身形颀长,正是唐焯。 白衣雪微微扭过头来,见唐焯正俯身站在床头,目光明亮,眼神中满是关切之情。他咽了一口口水,咽喉肿痛感也已大为缓解,说道:“多谢……哥哥挂念……小弟……感觉好多了。”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急死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啊!” 白衣雪茫然道:“三天……三夜?”他迷迷糊糊地躺着,全然不知昏迷了如此之久。 唐焯搬了一张木凳,在床边坐了下来,说道:“是啊,你中了唐思幽那老怪物的‘鬼门掌心针’,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 白衣雪道:“多谢……哥哥,让哥哥……劳神费心了。”心想:“原来唐思幽掌中的暗器叫作鬼门掌心针,我这一回还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言重了,该当我多谢你才是。我今日能坐上这宗主之位,还不是兄弟鼎力相助之功吗?贤弟于我唐门明道,恩同山岳,无可图报。”近年来的唐门比武大会,显宗连连败北,唐门宗主之位暌违已久,此回白衣雪力助显宗重掌药弩房的锁钥,显宗上下对他自是感激不尽。 白衣雪听唐焯这么一说,方知他已经登上宗主宝座,喜道:“那小弟在此恭贺宗主哥哥了。小弟此回受哥哥重托,幸不辱命,心里也高兴得很。” 唐焯说道:“兄弟,明道上上下下数百人口,无人不念着兄弟的洪恩大德,你昏睡了三天,可真是把大伙儿都急坏了。”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诡笑,道:“尤其是你的那位朋友,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守在你的身边,未曾离开半步。” 白衣雪想到沈泠衫不顾自己身体孱弱,寸步不离服侍了自己三个昼夜,不禁百感交集,说道:“只怪小弟学艺不精,一不小心就着了他人的道儿,反而连累了宗主哥哥,还有沈姑娘为我担心不已。”心中自责不已:“师父他老人家曾教诲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此回临行前,他也一再叮嘱,初入江湖,一切须万般小心,切忌意气用事。哪知自己行起事来,还是这般的逞一时之快,将师父的话儿,忘得干干净净。前番招惹了唐滞那个煞星,今日又遭唐思幽老儿的暗算,吃一堑却不能长一智,如此说来,吃些苦头倒也不冤。” 唐焯“哼”的一声,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小兄弟别这么说。你年纪太小,阅历尚浅,又兼心地纯厚,哪知江湖上人心险恶,鬼蜮伎俩层出不穷。可恨那老怪物,不顾自家身份和江湖道义,竟作出如此卑鄙的行径,委实为人齿冷。”白衣雪不由地想起唐思幽针芒般的眼神,他打个寒颤,只觉周身寒毛直竖,说不出的难受。 唐焯微笑道:“不过小兄弟且放宽心,所幸这鬼门掌心针毒性不算太过霸道,你每日按时服药,安心调养些时日,当无大碍。” 白衣雪道:“是。小弟今日感觉身子已爽朗了很多,宗主哥哥如此惦念,小弟感激不尽。” 唐焯微笑道:“要说到‘谢’字,唐门显宗上上下下,都感念兄弟的高恩厚义,都要谢你才是。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兄弟的事,就是我明道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哥哥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绝无推诿之理。我……我……”说到此处,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楚妹和我,心中对你更是感激不尽。”最后这句话,神色极为衷恳,语气亦无比真挚。 白衣雪道:“不必客气,小弟我……还盼着……早日喝上宗主哥哥和孙姑娘的喜酒呢。” 唐焯面上一红,神色稍显忸怩,低声说道:“多谢兄弟吉言,若蒙老天眷顾,真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到那时,兄弟你作为唐门的贵客,一定要大驾光临,在我这里多盘桓些时日。”他已为唐门新任的宗主,位尊权重,但终是年轻,谈起自己的心上人儿,眉宇间的小儿女情态显露无遗。 白衣雪道:“哥哥大喜之日,小弟自当要来向哥哥讨杯喜酒喝。” 唐焯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啊!你我一言为定。”转念想到,此回虽蒙白衣雪襄助,孙思楚与陆仕伽解除了婚约,但唐门明道、暗道势若水火,始终不能相容,日后如若上门提亲,还不知要遇上怎样的阻碍,想到此节,他心口隐隐作痛,眼神亦为之一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白衣雪知他心中有所不快,低声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哥哥与孙姑娘鸳盟既定,哪怕历尽波折,也不要轻易灰心丧气,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唐焯听了,低首沉思。窗外鸟雀忽然叽叽喳喳一阵乱叫,将唐焯从思绪中惊醒过来,说道:“哥哥瞧小兄弟的身手,可真是俊得很啊。十招之内,就让鱼龙剑陆家小子降心俯首,令人叹服!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吧?江湖之中早已传扬开了,都说兄弟少年英雄,可敬可佩,就连我这个做哥哥的,脸上也是光彩得很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雪心道:“他一口一声‘小兄弟’,既是朋友,自当坦诚相待,若再三隐瞒,虚与委蛇,岂非对不起‘朋友’二字?”心念至此,勉力在床上撑起腰身,抱拳说道:“小弟白衣雪,草字暮盐,蒙恩师不弃,忝居雪山岁寒山庄胡庄主的门下,在此见过宗主哥哥。” 唐焯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从木凳上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瞪得滚圆,道:“啊?你是……雪山岁寒胡庄主的门下高足?”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岁寒山庄胡忘归、浮碧山庄钟摩璧、沙湖山庄沐沧溟以及苍葭山庄卢惊隐,俱是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声名赫赫。江湖中提及他们的名字来,当真是如雷贯耳。唐焯见多识广,此前心中早已料定白衣雪出自江湖名门,不过此时乍闻白衣雪亲口所承,还是令他大感意外,犹自难以置信,立在当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白衣雪微笑道:“小弟岂敢欺瞒哥哥?” 唐焯方才缓过神来,忙弯腰扶住白衣雪,说道:“雪山岁寒胡庄主,江湖之中谁不思慕?兄弟,胡庄主是人中龙凤,武林一代宗师,我久钦尊师之高范威德,心中神驰已久,只是恨未识荆,实为生平一大憾事!今日有缘得识胡庄主座下高足,真乃三生有幸。” 白衣雪连忙拱手道:“哥哥,客气了。只怪小弟学艺不精,以致师门贻羞,当真惭愧之至。” 唐焯重又在木凳上坐了下来,心中升起一个疑团:“那晚在忠武侯庙,白衣雪显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而来,难不成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子,也是胡忘归的弟子,中了佛头青之毒,二人因而前来讨要解药?”口中叹道:“兄弟此次遭小人暗算,吃了苦,皆因兄弟你太过善良,不知人心险恶。”又想:“却不知唐泣何时与岁寒山庄结下了梁子?四大山庄声势浩大,门下弟子受了欺辱,岂肯善罢甘休?嘿嘿,‘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倘真如此,自是够唐泣喝上一壶的。” 白衣雪脸上一红,呐呐地道:“终归是小弟无能。” 唐焯摆了摆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些天一直在苦思冥想,兄弟你究竟使的是何剑法,精妙如斯?现今道破,也就迎刃而解了,兄弟使的自是胡庄主生平绝学之一的雪流沙十三式,委实出神入化,杀得陆仕伽那小子心服口服。哈哈。” 岁寒山庄的庄主胡忘归以轻功、掌、剑,在江湖中并称三绝。“洪炉点雪行”是胡忘归研修的一门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即便是在雪山的冻崖冰壁之上,亦是御风而行、如履平地。比武大会上,这门功夫白衣雪已有所展露,虽不及其师精妙,业已技惊四座,令人叹为观止;胡忘归另一项绝学的掌法,唤作“大雪崩手”,掌法飘逸繁复,招式层层叠叠,运起掌来,直如万仞雪崩塌而来、千层浪呼啸而至,当真是气象万千、锐不可挡;而胡忘归绝学之一的剑法正是“雪流沙十三式”,以一柄“雪胎梅骨剑”使将起来,玄妙入神、变幻无方,已臻登峰造极之境。 唐焯虽识不得“雪流沙十三式”,对胡忘归名动天下的三绝,却是耳熟能详,白衣雪自报师承,对其所使的剑法,也便一口道了出来。 一番叙话,颇耗精力,白衣雪只觉体乏神倦,难以支撑,于是斜躺着身子,半闭眼睛养神。唐焯见状,起身走到案几边,在金猊之中续了新香,说道:“暮盐兄弟,你有些累了,且先休憩一会,我改日再来瞧你。” 白衣雪心中惦挂着一件事,微笑道:“没事,我昏睡几日,也正想找人说说话,哥哥陪我正好。” 唐焯说道:“好,我陪着你说话就是。”又在床边坐了下来。 白衣雪低头瞧那盖覆在身上的被面,绣着花卉、玄鸟等图案,心中想起绰号“匪燕”的燕云纵来,问道:“胭脂刀的燕掌门现如今怎样了?” 唐焯笑道:“兄弟真乃重情义之人。比武大会之后,我已安排了妥善之所,请燕掌门静心养伤。他身上受伤虽重,不过好在都是一些皮肉伤,未损及筋骨,静养些时日,即可痊愈。我听手下人说,他这些天也很挂念兄弟,每日都会问起你的伤情,只说待你醒了,便要来探望你。” 白衣雪苦笑道:“‘病僧劝患僧’,我和燕掌门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焉。” 唐焯心念一动,道:“说到同病相怜,你昏睡的这三天三夜,沈姑娘都没怎么合过眼,我瞧她实在支撑不住,恐伤了身子,再三相劝,沈姑娘这才勉强去了隔壁房间,稍事休息。” 白衣雪心头浮现出沈泠衫孱羸的身子,裹在厚厚的衣物之中,没日没夜守候在自己的病榻旁,叹道:“沈姑娘身子弱,难为她了,千万莫要病倒了。” 唐焯迟疑片刻,说道:“暮盐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白衣雪道:“宗主哥哥但问无妨。” 唐焯盯视着白衣雪的眼睛,缓缓地道:“依哥哥这几日的观察,沈姑娘……贵体似乎有所欠安,倘不及时医治,一旦拖延了时日,沉疴不起,只怕……” 白衣雪心中一凛:“他这般说,定是已经瞧出端倪来了。佛头青解药之事,本待徐徐图之,不敢造次妄动,但眼下的情形,正如唐焯所言,她的病情再经耽搁,延误了最佳的医治时机,痼疾难愈,那又怎生是好?” 转而又想:“那日在忠武侯庙,我曾逼问过唐门三大毒药的解药,唐焯想必心中有所察觉。事已至此,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肯与不肯,成或不成,倒也痛快。”心念及此,沉声说道:“是,当着宗主哥哥的面,明人不说暗话,沈姑娘中了……中了……佛头青之毒,若是再不及时医治,恐命不久矣。” 唐焯轻轻“啊”的一声,道:“佛头青?兄弟会不会弄错了?”寻思:“他们果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而来,看来唐泣确与四大山庄结下了梁子,这位沈姑娘多半也是四大山庄的弟子。” 白衣雪一字字地道:“不错,佛——头——青。” 唐焯眉头微皱,说道:“暮盐兄弟,不是我信不过你。‘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佛头青是我唐门暗道的顶级毒物,较之鬼门掌心针,不知又要厉害霸道多少,沈姑娘中了佛头青,只怕性命早已难保……” 白衣雪苦笑道:“哥哥有所不知,这位沈姑娘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掌上明珠,这一路之上,有‘芝露霜华回天丹’护体,方保无虞。” 唐焯又是“啊”的一声,站起身来,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在房中来回踱步,心想:“原来沈姑娘并非四大山庄门下弟子。啊,是了,她虽不是四大山庄中人,也定与白衣雪情分不浅,十有八九是他的心上人,不然他应不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我唐家堡索求解药。沈重正是住在白沙镇,难道这位沈姑娘,是为唐滞所伤?”他垂眉凝思,心中隐隐觉得唐滞的失踪,多半与此有关。 白衣雪勉强撑起上身,拱手道:“沈姑娘虽每日服用芝露霜华回天丹,但佛头青实在太过霸道,早已侵入了肌腠经脉,一旦内传脏腑,毒气攻心,沈姑娘恐是……凶多吉少。还望宗主哥哥大发慈悲,施以援手,如能救她一命,哥哥于她就是有再生之德,小弟感激涕零,也当结草衔环以报。” 唐焯面露难色,沉吟道:“这个……” 白衣雪见他似有极大的难处,不禁大急,气血翻涌之下,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唐焯赶紧坐到他的身边,轻拍他的后背,待得白衣雪咳声稍止,说道:“兄弟少安毋躁,听我慢慢说来。捉鱼儿大会胜负既定,暗道理应立时将药弩房的锁钥,交与我们,偏是唐思幽那老怪物百般不情愿,处处掣肘,所幸有天下诸多英雄豪杰亲证,又得楼老掌门主持公道,他终是赖不过去。我取了锁钥,即安排五弟唐炬执掌药弩房,着他进库清点,谁知这一清点不要紧,库里……少了三样要命的东西。” 白衣雪瞿然而惊,隐隐感到一丝不祥,问道:“是哪三样东西?”心下激荡,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待白衣雪有所平复,唐焯脸色凝重,缓缓地道:“五弟一番仔细清点,不仅明道的星流雷动不见了,暗道的僧眼碧,还有那……佛头青,连同它们的解药,也都不在了库中。” 白衣雪心头剧震,但觉眼睛发花,屋顶都跟着旋转起来。唐焯所说的三样东西,星流雷动和佛头青,此前确被唐滞私携,带到了白沙镇,只不过世事难料,唐滞百受其利而必受其害,竟命丧于自家的顶级毒物,以致埋骨荒郊、羁魂凉野。 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与孙思楚曾谈起过此事,只是唐焯心中一直不能肯定,当时白衣雪躲在暗处,是否偷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白衣雪心下却很明白,百年唐门向以暗器和毒药立威江湖,如今门下最顶级的三样宝贝,药弩房内皆空空如也,实属门中极大的隐秘,唐焯能亲口和盘托出,足见其以诚相待,绝非心口不一,况且他所提及的僧眼碧也不见了,白衣雪并不知情,更能断定对方所言句句属实,未有半点的欺瞒。 唐焯见他神色恍惚,说道:“三件最要紧的物什不见了,五弟自然要与暗道讨个说法,可恨唐思幽老怪又是处处胡搅蛮缠,拒不答复,我这些天正为此事头疼。好在几经交涉,对方才告以实情,星流雷动和佛头青,都被唐滞前阵子外出办差,私携带走了。”顿了一顿,又道:“令人费解的是,不仅这两样宝贝不见了,就连唐滞、唐泞竟也失踪了,死不见尸。” 白衣雪心道:“唐滞带走了佛头青,说不定随身也带有解药,可惜他当时全身含有剧毒,谁也不敢碰他一下。”问道:“贵门佛头青的解药,仅有一份?” 唐焯苦笑道:“实不相瞒,像佛头青和僧眼碧这等毒物的解药,极难研制,药弩房内原也不过存有两份,可惜另外一份解药,连同僧眼碧的解药,都被唐泣带往了临安府。” 白衣雪听了,如堕冰窟之中,一颗心也沉了下去,耳畔就听唐焯说道:“唐泣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此次捉鱼儿大会,暗道折戟沉沙,药弩房的锁钥,会换了新的主人。嘿嘿。” 白衣雪霎时百感交集,各种念头一齐涌上心间:捉鱼儿大会上自己鉴机识变,力助唐焯夺得了唐门新宗主之位,又令剑阁陆家退了与孙思楚的亲事,本想以此来换取佛头青的解药,这份大礼的分量自是足够。岂料事却不遂人愿,转眼枝节横生,佛头青的解药竟成镜花水月。 想到此处,离开白沙镇这一个多月来的千般坎坷、万种艰辛,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当真心痛难抑。心潮起伏难平之际,转而又想,造化实是弄人,本来以为身处黑屋,好不容易推开了一扇沉重的窗户,外面会是阳光明媚,不想屋外依然漆黑一片,见不到一丝的光亮,沈泠衫命运如此多舛。陡然间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不禁两眼发黑,晕眩不止。 第六回 未展眉(4) 唐焯见他神色恍惚,说道:“暮盐兄弟,你尊体有恙,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再伤了自己的身子。佛头青的解药虽不在此处,但药弩房中还有唐门一等的灵药,我一会就吩咐人去取来,给沈姑娘服用。此药虽不能尽祛佛头青之毒,但可保她三个月之内,脏腑不受毒素侵噬。” 白衣雪心下稍安,道:“多谢哥哥。” 唐焯沉吟道:“唐泣去了临安的恩平王府,要想找到他,料也不费事。待得兄弟身体康复,辛苦走趟临安府,我瞧沈姑娘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白衣雪心想:“沈重临死之时,曾托我送沈姑娘去临安府的和剂局,找他的师兄施钟谟。如今情势使然,临安府怕是无论如何要走一趟了,只是这一去,遥亘千里,不知又生怎样的波折窒碍,更不知何时方能回复师命。”不由地苦笑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唐焯道:“前些日子,唐滞为了本门的一件大事,私携了星流雷动和佛头青,远赴荆湖南路的白沙镇。唐滞处事霸道蛮横,我是知晓的,但我素闻沈重佛心善行,一副菩萨心肠,却不知因何与唐滞生了冲突,以致沈姑娘遭此大劫?” 白衣雪戚然道:“哥哥有所不知,沈……沈神医……业已驾鹤西去了。” 唐焯吃了一惊,道:“沈重……死了?” 白衣雪心下黯然,道:“说来话长。”唐焯忙问端详,白衣雪遂将自己在白沙镇所历所闻,娓娓向他道来。白衣雪既已打定了主意,以朋友身份与唐焯真诚相待,虽是长话短说,紧要处却没有一丝的隐瞒掩饰,一一如实直陈,说到其间的种种曲折离奇之处,引得唐焯咦吁连声,大为诧异。 白衣雪这番详述,便是半个多时辰,心中暗自忖度:“白沙镇我固然为情势所迫,属于无意之举,然而唐滞终是死于我手。他们显、密二宗虽水火不容,却毕竟是同族同门,唐焯倘有见怪,乃至心生复仇之意,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甘心领受就是。”抬眼瞧去,但见唐焯脸上阴晴不定,难知喜怒。 唐焯身为唐门显宗宗主,虽然还很年轻,却已久历世事,岂会在他人面前,轻易显露心迹?隔了半晌,他缓缓说道:“唐滞自毙于佛头青,嘿嘿,那也是他的冤业,冤业。” 白衣雪有所不知,唐门显宗、密宗兄弟阋墙已久,二家为一争胜负,多年来参辰日月,无休争斗,宗族之间只有各种机心与算计,哪里还有一丁点的亲睦?此刻唐焯脸上不见喜怒,内心实则暗喜:“唐滞既死,明道自此少了一位极其难缠的大敌。眼下唐泣又远赴临安府,为恩平王府办差。常言道,侯门深似海,他何时能归,只怕也身不由己。如此看来,暗道最为棘手的二人,一死一遁,明道若能就此中兴,我便有望增辉于门楣,光宗耀祖,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业。真乃老天助我,莫予毒也!” 他转念又想:“唐滞、唐泞死于白沙镇,暗道那边岂会善罢甘休?他们若能查出真相尚且罢了,倘若沐沧溟做得极为隐蔽,竟是不留一点蛛丝马迹,倒不妨给他们暗中提供一点线索,只要四大山庄与暗道生了仇隙,暗道想要东山再起,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近年来在显密二宗的争斗之中,唐滞充当起密宗的急先锋,手段之狠辣、冷酷、阴险,无出其右。而显宗之中,近年来数名好手才俊,在外办差之时,接连离奇死亡,十分蹊跷。唐家堡在巴蜀势焰炽盛,武林之中几无敢捋虎须者,因此唐焯料定这些案子,十之八九都是密宗做下的,而唐滞更是始终被怀疑为真凶之一。故而在显宗上下,唐滞早已被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前阵子唐滞莫名失了踪,唐焯深思熟虑后,决定亲赴白沙镇,一查究竟,然而连日的密查暗访下来,唐滞始终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唐焯心中虽觉唐滞骤失音信,多半是撞到了江湖中的仇家,折在了白沙镇,不过这终是自己的一番臆度,心中的疑虑难以尽去,担心会不会是比武大会将至,密宗又暗藏着什么鬼蜮伎俩。直到此际,得到白衣雪的亲证,唐焯方才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白衣雪听唐焯这么一说,心中一宽,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说道:“小弟怕沈姑娘太过伤心,而耽误了自己的治疗,因此沈神医仙逝一之事,她迄今尚不知情。还望哥哥见到沈姑娘,千万莫要说破。” 唐焯点了点头,叹道:“兄弟为沈神医季布一诺,水火不辞,真大丈夫也!可叹沈神医一生救人无数,德泽广被,竟遭此劫难,着实令人痛惜。”就在这时,屋外有人轻叩三声房门。唐焯轻轻拍了一下手掌,屋外一名小丫鬟推门走了进来,手中的木制托盘之上,摆放着一碗熬好的汤药,气味浓郁,尚冒着热气。唐焯微笑道:“兄弟,你先将这碗药喝了,身子很快就能大好了。”说着取了药碗,递将过来。白衣雪起身端坐,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唐焯道:“兄弟,你可知这药是谁为你熬下的?” 白衣雪道:“是……是沈姑娘吗?” 唐焯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是个姑娘不假,但却不是沈姑娘,是……是孙姑娘。”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表情也稍显忸怩。 白衣雪一怔,道:“孙姑娘熬的汤药?” 唐焯笑道:“是。‘鬼门掌心针’毒性虽不烈,倘若药不对症,只怕残毒难以尽祛,不免伤了兄弟贵体,楚妹……孙姑娘放心不下,执意要为你亲自下厨熬药,以保药到病除,永绝后患。” 白衣雪微微欠身,说道:“如此劳烦孙姑娘了,还请宗主哥哥代我转达谢意。” 唐焯低声道:“她和我一样,都该谢你才是。”他俯身掖了掖被角,笑道:“她一个女孩儿家,自小爱的都是些胭脂花粉,针工女红,哪里懂得这些?药方子都是樨姨配好的,她只是拿到厨下煎熬而已,花些时间上的功夫,不过这也是她的心意。” 白衣雪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和孙思楚曾谈及过唐樨,好像唐门的顶级毒药鸩羽白的丢失,便与唐樨有关,心念至此,微微欠身说道:“那就有劳哥哥向唐樨前辈代为致谢。唐前辈为我如此费心耗神,小弟心中甚是惶恐,也感激不尽。” 唐焯微笑道:“好,待我见到樨姨……”说未说完,窗外忽有人说道:“焯儿在里面么?”声音苍哑,是一位妇人在屋外问话。 唐焯轻笑道:“哎哟,咱们刚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高声应道:“我在这里。”“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来。唐焯忙站起身来,垂手恭立。 走在前的一人年近五旬,上穿一件紫红复襦,下着一条皤色长裙,满头银发,皮肤却保养得极好,风韵犹存,只是满面戚容,眉头不展,一副郁郁寡欢、落落穆穆的神情,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之感;她身后跟着一位小姑娘,年约十五六岁,身材婀娜娉婷,容色秀丽可人,进屋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盯在了唐焯的身上,再也不愿挪开片刻。白衣雪识得正是唐焯的表妹孙思楚。 唐焯躬身向那位妇人说道:“樨姨,您老人家这几天晚上睡得可好?” 那妇人正是密宗的唐樨,她瞧了一眼唐焯,“嗯”了一声,眼神转向白衣雪,说道:“白少侠终于醒了,那是再好不过了。” 白衣雪拱手道:“晚辈有伤在身,实难施以全礼,还请唐前辈恕罪!” 唐樨尚未作答,唐焯走到她的身边,说道:“樨姨,我这位白衣雪兄弟,是雪山岁寒山庄胡庄主的座下高足。” 胡忘归在江湖之中名气极响,唐樨亦早有耳闻,不由得“嘿”的一声,显得颇是吃惊,眼睛将白衣雪上上下一番打量,心想:“焯儿何时结交了四大山庄的门下弟子,我怎地一点也不知情?楚儿这鬼丫头,口风竟也这般紧。”说道:“碧湖寒苍,天下四庄。素闻岁寒胡庄主神功盖世,剑、掌、轻功三绝,当世武林之中鲜有其匹,老身钦慕已久。白少侠师承胡庄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过人的武艺和胆识,看来雪山派的衣钵,后继有人啊。”她口中称赞有加,脸上却始终一副郁郁寡欢之色,殊无半点钦慕之意,语气亦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暖意。 白衣雪道:“唐前辈谬赞,晚辈德薄能鲜,愧不敢当。方才听唐焯哥哥说起,前辈为解鬼门掌心针之毒,亲自配了药方,晚辈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唐樨淡淡地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白少侠倘若真的有个什么闪失,胡庄主来兴师问罪,我们当面如何交代?” 唐焯恨恨地道:“唐思幽那老……老家伙,阴险狡诈,白兄弟这才遭此劫难,实在是可恶至极。” 唐樨扭头瞧着身边的孙思楚,淡漠的眼神,变得慈蔼,口中说道:“你很好的,我替楚儿谢谢你。”她眼睛瞧着孙思楚,话却是对着白衣雪说的。孙思楚心知唐樨自是感激白衣雪帮自己退了与剑阁陆家的姻亲,她脸皮甚薄,羞赧之下,轻移莲步,向着白衣雪施了一个万福,那“多谢”二字,却是说不出口。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沈泠衫推门走进屋来。原来她躺在隔壁房间休憩,睡得甚浅,方才唐樨屋外发声询问,已然将她惊醒。沈泠衫神劳形瘁,一眼瞧见白衣雪坐卧在床上,不禁“啊”的一声,眼睛一红,泪珠顿时夺眶而出,扑簌簌直落下来。 唐樨瞧见沈泠衫爱怜横溢的眼神,心头一颤:“当年他……他瞧我的时候,不也是这般的眼神吗?这女娃儿只怕心中情愫已生,但愿白衣雪莫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唐焯哈哈一笑,说道:“沈姑娘,你来得正好,樨姨找我有点事,我们就此告退。暮盐兄弟刚刚服了汤药,好好调养些时日,就能大好了。”向着唐樨和孙思楚使了个眼色,一齐退出房来。 行得远了,房中隐隐传来啜泣之声,唐焯听出是沈泠衫在低声呜咽。 接下来的几日,白衣雪虽病痛未除,却是他自白沙镇西行以来,感觉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唐焯为他安排的居所,闱庭深院遍植奇花佳木,木樨树尤多,凉秋时节金风摧蕊,玉露凝香,环境十分清幽森寂,正宜静心养伤。唐樨所配的汤药则十分对症,药力显著,从最初的每日三大碗,逐日递减,至第三日,已减为一碗,过了两日,体内毒素尽祛,已然复元。 其间白衣雪一番深思熟虑,佛头青解药一时无望,瞒下去终非解决之道,遂对沈泠衫俱以实情相告。沈泠衫离家日久,陟岵瞻望,本以为拿到了佛头青的解药,解了体内的阴毒,便可返家,与父亲早日团聚,却不想闉厄遄至,竟是空自欢喜一场。 沈泠衫得知了实情,心中大感凄苦,一连几天,无事时便将自己反锁于房内,珠泪偷垂,哭得好不伤心。白衣雪数回前去敲门,她也不肯开门,白衣雪只好悻悻而返。 忽一日沈泠衫红着眼睛,来到白衣雪的房中,说道:“暮盐哥哥,你为了佛头青的解药,不辞水火千里奔波,小妹……小妹心里感激万分,然而事已至此,那也是天数使然,勉强不来的。你的恩情小妹都记在了心底,只图来世再报。”脸上尽是凄苦之色。 白衣雪心痛如绞,说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沈泠衫黛蛾深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胡思乱想,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想得很清楚。白大哥,尊师所嘱之事,你为了我已经耽搁了太久。久客思归,胡庄主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早日回去,你……你明日便即启程,马不停蹄赶到浮碧、苍葭二庄,拜见二位庄主,一路顺利的话,回复师命也还不算晚。” 白衣雪见她说得如此决绝,暗暗心惊,正色道:“妹子何出此言?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喊你一声‘妹子’,你这般说,分明眼里没有把我当作哥哥。” 沈泠衫潸然泪下,连连摆手,悲咽道:“不是的,不是的。暮盐哥哥,在我的心底,早已……将你视作我的……亲人,和爹爹一样亲的亲人。” 白衣雪柔声道:“那就好,既然你认我这个作哥哥的,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咱们兄妹二人福祸共担,同进同退,你今后再也不要说这样有伤兄妹感情的话了。” 沈泠衫吞声饮泣多日,听到“福祸共担,同进同退”这八个字,心中大感激荡,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暮盐哥哥,小妹我今后再也……再也不说这般伤人的话了。” 白衣雪喜道:“好极,好极。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我们过几日便即动身启程,临安府再大,恩平王府再深,唐泣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着,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去。” 沈泠衫差点又落下泪来,幽幽地道:“小妹一切听暮盐哥哥安排。” 其后数日,沈泠衫每天按时服咽唐焯送来的丸药膏丹,精神逐渐有所健来,身子也清爽了很多,于是便停了芝露霜华回天丹的吞服。白衣雪瞧她气色一天天好转,心下也自欣慰。 这一日,燕云纵前来探望白衣雪。他被俘之后,备受凌辱,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好在未及伤筋动骨,静养了一段时日,身子已基本恢复如初。二人坐下闲叙,燕云纵对白衣雪自是感激不尽,说是本应早来探望,但想着白衣雪身体欠安,恐有不便,故而拖至今日始来登门道谢。白衣雪辞谢了几句。燕云纵说道:“白少侠,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所驱遣,小人必不避汤火,万死而不辞。” 白衣雪笑了笑,道:“燕掌门,那日在蓼叶镇遇仙楼,你我未能痛饮,实为憾事,日后倘若有缘,江湖还能相见,自当把酒言欢。” 燕云纵心下甚喜,道:“等少侠回到雪山,小人再当登门拜谒。”白衣雪想到归期茫茫,心中不禁暗自叹息。燕云纵又禀道,他已安排人将胭脂刀近年来所掳走的财物及女眷,悉数归还给了川西七门八派,并以重金备棺,将摩云寨韩寨主的尸骨,予以厚殓。 白衣雪一拍大腿,说道:“如此甚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两家若能就此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善哉?”又劝燕云纵日后多行义举,万万不可恃强欺压良善。燕云纵听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诺诺。 坐了半个多时辰,燕云纵见白衣雪精神有些委顿,知他尚在静养,自是不便久留,再三道谢后,方才依依惜别而去。 这一晚,夜阑人静时分,月明当轩,白衣雪吐纳运气结束,本欲睡去,不料躺下之后,心中感到莫名的烦躁,辗转反侧直至中宵,竟是难以入眠。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屋外,来到庭院之中,信步而行。 那庭院垒土石为假山,引清流为园池,月色下游廊蜿蜒,粉垣斑驳,唧唧砌蛩声中,更显幽邃静谧。他沿着小径闲庭信步,一路行来,漏窗凝碧,花畦浮香,置身其间,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缓步行了半个时辰,风移影动,馨香盈鼻,白衣雪只觉胸中烦闷渐消,神怡气爽。 曲径通幽,白衣雪穿过庭院之中几道形态各异的门洞,来到庭院深处,其时桂影婆娑,幽篁簌簌,四下里阒然无声。抬头但见碧霄澄彻,一轮下弦月斜斜的挂于天际心想:“‘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我这是病怀孤枕,难以成眠,曹元宠写的睡起不胜之情,是黄鹂两两相应,而人独处。独处之人起行又静不见人,唯见一庭花影摇曳生姿,是以‘不胜情’。一动一静,此情倍幽,当真难以自胜也。” 夜深气清,静中生凉。一阵冷风吹来,白衣雪顿感寒意侵体,心想川蜀到了深秋时节,夜凉如此,雪山更早已是天寒地冻了,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现在睡下了没有?想起恩师,口中不禁低吟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他伫立良久,眼见夜色渐深,已至宵中,正欲折身返回,忽听假山叠石深处传来一声长喟,那喟叹之声低回宛转,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隐痛与怨怅,夜深人静时分,素月清辉,听来犹感悲凉凄怆。 白衣雪心下一惊:“是人是鬼?何人深夜在此长吁短叹?”正自诧异,那人又是一声长叹。 白衣雪心念方动,那人径自低声吟哦道: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白衣雪听得真切,那词字面浅白易晓,上片、下片均写的是“江楼月”,却是一赞一恨,正反成理。只是那人语声苦涩苍哑,吟哦起来饱含冷寂枯索之意,犹如一声清寒的生命咏叹、一段寐魇的深宵呓语、一曲哀婉的爱情挽歌,令人顿生无限感伤。 那人一番吟哦,白衣雪觉得声音颇为耳熟,略一思忖,想起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唐樨,花木窅密,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心想:“原来是她,不知深夜何以独自在此惆怅?” 耳畔听到唐樨幽幽地道:“檀郎……檀郎……你如何忍心弃我而去,自此再也没了音问?檀郎啊,你瞧今晚的月亮,美不美啊,也不知……你此时是不是也在赏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天上的月儿,定时就会圆,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地上的人儿,却是一别经年,不知何时方能团圆?啊,是了,夜已经如此深了,想必你早已熟睡了……那你在梦中有没有梦见过我?……哪怕是梦见一回也好……檀郎……”说到最后那“檀郎”二字,蕴藏着无尽的极致缠绵之情、刻骨相思之意。 白衣雪猛然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和孙思楚曾说起唐门鸩羽白被盗一事,与唐樨年轻时爱上的一个人有关。那人盗取了鸩羽白后,自此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一丝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唐樨孤苦独处,心中对那人却依然念念不忘,而那人如今是生是死,也都不得而知。 唐樨一番幽诉,缠绵悱恻,白衣雪听来心中大生感喟:“莫非抛弃她的那人,是位姓檀的男子?她用情如此之深,他又如何忍心决绝而去?难道世间的情感,竟真的如同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转念又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情愫,却还是这般浓烈,未有一丝的减损,想来当年二人欢愉缱绻之时,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只可惜她芳心错付,爱而不得,如今只剩得形单影只,在深夜之中独抒幽怀,暗自神伤。也不知她的檀郎此时隐姓埋名于何地,他倘若有知,自己昔日的恋人活得如此清苦孤寂,心里应会生起一丝的悔意吧?” 唐樨自言自语道:“檀郎啊……你过得好吗?这三十年来,你东躲西藏,多半过得也不好。可是……你宁愿这般的东躲西藏,却也不愿再见我一面,你好……好狠心……”顿了一顿,又道:“生有何欢死何惧……你离开后,我的心……我的心其实也就死了……但我只盼着……今生还能与你见上一面……檀郎,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你……当面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底有多苦?”唐樨一番幽诉,声音渐息渐弱,半晌又寂然无声。 白衣雪听到最后那个“苦”字,亦觉自己舌苔发涩,咽喉发干,心下恻然:“爱不重,不生娑婆。原来爱一个人竟会如此痛不欲生,伤心欲绝,世间苦有万般,看来惟是情执最苦。”他无意搅扰,正待悄然离去,假山叠石背后又传来喁喁陨泣,泣声时断时续,呜呜咽咽,清夜听来,让人肝肠寸断。 哭了一会,哭声陡止,听得唐樨又低声吟哦道: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幽人重其德,徙植临前堂。连拳八九树,偃蹇二三行。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荣荫诚不厚,斧斤也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唐樨语调抑扬顿挫,吟来绵长而又柔婉,白衣雪读过这首五斗先生王绩的《古意》,“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数句,当真是语调凄怆、情词悱恻,当年一颗赤心可许君,今日一襟幽恨,却不知又向谁诉? 白衣雪呆呆地伫立当地,细思诗中的深意,耳畔又传来唐樨梦呓般的声音:“檀郎,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白衣雪暗自太息:“爱喜方生忧惧,爱喜故生怖畏。古往今来,一个情字,不知有多少顶天立地的英雄、至真至性的美人,对其服膺不已?就连师父这样翛然超脱之人,不也在‘情’字面前而困顿忧劳吗?” 原来胡忘归年轻出道之时,身边曾有一位形影不离的爱侣,名叫袁珂君。胡袁二人琴瑟和鸣,携手闯荡江湖,一时叱咤风云,声名远播。二人行侠仗义,因一人姓胡,一人姓袁,在武林中挣下了“猢猿双仙”的美名。孰料其后不知何故,二人之间陡生情变,袁珂君负气出走,离开雪山后再无音问,一对神仙眷侣自此云泥隔绝,竟成孤鸾别鹤。 白衣雪自幼跟随师父胡忘归学艺,师徒多年朝夕相处,然而胡个人的内心情感隐藏得极深,心迹少有吐露,但白衣雪心底明白,师父胡忘归冷颜冷面之下,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湖并非风平浪静,平静的湖面之下,时有激烈的情感暗流在汹涌奔腾。 唐樨又自语道:“檀郎,你这一去,过得很开心么?鸩羽白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么?”声音忽转凄厉:“你好……好狠心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前欢若梦,谁知等闲抛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定是早已有了新欢,有了妻室,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苦吗?对了,说不定你已经死了,化成了青烟,化作灰了……哈哈哈……消失不见了……不然怎么会没有一点音讯?……哈哈哈……”突然之间,她纵声狂笑,极度的压抑和愤懑之下,笑声悲愤莫名,深夜之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白衣雪心下恻然:“爱河千尺浪,苦海万重波。深陷爱河之人,情到深处,一生都难以自拔,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独自默默承受。‘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可见遇人不淑,只落得个自怨自艾的下场,当真是情生痴,痴生怨,怨生仇。”又想:“瞧她如此痛苦,难道人世间多情无益,还不如无情吗?” 暗夜中唐樨喃喃低语,一会哭,一会笑,到了后来声嘶力竭,竟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在哭,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深夜的旷野中哀嚎,独自舔舐心头的伤口。 白衣雪只觉其情可哀,其状可悲,心想:“唐前辈是‘深知身在情长在’,此身一日不死,则情一日不断,情之一字,伤之一世。这无情之人伤人,而有情之人自伤,用情愈深,则自伤愈重。”秋风砭骨,寒意侵体,他心中暗自感喟,转身悄然离去。 第六回 未展眉(5) 次日白衣雪正与沈泠衫闲坐叙话,忽有小丫鬟前来禀报,说是有人求见。二人不知是谁,一问来客的相貌,小丫鬟掩口而笑,再问,方才笑答那人尖嘴猴腮,犹如一只大马猴。白、沈二人对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赶紧吩咐小丫鬟请他进来。 沈泠衫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哟,我可是把这位凌掌门,忘了个干干净净!” 白衣雪笑道:“白云使者,还请看在属下的薄面上,将解药给了他吧。”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好吧。我当初还指望着这位千手神猴,施展他飞檐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替咱们走一趟药弩房呢。” 来人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见了二人依然口称“尊使”,不肯落座,神态十分恭谨,言语中更是大赞白衣雪武艺射石饮羽,轻功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白衣雪见他满脸堆欢,但眉宇间愁云片片,难掩满腹心事,心想这些时日来,凌照虚定因身中剧毒而茶饭不思,身心备受煎熬,心下甚感歉仄,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揖。 凌照虚脸色煞白,连连摆手说道:“尊使,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心中惊疑不定:“他为何忽然对我行此大礼?难道……时辰已过,药毒已经侵入了肺腑,就算服用了解药,也没有用了?”言念及此,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白衣雪歉然道:“凌掌门,我兄妹二人在此给你赔不是啦。我们并非情教中人,和凌掌门也素不相识,怎会无缘无故下毒加害于你?”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凌照虚将信将疑,呐呐地道:“这个……这个……” 沈泠衫裣袂向前,深深地道个万福,笑道:“凌掌门但请放宽心,我大哥句句是实,决然不会再次戏耍尊驾。小女子在这厢也给你赔礼啦。” 凌照虚神情尴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干笑了几声,说道:“岂敢,岂敢!”心下大为不怿:“生死这等大事,岂能轻易开玩笑?害得老子担惊受怕了多少个日夜。” 沈泠衫瞧出他神色颇不自在,知他心有怨忿,说道:“凌掌门,我大哥是岁寒山庄胡庄主的弟子,这等欺诈之术,他决计不会做。此事我大哥事先全不知情,都是小妹一人任性妄为,你要怪,就怪我一人好啦。” 凌照虚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将白衣雪一番仔细打量,道:“胡……胡岁寒弟子?” 白衣雪正色道:“在下白衣雪,忝列恩师胡先生门下,说来惭愧。” 凌照虚以手抚额,作恍然大悟之状,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哈哈。” 沈泠衫不解道:“什么怪不得?” 凌照虚笑道:“怪不得白少侠年纪轻轻,轻功就这般了得,原来是得了胡岁寒的真传。”说着一竖大拇指,赞道:“洪炉点雪行身如幻影,踏雪无痕,当真名不虚立,在下佩服,佩服之至!”他行走江湖,向以轻功自负,那日比武大会之上,瞧见白衣雪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似乎尚在自己之上,想到白衣雪如此年轻,便有如此的造诣,心下不禁大感沮丧,为此一直闷闷不乐。此刻霍然得知白衣雪乃是胡忘归的得意弟子,这门洪炉点雪行的功夫,十之八九已得胡忘归的真传,想到此节,凌照虚心中顿时释然,又兼得知自己实未中毒,一时精神大振。 白衣雪瞧他气色转佳,笑道:“凌掌门,我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掌上明珠,吃她一粒仙药,凌掌门也算是有缘之人。” 凌照虚“哎哟”一声,忙道:“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小姐,请受凌某一拜。”说着伏下身去,纳头拜倒在地。沈泠衫吓了一跳,说道:“凌掌门,如此大礼,小女子如何受得起?” 白衣雪也吓了一跳,上前将他扶起,说道:“凌掌门何以行此大礼?” 凌照虚神色端重,道:“二位有所不知,若说缘份,沈神医当年曾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只是自与神医匆匆一别之后,江湖路远,天各一方,算来已有十余载未曾谋面。沈姑娘,令尊大人近来可好?” 原来十五年前,其时凌照虚刚刚出道不久,他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有一天夜盗平江府知府官邸,得手之际不慎被府邸的护卫发现,虽侥幸得脱,却因此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许是他命不该绝,正巧沈重寻医问药,云游至平江府,凌照虚打探清楚了他的住处,前去求医,沈重妙手回春,凌照虚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沈泠衫日夕挂念着沈重的伤势,听凌照虚言及父亲,神情一黯,眼眶发红,险些堕下泪来。凌照虚吃了一惊,道:“这个……”沈泠衫戚然垂首不语。 白衣雪请凌照虚落了座,说道:“凌掌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沈神医身体偶感不适,此时正在荆湖的家中静养。沈姑娘此回远行,也有一些时日未曾见到神医,方才听到掌门人言及,自是不免有些伤感。” 凌照虚神色一凛,道:“哦?要不要紧?在下过几日正欲东行,沈神医既然贵体欠安,凌某想顺路前去探望,不知是否唐突?” 白衣雪知他为人十分重情重义,微一沉吟,说道:“凌掌门不必过于牵挂,沈神医身染小疾,并无大碍,静养一些时日,即可痊愈,到那时凌掌门再去言欢叙旧,岂不是好?”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两撇黑髭,道:“哦?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待得沈神医身子大好了,再行叨扰。” 白衣雪道:“凌掌门方才说准备东行,不知要去往何地?” 凌照虚微微一笑,说道:“一个月后,我与一位朋友在建康府有个约定,正要前去赴约。” 白衣雪听了心念一动,道:“凌掌门来得正好,眼下倒有一件棘手之事,让人好生心烦……” 凌照虚道:“不知白少侠所言,是何棘手之事,可否说来,也好让在下参详一二。” 白衣雪从腰间解下荷囊,取出十两纹银来,说道:“这十两纹银,还请凌掌门先且收下。” 凌照虚不明其意,愕然道:“白少侠,这是从何说起?” 白衣雪道:“凌掌门你且先收下,再容我慢慢道来。”凌照虚不便再行推辞,只好将纹银纳入怀中。白衣雪道:“此事虽棘手,但干系着沈姑娘的生死安危,还盼凌掌门能施以援手,大显神通,助她逢凶化吉,我兄妹二人自当感激不尽。” 凌照虚脸色微微一变,寻思:“沈泠衫病容满面,身子孱羸,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原是身染重疾,而非天生如此。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以致沈重都束手无策?”霎时一个念头涌上心间:“莫非……莫非竟是中了唐门的剧毒?”从怀中取出那十两纹银,“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之上,说道:“白少侠,你将凌某看成什么人了?沈神医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恨一直无缘以报。沈姑娘既然有难,二位但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凌某倘若皱一皱眉头,岂不枉为人哉?”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凌掌门果是义薄云天的铮铮汉子!不过你误解了,这些银两可不是用来答谢你援手,是交与凌掌门以作盘资的。” 凌照虚奇道:“盘资?” 白衣雪微笑道:“正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助沈姑娘脱困,还得劳烦凌掌门走一趟临安府。”沈泠衫冰雪聪明,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已然明白,唐泣远赴临安的恩平王府,佛头青的解药一并带在了身上,白衣雪正是想借凌照虚的空空妙手,从唐泣那里盗得解药。 凌照虚挠了挠脑门,茫然道:“在下有些糊涂,还请白少侠明言。”白衣雪遂将沈泠衫如何身中佛头青之毒,二人又如何历尽辛苦赶来唐家堡,孰料求马唐肆,竟是白跑了一趟等情,简约地说了,其间沈重救女身亡一节,自是不提。如此一番讲述下来,已是大半个时辰。 凌照虚听完,不胜唏嘘,叹道:“白少侠季布一诺,而不惜身寄虎吻,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如此高义,让凌某好生敬佩!请受凌某一拜!”说罢拜倒在地。白衣雪忙道:“使不得!”伸手将他扶起。沈泠衫听他如此夸赞白衣雪,心下甚喜,一张俏脸微微泛起红晕。 白衣雪面色凝重,道:“凌掌门,沈姑娘福大命大,又得唐焯宗主给的灵药护体,佛头青毒素虽侵入了肌腠经脉,但暂时无忧。只是江湖传言,‘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这物什实在太过阴毒霸道,多耽搁一日,便是多一份凶险,而一旦毒素散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话说回来,想要彻底祛除沈姑娘体内的阴毒,还须尽快找到解药不可。” 凌照虚道:“是。” 白衣雪拿起桌上的银两,递与凌照虚,说道:“烦请凌掌门尽早启程,赶往临安府,寻得唐泣的歇脚之处,不要打草惊蛇,只须将他每日的行踪探访清楚。”说着转头向着沈泠衫微微一笑,道:“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沈姑娘身子羸弱,一路之上餐风饮露,过于鞍马劳顿,怕有不便。就请凌掌门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赶来。临安和剂局施钟谟施先生是沈神医的师兄,凌掌门可到他的府上找我们。” 凌照虚哪里肯受银两,重又放回木桌之上,说道:“至仁无亲,至信辟金。白少侠所言,凌某句句谨记在心就是。二位请放心,到了临安府,我定将唐泣的饮食起居,一一打探清楚,待得咱们汇合之后,大家再想个稳妥的法子,取了他的解药。” 白衣雪、沈泠衫大喜,齐声说道:“多谢凌掌门。” 凌照虚叹道:“沈姑娘,令尊大人一生积善修德,泽被苍生,天下谁人不敬重?老天爷有眼,定会保佑姑娘逢凶化吉,顺遂渡过此劫。” 沈泠衫道:“承蒙凌掌门吉言,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雪神色凝重,说道:“唐泣是密宗中绝顶高手,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而且据我所知,他此次去往临安府,随身携带了佛头青和僧眼碧。凌掌门到了临安府,务必小心行事,莫去轻易招惹这个煞神,先探清他的行踪规律,待得我们随后赶到,大伙儿再一起从长计议,共谋良策。” 凌照虚抱拳道:“是。凌某明日即刻动身,日夜赶路,必是不能误了大事。” 沈泠衫道:“此去临安府山高水长,道路多有不靖,凌掌门这一路之上,还须加小心才好。凌照虚听了,不禁皱起眉来,半晌不语。白衣雪见状心知有异,问道:“凌掌门,有何不妥?” 凌照虚神色略显紧张,说道:“白少侠和沈姑娘,你们近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苦笑道:“我兄妹二人这些日子在此静养,闭明塞聪,哪里知晓外面的消息。” 凌照虚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也是昨日方才听说,说是……川东双煞彭褚、晏崖柏,以及手下的三名头目,一起……死在了回去的途中。” 白、沈二人大感惊诧,齐声道:“你说什么?” 凌照虚道:“彭褚和晏崖柏都是川东道上赫赫有名的剧盗,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狠角儿,平日里江湖上的朋友见了他们,无不忌惮三分,惟恐避之不及,想不到他们竟遭横死。” 白衣雪皱眉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他们死时,是何症状?” 凌照虚道:“在下也是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到的讯息,说是他们周身并无明显的伤痕,然而面目漆黑,五官扭曲,神情极为可怖,生前恐是遭了……遭了……”说着两眼瞧向窗棂,仿佛窗外有人在暗中偷听一般。 白衣雪心中一凛,低声道:“密宗?”凌照虚默然不语,隔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白衣雪沉吟道:“受唐焯宗主邀约,前来助拳的,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偏偏彭褚和晏崖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道上,不能把叫人起疑。” 凌照虚道:“白少侠高见。比武大会上,川东双煞与我们同席而坐,时有交谈,想来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被唐门密宗截住问话,因此丢了性命。” 沈泠衫悚然而惊,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出唐思幽、唐滞针芒般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喃喃地道:“他们不是人,是鬼,是索人命的……恶鬼。”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 隔了半晌,白衣雪说道:“唐门密宗行事诡秘,心狠手辣,凌掌门此去,一路之上务必多加小心。” 凌照虚哈哈一笑,脸上现出一副倨傲乖戾的神气,道:“白少侠提醒的是,不过凌某见识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密宗想加害于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白衣雪微笑道:“凌掌门鸿迹渺渺,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是在下多虑了。”忽听门外有人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莫不是‘千手灵猿’雪鸿兄在此么?”说话之人推开房门,身材颀长,面目俊朗,正是唐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唐樨和孙思楚也跟着走进屋来。 凌照虚哈哈大笑,拱手说道:“在唐宗主面前,凌某岂敢妄称‘神龙’二字?唐宗主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唐焯微微一笑,将唐樨、孙思楚一一介绍于他。唐樨神色淡漠,只微微点了点头,孙思楚喜他夸赞情郎,花开媚脸,心下甚是高兴,上前敛衽作礼。凌照虚连称:“久仰!幸会!”心想:“原来孙姑娘是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剑阁派的陆仕伽竟是没这个福分,也难怪他对白衣雪恨之入骨了。” 白衣雪站在一旁,瞧见唐樨眉锁愁云,一副生无可恋、郁郁寡欢的神情,给人一股强烈的疏离之感,实难亲近半分,顿时想起那夜在后花园与她邂逅的一幕,耳边仿佛听到她在深夜里,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寻思:“一个人为情所伤,竟是一至于斯。不过她对孙姑娘和唐焯很好,可见并非心冷之人。” 一番寒暄,凌照虚抬手抱拳,说道:“唐宗主来得正好,凌某本来正欲前往贵府拜候。我有贱务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便即辞行,实是遗憾之至。” 唐焯“啊呀”一声,说道:“雪鸿兄不远千里前来襄助,足见殷殷厚情,唐焯心中感激不尽。此番良晤,本想留雪鸿兄多盘桓几日,以便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怎生竟是如此不巧?” 凌照虚笑道:“唐宗主的心意,凌某心领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自当有期。凌某惟祝唐宗主光前裕后,成就一番不朽大业。” 唐焯哈哈大笑,显得志得意满,说道:“好,好。中午我略备薄酒,为雪鸿兄践行。”转头向白衣雪道:“暮盐兄弟,这几日哥哥冗务缠身,未曾前来探望,失礼之处,还乞宥恕。今儿得些空闲,赶紧过来,正巧雪鸿兄也在,就请兄弟与沈姑娘移驾,到前厅一叙,如何?” 白衣雪笑道:“多谢哥哥惦念。如此甚好,小弟借花献佛,一并与凌掌门送行。” 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蓦地抢至木桌旁,探出右手,一把将桌面上的一件物什抓在手中,颤声问道:“此物……此物是从哪里来的?”众人凝目瞧去,那人正是唐樨,此时她面色惨白,身躯不停地发抖,显得激动异常,再瞧她手中之物,是一绛色荷囊,正是先前白衣雪从腰间解下之后,随手放在木桌上的。他见唐樨神色大变,心下诧愕,踏上几步,说道:“此物是在下随身所携,唐前辈,有甚么不对么?” 唐樨低头端量,那荷囊封口处以五色绺系住,右下角处绣有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精致素雅,不禁心头剧震,身子直如筛糠般颤抖不已,霍地抬起头来,双眸盯视着白衣雪,说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笑道:“是一位熟人相送,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唐前辈若是瞧着喜欢,不妨拿去。” 唐樨身子一颤,道:“此话当真?”说着低头去瞧手中的荷囊,左手不住地在上面轻轻摩挲,似是珍视不已。 孙思楚见唐樨举止有异,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只觉她肌肉僵硬,身子发烫,心下大感奇怪:“樨姨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钱囊罢了,何以如此上心?”低声问道:“樨姨,你没事吧?”唐樨不答,只顾低头端详手中的荷囊。 白衣雪微笑道:“小小物什,唐前辈既然如此喜欢,那也是一种缘分,晚辈自当奉送。”心下揣度:“这个荷囊乃杜砚轩送我之物,原也稀松平常,她何以像见到了宝贝一般?”斜眼瞥眼瞧见荷囊一角的木樨花,顿时会意:“荷囊之上绣了这么一朵木樨花,她名字之中带有一个‘樨’字,莫不是瞧着大生欢喜之意?嗯,是了,唐樨虽上了年龄,终是女人,乍见这般玲珑可爱的小物什,一时爱不释手,也属常情。” 唐樨听了,将荷囊中的细碎银两悉数取了出来,放到木桌之上,随即将荷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害怕白衣雪忽生悔意一般,说道:“君子不夺人爱,不掠人美,但白少侠既如此说,老身却之不恭了。” 白衣雪微笑道:“唐前辈这般喜欢,晚辈也很开心。” 唐焯哈哈一笑,说道:“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吃饭,边吃边叙,如何?”便有仆役丫鬟带路,一行人赶往前厅。一路之上,唐樨身子依然颤抖不已,只好由孙思楚搀扶而行,众人心中虽感奇怪,却也不便开口相询。 等餐之际,唐樨使了个眼色,便与孙思楚二人起身离席而去。过了一会,孙思楚独自回来,说是唐樨突感身体不适,回房先行休憩去了。 次日一早,天色朦胧未明之际,凌照虚洗盥既毕,吃过了早饭,便即动身启程。白衣雪前来送行,但言一路珍重,多加小心。 别过了凌照虚,白衣雪也全然没了睡意,信步来到庭院之中,四下走走。时值暮秋新冬,清晨时分朝阳初出,淡淡的金光照射在身上,嫩寒清晓,全无半分的暖意。 他沿着花径闲步而行,绕过一堵翠嶂,眼前空地处植有一林修竹,白衣雪不由地驻足观赏,那数百竿竹子枝干颀长,孤翠挺秀,心想:“岁寒山庄遍植松、竹、梅,此景倒与山庄的斜竹阁,有几分相近。”心念至此,陡然间想起了师父:“自拜别恩师以来,屈指一算,已然数月之久。临行之前,我曾与师父说道,多则大半年,少则数月,就当回复师命,不想时至今日,师父交办之事尚无多大进展,自己更是羁留巴山蜀水,归期遥遥而不可知,如何不叫人心急如焚?”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叹一声,边走边想:“凌照虚今日动身,以他的脚程,倘若一路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后当可赶到临安府,不知临安府那边的情形如何?凌照虚想要在戒备森严的恩平王府,打探清楚唐泣的每日行踪,殊为不易,我和沈姑娘还是尽早启程,与他汇合一处,彼此间也好多个人商量。”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沈姑娘服食了唐焯送来的药丸,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但终究不是祛根的法子,只怕服用久了,药力减退,体内毒性复发,到那时可就大大不妙了。事不宜迟,今日就去征询一下沈姑娘,她若允了,明日便即启程。此去临安府,山隐水迢,还不知路上会生几多波折,早日上路,行起路来多份宽裕从容,沈姑娘少点舟车劳顿之苦,对身子不无裨益。” 他一边踱步,一边沉思,渐至庭院深处,朝阳映照之下,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紫襦白发,灰心槁形,正是唐樨。白衣雪迎上前去,拱手微笑道:“唐前辈,早啊。”寻思:“天色刚刚放亮,她却从花木深处走出来,难道昨夜又是整宿未眠,在此独自伤怀?” 一时心底大生怜悯之情。 唐樨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旋即恢复落落穆穆的神情,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沉默了半晌,方才淡淡地说道:“白少侠不是也起很早吗?是在练早课么?” 白衣雪道:“凌掌门今日一早启程,晚辈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 唐樨道:“哦,这样啊。”心中暗忖:“我正想着去找你问个明白,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倒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白衣雪见唐樨目不转视地盯着自己,脸上表情透着一丝古怪,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暗想:“这个人总是一副古里古怪的模样,还是避之则吉。”说道:“前辈没有什么事,那晚辈先行一步了。”抬步便要离去,唐樨道:“白少侠且慢,老身有一事不明,正要问你。” 白衣雪只好停下脚步,道:“不知前辈要问的是什么事情?” 唐樨道:“捉鱼儿大会上,白少侠施展的……便是令师雪流沙十三式的神剑绝技吧?” 白衣雪道:“是。不过弟子质才愚拙,难及恩师于万一,实是有玷于师门,今蒙前辈垂询,更觉愧怍。” 唐樨若有所思,沉吟道:“胡……胡岁寒轻功、掌、剑,均为当世一绝,誉满天下,老身亦是钦佩之至。不知……令师今年贵庚几何?又是何方人士?”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答道:“敝业师今年四十有二,渭州平凉人士。” 唐樨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失色,道:“哦,那老身倒是痴长令师四五岁。”寻思:“四十二岁?如此说来,三十年前不过十岁出头,年龄竟是相差殊甚,也不知这小子说的是否准确。渭州平凉人,口音似乎也对不上。难道我料想有差,竟不是他?”口中又道:“令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游历甚广,不知可曾到过我巴山蜀水?” 白衣雪笑道:“‘天下山水之观在蜀。’天府之国,山川毓秀,风物钟灵,敝业师岂能不来游履一番?” 唐樨目光闪动,道:“哦?这么说,令师年轻时确曾来过四川,可知他去过哪些地方?” 白衣雪心中微感奇怪:“她为何对师父如此着意,难道背后有什么企图?”却也不便回绝,说道:“我听师父说过,他年轻之时,曾亲来拜会过峨眉山,与峨眉派的清音神尼有过一面之缘。” 唐樨心头一震:“清音师太执掌峨眉二十余载,其时爹爹正在位,他……就是那个时候投奔我爹爹来的。”她勉力抑住激动之情,说道:“令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唐家堡?他与华蓥派结过仇隙么?” 白衣雪心中一凛,戒意顿生:“她如此刨根问底,难道竟是与恩师曾有结怨?就连唐焯也有所不知?”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晚辈未曾听敝业师提及。” 唐樨“哦”的一声,又道:“令师年轻之时,与袁珂君袁女侠松萝共倚,比翼双飞,武林中谈起‘猢猿双仙’的名号,那可真是如雷贯耳。遥想当年胡岁寒白衣飘飘,袁女侠霓裳轻舞,不知令多少江湖年轻男女,慕他二人绝代风华,倾倒不已。孰料彩云易散,此情此景难再,今日说来犹令老身不胜唏嘘。不知究竟何故,令师与袁女侠镜断钗分,以致反目成仇?” 胡、袁二人鸾凤分飞,早已成为武林中的一桩公案,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旁人自是无从索解。白衣雪听她言及恩师个人的私情逸事,口中虽缄默不语,心生早已不快:“恩师与袁师父的恩怨,也容不得你在此说三道四。”转念又想:“唐樨一生为情所困,因情而伤,心魔难除,以致于对他人的情感秘事,格外介怀留意?” 唐樨却似没有感到他有所不快,又问道:“白少侠知道其间的缘由么?” 白衣雪面有愠色,冷冷地道:“唐前辈,此事晚辈无可奉告。晚辈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说着微一拱手,便欲别过。 唐樨见他急于离开,心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此中必有隐情,今日机会难得,须得问个明白不可。”陡然间她面露惶怖之色,伸出右手,指向白衣雪的身后,尖声叫道:“咦,你看,是谁来了?” 白衣雪不免一惊,忍不住转头去瞧,只觉耳后衣袂微响,肋下一麻,已被唐樨点中了穴道,跟着后脑、后颈、后腰几处的穴道,接连被她一一点中,顿时双腿酸软,直欲坐倒。忽地后颈和腰身之处的衣襟又是一紧,竟被她提起,头脸朝下,鼻孔离地仅有尺余,紧接着眼前的地面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大感头晕目眩。 唐樨提着他,迈开步子,径直向着花丛木林深处飞奔而去。 第七回 不胜衣(1) 唐樨提着白衣雪,毫不费力,依然行疾如飞,须臾间,已来至一假山叠石处,她停下脚步,双手一松,将白衣雪掷于地上。 残秋初冬,地面冻得颇是冷硬,白衣雪额头着地,“噗通”一声响,直撞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叫道:“哎吆!哎吆!你……你干什么?”暗中运气,意欲冲开被封的穴道,却不知唐樨用了何等高明的手法,几次运气冲关,竟是毫无反应,心下暗思:“这婆娘的点穴手法,倒是有些古怪。”转念又想,不觉心下一惊:“坏了,这婆娘定是当年与师父结下了梁子,在师父手底吃了亏,如今来寻我的晦气。白衣雪啊白衣雪,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偏偏是个榆木脑袋,三番五次遭人暗算,却也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正自懊恼,忽听唐樨冷冷地道:“你心底大不服气,是也不是?老身知道胡忘归的本事,你既是他的高足,想必也学得什么移穴换位之术,可惜你遇到了老身,想要冲开穴道,那是痴心妄想。嘿嘿,嘿嘿。”说着冷笑不已。 白衣雪横躺在地,仰着脖子叫道:“都说唐门暗器冠绝天下,老子到了今日总算知道,你们密宗最厉害的一门武功是什么。” 唐樨微微一怔,道:“哦?你倒说来听听。” 白衣雪大声道:“贵门的暗器功夫,比起暗箭功夫来,可是差得太远。嘿嘿,了不得啊了不得,老子心里佩服得紧。”比武大会他遭唐思幽骤下毒手,今日又被唐樨偷袭得手,言下之意,自是讥讽唐门密宗善于暗箭伤人。 唐樨脸上微微一红,瞬即恢复如常,冷冷地道:“好一副伶牙俐齿,只可惜你既为老身所擒,就依不得你了。老身一会问你什么,你便乖乖地答什么,倘敢耍半点心眼,别怪我老太婆不客气。” 白衣雪气极反笑,道:“不客气?唐前辈,难道这就是你们唐门的待客之道么?” 唐樨喝斥道:“废话少说。你只须好好答话,老身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倘若答得令我满意了,老太婆给你道个歉,赔个礼,也未尝不可。”白衣雪只装作哼哼唧唧,默不作声。唐樨又道:“我且问你,你师父到底因何与袁女侠分手?”白衣雪只觉其人实在不可理喻,翻着白眼,望着天空,权作没有听见。 唐樨喝道:“好,你既不肯说,老身来替你说了吧,老身想来,你师父、师娘本来感情笃挚,之所以后来劳燕分飞,定是你师父生性凉薄,见异思迁,要不然像袁女侠这样一位可人儿,他怎生舍得始乱终弃?” 白衣雪听她辱及恩师,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骂道:“疯婆子,你放……放屁!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老子与你誓不甘休。” 唐樨脸色木然,自言自语道:“是了,当是袁女侠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你师父色衰爱弛,也未可知。” 白衣雪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放屁,简直臭不可闻!我恩师光明磊落,只有你们这些卑鄙龌龊之人,才会背地里诽谤于他。无耻啊无耻,可笑啊可笑。”骂到酣处,唐樨怒不可遏,提起右足,在他肋下连踢两下,直踢得他肋骨几欲碎裂,痛得大声叫了出来。 唐樨喝叱道:“你还骂不骂了?” 白衣雪怒道:“我就要骂,贼婆娘,贼婆娘!暗箭伤人,算哪门子好汉?有本事跟小爷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甫一出口,便即后悔不迭:“她本来就是个贼婆娘,算不得什么好汉。” 唐樨哈哈一笑,木然的脸上肌肉上下抽搐几下,笑声里殊无半分笑意,道:“你尽管骂,我瞧是你嘴上的功夫厉害,还是我手上的功夫厉害。”伸足又踢了几脚。白衣雪忍着剧痛,索性扭过脸去,不去瞧她。 唐樨一声冷笑,道:“装聋作哑么?好,叫你尝尝我这‘伤绝手’的滋味,看你还能挺多久?”运指如电,在白衣雪前胸、肋下、腹部连点数下,白衣雪只觉一股寒气顺着经脉,侵入体内,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唐樨见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竟是哼也不哼一声,冷笑几声,说道:“你倒是很有骨气,胡忘归有你这么一位好徒儿,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白衣雪忍着钻心的疼痛,强笑道:“你这伤绝手固然……固然厉害,可惜火候尚浅,‘伤’字还算得勉勉强强,一个‘绝’字么,却……差得甚远。” 唐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道:“哦?你倒说说看,什么叫‘伤’字勉勉强强,‘绝’字差很多。”原来伤绝手是唐樨的爹爹唐思远传授与她,本是一种小巧玲珑的女子防身之技,江湖上对其知之甚少,白衣雪却一语道破功力不逮,令她实感意外。 白衣雪察言观色,料定自己所说不错,喘了几口气,笑道:“你这凶巴巴的样子,可不像要请教于人,倒像是要教训人。” 唐樨冷冷地道:“你不肯说便罢了,当我稀罕么?” 白衣雪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道:“伤绝手共分九层,从第一层的无伤大雅肇始,练习者须循序渐进,由浅入深,逐级研修,其后的哀而不伤、触目伤怀、霸陵伤别、黯然神伤、伤筋动骨、铁佛伤心、痛心伤臆,直至第九层的伤心欲绝,方算大成。” 唐樨不禁暗感佩服:“江湖上传言胡忘归文韬武略,博学多识,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日看来,此言非虚。”转而又暗生一丝得意:“想不到爹爹的伤绝手,世上知者寥寥,竟也为胡忘归所熟稔。”口中却冷笑道:“你倒说说看,老身的伤绝手修到了第几层?” 白衣雪道:“任脉中行二十四,会阴潜伏二阴间……阴交神阕水分处,下脘建里中脘前,上脘巨阕连鸠尾,中庭膻中玉堂联……足太阳经六十七,晴明攒竹曲参差……魄户膏盲与神堂,阳纲意舍及胃仓……你方才依次点了我的膻中穴、心俞穴和中脘穴,分属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任脉之会,足太阳膀胱经,手太阳、少阳与足阳明、任脉之会,可致人宗气散漫,血络凝滞,而生风寒袭表、脘腹痞塞之感。霸陵折柳,从此音尘隔绝不复相见,自是心生凉意而黯然伤怀,晚辈冒昧猜度,前辈的伤绝手当是修到了第四、第五层。” 唐樨凝神沉思,过了半晌,端视着白衣雪的脸,道:“很好,很好。” 白衣雪笑道:“伤绝手修到第四、第五层,这个‘伤’字,算是勉勉强强了。” 唐樨脸色一沉,森然道:“好呀,看来胡岁寒对唐门颇有研究,想必施毒化毒的功夫,他也研精钩深,定有不少独到的见解。你既为他的高足,老身今日倒想讨教一二。” 白衣雪不禁暗暗叫苦:“这贼婆娘错爱他人,因爱生恨,怕是心魔缠身,早已失了常人的心性,今日偏偏落入她的手中,还不知又要想出什么古怪法子,折磨于我。” 唐樨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来,阳光照耀下,方帕泛着一层碧莹莹的光芒,白衣雪直瞧得心下发毛:“哎哟,不好,这贼婆娘失了心性,已不能以常人度之,倘若给我下毒,那可真是糟糕至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还是想办法与她先周旋要紧,再觅脱困良机。”打定好了主意,说道:“我师父对你们唐门的手段,了如指掌,他老人家跟我说,唐门以暗器和毒物处处立威,只是如今的处境不妙,大大的不妙。”说着不住摇头。 唐樨见他面色凝重,奇道:“有什么不妙?”心想:“这臭小子精滑得很,不知又在耍什么滑头。” 白衣雪不露声色,缓缓地道:“自然是贵门有些大事不妙。” 唐樨将那块碧莹莹的方帕,在手指之间不停缠绕,冷笑道:“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这份闲心?老身瞧你才是有些大事不妙。” 白衣雪正色道:“你不信?贵门之中,是不是有三样顶级的宝贝?” 唐樨鼻中“哼”的一声,淡淡说道:“我唐门的宝物,天下人皆知,那又如何?” 白衣雪道:“着啊!只可惜贵门之中最顶级的宝贝,却是失了几样。偏是这几样宝贝失得有些离奇,叫人好生奇怪……” 唐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白衣雪见她胸口剧烈起伏,显是激动异常,大感得意,说道:“贵门以毒立威,门下有三大顶级毒药,僧眼碧、佛头青、鸩羽白,比之鹤顶红来,毒性犹有过之,江湖中人无不谈之变色,嘿嘿,可惜世事难料,这些要命的宝贝儿,如今却失的失,散的散……” 唐樨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身躯发抖,颤声道:“你……你……” 白衣雪见她如此惊恐,心中更加得意,脸上却是一副关切的神情,道:“单说这鸩羽白,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有数十年之久了吧?” 唐樨颤声道:“那……那又怎样?” 白衣雪瞧她满头银发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心下忽起怜悯之意,叹了口气,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檀先生……” 唐樨心头剧震,一个箭步纵至白衣雪的身边,俯下身来,右手紧紧抓住他右手手腕,嘶声道:“甚么檀先生?你……你说什么?”白衣雪只知那个欺骗了她,盗走鸩羽白的人,唐樨喊他“檀郎”,还只道那人姓檀,这一下不免露了怯,但唐樨心情剧荡之下,竟是未有察觉,右手五指的指甲,深深嵌入白衣雪手腕的皮肉之中。 唐樨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心念一动,站起身来,将那绿色方帕纳入怀中,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在手,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是……胡忘归的么?” 白衣雪抬眼瞧去,那物正是杜砚轩送与自己的绛色荷囊,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唐樨那日见到此物,神情激动异常,莫非此物与骗了她,盗走鸩羽白的那个人有关?难道她的檀郎,竟是……杜先生?”眼前顿时浮现出杜砚轩的样貌来。杜砚轩虽胸有锦绣,时常口吐珠玑,识见颇为不凡,然而天生一副獐头鼠目的猥琐形容,相貌实在不敢恭维。唐樨对她的檀郎深情如斯,白衣雪一直以为定是一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奇男子,熟料竟是如此尊容,心想这位唐前辈的品味倒也独特,言念及此,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唐樨凝目而视,见他一直皱眉思索,不想霎息神色一变,独自哑然失笑起来,不由地火冒三丈,怒道:“你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盛怒之下,抬起右足,在白衣雪肋下连踢数脚,直踢得他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待得白衣雪痛楚稍缓,唐樨右手攥着荷囊,递至他的眼前,厉声道:“老身再问你一遍,你须老老实实回答。此物是从何人给你的?” 二人脸对着脸,相距不过盈尺,白衣雪见她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神色甚是狰狞可怖,顷刻间恍然大悟:“此物定与她的那个檀郎,有着极大的干系,说不定就是当年的定情之物。她如此刁难于我,想必以为荷囊乃是师父旧物,而错将师父当作她日思夜想却不得见的‘檀郎’了。”想到这里,心下顿觉释然,叹了口气,说道:“唐前辈,此物是我一位姓杜的朋友相赠,与我师父并不相干。” 唐樨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要跳出胸腔来,心想:“自他不辞而别之后,遍寻了江湖,也找不到谢檀这号人物,料想绝非他的真名,原来他……姓杜。”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道:“杜……杜什么?他……他如今在哪里?”俯下身来,一张脸凑至白衣雪的眼前,二人鼻子几欲相触,白衣雪只觉眼前的这张脸,因太过亢奋而扭曲变形。 他心念电转: “原来杜砚轩果真就是那个有负于她的‘檀郎’。杜砚轩为人精明狡黠,隐匿于沐世伯的山庄之中已有多年,他数十年前骗取唐思远父女的信任,盗走了鸩羽白,如今隐姓埋名于沙湖山庄,说不定本性难移,亦是觊觎沐世伯的奇能异技。他之所以隐忍多年而不发,多半是尚未寻得良机。” 又想:“杜砚轩当年处心积虑,骗得鸩羽白之后,一走了之,误她终身,害她着实不浅。如今他隐迹于沙湖山庄,依情据理我都该当以实情相告,只可恨这婆娘太过蛮横,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如此一番折磨,我即便告之于她,也少不得让她吃些苦头。”他少年心性,打定了主意,信口说道:“这位杜先生么,其实晚辈与他也只是萍水相逢。数月之前,晚辈路过他的庄子,曾借住一宿,受到他们夫妇二人的盛情款待……” 唐樨身子一颤,尖声道:“你说什么?他夫人?”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当年那个骗了她的人,娶妻生子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今日得到白衣雪的亲证,想到自己却孑然一身,心中悲愤莫名:“原来他早已娶了妻室,天下的男人,果然一个个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白衣雪心中窃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是啊,他那位夫人,真是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瞧模样不过二十多岁,心灵手巧,厨艺十分了得,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橙酿蟹,味道鲜而肥,甘而膩,今日想来,还齿颊留香,忍不住涎水直流。” 唐樨眼中满是痛苦怨恨之色,冷冷地道:“不过一顿饭而已,你就将人家夸上了天?” 白衣雪将她痛苦的神情瞧在眼底,心中感到一阵畅快,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过叨扰了一顿饭,算不得什么,但杜先生艳福不浅不说,还能天天享受口福,真不知前世哪里修来的福分。” 唐樨愣了半晌,冷冷地道:“他也未必内心就很快活。” 白衣雪道:“你说杜先生?这话也是,他那些日子正因一事而发愁,整日里愁眉苦脸,时常唉声叹气。” 唐樨淡淡地道:“哦?他为何事发愁?” 白衣雪道:“杜先生膝下有一位宝贝女儿,生得与他夫人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唐樨面部肌肉不停抽搐,表情异常痛苦,嘴唇数次翕张,想要出语相讥,终是强忍了下来。白衣雪心下暗笑不已,信口又道:“谁知乡里有个王元霸王大财主,财大气粗,竟看中了杜先生如花似玉的女儿。这王大财主好生可恶,勾结了乡里的里正、户长和耆长,硬要将杜先生的女儿,嫁给自己的痴呆儿子。你想,王大财主虽腰缠万贯,家境殷丰,但他这个儿子却是个大傻子,杜先生的女儿嫁过去,哪里会有幸福可言?岂不就是去受苦的?杜先生心里如何舍得?” 唐樨冷笑道:“铁石心肠之人,难道也有心软的时候么?” 白衣雪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亲生闺女,杜先生如何舍得?正巧那日晚辈路过此地,饥肠辘辘,幸得杜先生盛情款待,在饭桌之上,我瞧他愁眉不展,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便问他原由。晚辈对这种欺压乡邻、强抢民女的行径,本就十分气愤,杜先生又出口相求,自是满口答应了下来,次日便寻了个机会,找到王大财主家,帮他将此事料理个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唐樨知晓他的本事,竟也不起疑心,冷笑道:“你是吃人嘴短而已,何须往自己脸上贴金?”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常言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吃了杜夫人亲手做的嘉肴美馔,更当义不容辞了。事后杜先生和他夫人心下十分感激,晚辈临行之时,杜先生取了二十两纹银,装在这个荷囊之中,以示谢意。”他一番信口雌黄,唐樨听得怔怔入神,其间白衣雪暗中数度运气冲关,不想依然毫无反应,心想这婆娘的点穴手法,倒是颇有几分古怪。 唐樨浑然不觉,静默片刻,连珠炮似地问道:“你说的这位杜先生,叫什么名字?有多大的年纪?相貌如何?又是何方的口音?” 白衣雪心想:“这婆娘专横跋扈,无故冤枉师父,又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好是一番折磨,即便告知于你,也不能让你轻易找到杜砚轩,少不得辛苦劳神,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说道:“这位杜先生嘛,大名上‘子’下‘虚’。晚辈与他叙话,应是荆楚一带的口音。”唐樨身子一颤,心道:“不错,当年他来投奔爹爹之时,确是带着荆楚一带的乡谈。” 白衣雪眼睛紧盯着唐樨,瞧她脸色有无变化,以免露出了马脚,道:“杜先生虽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但他面目清癯,气宇轩昂,精神也很矍铄,看上去十分年轻,想必当年也是一位清朗俊逸的美男子。你想啊,他夫人姓乌,不过二十来岁,杜先生若是一位坠坠发落、摇摇齿脱的佝偻老叟,只怕那位娇滴滴的乌夫人,也瞧他不上了。” 杜砚轩年纪不过四旬上下,形容生得十分猥琐,也无一位娇滴滴的美貌夫人,自是“子虚乌有”。白衣雪一通胡诌乱扯,不想歪打误撞,这位“杜子虚”的年纪与相貌,竟与当年的谢檀甚是相合。唐樨心情激荡之下,再无半点疑念,心想:“是他……果然是他……天可怜见,终是叫我找到了他……”颤声问道:“他……他如今住在何处?” 白衣雪心中寻思:“沐世伯对杜砚轩信任有加,恐怕对其底细也不甚清楚,全然被蒙在了鼓里。这种阴险狡诈之人,当敬而远之,免得招来祸端,日后若有机会,须提醒沐世伯小心防范才是。”说道:“这位杜先生嘛,住在荆湖武冈的龙溪镇。”他曾路过龙溪镇,镇子距白沙镇不过三四十里之遥,料想唐樨一番细寻详查,找到杜砚轩的蛛丝马迹,应非难事。 三十年来,唐樨一直苦苦寻觅的人,今日终于有了确凿的音讯,她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两行热泪从面颊滚滚而下,口中喃喃地道:“龙溪镇……龙溪镇……你让我找得好苦……”盯视着手心的荷囊,良久不语。 白衣雪暗自叹息,心中大有不忍之意,低声道:“情不附物,物岂碍人?” 唐樨闻言一怔,蓦地伸出手指在白衣雪身上连点数下,说道:“白少侠,老身错怪于你,多有得罪,老身在此给你赔不是了。”白衣雪只觉浑身酸麻不已,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樨抬足便行,走出十余丈远,忽又折回,说道:“白少侠,世上‘情’字最暖人,却也最伤人。老身瞧那个女娃娃对你情真意切,今生莫要有负于她。” 白衣雪惘然未及应答,唐樨双足点地,已飘然远去。 第七回 不胜衣(2) 这一日的清晨,白衣雪、沈泠衫前往唐焯住处,向他辞行。唐焯心中虽有不舍,但沈泠衫身上毒素未祛,求医要紧,确也不便挽留。 沈泠衫回房收拾行箧之际,门外有人轻声敲门,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孙思楚。孙思楚送来了五十两纹银,说是受唐焯所托,作为二人路上的盘缠,聊表寸意。此外又送给沈泠衫一些女孩子用的面脂、手膏、脂粉、镜奁等物。沈泠衫接过面脂等物,纹银坚决不肯收下,谁知孙思楚情急之下,泪水涟涟,沈泠衫瞧她一片真心,只好收下。 二人坐下叙话,沈泠衫拿出一对玉手镯,笑道:“妹子,此去水迢路遥,前程未卜,来日相会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姐姐担心难以吃上你与唐宗主的喜酒了。这对玉手镯,权当你们以后新婚的菲仪。” 孙思楚娇羞不已,接过了玉手镯一瞧,手镯通透水润,不含一点杂质,显非寻常之物,心中甚是欢喜。辞别之际,孙思楚红着眼睛,忽道:“沈姐姐,我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啦。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泠衫微笑道:“妹子,你请说。” 孙思楚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白大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若是错过了,只怕后悔一辈子。”沈泠衫万没料到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倚门征立,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我明白的,谢谢妹子。” 中午时分,唐焯设下筵席,鸡鹅鱼鸭,摆了满满一大桌,为白、沈二人践行。唐炬、唐燃、唐炫等火字辈的一众兄弟,尽皆前来相陪。席间唐焯、白衣雪传杯弄盏,言笑晏晏,各人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惆怅之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临行之际,唐焯命人牵来两匹成都府路嘉州产的川马,送与白、沈二人以作脚力。一番依依惜别惜别,眼见晌午已过,白、沈二人便即告辞上路。 离了唐家堡,白衣雪、沈泠衫纵马上道,并辔向东而行。一路上二人翻山过河,打尖住宿,处处小心翼翼,好在相安无事。白衣雪在唐家堡迁延良久,此番终于踏上东行之路,心中颇感畅舒,倍道兼行,趱程甚急。沈泠衫身子虚弱,却也勉力支撑,与他一道向东纵马疾骋。 如此行了数日,来到了利州路的阆州城,城内街衢洞达,市廛繁华。时值饭点,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稍一商议,决定先找一家酒肆,填饱了肚皮再说。 沈泠衫笑道:“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赶路,都没正儿八经吃上一顿饭,你肚里的馋虫儿,大概早就心生不满了。” 白衣雪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在外行路,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肚子。”二人自离开唐家堡以来,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辛苦赶路。天气已然转寒,一路又鞍马劳顿,白衣雪本来颇为担心沈泠衫难以支撑,岂料唐焯送的药丸效性甚佳,沈泠衫除了偶感倦乏,精神却尚健旺,白衣雪瞧在眼底,暗自欢欣。 二人在城内闲逛了一会,沈泠衫道:“也不知阆州城里有什么好吃的?” 白衣雪笑道:“这个容易。”拉过几位当地人一询问,都说城内太和楼的暖锅最为有名。沈泠衫听说要去吃暖锅,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嚷着快去。白衣雪心下暗笑,打听清楚了太和楼的具体方位,此处离太和楼原也不远,二人牵着马匹,径直赶往太和楼。 快到之际,忽听路旁传来一阵大声的喝骂,原来一名小丐腹中饥饿难忍,偷了店家两个雪白的馒头,不慎被店家发现。店主一边大声呵斥,一边用手拍打着小丐的头脸。那小丐神色倔强,不逃也不还手,手里兀自紧紧地攥着馒头。 沈泠衫瞧那小丐不过十二三岁,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颜貌憔悴,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心中大为不忍,走上前去,说道:“店家,馒头多少钱一个?” 店主打骂小丐正在兴头上,脸也不抬,没好气地道:“一文钱一个。” 沈泠衫取出十文钱来交与店主,道:“你休要为难于他,再拿八个馒头给他。”店主停了打骂,从笼屉中取了八个馒头,递给沈泠衫。沈泠衫接过来,俯下身子,对小丐柔声说道:“小弟弟,这些馒头你留着慢慢吃。” 小丐接过馒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视着沈泠衫,低声道:“谢谢姐姐。”转身离去,顷刻间隐没在了街角。 二人继续行路,不一会功夫,前方有一临水的建筑,高低错落,人声鼎沸,正是太和楼。来到店门口,热情的酒保迎上前来,将二人的马匹牵往后院的马厩喂料饮水。二人正要迈步而进,赫然发现不远的栅栏处,刚才那位小丐正蹲着晒太阳,一对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你好人做到底,请小弟弟吃上一顿暖锅,如何?” 沈泠衫笑道:“好啊,瞧着他也怪可怜的。”轻移莲步,邀请小丐一同上楼吃饭。小丐脸上一片茫然,微微摇头,显是心下畏怯,沈泠衫一番劝说,小丐总算点头应允。店伴瞧见二人带着一位脏兮兮的小丐而来,心下虽觉嫌恶,却也不便阻拦,领着三人上楼,拣了一间临街的小阁子,坐了下来。 沈泠衫正要点菜之际,小丐忽道:“小人瞧哥哥姐姐是从外地来的,对本地不太熟悉。太和楼的兔肉暖锅大大有名,天寒地冻的,不如点上一个暖锅,再烫上一壶热酒,吃起来岂不快活?”说话带着一口燕音,也非本地人氏。 沈泠衫和白衣雪面面相觑,征了片刻,沈泠衫笑道:“小弟弟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丐道:“是。” 中华土地广袤、疆域辽阔,不同的区域,因自然、经济、社会等各方面原因,建构起了不同的区域文化,方言杂多。为了便于各地讲不同方言的人之间交流沟通,就需要一个通行的标准语。早在商周时代,洛邑(今河南洛阳)为周武王定鼎之地,周成王“宅兹中国”之处,成为周之都城,文明发达,地位尊崇,其时的标准语就以洛阳音为准,称之为“雅言”。孔子周游列国,在语言沟通上未遇障碍,想来他使用的多半是在各国均通行的雅言。 自周、秦、汉、隋、唐,中国统一王朝的国都,不是长安就是洛阳、开封,故而官府的通用语言,不外乎是“陕西话”或者“河南话”。东汉以来,洛阳口音尤受推崇,成为士人和贵族的身份象征,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写道:“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而自唐末五代开始,开封因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漕运勃发,逐渐取代洛阳,成为国家新的政治中心。 宋太祖赵匡胤建国之初,因循旧制,首都定在开封,但他觉得开封地处平原,无山川之险,若要保确保其安全,只能以兵为险。然而禁军数量日渐庞大,军费开支十分惊人,赵匡胤清醒地认识到背后的隐患:“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洛阳以山为塞,以河为池,形势险固,易守难攻,据山河之险以去冗兵,因而赵匡胤一度考虑迁都洛阳,然而时任开封府尹、怀有私心的赵光义明确反对迁都,提出国都的安全“在德不在险”。其后不久,赵匡胤在北伐途中暴毙,赵光义登基为帝,北伐就此中止,迁都洛阳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赵宋定都开封后,朝廷的官话便以开封话为标准语音,大抵类似于今日的普通话。其时官场之中,倘若有人操有一口字正腔圆的开封话,不仅令同僚艳羡不已,就连获得拔擢、升迁的机会,较之他人也会增大很多。 建炎元年(1127年),赵构衣冠南渡,在临安建立政权,中原士庶纷纷南徙。新政权建立初期,当地的南方士族势力渐起,开封话受到杭州话的挑战。一番激烈交锋,终因南迁而来的皇室贵族、文武大臣和士人商贾权势太盛,开封话占得上风,成为官场中最为强势的语言交流工具。 宋辽时期,辽太宗将原来的幽州(今北京)升为幽都府,建号南京,又称燕京,作为辽的陪都。宋宣和四年(1123年),宋、金联合伐辽,攻占燕京,其后宋、金和议,燕京回归北宋,宋廷在此建燕山府,故而宋人将北京话谓之为“燕音”。 沈泠衫笑道:“好,就依了小弟弟,我们吃暖锅。” 店伴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白衣雪笑道:“店家小哥,就按这位小弟弟说的上菜。”又叮嘱添上几样点心和冷菜。店伴心想:“小鬼头今日遇到了两个冤大头,还不狠狠宰你们一顿?”应诺着下楼去了。 小丐咽了口口水,道:“‘太和楼,暖香锅,吃上一口不挪窝。’哥哥姐姐有所不知,阆州城的老百姓,就连我们这些作叫花子的,哪个不知他家的暖锅好吃哩。” 沈泠衫道:“小弟弟,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呢?” 小丐睁着乌黑的眼睛,道:“小人的老家在燕山府,因避战祸,爹妈带着哥哥和我南下投亲,不想路上他们染上了病……都已经……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到了此地……”说着流下泪来,低声啜泣。 沈泠衫鼻子一酸,道:“哎哟,对不起,原是我不该问的。”心想:“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爹爹将我一手带大,现如今爹爹也生死未卜,我的命,其时比你也好不了多少。” 白衣雪叹道:“乱世人纷扰,流离百姓家。兴亡盛衰,朝代更迭,受苦的总是老百姓。” 小丐收了眼泪,抬起油光锃亮的衣袖,拭去两条长长的鼻涕,道:“哥哥和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白衣雪道:“我们兄妹俩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做点小本的生意,今日路过此地,遇到小兄弟,倒是有缘。不知小兄弟日后有何打算?” 小丐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远房的表姐,几年前嫁到了广南西路,我……我正要去寻她。” 白衣雪取出一两纹银,塞到小丐的手中,说道:“此去广南,山高路远,这些银两,你拿在路上用得着。” 沈泠衫道:“是啊,小兄弟,吃完这顿饭,你便去寻你的姐姐,也好早日有个安身之所。” 小丐怔怔地呆坐在凳子之上,眼中噙满了泪水。隔了半晌,他蓦地站起身来,趴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哥哥和姐姐的大恩大德,小人……小人一辈子也难以偿还。”白衣雪赶紧将他扶起,重新落座叙话。 太和楼客人川流不息,生意十分兴隆,店家备菜极快,三人叙话间,店伴已端着酒菜上得楼来。时值初冬时节,暖锅炉膛中的炭火烧得正旺,热气蒸腾的暖锅里铺满了肉菜,荤素搭配,色泽鲜亮,已有八九分熟,浓郁的汤汁在炭火的威力之下,咕嘟咕嘟冒着小气泡,小阁子里顿时香气四溢,诱人垂涎不已。 小丐眼勾勾地瞧着热气腾腾的暖锅,咽了一口口水,道:“飞禽莫如鸪,走兽莫如兔。小人每次乞讨路过太和楼,最喜欢闻的就是这兔肉暖锅的味道,光是这味道,都能叫人口水流上三尺多长呢。” 沈泠衫心中一酸,微笑道:“口水还能流这么长?岂不要拖到地上?”端起一只碗,盛满了肉菜,递至小丐面前,柔声道:“小弟弟,快吃吧。” 小丐红了眼睛,忽然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了碗里。沈泠衫道:“小弟弟,你怎么了?” 小丐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哭道:“爹妈死后……小人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般好了……呜呜……哥哥和姐姐……你们是世上最好的大好人……呜呜……” 沈泠衫凄然一笑,道:“小弟弟,不要哭了,你哭得姐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菜都凉了,快点吃吧。” 小丐慢慢收了哭声,道:“是,就让小人为哥哥姐姐也盛上一碗。”说着站起身来,从暖锅中夹了肉菜,先盛了一碗递给沈泠衫,又盛了一碗递给白衣雪,方才坐下。 白衣雪笑道:“‘太和楼,暖香锅,吃上一口不挪窝’,我们一起尝尝这太和楼的暖锅,滋味到底如何绝妙?”说着夹起一片鲜嫩兔肉,便欲放入口中。 突听小阁子门帘外有人冷冷说道:“滋味绝妙我瞧未必,绝命倒是十之八九。” 小丐闻言脸色大变,一双乌亮的眼睛现出针芒一般的眼神,略带稚气的脸庞,也瞬间充满阴鸷警觉的神气,不待白衣雪、沈泠衫有所反应,一个鹞子翻身,身子撞开了长窗,落到屋外。只听他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说道:“今儿算你们命大,七毒童子改日再来拜会!”说到最后“拜会”二字,声随人远,已是数十丈开外。 帘外一人闪身而入,身材颀长,高额窅目,白衣雪识得正是唐门显宗的唐炫。三人彼此行过礼,坐下叙话。 白衣雪惊魂未定,道:“多谢九哥救命之恩,方才当真凶险之极!九哥倘若晚来一步,只怕你我兄弟,便再也见不到面了。”沈泠衫脸色煞白,也是心有余悸。 唐炫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是。” 白衣雪道:“不知九哥怎么这么巧……” 唐炫道:“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在下是奉了唐焯宗主之命,怕二位路途有所闪失,一路暗中尾随而来的,走到半道,果然发现了七毒童丐的身影。” 白衣雪眉头一扬,问道:“七毒童丐?”心中暗自庆幸:“若不是唐焯虑事周全,派了唐炫暗中保护,此刻我和沈家妹子已性命休矣,横尸在地了。” 唐炫道:“七毒童丐数年前由唐泣从外乡带来,在唐门学艺,为人阴险狡黠,死在他手下的成名人物,不在少数,前不久‘川东双煞’的那起案子,瞧手法多半便是此人所为。” 沈泠衫惊得“哎呀”一声,险些跳将起来,道:“前几日‘千手灵猿’凌掌门曾提及此事,我们虽然料定是密宗所为,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一个……孩子下的毒手。”顿了顿,向着白衣雪歉然说道:“白大哥,都怨小妹,这才给了七毒童丐可趁之机。” 白衣雪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怨不得你,像七毒童丐这样的恶人,便是利用他人的善意去害人,叫人防不胜防。” 唐炫微笑道:“不错,若不使出这等鬼蜮伎俩,以白少侠的身手,七毒童丐岂能近得了身?” 沈泠衫想起七毒童丐那针芒般的眼神,只觉浑身鸡皮疙瘩暴起,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脸上现出嫌恶的神情。 白衣雪道:“九哥,七毒童丐动手盛菜之时,小弟正在一旁,却不知被他何时动了手脚?” 唐炫微微一笑,说道:“七毒童丐聪颖过人,又得唐泣亲授,入门学艺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施毒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从腰间鞶囊取出一根银针,又取出一副又薄又软的麂皮手套,戴在了右手上,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针尾,针尖朝下,缓缓放入暖锅之中,只见那银针尖头甫一浸入汤汁,银针的针身,瞬息变得漆黑如墨。 沈泠衫手捂胸口,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想不起七毒童丐何时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在菜肴离下了毒。白衣雪亦觉后脊发凉,心中又惊又怒:“七毒童丐忒也歹毒,那一块兔肉倘若放入口中,当场就一命呜呼,稀里糊涂去见了阎王爷。” 唐炫道:“唐思幽老怪物我最了解,七毒童丐此番失了手,我料定他决计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白衣雪和沈泠衫心中均想,下毒正是唐门密宗的拿手好戏,二人就算路上不吃不喝,也防不胜防,不禁面面相觑。 唐炫道:“我奉唐焯宗主之命,护送白兄弟和沈姑娘安全出川,自当竭心尽力,眼下倒有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得通。” 白衣雪道:“九哥的主意定是极好的,请说。” 唐炫微一沉吟,道:“阆州城山围四面,水绕三方,由此西行四、五里地,便是嘉陵江的行船码头。我想你们在明,而密宗在暗,再走陆路,只怕一路多生波折。依在下之意,白兄弟和沈姑娘不如由水路出川,赶上天气好,顺风张帆,沿江而下,可日行百余里,不出十多日,便可直抵江陵的沙市镇。” 白衣雪眼睛一亮,喜道:“如此甚好,多谢九哥指点迷津。”寻思:“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沈姑娘蒲柳之质,原也经受不得车马劳顿,改走水路,于她的身子倒好些。” 唐炫道:“事不宜迟,我们一会先去多备些干粮和饮水,以免舟船靠岸补给,又无端生出祸事。七毒童丐方才败露踪迹,已自心怯,想来一时未敢现身,等备足了干粮,我们就去往码头。”白衣雪和沈泠衫见他考虑周全,齐声应诺。二人本来腹中饥饿,经此惊魂,已然全无胃口。白衣雪喊来店伴,结清了账,转念一想,又添了八百文钱,与店伴说道,他家的暖锅味道极好,要连锅带汤打包带走,慢慢享用,改日再来奉还暖锅。店伴见锅里肉菜几乎未动,心中虽感疑惑,但白衣雪所付文钱,已是足够再点几个暖锅,便也不多言语,打包好了菜肴,殷勤送下楼来。 三人在城内买足食物与饮水,用马匹驮着,便向城西行去。码头离城不过一二里的脚程,转眼就到,但见樯桅林立,舟楫云集,码头一片繁忙景象。 宋金对峙时期,川陕战区是南宋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其范围大抵相当于今天的四川省北部、陕西省南部,以及甘肃省南部的三省交界地带。由于川陕战区对宋朝廷的安危举足轻重,其各地的驻军数量也十分庞大,耗费惊人。朝廷通过出钱从民间购买粮米的和籴等方式,来给当地数万驻军补充军粮供给,然而川陕战区山险道隘,陆地交通极为不便,军粮的转运八成以上便是依托嘉陵江而走水路。 两宋时期,嘉陵江水量充沛,水质清澈,正适于船只往来,其时商品经济日益繁荣,长江航运空前郁勃兴旺,一时间江面之上商船、客船、游船、渔船、漕船,各式大小的船舶连樯接橹,舳舻千里,异常繁华。 唐炫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这便去寻一位船家来。”半个时辰之后,唐炫领来一名中年汉子,那汉子皮肤黝黑,天气寒冷却衣衫单薄,脚踩一双草鞋,捋着袖口,胳臂上数条青筋凸起,身体十分健硕。 唐炫道:“这位是鲁大哥,在此行船已有二十多年,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是这江上的老把式了。” 白、沈齐声说道:“有劳鲁大哥了。” 那汉子咧嘴而笑,笑容淳朴,呐呐地道:“不客气,不客气。” 唐炫抬头瞧了瞧天色,道:“船资在下已经付清,时辰不早,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白兄弟,沈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白衣雪知他一者向不多话,二者也不欲在码头久留,以免暴露了行迹,遂拱手说道:“多谢九哥,后会有期。”二人取了干粮行李,随那汉子登上舟船,解缆挂帆而去。 第七回 不胜衣(3) 船只一路向东,与阆州城渐行渐远。嘉陵江自阆州以下,沿途接纳支流众多,河道蜿蜒曲折,行船不时遇到卵石河床,间有巨大磐石横亘中流,颇为惊险,但那姓鲁的汉子却驾轻就熟,借着便风,指挥艄手顺风张帆,涉险顺水而下,舟行甚疾。 江上行船的艰辛,白衣雪和沈泠衫无所容心,自登船以来,二人如释重负,精神大为放松。白衣雪自幼在北方苦寒之地生活,不曾坐过江船,更感新鲜。江上急湍似箭,猛浪若奔,一众的船工小心行船,极是劳碌疲惫,白、沈二人每日尽览沿岸奇丽风光,丝毫不觉水路艰危,甚至觉得船行得太快,以致无暇慢慢欣赏沿江的美景。 如此数日,一日拂晓时分,白衣雪从睡梦之中醒来,听得舱外涛声訇然,不绝于耳,他披衣走出舱门,但见江面黑沉沉一片,甚是宽广,两岸墨黢黢的高大山影缓缓后移,远处约略可见夜航舟楫,在水面泛出点点灯光。 熹微之中,瞧见一条人影静静地迎风立于船舷,那人身形瘦削,江风吹拂之下,云鬟飞舞,衣袂翩跹,身子竟是动也不动,正是沈泠衫。白衣雪心中暗自一声叹息,缓步踱至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余光一瞥,只见沈泠衫凝注着江面,苍白的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正自默默饮泣。 二人伫立良久,突然之间,沈泠衫掩口剧烈咳嗽起来,白衣雪等她咳声稍止,柔声说道:“江上风大,我们要不要进到舱里避避风?”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返身回到舱中,取了一件貉袖,给沈泠衫披在身上。沈泠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说道:“谢谢大哥。” 白衣雪微笑道:“妹子,你身子弱,经不起这刺骨的江风,咱们待一会,还是回到舱中去吧。” 沈泠衫幽幽地道:“嗯。‘夜长只合愁人觉,秋冷先应瘦客知。’大哥,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里是知晓的,也不知……爹爹的身子怎样了,康复了没有?” 白衣雪心中升起一股凄楚之意,寂然无语。 二人靠着船舷,默默并肩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船首传来那姓鲁的汉子悠长的声音:“小官人,咱们已经到了长江哩。” 白衣雪走到船首,船头昂然破浪而行,哗哗作响。他极目远眺,说道:“鲁大哥,江面如此开阔,要不了几日,便可出川了吧?” 姓鲁的汉子笑道:“小官人有所不知,川江看似开阔,却处处是险滩恶水,江面上的风浪更是不定,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过几日咱们便要下峡江,那一带的江水,洄水涡与暗礁遍布,非摇橹操篙而不能过,须万分小心才是。”他口中的峡江,正是由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组成的著名峡谷水道,两岸山峦夹峙,水势激疾,漩澓湍涌,自古以来便是长江行船最为险恶的一段航道,舟沉船没、船毁人亡的江难,时有发生。 蜀道逶迤千里,自古难行,飞鸟为之敛翅,猿猴为之发愁,三峡地区道路艰险犹胜。东晋袁崧《宜都山川记》中就有对峡江的记载:“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曾引峡江渔人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靖康之变后,宋祚倾移,全国的经济中心也逐渐南移,百姓大量南迁,三峡地区的人口增长迅速。朝廷为了发展三峡的农业生产,在当地长期推行畬田耕作,烧山地以为耕田,再加上三峡地区的井盐业向来发达,以致当地“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沿岸的植被遭受严重的破坏,水土加剧流失,而致山崩频繁,在峡江之上行船,更添几分凶险。 姓鲁的汉子又道:“‘夔门天下雄。’峡江中最险之处,便在瞿塘峡口的夔门,峡口处江道急剧变窄,宽仅几十丈,水急涛吼,最难行船。小官人,你道这是为什么?” 白衣雪道:“正要请教鲁大哥。” 姓鲁的汉子说道:“不敢。原是千百年来,江心之中有一只神兽,日夜镇守,本领大着呢。” 瞿塘峡峡口夔门,南北两岸断崖壁立,石骨嶙峋,滔滔大江在此被陡然紧束,浩荡东泻,汹涌而下,当真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白衣雪对夔门之险亦是有所耳闻,奇道:“神兽?世上果有这般神物?” 姓鲁的汉子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嘛!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峡江中有一条独角夔龙,平日里兴风作浪,作恶多端,两岸的老百姓对它虽恨之入骨,却又没有法子。天上的女娲娘娘得知后,心疼咱们老百姓的疾苦,就以五彩炼石将其镇压在了江底,年长月久,五彩炼石化作了江心的一尊礁石,咱们行船的,称它作‘滟预堆’。滟预堆变化多端,可化狗、化牛、化马、化象、化鳖。我们打小家里的老人就告诫说,滟预堆变化之时,轻易不可招惹,行船之人倘若鲁莽过峡,惹着了神兽,落得个船翻人沉的下场,那也是常有。”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奇道:“滟预堆还会变化?” 姓鲁的汉子悠悠地道:“是啊。小官人可曾听过,‘滟预大如狗,瞿塘不可走;滟预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预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白衣雪哑然失笑,说道:“这神兽果是了得。”寻思:“江中哪里有什么神兽,想来一年中四季更迭,枯水丰水交替,每年的降雨雨量、雨期又不定,而致江水水位、流态、流速多变,那江心的礁石形状,也就有所变化之故。”想到这里,见那汉子瞧着江水发呆,说道:“鲁大哥,峡江既有神兽把守,如此难行,我们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不行么?” 姓鲁的汉子叹了口气,道:“相传当年大禹王治水之时,有十二条蛟龙,化作峡江两岸的崇山峻岭,塞住了长江水道,无法开道疏水,大禹王为此愁白了头发,也束手无策。后幸得天兵天将相助,方才开通了这峡江的水道。小官人,弃船而改走陆路,高山深谷,畜力那是指望不上的,只能徒步而行,往往翻过一道山梁便须数日,不花上数月的时间,如何能走出山去?更兼那山中常年有虎豹豺狼出没,嘿嘿,寻常人更是不敢走了。” 白衣雪见那两岸重峦叠巘,连绵不绝,眉头微皱,一时默然,想道:“虎豹豺狼倒是不惧,但深山重重阻隔,路程上却是耽搁不起。”姓鲁的汉子瞧他半晌不语,笑道:“小官人且放宽心,小人船上的橹工篙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大伙儿必能载着小官人和小娘子毫发不损,安全过峡就是。” 白衣雪见他笑容轻松,脸上带着一股自信和骄傲的神气,笑道:“原是我多虑了,还请鲁大哥勿怪。那就有劳鲁大哥了和各位大哥了。”转身与沈泠衫折回舱中。 这一晚睡至中夜,白衣雪朦朦胧胧中听见船舱那一头,传来沈泠衫的声音:“不要追我,不要追我……”他瞿然一惊,霍地坐起身来,凝神细听,黑暗中沈泠衫喃喃低语:“我冷……我好冷……”船舱内除了沈泠衫的梦呓和自己的轻微呼吸声,再无任何动静,料想沈泠衫定是做了噩梦,起身点亮了火烛,慢慢走过去,借着烛光瞧去,眼前的情景令让他大吃一惊,沈泠衫脸泛蓝靛,牙关打颤,身子裹在棉被之中犹如筛糠一般,战栗不已,显是佛头青的阴毒,在夜间发作起来,恶寒不已。 白衣雪轻轻摇动沈泠衫的身子,低声叫道:“妹子,妹子,你醒一醒。”沈泠衫兀自被噩梦魇住,摇动之下,一时竟难以醒来。白衣雪俯下身来,去抓沈泠衫露在棉被之外的双手,这一抓之下,更觉心惊,原来沈泠衫十指冰凉,全无半点生气,犹如握着两块冰冷的生铁,寻思:“原来佛头青半夜毒发,竟是如此凶险,沈家妹子要经受这般的苦痛折磨。”他微一沉吟,扶着沈泠衫坐起身来,伸出双掌,贴住她的后背心,一股暖融融的内力,经气海俞、腰阳关,缓缓输入沈泠衫体内,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少阴心经等处,以及督脉、任脉、冲脉、带脉流转,帮她推血过宫。 隔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泠衫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的一层青气终于退去。她心知白衣雪在替自己疗伤,微微一笑,说道:“大哥,你……你……” 白衣雪低声道:“不要说话,安心坐好。”沈泠衫依言点了点头。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推血过宫完毕,沈泠衫身上寒意渐消,人却疲倦至极,遂靠在白衣雪的怀里沉沉睡去。白衣雪端坐不动,任由她昏睡不醒。 如此不知又过了多久,沈泠衫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白衣雪正襟危坐,正在闭目养神。她蜷缩在白衣雪的怀中,感觉温暖而舒适,鼻端闻着他身上青年男子的气息,舱外传来汹涌澎湃的波涛之声,她的心中,何尝不也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 第七回 不胜衣(4) 其后数日,舟楫入瞿塘峡,下巫峡,再经西陵峡,沿途时而乱石嵯峨,回澜紊乱,时而水深流疾,恶浪滔天,一路行来惊险万分,好在那姓鲁的汉子与一众橹工、篙手、舵手,对沿途所经之处烂若披掌,又兼人人技艺精湛,捩舵操篙胆大而稳健,相互间配合极为默契,终是有惊无险,江船直下三峡,不日来到沙市镇。 沙市古称江津,据水路之冲,自古繁盛。南宋时期,随着经济重心和财赋重心的南移,长江航运空前繁荣,西上进入川江和东出川江的航船,多在沙市镇靠岸停泊、补给,沙市码头内千樯林立,万舫比鳞,江面上舳舻相接,一派昌隆的景象。 长江自沙市以下,江宽水急,时有大风大浪骤起,须换大型船只方能继续航行。白、沈二人别过了那姓鲁的汉子,在市镇上寻了一渔家客栈吃饭。二人自阆州登船以来,每日皆以自带的干粮充饥解饿,途中数次停船靠岸进行补给,二人也不曾登岸,吃上一口热饭热菜。 那渔家客栈的菜肴,不过一些普通的江鲜和农家菜蔬,味道做得也极为平常,白衣雪吃得畅快无比,沈泠衫病势危笃,没有什么胃口,见他吃得欢快,也跟着勉强吃了一点菜蔬。 吃过午饭,二人行至码头,打听清楚后,登上东去的客船。那客船甚大,樯高六丈有余,帆二十八幅,船体布满了排钉。待得客人已满,船家便即起锚、扬帆,顺流而下,一路之上,江水滚滚东去,客船为避江上风浪,多是循岸或在人工汊河之中航行,偶而停泊补给,日行可达百余里。 时已霜月,江天凛肃,船上湿寒之气颇重,沈泠衫早已穿上了厚厚的冬衣,仍感寒冷。白衣雪发觉她自启程以来,一路上精神虽还尚佳,身子却是暴瘦,厚厚的冬衣,仿佛能将她羸弱的双肩压垮一般,江风大作之时,担心一阵狂风,就能将她吹将起来,不由地暗暗心惊:“莫非唐焯送来的药丸服用久了,药性减退,不然的话,怎么会消瘦如斯?”他心中隐隐作痛,脸上不敢有丝毫的表露,一路之上,只是陪她说说笑笑,欣赏沿江的景色。 这一日傍晚时分,客船抵达安庆,靠岸补给,船客们坐船坐得久了,正觉闲闷,于是三三两两,纷纷下船而去。安庆之名始于绍兴十七年(1147年),由“德庆军”和“同安郡”各取一字而命名,意为“平安吉庆”。安庆襟带吴楚,地处要津,历来就是长江中下游极为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宋金对峙时期,安庆乃至淮南西路,正是两军交战的主战场之一,沿途行来,当地的老百姓为了躲避连年的兵燹,大都散亡了,人烟稀少,景象十分荒凉。 白衣雪和沈泠衫也下了船,在城中随意寻了一家酒肆,店中已有不少同船的客人。沈泠衫要了一碗白粥,白衣雪点了些酒菜,自斟自饮,倒也惬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正欲结账,忽听得外面一片嘈杂,有人高声呼叫:“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酒肆内众人蜂拥奔出,翘首观望,但见西北角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有人惊声叫道:“不好,是咱们的客船着了火!”众人下船之时,行李皆遗于船上,闻言顿时乱作一团,很多人拔腿就往江边跑去,其中尚未付账的不在少数,店主阻拦不及,气得直跺脚。 白衣雪远眺冲天的大火,心中一动:“好端端的,船只为何突然起了火?莫非是唐门密宗尾随而至,暗中下的手?”心念至此,低声对沈泠衫道:“妹子,你莫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沈泠衫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由地紧张起来,说道:“大哥,一切小心。” 白衣雪离了酒肆,提气向西北方向疾奔,顷刻间便将众人抛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离江边不远,远远只见江中一艘大船烈火熊熊,烧得正旺,将一大片江面映得通红。白衣雪凝神瞧去,着火的却不是自己所坐的客船,而是一艘大型漕运之船,想是江上行舟不小心失了火。 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正要转身往回,无意间一瞥眼,隐约瞧见前方数十丈远的一处岸边荒冈高处,站立着数十位黑衣人,也远远地在观望着江中大火,尔时星月无光,四下里幽暗不明,若不是火光映照,委实难以发现。 他心中大感蹊跷:“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夜里鬼鬼祟祟,聚此观火?莫非这场大火,与他们有关?”好奇心顿起,矮下身子,蛇行鳞潜,向前行了十余丈,半蹲在地,隐身于一片寒郊荒草之中,凝神细看,黑衣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约有二十余人,大都腰悬兵刃。只听得其中一人朗声笑道:“董虞候,这火烧得如此痛快,此番定叫他葬身大火,死无全尸。”另一人笑道:“即便不被烧死,跳下江去,也是喂了江鱼,尸骨无存。”余人尽皆大笑。 一人又道:“依咱大宋的律法,运送漕粮倘若遇风浪,覆船沉没,不予追责,咱们若只凿沉了他的船儿,岂不是太过便宜了杨草那厮?”又有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啊,董虞候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单是这一把大火,就叫他杨草无论如何,也讨不到好去。”众人连声称是。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并非是我董某不念着与他同僚之谊。大伙儿都晓得,王爷是一位惜才的主子,向来对他厚爱有加,有意栽培,孰料杨草竟如此不识抬举。”白衣雪听音辨位,说话之人身材矮胖,想来他就是那位“董虞候”,一番话说得余人纷纷应和,说道:“董虞候说得极是,杨草今日落得此等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白衣雪揣摩他们话意,暗暗心惊:“看来这把大火当真是这些人放的。他们烧了漕粮也还罢了,听口气是要将船上的人一齐烧死,也忒心狠手辣。”又想:“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府中人,不知那个叫杨草的,因何得罪了他们,竟致葬身火海?” 一众黑衣人对着江中的火船指指点点,群情鼎沸。忽听一人失声叫道:“董虞候,快看,江中有一尾小船,正向岸边驶来。”白衣雪借着冲天的火光,凝目瞧去,隐约可见江面之上,有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颠簸摇曳,一个黑影,立于船上,双手摇橹,奋力向岸边划来。 董虞候沉声说道:“张雹、陈世英,你们二人速去查看,探得清楚,及时回禀。”他身旁两位黑衣人应声而出,向那小船的方向疾行而去,倏忽间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众黑衣人极目远眺,江中的那只小船已然不见,想是已经靠了岸,江岸荒冈绵延起伏,岸芦如雪,一白无际,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全然不知前方情形如何。 静默等待之中,两位同伴去时良久,却始终不见回复,董虞候不免焦躁起来,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猛然间他停下脚步,低声道:“有人来了!”余下的黑衣人虽未听到动静,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从腰间抽出利刃,黑暗之中,明晃晃的一片,更有数人冲出荒冈,迎了上去。白衣雪心道:“这个董虞候的内力倒是不弱,来人尚远,他已然有所察觉,不过来人脚步沉重,步伐凌乱,恐是身负重伤。” 隔了片刻,就听有人低声惊呼道:“董虞候,是……是张雹兄弟!他……伤……伤得很重……”黑暗中又有人颤声说道:“张雹兄弟……胳膊……肋骨都……断了……这手法正是……正是……‘折柳手’……”牙齿嘎嘎作响,显然心下畏惧至极。白衣雪暗自思忖:“折柳手?这是何门何派的厉害功夫?” 董虞候冷哼一声,急窜出岗,过了一会,只见他缓步走回山岗,嘶哑着嗓子说道:“好手段,果是好手段!陈世英兄弟呢?” 那人颤声回道:“没……没见着他……” 一人嗫嚅道:“董虞候,难道那厮……那厮命大,竟没被烧死?” 董虞候默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司徒闻喜、乐境、李霁峰、陈濛,你四人再去打探。那厮手段了得,你们切记不要散得太开,相互间要有照应,一有甚么风吹草动,立时回禀,莫要鲁莽行事。”他身边四名黑衣人躬身奉命,急冲下岗,隐没于前方一片荒野之中。 四人走后,董虞候重又来回踱步,一众的黑衣人站在荒岗最高处翘首眺望,焦急等待。江风凛冽,四下里一片寂静,偶有受伤的张雹卧于野草之中,因疼痛难忍,发出“嗯嗯”、“啊啊”的呻吟之声,宁静中平添一份诡异。 众黑衣人正在焦急等待之际,猝然远处旷野中,有人长声惨呼,声音划破夜空,甚是凄厉,听来让人心惊肉跳。黑衣人中有人颤声说道:“好像是……李霁峰兄弟……” 那董虞候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喝道:“大伙儿不必再等了,咱们一起前去瞧瞧。”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从远处旷野之中传来:“董斜川,你不必来找我,我去找你便是!”那人说第一个字时,离得尚远,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感觉人已近在咫尺。白衣雪心道:“此人身形之快,委实惊人。” 黑暗之中,就听得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来人已奔上黑衣人藏身的荒岗,与敌人交起手来。白衣雪探身瞧去,隐约可见那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手中一柄单刀,上下翻飞,正与数名黑衣人激斗在一处。 就听一名黑衣人喝道:“杨大哥,谢斯陌领教你的高招!”他舞动手中双刀,寒光闪烁,欺至大汉身前,那大汉也不搭话,单刀径直回劈,力道雄浑,锐不可挡,迫得谢斯陌不得不跃身避过。 又有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柄链子枪,叫道:“在下吴……”那大汉正抬起右足,踹飞身前一名围攻的黑衣人,听到脑后金刃劈风,反手便是一刀,去势奇疾,斫中姓吴的黑衣人面庞,他来不及吭上一声,便即毙命。可怜他尚未报全自家姓名,就此一命呜呼,当真成了“无名氏”。 须臾之间,与那大汉缠斗的三名黑衣人,已是一死一伤一退。黑衣人虽人多势众,将他团团围住,却一时慑于那大汉的凛凛神威,畏葸不前,无人再敢迫近。 那大汉一提单刀,寒芒流转,映得脸上寒意更甚,冷然说道:“董斜川,这把大火是你做的好事吧?” 矮胖的董虞候董斜川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明人不做暗事,正是董某所为。” 那大汉涩声道:“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杨草与你素无恩怨,且已自孤身西行,远离是非之地,你何以如此苦苦相逼,要将杨某赶尽杀绝?” 董斜川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谓是非之地?何来是非之地?杨草,你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不还是我大宋的臣民么?” 杨草道:“不错,杨某无论是生是死,自始至终都是大宋的子民。” 董斜川嘶哑着嗓子说道:“董某与牧之兄素无恩怨,今日不过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难啊,还望牧之兄谅解。”说着微微摇头。 杨草气塞胸臆,冷冷地道:“身不由己?请问虞候,杨草到底犯了我大宋哪一条王法,非要置我于死地?” 董斜川笑道:“王法?牧之兄是问王法吗?好,我告诉你,你触犯的是恩平郡王的王法,王爷既然有命,董某岂敢抗命不遵?自是不能容你了。嘿嘿,嘿嘿。” 杨草冷笑道:“恩平王?杨某心中只知大宋的律法,不曾晓得还有甚么恩平王的狗屁王法。” 白衣雪听到“恩平王”三字,不由地心中一凛,当即悄然前移数尺,隐身于一大片芦苇丛中,屏气凝神,侧耳细听他们说话。 董斜川喝道:“杨草,我也知道你的手段和本事。你别不识好歹,我最后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休要逞强称能,不识好歹,枉自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杨草涩然道:“大好前程?董虞候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趋炎附势、攀高结贵,好让自己升官发财吧?” 董斜川怔了一怔,冷笑道:“你也莫要故命清高,你问一问身边这些兄弟,大家为朝廷效力,有哪一个不想着升官发财的?恩平王爷向来对兄弟们不薄,我等自当舍命,以效犬马之力。各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众黑衣人皆道:“董虞候说的不错,还望杨兄三思。”“虞候所言极是,我等为恩平郡王甘效死命。”“牧之兄,不说别的,一家老小都要吃穿,我们总得替他们考虑。” 杨草冷冷地道:“看来只要杨某投了恩平王,他便不再与我为难,我也自此吃香喝辣、升官发财,是么?” 董斜川说道:“正是!恩平王宏才大略,深得官家的赏识,更是深得韦太后的宠爱,东宫之位稳如磐石,非他莫属,日后必登大宝,君临天下。杨兄弟只要答应跟着他,以你的本事,何愁自此不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么?哈哈,你我同为恩平王效力,还要多亲近亲近哪。” 杨草一挥手中单刀,刀身嗡嗡作响,低首不语。董斜川道:“牧之兄,你怎么说?” 杨草单刀一扬,淡淡地道:“只怕杨某答应了,杨某手中的这把刀,不肯答应!” 董斜川脸色大变,将杨草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喝道:“杨草,我料你早已投靠在了普安王府那边,嘿嘿,你自恃有了靠山,方敢如此放肆!” 杨草抬首向天,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杨某心中只有朝廷,只有皇上,自始至终只对皇上一人忠心耿耿,他恩平王如何,普安王又怎的,关我甚事?” 赵构自御极以来,多年求嗣无果,心灰意冷之余,经过细斟慢酌,于建炎三年(1129年),在宋太祖的众多后裔中,选了两个孩子,一人叫作赵伯琮,一人名叫赵伯玖,入养后宫,分别赐名赵瑗与赵璩,作为储嗣人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赵瑗被进为检校少保、封普安郡王,而赵璩被进为检校少保、封恩平郡王,时称东府、西府。 赵瑗、赵璩自幼入养后宫,迄今已近三十年,正值壮年,而赵构近年来渐感年高体乏,每每自言“倦勤”,有意逊位。皇上的心思,满朝的文武百官,尽皆知晓,只是赵构的真正立嗣之意,却未曾对一人有所提及,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以至于文武百官不得不暗自揣度圣意,纷纷选边站队。一时间太子之争日益激烈,朝廷中拥护普安和恩平二王的文臣武将,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明争暗斗不止,朝局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白衣雪所料不错,这一众的黑衣人,皆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中的好手,领头的董斜川,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都虞候,而杨草在被贬谪之前,乃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副指挥使,与董斜川同朝为官,平日里多有交集,二人也算一起共事多年,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以致形同陌路、兵戎相见。 董斜川一摆手,说道:“眼下朝局多变,人心浮动,牧之兄正当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 杨草断喝道:“董斜川!你如此谤讪朝廷,妄议朝政,难道就不怕治你的罪吗?” 董斜川笑道:“谤讪朝廷?圣上早有倦勤禅位之意,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不便也不敢说出来罢了。大伙儿如今一致推举恩平郡王入主东宫,将来继承大统,那也是为我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何罪之有?恩平王是位惜才爱才的主子,以你牧之兄的身手和才干,日后定然委以重任,何以如此执迷不悟?” 杨草“嘿”的一声,冷眼斜睨,道:“我执迷不悟又如何?” 董斜川面沉如水,森然道:“那也好办。这个世道,只有两种人,如若不是朋友,那便是敌人,自此势不两立。” 杨草道:“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杨某岂肯与你这等的贪位慕禄之徒沆瀣一气,做甚么朋友?正好相反,与你为敌,杨草求之不得也。”白衣雪句句听得清楚,心中暗赞:“好汉子!” 董斜川勃然大怒,“唰”地拔出腰间长剑,高声说道:“眼下正值恩平王爷用人之际,你却不识大体,心存异心,不肯效忠于王爷,甚至处处作对,王爷岂能容你?”一众黑衣人纷纷挺剑挥刀,在杨草周边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杨草神色凛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气沛盈,直震得众人耳膜隐隐作痛。董斜川遽然变色,喝道:“你死到临头,笑甚么?” 杨草昂首向天,大笑不止,道:“我笑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是如此不忠不仁不义,岂不可笑?” 董斜川怒道:“我何以不忠不仁不义?” 杨草大声道:“你口口声声恩平王爷,恩平王爷,我问你,你眼中还有当今的圣上吗?如今中原沦陷,金贼虎伺,正当内修外攘,报效国家,你心中还有朝廷和社稷的安危吗?”白衣雪暗呼:“骂得好!”杨草续道:“你谤诽乘舆,煽摇国是,摇尾投靠于恩平王,为的不过是一己之私,图的是那高官厚禄,不是不忠,又是什么?你胆大妄为,火烧漕纲,眼里全无朝廷的纲常法纪,戕害胥吏,害得他们葬身火海与鱼腹,竟无全尸,不是不仁,又是什么?你我同朝为官,曾一起谋事,且素来无怨,你却因在新主面前邀功请赏,三番五次陷害于我,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是不义,又是什么?”白衣雪躲在不远的荒草丛中,字字听得分明,心中暗暗叫好:“骂得痛快!” 董斜川被他一阵唾骂,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难看至极,好在天色昏暗,旁人倒也无从察觉。他呆立半晌,猛然间身躯一震,厉声喝道:“杨草,我也不与你逞口舌之利,你既如此顽固不化、一意孤行,休怪董某无情!”长剑一扬,高喊一声:“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杨草冷笑道:“以多打少,好不要脸!不过你们就算一齐上来,杨某又有何惧?”提起单刀,迎面就是一刀,凌空向董斜川砍去。董斜川举剑格挡开来,荒岗之上,利刃相交之声大作,众人战作一团。 混战之中,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人手持熟铜棍,沉声说道:“卑职司徒闻喜,特来讨教一二!”熟铜棍直上直下,势大力沉,向杨草当头劈砸过来。杨草单刀一招“举火燎天”,向上反劈,刀棍相击,一声闷响,火星四溅,司徒闻喜只觉臂膀酸麻,虎口欲裂,手中的熟铜棍险些拿捏不住,杨草亦觉对方膂力惊人,借着微弱星光,举起刀来一瞧,一处刀刃已微微卷起。正在此际,他脑后冷风飕飕,一人手操虎头双钩,猱狞而至,双钩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分袭杨草头颈与腰身两处。杨草不及回头,听音辨位,单刀反劈,欲一手荡开双钩,孰料那人钩法精湛,走钩如飞,左手钩使一个“锁”字诀,右手钩使一个“带”字诀,吞吐沉浮之间,钩口将杨草的单刀刀身一卷,钩钺的冷锋利刃,直切杨草的手腕。 杨草“咦”的一声,微感诧异,内力贯透刀身,已将虎头钩震开,扭头一瞧,那人浓眉大眼,身高体长,自己与其曾有数面之缘,隐约识得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一等好手乐境。 乐境道一声:“杨都校,卑职乐境在此有礼了。”双钩钩头一立,正是一招“云龙献月”,含稽首拜见、以武会友之意,口中也依然称他原来的官职不改。 杨草微微颌首,大喝一声,道:“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身子微曲,一招“童子迎宾”,单刀横扫,劲力遒实,他未等招式用老,手腕一抖,一招“夜战八方”,刀尖旋即向下又瞬息反撩,变招奇捷无比,当真是变幻多端,寒气森森。乐境双钩霍霍,奋力接挡,正手忙脚乱之际,董斜川长剑白光闪动,斜刺里杀到,及时解围。 白衣雪隐身在旁,荒冈之上叮叮当当,兵刃金属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每隔一时,便有黑衣人或因刀伤或因掌伤,而不得不退出战团,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些黑衣人各个身手不弱,那汉子孤身奋战,激斗犹酣,单是这份胆气,便非常人所能及也,令人好生敬佩。” 一番激战,黑衣人之中受伤的,已有七八人之多,伤势轻的,简单包扎后虽可再战,却已心生怯意,奋勇骁悍大不如前,几个伤势较重的,有的被单刀砍中要害,有的被折柳手伤筋挫骨,不得不远远退出战团,或横或卧,哀嚎一片。 董斜川眼见情势已非,心中不免焦躁,猛然间想起一人来,高声叫道:“陈濛,陈濛!” 陈濛效力朝廷之前,乃是两浙东路暗器名门“灵溪门”的高手,他与张雹向来私交甚笃,张雹受伤后,陈濛便一直陪伴在他身旁,未曾舍得离开一步,此时听到董斜川高声呼喊,心知岗上情势急切,心中亦欲为好友报仇,遂低声对张雹说道:“兄弟,你且躺好,我去去就来!”向荒冈之上疾奔而去。 杨草挥刀如风,左萦右拂,倏忽间以单刀劈倒一人,又以折柳手重伤一人,耳畔听到董斜川高声疾呼“陈濛”,他并不知晓陈濛乃暗器名家,心中只道敌人又有新援将至,心中也自不惧,并不以为意。岂料那陈濛为人甚是机警,他悄悄加入战团,却始终在外围暗中观察,一番详察之后,方才悄悄潜至杨草的身后,待杨草的单刀,正与谢斯陌的双刀,以及司徒闻喜的熟铜棍交缠在一起,觑准时机,一按手中机栝,陡然出手,伴随着异常细微的破空之声,一大蓬“虿尾细雨针”激射而出。 杨草听到暗器破空而来,虽应变奇速,单刀回舞,同时身形疾转,但终是慢了一步,腿上被数十根虿尾细雨针打中!黑暗中就听得“哎哟”、“啊呀”两声,杨草身侧的谢斯陌和司徒闻喜闪躲不及,也双双被毫芒打中。 杨草身经百战,受过的大伤小伤不下数十次,当下也不挂在心上,只恼他行事阴毒,暗箭伤人,怒喝一声:“奸贼!”神威凛凛,提刀径直向陈濛冲去。陈濛见他直奔自己而来,锐不可当,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他为人机敏,脚步轻盈,便往人多处躲逃。杨草数度冲至陈濛的跟前,仅隔数尺之遥,却都被董斜川等人齐齐阻隔住了。 酣战之中,杨草单刀斜劈,司徒闻喜奋力举起熟铜棍格挡,孰料眼前一花,手臂绵软无力,杨草单刀过处,竟将他双手大拇指一并削去,痛得司徒闻喜大叫一声,熟铜棍再也拿持不住,“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杨草为之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力有不济,却也无暇细思,飞起一脚,正踹在司徒闻喜的心窝处。司徒闻喜闷哼一声,登时昏厥,人事不知。 又去一位劲敌,杨草心中正自大喜,陡然间只觉两眼眩晕,脚底发飘,想起方才司徒闻喜陡然力衰,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竟是中了毒?”抬眼就见不远处的谢斯陌“啊呀”一声,双膝一软,身子缓缓委顿倒地,昏暗中,耳畔就听见陈濛“嘿嘿”的一阵冷笑。 原来灵溪门的陈濛虽善使暗青子,却极少在暗器之上喂毒,谢斯陌和司徒闻喜与他熟稔,虽也各自身中细针,只当是平常的误伤,心中皆不以为意,依然与杨草混战不休。岂料陈濛为了给好友张雹报仇,更为了在董斜川面前邀功,此回竟使了喂过毒的虿尾细雨针。他城府既深,眼见同伴中毒,竟也一声不吭,静待杨草毒发。 三人之中,司徒闻喜外家功夫了得,内力却是最弱,因而他率先毒性发作,猝不及防之下,几乎丢了性命。谢斯陌内力较之稍深,也旋即毒发倒地,杨草比他二人内力浑厚得多,但一番力战,血脉偾张,毒素随血液流转加速,此刻亦觉头晕眼花,脚下虚浮。 杨草见司徒闻喜和谢斯陌先后倒地,顿时醒悟暗青子上喂了毒药,心念电转,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迅捷地在自己的前胸、腹下、双腿等处连点数下,深吸一口气,喝道:“无耻鼠辈,竟然暗箭伤人!” 董斜川瞧得明白,哈哈大笑,说道:“杨草,你已经中毒,毒性即将发作,看你还能强撑多久?嘿嘿,我瞧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颇佳,埋骨于此倒也不错,明年今日董某旧地重游,为你烧上一些纸钱,超度一番,哈哈。” 杨草大怒,虎目圆睁,也不搭话,一提单刀,“唰”、“唰”两声,砍翻了身边的两名黑衣人,脚步不缓,径向董斜川直冲过去。董斜川正自得意,万没料到他中毒之后,竟还如此骁勇,心寒胆碎,稍一犹豫,杨草已神威凛凛杀至眼前,寒芒闪烁,金刃破风,单刀迎面劈到。董斜川不及细想,左手一探,抓起身边一位黑衣人,那人武功本也不弱,只是没有想到董斜川竟会拿自己当作挡箭牌,“咔嚓”一声,右臂被杨草单刀齐肩砍断,惨呼连连,痛得昏死过去。 董斜川躲过一劫,高声叫道:“杨草,你毒性已然发作,还猖狂什么?弟兄们,大伙儿一齐乱刀将他劈了。”然而余下尚未受伤的一众黑衣人尽皆默然,趑趄不前,众人一来对董斜川方才以同伴身躯作挡箭牌之举,大感鄙夷,心生愤懑,二来也想着杨草已然中毒,何苦与他以死相拼,莫若静待其毒发身亡。 杨草一咬钢牙,厉声喝道:“好啊,董斜川,杨某今日便是死了,也要拿你这位都虞候给我垫底,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他双足一顿,凌空跃起,一招“力劈华山”,虽是刀法之中最为寻常的招式之一,质朴无华,但经他使将出来,却气势雄浑,别具威力,顿将董斜川全身尽皆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董斜川见他来势极猛,哪敢正撄其锋,右足一蹬,身子暴退数尺,接着又向左侧疾窜出去。杨草岂肯让他轻易逃脱,如影随形,刀尖只在董斜川身后数寸处不停晃动,随时便要在他的身上,搠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二人一前一后,在荒冈之上疾奔,其间杨草的单刀,数度就要砍及董斜川的后背,却终是差之毫厘。乐境等一众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禁军好手,心中对董斜川俱有怨意,在一旁大声呼喝,佯作阻截。 星驰电掣之中,杨草脚下奋力跃前,猿臂轻舒,左掌拍出一股激疾罡气,震得董斜川身子一歪。他心底一寒,暗忖:“这厮如此凶悍,难道竟是没有中毒?”微一犹疑,脚步稍滞,后心一紧,已被杨草抓住后背的衣襟。杨草五指微张,喝一声:“纳命来!”便向董斜川的喉咙抓来。月色朦胧,二人近在咫尺,董斜川亦瞧得分明,正是杨草的绝技折柳手,曾经毙敌无数,吓得他魂飞天外,暗叫:“我命休矣!” 陡然之间,杨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将出去,好在应变奇速,单刀奋力杵在泥土之中,方才不致摔倒。董斜川本已闭目等死,睁开眼却见杨草脚步踉跄,显已毒发,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杨草,你困兽犹斗,夫复何用?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杨草单刀杵地,想要站起身来,只觉眼前敌人全是层层的重影,一阵眩晕,全身乏力,竟是站不起来。耳边就听得陈濛笑嘻嘻的声音:“倒也,倒也!” 董斜川踏上几步,长剑一摆,已将杨草的单刀击飞出去,剑尖随即一抖,抵至杨草咽喉数寸处,笑道:“杨草,你也有今日,服气了么?” 杨草冷冷地道:“杨某活到现在,还不知‘服气’二字如何写就?”抬眼见那天上乌云密布,几乎将月亮全部遮蔽了去,心中想起已经亡故的妻子:“阿凝,我……陪你来了……” 乐境敬重杨草是条硬汉,心有不忍,插口说道:“杨都校,你一身惊人技艺,何苦枉送了性命?你服个软,与董虞候说上几句好话,他宅心仁厚,定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二位从此携手同为恩平王爷效力,岂不是好?” 董斜川尚未作答,杨草已大声道:“人生百年,终须一死。屈膝苟活男儿羞,杨某今日宁愿慷概赴死,也不愿与这不忠不仁不义之徒为伍!”说罢一口浓痰激射而出,“啪”的一声,正中董斜川的面部。 董斜川恼羞不已,狞笑道:“杨草,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我送你上路去吧!”剑尖微颤,便欲直刺出去。黑暗中忽有一物飞来,劲道奇大,不偏不倚,正中他持剑之手的合谷穴,疼得他“哎哟”一声,手掌一松,长剑跌落在地。董斜川心下大惊,双掌一前一后,护在身前,喝道:“什么人,胆敢躲在暗处袭击本官爷?” 星月暗淡,一众的禁军好手尚未看清发生何事,纷纷惊问:“怎么了?”“董虞候,你没事么?”惊问之声尚未止歇,瞬间又纷纷变作惊叫之声,原来黑暗之中不时有物袭来,众人无一幸免,尽皆被打中,有的头脸中招,鼻青脸肿,痛呼不止,有的腿脚中招,委顿倒地,辗转呻吟,霎时荒冈之上乱作一团。陈濛是暗器名家,身手不凡,他脸部虽被物什击中,鲜血淋漓,右手却也接住一物,朦胧夜色中展掌一瞧,那掌中竟是一枚普通的石子,心下惊疑不定。 董斜川见同伴纷纷受伤,一时也不明所以,只道敌人甚众,躲在暗处突施暗箭,高声喝道:“官府在此缉拿要犯,他奶奶的,无干人等还不速速……”突然之间,一团湿漉漉、臭烘烘之物飞来,正中他的嘴巴,他大惊之下,用手一抹,竟是一大团烂泥。董斜川心胆俱裂,只道杨草强援已至,今夜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去,若再迟疑片刻,只怕全身而退都属不易,高声叫道:“弟兄们,风紧,扯呼!”一众的黑衣人搀伤扶患,仓皇而去。 杨草神情错愕,听音辨位,知道芦苇荡中有高人施以援手,助己击退强敌。他喘息片刻,勉力站起身来,向着白衣雪的藏身方位一抱拳,说道:“是哪位朋友拔刀相助,杨某感激涕零,此厢有礼了……”话未说完,胸口闷恶难当,身子一晃,失去神志。 第七回 不胜衣(5) 杨草悠悠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板床之上,细看屋内陈设,当是身处一家客栈之中,窗户明透,有光线从外映射进来,已是白昼。他稍一动弹,顿感全身肌肉酸软,仿若大病初愈一般,不禁微哼一声。耳边就听一个少女说道:“杨都校,你醒过来啦。”声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 杨草抬头瞧去,床前立着一位妙龄少女,身形瘦削,弱不胜衣,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怎么躺在了这里?是你……救了我么?” 那姑娘正是沈泠衫,闻言莞尔一笑,说道:“哎哟,杨都校,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救得了您?是我大哥昨晚救了你回来的。” 杨草一怔,说道:“哦?姑娘知道我姓杨,还知道我的身份?”见她容色秀丽,但眉间隐隐一层黑气,面有病容,暗忖:“这位小姑娘,虽生得好看,却似乎染有重疾沉疴,敢情病情还不轻。” 沈泠衫道:“我是听我大哥说的。” 杨草心道:“这就是了,敢情她的大哥,就是隐匿于芦苇荡中救我的高人。”说道:“请问姑娘,尊兄现在何处?尊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杨某须当面陈谢。” 沈泠衫转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道:“我大哥一早便去了码头,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杨都校,你现在感觉如何?” 杨草道:“敢问姑娘芳姓大名?你不要一口一声‘杨都校’、‘杨都校’,在下杨草,武夫一个,痴长你几岁,你喊我名字便是。”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小女子姓沈,名泠衫。杨都校在官府中任职,是官爷,小女子一介草民,可不敢随便乱喊的。” 杨草见她不肯改口,哈哈一笑,也不再勉强,说道:“姑娘芳名之中的‘泠’字,是‘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泠’吧?泠然风姿,罗衫回风,端的是个好名字!” 沈泠衫见他虽是一介武夫,但言谈文雅,如此出口夸赞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多谢杨都校夸赞。你运一运气,身上‘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可有什么异样?” 杨草微一运气,果觉脐上的巨阕和胸前的膺窗二穴均微微发胀,隐隐作痛,不禁大吃一惊,一时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沈泠衫瞧他神情,心知自己所料不差,浅笑道:“杨都校,伤你之人,是姓陈呢,还是姓穆?” 杨草更觉惊讶,双眼圆睁,略一思忖,说道:“姓……姓陈,姑娘,你……你如何知晓?”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两浙东路的灵溪门,门中最厉害的两位高手,一人唤作陈濛,一人唤作穆子修。小女子想,若不是他二人中的一位,焉能伤得了你?”她却不知自己这话其实也只说对了一半,其时杨草深陷重围,夜战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分心甚多,陈濛方能趁乱突施冷箭,取得奇功,二人倘若单打独斗,陈濛自是全无得手机会。 杨草愈听愈奇,微一回想,呐呐地道:“不错,不错,那人确实叫作陈濛……”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这就对啦。杨都校,你中的是灵溪门陈濛虿尾细雨针之毒,此毒药性甚烈,如无其独门解药服用,十二个时辰之内,中毒之人定然毒发身亡,神仙难救。好在你内力深厚,我大哥救你之时,又封了你的穴道,毒物因而未能损及脏器,但即便如此,毒素却也致你体内心经气血凝滞,神气通行蹇碍,高热之气无孔窗可出,故而‘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发胀作痛。小女子给你服了沐露梳风丸,你此后每日一粒,如此调理修养三日,便无大碍了。” 沈泠衫一番话说得杨草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纳罕:“这兄妹俩究竟是何方神圣?”隔了半晌,方道:“姑娘,你……你真神人也……” 沈泠衫抿嘴笑道:“小女子哪是什么神人?”就见一人从外推门而入,笑道:“虽不是神人,舍妹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神医。”杨草抬眼瞧去,那少年长身玉立,白衣翩然,却不相识,正感诧异之际,沈泠衫一个转身,欢声说道:“大哥,你回来啦!” 杨草“哎呀”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说道:“原来是……恩公回来了!”他面带狐惑之色,心中惊疑不定:“昨夜救我的高人,难道竟是眼前的这位少年?”掀开被褥,便欲下床行礼。 白衣雪一个箭步,来至床前,伸手将他扶住,说道:“杨都校贵体欠安,快请躺下。‘恩公’二字,小人如何承受得起?小人白衣雪,草字暮盐,见过杨都校。” 杨草生性飒爽,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杨草,草字牧之,和州杨林渡人士。你既不愿我称你恩人,我也不愿你喊我甚么杨都校。我比二位痴长几岁,你们喊我杨大哥就是了。”心想:“他二人一人姓白,一人姓沈,原来并非亲兄妹。”转念又想:“二人如此年轻,却一个身怀绝技,一个医术精湛,可见江湖中盘虬卧龙,还不知有多人能人异士隐没于其间。” 白衣雪笑道:“好,杨大哥既如此说,我兄妹二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草大喜,笑道:“兄弟神龙见首,微露鳞爪,便击退一众禁军好手,做哥哥的心中好生钦佩。莫怪哥哥方才失了礼数,哥哥心里一直以为救我之人,不说是武林中的宗师巨擘,也是一位前辈高人,万万不曾想到,竟是……竟是……” 沈泠衫接口笑道:“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位少年英雄?”她知白衣雪不愿在人前轻易坦露师门,也便不予点明。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正是。沈家妹子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我心底同样钦佩之至。”心想:“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原是不错的。” 白衣雪笑道:“英雄二字,如何敢当?杨大哥有所不知,我的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千金。” 杨草用手一拍额头,说道:“啊呀,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杨某虽与神医缘悭一面,但久慕令尊大名,如雷贯耳。”心中生起一丝疑念:“这位沈姑娘既然是沈重的女儿,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就连沈重也无法医治?”他心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对方既然不肯主动相叙,自己也就难以启齿相问。 三人寒暄了一阵,沈泠衫向白衣雪问道:“码头那边的情形如何?明日我们能启程么?” 白衣雪苦笑道:“昨夜漕船被烧,官府连夜就封了码头,所有船只都须一一检查,方可放行,恐怕近几日,都难以动身了。”沈泠衫听了,秀眉微蹙,默然不语。杨草见二人面带愁容,说道:“不知二位乘船欲往何处?” 白衣雪道:“沈姑娘的师伯,在临安府的和剂局当差。我们沿江一路东行至此,正欲前往建康府,再转而临安府,去投她的师伯。” 建康即今南京,北宋灭南唐后,曾称江宁府。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来到江宁,驻跸神宵宫,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作为行都,称“东都”。绍兴八年(1138年),赵构正式定临安为行都,建康改为留都,为江南东路的首府,并在此设有行宫。 杨草寻思:“沈姑娘重病缠身,多半沈神医都束手无策,他二人千里迢迢去临安府寻她师伯,必是前去求医的。”口中说道:“哦?此番漕纲被烧,杨某乃是押纲之人,难脱失职之责,我也正要去往临安府,一来负荆请罪,二来嘛,冤有头,债有主,须找董斜川讨个公道。二位若不嫌弃,咱们一起同行便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白衣雪知他军官身份,此去临安府官道通达,沿途驿铺林立,沈泠衫自是免了不少打尖投宿之辛,舟车颠沛之苦,喜道:“如此甚好。” 杨草调理了数日,身子康复如常,三人遂结伴而行,一路披星戴月,倍道而进。每日打尖住宿之时,杨草便持驿券,入住沿途的驿馆。各处驿馆的设施十分齐备,差役的服务热情周到,令人一扫行旅倦乏,杨草和白衣雪每晚着枕后,不久酣然入睡。沈泠衫连日来却是睡意阑珊,原来她虽按时服药,近日沉疴渐重,病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夜半无人之时,独坐灯下,但觉透骨酸心。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大雾弥漫,四下白茫茫一片。三人因贪着赶路,竟是错过了驿馆,眼见天色已晚,要赶往下一处驿馆,尚有数十里的路程,正自焦急之际,前方深谷寒柯间,有一座建筑掩映可见,杨草便道:“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未几他快步返回,笑道:“造化,造化,前方不远处有座寂光寺,我们便去那里借宿一晚。” 那寂光寺依山而建,殿宇重重,规模甚是宏伟。三人拾阶而上,穿过三门殿,入了寺院,有知客僧前来,陪同三人行至客堂,杨草向知客僧说道:“我三人因赶路错过投店,今晚欲在宝刹借住一宿,还望师傅行个方便。” 知客僧将三人打量一番,笑道:“好说,好说。今日巧了,还剩几间厢房。三位居士请稍候,小僧这就去准备斋饭。” 知客僧走后,杨草低声向白衣雪道:“我瞧这和尚贼眼溜溜的,尽往沈姑娘的身上瞧,举止轻佻,怕是不安分之人。今晚咱们须多留个心眼。” 吃过斋饭,知客僧引着三人来至厢房,沈泠衫单独一间,白、杨二人住在隔壁的一间。 用过了斋饭,白衣雪和杨草便在厢房中和衣而睡。到了月午时分,忽听西北角的殿宇高处,传来“咯”“咯”的声响,有武林中人正在殿宇屋顶疾行,声响虽极为细微,但白、杨二人立时惊醒了过来。屋顶之人行到近处,“吧嗒”一声轻响,已飘然落在了院中。 白衣雪轻声道:“杨大哥,我瞧这寺院有些古怪。你在此陪着沈姑娘,我出去探个究竟。” 杨草知他艺高人胆大,低声道:“兄弟放心。” 白衣雪提了长剑,闪身出门,施展轻功,循声而前,越过摩尼殿和大悲阁,黑暗中隐约可见前方一处寮房正透着光亮。他蹑足潜踪,悄无声息地来到寮房近处,贴墙而立,就听房内一人笑道:“桃花佛爷,可是有一阵子没瞧着你啦,最近又在哪儿风流快活啊?”听声音,正是日间的那名知客僧。 一个细细的声音笑道:“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城中的沙皮巷,来了一位可人的尤物,唤作方安安。哎呦,老子还没见过身子那般雪白的,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直眼晕,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害得佛爷我每日提枪前去搦战,这才些日子不曾回来了。” 知客僧喉头“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又有一人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日子,见不着当家师呢。你老人家家中的那些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们,怕也都难得能见上你一面了。” 知客僧笑道:“桃花佛爷,夫人们岂不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枕泪空垂?”那桃花僧听了,哈哈大笑。白衣雪心下疑惑:“这厮竟有妻室?如此淫乐放恣,也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先前说话那人又笑道:“夫人们哪里晓得,当家师每日都在沙皮巷中忙于叫阵,恋战不休呢,不知战况如何?” 桃花僧大笑道:“老子日日前去搦战,却回回缴械投降,大败而归。”说得房中余下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照客僧佞笑道:“佛爷法讳‘桃花’,果真是桃花运罩顶。不过依小的看来,桃花佛爷虽是威武雄壮的虎大王,但那尤物是卖俏的猱儿,专要夺老虎性命的,桃花佛爷恐非敌手。” 另一人谄笑道:“是啊,不过桃花佛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是你老人家日夜孤军奋战,岂不要累坏了金身?哪天何不喊上小的们一起,前去为你助阵一番。” 桃花僧大笑道:“了能,就你小子能说会道,讨得佛爷欢心。佛爷这金刚不坏之躯,岂会轻易累坏?再说了,战到酣时,那尤物不也浑身发颤,高声讨饶,求我饶她一命么?” 了能“咕嘟”一声,也咽了一大口口水,吃吃地道:“那尤物……果真如此惹人怜爱?” 桃花僧将他的神色瞧在眼里,微一沉吟,说道:“好吧,瞧在你小子平日里还算机灵勤快,甚合佛爷心意,下回去沙皮巷潇洒快活,把你带上,让你小子也见识见识,什么叫‘酥娘一搦腰肢袅’,什么叫‘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了能喜不自禁,忍不住跳了起来,连声说道:“多谢桃花佛爷!” 知客僧一听急了,叫道:“桃花佛爷,小的平日里没敢怠慢过你老人家半分,可不能厚此薄彼。” 桃花僧端起茶水来,呷了一口,笑眯眯地道:“嗯,你小子平日的表现,也有可嘉之处,好吧,了因也便一同前往就是。” 白衣雪听到这里,寻思:“佛曰,‘淫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杨大哥端的眼尖,此处的这些和尚贪花好色,心中全无不可淫邪之戒,竟这般迷恋那楚馆秦楼,果是一群邪徒淫僧。”就听房内那知客僧了因喜道:“多谢桃花佛爷!小的们跟着你老人家,吃香喝辣不说,还得如此风流快活!” 桃花僧笑道:“你们记着,只要伺候好了我,天天都能过上销魂快活的日子。对了,我这阵子不在,季尊使交办的差事,你们办的如何了?” 了能恭恭敬敬地道:“回禀桃花佛爷,近日小的们又觅得两名娇滴滴的处子,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好好地关在后山的洞府里。” 桃花僧细声道:“哦?可靠么?季尊使交办之事,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了能道:“佛爷放心,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了空师兄他们又日夜看守在侧,定然误不了尊使的大事。” 桃花僧大为宽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等将人数凑齐全了,将人顺顺当当地送去临安府,献给了王爷,咱们就是立了大功一件。到那时我去禀报尊使,为你等请功,尊使自是重重加赏,亏待不了你们。” 了能、了因齐声道:“多谢桃花佛爷,还望佛爷在尊使面前,替我等多多美言。” 白衣雪越听越是吃惊:“听他们所谈,竟似是受了什么使者之命,掳来民间的良家女子,关押在了寺院的后山之中,只等人数凑齐了,便要将这些女子献给甚么王爷。这些和尚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想不到背后竟做出如此天良丧尽之事。”就听屋内的桃花僧又道:“今日前来上香祈福的女眷之中,有没有上等姿色的?” 了因道:“日间前来,晚上留宿在寺中的,多是上了年岁,人老珠黄,难入桃花佛爷的法眼,倒是临晚时分,来了一个雌儿,模样生得倒也标致,只是……只是……” 桃花僧急道:“只是什么?” 了因道:“只是那雌儿似乎生了重疾,病恹恹的,只怕正在四处寻医问药,今晚投宿至此。” 桃花僧怪笑道:“那西施不也病恹恹的么?病美人有病美人的韵味,你哪里懂得。” 了因陪笑道:“是,是,只是与她同行的二人,佩刀带剑,瞧模样都是武林中人,只怕……” 桃花僧“啪”的一声,伸手一拍大腿,怒道:“怕甚么?佛爷我这辈子还未曾怕过谁哩,你既如此说,我偏要去会会他们。” 白衣雪听他们谈话辱及沈泠衫,心中惊怒交加:“奶奶的,你不寻我,我还正要寻你,一会儿动起手来,这等的淫僧妖人,无须手下留情,一剑一个,全部结果了事,也免得日后祸害他人。”他手按剑柄,悄悄贴至窗前,透过窗缝向屋内瞧去,昏黄的灯光中,只见寮房中央的木凳之上,端坐了一个身着褐色袈裟的中年僧人,面皮白净,眉垂如柳,想必便是那桃花僧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分立在他的身前,神色谀媚,其中一个,正是日间见过的知客僧了因。 了能为人机灵,忙道:“桃花佛爷息怒,息怒!想那二人如何是你老人家的对手?佛爷伸出一根小指头,瞬间便也戳倒了他们。只是小的日间远远地瞧见了那雌儿,虽有几分姿色,但瘦骨嶙峋,恐有恶疾在身,想来也不合桃花佛爷的胃口,再说您老人家今夜乘兴踏月而来,不还是为了张佃农家的妞儿么?” 桃花僧一拍额头,笑道:“不错,不错!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正事。” 了因心道:“还是了能机灵,这个老色鬼不来染指,寺里的雏雌儿,就由我们自行消受了。”附和道:“着啊!为了那病怏怏的雌儿,生出一些事端,只恐搅了佛爷今晚的兴致。” 桃花僧沉吟道:“嗯,你们既如此说,佛爷也懒得再去理会,还是正事要紧。对了,佛爷想起一件事来,张元那老儿的闺女是今日出嫁吧?” 了能笑道:“您老人家寺务繁忙,端的有个好记性,正是今晚。小的白日间就打探过了,张元的闺女嫁的是西村王冲家的二小子,现正在山下大摆宴席,迎新妇,闹洞房呢。” 桃花僧道:“张元那老儿去年冬上曾找到我,想租种咱们南山山麓脚下的那几亩水田,嘿嘿,他也不想想,我若不是瞧他生了个俊俏的闺女,那几亩良田岂能轻易给了他?” 了能道:“是啊,佛爷掌管着寺里数千亩的山林田地,给谁种,又不给谁种,还不是你老人家一句话的事?张元那老儿,活了这把岁数,不懂这个道理,岂不是老得糊涂了?” 桃花僧高声笑道:“我平日里常说,有好闺女儿的种好地,有烂媳妇儿的就种烂地,家里没有女人的就去种荒地。佛爷我向来办事公道,种不上好地,也怨不得我,只能怪这些佃客们无能,没养个好女儿,娶个好媳妇。” 白衣雪听了,心下暗怒不已:“好啊,这些贪财贪花的恶僧,广占良沃,侵蠹佃农,身无执作躬耕之辛,却口餐佳肴美馔,以致养尊处优,淫秩浊乱,心中哪里还有一丝佛门的清规戒律?” 南宋佛教禅宗兴盛,皇室赐田于寺院虽较唐代有所减少,但一些大的新兴寺院,通过社会各阶层的捐施随喜,以及租佃田产获取收益,转而再大肆频繁购置田产,在短短数年之间,便积累了大片的田宅。寺院除了垦殖田圃外,还兼从事商业、手工业、占卜、医病等活动,更以佛物、法物和僧物等三宝物出贷取息,此外寺庙还享有一定科徭蠲免的特权,因而很多寺院资产殷丰,俨然富甲一方。 房中的了能笑道:“正是。桃花佛爷身为监寺,总揽寺院的庶务,院门岁计、借贷往还、房舍修缮,哪一件事,不需要辛苦操持?别的不说,光是打理咱们寺院前前后后数千亩的山林田地,就需耗费多少精力?瞧你老人家如今都累得消瘦成什么样子,小的们看在眼底,也心疼啊。” 桃花僧笑道:“就你小子嘴甜,讨得老子欢心。” 了能笑道:“小的也不过是据实禀报而已。别看咱寂光寺家大业大,常言说的好,‘家家有本难年的经’,家大有家大的难处,院里每天都有几百口人要张嘴吃饭呢,这经书岂是好念的?当家师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务,没有一个好身体,没有一个好心情,如何支撑得住?” 了因也笑道:“正是!正是!‘水不厌清,女不厌洁。’若要补益当家师的佛体金身,当御童女不可。张元老儿将他的闺女献出来,孝敬您老人家,不是应当的么?” 了能道:“不错,张元老儿的闺女初夜,自当由当家师你老人家来享用,这原是她的福分。” 白衣雪愈听愈怒,暗思:“原来淫僧是这寺院的监寺,竟仗着权重势大,奸污周边佃客家的闺女和媳妇,当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桃花僧哈哈大笑,说道:“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天色也不早了,了能,你前方带路,咱们也去闹闹洞房,瞧瞧新娘子到底有多俊俏。”说着站起身来,口中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了小曲。白衣雪寻思:“在此处动手,恐怕会惊了寺院中其他的僧人和香客,还是等出了寺庙,在路上下手。”脚步轻移,闪身到了隐秘处。寮房房门“吱呀”一声,旋即打开,了能引着桃花僧,于茫茫夜色中,向山下走去。 白衣雪心想:“他们欺男霸女,如此胆大妄为,今夜若不是遇上我,只怕一个黄花闺女的清白之身,便要被他玷污了。”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如此三人一前一后,相隔数十丈远,飞也似地下山而去,一路上桃花僧和了能心情激荡,兼之白衣雪轻功绝佳,二人竟对身后有人尾随,毫无察觉。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前方山脚一处人家张灯结彩,人声嘈杂,正在操办喜事。桃花僧与了能行得近了,趁着夜色,隐身于茅屋短篱的阴影处,鬼鬼祟祟地向院内探察。 过了片刻,就见了能留在了原地,而桃花僧轻轻跃入院内,绕到茅屋的屋后,以背贴墙,肘踵并用,施展壁虎游墙功,上到了屋顶,跟着沿屋顶坡面,来到最高处,俯身掀起一方茅草,向下窥视一番后,这才慢慢潜入新房之中。白衣雪不敢迟疑,悄然来到了能身后,了能正自全神望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白衣雪点倒在地,动弹不得。 白衣雪跃上屋顶,从方才桃花僧的开口处向下探望,新房布置得十分寒陋,仅有一床一桌一灶,木桌之上点着两支红烛,木桌旁的泥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名青年男子,昏厥不醒,想来就是新郎官,却被桃花僧下了手脚。再瞧屋内西首的木床微动,一双罗汉鞋摆放在了床边,桃花僧竟已上得床去。 其时隔壁屋内语声嚷闹,新郎新娘虽喝过了合卺酒,行了交拜,双双入了洞房,然而一众贺客之中,有不少好酒、好热闹的,还在豁拳斗酒,尚未尽散。 白衣雪没料到桃花僧如此色胆包天,心中暗叫不好,拔出长剑,轻身一跃,跳入房内,红烛明灭跳跃,但见床上新娘子上身的衣服已被褪得仅剩红色的抹胸,她双眼圆睁,眼睛中满是惊恐之色,身子却是动弹不得,显被桃花僧点中了穴道。那桃花僧丑态毕露,正自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欲行好事。 白衣雪心道:“好一个色胆迷天的贼秃!”一个箭步,跃至床前,桃花僧正在神摇目夺之际,竟对他的到来浑然无觉。白衣雪长剑一抖,剑脊“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桃花僧的光头之上,光头顿时血流如注。桃花僧闷哼一声,眼冒金星,几乎晕厥过去。 他大惊之下,扭过头来,只见一白衣少年似笑非笑地立在床前,手中的长剑微微颤动,寒芒闪烁,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第八回 野狐禅(1) 桃花僧吓得魂飞魄丧,头上鲜血顺着脸庞,滴滴嗒嗒点落于棉被之上,也顾不得拂拭,骇然道:“你……你……你是何人?” 白衣雪低声道:“路见不平之人。我问你,身为佛门弟子,须受持哪五戒?” 桃花僧呐呐地道:“一不杀,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白衣雪冷冷地道:“‘菩萨见欲,如避火坑。’既出家为娑门者,当止息诸恶,勤行诸善。你出入娼寮妓院,流连舞榭歌场也就罢了,今晚竟欲强行不轨,如此荒淫无耻,难道不怕堕入恶道,自此永无出期吗?”斜眼微微一瞥,新娘子正睁大了双眼瞧着自己,眼中除了骇异,还含着一丝感激之色。 桃花僧听得心惊肉跳,默然不语,暗想:“此人是什么人?何以对我那些事情了如指掌?” 白衣雪低声喝道:“你自己说,该如何惩处?” 桃花僧呐呐地道:“这个……这个……小僧知错了,但凭施主发落……”正在此时,屋外有人隔着门板问道:“新郎官,新郎官,落红了么?” 其时在民间,有新人洞房花烛之夜验贞的习俗。结婚当日,新娘的母亲会送给女儿一块白色巾帕,以为女儿女婿初行房事之用。新人初试云雨后,若新郎呈出来的白色巾帕上有点点落红,所示新娘为处子,则男女双方家人皆大欢喜,若未有落红,新娘则被视为不贞,一场喜宴也就不欢而散,而新娘子则终身遭受男方的歧视,女方全家也都极不光彩。此时新人行房已有半个时辰,男方的亲友一直候在婚房的门外,焦急地等待验贞的结果。 白衣雪听见其人声音甚急,心知新郎的一众家人亲戚,在外只等新娘子的落红,而那新郎、新娘兀自昏迷不醒。他抬眼瞧见桃花僧头上鲜血淋漓,心中一动,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一戳,点了桃花僧的穴道,瞥见新娘枕头旁边的一白色巾帕,对她低声笑道:“借你一样东西,成么?”那新娘子无法动弹,只得眨了眨眼睛。白衣雪取过白色巾帕,顺手便在那桃花僧的光头上一抹。 新娘子大感好奇,凝嘱不转地瞧着他。白衣雪朝她微微一笑,轻声轻脚地来到门前,将那蘸血的巾帕从门缝处塞了出去。门外早已有人接过巾帕,定睛一看,顿时欢声叫道:“喜帕落红了,落红了!” 趁着屋外众人嬉笑喧闹,白衣雪向着新娘子道一声:“得罪!”伸手轻轻解了她的穴道,旋即提起桃花僧,从屋顶开口之处,悄然离去。 新娘子瞧在眼底,既觉吃惊,又感激不已。日后她每每回想自己新婚之夜的奇遇,恍然做梦一般,为了感恩白衣雪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之身,找了画匠,按照他的面貌,画了一幅肖像,张挂于家中。新郎心感疑惑,问询之下,新娘子只说是自己救命的恩公,大恩大德一生不敢或忘,此外别无多话。新郎深爱自己的妻子,也就不再多问。二人自此恩恩爱爱、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度日,直至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年),夫妻二人方在同一年里,先后寿终谢世。 白衣雪一路提气疾行,沿着山道向寂光寺奔去,到了山门,耳畔传来淙淙的溪水声,山路旁正有一条清浅的小溪。白衣雪将桃花僧往溪水中一掷,冷水浸泡之下,他顿时悠悠醒转过来。白衣雪拣了溪水边的一方石头,坐了下来,笑道:“今夜搅了你的好事,你怨不怨我?” 桃花僧先前受到一番惊吓,此际又被冰冷的溪水湿透,夜寒风大,浑身忍不住如筛子般抖个不停,呐呐地道:“小僧岂敢,岂敢……”心中暗骂:“你奶奶的,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尊瘟神?当真是晦气之至。” 白衣雪笑道:“你一个和尚,本应吃斋念佛,背地里却尽干些伤天害理之事,怕是要万劫沉沦,不得解脱了。” 桃花僧牙关打颤,哆嗦道:“小僧……知罪,知罪……” 白衣雪见他眼中难掩怨恨之色,悠然笑道:“知罪就好。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方外之人若稍遇违忤,便生嗔恚之心,焉能知善恶、观罪福、晓利害?你贪、嗔、痴三火难以断除,如何得究竟解脱?” 桃花僧黑眉乌嘴,跌跌撞撞从溪水之中爬了出来,坐在淤泥之中,道:“是……是……小僧明知娑婆苦海,无有穷尽,但贪、嗔、痴根性未除,始终未能出离,以致业障深重。” 白衣雪道:“好,你既知自己业障深重,现在便给你一个恕罪消愆的机会。我问你,你等在后山山洞之中,总共囚禁了多少良家女子?快快如实说来。” 桃花僧大吃一惊,颤声道:“施主,你……你说什么……小僧不甚明白……”心中念头电转:“兹事体大,这件事一向做得极为隐蔽,此人如何得知?难道有人报官人口失踪,以致惊动了本地的官府?此人今夜就是前来推鞫拿人的?”想到眼前之人或是官府中人,心中反而一松,就连脸上的神色,登时也缓和了许多。 白衣雪冷冷地道:“你不明白?你们干的伤天害理之事,须一五一十地如实报来,但凡有半点隐瞒,休怪我手中长剑无情。” 桃花僧见他面色愈发不善,极力稳定心神,说道:“尊驾是魏知府派来的,还是王宪司派来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白衣雪眉头一扬,道:“此话怎讲?” 桃花僧道:“不管尊驾是奉魏知府之命,还是奉王宪司之命,小僧……小僧都斗胆奉劝一句,莫要……莫要插手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白衣雪淡淡地道:“哦?我若偏要管呢?” 桃花僧眉头一皱,说道:“这个……这个……只恐于尊驾大大的不利。” 白衣雪笑道:“眼下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这等闲心管我的事?我用不着你操心。” 桃花僧道:“小僧决无别意,也是真心为尊驾的前程着想。这件事……干系非同小可,尊驾犯不着趟此浑水。” 白衣雪笑道:“什么干系非同小可?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桃花僧见他笑意盈盈,不禁暗喜,心想今夜身陷绝境,至此终显一丝转机,顿时眉开眼笑,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锭纹银来,说道:“有些事情,尊驾还是不要问得太过明白。小僧今日走得匆忙,这些银两聊表寸心,尊驾就请悉数拿去,日后小僧自当再登门拜谒。” 白衣雪瞧他手上那锭银子沉甸甸的,约有十两之重,心想:“这些黑心的和尚,出手如此豪绰,平日里还不知贪了多少金银钱财。此等不义之财,先取了再说。”口中喝道:“你当老子是叫花子施舍吗?难道你身上仅有这点银两?”剑尖一挑,已将桃花僧的僧衣前襟划开,果见怀中一块淡黄色巾帕之中,还裹有数锭银子。 桃花僧面露尴尬之色,乖乖地将裹有银锭的巾帕双手奉上。白衣雪伸手接过银两,目光如炬,冷冷地道:“你胆敢戏耍小爷?”剑脊一振,击在桃花僧的光头之上,直打得他两眼发黑,金星直冒。 桃花僧光头吃痛,心下却甚是高兴,寻思:“这些狗官,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哪一个不是贪财好色之徒?你只要肯拿佛爷的银两,事情就好办多了。”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块,说道:“小僧一看尊驾就是个明白人。尊驾辛劳办差,想必口也渴了,就请随小僧到敝寺喝上一杯清茶,等到天明之际,小僧再恭送尊驾下山,不知尊意如何?”斜眼瞥见白衣雪正在以手掂量着银锭的重量,心中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且先迁就于你,日后再寻你的晦气,今日吃进去的,再全部给佛爷吐出来。” 白衣雪低头瞧那淡黄色巾帕之上,绣有几朵香艳的桃花图案,说道:“喝茶暂且不急,日后有的是机会。我问你,你家中有老婆和小孩吧?” 桃花僧一怔,面红耳臊,呐呐地道:“这个……小僧……有……一妻二妾,五个孩子……” 南宋时期佛教日益世俗化,本应青灯壁冷、一心事佛的僧徒,在松动的清规戒律面前,生活也日益世俗化,其时僧人以度牒作为护身符,出入娼馆勾栏之中,眠花宿柳已属平常,诱骗良家妇女的丑闻秽事,亦是屡见不鲜,更有一些寺院中地位较高的富裕僧人,公然蓄妻养孥。在广南地区,有人应邀参加一富贾之女的婚礼,宾朋云集,场面十分热闹。等到新郎出来与大家相见,竟是一位出家的僧人。俗语说,“和尚拜丈人——没有这回事。”其人为此惊愕不已,赋诗一首讥曰:“行尽人间四百州,只因此地最风流。夜来花烛开新燕,迎来王郎不裹头。” 白衣雪冷笑道:“哦?没想到你倒是个没头发的登徒子,有房室的浮屠子。” 桃花僧神色忸怩,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白衣雪道:“你既有自己的老婆,如何还能去侮辱他人妻女?今晚那闺秀处女,倘叫你狠心玷污了她的清白之身,不是令她终身受辱,一世难安吗?你们佛家讲究现世报,你说来听听,会得什么报应?” 桃花僧苦着脸,说道:“这个……” 白衣雪冷冷地道:“说不出来么?我看你打坐念经的功夫不行,花天酒地的本事,倒是大得很。”说罢剑脊一振,在他的光头上又是重重一拍。 桃花僧吃痛,叫道:“我说,我说。偈云,‘自妻不生足,好淫他妇女,是人无惭愧,常被世呵责,现在未来世,受苦及打缚,舍身生地狱,受苦常无乐。’” 白衣雪冷笑道:“你耽嗜邪淫,现世报该当审谳入狱,日夜榜笞拷掠,教你受尽皮肉之苦,及至身坏命终。”桃花僧冷汗涔涔,面如土色。白衣雪又道:“长远果报,你也会堕入剑树地狱,自此受尽毒痛,不得片刻的止息,求出无期。” 桃花僧颤声道:“小僧诚心知错了,自此一心向善,再也……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白衣雪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老老实实回答,你们掳劫来的女子,有多少人,要送往哪里,又是献给什么人?” 桃花僧头上的鲜血早已风干凝固,满脸血污,闻言睁大双眼,神情甚是惊恐,颤声道:“尊驾……都知晓了?” 白衣雪喝道:“快快如实招来,老子没有闲工夫与你在此废话。” 桃花僧结结巴巴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是魏知府、王宪司亲来,只怕……也管不了,尊驾又何必……苦苦相逼?” 白衣雪冷笑道:“‘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朝廷以法度治天下,刑无等级,当以壹刑施之,即便贵为卿相,犯了法也须惩处。快说,你们掳来的女子,要献给什么人?” 桃花僧嗫嚅道:“我……不能说……” 白衣雪眉头一挑,道:“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难道竟有什么法外之人?你从实说来,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丧尽天良?”心想:“如今朝廷文恬武嬉,官员和将领们大都只图眼前的安逸享乐,而北方金人刀枪剑戟正自步步紧逼,虎视眈眈在侧,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国家纲纪隳颓,法令宽弛,邪魔外道丛生,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也就不奇怪了。” 桃花僧目露惊惧之意,呐呐地道:“小僧……小僧……不能说,也不敢说。” 白衣雪大怒,喝道:“你说不说?说不说?”喝一声,剑脊便在他光头之上拍打一下,连续几下,桃花僧的光头鼓起数块大疙瘩,剧痛无比,兀自不肯松口。 白衣雪冷笑道:“你当真不说?”飞起一脚,踢在桃花僧的肋下,顿时踢断了他的两根肋骨,孰料桃花僧甚是硬气,虽疼得冷汗淋漓,竟咬紧牙关,死活不吐一字。 白衣雪抬头瞧了瞧天色,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你的嘴巴倒是挺紧。” 桃花僧疼得龇牙咧嘴,嘶声道:“尊驾……尊驾就算杀了小僧,小僧也……也绝不敢说的。” 白衣雪见他神色决绝,也不想再作过多纠缠,说道:“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你们所作之事,实属罪大恶极,自会报应不爽。”沉吟片刻,笑道:“邪心不除,尘不可出,今日且给你留点记号,免得日后再祸害他人。”说着也不待桃花僧作答,长剑一振,剑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光头之上。桃花僧来不及闷哼一声,顿被击晕在地,人事不知。 白衣雪离了山门,寻思桃花僧等人掳劫来的女子,被人看管在了后山的山洞之中,此事既叫自己撞上了,焉能置身事外,坐视不救?便向后山寻去。行了大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山坳,隐约可见前方山道上有一夜行之人,身形轻盈,正快步拾级而上,心念一动:“山中深夜,如何会有人只身走夜路?莫不是寂光寺的和尚,正要赶往后山的山洞?果真如此,真是天助我也,有人在前带路,省却了一番气力。”他随即加快脚步,悄然跟了上去。 那夜行人黑衣黑裤,身材矮小,虽是深夜,四下里幽暗不明,山路又十分崎岖陡峭,他却如履平地,奔行甚疾,显是江湖中人。好在一路之上夜行人只顾着赶路,竟不察觉身后有异。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向山上走了约六七里,又转入林下小路,黑暗中摸索前行了二三里,山野中榛莽丛生,脚下处处是枯枝断木,愈走愈发荒僻难行,再到后来,已是人迹罕至。林间或有夜栖的怪鸟被夜行人惊起,振翅而飞,“嘎”、“嘎”的叫声,划破静穆的寒夜。 白衣雪心下暗惊:“如此荒凉隐蔽之处,即便知道那些女子被囚禁于后山之中,倘若无人引路,如何能够寻得?只怕就是找到天亮,也是徒劳。也不知离关押一众女子的深洞秘窟,还有多远。”他正自心焦,忽见前方密林深处,隐约透出一点灯火,心中不由地一喜,果见前方的夜行人也放缓了脚步,一边四下张探,一边慢慢向前挪步。白衣雪凝神瞧去,那人身材瘦小,黑巾蒙面,显是不愿以真相示人。他心中微觉奇怪,当下也不惊动于他,只在其身后数十丈远的地方,远远地窥察。 循着光亮再行片刻,前方现出一处洞窟,灯火正是从洞中透出。黑衣人缓步来到洞窟前,洞口四周长满了芜杂的荒草,洞顶之上一大蓬青藤直垂下来,遮蔽了半个洞口,却是无人值守。黑衣人犹疑片刻,从腰间取出一对明晃晃的短剑来,弯腰弓脊,径向洞内走去。白衣雪不敢怠慢,蹑手蹑脚,来到洞窟入口,但见两边的岩壁之上,悬有两根粗大的松油火把,山风吹过,火把哔哔剥剥作响,心中暗自庆幸:“若非有人带路,山洞如此隐蔽,今晚即便翻遍整座后山,恐怕也找不到这里。”又想:“此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又取了兵刃,方才进入洞内,莫非不是寂光寺的和尚,而是官府中的公人,得了讯息,来此勘验证据的?”一边思索,一边迈步跟着那名黑衣人进了山洞。 那山洞是个天然洞穴,洞内曲折蜿蜒,黑暗深幽,好在每隔数十丈之远,岩壁上便嵌有粗大的松油火把,明耀可行。如此在洞中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猛听得前方山洞幽暗处,有人低声喝问:“什么人?”片刻静默之后,便听得有人高声惨呼,惨呼声在山洞之中回荡不绝,令人悚愕,想是方才有人突遭袭击,身负重伤。 白衣雪听到惨呼声,心中一凛:“莫非是夜行人陡然遇袭,已身遭不测?”他疾步向前,未行多远,就听见前方山洞深处传来打斗声,心中登时一松:“原来他未曾受伤,与敌人已经交上手啦。” 白衣雪快步来至一处凸起的壁岩,敛声屏气藏身其后,探头向前瞧去,在火把的映照下,前方一处开阔地,有二人正在场地中央激斗,其中一人正是那名黑衣人,他手持双剑,与一中年尼姑手中的拂尘相斗。场地周边尚有七八名年轻的僧人,手持利刃或棍棒,在一旁凝神观战。 那黑衣人一对短剑薄似蝉翼、刃如霜雪,端的犀利无比,倘是刀剑戟斧等硬兵刃,早已被它削断,偏偏中年尼姑手中的拂尘是件软兵器,施展开来招法潇洒超逸,灵动多变,搅勒、缠粘、崩点、抽甩、裹带、弹抖等各种技法,更是层出不穷,黑衣人空有一双锋刃利器,却难以占得半点便宜。 激斗中中年尼姑一招“藤缠怪石虎生须”,拂尘犹如灵蛇一般,迅疾地轻轻搭上黑衣人手中的短剑,一股绵软的内劲透过尘丝,直袭黑衣人的双臂。这股劲力缠绕黏滞,绵绵不绝,黑衣人双刃几欲拿捏不住,险些脱手而出。情急之下,黑衣人手腕一翻,使了个“剜”字诀,一招“灯花挑尽夜未央”,手法精妙,瞬息间宝剑的锋刃,已将拂尘的尘丝削去一缕。中年尼姑大怒,手上加劲,拂尘上下翻飞,顿时白光大盛,岩壁上的火把受到劲风的吹拂,炬火忽明忽暗,迫得黑衣人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中年尼姑占得了上风,好整以暇,笑道:“小妹妹,你不是我的对手,此时罢手投降,我绝不为难于你。” 黑衣人自进洞以来,始终默不作声,先前遇险,遭到一名值守僧人的拦截喝问,亦是一语不发,只突下狠手,令其重伤,随后与中年尼姑发力狠斗,全程也是未出一声。此际听到中年尼姑称其为“小妹妹”,一众观战的群僧尽皆错愕不已,“啊”、“哦”之声一片。白衣雪心中也感讶异:“此人竟是一名女子?如此看来,绝然不会是官府中人。是了,说不定她是这些被囚禁女子中一人的姊妹,得了亲人的讯息,孤身冒险前来搭救。”凝神瞧去,黑衣人用一块布巾将脸遮住了大半,相貌虽看不到,但露出的一双眸子,甚是灵动清澈,在昏暗之中,熠熠生光。 就听得黑衣人冷笑道:“你尽吹什么牛皮?是不是对手,等打完再说也不迟!”喉音清脆,果是一名年轻女子,立时引得一众的围观僧人吃吃而笑,众人的眼中,更是露出淫邪之色。 中年尼姑一声轻笑,说道:“好呀,小妹妹有何本事尽管使出来,也让我释梅花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二人一边说话,手下却不闲着,顷刻之间又拆了七八招。 斗到酣时,梅花尼拂尘一举,口中喝道:“抽出三千烦恼丝,拂却心中灰与尘!”手中招式大变,一柄轻如鸿毛的拂尘,忽然变得沉滞起来,尘丝如练,重似千钧,迫得黑衣女子一时喘不过气来,空有一双削铁如泥的利刃,对敌人的兵刃却是不奈之何。 战至紧处,梅花尼一招“垂条飞絮搅愁肠”,尘丝已卷上黑衣蒙面女子的左手短剑,拂尘黏力极大,她手腕一甩,登时将那短剑卷起,飞射而出。短剑去势甚疾,“喀”的一声,剑身尽数插入山洞顶端的岩壁之中,直没至柄,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黑衣蒙面女子兵刃被卷,怒哼一声,右手短剑径直刺出,梅花尼拂尘回护,格开利刃,孰料黑衣蒙面女子的左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向上斜撩,顿时将拂尘的一缕尘丝割去。黑衣蒙面女子格格笑道:“我看你凡心未了,尘根未尽,岂能修得正果?这是帮你断绝尘思,你该如何谢我呢?” 梅花尼气得七窍生烟,也不搭话,催动手中的拂尘,加紧了攻势,黑衣蒙面女子气聚神凝,沉着迎敌。二人你来我往,又斗了数十回合,梅花尼慢慢占得上风,招式之中三成在守,倒有七成在攻,黑衣人左支右绌,渐露败相。 围观的年轻僧众也都瞧出了端倪,禁不住群情鼎沸,纷纷说道:“梅花师叔,手下留情哪,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打死了岂不可惜?”“打伤了也不行啊,伤了胳膊断了腿的,一会儿如何陪咱们逍遥快活呢?”“哈哈,了凡师兄,你是心疼人家了么?”“不错,千万别伤着,拿活口,有这等的美人儿陪着,今夜咱们也便不寂寞了。”“小姑娘,快快投降,免得梅花师叔伤了你如花似玉般的身子。”“哟,了闻师兄,你又没有见过人家的脸蛋,也没见过她的身子,如何晓得如花似玉呢?”“那还要看吗?光瞧这婀娜玲珑的曲线,姑娘容貌定然生得闭月羞花,身子也是该凸的凸,该圆的圆,软玉温香,世间尤物哪,哈哈。”众僧七嘴八舌,语多狎猥佻薄,不堪入耳。 梅花尼长笑道:“你们这些小子只会怜香惜玉,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们的师叔!”手中拂尘丝毫不缓,上下飞舞,犹如一团白光。 那名叫作了闻的僧人笑道:“梅花师叔哪里稀罕小的们心疼啊,不是有桃花佛爷心疼你么!师叔,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千万别伤着她啊,小的先行谢过了。”众僧听了,哄笑不已。梅花尼闻言也吃吃而笑。 黑衣蒙面女子心中异常愠怒,无奈梅花尼的一柄拂尘太过厉害,渐被逼至洞窟一角,再无退路。她左手一翻一探,手中的匕首,瞬息换作一根金光闪闪的软鞭,鞭身布满尖刺,软鞭迎空一展,迫开梅花尼,随即腰肢款摆,向右前方斜刺里疾冲过去。 梅花尼娇笑道:“往哪里去?”拂尘挥出,截住去路。岂料黑衣蒙面女子正是虚晃一招,身体滴溜溜一个疾转,已绕过梅花尼,软鞭扬出,“啪”的一声,鞭稍劲力十足,正击在一名观战的年轻僧人面部,那僧人脸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就连口中的牙齿也被击落数枚。他“啊呀”一声惨呼,双手捂住了脸,鲜血兀自从指缝间汩汩而出,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扭曲翻滚,哀嚎不已。众僧见状,无不吓得心惊肉跳。 黑衣蒙面女子冷冷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下三滥东西!”那名受伤的僧人,正是方才出言污秽不堪的了闻。 梅花尼大怒,喝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妮子!”挥动手中拂尘,将黑衣蒙面女子全身,都罩在了白光之中。黑衣蒙面女子且战且退,慢慢向洞外挪动,距白衣雪藏身的壁岩凸起处,已不过数尺之遥。梅花尼瞧出她的意图,冷笑道:“还能有这等的便宜事儿?”展开五行梅花步法,左右双脚递相推移,如影随形,紧紧地黏住黑衣蒙面女子,令她走脱不得。 斗到紧处,梅花尼轻叱一声:“着!”拂尘一弹一抖,黑衣蒙面女子躲闪不急,尘丝扫在她的脸上,顿时将蒙面的布巾扫落。昏暗中隐约可见她容色绝丽,同莹月一般白净无暇,皮肤洁皙,一身黑衣更衬得肌光胜雪,果是一位妙龄少女。 梅花尼娇笑道:“唉哟哟,真是一位娇滴滴的大美人人,孩儿们,你们今晚艳福不浅哪。” 黑衣少女气得柳眉倒竖,俏脸含煞,左手一扬,“噗”]“噗”、“噗”,三枚袖箭激射而出,一齐射向梅花尼的面部。梅花尼一声冷笑,说道:“米粒之珠,焉放光华?”拂尘一挥,轻描淡写地将三枚袖箭卷落,旋即欺身而近,喝道:“你乖乖地给我躺下吧!”伸出左手,闪电般朝着黑衣少女身上要穴戳来,吓得她失声尖叫起来。 岩石后一人忽地闪身而出,笑道:“你才乖乖地给我躺下吧。”梅花尼万万没有料到暗中还埋伏着敌人,错愕之际,那人运指如电,迅捷无比地点中了她身上数处穴位,全身顿时酸麻无力,顷刻瘫软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洞中众僧无不心惊神眩,张大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喊不出来。梅花尼嘶声道:“你……你……”抬头凝目瞧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手持长剑,笑吟吟地站在身前,心中又惊又怒,只道是黑衣少女来了强援,悄无声息地潜入洞中,待到紧要之时,对自己突施暗算。 黑衣少女身陷绝境,本已道尽途殚,岂料倏尔间情势陡变,转危为安,她一时如堕五里雾中,难以回过神来,一双明亮的眸子,盯视着身前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却是陌然不识。她呆了片刻,走到白衣雪的面前,说道:“喂,你哪里学的功夫?挺俊的嘛,教我两手如何?”语气生硬,全无半分礼貌。 白衣雪苦笑道:“在下可没有这个本事。”突然之间,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雅暗香,那香气似有若无,影绰如云,缥缈似雾,去无所着,来无所从,暗感奇怪:“这股幽香,很是熟悉,不知在哪里闻到过。” 第八回 野狐禅(2) 众僧渐渐缓过神来,见白衣雪不过孤身一人,一名僧人叫道:“哪里来的愣小子,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乱刀砍了他!”手挺戒刀,寒光闪闪,纵身而前,向着白衣雪劈头砍去。白衣雪侧身避过,左臂一舒,已抓住戒刀的刀身,微一运力,“啪”的一声脆响,戒刀断作两截。他右足紧跟踢出,将那人踢得飞将出去,重重地撞在岩壁之上,顿时昏死过去。 白衣雪心下恼恨一众僧人淫邪放浪,手下再不留情,直冲入人群之中,犹似虎入羊群,纵横莫当,不一会儿的功夫,群僧或是腿折,或是肋断,尽皆倒在地上,洞穴内一片哀号。 梅花尼和黑衣少女瞧在眼里,直看得目瞪口呆。若说白衣雪方才制服梅花尼,占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便宜,而他须臾间干净利落地将众僧打倒在地,一招一式之中,则无半点的机谋取巧,其身形之迅疾,手法之精妙,当真是神出鬼没,令人匪夷所思。 梅花尼目露悚惧之色,惊声问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白衣雪笑道:“我当然是人,也难怪你们这些魑魅魍魉识不得。我问你,你们掳来的那些女子,藏匿在了哪里?”黑衣少女目光闪动,心道:“原来他也是来解救那些女孩子的,却不知是何来历。” 梅花尼犹疑道:“你既然是……人,贫尼奉劝尊驾一句,莫趟浑水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白衣雪笑了笑,说道:“这话你师兄桃花此前已经跟我说过了,毫无新意。” 梅花尼大骇,说道:“我师兄?你……你见过他?” 白衣雪笑道:“岂止是见过,我与你师兄相谈甚欢,他也劝我莫要插手此事,否则大大不妙,只是……” 梅花尼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详,道:“只是什么?” 白衣雪悠然笑道:“只是大大不妙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师兄桃花。” 梅花尼惊道:“你……你……将他怎样了?”白衣雪方才顷刻间便将众僧制服,武功高深莫测,她心里明白即便是自己的师兄桃花僧,也绝非他的对手。 白衣雪道:“善恶之报,如影取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你师兄作恶多端,造下的罪业罄竹难书,好在他幡然悔悟,如今正在寺院山门,诚心忏悔自己的诸多恶业。” 梅花尼将信将疑,瞪大了双眼,呐呐地道:“你说的……句句是真?”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你师兄若能自此豫行忏罪,正念明心,纵使身有恶缘,亦当雪消冰释。”从怀中取出一块淡黄色巾帕,递与梅花尼,梅花尼一眼认出正是自己送与桃花僧的信物,不由地怔在地上,浑身战栗不已。白衣雪向黑衣少女使个眼色,黑衣少女会意,径向山洞深处走去。 过不多时,黑衣少女折身返回,身后跟着十几名衣不蔽体、年轻貌美的少女,人人脸上惊惶不定。白衣雪见她们虽冻得瑟瑟发抖,所幸无人受伤,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递与黑衣少女,说道:“你将这些银两,分给她们,带她们赶紧下山,也好早点与家人团聚。” 黑衣少女接过碎银,估量着足有十余两之多,满面狐疑,问道:“你很有钱么?你是开银庄的么?” 白衣雪笑道:“我哪是什么开银庄的,这些都是寂光寺恶僧盘剥老百姓的不义之财,如今只不过物归原主而已。”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笑道:“妙极,你这人心肠很好的。” 白衣雪见她将银两一一分好,心想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宜,说道:“我们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等一下。”取出短剑,走将过去,只听得“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黑衣少女运剑如风,梅花尼和众僧的琵琶骨,尽皆被她一一挑断。 白衣雪错愕不已,道:“你……你……”耳畔尽是众僧的哀嚎谩骂之声。 黑衣少女秀眉一扬,道:“我怎么啦?你在怪我心狠手辣,是不是?”白衣雪不发一语,索性给她一个默认。黑衣少女冷笑道:“你心肠倒好!这群狗贼,我不取他们的狗命,那是怕污了我的宝剑。废了他们的武功,叫他们日后不能再作恶,我这是为民除害么,永绝后患。” 白衣雪见众僧在地上疼得扭曲翻滚,每个人的眼中,尽是愤懑阴戾之色,不禁生起一股嫌恶之情,轻叹一口气,说道:“走吧。” 黑衣少女站定不动,说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心中是不是还在怨我心狠手辣,骂我蛇蝎心肠?”未等白衣雪答话,手中短剑一挺,在脚旁一名僧人的身上,搠了一个透明窟窿,那人哀声顿止,一命呜呼。 白衣雪心道:“怎么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姑娘?”纵步跃至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持剑的胳膊,叫道:“不可乱杀无辜。” 黑衣女子冷笑道:“这帮狗贼,死有余辜,你说杀不得,便杀不得么?我偏要多杀几个。”暗自运气欲挣脱开来,孰料白衣雪右手犹如铁箍一般,连运了几次气劲,竟是纹丝不动。 黑衣女子叫道:“你放不放手?” 白衣雪道:“你答应我不再伤人,我自会放手。” 黑衣女子想了想,说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对你不客气啦。”左手一翻,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黄钺,小巧玲珑,钺身上铸有古怪的纹饰,做工十分精致。她手中小钺一抹一攉,凌厉疾迅,直向白衣雪斫来。 白衣雪又惊又恼,心道:“世上还有如此蛮横而不讲理之人?”眼见对方出招凌厉,只得左腾右挪,与之周旋。小钺是以短见长的近战利器,黑衣少女舞动起来,撩、削、裹、剁、劈、抹,各种小巧手法层出不穷,不过总与白衣雪差之毫厘,始终伤他不着。 突然之间,黑衣少女将手中黄钺一丢,以手掩面,哭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一个大男人,尽欺负人家女孩子……呜呜……呜呜……你羞也不羞……”说着呜呜咽咽,啜泣有声。 白衣雪有些手足无措,微笑道:“你只要答应我不再伤人,我自也不再……欺负你就是了。” 黑衣少女抽泣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这般……不肯放手,成何体统?” 白衣雪微笑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今日情势所迫,一时权宜,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只要答应不再伤人,我自会放手。” 黑衣少女一双灵动的眸子,一直从指缝间偷偷窥视着白衣雪,见他神色诚恳,终于转嗔为喜,说道:“好啦,好啦,你本事大,我打不过你。放手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白衣雪笑道:“姑娘肯答应在下,那是再好不过了。”右手一松,放开了她的胳膊,拱手道:“在下本无意冒犯姑娘,失礼之处,还祈宽宥!”岂料黑衣少女甫一挣脱,手腕一抖,“唰”、“唰”两剑,又将身前两名僧人刺死在地。未等白衣雪反应过来,她瞬即飘身躲开,离他远远的,满脸得色,格格娇笑不止。 白衣雪怒目切齿,却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晌,道:“姑娘倘若执意要赶尽杀绝,悉由尊便。我是管不了你啦。”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向洞外走去。脑后传来黑衣少女的急叫声:“喂,喂,你去哪里呀?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喂……你真的生气啦?你等等我……” 白衣雪径自不理,大步走出洞外,月上中天,已是半宵时分。他静静伫立了片刻,心中挂念寺院中的沈泠衫和杨草,还不知那边的情形如何,于是迈开脚步,顺着来路,向山下行去。 穿过林下小路,转而上了山道,沿着台阶,快步而下。下到一半,就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有人疾步追来。白衣雪也不回头,只作没有听见。不一会功夫,他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之气,那黑衣少女已追撵上来,待到与他并肩之时,黑衣少女放缓脚步,与他同行下山。白衣雪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径直下山。 二人并肩同行约有两里的山路,黑衣少女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还在生我的气么?”白衣雪微微一哼,不予理会。黑衣少女又道:“你男子汉大丈夫,心眼怎么这么小?好啦,好啦,莫要生气啦,小女子给你赔不是了,还不成么?” 白衣雪淡淡地道:“岂敢。”疾行几步,将她抛在了身后。黑衣少女叫道:“喂,喂,你慢点呀,等等我。”加快脚步,撵了上来。 白衣雪道:“你‘喂、喂、喂’的,平常都是这样喊人的吗?” 黑衣少女笑道:“啊哟,真对不住啦,小女子还未请教大侠的尊姓大名呢?请问阁下尊姓啊?” 白衣雪没好气地道:“我姓魏。” 黑衣少女一怔,随即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你姓魏?那么小女子‘喂、喂、喂’的,也没有喊错啊,你的大名又作什么?” 白衣雪不再理她,大踏步向前走去。黑衣少女追了上来,歪着头看了他半晌,说道:“我姓莫,我叫莫翎刹。‘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莫’,‘素翎遗雪落渔台’的‘翎’,‘香刹夜忘归’的‘刹’。好听么?”说罢格格而笑,神色极为得意。 黑衣少女如此爽逸,白衣雪不禁一呆,要知其时社会风气虽较为开化,但年轻女孩子的名字,一般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心道:“你的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可我偏不称赞。”莫翎刹斜眼相睨,依稀可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开口说话,心中轻叹:“你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的,偏偏喜欢板着一张臭脸。”拍手笑道:“哈哈,你刚才偷偷笑了,心里定是在大赞我的名字好听,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你说嘛,嘴巴这么金贵,说了又不损失你一文钱。” 白衣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嗯,你的名字好听得紧啊,姑娘,我这么说,你开心了么?” 莫翎刹摇头道:“不开心。” 白衣雪眉头微皱,说道:“哦?说姑娘芳名好听,姑娘也不开心,那可就难为在下了。我若说不好听,你岂不要拿剑刺我?” 莫翎刹柔声道:“怎么会?我拿剑刺的都是坏人,你是好人,是个大英雄,我怎舍得刺你?”她说话向来凶狠刁蛮,这几句话却尽含小儿女的柔情,温柔无限,白衣雪不由心旌微微一荡,鼻端又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袅袅、似有若无的幽香,呐呐地道:“那……那你为何还不开心?” 莫翎刹嘟起嘴巴,说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连你姓什么,都不清楚,这不公平。敢问大侠台甫?”忽地一阵娇笑,拍手道:“哈哈,我知道了,你姓‘魏’,又自称‘在下’,原来你的名字叫作‘魏在下’。” 白衣雪失笑道:“怎么会起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世上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倘若都觉得不开心,岂不要天天生闷气?”话虽如此,终觉不妥,顿了一顿,说道:“我姓白,我叫白衣雪,草字暮盐。” 莫翎刹听了,一双明亮的眸子愈发熠熠生光,喃喃地道:“白衣雪,白衣雪,一袭白衣胜似雪……你的名字真好听。”自忖:“怪不得你赶夜路也是一身白衣,原来并非炫耀自己的功夫,敢情是人如其名。” 白衣雪笑道:“姑娘谬赞,实不敢当。” 莫翎刹沉思片刻,是道:“暮盐,暮盐,你是日暮时分出生的么?” 白衣雪道:“是。我听师父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故而草字暮盐。” 莫翎刹暗感诧异,道:“你的名字,是你爹爹取的,还是你妈妈取的?” 白衣雪神色一黯,缓缓地道:“是我师父起的。” 山道幽暗不明,莫翎刹虽瞧不清白衣雪的脸色,但听出他的声音有异,也觉察到他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地心中一惶,暗想定是自己方才话有不妥,忙道:“你师父起的名字?那尊师定是一位文武双全、亦侠亦狂的大宗师了。” 白衣雪听她如此夸赞自己的恩师,心下甚是高兴,笑道:“你如何知晓他老人家文武双全?好像你认识他老人家似的。”顿了顿,道:“你的功夫也很不错啊,也是师父教的么?” 莫翎刹叹道:“是,我的功夫是师父她老人家教的,名字也是她老人家起的。她俗家姓‘莫’,自己无儿无女,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白衣雪听了,心想她师父原来是一位方外之人,而她的名字是师父取的,说不定和自己一样,也是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想到这一层,心生同病相怜之感,脸色愈发黯然。 莫翎刹见他不知为何,情绪忽然又转为低落,急于讨他的欢心,说道:“你的功夫那么俊,也是尊师传授的吧?”白衣雪点了点头。莫翎刹道:“这就对啦,你功夫都那么俊,那么尊师的本领,定是举世无双了。你这么好听的名字,竟然也是他老人家给取的,尊师不是允文允武的儒侠巨擘,又是什么?” 白衣雪不禁又点了点头,笑道:“你的嘴巴抹了蜂蜜吧,真会夸人。” 莫翎刹用手擦了擦嘴,笑道:“哪里呀?小女子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嘴巴上怎会抹上蜂蜜?” 白衣雪心念一动,道:“对了,山洞中的那些姑娘呢?” 莫翎刹道:“我将她们引到下山的山路,指了一条近道,让她们下山去了。” 白衣雪抬头瞧了瞧天色,说道:“哦,但愿她们能早点平安回到家中。她们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这些日子不见她们,想必心焦如焚,日夜难安。” 莫翎刹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讯息,知道她们被关在后山的山洞中?”二人边走边谈,白衣雪便将自己如何因赶路错过打尖,而借宿寂光寺,如何撞破桃花僧欲行不轨之事,又如何从桃花僧口中,无意间得到了有女子被掳囚在后山等情,拣紧要之处,一一说与她听。 莫翎刹听完,恨恨地道:“我早就知晓,寂光寺是‘歪嘴和尚吹灯,一股斜气。’这些个秃驴,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剑一个宰了,方解本姑娘心头之恨。” 白衣雪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心肠竟是如此刚硬,料想与桃花僧等人,有着深仇大恨,说道:“姑娘是本地人吧?这些和尚声名狼藉,老百姓们对他们怨声载道,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莫翎刹却不搭话,问道:“你究竟将那桃花僧怎样啦?他的师妹此刻可惦念得很哪。” 白衣雪想起山门一幕,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给他留了点终身的纪念,让他长长记性。” 莫翎刹奇道:“终身的纪念?那是什么?” 白衣雪伸出右掌,凌空轻劈一掌,笑道:“我……我让他自己这么一下子,自宫做了……太监。” 莫翎刹星眼流波,俏脸泛霞,心底虽然不太明白,但也知道绝非好事,掩口笑道:“你……你好……”脚下生风,疾步向山下走去,奔出不远,忽地转过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进的山洞?” 白衣雪笑道:“是啊,若不是姑娘引路,我如何能能找得到他们的幽窟?还得多谢姑娘你呢。”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是吧?那你该如何谢我呢?”站定了身子,语声转柔,招手道:“你过来。” 白衣雪心中疑惑,踏上两步,来到她的面前,问道:“怎么?”陡然之间,莫翎刹伸出手来,一声脆响,“啪”的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白衣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道:“你做甚么?”以他的武功修为,莫翎刹莫说打他一记耳光,就是想伤他一根汗毛,也无半点可能,只是她本来语笑嫣然,这一巴掌打得实在是毫无征兆,太过突然,以致于白衣雪着了一记耳光之后,心下兀自难以置信:“她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莫翎刹俏脸一沉,冷冷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打你啊?” 白衣雪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发红的面颊,只觉隐隐作痛,对方下手着实不轻,茫然道:“是啊,为……为什么?” 莫翎刹道:“你既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进了山洞,为何不早点现身?让我……让我受那帮秃驴一番……言语侮辱……你……你……”说着眼眶一红,垂下泪来。 白衣雪本满腔怒火,见此情景,顿时怔怔地说不话来。突然之间,莫翎刹放声大哭,道:“你欺负我……呜呜呜……你欺负我……呜呜呜……”夜深山寂,哭声响彻山谷。 白衣雪吓了一大跳,赶紧松开她的手腕,哪知莫翎刹哭声更响,他大感窘惶,说道:“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我哪里敢欺负你呢?” 莫翎刹呜咽道:“你就是欺负我了……欺负了……你怎么还不肯承认?” 白衣雪哭笑不得,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耳际她的哭声愈来愈响,心下不禁发毛,忙道:“好,好,算我欺负你啦,你不要哭了,我在此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 莫翎刹啜泣道:“什么叫算你欺负我?欺负……就是欺负了,算欺负……是哪门子欺负啊?……呜呜……” 白衣雪心想:“今晚招惹了这样一位蛮横无理的姑娘,当真是无处说理去。”是道:“是,是,在下不小心欺负了姑娘,望乞姑娘恕罪。” 莫翎刹双脚直跺,哭道:“不小心欺负?呜呜……又是哪门子欺负?……呜呜……” 白衣雪无可奈何,一揖到地,说道:“在下白衣雪,今日得罪了莫翎刹姑娘,心中愧疚难当,不胜惶恐,若蒙姑娘宽宥,实是感激不尽。” 莫翎刹见他语气诚恳,态度谦恭,瞬即破颜一笑,收了眼泪,笑道:“好吧,本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此原谅你啦。”她哭笑之间转换自如,犹如倾盆大雨陡然歇止,瞬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白衣雪不由地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踏步向前,顺阶而下。莫翎刹紧跟着他,说道:“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往哪里去?” 白衣雪道:“我还有两位朋友尚滞留在了寺中,这便要去与他们汇合,尽早离开这等污秽腌臜之地。” 莫翎刹道:“嗯,然后呢?” 白衣雪茫然道:“什么然后?”心想我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么,脚下不停,快步落山。 莫翎刹在身后笑道:“然后你们又要到哪里去啊?” 白衣雪略一迟疑,说道:“我们要去往临安府。” 莫翎刹跳将起来,跌足笑道:“哈哈,我也正要往临安府去呢。” 白衣雪心中突的一下,说道:“你也去临安府?你去作甚么?”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多言,眼见天色渐曙,不觉加快了脚步。 莫翎刹笑道:“许你去,就不许我去么?临安府是你家啊?那你又是去作甚么?”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我的一位……朋友,生了病,我们是去求医的。” 莫翎刹一双灵动的眼珠滴溜溜直转,道:“原来如此,那我们结个伴儿,一同前往,路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 白衣雪微微皱眉,道:“这个……这个只怕……不甚方便。”寻思:“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四处乱跑,到处惹祸,家长和师尊也不管束管束。” 莫翎刹俏脸一沉,大失所望,口中嘟囔道:“有甚么不方便的?不是还有你两位朋友么?哼,出门靠朋友,说不定哪天你还要求我呢。不一起就不一起,我还不稀罕哪。”白衣雪只作没有听见,大步流星,拾级而下。 莫翎刹在身后跟了一会,忽然叫道:“喂,你走这么快干什么,等一下。”白衣雪只好放缓脚步,等她赶上来。莫翎刹从腰间取出一件物什,递到白衣雪的手中,说道:“这个你拿着吧。到了临安府,你拿着它,可到熙春楼找我,你朋友的病,说不定我能帮上些许的忙。” 那物质地细密,触手温润细腻,白衣雪低头瞧去,原来是一件海东青攫天鹅环饰玉佩,斯时晨光熹微,玉佩膏脂皎洁,在他手中依然荧光潋滟,实乃稀罕之物。白衣雪忙道:“此等稀罕宝物,我可不能收。”说着将那玉佩又交还与她。 莫翎刹轻咬朱唇,嗔道:“你为何不能收?你心底……定是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白衣雪道:“哪里,哪里,我心底自是当你作朋友,不过……此物如此……贵重,在下实在收受不起,还请姑娘收回。” 莫翎刹冷笑道:“收受不起?你这全是托辞罢了。好吧,你既然不稀罕,我留着它又有何用?”说着右手一扬,便将那玉佩向山谷之中抛去。白衣雪大吃一惊,右臂凌空一展,攥指成爪,一股真气激荡而出,带着极强的吸附之力,将玉佩生生地从空中吸了回来。 莫翎刹见他露了一手如此精妙绝伦的手法,禁不住在一旁大拍其掌,连连叫好,说道:“你年纪轻轻的,手上的功夫可真是很俊呢。哈哈,你到了临安府,记得一定要去熙春楼,我请你吃饭,等到有空之时,你也教我两手功夫,免得我平日里净被人家欺负。” 天色渐渐亮了,白衣雪瞧着莫翎刹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心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欺负你?那岂不是自找麻烦。反正我是招惹不起,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抱拳说道:“一定,一定。” 莫翎刹听出他言语之中大有敷衍之意,双眉一竖,嘟嘴说道:“你这人,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多个朋友多条路,指不定你到了临安府,还要有求于我呢。” 白衣雪口中“嗯”、“嗯”数声,抬眼见不远处依山建有大片影影幢幢的建筑,高低错落,便是寂光寺了,拱手说道:“是,是。莫姑娘,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别过了。” 莫翎刹若有所思,说道:“好,你我后会有期。” 白衣雪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山道上,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心中忽地生起一丝莫名的怅意:“你我萍水相逢,只怕从此各自天涯,永难相见了。”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迈开双腿,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听得身后的莫翎刹说道:“白衣雪,到了寺中,和你的朋友尽快动身离开,我要烧了这个……淫窟!” 白衣雪停下脚步,骇然道:“烧了?” 莫翎刹道:“是啊。切记,进了寺庙以后莫要耽搁,尽快离开。”说罢转过身子,疾步而去,身影渐渐消逝在了远处的山道。 白衣雪心想以莫翎刹的脾性,一把火烧了寂光寺,也并非没有可能,当下不敢耽搁,快步回到寺中歇脚的厢房,杨草正端坐在木椅之上,闭目养神,单刀搁置在脚边。见到白衣雪回来,他站起身来,低声问道:“兄弟,情况如何?” 白衣雪笑道:“杨大哥火眼金睛,此处果是妖气重重,不宜久留。沈姑娘还好吧?” 杨草道:“她很好,一直在邻室安睡。” 白衣雪道:“好,我们也不要等到天明了,这便动身。” 杨草也不多问,收拾好了行囊,白衣雪叫醒了沈泠衫,三人趁着晨光,悄悄地离开了寂光寺,沿着大路,向东行去。 走了约半个时辰,白衣雪隐隐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作响,扭过头来,远远可见寂光寺的方向火光烛天,将半边的天际映得通红一片,宛若朝霞一般。 第八回 野狐禅(3) 三人自此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地赶路,每日吃饭打尖,均是小心翼翼,以免横生枝节,所幸一路无事,这一日终于到了临安府境内。途中白衣雪将自己在寂光寺的际遇,一一说与杨草听了。杨草不免啧啧称奇,对莫翎刹的来历,也是难以参透。 秦统一六国以后,在灵隐山的山麓设县治,称为钱塘。唐代置杭州郡、余杭郡,当地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始有“咽喉吴越,势雄江海,骈墙二十里,开肆三万室”的繁荣景象;到了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王钱鏐于此建都,在其治下,当地物阜民熙,郁勃一时。赵宋时期,杭州为两浙路的路治,川泽沃衍,商贾辐辏,城市十分昌隆,宋仁宗为其题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洲。”到了宋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感念吴越国王钱鏐的历史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升杭州为“临安府”。到了绍兴八年(1138年),赵构遂定都于此。 而自赵宋失驭中原,赵构偏安江表以来,北方地区的黎民百姓跟随其南渡的,络绎不绝,一时间两浙西路和两浙东路等江南地区,流寓侨居之人遍布,人口激增,百倍于往常,临安府更是衣冠云集,人烟生聚。 三人进得城来,白衣雪见那城内街衢坊陌遍布,邸铺勾栏骈盛,极尽繁华,看得他眼花缭乱,心中想道:“帝辇之下,天子脚边,气度果是不凡。”好在杨草遭贬谪之前,曾在临安府从仕多年,对城内道路十分熟稔,引着白、沈二人,通衢越巷,直奔甘棠巷的和剂局而去。 到了公廨,说明了来意,皂隶领着三人沿着甬道来到寅宾馆,三人喝茶静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面有人边走边说,向这边行来。沈泠衫远远看清了来人,站起身来,叫道:“施师伯!”三人走出厢房,就见回廊之下走来二人,一人年近五旬,黄澄澄的一张脸,连眼白也微微发黄,犹如生了黄疸一般;另一人则四旬上下,锦衣华服,剑眉凤眼,顾盼之际,自带几分威势。 那黄脸老者正是施钟谟,听到沈泠衫喊他,喜道:“泠儿,你几时到的?”脸上满是怜爱之色。] 沈泠衫快步奔到他的身边,裣衽施礼,说道:“侄女也是刚刚到的。” 施钟谟拉着她的双手,端视半晌,叹道:“泠儿,你可是消瘦多啦。” 杨草认出那锦衣人是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明化砺,赶紧上前行礼,说道:“小人杨草见过殿帅。”明化砺见他在此,微感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与他客套寒暄了几句,向白衣雪、沈泠衫二人微微点一点头,随即告辞而去。 当下施钟谟与白衣雪、杨草一一见过。杨草与施钟谟虽是相识,此前却未曾有过私交。寒暄了一阵,杨草对施钟谟言道,自己尚有冗务在身,改日再到尊宅登门拜访,匆匆离去。 施钟谟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带着沈、白二人回到自己的宅邸。等二人安顿好了,当晚施钟谟在内堂张宴,为沈泠衫和白衣雪接风洗尘。 落座之后,白衣雪见酒桌之上,还摆着一副空碗筷,似是尚有客人,但直到开席,也未见有客人到来,施钟谟没有言及,他便忍住不问。 席间施钟谟举起一杯酒,对白衣雪说道:“老夫无妻无子,最疼爱的就是泠儿。白少侠一言九鼎,一路上劳形苦心,护送泠儿而来,照拂有加,老夫心中对少侠既感激不尽,亦钦佩之至,这杯酒,老夫先干为敬。”白衣雪忙端起面前的酒碗,二人一饮而尽。沈泠衫拿起酒盅,陪着浅浅地呡了一口。 白衣雪道:“施先生,‘少侠’二字万不敢当。我与沈姑娘一路之上,以兄妹相称,我也就是你的晚辈。”心中微感奇怪:“施先生如何知晓我们一路同行而来?莫非方才他与沈家妹子已经谈过话?” 施钟谟扭头瞧瞧沈泠衫,又瞧瞧白衣雪,拈髯呵呵而笑,道:“好,好,很好。”目光之中满是笑意,犹如家中的长者,慈爱地瞧着一对璧人。沈泠衫星眼流波,脸色酡红,也不知是心中娇羞,还是不胜酒力。 施钟谟微笑道:“我听泠儿说,白世兄师出名门,果然是一表人才。令师胡庄主老夫神往已久,只可惜令师久居北地,而施某世居江南,始终缘悭一面,实为生平之憾事。” 白衣雪心道:“施先生连我的师门也清楚,看来沈家妹子已和他谈过话了。”抱拳说道:“施先生客气了。” 施钟谟微微侧身,对沈泠衫道:“泠儿,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把手伸过来,我来给你把把脉。”沈泠衫伸出左手,搁在桌上,施钟谟闭目为她切脉,过了一会,又搭右手,只见他凝神苦苦思索,蹙眉撇嘴,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施钟谟忽地睁开双眼,眼角处的肌肉微微抽搐,说道:“泠儿,你最近服的什么药?” 沈泠衫道:“侄女也不知是什么药,是白大哥从唐门的唐焯那里拿来的。” 施钟谟喟然叹道:“这就是了,若无此药护体,你哪能挨至今日?佛头青名列唐门三大毒药,果是凶险霸道,我记得沈师弟曾经说过,其性猛犹胜‘鹤顶红’,药石无医,当世的毒物,无有能与之匹敌者,今日看来,此言非虚也。”说罢脸上大有愁苦之意。 白衣雪吃了一惊,心中大感敬佩:“他一番切脉,竟能诊断出沈家妹子中的是唐门的顶级阴毒,真是神乎其技。”心中旋即又是一喜:“施先生医术如此高明,只怕尚在其师弟沈重之上,如此看来,沈家妹子的病或有转机。” 施钟谟瞧出白、沈二人脸上尽是钦慕之情,眼中充满热切之色,不由地苦笑一声,说道:“你们道我竟有如此本领,能够脉诊出此毒?嘿嘿,你们高看老夫了。老夫的这点微末技艺与沈师弟相比,不啻天渊,相去甚远矣。沈师弟四海行医,誉满天下,老夫这些年来,只能委身于公门之中,混口饭吃。” 沈泠衫道:“施师伯太过谦了,我爹爹曾和我说,你是‘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师伯行的是大智慧,真从容,不像他终日囿于浮名虚誉,心为形役,而不得半日洒脱。”白衣雪听他们言及沈重,鼻子不禁微微发酸,抚然无言。 施钟谟心道:“知我者,沈师弟也。沈师弟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恩师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也最为恩师看重,假以时日,当可与扁鹊、华佗比肩,可惜天不假年,他竟是走得如此之早……”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眼角噙满泪水。沈泠衫不明其故,还道施钟谟想起昔日与沈重的同门之谊,也不觉泫然泣下。 施钟谟抬袖抹拭泪水,说道:“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望、闻、问、切四诊合参,互相取长补短,方可探本求原。泠儿,我正好在休旬假,替你好好地瞧上一瞧,抓上几副药,你先调理调理。” 沈泠衫裣衽作礼,道:“有劳师伯费心。” 施钟谟道:“泠儿,你脉位沉弦,甚或脉伏,轻取而难以应指,是不是近日常感形寒肢冷,蜷卧而憩?” 沈泠衫道:“是。侄女途中曾有数晚,睡到半夜之时,体内毒性忽然发作,浑身就如堕入冰窟一般,直打冷战,心跳也变得极缓,到后来感觉几乎没有了。近日来更觉身子沉重,痰涕清稀,恶寒喜暖,恨不得每日里手中抱着一个袖炉,脚下再踩着一盆炭火。” 白衣雪暗暗心惊,转头瞧了她一眼,心中倍感自责:“沈姑娘数次毒性发作,除了那晚在船舱之中,一路之上我如此粗心大意,对此竟是毫无察觉。” 施钟谟听了,心中亦是暗惊:“不妙,大大的不妙。恶寒而蜷,手足温者,或可医治。泠儿身上阳气陵夷,不能温煦五藏六府,寒邪直中于里,恐是已经伤及了脏腑,如再不及时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只恐凶多吉少了。”沈泠衫和白衣雪见他面色凝重,神情忧戚,端坐半晌不语,均自心中惴惴,一时都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良久,施钟谟说道:“‘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泠儿,你且安心在我这里静养,只要调理得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沈泠衫道:“是。” 忽听得房顶之上“吧嗒”一声轻响,施钟谟笑道:“客人到了。”话音未落,一人已从屋外飘身而入,白衣雪心中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手。”定睛瞧去,那人尖嘴猴腮,身形瘦长,不禁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叫道:“凌掌门!” 来人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当下众人一一见过,欢喜不胜。待得落座后,凌照虚笑道:“凌某连日里天天来到施先生的府上,盼星星、盼月亮,今日可把你们给盼来了。这一路之上可好?” 到了此际,白衣雪和沈泠衫登时明白,缘何施钟谟对他们到来似乎早有预料,对沈泠衫身中佛头青之毒亦一清二楚,原来均是从凌照虚那里得到了讯息。 白衣雪道:“有劳凌掌门挂念。我们路上虽小有波折,所幸有惊无险。凌掌门,唐泣那边的情形,探得如何?” 凌照虚神色一黯,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衣雪和沈泠衫见了,心中都是一沉。白衣雪心想:“不会我们好不容易赶到了临安,唐泣却又回了唐家堡,扑了个空吧?” 施钟谟道:“凌掌门自到临安府之后,便日日去恩平郡王的王府,探访唐泣的行踪,只是这厮为人极是机警,每日深居简出,少有出门,故而凌掌门虽费尽了心思,无奈一直难以觅得良机。” 沈泠衫敬了凌照虚一碗酒,道:“凌掌门,辛苦你啦。”白衣雪听说唐泣还在临安城内,暗自舒了一口气。 凌照虚摆手道:“沈姑娘客气了。恩平王府虽高墙深院,戒备森严,却也难不倒我……”座中三人面露微笑,心中均想:“宫禁森严的皇宫,你也是来去自如,一个小小的王府,能耐你何?”凌照虚续道:“我中途曾瞅准了机会,趁着他不在屋内,去他房中翻寻,可惜一无所获,想来佛头青的解药,他必是随身携带。” 白衣雪皱眉道:“倘真如此,可就棘手了。” 凌照虚道:“我白日里也暗中观察了唐泣,见有一黑色鞶囊悬于腰际,想必佛头青解药这等稀罕之物,就放在鞶囊中。” 沈泠衫道:“不错,我曾见唐滞的腰带之上,也附有一黑色鞶囊,佛头青就装在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里面。” 凌照虚点头道:“如此就是了。可恨唐泣那厮实在太过谨慎,每晚睡觉都将那鞶囊置于头枕之下,另一端用丝绳系于自己的手腕上,他睡眠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有一晚月黑风高,我在屋外等到了后半夜,实在按捺不住了,偷偷地潜入他的房中,哪知尚未近身,便将他惊醒,黑暗之中暗青子如雨点般的打了过来……” 沈泠衫“啊”的一声,凌照虚此际好端端地坐在眼前,自是无事,只不过唐门的暗器天下闻名,极少失手,沈泠衫听到惊险处,仍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的黑髭,道:“他奶奶的……幸亏老子……哎哟,沈姑娘,对不起……幸亏我当时穿了护身的软甲,要不然就真的被他打成刺猬了……”说着将面前的一杯酒,“咕嘟”一声喝入腹中,那端酒的右手,兀自微微颤抖。 座中三人皆明白其时可谓凶险无比,凌照虚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三人一番唏嘘感叹,只说凌照虚命大福大,施钟谟和白衣雪分别向他敬了一杯酒。沈泠衫滴酒不沾,以茶代酒,也敬了一杯。 凌照虚叹道:“我这一时鲁莽,可就算打草惊蛇了,唐泣自此更为谨慎,就连洗澡,都要将那鞶囊放在瞧得见的地方,每晚睡觉,屋外均安排有唐门的弟子值守。”白衣雪、沈泠衫面面相觑,一时紧锁眉头,惄然无言。 凌照虚满脸歉意,说道:“都怨凌某一时心切,操之过急,以致于事情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说着长叹一声,以手拍额,显得懊悔不已。 沈泠衫见状,忙宽慰道:“凌掌门,这也怨不得你,唐泣为人精明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即便你没有打草惊蛇,想要拿到他的宝贝,也绝非易事。” 白衣雪道:“不错,凌掌门不必自责。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已至此,咱们也急不得,从长计议就是。”他强作轻松之状,心头却愁云重重:“沈家妹子的身子日益消瘦,怕是再也经不起耽搁了,倘若一直寻觅不着机会,取不到佛头青的解药,怎生是好?” 施钟谟道:“白世兄说得对,只要是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难不成他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全神戒备么?” 凌照虚说道:“那次失手后,我心有不甘,远远地暗中观察,虽近不到他的身边,却也数次趁他外出,进到他的房间搜寻,只是毫无收获,气恼之余,我就顺便给他……留了点……留了点印记。” 施钟谟举箸夹起一块肉来,微微一笑,问道:“哦?什么印记?”心道:“千手灵猿,岂是做亏本买卖之人?” 凌照虚诡谲一笑,道:“我瞧他床底下放了一个夜壶,便在夜壶里撒了泡……撒了泡尿,然后倒了一些在他每日喝茶的茶壶之中……嘿嘿,他打了我几十根暗青子,我便还他数十滴……回龙汤,两下就算扯平啦,各不亏欠。” 施钟谟和白衣雪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江湖人士平日里大多粗鄙不堪,此等戏谑捉弄之事,对于他们而言本也寻常,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沈泠衫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羞得满脸飞红,啐道:“你……你……”起身出了屋子。 座中三人推杯换盏,又饮了一会酒,白衣雪估摸沈泠衫已经回房休憩,心中想起一事来,说道:“施先生,凌掌门,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敢与沈姑娘说,但终是瞒不过的。”遂将沈重如何因护女而不幸身亡的经过,详细说了,一席话惊得施钟谟和凌照虚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施钟谟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地说道:“沈师弟……沈师弟……”当年自己与沈重二人,在授业恩师门下一起求艺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如何不令他百感交集? 白衣雪见凌照虚呆坐在座位之上,目光游离,心中歉疚,说道:“凌掌门,那日在唐家堡你曾问起沈神医,小弟未敢实言,还请恕罪。” 凌照虚叹道:“你这是为沈姑娘身子着想,也是一片好心,不必再说。只是我若早知此事,来临安的路上,说什么也得去趟白沙镇,给沈神医的坟上烧些纸钱,祭拜一番。”说着扼腕兴嗟,不胜伤感。 施钟谟悲咽道:“可怜了我的泠儿……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是沈师弟将她一手带大,如今又没了父亲……唉,我苦命的泠儿……”心中想到沈泠衫身染剧毒,命在旦夕,更感悲痛莫名。 白衣雪道:“施先生,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弄到唐门的解药。凌掌门,你方才说唐泣间有外出,不知他每次都是去往哪里?” 凌照虚说道:“唐泣平日里在王府深居简出,大多待在自己的房中,每晚都要婢女陪寝,有时还会喊来勾栏女子,通宵达旦,荒淫不堪。这厮仅有数次外出,其中的两回,是去见了恩平郡王,可惜每次见面均在恩平郡王的起居室,有江湖人士和王府宿卫在外值守,无法靠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说到这里,他话头忽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台的火焰,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色。 白衣雪瞧出异样,问道:“怎么,凌掌门,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凌照虚道:“近一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去恩平王府窥探,他的王府之中,突然间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这些人鬼鬼祟祟,似乎……在图谋一件机密大事。” 白衣雪心想:“那晚在忠武侯庙,孙思楚曾说,唐泣受恩平郡王王府来人邀致,说是有大事相商,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临安府。莫非受邀而至的,不止唐泣一人?”与施钟谟对视了一眼,问道:“看清楚了么?都是些么人?” 凌照虚道:“我识得的,情教的使者中,就有‘绮情使’季篱苦、‘伤情使’金杵悲……” 情教使者在江南武林之中,无一不是叱咤风云,赫赫有名,白衣雪不甚熟悉,心下也不以为意,施钟谟听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寻思:“‘摧心追魂,情教唐门’,情教向来与官府结交极深,近年来更是吸附了大批的江湖好手,声势炽焰。情教的情使现身王府,再加上唐门密宗的唐泣,不知恩平王网罗了这些江湖奇人异士,要图谋什么大事?”言念及此,心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说道:“还有什么人?” 凌照虚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见到的还有司空山的短道人,点苍派的游叔度,灵墟洞的皮清昼,崆峒派的彭大痴,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俱是成名已久的厉害角色。对了,还有几位相貌古怪的西域番僧,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白衣雪和施钟谟听了啧啧称奇,心中均想:“司空山离临安府倒也不远,潇湘派则横行于荆湖一带,但灵墟洞偏处西南的乌蒙山,崆峒派久居西北渭州,威峙西陲,点苍派更是远在大理国,几家都极少在江南地区走动,再加上番僧、情教、唐门,这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湖豪客,竟然齐聚王府,究竟有何图谋?”施钟谟沉吟半晌,说道:“当今的圣上自御极以来,褰裳履冰,孜孜不懈,然而老夫近来偶有耳闻,说是官家渐感龙体欠安,心生倦勤之意,因而要在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中选择一人,立为储君,以便日后能入承大统,讨虏除逆,早日收复我大宋的大好河山,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之中。” 凌照虚奇道:“官家年富力强,何以会萌生退位之意?” 施钟谟目光闪动,低声说道:“自元懿太子不幸早夭以来,官家最大的心病,就是一直没有子嗣,吃了多年的金丹,也不见效用。”施钟谟与宫内御医王继先私交甚笃,赵构为求子嗣,常年服用强阳金丹“仙灵脾”的内情,他虽是外臣,却也十分清楚,续道:“‘仙灵脾’又名‘淫羊藿’,虽于官家的龙体有所补益,但无奈药气实在太盛,因而……”说着拈须沉吟不语。 白衣雪接口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从药理上来说,毒与药其实并无二致,毒即是药,反过来说,药也即是毒。”心中想起那日与沈泠衫漫步唐家堡的情景,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施钟谟颔首微笑,说道:“不错。日间你见到的那位官差,便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明化砺。这位殿帅可是官家身边最亲近的人,施某人微位卑,平素哪里攀附得上?明化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也不待白衣雪相问,又道:“官家服用金丹灵药日久,虽受其利,亦受其害,龙体已是大受耗损,倘若找宫中的太医来瞧,只怕会惊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承蒙官家抬爱,老夫也还算薄有微名,因此殿帅过上一阵子,便来老夫这里取些中药,为官家调养调养龙体。” 凌照虚道:“看来官家龙体当真有点……有点……他要确立太子,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衣雪道:“这回来临安的途中,杨草杨大哥与我闲谈之时,也曾提到太子之位多年悬而未立,朝廷之中因此议论纷纷,人心不定。” 施钟谟道:“是啊,其实大伙儿也都瞧出了官家逊位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敢明说。你想啊,在皇上、太后和皇后的眼里,二位郡王自幼便养在深宫,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东、西两府又各有千秋,我估摸着官家也是困于决断,很难下定决心。” 白衣雪想起杨草遇袭一事,心生感概,说道:“官家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立储自当慎之又慎,可恨的是朝廷中不乏趋炎附势之徒,他们擅自揣摩圣意,纷纷选边站队,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为了在他们心中的新主面前邀功,大肆倾轧,铲除异己,以致于栽赃陷害,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此下去,只怕会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再也不可收拾,到那时,还谈什么驱除逆胡,救济斯民?” 施钟谟转头瞧了瞧窗外,低声道:“白世兄,直言贾祸,如今城内到处是皇城司的‘察子’,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为好,以防隔壁有耳,惹祸上身。”白衣雪吐了吐舌头,轻轻一笑。 施钟谟所说的皇城司,是绍兴元年(1113年),朝廷改“行营禁卫所”为“行在皇城司”而来。皇城司不受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衙”的辖制,乃直属于皇上的特务机构,职权较之先前大为扩张,不仅负责宫禁宿卫,还负责监察百官和刺探情报,因而百官和百姓,私底下称他们为“察子”。皇城司权柄极重,气焰日炙,朝野一时为之侧目。 赵构年间,皇城司的察事之卒遍布京城,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故入人罪之事,动辄拿人,时常有之。入了皇城司大牢的人,多半受尽剐皮割肉、剔髓挑筋之刑,以致于在京城之中,大家谈到“皇城司”三字,无不心惊肉跳,民间的百姓吓唬哭闹的孩子,只要说一句“察子来了!”孩子大都立时吓得收声不哭。 凌照虚站起身来,说道:“施先生,屋内有点儿闷,我到外面去透透气。”说着快步走出屋外。凌照虚到临安府已近一月,对皇城司亦有耳闻,知晓其间的利害非同小可。 第八回 野狐禅(4)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凌照虚折身返回,落座后呷了一口酒,笑道:“我四下里仔细瞧过了,不碍事。” 施钟谟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说道:“白世兄方才所言不错,朝廷之中此类惯会趋权附势之人,不在少数,他们所谋的不过是一己的荣华富贵。靖康之难不过短短数十年,他们的心中,哪里还有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危,又哪管黎民百姓的死活?”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直震得碗中的酒水,洒溢出来。 凌照虚忿忿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只图个人安逸享乐的狗官,一刀一个杀了,也算不得冤屈。” 白衣雪道:“杨草大哥曾说,如今朝廷中看好恩平郡王,能够顺承东宫之位的文武大臣,大有人在。如此说来,当今皇上真的有意要传位与这位恩平郡王?” 施钟谟目光闪烁,笑道:“那倒也未必,要知自古圣心难测。依老夫看来,皇储之位还不到水落石出的时候。” 白衣雪道:“哦?此话怎讲?还请施先生不吝赐教。”凌照虚也道:“凌某洗耳恭听。”三人觥筹交错,饮至半酣,夜深人静之时,面红耳赤之际,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施钟谟拈须微笑,说道:“普安、恩平二位郡王,自幼便被养在了深宫,但二十多年来,官家心底实则还在盼着上天鉴临,能生下一位圣子,因而东宫的名分么,一直未定。如今官家眼见嗣续无望,帝位必传与二位郡王中的一人,朝中的文武大臣们,为了拥立谁做太子,可谓明争暗斗,哓哓不休。” 白衣雪道:“东宫之位长久空悬,恐于社稷不利。” 施钟谟笑道:“官家虽然年岁已高,对朝政时感倦怠,可还没有……没有老糊涂。恩平郡王自幼便由吴皇后抚育在身边,也更得韦太后的宠溺,明面上似是胜了一筹,但普安郡王性情恭俭,天资聪颖,官家心里对他,倒是更看重一些。” 凌照虚笑道:“官家是个孝子,韦太后的心意他不敢违逆,但又有自己的想法,那此事可就难办了。” 白衣雪道:“立储虽是皇上的家事,但一国之君,关乎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该当以贤者立。朝中的这些文武重臣,难道就没有一个敢于直言的吗?” 施钟谟拍了一下大腿,说道:“白世兄这个‘以贤者立’,说得好!普安王贤良方正,朝中的文武大臣,看好他的大有人在。别的不说,岳飞岳相公就很欣赏这位温恭俭约、贤良英毅的皇养子。可是,你们知道岳相公是因何而死的么?” 白衣雪闻言一怔,凌照虚奇道:“那还用问吗?谁不知道,岳相公是给奸贼秦桧害死的。”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秦桧固然窃弄国柄,一时权倾朝野,但凭他个人之力,想要害死岳相公,嘿嘿,恐难成事,要知岳相公下的是‘诏狱’,那可是官家御笔手诏断罪,始能系狱的要案……” 凌照虚若有所思,说道:“施先生言下之意……岳爷爷竟是……” 绍兴十二年(1142年)的隆冬,因征讨稽期、指斥乘舆等众多罪名,岳飞遇害于风波亭。他被杀后,临安城的老百姓一片欢腾,庆祝“祸国巨奸”岳飞被剪除,城中的缙绅们,更是给赵构敬献一大匾额,上书:“慧眼如炬,明辨忠奸。”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距秦桧病故也有五年之久,岳飞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最终却含冤而死,已为朝野上下所认可,只是赵构尚在帝位,时人块垒于心,对岳飞之死大多讳莫如深。不过朝中也有个别仗义执言之人,如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张孝祥,就曾上书替岳飞鸣冤,请求朝廷“厚恤其家,表其忠义,播告天下”,赵构未予理睬。其时秦桧尚未亡故,于是派人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暗中与金人勾结,对朝廷怀有二心,将其下狱鞫问。张祁在狱中遭到百般折磨,张孝祥也受到牵连。幸得不久秦桧身死,张祁在参政知事魏良臣的帮助下,才得以无罪释放。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赵构在位,岳飞昭雪无望,然而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他禅位不过一个月,岳飞便被登基的新君下诏,以礼改葬于栖霞岭,并追复岳飞太子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等职,对其家属、后人亦优恤有加,天下忠臣义士无不吐愤纾怀。欢欣鼓舞。只是新君碍于太上皇赵构的情面,虽为岳飞平反昭雪,却以他“困于谗诬”、“坐事以殁”等含糊之辞带过,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施钟谟摆了摆手,说道:“秦桧专事谀佞,巧言令色,以致官家只道他忠朴过人,也是一时受了他的蒙蔽。岳相公智勇超伦,誓清朔漠之师,中兴大宋的江山社稷,对官家更是忠心耿耿,可谓一片丹心昭日月。他倘若……不死,必定建树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彪炳军功。” 凌照虚面露惑色,说道:“是呀,岳相公忠义无双,是千古第一的大忠臣,我们做老百姓的都知晓,官家难道不知晓吗?” 施钟谟神情黯然,道:“奸臣当道,以致蒙蔽圣聪,可叹岳相公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白衣雪道:“秦桧盗权十有八年,如今死了也有四五年了,官家若是想为岳相公洗雪冤屈,也早就为他昭反了。” 施钟谟点了点头,说道:“岳相公为人公忠秉性,刚正不曲,为国家和朝廷做事,向来不掺杂个人私念,故而少了一点对政治世故的洞察……在岳相公的心中,普安王英锐过人,常怀恢复中原之志,他顺承帝位,必能守器承祧,做一位我大宋的中兴之主。”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亢奋之色,续道:“有一回入觐之时,岳相公便对官家直言,朝廷久不立太子,国本空虚,民心不定,官家应尽早确立皇养子赵瑗为皇储,以定国本民心。” 白衣雪听了,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皇上立储,做臣子的,岂可妄言?” 施钟谟叹道:“岳相公一番秉公直言,忘躯犯颜,虽无个人的私心杂念,但孰不知身为人臣,此举大有逾制僭越嫌疑,当真是犯了极大的忌讳……” 凌照虚明知岳飞后来遭受秦桧、张俊、万俟卨等人的诬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听了施钟谟所言,还是禁不住心下一阵紧张,道:“那可如何是好?” 施钟谟道:“官家听后,龙颜震怒,当面狠狠训斥了岳相公一番,斥其越职妄言。岳相公自觉批逆龙鳞,下朝时面色如土,委实惊吓不轻。建储风波之后,君臣二人自此罅隙渐生,终至不可收拾之境地……”说着一声长叹。 凌照虚道:“岳相公劳苦功高,官家何以如此对他?” 施钟谟道:“太祖当年因部下武将推举,黄袍加身而得天下,彼时君臣尚可比肩同气,然天下既定,须知君臣大义,尊卑有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便立下了‘祖宗之法’,旨在防微杜渐。自真宗朝始,祖宗之法成为治国理事的圭臬,不可逾越,其中就明确宗室的成员,不得与臣子私下交好。” 白衣雪道:“岳相公推举赵瑗,虽无私心,却也犯了大忌,言出祸从,自此渐失圣眷。” 施钟谟点头道:“正是。仁宗时期,狄青丹心赤忱,勇而善谋,军功可谓卓著,他虽处处谨小慎微,却备受时人猜忌,后遭贬黜。狄青找到宰相文彦博,问起自己外放的原因,文彦博回答,‘无他,朝廷疑尔。’狄青最后抑郁而终,死后赠中书令,赐谥‘武襄’,并陪葬皇陵,极尽哀荣。可见忠臣良将,一旦被皇帝赐疑,多是……难得善终。” 白衣雪心道:“宋金已有数十年未起战事,如今朝廷位重当权者,均是主和一派,一心只想着苟安于江南,以致忠良黜远,武备废弛。”黯然道:“狄青也是竭忠尽节之臣,垂誉至今,称颂不衰,可惜……都是身后的哀荣罢了。” 施钟谟道:“自古君臣不可疑,君疑臣则臣被诛,臣疑君则臣多反。岳相公带兵打仗,屡建功勋,以致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他所凭的,无非是一股舍我其谁的忠勇之气,但在官家看来,却也不免有妄自尊大、功高震主之嫌,再说了,岳家军,岳家军,人马再雄壮,终究姓岳而不姓赵,嘿嘿……” 白衣雪叹道:“尾大不掉,自古所戒。” 施钟谟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凌照虚说道:“着啊!岳相公和狄青一样,都是大忠臣,自是不会造反,官家倘若起了疑心,他惟有尽忠报国了。莫须有,莫须有,不见得没有,嘿嘿,嘿嘿,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施钟谟道:“二帝自北狩以来,岳相公尝言要迎还二圣,你们想一想,二圣倘若真的归来,一是官家之父,一是官家之兄,官家的位子还能坐得安如磐石么?”白衣雪和凌照虚对视一眼,皆默然无语,均想:“是啊,二帝一旦南归,赵构的这张龙椅,恐是难以坐稳了。” 施钟谟道:“岳相公公忠体国,对官家和朝廷忠心耿耿,一心为了江山社稷,却落得如此下场。他临死前的供状之上只有八个绝笔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有此前车之鉴,满朝的文武大臣们,自此大都对立储之事噤若寒蝉,不敢再对官家有所提及。此外,依老夫看来,官家还有着隐秘心思,那就是这么多年,他一直香嗣无继,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血呢?” 凌照虚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官家迟迟不立储,其实还是想着,说不定后宫的哪一位贵妃或是昭仪,怀上了龙种,江山就能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螟蛉子终是不如亲生的亲。可怜岳相公当年未曾想明白官家的心思,以致肇祸,被害了性命。” 施钟谟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我朝太祖曾于太庙寝殿的夹室之中密镌一碑,勒石三戒,誓碑上说,其一,周世宗柴氏的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之罪,也只止于狱中赐尽,不得行戮于市曹,也不得连坐支属;其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其三,不加农田之赋。遗训中说,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后凡有嗣君即位,无不入内跪读此誓碑,也无不遵而勿失,因此两百年来,我朝未尝轻杀过一臣,此乃盛德之事也。唉,岳相公批逆龙鳞,惹上杀身之祸,个中缘由,恐非仅仅这一层的缘故,要想知道究竟,除非当面去问官家……” 凌照虚吐舌道:“那不是不要命了么?” 施钟谟道:“是啊,谁有胆子去问官家呢?老夫也不过是私底下妄加猜测罢了,倘叫官家知道了,老夫就是有多少个脑袋,也都被砍了。唉,岳相公死了已有十八年了,眼下二位王爷春秋鼎盛,而后宫之中始终……未有动静,竟无一人能顺利承恩,怀上龙种。” 凌照虚道:“嗯,失嗣这么多年,估摸着官家自己也已经心灰意冷啦。如此说来,在普安、恩平二位王爷之间选择一人,势在必然。” 白衣雪道:“施先生方才说,东宫之位尚未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依先生看,官家更钟意于哪位皇养子?” 施钟谟呵呵笑道:“这个老夫可说不好,官家的心思,谁能晓得?不过前些日子,官家做了两件事,老夫倒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白衣雪问道:“什么事情?” 施钟谟道:“今年的春上,官家将自己所临的两本《兰亭序》,分别赐给普安、恩平二位王爷,命其各抄写五百本以进。过了一些时日,普安郡王不仅完成了五百本《兰亭序》的手抄,还另添写了二百本,共计七百本进献,而恩平郡王以事务繁忙为由,竟是一个字没有写。” 凌照虚笑道:“一个字没写?那可是官家布置的功课,官家心里定然老大不高兴了。还有一件事呢,又是什么?” 施钟谟道:“也就是上个月,官家给二位王爷各赐了十名如花似玉的宫女,说是奉侍二王。过了三日,官家又着人将这些宫女召了回去,结果宫里的女御医一检查,奉侍普安王的十名宫女,依然都是处子之身,而赐给恩平王的十名宫女皆非全璧,竟无一人幸免。” 凌照虚“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笑骂道:“他臭妹子的,三天里就稀里哗啦地将十名宫女悉数破了身,这位恩平王爷倒是有个好身板。” 施钟谟道:“后来官家见到普安郡王,就问起他这件事情,普安郡王回答道,这些宫女皆为父皇所赐,该当以庶母之礼仪待之。官家听了很是高兴。” 白衣雪点头道:“看来这位普安郡王是一位恭俭忠孝、不迩声色的贤王。” 施钟谟道:“可不是么?要不然当年岳相公一心举荐普安郡王,岂非走了眼?经此两件事之后,宫中便有消息走漏出来,说是官家有晋封普安郡王为亲王之意。消息若属确凿,那多年的皇储之争,可就算是水落石出啦。” 宋朝的爵制共分十二等,分别是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以及开国男。封为亲王的,都是皇帝的兄弟或是皇子。赵瑗和赵璩分别在绍兴十二年(1142年)和绍兴十五年(1145年),被封为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属于宗室近亲继承亲王之位,特旨封为郡王。因而普安郡王一旦被晋封为建王,就意味着赵瑗的身份已不再是皇养子,而是皇子,赵构将其视作己出,其东宫之位自是彰明较著,呼之欲出了。 白衣雪道:“若真是普安郡王在储位之争中占得了先机,原先那些攀附于恩平郡王的势利小人,他们心底打的如意算盘,岂不有失算之虞?” 施钟谟瞧了他一眼,笑道:“白世兄,你不在官场,自是不晓其间的玄妙。这官场好似赌场,赌注须提前下,赌对了,等着你的是日后的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赌错了,那你也只能愿赌服输,谁让你当初没有这个眼力,看走了眼呢?若是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了,牌底都明了,你再出手,为时已晚,你还指望能赢得什么吗?无非是空手而归。” 白衣雪听了,默无一语。 施钟谟夹起一口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沉吟道:“不过,方才听凌掌门所言,恩平王府招请了大批的奇人异士,老夫隐隐感到一丝担忧。” 凌照虚道:“施先生,你担忧的是什么,说来听听,大伙儿也好一起合计合计。” 施钟谟放下筷子,说道:“恩平郡王年仅五岁之时,便由吴皇后养在深宫,对他十分娇惯。而普安郡王自幼由婕妤张氏抚养,后来张氏病逝,普安郡王方由吴皇后带在身边,一同抚育。二人养在深宫,已有二十余年,但太子的名分一直未定。论起感情,恩平郡王与吴皇后更非一般,而韦太后对恩平郡王也是宠溺异常,平日里对他是百依百顺。咱们这位恩平王爷恃宠生骄,资质虽是平平,为人却傲慢不逊,自视甚高,他对东宫之位觊觎既久,如今官家要晋封普安郡王为亲王,他岂肯束手待毙?” 凌照虚大吃一惊,手一抖,碗中的酒水洒溢出来,淋得满手都是,说道:“恩平王爷暗中聚集了这么多的江湖好手,难道是眼见东宫之位无望,起了谋害……官家之心?” 白衣雪闻言心中一凛,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谋害官家虽不见得,但其间必有极大的隐情。” 施钟谟道:“白世兄所虑极是。这些天南地北的能人异士,平日里素无往来,忽然之间齐聚临安府,总不成是要开什么武林盟主大会吧?老夫担忧恩平郡王广罗好手,是要……”说着伸出右掌,做了个斜切的手势。 白衣雪目光闪动,说道:“嗯,挟持官家,让他改变心意,抑或是想先发制人,要对普安郡王下手。” 凌照虚骇然道:“若真如此,那普安郡王处境可就危险了。不过二位郡王虽非亲兄弟,但自幼进入宫里,后来张贤妃病逝,二人又均由吴皇后抚养成人,他们即便感情说不上笃密,也不至于要骨肉相残吧?施先生,事态真有这般严重么?” 施钟谟缓缓说道:“皇位只有一个,故而自古以来皇储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兄弟、嫡庶之间,哪里还能讲一丝的温情?心慈手软的,轻者被幽禁、流放,重者丢了性命,原也不足为奇。” 凌照虚点头道:“正是,皇上居九五之尊,掌管着臣民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个位子,怎生不令人眼红?远点的,有李世民、李建成兄弟喋血玄武门,近点的,就是我大宋圣朝,不是也有……烛影斧声的疑案么?” 白衣雪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生在帝王之家,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有时候反不如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岂不是好?” 凌照虚“咦”的一声,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白兄弟,你道普通人家便好么?遇到如今这混账世道,老百姓的日子,嘿嘿,那才叫苦不堪言哪。老子倒更愿意生在帝王之家,吃香喝辣,穿戴不愁,就算横死,也先逍遥快活了再说。”白衣雪脸上一红,施钟谟向着凌照虚微微摇了摇头,三人一时无语,闷声喝了几大杯酒。 过了片晌,施钟谟缓缓地道:“官家久之不豫,拖到今时,立储的心思已经越来越明朗了。恩平王爷仗着有太后和皇后为他撑腰,一贯的侍宠骄纵,胆大如斗,情急之下,保不齐会为此放手一搏,做出惊天的事来,也未可知,京城恐怕最近不太安宁了。” 凌照虚道:“那可如何是好?” 施钟谟眉间深有忧色,道:“好在普安王聪颖睿智,正所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也用不着咱们替他瞎操心。白世兄,凌掌门,二位最近无事最好莫要四处走动,以免无端惹上祸事。” 凌照虚忧心忡忡,说道:“时局动荡,东府西府之争若是情势胶着,官家又难下决断,待得形势明朗,须再等上数月半载的,如何是好?” 施钟谟宽慰道:“官家怠于政事,立储心意已决,怕是过不了多久,东宫之位就要见分晓了。唉呀,咱们扯得远了,国是莫谈,莫谈国事,喝酒,喝酒!” 凌照虚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咱们只管喝酒,皇帝老儿的家事,我们小百姓操这些闲心作甚?” 三人谈兴甚浓,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三大坛仙醪酒饮得干干净净,又命人上了一大坛来。 白衣雪笑道:“眼下时局尚晦暗不明,储位之争也不是我们操心之事,不说也罢。凌掌门,你先前说唐泣数次外出,除了去见恩平王爷,还去了哪里?”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黑髭,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唐宗主是位贪花好色之徒,恩平王已经赏赐给了他数名绝色婢女,还嫌不够,隔些时日就往城中的‘报剑营’跑,与京城里鼎鼎有名的花魁酥酥儿,销魂快活一番。” 白衣雪心中一动,问道:“哦?他每回是一个人去吗?” 凌照虚恨声道:“他臭妹子的,这厮自从那次被我惊动之后,事事均万分的谨慎小心,就是去抱剑营,与那酥酥儿在屋内快活,还有唐门密宗的弟子把守在门外。”说着大摇其头。 白衣雪笑道:“凌掌门,就算有人值守,小弟觉得这也不失为是个机会,总胜过在戒备森严的恩平王府里,打他的主意。” 施钟谟道:“不错,唐泣去报剑营,寻的是放松快活,精神自会有所松懈,说不定转机就在此处。” 凌照虚道:“好,二位既这么说,我明日便去报剑营踩点,将那里的地形方位,先打探清楚,然后我们来个守株待兔,只等唐泣前来。” 白衣雪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说道:“凌掌门,你方才说,唐泣每回去报剑营,找的都是什么酥酥儿?” 凌照虚笑道:“是啊,唐泣每回去也不找别人,专点那酥酥儿。这厮出手豪绰得很,每回去一给就是数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惹得娼姥眉开眼笑的,自是替他回了其他的客人,让酥酥儿单单侍奉他一人。” 白衣雪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说来,那酥酥儿倒可以作为咱们的内应,此事能否办成,说不定系于她的身上。” 施钟谟先是一怔,随即抚掌笑道:“妙,甚妙!像酥酥儿这样的青楼女子,必是贪财好利之人,择日我们与她多使上一些金银,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凌照虚笑道:“好啊,等到这厮欲仙欲死之际,我们趁机下手,说不定大功就此告成。” 施钟谟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须想一个妥帖的法儿,务求成功在此一举。”是夜三人一番细致谋划,直至更深人定,方才散去。施钟谟命人整理了一间客房,凌照虚当夜便在他的宅邸歇息。 第八回 野狐禅(5) 其后数日,施钟谟苦思解毒的良方,煎熬了几副中药,调理沈泠衫的身子,助她驱除体内阴寒。凌照虚则每日里卯正时分,便去恩平王府探听消息,到了日落方才回来。一连几天,凌照虚都是愁眉苦脸而归,回来后不停地唉声叹气,原来唐泣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衣雪和施钟谟虽也心急如焚,见他如此,只有对他好言劝慰一番,都道此事急切不得,做长计远虑方是。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白衣雪和施钟谟正在花厅之中闲谈,忽见凌照虚如一阵风似的飞奔进来,脸上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口中嚷道:“好事,好事!今儿那厮得了闲暇,正要去往抱剑营。” 白衣雪霁然色喜,说道:“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施钟谟叮嘱道:“白世兄,凌掌门,酥酥儿那里老夫已安排妥了,不过此去还须万分小心,若无良机,不可鲁莽行事。老夫在此静候二位佳音。”白衣雪与凌照虚应承了,收拾了行装,便即出门直奔抱剑营而去。 二人先前早已打探清楚了抱剑营的方位,疾步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离抱剑营所在的笠雨巷不远。再行片刻,前方现出一座大宅,粉墙鸳瓦,门首挂了一盏细颈大腹的红色栀子灯笼,飞檐下掩映着翠郁的高大香樟树,宅内灯烛萤煌,声声弦管笙歌、阵阵莺声燕语随风飘来,隐约可闻,正是抱剑营到了。 白、凌二人担心暴露行踪,见四下无人之际,纵身跃上屋顶墙头,各自展开轻功,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抱剑营。凌照虚瞅准了酥酥儿的绣户,向白衣雪悄悄打了个手势,二人便在屋脊处潜伏下来。 白衣雪探头向下瞧去,果见廊庑之中,有数名头裹白布、身着青衫的汉子,正在来回踱步。时下已经入冬,夜晚户外寒风冷峻,树木萧飕,这几名汉子身着单薄的青衫,却是神色如常,偶然间相互低声说笑几句,皆无寒意。瞧他们的装束,显是唐门中人。 白衣雪不敢惊动他们,绕到屋脊的另一边,悄悄地掀起数片板瓦,露出一处一尺见方的豁口来,低头向下窥探,只见室内东南一角以隔扇隔出一处暖阁,暖阁的中央位置,放着一大盆炭火,火苗向上直窜,烧得正旺,暖阁内温暖如春。炭盆旁的一处床榻上,躺着二人,窃窃私语,容貌看不甚清。室内鸳衾绣帐,红烛摇曳,当真是春光骀荡,香艳无比。 白衣雪屏息凝神,细听二人说话,就听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我有些日子没有来了,你想不想我?” 床榻上另一人道:“唐爷你有你的正事要忙,故而来得少了,奴家心底也明白的。薄幸一日不来,奴家便思念你这个冤家一日,薄幸一月不来呢,奴家便思念三十个日日夜夜。”语声婉媚娇柔,语气缠绵宛转,一副女孩子撒娇讨宠的神气,但声音却明明是男性,惊得白衣雪目瞪口呆,寻思:“床上那人叫作‘唐爷’,自是唐泣不假了,难道另外一人就是酥酥儿?凌照虚没有弄错吧?”他一阵迷糊犯晕之后,转念又想:“这个千娇百媚的酥酥儿,莫非天生如此一副公鸭嗓子?当真大煞风景。不过老天爷倒也公平,不肯一股脑地将美好的事物,都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给了她美貌,却不肯给她一个好嗓子。” 唐泣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身在公门,也是身不由己,今日稍得一点空闲,就急急忙忙瞧你来啦。” 那语声娇媚之人道:“难怪奴家今早儿起来,瞧见庭院里有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敢情是有恩客要来,给奴家报喜呢!” 唐泣又叹了口气,说道:“哎,事不凑巧,年前我要忙上一阵子,你怕是难以再听到喜鹊的叫声了。酥酥儿,我的心肝,你心底可不要怨我。” 白衣雪字字听得分明,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直泛,险些呕出声来,暗忖:“室内之人,果是那酥酥儿。” 就听酥酥儿说道:“薄幸来时无意,去时无情,那不是稀松平常么?说不定哪一天,又叫别的姑娘,将你的魂儿勾走了,奴家心底哪敢有一丝埋怨?”她低声曼语,语气之中带着一股浓浓的幽怨之情,与寻常愁女怨妇别无二致,只是配上其低沉的男音,雌雄一时难辨,静夜中听来颇显诡异。白衣雪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顿起,汗毛根根直竖,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难受,然而形劫势禁,脱身不得,实是备受煎熬。 哪知室内的唐泣听了,却是甘之如饴,赔笑道:“心肝宝贝儿,对不起啊,对不起。你我一见倾心,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恩爱有加,这等旱路良缘,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我心底对你,何尝不是倍加珍惜?”说着以手轻抚其背,口中连声哄劝,声音颇为低声下气,全无一点素日里心高气傲的唐门宗主气派。 酥酥儿半晌不语,显是在故意生闷气。隔了一会,忽听酥酥儿惊叫道:“这是什么?”声音中充满了惊喜。白衣雪心下好奇,探头凝目瞧去,透过一层粉红的绣帐,隐约可见唐泣赤裸着上身,右手高高举在空中,烛光映照之下,手中一物粲然发光。那酥酥儿一直背向着白衣雪,始终看不见容貌,她从被窝之中直起身来,伸手去取唐泣手中之物,背脊和胳膊的皮肤甚是白皙,微微泛着柔和的荧光。 酥酥儿取了那物,身子又缩回被窝中,颤声说道:“这是……王府……王府……”说话结结巴巴,显是心下十分激荡,对那物什喜爱不已。 唐泣笑道:“这可是王爷昨日赐与我的宝贝,价值连城,你要保管好,切莫弄丢啦。” 就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酥酥儿在唐泣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娇滴滴地道:“知道啦,你放心就是。”二人又是一番调笑,唐泣道:“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晚唱上一曲,助助兴儿。” 酥酥儿腻声道:“好呀,奴家这两天嗓子不太舒服,要是唱的不好,你可不要见怪哦。”但听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 毛滂的这阕《惜分飞》,她捏着嗓子唱来,语娇声颤,音韵凄婉,词中蕴藏着绵绵不休的羁愁离恨,尽皆淋漓展现出来。白衣雪在屋顶之上,亦是听得怔怔入神。 唐泣拍手笑道:“我只道这长短句,非朱唇皓齿,不能发此妙啭之音,今日听你唱将出来,却是别具一番风味。好,好!” 白衣雪听得真切,心下顿时迷糊起来:“这话究竟何意?酥酥儿究竟是男是女?”忍不住想跳下房去,掀开绣帐,瞧个清楚。眼见室内二人情致缠绵,旖旎无限,转念又想:“这酥酥儿虽收了施先生的银子,却毕竟与唐泣更为熟稔,方才又拿了他价值不菲的赠物,今晚还不知还肯不肯施以援手?” 酥酥儿媚声笑道:“奴家近日学了一个新玩法儿,也是别具风味,薄幸要不要……试上一试呢?”嗓音甜腻,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显得娇羞不已,极尽柳娇花媚之态。 唐泣倚玉偎香,早已浑身酥软,双眼斜睨着酥酥儿,俳笑道:“甚么法儿?不会要人命吧?” 酥酥儿情焰中烧,道:“虽然不会要人命,但此法儿,也能让人欲仙欲死,你怕不怕?”说完吃吃而笑。 唐泣眉花眼笑,也吃吃地笑了起来,道:“能死在你的手中,那是做鬼也风流,死了……”话未说完,忽然“唔”的一声,发不出声来,想是被那酥酥儿用手捂住了嘴巴,不让他说下去。 白衣雪童子之身,何曾见过这等香艳的场面?屋顶上冷风侵肌,寒凉无比,但屋内二人色授魂与,缱绻羡爱,白衣雪不禁面红耳赤,浑身发烫,然而形格势禁,想抽身离去却又一时走不得,彷徨之际,勉力定下心神,只待室内的酥酥儿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隔了一会,突听唐泣促声促气地说道:“你……你要干什么?为何……要绑我?”声音佯作惊惶,其实却是受用之极,那酥酥儿只是痴笑,一语不发。又听唐泣低声惊叫道:“啊呀,你哪里来的红绳,他奶奶的,就你花样多……哎哟,绑了手,还要绑脚么?” 酥酥儿娇笑道:“新玩法嘛,你哪里见过的?好啦,都绑好了,奴家去把蜡烛吹灭了。”说着跳下床来,欲去吹熄暖阁中的红烛。只听得唐泣媟笑道:“‘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我的心肝呐,别冻着了。” 白衣雪听了,却是心中一凛,原来熄灭蜡烛,正是与酥酥儿事先约定的动手信号。他赶紧探头凝神去瞧,这一回总算瞧得清楚,却也把他唬得目怔口呆,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酥酥儿赤裸着上身,胸肌发达,体态健硕,不是个男儿身,又是什么? 其时世风浮华,男风颇为盛行,权贵富贾之中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不乏其人,以致一些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鬻色卖肉的男娼充斥其间,人们已是见怪不怪。只是白衣雪青春年少,于男女之事尚且懵懂不明,此等男男相亲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乍见之下,不免吃惊异常。 但听得“噗”、“噗”数声,酥酥儿已将暖阁中的数根碗般粗的红烛一一吹灭,室内登时漆黑一片。白衣雪不暇细想,取了一小片瓦片扣在手中,伏于屋顶,凝神静气,只待凌照虚施展空空妙手。 酥酥儿吹灭了蜡烛,室内的唐泣眼前一黑,腻声笑道:“你做甚么……”声音随即转作呻吟,少顷暖阁里罗幕绣帏,痴云腻雨,二人的喘息之声愈来愈重。屋内二人尽情欢愉,屋顶之上的白衣雪但觉每一瞬刻,都是无比煎熬。 陡然间唐泣一声惊叱:“无耻蟊贼!”黑暗之中就听得嘶嘶的暗器破空之声,甚是凌厉。白衣雪暗叫一声“不好!”觑准了方位,运起内劲,将扣在手中的瓦片飞掷出去,瓦片呜呜作响,去势奇疾。 唐泣神魂荡飏之际,隐约感觉床头站着一人,惊骇之下,他应变极速,右手一抹,从枕头处的鞶囊中,抓了一枚蝎尾锥就打了出去,但那人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否打中。他正要再发暗器,黑暗中又有物从屋顶处袭来,呜呜作响,敌人劲力十分惊人。唐泣心下一慌,顺手便将身侧的酒盅打了出去,只听得“喀嚓”作响,酒盅与瓦片相撞之下,尽皆粉碎,碎片四下迸飞,将酥酥儿赤裸的身子划出数道血痕,吓得他掩面尖叫不已。 院落中的唐门弟子听到动静,纷纷抢进屋来,熟料黑暗中从屋顶处不断有物飞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皮开肉绽,一个个哭爹喊娘,好不狼狈。趁着众人慌乱之际,潜入屋内那人一声轻笑,身子犹如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到屋外,再听到他发出笑声,人已在十丈之遥。 唐泣又惊又怒,心知还有强敌潜伏于房顶之上,右手一探,已将诛仙筒拿在手中,手按机栝,便欲将数百根赤蜈针齐齐发射出去。突然之间,“咯喇喇”一声巨响,几根木椽同时折断,屋顶裂开一个大洞,瓦片、断木、石块、泥灰,扑簌簌地直落下来,唐泣大骇,顾不上发射机栝,赶紧以手护住头部。 就听屋顶之上一人高声吟道:“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那人星移电掣,说一个字,便远去数丈,说到最后一个“去”字,已是在半里开外,瞬时离得远了。 第九回 结兰襟(1) 白衣雪站在高处,瞧见凌照虚从屋内全身而退,无暇恋战,双腿一沉,使了一招“千斤坠”的功夫,好似有千斤之力灌入地下,顿将脚下一大片屋顶踩塌,趁着屋内一片混乱,旋即扬长而去。 他担心身后有唐门中人尾随而来,提气一阵疾奔,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信身后无人,方才放缓脚步,转身折向施宅。路上想起那日施钟谟从酥酥儿处回来,只说事已办妥,但脸上神情十分古怪,问他却始终笑而不语,今日想来,自是因那酥酥儿竟是男儿身的缘故。 白衣雪回到施宅,施钟谟和凌照虚早已在花厅等候多时。唐泣的那枚蝎尾锥贴面而过,惊险至极,好在凌照虚躲避疾速,毫发无伤。三人谈起今夜之事,无不感叹唐泣实在太过机警,以致功亏一篑,日后欲再行事,只恐难上加难。其间偶尔说起酥酥儿,三人表情均显困窘,聊了一会,兴味索然,便各自回房安歇。 其后数日,凌照虚再去恩平王府查探,唐泣终日待在自己的房中,只缩头不出,就连饭菜都,由厮役送进房去。凌照虚回来一说情况,施钟谟和白衣雪均知唐泣此次受到惊吓,更加谨慎小心,想到佛头青的解药一时无解,而沈泠衫的身子却如秋叶飘零,每况愈下,不由地忧心如焚。三人连日筹划,苦无良策,怏怏无奈。 这一日傍晚时分,天空彤云密布,不一会纷纷扬扬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霎时漫天皆白。白衣雪久居朔方苦寒之地,雪山之上终年积雪,下雪更是寻常,但南方的雪生平第一次见到,甚感新鲜:“南国温暖湿润,就连这雪也下得轻柔飘逸,不似雪山上的雪那般凛冽,漫天遍野,恣肆奔放之至。” 他想起自己自奉师命南行以来,一路上蹇厄重重,诸事颇不顺遂,心中愁闷,顶着风雪走上街头,沿着街道信步而行。走过一处十字街口,见墙角避风处有一身穿灰色布袍的老者,独自守着自己算命相字的摊位,等着连晚的生意。风雪交加,天色已晚,那老者兀自不肯收摊,虽衣衫单薄,但却毫无凄冻之色。 白衣雪微觉诧异,走将过去,正欲开口问询,街口另一角又转来二人,行走甚疾。前面一人年约三旬,锦帽鹤氅,面如冠玉,气度沉穆雍容,一瞧就是一位贵家公子,后面一人四十岁上下,一张四方国字脸,两鬓头发已是星白,腰悬一柄长剑,英气勃勃。贵公子路过老者摊位,似是饶有兴味,停下了脚步。 灰袍老者见来了临晚的生意,赶紧站起身来,微笑道:“二位公子爷,是算命呢,还是相字?” 白衣雪和贵公子均道:“相字。”二人异口同声,不禁相视一笑。 灰袍老者笑道:“好,好。”说着递上纸笔。贵公子笑道:“老丈相字,相得准吗?”灰袍老者笑道:“ 一字可以决祸福,片言即能定终身。准与不准,待得相过了字,自就知晓了。” 贵公子笑道:“好,好。”转而向白衣雪微笑道:“小兄弟,你先请?”白衣雪谦逊道:“还是你先请。”贵公子微微一笑,不再推辞,提起笔来,街口风疾,直吹得纸张扑啦啦作响,却是一时难以落笔。贵公子眉头微皱,他身后的国字脸汉子见状,解下腰间剑鞘,踏上两步,递与贵公子。贵公子微微颔首,接了过来,其时雪虽未成积,在地面上也已堆了薄薄的一层,贵公子伸出剑鞘,右手一挥,在雪地上随手写了一个“一”字。 灰袍老者略一沉吟,忽然深鞠高揖,口中说道:“小民拜见王爷。” 贵公子闻言略显惊讶,国字脸汉子更是微微变色。白衣雪瞧在眼里,心道:“莫非被他言中,此人真是一位王爷?” 贵公子诧异之色也仅一闪而过,瞬即恢复如常,微笑道:“老丈何出此言?” 灰袍老者恭恭敬敬地答道:“王爷弃了纸笔不用,而在雪地上写了一个‘一’字。地,土也。土再上加一个‘一’,不是‘王’,又是甚么?” 贵公子与国字脸汉子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不置可否。灰袍老者拈须微笑不语,神色自得。白衣雪寻思:“这位公子举止雍容有礼,气度不凡,他既身居京城,是位王爷本也寻常,算命的瞎蒙上的,算不得稀奇。”贵公子见他站在一旁,便道:“小兄弟,你也测上一字,如何?”说着将剑鞘递与白衣雪。 白衣雪笑道:“好。”抬头见漫天风雪,纷纷扬扬,略一思忖,便在“一”字之下添了数笔,是个“雪”字。灰袍老者瞧了一眼,眉头微拧,一时默不作声。贵公子见他沉吟不语,问道:“老丈,此字又作何解?” 灰袍老者道:“王爷既然发问,那小老儿可就直言啦,还请这位公子勿怪。”说着向白衣雪微一抱拳。 白衣雪笑道:“但说无妨。” 灰袍老者低头瞧了一会,方道:“‘雪’,雨后山崩是也,公子又写于地上,山崩而地坼,公子……近日身边之人,恐有重大变故……” 白衣雪吃了一惊,心中揣度:“重大变故?我孤身在外,已有数月之久,若说身边最亲近的人,非沈家妹子莫属。难道如他所言,沈家妹子命运多舛,不日将有祸患临身,难逃一劫?”口中呐呐地道:“不瞒老丈,我确有一位朋友身患重疾,难道她……她……” 灰袍老者见他神色大变,忙道:“小老儿冒昧直言,万望公子切勿见怪。” 贵公子瞧出白衣雪大有愁苦之意,似被灰袍老者说中了心事,劝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小兄弟,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绝望的心境。心气倘若失了,就算机会来临,也难以抓住,只要心气尚存,坚韧不懈,他日否极泰来,亦未可知。”他眼神明亮,语声轻柔,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其时风雪交加,白衣雪心头却暖意融融,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指点迷津。” 贵公子微微一笑,转身向身后的四方国字脸汉子道:“伯陵,你也写上一字,如何?” 国字脸汉子躬身道:“是!”踏步上前,沉吟片刻,手中长剑轻轻一挥,已将白衣雪方才添写的数笔尽皆削去,只留贵公子在雪地上初始写下的一个“一”字,剑尖微颤,在“一”字之上添划数下,成了一个“中”字。 白衣雪瞧得分明,那国字脸汉子手法精妙,剑意淋漓,他长剑轻轻一挥,看似漫不经心,然而一招之中,竟蕴含着抹、劈、截、钩、挂、压、洗七种手法,将“雪”字除了最上的一横,余下部分全部挥扫干净,绝无半片积雪外散,旋即手腕一抖,剑气充溢而出,嘶嘶几声细响,如同烙铁一般,在雪地上连添数笔,写成一个 “中”字,字体瘦劲清俊。笔画虽有先有后,但他手法奇疾,后发而先至,竟似于一笔之中便添划而成。白衣雪暗自纳罕:“此人是位剑术大家,京畿重地,果是藏龙卧虎,大有能人。” 贵公子却似没有瞧出他的精妙剑法,低头瞧着地上的“中”字,赞道:“好字!似行如草,笔道屈铁断金,天骨遒伟,结字至瘦而又筋力屹然,伯陵,你的字又有进步啊。” 国字脸汉子收了长剑,恭恭敬敬地道:“惭愧,惭愧!”束手退了回去。 灰袍老者站在一旁,拈须微笑,半晌不语,似也在欣赏佳字之绝妙。贵公子笑道:“这个‘中’字,也请老丈相上一相。” 灰袍老者道:“这位官人写得一手好字!若说无心写来,便是一个‘中’,官人有心写来,即是‘忠’,官人对王爷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一席话说得贵公子和国字脸汉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贵公子兴味盎然,说道:“我另写一字,劳烦老丈再相上一相。” 灰袍老者垂手应道:“是。”贵公子取过剑鞘,抬眼瞧见街口恰有一条大黄狗,在雪地里欢快地跑了过去,略一沉吟,举足将国字脸汉子方才添写的数笔尽皆踏去,在“一”字之上重新添了数笔,写了个“犬”字。 灰袍老者凝神低头瞧字,突然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那贵公子磕头连连,咚咚作响,口中直呼:“小民有罪,有罪!” 这一跪毫无征兆,贵公子和白衣雪俱被吓了一跳,国字脸汉子脸上亦有惊疑之色。 贵公子恢复宁定后,微笑道:“赦你无罪,老丈请起来吧。”灰袍老者把头磕得如捣蒜一般,不敢起身。国字脸汉子眉头微皱,踏上两步,右手轻轻一抬,灰袍老者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扶起身来。白衣雪瞧得仔细,心下暗思:“此人不仅手法高明,内力更是惊人,只是轻出二指,便将老者百十斤的身躯,毫不费力托举起来。”不由地向他多看了两眼,国字脸汉子却不以为意。他迈步向前,出手托起灰袍老者,姿态潇洒俊逸,俨然一位武学大家,然而托起灰袍老者后,旋即退后几步,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地立在贵公子的身后。 贵公子大为不解,问道:“老丈,你这又是为何?” 灰袍老者头也不敢抬起,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浑身微微颤抖不已,哆嗦着道:“小老儿……小老儿……” 贵公子笑道:“是不是这个‘犬’字也有不祥之兆?老丈不必害怕,但言无妨,相金我分文不少你的。” 灰袍老者战战兢兢,偷偷地抬眼瞧了他几眼,又垂下头去,呐呐地道:“非也,非也!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小老儿无论如何,既不能说,也不敢说的。” 贵公子眉头一皱,却也不愿强人所难,一时征在那里。 雪越下越大,灰袍老者抬头瞧了瞧天色,喃喃地道:“时辰不早啦,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小老儿也该收摊喽。”白衣雪知其言下之意,孰料在身上掏了半天,不名一文,原来他今日临时起意,匆忙出门,竟是忘了带上钱囊。手忙脚乱之中,从腰间掏出一物来,正是莫翎刹赠与他的那件玉佩,拿在手中,一时手足无措。 贵公子一瞥之下,见那玉佩通体润泽无暇,雕琢工艺精湛,俨然一股雍容华贵之气,知是极其贵重的皇家之物,脸上不禁微露诧异之色。他瞧出白衣雪的窘困,右手轻轻一抬,身后的国字脸汉子从怀中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足有五两之重,递与那灰袍老者。贵公子微笑道:“老丈,这位小兄弟的相金我一并付了,够了吧?” 灰袍老者在此摆摊已有数十年,为达官贵人、富贾豪绅秤骨算命的何止百人,却也不曾收过如此的厚金重谢,一脸喜色,连声说道:“够啦!够啦!多谢王爷!” 贵公子道:“小兄弟,你的那件玉佩能给我瞧瞧么?” 白衣雪道:“是。”将玉佩递到他的手中。贵公子端详片刻,又将玉佩交还与他,微笑道:“小兄弟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道:“一位……朋友送的。” 贵公子目光闪烁,笑道:“女孩子吧?” 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道:“是。” 贵公子道:“这可是件稀罕物什,小兄弟收好,别弄丢啦。”说罢向白衣雪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迈开脚步,与那国字脸汉子消失在街角的茫茫风雪之中。 灰袍老者眼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呆呆地愣了一会神,然后一边收拾着摊子,一边抖着身上的积雪说道:“老汉我收摊回家去喽,公子爷,风雪不小,你也请回吧。” 白衣雪别过灰袍老者,在风雪中缓步而行,细想方才灰袍老者的一席话,不禁忧思难谴。雪越下越大,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他漫无目的,踽踽独行,不觉之间,头上、肩上已是落满了雪花,走到一避风处,抬手正欲去拍打身上的积雪,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件玉佩。自寂光寺后山与莫翎刹一别以来,这件玉佩他始终带在身边,却不曾解下来仔细瞧过,此际想起贵公子的话,不由地将玉佩举至眼前,仔细端详,但见那玉佩径约三寸,厚约半寸,体作椭圆形,正面弧凸,饰有一振翅而飞的鹰鹘,相貌十分凶恶,气韵生动,凛凛生威,隐隐有皇家贵胄之气,却又不似中土之物。 他心念不由一动,当街拉住一位行人,问明了熙春楼的具体位置,倒也离此不远,便折向熙春楼而去。他脚步轻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现出一座五层金碧辉煌的高楼,珠帘绣额,灯烛通明,风雪中隐隐有歌管欢笑之声传来。 行得近了,只见门前有一彩楼,用枋木和各色花样扎缚而成,华丽巍峨,数盏贴金红纱栀子灯高高挂起,在风雪中微微晃动。白衣雪进得店内,酒保殷勤相待,楼下食客众多,就在一楼的散座,寻了一处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酒保一边用毛巾为他轻拍身上的积雪,一边笑问:“客官喝点什么?是第一次到本店吧?本店的瑶泉鼎鼎有名,客官要不要打上几角,尝上一尝?” 白衣雪摆手笑道:“喝酒暂且不忙,我先向小哥打听一个人。” 酒保面露得色,说道:“公子找小的,算是找对了人。请问公子要打听的是什么人?临安城的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熙春楼的老主顾?别看小的只是个跑堂的,嘿嘿,他们中的大半,都是识得的。” 白衣雪笑了笑,说道:“那敢情好!请问有位姓莫的姑娘,今日在不在店中?” 酒保道:“公子说的可是莫翎刹莫大小姐?” 白衣雪道:“是。”思忖:“莫非她真的是临安城中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想到自己这番寻上门来颇为唐突,不禁暗自有些后悔,却也不便掉头就走。 酒保眉飞色舞,说道:“莫大小姐是临安城的大人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也是我们熙春楼的常客,别看她身份尊贵,对我们这些下人好的很呢,前几日还赏了小人不少钱,不是小人在客官面前吹嘘,小人伺候……” 白衣雪见他呶呶不休,还不知要说到何时,忙插口道:“莫大小姐今日在不在?” 酒保笑道:“客官在此稍后。”说着转身上楼而去。过了片刻,就听楼梯脚步声响起,那酒保陪着一个人走下楼来。白衣雪抬头一瞧,那人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矮矮胖胖,浑身珠光宝气,一副生意人的打扮。他来到白衣雪面前,躬身唱个喏,和和气气地说道:“小可是本店的掌柜马泰常,请问小官人高姓?找莫大小姐又有何事?” 白衣雪回礼道:“在下姓白,冒昧前来,多有叨扰……” 马泰常听到他姓白,不禁“咦”了一声,挤在肥肉中的一对小眼睛瞪得滚圆,旋即满脸堆欢,说道:“哎呀,原来是白公子,失敬,失敬!小可等候白公子台驾光临多时啦。” 白衣雪奇道:“马掌柜一直在等我?” 马泰常的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说道:“是啊,白公子今日大驾光临,令鄙店蓬荜生辉!马某未曾远迎,失礼之至,还望海涵。”说罢连连作揖。白衣雪赶紧回礼。马泰常见白衣雪一脸茫然,说道:“莫大小姐十日之前便曾交待小可,倘若白公子惠临,就是熙春楼最为尊贵的客人,务必接待周全。” 白衣雪细一回想,自寂光寺与莫翎刹匆匆一别,至今已有十余日,除去其间赶路花掉的功夫,来到临安城恰有十日,如此算来,莫翎刹当是一把火烧了寂光寺后,也即回到了临安城。白衣雪自进了临安城,眼瞅着沈泠衫身子每况愈下,心知再也拖延不得,脑中日思夜想的,皆是如何取得佛头青的解药。今日他来到熙春楼,本是兴之所至,莫翎刹在与不在,实无半分把握,心底既隐隐盼着能与她见上一面,又暗暗担心当初她不过随口一说,自己兴冲冲而来,却不免要灰溜溜而去。如今听马泰常这般一说,莫翎刹似乎早已算准了自己会来熙春楼寻她,心中不由地踌躇起来,只是临时借口脱身而去,却又不知找何理由。 马泰常瞧出他神色有些忸怩,笑道:“白公子,你是不知,这些日子,莫大小姐每天都会光降敝店,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白公子今日来了么’,小可每回如实回禀,都惹得她老大不高兴,一个人喝闷酒,直到小店要关门了才离开,小可见她板着脸,也不敢多问。呵呵,今日巧了,莫大小姐前脚刚来,白公子后脚就到,敢情是约好了的。” 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我们没有事先约好……”想到莫翎刹每天都来到熙春楼,一直等到酒店打烊才走,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莫名的甜意。 马泰常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苦着脸道:“白公子,小可斗胆说上一句,你哪怕稍微提前一会到来,小可今日也能免了莫大小姐一番冷眼。” 白衣雪大感惶窘,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当真是对不住之至。” 马泰常瞧出他大不自在,笑道:“莫大小姐方才上得楼去,小可这便带你去见她,也好将功折罪。”就在此际,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人疾奔而下,一阵风似地直冲到白衣雪的面前。白衣雪定睛瞧去,那人娇靥含春,皓齿冰肤,不是莫翎刹,又是谁人? 她一双妙目盯着白衣雪瞧了半晌,忽地莞尔一笑,说道:“你不来,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声音甚大,楼下散座的客人本来不多,顿时引得众食客无不侧目而视,马泰常站在一旁,更是咧开嘴笑了起来。 白衣雪满脸通红,道:“你……你……”先前在寂光寺相遇之时,莫翎刹一副夜行装扮,此际她换了一身女装,丽容靓饰,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线条虽略显刚硬,却美艳不可方物,仿若换了一个人。白衣雪为她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起来,目瞪口结,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马泰常见他呆呆地瞧着莫翎刹,心想:“傻小子胆子忒大,竟敢如此无礼,只怕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小主的身份。”正要出声喝问,哪知莫翎刹将他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瞧在眼底,喜在心头,笑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白衣雪结结巴巴地道:“你……我……”见她笑靥如花,彷如邂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神态亲热而又自然,全然不似自己这般失态,不禁暗感惶愧,将眼光转向旁处。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我当然知道你会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衣雪一愣,想到她日夜盼着见到自己,却已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心中顿时茫然若失,说道:“我是白……白……” 莫翎刹笑道:“你不是姓‘魏’吗?喂,你什么时候来的临安?”白衣雪不由地失笑起来,方知二人当初相遇的情形,她都一一记在了心底,心中甜丝丝的,一时竟有微醺薄醉之意。 马泰常见他二人四目交投,相视而笑,却又不知为何发笑,也便跟着笑了起来,心下直犯嘀咕:“怎么姓魏?这小子不是姓白的么?”白、莫二人见马泰常不明就里,只管在一旁咧着嘴傻笑,当下笑得更欢,这一笑,二人间半个月未见的隔阂与陌生,瞬时烟消云散。 待得笑声止住,白衣雪问道:“你过得好么?” 莫翎刹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说道:“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白衣雪只道她一把火烧了寂光寺,惹了天大的麻烦,道:“啊,怎么了?”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埋怨之色,说道:“等人的滋味,你道很好么?” 白衣雪脸上不由一红,呐呐地道:“我到了临安城,手头有些紧要的事要办,故而……”莫翎刹深情款款,鼻端又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只觉自己的心怦怦乱跳:“她身上的这股香气,很是熟悉,好像小时候就闻过一般,这又是为何?” 莫翎刹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反正我……我笃定你终会来的。”顿了一顿,喃喃地道:“白衣雪,白衣雪,嗯,我知道你今日肯定会来。” 白衣雪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莫翎刹转头瞧着门外的鹅毛大雪,低声说道:“江南地区,晴不如雨,雨不如雪。今天这雪下得大,是个好日子,注定会有好事,是不是?再说了,你的名字告诉我的呀,‘落雪时节又逢君’,原是天意。” 一席话说得白衣雪怔在了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九回 结兰襟(2) 莫翎刹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芳心暗喜,心想:“那天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面貌,今日瞧清了,生得还真是好看。”轻笑道:“对了,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么样了?病情好些了么?” 白衣雪闻言神情一黯,莫翎刹瞧在眼底,说道:“我在临安城也认识一些懂医术的朋友,我们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你朋友的病,终会好起来的。” 白衣雪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姑娘,还劳你一直挂念。”自来到临安以来,他心中忧思难谴,情绪十分低落,莫翎刹一番话,多有安慰之意,但不知何故,听后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顿感通体舒泰。 莫翎刹眼波流转,笑道:“嗯,我们别光顾着说话啦,楼上还有几位熟识的朋友,大家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话儿。” 马泰常“唉哟”一声,用手一拍额角,笑道:“是,是,小可竟忘了招待贵客,实在该死。楼上请!”寻思:“莫大小姐平日里对谁都难得给个好脸色,今儿来的这位,在她心里份量非同一般。”当下由马泰常引路,二人来到楼上靠东头的一间酒阁子,酒阁子富丽堂皇,十余根碗口粗的大红蜡烛,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席间已坐有数人,见莫翎刹走进来,纷纷站起身子,神态十分谦恭。白衣雪见这些人各个气度不凡,对莫翎刹却恭谨异常,心底不由暗暗纳罕。 当下莫翎刹一一予以介绍,白衣雪听了更加错愕不已:一位白白胖胖、保养极好的中年男子,浑身珠光宝气,是“金刀门”的钱通神钱掌门,此前沈泠衫曾说过他与凌照虚豪赌之事,此人拿三千亩江南良田作为赌注;钱通神身边一位黑须黑脸的汉子,是他的朋友,叫作桑鹫,气度沉穆不凡。 西首一位面容憔悴、高高瘦瘦的黑衣老者,是大名鼎鼎的情教“伤情使”金杵悲;头缠英雄结、身披一件羊皮披毡的矮胖男子,顶着一颗大脑袋,叫作皮清昼,来自乌蒙山灵墟洞;一胖一瘦两位身着便服的官府中人,胖子是白衣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虞候董斜川,瘦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还有一位身着锦袍,年约二十五六岁,神色傲岸冷峭的青年公子,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座下二弟子,名唤黎锦华。 白衣雪得知黎锦华是四大山庄弟子,虽素昧平生,心里自是多了一份亲近之意,不过又见董斜川在座,心中不免嫌恶,兼之对情教亦无好感,对于自己稀里糊涂地走进来,已然暗自后悔,然而莫翎刹花开媚脸,显得心情大好,他形格势禁,一时却也不便告辞离去,忍不住微微皱眉。 钱通神等人目光敏锐犀利,见他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心下皆感忿然,但碍于莫翎刹的面子,谁也不敢发作出来。 众人身份尊贵,酒席的首座却一直空着,自是虚席以待,留给了莫翎刹。莫翎刹也不推辞,大剌剌地就在首座坐了下来。白衣雪不明白这些个江湖大豪、商场巨贾和朝廷高官,为何一个个对莫翎刹如此敬畏,心下大感困惑:“在座的有官有商,还有四大山庄中人,她的身份,委实令人捉摸不透,说不定她那位姓莫的师父,乃是一位前辈高人,只不过我孤陋寡闻,竟是不曾听过。”又想:“不知杨大哥有没有找过了董斜川。” 莫翎刹坐下来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向白衣雪招手说道:“白公子,请入席。” 那位子本是黎锦华所坐,他眼见莫翎刹欣喜异常地离席而去,回来后对白衣雪的态度又如此亲热,显得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中早已大为不怿,如今莫翎刹又要将自己换开,不禁对白衣雪心生憎恶:“我且让你当众出一出丑,瞧你还神气什么。”想到这里,黎锦华踏上几步,右手就向白衣雪的胳膊抓来,说道:“白世兄,这边请!”他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座下得意门生,乃师钟摩璧绝技之一的“裁云掌”,已学得六成,这一抓之下,暗中使出裁云掌的掌力,内劲吐处,寻常人免不了要当众痛得叫出声来。 白衣雪不闪不避,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微笑道:“黎二哥,不必客气。”黎锦华见他浑然不觉,不禁吃了一惊,脸上却也不露声色,暗中又将裁云掌力增强了两分,打定主意非要让他当场痛呼求饶。 陡然间,白衣雪胳膊一拧,已从黎锦华的钳制之中挣脱开来,一股劲力随即反弹出来,反将他的虎口震得隐隐作痛,黎锦华不由地脸色一变。座中除了熙春楼的掌柜马泰常一直在旁赔笑,对眼前的一幕浑似不知,余下众人皆是宗师高手,早已看出方才白、黎二人一番暗中较劲,瞧二人的脸色,便知黎锦华已然吃了暗亏。 他们皆知黎锦华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爱徒,为人虽高慢自负,手底功夫却是一流,方才白衣雪与众人相见之时,神情冷淡,各人见他颇有怠慢之色,心中无不瞋恚,都盼着黎锦华给他一个下马威。孰料白衣雪年纪轻轻,不仅轻松化解了黎锦华的裁云掌力,一时间还瞧不透他施展的何门何派的功夫,众人顿时收了先前的小觑之心、轻视之意,又心下均想:“莫大小姐看重的人,又岂会是脓包一个?说不定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公子,拜了名师,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那是轻易得罪不起的。” 原来白衣雪察貌观色,黎锦华踏步上来,眼神中流露出忿恨之色,心里当即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作了提防。他念及四大山庄的情分,故而震开对方手臂之时,未尽全力,否则黎锦华只怕要当场身受内伤不可。当然黎锦华心中小觑了他,犯了轻敌大忌,也是个中原因。 灵墟洞的皮清昼晃着一颗大脑袋,一双怪眼将白衣雪好一番打量,说道:“看不出你小子有那么两下子,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你的师父是谁?快快通上名来,还望多多赐教。”他语声艰涩,发音怪异,问话更是前倨后恭,显得不伦不类。 白衣雪微微一笑,寻思:“这位灵墟洞的皮清昼,凌照虚说在恩平王府见过他,想必也与唐泣一般,也是热衷名利之人。”说道:“在下是江湖中无名小辈,有何足道?”他临行之前,胡忘归曾叮嘱他绝不可轻易吐露师门,今日见此座中,龙蛇混杂,心中早已戒意暗生,自是不肯道出师门。 黎锦华吃了一个暗亏,站在一侧,心中惊疑不定:“此人内力,似是胡忘归胡世伯雪山派一门的功夫,难道竟是他的座下弟子?听师父说,胡世伯座下有一得意弟子,甚受宠爱,论年纪约莫十八九岁,难道就是此人?但是没有听师父说,胡世伯的弟子近日要来江南啊。”转念又想:“你不肯透露师门正好,一会再叫你好看,倘真有个伤啊残的,日后师父和胡世伯怪罪下来,最多治我一个不知之罪。” “金刀门”钱通神身上的金银珠宝叮叮当当作响,呵呵笑道:“白公子这是哪里话,不知在何处发财呢?”他是生意人,换了个生意场上的问法,不过其意还是要探底寻究。 白衣雪笑道:“在下一介小民,一日三餐能吃饱就很满足了,如何能与钱掌门相比?我可没有钱掌门发财的好命。” 端木克弥目光炯炯,说道:“哦?请问白公子远道而来,不知是来寻亲呢,还是访故?” 白衣雪道:“在下的一位好朋友生了急病,特来临安城求医问药。” 钱通神脸上露出关切之色,道:“唉哟,不知贵友生的是什么病?临安城的名医,钱某倒是大半认识的,要不要钱某……” 莫翎刹一直默然不语,忽地插口道:“钱掌门,你最近是不是赚了亏心钱,改行不做生意了么?” 钱通神一脸茫然,道:“没有啊,莫大小姐取笑了,钱某向来做的是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莫翎刹瞅了他一眼,又瞅了皮清昼和端木克弥一眼,俏面一沉,冷冷地道:“哦,我还以为你钱掌门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改行入了公门,去皇城司做了察子,逢人便要追根究底,不问个明白不肯罢休。” 钱通神一愣,旋即满脸堆欢,赔笑道:“钱某听说白公子的朋友生了疾病,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皮清昼和端木克弥面面相觑,不敢再有多言。桑鹫一直冷眼旁观,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场小小风波过后,众人落座叙话,白衣雪推脱不过,只得坐在了莫翎刹的身边。马泰常双掌轻击三下,酒阁子外等候多时的店伴,将各种佳肴美馔、菜果脯醢,如流水般地送上桌来。 钱通神团团抱拳,笑道:“‘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今日临安城普降瑞雪,正宜晤友,钱某和桑鹫兄弟在此略备几杯薄酒,承蒙各位高朋好友拨冗出席,更兼莫大小姐给足钱某面子,也屈尊莅临,还因此结识了白兄弟,当真是感激不尽。”说着举起酒盅,道:“钱某先干为敬。” 桑鹫也举起酒盅,说道:“今日瑞雪应序,饮酒高会,幸何如哉?还请各位高朋开怀畅饮,尽兴而归。”众人纷纷诚谢,惟有莫翎刹大喇喇地微微点头。她余光瞥见白衣雪举起了面前的茶盏,说道:“你不喝酒么?” 白衣雪微笑道:“我不胜酒力,还是喝茶吧。” 莫翎刹低头一笑,放下酒盅,换了茶盏,低声道:“那我陪你喝茶,好不好?”白衣雪微微一笑。钱通神本欲开口相劝,看到莫翎刹也跟着换了茶水,当即不再多言。主人不予相劝,其他的客人自是不好另行相劝。黎锦华瞧在眼里,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甚是热闹。喝到尽兴时,皮清昼嫌酒盅太小,换了一个大杯子,凡是举杯,都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酒量委实惊人。情教的伤情使金杵悲面容愁苦,显得意兴阑珊,几乎一言不发,每回举起酒杯,也仅浅尝辄止,似是丝毫不觉宴饮之乐、友聚之欢。 白衣雪以茶代酒,逐一相敬,敬到皮清昼时,他怪眼一翻,说道:“小兄弟,你不喝酒么?”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我怕喝多了,一会难免胡言乱语,容易得罪各位好朋友。” 皮清昼瞪大一双小眼睛,说道:“江南的美酒,天下第一,你竟无福消受……”说着连连晃动脖子上的大脑袋,显得不胜惋惜。 白衣雪举茶相敬,不再理他,依次敬到黎锦华时,黎锦华端坐不动,傲然睥睨,只举杯在唇际蘸了一蘸,便放下酒杯。白衣雪也不以为意,一笑带过。黎锦华的旁边坐着董斜川,他先前已拿酒敬过白衣雪,瞧见白衣雪端着茶盏过来,忙站起身来,笑道:“白公子,你我一回生二回熟,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白衣雪端着茶盏,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只是微微冷笑,旋即绕开过他,去给端木克弥敬了一杯茶。董斜川立在那里,不明所以,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为尴尬。 白衣雪敬完了端木克弥,再敬桑鹫。桑鹫站起身来,神色十分恭谨,凑到他的耳畔,低声说道:“白公子逸群绝伦,今日有幸得识,实乃三生有幸。桑某心中对公子倾慕之至,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眼中尽是恳切之色。 白衣雪不明其意,不免微微一怔,只道他约莫猜到了自己的师门,当下也不多问,微笑道:“好说,好说,日后还请桑大哥不吝赐教。” 一圈敬完,白衣雪回到座位,悄声对莫翎刹道:“时辰已晚,家中还有朋友让人惦念,我先行告辞一步。” 莫翎刹向他眨了眨左眼,也低声道:“我早瞧出来你不自在,我和你一起走。” 黎锦华在旁一直暗中觇视白衣雪,眼见他与莫翎刹窃窃私语,神态亲密,心中早已妒火中烧,此际又见二人有意一同提前离席,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白兄,你这便要离开么?” 白衣雪不欲与他再起冲突,淡淡地道:“黎二哥是要和我们一起走么?” 黎锦华大声道:“你不喝酒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先行离席,岂不是太没礼数?”他声音甚大,席间众人尽皆愕然,桑鹫、端木克弥和董斜川均默然不语,金杵悲面色沉静,不见喜怒,对眼前的一幕显得漫不经心,只皮清昼满面通红,点头道:“是啊,大伙儿喝得正开心,白兄弟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白衣雪啜了一口香茗,懒洋洋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位既然兴致高,就请自便,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黎锦华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道:“白兄看来未将我们这些人当做朋友,既然如此,我偏要留呢?” 白衣雪气塞胸臆,心想我处处相让,你当我真的怕你不成,道:“怎么,黎兄难道还要强行留客不成?” 眼见白、黎二人剑拔弩张,钱通神瞟了一眼莫翎刹,却见她喜笑盈腮,秋水含情,只顾瞧着身边的白衣雪,似乎全然不将眼前之事放在心上,忙站起身来,笑道:“二位兄弟,请瞧在哥哥的薄面之上,不要吵了。”顿了一顿,向着黎锦华说道:“黎二弟,今儿你和白兄弟能来,都是给足了钱某的面子。白兄弟心中挂念生病的朋友,无心喝酒,此刻不得不先走一步,那也是情有可原。大伙儿细水长流,待得白兄弟朋友的病好了,改日钱某做东,再请二位兄弟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盅,好不好?”又向白衣雪笑道:“白兄弟,你意下如何?”他浸淫生意场多年,机灵圆通,说话自是滴水不漏,将双方的情面都能照顾到。 哪知黎锦华对眼前莫翎刹的亲昵神态一一瞧在眼里,心中早已妒火熊熊,再加上了喝了不少闷酒,理智几近丧失,喝道:“白兄先走一步也无不可,只要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 白衣雪冷笑一声,不予理会。莫翎刹忽地俏脸一沉,目光转停在黎锦华的脸上,冷冷地道:“我也准备先走,难道也须自罚三杯?” 黎锦华立在那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他妒意方炽、酒意正浓,头脑发热之下正准备豁出去,然而莫翎刹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神向自己射来,惊得酒顿时醒了大半,瞬霎没了心气,嗫嚅道:“这个……这个……” 正在此际,忽地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董斜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快快给我滚出来!”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酒楼的一片喧哗热闹,字字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董斜川闻声脸色大变,右手一颤,一杯酒倒有大半泼洒到了桌上,强笑道:“兄弟方才想起来,今日尚有公务未曾处理,失陪了,失陪了。”团团一抱拳,起身便欲离去。 人影一闪,白衣雪已抢先拦在了酒阁子的出口处,笑道:“董虞候,莫大小姐还未离开,你如何能先行离去?你要去处理公务也可以,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 董斜川急道:“今日兄弟确有紧急公务缠身,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双掌一推布帘,强行向外闯出。就听帘外一人笑道:“我兄弟说的不错,董斜川,你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那人出手如电,隔着布帘与董斜川双掌相交,一声闷响,震得董斜川“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又坐回到座椅上。布帘旋即掀开,一名阔面重颐,身长八尺的魁梧中年汉子,威风凛凛地叉手站在门口。 白衣雪喜道:“大哥!” 那魁梧大汉正是杨草,他哈哈大笑,说道:“兄弟,别来无恙否?”眼神一扫,酒阁子里余下众人,除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之外,尽皆不识,当下也不以为意,向端木克弥微一抱拳,说道:“端木兄,请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抬,便向董斜川抓来,口中笑道:“老董,上回安庆城你连招呼都不打,就匆匆离去,怎地也不给我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董斜川大骇,伸手一格,杨草手腕倏地一翻,已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直如一把铁钳一般,勒得董斜川只觉臂骨欲裂。杨草笑道:“我心中过意不去,特到临安来寻你,你又百般躲着不见,岂是待客之道?来,来,你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叙叙旧。” 董斜川哪里敢依,眼珠一转,强笑道:“这里在座的也都是好朋友,何须另寻他处?杨都校远道而来,坐下喝上几盅,暖暖身子再说。” 杨草目光在各人脸上一转,淡淡地道:“老董,你我二人叙旧,还是另寻一处清静之地,免得在此搅了大伙儿的清兴。” 杨草闯将进来,酒阁子里除了白衣雪和端木克弥,其他众人一时毫无头绪,故而都袖手旁观,到了此际,心下均已明白二人间,此前必有龃龉。 钱通神今日做东,眼见杨草要强行带走董斜川,而董斜川是他邀约的客人,令他脸上难看,下不得台。不过他为人圆滑世故,一来看出杨草来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又是朝廷军官,自是不愿先行出头,给自己招惹麻烦,二来杨草与白衣雪十分熟稔,关系非同一般,更不肯轻易结怨,对董斜川的话只作没有听见,坐在位子上满面笑容,袖手不语。 董斜川何等机警,见钱通神装傻充愣,心里暗骂:“好一个滑头的家伙!”说道:“只怕我依得你,在座的各位好朋友也不依哪。”他心念疾转,心知今日若想脱困,须借他人之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欲将众人尽皆裹挟到这场冲突中来。 金杵悲、桑鹫谁也不想无缘无故地蹚入这趟浑水,只作没有听见,端着酒杯,冷眼观望。端木克弥与杨草、董斜川同朝为官,平日里也算有些交集,眼瞅着二人僵持不下,他自觉脸上挂不住,正欲开口相劝,身旁的黎锦华忽地站起身来,喝道:“哪里来的鸟人,胆敢如此无理?”他今日这场酒喝得郁闷之极,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眼见杨草与白衣雪以兄弟相称,关系亲密,免不得迁怒于他。 杨草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鸟人?” 黎锦华喝道:“我是你黎二爷!”纵身向前,右掌呼地平胸拍出,正是裁云掌法中的一招“风卷残云”,肉掌未到,一股强劲的掌风先至,端的是刚猛无俦。杨草喝一声:“好!”他的折柳手何其厉害,左手紧紧钳住董斜川,令他动弹不得,右掌挥出应敌。 二人双掌尚未相交,均觉掌风飒然,心知对方掌力之雄浑,实属罕见。黎锦华年轻气盛,莫翎刹又在近在咫尺,岂肯轻易示弱露怯?他拼着自己受伤也不愿后退半步,深深吸了口气,屏住气息,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掌,但觉对方的掌力传将过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震得如翻江倒海一般,搅成一团,几欲作呕。 杨草亦觉一口气滞窒在胸口,十分烦恶,没料到对方年纪轻轻,竟能硬接自己一掌,口中赞道:“好掌力!” 黎锦华紧闭双唇,不敢接口,只恐一口气从口中泄出,立时便会真气涣散,造成严重的内伤。 杨草暗运内力,瞬息间体内的气息便已顺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一掌!”右掌在胸前倏地划了一道圆圈,自下而上,拍向黎锦华的前胸。黎锦华心胸烦难当,焉敢再次正撄其锋,右足一蹬,闪向身前左侧,双掌前后交叉,一招裁云掌法中的精妙之招“云舒霞卷”,后掌虽是后发却更加迅疾,与前掌一起齐齐拍出,掌法轻灵,姿态俊逸,煞是潇洒好看。杨草凝神挥掌化解。 杨草、黎锦华单掌对双掌,斗到了一起,酒阁子空间局促,难以腾挪,二人凌厉的掌气所到之处,菜盘、酒盅尽皆碎裂,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响声不绝,汤汁四溢、酒气冲天,余人不得不纷纷避让闪躲。饶是如此,皮清昼和端木克弥离得最近,身上还是滴溅了不少的汤汁酒水。 马泰常躲到拐角处,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倘若之前有什么误会,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坐下来好商量。”忽地一块瓷碗的碎片飞来,他低头躲闪不及,额角顿时鲜血涔涔,吓得赶紧藏到了桌子底下,兀自高声大叫:“别打了,别打了!” 桑鹫眉头一皱,劝道:“大家都是朋友,莫要伤了和气。” 董斜川叫道:“皮洞主,咱们好好的一顿酒,就这样被他搅掉了,你老人家也不出手管管?” 皮清昼听了,怪眼一翻,说道:“不错,要打,你们到外面打去!别搅了老子喝酒的兴致。”手腕一抖,已取出一根黑黝黝的“黑龙爪”来,那爪柄长约两尺,爪头形如一只鹰爪,四根钢指又细又长,呈屈挠之状,爪尖锋利异常。他手臂一展,黑龙爪向前探出,爪头颤动,四只利爪霎时遍点杨草的百会、神庭、睛明、风池四处穴位。 杨草识得厉害,右掌斜向挥出,逼开黎锦华,黑龙爪的利爪也已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向后仰躺,左臂一振,将董斜川提至身前,送到利爪之下。皮清昼一声怪啸,黑龙爪迅捷绕过董斜川,爪头利爪森森,寒光点点,在杨草眼前直晃。 酒阁子终是狭促,皮清昼占尽了兵刃的便宜,杨草连退几步,已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皮清昼手持利器,占得了先机,竟是不给他片刻喘息机会,黑龙爪翻飞灵动,将杨草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酣战之中,皮清昼一招“苍龙跃渊”,黑龙爪直抓杨草的胸前,杨草猛一吸腹,堪堪躲过黑龙爪凌厉的尖爪。孰料皮清昼的黑龙爪竟暗藏机关,爪头龙骧蠖屈,上下屈伸皆是自如。他手指一按爪柄上的机栝,爪头的四只利爪“吧嗒”有声,陡然间暴长数寸,手腕一拧,利爪犹如蛇信反噬,再次袭来。 高手比斗过招,进退趋避原是在毫厘方寸之间见分晓,这一下太过奇巧突然,杨草要想闪避已然不及,利爪过处,将他胸前一大片衣襟扯得稀碎,幸未伤得肌体。 皮清昼一招得手,大为得意,叫道:“识得厉害了吧,快快投降,老子还有更厉害的招数,没有使出来呢。” 杨草大怒,虎目圆睁,喝道:“也让你这个大头鬼,见识见识我折柳手的厉害。”施展折柳手的功夫,便要来夺皮清昼的黑龙爪。董斜川为人机警,趁着杨草应敌分神之际,身子如泥鳅一般,猛地一扭,顿时滑脱开去。白衣雪担心他开溜,闪身挡在了酒阁子门口,心想:“这个皮清昼是个浑人,让他吃点杨大哥的苦头也好。”皮清昼的黑龙爪利爪霍霍,上前抢攻,杨草无暇顾及董斜川,不得不与之周旋。 黎锦华瞧出便宜,一亮双掌,亦从侧面向杨草夹攻过去。白衣雪喝道:“不要脸,要以多打少么?”他不欲与黎锦华再度交手结怨,长剑出鞘,径向皮清昼刺去。 白衣雪心下恼恨皮清昼兵刃阴毒,暗箭伤人,甫一出手,便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攻敌杀招“急雪舞回风”,长剑挥刺出去,飘渺灵矫,虽是一招,却遍袭皮清昼的周身要害。 皮清昼数十年来在乌蒙山清心修炼玄功,极少踏入中原和江南武林。他此次受恩平王府邀迓,不远千里来到临安城,固有受其币重言甘之诱的缘故,另一方面,皮清昼雄心万丈,也有借此机会,要在中原及江南武林,大展神通、显身扬名之意。 皮清昼既自负了得,不免对中原及江南的江湖人士心生贱视。他来到恩平王府,虽被奉为了座上宾,但恩平郡王对情教诸位使者、唐泣、司空悲秋等人也都敬重有加,自己并无特殊的照拂,皮清昼嘴上不说,心底却是大不服气,只觉金杵悲、唐泣等人,不过是徒拥虚名罢了。 皮清昼过于自负,应敌之时审慎防范之心便去了大半。之前白衣雪与黎锦华暗中角力,小试身手,已然峥嵘初露,金杵悲、端木克弥、钱通神等人早都收了小觑之心,戒意十足。然而在皮清昼看来,黎锦华虽贵为威震天下的四大山庄名下弟子,却是忝窃虚名,技艺不过尔尔,兼之白衣雪又是个弱冠少年,华而不实,始终没有真正放在眼里。待到白衣雪精妙绝伦的剑招出手,他始有惊觉,要想躲闪已是不及,白衣雪长剑指处,“嗤”的一声,剑尖已在他的羊皮披毡子,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酒阁中人人都是武学好手,白衣雪这一剑精妙入神,如何瞧不出来?杨草、莫翎刹一个笑容可掬,一个笑靥如花,皆是喜不自禁;金杵悲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神色木然,心中却大为吃惊,凝神细思,一时也猜不透眼前的这位白衣少年,究竟是何来历。桑鹫一瞬不瞬地盯视着白衣雪,暗自寻思:“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的剑术修为,不知是哪一家名门大派的弟子,待会须与他好好结识一番。” 皮清昼被白衣雪杀了个措手不及,杨草乘机横肱一撞,一瞬不瞬矮墩墩的身子禁受不住,向后连退,直到撞上一张椅子,方才拿住了桩子。他屁股一沉,卸下来力,顿时将那张椅子坐得稀烂。杨草哈哈大笑,说道:“大头鬼,你拿椅子撒什么气?” 皮清昼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怒道:“老子愿意,你管得着么?”他来到临安之前,曾立下一番宏愿,要让江南的武林人士提起“灵墟洞”三个字来,无不敬仰畏惧。岂料初次登台献艺,宝贝羊皮披毡,便被白衣雪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紧接着又被杨草撞得狼狈不堪,虽未受伤,却也算是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实属奇耻大辱,不免面红耳赤。好在先前的一通豪饮,他的脸色本来就已通红一片,旁人倒也瞧不大出来。 杨草笑道:“大头鬼,你的衣衫也破了,咱俩便算扯平,我也不找你赔我衣服就是了。” 第九回 结兰襟(3) 莫翎刹在一旁也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皮洞主远来是客,你们点到为止,莫要伤了人。” 皮清昼怒气大盛,站起身来,一双小眼睛盯视着白衣雪,暗想:“这个小娃娃剑法有些邪门,倘若栽在他的手里,不仅无颜再在江南武林露面,今后也没有脸面,再为王府办差。”说道:“老子刚才没在意,小娃娃,我们再来比划比划。”当下全力施展黑龙爪的精妙功夫,与白衣雪的长剑斗到一处。而那一厢,杨草施展折柳手的近身擒拿功夫,与黎锦华、董斜川,也纠缠在了一起。酒阁子之中,先前的觥筹交错、举杯同饮,如今转成了杯盘狼藉、金刃相交,可谓画风大变。 白衣雪长剑白芒闪烁,皮清昼手中的黑龙爪,舞成了一团黑光,一时倒也难解难分。金杵悲本对皮清昼的傲睨自若颇为不满,眼见他与白衣少年俱是妙招迭出,斗得不分轩轾,寻思:“这位少年剑术精妙,当是师出名门。老皮平素傲慢不逊,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着实令人嫌恶,不过今日看来,手底确有真材实料,倒非尽吹牛皮。” 杨草此番前来,要找的正主是董斜川,心中不愿与黎锦华纠缠不清,酣战之中,折柳手的六成攻势是在董斜川身上,仅余四成的功力与他周旋。岂料黎锦华一来迁怒于他,二来也想在莫翎刹和众人面前挣回自己的颜面,运掌如风,出手凌厉异常,竟是毫不留情。 杨草一直存心想让,不想对方丝毫不领情,不由地怒气暗生,寻思:“若不给你一点教训,还道我怕了你呢。”斗到分际,他右掌立腕微屈,猿臂连续晃动,倏左倏右,忽上忽下,虚虚实实之间,直令黎锦华不知他究竟要拍向何处,正自犹疑,杨草右掌向外一翻,手法奇疾,正是他“折柳手”的绝技,黎锦华闪避不及,“啪”的一声,杨草右手拍中他的左肩,黎锦华顿时整个左半边的身子酸麻不已,左掌刚刚举起,竟而抬不起来。幸得杨草心存忍让,要不然这一掌已将他打得骨裂肉绽。然而也就是这么稍一松懈,董斜川那边所承的压力大减,他为人何等机敏,长剑护住身前,双足一蹬,向后弹射出去。 一直端坐不动的金杵悲轻轻“咦”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向着杨草说道:“尊驾好功夫,金某特来讨教一二。”他虽面容憔悴,身材又高又瘦,如竹竿一般,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但这一起身,只是静静地站着,霎时渊渟岳峙,已自不凡。 金杵悲身边的钱通神、桑鹫等人,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挪开了几步,似是担心高手之间过招,稍有疏虞,自己便要遭受无妄之灾。白衣雪和皮清昼也不由自主地停了打斗,一齐向这边注目而视。 杨草心中一凛,心知遇到劲敌,他抱元守一,凝目而视,说道:“杨某领受阁下高招!” 金杵悲见他神色端严,气度凝重,也自全神戒备,口中道一声:“有僭了!”右掌缓缓拍出。他说话慢条斯理,出掌竟也平流缓进,不紧不慢。 杨草瞧出金杵悲这一掌轻飘飘挥出,如随心之举,甚至还略带倦怠无趣之意,却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竟无一点破绽,当真有其独到厉害之处,哪敢有丝毫的轻敌大意,出掌迎击之时,已是带了六成的内劲。二掌甫一相接,杨草即知不妙,对方掌力虽轻,一股绵长的阴寒之力,却源源不断袭来,而且这股劲力,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后一浪比之前一浪,不知又要险过几分、高过几重。 原来金杵悲的这门功夫名唤“绝塞寒烟掌”,共分九重,修炼之人须摒绝喜、怒、哀、惧等诸多情愫,清心修持,最为讲究以悲郁之气统驭研习,悲郁之气愈深,则掌上威力愈甚,尤其是修习到了较高层级,悲郁之气涨一分,阴寒之功的威力则增三成,可谓日行千里、突飞猛进。但修炼之人倘若不能心怀怡静,诸多情愫横加滋扰作梗,绝塞寒烟掌的威力不仅会大打折扣,与寻常掌法并无二致,更有甚者,悲郁之气一旦受阻,便会反噬研习者自身,轻者走火入魔,重者死于非命,亦不足为怪。金杵悲的绝塞寒烟掌如今已经修炼到了第七重,掌上的阴寒劲力,自是十分惊人。 杨草感觉对方的掌力如寒潮一般,重重叠叠袭来,愈来愈强劲,心念动处,赶紧催动掌力与之相抗,渐渐地先前预留的四成掌力,已然悉数运将出去,但觉对方的掌力,似有绵绵不绝之象,不禁骇然。他心知此际若撤掌相避,必然身受极重的内伤,开口认输则更绝非自己的性情,只得勉力相撑。杨草心下有所不知,其实那厢的金杵悲,没想到敌人的内力如此之强,心中也大感震怖,只是势成骑虎,也只好苦苦相持。 二人比拼内力,来不得半点的机巧,渐至胜负分晓,其中一人只要稍有疏虞,便有性命之忧。杨草豹眼圆睁,脸色由红转白,到后来面颊上竟然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宛如在冰天雪地中待久了一般,自是受了对方的阴寒掌力之故。而那厢的金杵悲,因常年修炼阴寒掌的缘故,脸上除了细细的一层汗珠,始终一副落落穆穆、不见喜怒的样子,在他人看来,只道是金杵悲已然占据了上风,稳操胜券,而杨草在苦苦支撑罢了,决出胜负就在须臾之际。其实金杵悲绝塞寒烟掌的掌力,也已运到了极致,眼见对方兀自可以抗御,他只得咬紧牙关,催运掌力,希冀敌人先他一步认输罢斗。 白衣雪心下虽焦急万分,但他知道以杨草的性情,哪怕拼得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从旁出手相助,失了公平。他攥紧了剑柄,心想迫不得已之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救了杨大哥再说。此时董斜川已悄然不知去向,而黎锦华、皮清昼等人,均盼着金杵悲获胜,眼见他稳操胜券,心中均不免幸灾乐祸,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只等杨草开口认输。 岂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场中杨、金二人依然双掌相对,四目相视,一时胜负难分。黎锦华心道:“我何不乘机射他一镖?”悄悄取出一枚铜钱,扣在手中,右手中指一弹,铜钱“嗤”、“嗤”有声,向着杨草的章门穴激射而去。 要知人体周身遍布七百二十个穴位,其中又有三十六个死穴,这些死穴若受意外重力,即可置人于死地,故而歌诀中说道,“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杨草正与金杵悲全神贯注比拼内力,若要分神闪躲铜钱,势必重伤当场。好在白衣雪早已明察秋毫,黎锦华的铜钱飞至中途,他右手疾挥,掌力已将铜钱打落在地。 桑鹫越众踏上两步,说道:“大伙儿都是好朋友,莫要伤了和气。”他右臂一探,蒲扇般的肉掌轻轻一拂,从杨、金二人手掌相交之处切开,顿时解了二人之困。要知杨草和金杵悲比拼内力,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若无雄厚的内力贸然出手,不仅不能将二人隔开,甚至会伤及自身,众人见他轻描淡写的一掌,便将难分难解的两大高手分开,姿势潇洒飘逸,竟似毫不费力,无不吃了一惊。 杨、金二人乍脱困境,心下均叫了一声:“好险!”想起桑鹫方才那一掌,心下更是惊疑不定,齐齐向他瞧来。桑鹫笑道:“今日看在桑某的薄面上,二位请罢斗了吧。”杨草和金杵悲见他露了一手惊世绝技,心中戒意更甚,一时是战是退,均犹豫不决。 白衣雪寻思:“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杨大哥莫要没来由地与他们结下仇怨。”拾起地上那枚铜钱,右手一扬,徐徐地飞向黎锦华,笑道:“黎二哥,你这点饭资,只怕还不够。”黎锦华脸色铁青,“哼”的一声,挥掌将铜钱击落,一语不发,只作没有听见。 杨草瞥眼发现董斜川已然不见踪影,哈哈一笑,说道:“痛快!老丈端的好功夫,杨某佩服,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再行讨教。” 金杵悲道:“好说,好说。”颓然坐回椅子之上,但觉一股浊气在体内窒碍不畅,赶紧暗自调匀内息。 杨草环顾周身,一声长笑,道:“正主溜掉了,杨某也不奉陪各位啦,白兄弟,与哥哥一起走么?” 白衣雪笑道:“小弟正有此意!”与杨草并肩扬长而去,脑后只听莫翎刹叫道:“喂,你住哪里啊?我去哪儿能找到你……” 白衣雪与杨草出了熙春楼,在大街上并肩而行。天色已晚,暮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忽地背后有人叫道:“二位请留步!”二人扭过头来,只见一人快步匆匆赶来,正是桑鹫。白衣雪见他目绽精光,满脸精干之色,心道:“此人武艺不凡,是个人物。”说道:“桑大哥,不知还有何见教?” 桑鹫神色恭谨,向着二人深深一揖,说道:“不敢。敝上素来仰慕江湖中的英雄志士,方才小人见二位武艺卓绝,气概磊落,想必敝上见了必定倾心结纳。小人斗胆相问,二位尊府何处?也好叫小人回去禀报我家主人,改日他当亲自登门拜谒。” 杨草目光闪烁,问道:“不知尊主是何方神圣?” 桑鹫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道:“待到日后敝上登门求谒之时,二位自然知晓,此处不便说话,还望赎罪。” 杨草怎么也猜不透桑鹫主人的来历,见他虽警惕异常,但眼神中充满了恳切之色,倒也不似作伪,笑道:“杨某眼下惶惶如丧家之犬,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恕难奉告。” 桑鹫将信将疑,斜睨了一眼白衣雪,说道:“这个……这个……敝上别无他意,只想能有幸结识像二位这样的英雄人物,还请莫要推辞。” 白衣雪对方才桑鹫在熙春楼展露的绝艺,十分倾佩,寻思:“桑鹫若有歹意,他在劝解杨大哥与金杵悲时,只须暗中使一力道,便可令杨大哥非死即伤,可见此人即使非友,谅也谈不上有什么敌意。”笑道:“杨大哥所言非虚,桑大哥不要往心里去。小弟暂时在百花巷的施宅落脚。你找到我,便能找到我杨大哥。” 桑鹫喜形于色,说道:“甚好,甚好。那小人就不多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拱手转身辞行,身影迅速隐没于漫天的风雪之中。 杨草抬头瞧了瞧天色,笑道:“这雪只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兄弟,多日未见,我心下很是想念。天寒地冻,你我找个地方喝上几盅,去去身上的寒意,如何?” 白衣雪喜道:“小弟正有此意,真是再好不过了。”临安城颇为繁华,沿街的大大小小酒肆茶楼,夜间依然不打烊,灯火通明。二人就随意选了一家街边的酒肆,叫上一壶热酒,切了三斤熟牛肉和一些菜蔬,对饮起来。 席间杨草沉吟道:“这个桑鹫本事好生了得,人又好生奇怪,说是有意结识,却又不肯说出他家主人的姓名,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方才酒楼中听他介绍,说是金刀门钱通神的朋友。” 杨草哈哈一笑,说道:“哦?金刀门财大气粗,钱通神结识之人,非富即贵。他的朋友,想必是有些来头,他朋友的这位主人,只怕来头更大。” 白衣雪想起在熙春楼,自己敬酒时,桑鹫就大有亲近之意,说道:“江湖之中不乏英雄豪杰,多认识几个,总是好的。”杨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酒过三巡,杨草问道:“沈姑娘近来身体好些了?” 白衣雪闻言怅然一叹,缓缓摇了摇头。杨草睁大眼睛,说道:“怎么,连施先生竟也束手无策么?” 白衣雪又是一声长叹,道:“杨大哥,你可知沈姑娘生的是什么病?” 杨草遽然一惊,道:“什么病?”暗想:“瞧兄弟的模样,沈姑娘当真身染绝症,竟至不治?” 白衣雪伸出右手中指,蘸了酒水,在酒桌上缓缓写了三个字。杨草瞧得仔细,不免大吃一惊,颤声道:“佛头青?” 白衣雪微微苦笑,“咕嘟”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低声道:“正是。” 杨草心知其间必有诸多原委曲折,若再细细追问,徒增白衣雪的烦恼,当下也不再多言,只道:“佛头青是唐门至毒,施先生既然一时难以破解,还得找那正主,兄弟何不去往唐家堡试一试运气?哥哥我陪你同行,如何?”心下寻思:“唐门的毒药果是不负盛名,就连沈重、施钟谟这样的回春妙手,也都一筹莫展,无力化解。” 白衣雪听他说起唐家堡,不由神情一黯,见他愿陪自己一同前往讨要解药,自是甘冒极大的风险,不禁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方道:“杨大哥有所不知,唐家堡……是不必去了。” 杨草只道他辗转求医,已经灰心丧气,劝慰道:“你我日夜赶路,马不蹄停,一个月当能赶到唐家堡。”却见白衣雪眉间愁云密布,心下不免一惊,道:“难道沈姑娘……已然病入膏肓……,拖不到那时?” 白衣雪摇头道:“那倒不是。小弟已经陪着沈姑娘去过了唐家堡,但佛头青的解药在唐泣的身上,而唐泣并不在唐家堡。” 杨草“哦”的一声,说道:“唐泣不在唐家堡,他又去了哪里?” 白衣雪道:“如今这个唐泣,正在临安城中。” 杨草眼睛一亮,说道:“那敢情好啊,唐泣既在城中,不管他肯与不肯,好歹取了解药,救沈姑娘一命。” 白衣雪苦笑道:“他自是不肯。”遂将自己与施钟谟、凌照虚设计,如何套取唐泣的解药,却终是功亏一篑,原原本本说与他听。杨草听后大感惋惜,宽慰道:“沈姑娘吉人天相,必得神灵襄助,终有好日。”喝了一大碗酒,又道:“唐泣自此做起了缩头乌龟,可知他如今藏身何处?我们去将这头乌龟揪出来便是。” 白衣雪道:“恩平王府。” 杨草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呐呐地道:“兄弟确定他躲进了恩平王府?如此说来,此事当真有些棘手了,还须当从长计议。”说罢独自凝眉沉思:“唐泣躲在王府之中,强取断不可行,但沈姑娘等着解药救命,却又拖延不起,说不定只好冒一冒险,看看能否潜入王府,逼唐泣拿出解药来。” 白衣雪见他若有所思,说道:“杨大哥,董斜川知你到了临安,也是做起了缩头乌龟,莫非他也躲进了恩平王府?” 杨草乜斜双眼,笑道:“那倒没有,只是董斜川那厮狡兔三窟,太过奸猾,我连日都寻他不着。今日机缘巧合,偶遇一位昔日的同僚,无意中从他口中得知,那厮正在熙春楼吃酒,我便赶了过去,没想到竟碰到了兄弟你。” 白衣雪道:“我也没想到会遇上杨大哥。” 杨草笑道:“我也不曾想到,竟会遇到兄弟也在吃酒。”白衣雪见他略有疑惑之色,便将自己与莫翎刹在寂光寺初遇,以及如何来到熙春楼寻她,要言不烦地说了。 杨草目光炯炯,暗自忖度:“说不定桑鹫的那位主人,就是这位莫大小姐,故意装神弄鬼,戏耍我们。嗯,是了,我们临出门时,莫大小姐就在追问白兄弟的落脚处。”沉吟道:“如此看来,这位莫大小姐,真是一位奇女子,只怕大有来头。” 白衣雪道:“是啊,我瞧那些人有官有商,个个身份不凡,但没一人敢对她有所不敬,心里也是不大明白。杨大哥,你可晓得今日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么?” 杨草微微摇头,道:“除了董斜川,我与端木克弥,在官场也无多少交情。不过那位高瘦老者,端的厉害,却不知是何来路。”想起方才与金杵悲一番内力比拼,陷入险境,犹自感到有些后怕。 白衣雪见他眼中满是疑惑之色,当下便将金杵悲、钱通神、桑鹫、皮清昼、黎锦华等人的身份,一一与他介绍,杨草听得一个人的名字,便发出轻轻的“咦”、“哦”之声。待得白衣雪全部介绍完毕,杨草不由地瞠目结舌,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言下之意自是说,难怪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原来俱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厉害角色。 他今晚虽不曾输阵,却也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心底本来颇有些悒悒不乐,如今得知了金杵悲等人的身份,不禁豪气顿生,仰起脖子,将桌上的大半壶酒喝得干干净净,高声叫道:“店家,再烫一壶酒来。”店伴赶紧送上一壶新酒。 白衣雪哪里见过如此的豪饮,不禁赞道:“哥哥,好酒量!”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兄弟,你看今日外面风雪大作,你我斗酒彘肩,不醉不归,如何?”说着提起酒壶,将酒碗一一斟满。白衣雪亦觉血脉偾张,心中升起万丈豪情,说道:“好!”二人连饮了三大碗。 杨草笑道:“今日与情教使者酣战一阵,再与兄弟痛饮一场,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又将面前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白衣雪陪着喝了。 杨草醉眸微闭,道:“文士们说酒是钓诗钩、扫愁箒,我等习武的粗人,也喜欢喝上几杯,依我看,酒是钓诗钩、扫愁箒,更是豪胆药、勃兴君! ” 白衣雪笑道:“豪胆药?勃兴君?妙哉!妙哉!”杨草哈哈大笑,二人又同饮了一大碗。白衣雪道:“哥哥,小弟孤陋寡闻得紧,那情教到底是何教派?情教使者当真个个如此厉害?” 杨草道:“情教本也没有甚么声名,只是两浙东路的一个小帮派,然而近年来,竟秘密地网罗了一大批的江湖好手,在江南地区开疆拓土,声名自此大噪。不消说教主劳牧哀、副教主苏眠愁这等人物了,以及青阳、朱明、玄英、白藏四大护教,单单其麾下的十大情使,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 白衣雪心道:“师父他老人家对情教知之不多,看来确是近几年才兴起的一个帮派。”问道:“十大情使?” 杨草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今日与我对阵的‘伤情使’金杵悲,算得其中的一位,还有‘离情使’周岸孤、‘绝情使’乌夜凄、‘痴情使’曲窗叹、‘恣情使’车萤凉、‘危情使’楚梦惊、‘至情使’元坞恨、‘柔情使’尹笛寒、‘绮情使’季篱苦、‘幽情使’秋脂冷。” 白衣雪想起自己与沈泠衫假扮过情教的使者,令桀骜不驯的凌照虚服服帖帖,不敢起丝毫的异心,今日又亲眼见识了金杵悲的手段,应是当世武林一流的角色,不禁咋舌道:“十大情教使者?难道他们个个这般厉害?” 杨草神色凝重,缓缓地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头,不过今日与伤情使切磋一番,名下无虚。其他九位使者虽未谋面,但他们既然并列为情教的使者,想来功夫也不会差不到哪里去。”顿了一顿,目光闪烁,说道:“江湖中本就藏龙卧虎,暗伏了无数的能人异士,我看那位姓桑的朋友,本领也大得很哪。” 白衣雪道:“是,不过此人总是透着一些古怪。大哥,情教的情使这般厉害,那情教的教主、副教主,岂不是更加了得?” 杨草说道:“情教教主劳牧哀,名气虽响,但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教中的事务,多由副教主苏眠愁在打理。” 白衣雪道:“哦?这是为何?” 杨草道:“劳牧哀有一独子,名叫劳恪诚,他老来得子,对其十分钟爱,不承想数年前,劳恪诚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南东路。劳牧哀老年丧子,自是伤心不已,再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从此便将教中的事务,交给副教主苏眠愁打理。” 白衣雪问道:“苏眠愁?那又是何等的神通人物?” 杨草“嘿”的一声,脸上露出敬畏之色,说道:“苏眠愁在江湖中有一绰号,叫作‘翻云覆雨手’。嘿嘿,翻手为云覆手雨,其人的手段,你便可想而知了。” 白衣雪喃喃地道:“翻云覆雨手,翻云覆雨手……果是霸气。” 杨草道:“苏眠愁自代理教务以来,情教一改往日的内敛之风,处处树尊立威,一时声名大噪,因而倘若论起名气来,教主劳牧哀倒是显得黯淡了一些。”喝了一口酒,又道:“兄弟,‘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你听说过这两句话么?” 第九回 结兰襟(4)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小弟再是孤陋寡闻,这两句话却也熟悉。” 杨草道:“劳牧哀不问教务,只管颐养天年,但是你想,苏眠愁能令一个江南三流的教派,在数年间迅速崛起,隐然已有与四大山庄、唐门分庭抗礼之势,想必其人既有一身惊人的技业,又有一套极其高明的统御之术,这才令四大护教、十大情使这些个厉害角色,尽皆供其驱策。” 白衣雪听了连连点头。杨草又道:“四大山庄名扬天下,江南地区也有浮碧山庄,在此延亘经营多年,苍葭山庄离得也不算远。不过近些年比起情教的气势声威来,那可是有点……有点…… 白衣雪笑道:“有点相形见绌了,是也不是?” 杨草道:“嗯。浮碧山庄和苍葭山庄,离情教的总坛也都不远,钟摩璧钟庄主和卢惊隐卢二位庄主,对此感触应是颇深吧。” 白衣雪心想:“钟世伯和卢世伯都是温润君子,重忠恕之道,处处以江湖道义为先,自也不屑与苏眠愁争锋以对。” 杨草忽地想起一事,道:“情教的根基在江南,伤情使出现在临安,不足为怪。但据我所知,皮清昼的灵墟洞远在西南边陲,他也多年未在中原江湖现身,怎么会突然现身临安城,当真奇哉怪也。” 白衣雪心想:“杨大哥表面上看是个粗人,实则心细如发。”说道:“杨大哥,你可知皮清昼为何现身江南?” 杨草摇了摇头,问道:“为何?” 白衣雪道:“他与唐门密宗的唐泣,均是受了恩平郡王的招请,来到临安。不仅他二人在恩平王府作客,连同情教的金杵悲,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也都是王府的座上宾。” 杨草端起的酒碗又缓缓放下,沉吟半晌,说道:“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聚集在一起,其间只怕多有蹊跷。” 白衣雪道:“是啊,施先生也觉得其间必有重大隐情。小弟与莫大小姐原也萍水相逢,不想她竟与这些人胶葛不清,虽一时难以参透,心底总觉得……” 杨草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心底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是吧?” 白衣雪被他言中心事,不由地一怔,说道:“杨大哥,你如何知晓……我……我……” 杨草正色道:“兄弟,世上之事,是非对错原也难辨,世上之人,正邪好坏亦是难分。你看寂光寺的一众和尚,身在佛门,心却不在佛门。他们本应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可是他们中有哪一个在清修苦行、一心念佛?慈悲心肠固然荡然无存,恶毒行径反而是花样百出。一念佛,一念魔,佛魔虽不两立,却只在一念之间。” 白衣雪道:“是。寂光寺的和尚,当真是无法无天。”想到莫翎刹一把火将寂光寺烧得精光,心中大感畅快。 杨草道:“这位莫大小姐不过是一位弱女子,她孤身犯险,前去解救被寂光寺贼秃掳囚的一众良家女子,又一把大火烧了淫窟,不消说,是个心地良善、嫉恶如仇之人。既然如此,你又管她什么来头?大丈夫交友,对方既非卑劣无耻之徒,以诚相待、以信相交便是,至于旁的,管那么多作甚?” 杨草的一席话,令白衣雪如释重负,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隐忧与不安,霎时化为乌有,心中不禁对杨草更添一份敬重之意,寻思:“杨大哥是磊落奇伟之人,世所少有,非常人所能及。”当即端起一碗酒,说道:“心佛则佛,心魔则魔。杨大哥方才一番话,直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令小弟豁然开朗。小弟敬哥哥一杯。”二人举杯同饮,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杨草笑道:“我与兄弟相识虽短,却意气相投,一见倾心。哥哥心中一直存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衣雪忙道:“哥哥尽管说来。” 杨草道:“我欲与你结为金兰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衣雪大喜过望,笑道:“能与哥哥结拜为金兰兄弟,小弟求之不得!”当下二人点了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相互一叙,杨草的杨氏郡望在江南东路的太平州,年纪大了白衣雪一十九岁,自是兄长了。白衣雪拜服在地,口称“大哥!”杨草哈哈大笑,赶紧将他扶起,二人脸上满是喜悦之情。 白衣雪自离别恩师以来,孤身在外已达数月,其间江湖的险恶,历经的艰辛,个中滋味唯有自知,时至今日,他始尝惺惺相惜之喜、肝胆相照之乐,心底欢欣无限,想道:“那日在嘉陵江畔,我与沈家妹子谈到元白二人间的深情厚谊,思之令人神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今日能与杨大哥结为兄弟,真乃人生至乐也。” 他临行之前,胡忘归曾告诫,不可轻易坦露师门,如今在义兄面前,自应洞见肺腑,精诚相待,来不得半点的隐瞒,遂将自己的师门,以及南下数月以来的离奇经历,向杨草和盘托出。 杨草听得神飞色动,不免啧啧称奇,听他言毕,哈哈笑道:“贤弟原来是胡岁寒的高足,难怪身手这么俊,做哥哥的可是高攀啦。”想起自己先前曾言及四大山庄,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新结识的义弟,就是四大山庄门下弟子。 白衣雪忸怩不安,红着脸道:“哥哥取笑了。大哥的折柳手和无敌刀法,那才叫俊呢!” 杨草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我兄弟就不要互相吹捧啦,叫外人听见了,只道咱们酒后胡言乱语,实不知天高地厚,嗯,只怕脸皮更厚!” 白衣雪也哈哈大笑,说道:“哥哥如此身手,不知师承何处?” 杨草道:“先公生前在太平州的杨林渡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武馆,聊以维生,我自幼跟随他老人家学艺。” 白衣雪肃然起敬,问道:“敢问尊翁上下如何称呼?” 杨草道:“先公名讳,上‘蓉’下‘洲’。” 白衣雪叹道:“只恨小弟晚生了若干年,竟是无缘得识尊翁巍巍大范。”心道:“杨蓉洲,杨蓉洲,恩师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想不到乡野一位无籍籍名的普通武师,竟有如此的武学修为,由此可见江湖草莽中,还不知隐匿了多少奇人异士!” 杨草正色道:“兄弟,你侠肝义胆,千里奔波只为一诺,做哥哥的钦佩万分。哥哥敬你一杯!” 二人重又坐倒,把盏言欢,直至酒壶见底,漏尽更阑,方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次日一早,白衣雪洗盥方毕,凌照虚神色张皇地跑来,说道:“大事不好了,恩平王遣人来找施先生,说要请他到恩平王府走一趟,多半是走漏了消息。”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来了多少人?” 凌照虚道:“来人只有一位,施先生陪着他,正在前堂饮茶叙话。”白衣雪听了心中稍安,与凌照虚快步来到前堂,隐身窗外,细听二人交谈。只听施钟谟说道:“请恕老夫眼拙,敢问高姓大名?” 前堂中传来椅子拖移之声,想是那人站起身来,答道:“小老儿哪里敢称高姓大名?贱姓贾,单名一个‘隐’字。”声音苍哑,语气十分谦逊。 施钟谟道:“原来是贾管家,失敬,失敬。” 贾隐道:“‘管家’二字,更是不敢当的。小老儿只是经人介绍,到王府中跑腿打杂,混口饭吃而已,施先生如此客气,岂不折煞了小老儿?”白衣雪心下好奇,透过窗户的缝隙瞧去,来人身着一件灰色的棉袍,满脸褶皱,约莫六十来岁,佝偻着脊背,低眉顺眼,神色十分恭谨。 施钟谟呵呵笑道:“哦?贾兄说笑了,请坐。”贾隐谦让一番,方才重又坐下。施钟谟道:“贾兄一早急急忙忙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贾隐恭恭敬敬地答道:“王爷的府上有位尊客到访,不想近日染了风寒,想请施先生移步去瞧一瞧。” 施钟谟道:“哦?既是王府的客人,施某自当前往。请问府上这位尊客是男是女?多大年岁?老夫也好有所准备。” 贾隐道:“这位唐爷年近三旬,平日身子骨好好的,近日风雪甚大,气温骤降,想来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已有数日滴米未进了。”施钟谟听了不禁微微变色,拈须思忖:“难道他口中说的‘唐爷’,就是唐门的唐泣?” 门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也变了脸色,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糟糕!消息果然走漏了,施先生此去,必然凶多吉少。”就听贾隐又道:“前些日子,王府的尚总管请了太医署的大夫来瞧,抓了几副药吃,唐爷也不见好转。” 施钟谟心神不定,“嗯”的一声,不置可否。贾隐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来,足有五两之重,毕恭毕敬地搁在木桌上,说道:“尚总管说,施先生是华佗再世,有着手成春之术,劳驾施先生随小老儿走一趟。这些银两,先生先拿着,待唐爷的病好了,诊金自是不能亏了先生的。” 施钟谟面露难色,说道:“老夫尚有公务在身,待老夫处理完手头这些事情,便去给唐爷瞧病,如何?” 贾隐一听,急得站起身来,连连作揖,说道:“小人出门之时,尚总管一再叮嘱小人,霜露之病,耽搁不得,务必请来施先生为唐爷把上一脉,开个方子。还请施先生行个方便,这就随小人前去,小人也好在尚总管那里有个交代。” 施钟谟心中更加惊疑不定,沉吟道:“只是老夫手头的公务十分紧急,这个……这个……” 贾隐哭丧着脸,忽地俯身在地,额头磕在地上,说道:“尚总管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人倘若请不动施先生,只怕这双老腿就保不住了。施先生,你大慈大悲,还望给小人一条活路。”说着磕头连连,直磕得咚咚作响,伏地不起。 施钟谟惊道:“贾兄,请起,快快请起。”上前来搀贾隐,哪知贾隐跪在那里,不肯起身,口中只道:“施先生如不应允,小人就只有在此长跪不起了。” 施钟谟见他情状窘急,额头在地上磕出血痕来,不似作伪,叹了口气,说道:“好吧,请贾兄在此稍候,老夫取了药箱,便随你去。” 贾隐大喜过望,又是磕头连连,说道:“施先生,你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站起身来,眼睛露出感激之色,脸上更是堆满欣慰的笑容。 施钟谟来到后堂,白衣雪与凌照虚已在等候。凌照虚见他收拾药箱,问道:“施先生,你这是打算过去一趟恩平王府么?” 施钟谟说道:“不错,我且随他去探个究竟。” 白衣雪劝道:“眼下情势不明,若是唐泣安排下的一个陷阱,施先生进了王府,可就凶险了,这个险,无论如何冒不得。”凌照虚也劝道:“施先生,不妨拖延些时日,待我们打探清楚了,再去也不迟。”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暗中观察那贾隐,不似有诈,再说了,王府催促如此之紧,老夫倘若迟迟不去,只怕引得对方起疑。不如老夫随他前去,等进了王府,见机行事就是了,唐泣患病是真是假,届时自明。”说着提了药箱,带着两名小药童撷英和揽秀,向外便走。白衣雪和凌照虚情知劝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贾隐一起,出门而去,隐没在一片风雪之中。 施钟谟离去后,白衣雪回到自己的房中,心下不免惴惴不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想到施钟谟此去,吉凶难测,须让沈泠衫有个知情,遂走出房门,来到她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房中传来沈泠衫的声音:“门没有拴,你进来吧。” 白衣雪说道:“那我进来了。”推开木门,走进房来。户外风雪交加,屋子的中央置放着三大盆炭火,熊熊的火苗上下吞吐,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 沈泠衫面色憔悴,病骨支离,扶桌而立,低低地叫了声:“暮盐哥哥。” 白衣雪见她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袄,弱不胜衣,心中一阵酸楚,问道:“妹子今日感觉如何?” 沈泠衫低声道:“还好,就是总是感觉身子冷得厉害,生了这些个火盆,总也难抵寒意。” 白衣雪一时无言,隔了片刻,道:“唐焯给的药丸,还在吃么?”室内熏了药香,浓而不烈,嗅之令人气血流通,顿生通达九霄之感。 沈泠衫“嗯”的一声,说道:“每日都在吃,只是好象……好象也没有什么效果……” 白衣雪恻然无语,抬眼见书案上的一尊六孔花瓶中,扦插了一枝腊梅,清疏古瘦,风韵宛如天成,赞道:“妹子,这是你的手艺吧?你的手真巧。” 沈泠衫微笑道:“我前几日早晨起来,见院子里的腊梅凌霜傲雪,冲寒而开,心里喜欢得紧,便去院中摘了一枝。” 白衣雪凑上前去,见那似枯非枯的枝条之上,数朵小花白蕊黄瓣,清新素雅,正自迎寒怒放,一股淡淡的幽香,令人神怡心旷,笑道:“这花儿真是好看。腊梅为百花之先,花开春前,在寒冬腊月里独自花开,人称‘寒客’,这个名字倒是绝妙。” 沈泠衫幽幽地道:“寒客……寒客……嗯,这花儿玉骨冰肌,韵胜格高,不畏冰雪风霜,凌寒傲然绽放,生命力如此顽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寒客’。”顿了一顿,喃喃地道:“只是比起花儿,我这位‘寒客’,望秋先零,怕是挨不过……挨不过今年这个冬天了……”说到最后,神情凄苦,脸上却又分明有着万般生的眷恋。 白衣雪听了,只觉万箭攒心,强笑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妹子,我听说临安城里的牡丹最美,等冬天一过,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一起去西湖赏花,你说好不好?” 沈泠衫憔悴苍白的面颊隐隐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明年春上?” 白衣雪笑道:“是啊,临安春天的花会,还有八月十五的钱塘江观潮,都是极其热闹的,我们岂能错过?当年苏东坡作杭州通判,有一回陪同知州沈立,去安国坊的吉祥寺观花,数百种不同品种的牡丹花,总数有几千株,争妍斗艳,美不胜收。令苏东坡诗兴大发,脱口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妹子,你看,十里珠帘半上钩,春光与花景,将这临安城的心神,都给拘了去呢……” 沈泠衫珠泪莹然,微笑道:“好……明年春上……我们一起去看牡丹……” 白衣雪笑道:“嗯嗯,你我一言为定。”二人一时无言,静静地望着炭盆中跳跃不定的火苗发呆。过了良久,炭火“噼啪”一阵轻响,白衣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斜眼瞥见书案上一支毛笔搁在青玉笔格上,想来方才沈泠衫正在屋内伏案写字,微笑道:“妹子,你最近在练什么字?” 沈泠衫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略显慌乱,轻笑道:“哪里在练什么字?只是胡乱涂鸦,打发时间罢了。” 白衣雪笑道:“我能瞧瞧么?”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张纸来,但见纸上写有数行娟秀的小字: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这是北宋陈亚写的一阕别具风味药名词的前阕。陈亚熟谙药名,一生写有药名诗词达百余,佳句如“风月前湖夜,轩窗半夏凉”,颇为后人称颂。这阕《生查子》虽是其一时俳谐之词,然而所寄所兴,均大有深意。其语言浅白,白衣雪略一沉思,已明其间独运匠心:“相思”、“意已”(薏苡)、“白纸”(白芷)、“苦参”和“郎读”(狼毒)均为药名,皆不着痕迹地嵌于词中,而词中所含之意,更是炳若观火,无须多言。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抬头,只见沈泠衫双眸粲粲如星,凝嘱不转地盯视着自己,心下更觉微乱,笑道:“妹妹写得一手好字!”放下手中纸笺,又拿起一张来,那纸上同样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却是唐人张籍的一首药名诗: “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喜君知。” 诗中除了含有“半夏”之外,前一句的最后一字,和后一句的第一个字,均组成中药名,分别为“地黄”、“枝子”(栀子)、“桂心”,而“喜君子”与“使君子”谐音,也是一味中药名。这首《答鄱阳客药名诗》,与陈亚那阕药名词一样,其情其意,读之令人一目了然。 沈泠衫一直情思深藏,不想今日无意间被白衣雪撞破了心事,她不由地面红耳热,脑中热流激涌,心头更如小鹿乱撞,羞赧不已,暗想:“‘心中万事喜君知’,如今我的心事,你都明白了么?”说道:“我……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白衣雪盯着那句“心中万事喜君知”,双手微微颤抖,纸张在的手中,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响。 沈泠衫转念又想:“可是,可是,你既明白我的心事,又能怎样?说不定明天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又何苦这般招惹于你?我只希望你日后能找到一位爱你、惜你、疼你的妻子,你们一生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而我那时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唉,只要你偶尔还能在心中,想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妹妹,我就很开心,很知足了。”她心中一阵胡思乱想,立在当地,当真是又苦又悲、又羞又喜,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其乱如麻。 沈泠衫自情愫暗生以来,一者女孩儿家,情窦初开,即使天天面对着心上人,也是羞羞怯怯,实难表明心事,二者她自觉病势日深,时日已是无多,岂能轻易袒露心迹?其间在唐家堡,白衣雪为唐思幽所伤,情势急迫之际,虽有真情流露,却也不曾向他言明自己的情思。二人结伴行来,日夕相处,她始终情愫深藏,不敢稍露心音,实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孤灯只影,夜不能寐;又在多少个梦中,梦见过他,梦见过他的灿烂笑容。 沈泠衫的心思,唐焯、唐樨、孙思楚等尽皆瞧了出来,白衣雪聪颖过人,心思细腻,对于她的少女心事,又怎会不知?白衣雪青春年少,知好色而慕少艾,原也十分自然,只不过他毕竟还是一位懵懂少年,情感上的细腻与敏感,与沈泠衫的少女心怀相比,粗犷和迟钝甚多,兼之他生性纯良,胸襟磊落,沈泠衫罹遭惊天变故,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情,比之少男少女间的倾慕之意,牢牢占据了上风。是以白衣雪一路之上暗室不欺,对沈泠衫始终以礼相待,未有唐突佳人之一语一行。只是今日无意之间,撞破沈泠衫的心思,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用情之深,一至如斯,低头凝视写满了字,也写满了少女心事的纸笺,细一思量,不由地呆了。 其时户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而室内二人的心中,也是流风卷雪,乱作了一团。 第九回 结兰襟(5)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地“喀嚓”一声轻响,积雪将一根枯枝,压得折断了。 白衣雪身子一颤,回过神来,轻轻把纸笺放回书案,故作轻松地笑道:“妹子,你可知我昨晚遇见了谁?” 沈泠衫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低着头,道:“谁啊?” 白衣雪喜滋滋地道:“杨草杨大哥。” 沈泠衫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哦,我也很久没有见到杨大哥了。他手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啦?” 白衣雪叹了口气,说道:“董斜川像只老狐狸一般狡猾,杨大哥一直在四处寻他,昨日好不容易寻着了,结果……结果又给他溜掉了,当真把他肺都气炸了,拉着我去喝了一顿酒。” 沈泠衫道:“酒是忘忧子,茶是涤烦君,想必昨晚这顿酒,你们都没少喝。” 白衣雪笑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杨大哥的酒量,我哪里能陪好?不过昨晚我舍命陪君子,到现在头还昏沉沉的,走起路来,脚下还发着飘呢。” 沈泠衫去沏了一杯热茶。白衣雪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忽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沈泠衫斜瞟了他一眼,道:“瞧你高兴的,有什么好事,也不与我说上一说?” 白衣雪笑道:“好事,大好事。妹子,我与杨大哥昨晚结为了金兰兄弟。” 沈泠衫惊道:“真的?”白衣雪微笑点头。沈泠衫笑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杨大哥为人耿直,性情豪爽,小妹打心眼里喜欢。你们能义结金兰,我太开心了,改天小妹替你们摆上一桌酒,一起庆贺一下。” 白衣雪笑道:“那我先行谢过妹子。” 沈泠衫微笑道:“你是我白大哥,他是我杨大哥,如今你们结拜成了兄弟,小妹我也要改口啦。嗯,他还是我的杨大哥,你么……就是我的……我的……”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人格格笑道:“就是你的情哥哥!” 沈泠衫一惊,喝问:“谁?” 那人又笑道:“又是哥哥又是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啊!”白衣雪一呆,辨出那人的声音,霍地推开窗子,只见莫翎刹身着一件猩红霞帔,俏立在漫天大雪之中,风姿绰约。 他痴痴地瞧了片刻,正要开口相询,莫翎刹急趋莲步,倏忽间已然翻身跃上了墙头。她口中格格娇笑,笑声渐远渐细,终至不闻,已是笑语盈盈暗香去。 时近午时,大雪渐渐止了,太阳也露出了脸,施钟谟依然未归。白衣雪心中不安,对凌照虚道:“我出去迎一迎施先生。” 凌照虚叮嘱道:“路上小心。”白衣雪出了施宅,向着恩平王府的方向走去。他沿着街道缓缓而行,雪后空气清新,不一会头脑晕晕胀胀之感已是尽去。 路过一处十字街口,街角一个瘦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动,只觉这个身影似曾相识,当下好奇心起,快步撵了上去。转过了街角,瞧清楚前面那人身材矮小单薄,显是个孩子,正独自低头疾行。他瞿然一惊,猛地想起一个人来:“竟是他?我且跟着,看他又在捣什么鬼?”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阆州城设下诡计,差点害了他和沈泠衫性命的七毒童丐。 一路跟踪,只见七毒童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深处有一大宅,大屋穹墉,白日里也宅门紧闭。七毒童丐缩在巷角,过了片刻,瞅准四下无人,纵身一跃,已上了大宅的高墙,随即跳进了宅院之中。白衣雪寻思:“大白天的,七毒童丐如此鬼鬼祟祟,绝无好事。不知这处大宅子是作什么的?”正巧身边有一老者走过,他便拉过一问,那老者说道,此处叫作潮鸣寺巷,巷中大宅是牧养监,掌管马匹的孳殖养牧、掌辨良驽、采购训练,以及治疗病马、造作鞍辔等物事。 宋室南渡以来,因连年的宋金战争,马匹的衰耗本就十分惊人,宋廷军队中的战马,严重不足。而自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以来,两国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因马性宜凉,多产于北方,宋军优质西北马的供应,便基本断绝,而川马、秦马则因交通不便,输运极其困难,也多处于停滞状态。 在金人的铁蹄面前,宋军屡屡作战不利,南方不产良马骏骥,组建不了强大的骑兵,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岳飞的岳家军之所以能连战连捷,令金人闻风丧胆,其手下的精锐骑兵部队背嵬军,可谓战功卓著、功不可没。但背嵬军一万余匹奋鬣扬蹄、驰骋疆场的良驹,皆由岳飞的部将牛皋和杨再兴,发动两次对刘豫伪齐军队的奇袭而斩获的。岳飞死后,战力积弱的宋军,再无能力通过征战来俘获战马。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之中,马政为重。”冷兵器时代,马匹不仅是摧锋陷阵、克敌制胜的重要军事装备,也是运送军粮秣料、保障后勤供给的重要运输工具。宋金签订绍兴和议,双方韬戈偃武以来,赵构意识到良马的重要性,大力发展马政,朝廷中设有牧养监,在饶州、临安等地,则设立了孳生马监,孳养藩息群马,不仅供应宫廷用马,也分配到各地的驻军,以期改变军中战马严重不足的窘状。不过由于冗官冗员,以及贪墨成风等原因,这些孳育的马匹大多驽劣,难以对抗金人的铁浮屠和拐子马。 白衣雪打听明白,心下暗感诧异:“七毒童丐悄悄潜入牧养监,那是为何?”他不便冒然闯入牧养监,沉思片刻,来到巷口,寻了一家茶馆,坐在临街的位子上,懒洋洋地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喝起茶来,耐心等候。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果见七毒童丐鬼鬼祟祟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待他走近,白衣雪悄然跟至身后,笑道:“小兄弟,阆州城一别,想不到我们在此重逢,别来无恙啊。” 七毒童丐遽然一惊,转身看清是白衣雪,更加惶悚不安,道:“你……你……” 白衣雪笑吟吟地道:“阆州城我请小兄弟在太和楼吃暖锅,你不会忘了吧?饭点到了,我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小兄弟今日是不是该请我吃个饭?我听说临安城里,熙春楼的酒菜不错,我们就去那里喝上几杯,一并叙叙旧情,如何?” 七毒童丐冷冷地道:“只怕我请你吃饭,你不敢吃。” 白衣雪故作惊异之色,说道:“你我一回生,两回熟,朋友之间吃个饭,有何不敢?” 七毒童丐道:“上回算你命大,不过你不可能每回,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还要故技重施,在我的饭菜中下毒么?” 七毒童丐淡淡地道:“可惜我现在没空请你吃饭。” 白衣雪笑道:“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来,你我这就去熙春楼。”说着踏步向前,作势要去抓七毒童丐的胳膊。 七毒童丐后撤数步,针芒般的眼神开始收缩,喝道:“当真要去?” 白衣雪大笑道:“别这般小气,当真要去!”说罢右臂一探,径往七毒童丐的肩头抓去。七毒童丐站定不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白衣雪见状一怔,心想:“莫非身上有毒?”暗运真气,布满了掌缘,笑道:“好朋友间吃个饭,你还推三阻四,忒也小气!”再次向七毒童丐肩头抓去。 七毒童丐斜刺里冲了出去,右手一展,已将一名路人抓在手中,阴恻恻地笑道:“好朋友,送你一件礼物!”掌力一吐,将那人推向白衣雪。白衣雪正欲伸手去接,一瞥眼,见那人脸色漆黑,双目紧闭,竟在一瞬间被七毒童丐毒毙。白衣雪见他如此滥杀无辜,不禁又惊又怒,担心那人的尸身已然沾上了剧毒,只得飘然避开。那名路人重重地跌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土。 这一下惊得周围的路人纷纷尖叫躲闪,七毒童丐身形何其之快,一探手,又将一名老者扣在了手中,狞笑道:“你再追来,我再送你一个!” 白衣雪眼见路人极多,怕他再伤及无辜,一时投鼠忌器,只得站定了身子,说道:“好,你走罢,不可再伤人命。下回有空,再请我吃饭也不迟。” 七毒童丐右手一松,那老者软软地瘫倒在地。他脚尖一点,身子已退至数丈之外,笑道:“我一个要饭的小叫花子,哪里有钱请你吃饭?下回还是你请我吧,哈哈,后会有期。”脚下不停,几个起落,身影已然隐没在人群之中。 白衣雪凝神瞧去,那老者面目扭曲,七窍流血,也已遭七毒童丐的毒手,气绝身亡,不禁怒火万丈,拔足便要追去,然而转念一想,只怕追上之后,七毒童丐还会故技重施,而那厢施钟谟的安危,更加令人挂念,只得作罢,留待日后再择机扑杀此獠。迟疑了一番,他怏怏不乐,快步向恩平王府行去。 行不多时,迎面走来一黄面黑须老者,正是施钟谟。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返回施宅。凌照虚在厅堂之中翘首跂踵,早已等待多时,见施钟谟安然而归,心中的一大块石头顿时落了地,问道:“施先生,情形如何?”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贾隐所言不虚,唐泣果是病得厉害,只是……只是……”说着凝目沉思,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凌照虚道:“只是什么?” 施钟谟沉吟道:“我瞧他得的并非是什么霜露之病,只是他的症状,颇为令人费神,老夫竟未曾见过。” 凌照虚笑道:“施先生见闻广博,世上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见过?你都不曾见过,又会是什么古怪之症?唐泣怕不是得了绝症,不日驾鹤西去吧?” 施钟谟缓缓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唐泣连日发热盗汗,时有腹痛腹泻,一日三餐面对珍馐美馔,却食不甘味。老夫替他把脉问诊一番,绝非受了风寒,倒似是身子亏耗无度,以致酒病花愁……” 凌照虚道:“哦?此君贪花恋色,更有断袖分桃之癖,得了此病,原也报应。” 白衣雪寻思:“唐泣得了重病,何不今晚前去探探情况。”笑道:“凌掌门,你的老朋友生了病,我们今晚去探望一下他,如何?” 凌照虚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好啊,老……”他本想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说道:“老子只好不辞辛苦,看看他还剩下几口气。” 施钟谟在一旁眉头紧锁,凝神沉思,对他二人所言,仿若充耳不闻。忽地他一拍大腿,说道:“这个奇哉在怪也,老夫去查查医典。”说着起身快步离去。行医之人但凡遇到疑难杂症,犹如贪杯之人,陡遇世间难得的佳酿,焉肯轻易放过?白衣雪和凌照虚相视一笑。 用过了晚饭,白衣雪和凌照虚各自在房中打坐吐纳,调息行气。冬日天色早早黑了下来,戌时刚过,二人换了夜行的装束,专拣僻静的小路,施展轻功,去往恩平王府。 二人轻功卓绝,提气发足之下,当真是奔逸绝尘。冬夜偏僻的小巷,行人寥寥,偶有夜归的路人,也只觉两团黑影在眼前一晃,再瞧时黑影早已绝迹而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下不免疑惑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 凌照虚向来对自己的轻功功夫颇为自负,先前在唐家堡的捉鱼儿大会上,他曾见识过白衣雪洪炉点雪行的绝技,此时二人并肩赶路,有心要比试一番,一路上只管发足狂奔,身子便如离弦之箭,向前疾蹿,双脚偶尔点在积雪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之声。 白衣雪少年心性,见他奔得兴起,心中也生出一较高下之念,旋即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与凌照虚风驰电掣般的追逐起来。他这番疾奔,飘若御风,脚下既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激起一星半点的积雪。二人同为疾奔,却是迥然有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恩平王府高墙之下。这一番的比试,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二人隐匿在高墙暗影中,各自钦佩对方的轻功神技。凌照虚见白衣雪脚上不沾半点泥雪,忍不住低声赞道:“洪炉点雪,不着痕迹,凌某佩服,佩服!” 白衣雪笑道:“灵猿出洞,倏忽千里,小弟拜服,拜服!”二人相视一笑。二人此番比试轻功,路程较短,可谓难分伯仲,但若长途比拼,拼的是耐力的持久,白衣雪内力较凌照虚深厚得多,当是笑到最后。 恩平王府占地甚广,墙高院深,殿宇重重,好在凌照虚此前已打探多次,对王府内的建筑颇为熟悉,蹑足潜踪,引着白衣雪来到唐泣的住处,厢房窗户透着淡淡的黄光,侧耳细听,屋内有人正在说话。 二人从屋脊轻轻跃到地面,悄无声息地来到厢房的槛墙边,离得近了,屋里的说话之声也清晰起来,就听一人笑道:“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将你给吹来了。”声音十分耳熟,白衣雪和凌照虚听出那人正是唐泣。 一个年轻女子笑道:“我听尚总管说,你病了,特地拐个弯儿,来瞧瞧你。”凌照虚听不出来这个声音,白衣雪却立刻醒悟这人是谁:“竟然是她!”那名年轻女子,正是令他总也捉摸不透的莫翎刹。白衣雪挨近槛窗,暗想:“她果与恩平王府颇有交集,却又为何要去解救那些被掳的女子呢?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厢房内唐泣沉默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说道:“我心里明白,倘若没有生这场病,你一辈子也不会来瞧我。你能专程来看我,我很心满意足了。” 莫翎刹冷笑道:“你别自作多情,我今儿是有事要见尚总管,从他口中得知你生了病,顺路来瞧瞧你,要不然谁有那个闲工夫,专程来瞧你?” 唐泣被她一阵抢白,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专程不专程,又打什么紧,反正莫大小姐瞧我来了,不是么?这病生得倒也……倒也快活。” 莫翎刹明知他话中之意,却故作不知,说道:“我看你红面赤耳的,是不是发烧,把你烧糊涂了?难道还盼着自己一病不起?真是疯话。”唐泣默不作声。莫翎刹又道:“我听尚总管说,你生病有些时日了,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唐泣笑道:“我近来茶饭不思,想必得的是心病。” 莫翎刹道:“心病?那不是什么大病,要不了你的命。尚总管怎么说你得的是急症?” 唐泣笑道:“心病很重的话,和死了也没两样。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你一来,我感觉这病,已经好了大半。” 莫翎刹冷笑道:“好了大半?那敢情好呀,莫大夫今儿心情好,免费给你治病,就不收你的问诊费了。你既然病得不重,那我先告辞啦。”说着脚步移动,想是转身走向房门。 唐泣忙道:“好不容易说一会话,别急着走。今儿一早尚总管已经请大夫过来瞧了,十九是受了风寒,低烧不退。” 莫翎刹停下脚步,说道:“那请大夫开上几副药,好好将息几日,料想并无大碍。” 唐泣喃喃地道:“一个人孤身在外,生个病的,有个灾的,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真是苦啊……”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衣雪听了,心中大骂:“唐泣深谙欢场,却说自己身边没个女人,当真厚颜无耻至极。” 莫翎刹“呸”的一声,说道:“你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唐大宗主,你身边的……女人还少么?冷不着你,也热不着你。” 唐泣支支吾吾地道:“唉,我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当不得真……” 莫翎刹冷笑连连,说道:“逢场作戏?我怎么觉得看唐大宗主入戏很深,见一个爱一个的,嗜此不疲。”唐泣只好闭上了嘴巴。莫翎刹道:“唐大宗主,你今年贵庚几何?” 唐泣笑道:“唐某今年二十有八,时至今日,没有遇上一位可心的人儿,只好孑然一身……” 莫翎刹插口道:“你这个人,给你一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的。唐宗主,如果任情恣性,只会折福损寿,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你倘若一直如此胡闹折腾下去,果真哪天一病不起,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唐泣哈哈一笑,道:“多谢大小姐关心……” 莫翎刹叫道:“你别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有什么值得我来关心?当真可笑之至。” 唐泣不去理她,自顾说道:“你放心,我一时死不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选择死在你的手上……”白衣雪暗骂:“此人脸皮之厚,无出其右,当属天下第一。” 莫翎刹冷冷地道:“你是死是活,关我甚事?你就是现在死在我的面前,我连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唐泣苦笑一声,说道:“你我好歹也是……朋友一场,这话多伤人心哪。” 莫翎刹道:“我该说的话都说了,听与不听,那是你自己的事。唐宗主,你好自为之。” 唐泣笑道:“多谢莫大小姐……教诲,唐某句句放在心里,莫敢不遵。” 莫翎刹冷笑道:“莫敢不遵?我瞧不尽然吧。唐宗主是使毒化毒的大方家,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么?” 唐泣一本正经地道:“这你就不明白了,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我见到你,便如老鼠见了猫,骨头都酥软了,心里更是害怕极了。” 莫翎刹格格娇笑,说道:“唉哟,能让人见人怕的唐宗主感到害怕,那我岂不是更加厉害?”唐泣“嘿嘿”两声,却不搭话。莫翎刹又道:“说起厉害,当属你唐门的毒药和暗器。其中最厉害的三大毒药,是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吧?”白衣雪忽听她提及佛头青,心中顿时“咯噔”一响,竖起耳朵,细听他们说话。 唐泣笑道:“唐门虽偏居西南,但提起这几样宝贝来,倒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莫翎刹道:“唐宗主此回受郡王招请,远道而来,想必携了贵派的看家宝贝,我很好奇,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唐泣悠然笑道:“厉害不厉害,我说了不算,江湖中的朋友自有公论。” 莫翎刹道:“不知中了贵派的三毒,是否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窗外的白衣雪心中不禁一动:“她忽然提起佛头青,又问得这般细致,难道……是在套唐泣的话?” 唐泣淡淡地道:“绝无可能,无一先例。”言语中隐然带有一股傲意。 莫翎刹笑道:“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唐宗主时常与这些剧毒之物打交道,万一哪天走个神,失了手,岂不……大大不妙?” 唐泣笑道:“我既能制出此毒,对其药理成分自是了如指掌,化毒对我来说,不过易如反掌。” 莫翎刹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改日我带个十恶不赦的死囚过来,还想当面试一试贵派的毒药,究竟有多厉害,唐宗主化毒的功夫,又是如何出神入化。” 唐泣微笑道:“悉听尊便。”其实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作为剧毒之物,毒性极其猛烈,可谓触之即亡,是以唐泣在白沙镇使用佛头青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麂皮手套。唐门虽研制出了三毒的解药,但中毒之人须及时服用,否则顷刻便有性命之忧,而且由于三毒性猛无比,即使服咽了解药,若要将体内毒素尽除,还须辅以其他的中药,慢慢调理,花上数月的功夫,化毒岂会轻而易举?不过此君在欢场摸爬滚打多年,信口胡吹而又煞有介事,旁人倒也不易察觉。 莫翎刹笑道:“好,一言为定,我要亲眼瞧一瞧这天底下最厉害毒药,到底有多厉害。” 唐泣说道:“其实在我的心中,这三样绝非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此话一出,不仅室内的莫翎刹吓了一跳,就连窗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也是大吃一惊,三人心下均想:“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无一不是江湖中谈虎色变的顶级毒物,难道这些年唐门密宗,竟又秘密研制出了比佛头青还要厉害的毒药?” 莫翎刹不动声色,说道:“哦?还有更厉害的毒药?”一时间,室内的、窗外的,俱是屏气慑息,只等唐泣说出那个令人惊心动魄的物什来。 隔了半晌,唐泣缓缓说道:“在我唐泣的心中,莫大小姐才是世上最毒的‘毒药’,毒性之强,令唐某病入膏肓,无药可解。” 第十回 由此痴(1) 莫翎刹一怔,俏脸微微一红,“呸”的一声,说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撕烂你的嘴。”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平日里说话更是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从不吃半点亏,不想今日遇到涎皮涎脸的情场老油子,竟是占不得半点便宜,不知不觉中还吃了暗亏。 窗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一个心中暗骂:“厚颜无耻!”一个口中默念:“肉麻至极!” 唐泣却大为得意,微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哪里胡说八道了?” 莫翎刹脸色一沉,道:“你下回再敢胡说八道,莫怪我对你不客气。”也不待唐泣出言挽留,摔门而去。厢房的木门受力过猛,忽开忽合,晃动不已。唐泣楞了半晌,喃喃地道:“真是三月天,孩儿面,说翻脸就翻脸。” 莫翎刹远去后,白衣雪和凌照虚也离了厢房,寻了一处假山隐身,只待唐泣安睡下来,看看有无下手的良机。岂料过不片刻,数名头裹白布、身着青衫的唐门弟子,立在了唐泣的厢房之外,看样子是要彻夜值守。 天寒地冻,二人又耐心等了约一个时辰,夜色渐沉,值守的唐门弟子毫无散去的迹象,无奈之下,二人略作商议,决定打道回府。方才出了恩平王府,昏暗中只见街道上,有数十个灰色的身影,行色匆匆,向王府这边奔来。夜深人静,这些人的双脚踩在青石板上,颇为急促。 二人心念相通,赶紧躲到了巷子暗处,凝神观望。恩平王府的朱门大开,一对高脚矗灯甚是明亮,那些人行得近了,看清是数十名灰衣大汉。他们每二人为一组,肩上都扛着一个白色的大布袋,匆匆忙忙扛着大布袋进了王府,朱门旋即“吱呀”、“吱呀”缓缓合上。 凌照虚低声道:“捣的什么鬼?” 白衣雪笑道:“鬼鬼祟祟的,定无好事。既然来了,我们便去瞧个明白。”二人重又进了王府,眼见那些灰衣汉子扛着大布袋,鱼贯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二人矮下身子,借着假山花木掩身障形,悄悄来到大殿,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大殿上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衮衣绣裳,肤色白净,保养得极好;他身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东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红面黑须,满脸精悍之气;西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一件鲜艳的红袍,神色端凝。刚刚进入殿内的数十名灰衣汉子,尽皆微微弓腰,背对着大门肃立。他们肩上的白色大布袋已然卸下,置于脚边。 二人屏息谛听,只听那红袍人发声问道:“你们此回办差不力,该当何罪?” 一众灰衣汉子中站在前列的一人颤声说道:“是,是。小的们办砸了差事,罪该万死,甘领责罚。”他上下牙关轻轻相磕,显是心下害怕至极。 白衣雪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不由心中一凛:“竟然是他?”原来白衣雪虽瞧不见那人的容貌,但听出那人正是寂光寺的桃花僧,他站在一众灰衣大汉之中,棉帽灰衣,未着僧服。 红袍人踱了数步,冷笑道:“甘领责罚?那你说说看,甘受什么样的责罚?” 桃花僧瑟瑟发抖,不敢应答,一时大殿上人人垂眉敛目,大气都不敢透一声,寂静中,惟有桃花僧的牙关,发出轻微的磕击之声。 红袍人目光如炬,在地上的白色布袋一扫而过,说道:“这次一共带来了多少?” 桃花僧颤声道:“二十……三……” 红袍人冷笑一声,道:“你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王爷要的五十人,竟连一半的人数也未凑齐,还敢前来复命?”白衣雪听了心中疑窦顿起,凝神瞧那大殿地上的白色布袋,只只鼓鼓囊囊,似有软绵之物置于其内,暗自忖度:“莫非这些布袋之中,装的竟是被掳挟来的良家少女?” 只听桃花僧哭丧着声音,说道:“王爷所要的人数,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少了一个,只是……只是这回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煞星,坏……坏了事……”红袍人嘿嘿冷笑,一众灰衣大汉无不两股战战,惊惧不已。 红面黑须的汉子忽道:“那晚寂光寺总共来了几人?有没有打探到他们到底是何来路?” 桃花僧磕磕巴巴地道:“回……回禀尚总管,那天傍晚时分寺里总共来了三人,两男一女,来的时候,只道是入寺的普通随喜之人,并未感觉有何异样……”白衣雪心中一凛,暗想:“尚总管?原来此人便是恩平王府的总管了。” 红袍人嘿嘿冷笑,说道:“敌人有备而来,岂能叫你们轻易瞧出破绽?” 桃花僧踧踖不安,道:“是,是,季尊使训斥的极是。袭击小僧的便是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他们放跑了那些女子,又一把火烧了寺院,随后逃得无影无踪。小人后来四处询访,魏知府和王宪司也都帮忙一起探查,无奈没有一点头绪,实不知……他们是何来路……” 红袍人一双眼睛犹如冷电,说道:“敌人都已经欺上门来,放走了人,又烧了你们的寺院,而后全身而退,你们竟连敌人的底细都弄不清楚,当真是脓包之至。” 桃花僧栗栗危惧,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道:“是,是。小的实是脓包之至。” 尚总管眉头微皱,道:“你们说还有一名女子,是和他一起的那名女子么?” 桃花僧道:“那倒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女子,脸色憔悴,身体瘦小,像是患了重病,哪里还能伤人?” 尚总管默然不语。桃花僧道:“可怜寂光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一片基业,竟毁于一旦,更可怜的是小僧的师妹梅花,还有一众僧徒,竟都被敌人一剑一个,刺死……在了后山的山洞之中……小僧见到梅花师妹之时,她两只眼睛兀自睁着,当真是死不瞑目……”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白衣雪心头剧震:“敢情她终是将山洞中的那些僧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一直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的胖公子忽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如此良辰美景,理应赏心乐事,你们尽提这些个死人,太过大煞风景。”顿了一顿,道:“老尚,你知会一声魏嵩和王之鹤,着他们严加查办。人是在他们的地盘上丢的,还死了人、走了水,嘿嘿,出了这档子事,他们逃脱不了干系。” 尚总管叉手敛身,应道:“是。”见桃花僧兀自低声啜泣,眉头一皱,道:“莫要哭了。”桃花僧噤若寒蝉,立时收了悲哭。 胖公子神情不耐,说道:“我看你们今晚一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留待日后再慢慢详查,至于如何处置,你们酌情看吧。” 尚总管和红袍人一齐恭声答道:“是。” 桃花僧听了,浑身觳觫不已,颤声道:“王爷饶命……饶命啊……” 胖公子微微冷笑,道:“你难道不晓得办砸了差事的后果吗?”白衣雪心想:“这个胖子,应该就是恩平郡王了。” 桃花僧面如死灰,匍匐在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颤栗道:“小人罪该万死,还望……王爷瞧在小人以往鞍前马后,尽心办差的份上,留小人一条狗命……” 胖公子神色冷峻,默然不语。桃花僧颤声道:“尚总管,季尊使,还望二位替我向王爷求求情。” 尚总管脸色不豫,说道:“你且退下,至于如何发落,明日再说。” 桃花僧哪里肯起,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道:“小人这儿有一件宝贝想要孝敬给王爷,还望王爷开恩,免小人一死。” 胖公子懒洋洋地斜靠于座椅之上,笑道:“哦?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桃花僧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这个叫作‘娇声颤’,小人花费了天大的气力,方从一西域胡僧那里求来,此宝比之蜈蚣袋、蛇阳通宝、神龙丹和神蝌露,护惜精元尤见功效,小人特来奉进于王爷。” 胖公子霁然色喜,连声说道:“快,快!呈上来,呈上来!”红袍人踏步上前,取了锦盒,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与胖公子。胖公子打开盒盖,但见盒内盛有十余粒粉红色的药丸,香气馥郁,笑道:“好,好,算你小子还有些能耐,今日且记下你办差不力之过,日后若再有疏虞,坏了大事,定然一并严惩不贷。” 桃花僧大喜,磕头连连,高声道:“谢王爷恩典!” 胖公子伸了一个懒腰,眼睛瞧着地上的白色布袋,喃喃地道:“也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上等的姿色?” 尚总管使一眼色,红袍人随即会意,高声喝道:“还楞着干什么?赶紧都抬到后面去。”一众灰衣汉子应诺有声,手脚麻利地扛起白色大布袋,径往后堂去了。 胖公子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老尚,最近那两件棘手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尚总管笑道:“回禀王爷,属下正在加紧处置,沽衣巷那边已然安排妥了,只等老阴前去抓人定罪。老阴说此回定要办成铁案,让那厮永世翻不得身,还请王爷放心。”窗下的白衣雪和凌照虚听了,心中均想:“不知是谁得罪了这位恩平郡王,怕是性命难保。” 胖公子笑道:“很好,将那厮打入死牢,然后……”说着伸出右掌在面前横向一挥,又道:“让老阴处理干净了,以免留下祸患。另一桩呢?” 尚总管道:“潮鸣寺巷那边今日也去过了,唐泣说保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等那些马儿翻蹄撂掌。” 胖公子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如此够他封野寺喝上一壶的,嘿嘿。” 白衣雪心中一凛,暗想七毒童丐白日里现身潮鸣寺巷的牧养监,原来是为毒杀军马而去,其间必是隐藏着一个惊人的阴谋,又想:这个封野寺不知又是何人?难道是执掌牧养监的官员?此人当是与杨大哥一样,得罪了这位心狠手辣的王爷,以致受到如此的陷害。 尚总管笑道:“哈哈,死了这么多的马匹,官家必定龙颜大怒,老封这次难脱干系,怎么也要办他个渎职失察之罪,咱们就等着瞧热闹吧。对了,王爷,短道人昨日来找小人,说他都已准备妥当了,只等王爷差遣。” 胖公子道:“嗯,我自有安排,让他安心等待吧。对付老封,这叫双管齐下,定叫他在劫难逃。” 尚总管沉吟道:“王爷,新岁将至,咱们筹划的那件大事,也不能再拖了……” 胖公子斜睨了他一眼,道:“此事我总有些于心不忍,我们是不是……再从长计议?” 尚总管道:“有句话说得好,‘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眼下朝局瞬息万变,难以预料,情势令人耽搁不起呀。” 胖公子站起身来,搓着双手,抬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说道:“我知道了,时辰不早了,本王要歇息了。老尚,老季,你们也早点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向后堂,口中喃喃地道:“今晚如此良辰美景,也耽搁不起啊。” 尚总管和红袍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他转入殿角,隐身不见了。 第十回 由此痴(2) 回到施宅,白衣雪、凌照虚心头均疑云重重,次日一早,二人找来施钟谟一起商议。施钟谟沉吟道:“老夫虽无缘得识这位恩平郡王,但尚灵皋尊为王府的大总管,对那位胖公子如此恭敬,他定然便是赵璩了。” 凌照虚恨恨地道:“是啊,那个红袍人我认得,是情教的‘绮情使’季篱苦。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情教,竟干出如此下三滥之事,实在令人齿冷。” 江湖中的各家各派,无论大小,不分正邪,无一不以色戒为重。黑道中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在刀口上讨个生活,大家习以为常,见之不以为奇,但倘若有人犯了“淫邪”二字,则为江湖同道所不齿,人人可以得而诛之。情教虽非名门正派,但近年来声名鹊起,俨然一煌煌大教,麾下一众的好手,无一不是武学宗家,不想竟牵扯如此一桩骇人听闻的秽案,令人匪夷所思之余,又大感义愤。 施钟谟道:“情教素与官府结交甚深,在江南地区树大根深,势焰熏天,如今又靠上了恩平郡王这株大树,嘿嘿……” 白衣雪心中一片雪亮,那晚在寂光寺的山门,他一再逼问,桃花僧抵死也不敢说出的幕后之人,自是恩平郡王赵璩无疑了。只是莫翎刹既然与恩平王府交情匪浅,却又为何要只身前去搭救被掳囚的良家少女,暗中与之作对?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姑娘的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当真令他如堕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情教暗中搜劫无辜的良家少女,原也不过为了满足恩平郡王的淫邪。” 凌照虚道:“施先生,你此前曾说,皇上一回就赏赐赵璩十名如花似玉的宫女,这位王爷的身边,怎么会少了女人?没想到他背地里,竟还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施钟谟面色如土,缓缓地道:“恩平郡王如此胆大妄为,日后若真的登基当了皇上,只怕也是一位……荒淫无度之君。” 凌照虚道:“不知他们所说的潮鸣寺巷,又是在捣什么鬼?” 白衣雪遂将昨日日间,在潮鸣寺巷撞见七毒童丐潜入牧养监一情,简略说了。施钟谟皱眉道:“听他们所言,似是要对封野寺下阴手。” 白衣雪和凌照虚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封野寺又是什么人?” 施钟谟道:“这位封野寺,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你们先前见过的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明化砺,还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甘岳城,他们分别被称为‘马帅’、‘殿帅’和‘步帅’,合起来又被称为‘三帅’,掌管着全国的禁军,俱是位高权重的人物。赵璩要对封野寺使绊子,看来这位马帅定是得罪了他。” 五代时期的后梁,太祖朱温始设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初成建制。后唐明宗李嗣源,改称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其机构称为侍卫亲军司,统辖皇帝直属的军队。到了后周,世宗柴荣正式设殿前都指挥使司,挑选武艺高超的军士,负责护卫皇帝的安全。柴荣病重时,任命赵匡胤为殿前都指挥使司都点检,成为殿前都指挥使司的最高统领官,掌管着殿前禁军。自此殿前都指挥使司与侍卫司相互制约,侍卫司一家独大、难以驾驭的局面得以改观。 周恭宗继位后不久,赵匡胤受命抵御北汉及契丹的联军,随后在陈桥驿兵变中被拥立称帝。赵匡胤沿袭了后周旧制,设侍卫亲军司与殿前都指挥使司,并称“二司”。 到了景德二年(1005年),宋真宗又将侍卫亲军司拆分成马军司和步军司,自此形成“三衙”。三衙各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一名,共计九员,作为三衙的统兵官。三衙管辖全国的禁军,而禁军为宋朝的正规军,多从各地招募,也有部分从地方的厢军和乡兵之中选拔。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还在名义上管辖各地的厢军。 赵构登基后,由于宋金战争频仍,为了对军队实现有效的控制和调驭,设置了新的御营使司,由宰相兼任其长官,三衙的体制沦于废坏。后来御营使司虽于建炎四年(1130年)被取消,但三衙再也无权管辖全国军队,成为驻守“行在”临安的三支卫戍部队。 白衣雪恍然道:“不错,杨草杨大哥此前便是侍卫步军司的副都指挥使,他也是得罪了赵璩,遭到贬黜陷害。” 施钟谟叹道:“这位恩平郡王果真好手段,也不知封野寺能否躲过这一劫。” 白衣雪道:“道高益安,势高益危。赵璩如此为所欲为,未必是什么好事。” 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的凌晨,临安城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白衣雪吃过早饭,正在床上打坐吐纳,忽听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白公子在屋里么?” 白衣雪打开房门,只见施宅的管家费仲陪着一位十四五岁丫鬟模样的少女,站在风雪中。那少女绾着垂挂髻,容色婉丽,打着一把葱绿的油纸伞,显得十分娇娆可爱。白衣雪并不认识,不禁微微一怔,说道:“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丫鬟嫣然一笑,说道:“没错的。我叫柠儿,我家主子有事要见白公子。” 白衣雪奇道:“不知尊主人是哪一位?”寻思:“我的落脚处只跟桑鹫说过,莫非这个小姑娘的主人,也就是桑鹫的主人?” 柠儿笑道:“公子请随婢子来,见了面不就知道了么?” 白衣雪见她天真烂漫,一副全无机心的模样,略一犹豫,说道:“好。”取了一顶箬笠,对费仲说道:“我去去就来。” 出了施宅,二人一前一后,顶着漫天的风雪,向着城西南方向走去。约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白衣雪道:“府上还有多远?” 柠儿用手向前一指,轻笑道:“就在前面,到啦。”白衣雪循着方向瞧去,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寒风肃杀,四野凋零,香樟的枝叶依然青翠茂盛。说话间,二人来到香樟树下,但见树下站着一人,背部朝外,披裹着一件黛黑的斗篷,斗篷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显是在雪中已经伫立良久。 柠儿笑道:“这位就是我家主人。” 白衣雪微一拱手,道:“请问尊驾……” 那人转过身来,朱唇榴齿,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皑皑白雪映衬着她的肌肤,也如雪一般晶莹剔透,当真明艳不可方物。白衣雪一呆,怔怔地道:“你……你……”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莫翎刹。她掩口而笑,抬起头瞧了瞧漫天的雪花,吟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是《诗经》中的《国风·邶风·静女》,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约会时的纯真感情,白衣雪十分熟稔,不禁脸上一红,说道:“我……你怎么……” 莫翎刹笑道:“什么我啊你啊的?对了,你身边有那么一位好妹妹陪着,自是记不得我这个小妹了。” 白衣雪无言以对,呐呐地道:“我……我……” 莫翎刹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今日大雪,正是人间好时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儿,烹雪煮茶,围炉饮酒,岂不绝妙?”也不待白衣雪应允,转身向柠儿说道:“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去熙春楼。” 柠儿应道:“是!”引着二人前往熙春楼。进了酒楼,大堂内一片嘈杂,食客甚众。掌柜马泰常瞧见二人一同前来,殷勤步出,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容,说道:“今儿刮的什么好风,把莫大小姐和白公子一齐吹来了?” 莫翎刹笑道:“你这里别的都好,就是总这么闹腾。有没有安静点的阁子?” 马泰常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道:“有,有,莫大小姐随时来,随时都有。”亲自引着三人上到了二楼,进了西头最里一间酒阁子。柠儿却不落座,笑道:“我去要些酒菜来。” 莫翎刹道:“点好了酒菜,你去约定的地方等着我们。” 柠儿应声去了。 酒菜很快上了来,二人同饮了一杯酒。莫翎刹放下酒杯,一双妙目露出脉脉柔情,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真好。” 白衣雪只觉面颊一阵发烫,道:“什么……真好?” 莫翎刹幽幽地道:“我们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人来打扰,真好。”白衣雪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不做声。莫翎刹手支香腮,发了一会呆,忽问:“你……你好妹子的病,怎样了?” 白衣雪道:“不……不太好。”“好妹子”三个字,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莫翎刹问道:“她生的是很重很重的病么?” 白衣雪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低声道:“是。她的病情……很重……” 莫翎刹道:“她生的什么病?” 白衣雪见莫翎刹一再追问,想起昨晚她与唐泣的谈话,心念一动:“莫姑娘冰雪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说道:“她中了一种很厉害很厉害的毒。” 莫翎刹一双澄澈晶莹的美目,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淡淡地道:“很厉害很厉害的毒,那是什么毒?”顿了一顿,又似自言自语道:“‘摧心追魂,情教唐门。’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莫过于唐门,你的好妹子,难道是为唐门所伤?” 白衣雪迎视着她的双眸,说道:“是,她中了……佛头青之毒。” 莫翎刹面色平静,不露一丝惊异之色,只喃喃地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哎哟,你的好妹子身中此毒,恐是凶多吉少,这么一个美人儿,可惜,可惜了……”叹了口气,又问:“唐泣的毒药,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么?” 白衣雪热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莫姑娘,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你如肯救她一命,于她是恩同再造,我也必念你的大恩大德,终身不敢或忘。” 莫翎刹呆呆地瞧着他,眼神中看不出喜怒,过了一会,秋波流转,瞅向窗外,说道:“终身不忘?哼,救了你的好妹妹,你就会对我终身不忘,你当我……当我很稀罕么?” 白衣雪大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上了嘴巴。莫翎刹转过头来,说道:“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救过我的命,我心里一直记着,今后想着法儿报答你。至于你的什么好姐姐、好妹妹的,她们是生是死,关我甚事?原也用不着我来操心。” 白衣雪急道:“我哪里有什么……好姐姐、好妹妹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位……朋友。” 莫翎刹悠然笑道:“朋友?真的么?也许你当她是朋友,可是人家偏不这么认为呢。” 白衣雪面红过耳,嗫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莫翎刹道:“我想的哪样?” 白衣雪低声道:“你……肯不肯帮忙?” 莫翎刹道:“你今儿这个好妹妹病了,明儿不知哪个好姐姐又病了,都来找我帮忙,当我是开药店的冤大头郎中么?” 白衣雪霍地站起身来,急道:“我哪里这个妹妹,那个姐姐的?就算是有,又怎会今天这个生病,明天那个生病的?你见死不救也就罢了,何来如此挖苦我?”说着拿起桌上的箬笠,就要离去。 莫翎刹冷笑道:“好啊,要走,是么?说了一句你的好妹妹,便要翻脸,是么?” 白衣雪怒道:“你……你……” 莫翎刹柳眉一竖,道:“我怎么啦?要我救你的好妹妹,不知温言好语讨我欢心,还这般凶巴巴对待人家,是何道理?你态度好一点,求求我,本大小姐或可考虑考虑。你走罢。”说着扭过头去。 白衣雪听她口气松动,心中暗喜,重又坐了下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你是一位……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莫翎刹转过脸来,白了他一眼,道:“为了救你的好妹妹,什么好话都说出来了?倒也不易。” 白衣雪只好闭上嘴巴,心道:“方才不是你要我说好话的么?”莫翎刹见他默不作声,道:“你说话啊。” 白衣雪道:“我……说什么?” 莫翎刹道:“你方才说,第一眼见到我,就看出来我是一位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白衣雪道:“是啊,初遇之时,你正孤身犯险,要去搭救那些素不相识良家女子,那时我就明白,你是一位蕙心纨质、嫉恶如仇的女中豪杰,心中深为拜服。” 莫翎刹目光闪动,笑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白衣雪笑道:“是啊,倘有半字不实,甘愿万劫不复。” 莫翎刹见他笑容绚烂至极,心中暗自一声叹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呸”的一声,说道:“打住,打住,为了能给你的好妹妹治病,你也用不着发这般的毒誓。”白衣雪面上一红,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莫翎刹瞟了他一眼,说道:“如此说来,在你的心中,我算是一位心美人善的好姑娘,是吧?” 白衣雪笑道:“怎么说‘算是’?应该就是。” 莫翎刹俏脸忽地一沉,道:“你的言下之意,我心美人善,但相貌就不是很美了,是也不是?” 白衣雪怎么也没想到她想法如此清奇,额头青筋暴凸,叫道:“我哪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莫翎刹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白衣雪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相貌不美了?你不仅心若芷兰,人也生得……很美。”他生平头一回当面称赞女孩子貌美,心中大感忸怩,神色尴尬至极。 莫翎刹瞪大了一双妙目,道:“你干嘛叹气?你说这话,其实心里老大不情愿,是不是?我又没有勉强你的。”说着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衣雪窘促不已,道:“没有……没有,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莫翎刹嫣然一笑,道:“当真?可惜我方才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白衣雪道:“妍皮不裹痴骨,莫大小姐真是位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莫翎刹轻捋云鬓,眼波流转,显得心下甚喜,笑道:“那你说说看,我哪里美啊?”话甫一出口,不禁香腮染晕,娇羞不已。 白衣雪见惯了她豪气任性的作派,此际竟换成了一副妩媚无限的小儿女情态,与她坐得又近,鼻端香泽微闻,不由地心旌摇摇,脱口说道:“你哪里都很美!”话刚出口,只觉太过唐突佳人,也满面通红,低下了头去。 二人各自羞红了脸,低头不语,酒阁子中一片寂静。白衣雪正自情思绵绵,余光瞥见桌下莫翎刹伸直了双腿,露出一双红色的小蛮靴,两只脚不时地交叉叠放,显是局促不安。 过了良久,二人一起抬头,齐声说道:“你……”二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霎时一室如春。白衣雪道:“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莫翎刹轻声叹了口气,眉间隐现一丝忧色,欲言又止。白衣雪心中念头一闪:“难道她已找过了唐泣,佛头青的解药无望?”柔声道:“怎么?” 莫翎刹叹道:“其实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你的好妹妹,而是为了你的那位好哥哥而来。” 白衣雪一怔,道:“谁?杨大哥吗?他……怎么了?” 莫翎刹道:“杨草如今已被打入了皇城司的大牢,下狱候审,性命……只怕危在旦夕。” 白衣雪“啊”的一声,脸色霎时变白,道:“怎么会?我……前些日子见到他,人还好好的。”莫翎刹默默不语。 白衣雪道:“杨大哥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何以遭此牢狱之灾?” 莫翎刹道:“你可知你杨大哥,此回闯下了何样的祸事?”白衣雪摇了摇头。莫翎刹道:“他得罪了恩平郡王,祸事不小。” 杨草此前便因不肯攀附赵璩,而遭贬黜,想不到回到临安不久,竟又遭诬害,白衣雪怒道:“杨大哥性情耿直,即便言语中对恩平郡王有所冒犯,也不至将他下狱。”猛然想起那晚在恩平王府,曾听赵璩、尚灵皋等人商议,让皇城司去往沽衣巷缉拿一人,然后将其打入死牢,秘密加以处死,永绝后患,原来所指之人,竟然就是杨草。言念及此,不禁悚然,只觉脊背窜出一股凉意。 莫翎刹冷笑道:“言语中有所冒犯?那算得了什么,你这位大哥胆子大得很,深夜潜入王府,欲图谋不轨。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白衣雪面色惨白,怔怔地道:“这……这……”寻思:“大哥性情虽是刚烈,却粗中有细,绝非鲁莽之人,他夜探恩平王府,定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不想暴露了自身的行迹,遭此大难。”想到杨草为了自己而身陷囹圄,大难临头,一时心乱如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翎刹道:“皇城司的阴法韩,素能深文周纳,无事生非,又兼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文武百官,凡是犯在他手中的,绝无好下场,不死的话,也要丢掉半条性命。杨草犯此重罪,落在阴法韩手中,恐怕九死一生。” 白衣雪闻言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半晌不语,忽地沉声问道:“莫姑娘,请问杨大哥如今羁押在何处?” 莫翎刹道:“怎么?你要去劫狱?” 白衣雪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不能眼睁睁瞧着杨大哥为奸人所害。” 莫翎刹淡淡地道:“皇城司的大狱,就在凤凰山北麓的波恶岩,离此地倒也不远。嗯,那里的宿卫不多,也就一百多号人而已。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这些个宿卫难以伤得了你,不过我估计还没等到你冲进去救人,杨草不是被他们转移走了,藏匿起来,就是被他们先行乱刀砍死了。” 白衣雪脸色愈发凝重,身子也颤抖得更厉害,道:“你……说什么?” 莫翎刹道:“你想啊,囚犯关押在深狱大牢,要是被人从那里劫走了,皇城司丢了脸面事小,走脱了要犯,干系非同小可,朝廷一旦怪罪下来,那些宿卫都要一一治罪。与其这样,莫若一不做二不休,一阵乱刀先砍死囚犯,上司倘若追究下来,就说囚犯大胆逃狱,围捕中激烈反抗,囚犯受了伤,不治身亡。这样大伙儿不仅不会因走了要犯而获罪,说不准上司许其英勇,嘉奖一番也未可知。” 白衣雪瞪目哆口,颤声道:“那可……如何是好?” 莫翎刹道:“落到皇城司手里的,十九难逃一劫。杨草此回的罪名除了犯上作乱,还有暗中勾结外敌……” 白衣雪悲恚异常,叫道:“什么?勾结外敌?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大哥忠肝义胆,铮铮铁骨,怎么会是奸细?” 莫翎刹道:“我听说,皇城司在杨草的住处,搜到了通敌的书信和军事地图,铁证如山,他也是百口莫辩啊。” 白衣雪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子,“喀嚓”一声,木桌的桌角被拍下一块来,怒道:“他们如此栽赃陷害忠良之臣,皂白不分,还有天理和王法吗?”站起身,就往外闯。 莫翎刹道:“你干嘛去?” 白衣雪转过身来,脸色悲愤至极,说道:“我与杨大哥义结金兰,如今他大难临头,我岂能坐视不救?大不了陪着他一起死就是了,黄泉路上兄弟相伴,倒也不寂寞。”说到最后,脸色已是转为决绝。 莫翎刹道:“你当真要去劫狱?” 白衣雪苦笑道:“杨大哥此时身陷大牢,生死不明,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好歹也要试上一试。” 莫翎刹一双清澈的眸子瞧了他片刻,道:“他是你义结金兰的大哥?” 白衣雪道:“是。当初我们结拜之时,曾立下誓言,我们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若违此誓,背义忘恩,天人共戮。今日义兄逢此大难,我岂有弃他于不顾,独自偷生的道理?莫姑娘,倘若我能侥幸生还,姑娘今日传讯之德,他日自当徐图报答。”掀开布帘,便向外走。 莫翎刹站起身来,叫道:“且慢!” 白衣雪停下脚步,说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么?” 莫翎刹轻轻叹了口气,从身边凳子上的一个包袱中,取出一套衣服来,说道:“你将这套衣服换上。” 白衣雪见她手中乃是一件宿卫的绣衫,心下疑惑,道:“这是……?”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有多少个好妹妹,好姐姐,我也不知情,死上一个两个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的好哥哥,也就杨大哥一人,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还不伤心死了?” 白衣雪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她一番揶揄挖苦,连声道谢,说道:“姑娘有救我义兄的法儿?”手忙脚乱地换上了衣服。 莫翎刹道:“皇城司手段狠辣,耽搁久了只怕夜长梦多,我们这就动身。” 白衣雪茫然道:“我们去哪儿?” 莫翎刹笑道:“当然是皇城司的大狱了。”二人出了酒楼,一路向南,直奔波恶岩。 白衣雪与莫翎刹并肩而行,心中忐忑:“她神通广大,自是已经想妥了解救杨大哥的办法,难道是要化装混入大牢,然后伺机救人?但皇城司的大牢,戒备森严,哪能如此轻易蒙混进去?”转念又想:“也不知杨大哥在里面怎么样了?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头?” 一路上,他胡思乱想,余光瞥见身侧的莫翎刹,面色平静,步履轻松,很想知道她到底有何妙计,能将杨草从皇城司的大狱解救出来,几次欲开口问询,终是忍住。 二人并肩南行,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乾坤混蒙,数丈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不过片刻功夫,二人的头上、肩上,全都染白了。 第十回 由此痴(3) 莫翎刹对城内的道路颇熟,行不多久,前方山麓现出一处建筑,正是皇城司位于波恶岩的牢城大狱。莫翎刹低声道:“一会你只管跟在我的身后便是,其他一概莫问莫管。” 白衣雪见她神色平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甚奇,却又不便相问,只道:“是,但凭姑娘吩咐。” 行得近了,值守牢门的八名宿卫远远见到莫翎刹,纷纷上前唱喏施礼,人人神色恭谨。莫翎刹顾盼神飞,笑道:“大风雪天的,各位辛苦,可别冻着了身子。”说着从腰间荷囊中取出一锭银子来,足足有二两之重,交给领班的宿卫,笑道:“大伙儿拿去吃点酒菜,好去去身上的寒气。” 领班的宿卫眉花眼笑,接过银子,说道:“大伙儿平日里时常念叨着大小姐的好,最是周恤小的们。今儿大小姐又打了这么多的赏钱,可不将大伙儿给惯坏了?”莫翎刹微笑不语。 领班的宿卫道:“大小姐,小的们都是下等粗人,别的没有,只有一身的蛮力,你老人家但凡需要小的们出力跑腿的,千万不要客气,尽管言语,小的们鞍前马后,为大小姐稍效微劳。”众宿卫个个满脸堆欢,齐声附和。 莫翎刹笑道:“今儿是哪位首领当值啊?” 领班宿卫恭恭敬敬地答道:“今儿是阴法韩阴提举当值。” 莫翎刹笑道:“好,我有点事找他。”大喇喇地便往里走。众宿卫争先恐共地打开了牢城大门,一齐躬身相送。白衣雪跟随在莫翎刹的身后,宿卫们只道是其贴身护卫,自是不加多问。 二人来到羁押犯人的大牢,守门的宿卫也都识得莫翎刹,竞相上前唱喏问好,一听说她是来找阴法韩阴提举,便即放行。白衣雪见了,心中暗自纳罕不已。 二人进了大牢,沿着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道向里走去。白衣雪只觉渐行渐下,寻思:“原来杨大哥被关押在了地牢之中。”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杨草,还不知他落狱后,是否身受刺剟榜笞,心中紧张又兴奋。 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迎面脚步声响,有人手持火把,疾步迎来,尚隔着数丈之远,领头一人高声笑道:“大小姐大驾光临,卑职未能迎迓,死罪,死罪啊!”待得走近,火把映照在那人脸上,约莫三十来岁,一脸精悍干练之气。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官差,神色谦恭。 莫翎刹轻搓双手,口中呵着热气,笑道:“阴提举,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在家中赏雪对饮,和嫂夫人尽享鸾凤和鸣之乐?”白衣雪心想:“原来此人就是阴法韩。” 阴法韩哈哈大笑,说道:“卑职职责所系,焉敢擅离?雪景虽美,也只好让她独守空房了。”心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儿家,嘴里也没个把门的。”遂向莫翎刹引荐了身后的两名下属,一人唤作范姜,一人名叫庾绳祖,都是皇城司的提点。 范姜笑道:“阴提举夙夜在公,嫂夫人独守空房都已习惯了,要不是皇城司牢城条件太差,嫂夫人早就搬过来住啦。” 庾绳祖笑道:“嫂夫人要是真搬来,咱们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可就别有一室春光了。”几人说笑了几句,阴法韩寻思:“这个泼辣的主儿今日不请自来,怕无好事。”说道:“不知莫大小姐今日莅临,是……” 莫翎刹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阴提举,今儿我是来提人的。” 阴法韩微微一愕,说道:“提人?不知大小姐说的是谁?” 莫翎刹道:“杨草。” 阴法韩心中一怔:“此人昨日刚刚羁押到此,莫大小姐后脚就到,消息倒也灵通。”面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个……这个……” 莫翎刹搓着双手,跺着双脚,道:“怎么?阴提举有何难言之隐么?” 白衣雪见阴法韩面露难色,踌躇难断,只怕此事颇为棘手,不禁暗自担忧起来,果听阴法韩说道:“莫大小姐,杨草身为要犯,干系非同小可,卑职……” 莫翎刹说道:“阴提举,你们皇城司要将他如何定罪?” 阴法韩说道:“杨草私闯王府,已是死罪,又兼通敌谋叛,实属罪死不赦。”白衣雪乍听之下,顿感怒不可遏,身子一颤,忍不住冷“哼”一声。阴法韩凝目向他瞧去,火光幽暗,白衣雪戴着范阳笠,笠檐压得甚低,一时也瞧不清面貌,只道是宫中的宿卫,或与杨草有些私交,故而生怒,心中虽微感诧异,却也不以为意。 莫翎刹双眉微蹙,道:“哦?通敌?看来临安城不是很太平嘛。” 阴法韩跨上一步,低声说道:“正是。大小姐有所不知,临安城最近……风声确实很紧。” 莫翎刹道:“怎么说?” 阴法韩说道:“皇城司前些日子得到可靠线报,一直潜伏在临安的金国密探鹰目,要将手头上一份极为机密的军事情报,送将出城……” 莫翎刹目光闪烁,道:“有这等事?” 阴法韩道:“千真万确,卑职在大小姐面前岂敢妄言?眼下临安全城戒备森严,连只鸟儿也别想轻易飞过,断不可叫鹰目阴谋得逞。” 莫翎刹笑道:“阴提举恪尽职守,办差得力,皇上定然重重有赏。” 阴法韩面色肃然,说道:“大小姐如此一说,倒令卑职汗颜不已了。缉拿金廷的奸细,本是卑职职责所系,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卑职眼下只盼着别出岔子,不受皇上的责罚就心满意足了。” 莫翎刹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个鹰目一日不除,祸患无穷。” 范姜道:“大小姐说得极是。卑职得到的消息,金人为了确保这批情报的安全,由鹰目居中调度,神鹰坊的绝顶高手暮鸦、鹰翼也悄悄到了临安城,从旁予以接应,以策万全。就连长期匿伏临安,一直真人不露面的独鹤,也要相机行事,助鹰目将这批情报递送出城,情势当真万分紧急。” 白衣雪听到暮鸦、鹰翼、独鹤等人的名字,心头一震,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和议,双方重新划定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归金。宋割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今河南邓州)二州,以及商州(今陕西商县)、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大半领土,划予金人统治。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绍兴和议之后,四大山庄中,唯有岁寒山庄在金人的辖地之上。居于人下则受制于人,胡忘归名头极大,多年来虽一味恭默守静,到底不可得,与金廷神鹰坊的一众高手,常有牵缠,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的“老友”了。 白衣雪年幼之时,便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不少关于金廷武学高手的故事。其中神鹰坊坊主萨狮陀,“四大尊者”苍鹰、饥鹰、血鹰和云鹰,号称“神鹰七羽”的荒泉、孤蓑、幽扉、独鹤、暮鸦、枯荷、残庵等七人,以及“鹰坊四杰”的鹰目、鹰翼、鹰爪、鹰喙。对于这些名字,他早已烂熟于心,对他们各自的成名技艺,亦是有所了解。 阴法韩道:“卑职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一点纰漏。” 庾绳祖道:“阴提举为此日夜悬心,就住在了公廨,很久没有见到嫂夫人了。” 莫翎刹沉吟片刻,说道:“阴提举为了朝廷的安危,殚精竭虑,待我见到了皇上、皇太后,定将阴提举的一番赤胆忠心,如实禀报。” 阴法韩顿时眉花眼笑,说道:“大小姐深得皇上、太后宠爱,如能为卑职在他们面前美言几句,抵得上他人千句万句。卑职在此先行谢过大小姐了。”心中暗自庆幸:“看来这丫头是奉旨而来,亏得今日没有应承老郑去赌上几局,要不然就错过了此等良机,真是老天有眼。” 莫翎刹又向范姜和庾绳祖道:“你们忠不避危,很好,皇上也会大大嘉奖。”范姜和庾绳祖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白衣雪站在一旁,不免暗自诧愕:“她在皇上和皇太后的面前,都能说得上话,莫非是什么皇室贵胄?”念及此节,想必莫翎刹要提走杨草,当非难事,悬着的一颗心,稍觉宁定。 莫翎刹道:“你们说来说去,杨草当真也牵连其中么?” 阴法韩道:“卑职正在检断中,只等最后的勘结,可恨此人骨头硬不说,嘴巴也硬,死活不肯认罪。” 白衣雪闻言,胸口登时犹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心想:“杨大哥暗中通敌卖国,自是绝无可能,然而阴法韩说的有鼻子有眼,似非杜撰,是有意要陷害杨大哥。是了,独鹤、暮鸦齐聚临安,刺探军情恐怕确有其事,但皇城司一时找不到正主,担心朝廷降罪下来,便拿杨大哥来顶罪,污蔑他里应外合,勾结金贼,也未可知。”想到这一层,身子微颤不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好在昏暗之中,阴法韩等人未有察觉。 宋朝实行的是鞫谳分司的司法制度,鞫司只负责案件的审理,而无权进行检法断刑,谳司则只负责检详法律条文,提出议刑意见,而不得参与案件审理。二司各司其职,不得互通信息、协商办案,实行审与判的分离,以达互相牵制之目的。 然而在南宋初年,皇城司是直属于赵构的特务机构,不受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衙”的辖制,负有宫禁宿卫、监察百官和刺探情报等职权,皇城司因而挟权倚势,深文周纳、独断专行正是他们镇摄百官,趁机贪赃枉法的拿手好戏。 范姜与普安郡王赵瑗颇有私交,眼见莫翎刹面有不豫之色,心想她突然冒雪前来提人,与杨草的关系必定不一般,这位大小姐性情乖戾不说,且深受赵瑗的疼爱,日后普安郡王一旦怪罪下来的话,恐非担待得起,说道:“杨草嘴巴虽硬,不过卑职等人念及与他同朝为臣,因而并未动用重刑。” 莫翎刹道:“很好。杨草现在何处?我要将人提走。” 阴法韩眼珠滴溜溜一转,赔笑道:“大小姐要提人,卑职自无二话,只是不巧了,昨日……”迈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恩平王府的尚总管来到牢城,叮嘱说杨草擅闯王府,罪不可赦,没有恩平王爷的指令,任何人不得……” 莫翎刹冷笑道:“任何人?也包括我么?”白衣雪提起的一颗心,又猛地向下一沉:“这个赵璩,是铁了心要取杨大哥的性命。” 阴法韩叉手敛身,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恩平王府昨日有言在先,大小姐今日把人提走,让卑职好生为难。大小姐,你看这样成不成,你在我这儿吃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稍事休息,卑职即刻遣一名快骑,去往恩平王府,与尚总管知会一声,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莫翎刹冷冷地道:“老尚好大的面子!我要提人,还要知会他一声?不必了,你看清楚了,人我能不能提走?”说着举起右手,五指微屈,手心中似有一物,向着阴法韩一扬。 阴法韩抬头看清楚那物什,神色一凛,躬身说道:“大小姐请随我来,这便去提人!”白衣雪心下大奇,然而他站在莫翎刹的身后,却是瞧不见她的手心里,到底是何物。 阴法韩在前,引着二人向地牢深处走去。三人沿着幽暗的廊道,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向西拐了个弯,廊道霍然亮堂起来,数十名宿卫手执碗口一般粗的松油火把,站立两侧,身后是牢城一间的单人牢房,专门关押重犯。 阴法韩向其中一名宿卫微一努嘴,那名宿卫躬身领命,取出锁钥,转身打开了身后的牢房铁门。 莫翎刹身子微低,率先进了牢房,白衣雪心中激荡,也踏步上前,跟着她进了牢房内,一股灰尘的霉味,扑鼻而来。昏暗中,只见牢房的西北角有一简易木床,木床上垫了一张草席,一人横卧其上,背部向外,模样看不甚清。 白衣雪强抑内心的激动,低声喝道:“起来罢!”声音不免微微发颤。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坐起身来,骂道:“他奶奶的,又有何事前来消遣老子?要钱的话,老子一个铜板也没有……”白衣雪听得真切,那人正是杨草,心中一酸,急趋数步,一把抓住杨草的胳膊,手指趁机在他胳膊上捏了几下,粗着嗓子喝道:“相好的,废什么话,随我们走一趟吧。” 杨草已觉有异,抬起头来,火光闪烁明灭,眼前的这名宿卫,不是白衣雪又是谁?他又惊又喜,对白衣雪何以突然现身大狱,自是大奇。白衣雪朝他霎霎眼睛,低声说道:“走吧!”杨草口中含含糊糊唔唔了几声,缓缓站起身来,手上、脚上的铁链,哗啦哗啦作响,缓缓步出牢房,显是受伤不轻。 白衣雪跟在杨草的身后,铁链拖在地上,一路哗啦直响,每一声都仿佛在他的心上,拖拽出一道血痕。 众人来至牢城大门,阴法韩赔笑道:“大小姐,外面风雪交加,交通不便,卑职已着人备好了车马,要不要……” 莫翎刹淡淡地道:“不必了,阴提举请回。” 三人出了牢城,雪正下得恣肆,荒野寥廓,缅邈无垠,天地间茫茫一片。转过了一处山坳,就见一人紫衫绿伞,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正是柠儿。她的身后还停驻着两辆马车。 莫翎刹对着白衣雪道:“快上车,路上勿要张望出声。”白衣雪对她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也不多言,搀扶着杨草上了一辆马车。她和柠儿,则坐上了另外一辆。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哒哒,冲雪而行。 白衣雪此时方才得暇细看,杨草浑身伤痕累累,胸口更有三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糊,显是在大牢之中遭受了严刑拷打。他一把握住杨草的双手,轻声叫道:“大哥!”眼泪沿着面颊,直滚而下,滴落在衣襟上。 杨草微微一笑,道:“兄弟,莫哭,不碍事……” 白衣雪哽咽道:“小弟……来迟了……让哥哥在里面……受苦了……” 杨草微笑道:“贤弟莫要伤心,哥哥命硬,一时死不了的……”马车行过一处沟壑,稍一颠簸,牵扯到了伤口,杨草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 白衣雪道:“哥哥不要说话,休憩片刻。”杨草依言闭上了眼睛。 下了山麓,道路变得平坦起来,车外渐渐人语喧哗,想是进了闹市区,再往后来,四下里又变得十分寂静,不闻人声,其间听得数回大门厚重的吱呀吱呀关合之声,也不知是到了何处,耳畔传来马蹄铁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过不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白衣雪跃下车来,发觉身在一处宅第之中,房子雕梁绣柱,极尽奢华。 柠儿在前带路,白衣雪搀扶着杨草进了一间厢房,厢房内配有字画、盆栽,布置得十分清新雅致。待得杨草躺下后,莫翎刹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剑,挥剑将他手上、脚上粗大的铁链,一一削断除去,竟如砍瓜切菜一般毫不费力,当真是削铁如泥。 杨草微笑道:“多谢莫大小姐。” 莫翎刹笑道:“熙春楼得睹尊范,有幸亲见杨大哥风采,小妹心中拜服之至。杨都校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杨草苦笑道:“杨某如今戴罪之身、残溃之体,风采二字,何以克当?大小姐金贵之身,‘吩咐’二字,更是万万不敢。” 莫翎刹眼波流动,说道:“今儿我们第二回见面,已算得是朋友了,你就喊我的名字,大小姐什么的,还是免了吧,显得生分。你是他……”说着一指白衣雪,莞尔一笑,说道:“他的大哥,我也喊你大哥,杨大哥,你说好不好?” 杨草瞧了一眼白衣雪,笑道:“好,好,莫……莫家妹子,你这性格,我很是喜欢,哈哈,哈哈……”一笑之下,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不免龇牙咧嘴起来,表情十分古怪,引得柠儿“噗哧”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翎刹白了柠儿一眼,笑道:“杨大哥,你在此安心养伤,小妹有空就来瞧你。”说着和柠儿走出房去。 其后数日,每日都有大夫前来,为杨草更换金疮药,饮食也由丫鬟送入房来,照顾得极其细致周到。更令人叫绝的是,饮食的用料和烹饪均极为精细,花色品种更是繁杂多样,二人大饱口福之余,不免啧啧称奇。 杨草所受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筋骨,加之他内力深厚,不数日,身子渐渐康复。白衣雪陪伴在其身旁,兄弟二人每日里叙话闲聊,倒也不觉寂寞。 白衣雪一问,果然杨草那晚夜探恩平王府,本想找到唐泣的住处,伺机取了佛头青的解药,岂料恩平王府占地甚广,规模宏大,寻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找到唐泣的住处,反而被王府的护卫发觉。双方一番力战,杨草才勉强脱身,却也就此暴露了自身的行迹,以致后来在沽衣巷中遭人构陷,投进皇城司的大牢。 二人聊及莫翎刹,她竟不费吹灰之力,将杨草从皇城司的手中解救出来,均感诧异,兄弟二人讨论再三,却也琢磨不出莫翎刹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如此的神通,隐隐间,但觉其必是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 一连数日,莫翎刹踪迹全无,白衣雪不免感到一丝失落。想到她从皇城司的大狱中,将义兄救了出来,而恩平郡王赵璩显然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因此受到了干连,竟致无暇前来,念及此节,白衣雪心中又不免惴惴,替她感到十分担心。 这一日阳光和煦,兄弟二人正在屋内闲坐,门外一声轻笑,莫翎刹推门进来,说道:“杨大哥,小妹几日没来瞧你,你不会怪我吧?身子好些了么?”身后并未见到柠儿身影。 杨草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有劳妹子惦挂,杨某天生糙皮厚肉,这几日吃着睡,睡着吃,早已大好啦。” 白衣雪瞧她神色如常,心中稍安,站起身来,说道:“你……还好吗?” 莫翎刹一双妙目静静地看着他,却不做声。白衣雪面上一红,说道:“怎么?” 莫翎刹低头若有所思,忽地展颜一笑,道:“杨大哥,小妹今儿想借你的兄弟,与我去办件事,不知你舍得不舍得?” 杨草一怔,瞧了一眼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妹子说笑了,甚么向我借人?这要问我兄弟本人。” 莫翎刹笑道:“杨大哥,你难道不知道么?你这位重情重义的兄弟,最听好哥哥呀,好妹妹的话了,我当然要求你这位大哥俯允啦。” 白衣雪神色忸怩,心想:“我陪着大哥在此疗伤,已有数日,也不知沈家妹子那边情形如何?” 杨草自是听出她话中有话,斜眼瞥见白衣雪神态颇不自然,料知其间必有隐情,心中不禁暗笑,说道:“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没有如此大的脸面,做得了兄弟的主,哈哈。” 莫翎刹笑道:“好哥哥的话或许敢不听,但是好妹妹的话嘛,有人向来言听计从,无有不遵的。”白衣雪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只不做声。 杨草心下一片雪亮,对白衣雪笑道:“兄弟,这些日子你日夜陪着我,也着实闷坏了,哥哥身子已无大碍,你便陪莫家妹子走一趟吧。” 白衣雪道:“是。” 二人出了厢房,徒步而行。沿途但见崇楼高阁,奇苑玄囿,白衣雪不知身处何地,不禁暗自诧异。一路上莫翎刹却不说话,似有心事,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莫翎刹忽地说道:“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第十回 由此痴(4) 雪后初霁,琉璃世界一片寂静,苑中琼枝玉树,美不胜收,白衣雪正自心旷神怡,“嗯”了一声,问道:“谁?” 莫翎刹轻声说道:“去见皇太后。” 白衣雪吓了一大跳,停下脚步,问道:“皇……皇太后?” 莫翎刹微微一笑,说道:“是啊。”脚下不停,白衣雪只好跟了上去,问道:“为何要去见皇太后?你……”张目四望,心中直犯嘀咕:“难道这里竟是皇宫?莫非她真的是当今的皇亲国戚,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杨大哥被抓进皇城司的大牢,你当我真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将他从里面捞出来?救他的人,其实是皇太后,你说我们该不该去谢谢她老人家?” 白衣雪一脸茫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莫翎刹轻笑道:“那天我拿着太后她老人家的令牌,去找的阴法韩。你想啊,太后老人家的懿旨,他胆敢抗旨不遵?快走吧。”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转眼二人来到一处宫殿,白衣雪抬头见宫殿木质匾额上,书有三个大字:“慈宁宫”,心想:“此处果真是太后的寝宫。”进了大殿,早有小宫女迎上前来,见到莫翎刹,屈膝低头,深施一礼,说道:“熹嘉公主万福!” 白衣雪心头剧震:“熹嘉公主?她……真的是当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呢?” 小宫女道:“这个时辰,正在静坐呢。” 莫翎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去见她。”径行入内,来到后面一间僻静之室,室内一位鹤发鸡皮的老道姑盘膝端坐,二目垂帘,似闭非闭,对二人的到来,似乎浑然不觉。 莫翎刹见状,向白衣雪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要安心等待,然后自己悄悄地立在了静室门口。白衣雪偷偷打量着老道姑,神情端穆,全身隐然一股致虚守静之气,心底暗暗称奇:“难道这位老道姑,就是当今的皇太后?”他虽满腹疑窦,却未敢稍动,陪着莫翎刹一起在室外静候。 如此过了良久,那老道姑始终端坐不动,一副空寂静笃之相,仿若游忽于无人之野、四海之外,于身周的一切,全然无觉。 白衣雪见莫翎刹始终伫立在旁,不曾有半点的造次,心中不禁暗笑:“能让你安静如此之久,倒也难得一见。”百无聊赖之际,抬眼瞧见静室侧墙,挂有一副对联:“心在灵台身有主,炁归元海寿无穷。”寻思:“道家打坐讲究虚无和坐忘,不起一念,不着一物,修性离志,内外俱寂,在物我两忘之中,达到玄鉴于心,照物之明的境地。不知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后不当,在宫中做起居士来?” 白衣雪有所不知,眼前的这位老道姑,正是高宗赵构的生母、被尊为慈宁皇太后的韦氏,在宫中带发修行,已有十余年。 韦氏是开封人,本是宋徽宗赵佶的一名普通侍御,娴静聪慧,而得到赵佶的宠爱。一朝雨露承恩,韦氏诞下了赵构,后被封为龙德宫贤妃。赵氏至徽宗一朝,文昭武穆,赵佶被俘之前,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宋钦宗赵桓为其长子,赵构为其第九子。 靖康之变中,金兵攻破了皇城,徽宗、钦宗二帝,连带亲王、妃嫔、皇孙、帝姬(即公主)、驸马等三千余人,连同王公大臣、能工巧匠,共计一万四千余人,以及大量的珍宝玩物、天文仪器、冠服礼器、州府地图等等,尽皆被金人掳往北方,韦氏亦在其中。 其后数十年,这些北迁的女俘,在异族统治者的暴虐横蛮之下,大多饱受屈辱,命运多蹇,即便贵为妃嫔、公主,也都未能幸免。《靖康稗史笺证》中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甫出乐户,即登鬼录,余都相若。” 赵佶耽溺女色,入金后被封为“昏德公”,虽受尽了屈辱,却又生下六子八女,而“别有子女五人,具六年春生,非昏德胤”。赵佶子女之多,其生殖能力之强,在历代皇帝中,可稳坐头把交椅,余人难以望其项背。 宋祚倾移江南后,随着赵宋抗金力量的增强,以及金国国力的衰退,宋金之间时战时和。金人逐渐意识到手中这些北迁的女俘,大有可加利用的政治价值,被掳女俘的处境,逐渐有所改观。少数皇室女性,被召入金国的皇宫,也有一些嫁给了金国的贵族,甚至还有个别的女性,作为金国的和亲使者,远嫁西夏异域,以示两国修好。 赵构登基后,十分挂念自己的生母韦氏,遥尊她为宣和皇后。绍兴五年(1135年),宋徽宗赵佶崩于金国的五国城,到了绍兴七年(1137年),凶问才传到南方,赵构得知后悲恸不已,思母之心愈盛,下定决心要与金议和,迎回生母韦氏。有一回他对群臣说道,“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思之不遑宁处,屈己讲和,正为此耳。”随即下诏,遥尊韦氏为皇太后。 其后赵构一味避战,专心媾和,虽有出于保住自己帝位的考虑,但确也与他欲迎回其母韦氏不无关系。凡有使节赴金,赵构都让他们详细打听母亲韦后的消息。 绍兴八年(1138年)七月,赵构派王伦赶赴金国,迎接宋徽宗赵佶的梓宫。他十分悲痛地对大臣们说,“先帝梓宫,果有还期,虽待二三年尚庶几。惟是太后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此所以不惮屈己,冀和议之速成也。” 绍兴八年(1138年)十月,金国派张通古为江南诏谕使,萧哲为明威将军,来到宋廷行在临安,与赵构议和,许以归还宋徽宗赵佶的梓宫以及韦后。赵构这才时隔多年,从张通古、萧哲的口中,得到生母韦氏在金国安然无恙的确切消息,当真是喜极而泣,当即下旨筹建慈宁宫,以供韦氏归宋后居住。 然而金人弃信败盟,于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再次大举南侵。赵构一边大骂夷狄之人不知信义,一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指挥军民全力迎战。在岳飞、韩世忠、吴玠、刘锜等将领的抗击之下,金人遭到惨败。其后一心要保全帝位,迎回母亲的赵构,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再次向金割地称臣,屈辱媾和,并将岳飞下狱处死。 绍兴十一年的除夕(1142年1月27日),岳飞在风波亭遇害。绍兴十二年正月(1142年2月),赵构的使臣北上五国城,迎归徽宗赵佶的梓宫以及韦氏。 绍兴十二年(1142年)七月中旬,韦氏一行自山东东平登舟南下,八月初六,渡过了淮河。自靖康之变被掳,隔了一十五年,韦氏才重又踏上赵宋的土地。 韦氏回归后,赵构极尽孝道,然而韦氏感念岳飞的忠勇无双,中心难以释然,遂在慈宁宫出家,自此终日身着道服。白衣雪自是不明其间的诸多隐情晦意。 鹄候良久,白衣雪正感焦躁之际,太后忽地开口说道:“是瑧儿么?”嗓音苍哑,气息颇为虚弱。 莫翎刹轻声说道:“是我,老祖宗。”转身对白衣雪道:“你在门外稍等片刻。”说着走进静室之中,在太后身边坐了下来。太后微微侧身,白衣雪瞧见她的一张侧脸,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已是耄耋老人。 太后微笑道:“鬼丫头,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奶奶了?这一阵子又疯到哪里去了?”白衣雪听她这么一说,方才笃信莫翎刹的身份,寻思:“她是皇太后的孙女,那么也就是皇上的女儿,恩平郡王,则是她的哥哥了。” 莫翎刹笑道:“我能去哪里疯?大雪天的,外面太冷,我这两日都在瑗哥哥那儿,跟着他读书呢。”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读书?你个整天四处乱窜的猴崽子,倘若能安宁片刻,静下心来读一读书,倒是难得。” 莫翎刹嘟嘴道:“奶奶门缝里瞧人,把人忒也看得扁了。” 太后“嘿”的一声,说道:“是么?看来倒是奶奶的不是了。瑗儿教你读的什么书?说来给奶奶听听。” 莫翎刹眼珠灵动一转,笑道:“读诗呢。我读给老祖宗听一听,‘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她一边摇头晃脑地读起来,一边拿眼角偷偷瞅着白衣雪,眸子中满是狡黠之色。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假作欣赏苑中的雪景,不去瞧她。 太后莞尔一笑,说道:“这哪里是诗?这是陈亚写的药名词。瑗儿也真是,别的不教你,偏偏教你这个。” 莫翎刹笑道:“我觉得挺好,比起那些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有意思多啦。” 太后笑道:“小孩子就爱乱说话,不着调儿。嗯,瑗儿性子沉静,平日里卷不辍手,功课做得很好,你呀,要多跟在瑗儿的后面,好好学一学,多读些诗书,比起你的那个甚么莫师父,学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功夫,可强得多啦。” 白衣雪听了,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心道:“原来教她武功的这位莫师父,太后也有耳闻。也不知这位莫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能驯服得了这位淘气又爱惹事的公主殿下。”脑中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位姓莫的高人。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我近来功夫都荒废了,每日都跟着瑗哥哥做功课的,他夸赞我很有长进呢。” 太后笑眯眯地道:“很好,很好。”顿了一顿,眉头微蹙,道:“对了,你璩哥哥最近又在做些甚么?是不是还是整日花天酒地的?璩儿和你一样没心没肝的,都多少天了,也不晓得来瞧一瞧我这老太婆。” 莫翎刹笑道:“璩哥哥和我一样,属猴的,都是猴子屁股——坐不住。要他像瑗哥哥那样,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还不把他给闷出病来?” 太后气笑道:“放屁!好好的人,怎么会闷出病来?你呀,不要学他,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就知道在外面疯疯癫癫,舞枪弄棒的,哪里还有一点公主的模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莫翎刹笑道:“哪个敢笑话?瞧我不割下他的舌头来。奶奶,你是不知道,璩哥哥招请了好多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他已经答应过我,等有空了,让这些大高手们,每人教我一项成名绝技,等我全都学会了,看谁以后还敢小觑我。”说完,扭头向白衣雪霎了霎眼睛,又吐了吐舌头,意思是你不肯教我功夫,我也不稀罕呢。 白衣雪见她神情俏皮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你最厉害的,还是嘴上功夫,手底的功夫再学上个十年八载,也不过三流。” 太后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璩儿的府中,来了很多江湖人物?” 莫翎刹道:“是啊,个个都是一等的大高手。有情教的使者,四川唐门的宗主,灵墟洞的皮清昼,司空山的短道人,崆峒派的彭大痴,对了,还有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不过司空悲秋那个老头子又干又瘦,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像僵尸一般,一点也不好玩,他的成名绝技,叫什么‘枯腊神功’,我才不稀罕学呢,最好玩的,还是那个灵墟洞的皮清昼,武功虽好,脑子却不大灵光……”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太后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怔怔地低头入神沉思。 莫翎刹见状,小心翼翼问道:“老祖宗,怎么了?” 太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冥豫在上,何可长也?哪天见到了璩儿,我要好好说道说道他,越来越不像样了……”顿了一顿,说道:“瑧儿,那些个江湖中的闲汉,平日里山野粗鄙惯了,你一个姑娘家,学他们打打杀杀的,做甚么?今后还怎么找个好婆家?你是要把我愁死。” 莫翎刹瞪大了双眸,道:“我才不嫁人呢,我一辈子都陪着老祖宗。”微微转过头来,斜瞅了白衣雪一眼。 太后微微一笑,道:“傻孩子净说傻气话,奶奶风烛残年,还能有几年好活的?你迟早总要嫁人的。” 莫翎刹笑道:“奶奶寿山福海,大宋朝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奶奶会活到一万岁。” 太后笑道:“活到一万岁?那不成老妖精了?能活到一百岁,就很难得了。瑧儿,坐到奶奶身边来,让奶奶好好地瞧瞧。”莫翎刹依言坐到她的身边,太后缓缓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双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白衣雪心中一动:“敢情太后的眼睛,竟是瞧不见东西?” 太后干枯细长的手指,在莫翎刹的脸上摩挲了一会,叹了口气。说道:“年轻可是真好呀,皮肤又细有嫩的。瑧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赶明儿我和皇上去说,在王公大臣中,给你选一个好婆家……” 莫翎刹俏脸一红,轻轻叫道:“奶奶!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个……” 太后微笑道:“我记得啊。怎么?” 莫翎刹拿眼角偷瞄着白衣雪,神色忸怩,低声道:“他……他……来了……” 太后道:“你说什么?奶奶老了,听不见。” 莫翎刹愈发羞不可抑,道:“他……来了。” 太后道:“你将他带来了?好,好啊,你请他过来,让我也好好瞧上一瞧。” 莫翎刹笑容满面,向白衣雪招了招手,说道:“你坐过来。太后她老人家要见你。” 白衣雪依言走过去,在太后正面坐下,这一打照面,太后瞳仁发浅,眼白浑浊,果是矇了双目。 太后道:“孩子,你坐近点。”白衣雪挪身向前,太后伸出干枯的双手,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路慢慢地摸下来,窸窸窣窣,极为仔细,等到摸完了,微笑道:“孩子,你长得很漂亮,听瑧儿说,心眼也很好,老身很是喜欢。”莫翎刹听了,双颊晕红,眸中熠熠生光,显是心喜不已。 太后将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副四时花卉纹金钏,慢慢褪了下来,塞到白衣雪的手中,道:“瑧儿这孩子没说,老身不知你今儿会来,也没什么准备,这个玩意儿你且拿着。”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不……不……” 莫翎刹微笑道:“老祖宗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心想太后将贴身之物送给了白衣雪,对他甚是看重,不免满面春风,撒娇道:“奶奶偏心,他有礼物,怎么我没有?” 太后微笑道:“你又想要什么礼物?” 莫翎刹笑道:“当然是奶奶心中最好的、最喜欢的啦,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太后啐道:“你倒真是贪心!”莫翎刹笑吟吟地不答。太后道:“在奶奶的心中,这世上最好的、最喜欢的礼物,就是璩儿、瑗儿和瑧儿你了。” 莫翎刹嘤咛一声,叫道:“奶奶!”扑倒在她的怀里。 太后轻轻摩挲着莫翎刹的头发,缓缓说道:“奶奶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啦,奶奶就是希望今后你们兄妹之间,相亲相爱,心中没有任何的隔阂芥蒂,奶奶也就放心啦。”她怔怔地入了一会神,口中低声念诵:“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 白衣雪见她头戴上清芙蓉冠,神色矜慈,嘴角满是笑意,与普通百姓家中,常年修身悟道、吃斋念佛的慈祥长者并无二致,踧踖之状已然消了大半,恭恭敬敬地道:“太后积功累德,齐同慈爱,我祝你老人家椿龄无尽,福祚绵长。” 太后心下甚喜,颔首微笑,说道:“孩子,瑧儿的脾性坏是坏了点,也怪老身平日里太过娇惯……” 莫翎刹嘟嘴叫道:“奶奶!”脸上尽是娇羞之态,艳丽无伦。 太后微微一笑,道:“你们以后好好地相处,不要闹小脾气,相互间要懂得体谅,特别是瑧儿。”白衣雪和莫翎刹均脸上一红,忍不住瞧向对方,四目相视,一阵羞赧,赶紧各自将脸转开。 太后转过脸来,对莫翎刹正色说道:“瑧儿,从今以后,你要多读些书,女孩子家要像个女孩子家的模样,不要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行个什么侠,仗个什么义啊的,更不要与璩儿府中那些个江湖异士,有些甚么来往。璩儿来了,我也要当面说他,尽早将那些人打发了,免得惹是生非。” 莫翎刹见她神色威严,想要辩驳几句,终是不敢开口。白衣雪心道:“太后双目虽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太后眼睑一垂,缓缓说道:“老身累了,你们告退吧。” 远远地出了慈宁宫,白衣雪见四下无人,问道:“你……你真的是当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小女子姓赵名瑧,大宋朝熹嘉公主,如假包换。” 白衣雪瞪视着她,恨恨地道:“你瞒得我倒紧。” 莫翎刹“噗哧”一笑,深深施以万福之礼,说道:“白大侠莫要生气,小女子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啦。” 白衣雪气笑道:“还有下一回?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顿了一顿,叹道:“想不到太后她老人家如此慈祥,人是真好。” 莫翎刹笑道:“可不是吗?那天我和太后说,要借她老人家的金面,去救杨大哥,她老人家就把铜鎏金令牌给了我,要不然你想,阴法韩那家伙怎肯轻易放人?”脸上忽地掠过一丝红晕,心道:“若不是在太后面前,提起你是我的意中人,讨要铜鎏金令牌,是为了相救你的义兄,太后又岂会将金令交付与我。” 白衣雪“哦”的一声,暗想:“原来那天你手里拿的,是太后的铜鎏金令牌,难怪阴法韩二话不说,便将杨大哥放了。”呐呐地道:“太后的大恩大德,当真无以为报。” 莫翎刹笑道:“你慢慢回报,不急在一时。”心想:“你真的要回报太后的话,留在我的身边,就是最大的回报。”言念及此,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异样。 白衣雪道:“你既然叫赵瑧,为何……” 莫翎刹面露得色,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本公主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就请师父她老人家为我取名。她俗家姓莫,生平也只我这么一个弟子,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哈哈,是不是很好听?我改了名字后,凡是没有改口,见面还称我公主的,都被我一一打了板子,让他们长长记性,几顿板子一打,他们记性都变好了,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此……屁股挨板子了。” 白衣雪听了瞠目结舌,只觉太过匪夷所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莫翎刹笑道:“嗯,当然你的名字也很不错,不过那是你师父替你取的,所以我对他老人家,是很佩服的。” 白衣雪笑道:“敝业师如果知道当今的公主殿下,都对他很是佩服,心里一定十分开心。” 莫翎刹道:“是啊,连你师父都很佩服我,你作为他的徒弟,岂不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格格娇笑不已。 白衣雪一揖到地,笑道:“是,是。在下更是五体投地,佩服之至。” 莫翎刹抿嘴一笑,眼中充满揶揄之色,道:“你口中说的是五体投地,显是不够诚心,头、手和膝盖,该一起投地才是。” 白衣雪正色道:“姑娘于我义兄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重德,在下没齿难忘!” 莫翎刹道:“哈,客气啥?你不也救过我的命么?”心想:“谁稀罕你没齿难忘了?我要的是你一辈子难忘,安安心心守在我的身边。”她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遇到了白衣雪之后,方始慢慢体会到,即便是贵为皇室的公主,其实也并非事事尽如心意,甚是还要委屈自己,降心相从。 白衣雪笑道:“好,那你我算是扯平了,自此互不相欠。”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嗔道:“互不相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想和我尽早划清界限,从此不再相见么?” 白衣雪苦笑道:“岂敢,岂敢!今后姑娘但凡有所驱遣,在下无不从命。”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这么说还差不多。”寻思:“我须想个什么法儿,让你从此守在我的身边,天天都能见面才好。” 白衣雪想起刚才她说的话,心念一动,问道:“你那日在寂光寺孤身犯险,搭救那些无辜的良家女子,可知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莫翎刹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唉,还不是我那胡闹成性的璩哥哥……” 白衣雪神色不动,道:“你早已知晓?” 莫翎刹道:“嗯,璩哥哥任性惯了,连太后她老人家也管束不了。我……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为他消除一些罪愆,至于他如此胡闹,闹到后来无法收拾,我……也就管不了啦。”秀眉微蹙,眼波流转间,难掩忧思愁意。白衣雪心中轻叹一声,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并肩而行,转过一处亭榭,莫翎刹道:“对了,方才说到杨大哥,我正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白衣雪道:“请说。” 莫翎刹道:“杨大哥在此养伤,倒也安静得很,只是那些个宫女们,嘴上虽不敢乱说什么,终是……有所不便。”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姑娘所虑极是。”心道:“皇宫中藏着两个大男人,只怕是古今未有之奇事,也只有这位纵情率性的熹嘉公主,能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 莫翎刹道:“我今日瞧他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可以下地了,我想明日便请杨大哥移步到瑗哥哥的普安王府,他府中清幽,不碍养伤。”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不知方便不方便?” 莫翎刹笑道:“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昨日去到普安王府,和瑗哥哥都说好了。” 杨草到普安郡王赵瑗的府中,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找了一处极佳的庇护之所,白衣雪没想到莫翎刹如此心细,喜出望外,说道:“多谢姑娘!” 莫翎刹道:“瑗哥哥和穆谦冲,爱才好士,杨大哥一身的好武艺,不如让他就在瑗哥哥那里谋个差事,就不知杨大哥肯否屈尊?” 白衣雪深施一礼,喜道:“姑娘考虑如此周全,在下感激不尽,先替杨大哥在这里谢谢姑娘了!”心中大感宽慰:“杨大哥性格刚廉耿直,容易得罪人。倘得普安郡王荫庇,谅来那些宵小之辈,自此再也不敢陷害于他。他若是不肯寄人篱下,我须好言相劝。” 二人说话间,已离杨草养伤的厢房不远,莫翎刹道:“你待会见到杨大哥,问问他本人的意见,如果同意,咱们明日就搬。我还有点事,就不过去打扰他了。”说着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厢房,白衣雪将方才的经历一一详述,杨草听得目瞪口呆,叹道:“我倒是知道宫中有这么一位熹嘉公主,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这位……莫姑娘,竟然就是她。” 白衣雪取出那副黄灿灿的四时花卉纹金钏来,杨草接过在手,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暗自纳罕,把玩了一会,交还与白衣雪,笑道:“这可是太后恩赐的宝贝,价值连城,兄弟快收好了。” 二人一阵唏嘘感叹之后,白衣雪言及莫翎刹有意请他到恩平王府谋一差事,杨草沉吟道:“素闻这位恩平郡王静恭勤勉,谦躬下士,若能得此机缘,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白衣雪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笑道:“太好了,大哥如果首肯,我们明日便搬过去,如何?” 杨草道:“好,不过今晚咱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白衣雪道:“什么事情?” 杨草说道:“皇城司的一帮鸟察子,那日来得太过突然,先公一生心血所凝的那本《折柳手抉微》,还遗留在沽衣巷租用的宅子中,今晚你陪我去取了回来。” 白衣雪道:“是。”心想:“大哥除了刀法了得,折柳手更是他的家学神技,那晚在长江岸边,一众的禁军首领,尽皆吃了折柳手苦头,厉害绝伦。”转而又想:“皇城司去沽衣巷拿人,杨大哥岂肯轻易就范?想必定是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战,连家传的武学秘笈都没来得及带上。” 他却不知这一想全然错了。皇城司不仅执掌宫禁和刺探情报,同时也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杨草虽骁勇异常,却绝非粗莽轻率之人,故而皇城司前来缉拿之时,他情知身遭陷害,身为朝廷的命官,也不敢犯下忤逆之罪,只道自己总能沉冤昭雪,当下未作丝毫的抵抗,束手就擒。 杨草入了皇城司的大牢后,想着自己夜探王府之事,终是未被抓到现行,自当一口咬定,不能招供,至于通敌谋叛的罪名,自己是一时蒙冤,皇城司经过一番推鞫检断,身上的冤情,大可得以昭雪。他哪里猜得到,自己其实早已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一旦进了皇城司的大狱,便是俎上鱼肉,唯有任人宰割了。 第十回 由此痴(5) 杨草和白衣雪用罢晚饭,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二人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宫门,不多时到了沽衣巷。 进了巷子,行至东首的一处宅院门口,杨草隔着大门的门缝,向内张望,忽地脸色一变,轻轻“咦”了一声。白衣雪低声问道:“怎么?” 杨草道:“我瞧东厢房透着灯光,难不成皇城司那帮鸟察子还没走人?”转念一想,不由地心头一紧:“唉哟,不好,莫非是有人觊觎那本《折柳手抉微》,深夜来此盗取?”他打一手势,与白衣雪兜了一个圈子,来到后屋,果见东厢房透着亮光的窗户之上,显出一个长长的人影来。那人正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 杨草不知屋内是否还有他人,当下不敢造次,悄无声息地来到厢房的窗下,在手指上蘸了些唾沫,慢慢地在窗户上抠了一个小洞,凑前向内窥探,但见昏黄的油灯映照下,一名中年汉子腰悬长刀,背负双手,正在焦急踱步,似乎是在等人,房内并无他人,物品也无凌乱翻动的痕迹。 杨草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之后,心中甚感奇怪,回身向白衣雪轻轻摆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安心等待。 隔了良久,厢房的板门忽地“滋嘎”一声响,一人闪身而进。中年汉子闻声一惊,站定了脚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喝问:“是谁?” 屋外的杨草和白衣雪心中也自一惊,均想:“风声虽大,但此人竟是来得毫无声息,轻功也算了得。”杨草凝目瞧去,那人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精明乖戾的神气,一身黑色夜行衣打扮,身材瘦削,长手长脚。 夜行人笑道:“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中年汉子目光闪动,道:“暮鸦?” 夜行人笑道:“正是。在下姗姗来迟,让阁下久等了。” 门外的白衣雪听了夜行人自报家门,不禁动容,思忖:“暮鸦突然现身此地,看来阴法韩所说金国细作潜入之事,倒非空穴来风。此人功夫如此之好,一旦拿到了情报,要想出城,定是轻而易举。”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一会须不得让暮鸦轻易走脱了。 杨草心中也是惊疑之极,一时不明他们何以深夜在此暗会,心想倒也不急于动手,先静观一阵子,瞧清情势再说。 中年汉子冷冷地道:“鹰目让我在此恭候尊驾,却是久等不来,你看这都是什么时辰了?” 暮鸦笑道:“阁下勿怪,要怪就怪这座临安城。” 中年汉子冷笑道:“此话怎讲?” 暮鸦道:“李义山的这首《隋宫》,腐草萤火,垂杨暮鸦,写尽了大隋亡国后的凄凉景象。然而在下日前来到临安城,城内处处大兴土木,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太平景象,比之我大金国的中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下流连徜徉其间,因此耽搁了些时辰,还请见谅。” 中年汉子脸色微变,说道:“尊驾倒是好兴致。” 暮鸦道:“临安,临安,临时苟安,倒也很妙。嘿嘿,南京开封府陷落不过十余年的光景,我看你们的皇帝老儿,已将此临时苟安之地,当作‘长安’了罢。”一番话说得中年汉子默然不语。杨草和白衣雪听了,亦暗自羞惭,户外寒风凛冽,二人却感到脸上一阵阵的燥热。 隔了片刻,中年汉子淡淡地道:“尊驾倘若喜欢临安,不妨可以考虑留下来,长住此地。”白衣雪瞧不见屋内的情形,但觉此人的声音,听来有点耳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暮鸦闻言脸色一变,双目射出两道冷电,将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笑数声,说道:“东南之地阔野千里,水网交织,自古便是温柔富贵之乡。柳三变脍炙人口的名篇《望海潮》写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在下来到城中,所见所闻,处处吴侬软语,莺歌燕舞,当真名不虚传,也难怪我大金国的郎主,对此东南繁华之地,颇为神往,想亲来看上一看,住上一住。只可惜……嘿嘿。” 其时金主完颜亮弑君篡位已有十年,其间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对皇族宗室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完颜亮登基的第二年,就大开杀戒,金太宗的子孙七十余人被“族诛”,其后重臣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的后人,也都被他赶尽杀绝,就连当初助其篡位的完颜秉德、唐括辨等人,也均以谋逆罪处决。经过长期的杀戮和清洗,完颜亮在国内的统治总算基本安定下来。 完颜亮素有一统天下、号令四方之志,尝言“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国内的统治逐渐安稳之后,他便将目光投向江南繁华之地,意欲南下伐宋。 金贞元元年(1153年,即宋绍兴二十三年),完颜亮削去上京会宁府的京号,正式迁都燕京(今北京),改燕京为中都,建大兴府,以汴京(今开封)作为南京。到了1159年(金正隆四年,宋绍兴二十九年)的正月,完颜亮为积极准备南下侵宋,关闭了与宋商贸交易的所有榷场,只保留了一处泗州(盱眙西北)榷场。其后宋廷针锋相对,也于同年的二月,关闭了其他榷场,只保留盱眙榷场。 金正隆四年(1159年)三月,完颜亮在国内征调军民工匠,共计二十余万人,在汴京大兴土木,营建新的宫室,再次迁都南下和扩军侵宋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暮鸦此番冒险潜入临安,正是为鹰目手中的军事情报而来,更是为完颜亮日后渡江南侵,做军事上积极的准备。 中年汉子冷冷地道:“只可惜什么?” 暮鸦道:“只可惜婀娜软语虽是好听,但此地过于妩媚,软化了大家的骨头,雌了一众的大好男儿,只知耽于逸乐,而不存复国之志,嘿嘿。”说着脸上尽是鄙夷之色。 中年汉子道:“尊驾既然生得一副铮铮铁骨,何不在此温柔富贵之地,安心住上一阵,瞧瞧会不会也患上软骨的病症?” 暮鸦大笑道:“在下要务在身,即便有此心,只怕也不得便。” 中年汉子淡淡地道:“尊驾若无此意,何须在此多费口舌?你我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暮鸦笑道:“好,好。庾兄今晚选在此处见面,当真妙极。”说着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中年汉子也坐了下来,说道:“此处已被我们皇城司查封,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自是安全之极。不过‘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家小心谨慎一些,终归没错,如今全城风声鹤唳,此地也不宜久留。”白衣雪听到这里,不由地又惊又怒,原来中年汉子正是皇城司提点庾绳祖,心想:“好呀,原来通敌卖国的,就是你们皇城司,竟然贼喊捉贼,栽赃陷害杨大哥。”斜眼去瞧杨草,却见他目注心凝,全神细听屋内二人谈话。 暮鸦笑道:“没错,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东西都带来了么?” 庾绳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暮鸦正欲伸手去接,庾绳祖却将那物又迅疾纳入怀中。暮鸦愕然道:“怎么?” 庾绳祖皮笑肉不笑,说道:“庾某做生意概不赊欠,你我钱货两清,岂不是好?” 暮鸦笑道:“好,庾兄精明又爽快,如此最好。”说着解下缠在腰间的一个黑色包袱,递与庾绳祖,心道:“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庾绳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大叠钱引拿在手中,就着微弱的灯光,一张张地仔细翻看起来,神色间难掩喜悦之色。暮鸦端坐一旁,待他将一张张钱引全部细致翻看完毕,方才笑道:“庾兄,缗数没有错吧?” 庾绳祖眉花眼笑,连声道:“没错,没错!庾某和尊驾做生意,就是痛快!”说着将手中的钱引重新叠好,纳入怀中,这才取出先前的油纸包,交与暮鸦,站起身来,便欲出门。 暮鸦伸出右手一把将他拉住,笑道:“庾兄,且慢,既然钱货两清,你我还是当面两清为好。” 庾绳祖只觉半边身子又酸又麻,哪里还迈得动半步,心下惊悸不已,干笑道:“好,好,当面两清。” 暮鸦打开油纸包,取出包裹在其中的纸张,就着灯光仔细翻看起来。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看得甚是仔细,庾绳祖在一旁虽感焦躁,却也无可奈何。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庾绳祖忍不住道:“东西没错吧?” 暮鸦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折叠好,放入油纸包中,笑道:“没错,庾兄费心了。对了,临安城的地形图,庾兄也带来了么?” 庾绳祖笑道:“这个尊驾也要?” 暮鸦笑道:“我家郎主对江南繁华胜地心仪已久,特意命我务必带回此图,以解他思慕之苦,如何不要?” 庾绳祖道:“此图是我花了重金,聘请画师仔细画来,价钱嘛……” 暮鸦心道:“奶奶的,你老小子倒会坐地起价。”笑道:“庾兄但说无妨。” 庾绳祖笑道:“痛快!咱们一口价,黄金五十两。” 暮鸦眉头微微一皱,暗想:“狮子大张口,这厮果是贪心至极,今日且不与他一般计较,等到日后觅得了机会,再叫你好看。”手掌向前一摊,说道:“只要东西对,好说,好说。拿来吧。” 庾绳祖愕然道:“甚么拿来?” 暮鸦脸色一沉,说道:“地图啊。” 庾绳祖一拍额角,笑道:“咱们老规矩,钱货两清,买卖公平。” 暮鸦暗骂:“好一个见钱眼开的狗东西!”口中笑道:“不错,不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从肩头的包袱之中,取出五根黄澄澄的金条,交给庾绳祖,笑道:“一根十两足金,绝无欺瞒,庾兄验一验吧。” 庾绳祖见他随身带了如此多的金条,倒也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后悔:“妈的,早知他如此大方,应该多要一些才是。”但是价格是自己定的,却也不便反悔,干笑数声,说道:“说笑了,我还能信不过尊驾?”取出怀里的一张地图来,交与暮鸦。 暮鸦接过在手,就着昏暗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庾绳祖也不着急,在一旁面带微笑,耐心等待。蓦地暮鸦脸色骤变,站起身来,将地图迅速纳入怀中,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喝道:“你敢耍诈?” 庾绳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我……”他见暮鸦拿到了地图之后,忽地翻脸,只道对方要翻脸夺回四十两黄金,当即手握腰刀的刀柄,凝神戒备。 暮鸦冷冷地道:“我就知道你们宋狗向来不讲信义。” 暮鸦以及白衣雪、杨草三人内力深厚,俱已听到院内正有数人逾墙迅疾而来,庾绳祖却是内力稍逊,兀自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道:“尊驾……何出此言?这张地图绝无……” 厢房的板门“咔嚓”一声巨响,脱臼飞起,数人破门而入,领先一人虬髯戟张,神威凛凛,哈哈大笑,瞪视着庾绳祖说道:“好个老小子,你敢陷害我老封?” 庾绳祖一见那人,心中栗栗危惧,颤声道:“马……马帅,此话从何说起?卑职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陷害你老人家。” 原来那人正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封野寺,随他同来的还有副都指挥使黄公义,以及冯孟彦、冯仲哲、冯季圣、乐境、谢思陌、司徒闻喜等人,皆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 杨草将屋内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他与封野寺甚是熟悉,对其身手更是了解,暗自忖度:“马帅定是得了确切的讯息而来,此人一到,暮鸦当是手到擒来,倒不必就此暴露了自家的行迹了。” 封野寺冷冷地道:“深更半夜,你鬼鬼祟祟的在此做甚?” 庾绳祖心念电转,嗫嚅道:“卑职在此……巡检要犯杨草的证据,还望马帅明察。” 封野寺神色稍和,说道:“哦?请问庾提点,不知杨草到底犯了何事,被你皇城司缉拿走了?” 庾绳祖道:“此案阴法韩阴提举正在询审,尚未勘结定性,卑职今晚正是奉阴提举之命,前来搜集证据。”眼见封野寺斜睨着身侧的暮鸦,心中惊疑不定:“封野寺深夜突然来此,难道竟是走漏了风声?” 原来前日封野寺得到属下呈情,牧养监里本已基本治疗康愈的数十匹病马,忽然口吐白沫,生起急病,不到一日竟是悉数死亡。封野寺得知后立时赶往牧养监,孰料一番严查细审,却是理不出任何头绪来。他苦思冥想,只觉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赵构自登基以来,与金人交战多年,意识到马政废阙,武备不修,以致朝廷危弱不堪,遂至胡虏乱华,夷狄腥膻。赵构遂将马政作为一项重要的立国之政,不惜投入大量的财力,加强马匹的养牧孳殖。如今牧养监数十匹战马,竟然在一夜之间暴毙,封野寺心里明白,皇上知晓后必定龙颜震怒,严加问罪。 他正自焦头烂额之际,属下有人提醒,近日金国的细作已经悄悄潜入临安城,皇城司正在四处拿人,城内一时鹤唳风声,草木皆兵,颇不平静。封野寺与阴法韩素来不和,势同水火,一经属下提醒,他顿时想到牧养监的马匹无故暴亡,会不会是阴法韩借机陷害于己,而阴法韩向来精于此道。 他又想到,即便不是阴法韩使出鬼蜮伎俩,十之八九便是金国的细作,偷偷在马料中做了手脚,致使马匹暴毙,倘若就此能够拿到真凭实据,那也就坐实了阴法韩不胜其任,这才给了金国细作可趁之机。朝廷一旦降罪下来,阴法韩亦是难辞其咎。正因如此,封野寺才会夜访沽衣巷,暗中查访证据,不料却与庾绳祖、暮鸦不期而遇,撞了个正着。 封野寺斜睨暮鸦,瞧他一身夜行衣,面貌颇生,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地没有见过你?” 暮鸦神色倨傲,道:“阁下便是马帅封野寺?” 封野寺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老子!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暮鸦冷冷地道:“神鹰坊,暮鸦。”他自重身份,又兼生性孤傲,情知此时自己身犯险境,实乃险恶之极,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忧,封野寺喝问之下,竟也不肯隐讳求全。 他这一通名,惊得封野寺、黄公义等人,无不“哎呀”、“哦啊”,都失声叫了出来。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纷纷抽出兵刃,厢房内顿时寒光闪闪,映照在各人的脸上,俱是骇怪错愕之色。庾绳祖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封野寺目光如炬,将暮鸦上下打量一番,喝道:“好呀,你们皇城司暗中勾结金贼,戕害忠良,毒杀军马,当真是罪无可恕。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话说?”白衣雪听得分明,暗想:“原来七毒童丐果是奉命去毒毙军马,皇城司这回,倒是莫名地背了黑锅。” 庾绳祖颤声道:“马帅,卑职冤枉啊……” 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黄公义冷笑道:“庾绳祖,你庾氏一门世代忠良,你却卖国求利,做出此等为人所不耻之事,端的辱没了你自己的大名!” 庾绳祖惊惶万状,颤声向封野寺道:“马帅,误会,误会了……”一边辩解,一边苦思退身之策,心想只消今晚能够度过此劫,从此便带了巨额的钱引,远走高飞,寻一乡野孤僻之处,隐姓埋名下来,安度余生。 封野寺背负双手,仰首向天,冷笑道:“人赃俱获,还能有什么误会?” 黄公义是擒拿术的名家,擅使七十二路擒拿手,双手一分,作势欲扑,叫道:“庾绳祖,你还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要老夫亲自动手么?” 庾绳祖目光闪动,吞吞吐吐地道:“这个……你……” 暮鸦一直冷眼旁观,忽地冷冷说道:“人赃俱获?嘿嘿,我瞧那也不尽然。”脸色鸷戾,语气中充满了傲意。 封野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说道:“好呀,素闻神鹰七羽个个功夫了得,在金国俱是一等一的勇士,封某神驰已久,今日有幸一会,自当领教高招。”眼见暮鸦身陷重围,兀自临危不惧,心中不免生起一股敬意。 暮鸦怪眼一翻,傲睨周身,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也都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他面无惧色,淡淡地道:“好说,好说,是马帅亲自下场,还是大伙儿一起上呢?” 封野寺豪气干云,笑道:“他妈的,你神鹰坊出来的是英雄好汉,难道我马军司就是孬种懦夫么?来,来,我老封向尊驾讨教几招。”手按剑柄,便欲拔剑出鞘。 冯孟彦踏上一步,说道:“马帅,杀鸡焉用牛刀?卑职三兄弟正想会一会神鹰坊的高人,还请马帅替我们掠阵。” 封野寺心想部属之中,以黄公义和冯氏三兄弟的武功最高,微微颔首,说道:“也好。” 暮鸦心中怒极,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哦?不知贤昆仲是轮番上阵呢,还是一拥而上呢?” 冯孟彦冷冷地道:“是一个人也好,是千万人也罢,我们兄弟三人向来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冯孟彦、冯仲哲和冯季圣三兄弟,是两浙东路武林世家黄岩冯氏的第一十三代好手,家学渊深。三兄弟各自踏步而前,冯孟彦手持一柄流星锤,锤身浑圆,布满了铁刺;冯仲哲握的是一对四尺铜锏,灿灿生光;冯季圣的兵刃,则是一把明晃晃的地趟刀。兄弟三人呈品字形,将暮鸦围在垓心。 暮鸦手腕一翻,一对金灿灿的短戟握在掌心,道:“好,咱们比划比划。” 冯孟彦喝道:“你远来是客,出招吧!” 暮鸦一声长笑,道:“小心了!”右手短戟一挥,迅捷如风,锐利的戟尖,闪电般在身侧的庾绳祖胸口,轻点数下,点完之后,他纵身跃至一旁,脸上笑意不减。 厢房之中,冯氏三兄弟离他最近,三人各持兵刃,正自全神戒备,防他暴起伤人,孰料暮鸦竟向庾绳祖突然发难,这一下兔起鹘落,且又大出所有人的预料,冯氏三兄弟、封野寺等人想要阻拦,已然不及。 但见庾绳祖胸口飚射出三股细细的血注,每一注有两尺多高。他双目圆睁,满脸惊愕,兀自不敢相信自己何以遽遭暮鸦的毒手。僵立了片刻,忽地大叫一声,身子软绵绵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冯孟彦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厉喝道:“杀人灭口,好一个奸贼!”铁链一抖,手中流星锤呜呜作响,疾向暮鸦面门击去。暮鸦短戟上格,荡开了流星锤,金属相击,铮铮有声。 暮鸦正待反攻,中路冯仲哲的四尺铜锏、下三路冯季圣的地趟刀,一个舞成一团黄光,一个化作一片白影,业已双双攻到。暮鸦双戟分刺,他长手长脚,出招迅疾无比,竟是后发而先至,戟尖指向敌人的要害部位,冯仲哲和冯季圣不得不侧身避开。四人顷刻间战作一团,厢房内金刃破风,杀气腾腾。 封野寺站在一旁叉手掠阵,场中一举一动瞧得真切。若论单打独斗,冯氏三兄弟中任何一人,遇到暮鸦,十招之内均会败下阵来,好在三兄弟性格虽是迥异,但应敌起来却心意相通,配合十分默契,只要其中一人稍微露出破绽,出现险状,余外二人即刻便能弥缺补漏,为其解围,一时之间,双方倒也斗得难分难解。 暮鸦陡陷险境,初时不免心焦气躁,数十个回合之后,心气慢慢平复下来,渐施生平所能,再过十余个回合,洞察出冯氏三兄弟之中,小弟冯季圣径往自己的足胫削来,刀法虽猛恶异常,却是兄弟结阵中最为薄弱的一环。 他纵然艺高人胆大,也心知眼下情势实已紧迫至极,多拖延一刻,自己便多一份凶险,打定了主意,只须先料理了冯季圣,破他兄弟三人的连环阵就非难事。斗到分际,暮鸦双戟奋力挥出,左戟斜钩大哥冯孟彦的胸腹,右戟正啄二哥冯仲哲的面门,猛恶异常。冯孟彦和冯仲哲不免吃了一惊,只道敌人情急之下要拼命,心中微一畏怯,手下稍缓,暮鸦大喝一声,右足迅疾踢出,三弟冯季圣使的是三十六路地趟刀法,正自和身而前,等到他惊觉对方凌厉一脚,已然躲闪不及,这一下正中他的下颚,冯季圣闷哼一声,向后飞出,撞在墙壁上,人也晕厥了过去。暮鸦大笑声中,向前疾冲,金戟径点冯季圣的头颅要穴。 兄弟情深,冯孟彦和冯仲哲奋不顾身,流星锤和铜锏双双砸向暮鸦,以迫他回身自救。岂料暮鸦早已算准了他二人必定奋勇救人,招式虽猛,却已乱了章法,各自门户大开。暮鸦足尖一点,身子戛然定在当地,冯孟彦的流星锤,冯仲哲的铜锏从他头上砸过,整个人几乎与他撞了个满怀。暮鸦眼疾手快,骈起右手食中二指,“噗哧”、“噗哧”两声,冯孟彦和冯仲哲,一个腹部关元穴中指,一个肋下章门穴被点,浑身酸麻,双双动弹不得。 封野寺一直盯注着场中的局势,担心暮鸦进而伤人,喝道:“好,我老封来会会神鹰七羽的手段!”长剑出鞘,“呛啷啷”之声清脆而又悠长,犹似龙吟。剑脊颤动,一招“海上明月共潮生”,剑气指处,在空中嗤嗤作响,闻者无不心惊。 暮鸦心中一凛:“好强的内劲!”不敢正撄其锋,斜向侧身避开,剑气凌厉,顿将暮鸦身后墙上一大片灰土激震下来,扑簌簌直响。 暮鸦双戟横交胸前,叫道:“马帅,此处施展不开,你我到院中见个真章,如何?” 封野寺也担心屋内空间逼仄,恶斗起来难免误伤手下兄弟,笑道:“好,老封正有此意,你我到外面好好切磋切磋。”朝着手下使一眼色,黄公义、谢斯陌、乐境等人均会其意,先行退出了厢房,来到庭院之中,或墙头,或墙根,分头把守住院落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以防暮鸦走脱。 杨草和白衣雪悄声跃上屋顶,藏身于屋脊之后,向下探望,只见暮鸦和封野寺一前一后,来至庭院当中,相向而立。 封野寺道:“神鹰七羽的威名,我老封也是素有耳闻,今日有此良缘,正当讨教一二。” 暮鸦微一拱手,道:“马帅,客气了。” 封野寺冷冷地道:“且慢言谢。尊驾身陷险境,无意隐瞒自家身份,嘿嘿,单是这份胆气,封某倒也佩服,只是尊驾如此有恃无恐,只道我大宋无人,未免欺人太甚。”他环顾周身,抬高声音向着一众侍卫禁军好手说道:“今日我与神鹰坊高人兵刃上见个高低,生死由命,你们谁也不许相助!倘若我老封今日死于暮鸦之手,那是技不如人,怨不得他人。” 乐境等人听了,群情悚动,眼见封野寺神色凛然,相劝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一个圈,又落回到肚中,纷纷应道:“谨遵马帅钧命。” 暮鸦神情肃然,说道:“好!痛快!马帅,暮鸦今日若命丧你这般英雄人物之手,死而无憾!”一对金戟相交于腰际,戟尖向下,铮铮有声,正是一招礼敬敌手的“美芹之献”。 封野寺微微颔首,长剑一摆,横在胸前,左掌向上,一招“虚怀若谷”,作为还礼。 暮鸦道:“得罪了!”双戟一前一后,前戟直刃破风,径刺封野寺双乳间的颤中穴,后戟横刃微晃,作势斜勾,封锁住敌人左右相避的去路。这一招唤作“明月芦花”,一招内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兼顾,时现时藏。情势急迫,暮鸦甫一交手,便是杀招立现,以求速战速决。 封野寺识得厉害,叫一声:“好!”手中长剑平胸刺出,剑身划过一处弧线,剑尖不偏不倚,在空中与暮鸦的戟尖对个正着。双方兵刃上都蕴含着极强的内劲,两件金刃一齐嗡嗡作响,只是封野寺的长剑薄软,响声清脆,而暮鸦的金戟涩硬,却作沉闷之音,二者虽同频而振,却是迥然有别。 暮鸦只觉一股劲力沿着金戟直透而来,金戟竟自险些拿捏不住,大吃一惊,后撤一步,道:“马帅与性空大师如何称呼?”原来他识得封野寺所使,正是少林派性空大师的成名绝技“伏魔剑法”,而其内力静而霎动、缓运急发,更无疑是以静为纲、以意领气的少林派正宗内功心法。 封野寺哈哈大笑,说道:“既然识得少林伏魔剑法,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暮鸦冷冷地道:“少林一派以禅入武,独门七十二绝技更是饮誉天下,被你们汉人奉为武学之宗,不过……嘿嘿……” 封野寺鼻子“哼”的一声,道:“不过什么?” 暮鸦道:“不过在我们女真人眼里,嘿嘿,少林功夫却也不足挂齿。” 封野寺淡淡地道:“哦?少林性枚、性空、性慈、性常这几位大师,道俗同钦,为天下武林同道所共仰,你们女真人当中,又有何人可与他们相提并论?说来听听。” 性枚大师是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与其师弟性空、性慈、性常等人,皆为当世高僧大德,悲愿深切,广弘佛法,中土武林之中,提及他们的法讳,无人不是肃然起敬。封野寺正是性空大师的俗家佛弟子。 暮鸦道:“女真英雄辈出,别的不说,单是我大金国神鹰坊萨狮陀大国师,技艺天下无双,见识、胆略和气度,当世更是无人能及,少林寺的几位神僧,对大国师也是极为向慕的。” 白衣雪在高处听得真切,萨狮陀乃是金廷神鹰坊的第四任坊主,因神功盖世,屡建功勋,而被完颜亮封为金廷大国师,心下寻思:“师父也曾数回提及萨狮陀,说他的外家和内家功夫,均已臻极高的境界,乃当世武学大宗师,不可小觑。只是其人戾气太盛,锋芒太露,而无丝毫的仁慈悲悯之心,有违武学之道。暮鸦说他的本事天下第一,无出其右,恐是言过其实;说什么少林神僧对萨狮陀也十分仰慕,只怕更是无稽之谈。” 封野寺哈哈一笑,说道:“放屁!胡夷井底之蛙,如此自吹自擂,当真可笑之至!” 暮鸦冷笑道:“少林合寺僧众,若非仰慕我大金国郎主的英明神武,惧服于我大金国国师的赫赫威名,何以倾心归顺于我朝?如今少林众僧,无不受我圣朝皇帝敕封,得我圣朝郎主护佑,成为大金国的顺民。” 封野寺道:“天下功夫出少林,世人皆知。只是少林一宗神功奇技,虽流传天下,广布四海,但与佛法人道相比,却是微学末技,殊不足道。”暮鸦嘿嘿冷笑不语。封野寺续道:“‘若以诤止诤,至竟不见止。’性枚大师乃当世高僧硕德,他一颗慈心,远离瞋恚,一来不忍少林五百年的基业,毁于胡虏异族之手;二来更是不愿少林卷入尘世之争,徒增世间的灾厄,只求能就此化危解难,饶益众生。只可惜他老人家如此慈悲安忍,为法忘躯,却也难以调伏感化汝等蛮化未开之徒、怙顽不悛之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暮鸦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胸膛剧烈起伏,显是心下恼怒至极。封野寺又道:“封某根器愚拙,难勘佛法之精义真谛,以致痴迷武功,数十年来舍本而逐末,实为可叹。” 暮鸦冷冷地道:“马帅如能及时迷途知返,还不算迟,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于你。” 封野寺笑道:“不错。佛祖说过,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佛祖心中并无敌我之念,在他看来,善者化度之,恶者降伏之,化度、降伏虽是有别,本性却是不二,降魔即度魔。尔等胡虏夷乱中原,屠戮百姓,实属罪大恶极。封某这柄‘荡魔剑’虽钝,今日要斩除你这妖魔外道,却也绰绰有余!” 暮鸦恼羞不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叫道:“你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盛怒之下,猱身而上,将手中双戟舞成了两团黄光,封野寺的长剑也化作一道白气,再次剧斗起来。 二人激战数十个回合,尽施生平绝艺,场中惟见两团黄光和一道白气,身影已然瞧不甚清,然而封野寺的气息依然匀缓绵长,而暮鸦的气息却变得粗重凌乱。二人兵刃上的功夫难分伯仲,但持久力战之下,封野寺精纯深厚的少林内功功效渐显,手中一柄荡魔剑,恢弘如雷霆紫电,浩瀚似江海清光,庭院中的树枝、枯草,尽被无形的剑气一挥而断,暮鸦更如一叶小舟,置于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暮鸦初时心高气傲,只道即便身陷重围,敌不过封野寺,想要全身而退,也非难事,如今周身都笼罩在封野寺无形的剑气中,对方武功之高、内力之强,大出己之所料,不禁为当初过于托大而后悔不迭,只是此时再想全身而退,竟已绝无可能。他心气一失,越战越怯,手中双戟也变得愈发沉重,心下惶悚:“难道我暮鸦纵横一生,竟是今日命丧于此?” 再战十多回合,封野寺的剑气愈发凌厉,一道白气在两团黄光之中,指东打西,来回穿梭,而暮鸦双戟的黄光,光圈越缩越小,紧紧护住周身要害,已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有自保了。斗到分际,猛听得封野寺舌绽春雷:“着!”伏魔剑法中的精妙一招“金刚怒目”,长剑指处,内劲宣泄奔涌而出,“铛”、“铛”两声,暮鸦手中的双戟已被震飞出去,双戟一前一后,插入院中一株大树的树干之中,深有尺余,戟柄尚有小半截露在树干之外,兀自颤动不已。 暮鸦一愕之下,蛮劲发作,犹似困兽犹斗,猛地大喝一声,叫道:“好啊,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双手箕张,整个人合身扑去,竟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封野寺眼见暮鸦来势凶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声清啸,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暴退数尺,手中荡魔剑剑头微颤,剑气激荡,“嗤”、“嗤”、“嗤”几声轻响,剑气已在暮鸦身上点出几处血洞,鲜血立时从血洞中激射而出,滴溅在院中皑皑残雪之上,艳若桃花。 暮鸦只觉全身绵软,再也无力进击,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遽然之间,站在墙头上的谢斯陌等人,“唉哟”“啊呀”声一片,被人用暗器从墙头上打落下来,纷纷跌入院中。众人尚未缓过神来,一条黑黝黝的软索从墙外直抛进来,迅捷之极地卷起暮鸦的腰身,将他腾空卷至墙外。 就听一个苍哑的声音笑道:“马军司只知以多打少,胜之不武!神鹰坊鹰翼、独鹤,日后再来领教各位的高招!”那人去势奇疾,撂下了这句话,倏然远逝,笑声兀自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