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变更及立意详解 嘉楠最最珍视的你们,特此公告,本书原名《古艳歌·茕兔》,时今改名为《独步莲华》,但仍为“古艳歌”系列文的第二部。 当初开文时也想着要不要改一个名的,因为“茕兔”不比“白蛇”,“白蛇”讲得就是白娘子的完整故事,用那个名字简单明了,而“茕兔”用这个名字就有点儿显得局限,且有些单薄、撑不起立意。 但我总是有一些执念,想要沿用“古艳歌”这三个字。“古艳歌”这一系列的文构思有很多,远不止这两部。 不过机缘巧合下还是改了。 《独步莲华》是我喜欢的名字,早以前灵光一闪想到的,就存了起来,寻思着哪天写个什么文用,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 “古艳歌”这个系列的文,都志在写出禅宗与道的真意。一如《古艳歌·白蛇》的大主题是“空”,本书的主旨与核心是“轮回”。 《古艳歌·茕兔》这个名字原本的立意为: 娑婆世界是虚幻的是假的是不真实的,综上这段故事,横竖讲述的就是轮回转世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深陷苦海里的芸芸众生都如那【东走西顾的茕茕白兔(形单影只的白兔)一般,一世世轮回、一世世扮演着不同的身份、又执著着不同的假象。】是非善恶皆我执,万相本来无相。透过轮回洞悉世事,一切都分明了。 本书歌颂的不是单纯的亲情、友情、爱情某种情愫,而是一种无论什么身份、什么性别、什么关系,有缘相聚在一起,便至情至性不枉此生缘法一段的大义。如白兔对女主的始终如一。 另外,该了的账、该还的情,化化生生无极命盘终归是要消磨干净,没谁可以一笔勾销…… “茕”用在这里为形单影只,“独步”与其意思相通。改名为《独步莲华》之后,则在原有的立意之上又赋予如此立意:形单影只步莲华(步入莲华、步生莲华),度彼岸梵天,得大悟善知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不如罪化,梵天莲华…… 简介里拼凑整改引用的:“一花一世界,一方一净土,一梦一枕缘。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莲华,华中有梵天。” “华中有梵天”即“花中有梵天”。“花中有梵天”也就是“一花一世界”。这与开头“一花一世界”首尾呼应,意为:首尾相扣,起始亦终、终亦起始,循环往复、永无停歇。即为尚不曾跳出的轮回大法。 。 本书剧情跨越几世轮回,但只借了轮回的大背景,除了第一世里因为涉及到茕兔出世而掺杂少许玄幻之外,都是标准的古文,并不涉及玄幻灵异。 该总结的地方会做总结,每一世的故事都是与上一世有牵扯但不相关的,亲们也可以当做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来看。一世一世又一世、一生一生又一生,总有几款适合您!O(∩_∩)O哈哈~ 但不推荐,因为只有一世一世看完了走完了,大结局的时候才能明白本书想要苦心点明的大主旨。 至于每一世的内容简介,等完本后嘉楠再码,不然就严重透剧了。 但是大结局的时候,因为嘉楠写惯了悲剧,所以这部文想要给一个好结局……跟着文风走吧!努力。 。 另外欠着的“白蛇”完结感言(会点明立意及结局表达的主旨意思等),我“宫”的存稿一全部存完就补上。 说句题外话,我发现很多事情是不能拖的,一拖就很难找回当时的感觉了,比如那个完本感言,还有“九华章”一篇欠着没补的叫做“竹枝词”的番外…… 最后预祝大家新年快乐、节节高升、好事连连、财源滚滚!! 也请继续支持嘉楠,O(∩_∩)O嬉嬉~【逃跑】 上架感言 亲爱的们,《独步莲华》从今日起正式上架。 此刻怀着感恩的心对我的几位编辑说一声真诚的“谢谢”:已经离开的北北、转职为频道编辑的枣枣、还有我现在的频道编辑杨杨。 北北是我的责编,对她的感情是最深的,她对我的帮助也是最大的。即便已经离开,却也仍然想念…… 枣枣美人儿是北大离职前安排同我交接的责编,但枣枣其实还没来得及正式做我的责编,就遇到了网站改版。但是很奇怪,我总觉得跟她十分亲近,很是熟悉,很是亲切。我麻烦过枣大不少事情,她帮了我不少,十分的谢谢、十分的感激。 同杨杨的交集其实不多,也不太熟悉。但就在前阵子,我的一部书陷入了一些不愿提的恶心的纠纷里,因为杨杨是我的编辑,所以我最先去杨杨那里报备了一声。杨大其实很忙,记忆里平时说话也很简洁,但那个时候她一段段的留言开解我、鼓舞我……那一瞬间,那种感觉,那种后知后觉的感动,非亲身经历而不得体会。 再次说一声谢谢,各位编辑大大们。那些感情充斥在心,却始终无法明言出口…… 。 又是熟悉的上架感言,嘉楠想要说的话其实在前一部书的上架感言里已经说过了,就不再重复,重复多了就显得很是虚伪。 亲们会理解的,对不对?^^ “独步”这部文注定不会卖座,即便是在上架之后人气也必定会是寥寥的,这一点我心里有自知,因为“独步”无论文路还是题材其实都是冷门的,甚至可以说也是我自己笔下作品里的冷门。当初开文的时候我就知道的,但我还是写了,因为这是我想写的。 熟悉嘉楠的亲们,你们明白的,嘉楠之所以写文是因自己喜欢,写出的东西其实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世世文路,发出来为得是以文会友、寻觅知己。遇到了是幸事,遇不到则不强求。那么冷门不冷门这个问题,其实对我影响不大。 所以喜欢嘉楠文字的朋友们,若这部文亦是你们所喜的,嘉楠会觉得这于我自己而言是一大幸事,因为又可以与人分享自己的文字和情思以及感悟了!那么,请多多支持这本《独步莲华》。 若这部文不是亲们心中所爱,那请亲继续关注嘉楠日后的新作,计划在五月左后会开“宫”系列文的第二部,那会是一个相对“卖座”的行文及故事。 无论怎么样,可以结交到亲们这样的知己,嘉楠心中的欢喜很是浓郁,却说不出,一切尽在不言中……默契无声,却是最大智的力量。 嘉楠其实有着很迫切的渴望,渴望着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同时又始终都有着一种隐隐的惶惶不安,甚至我都不敢去多想……我生怕有一日亲们会抛下嘉楠不回头的走远离开,特别是嘉楠的老读者、老朋友,你们是我最珍视的心头宝。 (我跑题了,O(∩_∩)O~下面拉回来) 《独步莲华》的剧情性其实很淡,这部文嘉楠是要“以文载道”,借文字来讲述轮回的奥义,讲述这世界本是空虚,没有真正的爱恨嗔痴,有的只是万事万物聚在一起生出的各种相,全是虚妄,执着不得…… 即便这个世界物欲横流、纷繁如斯,我还是想要写一些于我而言有价值的东西,将我的心事情境借着文字一挥而就,留待着有缘人加以珍视、共度彼岸。 就是这些罢! 愿安好,愿喜乐平安。 开至荼蘼诸事泯·轮回起 梵音环抱、烟雾与纸钱漫空漫眼飞舞如潮,莫大的悲悯与关乎新生的隐隐向往溶合在一处,无比的诡异、又无比的慈祥…… “对不起,今生我负你。”男子一袭青衣如莲,垂目俯身,纤长素指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棺椁里了无生气的女子,轻轻拢过她前额耳畔垂下的发,细捻她两道依旧微微蹙起的眉,似在呵护与孕育一个未曾走远的出世精灵,又似在为这么一个曾经来过这芜杂世间的生灵送行,“对不起,对不起……”他俊俏逼人的面庞洗尽了铅华,唇兮状似梦魇般的不住呢喃,好看的眉目依旧奕奕传神,然而止不住的泪波还是将那引星坠辰的长眸蒙了一层斑斓雾霭。 不住低喃依旧倾诉不尽他的悔意,她已经听不到了。即便听到又能怎样?他伤害了她,她至死怕是都不能够原谅他…… 一阵风起,刚好是百花怒放的好时节,一切一切都着了妖道般美艳的不可方物,于是娇冶花卉伴着草木落英在这温醉的天风里摇曳,落红飞散于汩汩风中,万顷春光流泻,葬了满园瑰丽。 任是红尘初妆河山无疆,也终将都会随着那风儿幽幽涣散着远去不见,尘归尘、土归土,万千过往都作了古,一切自无痕里来、又都回归到了无痕中去…… 男子抚摸女子的手指没有离开,含泪掺殇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这般痴然的模样,让人隐隐产生一种涩涩的不安,这感觉就好像……他似是要殉了她去一般。 他兀地笑开,这笑容怎么都是凄苦的……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这样的境地还是可以挽回的么?可以的,只要你在,只要你还在就可以!你在哪里? 他抬袖,纤长的臂弯隔着内棺将她紧紧拥抱,如葛腾花蔓一样紧紧将她缠绕。 这一瞬,芜杂的心扉似是终于有了填充,就着泪光敛眸凝着她血色尽退的容颜,他兀地青衣灼灼、宽袍朔朔,玉树身影后退一步又极快的迎前,快到只剩一团雾蒙蒙的青色光影。 “碰——” 一声沉冗钝响骤然爆破,他如莲的青衫、她雕镂芙蕖与翩翩仙鹤的梓木香棺便铮地绽放出一簇一簇的曼珠沙华。猩红的,诡异的,含笑的,带恨的…… 双目一黑,他软软滑脱在女子的棺椁前,亲手埋葬此生,陷入彻骨入髓的无涯永夜。 到底要怎样彻骨的悔和无法挽回的恨,才到了非得用生命为祭不可的地步?不,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那些伤害已入了骨,终究再也不能挽回分毫,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有分毫挽回的了! 天风更盛,烈烈肆起,花瓣纷扬间,将灵魂透体而出前这最后的咒愿成疯成魔般扯得绵长欲裂:来世我一定倾尽我的一切好好对你,并给你独一无二的唯一的爱和疼惜,要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只有你不想要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留待来生…… 碧玺引魂茕兔碎·情盘定 大楚国。 这是在阳春,这是在晋阳。 暮晚才过、灿阳初落,西楼月色剪影的飞檐别苑宛若蒙了一层薄薄的浣纱。温风溶波,一树树碧桃就着夜色尽现了蒙蒙然的荼靡之态,煞是妖灼、又煞是惆怅。 帛逸负手立在半开半闭的轩窗边,几缕月的光华照在他粉雕玉琢的一张面目,虚白光影使他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孔初初显出几分英气,让人可以预见他日后出落成型的卓尔不凡。 这个时景,上官府里已是万籁俱寂,无边夜色遮掩住白日里尽数的噪杂与繁华,人世烟火气息也被敛去,唯有几声一倏一倏的虫鸣鸟唱合着夜的静好,缱绻着夜迷幻的美丽姿态,时不时啁啾几声,为这寂寥下去的河山天地增光饰彩。 “簌簌——” 忽地有足音打破了这份寂静,猫儿一样、兔儿一样。 帛逸铮地回神,即便那猝起的足音几不可闻,还是被素来机警的他给实实入了耳去! 会是谁?在这里,在上官家…… 念头才起,他蹙眉疾步顺着那足音的源头往门边行过,隔着门板提起语气厉声一喝:“什么人!” 门外立着的人似乎被唬得一个噤声,旋即竟呆呆定在外边儿没有动弹。 帛逸聚拢的眉峰一展又一皱,屏住呼吸停顿须臾,突然抬手将两扇门板“哗”一声拉开。 因为这举止来的实在突兀,以至门外之人没能有充足的防备,就那么直愣愣的一僵身子,刚好就与帛逸面对面直勾勾的望向彼此。 帛逸也是一愣,入目在他眼里的是一个蓝衣玉裙的小姑娘,乌发斜挽流云髻,面眸素净若出水芙蕖,雪白颈间并不饰一物,纤长锁骨自绡玉肩头一路连绵,尚未发育完全的酥胸因了呼吸急促又微怯而不停的上下起伏。小姑娘正瞪着一双含水带润的大眼睛呆呆看他,这双眼睛宛若小鹿的眸,依稀受了惊吓,反倒更加怜人楚楚。 夜光清越、晚风习习,如此一个猝不及防的阳春初遇,飞檐之下、桃花满空,他们二人皆那么无措的相视对方,一时头脑蒙尘,说不出许多话来,只好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便是连那奔流不止的时光在这一瞬都似乎给静止了去! 还好帛逸反应不慢,生在皇家的那份熏陶,至使他自记事起便比一般年纪的民间孩子沉稳许多。不多时他便醒神,悬起在心的一口气昙然放下,才欲开口问询,又忽听不远回廊转角传来一阵粗鲁的嘈杂人语:“快,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应该就是这边!” 小姑娘周身甫的一抖,帛逸转目,见她那双灵动善睐的眸子正含着无比乞怜的望向自己。 这目光太清澈,清可见底,仿佛不属于这污浊世间所该有着的东西……帛逸的心无缘由的一动,一时仿佛嗅到梵天佛国灌顶醍醐的檀木香,倏悠梵音如潮、倏悠白玛绽放,恍惚里骤地就明白了禅宗典册中那所谓“净琉璃”,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这女孩儿的目光,一定是的…… 他扬唇一笑,瞳孔里有温润的光泽泛漾开来。不多话,隔着袖子一把牵起小姑娘,使力把她拉进房间里,后顺势将门极快地闭合。 “哎……”小姑娘下意识欲言。 “嘘。”帛逸忙抬手比着菱唇,“别出声。”焦急的小声对她。 小姑娘忙噤声,了然着他的心意,弯了盈眸浅浅一嫣然,旋即默默无息的点下头去。 她的笑容直使帛逸有些眩晕,蓦觉双颊的温度似乎不大正常。他突然就不敢再直视她,迅速把头往另一个方向急急的调转过去,这模样十分的仓皇。 小姑娘被他这窘样逗得“噗”地一个好笑,又骤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这处境而猛地收敛住,提了口气轻着步子往屏风之后躲去,却又忍不住回过了头看他一眼。 “珰珰……”轻细的叩门声紧跟着响起来。 帛逸收收心智,并未动身:“何人?” 叩门声便停了,接连传来侍卫头领谦和恭敬的声音:“臣下扰了二皇子休息,委实是过,只是事态紧迫,还请二皇子行个方便,将房门开一开……” “放肆!”被帛逸铮地厉声打断。 外边儿压着心绪与急气做出这谦卑态度的侍卫明显一噤。 帛逸紧走几步往门边去,不再隔着门板,而是“唰拉”一下就把门打开,淡扫他一眼,冷下一张脸:“既然明知道扰了本皇子休息,还不知退下!大晚上的反叫本皇子来给你开门。”他眉心一扬,双手抱臂干脆把身子倚着门棱,口吻戏谑又不羁,“哝,门儿开了,你要怎的?” 侍卫长并着他身后带着的一干人都是愣了一愣,只觉这位二皇子的脾气怎么就如此没有道理?他们原是要二皇子开门问个信儿的,怎得这话没说完就惹怒了屋里的小祖宗?转念又觉许是自个没说清楚,领头这侍卫只好又陪着笑略哈了哈腰:“二皇子误会了,臣下没有半分对您不敬的意思,是这上官府里进了贼人,臣下眼见着那人往这边儿跑了,一转眼又没了影子,便想问问二皇子可见着……” “哦。”帛逸又一次把他打断,一张稚气未脱的孩子气的脸上流转起玩味笑意,讪讪的一瞥又道,“你是怀疑本皇子便是那贼人?”心思已经转了几转,依稀明白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了。但方才那小姑娘怎么看都柔柔弱弱,怎么看也都不像是个贼人吧! 此次他伴驾在父皇身边,自京都亲往晋阳查访民生百态,这阵子的落脚点就是这晋阳的上官府。小姑娘又是什么人,皇帝老子坐镇上官老宅她都敢恣意胡来? 一连串问题又做弄的帛逸似懂非懂,而那侍卫已经没了什么好的心态:“不是不是。”匆匆回了一句,目光一错,刚好看到屋里屏风后似乎有着什么暗影波动。他眉心忽拢,心里略有猜忌,扭头对身后一干人打了手势便要强进屋去。 帛逸铮地抬手牢牢儿把他们挡住,自然明白他们是要进去搜那小姑娘。这事儿他原就不该瞎搀和,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他偏生就想搀和搀和:“说你们放肆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墨一样的眉峰并着朗目重又一凛,“怎的,见本皇子年纪小便不把本皇子放在眼里当回事,寝屋你们便可由着心性随进随出了么!”往后故意做了薄嗔,威严厉语。 心知今儿个这小祖宗定是着了魔障,想必这寝屋也是当真进不得了!侍卫长长叹了一声,终于认了命的不再与他磨耗,敛襟做了个礼就带着一众弟兄重又离开,那表情十分无奈。 帛逸并没有急着闭门回去,而是就着月华眯着眼睛待得那一众人影越行越远、转了回廊不见后,方安心的退了身子关好房门折回去。 小姑娘已经轻着手脚自淡墨山水绣屏后走出来。方才帛逸与侍卫的对话被她尽收耳廓,已了然他乃是皇上身边颇为得宠的二皇子。因了这层关系,一张春花似的俏脸看着他时已没了方才那份亲昵可爱。 不过帛逸没太在意,抱臂而立,朝小姑娘颔首微微:“说吧,你是谁?来这上官府里是为作甚?” 他自认自个这语气并不严苛,也自认自个这容貌还不算丑陋且让人生厌,可这小姑娘偏生摆了一副悻悻然的姿态,神情语气皆比方才的动如脱兔而冷漠太多:“早知你贵为皇子,我便是被擒了去治罪、挨爹爹的家法板子,都不会误打误撞的往你这屋里钻!”调子煞是负气,人却没半点离开的意思。她明白外面儿那群侍卫正在搜捕自己,嘴上硬气着,心里还是觉得留在这里实是安全。 “为什么呀?”彼时的帛逸到底还是一个孩子,那份稚气不及脱去,见小姑娘忽地就冷漠的像变了一个人,他只觉自个胸腔里的一颗心兀然就往下一个钝沉。 方才情势太紧张,二人对彼此也都只是惊鸿一瞥。现下里被烛影光影衬着这么一顾,他方看清这小姑娘的具体面貌端倪。 他是皇子,自幼居在皇宫,但一任那般姹紫嫣红的拍着九曲红阑把繁华数遍、衣香鬓影百花争艳,也从没有见过有哪一位绝妙红颜生得有这小姑娘的半分美……这种美仿佛糅杂了天上明灭的浮光碎金,仿佛朝霞暮云嵌入其中,仿佛最为极致上乘的明珠翡翠在她身边,也沦落到连最卑微的陪衬都算不上! 他长这么大,这十余年来,从没有见过生得这样美丽的面孔,生得比这更为瑰丽的事物…… 帛逸这副皮相亦是一副好皮相,精英秀气、珠光玉骨堆叠出的锦绣人儿,但那气韵又偏生不染半点儿专属于靡金奢玉的媚俗,由内而外所散发的淡淡的飘逸感剪影着几分空灵,越是在独自一人时便尤是明显。 只是这副皮相却没能使眼前这小姑娘折一折腰。无论权势地位、还是溢美外表,他都占了去,却也似乎都不能牵着她略微动一动心。 当然,这也许同她只有九岁的年龄有关系,不过大楚二皇子帛逸也只有十一岁而已。 “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来问我?”小姑娘面儿上一副气鼓鼓的,殊不知这气鼓鼓的样子被帛逸看在眼里也很灵动可爱,她的一颦一笑都魔障般的牵动着他跟着一颦一笑。她扫他一眼,明眸善睐,“你们皇家人来我们上官家,无非就是要夺我们上官家的至宝‘碧玺引魂兔’么!这般的不讲道理,明里是我爹爹同意了进献,其实我们又哪里敢做出半点不情不愿来?真真是跟强盗一辙的没有分别!”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这个年岁也还依稀能够得着“童言”的边儿。 帛逸心里一“咯噔”,对于晋阳上官家有名的那件至宝,他略微是知道一些的,也明白父皇一直都为这宝贝上着心:“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我也不甚懂得……”有些发急的脱口启言。他只是很想哄这个小姑娘开心,此时他心里被种下了蛊惑,满满的就只有眼前的小姑娘,“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我替父皇给你赔不是就是。”话未落便一舒袍子抬手对她连连作揖。 小姑娘侧过眸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嗤”地一笑,抬指曲了兰花点着唇兮好不嫣然可喜。 她已没有了脾气,因为她对眼前这个好看的二皇子,映像诚然还不错:“我不生气。”音腔变成了小俏皮,“因为我已把宝贝……哝,碧玺引魂兔给偷出来了,你看!”说着屈指探进勾了一圈淡玉花边儿的荷叶袖摆里,须臾,一只扳指一般大小的茕茕白兔在她掌心处被托出来。 被浸在溶溶烛影里的四野景致登地便发散出五彩的光,仿佛琼台仙境、宇宙蓬莱,云蒸霞蔚、日月齐升! 而这耀目光晕只有一瞬,一如它来时一般的突兀,转瞬便又齐齐幻灭、熄落,被那小小的兔儿给吸纳进了寸长的身体里。 帛逸被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惊诧就容易纵性,一纵性就失了威仪:“你你你,你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你就敢……”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有些语无伦次,诚不知是被方才那于兔身喷薄出的大放异彩所惊蛰、还是被这小姑娘的大胆举动所惊蛰,“快让本皇子看看!这兔子,这……”又骤地止言,忙皱眉解释,“本皇子不是有别的想法,就是就是,你们晋阳上官家用以做传家之宝的……这个碧玺引魂兔,在外名声都赶超了我勤政爱民的父皇!我甚是好奇,甚是好奇!所以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珍馐物什。” 帛逸没有撒谎。 晋阳上官家,大楚三大世家之一,其根基可追溯到几百年前了。发源地为龙城晋阳,而其兴起却在京都。 那时大楚初定,四海之内宵小尚未除尽、人心亦难以稳固。有上官顺将军一心追随大楚皇者,破贼平乱、屡立奇功,其赫赫威名渊远传唱,一时乃为大楚一大传奇。 后天下渐定,楚皇再也离不开将军顺,也委实是当真感念,赐他高官厚禄、赏他百载无忧。 出于心底那份义气,也出于对似锦前程的春风得意,上官顺决定留在帝都为楚皇保驾护航,便将一家老小自晋阳迁徙皇都。 因有倚仗,迁都之后的上官一脉在皇城发展壮大,为官者、经商者、入宫为帝王妻妾者、与皇族结百年之好者不计其数;然因其家训之中“团结与人和”之告诫,上官族人各司其职却又团结互助,蒸蒸日上、百尺竿头,不见有半分紊乱失调。 可是好景不长,在神话一般的上官顺将军百年过后,气韵雄厚的上官一族却于一夜之间遭遇灭门! 家大业大,偶有结仇结怨者也是常情之事,倒也真真应了这“物极必反”之说。故天下只是扼腕慨叹,久而久之便也渐渐淡却罢了。 但其实真正为上官一族引来灭顶之灾的,乃是上官家传家至宝——碧玺引魂兔。 这碧玺引魂兔为上官一脉代代相传,供于祠堂里、传于历代族长。 这碧玺引魂兔是如何得来,因年代久远,渐渐已无人得知,然而它那赫赫威名却是传唱四海、不亚于神祗一般威猛骁勇的将军上官顺。 传这碧玺引魂兔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盘逆转;修道之人得之则可白日飞仙,凡夫俗子得之则可延寿百载……总之,这碧玺引魂兔的威名随时代久远而愈传愈奇、愈传愈盛,百十年来引得天下之人尽皆向往、大动心思。 如此,上官一脉之灭族,与天下之人抢夺碧玺引魂兔委实是脱不开干系! 当年上官一脉也有少数族人侥幸逃脱灭族惨剧,流离颠沛、凄惶不堪的重又迁回晋阳老宅。当代族长为保上官族人后世安稳,痛定思痛,决定毁掉这惹引天下人心思大动、以至争抢无数的所谓至宝,于是将碧玺引魂兔掷于火海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烟灭灰飞。 当日繁华,后又如此惨淡,当世之人无不唏嘘…… 然因上官族人骨血里与生俱来的自强不息、加之大楚皇者的厚待,随光阴流转,晋阳的上官一族又于当地逐渐发展起了新的势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终渐成为当地根深蒂固的大门大户。 与其它两大世家相比,上官便如一个退世隐世的顿出红尘之智者,稳扎稳打径自延续着自己的悲喜、谱写着自己的传奇,百年来再无大忧。 看来那天下人都念着想着的传家之宝,真真委实不是一个吉祥的好东西…… 照理儿这碧玺引魂兔早在百年前便被毁掉,谁知就于近年,忽又流传出碧玺引魂兔重新现世的传言!好在这传言只被耳目通透的皇族之中少许高位得知,故并未再度于这天下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不错,此次楚皇借着巡视之名躬身来到晋阳,以上官府作为落脚点,其意实是欲向上官索要这件至宝! 帛逸因得父皇宠爱而时常伴驾,对于这些传言也是略略耳闻,并摸不清这几分真与几分假。然而眼下亲见小姑娘手里托着那传家之宝,方恍然明白了传言的真实性! 聪颖多计如上官,原来百载前上官并未毁去家传至宝,而是为避风波、为求安稳,故意造出痛定思痛毁去至宝的假象……只是上官骗过了天下人,却始终都骗不过号领天下的皇族上殿! “传说我家这传家之物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盘逆转。”小姑娘清越中含一抹薄笑的语气,唤回帛逸悠远的思绪。帛逸侧首,见她悠悠然屈指轻轻抚着卧在掌心里的白兔背脊,似在逗弄一只常伴身侧的活脱宠物,十分玩味的一挑黛眉勾唇顾他,“你信么?” 帛逸敛目蹙眉辗转一阵,答的滴水不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语尽抬目去细瞧那兔,见是一整块儿上好羊脂白玉璞雕琢而成的乖灵之物,通身雪白晶莹,雕工精细到可辨剔透兔毛。那白兔两只长耳一只竖起、仿佛在聆八方四海朝贺之声,一只向后躺倒、似乎在享红尘悠然之悦,下颚前伸、小口似张非张,四蹄蜷曲,无比乖憨灵秀的盘卧于地,一眼望去纵是身量只有寸来长,却也栩栩如生的恍如活物一般令人震惊可喜!最出彩的便是一双发青发玉的眼招子,相对着光影明暗的格局可散耀出时浓时浅的幽幽华光,好似美人顾盼婉转的一瞥秋波。 虽委实可喜、可爱、可叹,只是……只是一看就是一只普通的玉兔,镶着夜明珠的眼睛,雕工刻工委实了得,但根本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神乎其神! 若这当真便是声名远播的碧玺引魂兔,那么当年上官一族因它而险些灭门,则是委实的太不值当了! “既然爹爹已经答应将这宝贝兔子献于皇上,我也是守不住的。”小姑娘敛了敛眸子,纤长羽睫在灯影里翩然出蝴蝶羽翼样的影像斑斓,“原想着干脆把它毁了省得生这闷心气!但小皇子……”她秀眸微扬,春山眉黛低,对着帛逸柔然一笑,满满尽是烂漫天真,“你给我的映像还不错,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啊?”帛逸没想到这美丽欢脱又十分有胆魄、有骨气的小姑娘,居然……她居然能把碧玺引魂兔的与舍与得看得这般清浅!好端端的说要送,便是真要送给自己么? 帛逸只有一十一岁,这个年纪半大不大的,到底还有着孩子的稚嫩气,没过脑过心就摆手连连:“不行不行,这是上官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这人一急就难把事儿给办个周全,他没注意小姑娘这时候正把兔子往他这边儿递过来,而他又只顾着摆手回绝,于是一个没接稳,那整块儿上好白玉璞锻造而出的碧玺引魂兔,便直直往地上给坠落了下去! “哗啦——” 那是比流水还要清越泠淙的声响,却充斥着莫大的惶恐、缪绕着十分的绝望。 这件已在上官家老宅祠堂里供着养着受了百年香火,传了一代又一代,沐风栉雨几世沧桑轮转,经历与眼见了太多福祸,也不由己的引出惹出太多福祸的碧玺引魂兔,至此终于随那极富戏剧性的无心一摔,而在刹那碎成一地晶耀琐碎;情仇恩怨,一晌全消! 屋内空气因了这突兀变故而“滕”地绷得又紧又死,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二人错愕,又许久后小姑娘最先恍了恍神复苏过来,皱着眉心摇摇头徐念一句:“罢了,罢了,此乃天意……”她秀丽的面孔蒙了一层微冷的风霜,这般老成与茕黯的神色,与她九岁的年景着实不相符。语尽不曾再有太多关乎悲喜的一轮变幻,眸色往那残缺破碎没了原貌的玉兔碎片间扫了一眼,转身便走,不吐一字。 帛逸见她要走,心口莫名其妙就狠狠的一揪一痛,牵着扯着十分着急:“姑娘是上官家的哪位小姐?”忙在她身后脱口急问。他方才听到她称上官老爷一口一个“爹爹”,心知必然是这上官世家里的一位小姐。 小姑娘没有走心,足步未停随口便道:“我叫殊……”又猝地驻下步子顿了一顿,黑白分明、若天将晓的灵灵眸子微动几动,心道这兔子乃是我偷出来并打碎的,我的身份若是被他知晓了说出去,万一日后害我受到牵累可如何是好?毕竟他是皇家的二皇子,又与我仅有这样一面之交,着实有些危险!却不如把他哄过去,到时候即便这捅出的篓子被追究起来,他一见那以为的人并不是我,心知是我哄了他,也找我不到了! 于是抿抿唇兮铮然回眸:“我是上官家五小姐,上官忻冬。”嫣然巧笑、顾盼剪水,足髁袅娜一转,临别时于帛逸处落了一瞥惊鸿善睐多情的清丽眸波。 门扉“吱呀——”一声嘶哑叫嚣,四野重陷入夜之静好。被朗春月夜埋天葬地的经纬包裹着,一切一切温柔的晃碎了心扉。 帛逸不由唇角上扬,俄顷便又感到一股彻骨入心的惆怅!伴有微苦低回,伴有血脉喷张,伴有陡旋而起的那么那么浓墨重彩的深厚执念……我要得到她,我要她! 他突然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烛焰袅娜,朱颜犹在,没有谁察觉到,铺着水墨青石砖、点着红碧花纹饰物的地表上,一缕青烟于那碎了的碧玺引魂兔间轻微缓慢的升腾起来。一圈一圈、一缕一缕,十分低调、十分沉默,似乎带着诡异而又缱绻温存的一抹笑意,于无声无息处渐渐撒化在了无垠的夜之空气里…… 第一回 深阁惊梦 七年后,京都。 是夜有雨,“噼噼啪啪”接连不断的响声因频繁而显得有些沉重,听在耳里就很是不可爱的紧。 上官殊儿翻了个身,纤纤玉指裹紧了身上一条蝉丝锦被。虽是三月阳春,但被这夜半冷雨惊惊扰扰的也做弄出些许薄薄的凉,很容易叫人身子一嗦。 忽闻叩门声时断时续的伴着冷雨一阵阵潜入耳廓。 殊儿蹙眉,又翻了个身,寻思半晌便取了彩穗外披下榻去开门。 她心里并不曾多想,不知是不是因半梦半醒的缘故,思绪很是混沌,有些俨如泥胎木塑。如此,在拉开门扇看到眼前来人时,她的心境也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 门外雨帘里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形,那是一位女子,因身姿纤弱,又配着如此湍急的一场夜雨,女子的身影显得十分清索孤寂且不胜寒风。 一道闪电当空灌下,女子惨白的面孔一半被这大刺刺的白光映的生波诡异,一半隐在无星无光的噬骨的黑暗中也是诡异。她面容并无传神之处,比之殊儿绝美风华的皮相更是一些儿也及不上,只是周身那通看不到的气韵却是人间天上实在难以临摹的独一无二,说不上是出尘、也说不上是惊艳,总之……只是觉得诡异独特。 “这位姐姐,外边儿的雨落得这样大,你且进屋来避一避吧!”没多停留,殊儿侧身把那女子迎进内室。 女子没有拒绝,抬步缓缓往内里行进。那份空幽,状似漂浮。 门外无星无月无灯火,以至殊儿方才并不能够把这女子看得十分真切,是时这女子一步几晃、足下踏云般舒悠悠步入,而随着她一点一点的将身形显影在燃着微弱烛光的目之所及处,殊儿已看清她一头长发银丝萎在双肩,一袭缟素白衣之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怀里抱着一只半眯眼睑、乖憨可爱的玉色白兔:“三小姐。”她己自落坐,兀地抬首,一双泛漾血红光晕的眸子突然顾向殊儿,“命盘里的情事,有了引子就终归是要还清理顺的,不是么?” 这么无由头的一通话令殊儿一愣,但她仍是应了魔障样的,半梦半醒,头脑混沌木讷的转不过几个弯子:“姐姐如何知道我是上官家的三小姐?”只把心思在这上边儿纠结辗转。 那女子没有吱声,垂眸敛目,抬指歪着头轻轻抚摸着蜷曲于怀抱里的那只玉雪可人的兔儿,微启唇兮,以一种殊儿从未听过的曲乐调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扬起声线泠泠唱起:“洞箫琴瑟,幽幽子衿,无双命格无双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破……” 这音阶并无大浮动的调子听来并不悠扬,即便这女子诚然有着一副很是不错的好嗓子,但因了那音阶、又配着屋外凄凄厉厉这好一场苦雨,点滴字句听在耳里都犹如锦帛撕裂。予其说是在唱曲儿,倒更像是在对谁设下某种无可破的赌咒。 殊儿不知在什么时候下意识的抱住了头,嘴唇紧抿、犀牙狠咬,黛色柳眉蹙成聚拢的结。好在她的痛苦纠结与竭力隐忍并没有折磨她太久,女子在适当的时候止了这嗓子。 殊儿方缓缓的垂下了手。 那女子姿态悠然不乱、举止端和恣意,即便一身斑驳血迹在她那件素白的衣裙上氤氲开了诡异的颜色,也丝毫不能坏掉她半分的好兴致,只能令殊儿看起来己自觉得不祥又不适。 “这兔儿,还给你。”女子突然站起身子往殊儿这边儿走过来,一身血色在她裙摆氤氲成血红的春花,格局与视觉冲击的很是剧烈。 殊儿蹙眉未展,下意识后退几步。 而那女子足下的步韵仍是不缓不急:“初见之时便已注定了情路的开启。可你纵是有了旁人,该伴在你身边儿的东西即便是碎了、破了,你也是赶不走它的;这东西,本就是注定要一代代传承给上官的族长,即便它已面目全非,它还是得跟着你……” 殊儿头痛欲裂,根本就没梳理明白这女子究竟是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女子说出的话儿很是颠三倒四的厉害,兴许连她自己都没能明白自己是着了什么样的疯魔障吧!殊儿如是想着,后退的步子没有止住。 可只要她退一步,这女子便也跟着迎前一步;一来一去,一场追逐,直到她将身退至一堵雪白后墙已再没了退路时,方才算是彻底告终。 可女子却并没有贴着身子继续凑过去,而是在与殊儿一米之隔的地方恰到好处停住步韵。 一股毛骨悚然的微妙感觉陡旋心底,殊儿提着口气,启口极为飘渺的扬唇轻语:“姐姐……究竟是哪路的神仙亦或鬼灵?”吐口之词飘忽幽怨恍如一梦。 那女子顿了片刻,猩红眼睑浮上几许浅淡星芒:“老身是仙非仙,是鬼非鬼,三分兔气、一分人气、二分仙气、四分鬼气……不问人间命盘情盘,专管四海兔族兔形之灵之物。”语气一如往素的清幽空灵,果然人气鬼气飘飘忽忽实难辨识。 殊儿依稀几分不解,敛了羽睫下意识再吐口:“却是……什么是兔族兔形之灵之物?” 那女子颔首瞧瞧怀里头舔舐自己衣襟血迹、似在饮血的玉色灵兔,音调牵扯的飘渺而恍惚:“兔族自为各类品相之兔。而诸如玉石珠宝年代久了便也会生出自身一股灵气,这灵气有朝一日在机缘巧合之下脱了本体,便会化作与自个栖身之处一个模样的形态。譬如若是白玉之兔……”往前略探首,勾唇茕茕一笑,“那气泽便会化成一只白兔,即便玉身已经破碎不复,它也会跟着自己合该的主人一世一生,甚至几世几生,直到缘分枯竭用尽那日为止。” 殊儿听得似懂非懂,更是不懂这其中又与她自个有着什么别样的厉害牵扯:“那人世间各类草木花卉、走兽飞禽,便都有着一位似姐姐这般的神祗鬼仙接济管顾?” 女子微摇首:“独有兔之一类方设定我这一司。” “这……又是怎般的缘法?” “因那广寒之宫有兔爷,兔便跟着为了仙家,故有此礼待,不似旁物遇到困苦囹圄也不好有指点、更难寻一个专属的庇护。” 殊儿口唇微微张弛,略略了然了些许。 夙世的天风吹鼓撩拨,轮回的奥义需躬身眼见方可得一个有识的清楚明朗。这一世的命格已被锦绣红毯铺陈在了遍地的荆棘之上,即便跃着舞着旋转的惊鸿也不能轻易就走到了奈何桥的那一头。 “那姐姐您是?”殊儿呢喃谵语。 而女子的声音却要比她更为几近谵语:“兔母。” 还不及上官殊儿些微消化这两个字,那女子素白素白的一张面孔兀地幻做白兔的轮廓!接连整个身体也都跟着变化为一整只硕大的白兔! 而在她怀抱里那只蜷曲而卧、眯着眼睛小憩小眠的兔子,被她在化现的同时向殊儿这边奋力一抛…… 依稀听得女子飘渺空灵、起于清虚里的断续声线:“老身今儿个前来,便是将这原本属于你的兔儿,收整气泽交还于你……” 突兀一抛惊得殊儿下意识一声惨叫。 昙然睁目,视线已是一大片明媚静好。 几声鸟鸣几丝虫唱依稀缪转,殊儿眨了一下眸子,抚着心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适才缓缓明白过来,原是自个方才做了一场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无端春梦…… 只是这梦,做得委实闹人了些!她抬指狠狠按了按太阳穴,仰首侧眸扫了眼充斥在三月春光之下的视野景致,心境这才走出了梦寐里的阴霾与腐朽气息,变得瞬时就敞亮太多。 上官殊儿乃是上官家嫡出三小姐,时年一十六岁,才情并存之外还有着一副分外绝美的长相。 上官三小姐的才名美名在晋阳是个神乎其神的近于传说的传奇! 传说她一抚琴一弄箫便可引来九天赤凰嬉戏起舞,传说她一吟曲儿一胡旋便可令得漫天漫空扬撒起姹紫嫣红、芳香四溢的玫瑰花瓣儿雨,传说……诚然,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殊儿每每在无意中听到,都只是“噗嗤”一个莞尔笑意便了之了。 但她确实长得极美,这通身的气质、这满腹的才情却是连那些个成了传说的传奇也是无法临摹一二的。若说上官家那件早年碎了的“碧玺引魂兔”乃是一宝,那这位正值花样年华的嫡出三小姐便是与之并齐的第二宝了。 只是珍宝常有,而能福得住这珍宝的人,啧……委实难寻的很,委实是不常有的!偶有不怕死的敢去试一试,分明是自己不济,却到了头,反对着那珍宝巴巴的道一句“红颜祸水”,真真是好生的没得这个道理! 念及此,殊儿勾唇十分不屑的一笑,方意识到自己这神,走得未免有些远了。 第二回 铺画卷·闲话时势与上官 梳洗皆毕便向着前堂的方向过去,大哥上官竞风已备好一桌丰盛的早餐。 论道起来,这位上官家的大公子可委实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儿郎!二十岁的年纪,长得也是大家公子惯有的那份精英秀气,且在外身居吏部侍郎,因是青年才俊而潜力无限;归家又做得这么一手拿手的饭菜,生活琐碎桩桩件件比女儿家都心细的很! 但这位大公子也有一处叫人甚为苦恼,就是他这个人有些个“不解风情”,对于闺秀小姐们殷勤大献的主动示好,他不懂得投桃报李。 对此殊儿也想着什么时候能得个契机,好好儿敲打敲打自家大哥这个闷杀人的榆木脑袋! “三妹,京都这几日你住得可还习惯?”见殊儿落了座,竞风捏着汤勺往她碗里盛了半碗栗仁儿百合羹,“这里比不得晋阳那边儿民风质朴,更比不得那边儿令你熟稔,若是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地方,就跟大哥说。” 殊儿颔首,小口饮着尚有些发烫的羹汤:“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反正就是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罢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了太多不方便吧!”又舀起一勺羹汤凑在唇边吹凉,边抬眸扫了眼竞风,“哥,我今儿个跟云离约好了出去,可能回来的稍晚一些,你忙完了事务归府之后若是我还未回来,便一准儿是跟着她回了慕容府里去厮混了!”语尽又夹了一筷子白果云耳送入口中。 殊儿言及到的这位云离小姐,乃是大楚国三大世家:慕容、澹台、上官之中的慕容氏表小姐。时年一十有七,长了殊儿一岁。 她与殊儿是自幼的玩伴,感情甚笃。 说起这个,慕容一脉乃是根正苗红的帝都望族,不似上官与澹台中途都有过大的迁徙。正如此,慕容因占了这个先决条件,也是时今三大世家里实力最强的一脉。 如此,上官殊儿与慕容云离原本是不会有交集的,但云离乃是表小姐,不过随了母亲这个“慕容”的姓氏罢了,故她自幼便是跟着父亲母亲居于晋阳的。 后来云离的母亲病逝,身为晋阳太守的父亲竟日又都有忙不完的大小事务,对这个女儿也管顾不上;后又续弦取了澹台家的嫡系小姐,云离顿觉无趣的很。 适逢京都的慕容一脉有族人前去探望,见了云离这个情况,也是担忧自家表小姐日后会受了什么委屈,便禀明了慕容老爷,与族长商议后,又与云离的太守父亲打了招呼,在云离十三岁的当口将她接入京都慕容府中照顾。 那一年,二姐妹依依惜别,殊儿追着慕容的车架足足送了五里路……虽然竞风一直坚持并没有那么远,是妹妹对数字不敏感所以给弄错了。 这不前几日,云离一听打小的闺蜜来了京都,便欢喜的不得了的赶来见面。二姊妹一别四年,自是有着许多话说,即便是岁月的风尘也没能将她二人之间这情谊给磨灭去了半分。 上官竞风自然识得妹妹同那慕容表小姐的关系,“嗯”了一声点头:“你初初才到京都,要小心些,莫遇上坏人,莫迷了路。” “我知道。”殊儿抿笑,复将眸色沉了一沉,语气变得正色,“正因我初初才到京都,则更要四处看上一看、瞧上一瞧了!”略顿口气,“我上官家既意欲在京都稳扎稳打的立住脚,那就需得与京都一些大家族结了往来。可巧慕容家有个云离,也可作我的引导,带着我多往旁的一些门路里熟识熟识。” 也是! 上官殊儿乃是这一任的上官族长,晋阳的上官老爷在不日前忽而仙逝,弥留之际定了三小姐殊儿为族长。 这族长之位原该是传于嫡长子上官竞风的,但竞风的性子温吞又守旧,更是崇尚“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么个大原则。比起一族之长,他更醉心官场,懒得去操旁的心思。如此,在竞风探病期间上官老爷对他絮叨起这事儿时,便被他给委婉的拒绝了去。 上官老爷与其正妻冰清婉感情甚好,婉儿走的早,只给丈夫留下长子竞风与三女殊儿这么两个孩子。上官老爷思念其妻、并无续弦,早些年前便已经下定决心,族长之位是一定要留给这两个嫡出的孩子。既然儿子没有这个意思,便自然而然的传给了三女儿。 好在这个三女儿生的冰雪聪明,心机并不浅薄、行事手法也多有瞻前顾后之缜密,如此由她来担任这族长之位,也是再妥帖不过的事情了! 其实上官老爷一直都有着一桩心事,这心事是关乎上官一族的。 却说上官一族自打祖上那次灭门惨案发生之后,便一直隐退在晋阳不出,时今又逾了百载流光,这一脉早已重又发展的根基深厚、底蕴雄浑。可是,在上官老爷这一代,他并不是当真就这么心甘上官一族永代永代都过这与繁华帝都隔绝的日子,遂一直想着它日带领族人重回京都扎根。 这不,早年他答应楚皇将祖传至宝“碧玺引魂兔”呈上,就是欲为自己换得一个“国公”的称号,为得就是日后上官重回帝都时再多些底子。不料那玉兔被陛下二子一时贪玩儿给盗了去,更给打了碎。 虽如此,还是换得了陛下的愧疚,总觉自个儿子毁了人家的传家宝这于礼儿委实说不过去,在责罚了儿子过后还是给了上官老爷这“国公”的爵位。 后他又让长子竞风往京都去考取功名、入仕为官。 上官一脉重迁帝都的大计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稳扎稳打着进行,即便是上官老爷仙逝,也没能乱了这付之于太多心血的大计划。 信任族长上官殊儿把手头事务做了交接后,便收整行囊,只身一人来到京都。打算着权且探探这里的底儿,待日后摸出些门路,便将族人依次分批接往帝都,日后把上官一脉稳稳的重新安顿在这里发展。 原本殊儿是带着两个婢子的,路上因嫌她们闹水土而干脆遣了回去。她就是这个性格,虽有时也不乏伤春悲秋的小女儿之态,但骨子里那份干练与安静使得她平素是不大愿意看人在眼前晃悠的,哪怕是侍婢。 而哥哥当日入京为官也没带了服侍的人,多半是与殊儿一样嫌人跟在身边儿心烦。如此京城哥哥这上官大人的府里,除了几个粗使的下人之外,居然没个贴身服侍的大侍女。不过这正好称了殊儿喜静不喜扰的心。 第三回 引入境·复话帛逸与忻冬 “对了三妹。”竞风心念一动,微蹙眉试探着启口道,“我不日前,给忻冬写了书信要她回来。”又欲言又止,似乎在等着殊儿自个去问后边儿这一干事。 殊儿满心寻思着一会子去与云离择个什么地方闲逛闲看,并不曾把哥哥的话往心里过一过:“哦。”敷衍的一应声。 竞风见殊儿没有反应,自讨了个没趣。抿抿嘴唇只得继续:“我跟她说既然咱上官一脉决定迁往京都,那她一个闺阁小姐就不适合在外边儿抛头露面。”于此抿了口羹汤润润嘴唇,思绪晃曳,“她跟在二皇子身边都已经七年了,七年也该积攒了许多情分。想来二皇子念在这些个情分上面,也会准了她归府的。” 闻言入耳,殊儿这才往回牵了牵思绪,开始略略忖度着哥哥口里的话儿。 她的想法却跟竞风大相径庭,她倒觉得五妹留在二皇子府里也是好事,因时今上官有了迁徙京都发展的打算,那便得在京都这边儿稳扎稳打的把势力给往实里扩充,既然已有了五妹这个先决条件,若是能够搭上二皇子这根线……况且若在这个时候召了五妹回来,会不会令二皇子多少生些不悦呢?毕竟五妹是他府里的人,上官召自家族人归府虽也在礼,但他心里怕也会生出一种挑衅他皇子威严的不快感。 竞风这个人一陷在情绪里就容易忽略旁的一干事物,就容易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几分真假的做弄出十分感人肺腑的情态。殊儿的心思他自然没有注意到,剑眉一展,目色恍了几瞥十分动情的温润态度:“大哥虽只是个正四品的吏部侍郎,但养活妹妹还是没问题的,不需妹妹们在外靠着谁、倚着谁的看眼色过日子,只靠着这个大哥就没有问题!”至动情时也忘记了正在用早饭,他两根筷子僵僵的搭在碗上、人也变得有些神痴。 殊儿白了他一眼,这个哥哥他情绪上来比自己这女儿家还够投入!不过这听来十分感人肺腑的一番话拿去哄哄五妹忻冬还没问题,哄她这个自小伴在身边儿一起长大的嫡亲妹妹,不觉得太没技术含量了些么? 她明白,自己哥哥所说的话只阐述出了他想让人看到和知道的心思,无论这心思是真的还是假的。在他心里,一定还剩了许多许多只能自己明白、不能说破点破的阴霾见不得光处。 这么多年不见你关心五妹,现下里着了什么邪风好端端的居然就有了这般“豪气干云”的想法? 不过殊儿不打算刨根究底的问个明白,因为她知道哥哥要五妹回来要么就是为了上官好、要么就是为了他自己好。当然,后者的几率远比前者要大出许多许多。 说起上官家五小姐上官忻冬,她与二皇子之间这缘分委实是不该横生的缘分!原本一个姑娘去做暗卫,在大楚国从就没有先例!可谁知那二皇子是被什么给魔障住了的,七年前对着楚皇软磨硬泡外加撒娇绝食的什么都给用了尽,就是要上官家五小姐来自己身边儿做自己的伴读……最后皇上硬是被这儿子给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天下原就没有能拗得过孩子的父母,一天天耗着拖着,楚皇终于没辙了,也就准了。 却说这位上官五小姐虽是个娇养于深闺的千金小姐,但性子却伶俐爽朗的很。虽比不得自个美名在外的嫡出三姐上官殊儿才情品貌,却也是自有一段吸引人的独特之处!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上挑,柳眉小口,笑起来三月春花渐次醒来般的夺目好看。怎么都是个上乘的佳人胚子。 可说也奇怪,当二皇子把这么个连楚皇都不知儿子怎么就惦记上的、心心念念的小玩伴儿接到身边时,那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第一眼,就忽地一愣,旋即极快的从灼灼变得十分黯淡,俨如两团飞速熄灭成灰的火。那样不合时宜的伤情之感,让看在眼里的楚皇登然一下莫名其妙的就揪紧了心房! 不过或许就是应了那句“得不到的永远都是宝贝”的至理名言,在这个小玩伴不曾属于二皇子时他心心念念热切的想着盼着,当她真正被放在了二皇子身边儿可以成天看着伴着,便就又忽然觉得兴许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了……人啊,唉! 却说情义是慢慢儿磨洗出来的不是?这上官忻冬也委实是个招人疼惜的,且她自己对武学剑术有着非一般的热切兴趣。二皇子练剑的时候,她便也会央他教授自己几招;二皇子觉得有趣,也就欣然允诺。久而久之,忻冬也可以耍出几招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剑术了。适逢二皇子十五岁之后不再需要伴读,便把上官忻冬顺势变换了个侍卫的职务。虽然她总是绞尽脑汁的要把自己抬高一个境界,每向人介绍起来都说自己是二皇子的贴身暗卫。 上官忻冬跟着二皇子的时候年仅八岁,时今年逾七载,已出落成了一十有五的翩翩佳人了!真是流光如斯、世事如斯,白云苍狗的很…… 半天也没见哥哥再吐出什么言语,殊儿这小半碗栗仁儿百合羹也喝得差不多了,便很随心的随口一问:“然后?” “什么然后?”竞风蹙眉侧目。 殊儿忽就有了兴趣刨根究底儿,抿嘴浅笑:“我想知道大哥你叫五妹回来,真正为的是些个什么劳什子?”把头往前略探探,俏眸盈波,“我怎么着也是上官家的现任族长,大哥对我就不需要藏着掖着了吧!”她要听实话。 竞风本也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妹妹年纪浅浅就新任族长,他是一颗心都替殊儿悬着,就怕族里上下有对殊儿不服的、心存不良处处作难的!他自然事事都要为殊儿谋上一把、处处都多想一些了:“然后其实我想的是,现今皇上年迈,膝下也就太子与二皇子这两个儿子。”他也把头往前探探,面色与口吻到底正色起来,“京都风云莫测,万一这二位正主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争暗斗的,我身在官场,五妹在二皇子府上做暗卫,他拿五妹作棋子威胁我可如何是好?不如尽早抽身……” “停停!”殊儿打断。她是怎么听都听不下去了,柳眉微挑,口吻带着夸张的戏谑,“呵,大哥,我以为你当真是在关心妹妹,至少至少也该是在关心上官,没想到你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不受牵绊哎!”半真半假开起玩笑,小嘴微嘟、眸光一动,“卑鄙、无耻、不要脸……”起身便极快的往外走,临着门边儿确定竞风没有追上来后,便越发大胆的转身对他又做了个鬼脸,“难怪上官家在你手里发展不下去!” 竞风甫的一急,起身欲去追殊儿:“我不也是为了上官家着想么!” 但这个动如脱兔的妹妹已经一溜烟儿的不见踪影。 恼得竞风只好一个人站在那里自己犯嘀咕:“所以爹爹这不把族长之位传给了你么……”又忽觉无趣的很,折步回去,自小桌碗里舀起一勺粥,发着狠地咽了下去。 第四回 再相遇·经年玉人初长成 阳春天幕澄澈清朗宛如美玉,薄纱白云顺了温醉风势一倏悠一倏悠的变幻着不一的形态。这个时景,柳枝已经有了柔柔的新发抽芽,舒展身子倒垂下来,于这长街曲巷一排排的投筛下氤氲的明暗。 有花香扑鼻,殊儿不由阖眸深深的嗅了一口,藏着香软阳光与春溪味道的空气使她觉得很是受用:“云离姐。”启口对一旁着轻红勾蓝边并碎花底子长裙的女子微一莞尔,“果然是京都自古繁华,便是连这大街小巷熙攘鼎沸的叫卖声,都是这般的动听悦耳。春的好兴味非但没因了人流而变得芜杂索然,反倒似更生动了一些儿!” 慕容云离正在一供卖女儿家头饰、胭脂的摊位货架前挑选合心意的小物件,冷不丁听殊儿这句,顿感了些许无奈:“那是你初来京师,故对这一切都还新奇的很。待日后你渐渐儿熟悉了一切,便明白哪里的日月都是一样的圆了!” “是么?”殊儿潋了一阵水眸,殷唇噙笑,“那你这几年倒是把一切都熟悉了去,是否便不似初初来此时一般的兴味?” 才说着话,忽的一阵天风起得料峭,穿过一旁柳树“呼啦”一下直迎着人扑过来。新鲜的阳春空气被这天风“呼呼”卷携起大量黄尘污垢,顿然一下就刺痛了皮肤、遮迷了双目! 这处行人都侧身抬袖挡住面门避这恼人的风,殊儿也下意识侧身躲避。 却也不知这到底是刮得哪一股子邪风!势头汹涌也就罢了,偏一绕圈子后又掉头继续袭来!一处杂货铺高悬于匾额两端的大红飞孔雀羽的灯笼,被它做弄的左右、上下漂浮的很是剧烈!似乎只有一瞬间的交错,伴耳畔“铮”地一声,眼见左边挂着的那灯笼被大风刮断了悬丝,就势甫地下坠委地! 好巧不巧的,殊儿刚好就站在那灯笼底下…… “小心!”云离见状忙几步过去欲把殊儿推开,却还是与她错开了身子。 殊儿这边感知到猝然的危险便把身子往旁边躲闪。云离扑了个空,一个没站稳的打了个旋向前倒去,刚好就扑在了惊魂未定的殊儿身上。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钝响拖着绵长尾音,灯笼已经着地,并没有伤到什么人。 可殊儿经了云离一撞后腰,身体再一次毫无防备的不知往哪个方向跌磕倒下,意乱心慌的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膛间。 这一连串事态突兀的使她回不过神智,下意识只觉得额头生疼,心想这个人的胸膛还真是够硬朗……又是下意识的一抬首,方又被惊得后退了半步去。 只见那人也正探首垂目的看着殊儿,她一抬首就险些与他触碰在一起!二人距离迫近的有些微妙,做弄的她方才那一后退纯属是条件反射。 “殊儿没事吧?”云离早稳了神态凑到殊儿身边扶她一扶。 “还好。”殊儿顺口回应。原是该走开就是,但偏生不知是被什么魔邪做弄的,她心底下竟莫名的打了一个瑟粟,仿佛被什么牵着、引着、吸着的挪不动足步,顾盼神飞的美丽眸子鬼使神差的重去打量那个与自己碰撞一处的人。 那是一个男子,身材挺拔、神容清朗,姿态闲雅、面若春花,水杏又上挑的眼睛状似天边一颗闪动华彩的星辰,斜飞细长的玉刻般的眉毛与刀裁样的鬓角,更把整个人衬托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贵胄气质。高脂般的质感口唇微微张弛,眉心微皱,似在思忖、又似只是最干净单纯的放空。 再观他这一袭软绫子铺陈玉色暗花刺绣的乳白长袍,并着侧腰垂一枚翡翠缠彩穗子的剔透冠玉玦,一眼便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大抵十八、九岁的公子不仅只有一副丰饶皮囊,怕是更有一个比这皮囊之美好还要丰饶几多的贵气出身! 到底是在帝都,遍街遍巷行着走着的人随便抓起一个便是与贵族大户扯得上关系的,遇到一两个自身就是贵族大户的人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只是这个人,怎么,怎么觉得竟有几分眼熟呢……可是想不起来了。殊儿蹙眉。 她是上官世家的千金小姐,自然甚是懂得男女之间该有个操守,明白一个姑娘家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看,这委实不合时宜。可心念根本压抑不住,她偏生就不由自主。 还好伴在身边的是素来不喜礼节约束的慕容云离,如此殊儿倒也不至于怕在她面前失了家族的好风范。 但被这一撞之后神志恍惚的不止是殊儿,眼前这翩翩公子也在触目她的瞬间兀地就沉沦了所有的神智。帛逸可以听到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的火热跳动,可以感知到这心这念这灵滚烫滚烫的起伏图腾,那么真切,那么真切……是她,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念头芜杂潦草的没了个最初的头绪,他不知该如何梳理,亦是直勾勾的盯着她一张桃花一样的脸,唇畔不觉就染起丝丝氲波的笑颜。 这两个人,怎么都这么不正常?云离已由最初的好奇变得有些费解,在这人流嘈杂的大街上陌生的一男一女这么相互对望着,那目光还很是有深意,说深情不太像、说单纯更不太像!即便率性洒脱如云离,也登地就有些看不下去了:“殊儿,殊儿……”她抬手不动声色的轻搡了殊儿一把,在确定殊儿醒神后又巧笑着去提点那遗了魂魄的帛逸,“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方才我们姐妹冲撞了公子。”敛敛眸子,拉起殊儿打算扔下一句话就走,“在这里给公子陪个不是,愿公子你日出遇贵、日落见财哈!” 事情的发展远没有云离所想的那么假单,甚至那叫一个大大的出乎所料!就在她牵着自个这好姐妹才抬了足步尚没迈开呢,就见前一刻还满脸呆像的帛逸甫地一下就回过了神,指间折扇被他“唰”地展开,手腕一翻、半掩脸面,痴迷目光没从殊儿身上移开半分,那目光还反变得有些戏谑,有些……轻浮轻佻不怀好意! 殊儿余光一瞥就见了他这副神情,恼不得一个哆嗦。 云离亦有察觉,更是心漏跳了半拍啊!虽说这公子确实生得不错,以描山画水的折扇半掩面目的耍酷就更是倜傥风流,但他还就以此为资本的这么不要脸的大献媚态了?对一个陌生的姑娘家大献媚态,这是什么,这是赤果果的调戏! “可惜了这副脸面,原来是个色鬼。”云离凑近殊儿耳边,小声念叨。 殊儿点点头,心有余悸的瞥了帛逸一眼。 谁知目光一碰,帛逸竟似受到鼓励一样更大胆的又前行几步,忽地摇起水墨扇子、提了嗓子朗声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更上一层楼的明目张胆言挑了!还好周围不曾围着看热闹的好事人群,莫不然脸面要往哪里搁置? 殊儿和云离都是世家小姐,哪里经受过这等的言语轻薄?惊诧之余更是气得恼得羞红了耳根! “云离姐,他……”殊儿两道柳眉蹙的成了一团,饶是她方才再怎么对这公子起了莫名的感觉,现下都是又羞又恼恨不得冲过去提住他脖领子高声诘问! “哎。”却被云离一把牵住手腕。 殊儿不解。 只见云离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抿唇一笑煞是狡黠:“既然他有胆子如此轻薄你,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头脑转动,她早有了主意。佯作无心的扫了帛逸一眼,边凑近殊儿小声简短的嘱咐了一番。 第五回 心暗动·不识无晴还有晴 殊儿边听云离念叨,边纠葛了两道细弯的柳叶眉。侧眸带几分迟疑的看了她一眼。 云离再次示意她安心,旋即迎着帛逸又前几步:“这位公子。”对帛逸敛襟礼了一礼,“好诗,真是好诗呢!呵呵。”唇兮巧笑,冲殊儿使眼色。 殊儿亦莲步缓缓的走过来。 春光如剪、暖风若织,汩汩涓涓吹撩的她一袭暗粉镶鹅黄宽边、点亮黄缭绕春藤纹理的敞肩绫裙在天风里似飞若扬,由额头垂在耳畔的一缕流苏顽皮的曳曳晃荡。她莞尔一笑,眼波善睐的打了个漩绕到云离身上、得了意会后又煞是鲜妍的凝顾向帛逸。 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艳风华,惊艳了风流贵胄的当今二皇子帛逸! 单看帛逸也是美的,慕容云离也是美的,可与上官殊儿并肩一处就铮地一下煞是黯淡的再没了半点星芒! 不得不承认,她比之当年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已是玉人初成、蛊心动魄了……帛逸不由就又陷入了回忆的囹圄,九岁小姑娘的影子与眼前绝代风华的伊人的倩影慢慢交叠、慢慢溶合。方才他只一眼便知道是她,可那是出乎心底一个莫名其妙的感应,毕竟一隔经年容貌差距还是相当大的……眼下仔仔细细又瞧了一瞧,他更加确定了眼前佳人便是那个存乎自己记忆里的梦回女子,一丝一毫都是不会有差的了!特别是她在巧笑时,那如出一辙的明眸弯弯浅一嫣然,还有那双吸魂引魄的明澈水杏饱满、微上挑的桃花迷离春眸…… 她淘巧一笑,泠泠娇音在唇齿之际三月莺歌似的绕:“我姐姐说的甚是。公子这诗,我们还从不曾听过。” 帛逸甫地回神,须臾沉默,兀地扬起墨眉坏笑:“哦?那在下讲给二位姑娘听。”却并不急着讲解那诗,而是饶有兴味的将目光定格在殊儿瑰丽美慧的面孔间。很明显,他是有意的。 殊儿愣。 她知道自己无异于自掘坟墓了!分明是为了避开尴尬才愣说方才那诗不解其意,谁知居然给了他……给了他继续言语轻薄占便宜的理由! 看在眼里的云离生怕再被帛逸给钻了什么空子,干咳两声笑盈盈的出来解围:“既然能在街上碰到,那便也是缘分。”语尽又对着殊儿悄悄使眼色。 殊儿会意,春花一般的面靥又堪堪的染了层薄红,她到底还是扭捏,因了性格使然:“公子,我们……如此有缘。”蹙眉错眸的,这话儿还是怎么说怎么别扭,“就,不妨……一起去,酒楼里,小坐一下好了。”终于就这么扭扭捏捏的还是说完了。 但看她乖憨可人、怜惜楚楚之情之态,加之美貌与气质,着实令帛逸再生一种极欢喜的情趣来。 娉娉袅袅伊人影,万花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繁华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只是不知道,这位只在七年以前与他匆匆一瞥惊鸿邂逅的女子,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帛逸又忽生一种怅然若失之感,面上执绔的轻浮笑意兀又敛去,几分正色、几分浅叹:“小姐你连唤我一声‘公子’都是这般扭捏羞涩,往后嫁了人可是要唤自己夫君一声‘相公’的,可又要怎般是好?” 诚然他这话儿看字句分明还是情挑的没个正形,偏生口吻与神情是那么那么的落寞且寡淡,看得殊儿忽然就撑不起了半分羞恼与愤怒。 云离只听了这话,忽地就有些不能忍耐,变幻了面上持着的温柔,冷了眸色一叱帛逸:“这等事情就不消公子管顾了,横竖跟公子也没什么关系!” “是么。”莫名的黯然重又散去,帛逸寻回了最初的好心情,错目看向云离,“你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 殊儿忽地心下一动,微微的,如此没有道理。 云离鼻息呵声,扬了眼睑玩味起来:“我虽痴长我这妹妹一岁,但我可是出了师会相面的。如不是这等身份羁绊着没得法子,说不准早些年都成了仙飞走了!”她是由着性子信口胡诌,她一向如此,性格爽利且欢脱的委实与世家小姐不太相像。 殊儿没忍住忽而勾了勾唇角。 帛逸也被“嗤”地逗乐,摇着扇子又前几步:“那不知这位小姐你是师从隔壁巷子里的刘拐子,还是长街当口拄着拐杖整日摸黑的赵瞎子?” 殊儿愈发的没忍住抿唇一笑,微侧首悄悄对着云离打趣开来:“云离姐,那它日待你成了仙,可别忘了捎上妹妹我!” 云离先前被帛逸做弄的面上红白花般很是好看,现下又被殊儿凑趣,性子上来干脆叹了口气顺口敷衍:“你们若再如此拿我戏谑,当心本大神有朝一日成了仙去谁也不带你们!”再转目对帛逸语气一扬,“喂,方才我妹妹那话儿你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我们邀你去酒楼里小坐,你是去也不去?”果然云离是扮不得淑女的,没一会子就这样原形毕露了。 帛逸好笑的又道一句:“‘本大神’……莫非姑娘你们会跳大神?”趁她二人还未发作时又忙蹙眉故做机警的接口,“邀本公子去酒楼,不是在拐卖人口吧!”折扇铮地一收,不缓不急轻轻扣着左手掌心。 春阳隔过垂柳梢头在他身畔铺陈下来,几缕微光拂在他只以玉色丝带绾了一半的飘扬发丝上、并不过于浅薄的花样唇畔上。溶溶的金波光影变成了有些惝恍的虚白,配着那样一双噙笑盈彩的辰眸。 这双眼睛其形其态与殊儿很是相像,皆是桃花目。但这样的眼睛长在女子身上便是一潭泠潺温婉的、慰籍人心的楚楚秋水;若是生得在一个男子身上,就变成了无限风流与魅惑的致命模样了…… 看得殊儿纤心一恍,忽地漠了灼灼眸光:“你若不愿,我们自不强求。”她不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傻装可爱,一推云离便转了身子就要离去。 帛逸的心狠狠一疼,一如经年前在晋阳上官老宅,感知到那小姑娘要走前,如出一辙的狠狠的一揪一痛:“别,我愿意愿意!”十分急切翻涌心头,他再不去扮那风流态度,提了步子便奔身追赶于前。 殊儿心下莫名一舒,转目与云离相视一眼,两人忽地嫣然笑起。 只是这二人的心思十分不同,云离现下满心想得都是自己那个定好的筹谋,想着过会子去了酒楼里怎么好好儿折腾那胆大妄为的公子;而殊儿早已忘了云离这茬子事,竟是单纯因了帛逸急切的追赶上来而舒了舒心。 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一如春风拂过,一些春花注定是要离开枝头扑入大地的怀抱,而还有一些无论怎般摇曳抗争都是得不到所谓的自由;于是想走的却走不了、想留的又留不住。千般遗憾万般苦,命里头的事情,冥冥茫茫,无极无间中的一早钦定…… 第六回 蓬莱居·淑女欲做白食客 这一行人进了一家装潢精美、典丽雅致的三层酒楼。还未入内便被其里一股子丝竹管弦曲乐、并着酒香菜香撩拨的醉了神魂。 这酒楼地处京都繁华地段儿,又是这等子夺人的气场,必定是一个极为高档的上乘去处,这样的去处是一般市井小民诚然来不起的! 虽然上官家、慕容家都是出了名的望族大户,但家族小姐出门散心横竖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民风开放如大楚,也决计不是件值得大张旗鼓造声势的事情,更别说身上时刻都带着闲钱吃酒了! 殊儿蹙了蹙眉弯,偷眼瞟了下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帛逸,见他正四下看景,方凑在云离耳边小声急问:“云离姐,我身上的银子没带多少,你带够了么?”边心有余悸的抬眸打量了酒楼第三层楼顶正中悬挂着的“蓬莱居”三字鎏金匾额,再一补充道,“来这样的地方,若是银钱带得不从容,还是……不要进的好。” “啧。”云离蹙眉扫她一眼,语音小而嗔怪,“你忘了我方才对你说的好好儿给他个教训?”语尽一推殊儿,“我们出银钱?你确定你没弄错?走。” 殊儿恍惚了一下,人已经被云离给推进了酒楼里,脚下一个不从容的磕在门槛上险些跌倒。这一跌倒令她回了回神,了然了云离为何要自己配合着她把那公子约到酒楼里来了。感情云离动的心思是要狠宰这公子一顿,自个做一回白食客了! 这吃白食儿的勾当殊儿可从没做过,不过既然这遭是跟着云离厮混的,被这没正形的带得自个也没正形一回,倒也不枉一场际遇。横竖胡闹也就这一次,比起心底下分寸的拿捏,她更有兴趣看一会子云离如何诓得那公子为这酒宴买单……又或许那公子天生贵胄,本也就不会让她们两个姑娘家买单呢? 这么想着就再没有说什么,在二楼临着窗子挨着盆景的一处方位落了座。 三月的天气按理儿并不十分热,但天不热人人自热。帛逸摇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寻思着怎么起这个话:“蓬莱居果然是个好去处,小姐的眼光很好。”在酒楼小厮上了一壶茉莉薄荷清茶后,帛逸端了茶盏抿了一口,启言是最老土的一来二去。 殊儿很不习惯这么与一陌生男子面对面坐着,那目光根本就没往帛逸身上看,略颔首偏了眸色打量一旁的翠竹假山小景,听他启口才礼节性的转了眼睑略抬抬:“是啊。其实我们平素也是不常来这等地方的,今儿个可巧在路上碰到了,也就进来瞧瞧。”转着思绪忖度着补充。她不愿让旁人对自个有误解,毕竟诸如酒楼这等地段姑娘家来不好。 因殊儿不曾抬眸直视,这般一低头的温柔反而更添不胜凉风的莞尔娇羞,做弄的帛逸心下那根赏美的弦绷得更加紧密了!这女子无论外貌还是气质都绝无一丝一毫欠美伤美之败笔,加之现下又有酒香氤氲缭绕,造势般的烘托一种神仙桂子陶然琼宇的出世独立之感……心如猫挠,他把思绪稳了一稳,又不住的摇着扇子掩饰这心念的燥乱:“不知姑娘芳名是何妙字呢?”问的看似随意,其实心念之热烈、情念之迫切犹如炭火将他烤热灼焦! 殊儿蹙眉须臾,吐口隐了自个那个惹眼的姓氏:“殊儿。” 帛逸怦然心动,悬着的一口气在她红缯唇兮吐口的片刻适昙然落下:“哦。”却还是做足了贵胄公子的云淡风轻之态,转目扫了正专心致志翻看菜谱、连带点菜的云离,“是跟着姐姐上街游春么?两个姑娘家的,要小心些,碰上别有用心的歹人可就不好了。” “呵,可不是。”云离没抬眼睛顺口一句,“公子不就是个别有用心之人么?” 这一句话正中心念,把帛逸噎得当场尴尬,摇着纸扇的手指也没意识的僵了几僵。 看在眼里,殊儿有些不忍,便引唇一笑转了话题:“这是我的好姐妹云离,她就是这么个爽利的性子。”复展颜又道,“原不是亲姊妹,但自小一处长大的玩伴,情谊胜似亲姊妹。”聊天么,还不就是有得说没得道的?殊儿原不想同他解释太多,可奈何他们初初碰到,实在没了旁的话可以说。 帛逸顺势颔首:“原是如此。” “既然我们已经报了家门,公子是否也该一来二去的报出你的名讳呢?”殊儿侧目,善睐的眸波往帛逸被阳光映的迷离的面额看了过去。 她盈盈的目光还是那样令帛逸觉得炫目到晕眩,这目光像极了荼毒,使他想看又不敢去看,又忍不住去看。似乎再多停留一刻,就会被这目光吸了魂魄殁了性命:“在下帛逸。” “帛公子。”殊儿念头一转,微蹙眉弯,还是礼貌的先这么称呼了一声,犹豫着那个不解该不该问。 “‘帛’不是国姓么?”还是云离心直口快的脱口问了出来,“公子你还是个宗室里的贵胄?” 帛逸略有思量,旋即摇首微微:“不曾是什么皇室中人,不过是几代以前出过一个宗亲藩王,这么多年似我这等旁支散系早都没落了,说是皇室中人就实在是有些抬举。”他也选择把自个这身份暂且隐了,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生出不必要的烦恼。 这时云离已经点好了菜,可那小厮站在一旁突然变得木木愣愣的,半天就是不见移动步子。 云离发急,捏着下巴侧目叱他:“傻愣着做甚,还不快去上菜?”不待那小厮回话,先起身凑到他身边递了个眼神悄声又道,“看见这位公子没有?我跟你说,他可是当今皇子……他姓帛!你是怕我们出不起这桌酒菜钱?还不快去!”这分明是在借题发挥信口胡说,云离当然不知道帛逸的真实身份,也没往那处去想,如此说话不过是为了唬唬这店伙计。她一早打定好的主意就是好好儿宰帛逸一顿,方才点的酒菜银钱着实是贵了许多,也难怪这小厮踌躇半晌都迟迟不敢去上菜。 一听这话儿,小厮猝地一下神思回笼,终于也不敢再怠慢了!忙鞠身赔了个笑,招呼一番后径自去准备。 第七回 酒宴开·插科打诨整羊事 听的帛逸不解其意,只十分好奇的侧目问云离道:“姑娘怎么知道在下是当今皇子的?”皱眉微忖,心道自个这究竟是哪里给她瞧出了端倪? 云离十分奈若何的摇摇首,心道自个方才分明已经很小声了,谁知这人耳朵居然比兔子还尖:“我原不过顺口一句的敷衍,你还照杆子往上爬了不是?”抿了口茶垂眸十分不经意,“唬那小厮的一句浑说,哪里存在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必须要知道才能去唬人么?” 原来她并不知道……帛逸安了安心,许是没话又太想找话了,侧首看着殊儿的时候言及的是云离的话题:“姑娘,你这位姐姐为什么要欺骗店家呢?” “啧。”殊儿还未接话,云离抬眸蹙眉急急打断帛逸,“你小声些,生怕旁人不知是我骗了那小厮?”语尽四下环顾一眼,还好没被谁人察觉,复往帛逸那处探了探身子又小声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公子你能得到最好的服务?你没看见啊,这小厮一听说你是皇子,方才笑得都快开成一朵花儿了!” 这话把她自个也逗得“噗嗤”一笑。 殊儿亦是没忍住的一笑嫣然,边无可奈何的顾了云离一眼,摇首微微,心里拿这个好姐妹可真是诚然没有法子! 帛逸的心思原就不再旁处,一颗心都被什么吸住昭罩住一般的全全就扑在殊儿一人身上!云离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并没有走心,只是看见两个姑娘都在笑,自己不笑不合时宜,就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还是看着殊儿笑的。 完了,人的第一印象委实难磨灭,即便帛逸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浪荡不羁的落拓子弟,可已在殊儿面前不自觉的做了这种种轻浮姿态,只怕日后若要印象有所改观,还委实得大大的花费一番功夫! 这笑颜虽俊俏美丽,还是看得殊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由漠去几分神色,淡淡浅音:“帛公子,我是有多好笑么?你看着我笑个什么劲?” 一语惊醒了帛逸的梦魇,忽地不好意思的低低头、又抬抬头,握拳抵唇十分遮掩的咳嗽一声:“没什么,就是方才一朵桃花儿飘到了姑娘的发梢上,在下想提点又怕唐突,只好以笑意来委婉提点。” “是么?”殊儿蹙眉,抬手下意识往青丝乌发抚了一抚,“哪里来的桃花儿?” “原是有的。”帛逸再次习惯性的一展扇子缓缓扇风,“现在掉了。”他似从无一日如今天这般喜欢打扇子,也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对殊儿般会令他心慌、急切、紧张、渴望……在殊儿面前,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十分不肖自己的人!这样莫名的变幻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冷眼旁观了半晌的云离见帛逸如此,忽而心趣萌生,持着兴致拈了兰花指点在下颚,拿腔拿调的启口吟吟哼唱起了昆曲儿调子:“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宛转悠扬的调子听来软款随兴,其实是在数落帛逸越来越没个控制的轻浮举止! 帛逸自然听懂了,殊儿也自然是听懂了。相顾一眼,十分心有灵犀的双双颔下首去。 面上一烫,殊儿惶恐的察觉到自个一张芙蓉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染上了豆蔻的红韵! 做弄的落座一处的云离忽有一种自己是个局外人,自己做了绿叶烘托眼前这一男一女两朵大红花的感觉!惊觉什么时候事态已经有了不由自己控制的趋势?恼不得心里忿忿然一叹,糯糯自语一句:“狗长犄角,净整羊事儿!” 说话间小厮已将方才所点菜肴一道道上了来,诚然是一大桌子十分丰盛的午宴,且那小厮还是不断奔走上菜,不见有停歇的架势。 看得殊儿起初没察觉不妥,后终于忍不住一牵云离衣袂小声问她:“云离姐,你究竟是点了多少东西……嗯?”侧目扫了眼这好一大桌子的菜,这么些个菜肴别说他们三个人三张嘴,就是并着自己的哥哥上官竞风、并着上官府里那三个扫院子的粗使下人围坐一处,怕也是实在缺少了几分战斗力的!况且这菜还没上全呢! 云离一抬软眸做了无辜状:“没多少,就那些啊。” 殊儿眉头愈蹙:“那些是哪些?” 云离扫了眼一派云淡风轻自顾自饮茶的帛逸,先是口不对心的招呼了他一声:“帛公子啊,别总是喝茶水,茶水喝多了不怕伤胃么?来,吃菜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见帛逸礼貌的颔颔首、抬勺子舀了一口文思豆腐后,方侧首对殊儿回应道,“真没多少,就是照着菜谱里的分类把淮扬菜肴、闽南菜肴、川菜鲁菜粤菜的全都来了五道,然后又点了甜酸咸三种风味的羹汤,并着四盘膳后甜点。哦,水果拼盘是酒楼送的,干果拼盘是加银子换购的……” “好了好了!”云离这巧舌如簧越说越起劲儿的,殊儿听得着实头脑发胀、双目发晕,汲皇皇打断她,只压着语气悄瞥着没有听到、不为所动的帛逸,低低又问云离道,“你带够银子了么?” “没有啊。”云离很是随意一接口。 “啊?”殊儿甫一惊声。 被云离压着话尾生生按了下去:“银子银子的,你又忘了不是?哎……我跟你说啊。”云离终于自那副没正形里收了收态度,凑近殊儿侧颊,抬手在唇边笼了个拱形,附耳悄言低语,“你且放宽心享用,等吃得差不多了上那赠的果盘时,我们就择个由头脚底抹油知道么?到时候你看我眼色见机行事……” 帛逸终于有些不能忍耐这两姐妹暗地里不知做什么的嘁嘁喳喳,又不好打断,佯作无意的咳嗽了几声。 殊儿才想开口辩驳些什么,被这一咳嗽惊得转过了脸。 云离亦转脸。 气氛还是太过尴尬,帛逸只好又主动打起哈哈:“二位姑娘,这菜再不用,可就凉了不是?”扫了眼满桌子都快放不下的菜肴,他不觉又皱了皱眉,只在心里一个劲儿的感慨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圣所哀啊! 显然,生在皇家自幼这生活条件、物质条件都实在丰富过剩的帛逸,怎么都是个养尊处优的风流贵胄,他根本就没往诸如“一桌子菜得花多少银子”这类方面想,也着实忘记了过会子该由谁来付款买单这个深奥的问题。 “可不是么?”云离顺着他的话儿就口接了句,眸子一转,又对那另一个打杂跑腿儿的小厮轻柔柔招手,“来来来,来过来过来……我想起一道贵州小吃豆腐果,是碱水洗泡发酵后碳烤而成的,配着鱼腥草的蘸料很是好味,你们这里能做不?” 蓬莱居不愧为京都第一大酒楼,真真儿什么都齐全、什么都做得出!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云离煞是满意的点点头,旋即又道:“还有一种很清口的半水果、半蜜饯的甜品,把新鲜芒果切片以后往盐水里一浸、然后放进陶罐里腌制入味,你们这里有不?” 这个倒是真没有。 云离有些失落,须臾还是绽了一个大大的笑颜打发了那小厮:“行,那就去做豆腐果,再来些豆腐圆子……去吧去吧!” “姑娘今儿可是跟豆腐杠上了?”帛逸不由一句。 殊儿实在觉得不舒服,却又不知能插上什么话,只好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道今儿这饭可真是平生里吃得最难吃的一顿饭!是不是今儿个跟云离出门就是一个错误呢? 云离顺口回复:“是啊,杠上了,就是杠上了。”又干笑了几声,忽而也有了些尴尬。可见这么大费周章的捉弄一位年轻公子,她也没见得就娴熟到了哪里去! 第八回 风波起·螳螂捕蝉黄雀后 眼见这一桌子菜也上得差不多了,然而殊儿与云离却诚然是连一筷子菜都再咽不下去!因为品类繁多,她们方才有意无意的每一道都品了一两口的,这就已经有了十分强烈的饱腹感。 倒是帛逸只在一旁摇着扇子喝茶看景儿看殊儿,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乃至眼下还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毫无所谓的样子。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呢?云离向殊儿一使眼色,旋即起了身子对帛逸浅然一笑:“帛公子,我家妹妹她久坐这里,被这酒楼里乌烟瘴气的混杂气息熏得有些憋闷,我与她权且出去透透气,一小会子就回来。” “这里很憋闷么?”帛逸不解,又颔首急切道,“也是,二位姑娘到底是不该来这等地方的,是在下的不对,不如在下送姑娘出去走走散散?” “不需要了!”是殊儿急急启口将他打断的,她一直提着一口气吊着一颗心的生怕帛逸拆穿她二人不愿付银子的龌龊心思,又敛眸笑得极不自然的补充一句道,“公子跟着,不太习惯。”语尽也没待帛逸有所反应,起身一把拉起云离就往楼梯当口那处走。 沿途刚好与方才那上菜小厮撞见,云离眼疾手快的侧身一指帛逸:“哝,银子向他讨!”也是干脆利落的把这一顿天价午餐给推到了帛逸身上。 隔过小厮径直下楼,临着楼梯当口,殊儿忍不住回眸,见大步走过去的小厮正缠着帛逸争争执执。隔得不近,她听不清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话,只看到帛逸一张俊秀的面孔依稀泛急,眉心皱起,片刻后自一宝蓝色荷包里取出一锭金锭子往桌上一掷,姿容极其洒脱干练。 他他他出手居然如此的阔绰…… 殊儿脑子一时有些发懵,反被云离牵着一阵疾跑:“傻妹妹还不快走,等着被你那帛公子堵着平摊银子呢是不?” 这一句话把殊儿的神智猛地牵回,只得压下诸念急急奔下楼梯。 那看向帛逸的最后一眼里,只窥见一缕阳光透过微敞开的窗子照耀在他如玉锻雕的面目,十分恰到好处的平铺一层溶溶的金波,烘托的这位一十八岁的俊俏公子恍如谁家春闺梦里人…… 。 晌午才没过去多久的长街敞巷依旧人流如织,这就是帝都皇城的魅惑,因为定居天子脚下的臣民永远都不缺乏生活娱趣,平素里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没有一个地方比京都更齐全、更方便了。且这里机遇极多,竞争压力便也很大,故没谁愿意竟日窝在家中懒散度日、不求上进。 殊儿心里持着一怀隐隐负罪,神思兜转,恼不得“唉唉”一叹,转眸十分小心的顾向云离:“我们这样做,真的好么?”她指得自然是诓骗帛逸付了全部酒菜钱的事情。 其实云离心里头也如住了一只乱抓乱挠的小兽,听殊儿这么发问,还是把心一横十分肯定的答复:“谁叫他如此轻薄你?”复忿忿的一个哼声,转眸又道,“似他这种放浪形骸、自命风流的人物,不让他花些血本儿长个记性,还不知有多少美丽佳人遭他魔掌遭他亵玩呢!”微顿又不觉抿了抿唇将声一柔,整个人变得十分奈若何,“况且你方才盯着他看了那样久,没看到么,他出手那么那么的阔绰,宰他这一顿饭倒也如同凤毛麟角十分清浅!” “我……看了他很久么?”殊儿登地一下双眸一灼,自动过滤掉了云离后面那些话,似被戳中痛脚般心里发毛的很,“真的看了他很久?” 云离察觉到了殊儿自打遇到那姓帛的公子起,整个人就如丢了一丝魂魄般的不对劲。甫听她这样问,侧眸饶是好笑,抱臂于前戏谑微微:“连我都瞧出来了,你说你看了他是有多久?” 殊儿下意识张口,又辩驳不出一二,心里头竟莫名一慌,旋即低首敛眸紧走几步错开了并肩的云离。 云离又好笑又无奈的叹了口气微摇摇头,抬眸亦步亦趋的紧紧跟了上去。 这两个女孩子说话行事太过投入,没有察觉到身后茅草覆盖的墙围角落里,有一个佝偻腰身却双目放光、衣衫褴褛且手拄破竹竿的中年乞丐望着两抹倩影探头探脑相当不安分。这中年乞丐的目光晶亮灌彩的跟开过光似的!其间昭著无匿的贪婪之色与深邃之意,与他行乞讨饭的身份十分十分的不相匹配!在触目云离时只是浅浅的惊艳,游弋到殊儿身上只稍稍一触,一双眼睛便铮地一下瞬息就对住了! 这女子有着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的本事……须臾恍惚,他兀地一下回了神智,极尽花痴之色的面目渐趋镇定,略侧身子对跟在后边儿亦步亦趋、如是乞者扮相的弟兄们猛一挥手:“快,这等尤物可别令她走丢了!这等上乘的祭祀之物啊……” 一行弟兄得了这为首的一声令,忙不迭紧凑步子跟上了云离和殊儿。 帛逸刚好下了楼梯出了蓬莱居,举目四顾终于寻到了殊儿与云离,才抬步欲行上去跟她们说些话、做个别的,余光甫地就瞧见了墙围草堆里这一众十分猥琐姿态的行乞之徒。 见这一行人目光犀利、神情精怪,俨然没怀着什么好意。又见他们居然一窝蜂的跟在殊儿后面不动声色亦不离开,心下便更是紧紧绷了一根不可松弛的弦。 “先看看再说。”帛逸如是想着。打定主意之后便把身子往旁边不显眼处一侧,纸扇轻轻折好、插在金色封腰,亦不动声色的悄悄潜在这众乞丐之后,提一口气运功把脚步放轻气息放缓,一路或紧或慢尾随而去。 这一路上暖意盎然,加之又是晌午才过,阳光正灼、景致正好,春风与暖阳熏得人只觉头晕目眩,却偏生又十分沉醉于这种惬意入微的好气息。 慕容府与上官府距离虽不远不近,但好在隔着一条街,从这里回去的路无需太绕。光线昏惑,这对小姊妹一闪身子进了一条小巷子,自这巷子里穿过去一来比大路近些,二来也可遮遮头顶那片生厌的阳光。 又行一阵,二人有些口渴,寻思着巷口好像有一卖凉茶的小摊,过会子出了巷子去买凉茶来喝。 无意间的一侧眸,殊儿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团深褐色的影像跟在身后。方才进巷子的时候她与云离因怕帛逸跟上来,是回身看过一阵的,确定没有人啊!怎么眼下身后突然就冒出来个不知什么东西? 她陡一激灵,念着自个这是中暑了,居然大白日里撞见了鬼!心念一紧,下意识牵了把云离的手腕。 “怎么了?”云离侧目,却兀地定住。 “没……”殊儿原想说没有什么的,却见云离神色十分不对。一股不祥骤然回旋在心窝,她又一下意识的循着云离落在身后的目光回身去看,也铮地一下花容失惊! 第九回 貌美招祸 身后是一群衣衫褴褛、气势汹汹、面目神情十分不善的乞丐! 这群乞丐差不多有十余人,黑云般乌压压一片的堵住了巷子另一边儿的去路。 他们皆为男子,除却其中大抵三四个中年的之外,余下全部都是青壮年的样子。个个手里持着衡竹一根,或于指间回旋转动、或于地表不断敲击,龇牙咧嘴、圆瞪怒目,加之原本就不甚美型的外表与衣着,更是极尽狰狞恐吓之能事! 殊儿猛地想到方才在酒楼里,帛逸那随心随意的一句:“两个姑娘家的,碰上歹人可就不好了。” 她兀地一阵寒冷,那帛公子可真是一张天生的乌鸦嘴!这样都能被他一语言中?很快又暗暗怨怪自己跟云离,放着好好儿的敞亮大路不走,委实不该图一时方便的就闪身进这幽静小巷! 可自个这是自打来了帝都之后第一次上街闲逛啊,怎么堪堪就被自己给遇上了这乞丐不乞讨、跳过了“小偷”直接晋级强盗这一档子闹心事儿? 边念及着,侧首随口对着云离一句:“难道就是我们惹了皇室里的人,合该经此一遭报应么?”帛逸即便是再怎么稀松零散的旁支,他也好歹姓一个“帛”字,惹了旁人那报应兴许还不会体现明显,可惹了这得天庇佑的皇族,是不是就…… 云离甫一哆嗦,咬牙切齿忿忿然无奈:“报应也是他报应!”心道殊儿她也真沉得住气,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闲心跟自己扯这等子子虚乌有的玩笑话!拼命把自己身子的颤抖控制的不太明显,云离转目冲那为首的中年乞丐雅然一笑:“英雄,不知你们堪堪儿拦住我们小女子的去处,这是唱得哪一出啊?”一抿昙唇旋即又道,“银子的事儿嘛,这个好说好说,各路英雄委实不消这等气势汹汹的,我们手头有些余银,出门在外的相互接济一下也是应该的不是。” 殊儿也是这么思量着的,乞丐无论是行乞也好打劫也好,为得不是一餐温饱还能是什么?再做些别的那就太逾越了自个那本职工作了不是?所以对云离这一番话,她觉得甚是得心。 那为首的见云离开口搭讪,偏着肥硕的身子顿然十分夸张的乱颤了几颤,双目泛绿、搓手呵呵的笑:“小娘子,我们可不需要你的银子。当然若你愿意给我们银子,我们也是来者不拒的呦……”十分拿腔拿调,颤颤抖动了嘴角那几瞥明显的肥膘肉,看得云离并着殊儿一阵干哕。 身后那一众人也都在这同时扬声附和:“是啊是啊!” 有好动的行了几步大大咧咧的上前,咧开大嘴夸张一笑:“不过不管你愿不愿意给银子,银子也都是我们的……因为我们要的是你们的人!” 这二姊妹再一颤抖,心道自个这是遇上伪装成乞丐的采花贼了? 尾随其后的帛逸正飞身斜斜倚在柳树梢头眯着眼睛静看这一幕,十分奈若何的摇了摇头,在心里冲那群乞丐讥诮不屑的暗刺儿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云离姐。”殊儿心下里当真是又气又恼又没得个法门,勾了唇兮怒极反笑,“你失算了,人家说要的是我们的人呢!”她也绝非是个软弱平庸的女子,看似楚楚的美丽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分外刚毅的心,莫不然小小年纪是如何成为了上官一脉家族族长的? “呵。”云离轻一哂笑。殊儿这等气场的突现,无异于为云离深深的助了一把力。她亦把心一横干脆做了满不在乎的无惧无畏态度,“是啊,可咱们是谁,莫说他们这一群猥琐可恶非常的乞丐,就是这大楚国一浪浪杰出的风流才俊,又有哪个能入得了我们的眼去?也忒不知照照镜子看看他们自个儿了!”口里撑着气势,边四下里悄然寻顾可以脱身的路径。 那为首的乞丐也不知是来了什么兴致,忽地就十分耐心的想跟这姊妹两个再饶几句舌。可他身后那群弟兄委实不愿在这大太阳底下熬着耗着,没等他开口饶舌就冷不丁叱了一声:“大哥,别跟她们废话!至少把那个最出挑的抓住了带回去,后日帮内祭祀之物便算是寻到了!” 这伙乞丐跟踪殊儿与云离,可决计不是因为单纯的欣赏美丽、起了歹心。而是有着一个十分重中之重的大目的! 这些丐帮并非闲散的流浪者,而是有着组织有着管束的。 在大楚国民间,有一派人人心知的强大势力,即丐帮。其成员枝枝脉脉广袤浩瀚,分布在大楚各地、乃至大楚之外的城池各地。 能入丐帮者,皆是身有至少一技之长的流浪者,他们有的武功了得、有的易容之术惟妙惟肖、有的曲艺棋艺精湛卓然……丐帮的势力十分不可小视,且水涨船高之状与日俱增。 只是,这一帮人最先还是个处处打抱不平、为百姓出头惩恶的民间帮派,近几年却逐渐有了下滑之势,变成了个类似打家劫舍、抢银骗财的阴霾窝点!当真应了那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只能说是帮派之内分出了正邪两种勾当。 不过无论是正还是邪,帮里都有一个不可变更的十分庄重的大仪式。每隔三年,丐帮帮主会召集分散在各地的成员齐聚总部,举行一次礼仪繁冗的人体活祭,祭品便是由各地成员物色并掳了过来献上的美女中挑选佼佼者。 这个仪式十分惨烈且邪恶,最先是将那选中的女子一通沐浴更衣悉心打扮,尔后绑上祭台,与帮内多位长老当众交媾,一番凌辱虐待之后点起堆在足髁下的柴火活活烧死。 他们坚信男女之欲是净化灵魂的大真章,这等仪式可代表男人女人精神领域走向涅槃,并护佑帮内众弟子生活平顺、气场日增……其实何其荒蛮何其粗陋!这决计不是神佛的子女,而是魔鬼的信徒! 经了身后弟兄这一提点,为首的领头者转了思绪重落回来,双眼发着狼光的直勾勾再深深瞥了殊儿一眼,心下就不由暗喜,心道这一次丐帮大会之上帮主选定的祭品,一定就是自己带回去的眼前这么个小美人儿了!风风雨雨来这世上走了行了多少年了,还从没有见过能与这美人儿略微比肩的绝品尤物!到时候帮主一高兴,是不是还会加封自己一个副帮主的职位以资奖赏呢?自己物色了个这么好的人,拿她换个副帮主的位子那是绰绰有余…… 他就这么一路绮思着步步向着殊儿走过去。他每行一步,殊儿就并着云离向后退一步,但她们很快就退无可退了!因为她们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抵在了一堵冰冷厚实的墙围上! 第十回 殊儿被掳 眼看那中年乞丐与二位姑娘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帛逸不觉聚拢了拳心暗暗发狠,但还是十分克制的隐而不发。他心底下自然有着一番打算。 身为二皇子的帛逸当然身系为百姓去谋一份福祉的义务,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极好的操守!关乎丐帮聚众敛财、拉帮结派的对百姓多有欺压一事他不是不知道,也不知没有动过剿灭丐帮除掉大楚民间这一害的心思。 可当他每每向父皇呈递了奏疏后,都不见有一个什么回音,全被父皇给放在一边儿压了下去。 起初他以为父皇是嫌他年纪小,不看他辛苦写好的折子;后来把这心结与做太子的大哥一说才明白,父皇是委实不愿在丐帮这事儿上花心思! 一来这丐帮虽是大楚民间一个组织,却从不曾与朝廷有过公然的抗衡,若去剿灭,难免引得百姓过于敏感,觉得楚皇对于民间势力如此缺乏容人之量!二来丐帮虽看着就走了下坡路,但其中也不乏有延续旧日风格劫富济贫、扶危助困的,这么一概而就一锅端了也委实是太独断。 对于这个理由,帛逸感到十分无力!他自认自己这父皇并非一个优柔寡断的君王,当然也非暴君,就是这脾气实在难以摸清了些! 父皇的心思自己理解不了,可不代表自己不能稍微动手庖代一下。帛逸的性子也有些发倔,认准的事情便会在心坎生根发芽长的极是繁茂,若不除去委实不安。正好眼下这些乞丐惹到了两位姑娘头上,正巧被帛逸撞见,那么又何妨顺藤摸瓜一回的先探探他们的底儿呢! “啊——” 一声惨叫破空肆起,帛逸甫一激灵!回神去看,见那中年乞丐正如弹簧般“刺溜”一下弹跳出几米去!双手捂着两腿间那个不甚敏感的地方痛得“嗷嗷”直叫!而云离正把脚往下放放。 顿然明白,是云离在情急之中抬脚踹了那乞丐的命根子! “走!”趁那扑上前的作死乞丐痛得欲生欲死间,云离拉起殊儿自他身边迅速冲了出去。 这乞丐猛地回神,眼见两人已往远处跑走,也顾不上命根子的疼痛,红着凶光咄咄的眼睛拔腿就追。身边跟着的一众弟兄也是啐骂一口奔上去围堵。 两个娇娇柔柔的姑娘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再机变能跑得过这一群彪悍的男人?自然很快又被重新围堵住! “小娘子,看你们还能怎么逃!” 不知是哪一个这么口吻戏谑又气势汹汹的威慑了一句,其余的便跟着起了附和与调笑,把手里的衡竹竿子往地上一杵,上上下下不停颠簸,似在造势,又似是在传达某种胜利的喜悦。 这等阵仗殊儿和云离还真没见过!同时也被这情势给弄得实在晕头转向了些。 “你们不为银子又为何要抓我们?”只觉处境是十分不祥又无奈,殊儿没了法子,只得这么堪堪开言去磨嘴皮子,“若是为银子,大可直接说,我们给就是了。若是不为银子,各位英雄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与我这姐妹似乎没有什么得罪了各位英雄的地方吧!”她扫了眼云离。 云离亦十分无奈的深锁着眉头不语,一张脸微微泛起了白,青葱十指扣着墙围拼足了力道也似乎毫不觉疼。 “这位小娘子你莫不是没听懂我大哥说的话?”一个大抵二十六七的驼背汉子“啧”了一声,看着殊儿的目光有一股很是色迷迷的龌龊,“我们不为别的,甚至你身边儿这姐姐都能不要,我们要得是你啊……”说着伸手欲去抚摸殊儿酥胸。 帛逸处在高点看得清清楚楚,“腾”地怒火中烧!兀折下一段柳枝冲他那探过的右手眯目瞄准,指尖一弹、“簌”地发了出去。 “啊!”这驼背汉子应声一嘶,再看手背已被一段柳枝深深的压了个血窟窿!那柳枝磕着骨头嵌进皮肉,起初没反应过来,旋即刺骨巨痛有如浪涛一脉脉逼仄而至,“谁,谁他妈暗算我!”他突然捂着手背,转身歇斯底里的朝一群同伴连吼带叫。 方才帛逸那一下可谓是“精、准、狠、快”,在场众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对着眼前突发失心疯般的同伴实在有些不明所以,半晌也就只听见他自己“嗡嗡”叫骂,谁也没有去搭理他。 帛逸唇角微勾。 “云离姐。”殊儿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可没半分松懈,趁机匆匆在云离耳边不动声色急言,“你听到了,他们要抓的是我,你先走!别管我了!” “不行!”云离自不会答应,蹙眉焦声,“你初初到京就惹了这等莫名祸事,委实怪我没有将你看护好!他们若是丐帮的人,那你可就……” “怎么怪你?他们抓我为得不过是我这副美貌的面容,归根结底是我害累了你!”殊儿边牵住云离钻空子往旁边一闪,“一个人生长一副美丽的躯壳未见得就是好事,那是全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同时也是最易招致祸患的不祥之物……” 这时有两个乞丐铮地一下翻了个跟头自前边和左边截住了她们。眼见一众人又要围堵上来,殊儿来不及多话,侧目忙对云离又道一句:“快逃!回去找我哥哥上官竞风来救我!”语声因迫切而歇斯底里,话音一落便把云离狠狠往右边的空挡处推去,而自己则一闪身子主动扑入左边那擒她拿她的乞丐怀抱里! “殊儿——”云离歇斯底里。 殊儿的肩膀已被那乞丐反手扣住,她又以身子拼命阻着挡着斡旋其间。 云离眼见,不得不当机立断,只得咬紧牙关狠一狠心抽身逃走。 殊儿方缓下一口气,为掩护云离平安离开,忙掉首冲那一行乞丐扬声一唳:“行了!我跟你们走!” 这群乞丐十分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现下这条巷子连着外边儿人流如织的繁华街市,也不愿多耽搁下去误了正经事。横竖他们要的就是殊儿,既然美人已经得手,另一个容颜也是顶好的就这么脱逃虽未免可惜……却还是算了吧!横生枝节两个都捞不到就是大大的不美了! 殊儿兀觉后脑一钝,旋即双目一黑,很快晕厥了过去。 帛逸隐在树上将这一幕幕全部都看在眼里,他分明可以阻止,却压了念头不为所动。见殊儿被打晕,心里无征兆的骤地就疼了一下。 旋即稳稳气息,帛逸使轻功跃下树梢,闪身退到一旁不易发觉的暗影中,依旧悄悄跟上了这群掳走殊儿的乞丐。 今个自打他察觉了这一出好戏,他便有了主意,他意欲顺藤摸瓜,以殊儿为诱饵,跟着这群丐帮弟子寻出他们的总部窝点,以及他们背后真正的老大!所以他才只在一旁冷眼看戏,有意不出手,任由他们十分粗鲁的带走了殊儿。 第十一回 似幻白兔 殊儿是在一阵头昏脑胀、忽生忽死的憋闷与头痛中醒转过来的。 她不知被人点了什么穴位,这一路上都晕厥不振人事不省,但好在现下里除了身体上述的不适、以及些微的酸麻胀痛以外,旁的地方倒没感觉出有受伤的迹象。 随着神绪回笼复苏,她想睁开眼睛,但又猛地克制住了自己这个念头。长久闭目不见光后若突然睁开眼睛,必定会被光线做弄的十分刺灼。 于是一点一点缓缓的把眸子睁开,还好,才睁开一条细缝的时候就察觉出自己并没有暴露在强光下。 似乎是夜晚、似乎是屋舍里,因为周匝这团暖融融的光影有些像是点燃的暗橘色煤油灯。 心知如此,她便放了放心,抬目四顾发现自己果然置身在一间东瓶西镜、雅丽古朴的房舍中。这房舍里珊瑚屏风、云母摆件、水晶珠帘等奢靡物什应有尽有,且无论格局还是拜见都十分考究,倒像是一大门大户、亦或一肃穆恢弘专办正经事的类似祠堂其后厢房的样子。 唯有一物在她目光稍一触及时,瞬间便被惊得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就是在她前方一架水墨竹韵屏风之旁架着的八仙桌中央,以一银盘托起一只皮毛纯白、身体乖憨滚圆的白兔! 倒不是这白兔有多狰狞不讨喜,相反,还可爱又怜人的打紧。使殊儿没防一惊的缘故是,今时今地好好儿出现这么一只白兔,与周匝环境十分不搭调,显得突兀又不着边际,怎么看都是违和的。 定神之后殊儿便平下了心口提着的气,白兔不比其它猛兽利禽,该是善良且温顺的。她宽了宽心,迈步向那兔儿走去。 这只白兔原本正慵懒的闭着兔眸蜷曲身子小憩,许是殊儿不缓不急的足步声把它惊到,它在这一刻突然直愣愣的一抬脖子,软软儿搭垂在两侧的长耳朵也兀地直棱起来,周身长长的雪白绒毛合着清光无风自动,这兔子突然滋生一种摄人心魄的莫名美感,美得光芒万顷、无可方物…… 殊儿已经走到了八仙桌跟前,距离及近,借一缕昏惑光影的照射,把这兔子看得愈发的真切了些。 其实这兔子也与旁的兔子似乎并无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皮毛更长了些、颜色白的更胜雪赛霜了些、又或许是借了光影的格局错落而有了周身泛荧光的错觉……但就是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场,这气场令人觉得莫名欢喜、莫名的想要好好儿爱怜,甚至叫人忘忧! 殊儿心里生出一丝发瘆,知是这白兔怕是在迷惑自己,但还是没禁住的抬手轻轻把它捞进怀里。贴着胸口颔首一看,才发现这兔儿很是可爱却也很是可怜,因为它什么都好,独独那双眼睛却不是闭合的,而是根本就缺失了一双眼睛…… 视线格局铮然恍惚,目之所及一大片一大片的泛起了光怪陆离。殊儿一手紧紧搂抱着玉雪可人的白兔,另一只手习惯性抚上了太阳穴。 身子似也不受控的晃荡起来,她抚着太阳穴的手又顺着惯性往桌面上垂了下去,触及到的却是一片贴着衣袂的温润柔软……殊儿兀一激灵,重又抬目,撞见的居然是帛逸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你醒了?没事吧?”帛逸将她整个人托着身子圈揽在怀里,一见她瞪着一双惊恐的桃花眸看向自己,忙不迭连串絮语,“这一路上你受苦了!不要害怕,我来了……” 你来了姑娘我才是真正害怕好不好! 殊儿骤生一种庄生梦蝶、浮生若梦的惝恍之感,她一时弄不清状态,更分不清眼前一切与方才一切究竟哪处是梦哪处是真,又或许都是幻象都是幻觉…… 下意识去看自己臂弯里躺着的白兔,不瞧不打紧,这一瞧更骇的殊儿险些就要喊出了声! 哪里有什么白兔,她居然正抱着帛逸的手臂放在怀里紧紧箍住,距离之迫近、格局之拿捏,再往上半分就能触碰到她莹润如酥的胸脯! “你,你你你你……”她一把推开帛逸后退出几米,足髁一个没站稳的向下一跌,身子在跌倒的同时又磕到了八仙桌旁立着的屏风架子上,她猛一吃痛。 而惊魂未定之际下意识环顾四处,周匝景致与格局居然完全与她方才不知是不是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不见了白兔、多出了帛逸:“你是兔子精啊!”到底还是歇斯底里的吼出了这颇为尖利的一嗓子。 “哎……”帛逸紧走几步过去,抬手下意识想阻止殊儿出声。他一路都不作声息悄悄潜在那帮乞丐之后,好不容易跟到了这丐帮总部,可不能因殊儿的一嗓子就引来了外边儿守着的人、至使他这顺藤摸瓜的计划功亏一篑! 可旋即又突然很是无语,方才见她那么结结巴巴话儿哽在喉咙里言不囫囵,他还只当她会说些诸如“你是怎么进来的”或者“你怎么会在这里”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好端端居然来了句“兔子精”!自己很像兔子么?帛逸皱皱眉头,抱着手臂歪头盯着她看:“什么兔子精?姑娘你莫非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以至于乱语胡言了起来?” “……”殊儿也盯着帛逸直勾勾的看,不是因为无所畏惧,是因为太畏惧了被吓得傻了呆了忘记了把目光移开! 不过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又见帛逸口吻戏谑、举止正常,委实不像诸如精灵鬼怪之辈。 又一阵刺刺的麻痛漫溯着经脉攀爬上了殊儿的太阳穴、再至额头。她的眸子里忽地蒙了一层雾霭,视线斑斑驳驳很是恍惚。忽又顾不得再去探寻帛逸是人是妖这个问题了,她再次舒展指尖抚上了太阳穴。 帛逸看在眼里,心跟着一惊,忙再次加快足步凑到殊儿身边蹲下身子,抬素指隔着夹袖握住殊儿纤细的柔荑:“又头疼了么?”于此偏过脸去,咬着牙关一声忿恨,“这帮该死的乞丐!看我过几日不带人过来端了他的老窝!” 面对帛逸的关怀,殊儿没有再反抗,敛敛眸子徐徐自语:“莫非当真是我在做梦……” “什么?”帛逸闻她言语,没听真切。 殊儿回神,抬眸看向帛逸时面上已没有了方才那般花容失态,而是抿抿昙唇莞尔一笑:“没什么,我是想说……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歪头又颦眉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呃……”换得帛逸起了一激灵,心道这么些个深藏玄机的问题,这姑娘现在才知道问,反应得倒是真够快的! 第十二回 帛逸中计(1) 帛逸皱着眉头停顿了一阵子,他在酝酿如何向殊儿解释这诸多的千丝万缕。一阵子后终于梳理出一些头绪,便简略的将他下了酒楼如何看到她小姐俩儿有难、如何压抑着性子一路跟踪乞丐找到这里、又是如何以迷香熏倒了这屋舍外边儿看守等等一干经历讲给了殊儿听。 殊儿听得时而糊涂时而明白,但她又不需要明白太多,只消懂得帛逸会救自己出去这就足够了。 他当然会救她出去的。帛逸借着昏黄的微光探手过去,把她衣摆上粘连着的尘埃拂了一拂,颔首略略,声色十分温柔:“小姐不用怕,等一下若是有谁来带你去什么地方,你只管去就是了。我要探清楚这丐帮的底子,委屈小姐帮我做饵。”于此敛了一敛眸子,不自觉又往殊儿跟前凑了几凑,“在关键时刻,我会救下你。待回还之后我会上报朝廷,带人来剿灭这一民间遗害。” 这个距离在帛逸的不断凑近间,已经委实是近了太多。抬眸就仿佛能触碰到他颔首垂下的蒲扇般的长睫,殊儿下意识抿抿唇兮,却忘记了嫌厌。 这个角度看过去,帛逸委实美的很了!淡淡玉色一般的灯光浅扑在他一张侧颊,幻明幻暗的势头为他剪影出一圈英挺的轮廓,珠玉在侧、当花侧帽,俊美风流皆入目。 这般格局令殊儿兀地一下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一十六岁的生命实在鲜活而浅薄,她只曾在书籍话本里偷偷遨游过、堪堪见到过这诸如“怦然心动”的词话,可都被她一笑置之。在醉心红尘沉沦风月故事的同时,她只当故事就是故事,真实的人间大抵是从不会存有那些个哀感顽艳、回肠九曲的神祗一样的段子的。 但在见到帛逸的那一刻、特别是在今时今刻,她突然就信了,突然就觉得故事纵然有虚构的成分存于其中,却未免就不是源自于生活:“一口一个小姐的,实在是别扭了些。”殊儿微错开帛逸的目光,昙唇浅勾,“不如唤我一声‘殊儿’。” “好。”帛逸心里一惊复一喜,忙不迭颔首应下。 是时殊儿觉得腿脚有些绵软,便撑着地面想把身子站起来走动一下。 帛逸见状,便隔着衣袖把她小心的搀扶起来。 燃在屋内各处呈六角形的煤油灯突地一灭,视野登时便陷入一派毫无亮泽的死黑死暗中!不过还好,因为先前时那些光影就不是很明亮,这突然的全部幻灭也没给人带来太过不适。 可这灯灭得蹊跷,瞬息给帛逸带来一种自己一早就被人发觉、故意引而不发的将他亦困入其中落入圈套的不祥之感!下意识放开殊儿,抬手往腰间去摸佩剑。 待寒光剑唆然出鞘,他拔剑向沦入永夜无边的四周以剑气护体、格挡一阵,却并未见有任何危险之物逼近自身,也未感知到有异样的气息漫溯萦绕,当是安全的。 可诚然不敢松懈半口气!毕竟是在这样一个处境……就这时帛逸头脑铮地一嗡,蓦地起了一个后知后觉的不祥。急匆匆举目四顾,不见了殊儿! 第十二回 帛逸中计(2) “该死!”心知自己又中一计,帛逸忿忿啐了一句,更是汲汲皇皇意欲去觅补救之法。 但这地方确实该死!没有纹丝光亮,便是连月光在这时都似被什么东西阻隔住了,半缕都透不进来!他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突然目不能视物,辨不得更觅不得一条可供走脱的道路。 蚀骨的黑暗似乎就要把他吞噬耗死!更兼之心下的焦灼宛若一团如荼烈火把他焚心断魂! 殊儿,殊儿时今被带去了哪里?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经受许多苦楚?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若她横生许多差池,自己便是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以谢罪啊!这群该死的乞丐!看我不把你们全部灭掉连窝都端了! 越想越烦越想越气,帛逸发着狂的挥舞着手里的剑。寒光剑游龙惊凤阵仗如虹,到头累得却横竖还是帛逸自己!好一阵子挥剑乱舞,他终于筋疲力尽,淋漓冷汗滴滴答答湿了大半衣袂,他颓然瘫坐在这一大片仿佛永劫无边的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眼见殊儿有难时,明明可以救下她的!作甚要整这一遭悔不当初的顺藤摸瓜!真是悔不当初! 又忿忿然弃了宝剑一拍大腿,左手小臂因力道实在太猛而被夹袖内的硬物铬得生疼。 帛逸一噤,却兀地僵了面目表情……对啊,自己险些就把这救命的东西给忘记了!当真是关心则乱,心急不得。 他心底铮一释然,急忙探手进了夹袖,自其里取出一对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 这夜明珠虽小,其内在神力却委实不可小觑。特别是这夜明珠在越是黑暗的地方便越能显出光波的明亮,才一取出,便有万顷荧光霍然一下映亮阴霾视野;不过一个转瞬,溶溶清波竟把目之所及处映照的仿佛白昼! 强烈的光波刺痛了帛逸的眼睛,他忙抬袖挡在面额间做了少许适应。 持着夜明珠小心翼翼的探寻一阵,终于在绕过进深的外厅寻到两扇被木板遮挡、钉实的轩窗。 帛逸抬手轻轻敲击了那轩窗一阵,在中部偏下的地方探得一个最薄弱处。还好,这个厚度对他来讲还是可以的…… 。 殊儿再次昏昏然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置身在另一处如是幽暗的屋室里。这间屋室着实狭小,简直就是一个扣押犯人、亦或圈揽牲畜的与窝棚没甚区别的小间! 只是她才堪堪回神,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得铮然一声惨叫!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唇,将未及完全发出的哂吓生生往胸腔里压抑了下去! 她俨然是被一群平躺在地的人给逼到了一处角落,或者说这些人委实不能称之为人,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具具了无生气的死尸! 她们皆是女子,统一身着一色艳红恍如血染的敞襟长衫、下身配乳白裤裙,面色不知是原本就已惨白若纸、还是被刻意涂抹上了素白的脂粉,她实在没那个胆子探个究竟。而她们的嘴唇皆是深红渗紫的似乎饮过人血的诡异颜色!是死尸又状如厉鬼! 惊魂未定,又听门外传来一阵开锁声。 即便退无可退,殊儿还是下意识往角落深处再度蜷了一蜷,足髁一软,蹒跚跌倒,险些就趴在离她近些的那一副尸体上。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万顷阳光铮然扑入这散发着尸体霉气与地狱气息的狭窄小间。即便是被这突忽而至的阳光灼的双目发痛,殊儿依旧惊恐的瞪圆了眼睛发着狠的逼视向门外走进来的人。 还好,进来的是两个黑衣盘发的年轻女子,身姿曼妙、体态娆丽,除了这身打扮依旧诡异之外,倒还将将算是正常人。 “火神娘娘。”她们十分恭谦的一左一右侍立在两边,隔着围成一圈的新鲜尸体对殊儿行了个礼,持着平板的音色齐刷刷道,“祭天大典就要开始,请娘娘随奴婢前去更衣梳妆。” 第十三回 火神娘娘(1) “火神……娘娘?”十分无端的称呼落在耳里,显得颇为大刺刺的没有防备。殊儿一哂,蹙着黛眉笑得花枝乱颤,“二位姐姐,什么……什么火神娘娘啊?”心思辗转着了然了个囫囵,不祥之感极为快速的深滋慢长。 两个一口一个“奴婢”自称的年轻姑娘还是那么一副与死人没分别的淡漠样子,其中一个对着殊儿颔了颔首:“这是我丐帮每三年一次的人体祭天大典,花里挑花百鸟选凤的自各地为火神遴选美人,又自这些个应选的美人中挑选佼佼者,在祭台之上与多位长老完成交媾仪式,后嫁入火神殿,作为火神殿下这新三年里伴在身边的新夫人。” 一来二去眉目分明,她说的很是自然,殊儿却听得一阵又一阵头皮发紧发麻!她自幼居于晋阳,那是一处平和安详的龙城,又加之有父母兄长的庇护,她的心境与处事态度虽内敛深睿、却始终都是单纯良善的像一张未被涂抹过的白纸。诸如丐帮人体活祭这一类事,殊儿也是有着耳闻,但太负面的东西她都不愿深入了解,总觉离自己实在遥远,故而知道的也就不甚清楚……然而世事皆无常,谁能料定自己有朝一日当真就给遇到了这些个书本里看到的、坊里坊间偶尔听到过几句的可怖之事!这到底是一段装点人生旅途的奇遇,还是这一生命格的最终归结? “请火神娘娘随奴婢前往正厅梳妆。”另一个婢女复幽幽道。 殊儿回神,地上那些匍匐着身体、围拢成圈的死尸虽仍然瘆人,但已经不足以构成令殊儿发颤的全部因素了!因为眼下殊儿的处境比面对一群了无生气的僵硬死尸更加可怖:“既是为火神殿下选定的夫人,又为何还要在祭台与长老交……完成所谓仪式?”她没有迈步迎前的意思,千丝万缕疑惑难解,她随便抓了一个疑点问了出来拖延时间。 殊儿到底是大家闺秀,“交媾”这个词她吐不囫囵,含糊遮盖了过去。 “男女之欲是净化灵魂的大真章,是精神与灵魂领域的涅槃新生。”婢女如是道。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什么荒谬诡异的想法和做派! 殊儿纤纤柳眉都纠成了结,婢女每说一句话都足以令她上上下下结结实实的打一个颤抖!她不会当真十分单纯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嫁给火神作为夫人。自然明白这等不能令常人接受的仪式走到最后时,只怕自己就该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了! 古有河伯娶妻就是最好的例子,凡人若给存于虚空中的神冥敬献夫人,自然是得把好好儿一活人做弄死才成!又比如为死去的亲人烧纸烧衣物,细节不同,大体都是同一个道理! 巨大的恐怖笼罩在殊儿的头顶,俨如垂悬一把寒光凛冽的出鞘利剑!剑锋已抵着她的天灵骨,随时随地都可以猝不及防的狠狠又准准的直劈下来把她劈开劈死! 局势紧迫,情势迫在眉睫,殊儿猛地想到自己在陷入再次昏迷之前是见到过帛逸的。那么帛逸现在又在哪里?是时他曾告诉过她不用害怕,他会在探清了丐帮总部的底子、在最关键的时刻把她救下来。 虽然殊儿与帛逸算起来不过一面之交,但自他口里说出的话带着使她莫名心安的能力,她觉得帛逸既然敢如此棋行险招,那么就一定有足够的把握。他让自己不用害怕,自己是不是就只需要配合着一群乞丐把戏给做圆了就成? 第十三回 火神娘娘(2) 这么想着,殊儿心底略安了几分,挪步往一旁尸体排列尚算稀疏的地方挪了挪身子。 可又一念头并驾齐驱,自己与帛逸好好儿的说着话,为什么突然就晕厥过去而且还被挪了方位关在了这里?是不是眼下事态的发展已经偏离了帛逸的设想,渐不属于他所能掌控的范畴之内了? 才安了几分的心“腾”地一下比前先揪得更疼更紧了! 帛逸……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见到帛逸的身影! “娘娘请。”左侧立着的婢女莲行几步,抬手叫殊儿搭上自己的臂弯。 殊儿回神,颤巍巍的覆了上去。 即便再怎般小心翼翼,迈过尸骸的同时还是脚脖子一软,整个人坐在了那已经冰冷的尸体上。 下意识低头刚好看到那一张苍白如墙灰的脸,毛骨悚然之感昙然漫溯,“啊——”殊儿抱头惊呼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连蹦带跳的飞快弹离了那一圈尸体的包围圈的! “这这地上的死尸都是怎么回事儿?”惊魂未定,殊儿不住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慌乱里下意识问出了口。 婢女垂了垂眼睑,神色寡淡冰漠的比死尸还瘆人:“是落选者。” 自然是为火神选来的妃子中,除被选中的殊儿以外那些无辜的姑娘们了。 念及此,殊儿惊恐万状的心绪兀地就又散去了几分,突然很是同情这些同她一样遭遇的年轻姑娘们。一时又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幸运”的被选中,还是哀怜自己摊上这么一桩不知会不会把命陪进来的事儿:“落选也要死?” “不是死,是先行一步。作为阴阳两界的伴娘,为娘娘您抬轿子往火神神殿探路。”婢女冷森森的答。 殊儿一双目色恍了几恍:“她们是先行者,那么就意味着我也……”心道自己猜得果然没错!还真是连一线报之以侥幸的机会都被这么无情的扼杀掉了! “娘娘若是落选,现下就是她们中的一个了!”另一个婢女语气兀地逼仄起来,可见脾气不及那一个好,“快走!误了吉时如何担待得起!”叱地一喝出,有如直刺刺的利刃划破胸口取出一颗心。 一言尚未落下,殊儿只被这口吻就单单做弄的周身打起轻轻的颤粟。不好看的面色在这一刻更加不好看了。若是有一面镜子,殊儿真想去照照镜子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看看自己这一张脸是不是已跟地上那群死尸一样的惨若金纸! 两个婢女已经齐齐转身领走于前,半晌未听到有脚步声跟上来。她们回身去顾,见殊儿还呆愣愣的杵在当地,目色混沌、形容惝恍。 其中一个兀一敛声:“还不过来!莫非娘娘喜欢同死尸共处一室?” 又是甫地一叱,殊儿回神之余再一激灵! 迫于情势及气场的压抑,她委实不敢再磨蹭,也明白磨蹭下去毫无益处。死抿昙唇壮胆般咽了口唾沫,挪着步子袅袅的碎碎的跟了上去。 第十四回 祭天大典(1) 殊儿被引到一处遍地点缀着百合花与芙蕖花瓣的还算敞亮的小室,然后被压着肩膀按落在一红荆木雕琢成的简易梳妆台前。 这一路她都屏息凝神不敢稍言稍语,眼下被这等肃杀气场逼仄的就更加不敢了! 因为这流转在四周的气氛都实在太过诡异,一左一右伺候着她更衣梳妆的所谓“婢女”名为婢女,其实就是一个应了礼节的自称罢了!她们的底儿殊儿探不到,且这里所有人的底儿殊儿都探不到;即便如此,她也可以深深的明白一点,就是这丐帮上下所有人都决计是她自己招惹不起的! 如此,予其嘁嘁喳喳徒然吸引他们的注意,不如扮作一副怯怯弱弱的乖憨模样,然后伺机而动寻找脱身之法。 帛逸啊帛逸,你现在究竟是正隐于暗处不动声色、悠闲恣意的对这局势洞若观火,还是当真应了谁的计谋给身陷进什么囹圄?你可万万不能有个闪失,因为若你有了什么差池,我也就别活了!还得把我平白无故就搭进去! 殊儿边走着神叹了口气,又不禁开始怀疑世间诸事当真就凑巧到了这等地步?自个才初初来到帝都,初初去上个街,怎么就突然被乞丐给盯了上、还惹引来这一干相关祸事? 主要的是这些个让人十分无语的事都是在与帛逸相遇之后滋生出来的……莫非这一切都是他一场精心构划的局,自己是他局中一枚供以行事的棋子? 念及此,殊儿又是一嗦,忽听玄衣婢女如是冰漠的一句:“好了,请火神娘娘前往祭台完成仪式。” 梳妆台前不曾放置镜子,故此殊儿并看不到自己是被打扮成了什么样子。一听婢女发话,便起身跟着她们继续往外走。 临着门边进深处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枚不算太大的菱花镜,但走过去的时候刚好可以照到殊儿的脸。 殊儿很随心的往那菱花镜里瞥了一眼,发现自己一头青丝华发被高高的往脑后收束、又于头顶偏后处绾成了三个发包,其间点缀许多金玉首饰、红玛瑙朱钗步摇;眼睑以大红色眼影勾起上挑的势头;右边半张脸自眉角到唇瓣被以红朱砂描绘了一个类似凤脸的图腾;一点昙唇艳红并点着细碎金波;脖颈至锁骨再到酥胸这一路手绘了橘黄色的雏菊花卉……加之一袭火红掐金丝凤仙裙着身,并着这么些很是耗费了一番功夫的妆面扮相,珠光宝气的倒是很有正宫娘娘的感觉。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般模样的殊儿比之先前愈发显得惊艳! 她的五官本就完美精致的无懈可击,时今经了如此大渲大染的烘托造势,立体之处愈发立体、柔和之处也愈发柔和,稍稍一转足髁、一挪身子就会轻而易举的收拢了所有的云蒸霞蔚、朝阳霁月。 丐帮大会极是热闹,帮内来自大楚各地、甚至大楚之外城池各地的将近千数的成员,于这一朝济济一堂。一眼看去虽皆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常服着体、蓬松萎靡的乌凄凄的发丝衬扯的愈发其貌不扬;但只要能够资格加入丐帮这一民间帮会的,都必然是怀有一技之长、且深藏不露的奇人异士,各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十四回 祭天大典(2) 丐帮的祭天仪式是一项自百年前初初成立时就传下来的、趋于传统的仪式,帮内成员无有不把这个仪式看得不重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无论是行侠仗义的还是趁火打劫的,提起三年一次的丐帮大会、祭天大典,都是怀持极严谨庄重且肃穆神秘的恭谦态度。 集会地点设定在丐帮总部外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那堆着干柴、矗起木桩子的祭台就在这片空地的正中央。 殊儿一路被带过来,一路冶步莲莲不缓不急的走,以余光流转在周遭一个个围拢而立的乞丐身上,面上一副沉淀了死水的淡然模样,内心其实早已焦的灼的且怕的连带着步子都灌了铅的就要迈不动了! 她美轮美奂的面上,被以金冠固在发髻而垂下的一层淡淡红纱罩住,步韵流转便轻纱荡漾,更显出她玲珑身子与姣好面孔的曼妙多情。 四周摆放着巨大的水晶柱,这些水晶柱以微妙的格局摆开了大阵势,可将挪步到祭坛方位的殊儿连着祭台一并反射、另一根水晶柱承载了光影之后再度反射出去,以确保在场的上千成员都可以清晰的看到这种神圣仪式的全过程。 在触目殊儿这一袭绯衣如火身影的瞬息,在场这堪堪千数号人兀一下就觉没了魂魄、没了声息、没了脉搏! 这女子极美,简直太美,简直美极!且她身上带着一种十分逼仄又说不清的美好气场,这种气韵连同她天成无双的美貌一样具有勾魂摄魄的大效力! 在历经短暂的鸦雀无声之后,整个集会地点兀地爆发起一阵阵喧哗躁动!距离殊儿距离迫近的乞丐禁不住涌泉一般齐齐的往她跟前奔涌过去;而只能自水晶柱上看到殊儿影像的乞丐则齐刷刷冲向了晶莹剔透的一根根水晶柱,欢呼嘶喊、对水晶柱连抱带抚。 炸开了锅的人流、这般超越常理大出意料的事端,瞬间把殊儿烘托的犹如一只生于忘川、长于地狱的业火红莲,带着极具杀伤力的欲罢不能的嗜血魅惑,夺了人的魂魄、生吞了人的心肝! 这般突生的枝节令殊儿霍然一嗦!心念并起,她最直接的念头是如此人流、如此局势,就算帛逸隐在暗处伺机而动,他又如何能够寻到了突围之法把自己救出去! 并着殊儿一同哂惊的还有着了金丝大袍的丐帮帮主、以及伴着帮主立于高点的数位长老! 不可有丝毫亵渎的祭天大典之上出现这等怪异之事、人群反应强烈到如此,这是丐帮数百年来还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丐帮成员一向极其懂得不越雷池,也一向很是注重组织和纪律,怎么现下为了区区一个美人就能抛撇开所有自持,自毁清誉? 有护院乞丐竭尽全力去拦阻疯狂的人流,又自祭台后方涌出一群婢女结成圈子把殊儿围在中间。 “你们都疯了么!”因场面失控而滋生出的嘈杂鼎沸声,令这五十有余的丐帮帮主原本极负威严的呼喊变得十分滑稽可笑,“你们在做什么!这是祭天大典是不可亵渎的祭天大……”他又蓦地顿住,双目似被雾气笼罩一样没了半点光彩! 一只灵秀的白兔猝然出现在帮主近前,这兔子分明没有眼珠,但猛一抬首,那双目亏空的地方忽地就生长出一双猩红的圆目!这双兔目与这丐帮帮主死死瞪视,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铮地一下就使那帮主没了魂魄、失了意识! 身边立着的几位长老见势不对,忙一拥上前对着帮主连拍带喊。 这帮主方甫一回神,抬首颤巍巍的指向前方,语调都变了音色:“谁,是是是谁把这么诡异的兔子带进大典的……是,是谁!是谁!”断断续续的字句无法一次说个囫囵,嗓音近趋于歇斯底里,他兀地就像患了失心疯。 而身边这几位长老的脸色却相当不好看,因为在帮主抬手所指向的前方,那里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格局,哪里有似帮主所说的什么白兔? 第十五回 祭坛妖物(1) 正当一众人皆浑浑然无法解过意来时,这俨如丢魂的丐帮帮主兀地嘶吼一声,有如小兽于心底、于喉管中低低沉沉着怒十分的嘶鸣! 这种异于寻常的嘶吼声唬得周围几位长老具是莫名恐慌! 无论身手还是头脑,他们都是整个丐帮之内所有成员之中的佼佼者,素日里见过的场面摆过的阵势自然不是常人可以相比拟的。但还是被眼下自家帮主的这通反应给实实吓到! 思绪起了一个惝恍,忽地见帮主敛声沉目,一点一点缓缓颔下首去。 胆魄最大的一个胖长老最先挪步绕到帮主正前方,小心翼翼的与帮主直视着,希望可以从中寻出一丝这异样的端倪来。 却正在这个时候,这帮主猝地一下猛地抬首,这张昔日十分熟悉的面孔把那胖长老登时吓得直直往后弹开几米去!尔后身子一软,竟有如烂泥一般霍地跌瘫在了地上! 众人亦惊,正欲迎前探个究竟,帮主已经甫一回目。 触目这张面孔的同时,诸位长老没有谁不“唰”地白了面色! 只见帮主原本正常的眼睛已变成了妖物一般的竖瞳,黑白分明的目色居然已是一派鲜血蒸涌般的猩红猩红!且这还不算完,异变仍在继续……似乎就是转瞬间的事情,长老两片嘴唇分成了三瓣,唇角两边迅速长出不算长的深黑色胡须,俨如兔子的唇、又似成精的黑猫! 好在他并不曾伤害什么人,所有的威慑与不祥也就体现在这一回目的环顾里。 天风骤起,夹带一股“呜呜”的干帛撕裂般的萧音,把祭坛之上插着的一圈玄色底子牙旗撕扯的猎猎作响。 这位已至天命之年的丐帮帮主,似乎在这一刻里迸发出了他这半生以来凝结聚合着的、所有的英雄气概,不知何时滋长出尖长深黑色指甲的双手死死的握成了拳。微有停顿,似在收整力量,即而猝然一下,疯了般的冲那不远处祭坛的方向一阵旋风样的奔跑而去! 事发之突兀、速度之快快到众人连反应都不曾有所反应,已近妖魔化的帮主甫自一旁候着的玄衣婢女手里夺过火把,不加半分迟疑,一把扔向祭坛之央祭台底部堆笼着的干柴丛中。 祭台并着整个装扮神圣的祭坛在这一瞬跟着燃起熊熊烈焰,气息熏染、火光冲天,那帮主忽地身子一飘,犹如一只展开双翼扶摇翩飞的肥硕大鸟,向那极尽吞噬之感的不祥地狱火纵身跳了进去! 谁也没有想到……帮主他居然会投火自.焚! 连串异样的事端吓呆了长老!而在场这些纷纷燥燥的众数成员还是那等丢了魂的发狂发疯不见止息。 反常之事必有构成反常的那一个最根本的因素!长老中一个年逾古稀的位阶较高的管事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向身旁其余几个使了眼色,抬手一指被冷落经久的殊儿:“这女子不祥,这女子定是妖魔!”声息一出,幻似寒冰的凛冽刺人,他复把牙关咬得切切,甫地一狠又压着声线忿忿然道,“她惹得我丐帮一众成员发癫泛狂,又害死了我们的帮主!再多耽搁一刻就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样的枝节!快,把她投火……投火!” 第十五回 祭坛妖物(2) 一语惊醒梦中人!难得几个头脑还算清明的长老这才甫地有所反应…… 却说殊儿也早看得呆了双目,无声无息甚至头脑下意识麻木放空了好一阵子!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但她到底是人不是仙也不是妖呐,见之忘俗兴许可以,但决计不存在见之要命的大神通!横竖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惹出这么大的波动来? 有道是看杀卫玠,那自己这又算是些什么? 粗壮的侍从不知自哪里得了谁的一声令,在殊儿尚没能把境况梳理明白时,已一拥而上狠狠的钳制住了她! 这才骤地意识到了逼仄游离在身边的重重危险,殊儿最先一惊,旋即飞快的转动头脑将计就计的高声叱言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帮主投火乃是因为火神殿下发怒了!他气你们居然用这等荒蛮的礼仪来借着他的名义害死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所以他给你们带来了报应!”因急迫而这话句吐得恍如连珠炮,“恶业害身譬如火,你们还不住手!”殊儿银牙咬得已经“瑟瑟”发响,口里强自撑着这么一席颇为硬气的话,额头却已经泛起一阵温潮,周身又急又怕已被做弄的香汗如雨。 不曾片刻消停过的人流之中嘈杂更胜,那些专作护院之用的半乞丐半侍卫的汉子们已经渐渐不支、阻拦不住,人流里已有少数冲破固守向着殊儿疾跑过来。 这场面看得殊儿一阵心惊肉跳!惝恍里忽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似乎自己哪怕是被投了火祭了天,也比留在这里眼看一群发了狂的乞丐朝自己齐刷刷奔过来的好! 那主事长老见势不妙,甫地扬声又补一嗓:“快把她扔进火里!把她扔进火里去——” 笼于头顶的弥深阴霾从未散去,兀一听得这话,殊儿总算是明白了……企图用言语来与这群乞丐沟通并产生刺激、使他们妥协让步那是相当不可能的! 钳制住她的侍卫得了命后力度忽地大得惊人,殊儿一颗心跳成了擂鼓,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已经呈半悬浮状态了!心知身边这伙人要把她整个人抬起来往火海里扔! 求生的本能充斥满了殊儿的脑海,这一瞬间她什么也顾不得去想,眼疾手快的捞起旁边一根木头廊柱死死抱着不松手! 知道这是垂死之前的最后一丝无谓挣扎,但人有时候总会有着一种求生的执念,这是本能,譬如“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是这么得来的。 耳畔铮有一叠声十分凄厉的惨叫划破层叠人流! 殊儿尚未反应过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在当空滑过一道甚是优美的圆状弧度,并着一蓬喷薄而出的红色云雾,如一发不甘又势不可挡的强弩之末,“砰”地一声又并着“哗啦”一声滚落在了殊儿面前!咫尺相对! 头颅未阖的一双眼睛直勾勾与殊儿对视,腥红鲜血并着**瞬间蹦起,血污溅了她一身! 这等视觉感官实在太过于刺激……明显已超出了一个玲珑女子的承受范围! 殊儿一呆之后失惊大叫,却于同时腰身一暖,似乎被人圈揽进了一个怀抱。 第十六回 大典救美 突兀的举止带起了剧烈的力道,至使殊儿一个身子并着侧颊紧密的磕贴在这怀抱的前胸。艳丽的唇红猝不及防的蹭上了他土黄色有些褴褛的衣袂前襟,在那里留下一小片十分显眼的唇红印痕。 而殊儿半蒙头的那一方红纱也随着左右的荡漾而骤然飘落,带着仿佛丢盔弃甲的狼狈,惊魂未定时殊儿慌乱的一抬软眸,甫地撞见了帛逸这张眉峰微蹙的脸。 帛逸在自打从那被困了身的屋室敲破窗子逃出去后,就敲晕了个乞丐换了他的衣服,然后七拐八拐的绕了几个弯子,见有三三两两的人一路往后院也不知道是前院的方向走,他就也混在这渐聚而成的人流里跟着一并走,果然来到了举办祭天大典的这片空地,也果然见到了殊儿。 只是这般情势明显出乎帛逸意料,而在这聚首一处的乞丐们失了心般一通骚乱之前,他冷不丁看到一只似幻似真、若虚若实的通体银灿的白兔! 这白兔以灵巧的身子、以及十分敏捷的身手在这人流中间蹦蹦跳跳、煞是欢脱的蹿跑了一圈。在经过帛逸身边时,骤地止了奔行不断的足步,竖起身子踮起后蹄,将两个前蹄蜷曲起来,扬着一张毛绒绒的面孔,目光深邃的看着他。 这兔子分明是精灵可爱的,但这种似乎能看穿人灵魂的泛着幽幽红光的目色,还是把帛逸做弄的周身十分没防备的打了个激灵……不过那兔子似乎是没有什么恶意,又似乎只是从眼前这样的眉这样的眼中把一个做了异形怪相打扮、却分明是熟人的人给认出来。不多时那兔子就错开了落在帛逸身上的目光,伏下身子继续它奔走跳跃兜圈子的游戏。 那时帛逸只是略舒缓下一口不知何时提起在胸的气,后面见了丐帮众人一通反常情态后,忽地有一种十分强烈又十分荒唐的下意识……这一切会不会同那突然出现在人流中间的诡异兔子有关? 但情势不容他深想这些,横竖他自己是没疯魔的,他只要保证能安然救下殊儿就足矣了! …… 帛逸铮地把怀抱又一收紧,抱着殊儿使轻功纵身飞上了燃着熊熊烈焰的祭台,这个点位十分微妙,刚好可以把下面这一干人的一举一动并着水晶柱的折射尽收在眼底里。 帛逸就以这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台下一众,右手里握着的青锋寒光剑尚在淋漓滴血。 一来二去时,殊儿也已极快的反应了过来,心知是帛逸方才自一个高点纵身跃下,削掉了几个乞丐的头,在人流中寻出一个易攻的点位,顺着那个突破口半路杀过来的……只是他确实是突破重围与她并肩一处了,这重重人流个个不善,一会子却又要如何费一番心思和力气的才能安全抽身出去? “火神好像换了口味,看腻了美女好起了男色。”帛逸把头向着殊儿那边一侧,勾唇挂了一个戏谑的微笑,“诸位英雄你们看我如何?”颇为讥诮挑衅的口气。 他原想探出丐帮窝点之后便回京带兵前来围剿,但情势紧迫,当下是半分都讨不到便宜,他不得不及时出手救下殊儿! 况且那帮主方才已经投火**,不知是着了什么妖道。这个地方委实不祥,还是先行离开方为上策。丐帮没了帮主一时之间必定群龙无首……哦不对,是群蝇无首,权且回了帝都趁此时机连窝端掉! 说也奇怪,在帛逸方才一通厮杀的那个当口,先前原本迷迷瞪瞪恍若失心的乞丐们,忽然一下又重归了清明!一时间如是迷迷瞪瞪的分不清当下这是什么情况。 甫一听帛逸如此挑衅,几位没着了妖道的长老顿然怒火中烧,另一个位阶高些的抬手对帛逸一指:“我呸!”旋而皱眉、声色愈凛,“你是谁?胆敢大闹我丐帮祭天大典……别以为着了我丐帮的衣冠就是我丐帮中人!你跟这个妖女是不是一伙的!” 殊儿一颤,明白这所谓“妖女”指得必然就是自己了。 帛逸兀地一阵仰天大笑,边抬指把额头垂下的一缕碎发往后拂过去:“我这大好男儿还当真不是你们丐帮里的大好男儿。不过这位仙女姐姐……”转目往殊儿身上扫了一眼,继续皮笑肉不笑的对那长老微颔首,“和在下倒确实是有脱不开的关系。我是他相公!” “咳——”此言一出,殊儿登地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 帛逸仍颇为自顾自的优哉游哉挑眉戏谑:“没看见我前襟上有我家娘子的口红印子么!” 殊儿骤又一撼,下意识侧目嗔他,玉手登地推搡了他一把,却反被他笑吟吟握住扯到了怀里。 那长老吃不得帛逸这吊儿郎当的一套,凛冽着寒如冰封的语气不依不饶直刺刺继续:“少在这里离弦走板儿油腔滑调,你到底是谁!” 帛逸甫一运紧了手上握剑的力道,兀地冷言扬声:“我是你大爷!”旋而把殊儿往身后一护,背着殊儿,足髁轻点、跃下祭台挥剑冲杀过去。 第十七回 生死难知(1) 帛逸显然是在强撑着不着边儿的凌厉气场以资拼杀、以资从阵势上压过敌方一重。这众数的丐帮成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城池,却全都有着极是可以称道的一技之长,身手招式亦是各不相同,但共同之处是个个都很厉害! 且不说这个,单是这堪堪上千号会武功的人一起围攻,只这一点就够帛逸不自信的了!若不是方才情况十分紧急迫切,若不是为了救下殊儿抚平这自己造下的孽,说实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就这般的贸贸然现身拼杀。 这不是在杀人,这是在找着被人杀!不过若是抱着“杀一个平了,杀两个赚了”这样的信念,那帛逸跟殊儿也就还委实不算太亏…… 如此,意料之中的事情,寒光剑游龙走凤血汗齐飞,帛逸一边奋力拼杀一边掩护殊儿。敌方数目众多,他根本就没有去思去忖自哪一条路可以极快突出重围、使哪一招哪一式可以有些微胜算的时间。一开始还勉强能做到从容些,到了后面儿便也只有勉力招架的份儿了!全身上下那一袭褴褛的乞丐衣袍显得更加破烂如斗,并有多处已被血迹濡染浸污。有旁人的血,也有帛逸自己的。 殊儿亦是在这场浑噩不堪的厮杀乱战里光荣挂彩,又因深深浅浅的伤口太多,反倒分不清是哪一处在疼了!她被帛逸护在身后,跟着他转身偏身俯身跃身的,有如蹦蹦跳跳的走兔灵猴,模样很是滑稽不说,一身骨骼都快散架了!如此与这么一份分外难受的骨骼错位相比起来,身上那些无法数清的刀伤剑伤反倒不重要了……但重要的是,殊儿明白,帛逸此刻怕是比自己伤得更加厉害。 “小心!” 正恍惚神智,兀听帛逸一声高喝。殊儿回神失惊,尚未完全解过意来已见一把青锋剑直勾勾冲自己一路刺过!在同时却是一阵皮肉撕裂的萧音,很是清晰刺耳……殊儿自己并没有被这一剑中伤,帛逸右臂十分决绝的顺势一护,那把流光泛霜的利刃就这么直刺刺的洞穿了帛逸的右臂! “不要——”殊儿的心骤然被拽得生疼!眼见如潮的鲜血自他破碎的皮肉里状如涌泉般喷薄而出,她铮一下顿觉头脑萧音不断、哄鸣难歇。 帛逸微定,死死一蹙眉宇后,使内力逼出这柄嵌入皮肉直勾勾洞穿过去的寒光剑,反手解决掉了那个行刺殊儿的乞丐。 未停的血柱在这一刻势头愈涨!只在瞬息就染红了帛逸的衣袂,还有殊儿的衣袂。偏生帛逸还要不住格挡厮杀,一刻也难得着稍息与平复。 这一刻殊儿不知自己心底下翻涌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别样情愫,她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很心疼,心如刀绞的感觉她在这个世界上痴长到第一十六个年头,似乎还是头遭这么真真切切的领受! 当然,她不是神仙,不能洞穿时局与世事,此时的殊儿尚且无法知道就在这日后不长不短的几个年头里,眼前这个护着自己奋力拼命的冲杀格斗的男人,带给自己的心如刀绞,眼下这一点儿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他们要的是我!把我留下,要他们放你走!”眼见帛逸节节败退渐渐不敌,殊儿铮地闪过一念,扬起这高利的一嗓子。 第十七回 生死难知(2) 这个时候他二人都身受重伤,帛逸他在跟踪乞丐一路过来的时候那是委实小觑了丐帮的实力、更小觑了济济一堂汇聚一处的众数英才……时今殊儿身上这一些小伤就已令她昏昏然好几次都险些两眼一黑的昏厥过去,是颤动的频率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才做了强持,那么比她伤得还要重上许多的帛逸呢?他方才执剑的右臂又被一剑洞穿,如注血流还在喷涌,他有多少血可以流啊! “胡说八道!”厮杀里的帛逸兀听殊儿一句,突然发着狠发着狂的追着一个乞丐一剑剑死死的刺下去,“姑娘是委实小觑在下,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叫一个女人保护!” “我……”殊儿才欲发话就觉身子十分剧烈的一颠簸,知道是帛逸故意的。她便很识时务的缄默。 又听帛逸忙里偷闲强持笑语缓声道:“我自幼跟着父亲见过许多大世面,丐帮这等小儿科的玩意儿委实难不倒我……你可能不知道。”他歇一口气,“我有个暗卫名唤忻冬,她那一身剑术就是我教的……虽然吧,不是很了得,但她与我配合起来还是相当有默契。她……若在这里,再比这多十倍的乞丐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帛逸委实是吹大话了,且这大话吹得无涯无沿儿不着边际。不过殊儿在听到“忻冬”两个字时就已经愣怔了一下,脑海中灵光一闪的闪过了在二皇子府里做侍卫的五妹。 就这时又是一阵血雾交织,剧烈的腥臭味儿刺激着殊儿,又加之一身数不清的大小伤口,她突然头似濯铅般的一晕! 明白自己就要昏迷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一遭昏迷之后还会不会有机会醒转过来……又一阵身体悬空,她知道自己被帛逸抱着使轻功飞了起来。也分明能感觉到自帛逸身体上下传来的那一脉脉不住的瑟瑟颤抖。只怕这一阵飞行,他是用尽了所以的力气吧! 没能持续多久,二人就骤然一下冲着地表冲栽下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殊儿并着帛逸“咕噜噜”滚到了海边,湿潮的海风夹杂些微腥气猎猎吹鼓,方知这丐帮总部前院后院都是被海水环抱着的,这个地势若不是混入其中、而是从外边儿直接往里面攻打,则委实是易守难攻。 只是眼下殊儿是无暇管顾这些了,她身体的忍耐已达极限,她再也坚持不住。 世界在她美丽的桃花眸中摇摇欲坠,阳春里颜色鲜明的景深渐次退去了深浓显眼的颜色,化作绰绰约约模糊迷蒙的被雨水冲洗过的油画。眼皮沉重的似有千斤,殊儿的意识已经渐次被剥离,丝毫不受控制的缓缓然阖上了一双眸子。 彻底陷入无边昏厥的永夜之前,她只觉手心一凉,似被身边滚落一处的帛逸在匆促里塞入一颗像珍珠、又像是玉的东西。 凭借最后一丝不曾透体而出的意识,她下意识紧紧握住。尔后就彻彻底底失去了全部的只觉。 帛逸的情况亦不容乐观的很,皱眉抿唇拼尽所有的力道死死将殊儿拥住。纵然是昏迷,纵是死……也断不能落在丐帮这一众人的手里!若不陷入丐帮的囹圄还兴许能有一线生机,若是陷入则注定是万劫不复了!他明白。 眼见人群已然逼近,眼见自己周身全部的力气在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剥离肌体。帛逸回头望望那怒涛拍岸、狂澜万丈的不见底的幽幽碧海,又瞥一眼殊儿攥紧在手的珠子,牙关一咬、心下一横,搂紧殊儿打了个滚,二人借着翻滚的力道冲栽进了无涯无际、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浩浩荡荡的海天一色衬托着两个紧密相拥的身形,瞬间就明白了人究竟有多么渺小……波涛不歇、浪头脉脉,只是一浮,很快被吞没无迹。 第十八回 荒岛遇兽(1) 一阵骨骼错位又加之冰冷生寒的、十分强烈的不适感唤回了殊儿的神智。 她的头脑很是浑噩空白,只记得自个临昏迷前被帛逸往手心里塞入了一颗类似夜明珠的东西,之后滚入海里时也尚且于昏昏沉沉中微有醒转,被呛入了好几口腥咸的海水,之后就完完全全的昏厥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包括自己时今这是在哪里。 殊儿恍惚了一下,这一恍惚中便有十分钻心的疼痛如撕裂肢体一般如潮而至。方才分明是麻木无感了,但随着意识的恢复,疼痛感便渐趋强烈,这委实是一件令人极为神伤的事情了! 寸寸肌肤像被野兽的利爪撕扯捕食,这一阵一阵的疼痛感丝毫也寻不到缓解的法门……殊儿的眉头纠葛的愈发隐秘,以此来对这疼痛作为压制。同时把似已有些浮肿的眼皮撑着睁开,入在眼里的是一大片白刺刺的亮! 她被这亮光刺激的慌忙重又闭目,旋即重又一点点的小心睁开,待双眸足以适应这样的光影之后,方四处环顾。 周围是一大片黄褐色的细沙滩,再前一些就是一望无际的无涯碧海……因为身子已经不受控的动弹不得,她支使不动僵硬的脖颈,也无法略略的把身子坐起一些,故而看不到后方是一些什么样的景致。 不过随着一念兜转,殊儿旋即明白,自己应该是被海浪冲到了一处荒岛。 全身上下深浅伤口无法细数,又滚入海里、不知泡了几天沉浮了几天后被冲上荒岛,然后又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时今居然还能睁开眼睛重见光明?殊儿在心底下微一哂笑,不禁开始着实佩服自己这顽强不息的生命力! 另一个念头旋而接踵,自己是活了过来,但是帛逸呢?帛逸在哪里!慌乱中转目往四下去瞧,殊儿并没有在目所能及的视线里看到丝毫帛逸的影子,想必两人是失散了! 她叹口气,十分苦恼的蹙起眉头,周身上下越来越清晰的疼痛至使她忍耐的十分辛苦;疼痛每加重一分,心底下那股哀凉的绝望也就跟着加重一分。殊儿十分明白,照着自己眼下这等的境况和情势发展下去,纵然是清醒了过来也仍然还是会死的。伤成这样还不能动弹,加之又被冰冷的海水浸泡的周身似乎都结了薄冰,纵然这身子骨能拼着一口气坚持着不死,终到了头也得冻死饿死渴死!如此倒还真不如在先前昏迷时就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好过时今还得受这样蚂蚁啃噬、小刀凌迟的垂死痛苦!真是做弄的很呐! 殊儿再一次试着牵动唇兮,堪堪扯了个笑容。又忽觉右手心一阵一阵的沁凉之感回旋漫溯。忽而好奇,又甫一想到自己在昏迷之前,帛逸似乎塞给了自己一颗夜明珠……她兀生一种后知后觉的宿命感,又很奇怪于这种感觉,诚然不知这样的宿命感为何会应运而生。只是突然就十分笃定的认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之所以没有死去,全在于这颗被帛逸在千钧一发之际塞入手心的夜明珠! 第十八回 荒岛遇兽(2) 又这时,忽有一种起于心底的发瘆向着殊儿侵袭过来,由细腻而渐渐变得强烈的亏空延顺精气脉络直逼她头顶的天灵骨。 人总是有一种很没有道理的潜能,就是总也能够在遇到危险之前最先有一种下意识的感知……殊儿纠葛的眉弯愈发往里收束了些,在这一股不祥的驱使之下又生六神无主。 与此同时,身畔原本阴潮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紧密……暗道一声不好!殊儿猝把那因避强光而微微睁着的眸子陡然睁大,灼人的刺痛感在这一瞬做弄的她几近昏死过去!然而她终究是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因为一只斑斓大虎正就舒展四肢悠悠然一步步向着她逼压过来!这般紧迫的情势刺激着她周身上下里的每一根神经,怎么容许她昏死! 百般恐惧与不祥在这一刻非止一端的袭来身上,殊儿这身体虽然动不了,但还是明显能够感觉到这副躯壳在上上下下不断的发颤发抖!又或许是她的一颗心在发颤打抖。 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分布在浩瀚大海之间的一个个荒芜小岛上,居然还会有这般凶悍威凛的斑点猛虎!那是不是除了老虎之外也还生长着其余野兽?念及此,她禁不住周身上下又打一阵颤抖,是的,这次是真切的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到的颤抖……就是被这样渐趋笼罩在头顶的恐怖和绝望刺激的,殊儿原本折了骨脱了臼的身体居然能不自觉的发抖! 这真是…… 殊儿这一双暴露在强光下的软眸在这一刻已经被刺的灼的溢出血来,但她还是努力睁得很大很大,丝毫都不敢闭合。她在用这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一步步向她逼近、围着她慢慢兜转绕圈的猛虎,虽然知道这样也是无济于事,但还是被做弄的不敢松懈纹丝毫厘。 这老虎虽体格彪悍,但及近一看其实就是空长了一副如此大的骨架子,身上已基本是皮包骨头没什么肉的样子,可见是已饿了好一段时间。 但这一人一虎就这样僵持着过去了大抵有一炷香的时辰,这只老虎不断缩小着兜圈子的范围,却始终都不敢当真扑上来。 最后的最后就连殊儿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耐烦,心道她自己若是这么只饿极了的老虎,突然在海边儿捡到这么个还有着气息的再新鲜不过的猎物,早扑上去一口气一阵狼吞虎咽的啃到连骨头都不剩了!而眼前这只空长了一副身板儿的老虎却似是在忌惮着什么,故而迟迟不敢妄动、更只能眼馋而不敢当真下嘴,却偏生又不舍得就此弃了猎物而去,可真够纠结的! 怎么的,还怕她这一个连动一下都成问题的弱女子身上有毒、把它毒死?似这般瞻前顾后过分谨慎,也活该它一堂堂百兽之王饿成这么副羞于见人的皮包骨头模样! 殊儿在心底下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老虎若是把她一口吞了她也诚然是心存感谢的,至少化为伥鬼后不用再忍受周身上下这等几近窒息的疼痛折磨,也不用再被眼前这看似彪悍的猛虎变相折磨的身心俱悴了! 第十九回 灵珠救命 奈何这一人一虎委实是不太好沟通的,殊儿心底里的那些嘀咕、唇齿间十分无力的碎碎念老虎自然不会明白。 又这么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已由刺眼灼人的白昼转为了无星无辰的无边永夜。 冰冷的海风簌簌吹刮在殊儿面上、身上,加之涨潮而来的浪涛已将她半个身子重又没进了刺骨的海水里,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浪卷来便会把她再一次拉入死亡的炼狱。不过眼前拉与不拉也俨然已没什么区别了,因为她距离死亡基本已是一步之遥。 殊儿又是一阵几欲晕眩的痛苦感,只是意识却偏生又是那么那么的清醒,令她不得不强持着神智咬牙经受这一波波由身到心、潮袭而至的炼狱般的苦楚。 夜明珠因了夜幕下暗岚的衬托,散发出的溶溶清光愈发绚烂耀目,那不断围着殊儿打小圈子的老虎神色便愈发的慌张。 这一瞬间,她陡然明白,这只饿极了的斑点猛虎是忌惮她手里的夜明珠……准确的说,又不太像夜明珠。 这珠玉只有指甲盖般大小,却似有灵性般的躺在她早已没力气收紧的掌心里,静静散发起自身积蓄着的脉脉清辉,煞是伏贴、亦带着莫名其妙的安然感。 真的,是忌惮这颗帛逸给自己的夜明珠? 殊儿蹙眉,僵硬的手指倏然一颤,那浑似玉又似珍珠的夜明珠忽地在她掌心里抖了一抖,打了个旋,终究又滚回掌心原处,没有滑落下去。 猝地看到珠子在动,这饿虎亦甫地一下跟着一个汗毛倒竖!本就焦焦忿忿的一张虎面显出一种既忧怖又发狂的神色,突然眯了虎目直一仰首,对那不能透下一点儿微茫的天幕“嗷——”地一声长啸。 凛冽海风吹鼓得它一身长毛猎猎飘摆,又因了空气的紧密而被做弄的簌簌作响。老虎铮一颔首,似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后退开了几步,对准殊儿,弓起身子、蹲下后腿蜷起锋利的前爪,摆了攻击阵势登时便要扑上来! 还是来了……殊儿心头跟着一紧,下意识拼了力道握紧那珠子。 这一刻,万顷清光自指缝里坦缓流泻,竟似感知到了这副残破身子的殷殷心念与绵绵怯怖一般,这碧波清辉是比先前深浓十倍甚至几十倍的耀耀辉辉! 一瞬间,幽冥不见、异彩大放,凌空跃起一抹娆丽万千的气色的虹,这虹横贯孤岛与碧海两端,与那茫无涯际的浩瀚碧海一样浩瀚无际不见尽头,竟仿佛是自银河之上飞瀑落潭一般的直下三千尺而来! 只在这一瞬,云蒸霞蔚、祥云流转,永劫炼狱被招摇造势的登地一息就犹如迎来了杳杳光明的白昼! 这般的情景,好生的熟悉…… 殊儿已是头痛欲裂,在惊艳于眼前如此奇观之时,已经可以感觉到所剩无几的那些意识正在逐渐抽离自身。 做了攻击架势的老虎被唬得再一阵阵颤粟,前爪挠地以资发泄,喉咙里一浪浪迭起渐高的闷吼声在这荒无人烟的海中孤岛上,听来依旧有如炼狱丧钟一层层诡异而可怖的冗缓撞击。 殊儿再一次着实奇怪于自己的所经所历,奇怪这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珠子!为何不仅保得自己经了如斯一叠叠的磨难居然都没有死,且眼下似又起了吓退百兽的无边法力? 复猛地念起那个塞给自己这颗救命珠子的帛逸,他把夜明珠给了自己,那么他自己呢?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不敢走神,一走神就容易犯困,一犯困就容易睡着。她不敢使自己睡着,怕一睡过去这猛虎、亦或又有什么旁的野兽一拥而至的将她连撕带扒。虽然相比起来予其这么受尽诸般痛楚的活着,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求生的本能还是在她心底里十分作弄的淡淡浓浓。 可是后来她还是睡着了,视线模糊、头昏目眩。最后一丝意识尚未离体而去时,殊儿忽听得眼前猛虎发出一阵接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以及十分浓重的血腥味煞是突兀的刺鼻而来…… 恍惚中眯了眸子无意识一瞥,看到正前方有一只蜷于地表的白兔。 匆促一眼又是如此迷离的视野,殊儿看不清那白兔的具体端详,只有一点十分清晰,就是那白兔优雅恣意蜷曲而卧,似感知到了她清浅一瞥的目光,它甫地一抬首。 血红血红有如红宝石的眸子是在这一抬首后猝然生长出来的;最原本那初初一抬目,那双精雕细琢的眶子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眼睛…… 第二十回 患难重聚 一阵犹如阳春三月里杨柳微风、杏花春雨一般的酥麻暖意将殊儿唤醒。她缓缓蹙起眉弯,口齿没忍住极下意识的**了一声。便感觉身子被谁贴着后腰软软一拥,接着是男子温和如玉的声音:“可算是醒过来了。” 这声音很是疲惫,又带着松一大口气的弥深释然。殊儿蹙着的眉心再度紧了一紧,启口徐徐,问得吃力且不确定:“你是……帛公子?”以她现下这副身子骨,多说一句话多吐一个字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忍不住大口大口急急喘息。 “不是我还能有谁。”帛逸勾唇,两道眉峰亦微微聚拢,“这鬼地方!还好被我寻到个荒废了的似破庙、又似道观的地方可供我们暂时跻身。”见殊儿喘气喘得十分吃力,忙递了一盏温水过去嘱她饮下,“不过我们的运气也并不是十分糟糕,不仅有了一时的去处,还被我寻到这些现成的石杯石碗。倒是十分的方便。” 殊儿现下可谓是满腹的疑问无处可解,譬如这分明是一座荒岛哪里来的寺庙亦或道观?又譬如为何这里会有石杯石碗?而且帛逸又是怎么找到自己跟自己汇合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的她头痛欲裂,偏生现在这副身子又委实是经不得她去稍想一二的。只好闷闷的一口口饮下了他喂到她嘴边的温水。 其实这么一成串的问题帛逸自己也是不解的,但其中最令他心生忌惮的一件事,他却又委实不好与殊儿道出,因为委实没有道理、甚至有些玄乎的听起来像在白日里头做梦! 帛逸情急下塞给殊儿的那枚夜明珠,其实是一对,还有一颗在他自己身上。这一对珠子有如含着磁性一般的可以相互吸引着人的气血,故其实帛逸与殊儿并不曾真正分散,而是随着海水起起伏伏被冲刷在了同一座小岛上。 这倒不奇怪,因为帛逸深知这明珠的功效,故而这不曾分隔太远也可以说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奇怪的是身受重伤的他借着明珠的力量渐次醒来之后,霍然看到一只乖憨白兔……那白兔似乎有些眼熟,俨如是丐帮里见过的那一只。 这白兔步履蹒跚,随着撑着身子起来的帛逸的步调走走停停、三步一顾,就这么一路把帛逸引到了晕厥不醒的殊儿跟前,且在距离殊儿极近极近的地方,躺着一只斑点猛虎已经僵硬的尸体…… 太费解了!那老虎决计不该是殊儿做弄死的啊!更加费解的是,这只看来与他们十分有缘的白兔又继而一路引着帛逸走走停停,终是把他们带到了这似破庙又似道观的容身之地……莫说石杯石碗了,甚至没了塑像的以草甸子铺陈着的神案上,居然还有十分现成的粗布裁成的衣物! 纵然奇怪,但有一容身之地暂避祸患也是好的。帛逸安置好了殊儿,把那衣物拿到海边洗了干净,旋即生起一堆火,又烧了开水守着殊儿醒来。 忙完这一干后适想起那帮了大忙的白兔,四下去顾,却又怎么都找不到了!若不是这庙堂、这器具、这衣物都是那么那么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历历在目,帛逸简直怀疑自己是梦里见了鬼! 第二十一回 目不视物 既然诸多疑问一时不知该从哪一处问起,且帛逸也未必就能回答的出,那便权且干脆先不去问了! 殊儿又阖着眸子养了一会子神,感觉身子清省了许多,旋而慢慢睁开眼睛。可她把眼睛睁大一些、又大一些,入在眼里的依旧都还是这一大片昏黑无边,哪里有半分光亮?她颦眉下意识摇摇首,启唇煞是奇怪道:“帛公子,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你怎么……怎么不点灯?”又意识到这鬼地方当然没有灯,便又到了嘴边儿的补充了一句,“生堆火照照明也是好的。” 帛逸目触她眉目颦蹙颇为楚楚怜人的一番面貌,心底铮然动了一下,旋即稳声道:“姑娘别急,你身子虚,可能只是暂时看不见,等养好了身子就会逐步恢复的。”他虽然不通晓医理,但方才在殊儿尚未醒来时见她微闭的双目溢出血迹,便知道定是被强光刺灼所伤。故殊儿此时的目不能视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闻言入耳,殊儿细细辗转了一阵,这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过帛逸的声音似乎带着慰藉人心的洞穿力,令她莫说是眼睛看不到,就算是身子动不了话也说不全,只要听他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她便一反常情的当真半点都不觉得心躁!很是奇怪。 同样,她与帛逸之间似乎又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熟稔感应,她虽然看不到,但她方才初初醒来就能感觉到救了自己的人是帛逸,且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身体现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样?”殊儿心里亦有一动,有若过了心湖的风带起的层叠涟漪。 “不好。”帛逸不由皱眉,复又松了口气浅浅一笑,“但反正比你好。”音声戏谑。 听得殊儿胸腔有些起伏,心道都到了这等吊着命能拖一时是一时的地步,他却还如此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形态! 似乎感知到自己触了殊儿此时浅得不能再浅的底线,帛逸展颜稳了声息,语气依旧是轻快的,但比方才明显就肃穆许多了:“我们被海浪不知冲到了哪一座荒山野岭……不过还好是彼此都在一处,只得暂且在这久无人迹的简陋破庙里跻身,委屈殊儿姑娘你几日了。”最后半句还是蒙了层调侃的调子。 一声“殊儿姑娘”被他言的如此简单随意,惹得殊儿面靥忽而似火灼烫。转瞬又意识到是自己跟他说可以唤一声“殊儿”的,便又顿然纠了黛眉似嗔非嗔似恼非恼。可极快便被下一个几乎并蒂袭来的意识,给把先前这层别扭冲得十分寡淡……自己,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这荒山野岭的,除了他,给自己包扎伤口的还能有谁! 他是用什么给自己包扎的?而且那,那自己的身体……岂不是被他给看了个尽! 心念一灼,殊儿没防的牵动了伤口,疼的微噤一声。 她面上神情飞速的轮转变化极为丰富,帛逸全然都看在了眼里,对于殊儿的所思所想,边也大抵忖度出了个大概囫囵。禁不住面上一沉,颇有些心虚的故做了漠漠样子道:“死都快死了,你还这么在乎自己这一副皮囊?”旋即鼻息一“呵”,错开目光摇首微叹,“看一眼又不会少块儿肉!” 他连解释都没有,居然承认的这么痛快!殊儿暗惊又暗气,但旋即又觉帛逸说的话也诚然是大实话,况且现下自个这副身子被利器伤的、被海水泡的、被寒气湿气山石瓦砾折磨的也决计不美型。微皱了眉弯:“不是……我是疼得厉害。”把这话题转了过来。 帛逸定了一下,似惊而非惊的转目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言语。 第二十二回 你来教我 殊儿却又跟着犯起了嘀咕,面眸略侧,有些小扭捏:“只是,只是……” 不得第一百零一次的承认,帛逸发现自己还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貌美无双的女子了!即便她现在被他以洗了净的衣物裹得果断没了人形,但偏着苍白的面颊上飞起的云峦还是带着引星坠辰的魔力,做弄的他忍不住就是想亲近:“只是什么?”随口笑问。 似乎听出了他声波里隐含着的戏谑,殊儿抿抿唇兮旋而小声低低的道:“只是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旁的是小,万一这……这再弄出个孩子来可就……” 帛逸只觉喉咙一噎,差点儿没被自己这一口气给呛得半死! “我一个世家小姐,我,我……清清白白……”还好殊儿现下目不能视物,不能视物有不能视物的好处,就是总可以避免掉或多或少这些许的尴尬。 如此关乎增儿添女这么个颇为富有玄机的深奥话题,就被她这一个女爱子家青天白日的言的这般正大光明!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世家小姐、清清白白……何至于,她就能开放到如此地步?这还是那个曾因了他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双颊绯红了的曼妙淑女么! 帛逸边听边觉得自个这脸烧的烫的都红到脖子根儿了!都在考虑着要不要先出去避避这尴尬:“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纵他一个风流皇子此时都觉得自愧不如,怎么这姑娘空长一副艳如桃李的好皮囊,举止做派也是绝对的闺秀气韵,怎么此时吐口言及起的这话题却丁点儿都不存大家风范呢! 殊儿侧侧头:“没什么意思啊。”语气很是纯良无辜,旋即又抿唇补充,“我是担心。” 担心?帛逸顿然额角冒汗,心道自己方才忽闪了想与她亲近这么个该死的念头,只这一下就被她察觉到了?转瞬更是觉得自个这双颊之上被覆了炭火般的生烫生烫,忙遮掩一般就口急言:“我是不会对你做那种事的,你担心什么!”旋而从头到脚把殊儿打量了一番,咽了口口水,摇首叹叹,“况且,况且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做也做不了……”这模样很是尴尬的可爱,只可惜殊儿她此时看不到。 但帛逸这话在殊儿听来就很是混混沌沌、没头没脑:“哪种事?”继续十分无辜的问。 她诚然不是有心的,也不是个浪荡的;相反,自小世家的礼教她一向遵循极好,十分懂得守住这一层男女之防。就是因为遵守的太为严格了,她才会起了这这那那的许多后怕。别看她已痴长到了一十六岁,但这方面的事儿她仍然单纯的似个稚童,只满心认定跟一个不存血缘的男子朝夕以对相处久了,就会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帛逸更是傻愣愣的不明所以的接口:“就是……那种事。”一张脸更加的红的透亮! 殊儿见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这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忽而就极其的不耐烦:“到底哪种!”接口的极快。 帛逸怔了一下,心里似乎有了那么点儿明白:“你,不知道么?”再咽了口口水,试探着小心的问。 “我不知道啊。”殊儿蹙蹙眉,“我还小。”语气很轻。 做弄的帛逸却几近的尴尬又几近的没辙,可她既然已经把自己逼问到了这里,也委实不知该怎么跟她搪塞过去:“那等子事儿原该是你出嫁之前,你……父母会教你的!”终于勉强寻了这么个理由,帛逸心里松快了一下。 “可我现在还没出嫁就已经跟你共处一室了。”殊儿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而且我父母兄姊都不在这儿,云离姐也不在,公子你教我!” 帛逸:“……” 第二十三回 前缘梦溯·枉凝眉·其一(1) 帛逸没了言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堪堪的走出去的。 说了这若许的话,殊儿也实在觉得自个这身子很是疲惫,意识也就不知觉的跟着起了层叠的抽离。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她可以清清楚楚的感知到这是一个梦,但梦境却很清晰,梦的篇幅委实冗长。 帛逸放于她身旁的夜明珠在这一刻忽而流转起一种极为奇怪的光泽,不再是清一色的光波,而偏起薄薄的红、浅浅的紫,若阑珊春意时迷离朦胧的、笼了雾霭的桃花浅影。 在梦里,殊儿忽听有人唤自己“令月”。 令月,令月…… 低低迷迷,徐徐缓缓。 殊儿只觉自己在走一条路,起初极窄,旋而那足步不受控的往前飘逸,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最后她整个人被笼罩进一团雾蒙蒙的白烟里去了! 她慌忙抬袖,下意识的遮住了眼睑。同时一阵天旋地转,那白光也如殊儿所料一般愈来愈刺眼灼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倏然一下猝地没了旋转的动静。 殊儿放下衣袖,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色彩鲜明的光鲜世界!蓝天白云、红墙碧瓦,宫阙重重、御道深深…… 。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 淡粉叠白浅色的宫装纱衣,没有大镶大滚、大起大伏的堂皇艳丽,但经这股不是很热的薄暖的风儿轻轻一撩拨,再被女子堪堪如蝶的落身下去,还是重着绾发间那只蜂喧蝶嚣的牡丹簪,一齐儿周匝出一圈淡淡的乌沉影子,却是泼墨的大手笔:“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龙体安康。” 俯身敛襟,然后再起来,简单的几个动作行的已是那么的熟稔顺势。令月侧过泠眸,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里有流转着的韶光刹那就被晕染开。对着分明没人的殿堂朱红色的两道宫门,行过这每日必备的请安礼后,她转身昙昙然离开。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太索然,一直如是。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原本温馨的父女之间本该存乎着的天然舒意,变得这般不能轻酌! 她名唤冷令月,是大楚国的公主,是父皇的第五个女儿。但也是最不被重视的一个女儿。 话倒是也不能这么说,因为父皇的子嗣毕竟太多了。除却几个皇后所出的哥哥姐姐,令月这般庶出的皇子公主不被重视、不得宠爱也是很顺势的一件事情。对那似乎永远都是神圣非常的、高高在上的楚皇——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于他们来讲有得便只有无尽的尊崇与谦卑的恭顺。这在皇家也是一件不能逆转的事情。 令月在转过回廊的霎那,有一朵离了枝头的桃花迎着风儿的兜转朝着她幽幽的飘忽过来,扑在面上便妖妖的。复打了个旋缓缓儿落下去,黏连在她雪白脖颈间带着的一枚精致玉兔上。 她叹了口气,抬指把桃花瓣从玉兔身上拂下去,又将那精巧的白玉兔托在掌心里递于眼前细细瞧着,唇边迎曦阳的光波闪现了一道淡金:“小兔子,你说我那望不穿也走不尽的前路,难不成当真便会如此清索寡淡、没有半分情趣可言的一直下去么?”她娟秀狭长的眼角眉梢浮起了黯然神色,不多,只是几缕。旋即轻缓一叹,“若你是个能言能语的人,那该有多好啊。”面上浮起的遐想与失落,让人观在眼里只觉心颤。 这玉兔的眼睛被阳光做弄的闪烁了一下,当然没有回答令月的话。它是件哑物,是令月的母妃入宫选秀时族人为保平安而赠于她的,在有了女儿冷令月之后,那位不仅为大楚国皇妃、还同时担任着上官一族族长的上官氏女子,便把这祖上传于历任族长、据说可以护佑平安的白玉兔送于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女儿。 这玉兔生得精巧,是以整块儿羊脂白玉璞雕成的,寸来长的身量,通身晶莹剔透、细致入微,两只兔耳一竖一躺。 除了这一双流彩生波的眼睛不知是镶嵌着什么奇异的石材之外,这兔子还有一个很是奇妙的地方——在竖起的那只左耳后面有一个微凸的小孔,刚好可以穿了红丝线戴在颈间。巧妙处在于,即便是有一日不甚滑脱了坠了地,那兔子因了这左耳后巧妙的凸起,也不怕被摔碎;因为刚好可以被这凸起垫起身子减去负重,碎得只会是这个凸起。同时即便那凸起碎了,也不妨碍兔子的本身,因为本就是作为防护之用而接上去的,兔子纹丝都不会看出有哪里缺少了一块儿。 第二十三回 前缘梦溯·枉凝眉·其一(2) 这么一个巧妙的装置,看起来微小的很,却是比着极精准的度量黏连在恰到好处的点位上的,可见当初雕琢这玉兔的工匠有着怎般缜密不苟的心性、及一双巧妙的手。 令月极喜欢这枚小小的白玉兔,这枚玉兔可谓是她深宫空寂的日子里,最为贴着心坎儿的无声闺蜜。 虽然五公主冷令月如今还不算大,也还出落的不算很美,未曾滋长出成熟女人百媚无法拒绝的、露骨又含蓄的烟华丰韵。但她周身上下萦索着的那种扬洒在骨子里的、与其名门世家出身的母亲一辙胎刻的气质,已经让人不难预见到她日后的冠娆——风华绝代。 “咳!” 身后被人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令月一惊,那突忽而来的少年已经一闪身把脸凑到了她面前:“美人儿姐姐,你在发呆?”他是帛逸……不,在殊儿的梦里,这少年唤作华棂。 令月被唬了一跳,当看清了来人原是他后,适才将玉兔重新往脖颈间戴好,旋而抚着心口平平气息:“你吓死我了!”抬手对着他太阳穴轻轻戳了一下,蜻蜓点水般的。 华棂忙故意做出吃痛的模样龇牙咧嘴的讨饶:“我错了错了……你看你原是有着这么一层温柔似水的外表,端得要如此粗鲁的败坏了淑女行径?” 令月一木。她正派惯了,最是说不得俏皮话儿,素来也最是害怕旁人在她跟前同她俏舌,因为她往往不知该怎样接口。 华棂是令月不日前在荷花池边结识的少年,彼时也是这么个初初例行过了每日必须的请安礼,后令月正煞是无聊的踱步散心。 喜静的她身边大抵是不带着服侍的宫人的。就那么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宫道冶步驱驱的行至荷花池,尚从一树洋槐后坦缓的走出来,一抬首时便不期然的与正在打量她的华棂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在这宫里头,令月跟自家姊妹兄弟们的走动一向不多,除却少数几个一只手都用不完就能数得出来的哥哥、还有服侍周围的公公之外,她还没有见过旁的男子,且还是如此一个有着温润清澈的眸波、笔挺绡玉的身姿的美男子…… 只是这位看起来年纪同她相当,大抵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举止做派委实是轻浮的很了! 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儿迎着令月上下转动一圈,忽而定格在她若幻若真的淑丽眉目间,十分不礼貌的半是含笑、半是正色的道了一句:“姑娘可是桃花妖?”其实这也并非一句俏嘴饶舌,就在方才初见令月的一瞬间,那堪堪的眸波一碰撞,华棂有一刻委实是如此想的。不过不是桃花妖……是桃花仙。 “桃花妖?” 令月从不曾听得过这等玩话,蹙着眉头张了张口,却把疑问落在心里,只一双含水带烟的眸子流露出薄薄的诧。 这眸光两道把华棂引得好似失魂。他定了一定,又持着朗朗的语态,开始自顾自摇头晃脑道:“美人儿本非娘胎生,原是桃花儿树长成!”谁知他摇头晃脑摇得太投入,一个不小心就把自个给摔到了荷花池里。 还好令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自此二人结识,他道自己是一位藩王的质子,名唤华棂,这几日在宫里头等着父王交接些事务,后就把他留在帝都了。 令月则骗他说自己是一位后妃娘家的侄女,这阵子进宫探望姑母,被留下来小住一阵子。 深宫里的岁月极其无趣,嫔妃们至少还可以斗一斗计、比一比嘴上功夫。可似令月这般的皇嗣却是连这娱趣都委实是难有,扯些小幌子弄弄小心思也是无可厚非的。 第二十四回 前缘梦溯·枉凝眉·其二(1)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怎么又发起呆来了?”华棂抬手在令月眼前晃荡几晃,引她回神。 令月方把神智一牵,才欲同华棂言话,又兀地看到嫡出的二哥自不远宫道正迈步往过走。她心一震,忙一把扯过华棂,将他拉到一旁花树葱郁处,并着自己一并把身子蹲下藏好。 “喂你做……”华棂这话还未及问完,便被令月抬手一把给捂住了口鼻。他发不得声息,只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以示抗议,但抗议无果。 直到二皇子淡淡然从他们身前走过去好一大段路,令月才放开了他。 做弄的华棂抚着胸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张俊面也依稀憋得泛了薄红:“你你你……你谋杀啊你!”把语气低低压住,咬牙切齿的发狠。 令月没了跟他玩闹的心境,起身往花丛外走。华棂一见她不识逗,暗道一声“无趣”后,也忙不迭站起来追着她一并出去。 有丝竹曲调顺着阡陌宫廊濡染起来,是那熟悉的《兰亭序》,令月不知已听过了多少次,却还是很喜欢。 华棂皱眉,看出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也十分自觉的敛了敛玩味:“刚才为什么要躲起来?你……这么怕二皇子?” 令月扫他一眼,没言语,径自走路。 华棂亦步亦趋跟着她走。 就这样一路闲走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是飘忽着的。目光想瞧又怕唐突的时不时瞥令月一眼,她粉裙淡妆、乌发簪着瓷白玉牡丹,双眸似水、却带着昙昙的冰冷。 这样的令月让他欢喜,或者说无论何种情态面貌的令月都让他欢喜,偏生欢喜之中又掺着涣散不得的心疼,因为这女子一双眼睛极美,眸光里带着淡淡的莫名哀愁、又似乎那哀愁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这般的情态出现在一个大抵十八岁的女子身上,合时宜么?不合时宜么?不知道。 直到又这么沿着宫道漫无目的闲走一阵,华棂踢着脚边的石块儿也是无聊,才又见令月纤狭的羽睫向他懒懒散散抛过一个雍雍顾盼,启口浅言道:“不是我怕二皇子,只是你在这宫里头呆的时间太短,尚不识得诸多繁杂。” “你跟二皇子之间有什么纷杂往事儿?”华棂起了兴致,又往她身旁凑去,言语逗弄她。 令月瞥他一眼,复摇摇首:“平心而论,后宫的水实在太深,稍稍哪里不如意不称心了,就恐招来祸事。还是大家各扫门前雪的处事方式最是妥帖!所以我避开他,免得招惹了事端。”这是令月从小便耳闻目染着的深宫处事人之常情,也是一向奉行极好的立身章领。不过她有一点瞒了华棂,就是她的母妃为上官世家家族小姐;而那位二皇子的母后乃是与上官家祖上便不合的北冥世家小姐。故此,更是能少碰面则少碰些面儿为好。 是时的大楚有四大世家,分别是慕容、澹台、上官、北冥。 有两大名门,分别为当朝太后的娘家颜家、与富可敌国的江西商甲姜家。 四大世家中前朝后宫均有为官为妃者众数,彼此之间分分合合明争暗斗的十分厉害。而那两大名门,姜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商场不顺,索性坐吃山空,渐渐走向萧条,难逃败落的命运;只有出惯了皇后的颜家,因有太后支撑,实力尚可,但也不似先前那般如日中天。 宫中皇后已逝多年,后皇上扶立了顺妃北冥氏为新皇后。这位皇后委实是功不可没,为皇上先后诞下皇长子、皇二子和皇六子三个儿子。最小的六皇子不日后也年满十八,行了成人礼便就要出宫封王赐府。 这等纷乱的局势,令月从来都抱着避之不及的态度。莫说是二皇子,无论是哪个皇子公主她也诚不愿去同他们有过多交集! “原是这样。”华棂皱眉点头,“哎,那位二皇子脾气是个好相处的不?” 令月摇首:“虽然交集不多,但也大抵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冷漠又高傲惯了的。” 其实二皇子为人,华棂知道的是再清楚不过……眼下却还是做了样子,煞有介事的摇首“啧”了一声:“嗯,果然是姓冷,人也冷啊……” 第二十四回 前缘梦溯·枉凝眉·其二(2) 令月没有接他的话茬,抬头瞧了眼天色,复敛眸徐声道:“我现下要去看我的……姑姑。改日再陪着你玩儿吧!”母妃昨儿说好了今早晨过来看自己,此时应该已在自己寝宫里等着自己了,令月委实不能因了华棂之故而让母妃多等。 “好。”华棂一笑,美好的清澈眼波里有阳光的溶波烁动,“那明儿个我们在荷花池畔见!”心下微有失落,这失落碰着心口、擦着脉搏留下浅浅一道印子。但他面上却具敛了这若许黯然,依旧是那个翩然阳光的俊逸美少年。 因为令月自身便总有一股化不开的哀愁笼罩与环绕在身畔,若是华棂再染了失落,氛围岂不愈发逼仄?他不愿她的惆怅有一丝的加重;他想帮她化解这惆怅,哪怕只能帮她化解一丝也好。 “嗯。”令月应下,心头亦是涩涩的,但她面上依还是那抹淡然的清漠。不是她懂得压制,是这情态浮在面上挂的久了,渐渐便也成了习惯。 如织心念辗转铺陈,这涩涩的意味渐趋就变成了袅袅的酸楚、及掺杂着的薄疼。她知道华棂再过几日,应当就要出宫搬入质子府了,这一出宫,一道朱红宫墙看似浅薄易碎,其实隔绝着的又是多少见不得与思不得的血和泪!宫里宫外、天涯咫尺,那意味是什么,谁也都清楚。 如此,若得他能在自己身边多陪多伴一日,也都诚然是赚了的。 眼见令月娟秀的眉目间浮了哀哀、后又变得淡泊无痕。华棂知她就要行离,心弦忽地一揪,急急扬声问道:“不知小姐的姑姑是哪一位妃嫔?” 令月猝地止了前行的足步,回眸一笑:“上官美人。” 刚好有流转的天风缭乱了令月额边几缕青丝,离合的春光化了万顷碧水、幽幽荡荡的在她朦胧的眼底掀起细碎的涟漪,看得华棂清明里掺着微乱的神绪不自觉又恍了一恍……心间也有了了然,暗自忖着:“原是上官家的……正六品美人啊。品阶不高。” 令月见他就如此陷入了迷离惝恍,心念微动,却没管顾,转身离开。额前那一抹依稀垂下的青丝流苏合着步调,在天风里漫散撩拨,一上一下、十分悦目,整个人似也跟着化了蝴蝶。 华棂向着那抹荡漾的倩影深深凝望一眼,旋即转身,往着相反的方向双手负后、阔步离开。 须臾行步,令月忍不住回头。 阳光溶溶的金波将华棂本就高大开阔的身姿恍的愈发英武笔挺、却又不失一股渗入骨髓的清秀与温润。她看到他绯红镶白边的织锦炭袍跟着金波与足步的曳动,而在地表投下一圈淡淡的殷红雾影,游弋离合、慢缓温柔,若幻若真的红了一池碧水,染了一地殷殷。 。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适逢花开时节,大楚国最为宏伟瑰丽的都城皇宫,从来都不缺少各色名贵的花卉草木。姹紫嫣红雾气迷蒙,阡陌宫道也被那花儿那影映得扯得清光流转。 不过这行步其间金盏银台般的,一足三聘、妩媚无骨生姿娇柔的逶迤身影,却是大楚国最为明艳照人的一枝花儿。 令月觉得自个心口似乎被什么给填充的十分满溢,就这么兜着一怀沉冗逼仄、又着实找不到由头的繁重心事,她一路呆懵懵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只觉好不害人闷杀! 寝宫里也关不住满溢的春色,那花草树木通通儿都似着了妖道一般,烂漫簇密、不加收束,就连轩窗敞外一枝最常见的不起眼的细细的柳枝,也在时今眼下美得无可方物。 幽风一吹,缓缓的,不大也不轻的力道,那一簇簇垂杨柳枝子便跟着洒了乌尘的颜色投影下来,斑斑驳驳错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格一小格分割开来的曼妙格局,顷然就滋生出一种大海面上波涛翻滚样的、不规则又灵动的错觉。 牡丹白玉簪下垂了七彩色的吉祥穗子,弱柳步调颤悠悠的,令月在两旁侍女一挑珠帘、晶晶弄脆的同时,上官美人那噙笑的姿颜就这么不经意的撞入了她眸波里:“母妃。”令月甜甜的唤了一句,奔身迎着母亲的怀抱扑了进去。 上官氏紧紧将女儿拥了拥,旋即引着她与自己双双落座,再温柔的将女儿挂怀:“哝,母妃给你带来几道小点心,你且看看合不合口味?”她莞尔一嫣然,浅浅的,有如春溪之上腾着紫云的一缕雾影、又若袅袅的烟波。 上官美人真的是一个水一般的女人!不,她就是一汪水,纯纯的、嫩嫩的水;最温柔、最潋滟、最清澈、最鲜香、也最无情的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载舟覆舟、运筹帷幄、兀自无语的向东流过,再顽强铁硬的心也抵不过的无情。因她是上官一族的族长,也因她是楚皇的妃,故她有着一颗异于常人坚硬许多的心! 但,从来都有意外。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便是她的意外,母亲的意外;她唯一的弱点,她存活下去、在这鱼龙混杂的望不穿的深宫之中不断抗争立身、谋求高位的唯一理由。 全部的、没有纹厘保留的,理由…… 是的,上官一脉时今底蕴雄浑浓厚,不缺她一个充数的宫妃。不喜争不喜闹的她完全可以占个位置静静然就此老去,协调、打理族人之间时事与势力的格局分化,就此便足矣;但她不能够了,因为她有了令月。 风过,周遭被撩起一圈圈细腻的百花香,美人方将心绪从女儿那里骤牵回来;指尖无意的同令月脖颈触及一下,触及了玉的清凉。 这一凉,倒让她霹雳间想起了些什么:“宝贝,你脖颈间这枚白玉兔,是咱们上官家传于历任族长的信物,也是母妃自小贴身、不曾离开过一时的物件。却是直到母妃入宫,族人才正式的赠予了母妃。”边擒起这玉兔慢慢抚摸,忽见原本晶莹剔透的兔身间竟有丝缕血痕氤氲、延展,心知是被令月的气血所滋养着的化现结果,“母妃并不信它有何奇特之处,母妃只希望它可以庇佑你的平安喜乐。你万要好好儿的保存。”旋即将那玉兔重新为令月戴好,反手搂住女儿,眉目间盎然着化不开的慈爱。 令月有些微倦,阖了双目缓缓点头,就这么半躺在母妃的怀抱里,渐渐儿熟睡过去。 妖光一米,年轻的美人面着怀抱中无尽乖憨可喜的女儿,心里只觉一个钝沉。 她抬了水目、咬了朱唇,眸波游离在轩窗之外极悠远的一道天幕,就这么于心底里暗暗发誓:“虽然我上官纡蓉在后宫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美人,身份地位皆是卑小轻薄。但若有人胆敢欺负我的女儿,哪怕半分……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定会竭尽我的所有,给他好看、跟他拼命!” 琉璃瓦迎合着艳阳的经纬,散射出的灿黄灿黄色的长蛇金波,吓走了其上一只权且停住歇脚的嫩小春燕。扑棱翅膀、振翼扶摇。 刚巧,屋顶经年之前那些日积月累下的黯淡风沙,化成雨纷纷飘落…… 第二十五回 独步莲华曲(1) 帛逸眉弯在不知不觉间打成了结,煞是好奇的俯首凝视着睡梦中的殊儿。十分不理解,她为何把铺在周围、熏得暖香的稻草一大把满当当的抱进怀里,还低头在这其间不停的缓蹭着,好看的唇兮徐徐呢喃:“母妃,母妃……”颦眉敛眸如是念叨,这是做了什么怪梦? 她这个样子已经维持了好一阵子,帛逸也这么低首皱眉的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是时忽有烟雾自升起的火堆间缓缓飘起,借着迂回过谷的风的势头撩拨荡涤,缪转飘忽进了殊儿的鼻息、也漫溯进了帛逸的鼻息。 帛逸以袖往鼻尖挡了一挡,忽听殊儿被那熏烟做弄的打了个喷嚏,旋即见她缓缓儿睁开眸子醒转过来。 帛逸一张俊脸就这么无限放大的映在殊儿彼时的眼波里,十分蛮横霸道的占据了她目之所及处的所有的视野范围……如此迫近的距离与夸张的构局,便是再怎么美型的人也会被做弄的着实恐怖的打紧吧! 很自然的,殊儿在将眸子睁得滚圆、直勾勾愣怔了须臾之后,兀地扯开嗓子“啊”地一声大叫。 这咧着嗓子突忽而至的女子厉叫,把帛逸吓的条件反射的整个人弹起来向后退开三步! 同时又听殊儿紧接着就是一句:“华棂,不说好了在荷花池畔等着的,你来我寝宫里做什么?!”语气疑惑又带着微微的恼,尚还掺杂着因了声息起伏剧烈、而没能抑制住的些微颤抖。 帛逸在这一刻再一次彻底的石化掉! 微光漫溯,草木炭火“噼啪”熏暖的声音跟着回旋耳廓,眼前惝恍的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楚明朗了许多。一来二去的停顿间隙,殊儿亦跟着一愣,即而抬手捂住嘴唇,桃花眸潋滟蹁跹出恍如水波的涟漪、与后知后觉的恍然……这一瞬自幻梦落回现实,她闭了一下双眼,抚着心口深深吁了口气,心道自己方才那场梦做得未免太光怪陆离、又触手可及了些!睡得太死梦入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子没能将幻梦与现实的界限分的直白明朗,竟是说起了胡话来!免不得深深懊恼兼带着汗颜。 有足音有些坦缓的渐次响起,殊儿侧目,是帛逸慢慢向她走过来。 许是被殊儿方才一反常态的言行给吓了一吓,帛逸沉着一张脸,眉目神情凝重十分。行到殊儿身边之后敛目凝神,抬手探过她的额头,声音轻飘飘:“你,没烧糊涂吧……不认识我了?” 殊儿“啪”地将他覆在自己额心处的手打掉。这是下意识的直观动作。 帛逸不见着恼,换来更为恣意且浓烈的一通举动,他一把搂住殊儿尚还挂着彩的、只做了简易包扎的纤肩,俯身颔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你能看见了?你看得见了!”声音欢快明朗的若三月里喧闹不止的雀鸟。 是啊…… 念头跟着一个辗转,迟迟钝钝的,殊儿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又能够看见东西了!却不想十分作弄的,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并着脑仁儿疼,这疼痛十分微妙,似是抵着对着哪一处穴位下了数不清的密麻麻钢针,一点一点由淡至浓,抽丝剥茧般一浪浪向着她额心、太阳穴、还有才堪堪复明的双目潮水样袭的狠戾! “怎么……”帛逸显然感知到了殊儿的不大好,没及多想反手把她身子整个带到了自己怀抱里搂住,“怎么了?又是哪里疼得厉害?你跟我说,你告诉我!殊儿……”即便帛逸自己也是一身粼粼惨烈的伤痛,但再痛再浓的肉体疼痛也不及滴点她所带给自己的心痛。 或许当真是前世有着凝固不化的缘分吧!这个与他在七年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七年之后再度相遇也不过几日光景的女子,总也能那么轻易那么轻易的就波澜过帛逸一颗藏着万种风情的心。他总也会忍不住痛她所痛、急她所急;遵循着一颗心一个魂的驱使做弄,诚是半点儿都由不得他自己收束控制! 第二十五回 独步莲华曲(2) 一浪浪刺刺麻麻的疼痛不见止息,殊儿最初时还可以抿紧唇兮咬住口齿提气抵声的控制,但渐渐便觉自个这毅力是委实不支了,便不自觉起了一阵阵细细微微的喘息**。 不高不重的声音幽转转的飘入到耳廓里,跟着撩拨刺麻着的就是帛逸的一颗心。帛逸牵了殊儿的双手握于掌心,又以十指与她相扣一处,十指连心,以求掌心传递而出的丝丝缕缕稀薄暖意可令她所受苦楚轻减一些。 但没有效果。 眼见殊儿一张本就血色全无的面孔变得更是惨白的像金纸,帛逸顿然倍感无力……处在这么个什么都没有的根本就是穷山恶水的境地,任凭他有再机变的手段,面着急需药石医治的殊儿也委实是难为无米之炊!情急中再一次想到了救命的夜明珠,忙放开了殊儿,忙忙乱乱的把自己袖口里的那一枚夜明珠也取了出来,并着留给殊儿的那一颗一齐塞入她手心里握紧。 夜明珠缓缓流泻的清光透过她纤长似玉的手指,于缝隙中筛洒出别样的美感。仿佛当真有着无边的奇效,可令人生出莫名就十分完满的好心境。 感知着怀抱里楚楚怜怜的伊人渐趋止了颤粟、**之音缓而变淡变无,帛逸一颗跟着上下左右起伏颠簸了好几个过的心适才重落于平稳! 不知是一种发于何处的神秘力量的指引,殊儿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莹莹生光的彩云雾岚间。就着忽起的静好之感,她放松了全部的神驰,闭合双目,枕着帛逸厚实安然的肩膀,似是又要慢慢的睡过去。 一瞬仿佛万物皆静皆止,好似步入涅槃的大境界。殊儿晕晕乎乎的不辨黑夜白昼、不解南北东西,虽双目分明是闭合的,但她却于无边永夜深黑中甫见一少年凌波独立于清虚。 这少年生得极好的皮囊,狭长的剑眉斜飞入鬓、精致若玉削的丹凤眼亦呈上挑的势头,鼻翼挺拔,唇兮粉嫩又勾一道微微的白,肤色瓷白微透光波,着一袭白衣隐泛玉色,三千华发乌黑若泼洒而就的浓墨,颔首略略、微低双目,全神贯注的吹奏抚弄一支翠玉长笛。 通身流雪飞霜、冰冷却并不显得清漠寡淡的好丰姿,空灵飘逸、自在潇洒俨然谪仙。 而那笛音更是清越透彻,随高超的演奏技巧与纤长素指的不断舞动,那曲乐时而低回婉转若过谷的幽幽深溪、时而高亢险陡如挂崖的瀑布!真个是广陵遗憾、长河惊浪,道不尽这人这曲几多妙哉大奥义也! “这位公子,你……”殊儿于浑噩中不由自主的开言。 这时忽听曲音陡落、万籁俱寂,那抚笛吟曲儿的翩翩神圣抬目一笑:“这曲名为《独步莲华》,有荡涤人心、净化灵魂的大奥妙。” 多么惊艳叠生的一抬目啊!这一时好似佛音禅语绵连而至、好似清古与火热相碰相撞,遂而形成了大智的清波音浪于天灵骨灌顶醍醐! 只因这简浅清灵的抬目一笑,整个黯沉的世界都仿佛被点亮了!温文儒雅中又不失挺拔锐气的语态与之相辅相成,好似应正我佛拈花一笑的心中了然…… 殊儿就在这一瞬里重又沉入梦乡,身心安然、魂魄清澈。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二十六回 心念暗动起 昏昏晨阳惊起了荒岛之上萧林里栖息的雀鸟,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孤寂海岛从来寥寥,这般静然的晨曦熏光,将目之所及处的景致剪影出坦荡荡的余韵。比之繁华的帝都皇城,这份清朗的好风骨自然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晨光扑面,轻轻的。殊儿眉弯微皱,倏悠悠醒转过来,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凝眸去顾,又是一大片茫然怅寥的虚无,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叹了口气,顿感身如浮萍、无所依托,但就在这又茫又恼暗暗生恨之际,只觉身子被温柔的圈揽进了一个怀抱里靠好。 自然是帛逸了,殊儿心知。 他的胸膛很厚实,使得浸染在此情此境下的殊儿顿生安然。人在无所依靠之时是最需要依靠的,这个时候突忽而来的依靠显得尤其重要。殊儿很享受帛逸所给的倚靠,享受着他所带来的温温的薄暖。荒芜的心略有安然,她乖顺的阖了眸子,就在他怀抱里紧紧靠好,静然不语。 “眼睛……又不太灵光了么?”帛逸皱眉,试探着向殊儿问的小心。 殊儿没及多想,阖目浅浅点了点头。 帛逸心下了然。他对医书略有研读,依稀明白殊儿昨晚那一阵子双目的突然清明,当是眼睛将残余着的所有能量彻底积蓄、堆积后一齐爆发出来的结果。多种积蓄全在这一刻里一齐的散发出来,其实不是好事,一如烟花滑过天际之后接连便是深沉的黑暗。昨个殊儿短时间的复明,乃是彻底失明的前兆。 彻底失明…… 这个念头才一闪过,便似有滚着烈烈焰火的绳索冲着帛逸的心口狠狠的抽了过去!这样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是可怕的,帛逸心照不宣,他恐殊儿担心,便没如是告知,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柔着语气安慰她歇息几日便会好的。 殊儿并不明白许多医理,只因昨夜里突然可以看到东西,而不经意就变得希望满满,实觉自个歇息几日,当真便可以复明了也未可知。 是时殊儿倚着帛逸的胸膛,原本是极安详惬意的。但不知是不是这么个倚靠的姿势委实令她乏味了些,思绪就开始无意识的兜转飘忽。甫想起帛逸当日只身突破重围救下自己时,为作掩护是做了一丐帮成员的扮相……心念一恍,下意识滑出帛逸的怀抱。 这个举动把帛逸又一做弄,皱眉不解的眯眼看她。 殊儿抿抿唇兮,复吐言急急:“乞丐的衣服你也敢穿?”顿觉自个现下念起这茬,未免是太后知后觉、也无理取闹了。但不管她承不承认,她委实是骋着心性刻意拿捏着腔调故作,这故作……有点儿类似于撒娇闹小脾气,“离我远点儿!”娇滴滴一句,颇为嫌厌的推了帛逸一把。 不过眼下殊儿这一成串的小动作,看在帛逸眼里怎么都觉得很是暧昧了些:“怎么了?”忍不住嬉皮笑脸反倒往殊儿跟前凑,“哎先前还好好儿的,怎么现下说寻茬子就寻茬子?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怎么摸都摸不透啊!怪哉怪哉。” 殊儿虽然看不到,但分明可以感知到帛逸慢慢儿在凑近自己,柳眉微纠、启口啧声:“虱子啊!” “啊……狮子在哪里!”帛逸借势一拥殊儿,提了语气有意逗弄,“别怕别怕,我保护你!”他是诚心的。只可惜殊儿现下双目失明,看不到帛逸一张流转着许多凑趣、调侃情态的俊脸。 殊儿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怪异,心里头也了然着他的此“狮子”非彼“狮子”,纠葛的柳眉在这一刻舒了一下、即而又展了一下:“你故意的……不搭理你了!”出口的句子、不觉做出的扭捏神态至使她看上去更显娇柔可爱。 这般情态面貌使得帛逸再一次中了招,不由将殊儿往自己臂弯深处又靠得紧密了些。他公然在吃一个病人的豆腐,偏还显得如此顺理成章的叫殊儿那脾气发作不得。 帛逸颔首,目光追随着几瓣被夜风吹撩起的草叶的翩然姿态,忽稳稳语气有些严肃的同殊儿念叨:“这阵子我一直在扎简易的木筏。等再过几日,我们便再冒一次险,看能不能离开这鬼地方。”孤岛不能久处,人也不能只靠着打来的野味、捕来的野鱼亦或山里的野果来果腹。能不能离开,总得试一试才知道。一叶木筏兴许会淹没在滔天碧海里,但也兴许不会;而若长久在这孤岛耽搁下去,只怕到了头也只能熬干这一副身子。 “嗯。”殊儿颔一颔首,也敛住方才那许多玩味,“待那时我的眼睛,兴许也就好了。” 虽然她嘴上从无抱怨、也未见有哀怅,但她还是极在乎这复明一事的。是啊,没谁可以不在乎自己的一双眼睛,那是与这个世界交流的窗口,那是可以与灵魂产生的唯一共鸣。 微风徐徐,气氛安然独好。帛逸沉默一阵,点头徐应:“嗯,一定的。”但不知为何,这话吐口的有些寡味,有些黯然。 殊儿不解,恍神间帛逸已将她的身子重往草垫安置好,复径自走了出去。 海涛轻轻拍击沙滩,细碎的涟漪迸溅在黄褐色的沙土上,配着浪涛脉脉,犹如一阕乐章之中游离着的曲音余味。 帛逸对着日光抱臂而立,俊眉皱起,暗暗动心。良久良久,只是猛一低首,摇头叹息。在这一瞬,下意识探指于袖中取出了那枚贴身带着的夜明珠,于掌心里紧紧的握住。 渐趋加注的力道,将他平静外表之下分明似火的心情凸显无疑。那枚挑剔晶莹浅泛微光的夜明珠,被他握的、攥的似乎就要嵌入到他的皮肉里。 第二十七回 许卿逍遥梦(1) 似是很诡异的陷入到一个莫名的结界一般,殊儿开始神思惝恍,夜晚安眠之后那吹奏翡翠玉笛的绝美少年总也如约而至、翩然入梦。一连四夜,她夜夜对着绵绵涛声、聆着《独步莲华》曲入眠。 而梦中景致也随着时日不断的推移,而愈发的丰富多彩了些。于最初独立在清虚中的少年,渐渐儿幻化出了凌波独立于亭台楼阁、深深庭院间披着星星沐着月华;亦或一襟晚照下睥睨着凌波四海、踏歌梦想着无尽远方火树银花的梦幻姿态;不,这还不算,那少年可以呈现给殊儿千百种别样惊鸿的姿态、也可于星移斗转间变幻出千百种别样轮转的景致。 眼前是惊艳的只有于九霄仙境才可看到的美景、耳廓里贯穿漫溯着的是可以荡涤人心的绵绵笛音。殊儿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虽对此一段际遇心里存着诸多疑惑,但她更多还是惊叹与欢喜,久而久之更是变得如痴如醉的贪恋、及患得患失的极怕失去…… 但不管这少年如何使出百般仙术仙法博殊儿一夜愉神,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再对殊儿说过一句话。甚至他只单纯的沉静在自己笛音造势与编织出的世界里,曲音轻起,由薄至浓再至浅……便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好境界,这样的好境界可以令人忘却一切,无有我他,真真正正只剩下自然造化入骨出神的大陶然…… 不知是心情的愉悦故而有了福至心灵的效果,还是那于梦寐里出现的泠泠清音与那夜明珠一样有着治愈的大魔力,四日之后,殊儿这副疗养于这等可谓“穷山恶水”之境地的身子骨,渐变得好了许多。而那少年,也在此之后不再夜入殊儿清梦。 心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失落,但殊儿明白,此等仙家机缘得了四日已是大幸,又端得能有那一辈子日日夜夜得聆仙曲儿、得见仙人的好际遇?这么想着便也就放了平常心。只是忽会浮起滴滴点点的异样情态,这情态很做弄,至使殊儿不敢去想去念那极好面貌、无双气韵的似谪仙又不确定的梦中少年,连稍稍触及一些都会觉得心里头做弄的很。 果然是求不得……她笑笑,权且压住,纵是有落魄失魂、也大抵都做了痴痴傻傻的敷衍态度。 而帛逸经日里忙着想法子离开孤岛,在后山、破庙之间不断奔走劳碌,紧锣密鼓又算计缜密的尽心做着他的枯木筏子。 这一日,殊儿觉得身子又好了一些,已经可以颤巍巍的下地散步散心。她的病体似乎是借那颗神奇的夜明珠的功效,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照如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少一阵子便可恢复安然。只是她一双分明曾那样顾盼流波过的瑰丽眼睛,仍是看不见一些儿光影,几日更是没得半分转好的势头。 “来。”帛逸搭把手搀着殊儿迈过门槛、在开阔的路面上散步。 这荒废的似破庙又似道观的地方,迈了门槛之后便有一道台阶短短架着,虽诚不算什么拦路之虎,但对于殊儿这般双目不可视物的人也是可怕的。 殊儿足尖踏在门前台阶,微停几停。帛逸搀着她的力道略重了些,似有脉脉力道顺着掌心传入殊儿脉络:“跟着我。”帛逸微笑,颇为鼓励的边引着殊儿,“共有三个台阶。跟着我走,我给你数着。” 荒岛朝夕与共的日子不长也不短,但二人之间些许浅然默契似乎又滋长许多。帛逸是足以令殊儿安心放心的,她便当真没有迟疑、更无胆怯,在他的引导之下顺着台阶迈步走下去,足步行的大胆且平稳。最终安安然落地。 她已习惯了帛逸带给她的这种安全感,并心安理得的竟日享受着此般的安全感。即便目不能视物,但帛逸就是她的眼睛;只要有帛逸在身边,她竟没觉得有丝毫的不便利处。 第二十七回 许卿逍遥梦(2) 斜阳溶金,泠泠波光扑在面上,薄薄暖意便将人的心情也跟着带入到安然的境地里。帛逸将温润目光定格在殊儿身畔,唇兮抿笑,双目里起先流溢着近似夫复何求的满足,旋即便兀地轮换成了藏不住的哀伤……这哀伤来的很是突兀,也很是不合时宜。 好在殊儿是看不到的。许是觉得氛围太安静了些,这般的安静令殊儿起了莫名的心慌。她下意识想要打破这样的安静与心慌,蹙眉复展,侧目对着帛逸顺势一句:“你有笛子么?” “笛子……”帛逸回神,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内揣,当然未能从中寻出笛子。边念叨着四下里环顾一圈,灵光一闪,折了近前一截柳木枝子,复抽出不离身的配剑,蹲在一旁以剑锋将那枝条削出小孔。 聆着一干剑音刀锋有些干瘪、冷利的磨擦声,殊儿不由蹙眉忖想着帛逸在做些什么。待她略略揣摩出个大概端详,帛逸已重走到她身边,将那临时做出的简易笛子往殊儿跟前一递:“现在有了。”音波含笑,温温的。 殊儿便心下了然,莞尔回应一笑,复将笛子接过,在指间煞是好心情的抚摸、把.玩:“这海岛岁月委实无聊,在你尚没有扎好木筏之前,我来教你吹奏一阕十分动听的曲乐,没事儿解解闷儿、排遣排遣心绪也是好的。” 帛逸点头,倒被殊儿这忽起的好情趣,吸的引的也平添了若许的好奇与渴求。 这时殊儿素指抚弄柳木笛身,摸索着将小孔凑到唇畔,阖目颔首、徐徐吹起。 一瞬似有飞瀑悬空隔涯泠淙而涌,似有彩虹倒挂、现于昆仑,将整个目之所及处、目不得所及处的浩渺景深尽皆交汇笼罩进了一大张无形的春网里!这张大网交汇饱含着无上繁复、万千详尽的软红幽幽之万象、大千茫茫之纷纭,仿佛有梵天莲华一朵朵于足下凭空独步、回旋骤现!清妙大气的玄玄风骨配着佛道禅音灌顶醍醐,惝恍圆润了周匝一切所谓“有”的幻象,彼岸得度化、苦厄尽皆散、空空色色明、三藐三菩提…… 一阕仙音渺渺啭啭,不知何时渐入云枫、又不知何时逐趋平缓、默然一收。荡涤人心、清心静神、余音绕梁曲乐低回……令帛逸良久良久都不能自其中挣脱出来。 直到肩胛被殊儿轻轻一拍,帛逸方一惊回神,后知后觉略有怔忪,旋侧目惊问:“这是何妙曲?”晴好心境在这一刻因了激动而若海涛滚滚拍击山崖,他实难遏制如此得聆仙乐的浓烈激动,“这简直溶合了佛道禅宗、天上人间许多福祸轮转、人事变迁。濡染着无常世事的悲欢离合、浸透着有情世间质朴的艳丽与凄绝的沧桑!这是一颗无欲则刚之佛心、一场随遇而安之逍遥道骨、一副中正平和雅正高义之儒表,乃人生山水遨游纵性纵情之绝唱,佛魂佛心道骨儒形之有韵离骚!” 殊儿眉目淡然、神情平和,因久感久聆此曲,她已深谙其中妙处,故对于帛逸此刻如斯强烈的反应,并没怎么出忽心头意料:“这曲名为《独步莲华》,原是我那几日身子甚为虚脱,机缘巧合之下梦一谪仙、一连四夜抚笛吹奏而有幸闻得。”殊儿敛眉,心头兀地疼了一疼,跟着莫名黯了一黯,“那谪仙说此曲有着荡涤人心、净化灵魂的大奥妙。后我身子康健起来,那位慈悲为怀、赠我仙曲的谪仙也便不再入梦。我有幸习得此曲,今个转赠于你。”到底有些驱不散的寡欢郁郁游离其中,即便殊儿已在压抑,却还没免去下意识的浅浅一叹、几不可闻。 第二十七回 许卿逍遥梦(3) 有一点殊儿却是不知道的,这阙《独步莲华》曲以音写意、以乐度人,而能编撰如此妙曲,实则是溶合了一位玉兔仙灵成千上万年来,游离、飘荡在这大千世界、万丈软红之中,所眼见、所躬身参与了的一场场浮沉往事、尘俗琐碎、沧桑变幻、一身修为……这诸般缔结出的所思所感交织一处,在一次又一次爱却不得爱、求更难得求的心境辗转之下,才于心念一闪时忽地成了此曲! “原是这般离奇的好际遇……”帛逸皱眉兀自念叨,旋忽而不觉动情,一把握住殊儿的双手。 他此举来的突兀,殊儿一惊,却鬼使神差的没有闪躲。 “殊儿。”不知是不是被那仙曲撩拨、勾勒起了心中绷着的那根柔弦,帛逸眉目兀地泛起不能自持的动容。他声息急促热烈且又隐含怯怕,“在下心中一直都有一个至为浓烈的渴望……自从见到姑娘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此生此世怕是再也难以自姑娘织下、布下的罗网里安然脱困。除非遍体鳞伤,不,是非死而不得出!”因情念迫切,故语气激昂,“我渴望可与姑娘日日夜夜就如此刻这般静然相守、不再离分。我渴望与姑娘海角天涯、明月松间携手漫步红尘,我……”在这一刻到底还是理性渐回,帛逸突然便说不下去了,只在不经意间红了一张玉璞雕琢的美面。 帛逸啊帛逸,你可真真当是枉自为了这自诩的风流性情!他暗暗着恼,咬着牙关深深在心底下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一番! 天风自不远那无涯的海平面上坦缓拂过来,带来一脉脉时浓时浅的飘渺水汽。一切静好。 氛围僵僵定在这里,忽觉安然如水、又忽觉尴尬若斯。殊儿忽地勾唇,浅浅抿了一丝梨花笑靥于唇畔流溢:“待我们离开孤岛,我们有着,大把的好时光……” 她的声音浅浅的,是一贯的温柔恬静。这句中肯的话听在耳里十分服帖,似乎是默许了、又似乎是……尚还并不能有十分十分的确定。 帛逸恍了一恍,兀地启唇苦笑。分明温存暧昧的景深因了这兀然起来的苦笑,似乎总变得或多或少濡染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感伤:“但愿可有一日,有幸与姑娘为这妙曲填词,与心心相印的真心爱人……天涯海角、共吹笛抚琴,吟唱这一阕天上罕有、尘世无双的《独步莲华》。” 这一时不知是什么样的一脉心念恰如热流涓涓贴烫,殊儿心头一热,反手握住帛逸慢慢抽离的手背,睁了蒙着一层稀薄雾气的眸子,笑颜灿然、吐口轻徐,“会的。” 这笑颜美得胜过灼灼桃夭,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一辙的遥不可及。帛逸最是承受不得殊儿的转盼多情,却在这一刻,一颗心一缕魂都跟着丢在了流转不歇的孤岛上荒芜的海风里,而这心,却是在无声无息中破碎了的…… 心思只有帛逸一个人在动,故而真相只有帛逸一个人明白:待得它日他与殊儿离开这所命中际遇、两两相欢的海中孤岛,那时的上官殊儿,必然已经双目复明,也便必然,不会记得她生命中曾出现过一个帛逸!在她……尚且还浸在青涩中的、以及最美好的两段年华里。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忘得干净! 第二十八回 鲛人泣珠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是夜时分,缪转在周匝的空气依旧是温润中带着稀薄的暖,但诚不十分燥。 帛逸敛目定神,扶殊儿在铺陈着厚厚草垫儿的石榻上坐下来,定神抬首时,语气带出很轻微的怅然:“殊儿,你的这副身子骨经了这阵子休养,已恢复的差不多。我也可以……帮你把眼睛复明了。”他一顿,低低苦笑。 “你……帮我,把眼睛复明?”殊儿下意识启口,满当当全然是不能理解。很显然的,她实觉帛逸眼下这话、这语气怎么都是古怪的很。 意识到自己方才不经意的情态流露,帛逸忙敛敛不知飘转到了哪里去的神智,颔一颔首:“对,我帮你。”吐口便又是一向持着的那么分轻快。 这次语气里那些个不合时宜的阴霾之态似乎一扫即空,殊儿这心境也就跟着明朗起来:“真的?”问的下意识,但她同样下意识就很开心,“这么些日子你陪伴在我身边,而所带给我的也无外乎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像。”她垂垂空洞的眸子,几丝黯黯然的失落不达眼底,旋而又一转成了渐浓的惊喜,“我都还没有仔细的端详过你,倘使我这一双眼睛当真可以复明,帛公子,我要好好的看着你、看清你,把你深深的……刻进我心里面去。”她的声波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宛若沐浴在温存晨光下、微雨下的清碧的西子湖水。 这脉声波贴烫着于帛逸心坎儿间滑过去、再滑过去,转转的一尾游鱼一般,便是足令他动容、令他惬意的好风情。虽然殊儿这话听来,似乎与对帛逸可否救治自己眼睛一事的信心无关,她只是最单纯的在阐述自己眼下的真实心情。 帛逸错目,似做了亏心事般的没有由头。他心中忽地溢开一片瑟疼,在这种十分作弄的酸涩疼意之下,他握拳抵唇平复半晌,到底沉沉的启口:“你可知我们当日身受重伤、又被海水那样沉浮冲洗极尽折磨……为何却没有死去?又是为何得以重聚在了一处?” 他问的突兀,话锋转的不合时宜。殊儿颦眉略略,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也是她心底下经久持着的疑问,她当然不解。 枯木柴堆燃起的星星焰火照不亮整个世界,但可以照亮方寸大点儿一片视野。这便足够了,对于两个相互倚靠与鼓励的人来说,当真足够。 淡淡光影蹿动,帛逸敛目,明知道殊儿是看不见的,但再抬首顾她时,面上那怀神情还是变得肃穆许多:“你可还记得在你晕倒之前,我给你的一件东西……那不是珍珠,也不是微小的夜明珠。”于此一顿,语气愈重,“而是鲛珠。” 俨如心口被抡了一记重锤,殊儿甫震! 帛逸在这当口起身,双手负于身后,且思且言、辗转踱步:“你们上官家祖上流传一件至宝,名曰‘碧玺引魂兔’。” 殊儿又是一震!她从不曾对帛逸道出过自己的身份,却未想到,他居然知道她是上官家的小姐!还知道上官家这件在七年前被意外毁去的所谓至宝…… “传这碧玺引魂兔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盘逆转;修道之人得之则可白日飞仙,凡夫俗子得之则可延寿百载……”帛逸没有管顾殊儿面上流转着的情态变化,坦缓着调子自顾自继续,“成百上千年来,引得天下之人尽皆向往、大动心思。”复又一停,旋即霍地大笑起来,眉目却是平和的很,“其实传说毕竟是传说,那白玉雕琢的兔子除了年代久远以外,也煞是普通。”这时他复回身折步,一步步走到殊儿面前,于石榻将身子落定,颔下首去,如炬目光定格在殊儿眉心紧蹙的精致面孔,“所堪被称道的,只有它的一双眼睛……那是深海鲛人泣泪所得的鲛珠!” “鲛珠!”殊儿甫地一抬首吐口。 帛逸所言委实令她晃神,而那碧玺引魂兔一双眼睛乃是鲛珠之说,她更是闻所未闻。她虽为上官一脉的嫡系传人兼族长,但她又真真是委实枉为了这等尊崇称傲的身份!对于这件机缘巧合毁在自己手上的传家之宝,她所知道的竟然还不如帛逸这一个外人知道的周详! 第二十九回 孤岛缘分就此竭(1) 鲛人为人鱼,是一种半人半鱼的美丽生物,居于深海、逍遥万川,面貌体态大抵会被分成两个极端:要么绝美无双光华耀世、要么其丑无比遁形无处。 这种取缔于人、鱼、精灵、妖鬼之间的神秘生物,在人世间似乎一直都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只在上古时期、诸神与凡人尚不曾分家之时,有不知哪位贤士丹砂卷轴记录下来、传承至今的生物。 只是中间已隔绝了这堪堪成千上万载的流光,早已模糊了太多真切的面貌,时今这书卷上所记所载的也不一定就是当初真切的原本真相。 据传说,鲛人一生只流一次泪……那必是在他最为百感交集、痴肠寸断的时候。也必定是在他得了这造化世事之清虚、红尘万丈之做弄的大真谛,步入万般皆放的大涅槃境界的时候。 这一次泣泪,一次极至无暇无垢的纯净与热烈,有若业火红莲重重包裹之中的极端历练。在这之后鲛人便也就此逝去、归于清虚。 而鲛人左右眸里泣出的头一滴泪波,会各自变为两颗鲛珠。近夜明珠又似珍珠,十分剔透、有大灵性。鲛人已步入至纯至真境界的灵魂,会有一息尚存在鲛珠里供以依附与滋养。故鲛珠就带了至高无上的灵力,虽碍于世间命盘定数的不可乱却而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一个重伤重症的人还有一息尚存,只要鲛珠在其身畔,就可几近神迹的使此人起死回生、魂魄归体。 且这鲛珠相互吸引、相互感应,特别是同一位鲛人左右眼里幻化出的一对鲛珠,感应之感最是强烈,聚集一处所带起的大力量也最是无边。这便是帛逸与殊儿为何大难不死,事后又为何宿命般的极快相聚在一起的缘故了。 综上一干听来迷离扑朔的传说,被帛逸详尽却捡其要害的对殊儿叙述明白。 殊儿娥眉频频舒展、又频频蹙起,几多做弄几多思量,且又听帛逸继续言语。 “只是鲛人存在于世的时代,在时今看来已久远的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不觉得鲛人在这个世界已经消弭干净。只是它们隐匿无踪、销声匿迹,时今我们已是不太能够见得到的。”于此略停,抬手将殊儿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为她向脑后理顺,目光不经意漾了宠溺神色,“现今世上,我所知道的鲛珠也仅有一对,便是你们上官家那碧玺引魂兔的一双眼睛。”不知可否是鬼使神差,在这一刻,帛逸脑海里忽地浮现出那只浑似雪铸的泛着银银光涛的美丽白兔,以及那白兔一双分明空洞不见眼珠的眸子……他没防就打了一个冷颤!很快又压制住,有些惧怕的下意识避开了接踵而至的念头不去追想,“那碧玺引魂兔珍珠大小、望似夜明珠又似美玉的兔眸,就是你那里与我这里,这一对鲛珠镶嵌而成的。” “原是如此……”晚风习习,撩拨的殊儿本就惝恍的神智,跟着往回却牵几牵,“你端得知道的这般清楚?”侧首对着帛逸,思量不出所以然,便干脆问的了当直接就好。 帛逸颔首长叹,再启口时语气比先前愈发的寡淡了些,却掺杂起恋恋的怀旧、与幻似隔世的风尘气息:“鲛珠如此,但这世上之人都只知这个传说,信者却极稀少、更不知还有鲛珠尚存于世。”流转目波再一次定格在殊儿眉宇间,“对于上官家的那神乎其神的传家之物,在乎的只以为那兔子是个神奇的仙家罕物,不在乎的也只当是一个远古的传说、没有谁信。真正明白其中奥妙的,只有皇族。” “皇族……”极微小的下意识自语,殊儿偏了目色,兀自陷入到另一段似乎不可追的往事之中。 帛逸不曾被打断,自顾自言语继续:“我跟在楚皇身边多时,深得宠爱、耳闻目染,加之我又素性机谨、习惯于处处留心……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知道的十分清楚,甚至比你们上官一脉的族人还要清楚。”于此忍不住勾唇浅浅,声波变得柔和轻缓,似是回忆起一件极美丽的往事,“你们上官家这件宝物英名在外,虽早年有说这宝兔被上官族长毁去,却不想于这一代楚皇接位之后重新现世……赫赫威名与神祗般的传说馋着天下诸多英枭豪杰的心,自然也惹了皇族欲望最盛的垂涎。小时候……那是在七年之前……” “你就是二皇子?”不待帛逸继续追溯往昔,殊儿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甫地一吐口,就此将帛逸打断。这一瞬里心有灵犀,这样的感应极其的强烈。 帛逸倏然回首顿目,就如许的月光铺陈恍惚,将殊儿彼时褴褛衣衫、孱弱苍白的形态入在眼里静静的看。她依旧是美的,这样的美丽与锋芒是皎似天边皓月的无暇与逼仄,即便是狼狈的病体与萎靡的姿态也遮掩不住这种美。这美直直的贯穿、震撼在帛逸的心房里。 良久静好,随孤岛擦着海面灌溉、吹拂过破庙的习习晚风,帛逸再一次款款开言,但不曾直面回复殊儿的疑问:“七年之前玉兔摔碎毁去,机缘巧合之下令我得到兔眸——也即鲛珠。”于此略缓,他侧过面目再一次兀自陷入到冗长的回忆里,“起初我只看到这一对珠子璀璨耀目的很,知这兴许就是鲛珠了罢!却并不大深信其威力。直到我因这私盗、并恶劣毁去上官家这件至宝一事,而被父皇罚跪在石子儿路上,一连四天四夜之后终于晕厥过去、人事不察。待得苏醒过来后,双腿已是无力亦无触觉。太医使尽法子束手无策,但我却因了身边儿贴身带着那一对兔眸,而奇迹般的康复……此间妙处只有我自己一人体会的明白!我才不得不信、才深深蛰伏于这鲛珠的无上威力,并就此隐而不发、阅览古今四海之内浩瀚卷宗,是以更深了解、开发这鲛珠之中藏匿着的许多妙处。” 第二十九回 孤岛缘分就此竭(2) 忽听衣袂相互摩擦而起的细微响声,帛逸牵回神智,见殊儿面目动容、一双柔荑正向着他双膝处缓缓儿摸索过去。 一股情愫充斥着心门起的澎湃浩瀚,帛逸意念骤动,一把牵住殊儿琉璃泛光的腕子,将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慢慢的放入自己的心窝里。 殊儿蹙眉摇首,又颇为固执的将双手自他心窝慢慢游移下去,最终还是小心的落在帛逸膝头,微微的按着:“对不起……”昙唇徐起,音波嗫嚅而关切烈烈,“你的腿,可否落下什么后遗顽疾?” 她明白的,或者说是在这一瞬间里突然明白的……心里按捺与藏匿却百般千般不得解的那个源于七年前的疑惑,直到此刻帛逸随心无意的说道起来,才终于梳理的清楚明白。 试想当年上官世家既已答应进献珍宝,但那珍宝又被莫名其妙的毁去,上官如何能逃得了此等罔顾君上之罪?又端得能够逃脱的了乖张使计、欺君行骗之嫌?但上官家却并不曾因了那玉兔一事而受到半分牵扯,安安平平若许年就这么过来了。这是殊儿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方才甫听帛逸道出是他“私盗、并恶劣毁去上官家这件至宝”,殊儿时今这才顿然明白,当初正是帛逸挺身站了出来揽下一切,说是他自己一时玩心盗了那碧玺引魂兔,后不慎摔碎的!如此,他方被父皇狠狠责罚一通,上官家也就此洗脱许多徒徒生出的危机来…… 但这等罪过委实是不该帛逸来背的,碧玺引魂兔为何会摔碎毁去、当日上官家风雨欲来的一场箭在弦上的灾难是谁招致,殊儿比谁都清楚!因为私盗宝兔的人正是殊儿,不慎摔毁了那交织罪孽与良善、浸染鲜血与沧桑、招惹世人濡染致命诱惑与无量贪婪的白玉宝兔,也是自她之手亲自毁去的! 二皇子帛逸有着一颗怎般善良又多情的心……不温不火、不怨不怪的拼着胆气持着大义以他一己之身,躬自揽下、承受下了这一切。 风干往事在彼一刻因了回忆而重回归到该有的绮丽光鲜中,真相涉水而来,殊儿心念纷沓、情潮奔涌如滔……突然觉得自个真是一个古今恶人,突然觉得她对帛逸的抱愧之心似了罗网将自己禁锢难脱! 似是感应着殊儿变幻错综的一通心绪难平,帛逸重又握住殊儿冰凉的双手,以掌心一脉脉热浪来为她驱走肌体叠生的寒凉:“阴潮天气兴许双腿会作痛,除此之外再没了什么。”复朗朗一笑,“你瞧,我时今不是还能打武练功、策马奔腾?”又转言半玩笑半认真,“便连我的父皇,也是因了这七年前罚跪而害我落下腿疾之事,时时抱愧在心,从而加注在我身上的疼宠之意更为深厚。我也算是……给因祸得了福!” 他越如此说,殊儿便越觉得心底酸涩、委实难安。 这时又如是不经意的听得帛逸忽把声腔柔款下来:“这对鲛珠我一直保存着,放在身边儿不离身的带着。”语气似含化不开的温存水波,他已无限动容,“不止因它乃是旷世奇珍,更因曾有一个姑娘……在我年仅十一岁的华年里走入我的生命,许是前世便有若许机缘,只一初见便觉熟稔,似触动心口掩埋多时那个失落在了轮回里的伤心处、柔弱地……”他忽地不语,勾唇坦缓的笑了笑,落在殊儿身上的目光晶耀、热烈若煅烧浴火的澄澈黑水晶,“前世之事不可知、后世之事不可欲见,我只明白,今生今世我已遇到深深一道情劫之坎。只知道那个姑娘,她已深深的,深深的嵌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灵魂深处,始终都在,再也无了可以取代之人,再也不会淡化而去、消匿而去……”他缓声沉言,“只可惜,初见之后我便失落了她。这七年来,我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她。”分明是话里有话的。有着什么话,彼此二人都明白。 那个匆匆一瞥惊鸿便蹁跹而去的小姑娘,终究……还是被他给找到了。 殊儿心念动容与抱愧之意愈发浓重。是啊,当日年仅九岁的自己是那么不知道天高地厚,盗取传家至宝、又冒失毁去,更是不敢留下自己的真实名姓,只将五妹忻冬的名字告知于了帛逸……他又怎么能够找到自己呢? 联想起当年这位二皇子铁了心的非将五妹忻冬要到身边,只怕他真心想要的人也并非上官忻冬,而是她上官三小姐上官殊儿! “我真想,真想好好儿的看看你……”殊儿起了谵语阵阵,轻呢如飘散远去的风。 做弄的很,兜转了这若许年,还是于七年后的帝都,这只怕早该相见的两个命盘缠绕之人,到底还是重逢。无极里的事情,逃不开、躲不掉,命途如此,若斯尔尔! 这话听得帛逸忽觉伤感。这么些日孤岛独处,静好又不失分寸的专属于他们二人的好时光,往后绵绵一世人生路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了……然而她却看不到他,不能看着他,又怎么能够爱上他呢? 掌风凌厉,一道沸腾热浪贴着背脊滕然侵入!殊儿毫无防备,甫地一震!接连便是不可逆的昏沉睡意袭上她脑海深处。 是帛逸趁她不曾防备之时,对着她纤柔的背脊运动真气狠拍了她一掌…… 如此事端发生的很是突兀,在彻底陷入到无边沉睡、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里,殊儿只听耳畔帛逸淡淡的一句吐口,那声音温存疼惜又充满着奈若何。他道:“殊儿,不可以,不可以忘了我……” 六芒星交织着昆仑冷月的幻影,自帛逸掌心拖起的两颗夜明珠间慢慢显形。风云突变,一时光怪陆离、一时清雾迷蒙,目之所及具被强光层叠覆盖,灼灼刺刺、不可辨物。 借助鲛珠之力、以鲛人一丝魂魄与布阵施咒之人血气为引的古老阵法已经摆出。咒语吐口、万息齐动,换眼大法就此开始…… 第三十回 往事具忘如新生 不知被抽离的意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了重新的回笼,双目断断续续一抽一抽刺刺麻麻的疼。气血平铺、心力渐趋复苏,殊儿一点一点睁开眼睛。 因为睁目的动作并不十分快,故这双眼睛并没有什么过分浓厚的刺痛感。她把身子从微凉地表支撑起来,就几圈氤氲在眶子里的水汽雾岚,视野惝恍间,她抬首凝眸,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上官府门前! 这…… 神思稍微一辗转,脑仁儿便是一阵下意识的几欲开裂的不适!做弄的殊儿忙抬指狠狠在太阳穴间深按下去。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周身会这样的无力、双目会这样时不时刺痛?还有自己的衣服,怎的就变成了这般褴褛粗糙的粗布袍袂?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可她的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寂寂荡荡、萧条清索的很。除此之外她好像……不再记得任何事情了! 自身后不远平缓朝她走来的男子,生就一副好皮囊,也长有一双魅惑的桃花眸。 但殊儿并不认识他,望着眼前神色镇定、衣着质地仿佛与自己无二的陌生男子,殊儿发乎自我防护的怯怯的躲了一躲。 果然是逃不过阵法的赌咒,她果然……是不记得自己了!帛逸在心底下苦苦哂笑,凝目注视着眸波顾盼生光、对自己却比对一个陌生人热情不到哪里去的殊儿,一时心念纷沓而至,一时情潮涉水难平。 丝丝清风吹乱了朗春烂漫的花与树交织、相叠在四野的蒙蒙光影,将彼时皇都上官府门前这个不是初见的“初见”,烘托造势出类似死别生离的无奈与悲恸。 至少她的眼睛,已经因了阵法之力与鲛珠之源而重新复明了……这样,也好啊!即便她就此已不再记得自己这个为她布阵换眼的人。但至少,她不会觉得痛苦,她又可以拥抱与礼赞一大片好山好水明媚景致了。 这么想着,帛逸便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那对鲛珠在摆阵时并着他的气血一齐做了引子,替换掉了殊儿已经坏死的部分眼仁儿。自此后,鲛珠便成了殊儿的眼仁儿,殊儿的双目也终于可以重归康健。 但任何古老的阵法都充斥着与舍与得的不变真章,帛逸早年因纵览典籍卷宗而知道了鲛珠还有替换坏死的一点精眸、助人双目复明的功效;但复明之后所应运而来、滋生背负的因果便是,被自己施阵得以复明的那个人,会忘记为她摆阵施法供以气血的施救之人。与这摆阵施救之人的过往点滴,她会忘得干净,再难拾起、再难重温……自此后,那些回忆,那些波澜过心口柔软处的一眼相遇与一点灵犀,全部都会变成帛逸自己一个人的回忆,独自的回忆。沉湎贪恋这场午夜时梦回重温种种过往的人,将只有帛逸一个;而殊儿,就此已经遗失。 “吱呀——” 二人四目相对,殊儿只觉心底有一层层巨大的亏空与渴望在不迭做弄。而很是奇怪,这般的亏空与那渴望似乎相辅相成相映成趣,似乎只有在眼前这个她并不认识的男人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却在这时忽地听得身后有门轴转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回首,并着帛逸急惶惶去顾,只见潋滟春光交织照耀之下,上官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正一点点缓缓儿打开。 没过多时,便显出上官竞风与慕容云璃那两道似是蒙了黯然的身影。 “哥哥,云离姐……”殊儿再一次起了不合时宜的发懵。她尚弄不明白自己是出了什么事情,更加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昏倒在自家府邸大门外、还换了这么一身粗鄙不堪的衣物、更似乎折腾了一身伤病的! 因视线持平,竞风并云离一眼就看到猝然出现在眼前的殊儿!这……巨大的心浪震彻心扉,竞风直勾勾的定在了当地里! 而云离有明显的一愣,之后骤若了旋风般急急向殊儿奔过去,劈头盖脸便问:“这一个月你是去了哪里!”语气因急切而声息高扬、又含哭腔。云离一把搂住殊儿与她拥在一起,在这一瞬泪波已竞相恐后冲奔出了灼红的眼眶。她抚着殊儿有些发颤的脊背,哭得嘤嘤碎碎,接连吐口的字句就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款喃呢,“当日你被乞丐掳走,我便一路奔回上官府来寻你大哥……后又并着慕容家的人力,我们一直都在四处找你……” 眼下的殊儿当真是一头雾水!虽然她的直觉与感知在不断的告诉自己,其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关乎自己的、令身边一众关心自己的人都火急火燎着急的大事。但是她当真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挖空心思忍着头痛的去苦苦的思量也已经寻不到失落记忆的马迹蛛丝。单凭云离此时这一搭搭恓惶吐口,她也委实不能跟着追溯、梳理出大体一个框架,甚至连头绪都寻不到。便权且压住诸多疑惑,任凭云离拥揽着自己,将一月以来所有积攒在心底、郁郁不得遣的急意与抱愧并着负罪发泄详尽。 云离死死的抱着殊儿哭声不绝:“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已然失声,嗓音有些微弱的嘶哑,“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纵是随了你殉了你都赎不回我的罪过……” 自己果真是出了什么事儿么?慕容云离方才说上官并着慕容寻了自己一月,那这一个月以来,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又怎么会失忆……莫不是被谁给劫了掳了,自己脱逃了出来,滚下山崖、亦或磕到岩石、再或者被追打时伤到了脑子?殊儿觉得莫名其妙的很,又念起云离方才好似说过自己被乞丐掳走……那便是了,自己该是被人劫持了图谋钱财? 她边不住顺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胡乱作想,边扬起一笑,轻轻的安慰着云离:“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安安全全儿的回来了么!这是好事儿,云离姐你哭什么……不哭了。” 第三十一回 重回皇城上官府 上官竞风在这个当口回了神智,急急走下台阶到了殊儿身边:“云离这些日子都已经半疯了,你若再不回来她就真的疯了!哥哥也离疯不远了……”分明一直都在克制情绪、故意做出镇定姿态,但吐言之后到底再压抑不住这心念。竞风抬手覆上妹妹的肩膀,长长叹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又甫地后知后觉,“你这一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儿?你……你这,你受伤了?” 殊儿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因为她遗失了由头至尾几乎全部的记忆。张了张口才欲敷衍,又听云离啭啭的哭起来。 云离哭腔嗫嚅:“自打那日留了你一个独困于危险境地,回还之后我的魂魄便似是随时都会离了本体、飘忽涣散一般……后又百般寻你不到,我竟日里更是恍恍惚惚,久而久之白日见鬼幻觉叠生,便是连做梦,梦到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血腥狰狞的天地,贪婪残忍的祭祀仪式,你可怖扭曲的脸……”不知不觉她又沉入了脑海深处这些自己作想出的、演绎呈现了整一个月的场景中,兀地双目放空,眼看便复又有了于梦魇阴霾的驱使之下发疯的趋势。 这情态被看在眼里,慌得竞风与殊儿忙拼命的唤着云离的名字,这才遏住了她再一次深陷泥沼的趋势,把她由思潮的囹圄里再一次拉回了现实。 云离方才一张面色、一副神情很是难看,甚至有些近于生命抽离、心智迷失的诡异可怖。委实是把殊儿给结结实实的吓了一大跳!反观哥哥竞风虽也明显揪着心,但并没有似殊儿般的惊诧之态。她便明白,自打自个失踪以后,云离这个样子想必已经出现过很多次,这般几近发疯的状态想必也持续了很久了吧……真是自己做的孽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没个头绪的大事儿,居然能把一向性子爽利的云离给做弄成这个样子! 念头竭力追溯,殊儿强迫自己定了定芜杂的情绪,开始强迫着自己努力去回想、去探寻可以寻得到的最后的那段记忆。 记得她初初来到帝都皇城,晨曦里辞了哥哥去找云离……中间这一段记忆是亏空了的,转瞬便跳转到一个很破碎的记忆片段,依稀记得自己与云离在一道有些发偏、发阴的小巷子里被人给围堵了,对,是一群乞丐。 额心并着太阳穴在这一刻撕裂般的疼,殊儿紧蹙眉头、抚按住几欲迸裂的头颅。一时被这痛楚之感做弄的活来死去,零星记忆也于此刻在脑海深处不太连贯的蹦跳、接踵……她似是被谁给打扮了一番,着了艳红的衣裙、施了浓烈的妆容,被近似押解着的往堆着木柴的高台方向走。 “噌——”脑仁儿一个厚重哄鸣!痛楚感跟着突然煞是莫名的消失了,殊儿猛地抬首,神情涣散、记忆深处便又遗下一大片无力填充的空白。她是真的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殊儿的一通神态转换看得身边的竞风心里一抽抽的担心:“别。”忙止住她,皱眉沉语十分的关切疼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哥哥知道你此时此刻必定难以平复。先不要去想太多,好好儿休养一段时日,身子骨要紧呐!” 竞风的语气里充斥着慰籍人心的温暖,殊儿心念跟着一动,忽而十分贪恋这种亲情的滋养感,当真便不再去过多执着,止了念头对着竞风莞尔一笑、颔首应下。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悸动冲淡了这几人的警觉,直至时今这话这旧絮的念的也已差不多了,转首顾盼,是时这几人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身边不远还立着一个帛逸! 羽睫和风轻颤,殊儿甫想起自己方才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陌生却偏生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的公子。 尚不待她多做忖量,云离突迎了帛逸抬步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一双清眸对着帛逸上下扫了一圈,云离语气诧异与疑虑并存。 “你认识这位公子?”竞风接口发问。 “当然。”云离侧目,“那日我与殊儿在蓬莱居,与这公子一并饮了几杯。这样结识的。”如是措辞着,复转目向殊儿看过去,“好妹妹,你怎么会同他在一起?”念头峰回,“是他把你救下来的?” “这……”面着云离有些连珠炮的发问,殊儿颔首抿唇,辗转片刻复一抬软眸、波光清凉,“实不相瞒,自打我莫名其妙在上官府门口苏醒之后,就始终都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加不认识这位公子。”于此浅扫一眼帛逸。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殊儿见帛逸精致却蒙着黯淡的眉梢眼角,在听到自己言出这番话的时候,本就不太清朗的眉目之间又兀地泛起微伤。她忙错开眸光不再管顾,纤心却冷不丁揪了一下,牵出十分青涩的疼,这疼来的没有道理。 第三十二回 今夕何夕已陌路(1) “你不记得了?”这一番话听在耳里,惊得云离脱口便问,很是诧异,“怎么,怎么会不记得呢?” 殊儿抿抿唇兮,慢一点头,以无声为应答。 “这……”竞风也甫地恍神,万不曾想到自己这个唯一的胞妹才一来到京都便受害不浅,出了那般险象环生的事情不提,现下居然连记都不记得了!虽然竞风不是一个遇事慌神的人,他在上官一众姊妹兄弟里也往往是最为处变不惊的那一个。但现下还是冷不丁就乱了心绪,实觉有一道牛皮鞭狠戾的照着自己心口抽打下来!三妹殊儿不远千里的赶赴京都,原是指着他照拂的,可他竟让自己的妹妹受了这般横生的劫难! 到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竞风心里是怎么想的,殊儿自然清楚的很:“哥。”她迎竞风又凑几步,莞尔扯了温弧浅浅的笑笑,“谁也不愿生出这若许的事。唉……归根结底,到底还是我的错,是我害累的你与云离姐这般担心、这般惶然。是我不好。”缓一柔叹,口吻听来十分自责。 心知殊儿素性温婉良善、总喜体贴旁人,竞风心口这脉渐趋积沉的酸涩感便愈是强烈。又不想再害累殊儿牵心,也就缄默言语不再发话。 倒是云离在这一来二去的间隙,念头早已于心底下起的繁复。殊儿是跟着自己出去逛街的,也是与自己一同被丐帮成员围拦的,冷不丁出了这样的事情倒也可以算作是运道不好刚巧赶上了,可就在那之前她们遇到了帛逸……这原也没什么。只是,现下帛逸又并着殊儿一同出现在上官府前,殊儿是怎么回来的、又为何会不记得任何事情? 凭着直觉,云离认定帛逸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甚至不得不怀疑自己与殊儿那横遭的一难,究竟与帛逸有没有若许关联?心念至此,她甫地把念头压下,再对帛逸、启口冷厉:“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我妹妹会与你一起出现?”又甫一个后觉,柳眉微挑、语态并着神情愈冷,“当日与你长街邂逅、酒肆谈天,我们并不曾将身份详尽的告知于你,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妹妹乃是这上官一族的世家小姐的?赶紧回答我!” 现下云离诚然是有些咄咄逼人,帛逸被这情理之中的质疑与问询做弄的起了层不该的心虚,但只瞬间便又把情绪压下去:“我并不知其中曲折端详,当日二位姑娘出了蓬莱居后,在下并不曾去寻过二位姑娘。”他与殊儿之间那滋生出的一段际遇,解释起来委实难以说清理顺。且那段过往是他十分珍视着的,他也委实不愿对不相干的人提起半句。故此,帛逸选择了扯谎子圆过去,眉弯一润,神情无辜的很,“直到今日晨时,我出外踏青,却在一条巷口发现了小姐。看着面善,辨识出就是当日蓬莱居一起对饮过的二位小姐中的一个,遂我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闲人,就萌生了救人的念头。”略一停顿,帛逸稍稍错目,“但我当真不知该把她送往何处,急惶间低目见她腰身挂有一枚玉佩,上刻‘上官’二字。心下便生恍然,就这么把她带过来,想着碰碰运气也是好的,没准儿便对了呢。” “是么?”紧接帛逸的话锋,云离骤起一个讪笑,眸光在他身上不住游移,“那公子你这身衣服……却又是如何解释?莫不成你放着好好儿锦绣华服不着,偏生喜欢上了粗布衣袍、褴褛风气!”越至其后那语气就越是凛冽,似如寒光剑锋般的汹汹逼人。 “我……”这话铮地把帛逸问住。他暗地里不住着恼,自己才一离了孤岛回到帝都就直奔上官府而来,怎的就没想到换身衣服再来呢!这也就罢了,怎么就又偏生被竞风、被云离给撞了正着!情势被堵在这里,纵他悔意叠生,也到底只能回应,“我就是喜欢穿这么一件有质感的衣服、走这种不羁的随意风!怎么的?难道姑娘你觉得不可以?”干脆死皮赖脸,硬着头皮语调蛮赖,“那敢问在下是触犯了我大楚哪一条禁律?” 第三十二回 今夕何夕已陌路(2) “你!”云离骤一抬手指向帛逸,只吐出了一个“你”字。 “哎……”沉默良久的竞风在这一刻止住云离,示意云离敛言默声。云离方作罢,忿忿然掉首转向一旁。竞风收了目光回来,迎帛逸做了个礼,抬首时面上含笑,“慕容小姐心直口快,却是没有恶意的。”又一转言,音色恳切,“是公子救了舍妹?我在这里替我三妹好生谢过公子了!” 一通答谢礼仪做的很是周全缜密,这上官竞风倒是个待人接物委实稳妥的人。可帛逸又顿然觉得有点儿眩晕,只好还了竞风一礼,之后再度好言解释道:“上官大人不必多礼,当真不是在下救了小姐。”颔首复道,“在下当真是在半路遇到上官小姐,因了她身上戴着的那枚玉佩而猜出了其身份,适将小姐送往上官府。嗯,说来不过举手之劳,实不敢担下这一个‘救’字。”上官竞风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帛逸这一声“上官大人”称得委实贴切。 “哎……到底是公子护送舍妹平安回来的,自然担得起。”竞风抚去袖口一道褶皱,言语极是客套,“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帛逸缓下一口气:“在下姓‘帛’。” 竞风面目定了一定,旋即恢复如常、笑的好处恰当:“公子是皇室中人?” “不不不。”帛逸忙又解释,“只是祖上出过一位藩王,故痴担着一个‘帛’姓,早便算不得是皇室中人。”他既然一开始就已经隐瞒了自己二皇子的身份,时今若承认,云离会更加乱想胡思的认定他对殊儿图谋不轨,只能这么继续把幌子一扯到底。 这样的话,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却是在哪里呢?殊儿脑海深处滑过灵犀一念,犹如永夜昏黑之间飘忽着的一点萤火,不及辩驳、很快又灭。 “原是这般。”竞风了然,即又一笑复言,“请帛公子到我上官府中一坐,在下摆宴以酬谢意!” “多谢上官大人抬爱。”帛逸拱一拱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家中尚有些事务不及打理,实在不敢于贵府过多滞留。”用烂了的回绝之词。 竞风明白了帛逸的有意推脱,他其实也没有当真邀约帛逸的意思,便顺着那话由着帛逸了:“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改日再答谢公子。” “大人客气。”帛逸颔一颔首,与竞风二人互施简单一礼之后,便转身不缓不急一路行离。 殊儿心头在这同时又是一揪疼,不强烈,但做弄。不知是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牵着引着,她忽觉自个管控不住一颗飘忽的心、一缕缪转的念。她随着帛逸转身的动作而不自主的转目,落在帛逸笔挺身形上的目色仍旧是茫然的,但那其间却噙起一簇连她自己怕是都察觉不到的莫名的火焰。 这个人,她分明不认得,却总也自他身上察觉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依赖感。见他正一步步离了自己而去,便越是没有道理的十分着急,急切的想要将他挽留,偏生又没有理由! 止不住的念头在这一瞬再次漫溯过头顶,但同时又被殊儿下意识压制住。同样不由她掌控。 忽地又起一种并驾齐驱的泫然欲泣之态,她黛眉纠葛、面色愈发虚白的透明…… 旁观者清,殊儿这副十分怪异的情态变迁逃不过竞风的眼睛,自然也没能逃过慕容云离的眼睛。不止如此,因云离是认得帛逸的,故而云离方才也一直都在默不作声的、小心翼翼留意观察着帛逸的一举一动。她察觉到帛逸似乎是在故作冷漠,那生就的还不错的俊朗眉目虽看似镇定,但在这层伪装之下,分明也有时不时辗转在眉目的不对劲处…… 这倒委实是有趣了!云离心里这么想着,忽地动了一念灵犀,匆匆辞了竞风,复示意殊儿一眼,旋即追着帛逸渐行渐远的身影一路过去:“哎。”在及近处抬手一拍他肩膀。 帛逸下意识回目:“嗯?”见是云离,心生狐疑。 云离一改方才那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嚣嚣模样,压低语气、却是笑言:“你若真有心,就来上官府寻人啊!”语尽颇为狡黠又添一笑,旋而折步回身,顺另外一条道路径自往慕容府的方向回去了。 徒留帛逸一时定住。 春风过树,迎面跟着扑来一阵早荷的淡淡清香,恍如步入出尘的好境界。他心念渐次沉淀,迟迟久久不做言语,又半晌后歪了歪头,很不经意的微微笑开,复摇摇首,就此继续抬步行路。 他不曾看见,在他身后亦有两道目光经久落在他被好花好树衬的有些单薄、却极挺拔的身形间。那两道目光很是沉淀,若有所思,时若炭火时如玄冰。 那是殊儿,还有竞风…… 第三十三回 相许来年桃花约(1) 一整日心思飘渺、心念惝恍,偏生又实觉得一个灵魂荒荒芜芜没有依托之处! 又或许只是太累了,即便殊儿记不清自己究竟惹了一件怎样的大事、陷入到怎般苦痛阴霾不可知的一场劫难,但她身体的疲乏之感并不能因了她记忆的遗失,而跟着一并遗失。故她沐浴更衣过后,只简单用了几口清粥,也就浅浅睡下了。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竞风心下怀揣着许多狐疑,但他又不敢贸然去问询自己的妹妹,只怕会在无意间触碰到她不为旁人知的脆弱处。不过转过念头一想,既然妹妹已经忘记了,也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儿……毕竟那不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机缘巧合之下忘了干净,也可省去许多徒徒然生出的不必要的烦恼。 他隔着一道绰约的帘幕,在妹妹闺房之外默默立了许久,直到殊儿房里燃着的烛灯具数灭去,适才折步离开。 当真是太累了,殊儿身子一碰着床榻便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次日晨曦有微雨清泠泠的飘转下来,不快不慢,合着阳光打湿了院落里的石子儿路、及处露红妆燕归来的红白桃杏花。 沁着泥土幽幽清香的空气灌窗而入,夹杂星点飘转而来的细碎雨丝。殊儿被一股凉薄的空气做弄的醒转过来,见天幕虽因了冷雨而低垂着,却仍有丝缕阳光自层叠的云岚之后斜斜筛下来,这景象十分美丽,心里莫名就觉完满。 她心性忽而大好,遂不再赖床,更衣梳洗之后随手寻了把浅紫色绘夹竹桃的油纸伞,撑开柔柔的伞瓣,只身坦缓的来到院落里,穿梭在渐有停歇势头的一脉雨帘中,纵着好心性散步。 淅沥冷雨宛似一阕自然造化编织、演奏的动人乐章,殊儿陶然微醉在这其中。但记忆深处忽地便闪过许多模糊的景深,深想下去却又诚然看不清是些什么样的画面,只是觉得这情这景似乎与昔日里一种心境十分贴切,偏生却又道不明到底是如何的一种心境! 很无端的再一次想着昨个送自己回到上官府的陌生男子,他说……他姓帛。这位帛公子究竟与自己有着怎样一段说不清的缘法,为何自打他转身离去之后,自己便对他这般总也时不时想着、念着,放怀不下、驱散不得? 兴许是脑部当真受了什么剧烈的创伤吧!殊儿念头一多就会觉得头脑昏胀,再一深想就是不可抑制的脑仁儿发疼。 她便只好再一次压住不想,偏生心念灼热,至使她一个身子由里至外都顿感烦躁的很,不由得就生出了就着雨景出府去,到长街上走走看看的念头来。 心之所至,她就这般撑着油纸伞,顺青石路一路出府,抬手推开两道朱红漆金的威威府门,双目却在这时甫地定住…… 门轴转动时古老又沉冗的“吱呀——”声,肖似讴歌宿命的赌咒。随大门敞开、视野清明,正正映在殊儿视线里的是帛逸一张被雨丝浸湿的面孔! 他着一袭宽硕的玉白色长袍,袖口并衣摆处勾勒宝相暗花,一头华发只以轻红色丝带收束。他俊俏的面孔因浸染在雨帘中的缘故,有些微微的偏冷,眉梢眼角具是蒙了尘埃样的黯然、失落、欲言又止几多做弄。 帛逸是昨个夜半之时重又辗转到上官府门前的,他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坦然的放开胸襟面对情缘的得与失,但他却奈何不得一颗心的起伏跌宕、做弄生痛。 他想见到殊儿,这个念头十分强烈,强烈的似一团滚烫不灭的汹汹烈火!而她是那唯一可以将这团心头火浇灭、变冷的天上之水,这烈焰驱使着他来见她,快点儿见到她,必须见到她……若再晚半分,似乎这无法安宁的烈火就会把他整个人烧炽成灰、涣散不见了! 一阵风起,撩拨的发丝、衣摆与冷雨一并飘失交汇连绵不歇。随那大门猝然打开,帛逸就这样没有了任何遮掩的、直勾勾冷不丁与殊儿四目相对。 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眼前,但她已不再识得他,而他也突然就生出了若许的慌乱,竟是不知自己该以怎般的面貌来面对她! 良久无言,殊儿下意识蹙眉,见他因骤然与自己直面相对而生出一些无处遁形的慌张。她亦十分慌张,心底犹如小兽抓挠、梅花鹿乱撞。 二人都是大家出身的公子与红妆,即便是在民风不算闭塞的大楚国,男女之防也极是讲究一个适可而止的避讳的。陌生的一男一女就这样直面相对,还都以眸光无声交汇、一语不发,怎么都尴尬的很。 “在下……在下路经此地。”终于,又须臾后帛逸握拳抵唇咳了几声,最先启口将这尴尬打破,“出门儿的时候瞧着雨似是小了,寻思着应该就要停了,便没有带伞。谁知雨势却越来越大……嗯,当然,现在又开始变得小了一些。”帛逸错开目光一会儿望望头顶那天、一会儿又瞥瞥被雨丝滋润潮湿的长街,由着飘忽思绪寻了这么个实在局促的理由,是以掩饰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上官府前。 “公子进来吧!”殊儿突地启口,柔柔打断了慌乱不堪的帛逸,边往一旁侧侧身子,留出了路将帛逸迎进来。 “嗯?”帛逸兀地一怔,不曾想到殊儿居然就这样,就把自己给请进去了? 在他这一恍惚的空挡,殊儿早撑着小伞回身折步,也不再多管顾帛逸,径自就往里走。 淡紫色描绘夹竹桃的油纸伞随着她清灵的步韵,在微雨红尘中前前后后微微摇曳,又配上这么一道清丽艳美的身影,这般景致美得叫人出神! 帛逸喉结没经住动了一动,猝地回神,忙不迭抬步紧紧跟上殊儿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