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艳歌·白蛇》 “白蛇”的最初构思,早在几年前便有了。 我喜爱古典文学,喜爱历史典故,喜爱神话传说,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当时看了一期专讲“白蛇传”的《百家讲坛》,看完之后又联想起之前对于“白蛇传”的一些认识,便动了起笔还原原汁原味儿的白蛇传说的心思。 我所想要还原的白蛇传说,是那个最古老的“警世通言”、“西湖三塔记”等古传读本的综合体,是白卯奴与徐宣赞那段妖凶与真善并存着的故事,非人们传统观念里尽善尽美死去活来的爱情。而不是当今家喻户晓的那段被融入很多后人臆想中美好爱情、美好向往及憧憬的许仙与白素贞之间的有些失真的白蛇传说。 我会让这段爱更加真实,有真心、有真爱,但也有妥协也有无奈。浸在西子湖畔的三月春雨里,沐在细细暖风之下,信步断桥与乌篷……有妖的凶恶与强势,也有人的爱意与善良,还有那些无奈又无法回头的妥协 爱或许没有界限,但是承载爱情的生灵却有。爱无限,但碍于肌体的不同、种族的不同等诸多不同,承载爱情的生灵便也有了界限。因为我们不能破坏这个世界的大规章,若要毫无界限的爱,除非身死,否则永远都不可能会真正的真爱无敌、真爱无限。 只是那样的故事与风格,可能不是朋友们喜欢看的。所以“白蛇”在原有的初衷上又加入了新的构思,最终拟出了一个关乎三生三世的故事。当然,其中有我的故事情节构画,也有对于白蛇这个古老传说的考究与体现。 共分两部,上部是自己的剧情构思,灵感其实来自于一部电影,我曾为这部电影写过一个短篇同人,刚好以那个短篇为主线,加以铺垫、延伸、整改……最终慢慢定型,定型出了“白蛇”自身的一条路。什么电影不说了,留个悬念,可能有的朋友读了文章之后,兴许会自己猜出来。 下部便是原汁原味的白蛇传说的构思与还原了,但大背景是旧的传说、故事却是新的构思,不会让朋友们觉得是在直接阐述白蛇传。 且上下两个部分的文风也会不同……在这里小小的透露一下,上部文风是我不太擅长的,而下部文风则是我所擅长的。在“白蛇”这部文中,融入了我许多“第一次”的尝试。很多元素、剧情、手法,都不是我所拿手的,甚至是我平时不太愿意去写的。 至于书名,原想用“白蛇”二字作名,但编辑觉得有些光秃秃,加些字眼为好。家人也觉得有些枯燥,主张换掉名字。可其实我对“白蛇”这个名字是有执念的,不知为何就是喜欢。但我在后台创建新书,发现重名了,创建不了,只好重想书名。 我不喜欢过长的名字,而且因为文自身的基调,我还是决定取一个相对正派又古风的名字。于是在“白蛇”之前加了一个词牌,为《古艳歌·白蛇》。 “白蛇”隶属于一个“三生三世”故事的系列,这个系列还有一部已经构思好的文,为“茕兔”,预计在“白蛇”完结之后再有一部文后,就会与大家见面。这是后话,不提了。 “白蛇”的基调依然古风、依然慢节奏、依然力求真实展现与细微诠释。 有时候我会在想,我这样的文风是不是比起那些起伏跌宕的快节奏文来,可能不太对读者们的胃口?但我觉得这正是我的文笔特色,我独树一帜的风格。喜欢的朋友,自然会喜欢的不是么? 以上这些我在《清·九华章》的完本碎念里,大多都写过。现在跟《古艳歌·白蛇》这部书放在一起。 千言万语总之一句话,感谢朋友们一路的支持,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 总体简介【请一定看】 引用一句推荐时的宣传语,我很喜欢这句宣传语:千世惊情,古艳歌·白蛇! 三生三世系列:白蛇 神秘遥远的古东辽国,湮灭的过往游离在宿劫与命盘之间。 她是远嫁而来的合婚公主,含恨而死并下了诅咒。不久后,她的妹妹再次踏上了这条“合婚”之路,辗转在两个深爱彼此的男人之间,究竟是关乎情爱还是只为报复…… 千年之后,青城山巅,谁的目光刺穿了千年光阴,守望成石、再续前盟? 又一经年,春雨如酒柳如烟的西子湖畔、断桥之央,一把油纸伞,演出了谁与谁的离合聚散? 只是轮回辗转、梵音如潮,人面与心是否依然如旧…… 这是一个“情”与“欲”的故事,这是一个“忠贞”与“背叛”的故事,这更是一个关乎三生三世的故事。 当欲望的馋舌吞噬了人性的坚持,徒生出的是真情真爱还是弥深罪孽?便这般纠葛牵连,夙世轮回之后,最恨变成了最爱、最爱却成了最恨,我们又能否泰然自若坦然处世?能否抓住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前世姻缘订,莫怪今生总痴情。百年胶漆初心在,此生终不负卿卿! 注:本书不是BL!!只因单纯喜欢BL题材而跳入的亲们,我不想你们误解,特此标注。 另附:“三生三世”只是一个比喻,比喻轮回之中的多世牵绊,而不必要一定丁丁卯卯的三生三世三辈子。但此部作品,确实是一个关乎轮回转生的凄美故事…… [ 往事前尘 ]篇简介【请一定看】 此书共分上下两部,上部比较“香艳”,下部则是“淡若莲花”的叙事风格。所有开头标注[往事前尘]的分卷,都是上部内容。 “往事前尘”是白蛇的上部,开头的楔子是总体的楔子,也可以算是这一部分的引子。而这一部分是随着千年之后白蛇的回忆,而拉开篇幅的。 以下是上部“往事前尘”篇的大体简介: 大楚国公主合婚远嫁于东辽国王,然而东辽王却下令鸩杀了这位新王后,并对外宣称王后娘娘病逝在寝宫。 含冤而死的王后临死前狠狠下了诅咒,一股怨气附体在咬了她一口的白蛇身上,白蛇借着怨气的力量化为人形,渐有被人蛊惑心魄之感。王后的怨气操控着化成人形的白蛇,去为她报仇。 白蛇以楚国二公主、前王后之妹的身份重入东辽帝宫,并嫁给了王,成为东辽国第二任王后,就此展开了祸国殃民的复仇计划。与此同时,因东辽国自从前王后死后便屡出异案、时有反常之故,王发榜广招天下能人奇士。小道士清远跟随师父来到东辽,觐见东辽王,并与禁卫军总都督宇坤一起查理异案。 东辽王柔黛与自己的贴身侍卫宇坤欢好并相爱,白蛇心知这一点,有意以美色勾引王及宇坤,诱使王或宇坤相互出轨……在这其间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使宇坤察觉到了白蛇的异样、也使白蛇对于柔黛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更在潜移默化间与清远牵扯在了一起。 白蛇美丽,宇坤亦是有了动心之嫌;然而柔黛却心照不宣,暗中打起了另一个算盘。 柔黛因种种原因不能生育,他将白蛇作为棋子,命自己最信赖的爱人宇坤去与白蛇欢好,想借助白蛇同宇坤生下孩子,然后再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王子。 殊不知道柔黛将白蛇当做棋子的同时,白蛇亦将柔黛及宇坤当做棋子,是以完成前王后临死前的那条诅咒,至使柔黛与宇坤自相凌辱、自相残杀…… 一盘大棋,一切的一切早在一开始就已布好,然而小道士清远的出现,绝对是一个意外。 究竟谁是谁的棋子?究竟谁更技高一筹?人、妖、仙齐聚东辽帝宫,阴谋阳谋人谋鬼谋一起来袭,却不知一切皆是命中合该的劫数。 面对美色的引诱,王与他的爱人究竟会不会反目? 面对爱人的身心背叛,又是怎样以最残酷的刑罚夺去了爱人的一切?究竟谁比谁更狠? 修仙的道士清远究竟会不会改变他的命途? 前王后之所以死去,源自王怀疑她得知了自己的秘密,然而那个一直固守、并为此牺牲了极多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前王后确实以为王将她灭口是因她知道了一个秘密,然而前王后知道的那个秘密,同王真正介怀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 纠葛牵绊,情与欲、命与劫、爱与恨、认与不甘、报复与不忍、许诺与等候……无论谁是谁的棋子,争争斗斗、爱爱恨恨,终到了头才发现,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命运的棋子罢了。 “你对我施以那样残忍狠戾的酷刑,你毁了我,自此之后也阻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因思我念我而将我诓回帝宫,我却对你一腔彻骨的恨,你说我狠;但我直至你死都不知道,你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此刻方惊觉,当你怀着我的骨肉跳下青城山的那一刻,才真正是你给我的最最狠厉无双的残忍酷刑……我爱你,没谁可以取代。” 上架感言 《古艳歌·白蛇》从今天起要正式上架了。 矫情的话不多说,真的很感谢亲们一路的支持。一路有你们陪伴,心是极暖的。(*^__^*) “白蛇”这个故事溶合了多种元素,其中大部分也是嘉楠自写文以来的第一次尝试。 一部文的文风必须在前一部分就要扶正,靠前部分如果不正,后面的文路就会散掉。当初码字的时候,这部文自己总觉不太满意,在正式发出以前,已在文档里前后大修了三次,删减和加入了大量的情节,最终修成了这么一个文型。效果好不好,大家的喜好程度不同,嘉楠只能说,我是很认真的在对待每一个文字。 “往事前尘”部分与记忆中的“白蛇传”没有什么联系,纯属本书自身的一个背景和剧情设置,是本书自身为白蛇、青蛇、许仙、法海谱写的一段前缘。 上架之后,大概在九月初,大家会看到另一个部分,名称还没有定下来。那个部分写的就是转世之后西湖断桥的故事,就是我们传统记忆里的“白蛇传”了。那一部分也是我最想写的、最有感觉最拿手的部分。但是又与大家所熟识的“白蛇传”不太相同,这个参考前面发的“关于《古艳歌·白蛇》”。喜欢的朋友不要错过O(∩_∩)O哈! 具体情节简介、作品相关等,前面都有发专门的介绍,就不在这里提及了。 索嘉楠文品良好,绝不会平白出现断更、弃文等等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最珍视的你们,我们已经走了这样久,接下来的路,您是否愿意继续一起走…… 【回忆】 一千七百年后。 青城山的风光素来极美,那蓬蓬勃勃、万顷碧波的美丽,全在于一望无际的草木花卉绵连、交织成的大网般的坦荡浩瀚。那是远比花态柳情还要平添太多自然韵致的镶碧叠翠,再点缀着一层又一层寥寥绕绕的暗青色的雾霭,在这里,大自然造化的淋漓手笔从来都是那么轻易便被寻见。 青蛇蠕动了一下软软的身子,迎着一米耀在身上的晨光懒懒的探了探脑袋,便在这个时候变化成了一位青罗衣裙的玲珑少女,只是下半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这个样子看上去多少是臃肿的:“姐姐。”她缓缓往白蛇身边移行着,酥滑无骨的蛇身贴上了白蛇的酥胸雪肌,杏眼一抬、颇有些讪讪不满意,“为甚要放过方才那迷路的小书生呢?那可是到了嘴边儿的美味呢!” 小青边说着话,发泄样的一扫尾巴,震落了灌木丛里一瓣瓣略干的花和叶。 白蛇软眸微垂,抬手推开了小青蹭在她身上的蛇腹,娇娇嗔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我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作死的,为这些东西劳那神子……”青蛇不屑,旋而重新把身体往前凑,偎在了白蛇身边,“那姐姐,到底是恩、还是怨呢?”她一副撒娇好奇的可人怜样子。 白蛇宠溺的拍了一下小青的头:“你觉得呢?”皓齿轻启,绵软软的语气听在耳里,仿佛能把整个身子都融化,“青儿这么聪明,怎会猜不到……” 太阳穿透了障在周围的云岚,耀目的金光刺穿了厚沉的天幕,整个世界被重新镀上了一层溶溶的金波,笼在其间的一切生命都被渲染的愈发光鲜生动、颜色鲜明。 天风骤起,缭乱了白蛇绕在指间的一缕青丝,她纤狭的长眸里忽就有了几许斑驳朦胧,开始睁着眼睛重温旧梦。 很久很久以前。 真的,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诅咒】 夜色如死,深黑深黑的暗沉景深撩拨起那样沉闷的肃杀,裹挟着残月一抹溶溶剪影,透进木格子窗。雕花小几之上,零星几盏烛火吞吐着诡异的馋舌,宛若一个苍老、迟缓的巫师阴森森的笑脸,然后轻勾唇角,含笑又似哭的喃喃出一阕古老的怨咒。 满宫满殿肃杀之气潮水一般席卷,似要埋天葬地的浩浩然大阵势…… “不,别过来……别过来!”红绡锦帐,一位丹衣华服的娟秀女子蜷曲而卧,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靥间,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悉睁着,唇齿呢喃,边不住的将身往后方退去。只可惜,狭小的空间根本容不得她有一丝半点逃脱的余地,最终那柔柔的身子只是抵在了一堵冰冷冷的墙壁上面。 “王后娘娘。”老内官步步逼近,至榻沿处,毕恭毕敬的对着那女子微微鞠了一躬,不男不女、不紧不慢的调子听在耳里尤是阴邪的厉害,“您病了,奴才请太医来给您瞧病了。” 燃的正旺的烛火凭空里打了个结,铮然幻灭。满室光影愈发暗沉,颓颓然的基调浸染四野,若了无间炼狱。 “不要,不要杀我……”华衣女子不住的摇着头,一头海藻般的泼墨长发早已凌乱不堪,玫瑰色唇角只余下接连不断的呓语呢喃,“我不过才双十年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内官依旧稳身而立,无论面色亦或语气,都并无半点异样变化:“王后娘娘,您不是病了么?”敷衍一句后,他侧目对着身后的侍从使了一个狠戾眼色。 五个精壮侍从会意在心,顷刻一拥而上,扼住女子柔软的肩胛、纤长的四肢。无情的束缚袭在温热的肌体上,冰冷钢铁一般的僵硬而有力。 “不,不!”突忽而来的异变,令那女子愈发若了受惊的无助鸟雀,拼尽全身力气扭曲着腰身不住挣扎;起先还只是梦魇样的喃喃呓语,此刻已蜕变成破了喉咙的歇斯底里,“我求求你们!我不合婚了!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回到我的国家、我父王身边去……我发誓,不说出去,什么都不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说出去!只要别让我死!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雕镂着古老图腾的两扇月形拱门“吱呀——”一声打开,低沉暗哑的门轴转动,宛若有意为这微型的炼狱造了势头。白衣宫娥双手托着一个如是素净的白玉罗盘款款步入,一张淡漠素面上带着无比的虔诚。 没有人理会锦帐香榻间,那个已近痴癜的女子。 老内官接过宫娥双手呈上的白玉罗盘,轻轻掀开罩在盘面的盈薄盖子。 浓郁的香料味儿扑鼻而来,幻似迷醉的熏香缭绕间,一排各色宝石、琥珀围拢成一个圆形的小圈,小圈中央有一条银色小蛇曲身盘卧。 那小蛇通体银灿,泛漾着幽幽萤光的绿豆双目宛若暗夜坟冢里的两点鬼火。许是经久闷在白玉罗盘里的缘故,此刻一见了光影,它顷然将身弓起、成半直立状,似闭又微张的蛇口忽地一下吐露出猩红的信子…… 珠光宝影并着阵阵银波一起折射出耀眼的华彩,绚烂的颜色刺痛了人的眼睛。那蛇漂亮的血腥而不祥。 女子扔在挣扎求饶,可一个柔弱女人纵然再有力气,又怎能抗衡得过五位精壮男子的狠狠钳制? 再也无人愿意去跟她多说一句话、多吐一个字。内官将罗盘前探,抬手对着那银蛇比了个“去”的姿势。 登时,如雨中闪电、暗夜流星,那蛇铮然一下蹿身而出,冰冷的蛇身缠绕在女子前襟,冲着女子鲜香的脖颈狠狠咬下去。 这是,要死了么…… 刺地一痛,那秀丽无双的玲珑女子反倒安静了。她歪着头,眉心蹙起,颓颓然再无半点言语。 挣扎了这样久,累了,太累了…… 剧烈的毒液顺着新鲜的伤口汩汩渗入到皮肉,似要将周遭肌肤噬咬、撕裂一般。 内官点点头,对着窗外一轮暗云遮住的月亮拜了几拜,径自念叨起他那一通简短的祭文:“以银蛇之毒祭祀逝者的英灵,愿王后娘娘得以永生极乐、福禄荣昌。” 简单的祷告仪式完成后,五个侍从抬起早已通身僵硬的王后,三步两步将她扔入了铺着百合花瓣的红木棺椁。 “盖棺!”内官挥手。 就这样,一个国家的王后不明不白的“病逝”在自己的寝宫之中。 “碰——”地一声,雕龙盘蟒的华美棺木被掩盖紧实,周遭陷入了一片永无止尽的黑暗深渊。 年轻的王后残喘着最后的声息,她的胸口已经肿胀、下垂的眼睑中央嵌着两颗散大的瞳孔,先前尚且那样鲜艳美丽的女子啊!此时此刻脱似了一具迅速腐朽、干枯的僵尸。 痛苦,漫无边际的痛苦,但她却不能马上死去、不能马上结束这种吞天噬地的痛苦煎熬。她绝望,那般真真切切的、无法言及的绝望;她愤恨,沉于五内发于骨髓的蚀骨的愤恨…… 暗夜的丧钟被敲响,地狱之门已经打开,鬼王拖着沉冗的脚步、呲着铜青泛光的锯齿獠牙蹦着跳着濒临身畔…… 生命感已经渐趋低迷,最后关头,她持着此生此世所剩无几的、全部的清醒意志狠狠诅咒:“我要这个国家为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付出代价!要整个国家残骸遍布,要所有的人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没日没夜苦苦煎熬!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凌辱、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 狰狞扭曲的面目昙然一下变得松弛,女子的生命彻底抽离了这副痛苦不堪的残破躯体。 棺木永夜,蜷曲着身子、懒懒缩在女子衣摆前襟的银色毒蛇,忽而乖张的动了一下。身体腾立、三角蛇头一点一点慢慢低垂,黑暗里尤其显眼的幽绿眸子登时聚拢了无比诡异的锃亮华彩,“嘶…嘶……”的沉闷响声毫无间断的从身体里散发出来…… 【出世】 巫师挥手,命五十名壮汉与五十名少女立在墓室之外,摆开阵势,等候即将到来的开坛做法。自己则带着徒弟进入主墓,权且先为王后娘娘的魂魄引路。 墓道两旁,雕漆嵌彩的壁画为这阴森森的陵墓带出似飞若扬的美感,恍然之间竟有了一种置身另外一个世界的深浓错觉。 一路无话,师父领走在前、那小徒便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长明灯火将两道影子拉扯的颀颀长长,反倒显得扭曲不堪。 直到师徒两人行入主墓里间,停放棺椁的位置。 小徒弟没能忍住,抬起眼睛极细微的道了一句:“师父,一定要这样做么?”看得出来,他是不忍的。 巫师一边有条不紊的从身后的背篓里将器具一一取出,边漫不经心的扫了自己爱徒一眼:“这位王后娘娘怨气太大,若不以烧红的铁钉将她手脚缚于棺板上钉牢、钉死,恐日后平添祸事。”他顿顿,喘了一口气,“不仅如此啊,还需以朱砂笔抒符咒于大石、以大石压在她心口偏上半分,方能镇住这怨灵,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哎,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棺木打开,帮为师护法!” 巫师才说完话,忽觉哪里不对劲儿。自己的爱徒虽在眼前面对面站着,但竟如木塑泥胎一般! 这小徒面目混沌,呆呆的看着对面墙壁之上、长明烛火暗影交叠处一个硕大无比、又状似毛虫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来越长,渐渐显形成一张野兽洞张的大口…… “啊——”惨烈的惊呼爆破在半空,小徒吓得肝胆俱裂,整个人猛地一下向后栽倒,溘然猝死。 那巫师铮然转身,只看到一片嗜血猩红。只在须臾,额心冷汗簇簇直往外冒,他略定睛,原是一条水桶粗的银白巨蟒,正吐着粗糙猩红的信子、张着血盆大口直直冲向自己! 腾地一下,巫师只觉脑门一冲,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巫师虽然有些道行,却到底凡胎肉体,生死攸关之际不乱分毫是委实不可能的。正待他强持着神绪不乱、抬了左手意欲掐诀,那巨蟒突地朝他扑过,硕大的蛇身腾起在半空,夹着一股紧密冷风,竟是一口便咬掉了他的脑袋! 腥风浓烈、血肉飞溅,无头的尸体抬手在空中胡乱的抓了几抓,砰然倒地,溅起墓室地表上的一层斑驳尘泥。 墓室之外,那一百名男女有胆子大的闻了异响奔身跑入,一见此景,忙落荒而逃,接连着整个队伍都乱了大方寸,哄哄然做了猢狲散。 只一个弹指间,暗沉沉的昏昏墓室恢复了原有的寂静。溶溶长明灯火呼应着诡异景深,这样相辅相成着,又带出几许斑斑驳驳的肃穆。 光影起落处,早已不见了银白巨蟒,只剩一个蓝衣女子聘婷而立,容貌冠绝、体态风流,曼妙身段柔软鲜香的恍若一条招摇的长蛇。 她就那般漠漠然扫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体。 血腥狰狞的可怖无头尸,与正中央主位停放着的那副红木棺椁,刚好构成了一个匍匐觐见的诡异格局。 她抬纤指,将散在肩头的泼墨青丝随意的往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眉目一扬、笑得妖娆……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1) 一千七百年前,东辽帝宫。 夜已经沉的极深了,那种深黑如死的诡异颜色宛若一个吞噬天地的恶魔,生活在其间的性灵没有不被魔障蛊惑心神的。 然而有一个地方,永远都不存在暗沉肆夜;那便是东辽国国君的华美寝殿。 “王……”满殿满宫烛影缭绕,鸳鸯锦榻间,男子徐徐的吟声就着潜入耳膜的细微风声一并漫溯,边唤的暧昧温存,边抬手温柔的在王赤裸着的酥软前胸摩擦抚慰。 寂静,寂静的暧昧香软、诡异叠生。 “嗯。”经了这样颇为挑逗的麻醉到骨子里的一唤,那被他环在怀里的王者呓语迎合,边不觉起了一阵出乎肌体本能的靡靡嘤咛,“宝贝儿,千万怜惜我。我……疼。” 空气里熏着淡淡的麝香,绣着鸳鸯鹣鲽的锦榻面上铺着新鲜的栀子花,半垂半搭下来的一道青纱帐帘兀地有了一阵轻小的摆动,那曳曳在半空里的幽微烛影也随着穿堂风而左右摇曳、时分时合,暧昧缱绻无可言及。 眼下正鱼水欢娱不亦乐乎的两个人,一个是东辽国比女人还要妖艳美丽、光芒万丈的国君,柔黛;还有一个,是他自小便伴在身边长大的贴身侍卫、禁卫军总都督,宇坤。 东辽国的王者不爱女色、喜男色是出了名的,但这个传言也并不十分正确;准确的说,柔黛所喜欢着、所深深爱恋着的,只有宇坤一个。除了宇坤,饶是人间天上再美再艳的男人亦或女人,没有一个可以有幸得着这位孤高冷傲的妖艳王者,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王的后宫无一妃一嫔,刚刚从楚国远嫁而来的合婚公主也在前不久溘然病逝…… 烈焰焚心,得了王的这一声示弱,那尽心尽力行得绸缪之事的俊美男子,实觉心下愈发悸动。似被什么乖张的小兽不断抓挠。虽然宇坤在心里不断的告诫着自己,动作一定要尽力轻柔,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可还是没防一下弄痛了他爱着的君王。 两人都欲望正盛,身下一浪强似一浪的剧烈疼痛感冲昏了柔黛所有的清楚理智,他兀地挺起身子反吻向宇坤,磕着牙齿、夹着血丝的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将唇瓣覆盖上去:“大楚又派了一位合婚公主……昨日已抵达我东辽地境。” 夹着急促的喘息,柔黛言的徐徐,旋即再次与他的侍卫宇坤相拥一处紧紧环抱。 王此时的心绪是极复杂的,那个即将合婚而来的女人让他很烦躁;因着这种燥乱心绪的拿捏,他留着指甲的素手不觉在宇坤后背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绵长的血丝,但他反倒更加振奋、更加狂热,仿佛要把彼此融进彼此的肌体里。 “哦。”宇坤后背一阵火辣,他深深喘了口气,侧首吻在王的耳边、小声徐徐,“王打算怎样处理呢?”柔黛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他明白,柔黛不可能容下一个女人住在自己的后宫,不可能给自己找这样的不自在;更况且,这个女人还是与东辽一向不甚亲厚的、楚国的合婚公主。 紧紧掩实的缠枝雕花窗,被骤起的咆哮夜风震得噼啪猛响。 柔黛垂眸:“先前弄死一个、时今又来一个。”他搂着宇坤的脖颈、肩胛,充斥着宇坤全部气息的口齿轻哼了一声,有些讪讪然凉薄不屑,“真伤脑筋……不过总要过些时日再举措的,不然会引起大楚那豺狼的怀疑。” 分明玩味昭著的语气,可一字一句又都真真切切的出自于缜密的思考和忖度,理性到近乎嗜血、残酷的地步。 散在空气里的熏香借着风势的递进,较之先前愈发的浓郁甜腻。宇坤闭目,深深吸了一口那熏香:“这样作孽,业障会极深,总是不好的。”他的语气听不出情态,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态,有点儿像无关痛痒、又虚伪非常的无谓唠叨。 柔黛浸着一丝血痕的薄唇之畔染了愈盛的笑:“那我们现在呢?”他把头靠在宇坤厚实的胸膛上、又扬起脸,卷曲的浓密长睫因着呼吸的颤动,而在宇坤肌体上下擦出细细微微的痒,“宝贝儿。”柔黛呵气如兰,“我的宝贝儿……若论道这个,我们早已经罪孽深重了。”他顿了一下,眉目轻扬、语气微上挑,又补充,“哦不,是万劫不复。”那一瞬间,柔黛唇畔似乎绽放了一簇又一簇冶丽无边的曼珠沙华。 宇坤没有答话,运了力道狠狠扼住柔黛那双在烛影与夜光的交叠渲染之下,泛着隐隐荧光的琉璃般澄澈的皓腕,反手将他整个人半推半抱在自己身下……锦帐风云会、金盆雨露恩。良宵美景一刻,痛苦总是极短暂的。 高伟绝伦的恢弘大殿之外,风很清、夜很静,苍苍茫茫的无边天幕之上忽有一点璀璨晶耀。那是一颗坠落下去的流星,默默然脱离了其的轨道,拖着一条金银生波的长长的尾巴,滑出如是一道长长的、美轮美奂的圆润弧度……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2) 满天的杨花榆荚做了雪飞,疏影交叠里,柔黛眯起狭长上挑的凤眸,噙着一丝凛冽冷意:“大楚国二公主呢?” 礼仪官没防打了一个颤。王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淡,但那股天然的震慑力似乎可以刺穿一个人的心魄。 显然,对于礼仪官的迟疑,柔黛没那么好的耐心继续等待下去:“怎么还没有到?说!”这次提了语气,依旧凛冽如最锋利的刀剑。 “啊……”那礼仪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地,“合,合该昨日便到的,谁知……”他颔首,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谁知大楚贺仪队中途翻下了悬崖。” “哦?”预想中的一通叱责怪罪并没有如期而至,听声音,王的心情似乎倏然变得极好。柔黛慢悠悠侧了一下首,对着立在身旁未发一言的宇坤,挑眉轻笑,“你瞧,我有那么可怕么?”边目指着匍匐在地、不敢略动的礼仪官。 宇坤亦侧首看向柔黛,但并没有正面回答柔黛的问题:“这又是陛下安排的?”他轻问,目色带起一缕讥诮玩味、却也恭敬。 诚然,他是在问楚国贺仪队坠崖之事。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清脆响声,宇坤铮然转首,原是高伟大殿顶上那些精美的瓦砾被吹刮掉下。春风吹破琉璃瓦,所言当真不虚。 他适才松了口气。 作为王的禁卫军,高度警觉已在潜移默化间成为了一种习惯。 王的回复也在这个同时幽幽的飘了过来。 “啧……”舌尖一碰牙关,柔黛有意作出副无辜的小模样来,“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那么坏……”他皱眉,神情语气略显矫情,顿了下又接口,“这一次,我真不知道。”后面言的是实话,可前面那音儿分明含诮带蔑。 宇坤颔首,不再多言什么。 王旋即转目,继续对那跪地谦谦的礼仪官发问:“楚国公主呢?”威仪震慑自是不变,不过态度放缓了些。 礼仪官不敢怠慢:“不知所踪。” 一阵恣意乖张的大笑声,便在紧邻话尾处响起。王展袖抬手,对着天空的方向做了一个弧形的拥抱状:“天意,天意啊!”不加掩饰的肆意宣泄过后,他渐收笑意,唇畔却依旧挂着一丝浅浅的梨涡。便这般迈步往宇坤那里又凑近了一些。 二人本就相隔不远,这样一来便咫尺的没了距离:“去,找到我们未来的王后娘娘。”柔黛有意将那语气放的细如蚊蝇,“王后娘娘”四个字,咬的尤是慢悠悠,昭著不晦的讽刺意味流转其中。停顿须臾,他垂了一下眼睑,将侧颊一点点凑近宇坤耳畔,吐气幽幽,“该怎么做,你知道……” 如此逾越且亲昵的姿态,是专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姿态。 分明无关风月的字眼,在柔黛舌尖辗转的恍若开了花,那般道不尽缱绻诱惑、暧昧叠生。虽然背后对应着的是彻头彻尾的嗜血无情。 是的,他知道怎么做。宇坤颔首,只简简单单的曲了一下身子。 不再拖沓,王见宇坤给了自己示意之后,便离了他的耳畔,重新站定、转身离去。 东风一叹桃花一笑,管弦笙歌扯了荡逸的调子,在王身后洒下一连串袅袅的造势。呼应绯衣银云的那一袭着体至尊疏袍,愈发平白显得朦胧若幻、诡异生怖。 正这时,忽从宫角回廊铮然一转而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那是眉目发白的年老宦官。 老宦官在见到王的那一刻,兀地一下跪地叩首,顾不及多做兜转,语气里尽是难以掩饰的颤颤的抖:“陛下,前王后娘娘的寝宫……”他再说不下去,整个人“通”地一声僵僵磕倒在一侧的青砖地表。 柔黛皱眉,有些嫌厌。 宇坤忙紧走几步凑过去,弯身抬指一抚老宦官鼻息,复又对王行礼:“陛下,没气了。”顿了一下又补充,“是吓死的。” 闻言入耳,柔黛却“嗤”地笑起:“亲爱的,什么陛下没气了?孤王好着呢。”他的心思并不曾落在这猝死的宦官身上半分,持着颇为自在的调子同情人开起玩笑。 对于柔黛的素性,宇坤了如指掌:“是,臣失言了。”故也没诚惶诚恐。 说话间有眼疾手快的灵巧随侍拖了那宦官的尸体下去。 是时,柔黛才开始作想方才这宦官口里言的话,前王后的寝宫……他与宇坤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皆会意于心,往前王后的寝宫处步去。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3) 宏宏大殿隐在一派辉煌宫阙间,一眼看去瞧不出有什么异样。虽然这座寝宫早在前王后病逝之后,便做了彻底封锁。 因这里素日鲜有人来的缘故,步在其间似凭空里多了一层隐隐凉意,连同两处草木花卉都着了妖道般的,显得比别处葱葱郁郁许多。 柔黛挑起纤长的眸子环顾一圈,凝着华彩的目光落在被烧焦的一角殿檐处,眉弯轻挑。 当值的禁卫军面见王如此,忙作揖于胸作了解释:“启禀陛下,昨晚天幕忽降一团滚圆天火,那天火不偏不倚,刚好冲着前王后寝宫之顶旋转而下,簌簌火焰接连并起,小臣等久扑不灭,直至破晓方才止息。”他略缓,“说也奇怪,竟只烧了右侧通连内堂的一角殿宇。” “那为什么不早报知陛下?”宇坤冷言。 那禁卫军兵卒又一拱手:“回总都督,小臣等恐惊扰陛下歇息,顾一早才报于执事公公。” 说话间柔黛已款步迎前,微低首,目光落在前阶一段青褐色器物上面。 这件器物极其精致,青铜并藏银质地,顶处六角镶红、紫、绿、蓝、月光宝石与绿松石,周身锻刻太阳神并古老图腾花纹。眼下偏底部处原本缠绕连绵着的黄红符咒已残缺不齐,隐有火灼的痕迹;磕碎的屋檐形顶端内里,斜洒下一地香灰。 这器物原是一位巫师布阵时结下的“镇魂铃”,一直被安置在内堂前王后的灵柩之前。 目光一触,柔黛鼻息起了一声不屑轻笑:“什么大事也值得你们恐慌发惧?还能到吓死一个人的地步!”作势一转身,唤了个内侍近前,“雷电之火原是自然造化,有甚可怕可惧?自此以后,不要让孤王听到关乎此事的一个字句!” 前王后的早早猝死,在东辽一直都是一个众人皆避的话题。且不论其中越传越玄的几多说道,单看这位离了故国本土的合婚公主,迢迢远嫁而来、又在大好年华便早早病死,想来不甘之气不会稀少,谈来总归不祥,不然王也不会下令为前王后做法布阵了。 那内侍忙不迭领命应下。 柔黛略想一二,又稳言道:“前王后之妹即将抵达我东辽合婚,她会是你们的新王后。那这寝宫也委实没有空着的必要了。” 不消细说,内侍心领神会,自领了命下去安排修缮事宜不提。 微风碎起,花卉并着草木一并摇曳。宇坤垂了一下眼睑,心下略有别扭,却又没寻来由头,终是未言一二。 在他们身后,于那高高长长的生寒玉阶处躺着的镇魂铃,残破之处簌簌斜倾于地的香灰渐趋多起。经了风的吹拂撩拨,那些香灰渐聚一处,竟似冥冥之中自有指引一般。一眼望去,错觉慢慢形成两个清晰又醒目的暗灰大字——“始矣”。 第二回 红衣女、一只鸡(1) 一阵风沙迎面吹过,清远下意识抬手挡挡眼睛,还是被那些尘沙碎土弄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 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不过看在天气还算不错的份儿上,这点不快还是可以忍受的。 他拍掉身上带起的一些灰尘,又沿途逛走探看起来,心情没减半分。 师父闭关修炼已有些时日了,身为独一无二的单传徒弟,护法的重任便落在了清远身上。不过这么久了都没见出过什么事情,他实在有些熬不过无聊,便悄悄偷了个懒下山走走。 也对,谁竟天连日不做事情的往荒郊野岭的山洞里跑?妖精鬼怪都忙着去人间思春呢,更别提人了!师父嘛,自己鲜见的几天不在,料定也出不得什么事情。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累了,寻思着择个酒馆点些清淡小菜填填肚子。 东辽国素来繁华,又兼春日,长街曲巷更是人流如织。一排排大小摊贩有的摆摊吆喝、有的奔走叫卖,商品物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清远随着自家游道师父去过不少地方,大大小小的国都市会也多有见识,但还没哪一处可以更胜东辽国一筹的。也难怪东辽会被前后几个国家素日忌惮着、眼馋着、也算计着了。 人嘛,总是这样侧重眼前繁华,死守着盯着虚幻假象屡屡当真,就是执迷不悟、不懂修心,哀之哀之!他不由皱眉摇头,才一走神没看路的,忽觉身子被谁猛地撞了一下。 这一下虽不至于到极重极疼的地步,但也委实不算轻。他猛然回神,低头定睛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个红衣小姑娘跟自己迎面撞到了一处。 这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白白净净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尤其可爱,瞧见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眼下正抬手吃痛的揉着额头,哎呦哎呦叫苦不迭。 “小妹妹,怎么样怎么样?”清远慌忙曲身扶住小姑娘肩膀,想把她摆正在自己眼前细看,“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虽说貌似是她撞了自己,但面对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孩子,一个成人又怎么好意思去跟她计较? 红衣小姑娘闻了清远的不迭关切,很顺势的抬起头来看他。 却不想,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触及清远的那一刻,骤地定了一定,尔后在他通身上下扫了一圈,正派的道家服饰刺痛了她的眼睛:“哼!”她鼻息一哼,恶狠狠的剜了清远一眼,猛地挣脱束缚扭头跑开。 小姑娘的心思,清远不会明白,不由茫茫然立在当地有些费解:“小小年纪就这么大脾气啊!”他实在憋屈,心说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原不过被她撞了一下,何至于就生气到这种地步?搞得就跟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边做如是想,边持着好奇心性,目光一直追随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未曾离开。 只见这小姑娘没去多远,忽地在一处摆着铁笼卖大公鸡的摊位前驻足:“叔叔叔叔。”她持着孩童软软的嗓子唤那摊贩老板,待老板抬目时,又一指旁边不远空地,“你的钱袋子掉了!”字里行间全是天真无邪、盲懂世事。 那小贩顺目去看,果然看到不大的空地处躺着一个开了口的钱袋,细细碎碎撒出一地碎银铜板。他登时目露喜色,只道自己是捡了天大的运气啊!凭空掉下来的钱财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一伸手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是是,谢谢你啊!”忙应声不迭,也不去顾及无人看管的大公鸡,起身便向钱袋处飞奔过去。 待那小贩才一转身,红衣小姑娘勾唇一下笑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细碎牙齿。她屏一口气,抬手冲着铁笼子一点。“咔”地一声细微响动,铁笼应声而开。她忙蹲下身子冲笼子里的大公鸡伸出手去…… 如此顺势连贯的一幕,直把清远都看呆了:“好本事啊!”不由真心暗叹。这手法、这速度、这准头、这……不对,这小姑娘是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她要偷鸡! 心念陡起,清远也顾不及去想一袋银子跟几只大公鸡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值钱。他急忙紧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小姑娘伸出去的手:“小妹妹,小小年纪怎能做如此行窃之事!”当空便是一声喝叱,面色跟着变得严肃开来。 小姑娘原本已经碰到了大公鸡五彩斑斓的羽毛,忽经这冷不丁的一抓一喝,到手的“买卖”就这么好端端被人弄没,心火簇簇蹿得不低。抬头须臾,愈发忿忿瞪眼:“又是你!”咬牙切齿之后,边奋力想要挣脱。 无奈清远手劲儿不小,钳在她腕子上的手犹如钢铁锤炼的束缚,直挣半天都没得法子。 “老板老板,快来看护你的摊位啊!”清远梗着脖子冲那小贩大喊,无奈那小贩正投入着,挂了一脸贼贼的笑,认认真真的只管捡拾地上的碎银。清远没法,只得先对眼前这小姑娘一通说教。 “放手……放手啊!”小姑娘没了耐心,抬脚狠狠在清远膝盖处踹了一下。 清远甫一吃痛,皱了皱眉,却没松手:“你怎么能做贼?”他亦着恼,“小小年纪就如此,将来业障还了得?” “去你的业障!臭道士!”哪知小姑娘丝毫不理会他的说教,分明是她无理,气焰却显得不比清远小。 吵闹之声引来了街上的行人,越积越多,黑压压将他们二人围拢其间。 小姑娘见势,忽地一下收了气势转了脸色,由方才的咄咄逼人转变得可怜楚楚:“呜呜呜……我没偷,你误会我!呜呜呜呜……”带些奶声奶气的软软调子,是最天然的示弱法宝,还在其间夹杂起一阵哭腔。 第二回 红衣女、一只鸡(2) 渐次聚集的围观人流就快把路堵住了,这个场面冷不丁看在眼里实在对清远不利。 有人开始指指点点:“瞧瞧瞧瞧,这小道士多大的人了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就是。”那一处紧跟着附和,“真不要脸!” 人流起了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品头论足,活像在看猴戏。哦不,比看猴戏还要讥诮热闹。 小姑娘一见事态发展偏向自己这边,登时哭得更凶:“呜呜呜呜……大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呜呜……”好容易挣出的一只手不住抹擦眼泪,把一张小脸渐渐抹成了五花小猫。抬袖之际一闪而过的狡黠窃笑,并没有人看到。 眼见事态发展越来越与自己初衷偏得离谱,清远亦着了慌:“你……”他有口难辩,没办法,年龄的差距活该他吃这一瘪。 在清远一通劝话憋在喉咙之际,小姑娘愈发来了精神,轻轻把另一只手也挣了出来,却并不急着走:“大哥哥你冤枉我冤枉我!大哥哥道歉……”她把小小的身子贴着清远凑过去,边颇为“得理不饶人”的连番软语,边把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往清远衣袍上抹擦。那情形,活脱一副当真受了怎般天大委屈的可怜样子。 清远愈发不知所措,吓哭这小姑娘原不是他的本意,更兼小姑娘如此,他两道眉峰纠纠葛葛的都快打成了结……正僵持难耐间,忽觉面上一凉,似被一丝冷气轻轻一撞,细微的悸动旋转着落进心里。清远一怔,双眼涣散,整个人混混沌沌有若僵住。 小姑娘便在这时展了花颜,狡黠的“咯咯”一笑,不动声色从人群缝隙里挤了出去。 迂回春风款款而起,转转的在周围穿梭,于清远面上一拂。 清远眨眼,不过才片刻间,竟如个呆傻痴儿般缓缓转身,冲那自铁笼里扑翅出来、正悠闲踱步的大公鸡凝了眉头,语气缓缓、有若崩豆:“我……是,一,只,鸡?”他侧了侧目,即而一笑,“嘿嘿……我是一只鸡!”脱口而出! 看得周围人群登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清远却成了疯般愈发不受控制,他抬臂展袖,学着大公鸡的样子扬首抬颈、扑棱双臂:“我是一只鸡,咯咯咯……我是一只鸡,咕咕……”竟愈来愈欢,双腿一蜷,在当地里连蹦带跳,“我是一只鸡,鸡……吃米米……” 围观人群终于看明白了,感情这是遇到个傻子啊!看热闹的、起哄的比比皆是,最终嬉笑啐骂着缓缓散去。 是时,先前那捡拾银子的小贩当空一定,再低首去,地上空荡荡一片,哪里有什么铜板碎银?可他似被抽离记忆一般,亦迷茫疑惑:“奇怪,我这是在做什么?”狠狠摇了摇头,起身重新走回摊位前。 清远见有人来,蹲下身子跳动更欢:“咯咯咯……米,吃米……喂我……”边垂首于地,扑翅翘臀做啄米状。 唬得那小贩慌忙抱起地上与清远一唱一和、悠闲踱步的大公鸡,往铁笼里一塞,提起便走:“神经病!”经过清远身边时,啐骂一句后,不忘报以一个颇为同情怜悯的深意眼神。 “咦?走了……你走了,大公鸡……”清远蹲着身子垂下双臂,侧首于肩,凝起目光斜瞅那铁笼子里昂穗打鸣的公鸡,又撇撇嘴,“不陪我了……咯咯……” 长街喧嚣依旧,一处酒肆飘旗掩掩映映下的不起眼的转角回廊处,显出红衣小姑娘小小的身形。 即而一道光影起落,再看已没了红衣小姑娘,取而代之的是一蓝衣绝美女子:“臭道士!”她狭眸狠戾,娇唇缓缓儿溢出一丝冷笑,“到嘴边儿的午餐就这么被你阻了……”心念一晃,又忽有所悟,忙抬起素指掐指一算,眉心却展,“那个人,他来了。”倾城面貌荡起涟漪般娇娇笑开,水袖一摆、消失无踪。 第三回 路遇、酒肆(1) 原本还算平缓的温阳暖春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好在时间不长便又渐退。只是待那狂风渐消后,头顶那片太阳却被洗涤的有些毒辣了。 还不到晌午,但行步其间已经十分燥热难禁。宇坤自腰侧解下水袋,仰起脖子狂灌一气。 有些发热的水温并不能让他心下快慰起来,他眉心不由起了纠葛,走走停停沿途观察、外加垂询了不少人,可楚国二公主一行途经的青城山却委实难找。 要说这青城山虽不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但到底位于东辽边境,识名者多、知道大抵方位的却是寥寥。这无不使他闷杀。 正这时,一阵微风打着胡璇缪缪起来,风势撩拨,长街一侧颇有些异样的“咕咕”之声跟着潜入耳廓。 宇坤心下奇怪,也没想太多,只下意识掉首去看,却不由眉心愈纠。 在那长街一侧背阴小道处,有一个身着道服的清秀男子怪异而立。这男子时而蹲身缓跳,时而抬手屈指做鸡啄米状,方才那略有些刺耳的“咕咕”之声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看这小道士的面貌,白净清秀五官端正,不像个呆傻痴癫之人啊。”宇坤心下嘀咕,又半眯起眼睛去观他服饰,“一身道服简洁干净,若是个流浪的精神障碍者,不该这般齐整。” 边忖度间,他迈步走到那人身前,持着好奇心性抱臂细看。 正云里雾里难辨南北的清远一见有人过来,喉咙里不受控的打了一个欢快的鸣儿,双臂一搭搭轻拍大腿两侧,便这般凑近到宇坤跟前:“咯咯,大公鸡?”他将身半蹲,侧抬眼睛瞅了一圈,又来回晃荡脑袋。惟妙惟肖的一通举止,真真便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可爱雏鸡! 一米阳光斜筛在清远侧颊,刚好映出他眉梢眼角笼着的一团混沌之气。宇坤静默半晌,似有了然,倏地绕到清远身后,抬臂引指于他后脖颈风池穴处“啪啪”一点。 这风池穴乃是风邪蓄积之所,混沌之气混在血液后直冲风池,化为心智之瘴。宇坤将这瘴气由风池穴逼出,人自然就变得清明正常了。 果不其然,清远当地里铮然一定,没有焦距的涣散瞳孔一点点重新聚拢。又是须臾,他精气重回肌体,抬起掌心低首看看、又抬首看看,突然有些如梦初醒、不明所以。 眼见这人似是恢复正常,宇坤试探着对清远打了一声招呼:“小道长,小道长可是觉得好了一些?” 清远冷不丁闻得人声,侧目一看,边竭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边下意识对着宇坤道了声谢:“谢过这位壮士了。” 他到底有些修为,不会同那卖鸡小贩一样顷刻便没了记忆。但也只能记得个囫囵大概,不由忖想,莫非自己是遇到了高人?只是那小姑娘确实是高人么?那还费尽心思的使什么调虎离山,直接变了银子去买大公鸡岂不更简单方便!真是,师父每次就是这样骗吃骗喝的……看来她还是涉世未深,那涉世未深的话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招! 不过他俨然不记得了自己方才被小姑娘变得糊里糊涂,居然会认为自己是一只鸡,还跟那大公鸡玩耍嬉戏了好半天,更甚的是还学得那般惟妙惟肖的活脱一只大公鸡! 眼见清远皱起眉头似在不住忖想回忆,宇坤颔首稳声:“道长,你方才该是被人施了迷术,才会行出一干反常举止。”高手向来出民间,宇坤深知。便也没觉奇怪到哪里去。 闻言入耳,清远适才重新回神。方才他只是淡淡扫了宇坤一眼,看得并不仔细;时今上下一打量,实觉宇坤这一身行头像是个办公差的。他也不多问:“江湖行走,着道是难免的,罢之罢之!还是多谢相救之恩。” “相救之恩不敢当。”宇坤一笑,若了朗春杏花,“举手之劳罢了。”言及此,心念忽而一晃,他似是想起些什么,侧目微微道,“对了,道长可知青城山断壁崖一带怎么走?”眼前之人既为道士,想必见识定然不浅。对于地理位置的通晓,该比旁人更精一些。 昏昏日头因着风势而被隐于浮云之后,整个世界较之方才略微凉爽了些:“好巧。”清远以袖遮了一下额头,拂去不知何时粘连上的零落树叶,“我刚好也要回青城山去,不若同路?” 宇坤想了一下:“也好,有劳道长。”颔首做了个客气礼仪。 “无妨无妨。”清远还下这个礼,即而笑笑,“唤我清远便可。” 宇坤应下,又礼尚往来的言了自己名讳:“清远道长唤我宇坤便是。” 他并不曾用假名,一来禁卫军总都督的名讳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名用了也无妨。二来不知怎的,他在见到清远第一眼起便有一种异样之感,似乎与他甚是有缘,甚至于隐隐有一种将要同他纠葛宿世的莫名错觉,故而不忍欺他。当然,宇坤心知只是错觉罢了,当不得真。 清远也不再多话,颔首记下。旋即领走于侧,同宇坤一并往青城山的方向沿途赶去。 第三回 路遇、酒肆(2) 他们又行一段路途,天渐晌午,清远的肚子又早已在唱空城计,便干脆择了一处地势开阔的酒肆进去暂歇。 这酒肆说也奇怪,明明坐落的不算偏僻、规模也不算太小,却偏生其里竟无一位食客,打杂伙计亦是不见一二,唯有一笑容可掬的胖老板对他们二人招呼热情。 禁卫军的敏感使宇坤起了疑心,煞是警觉的四处细看。清远倒是还好,只想着天下之大,出乎常理之事也是有的,没甚好自苦心志的淘神费力去想。 察觉到了宇坤的疑惑,胖老板边招呼二人坐下点菜,边咳了一声,大大咧咧介绍开来:“小店前日子关门做了一些修缮,今儿是重开的第一日,故而休假中的伙计还不曾回来,只有自家厨师于后堂里忙活。”他把菜谱递上,“素日迎的那些食客基本都是些常来的,因尚不知重开,故还不曾光顾。这不,倒是迎来了二位头遭光临小店的客官!” 听老板如此解释,宇坤适才了然在心,便与清远同点了些清淡菜肴。 胖老板记了菜名,又扫他二人一眼,顺道招揽了一下自家的生意:“二位客官只打尖儿,要住店么?” “你这里还能住店?”宇坤闻言顺口问了句。 “能,可不么!”胖老板曲身笑笑,抬手一指,“二楼便是客房。” 因不知青城山一带与此处相隔多远,宇坤心下算不出大抵时间,便侧首于清远递了个问询目光。 清远会意,略想了一下道:“按理儿说我们要去的那地儿也不算远,不过也得明日晌午。不如今儿就此歇下算了,也不差这一半天的非要赶得多急。” 宇坤本是领了王的命令赶往那一带去,转念想想,横竖就是一个查探和证实,也无甚要紧之处,一半日不会耽误什么。况且过了这街巷后,太阳差不多也该落了,到时候天黑月冷的行起路来也不方便:“就听道长的。”他微笑颔首,又让老板去收整两间客房出来。 胖老板自去准备不提。 过不多会子,一桌热菜渐次上桌。 这酒肆老板也是个实诚人,煞是客气的取了一坛竹叶青来招待,言着自己酒馆重开,二位客官又是重开后第一拨光顾的客人,便赠坛酒水,也为自己讨个彩头。 清远本就因着修行之故不太饮酒,宇坤又有公务在身更是滴酒不沾。但因不太了解当地风俗,见老板如此客气,又觉当真驳了人家彩头反倒不美。二人便各自薄薄倒了一盏,浅浅饮了。 胖老板心中了然,便也不勉强。 一饮一言间,三人变得熟稔起来,便也干脆抛了诸多忌讳,坐在一起一并用饭。 来来回回也说了些闲闲谈资,无非是些从何处来、要往何地的常见问题。 宇坤隐了自己的身份,只道是同清远一并回青城山去。清远会意,心知宇坤的行事不便,也就帮着他一并圆了这谎。 哪知胖老板一听“青城山”三个字,登时变了脸色,睁大了眼睛煞是神秘的压低语气:“二位客官,青城山一带,绝对不能去!切记!” “哦?”老板的话让清远不由惊诧,“我本是从青城山来,原何时今便回不得了?” 胖老板扫他一眼,随性的答复听来有些漫不经心:“你没关系,爱去哪里去哪里!”说话间,目光一偏,缓缓落在了如是好奇的宇坤身上,“但是你,绝对不能去!”后半句话他咬的极重极重,似带着魔力含着命令一般,字里行间分明不容置疑。 是的,胖老板心下一直捏着把汗,若清远前去,兴许还遇不得那触发祸患的源头;可若是宇坤……那便是顺理成章了! 这句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告诫,令清远忽然觉得口吻同自家师父有些相像。又一转念,他记起师父曾讲过,法力及修为极深的人,他们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便都是咒语,带着不容违背的告诫与力量,一字一句都会应验。不知何故,眼前这位看在眼里实在平淡无奇的酒肆老板,突然让他找到了这么一种箴言得到验证的错觉。 盏里的薄酒还剩下浅浅一层,宇坤转了一下酒盏,亦是皱眉好奇:“这话是从何说起,青城山如何就去不得?” 却不想胖老板并没有答复他一二,只是将深意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沉沉落定,口吻着重:“横竖我是尽了这个力,该说的都已说了。不该说的……便都是命数尔尔!”旋即长长一叹,复又稳声,“只管记住,万不要涉足青城山!”言尽于此,尚不待宇坤反应一二,胖老板曲指一敲桌面,“睡!” 一字才落,宇坤与清远已“碰”地一声倒在了桌面之上,竟是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人事不省。 就着渐趋黯淡下来的斑驳阳光,酒肆老板眼睑兀抬,似是察觉到一丝轻微异样,屈指掐诀。正这时,风和日丽的暖阳天幕忽起了阴风阵阵,飞沙走石间,几米开外事物难辨。 胖老板“腾”地一起身子,提气于胸,鼻息忿忿一哼:“孽畜,你居然敢自己找上门来!”不多耽搁,身体倏然一摇,化作一道金光飞出酒肆正门。 第四回 三生启、青城至(1) 分明晌午时分的天光被压了很厚重的灰黑,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间,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撕破扯破、再也无法填补缝合一般。 举目昏昏、四野戚戚,叠生的诡异气息浓郁欲滴,逼仄的喘不上气。 “我把你这妖孽!居然敢找上门来大弄妖风!”游龙金光在这一派蓬勃如织的通天灰黑里,愈显得尤是耀目。金光一落,哪里还有酒肆胖老板? 这胖老板摇身一变,分明变作一个丰神腴态的慈意老者。 观其面目神韵,鹤发童颜、双目含星、精神抖擞;虽身长至多一米、且宽体福肚,但通身上下自然流淌着一脉不怒自威的震慑气质,凛冽至极、凌韵无双。 再观其衣着扮相,头戴青纱系长飘带小翘帽,身着大橘点金祥云宽兜广袖流云衫,外罩碧蓝青纱坠红夹层阔仙袍;左手掐诀、右手稳稳氲力道拄一根雕龙盘松鹤梨木杖。 不是地仙又会是谁? 只见这老者大喝一声,抬手倏然一点,自有紫色光晕从他袖口“簌簌”飞出。 语声一落,便见头顶那片厚冗沉重、几欲顷压而下的深褐色层叠云岚里,经由紫光一碰,兀地显现出一条水桶粗细的银白色巨蛇大尾! 那蛇尾通体银灿,又连贯一种遒劲非常的利落韧劲儿,伴着不动声色的嗜血戾气,夹风带沙地“呼呼”直冲老者扫打过去。 老者不慌不乱,稳如泰山的身形体态昭著着呼之欲出的薄薄不屑。轻将身子一侧,避的悠然自得。 一招扑空后,硕大蛇身渐趋显现。云雾缭绕间,淡淡黑气将长身并尾一并层层包裹起,过不多时又是一道白光泫然晃划。光影落定,巨蛇现形成一妖妖女子:“你这老官儿闷不通情理,竟阻那人去路、阻我绸缪!”她灵敏一跃身,足髁一点、翩翩然于地表立定,恶煞凶神,“多管闲事!” 那老者煞是轻松的避开方才一招后,以梨木杖于地面一置,搅起尘泥漩涡一路往蛇妖处劈过:“闲事?”他扬眉瞪目中气一喝,“我身为东辽城池土地,上护佑东辽百姓安宁祥和、民生福乐,下掌管一国老小死者户籍,你说我是不是在管闲事!”说话间已是地裂天崩,成阵尘泥簇簇洒洒的化了锋刀利刃满空掷去。 “少废话!”眼前由蛇幻化而成的绝美不可方物的蛇妖女子冷眸一扬,飞身躲过愈逼愈近的连番地陷,复抬臂探指做了蛇形一路扑打而过,“天道循环、因果不歇,我必报仇!”纤纤足髁生了紧密冷风,旋身直迎,蛇头软指红信长吐,直取老者喉咙。 “你这鬼迷心窍的孽畜!”老者将梨木杖横于脖颈一挡,干枯的褐色朽木虬干间顷刻长出嫩青嫩青的颀长藤蔓。这藤蔓似有生命一般,潦草澎湃、散漫凌乱又不失章法,愈积愈长愈积愈多,一根根顷刻间便盘曲缠绕住女子柔荑手臂与鲜香腰肢,“含恨而死者并非是你,你又何来报仇之说!”飞沙走石未歇,举目之处仍昏昏然不辨光影,老者冷下慈面厉声喝叱,“因果自有定律,容不得你来归结!”语尽一转那梨木杖,被错落藤蔓缠的死死的女子便跟着当空里打了一个翻身。 第四回 三生启、青城至(2) “谁信你满口虚话!”女子因被缠连而施展不得手段,无奈间只得化了蛇形奋力挣扎撕扯,“你又怎知这个定律便不是由我归结!报应,这是他们的报应!每个人的报应!报应!”一重语气一浪压盖一浪愈趋拔高,她在蛇形与女子形态之间不断交错、变幻不定。原本极尽妖娆魅惑的面靥忽染了青黑,一双黑白分明的顾盼眸子亦变得血红腥气,昙唇小口獠牙尖呲,竟是凶神恶煞尽现鬼相。 观在眼里,这老者心知她是被心魔与本性周旋其间、从而占据心智。如此,长长叹出一口气去,皱起白眉缓然摇首:“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念在你本非十恶不赦之类,若肯回头,我便放你一条去路。” “呸!”那女子娇娇一啐,周身顷然散射出一层蓝盈盈掺白斑光圈,螓首略压、软眸狠戾,“谁要你来留去路!”她有些发狂,竟是银牙犀齿上下重重一咬,憋足周身功力狠狠一撑。 可这梨木杖间滋长漫生出的藤蔓煞是坚韧的厉害,一憋一撑间那些藤蔓不仅纹丝未乱,还反将她皮肉生箍暗勒的极其痛楚难耐。法力反噬了自身,她喉头一甜,只觉血腥之气遍及口腔。命悬一线之际,讪讪然暗道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蹙眉忖度起了逃跑的法门。 便这时,老者有了须臾的僵滞,旋即眉心一展、心却一横,运足力道将梨木杖当空高举,又使力冲着浩渺昆仑狠狠一甩。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幕,一道白光游龙飞凤般铮然一闪、又铮然不见。 即而飞沙走石渐歇、狂风暗岚又散,整个世界恢复到了如常的安然静好中,天还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天、地还是那个平整坚韧的地、酒肆还是那个不大不小朴素简单的酒肆。 春风暖阳里,老者闭目,一口长气自丹田缓缓沉淀。做了这深深长长一个吐纳后,他重新睁目,苍缓视线落在不见尽头的茫茫远方,便这般似笑又无奈的摇了摇首:“唉……罢了,罢了!定数尔尔,拦不住了!” 阳光和煦,他拂了一把汩汩衣袖,沉目思量,也是奈何。 方才他只是将那白蛇打远,到底还是手下留情,没有伤她性命。天生地长的灵物,却做弄的将要缔造一出孽障祸根!何其哀哉。 若这一个个公案里的当事人们迷途仍不知返,只怕东辽国难以逃脱覆灭一难。且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冥冥之里的纠葛牵绊,终是要开启了;这一开启,便是三生三世…… 只不知在这段公案之中、命盘之外,盘枝错节、游移缓走,又要牵连多少无辜生灵! 老者垂额,又是一叹。旋即未有多言,遂化作一道金光乘风而去。 。 一阵断断续续的蝉鸣乘着风势飘渺而来,温阳溶金,透过半掩的窗子于室内洒下一连串暖暖的韵致。 清远软软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起了一阵细微颤动,神经从指间复苏,紧跟着整个身子重新有了知觉。他猛一抬头,懵懵迷迷间适才发现,自己竟就这么趴在桌子上昏睡了一整夜。 身边就坐的宇坤也在这个同时铮然醒转,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惶惶然难以清明:“莫不是昨喝醉了酒?”宇坤这么想着,又兀地意识到自己昨日分明只浅饮了一个杯底而已……敏锐的警惕感昙然而起,跟着心念一闪,忽想难道这是家黑店、亦或被谁人知了他总都督的身份而有意算计? 念及此,他二话没说,猛地一拉身旁的清远,干练如素的冲那酒肆正门急急跑离。 二人于一树荫蹿动的隐秘之处停下生风的足步,交换一个眼神后,透过花荫缝隙往那酒肆处回看。 这一看不打紧,直唬得心口擂鼓阵阵——前方哪里有着一星半点酒肆的影子?! 朝阳溶波、温风如织,娑婆光影明灭变幻间,唯有一矮小朴实的土地庙直直屹立,无语向大地。 “莫非是着了妖道?”清远皱了眉头脱口而出,复又垂睑,“奇怪,若是妖魔鬼魅,我不该纹丝半点异样都察觉不出。”如若当真如此,那这位算计他们的主儿,定是个修为极高、难以招惹的异类了!想来可怕。 宇坤闻言侧目,略想一下,复稳声接口:“许那酒肆老板自身便是个幻术师,原想算计我们,可又见你我二人身上不曾携带名贵物什,便作罢而去也未可知?”确实委实奇怪,若说是有意诟害,缘何会这般疏忽的让他二人得以走脱?念头一晃,宇坤不无担心,“无论如何,还是权且离了这是非之地好些!” “也对。”清远适才回神转念。眼下保全自身安然无恙乃是首要,旁的一干不解也好、笃猜也罢,真真都是徒劳。 二人达成共识,忙转身一路于这隐蔽林荫道间悄声前行。 不觉忽地一下,宇坤眼前重又闪过了那位热情好客的酒肆老板的身影,那老板煞是神秘又叮嘱万千,一心阻他去往青城山……莫非楚国公主一干人马坠崖原是幌子,这里边儿藏着隐着另外一番阴谋才是真?那这青城山一行,则更为耽误不得! 好在此地与青城山相隔已不算太远,二人又一心赶路,一路只是稍歇、莫有搁置。终于在晌午过后、暮晚之前,来到了青城山地界的断壁崖一带。 清远原是要回主峰找寻闭关的师父,行程还有不大不小一段路途,便就此拜别宇坤,于他指了一条行上断壁崖的近道,后兀自去了。 宇坤自是道谢连番,按清远所指那条近道行步上崖不提。 第五回 荒野娇颜(1) 香,好香,空气里弥漫涣散着的那一股子百花芬芳,实在有些浓郁的不合时宜。以至让行步其间的人儿,总有一种闯入了另外一处洞天世界的异样感觉。 是的,物极必反,太浓郁的花香总归是诡异的。 宇坤握着剑,冰凉的感触通过素指遍及全身。剑气凛冽、剑鞘上嵌着一排蓝红相间的西域宝石,在灿灿阳光下反射出层叠光晕,一晃一晃,宛若含着一丝阴冷笑意的嗜血邪灵,煞人的耀目。 他驻足在高崖陡壁之畔,眯起眼睛颔首俯视。 几瓣青云缭绕,目之所及具是黑漆漆的深渊,宛若无底洞穴、又若通往无间地狱的地心入口,更何曾能寻见一个活色鲜香的生灵? 料峭东风层叠而起,卷带着粗糙的沙砾打在脸上。宇坤下意识闭了一下双目,心下打算着巡视一圈后,也就离开了。 柔黛的意思,是让他来探查大楚贺仪队坠崖一事是否属实、又可还有存活之人。眼下走了这一圈,心下思量着大抵是不会有了。不过这大楚贺仪队,坠崖可坠的真是蹊跷……他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便在这时,耳畔陡起一阵嘤嘤低泣,犹如一个立在飘渺云端、瑶台月下的优伶幽魄。太过尖细诡异的声音,颤颤微微的,直使他周身上下不由主的猝然一抖。 天成的敏感促使他铮地转身四顾,却只看到一片开阔万分的崖地、陡坡。景致如常,并未见到那声音的主人。 他眉头微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这声音没有消失,很低很软,听来该是一个女子。借着风势飘飘忽忽、时高时低,却又始终拿捏有度、轻重适宜;高又高不出那一道分水岭、低又不会低到使人不闻。便那般撩撩拨拨、蚊蝇一样。 宇坤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寒光剑,提一口气,扼住心下那股兀生出的不祥之感,努力辨识着声音的方位,慢慢往回探找。 他是个天成的禁卫军首领,在他身上从来都有着比旁人精准的洞察和理性。不多时,他把目标锁定在了料峭崖壁一条笔挺接天的狭路小道上。一阵狂风肆虐,漫空里漂浮着沙土与零落花草等粉尘碎屑,视线登时变得混沌不堪,几米开外难辨明暗。 “簌…簌……” 似是什么庞大生物贴着地心游离走动的声音,方才那低泣声依稀渐浓,但身后又起的萧音多少干扰了对方位的判别。 此时宇坤已经攀上了天险狭道,是的,是攀而不是走;那小道实在太陡,根本没有办法正常走动。他一手将宝剑没入峭壁、另一只手借着宝剑支撑出的助力往上攀附,以至于此时的他根本分不出半点心思去顾及身后的异动。 “簌…簌…” 那异响愈发紧凑,听声音比方才又近几分……不,竟似是已经贴着宇坤、咫尺距离! 心下一骇、宇坤猛然回头……饶是他身为禁卫军总都督,杀过无数人、历经过无数危险紧急的浩大场面,也依旧被眼前景象唬的有一瞬间的呆滞。 在他身后紧紧临着的,是一条水桶般粗的大蛇! 那大蛇兀地腾起大半个身子,有若一片巨大黑云带着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笼罩在头顶。它周身上下黑漆漆一片,却又不是发于肌体的纯黑,那黑更类似一种暴雨来临前的云雾,是的,整个蛇身像是一阵黑雾组成的影,而在这片骇人的巨大黑影之中,赫然点着两个大如灯笼的猩红色巨目! 发乎肌体本能的恐惧感铺天盖地遍袭全身,宇坤口唇大张、周身跟着打了一个冷颤,却连呼救声都已喊不出。 不过这种失态只是一瞬,电光火石一交错,他猛然拔出斜插进崖壁里的宝剑,拼尽全力向蛇身刺去。 几近同时,双目铮地一阵刺痛,大蛇哗然散化成了满天沙尘。飞沙走石间,宇坤眼里、口里、衣袍里全都灌进了瑟瑟的沙子。尚且顾不得铬疼,整个人也跟着跌下了深不可测的黑漆漆的悬崖。 第五回 荒野娇颜(2) …… 浑浑噩噩、飘飘忽忽,宛若一个脱离了血肉肌体的幽魂鬼魅。他的耳边有千百种声音纵横交织,男的、女的、甚至鸟兽的、辨不清人鬼蛇神的……渐渐重合、揉杂在一起,愈渐愈急愈渐愈紧密,起初还能辨识到啜泣亦或调笑,到了后面便只剩下乱哄哄混杂一片,别说字句,连悲喜都再分不出。 宇坤想睁眼、想起身、想挥挥胳膊动动手指,可纵使他拼尽使尽了全部的力气,奈何这副身体就是动不得一下,也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仿佛根本不属于他一样。 只是呼吸微弱急促、胸口燥闷堵压,偏偏思想依旧是清明的。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下一秒来迎他的会不会便是地狱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双煞? “付出代价!付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付出代价!付出代价……残骸遍布……人间炼狱苦苦煎熬没日没夜!没日没夜……” 接连宕起的尖利鬼声断断续续、飘渺游弋,却极其清晰。似笑又哭、似悲又喜,较之先前那些声音愈发诡异,直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宇坤在心里下意识发问,然而那个声音依旧兀自继续。 “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相互残杀!相互**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似是周身血脉就要被这咒怨般的声音搅扰的喷张出来,血肉肌体再承受不了这种荡涤心魄的洞穿,宇坤意识一散、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安谧若死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了声响,不过这种声响并非方才那种来自地狱的萧音。只带着慰籍人心的魔力,似一湾泉、若一阵杨柳风杏花雨,把人重新拉回到了真真切切的妩媚人间。 宇坤就是在这种类似泠泠水波的召唤下,重新复苏神智的。 他试探性的动动手指,牵一发而动全身,肌体紧跟着有了发于骨骼的刺痛。 他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意欲避开投洒下来的刺目阳光,混沌视线一点点清明开来。起先只是一圈淡淡的光影,往后终于将目之所及处的景物看得清晰。他身处在一条小溪之畔,而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蓝衣女子。 “你是谁?”宇坤撑着身子坐起,边发问间,漫不经心的去扫了那女子一眼。因为漫不经心,所以这目光掠的极快,根本没看清楚那女子的容颜。 “楚国二公主。”女子淡淡。 滕然一下,宇坤如遭雷击。楚国……二公主?! 他倏然侧目重看向那女子,却在目光交汇的瞬间生生倒吸了一口气! 方才那第一眼的际会,发于下意识、含着不上心,而这次一眼过去,女子一张精绝尘寰的面靥则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真切非常,又顺着直直映在心底,且一生一世都怕再难忘记! 这是一个怎般倾城绝色的娆丽女子啊! 她一袭蒙了些许灰尘的蓝衣服帖在恍若冰雪铸就的肌体,三千青丝不加收束、就那般自自然然的委在肩膀飘在风中,额前一缕流苏晃碎了如织斜辉,映得她整张脸愈发面如白绡、唇若红缯,而那斜飞纤长的精致狭眸、并着黛色柳眉将她整个人显现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飞翔美感。 荒郊野岭,她就那么安然坐在清泉溪畔,柔软腰身颇为自在的斜倚青石,藕白柔荑惬意的掬一捧水在掌心玩弄。 却又说不得为什么,放在常人那里只觉难寻的一切美好形态,于她身上却不仅仅只是如此。 在她身上分明交汇着世上人间许多种截然相悖的极端,清冷与热烈、神圣与鬼魅、淡泊与艳丽、贞洁与诱惑、佛仙与妖邪……种种种种,皆在她身上完美的溶合了!且完美非常,你根本挑不得一丝不妥帖之处,仿佛根本就合该如此! 这种感觉很奇怪,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拿捏、又或许是她浑然天成的气场所致……但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消失! 这是王的密令。 宇坤心间划过一道凛冽,面色冷下。在动手前,他还是决定先问她一些问题:“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心觉她或许会知道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果然,女子闻他发问,慢悠悠侧了绝色眉目扫他一眼,便又继续着她的游戏,双手捧起溪水,全然不顾浅蓝偏着天青的衣摆已经沾了水滴,悠然看那涓涓细流自葱根十指间滑落:“方才起了一阵狂风,你从悬崖上滚了下来,哝……”她撇撇嘴,“便在这里了。” 她的嗓音分外好听,有若阳春三月里最为婉转的百灵。 “我……从悬崖上滚下来的?”宇坤实觉怪异,心道这不对啊,自己分明是在攀爬悬崖的中途遇到巨蟒,然后摔下万丈深渊才对。那阵哭声不正是自天险狭道间传来的么? 对……哭声!一惊一乱间险些便忘了! “那哭泣的人是你?”他厉起语气问的干脆,“不对,我记得悬崖之下乃是无底深渊,若我从悬崖滚落,岂不早该粉身碎骨,此刻又怎会安然无恙的这么跟你好好说话?”顿了一下,又道。 第六回 幻象异山(1) 女子缪缪的抬起软眸,似含着一股讥诮凉薄的扫他一眼:“嗤……”妃唇勾笑。 小半天的,她玩腻了清凉涧水,干脆站起身子走到宇坤这边、复又半蹲:“哪个好生生的偏要哭泣?”眸色善睐、思绪略转,“是风声吧。” 她的语气很轻,听在耳里倒真像一股风、一阵雾。宇坤没防心下一柔。这样的柔软是不该有的,他心知,便又匆忙止住。 女子见他不语,复将半蹲的身子坐了下去,与他肩并着肩、又将杨柳腰身软软的迎着他前探:“怎的,还在寻思你这小命为甚安好?哝,自己看。”说着话抬目引他来瞧,“那就是你所谓的‘无、底、深、渊’么?”似在有意拿他凑趣,“无底深渊”四个字她咬的慢悠悠。 宇坤循着她的目光抬头去看,这才发现悬崖略下的地方围笼着一圈墨色雾气,该是林子里很寻常易见的那种瘴气,居高临下的一俯瞰,就好像不见底的无底洞一样。而那所谓“悬崖峭壁”,距离这边溪水草地只有不高一段距离。 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连那巨蟒也是?他颔首皱眉,兀自思忖了一阵,挫败般的低声自嘲:“或许,真是风声吧。” 闻他如此,女子将身重新倚在一处墨色青石,单手支腮、垂眸小歇。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梦靥般的鬼音凭空陡起,干哑撕裂、歇斯底里。不过只有那女子能听得见。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合着若有若无的穿堂风,鬼音兀自绵绵继续,不知是风势撩拨、还是其它什么,声音明显愈发激动了。 “我知道。”女子用腹语示意那声音安心,“生不如死……”她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颇为轻蔑,“正因这‘生不如死’,那么,他绝、对、不、能、死。”心下里一字一顿,瑰丽唇畔晃过一缕难以察觉的讪讪诡笑。 “刷——”金属撞碰,那是寒光剑贴着地表狠狠划过去的声音。 女子一震,猛地掉首去顾。 端坐在河畔的宇坤不知何时已经稳身站起,面色凝重肃穆,握着寒光剑的手臂便向女子这边挥过。原本持平的两个人,此刻便形成了一立一半卧这样颇具悬殊的姿态格局。猛一看去,强势与弱小对比鲜明。 “你做什么?”女子蹙眉嗔怪,面眸间却看不出丝毫失惊惧怕之态。她懒懒的上下扫视宇坤一眼,复垂睫轻切,“我远远儿从大楚赶至你们东辽国来,不想路遇猛虎,害得一队人马虎叼的虎叼、坠崖的坠崖、逃跑的逃跑,这般死散无数。”边言语,花样面靥终于牵扯出几分不达眼底的悲凉模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头苍蝇般胡走瞎逛,原以为遇见了你便可抵达东辽帝宫。哪知道……”于此她眼皮微翻、语气压低,“哪知道遇见个谋财害命的!”分明讥诮贬损。 她眉目间的颜色灵动又多变,除却明丽照人之外,看在眼里还很舒服,这种舒服无法抑制。宇坤没理会她,自顾自将利剑冲她脖颈直抵过去:“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们大楚贺仪队在哪一处方位出了事?不是这里么?”他狐疑,口气冷酷跋扈。 “怎么不知?”女子镇定如素,“作死的,自个儿瞧瞧你身上那衣服。”于此一转语气,字里行间噙着薄薄的嗔,“你的问题真多……罢了,我回复你就是。”不愧是大楚国金枝玉叶的盛贵公主,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高洁风范,不卑不亢、处事不惊,“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青城山出了事情。你若现在去寻,兴许还能找到零落痕迹。”她挑眉不屑。 一语惊觉,宇坤适才反应过来,纵这楚国公主并非东辽人氏,禁卫军常服也能猜出一二。至于大楚贺仪队的事情,既已死散无数,也没必要再巴巴的赶到青城山去寻个踪迹出来吧!没意思的打紧。 不过真是奇怪,一向冷静自持、机敏非常的自己,为何在她面前竟屡屡失态,更甚于头脑都变得混沌起来? 他不觉又把目光投向那楚国二公主。 隔着缭绕在空气里的潋滟水汽,女子一头柔顺乌发被洗的璀璨泛光,仿佛能嗅到她每一缕发丝间氤氲出的体态暗香。再配上这么一张娇娇倾国色的颜,造势的这位天人般的绝妙公主犹如一株含着芬芳、带着露水的鲜嫩美人蕉。只消一眼,带着无法抵御的致命荼毒,浑然忘记所有不快与忧愁。只想与她……只想与她相倚相靠、相拥相抱、亲吻着死去! 分明一个须臾的目光碰触,宇坤心下起了一番摇摆踌躇。他欲就此斩她,僵持半晌,终是不忍。 身为禁卫军总都督,这种不忍的滋味还是平生里第一次浅尝。这是一个多么鲜艳美丽的生命啊,香草般鲜香烂漫的生命啊…… 他第一次,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第一次,忤逆了柔黛的意思,王的意思。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他的额头开始直往外沁冷汗,他只觉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都在哆嗦……最终,他闭目横念,偏过脸去不再看她:“你走吧!”伴随话音起落,手中的剑“唰拉”一下掷在地表,镶着宝石的剑身斜埋进了泥土里,足有半寸。 不想这时,沉默良久的女子突然昙唇翕合,吐出四个冰冰冷冷的字:“带我进宫。” 宇坤怔。 见他不语不动,女子重又启口吐言,坚定如素:“我要进宫!” 她说……她要进宫?这般不容置疑的口气,这般跋扈嚣张的口气。是的,她要进宫! 她在命令他,她要进宫! 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盘算和心思的女子!怪异的女子! 宇坤心下暗叹暗忖,依旧不言。 适时,那冠绝尘寰、分外不同寻常的女子突然眉心一皱,俯身抬袖,铮地一下拔起身旁那没进地表的利剑,不再多言,极快的速度,直抵在自己酥香圆润的胸脯上…… 第六回 幻象异山(2) 落雨了,三月阳春的细雨,入在目里可喜、嗅在鼻腔也芬芳如酥。 青城山的微雨是带着颜色的,滋润了嫩绿的草、濡染了粉红白紫的烂漫的花。一眼望去,草色连天、暖阳溶金,仿佛被洗过一样的天幕便显得极低极纯净了。 高耸入云的奇峻山峰,为这烟雨景深铺陈了些神秘色彩。半山腰间白云并雾气缭绕,苍古的韵味把这一切烘托的恍若谪仙地境。就在这半山腰间,映红叠翠的草木掩映交织下,隐匿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幽幽山洞。 “开门!老子让你开洞门你听见没有!”粗鲁的谩骂伴着镐头、铁锹的撞砸声一并落下,在这样一怀神祗地境里,显得太过突兀而不和谐,“呸,妖怪!”操着嗓子吼得欢实的壮汉忿忿一啐,又骂了一声。 领头的这么一通彪悍捶骂,其余跟随者见状,亦纷纷拾起手里的镐头,冲那大石堆掩起的山洞入口连砸带骂。 一时间,原本静好的青城山似乎被炸开了锅,乒乒乓乓、吼吼叫叫,好不造了势头般的热闹。 不过,任那洞口一干山野村夫如何使尽了力气、吼破了嗓子的砸门叫阵,山洞里铺一尾草席安稳端坐的法华道人就是声息不出。 “真他……”又一阵比杀猪宰牛还要烦人的噪音呼啸过去,法华道人没忍住嘴角一抽,不过终是克制住了这种骂娘的冲动,提一口气左手掐诀,摆了个姿势重新运气。 “嘿——”洞里的好着脾气不骂娘,外面这群气势汹汹的才不管你三七二十一,“装死是吧?兄弟们上!” 吆五喝六这么一声吼,便见身后操着镐头铁锹的山野村民一拥而上,如一股风、似一阵压顶黑云,嗡嗡轰轰冲那洞门石垒“碰啪”狠砸。 “呼隆隆”一声巨响崩天裂地,本就没有看上去那么紧实的洞门终是被砸开砸散。 突忽而至的巨大响动,惊骇了正潜心修炼的法华道人。他三魂七魄正出体在外,中途被打断,尚且来不及全部归入天灵:“啊——”气运丹田,宣泄样一声大吼。 这声吼原是为了使那出窍在外的魂魄好快速归位,本没什么恶意,不过还是把那群鲁莽无知的闯入者吓得半死。 须臾噤声,领头者稳了稳气,大着胆子奔身几步过去,冲端坐草席的法华熊腰一叉、虎目圆瞪:“哪里来的妖道!”那阵势,如果腰间再围个虎皮裙、手里再把镐头换成铁棍往那儿一处,活脱一副孙悟空。哦不,冲这形体、这嘴脸,该是二师兄才对。 魂魄还没全部归窍的法华道人慢慢抬首、懵懵的看他一眼:“哎不对啊。”皱眉疑惑,“是你闯进我的地方,怎反问我是谁,还这么不礼貌的骂我妖道?” 来人见他这般,也没打算跟他多费唇舌:“我无礼?”他故作惊愕,旋即又把那双快要瞪裂的眼睛重新瞪圆,“俺家婆娘说半山腰的山洞里有神仙,竟日连三的天不亮就跟一群老娘们儿巴巴赶过来,又是烧纸又是焚香的发愿祭拜,感情就是你这么个玩意儿啊……”他鼻息一呵,扬声叱咤道,“你跑这里来装神弄鬼活腻歪了么!” 身后那群操着家伙的村民已经断断续续赶了过来,围拢在领头汉子周围。见领头汉子开口,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这回轮到法华道人打心眼儿里奇怪了。方才一来一去间,他已将周身气血魂魄调理顺畅,眼下一边掐诀顺气、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闭关俩月,我成仙了?”他着实无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仙”一事,着实费解这“洞里有神仙”之说,是从哪里谬传、得出的,分明子虚乌有的一桩事情。 第七回 赴帝宫 谁知那领头壮汉根本不理会法华,抬手冲着法华的道服领口便拽了上去,就这般连拖带拽的要把他往洞口外赶。 他的动作粗鲁又无礼的打紧,身边围着的那一群人亦跟着起哄造势,颇有些恃强凌弱的直白感观。 “喂,喂你做什么?”法华道人边拼力挣扎,“有话好好说不行么!”他也心知这群人谁都不会跟他有话好好说,一拖二拽间心下也是急了,憋一口气猛地一运力道。 拔地而起的紫色光影顷刻笼罩了方寸视野,六芒星光韵起落间,气势汹汹的村民已经被簌簌撂倒一片。 “呦,衣服脏了啊。”眼见这群人一个个如翘脚昆虫般的在泥土地上打滚,法华白眉一垂、啧了一声,皱起眉头摇首叹,“这不怪我嘛,是你们不愿跟我好好说话的。你们不喜欢,我又不能强迫你们。”语尽自顾自整整凌乱衣领,“真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到底是些思想简单的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的常人,毫无修为傍身。经了法华这一吓,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咄咄气焰?竟是连半句狠话都不见撂下,那领头壮汉连同尾随进来的一干人等早已跌撞起身,两股颤颤的夺路而逃。 却在才出洞口的一道碎石边,跟自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因那领头壮士跑得太急,猝猝一撞间,剽悍身子便如一袭开阔斗篷般的原地里打了个胡璇,即而缪缪的重新跌倒在地上,险些摔个狗吃屎。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正是清远,他一见状,忙曲身去扶,“这位小哥,您没事吧?”相比起法华,清远分明是个粉粉嫩嫩的白净少年,举止端雅、言语谦和,神情体态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弱,却又带着一股韧力、和少许的狡黠。虽亦是一身暗色道服,但同苍慧中有些老顽童气息的法华道人比起来,带给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鲜明感观。 哪知那领头汉子经了一吓一跌的,眼下根本来不及缓缓这劲儿,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话不说,就这般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呃……”只留下清远原地里抱臂而立,呆呆望着那汉子渐远的狼狈身形,“我有这么可怕么?”不由自顾自喃喃,“哦,定是师父又扮鬼怪吓到人家了……” “喂,在那里嘀咕为师什么呢!”法华道人冷不丁提气一喝,“今儿做什么去了,不知道替为师护法不得擅离啊!”语尽一叹,“清远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越……” “师父师父。”预见到法华接连定是一番长篇大论的讪讪絮叨,清远一个回神,忙迎着自家师父这边紧走过来,讨好的把怀里揣着的野果往跟前一递,“我这不为师父摘果子去了么。”他咧嘴笑起、一脸乖憨。嗯,决不能让师父知道自己被一小姑娘耍了、又险些落入黑店老板手里的事儿,不然定会被好一番嘲讽絮叨的! 经了方才一通折腾,是有些口干了。法华不客气的捡了一枚最为红润的野果,隔着袖子一擦,咬了一大口:“就知道我徒儿最有良心……下次记得摘些枣子,对牙不好但爽口。” “枣?大春天的哪儿给您找枣子去,有野果真就不错了。”清远小声嘀咕了句,忽有一念极快闪过心间,侧目又问,“对了师父,在两个月前您闭关的时候,我们揭了皇榜。”他亦拾了枚野果咬了一口润嗓子,“您看什么时候动身比较好?” 说起这皇榜一事,若要追溯根源,还得从前王后开始说起。 适时,楚国遣了一位合婚公主嫁往东辽为后,谁知这位王后娘娘没几日便猝然病逝。打那之后,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东辽国一下子就变得不太平起来,屡出怪事、季节也有翻转之向。国君便下了诏,召天下奇人异士赶赴帝宫,是以帮衬国君查出那怪事之根、孽障之源。 法华道人因算出近年来青城山气场不错,便带着徒弟往东辽地境的青城山一路赶来,也就是在这个契机下得看榜文、揭下皇榜,并约两月之后亲赴皇宫拜见东辽王。 他们本就是闲闲散散的游道,但自身有着颇深修为,特别是法华,已是半仙之体,经年以后兴许便可飞升红尘、羽化登仙。故此,游走在大好河山之间于他们师徒来讲,并非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之苦,而是乐得自由自在、洒脱逍遥。 “哦,这茬啊。”法华想了一下,言的漫不经心,“你不提为师都快忘了。” 就在清远张了张嘴,那一声“啊”还没有发出音时,又听法华冷不丁的一句:“师父方才闭关时遭人打断,还需调理几日方可平气定心。你先去吧!莫要那国王等急。” “我先去?”清远皱眉,“那个,师父,没有徒儿为您护法,您?” “为师只是调理几日,没什么大问题。”法华心知他想言语什么,颔首示意他安心,“哦,对了。”神光一晃,又似突然有了别的思量,随手把那啃完的果核往远处一扔,拍了拍手,侧目看向清远,“师父可告诉你,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清远想应,可那一语终是噎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 “给你,吃果子。”法华不再理会他,把野果往他跟前让让,见他不动,则自顾自的继续啃起野果来。 清远愣愣,终是无奈的摇摇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师父啊,您这打趣我的玩笑话,怎么从来都一套一套的!不过若说女人跟老虎……他猛地想起山下路遇的那戏耍了他的红衣小姑娘,喉结一动,便霎时缄了言声。 。 入夜了。 清远抬头扫了一眼掩好的门窗,确定没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打扰到自己后,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圆形磨盘。他把圆盘在桌面上稳稳放妥帖,又取了三炷香点燃,后端身落座、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虔诚模样。 不多时,烟雾缭绕处渐渐有了一个回旋的晕圈,那晕圈逐渐扩大,越来越浓、越来越亮,最终聚拢成一点耀目的光源。 恍若百十种珠玉翡翠、明珠萤火交叠错杂于一处,一时间,小小的屋室被这光源照耀的恍若白昼。清远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挡住眼睛,这么久了,对于这道法器,他还是学不会运用自如。 便在这时,一朵紫云从那极亮的传送光源处陡然升起,黑发白眉的和蔼老者手持拂尘、安安然立在祥云中央,但只是一个微型的影像罢了:“好小子,这么急着喊为师来,所为何事啊?”法华道人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半空里听到了师父的声音,清远这才放下袖子,忙不迭起身对着自家师父敛襟一拜:“这不是给您报个平安么!徒儿已经安稳抵达东辽帝宫。”他笑起,“哦,对了。师父啊,多少日了该调理完了吧!您什么时候过来寻我?” 虽然这万丈软红古古今今间,从来都不乏修行者,修道参禅者中能人更是不乏;但论道起插手凡间诸事,真有道行的大抵都是不愿理会的。 因为他们深谙着“水必有源、树必有根”之法门,认定凡事必有因果,故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出山,怕的是打乱这其间因果。余下一些,大抵都是滥竽充数、装神弄鬼之徒罢了。 故而国君那诏令下达已有一段时日,大小皇榜也张贴了不打一处,可真正揭榜应诏前来的,也只有跟着师父四处捉妖行侠、专管人间不平事的清远一人。 清远的师父法华道人素性洒脱不羁,才不理会什么因果循环、顺其自然之道。凡尘诸事只要他看在眼里的、可以帮衬的,他必不会推辞。清远有些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师父这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修行尚浅?不过师父常这样跟他讲,没有什么对或错,横竖都是修行,只是每个人的感悟与所求不同罢了。或许是吧! 这一次前往东辽帝宫面见国君,法华道人原是要一并前来的,可除却上次闭关被扰、不得不调息几日不说,就在他欲赶上清远的中途,又被一群狸猫精给牵绊住了! 袅袅香雾随着灌进小窗的夜风有了些许涣散,法华道人梳了一把长眉,一点儿都不见着急:“怎么,为师给你个独自历练的机会,你反倒害怕了?”他打趣了一句,有些无奈的挥挥手又道,“再等等再等等,有群狸猫精仰慕为师的气质,经天连日缠着为师给他们讲经论道,这三天两日的怕是脱不得身……” “哦。”清远没忍住低头小声嘀咕了句,“仰慕您?怕是数量太多,您一个人奈何不得倒是真的。” “哎你这臭小子!”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法华道人给真真切切的听了去,他胡子一吹、眼睛瞪起,“就知道拆为师的台,感情你不是我单传的徒弟啊?看见了面怎么收拾你!” 真是个伶俐狡猾的老鬼头!清远这么想着,心道我说别的您听不到,一有半点儿对您那高高竖立起来的“光辉”形象的“贬损”之言,您怎么就听得这么清楚? 镇着三足青瓷小鼎的进深小道处,忽有了一阵嘁喳足音由远及近。 “不好!”清远一个激灵,心道着有人要进来了。倘若被旁人看到眼前这景象,不把他跟师父当成鬼怪狐仙才怪。 “哎……”法华道人还想说什么,却被清远一个眼疾手快间,“啪”的一声扣翻了圆盘。缭绕着如织雾霭的三柱熏香也应声而灭,浮光涣散、影像不见、声息全消,方寸空间霎时便恢复到了往常那般的静好无奇。 打在门边的水晶帘幕发出一阵泠淙清响,果不其然,执事公公不失时的行步进来,对着清远微俯身,远远的作了一个揖,言着王此刻正在沐浴,要小道长前去候驾。 对于这位妖冶绝伦、又冷酷狠戾的东辽国王者,清远一早便有所耳闻,却不曾有缘一见。他点头应下,又想到些什么,出于礼节的抬手整好道服上那些微乱的领口、袖角。适才随那公公离了小室,赶往浴池那边见驾。 广袤天幕,隐在流动浮云后的细碎梨花月露出了半个面靥,取缔在血色与灿黄之间的、淡淡微微的暗红颜色很是诡异。清风一掠,流云晃曳、月影婆娑,好似一抹幽幽怨怨的凄厉鬼笑…… 第八回 凤来仪(1) 镶着朱红玛瑙的白玉廊柱,在夜的浸染下一颗颗、一道道的蒙了烟雾,有若西洋式的红葡萄酒,饱绽着全部的灿然光晕,璀璨的耀目。行在其间的人儿便也跟着有了些许银波荡漾。 清远亦步亦趋,在坠着大红帘幕的宝塔式建筑前停下脚步。那引路公公转身一礼:“小道长,王在里边沐浴,您自个儿进去就好。”又接连着嘱咐了许多礼仪事项。 清远颔首、一一记在心里。 浴池很静,但因着那些高高悬起在空的夜明珠,周遭又被映的有若白昼。 内侍已被尽数遣去,一步一步行在其间,安静的可以听到足迹回音:“陛下?”隔着大落大落青的纱、白的幕,清远扬声一唤。 帘幕随着穿堂风微微晃曳,却无人应。 静,太过寂静,寂静的反显诡异非常了。 “陛下?”似在有意弄出些声息壮胆般的,他又唤了声。 浮光流转、清梦摇曳,忽有一阵水波拍击的泠泠轻响破着空下来,伴随一阵阵女子银铃般清脆可喜的娇娇嗔笑,九曲回旋、缱绻暧昧,道不尽的香软款款、撩拨非常。 然而此时此刻在此地里响起这样的笑声,显然是太过不合时宜的。 清远起先一定,后咽了口唾沫、提一口气,大着胆子往前凑近。 隔过那些肆意在半空里的轻纱幕霭,波光泠淙、香屑生烟间,那浸着大瓣蓝色玫瑰的浴池中央坐着一位女子。这女子半个身子露在池水之外,香肌赤裸、乌发绵长,时而抬手撩起浴汤浇于细嫩冰肌,时而将身微向后仰、抬腿以玉足搅起水波招摇嬉戏。这般的洒脱逍遥、旁若无人。 如此尴尬直白的无限春光,让清远刹那便赤红了素净双颊。 与此同时,那正自由徜徉于浴汤里的女子一个回眸,刚好将呆立于彼、一脸繁复情态的清远看了个清楚详尽。 “我……”察觉到了女子投在自己身上的离合神光,清远忙开言解释。目光一触,竟不觉又有了三分木讷、七分愣怔。 这是一个怎样绝美非常、冠艳无双的玲珑美娇娘! 她素白的肤色因了水汽的蒸腾而掺着一抹可喜的红润,乌发浓黑又茂密,一双顾盼神飞的狭长凤眸噙着迷离烟火,冰肌玉骨、汗粉花容,纤纤锁骨贯连酥软肩头,虽肩膀以下的身段浸在温热的浴池里,但依旧可以窥看出那错落有致的玲珑曼妙。 水汽雾影渲渲染染,她就那么昙昙然一回头,黛眉微颦、软眸迷离、檀口浅张、犀齿生波,随意披散着的墨发沥沥拉拉往下淌水。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魔障般的念头腾地一下旋在心里,那是一种恨不得与她缠绵相交、相拥相融、亲吻着停止所有呼吸的死去的可怕执念…… 这女子如毒如蛊,在她身上完美的演绎了什么叫做相遇是一种躲不过的劫数,那是命中钦定的、不可抗拒的致了命的诱惑! 此情此景,若换做常人必会欲火膨胀、气血难平。好在清远是一个从师多年的修道之人,对于这大千世界种种或深或浅的诱惑的抵抗,较之旁人总也有着一份自持。他略定神平气,接连着寻回了清醒的神智,涣散开去的全部理性在他脑里心里重新有了聚拢。 这…… “姑娘快走!”一个念头回旋闪过,他忙匆匆疾跑几步上前,蹲下身子提了池边几件白蓝衣裙,不由分说便往那女子怀里塞去,“这里是陛下及宫妃沐浴之地,但有擅闯者,后果不堪设想啊!”他黑白分明的双目里闪烁着璀璨的星光,有些急气,想来必是真担着心。 东辽国国君并无后宫,那么眼下这女子定是哪个初涉宫闺、不甚清楚规矩的宫娥侍女吧!他这么想着,又觉委实不能让这可爱女子受了无辜伤害。 坠在半空里的一对夜明珠忽而左右晃曳起来,泠淙水汽蒸蒸腾腾,涣散了周围熏着的迷迭香。 不想那池里的女子先受了生人闯入这一惊、又明了此处乃禁地这一道理后,娇娇倾城面上却并不见半点担忧惧怕:“哦?”她展了黛眉,干脆将身往前游弋一段,浮在浴池边上,手托桃腮、略扬静面,同清远闲聊起来,“那你进来做甚?”她的语气轻轻的、柔柔的,听来只觉有极其软款的涟漪漾在心里。浸在寸寸骨血、灵魂里的悸动感观,是那样的细致入微。 不过莫名的是,清远只觉这女子看他的神情眸色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曾见过一般…… “咳!”他见她不动,心底下那股着急自是愈添了几分,“我是得了东辽王的诏令前来觐见,帮忙除妖的。” “除妖?”女子挑眉,生波的勾魂媚眼在清远周身上下一打量,只是讪讪,“呦,还是个小道士……”讥诮不屑、呵气若兰,却不诧异。 “对啊。”清远却并没有把女子的不恭不敬当回事去,“我可告诉你,东辽国……有妖怪!”他抬手屈指比了一个兽爪的姿势,以自认为很可怕的神情语气这样唬她。 不妨反倒把女子逗笑。 正这时,忽有内侍挑了繁冗帘幕将身走入,一室暧昧静好就此打住。 “快。”那女子见势,荡了一抹玩趣在心里,“赶快躲起来!”她突地一个腾身,莲藕般净白的一双皓腕水蛇样蹁跹缠绕在清远脖颈间,颀长素指一施力道,尚没待清远反应明白眼下这状况,整个人竟是已被那女子一把拉入了温热的浴汤里。 百十种晶耀光景变幻交织,在四周涣散成一派梦寐。撩撩拨拨间,飘着深蓝花瓣的清澈水面兀有一抹异样景深呈现于目,绵连蜷曲、舒展蜉蝣,竟似是蛇尾……水中一晃、很快不见。 清远蓦地一下想起女子时今不着寸缕、且两人又都双双落在水中。面上那好容易才消退下去的一层薄红便又浮涌上来。他条件反射的闭紧双目,憋着气,一声都不敢乱支。 可那女子却唇角弯弯笑意更甚,若一枝沐在三月春风里的招招摇桃花。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第八回 凤来仪(2) 前前后后不过片刻兜转,虽然女子的动作极快,但那骤起的水波清响还是将他们成功出卖。 “什么人!”这边内侍突然凛目威声,说话间已经阔阔几步向着池子这边行路过来,身子微俯,目光眼看便要触及那清亮澄澈的香艳池水。 说时迟那时快,薄潜在水面的女子猛地一个跃身,便见一道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的玉白亮色晃了眼睛过去。她的速度是极快的,快到虽然周身赤裸,却并不能使人看清半点肌体旖旎。那雕塑一样的冰肌雪肤挂着泠淙水滴,清脆叠声间,她已飞快拈了那蓝白襦裙披在曼妙身段,俯下一张美神一般的精致脸盘,柔柔然的绝伦俏面忽起了蒸凉寒意。 内侍有着片刻的惊诧,神思一晃、慌忙对着那妖孽一般美到不祥的香艳女子跪身行礼。 正这时,再也憋气不得的清远抬臂仰脖,十指紧紧扣着光洁齐整的浴池边沿,连抓带扒的爬了上来。顾不得多看多想,权且只是大口大口做着吐纳,气喘如牛。 “大胆!”内侍侧首一见,忙起了身子奔过清远那边一手将他提拽起来,反扭着胳膊三下两下束缚于女子面前,“竟然敢偷窥王后娘娘沐浴!”声音若严冬腊月里的寒冰利剑,直刺刺的割人喉咙。 “呃……”清远下意识抬头,满眼满面茫茫然木愣。 便见那芙蓉出水妒花钿的女子颔首一顿,微微扬起的朱唇似在含着一抹浅然笑意、又似只是一句极简单淡泊的寻常言话,她微冷:“我是大楚的二公主,东辽未来的新王后。” 隔着渺渺茫茫的如烟水汽,女子美的愈发朦胧虚幻好不恍惚。清远心下一滞,因双手被内侍束缚着不能动弹,忙竭力垂头道歉不迭:“姑……不是。王后娘娘,小道冒犯了。”今儿他定是出门前没算日子,先是撞见女子沐浴、后又告诉她这女子居然是新王后……天呐,怎么素来难遇一件的尴尬之事都被他给遇了个尽? 他就这般,以这么一个颇为尴尬难过的滑稽姿态臣服在她的面前,微微低头、又抬头,一张单纯憨厚的净面明明灭灭着。明的是神光,灭的也是神光。 她也不发话,只就那么噙着一丝冰冰冷冷、似有若无的水润笑意浅浅顾他,怀着莫可奈何的玩味心思,久久不愿打破这格局。 好在时间并未太长久,先前那个引着清远过来的公公忙不迭赶了进来,一见眼前事态,忙拍着脑门儿直道误会。后抬手拂尘一摆、命那内侍放了清远,言着自己才得了信儿,王早先已沐浴完备,此刻正跟总都督在正殿里议事,待得王后娘娘入拜过后,方轮清远觐见天颜。 既是误会一场,其间原委说开便也是了。这一干乱哄哄忙碌的人便就此散开,各自去行各自的事情不提。 明珠摇曳、水汽氤氲,她微仰首,步步生莲行于一干人最前;在路过他的身边、与他极短暂的一错肩时,忽没禁住柔柔然展颜一笑,以宽袖掩住小口,纤肩轻提、眸色生波。 他下意识颔首敛襟,却又没禁住的抬眼悄顾,复抿唇轻轻的、解嘲般嘿嘿一笑,不知所以。 第九回 幻形兮(1) 绛色宫涤束腰轻轻掠过水墨青砖地面,一阵风起,依旧是平素那般很料峭的样子。“刷啦”一下,珍珠屏风悠然弄脆。 “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柔黛轻轻抚了抚太阳穴,慢吞吞的徐言,“细数起来,接二连三死于非命的,竟都是我东辽的肱骨之臣。”他的语速不缓不急,凤眸半眯,优雅的若一只抿毛舔抓的午后猫咪。 帘幕一角,一只点缀着西域彩绘的青花瓷香炉稳稳座落着,炉子里的熏香燃得正旺,瑞脑消金兽。 香是很自然的那种,袅袅乌沉、淡淡檀木的混合体。一切的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因着这么一个有些渗人的话题,又分明,是不一样。 宇坤扫了一眼略微慵懒的柔黛,顺口接了话题,继续问那回禀的小将:“张大人又是怎么死的?”他就坐在王的身畔,几近平行的位置。 小将拱手:“回总都督。张大人拼命以头撞树撞墙,口里不住的喊着自己罪孽深重,力气也突然大的惊人,饶是谁人近他的身,便都会毫无意外的被他打飞。就这样,直至头破血流、七窍生烟,周身上下跟着不知从哪里燃起了火焰,整个人逐渐被烧成乌漆焦炭,适才一命呜呼……死的极其痛苦。”又抬目补充。 “哦?”宇坤挑眉自语,“跟前几位死于非命的大人们比起,竟是相似至极。” 宇坤这句自言自语,柔黛是认同的。他垂了一下软目,并无再言。 “大楚国公主到——” 终于,宫人一声高阔长唤打破了略有些逼仄的沉寂,也成功的牵回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 楚国公主眉心忽蹙,显见的,殿里的熏香在她闻来有些甜腻了,这让她很不舒服。不过花靥很快便绽出了笑。 从进深到月亮形的雕花门,不过才几步而已。这样短的距离,心下却觉得已经走完了半生的时光,仿佛昭示着苍古的宿命,让她注定这一生一世都会跟东辽帝宫纠葛牵扯、再难挣脱开去! 原是脑中有着那样一分挣不出的沉重,压得她莫名其妙的筋疲力尽、不堪重负。 “够了,我知道此情此景令你心情起伏,但不要再给我施加压力了……不要了。”她不动声色的在心里徐言,这通自语有些奇怪。而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袭简约道服的清远。 清远行礼拜会,却在一抬首间撞见了王身边的宇坤。 宇坤亦在这个同时将清远入目。 二人愣了一下,旋即了然,只是对着彼此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陛下……”垂睑低眉,三月莺歌似的一缕浅唤,花汀小口春姿妖娆。俄顷空荡间,女子少不得微微抬额,却是正正对上雪墙央处那面嵌了瑰丽红宝石的平整菱花境。她心下欢愉,显然,对于自己此刻的形象很是满意。 只这风华绝代的一瞬,惊了满殿众人。包括女子自己。 这女子的美艳绝伦自不必提,但那高高于主位之上端坐着的东辽王者、以及其旁一位挺拔如松的侍从亦是惊艳的。 流动的天光脉脉洒在周围,这三个人仿佛耀了天地间所有的彩头、集了全部的灵气,美的无法抗拒,却又各自不相上下,各自有着自身一段独特魅力。比如女子的勾魂摄魄、王的妖冶邪气、以及宇坤的风姿挺拔英逸分明……是的,王跟这位准新王后都美得太过阴柔了些,相比起来,愈发衬得宇坤男人线条与气息昭著非常。 “来了?”沉默只是极短暂的,柔黛缓然抬目,平和的一句问候,身子没有大动。 这时的王,显得平易近人。他鲜衣怒马、华美无双,屈膝在蒲扇艾草绣垫上面坐定,就这样和蔼的抬目迎向她、自己的妻,温温家常了一句。 “是。”女子噙笑一敛襟,即而直起身子袅袅聘婷的走过王的近前,敛裙落座。 楚国的公主,出身极其高贵,即便是就要身为王后,也向来无需与东辽君王过多客套礼仪。这泓高贵,她识得:“陛下,在议事?”才问出口,连她自己都着实觉得可笑,忙一莞尔间,收回话锋、转了走向,“陛下不想听听,臣妾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么?”这语气显得亲昵非常,即便他们二人分明只是头次相见。 “陛下,臣告退。”一点语声半空忽起,如是轻缓、配合时宜。 追寻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凤眸若兮。忽闪流离间,见是王身边直立着的禁卫军总都督,又或者是自己进来以后才起了身子的?无从洞知。 这样的局势,倒怎么都显得她是个外人了……真是滑稽。 不过略有尴尬的并非新王后一人,尾随女子一路进来的清远也如是尴尬。分明是来觐见王的,可站了这样久,王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他。清远抿了一下嘴角,只好静静等待。 “且慢。”柔黛似笑非笑的目光流转在宇坤身上,顺势抬了抬素手,“待王后告退后,总都督与这位小道长……”终于,他侧目瞥了清远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往宇坤身上去,“孤王自有参详。”他并没有忘记要嘱咐下去的事情,比如东辽国屡屡而出的诡异人命案。 得了王的命令,宇坤往前倾了倾身,算是应下。立在不远处的清远也忙跟着把身子一倾,抬手对王行了一个道家礼仪。 王垂目告免。 殿外有宫娥端着银盘施施然走动,一路洒下各色花瓣。纷纷扬扬的七彩花雨便破着晴空娓娓下来,缕缕幽香闯入鼻腔,空朗意境便跟着升了起来。 柔黛轮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对着女子递了一个示意的神光。 女子会意,浅浅起了昙唇汀口,柔软的语气好听到能化了万里固结着的严冬寒冰:“我是大楚国的二公主,我叫幻兮。”她浅浅。 幻兮,似幻而空,倒是个缥缈芬芳的好名字……清远暗想。 幻兮没待王开言支声,玉指拈起小盏抿了口茶,持着如是好听的调子自顾自讪讪然继续:“早先姐姐病逝,父皇闻讯后哀痛不已。”她微顿,“但与东辽婚约既已达成,缘何能有反悔之理?故遣我合婚来此,延续姐姐先前的那一条路,为我大楚与东辽之间的友谊奠定万年基础。” 渐渐冷却的茶烟在空中打下一层无形的薄薄雾气,柔黛启口:“大楚国,还真是有诚意呢。”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听起来,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王话里有话,幻兮自然识得。 她抬指将一缕青丝抿在耳后:“哦。”不卑不亢、慢慢悠悠,“父皇遣臣妾重入东辽时,原是带了人马及丰饶嫁妆的。但不曾想,队伍行至两国交界,竟忽遇成群边民贼寇。待我们好不容易摆脱贼寇,不想又在青城山一带路遇猛虎……虎嗜、翻崖者不计其数,其余随行人马逃的逃、死的死,寥寥几个忠心的也与我渐渐失散。我便那般一路走逃,许是皇天庇佑,竟偶遇外出查案的总都督。”边言着,抬眸瞥了一眼默立无声的宇坤,“有总都督护佑,臣妾适才得以安然入宫……可得,好好赏赐于总都督的。”最后一句话,含着半分的真、半分的假。不知怎么,在宇坤听来,总觉有些薄凉不屑。 王没再理会她,径自低头、信手翻阅起案上的几份奏牍。 大殿之外那条蜿蜒崎岖的宫廊小径,远之又远处,哀怨的丝竹、熟悉的曲调复而响起,是一首《归去来》。呜呜咽咽,赛煞漠北孤寥凄凉的断肠羌笛…… 第九回 幻形兮(2) 红木彩绘、飞粱悬空,脆嫩欲滴的一树树春花烂漫、抱环缭绕的央处,幻兮亭身直立。不板、不结、不死,活脱脱的美人图,有若琉璃盏银台。 议事之后的宇坤便在这个时候,借了风的势头,一步一步从她身后走过来。青袍黛墨,低头,唤了一声:“王后。” 料峭风儿撩拨起他宽硕的袍袖,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愈加映衬其人清俊潇洒、无可方物。一如他的名字那样,宇坤,苍穹宇宙浩然出尘、气宇轩昂乾坤无限。 行在右边的清远亦跟着行了一个礼,见二人似是有话要谈,便做了辞行先行离去。 清远是个举止谦和的小道士,很多事情虽有好奇,但他可以克制住。他对着幻兮颔了一下首,又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宇坤,便掉首向另一条小道走去,脑里心里开始兀自寻思起方才独留他们二人议事时,王吩咐下来的事宜及案发资料…… 待清远渐行渐远,这边沉默的二人才开始把心里的话转入正题。 幻兮没有动,美丽的面靥满载着大楚公主的骄傲:“本宫该谢谢总都督的帮助。”依旧是这个姿势,傲傲然居高临下,甚至没有去斜藐宇坤一眼,“要不是总都督,王是不会这么快便召见于我的。”王的召见,代表着尘埃落定的许诺。即便这个召见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过场。 不过她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事实上她想说的是,若非总都督,本宫怕是早已暴尸荒野喂了虎豹豺狼;亦或是,成了总都督的剑下鬼。 是的,那一日,宇坤到底还是妥协了……他答应,带她入宫。 事实上,幻兮跟着宇坤早些日子便已抵达东辽帝宫,但柔黛一直未曾予以召见、更不曾提及册封王后的大典事宜。 按理来说,王后的册封不该宇坤多言,然而这一次,宇坤到底还是提点柔黛不应过分晾着新王后。他越了权,王却并未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宇坤要做的事,柔黛都不会拒绝、甚至不会过问。这使得幻兮心下略有些许不适,不单单,是因为一个侍卫的越权…… “臣……惶恐。”须臾尴尬,宇坤抬首接言,“陛下……”又想了一想,免不得做了补充,“王后的册封是迟早的事情,陛下心里一直都有数。”今时不同往昔,宇坤对幻兮不仅称谓改了,连姿态都改得这般卑躬屈膝垂眉顺目,没了分毫初见时的凛冽寒冷,仿佛根本就非同一个人。 “不用说这些,真相是什么我才心里有数。”如是不温不缓,幻兮眸子暗垂,笑得骄傲且微涩,“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哪位君王不想做的事,会心甘情愿有得转变的……除了,你能让他这么做。”终于,非三月春花不可比拟姿颜的女子侧了水眸,抬扬起长长的纤睫,迎向宇坤看了过去,“只要你的一句话,陛下那么轻易就许了后日的册封。” 宇坤定住,精细的眉头不觉皱起。 幻兮又是一笑,带些轻贱的意味将目光收回,依旧投洒向前方一派大好的姹紫嫣红、生机无限:“可本宫还是提醒总都督一句话。”青鸟啁啾,九曲十八环的语气柔柔在耳畔荡漾,“不该留存的东西,迟早都会消弭,且消弭殆尽的极其痛苦无限……包括一些不该有的感情。”她略微昂颈,一抹眉飞色舞的得意姿态终是被面凝寒霜掩盖下去、覆得死死。 良久无声。 她是自信的,自信她的容貌但凡是男人,那么便没有不动心的,没有……绝对不会有! 穿堂风迂回浮掠,吹的裙袂汩汩翩翩。 幻兮没有看到,身旁始终谦然立身、空灵出尘的男子,那副隐忍、委屈、无奈、抑制、和按捺等,种种种种纠葛交杂在一处的繁复情态。最终,停滞在紧紧皱起的眉心深处,浓郁到散化不开。 第十回 温柔的惩罚(1) 十五月圆,浮云却诡异的把月华全部隐去了,抬头望天根本看不到半分月的光彩。若不是那成阵宫灯散发出橘的光、红的光,交织出一片璀璨,恐怕天地间都会沦陷到泼墨般的、死一样的黑暗里去。 宇坤摆手退了两边掌灯的宫娥,顺进深小道一路走进王的宫阙, 在临着内室的一道湘帘处,他停了一下,跟着颔首叹了口气。 心知是躲不过了……接连几日他一直以案件频发、公务繁忙为由,推脱掉了与柔黛每一晚的“共赴巫山云雨”。但柔黛是东辽的王,柔黛是君他是臣,一直躲着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坦然面对。 不过这坦然面对……他又该如何去解释?如何去解释他那日拂逆了王的意思、放过了幻兮还带着幻兮入宫;更有甚者,还在白日朝堂中,同那些与王针锋相对的大臣一鼓作气,要王早日接见、并册封这位合婚来的大楚二公主为王后? 他知道,他伤了王的心。但要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委实解释不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怎么不进来?”飘着几簇零散烛影的内室,突然传出柔黛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也猜不出情态、更辨不得悲喜。 宇坤一震,忙醒了神掀帘步入。 柔黛已经沐浴歇下,着了件乳白色的宽松睡袍,单手支额、斜倚在鸳鸯榻上,正眯起眼睛懒懒的看向他。 内殿里的随侍早已被遣退,烛火大半已熄,仅留少许几盏照明。想这零星几盏是特地为宇坤留的,以防他从外面进来时看不清路,再有个踉跄、亦或碰撞。 宇坤心间跟着暖了一下,如往常那般走近几步,将那些烛火尽数扑灭,适才走到榻边。 黑暗潮袭,柔黛如是懒散的往床榻里边让让身子,宇坤退了靴子侧躺上去,抬臂将王温柔的搂在怀里:“陛下,臣来了……”他顿了一下,“天气转热,赶明儿该叫人取些冰块来镇镇,免得身上难受。”这么做想着。 透过那道筛进屋子的夜的清光,二人刚好可以看到彼此面上的表情:“好,听你的。”柔黛目色温柔,探首贴着宇坤侧颊应下了他,“怎么,今儿不需你事必躬亲的忙个通宵达旦了?”前一刻尚且缱绻暧昧,眼下却兀地一转语气,声音虽依旧不高,但鼻息里明显带起一丝鄙夷嘲讽。 宇坤一个激灵。 他是了解柔黛的,心知柔黛的温柔香软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显露,若于旁人,他从来都是那个说一不二、残忍嗜血的噩梦般的无情王者。故他从不知道柔黛对他的所谓情爱,究竟是发乎真心?还是玩弄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偶那样简单干净,随时都可将那玩偶撕碎、毁灭、然后弃尸荒野、然后放把大火烧个灰飞烟灭通透干净…… 有时候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耻,他的柔黛怎么会这样对他呢?但转瞬他又扼住了心里这个念头,因为无论真心假意的成分各占多少,都与他无关痛痒。 作为一个下人,他根本没有权利去思考这些,因为除了服从,他不配有其余真情假谊。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便罢了,这是他一贯的操守、也是他必须的任务。这种本职不仅仅局限在保护王的安危上;还有,为王侍寝……还有,爱王。 在这种心念的驱使下,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对柔黛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脱离开禁卫军总都督这一重身份,那种感情还会不会存在下去? 不过根本不用徒劳去想,因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开这重身份……除非黄土白骨,否则永远都不可能。而真到了黄土白骨的那一天,也无法去想了。 见宇坤不言,柔黛也不催。略将头移开半分,缓缓枕在他的胸膛上,又倾起身子含笑看他。这个笑容是魅惑的,又似乎带着嗜血的锋芒、及那么深浓的不容抗拒的王的威仪…… “臣……”以至宇坤不敢去看柔黛的眼睛,慌乱中错开了目光,抿了下嘴唇。 殿外细小的足音铮然响起,那是值夜的宫娥正提着宫灯四处走动查看。夜很静,除此以外连一阵虫鸣都没有、连一丝风都不曾有。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心若擂鼓。 “臣,今夜来陪陪陛下。”须臾嗫嚅,宇坤喉结动了动,憋出句囫囵话。 柔黛却在这个空挡“嗤”地一声笑开,旋即偏开宇坤,重新平躺回软榻里边那片空位上:“好,好得很!”尾音一扬,干脆笑起。 自然知道王这句“好得很”,包含了什么意义。宇坤只觉周身上下每一道神经都变得僵硬、麻痹;即而,铺天盖地的惊恐又将这种慌乱加倍的返还给肌体:“陛下。”他头脑很乱。 是的,柔黛从来就有这样天成的威慑力。不过宇坤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怕柔黛,时今会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到底是因为自己亏了心:“公主……不,王后娘娘她以命相逼。” “以命相逼不正合你的意么!”王铮地一下打断他,发狠的语气掺杂一抹狠厉无双的愠怒。略顿,后续却又变成依稀的宠溺和讪讪的戏娱,“我的宇大都督……”忽而柔和的调子看起来,似是包容了宇坤的拂逆。王重新俯下身子凑近宇坤耳边,压低语气吐言幽幽、却带着咬牙切齿的韧劲儿,“别忘了你不是去接她入宫,而是去要她的命的……” 若一阵微风涓涓缓缓流进耳廓,带着寒冬腊月里最冷峻严酷的寒意,顺着迂回翻转着落入心底,丝丝入扣,再沁入到每一丝骨血里。宇坤打了一个冷颤。 第十回 温柔的惩罚(2) 王再不发一言一语,缓缓抬手。 似要一个耳光冲着枕边人扇下去的感觉。宇坤却没有躲开。 穿堂夜风缪缪的筛进大殿、打散了袅袅熏香与盈薄湘帘。帘幕徐飞间,那个意料之中的巴掌却没有落在宇坤俊俏的面孔上。 “怎么,你既然有那样天大的胆子,连孤王的意思都敢忤逆。”柔黛挑眉勾唇,在他浓郁的睫毛处吁了一口气,语声愈柔,“那么不该受的东西,怎么倒不知避开了?”月色时隐时现、夜光清冷幽微,此时的王阴柔嗜血到带起点点可怖来。他舒指,呵护的抚过爱人额头、眉弯、眼角、面颊,邪魅目光突然温柔下来,点点寸寸具是宠溺疼惜,“你怕了?”他垂眉哀怨,“乖,我不会伤害你,杀尽天下人我都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铺着栀子花的锦褥昙然波动,雪白花瓣因着震动的频率而扬起在空,落到帐子上、榻上、地上、两人身上……满天满处都是。 宇坤骤然起身,把柔黛压在床上自眉心狂吻。 剧烈而炽热的爱来的太过突兀,王没有防备,反手半推半就的抱住了爱人的脖颈,唇间呢喃未停:“该怕的是我…怕的是我……”心下忽的泛起酸楚,涟漪点水般的委屈使他隐痛,丹凤狭眸有一滴泪缓缓滑过。他动了真情真心。 纷纷扬扬的栀子花在半空里自由张弛、复幽幽远去,带起一阵黯然冷香,似在含着弥深笑意,绵绵阐述着某种古老的花语。 爱人灼热的吻在柔黛眉心眼角留下一圈圈淡淡的痕迹:“陛下有何可怕的?”急促呼吸间,宇坤抬目看他,小声抚慰,“臣一直都在陛下身边。” “可是……”柔黛缓声挑眉,“你忤逆了我。”妖冶绝伦的面靥配着这暧昧的调子,直白的勾引突然昭著在其间,他吁声继续,“你说……我该如何罚你?” “听凭陛下。”青纱帐勾住了臂弯,宇坤将帘角绾了个结、搁置回原处。 “骂你?我张不了口。”柔黛软软的调子是含着笑的,“打你?我不忍心呐……你可真是我的魔障……”眼角滑脱的那滴泪渍还未消失,他垂眉,含着莫可奈何的弥深笑意,“我便罚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儿,好好待我、疼我……你可认罚?” 满室旖旎,袅袅麝香勾起最原始的纯粹欲望款款侵袭:“臣认。”极简单的两个字,宇坤温存相应。 空气里的麝香味道愈发浓郁,恍若乖张的大手在命运的河流里缓缓游弋。栀子花在夜的渲染下泛漾起银白色碎波,与这不见五指的彻骨黑暗形成万分鲜明的明晃晃对比。 。 正值春夏交替,夜半时分,一阵难耐的燥热之感侵袭全身,宇坤的清梦就这样被扰乱了。 他习惯性的侧目看了眼柔黛,柔黛并没有被他吵到,单手抱着他,在他怀里蜷曲的犹如一只乖憨猫咪。 此时王已经坠入梦乡,好梦尤酣。秀美的眸子在梦的浸染与夜的映衬下,似是蒙了一层暗灰色的雾气,愈发美轮美奂、如荼如蛊。 王把全部的信任都给了宇坤,无论气候的冷热亦或天气的阴晴,有宇坤在身边,他睡的从来踏实。 蝉翼般盈薄的锦被滑脱在二人腰间,宇坤轻轻放怀了王,又取了那锦被为王盖好。瞥一眼窗边夜光,他突然想出去透透气。 入夜之后的寝宫极其静谧,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是王多年来的习惯,他喜欢这种与爱人独处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暗青色的视野突然亮了一下,被隐去的月华重露出半个身子。就着萤火般的溶溶幽光,宇坤有条不紊的向门边进深行过去。 坠着珠玉珐琅的湘帘忽然飘了一下,视线恍惚,宇坤有意无意的往进深雕花门那里扫了一眼,却铮然一悚。 原本闭合的门扇不知何时变成了虚掩的状态,在夜的浸染里,犹如一只眯眼凝目的野兽微张的口齿,十分诡异发怵。 难道是风在做弄?他这么想着。禁卫军天成的敏感使他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只凝起目光仔细去看。 一门之隔,隔绝两处明暗。月的荧光幽幽散在门扇细微的间隙处,一点点凝聚、变亮。视野亦跟着一点点变得清楚开来。却在可以真切看到门缝之外景深的同时,宇坤只觉一盆冷水顺着头顶天灵盖当场泼下。 在那雕着暗色纹络的门扇缝隙间,不多不少刚好可以看到半边景物,那是半张人的面孔,那是——死去的前王后! 月华幽微、夜色清冷,这宛若精心描绘出的半面妆容,看在眼里只觉毛骨悚然。她的肤色极白,白的惨然惨然,白的形同鬼魅;披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同夜交融交织、一个颜色;盈唇嗜了人血般猩红,唇角微微一个上扬的弧度,似乎噙着一丝诡笑、又似乎只是肃穆;在那雪白猩红无限渗人之间,嵌在面上的一只眼睛尤是吞心噬魄! 夜风吹起她涣散在肩头的长发,凌乱的发丝在风中翩舞,瞬时遮迷了她的面靥。她不动不言,就那么静静的立在夜的天然屏障中,持着无限惊悚肃穆的冷冷神色,同宇坤对视,宛若一尊没有生气的神祗雕塑…… 第十一回 一场虚惊(1) 本就飘忽不定的月光不知何时重新被隐去,良久无声,终于,若隐若现、轻幽似风的女子淡淡低言:“总…都…督……”语气断续,俨然孤魂野鬼。 夜色四沉,看不真切她面上的表情是否含着讪讪冷笑,不过就在这一瞬,宇坤终于看清她的大体面貌。 还好,这女子不是那孤苦伶仃、惨死东辽的前王后,而是即将加冕的新王后幻兮。方才夜色一晃,是他看错了。 然而清晰的洞察并没有使他安心,相反,反倒令他觉得愈发隐隐不祥:“王后娘娘。”宇坤就地颔首,对幻兮做了一个礼。 黑暗中不知何处忽有一豆星光,许是远处宫廊未熄的烛火、亦或天幕哪一处亮起的星辰的倒影。惝恍绰约中,幻兮淡淡扫他一眼,转身消匿在长长进深不见光影的黑暗里。 微有迟疑,宇坤推门出去、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声,不算太长的殿宇进深似乎变得分外蜿蜒崎岖,似乎走完这路竟是需要大半生的时光。 经久经久,二人终于步出了微显可怖的寂静大殿。殿外夜色很清、微风很凉,吹在身上灌进衣袍,骤起的惬意之感稳住了方才略有燥乱的一颗心。 “王后娘娘,寻臣有事?”宇坤做了一个长长吐纳,曲身颔首,对幻兮恭谦发问。 幻兮依旧着了那件蓝白相间的点花襦裙,画到鬓里去的狭长黛眉,至使她在夜的苍茫濡染中,似是狠狠释放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极尽的妖娆美态,美艳嗜血到不祥:“本宫只是好奇,这同床共枕、陪王伴驾的‘活计’,不该是本宫应尽的分内么?”她眉弯一扬、有意笑的无害。 听出了她字里行间含杂着的刻意讥诮,宇坤语气恭敬如素:“陛下是召臣来,商议后日娘娘册封大典的一些事宜……” “别介。”却被幻兮压着话音中途打断,“本宫又没有怪罪总都督的意思。”她面上笑意不减,轻姿慢态在微风的拂掠中,显得有些摄人心魄,“都督议事议到这么晚,后又帮本宫分担了对陛下应尽的义务,则个……”于此一挑话锋,纤目一眨,“本宫满心欢喜着跟都督道声谢呢!” 凉薄的讽刺和轻蔑,并不能轻易就摧垮了宇坤的全部意志。身为王的爱人,这么些年他对于旁人不屑的眼光、昭著的鄙夷、甚至恶毒的咒骂都早已司空见惯。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即便侍寝也不同于那些半男不女的太监。故幻兮这番话听起来,还是难免心下难受。他没有动、亦不曾言声。 这时的宇坤哪里还有那日荒野初见时,对她剑拔弩张夺命斩魂的冷峻森森?看在眼里,幻兮多少不习惯。不过她还是敛了敛心绪,冶步趋趋的凑到他耳边,扬起软眸娇娇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见我第一面时就要杀我。”虽然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但她还是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低微语声同他言语,“不过,我以后会知道的!” 一个“会”字,她有意咬重。临了时讪讪一笑,扬首转身,将一抹极尽娆态的纤细身影没入了无尽无穷的肆意黑暗之中。 一阵接连一阵的夜风拔地而起,打在身上忽地便觉十分寒冷。眼下宇坤再没了夜半惊醒时的燥热难耐,他半个身子都开始逐步凉透。就着如死黑暗,他眯起眼睛皱眉暗忖。 王后娘娘……她是猜到了什么?她说“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什么? 知道王不喜女色独爱蓝颜?不可能,王对女子的抵触在东辽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实在不消当成一件惊天大事提及。 那么便是那日的斩杀,其实是王的诏令?也不对,她该早便猜到了吧!这也值得她为此大半夜的巴巴跑这一趟? 综上都不该是,那会是什么?难道…… 前王后的死? 又或者是……前王后为什么死! 宇坤猝然一震,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但须臾又平复。他心道着或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自己多心了,她在激他也未可知。 绵长的更漏映着寂寞永夜一搭一搭的响起,宇坤收心敛绪,转身重往不远处王的寝宫走去。一路心绪潮涌。 第十一回 一场虚惊(2) 暗夜里的花园御道别有一番景致,若是常人恐怕极难享受其间静谧,但于幻兮却乐得沉醉在这样一份独好心绪中。 她微展袖,扬起美轮美奂的面靥,让清风梳理凌乱发丝,陶陶然微醉间后腰却铮然一凉,似被什么重物撞了正着。 她甫一吃痛,铮然转身。 “……”来人也正撞了个踉跄,稳住身子抬目去看时,有须臾的惊诧,“王后娘娘?”清远嘴唇张的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去,“你怎么会在这里!”太不合时宜了。 不过他说这话时显然忽视了自己此刻的出现,似乎也不那么合着时宜。 冷不丁看见这鲁莽小道士,幻兮下意识蹙眉嗔怪:“喂,明明儿是你撞的我哎,怎的反倒先问我了?真是……”她有模有样的微瞪他一眼,抬手不住抚着胸口,“唬本宫这一跳的,半个魂儿都被你撞丢了!” “呃。”清远挠挠头,忙接言解释开来,“不是的不是的,贫道是怕娘娘有危险,都这么晚了。”他定定神,“方才我打坐练功时,忽察觉到这空气里似有一股浓郁妖气,遂追逐出去,不想一路跟到此处,妖气不见了、却冲撞了王后娘娘。”又猛地想到什么,忙双手作揖行礼不迭,面颊忽染潮红。 “有妖怪?”幻兮有意做出副失惊样子,软软往清远这边凑近几步去,“哎呦,我好怕……”她颦眉敛眸,若了乱颤的花枝。但盈盈俏目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乖张笑意。 清远见状,面上的潮红顺着“唰”的一下红到了脖颈,忙将身往旁边让了一让,又抬手护在幻兮身前、一脸拿捏出的坚定:“不怕不怕,王后娘娘,有我呢!” 幻兮原本就是装出来的,见他当了真,自己反倒觉得没意思打紧:“行了。”她重新绕到清远面前,蹙眉疑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听她发问,清远适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合时宜。深更半夜的……念及此,他生怕幻兮误会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忙接口解释:“回王后娘娘,贫道自从觐见陛下过后,便得了特许,在帝宫一处清净小院安下身来,是以方便随时协助总都督查理异案。” 虽然清远修为尚浅,但法华道人带出的徒弟自不会差到哪里去。自打他那日进宫,便已察觉到几分异样,总觉空气里散着一股妖邪气息。且这妖气时浓时淡、时有时无,似乎可以由妖自己拿捏控制,可见其法力不低。 看来东辽国不仅宫外不太平,这宫里,也不太平……他把自己这通想法禀明了王,王顺势准了他的查理异案。 其实从王的神情语气,清远便可看出,东辽王是不太信妖邪之说的。亦或者是,王根本没把妖邪当成一回事,王是不屑的。 这位王者跋扈狠戾又行事素来彪悍,任何妖邪怕是都入不得他的眼去。之所以张贴皇榜查理异案,无外乎是为搪塞朝堂之上那一班班经天连日掉着一张老脸、一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样子的老臣而已。 不过抛开妖邪之说,异案确实时有发生,多一些人从多个方面查查也好。 闻了清远这通解释,幻兮心下了然,才欲开言便听一阵“咕噜噜”闷响。 “什么声音?”她猝然警觉。 “呵呵。”清远捂着肚子颇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肚子在叫。”因要打坐练功,他自晌午过后直到现在还不曾用过膳食,方才追那妖气又耗了体力,这会子不饿才怪。 幻兮有几秒的停滞,忽地反应过来,抬袖掩口“噗嗤”一笑:“要不你到本宫那里用些宵夜?” “不不不……”清远忙连连推辞,一张脸并着脖颈红晕更甚,“这不好,不好。贫道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叨扰王后娘娘呢!” 他憨厚又失惊的模样看在眼里可爱极了,幻兮心下忽地起了一抹玩心:“难不成小道长你,便要这样听肚皮唱一晚上歌?”她俏眸弯弯,玩心不减。 就着一阵闯入鼻息的不知名花卉芬芳,一个不太光彩的念头猝然在清远心间拨云见日:“其实嘛……”他抱臂而立,须臾作想后,持着颇为神秘的眼光朝幻兮看过去、声音心虚的压低,“如果王后娘娘同意替我保密,那这个当下问题,我也不是没法子解决。”是啊,他的师父可是有名的老顽童法华道人呐! 泠泠夜光打在清远一张明澈的面目间,他清澈的双目仿佛闪烁着干净简单的星芒。这目光实在太善良,实在太单纯,以至在幻兮看来有些炫目。 玲珑心没防一动,她竟跟着起了一瞬的莫名恍惚,很快回神后,昙唇勾了一丝流蜜笑意,语气甜糯又恣意:“好!不过……”声调冗长一拖,展颜扬目,“作为好处,你也要为本宫留出一份!” 第十二回 偷鸡(1) 两道在夜的濡染下变成乌尘暗色的身影唆然一晃,屏气猫腰,煞是灵巧的钻到溶溶宫灯照耀下的背光花荫处。 曼身前探、软眸一抬,幻兮骤然明白了清远这所谓“解决当下问题”,具体是个什么参详。因为在他们藏身的这一片花荫前方不远,便是帝宫御膳房。 “哎。”她压低声音半凑趣道,“记得给我偷只鸡出来!”复暗忖一下,又补充,“烤熟的最好,生鸡也将就。” “啊?”清远一吓,险些叫出了声。在意识到他此次要做的乃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之后,又赶忙捏住嗓子徐徐低问,“生鸡也可以?”面上惊愕愈盛。 意识到自己许是说错了话,幻兮张了张口,须臾辗转后,扬起羽睫一笑嫣然:“那个,我的意思是生鸡可以自己弄熟……然后再吃。”她语气里难掩心虚,不过好歹是把方才那话给遮掩过去了。 此时的幻兮天真淘巧、又玩趣心性的俨然一个充满童真的孩子,行在软红尘世,怀揣着对世事的全部好奇与喜悦,又哪里像一个带着点点滴滴神秘气息合婚而来的楚国公主、东辽王后? “哦。”不知何故,清远突然很喜欢散发着这种烂漫气息的幻兮,他突然有些依恋跟她在一起的感觉,“那我去了啊。”语尽对她带些傻气的笑笑,又咳了两声、正正身子,竟是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花荫小道。 已是夜半,但帝宫从来在昏犹昼。这处辽阔东辽国最华丽伟岸的威严帝宫,绝不会彻底沦陷到深如潭水的死黑一片中去。 眼下这处专供御膳的偏西域风格建筑里,灯火还燃着大半。虽比不得白日时明亮,却也算璀璨辉煌。不过到底夜深,此时此刻的御膳房里,就只剩下轮班守夜之人。 清远毫不理会身后幻兮那边传来的诧异与不解之声,就如此招招摇摇、光明正大的走到殿门边两个守夜的小卒跟前,语气突然高扬:“呦,叔!今儿您守夜啊?” 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夜小卒冷不丁经这一唤,铮铮然打了个激灵。二人旋即对看一眼,没有理会说话间已经跨进门去的清远。 如此与构想中偷鸡摸狗之举大相径庭的场面,惹得幻兮一时半会子间没解过其中的意来。就在她纠着柳眉不知在心底下辗转、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了多少个过后,便见清远已经揣着一大盒食物,不慌不忙的向自己这边走回来了。速度够快的。 不对,太不对了……幻兮疑惑愈重。 眼看他一步步走近,正待她准备开口一问究竟时,忽听那两个经了方才一唤、睡意全消的守夜小卒朗着语气交谈起来。 “哎,你侄子是道士啊!”其中一个做恍然大悟状。 “什么?”另一个闻言,猛一转首急声,“我以为是你侄子……” 铮然一下,二人适才不约而同的反应过来,原来是被耍了! 再看清远,早紧赶几步顾不得诸多所以然的一拉幻兮袖子:“走!”也不多话,二人脚底生风一阵疾跑,顷刻便没入远方那片浓郁的花荫小林,浸在最天然的夜色掩护里,再也难辨影踪。 第十二回 偷鸡(2) 二人拐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宫道,借着几缕夜的清光,清远回头小心又迅速的看了一眼身后,复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在确定不会有人追上来时,这才放心停住。 方才情况太急,二人并没有去顾及和注重些什么,时今清远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隔着幻兮的袖摆、拉着她纤细的腕子没有放开。 意识复苏,他急忙松手作礼:“王后娘娘,冒犯了。”又不忘有些狼狈的把另一只臂弯里抱着的食盒紧了一紧。 “哇,连食盒都偷出来了?”幻兮桃花眸一瞥,展了眉弯嫣然笑起,又想起他方才哄骗守夜小卒时的伎俩,“你真聪明!” “其实这个嘛,也是有技巧的。”清远玩心跟着荡开,眼神上下左右不断飘忽、面目表情学的有模有样,“你看,就像这个样子,眼神一定不要太死,要飘忽不定的在两人之间不断游走,让他们分不清你在看哪一个。”他顿顿,“不过若真被当面拆穿,我也没说错什么吧?看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得多,难道不该喊他们一声叔么?”分明强词夺理,不过想来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厉害!”幻兮掌心一收,喝了声彩,“哎,莫非你常做此类勾当?不然怎会这般有经验?”她弯弯的俏目一亮一亮的,比天上泛动银波的星斗还要活泼可喜。 清远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跟师父学的……” 说话间,幻兮此刻的注意力,却早转移到他抱着的那个大食盒上:“给我。”她冲着食盒指指,面上尽是期待。 “嗯。”清远忙不迭把食盒递过去,又煞是贴心的亲自打开。 各色点心伴着冷拼小菜的香气霎时漫溯开来,甜咸麻辣各色气味闯入鼻息,虽很混杂,但终归是喷香诱人的。 幻兮却不看其余,抬手,目标明确的取了中间那只油渍发亮的肥嫩白灼鸡,二话不多说,也不顾及形象的扯下一只鸡腿大块朵颐起来:“果然守信用,没忘给我偷只鸡来!”她笑。 待那鸡腿几下便被她啃完后,便一改先前的风卷残云,开始细细品味清爽的白灼鸡胸脯。 她银牙犀齿先把鸡皮一挑,吞咽之后,开始专心对付雪白色的新鲜鸡肉,煞是灵动的在那肥鸡身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痕迹。 一阵清风悠悠扬起,打散她萎在肩头的瀑布长发,恍若能拧出墨来的乌发在风的撩拨下纷飞四散,辅配她啃食鸡肉的精细动作,顿生一种迷离与清明、出尘与烟火的动态结合,很是悦目惬意。 清远在一旁看了良久,生怕自己开言唐突,便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试探着问道:“王后娘娘这么爱吃鸡?” 幻兮眼都不抬:“除了鸡我对什么肉食都不太感兴趣。” 听她如此说,神思一晃,清远忍不住开起玩笑:“你是蛇啊!” 幻兮定了一下,识得他只是在开玩笑后,仰脸眯眸唇畔一笑,反凑趣回去:“我就是蛇!” “哈哈。”清远亦笑起,抬手对着幻兮比了一个兽爪的姿势,“那我就是大狗熊!” 幻兮冷不丁一下“噗”地笑开:“大狗熊?”她蹙眉玩味,不忘抹一把嘴上的油腻,“大狗熊可比你凶!” “至少看上去憨憨的嘛……”清远摸摸头。 分明没过大脑的无意识的一句话,幻兮却有须臾恍神。看上去么?也对……眼里看到的永远都不能算作最真切的,这个道理亘古不变:“那又能怎样?看着越无害,往往越狠毒。”她喃喃。 “我知道。”清远取了一枚精致的桂花糕,饿了太久,他没有细细品味的好心绪,便暴敛天物的做了肚子的填充物,“但也只是往往罢了,不能一概而论嘛!” 如此单纯善良的小道士,他真不适合去做奴役鬼怪妖物的道士。幻兮在心里暗暗可惜了一把,一只白灼鸡被她啃的差不多了,便干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天来:“那你知不知道,看上去越美的东西……”她的口吻带起一股神秘气息,眯起眸子故弄玄虚,“便越不祥呢。”不是发问的口气。 “不会啊。”清远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去用糕点填饱自己的肚子,“王后娘娘你就很美丽,又高贵如斯,哪里不祥了!乱说。” 几片流云贴着暗色的漆漆天幕滑了过去,暗色的树影因着风势而发出“沙沙”涩响,仿似在昭示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回应。 幻兮垂眸,经久经久不见言语。 第十三回 封后、冷剑破(1) 水色罗裙并蒂殷红,赋在其间的金线周匝出一圈百蝶穿花乱乱风情。乌鬓垂坠步摇,彩色的穗子在如梭清风里摇摇曳曳:“这个时令,静好又明媚呵。”幻兮浅叹,耳畔只有胡琴管弦奏着那曲熟稔的《归去来》。 没有人说话。 王不开口、便不会有人敢开口。 可这使得幻兮有些不自然,略有辗转,还是自己最先打破这沉寂,颇具没话找话的意味存着。 分明还是阳春暖夏,天空却突然飘起鹅毛大雪,气候也跟着凛冽起来,冷的发紧。 眼下的东辽国,真的太过诡异了。 还好,王没有给幻兮太多尴尬:“谁说不是?”他随口一答,并没有看向任何人,“这曲儿也着实应景。归去来,归去来兮……”边言语,眉心不觉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心思素来敏捷的幻兮。王继续,“并肩一处、永不分离,原来是件这样好的事情。”他语气不变,波澜不惊,只是较之先前稍有低沉,更像自语。 林立在王身后咫尺处的宇坤心底一揪,他知道,柔黛的这句话,明为回复王后,其暗中实质却是在指向自己…… 在老神官肃穆又严谨的主持下,新王后的册封礼算是告一段落。王后的册封大典办的极其热闹,宫里宫外有些官职及威望的臣子皆来赴宴,清远也在宴请之列。 在王的吩咐中,众宾客齐刷刷站成几排,向着王与新王后象征性的举杯敬了几次酒后,便三三两两自顾自入了宴席。 酒过三巡,每个人似乎都染了一层薄醉,开始东倒西歪言谈说笑起来。 幻兮浅瞥宇坤一眼,三两讥诮于朱砂眉心柔柔荡漾,很快又消失不见。有暗香盈袖,她一舒腕子,纤指玲珑,提点了青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路翩舞着为王递过去。 柔黛接盏,目光余晖不经意的看到幻兮玉雪皓腕处,亮亮垂挂的一串檀香菩提珠:“很神奇的小物件,自打你远嫁过来后,便未见你摘下来过。”柔黛似是很随心的一句,旋即饮酒入喉,又很顺势的微笑。 风乍起,便有点点檀木香乘了风势漫溯过面眸,再倏然一下闯入鼻腔。宇坤一阵恍惚,很快平复。 “王后,何不歌舞一曲助兴?权作应景了。”意兴阑珊间,忽听柔黛悠悠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幻兮一时解不过这话来。 同时下意识一抬头的,还有左旁就坐的清远。 柔黛没有计较幻兮的迟钝:“孤王对于你们大楚的歌舞,素来很有兴趣。”他的神情体态颇为温雅。 这句话稳稳的落入了清远耳廓,他不禁皱眉、心下暗觉不快:“王后娘娘贵为东辽国母,岂能在如此严谨的场合之下当众献歌献舞,做那宫娥的活计?”但他只在心里说说罢了,环视一圈,见举座之人无有胆敢开言提及的,那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何言语权利?也就没做声,打算看看再说。 宇坤没禁住扫了一眼王后、又扫了一眼柔黛,俊眉皱起。 这无声的劝阻刚好被柔黛看到,他却似笑非笑的回了宇坤一道眼神,心下决绝。 宇坤便不再执着,抿了抿嘴唇。 “这……”幻兮思绪摇摆。 由古至今、历朝历代,哪里有得王后唱曲之理? 虽落雪了,但阳光依旧和煦。王起身,与立在不远的宇坤并肩站在一起:“都督,你难道不想赏看一下大楚的歌舞么?”如此昭然不晦的暧昧姿态。 “臣,不胜殊荣。”宇坤并没有客套、更没有行礼,只是附和。 字句间有多少是顺着柔黛的意志不予违背、又有多少是发乎他自己的心?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王转目重新看向幻兮:“王后,都督也想见识一下呢!”看似温缓,其实不依不饶。 怎么,你们就是这般非要羞辱于我么?! 幻兮忽的就有些恼、有些酸、亦或妒恨?素白美面不觉起了一阵细微变化,依稀发青,似乎马上便要渐露鬼相。又被她运气竭力按捺住。 “陛下!”清远再也看不下去,“簌”地一下起身,才想说什么,却见幻兮突然迎到了王的跟前,刚好把他挡了个严实。 清远只好又收住,不甘的落座。 幻兮展了一个涓浓笑意。可无论她如何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这笑颜里的点点故作,还是遮掩不了的。 就这样,她朱唇轻启,吩咐了贴身丫鬟几句。那侍女点头,灵敏的跑下去准备。过不太久,一切停当。 怀抱箜篌,十指初旋,轻拢慢捻,恍若飞花落潭、九天鹤翅扶摇。她到底没有起舞,只开始吟吟浅唱,正是那曲《归去来》,被即兴填了词: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没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轻、轻、轻,轻轻将他放在我心尖,只愿一切随着情人盼愿。 冤家呀!掬一捧轮回无间,倾传了千世万世的孽,千千般苦你可曾了解? 若有一日你弃我而去,我该何去何从、如何过活! 叹、叹、叹 …… 这唱的哪里是曲儿,分明是一段禁忌恋! 柔黛起初还持着一抹胜利者的傲然姿态,兴致颇好的聆着曲儿。不想却愈听愈沉、愈沉愈逼仄。最先还仅仅是着恼,着恼于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公然将他权威挑衅!到了后面竟是心绪渐沉,少不得踱回几前,复又弯腰、欲饮一杯酒。 王有心事,这心事刚好与幻兮所唱辞赋不谋而合了。或者说,幻兮是有意的。 这腔辞赋,那么真切那么真切的触痛了王心底最软、最痛、也最怕的地方……公然影射的便是王跟宇坤之间的不伦爱情! 曲音哀怨,宇坤却顾不得几自沉沦,他始终十分小心谨慎的注意着柔黛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按捺不住、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举措来。后见柔黛目顿神痴兀自伤心,也就收了目光定了定神。不觉间,这目光又凝落在了王后那道婉约纤柔的背影上面,渐次繁重、久久不愿移开。 这个女人,够厉害、够胆魄! 可这个女人,她其实是最无辜也最可怜的那一个。 一如她的姐姐…… 第十三回 封后、冷剑破(2) 悠扬的歌声令举座之人无不沉沦其间,陶陶然微醉中,清远忽觉哪里不太对劲。他皱眉暗想,却又分不出哪里不对……不,分明是不对的,那是……妖气! “嗖——”异响兀起。 宇坤猛一个激灵。 几近同时,典礼正坛处的神官“碰”地一下,直直向后倒在了地上,刹那间**迸裂! 这位被选作神官的老迈内官,便是当初以蛇毒鸩杀前王后的那一个…… 霎那间冰冷的剑气隔绝了词曲间这份悲郁,速度之快让身为禁卫军总都督的宇坤都不能立即反应。侍女凄厉的惨叫跟着划破长空。宇坤回神,定睛去看,银蛇狂舞般冷森锋利的一道波光紧邻而至,那冷剑是直冲着柔黛过去的! 他虽与王相隔不远,但冲过去已经来不及。好在柔黛抬目一定,眼疾手快,拖过一个侍女做了肉盾。 宇坤一个跃身,一把搂住柔黛,将他抱在怀里扑倒。后翻滚出那剑气凛然的危险地,是以躲过藏在明暗两处的敌人的随时偷袭:“快,护驾!”旋即一声大喝。早有藏在暗处的禁卫军簌簌奔向前来迎敌。 着了黑衣黑纱的刺客自四面八方环环相扣的围拢过来,看人数至少三十有余。宇坤忙不迭扶起地上的柔黛,把战场留给禁卫军散兵们,后自己掩护着王与王后,一并退至了后方安全处。 清远早闪身向石柱旁绕去,却东走西顾的下意识在人群里梭巡幻兮的身影。看到幻兮已经退至安全处,不觉拍着胸脯顺气安心。这时,藏在袖口里的精致小磨盘突然一颤,温度也一下变得灼热异常,把清远烫的一个哆嗦。 心下疑惑,却也顾不得诸多,赶紧掐诀运功将那磨盘恢复如常:“师父给我的这都是些什么陈年旧货?”他撇撇嘴。 一时间,腥光弥漫、血液飞溅、残骸断臂遍地都是。朦胧血色煞了和丽风景,渲染勾勒的恍若破灭前的最后壮丽。 宇坤没有停滞、一秒钟都没有。在把王安置好后,他便摸了腰间的寒光剑拔剑出鞘,匆匆奔身投入到了前方的战场里。 人多未必能胜利、可人多一定是有用处的。刺客援军就埋伏在四周,不定从哪处便会飞来一道什么暗器,也不定下一刻倒在血泊里的会是谁人。 “可真是不祥呢!”柔黛冷笑,后也不多掷词,豁然拔了随身短剑。 “陛下——”幻兮猛地洞悉了王要做什么,忙脱口急唤。然而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派冶冶无际的嘈杂厮杀声里,未曾清明。 禁卫军已经杀红了眼,柔黛见一干刺客死死纠缠着宇坤一人,知道他就要招架不住,忙挽了剑花从外围将阵法打散。 “陛下,陛下!”这一处,幻兮仍不死心的继续呼喊,嗓音已近嘶哑…… “柔黛!”混战中的宇坤得力于王的帮助,二人并肩一处,以左右两个不同的视角观察着敌人的举动。急迫间,宇坤没防竟直呼了王的名讳,“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更要在一起!”王脱口而出。话音才落,抬臂引剑一剑赐死一个奔身上来的黑衣刺客。 那般的绝尘、那般的坚定、甚至那般的矢志不渝。这一刻,这个空间似乎已与身份、与世俗、与伦常挣了出来,那是一种独立的、纯粹的浩瀚感动。 紧密风声似被利器打破,一念间的思量、下意识的洞察:“不好!”宇坤豁而大喝,甚至没有回一回头,他便已经知晓了眼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冥冥之中不知哪里来的一种牵引,更像出乎一种潜藏在心底里的本能,宇坤猛地一下破了重围,投身便往幻兮这边赶来。 果然,一个刺客不知何时由偏侧埋伏偷袭,正正向着幻兮冲杀,眼看便要将她伤到。 清远甫一抬头,亦看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危险情景,忙掐诀运气,一道天青光晕从他掌心飞出,往幻兮那边飞过去。原本想隔开那个刺向幻兮的刺客,却在同时,竟似触碰到某种无可估量的力量一般,那青光竟转了个弯回向清远反噬。清远一个没防,被自己的力量直冲胸口,好在他闪身极快,“噗——”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却没有伤及肺腑。 好厉害的瘴气!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暗叹。 适时柔黛感知到了宇坤的凛利如风,目光下意识追随:“宇坤——”未及忖度原委,亦是一种发乎在心的本能,一并冲过了幻兮这边。 一晃神间,宇坤早挥剑赐死了那黑衣刺客。可是他太过专注了,竟没有发现身侧又有一个刺客夹击相向。 速度太快,躲避已不可能。电光火石的瞬息交错,王突然一把抱住宇坤。 隐隐不祥划在心里,宇坤倏然回身……剑气贴着皮肉撕裂的声音。 尽管他的身手敏捷如斯,尽管他在可以做到的第一时间里刺死了那个迎来的刺客……却还是没能避免,柔黛受了伤。 “陛下!陛下——”凄厉的长唤回旋在耳畔,天地崩塌般的错觉。宇坤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 幻兮忙冲了过来,冰凉的素指搭在宇坤双肩。 宇坤抬目,迎上王后一双冰冷而镇定的眸子,这才缓了缓神,压抑住心底里的千头万绪,携同幻兮一并搀扶好受伤的王。清远眼见,顺了口气后也赶来帮忙。很快,他们三人将王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假山之后,宇坤便一个箭步,复冲向前方嗜血非常的混乱战场…… 王只觉视野一片朦胧恍惚,伤势想来不清,竟连吐一个字的力气都再没有,只得那么倚在清远肩膀上大口吐纳。 “王后娘娘莫急。”清远看了眼幻兮,开始运气为王疗伤。不过他的道行本就不高,方才又受了一撞,小半天都难以将功力运出。 “行了。”幻兮抬手制止住清远,不觉又探身去看冲杀在前的宇坤。 他杀的发了狂,他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及到柔黛。可是自己,竟然让柔黛受伤了,让王受伤了!还是为自己而受伤! 他的职责是什么?他存活在世的唯一目的又是什么?这种职责与生命的全部意义,他一刻都没有忘记。可他,居然让王受了伤!不可原谅! …… 寒风婆娑、花树与疏影一起浮动,人心摇曳。 幻兮眯起一双烟朦水迷的眸子。只有幻兮看到,被陆续迎前、后知后觉的内侍扶入车帐、渐次昏迷下去的王的唇角,悄然流露出了一缕游丝微笑,满足的浅笑。 定格、再定格。 王见宇坤为他如此,纵这一刻便身死,又此生何求其余啊…… “我去……”清远原本想说去帮忙的,但被幻兮一把拽住。 幻兮迎在清远身前,曼妙的身影刚好挡住清远一处视线:“小道长,你也有伤在身,还是快随王回宫,看看……一路上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吧!”她莞尔,“哝,这里有禁卫军呢,就没事了。” 时至今日,幻兮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东辽王后,再从她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便都成了王后的命令。 清远想了一下,便也不再坚持:“那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脱口而出,意识到有些唐突后,忙又补了一个称谓,“王后娘娘。” 自己怎么会有这个下意识呢?竟会如此在乎王后的安危?也对,王后娘娘美丽又端庄,当然该在意的……他这么想着。 “好。”幻兮也不迟疑,“那快走!这里太危险。”她递了一个眼神给清远后,便在清远的陪护下一并登了马车离开。放下车帘的一瞬,她侧目暗扫清远一眼,心下悬着的一块碎石终是落地。 狂沙忽起、浮云蔽日,方才被宇坤一剑斩杀掉的,那个意欲刺杀幻兮的黑衣刺客,竟在顷刻便没了影子。 即便是尸首也不会风化的这般厉害吧! 不过人数太多,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如是,更没有人注意到幻兮白净的掌心纹络里,攥了一缕青丝碎发。 那泼墨般深浓的乌黑,像极了刺客裹在身上的衣摆与蝉翼面纱…… 第十四回 杀人诛心(1) 金碧辉煌的大殿,在阳春白雪下泛动着淋淋波光;气势磅礴的宫廊其间,被淡腥血气织就了一层朦胧薄雾。 威威御道呈扶摇仙鹤的样式往两边分散,边沿供人站立处,齐刷刷跪倒着两排静待消息的文武官员,皆是面色凝重、不敢言声、不敢稍动。 而曲径回廊连接的进深正中,不住徘徊的是换了宫装的王后幻兮。 清远走在幻兮身边略偏后的地方,因此他看不清幻兮面上的表情是不是凝重的:“王后娘娘,陛下乃大富大贵之人,一定会没事的。”因此他只好用他自认为的方式,来这么劝慰她。 “哦?”幻兮止步回头,勾魂的眉眼分明噙着三分玩味,“你怎么知道陛下乃大富大贵之人?” “我……”原本就只是想为她宽心,清远没想到她真会问自己,便随口道,“陛下乃是东辽的王,一国之君,又岂不是大富大贵之人?” 这一次,幻兮转过眸子呵声一笑:“未必。”不带情态的两个字。 这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太不合时宜了。清远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她是担心过度,张口想劝,忽听不远御道那里传来一阵戚嚓。 幻兮亦有察觉,二人同时转目去顾。 隔过一层稀薄冷气,她凝眸,正巧见一位朱袍着体的苍老武官正单手负后、一手指点,拉着长脸恨声呵斥宇坤:“你真是不要脸!你还有脸么?” “身为禁卫军,还是禁卫军的总都督,你的职责是什么!又是怎么履行这种职责的!” “我告诉你,整个禁卫军,你们……你们谁都别想逃过罪责!” …… 一人带头,便有无数指点、附和之音不绝于耳,整个御道弹指间变得燥燥哄哄、一片虚乱。 他们一群臣子是在指责宇坤失职。这些人因着王与宇坤特殊的关系,早便看宇坤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扒皮拆骨。 “不要脸”,一语双关…… 淫贼,**后宫的坏了王的清誉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眼下得着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是的,宇坤在旁人眼里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虽然他心底深处,其实深深掩埋着一怀不会有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的苦,为了柔黛……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总都督呢?”清远一向善良,看不愤的事物总忍不住站出来管上一管,这随了他的师父,“若非禁卫军,王与娘娘又岂能安然回宫!”他叹。 幻兮没动,凝着眸子细看。 宇坤已经跪在这里大几个时辰了,他一直跪在这里,只是凝着一张渐退血色的苍白面孔、咬紧下唇不言也不语,好似整个人的生命气息都已凝固了去。 他就这样不住承受着百十种不同的、趾高气扬的刻薄指责,似乎这种苛刻反倒会让他那颗浸在烈焰、油锅里的心好受一些。 他肩膀上的疮口已经崩开,靠外一层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子,弥深伤口处还有新的血液汩汩的不断往外流淌。他不及管,巨大的负罪感使他早便麻痹掉了肌体的疼痛。真真正正令他苦苦煎熬、承受不住的,是这颗心的载重。 柔黛,柔黛,我的王,我深爱着的爱人……第一次,平生里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让你受了伤、生死未卜!还是为我而受伤! 我不应该,太不应该了吧。 我是王的侍卫,我的职责只是保护王一人的安全,可为什么当那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呼啸而至,我竟会抛下混战中的王,跑到王后娘娘身边去,护王后娘娘周全…… 自己那一刻,究竟是,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魔,一定是魔…… “微臣万死。”宇坤把牙关咬的瑟瑟,那双精雕细琢的清俊眶子略有润红,“只求先见陛下一面,磕头谢罪后再赴死!”耳畔连绵不绝的絮叨指责终是令他燥乱烦闷,他终于启口,可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 一瓣雪花忽悠悠落在幻兮玉白手背上,骤起的冰凉刺痛了神经。幻兮颦眉,心口紧跟着就是一疼,俄顷黯然摇头。 “你们全都退下,不可喧哗燥动!”她抬步走过去,浅浅启口,将这一干大臣喝退,勾着花瓣的眉宇间威严天成。 清远只觉自己不合时宜,便依旧远远站着,没有过去。 幻兮迎着跪地良久的宇坤凑近几步、莲步生花。 曲身同时,泼墨乌发间那一支精巧步摇,便合了风的摇摆而飘动晃曳,凑化成点点滴滴一阵清脆叮咚:“总都督,你已经在自杀了……又谈什么先后?”她狭长入鬓的美丽凤眸眯成了一条缝,幽幽的娇柔语气里夹着一股嗔。 不知是风势烘托还是落雪薄寒之故,竟把那声腔渲染衬托的有些邪气,再配上她那一副绝美又轻飘的面盘、姿态,竟柔柔曼曼的宛若一条化了人形的蛇。 宇坤冷不丁颤了一下,微抬头,便见幻兮那道离合眸光往他身上一路看过,流水一样。 他下意识随着王后目光的指引看过去,见自己右胸口连着肩膀的一道伤痕已经惨不忍睹,破碎皮肉往外翻出一道泛白的圆边,暗红血液伴着刺鼻腥甜渲染了轻绸缎衣,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幻兮方才那话,纵有讪讪,却诚然是实话。此时的宇坤,真的已经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了! “起来。”幻兮的语气依旧噙着笑,浅浅讪讪,像讥诮又似乎不太是。边说着话,她已慢慢直起身子,暗暗往宇坤面上吹了一口幽气。 有不知是些什么草木花卉的暗香迎面扑来,转转的撞在宇坤鼻息里。那么一瞬,他突然有些恍惚,竟听话如斯的站起身子,随着领走于前的王后,一并离开御道边侧…… 零零落落的绿树残叶在周围飘渺,温柔叠生的暧昧韵致宛若可以融化这一昆仑阳春冰雪:“疼么?”幻兮眉头忽蹙,玉臂抬起,纤纤菱指在宇坤受伤的臂膀间慢慢摩挲向上,一张美面尽是柔情与怜惜。 此情此景,若被不明真相的人瞧了去,定会将这一后一侍错认成天造地设的缱绻情侣。 “臣……惶恐。”宇坤醒神,想要避开幻兮这层温柔的禁锢,却不知怎么,终是没有动。 第十四回 杀人诛心(2) 幻兮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抽离了皓腕,她颔首扬睫,提着一种与方才那温柔抚慰截然相反的骄傲姿态,顾向宇坤:“尽管有些时候枕边儿风确实有用,但本宫希望都督能够记住,不是任何人都不会曲解掉都督服侍陛下的‘尽心尽力’。”犀齿咬紧,最后四个字有意着重,“本宫希望啊……”她浅浅笑起,有若一个无害的孩子,持着慢悠悠的姿态挑眉拔高了声音,“做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自重一些为好。” 御道边沿就或跪或立着各路文武,他们相隔并不太远。王后娘娘这通话被听得清清楚楚,再一经风势的传播,更是扩散的无边无尽。 顷刻,满空嘲讽、鄙夷、非议等等等等不恭不屑的轻贱言辞脏水般泼在宇坤身上,滚烫的体温从胸腔升腾在面上,一双拳头已经被他握的暴起青筋……羞辱他可以,但不可以羞辱柔黛!绝对,绝对不可以! 可王后幻兮却兀地大笑起来,恣意不羁的明媚笑颜,带着一股子无收束的狂妄,衬得女子有若一枝在暖风里乱颤的桃花…… 宫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眼下尴尬,她由月亮形的大殿偏门一路过来,对着王后弯腰行了个礼,垂眉道着王命接驾。 二人同时一定。 正这时,公公尖细的嗓音盘旋在半空:“陛下驾到——” 燥乱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簌簌跪倒一片。 宇坤闭了一下双目,并无多话,尚且顾不得弹去袍角盛落着的碎雪,往前行了几步,在御道边跪下。 清远闻声,亦行前跪下。 幻兮直了身子,望了眼薄薄白雪染就着的大地,后对着在侍从两边搀扶、狐裘大毫披身下走出的王,欠了欠身子。 “是谁在此带头喧哗!”柔黛凛目一叱。 他面色看起来极憔悴,整个身子看起来也是颤颤巍巍的,但还是撑着病体走了出来。想必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知晓,不然不会这么不要命的来回护宇坤。 一语起落,有片刻无声。 “陛下。”终于,为首老臣起身出列一步,抱拳在胸、颔首稳言,“禁卫军总都督失职,使圣驾被刺客惊扰、且死伤无数宫人。更有甚者,还至使陛下身受重伤……依我东辽律法当斩!”他皱眉,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当然,念在其护驾有功的份上,可从轻发落。”语气虽缓,但恨意未减,“应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放肆!”王当空一声喝断,“怎么?”他挑起狭长的眉,呵声讥诮,“孤王还没死呢,倒轮得上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行庖代之权了?”他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恍若寒冬冰雪、直指人心。他是当真生了气。 “陛下——”那老臣匍匐一下叩首下去,“臣侍奉东辽三代君王,忠心可昭日月!陛下如今偏要庇护一个侍从,而置礼法于不顾,老臣既在一日,便定不能眼看陛下行出如此荒唐之事,还请陛下三思!”他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声,对那雪地不住磕头,“除非臣死,否则必不能让小人钻了空子!毁掉我泱泱东辽!” “陛下三思——” 其余一干大臣集体跪谏,齐心齐言,不见半点退让之态。 “你们是在逼迫孤王么?”柔黛笑意尤盛,旋即眉峰一压,“好大的胆子!”气势逼仄,但终因有伤在身而有些发颤,忽而纠起的眉头出卖了伪装出的安然无恙。王的身体分明是虚弱的。 “请陛下三思——” 事情已经逼在了这里,似乎已容不得中途退缩。 “你们……”自打柔黛登基为东辽之王,统领东辽至今,一向说一不二,还是头遭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看在柔黛眼里,实在太过造次,又加之他时今有伤在身,一个气急,身体打了个颤,险些栽倒在地。 “陛下。”看在眼里,宇坤心下狠狠一记钝痛;略有权衡,亦将牙关一咬,主动出列一步跪在了柔黛面前,“罪在小臣,请陛下治罪!” “起来……”剑伤拿捏,柔黛喘息不迭,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下去,他有些爱怜的轻声让宇坤起身。 宇坤没有动,雪地跪谏的群臣亦没有动。 场面便僵在了这里,具是颇为强势的两方,谁也没有后退一步的意思。就着不合时宜的春日里的落雪大地,分明在做一场不加声息的较劲僵持。 第十五回 王后解围(1) 不合时宜的阳春落雪停息一阵、又四散一阵,飘飘忽忽,似止不止的样子。 清远稍抬了一下眼,见王没有血气的脸上染着不动声色的威严,以及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心疼与哀伤。 他不由心下好奇,却也不敢胡思乱想;下意识转目看了眼宇坤,目光不由变得异样起来。 四周无声无息,静谧的恍若死去一样。不加声息的窘迫场景,似在考验着人的意志到底谁更坚定一些。但这样的感觉真的很逼仄,逼仄到比死还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良久无言的王后幻兮抬步,聘婷着纤细的足髁,三两下走到群臣中间。 心念一动,清远似乎明白了幻兮想要做什么。 就在同时,幻兮已经对王敛了下襟,旋即转身,迎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大臣稳稳开言:“诸位大人,你们都是东辽的支柱、陛下的倚仗,却为时今这件小事做弄的相互伤了感情,是否得不偿失呢?”于此浅笑,狭眸暗扫一圈后,复又不缓不急道,“时今陛下有伤在身,诸位大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要陛下制裁自己体恤已久的爱将,又是否有违君臣之道呢?”她说着话,侧目对王递了一个宽心神色。 王不动声色的凝目,看这个远嫁而来的女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虽然对她的动机,他一时没能清楚明白;不过目光一触,他恍然,心知她是出来为他解围的。便缓缓颔首,示意她,自己知晓了。 见王给予了自己回应,幻兮浅一莞尔,又顺势转面接口:“我是楚国的公主、东辽的王后,各位大人能否看在我远道而来的份儿上,给我一个面子,宽宥总都督吧!”语尽颔首,对着一干大臣谦谦行礼。 她是那样大方得体,稳稳的亭立在原属于男儿的君臣对峙间,极尽贤良淑德的将一国王后的典丽风范,展露个详尽无疑。似乎那一举一动、一莞尔一投足,便可那么轻易的催漫山鲜花尽绽、漫天弓弩箭火尽弭…… 清远就这么看着,不觉失落了半个魂魄。若不是为首大臣慌地起身对王后还礼,他余下的那半个魂魄估计也会随着风儿涣散了去。 而没有人注意到,正经受着身与心双重折磨的柔黛,细腻目光只是停留在宇坤脸上,一刻也未曾离开,似乎要把宇坤看穿。 宇坤浅扫在王后身上的那道神光太离合、也太不同。十余年了,柔黛还从未见到过这种神情的宇坤……心兀地一抽,钝痛潮袭。 “王后娘娘,万万使不得,臣等不敢当……”为首老臣见幻兮对着他们行礼,忙下意识对着幻兮还下礼去。 对于楚国公主出身的王后娘娘,他们是素来敬重的。 又或者说,他们之所以狠咬着宇坤不放,原也就是因为宇坤与王的暧昧关系。既然连王后娘娘这位最该记恨的人都站出来求情说话,那他们这些外人又还有什么好执着不放的呢?追根究底,王宠谁不宠谁,根本就是人家的自家事而已。反正看这阵势,王也没有丝毫同他们妥协之意,莫不如借着王后递来的这个台阶下去算了。 “陛下。”那老臣转身对柔黛作揖颔首,“臣等没有逼迫陛下之意,也是为了东辽着想,望陛下恕罪。”他顿了下,“既然陛下与王后娘娘皆已发话,那臣等岂有不尊之理?只希望总都督日后能恪尽职守,莫再出现此类失职之事。” 天风骤起,柔黛没禁住起了一阵咳嗽,也懒得再同他们周旋凌厉下去,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便罢。 王的威严从来未减,跪了小半天的文武大臣不敢怠慢,匆匆起了身子行礼离去。 清远亦起了身子随人流一并退下。转过宫廊回角之畔时,没禁住又转首扫了幻兮一眼,心下忽若擂鼓。被他匆忙竭力按住,加紧脚步赶紧退离,却憋红了一张素净面孔。 人流已退,落雪大地恢复到了如常清冷。幻兮闪了一下软眸,紧走几步过去,以目光遣退了搀扶在王身边两侧的宫娥,亲自扶着柔黛往宫里走去。 跪在地上的宇坤甫一回神,颔首深深做了一个吐纳,以手撑着地表慢慢起身,跟在后面一并步入王的寝宫。 第十五回 王后解围(2) 内殿里熏着火盆,撩人的暖意较之殿外那层风雪严寒,简直两处天地。 斜帘一道半空里隔绝下来,帘幕是极雅的,淡玉色的底子、描绘黛青牡丹。宇坤浅瞥了那帘幕一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感官错觉,便迂回在心里了。 王在幻兮的搀扶下,重新躺回了榻上, 见他进来,软榻上的王者竭力侧身,眉头紧锁、问的焦虑:“方才委屈你了……你身上的伤口怎么样了?到太医署看过了么?疼的打紧不打紧?”柔黛承受的那一剑分明是贴着心脏刺过去的,伤的极重,分明憔悴枯槁的比那冬日里的白玫瑰还要脆弱不堪。可他拼力张唇,吐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对宇坤的问询,还是这一连串的不迭问询。 被触动了:“陛下……”宇坤什么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闷堵在胸口,一步跪倒,眼泪也在这一瞬里夺眶而出,“小臣一时不察,竟累及陛下经受这般苦楚!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什么话?”虚弱的王皱了眉头打断他,唇畔挂着温温的笑,“你看,我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呢。这不是……好好的么。”他将险些没禁住的**平复。 这个笑容太勉强。所有人都知道,王是在安慰宇坤。 “陛下……”宇坤咬紧牙关低下头去,纵是百般抑制,依旧已泣不成声。 猛然感知到了宇坤的变化,柔黛一股急切蓄在心里,忙拖着才止住血的身子不管不顾挣着起来。 宇坤抬目见状,忙欲制止。柔黛已经温柔的抚摸上了宇坤的面颊:“你怎么哭了,我没事儿……你在外面跪了几个时辰么?外面可落着雪呢……”他眉头未展,因为病态的拿捏而声音很低,开始呢喃絮叨,“你这个傻瓜……以后不许跪着,无论怎样都不许跪着……” 此时的王着一件玄纹玉色宽舒长袍,乌发散在绡玉一样泛着银波的双肩,薄唇愈浅、面色枯槁,却美丽魅惑的有若一个轻飘飘的午夜精灵。 幻兮立在一旁凝目良久,姣好的黛眉不觉微蹙。王太美丽,是那种提炼于阴柔邪魅中的上乘的美,美的仿佛夺天造势的汇集了造化神祗的全部彩头,甚至根本不似一个男子,更像是一个天地自然、鬼斧神工,精心倾力雕琢下的……女人! 这个念头疏忽一闪,她没防倒吸了口凉气。 是的,无论这副皮囊、还是那怜惜宠溺温存无限的款款姿态,都那么那么像,像极了! 袅袅熏香蒸腾起来,把这天堂般静好的大殿笼进朦胧梦寐。 帘幕一头,幻兮不动声色的往软榻前凑近几步,玉指慢抬,一双凝着华彩水润的凤眸透过半卷疏帘,默不作声的窥看着里面暧昧叠生的一幕。 须臾恍神,一张花靥沉淀秋水,灵眸忽然变得黯然,竟仿似写了许多无奈。 太莫名的无奈。却诚然不知在无奈些什么;不知这无奈,为得又是谁…… “王后?”感知到了幻兮的目光,王侧首唤她。 “嗯。”幻兮立时掩住情态,巧笑盈盈颔首一应,款步迎前,“陛下。” 经历了方才寝殿之外的一切,王对幻兮的态度突然好了很多:“辛苦你了。”他微笑回应,又似突然想起些什么,“东辽与大楚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些日子你住得习惯么?” 软眸善睐,幻兮俏语徐徐:“一切都好,承蒙陛下记挂。只是臣妾不敢来陛下这里叨扰。”一语双关,她毫不避讳立在当地的宇坤。 宇坤垂目,没做任何声息。 “什么话?”柔黛摇头稳言,“这宫里就是你的家,孤王是你的丈夫。丈夫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心知这只是王的一句客套话,幻兮根本没当真去,也没那兴趣当真:“是,臣妾记下了。”她莞尔浅笑,顺势辞了王,便要告退回宫。 王准了她的辞。幻兮也没再多话,有意无意的软软扫了一眼宇坤,袅步行出。 察觉到幻兮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淡淡目光,宇坤心下竟跟着一恍惚,终是克制了住,没有抬头去看。 待幻兮的身影消匿在空荡的大殿,柔黛适才转目迎向宇坤:“方才你怎么自请责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抬起纤细的腕子,软缠在宇坤的脖颈上,垂眉柔声,“我的心登时就乱了……冤家,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能使我心乱,只有你是我的魔、我逃不过的劫。” 宇坤落座在柔黛身边,顺势抱住了他:“我知道。”灼热的吻落座柔黛虚弱的侧颊,他低了语气,带起几许挑逗,“方才陛下跟王后那般亲昵,臣吃醋了。” “哦?”柔黛挑眉笑开,若一枝颤在三月里的染血碧桃,“我跟女人在一起你也吃醋?”他的身子在宇坤怀里蹭了蹭,应和着他的挑逗。 宇坤把怀抱一收,将他抱的愈发紧凑:“你跟男人女人谁在一起,我都吃醋。” 宇坤的动作是极细微的,怀抱虽紧、爱意虽浓,却小心的避开了柔黛的伤口,以至柔黛在这个怀抱里只觉无限惬意:“我是不会告诉你,你吃醋我高兴的。”他微闭眼睛,贪婪的吮吸着宇坤浓郁的男人气息,“宝贝儿,就让我永远都沉沦在你的怀抱里,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和你分开。”此时的柔黛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威严气势。专属于王的凌厉气焰,在宇坤面前从来都没有过。 “臣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的。”宇坤喃喃。 虽然这句话不知已被他说了多少遍,但柔黛还是极愿听他这么说的。 游丝天光打在二人身上,就这样镀上了一层淡淡金波,一眼望去,恍若金子铸成的人像。 “对了,快去太医署。”心念一晃,柔黛猛然想到宇坤身上的伤,忙挣出了怀抱急声嘱咐。 “嗯。”经了柔黛一言,宇坤适才察觉着自己是该去处理一下伤口的。耽搁了那样久,居然已不觉疼痛,“那我晚些再来陪你。”他在柔黛额头复又落了一吻。 柔黛展颜,笑的软款:“好,我先躺会儿。” 莲形青瓷瑞脑中“噼啪”燃着的熏香,把一世静好尽情勾勒。幻似出了尘世的烟火景深,衬扯出满室鼎盛如斯的悠闲时光,缓缓流淌…… 第十六回 夜惊魂(1) 绯衣女子扬起一张素白素白的面孔,这张面孔是极美丽的,嵌在其间的两个星辰水晶般的眸子也是极美丽、却也极哀伤:“王……”忽而从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溢出了泪花。 她半蹲着身子、双泪垂颊,抬起面目楚楚然看着柔黛。泪淌下来,湿了胭脂红豆蔻,合着凄凄夜光滑过她惨白的面靥,哀哀戚戚满布。 再一看,那分明无色的泪水竟变成了绯红绯红的,同她这身衣服一个颜色,同血一个颜色…… 柔黛大睁着如是美丽的一双眸子,周身上下却似抽离走了所有的力气,凭他怎般竭尽全力去喊去躲,那喉咙也似乎被什么塞住一样,变得水肿,一言也发不出、一丁点儿都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就这样静静的、眼睁睁的看着那熟悉的绯衣女子一点点逼近他,步伐轻盈,整个身子竟似是飘着。 然而他却恍若一副木塑泥胎,恍若没有生命的随便哪件物什。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这种渐渐漫溯而来的恐惧,比死还难忍受。 “王,你怕臣妾,你怕臣妾么?”那女子颇为怜人的垂了眸子,素白嘴唇疏忽笑起,笑的浅淡,“毒液遍及全身的那种疼、那种痛,王啊……我的丈夫,我最爱的爱人,你能够想象的到么?” 她抬指,绵若无骨的皓腕在柔黛身上点水般轻轻拂过,从胸腔、到贯连着开阔双肩的两道狭长锁骨、然后到白玉般泛着荧荧微光的脖颈、然后再到虚弱的双颊……她颦眉歪头:“我尝透了,尝透了……我的喉咙、我的胸脯、我的身体一寸寸水肿,那种逼仄的沉闷窒息就好像……就好像被闷在盐罐子里的死猪肉。” 她吟吟念叨,双手慢慢抬起:“毒液顺着经脉一路浸透,漫溯过我的双手,刀削针刺般噬咬着我的肌肤、我的容颜……一遍一遍,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临死前的那种痛苦……一遍一遍,怎么也挣不脱、逃不出。陛下,陛下呵……你好狠心,你好狠的心呐!” 她突然把身子俯下,巴掌大的精致脸孔贴在柔黛憔悴的侧颊上,昙唇吐气、微微摩蹭:“陛下,你能想象么,你可以想象么?”那道眉弯蹙的愈紧,“就像……这个样子。”她霍地一下展颜,分明美丽的面容在眼前迅速扭曲、变形。 一寸寸的,一寸寸的狰狞。 她的头骨猛然开裂,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夹着一股扑鼻的腥辣味道,汩汩向外流淌;那双眼睛迅速放大,大到简直超乎了常人可以到达的顶端,眼珠子仿佛随时都会开裂、就要爆炸:“陛下……臣妾刚刚嫁到东辽时,你说过,臣妾美丽娇艳的有若晨曦里一枝含霞带露的玫瑰。那臣妾现在……还美么?” 还美么…… 梦靥的诘问在耳畔缪缪旋转、呵气如兰。 柔黛想闭起眼睛,可他的身体依旧不能动弹分毫、甚至连眼皮都抬得不起。灵异与血腥的场面在他眼前重现的细致入微,巨大的恐惧吞卷蚕食了他的全部意志。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的清清楚楚…… 这女子是他的妻子,楚国的大公主,东辽国病逝不久的前王后。美丽绝伦、端雅贤淑的前王后。 她一头乌发迅速四散飞扬,有更多青丝从脑后迅速长出。渐渐的,前额、眉角、面颊已垂满了头发,一袭美艳无边的绯红衣摆也蓦地一下变成了虚虚白衣。那双柔荑莹润的手迅速干枯、龟裂,呈现出骷髅般的暗灰干瘪。她缓缓转头,从掩面低垂的发丝空隙里冷冷的向柔黛看过来:“王,臣妾还美么?臣妾还美么……”似哭而又似大笑的尖利嗓音刺破午夜三更、永寂长空…… 巨大的恐惧吞天噬地将王席卷。 柔黛猛一睁眼…… 四周景致如此熟稔而祥和,方觉原是一场梦。 他复又闭起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又睁开。 已是夜半,寝宫里一个人也没有,青铜烛台间一簇簇燃起的烛火也具是熄灭。屏风叠影、帘幕翻飞,今夜却没有月亮的影子,只有那暗清的夜光筛进窗子,在腾着寒气的地表投出一圈圈斑驳的表象。 阴阴暗暗幻明幻灭里,柔黛却猛然一吓、呼吸倒噤……他看到前王后正坐在自己床头! 那女子不偏不倚,看不清五官的面靥正直直的对望着自己! “啊——”脱口而出的惊呼没能按捺住。 不过那女子却似识得他心思一般,忙凑前一步:“是我,是我啊。”柔柔的声音带着可以安定人心的魔力,她轻语,“陛下,是我……我是幻兮。” 一言落耳,恐惧似昙然涣散。 柔黛方平静下来,顿然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哦。”他喘着粗气随口附和,“辛苦王后了。” 顺着一帘轻纱飞舞的梦幻景深,幻兮忽而抬指,抚了一把铺着栀子花的软榻:“陛下啊,姐姐,也喜欢这花儿呢……”她幽幽笑起。 柔黛蓦地一定。 幻兮却没有半点停顿之意,她的声音不高,言的自顾自:“你说,姐姐她,到底走远了没有啊?” 栀子花软榻在她纤纤玉指的不断抚摸下,仿若重新开出一串又一串含笑带血的花:“陛下,你说……姐姐的灵魂,是附在这栀子花儿上?还是附在自由自在、翻飞翩舞的帘幕上?或者是……附在我身上?”她忽而身体前倾,含笑带幽,自在且慵懒的眯起眼睛,水波一样向柔黛身上凝过去。 柔黛冷不防一哆嗦,身体下意识的往墙根里边挪了一下,没防扯痛了缚着绷带的伤口。 此时此夜、此情此景,满殿昏沉一夜幽幽……目之所及一切景致,都恍若被浸泡在幽灵鬼界的冥火异光下。 冷,是从后脊梁骨丝丝蹿上来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冷。 晶帘弄响,宇坤就在这个时候掀了帘子突然进来。他顿步,尴尬的站在原地,连行礼都忘记。 第十六回 夜惊魂(2) 很显然的,宇坤没想到王后也在……按着惯例,他在往太医署疗过伤、又处理了一会子分内事务后,必然会来柔黛的寝宫里过夜。基本每晚都来。这在东辽帝宫已经成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方才处理好伤口后,为了探查封后礼上的刺客,他颇费了一些周折,回来的也比平日晚了太多。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幻兮款款然起身,敛襟对着榻上几近蜷曲的王施了一礼后,踱着樱花小步冶冶的往殿外走去。在路过宇坤的地方,她侧眸一瞥,并无多话。 幽冷清光打在她那张静好的美面,却似最天然的遮掩,使人辩驳不出她面上的阴晴圆缺。 “宇坤……”柔黛沉声。 王的这一声轻唤,把宇坤从莫名滋生起的惝恍迷离中唤了回来:“臣在。”他收心,向柔黛走过去,就势退去肩上那层外披,和着里衣躺在了柔黛身边。 夜色静好、更漏绵长,柔黛忽而抬手紧握住宇坤的臂膀,憔悴支离的有若一件盛了祭品的琉璃器盏:“宝贝儿,抱着我……抱着我。”他轻轻呢喃。 王时今的反应,太过异常了。 要知道东辽这位妖冶残酷的王者,是一位怎样阴邪嗜血、杀人不眨眼的凛冽恶魔啊……当然,是在旁人眼中。在宇坤眼里、在宇坤面前,柔黛一直都是温柔多情的有若一潭软款撩拨的鲜香春水。可眼下王所展现的并非往日里的那种暧昧缱绻,而是一种颤粟、一种胆怯……太不应该。 鼻息微吁,宇坤反手搂住了柔黛的肩膀,将侧颊凑过去,在他耳垂温柔的咬了一下:“怎么了?”他皱眉,问的也很柔和,“是不是又疼了,哪里不舒服?”这才想起可能是因为伤口之故,边言语着,急忙往柔黛身上一路仔细探看。 “不……不是。”王摇头,素淡薄唇似乎有些好笑于自己的脆弱,“没事儿。”他忽又蹙眉,借着凄清夜光看向枕边的宇坤,“轮回因果,该还的债,真的定会偿还清楚么?” 王的发问让宇坤不禁失笑:“我的陛下,你不是一向都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么。”他抬指把柔黛一丝碎发往耳后抿去。 柔黛也是好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有朝一日不在我的身边。”他顿首。 “又说傻话了。”宇坤手上的力道忽地加剧,灼烫的软唇在柔黛脖颈处顺着落下一串碎吻,“臣永远都会陪在陛下身边,哪怕陛下赶臣走,臣都不会走……除非臣死。” 细微的穿堂风灌进鸳鸯绣被,绵绵吻痕唤起了本能的欲望。一时间,两人只觉体温灼热,那般急迫难耐的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熏香缭绕、帘幕抽动,二人缠绵相拥、滚落一处。 “王,我的陛下……信任我,我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永远都在。” “宝贝儿,孤王把全部都交给你了……” 不绝的嘤咛成阵成阵连贯而起,云雨巫山、软榻香被,赤子之态的两位绝美人儿相叠相融,孕育而生出一个惊人的完美契合…… 第十七回 新谋酝酿(1) 红牙梳徐徐划过乌黑的发,倒映在围嵌一圈宝石绿松的铜镜中的影像,是两位风华绝代的清俊男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熏香,晨曦时分,阳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宇坤垂目,握着那精巧梳子为柔黛梳头,顺带回报了昨晚对于刺客的探查结果。他推测,可能是大楚亦或西辽。 王很随意的着了一件淡青宽袍,灿灿生波的龙袍朝服便被他弃在一旁。那龙袍太过颓重沉厚了,这使他觉得很累。 “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动心么?”迷迭香劈啪焚起的空荡殿宇,王忽而开言,如许漫不经心,仿佛只是极平淡的家常。很显然的,他并没有专心在听宇坤的回禀。 这使得正在小心为王绾发的宇坤忽而一停:“什么?”下意识回问。 王淡淡一笑,尽量使气氛保持在这样一个随和的境况里;也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有这种随和:“王后娘娘,生得这样美。” 宇坤心念一定,一时无话。 “这是一座美丽的囚牢,连我都不喜欢。”王重复,眉头水波泛起涟漪般悄然微锁,“连我都不喜欢呵!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光景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没有幻想过外面的碧草蓝天、广阔的河山大地。还有……除我以外的,美丽的女人。”他的声音原本就不高,此刻又渐低,似发问、更似呓语。 宇坤听清楚了王的问题,也了然了王的心思,不禁开始可笑于王的担忧了。 外面的世界?美丽的女人?自己,真的从来都未曾想过:“你又瞎想了。”他俯身在柔黛发鬓旁眯起眼睛嗅了一下,“有陛下在,我怎么可能存乎其余心思呢!”这个问题,好像已回答了不止一次。 “做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不知何故,耳畔忽地就回荡起了幻兮王后,当日那句泛着淡淡轻贱的话句来。 宇坤眉心不觉黯然,似乎自嘲一般。 柔黛唇畔展出一个微微的笑,他想要听的,只是前半句话,只是那句“有陛下在”。 可他心下脑中早已翻卷起万丈浪涛,只要一想起宇坤那天为救幻兮的不顾一切,便不知何故,总使他不安。不过他终是把话忍了忍,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宇坤似乎有所察觉,也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柔黛的人了。 就着有些昏暗的晨曦天光,他俯身搂紧了胡乱作想的柔黛,有些冰凉的嘴唇从他额心眉角一路绵绵的吻下去,似乎这样的吻是对柔黛最有效的抚慰:“王,臣根本没有想与不想的权利……因为臣的职责便是护佑王的安全。王的喜乐平安,便是臣的使命……那么陛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迂回清风夹杂了些未及消散的碎雪,就着离合天光一点点灌进窗子,又飘落在临窗那盏薄酒里边。顷刻,半盏的酒、半盏的雪。 柔黛定了下心,就着如织冷意干练一抬手,擒了那盏酒仰脖灌下去。凉彻心扉。 然而这个时候,宇坤的思绪已经顺着冷风飘的又高又远了。他心头兀时就是一定,旋即,连自己都要惊奇于这一定间的毫无缘故:“陛下,王后娘娘……”没有人打断他,是他自己缄住了话尾。 王后娘娘,陛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是同前王后那样“病逝”?还是莫名其妙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永远“消失”? 身为王的贴身护卫,他知道,这些不是他该过问的。越权,什么时候开始,在王这里成了习惯? 自己又是怎么了?竟会无缘由的关心起王后来…… 柔黛并无多话,缓缓向后一倾,软软的身子靠在了宇坤怀里:“王后的事情么……”他边想边言,唇畔不觉勾了一道近乎邪魅的浅笑,“孤王倒是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朝阳溶金,天色就要大亮了。一抹虚白泛黄的曙光撒向大地、又筛筛的投了一大片进窗子。 他们的姿势太缱绻也太暧昧专注,以至宇坤根本没有察觉到,柔黛唇畔一闪而过的、曼珠沙华般的笑意;以及眉间慢慢聚拢起来的纠葛、不舍、和犹豫…… 宇坤,在这个世界上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到底该不该做这么一个劫扑进去?该不该呢…… 宇坤,你重要,但东辽于我亦重要。 宇坤,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定,一定不会的。 所以,不要怪我,更加不要离开我…… 又或许,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让你换一种口味,你是否反倒会自此不再念想?此后便可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存余旁的心思? 当然,王的那个构思还只是一个构思,并没有成熟到可以付诸现实。 第十七回 新谋酝酿(2) “陛下。”宇坤皱眉。 “怎么?”柔黛的思绪被唤了回来。 “屡屡发生的肱骨之臣惨死的异案,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宇坤一叹,“连那个小道长,目前也束手无策。” “孤王本就不想查什么异案!”柔黛呵了一声,只是不屑,“多大点事情都被你们无限扩大成什么样子?都给我少事儿事儿的!”宣泄心绪的一通话,他缓了缓口气,“若不是为了堵那帮老臣的絮叨,孤王才懒得理会什么异案……气候无常?偶尔落个雪便算无常了?大臣惨死之事查是得查,那也得从大臣身患异病、或仇家寻仇上面来查!哪里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就算有,孤王也镇住了!” 看得出,王的心情十分不好,不然不会这般借题发挥。但王心里的想法宇坤不知道,便只当是他身上的病痛在作祟:“你别急。”他笑着安慰,“臣也没说定是鬼神所为。只不过截止现在,仍旧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有些焦头烂额,却没说出来。怪异,希望能赶在下一位大臣出事之前,赶紧了结这一桩桩见鬼的异案! 柔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常,略微平气,再启口时已经恢复如常:“慢慢来吧。”他抬手拍拍宇坤的臂膀。 宇坤回头看了眼柔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先抛开异案不提,刺客之事,也让那位年老内官殒了命。”他欲言又止。 柔黛呵声轻笑:“死了才好,倒省了我们的事。”于此软瞥宇坤一眼,言的恣意慵懒,“你是知道的,为防前王后鸩杀之事泄露出去,他迟早都得死。”分明夺魂索魄的话,在他舌尖变得软软起了莲灿,旋即语气一冷、面目沉下,一字一句,“所有知晓前王后之死的真实情况的人,全都给我灭口!” 帘幕兀地一下起了摇曳,穿堂风过,带进微微的寒冷。 “这还用说?”宇坤回神一笑,“臣早已办妥了。”他不含情态的起了思索,不觉皱眉,嘴边的句子就这么言了出来,“前王后,她究竟是不是当真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呢!”他莫名一叹。 须臾无声,柔黛鼻息缓缓做了一个吐纳,面色狠戾:“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 东辽的帝业对他来讲,是重似生命的。那么,他绝对不可以存乎侥幸的为那么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去做一场博弈。心慈手软,是王者的大忌。 骤起的烛盏“噼啪”之声,为略显阴森的大殿添了些许生机。宇坤颔首,以无声于柔黛做了回应,面沉如死。 。 事情很不巧的没有随了宇坤的愿,东辽国在难得的几日安宁祥和过后,又有异事生出。 清晨时分,一位肱骨重臣于自家府苑里引火**、死于非命。 这为肱骨老臣服侍了三代东辽王,朝中声望是极高的,正是当日带头请求治宇坤失职之罪的那一位。 王并没有怎般痛失倚柱的伤心难耐,相反,他倒觉出一丝快慰。这位老臣因着自身声望之故,至使柔黛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芒刺。时今走了,倒也省事。 不过该查的案子,还得去查清楚。 得了消息,宇坤与清远忙赶往那大臣家中查看,死状与前几位遇害者无二…… 这莫不是得着什么千年诅咒了?清远走在宫廊小道上,抬手敲了敲头,这么想着。 匆匆赶着出宫、又在入夜以前赶回帝宫,他真的有些累了。 前不久那场颇为奇异的落雪已融化大半,天气依旧很冷,但那铺着紫晶琉璃砖瓦的大殿回廊因了碎雪的濡染,滋生起一种似飞若扬、美轮美奂的朦胧韵味。清远边行边思索,疏忽一下,他猝地止了脚下的步子。 他是修道之人,对于异物异气的感知,远比凡人高出几倍。直觉告诉他……眼下这地方的气场,绝对不对劲! 说时迟那时快,他忙探指从宽袖里取出朱砂磨盘,将一根银针平放在盘面上,跟着那银针的指引而四处乱走:“哇,戾气这么盛啊!”不由惊叹。 那磨盘在他手里转的飞快,到了最后简直要飞了!他差点儿便再拿不住。 如此一路七拐八拐的疾走,清远穿过一条草木荫郁的宫廊小道,在成阵垂柳前,磨盘忽地定住。紧跟着脚底下一个踉跄,他抬首,却霍地一惊。 那是……王后娘娘! 此时的幻兮正立在杨柳丝绦之后的方石空地,不偏不斜,面倚西风、背靠细柳,扬头望天,抬袖掩口笑的招摇。 她依旧,还是那么美啊…… 猝不及防的邂逅令清远一惊,少许恍惚后,平了平乱绪迎向前去,对着王后敛襟一礼问安。 忽闻人言,幻兮适才转身回眸。也不多话,颔首告免了他的礼仪。 “王后娘娘。”清远平身启口,“您身上阴气极重,不如……”他略顿,干脆又向前凑了几步去,皱眉抬目言的恳挚,“不如贫道为娘娘点一道符,是以护得娘娘安全。”对啊,若不是这王后身上阴气太盛,那磨盘又怎么会把自己引到王后这里来呢? 不过清远的好意,幻兮显然没兴趣也不理解。她有些不耐的扫了他一眼,并未做声,抖抖裙袂便自顾自行离。 “王后娘娘!”不成想清远却是个木鱼脑袋,见幻兮欲走,慌忙抽身赶至其前抬臂一拦,“就让贫道为娘娘画一道符咒吧,娘娘!”他抿了下嘴唇,又补充,“生命是不能随便乱开玩笑的啊!”这模样执拗又雏嫩,却是可爱极了。 “你!”幻兮被他拦的挪步不得,偏生身边也没个支使之人好做调遣。她迎前一步、清远便后退一步;再迎前一步、清远便又后退一步。纠结半晌,心底的那些耐性到底再按捺不得,“个作死的……你真是!”她柳眉略竖、银牙瑟瑟,仰面薄嗔。 清远一梗脖子:“是什么?” 幻兮展了黛眉,懒懒白他一眼:“不要脸加个臭!”一语言完,忙一个回身抄了其旁小道拂袖离开。 柳色青碧、薄雾淡淡,只留下清远一时没解过这话里的意来,站在原地皱眉暗忖。边寻思着,开始了喃喃自语:“那是……臭不要脸!”他一抬眼睛,恍然大悟。 却这四周哪里还有幻兮的身影? 第十八回 美人诱(1) 清远自觉吃了一个瘪,却还心心念念着幻兮身上的那股阴霾瘴气。 “看来果然是有妖物亦或鬼物作祟。难不成鬼怪也喜欢漂亮的女人,做了法术缠着王后娘娘?”他这么想着,忽地便有些目顿神痴,“师父曾说过,漂亮的女人最招东西,事实证明这话不假。只是王后娘娘不信我……对了,师父!”脑中灵光一闪,清远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可以找师父求助的。 只是师父究竟怎么搞的?明明说好了跟他一并前往帝宫,这都快大半个月了,怎么就是不见师父的身影!真是越老越办事没谱了……他就这样一路把法华怨念了个遍,不觉已步入了栖身的那处偏殿宫房里。 天气晴好,经了未及完全退去的碎雪天光一映,屋舍目之所及愈发绮丽光鲜。 清远又是一番做贼般的掩好门窗、放下帘幕,适才立在桌前,小心翼翼的从袖口中掏出他那枚宝贝磨盘。 不过这一次他有了长进,没去用笨方法烧香,而是直接从指尖起了六芒星光晕,对着小桌正中央处的磨盘便拜了下去:“天灵灵、地灵灵……”边口齿不清的念起了同样颇为含糊的一通祈祷词,“烧根香、拜三拜,师傅师傅快出来。” 丝毫没有出乎意料的,又是越来越亮的光影、又是渐渐升起的紫云,接着便显现出法华道人立在祥云中央的微型影像。 自家师父就这一点最好了,随叫随到、从不拖沓! 虽然有时候因为显影的太急,法华可能会显得有些狼狈。好比现在,他一身道服前襟处,浸湿了一大片酒水污渍,许是方才忽闻召唤的时候正在喝酒,被冷不丁惊了一下,结果把衣服弄湿了。 “又怎么了?”意识到清远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前襟酒渍处看,法华遮掩样一扫手里的拂尘,啧声不耐道,“行行行了,这么急着来聒噪为师做什么?”眉头皱了皱,不觉又叹,“还有你刚才念叨的那是什么词?笨啊,都多久了还没学会怎么做法显得正派!” “师父你此言差矣。”清远亦皱皱眉头,“我是您老的徒弟,徒弟笨的话师父也没面子!”他是故意的。同自家师父俏舌,是清远平素里极大的乐趣之一,“况且这个正派的问题嘛……”心下不由起了真切的怨念,“有您这么位师父,我哪儿正派的起来!”不过这句嘀咕只是落在心里,没言出来。 “嘿,几天不见你倒长本事了?”法华单手一叉腰,语气是矫情的,“居然敢跟为师抢白?看为师回头怎么收拾你!”若拿拂尘的那只手再拈个兰花指,当真脱似一位年老公公。许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法华忙摆正了这个不太严肃的姿势,干咳了两声。 不过眼下的清远突然没了跟师父玩笑打趣的心情,他的功力本就不算上乘,隔空传影的法术他维持不了太久:“您还说!”清远含着委屈的打断法华,碎碎一叹,“说好了过几日就来,这都过了多少个几日了,师父您还是不来!您怎么还不来啊!” 眼见清远这么一副又委屈又无奈的小模样,法华没禁住哈哈大笑:“行了,你看你现在这模样像不像个委屈的小媳妇?”边说着已经弯腰抚胸笑得捧腹。 “师父!”心知自家师父那张嘴从不饶人,清远只得暗自又叹,“还没同那几个狐狸精姐姐讲完经么?” “那几个狐狸精姐姐……”法华顺口回复,才言一半便觉自己被清远带到了沟里去,忙又按了话头、转过话锋佯作严肃,“狐狸刚走,又遇茕兔……” “我算是明白了,您根本就是找各种理由借口不想来!”清远打断了自编自话的法华,明白了师父的推三阻四,怨念愈盛,“早知如此,当初您为什么还要接那道皇榜?”他摇头无奈,“把我一个人扔在帝宫四处查案,查到现在一点儿苗头都不见有。” 眼见自己的心思多半是瞒不过徒弟了,法华道人默忖半晌,抬手缕了一把不久前刚剃短的胡须:“天机不可泄露……”他的语气有了沉淀,似乎含着严肃。 但因为老顽童师父留给自己的映像,清远又摸不清法华道人究竟是不是又在扯谎子打囫囵。所以法华此举看在清远眼里,其实是半真半假捉摸不透的:“那您究竟什么时候来?”他干脆不想其它,直接发问。 “该去时就去了。”法华打断清远,又一抿嘴啧声,“你急什么?还是那句话,给你个单独处事的机会历练历练不好么!” “不是不是。”清远眼见磨盘中央那层微型影像渐趋模糊,不由愈发犯急,“徒儿是遇到难事了。王后娘娘似乎被邪气缠体,徒儿不知该怎么帮她彻底驱散,特请师父……” “是要救人对么?”法华也意识到了清远的法阵威力渐消,偏生那玲珑碧玺玉香盘又在清远那里,消退之后他亦无法维系,也便懒得多废话,“拿着!”甫一运气,镜像顿起漩涡,他使了一招隔空传物。 “啪嗒”一声清脆音响,清远低头一看,一枚扳指大的缎面小盒由那影像中显形而出,掉落在小桌面上。 “这是驱邪避妖丸,给你要救的那人服下,再厉害的瘴气毒气各种气也都得散的干净!”法华展眉,“还有,臭小子你给为师记住,为师给你的那件法器不是什么磨盘转盘算盘,那是‘玲珑碧玺玉香盘’!记住没?玲珑碧玺玉……” 终于,法阵四角突忽一暗,法华道人那抹微型显影、连同他忽起的絮叨之声一并跟着涣散不闻。整个屋室恢复如常。 清远深深的吁了一口气,旋即抬手从桌面上拾起那精致的缎子面锦盒。打开盒盖,登时一股冷香之气漫溯在空中,内里圆润如玉的一枚丸药依稀散发出莹莹光泽,漂亮极了。 “嗯,择日便去找王后娘娘献药。”他这么想着,啪地一下阖上盖子,端坐在垫子上打坐练功。 第十八回 美人诱(2) 宫娥拖着个水晶雕镂的精致银盘,盘边一圈红色宝石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波光,如织如盖的神秘气息便被带起来了。 她们冶冶且行,纤白的手指从那银盘里取了香屑,再漫空扬起,沿途洒下一阵阵旖旎花香。 空气里混杂着的百花香气使人犹在梦寐,宇坤漠着一张脸,边行路时,右手始终抚在腰间的佩刀上。这是他惯有的动作。 王约他往御花园赏景,他一早匆匆处理完手头事务,便直奔御花园而来。却在绕了几处弯路过后的转角回廊,兀地停住。 回廊边沿坠着绰约帘幕,风乍起,鹅黄淡帷一曳,陶陶然露出幻兮一道美轮美奂的曼妙身影。 不知为何,这位王后娘娘身上似乎总带着足以化骨销魂的无上魔力,以至于每一次的目光触及,都令宇坤或多或少有些不能自持、亦或措手不及:“王后娘娘。”他俯身行礼。 徐徐风儿暧昧的辗转在周围,幻兮水样眸光凝在宇坤身上半晌,却没发话,竟是一步步慢走到他近前:“起吧……总都督。”她纤细的柔荑软软的往他手臂上一搭,轻提一把,绝美的眉目忽而半眯,连这声音听来都是呵气如兰的。 特有的女子体香由冷处暗生,宇坤忽觉酥醉入骨。他猛地一下扼住了心底那个不该有的念头,在她的虚扶之下起了身子:“谢娘娘。” “别谢本宫,本宫还有话儿要同总都督说呢。”幻兮柔笑,合该谦卑的一句话,语气却不是谦卑的,甚至听来还夹几丝轻薄讪笑,“总都督……”她扬起一张冠绝天下的美丽面孔,缓缓凑近宇坤耳畔,唤的轻如蚊蝇。 如此逾越的暧昧姿态,发生在王后与侍卫之间,大大的不合时宜。 宇坤理应避开,但此刻他的身体似乎并不能够遵从他冷静的意志,饶是几多不该、几多理性,终还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粘连住一般。 即便宇坤再不解风情,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王后娘娘此刻对自己的不同寻常。 然而幻兮似乎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檀唇微张,在他耳根徐徐呵了一口气,黛眉略垂、软眸在他俊俏的眉目间不断流转:“王……近来从不召见本宫呢。” 她的语调柔软又哀怨,又因距离迫近,她细微的呼吸撩拨的他面上微痒,久违的悸动感觉紧跟着在心底里一丝丝氲开,麻麻刺刺,恍若虫蚁啃咬。 “娘娘。”宇坤不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竭力压制住肌体涌现出的最本能的欲望,极艰难的抱拳于胸,“陛下近来……诸事繁忙,故才疏落了娘娘。” 在他吐言的同时,幻兮玲珑有致的身子又往近前蹭了蹭,圆润的胸脯在宇坤开阔厚实的胸膛间擦出若即若离的挑逗:“不,王不会召见本宫的……”她绝色的面孔闪烁着这个世界全部的光彩,语调带起淡淡哭腔,眉心微颦,唇畔却分明是笑着的。 如此直白露骨的诱惑,宇坤拼命绷紧着一个身子,肌体带起的最天然的反应却令他几近不能自持。 “都督。”幻兮葱白玉臂一点点环住了宇坤配着软刀的腰身,冰凉的触感在她指间起了一层微妙的涟漪,“你,想我么?”依然是蚊蝇般的徐语,柔荑慢慢向上游移,由腰身、至小腹、至胸膛、脖颈、下颚……最终停在他呵着温暖气息的嘴唇间,屈指不断摩擦。后轻轻点了一下,复攀附上他如是开阔的锁骨、肩膀。 她媚骨天成,每一丝轻柔的碰触都似乎带着最致命的荼毒,却偏生要人逃不得、躲不掉,心甘情愿、饮鸩止渴…… 宇坤温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不堪,抚在短刀的手掌不觉起了瑟瑟的抖。他就要经受不住,恨不得抬臂搂过这天上人间冠艳一切的珍馐尤物,从她流蜜的软粘唇畔拼命吮吸纯酣的甘露,再将她水蛇般酥软的身子抱紧捂热狠狠惩罚一番…… 事实上,他就要这样做了!他再也控制不住! 微风摇曳,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暧昧香软……然而关键时刻,清醒的理智终于制服了肌体的本能,宇坤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一把推开几乎贴在他身体上的幻兮,铮然后退一步,却不敢去看幻兮哪怕一眼:“王后娘娘,臣还有事……臣告退!”颔首一语后转身急行,匆促的脚步难以掩饰心底里不断穿梭着的慌乱。 阳光洒下、背影狼狈而绝尘,有什么无声无息的古老宿命似乎在这一瞬里缓缓开启…… 帘幕轻晃,幻兮亭立在回廊背阴处,挥袖往白玉铸就的廊柱间斜斜一搭,玲珑身子软软儿斜靠,眯起迷离的眸子注视那匆促又心虚的身影,瑰丽唇畔浮噙起一丝丝陶然笑意。 看在眼里,笑颜恣意而诡秘…… 第十九回 心鬼(1) 落雨了,斜斜细细的微雨,斜成了荷花上晶莹的泪滴、细成了林木间刀裁的柳叶。 微雨红尘、离恨天宫,终有一日,会与原本熟稔的彼此相忘于江湖的…… 王心下一揪,抬袖对天、摊开手掌去接那细腻雨滴。 御花园湖心小亭,他便这样立着赏雨,边等待着还未赶过来的宇坤。须臾后,忽觉得冷了些,便遣内侍回寝殿去拿狐裘。 内侍不敢怠慢,对着王做了一个礼后,便一路冒雨小跑回去。 由寝宫到御花园虽隔不远,但来去间也得有一阵子。王又素性喜静,宫人不闻召唤便不敢叨扰,中通连贯的湖心小亭便只剩下王一个人。 惊雷一响,一道闪电在眼前划出惨白惨白的光道。便这时,他猛然一震……黑云翻滚阴霾雨霁间,他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死去的前王后正立在不远处的湖水里! 她姣好的面靥惨白的比那闪电光斑还要可怖,美丽的大眼睛呈现出一派茫然的涣散,依旧着了那件大婚时的大红色飞凤喜服,蹬着比翼蝶绣鞋的纤细足髁踏在一朵素白素白的脆弱莲瓣上……整个人不远不近、似飘又定,就那么静静亭立,无喜无悲、无话无言。 发于肌体本能的突忽惊悚,至使柔黛有一瞬的心若擂鼓。然而很快,他兀自平复,竟似着了魔道一般,凝目定神与她对视,素色薄唇起了喃喃:“王后,你来了……你还是回来了。”他展颜,略显颓废的目色中骤起一抹轻蔑不屑,语气一转、竟是高抛扬起,“孤王告诉你,你来了又能怎样?孤王不怕!”绣着金丝图腾的广袖被他漫空一挥,鼻息呵声,唇畔薄嗔愈盛,“活人孤王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做了鬼的死人么!孤王告诉你,孤王什么都不怕!你,你的妹妹孤王的新王后……全部都逃不出孤王的手掌心!全部都逃不出,全部!” 他的语气渐趋拔高,到了后面近乎变得歇斯底里,甚至近乎发了狂。 然而前王后依旧不动不言,依旧默然亭立,如一座着了颜色的彩绘石雕。 天色愈暗、冷雨尤盛。起初的红尘微雨渐渐变换成了大挥大洒,隐隐有了瓢泼的势头。她就那么立在肆虐的狂风与呼啸而至的冷雨里,甘于浸湿、甘于吹打,冷眼凝视、不言一字。 柔黛不由主的往湖面那边行了几步、又行几步。他整个身子渐渐暴露在紧密雨帘里,惊雷在头顶盘旋呼啸,冰凉的雨丝顺着他浓黑的发丝滴滴哒哒往下流淌。他却不管不顾,攀着池面阑干倾身俯瞰。 那一瞬,雨水似乎变成了殷红的血水,原本清朗的泥土芳香也有了淡淡血腥气的错觉。 前王后依旧不言不动,保持着那个最初呈现的姿势不变。 柔黛突然有一种不受控的冲动,他轻靴点地,又往池边凑近几步。 此时的王身子已经紧紧贴着池面一道围杆,再近分毫便会掉入冰冷的池水里。池水……他突然很想就此跳下去,如玉的身形冲着池面斜斜倾载,很想就此将自己整个身子都不加保留的献给池水,与冰冷的池水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第十九回 心鬼(2) 前王后在勾他,勾他去死。他清楚的知道。 有一道闪电伴着惊雷连环劈下,晶耀的白光映亮了方寸视野,前王后那张熟悉又有些恐怖的面孔被映照的愈发清清楚楚。 柔黛覆在阑干上的双手不由起了一颤,被呼啸狂风吹得上下翻飞、又被冷雨浸湿浸透的袍袂缠绕在冰凉湿霉的阑干。 池水泛起浩荡的漩涡,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巨大念力拔地起来。 沙石伴狂风齐飞,柔黛忽地一下清明了神智。紧跟着,席卷一切的恐惧之感并蒂而来。 他想转身折回,缠在阑干上的袍角却兀地一把将他向后拉扯。他不明所以,本能的往旁边侧迈了一步,这一步,便迈到了池水里。 悬空的感触翻涌潮袭,他从高高的小亭短阑干处坠身下落。 冷雨尤盛、寒风刺骨,一瞬的突发使他根本顾不得再有恐惧。他的心态在这一瞬里,是极安详的。 隔过漫空飘忽萎坠的雨气与烟雾,他看到前王后那件血红的飞凤喜袍兀地飘飞起来,衬扯出映在其间的一张苍白面孔目光愈冷,冷到可以直指人心的冰封雪冻。唇角处,她突忽含笑…… 烟朦水潋间,柔黛急速下沉的身子却忽觉一暖,他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待他稍定神志,已稳稳回到了安全的湖心亭。 柔黛根本不消抬目去看便能知道,是宇坤。 当然是宇坤。 方才天幕突然起了飘雨,且雨势愈来愈大,冰冷刺骨的触觉冲淡了宇坤尚未平息的那些欲火。他迎头赶路,才迈入御花园拱形门洞,远远便看见王旋身下坠。 他忙一个跟头漫空一翻,飞身上来抱住了王。再晚半分王便已掉入不浅的池水里……好一场虚惊! “吓死我了。”宇坤小心的把柔黛扶稳在地表,深喘一口气。 与此同时,王遣走取狐裘的内侍撑伞行了过来,被宇坤猛然撞见,冷下面孔厉声喝叱:“该死的狗奴才!你便是这样服侍陛下的么!” 唬得那内侍双膝一软,瘫在地上连连叩首认罪。 一来二去间柔黛已定了定神,缓缓侧目,对宇坤笑笑:“不关他的事。”他把目光落在方才坠落之处,带些言不由衷,“这护栏该换个格局了,从左到右依次渐高,总是不安全的。”原来那所谓前王后立身处,只是几朵莲花造成的视觉假象。时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根本平平淡淡毫无异样。 说话间宇坤已经接过狐裘,细腻入微的为柔黛往身上披好,突然想到柔黛前不久的剑伤还未曾痊愈:“身体弱还要乱走动。”他眉目动容、口气爱怜,后而变成了难抑的悲伤自责,“都怪我……” “哪有!”柔黛沉声打断他,凝起宠溺目光,微顿了顿,复凑近他耳边兀地小声,“孤王方才,看见了一个人。” 宇坤不由好奇:“谁?” 柔黛一定,面色却未变分毫:“死去的王后。” 不高的声音带着沉淀的韧劲儿,宇坤突忽一惊,却只是须臾:“不怕,陛下通身遍是龙气,什么都不用害怕。”他口上这么安慰,心下却起了一阵莫名素乱,不知何故。 雨势渐小,柔黛突然有些疲倦,示意宇坤送他往寝宫的方向行去:“可能是她的妹妹来到了东辽。”一路边徐徐道,“我看着妹妹,便总恍惚间想到姐姐吧!我没事儿……”这时的口吻偏着闲侃或家常,已不见了方才轮转在身上的半点恐惧。 宇坤没有回应柔黛的话,不知何故,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方才幻兮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美得惊心的脸庞,以及她柔柔软软的、散发着冷冷芬香的身子……他对着柔黛,居然会去想幻兮。 良久无声,柔黛侧目一瞥宇坤,瞥见的便是这副面沉净水的深思模样。然而他只当他是在想前王后的事情:“王后的一切起居用度,都没出差池吧?”前王后的妹妹,是如今的新王后,他突然回忆起来。自己仿佛都快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除了宇坤,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感在柔黛这里,都是极轻微的。 “呃……”宇坤猛一回神,许是心里有鬼,突听柔黛问起幻兮,竟又有了须臾的愣怔,“嗯。”慌乱里胡乱答话。 芬芳的雨后泥土气息扑入鼻腔,柔黛眯起狭长的眸子,深深吸纳了一口气。他颇为享受这个过程,他喜欢这种味道:“别太累了,晚上早些过来。”良久后徐徐睁目,转身对宇坤款款一笑。 温柔的声音里面流转着昭著的宠溺,温暖的暧昧唤回了宇坤迟滞的心绪:“是。”他颔首行礼,压住了心泉潮涌中,浮沉飘摆的千头万绪。 几朵粉白菡萏和风摇曳,盈薄素淡的花瓣在渐小的细雨里仿佛含情带恨。还没有到月晓风清时,便有几瓣离了花冠幽幽坠下,在碧波荡漾的湖水心处自由张弛、复又悠悠远去…… 第二十回 真假东辽王(1) 天色朦胧起来时,帝宫里的灯火便次第点燃了。一排排一簇簇的,映的半边天幕恍若白昼。 宇坤穿过长长的进深,迈步往柔黛的寝宫里走去。 宫娥内侍不出意外的皆被屏退,只有零星几盏照路的宫灯散发出溶溶光晕,照亮目之所及处的朦胧景致。这与殿外帝宫里的灯火通明比对起来,形成煞是鲜明的两处景深。 不知为何,今日的寝宫似乎与往日比起有些不同,一时半会子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宇坤皱眉,长长做了一个吐纳后终又平复,掀起斜打下的穿花蝴蝶湘帘,往雕花软榻那处一路过去。 王似乎分外疲惫,已经侧躺着身子、面朝里睡了。 穿堂晚风拂在身上,人便不能自持的打了一个抖。宇坤很自然的退了轻靴与外披,将身在软榻上躺好,侧目对着柔黛低声唤道:“陛下,臣来了。” 帘幕暗动,王没有答话,许是睡的熟了。也对,他本就有剑伤在身,再加上东辽政务处理起来一向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疲惫也在情理之中。 念及此,宇坤的目光滑过床尾一叠锦被,那柔软锦被叠的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动过的迹象:“再累也要盖好被子啊。”他笑笑,取了锦被为柔黛盖好,“多大人了,怎么反倒不会照顾自己了?”顺势将头凑过去,在他发丝间嗅了一下。 王依旧不动不言,如玉的长身在彻骨黑暗里隐隐显显,恍若一尊灰黑暗白的大理石雕像。 “啧……”一个须臾,忽有异样之感不动声色的滑过宇坤心头。 柔黛这是怎么了?在自己还未到来之前,便睡熟到了如此地步,这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不仅如此,连同眼前这看似平常无奇的睡姿,都是颇为怪异的。他们相伴整整十余年了,柔黛不太喜欢面目朝里这个睡姿,特别是在宇坤躺在身边时,柔黛更不会这个样子。 难道,是白天险些坠入湖水的事情将他吓到了?还是因为在恍惚中看到了,前王后……宇坤一个激灵。不为别的,只因在这样漆黑的永夜里,去想一个死去的人,终归是不适的。 他将心念压住,又把脸凑近一些去看柔黛。 淡淡月华打在柔黛分外安静的长身上,因着光影的格局而看不太清脖颈以上的部分。不言不动的身姿笔挺的朝里侧躺,冷不丁看上去突然有些惊悚,那种感觉让宇坤很不安,仿佛此时的柔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超乎这个世界的物态,连呼吸的细微频率都让人感觉不到……对,没有生气、如若死去! 宇坤猛然一吓。 王……别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好! 禁卫军天成的敏感使他蓦然警觉,他将身半坐、慢慢抬手,隔着锦被抚上了柔黛纤细的腰肢。 昔时暧昧软款的纤腰此时是绷紧的,虽隔着薄薄锦被,但手指抚在上面还是令他察觉到一层僵硬、一层冷气……是那种直指人心的、毛骨悚然的不祥的僵硬与寒冷! 第二十回 真假东辽王(2) “陛下!”念头陡起,他再顾及不得其他,于这可怖寂夜里大喊出声,双手抚上王的身子想把他翻转过来面着自己。 却在宇坤双手抚在王仿佛止了生命的身上,有了细微的旋转时,静谧大殿忽有“噼啪”之声破着窗子昙然而起。紧接着,两扇轩窗被夜风铮地吹开,彻骨的冷意大肆闯入。 宇坤一惊,动作有了片刻停滞。 “睡吧……”沧缓的语声轻轻飘起,辅配此情此景,有若一个猝死的怨灵于唇齿间呢喃一阕古老的宿怨。 须臾回神的宇坤又是一吓……那是柔黛的声音,从他身边隔空传过来的,柔黛的声音。 空气里的迷迭熏香仿佛把一室静好代入了恍惚梦寐,须臾平复,宇坤兀有一种置身异界的怪异错觉。他慢慢将手从柔黛身上挪下去,整个人重新躺下:“嗯。”顺口浅应道。 柔黛便又没了声音,依然是那个面目朝里、侧身背对的姿势不变。仿佛方才那一声轻飘飘的“睡吧”,只是一个梦寐里滋生出的淡淡错觉。 异样的氛围伴着不祥的感觉尤为强烈,宇坤眉心微锁。他本就不太困倦,此刻更是没有了星点睡觉的念头,整个人因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的缘故,头脑也跟着变得极为清醒。 无数种揣测念头不断从脑海里划过,然而仅在瞬间便被迅速否决,他梳理半天都无法从千丝万缕中拿捏出一点头绪……他与柔黛之间太过亲昵,莫说柔黛的生活习性,便是连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宇坤都是熟悉的。强烈的直觉突忽而起,这种直觉告诉他,身边睡着的这个人,不是柔黛。 然而分明又是柔黛,柔黛的声音、柔黛的面貌。是的,即便那个人是背对着他,但他依旧可以一眼便看出那分明是柔黛的身形。 想于此,他又忍不住侧身转目去看柔黛。入在眼里的依旧是一个只能瞧出形态的背影。 柔黛脑后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蓬蓬松松海藻一样。不知是心念产生的恍惚、还是氛围缔造的驱使,宇坤忽的有种柔黛并非背对自己的错觉,仿佛……仿佛在那蓬松冗长的茂密乌发里,藏着一双大睁的眼睛。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的注视着他,醒醒的笑着! 寒意“登”地一下袭在身上,这种错觉使他顿觉毛骨悚然。 他强迫自己重新镇定,身为禁卫军,不该被这种古怪的念头吓得难以自持。 涓涓月华透过窗子斑驳进一缕缕清冷光晕,他有片刻定神,旋即稳稳呼吸,轻手轻脚的穿好靴子下了软榻。 他不敢回头去看,仿佛只要一回头便会看到某种赤裸着遍布红紫筋脉的身体、瞪着一双散发幽幽绿光的眼睛的鬼灵,朝他伸出长满尖指甲的白骨一样的手臂,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回,然后吸干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再啃食肉身,再**,再…… 怪异的恐惧念头一层一层愈起愈浓,他脚下的步子虽缓急有度,可内心的胆怯近乎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虽然明知这样的胆怯其实是莫名其妙甚至好笑的…… 终于,饱浸月华的帘幕外殿处,他停住脚步,开始双手挠头竭力平复掉心下这一股股凌乱不堪的浮杂乱绪。 着了宫装襦裙的年浅宫娥秉着烛火一步步过来,柔和的面目与可感的呼吸并没有令宇坤害怕。 那宫娥对着宇坤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总都督。” 一礼一言间,宇坤已经重新把神智稳住,颔首沉声、语气柔和:“什么事?” 王的习惯,宫人们不是不知,非传召而不敢打扰。此时宫人前来,必定是有事务要禀。 宫娥应声起身,恬静的语气将宇坤从灵异结界里带回到了真实人间,然而随着话语起落,顿又将他重新埋入到了更大的惊恐里去。 宫娥言说:“总都督,陛下吩咐奴婢来为总都督带句话。陛下方才召见了兵部大人议事,结束时天色已经不早,他还要批阅一干积下的奏折,要总都督先寝便可……” 巨大的恐惧滔滔不绝的将宇坤淹没,一浪浪压在胸腔、打在心口,他喉咙发干发疼,似拥堵水肿的就要龟裂开来……是,这才是柔黛,心思细腻又体贴入微的柔黛。只是,柔黛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那么……内室软榻上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一阵天旋地转,他险些栽倒。略微定定,终是苍白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对那小宫娥摆了摆手。 宫娥传了话,复对宇坤行下一个礼,转步离开。 夜深如死,寒凉穿堂风打着幽幽的转在四野呼啸,撩开了内室进深湘帘半道。 宇坤定在当地,良久良久,素乱的念头根本由不得他梳理出清楚的去脉来龙。 迷迭香“噼啪”一声打了个漩,他猛然回神,吞噬天地的恐惧应运而生。不及多想,甫一回头……被夜风撩拨飘飞的半道湘帘处,赫然立着一个背身相对的人,一袭凤尾蝶宽袍的柔黛! 失惊的吼叫直直扼在喉头,宇坤只觉两腿灌铅,丝毫都前行不得。他就这样静静立着,见“柔黛”僵硬直挺的身子有了颤动,缓缓的、缓缓的一点点旋转,就要将脸转过来。 肌体本能的恐惧退缩、与禁卫军素来的理性自持,在宇坤身体里僵持不下。他强迫自己定住心性,势要看看眼前这个“柔黛”,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面孔。 然而“柔黛”缓缓转身,借着月色的朦胧渲染,转过的半张脸上,居然亦是长长满满的浓密黑发…… 夜风扑窗、电光火石,宇坤猛一个激灵,再顾不得禁卫军极好的冷静心性,铮地转身冲着殿外回廊便是一阵疾跑…… 黑暗的长廊仿佛周匝着无处不在的嗜血邪灵,他心跳紧密到插不进一根针去。他看不到前路、辨不得方位,耳畔只剩下如是紧密的呼呼风声。 就这样,在永夜无边、漆黑若死里,他如一个背罪死囚般落荒而逃,直至狂奔到天朗星稀、浸着月华清光与浮云倒影的开阔庭院…… 第二十一回 梦魇(1) 守着几点如豆天光,宇坤立住身子,扶着一根白玉廊柱弯下腰大口喘粗气。 此时他心下脑中千头万缕已乱作一团,干脆权且什么都不想,闭起双目仰头对天,让风在他面上、发上、身上穿梭迂回。薄薄凉意辗转在血肉之躯,终于使他一点点找回了自身理性。 不该,他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不是一个容易头脑发昏、万事盲信的人。 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奔逃。身为禁卫军总都督,查理案情是他的分内,他该立在当地与那个“柔黛”继续僵持,直至找出端详,然后寻到突破口。 念及此,忍不住回头望了寝宫一眼。 高伟华丽的巍巍殿宇隐在夜的浓墨重彩下,漆黑无限、灯影阑珊,天幕便显得层层压低,烘托渲染那寝宫大殿犹如被包围、笼罩在团团黑雾里的凶猛野兽。 他不由皱眉转念,若是谁有意扮成柔黛,便必定早有防范,定不会轻易便让他瞧出端倪。 可那是王的寝宫,即便柔黛不喜人扰,但大殿之外隐匿在暗处的一亭一岗多如雨后春笋,把守岗位的兵卒亦是禁卫军中的佼佼者,想要在他们的冷眼注视下堂而皇之摆布阴谋,又谈何容易?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和胆魄,轻而易举的就混入到了王的寝宫里呢? 宇坤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轻靴点地、迈动了脚下的步子。 寂寂一片的帝宫小道是分外清冷的,但这样的清冷刚好可以令人无有所扰。他边走边想,不觉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 两个左右侍奉的宫娥见来人是宇坤,便也没禀报于王,做了个礼后就直接引着宇坤向里边去了。 在这一瞬,一个念头陡起。宇坤不由暗想,那些禁卫军是否将假王错认成真王,故而才毫无防备的令那人钻空子混进去的?毕竟王素性清冷,平时除了自己之外极少遣人伴驾,那么独自一人去往寝宫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来,若真是有人刻意如此,那这个人一定是宫里的人,因为只有宫里的人了解王的习惯。 那么,他这样做的意图又是什么?若是为了行刺王,该扮成自己才方显合理……难道是冲着自己去的?也不太可能,因为如若那人想要杀害自己,方才早便动手了。 如此看来,似乎只是想要吓自己一吓。 仅仅只是吓自己一吓么?还会不会有后续,会不会去吓王?一切的一切究竟已然终了,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宇坤这么一思二想间,早已木木走入御书房内室。猛然回神,目光触及到正在朱批奏折的王时,他怔了一下。 熟悉的人儿、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气息……是真正的王无二。见王安然无恙,他高悬起来的一颗心适才得以稳稳放下。 柔黛抬头,见宇坤面色有些异样,皱了皱眉,放下手里批复完的一道折子:“怎么了?”语气关切。 宇坤收住念头:“没什么。”他不愿让柔黛为旁的事情分神劳心,便瞒下方才寝殿之中那件怪事不提,“臣来看看陛下还需多久。” 漫不经心的一句顺口的话,却令柔黛心头一暖:“就快了。”他目光旖旎起来,语气软软的有些撩人,“想我了?” 不过宇坤的心思并不在御书房里,更加不在王身上。他也没听清柔黛说了什么,行了个礼,含糊应了句:“臣有点儿累,先回去睡了。”如他所见,王没有事情,那他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他必须先回寝宫去,赶在王之前先回去。无论寝宫里那东西是鬼是人,他都不能让那东西伤害到王。 “累了?”因为宇坤跟王说话一向贴己,柔黛也没多心,边站起了身子,“那我们一起走吧,横竖也没得什么要紧事。” 宇坤才想转身离开,便见柔黛如此说。他薄唇张张,却未吐出一字。 若他此刻阻止柔黛,柔黛必定会多心乱想,他心知。须臾迟疑后,他颔首应下,伴驾一并离了御书房。 月色很清、夜光迂回,整个世界看起来静好又柔和,丝毫谈不上鬼魅怪异。但宇坤一路上只觉心慌的打紧,不过身为禁卫军总都督的他,对于帝宫岗位布局,是了如指掌的;心知看似静匿的宫道其实暗卫密集,也就放了放心。真正令他忧心难持的,是寝宫里的那个东西。 从御书房往寝宫的距离不算太远,不多久便到了。 穿过进深那扇搭着帘幕的雕花门,袅袅熏香便跟着扑入鼻腔,朦胧的梦寐跟着被撩拨起来。 零星亮着的烛盏里,香油已有些稀薄,“噼噼啪啪”的在空气里直打结。宇坤绷紧全部的精神,不敢疏忽一丝一毫。然而寝宫却极其安然静好,看在眼里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纵他心有余悸,可方才一切仿佛只是阑珊一梦,他一时恍惚起来,大有庄生梦蝶难分真假之感。 柔黛将身在披着一层栀子花的软榻上躺下。 宇坤扫了一眼,见无异常,便也在空位处将身躺下:“陛下不去沐浴么?”他随口一问,却没有松懈了全身的警惕。 “先合衣歇一下,不急。”柔黛答复。 便再没了任何声息。 静谧的氛围令宇坤忽生一种彻骨的不适,他的心思还放在方才那个酷似柔黛、又蓬头垢面的恶鬼般的人影上面。 就着冷月如织的光晕,他侧过了身子面目朝外,睁大双目在屋舍四处不断凝看,每一寸景致在他眼里过得极其细腻,他不愿遗漏掉每一处细节。 不知是心念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他总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默默盯凝,那个梦靥样的异物人鬼莫测、嗜血非常,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渐趋弥漫的狰狞冷笑…… 森森寒意浸透骨髓,物极则反,因他神情绷得太紧太密,视线竟跟着渐渐变得惝恍迷离。 他知道,他在做梦了。 梦里的宇坤走在一大片盛开着红白花朵的山谷草径间,抬头举目是一片碧蓝碧蓝的分外澄澈的天,四周是些或高或低参差不齐的悬崖峭壁。 他混沌难辨方位,只得凭借着内心的指引,一路向前且走且看。 忽有潺潺流水清音闯入耳廓,他侧首,只看见一脉清泉如盖如织,忽悠悠自一道高耸入云的峭壁之巅飞流直下一路奔走。清澈澄明的水波欢快的拍打着沿路青褐色山石,难见源头、不落纤尘,恍若来自天上。 该是日出不久,金灿灿的晨光将那涧水照耀得五彩斑斓,刚好把水心处一道曼妙身影渲染的楚楚羸弱、娆丽万分。 宇坤不由自主的往前凑去,凝目细细一打量,见那水心之处嬉戏逐水的是一位曼妙女子,那女子背对着自己,抬起纤细的凝脂柔荑缓缓儿拍击水波,细碎水花迸溅在她赤裸着的上半身肌肤上、发丝上,愈发造势的暧昧鲜香极尽芬芳。 第二十一回 梦魇(2) 他心有好奇,才想再细细看过,忽觉胸口兀地一闷,心跳加速、口齿打颤……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恍若置身一个细密缝合的帐篷亦或网兜,周匝具是看不到的透明束缚。他想挣脱,拼命的想挣脱…… 竭尽全力持着心念猛地一闯,昙然睁目,气喘吁吁,原是一梦。 恍若大劫挣脱的庆幸感骤然而起,他百感交集。这个梦实在太真实,真实的有些诡异。那天、那山、那水、那女子……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那些柔软的花卉、远远的溅在身上的清凉水滴,仿佛面上还残留着风儿的气息和阳光特有的味道。这算是春梦一场么? 然而宇坤还来不及去细细品味那场梦寐、亦或细细思量这个问题,兀听背后起了一阵细微声响。关乎异物的警觉便在这一瞬重新回归肌体,他下意识抬臂闪身,一把取了床头宝剑猛然出鞘,回首“唰”地直逼过去。 却在瞬息,宇坤一定。 那是王,他的剑锋直抵在王脖颈处…… 虽看清是王,却又木然僵持,没有把剑放下。因为他的心念实在恍惚,他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王。 这样的僵持只有须臾,柔黛回神,看了看脖颈间抵着的寒光剑,并未感到丝毫惧怕:“怎么了?”他语气依旧软款,只是添了不解。 生动的面目表情及熟稔不过的气息,充分说明眼前之人确实是王。念及此,宇坤忙收剑回来,跟着起身便要跪下于柔黛请罪。 柔黛见势一把拦住。 颤动的韵律惊起了榻上铺着的栀子花,雪白花瓣落了几片在柔黛的袖口,幽幽的有些撩人:“做恶梦了?”柔黛垂眸,又一扫那床头的剑鞘,微皱眉,“怎么还放着剑?” 柔黛温存的语气似乎带着安定心魄的魔力,宇坤将心定了几定,悄然做了一个吐纳:“臣近来探查东辽异案,或许太累了……居然,都忘了把剑放到外殿,方才就这么握在手里拿来的。”他且思且补充,“不想夜半惊梦,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又惶惶叩首。 “胡说。”柔黛擒在他手臂上的指尖没有移开,“什么罪该万死!”他抿唇摇头,含着疼惜浅浅嗔怪,“你要杀我,我早死一万次了。” 这倒是实话。论道起来,柔黛素性机警,加之后宫女眷从不曾得他召见,又有禁卫军明暗保护,想要行刺堪比登天。然而与他最亲最近的人便是宇坤,他对宇坤素来不曾防备,若宇坤要取王性命,实在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宇坤一默,没再多言。 柔黛抬手爱怜的抚过宇坤寸寸眉目,将头凑过去,又仰起脸在他额心蜻蜓点水般一吻:“累了就多歇歇,身体要紧还是旁的要紧?”没有场面话,字句都是真关切。 柔黛生性多疑、又好猜忌,但他对宇坤从不猜忌。无论宇坤说什么,他从来都不怀疑。 栀子花淡淡的香气与弥漫在空气里的麝香气混合在一起,交织交叠成一种极甜腻的气味,却不惹人生烦。 不知是惊梦之故、还是这种奇香的做弄,宇坤精神一震,本就不多的睡意更是全消。稳住心神后,颔首应了柔黛一句,却依旧不敢松懈。 柔黛在不知不觉中熟睡过去,宇坤亦和衣而寝。 就这么过了一夜,一夜无事。 第二十二回 意外香软(1) 幻兮已经盯着那一树夏花发了许久的呆。 那是一树郁郁葱葱的细叶乔木,伞一样的树冠间点缀着满天星般的粉白小花,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树种,也委实没得什么奇特之处。 身旁宫娥免不得心底下一通好奇,踮起脚尖追捉着王后的目光一路看去,适才发现王后娘娘是在盯着树冠顶端一段分岔间、展喉高歌的一只鸟雀。 帝宫中人最是识得察言观色,那宫娥见状,忙附在幻兮耳畔,讨好的柔着嗓子小声:“王后娘娘您快看,是只凤头百灵呢!” 幻兮轻“切”一声,讪讪不屑的扫她一眼:“什么凤头百灵!比它那些酷似麻雀的同类多了只鸡冠子罢了。” 这宫娥略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王后娘娘竟做了这般言语,一时半会子也不能猜透主子的心思,只好那么权且顺话下去:“虽是多了只冠子,一眼看去,却就不一样了,神气的很呢!” “呵。”幻兮启口一笑,眯了眸子自语徐徐,“再神气也把它吃掉!” “啊……”冷不丁的一句话,把那小宫娥做弄的张圆了嘴巴。感情自家王后娘娘寻思了这好半天,脑里心里想得却是用那凤头百灵打顿牙祭? 一晃神间,幻兮已足髁轻转,脚尖灵灵的点了地表,才欲纵身一跳间,兀地意识到了此举的不合时宜。她略定身,转眸对那愣在当地的贴身宫娥巧笑盈盈:“去,命人搬梯子捉鸟。”一脸无害。 宫娥猛地醒神,对于王后娘娘的命令自是不敢怠慢,忙领命行礼于那一干随侍命令去了。 不多时,便有随侍左右两边搬了梯子,稳稳架在树干其间。 梯子已经架好,但若论及这捉鸟一事,则委实令他们犯起了难。 百灵鸟最是伶俐机谨,且莫论举止轻重难以拿捏,就是呼吸略重都怕把它给惊飞了去。故而就这般呆立良久,那凤头百灵都似有了困倦欲飞之意,这边一干人依然面面相觑没一人胆敢去捉。 意识到了众人的顾虑,幻兮颇为不耐烦的一甩水袖悄声:“直接射下来!”才出口又觉不妥,万一没能瞄准岂不更是惊飞那鸟? 这只委实难得的凤头百灵是件罕物,虽说她平素并不怎么喜食鸟雀,但打打牙祭图个新鲜也是美事,到嘴却飞岂不可惜?若用灵力……只恐身旁人多眼杂,万一看到什么再给平白言语出个好歹去,倒不如自己动手去捉来的实在,她有这个自信。 “慢着!”念及此,幻兮又忙收了命令回来,递了个示意眼神命众人退后,兀自缕了把水袖,便于那架好的木梯间攀爬向上。 突忽而来的举止唬得宫娥一阵心若擂鼓,她想去拦,但又怕呼喊之声反倒惊了王后娘娘,那时岂不弄巧成拙?一时间没个法子,只得提着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木桩般立在一旁默看默等。 爬高上低的危险举止,却没能使幻兮有一丁点不适。那斜倚粗树的木质格梯,在她脚下恍若服帖的海浪托举起一般盈薄的荷花,柔曼软款、绵绵连连,与她身体相辅相成的好处恰当又灵动非常,绝无任何欠美伤美之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