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明朝 京城,一行白鹭在热闹的街道上空掠过,护城河的鲤鱼冒头惊起阵阵涟漪,晨曦将皇宫的碧瓦朱甍映出金辉。 正在这时,京城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府院,一个黑帽褐衣的家丁正拿着扫帚,清扫院落,嘴里哼哼着:“ 我乃严府小家丁,山雨欲来人不惊, 门外纵有千金坠,事不关己一毛轻, 谨言慎行百龄寿,恣意妄为昙花芯, 若要问我姓名甚,我乃严府小家丁。” 严恪松刚要进宫当值,一听下人哼着这怪模怪样的小调,便停了下来:“什么混账诗,谁教你的?” 那黑帽褐衣家丁吓得快要哭出来,哆嗦地跪下道:“回……回老爷的话,是少爷教的。” 国字中脸,神丰俊目的严恪松,眉头皱成川字,细品之后,老脸一红。 想起这宝贝独子,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今年已是乡试之年了啊,应该一鼓作气才是,怎么能不务正业,功亏一篑? “少爷起了吗?” “卯时就起了,少爷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钱不要天打雷劈,所以,小的们也不敢多睡。”那家丁脸色格外有精神。 听着,严恪松又是老脸一红,他正是府上起得最晚的人。 从一年前开始,儿子便一早领着下人们,在院子里跑圈,寒来暑往,终年不曾间断,这是何等可怕的毅力? 严恪松怅然一叹:“要是成锦,能将这份毅力用在学问上,唉……”摇摇头便不再想了。 到了后院,朗朗轻快的诵读声传来,声音中的豪迈意境似乎能把人带进去,是春秋中的曹刿论战。 这小子在读书? 他顿时来了精神,自己好歹是进士出身,不敢说学可以究天人,但区区乡试……也是能指点一二的。 这是一个老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 后院,一间厢房向南而开,一个书生独自坐在书案前,如和尚闭目诵经。 “读得倒是认真。”严恪松面露红光,脸上的慈祥之色越发浓郁。 “成锦啊,为父正要叮嘱你秋闱的事儿,没想到你竟这般自觉,今年的秋闱,你有几分把握啊?” 那眉清目秀的书生站起来,朝着他行了一礼,颇为惭愧道:“儿子九成在握。” 严恪松喜形于色,道:“好好好!但切记,不可骄纵自满,纵然已九成胜券,也要勤勉读书,不可再花心思,写那等歪诗了。” “爹放心,儿子再苦读三年,十成在握才参加科举。” 嗯? 让你勤勉读书,不是让你再读三年啊! “儿啊,九成……足矣,足矣啊!” “爹此言差矣,一成变数,可生万千,万千又生万千,可让儿子名落孙山,不可不防。”那书生道。 严恪松一股气血上涌,差点没忍住喷出红来,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隆起。 “不考怎会知道!考不上重考便是,你怎么……怎么这般虎头鼠尾!”严恪松气得手举起又放下,还是等考完了再打。 那书生不急不缓地道:“爹先别生气,且听儿子慢慢道来,即便儿子如今已有九成把握,却也依旧还有一成不中,这一成中……” 只听见一声闷响,如什么东西卡在严恪松的喉咙中,咳不出来。 那书生抬头看了眼,急忙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爹可是得了痨病……” “谁说我得了痨病!不是……不是痨病。”严恪松差点没气死,喉结动了动,方才摆摆手道:“没……没事,爹就是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来,无需担心,无需担心。” 那书生这才放松警惕:“无事便好,即使是小小的风寒,也会夺去人的性命,爹千万不可忽视,明日,爹与儿子一起强壯体魄?” 严恪松故作严厉,拿出老父亲的威严:“休要打岔,为父还要回宫里当值,考举之事就这么定了,试了才知深浅,今年乡试,你得去!” 科举事关家族兴旺,只要是正常的父亲,都不会任由儿子胡来,严成锦倒是能理解。 “爹且慢!” 严恪松再看向他时,双眸忽然变得温和,道:“此事由为父做主,你只管放开手去考,有为父佐教,你无需担心。” “儿子,有另一事要与爹商量。 爹为翰林院文官,如此廉洁奉公,仅靠一份薄俸,家中无其他的收入,此非长久之计。 一旦致仕,严府便要家道中落。 趁着您还年轻,儿子给您寻谋了一份副业,如此一来,就算是致仕,退还这宅子,咱们父子也还能凭一份手艺谋生。” 严家都快吃糠咽菜了。 严恪松身五尺有余,又正值壮年,此时气得胡子直哆嗦:“混账!为了你,自你娘亲去世,为父一直没有续弦,甚至……甚至多年来不曾沾染半点荤腥! 你竟然……竟然嫌为父给你丢脸……亏你也说得出口!”严恪松不自觉捂着胸口。 读书人大多清高,老爹激烈的反应,却也还在他预料之中。 “爹……家里没米了。” 呀? 原来不是嫌弃我呀,严恪松顿时脸色一愣,心口顿时也不疼了。 严成锦轻摇着头,唉,老爹一点居安思危的意识都没有。 只可惜,海瑞还没出生,要不然他一定要讲讲海瑞告老还乡的故事。 在明朝当官,许多官员致仕拿了告老还乡费后,就断俸了。 历史上,晚年凄凉的官吏数不胜数,海瑞只不过是运气好,当了荣誉代表。 严成锦当然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爹身上,否则岂不是没了依靠。 “女不嫌父贫,儿不嫌母丑,爹一身正气,把我生得相貌堂堂,儿子又怎么会嫌弃您,儿子是想让您著书。” 瞧老爹有点飘了,严成锦赶紧又继续说。 “您就算一生都耗在翰林院,百年之后,您也不过是记录陛下起居的书办,无人记得。 倘若像太史公那般,留下一部千古绝唱,您便能流芳百世,名利双收……咳咳,名垂千古,何乐而不为?” 商人逐利,文人好名, 以欲诱之,其必咬钩。 严恪松有点动心了,干渴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道:“为父也想是想有一番作为,可……为父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从何下手啊。” 严成锦忙拿出整理了半个月的手稿:“爹,这是孩儿梦中所得,只觉得妙不可言,可惜儿子笔力不足,只能将大致的纲要写下来。” 严恪松接过手稿,快速地扫了几眼,脸色如天上的雷云变幻不定。 梦楼? 看到上头的内容,片刻之后,他只想破口大骂:“混账!竟让你爹写这些东西,你…你这……孽畜!”说罢,便将手稿一甩,羞红着脸走了。 “哎?”严成锦只能道一声:“爹……您路上小心,通往紫禁城的京道,总有快马驰骋,常常撞死行人,要靠右边走,勿要横穿大道……” 严恪松脚下一滑,差点摔死给他看。 严成锦轻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其实他是一名光荣的穿越者,他所穿越的,是明朝弘治年间。 明朝正是小说兴起的年代,孝宗对各种文化倒也还算包容,算起来,弘治朝正是明朝文化承上启下的过度时期。 第2章 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 在元末明初时,小说盛行过一段时间,后来遭皇帝打压便消逝了,再有盛行的势头,已是弘治朝之后。 严成锦和那些一落地就开启挂笔人生的穿越者不同,他并未轻举妄动,毕竟史书是前人所写,不可尽信,还是留个心眼好。 犯了事,狗头铡才不管你是不是穿越者,手起刀落,照样取你狗命。 稳妥起见,他暗中观察了六个多月,如今心里才有了点底。 要说起穿越的缘由,这个必须提一提。 十字概括,足矣。 就是,无聊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上辈子,他对史学和文学有着魔怔般的兴趣。 一次看某个大教授直播时,只不过跟着视频里开心地念了一句。 “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 竟就穿越了! 而如今副身体的前主人,是严府独子,严府举家刚搬来京师不过一二十年。 严恪松在翰林院当了近十年编修,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的官运,恐怕也就这样了。 老爹没有忧患意识,他不能没有啊。 严府在京师,毫无地位可言,连吃饭都刚迈过温饱线。 若不趁着弘治老儿在位时,趁机发展壮大,等正德那个昏庸的王八蛋继位,就没有机会了呀。 严成锦痛心疾首地捡起地上的稿纸,仔细瞧了瞧,能叫十几年不曾碰过‘荤腥’的人反应如此激烈,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头…… 有车! “少爷!有人闯进府上了!”府上的房管事,上气不接下气进来通报。 “我家既无钱财,也无闺中待嫁的妹子,是不是闯错门了,可问清楚了?”严成锦思索着。 怕不是讨债的闯错了宅子? 房管事愣了会儿,片刻才道:“没……没问,只听他哭嚎着,他要见少爷,我以为……” 严成锦道:“怎如此不谨慎,京城有成百上千个少爷,你怎知,他就是要找本少爷?万一砍错了人,你如何赔?” “……”房管事哑然。 “罢了,你走前面,带我去看看。”房管事以前给人当过护院,手上有些功夫。 到了院中,严成锦看见一个衣裳褴褛的流民,蹲在地上哭嚎。 就像出嫁的婆娘回了娘家,虽是哭嚎,声音却是藏着一丝丝的窃喜。 看到严成锦,忙不迭要冲过来:“少爷……我是何能啊!一年前,您让我去学些拳脚功夫,好保护您周全,如今总算回来了啊。” 严成锦心里一惊,早已忘了这茬。 转念一想,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记得有个长随来着。 只是这长随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早晚是个祸害,便随手一指,让他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去了。 没想到,这个祸害竟然回来了! “寻到那嵩山的寺庙了?” 何能哽咽道:“少爷……小的寻到了。” 严成锦心中一喜:“给本少爷露两手,能打几个?” 何能从背后拿出三节棍,脸色一怒,如白脸武旦,转一圈,随后有模有样耍起三节棍,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就这?”严成锦瞪大眼睛,棍棍打蛋功? 不对,像是练金钟罩的罩门! 又惊喜地问:“哪个方丈教的?” “是……跟戏园子的威武大将军学的。”何能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小的去了嵩山那寺庙,他们让小的出家,还收银子,小的又不是专程去出家的,也没银子,便转寻其他寺庙,路上遇上戏园子,里头的威武大将军武功厉害,将各路将军都打败了,小的就拜他为师,学了一门武艺,便回来了。” “………………”严成锦。 “少爷,小的以后还跟着您。” 见严成锦一脸不愿意的样子,何能忙道:“少爷,小的在外头闯荡,学成了功夫,还练就了一张巧嘴,给少爷办事,定不会辜负少爷期望。” 严成锦在想一个问题。 直接赶走,会不会太寒心? 严府多一张嘴,就要多吃一份粮。 虽然下人不多,除了房管事,还有几个下人,老祖宗攒下的老底,也花得差不多了,全靠老爹一份薄俸养活。 严成锦看向房管事,有种想让房管事去当账房先生的冲动。 “少爷?”何能哭嚎道。 “留下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随后到正厅来见我。” 良久,何能才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出来,显得比方才还要瘦弱。 “嘿嘿少爷,这是?”此刻在他身前,摆着一张大告示。 严成锦一改刚才的随意,满脸郑重地道:“这是本少爷制定的家规,也是严府上下为人处世的道理,你识字吗?” 何能忙点头笑道:“小的识一些。” “念吧。”严成锦总算有了一丝丝赚到的感觉,家丁是有点文化的好。 “严府家规第一条,大难临头,少爷先飞。” 严成锦极为认真地听着:“嗯,继续。” “第二条,为尊者讳,万事不可报出少爷名讳。” “嗯” “第三条,常常锻炼身体好,日日晨练少不了。” “继续” “第四条,生而为人只做一件事,不打少爷的旗号行事。” “嗯” “第五条,少爷的人生,不打听,不多问,不传人。” “好” 严成锦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这是严家立足于京城的根本,今日便要记住,本少爷会不定期抽查……对了,还有一首诗,让房管事教你,背不会,打断狗腿!” 他不是粗鲁的人,但只有说出打断狗腿之类的话,下人们才会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慎重的事。 “是少爷!” 回到房里,严成锦又掏出梦楼纸稿仔细检查,一字字校阅。 “为何老爹反应如此……” 忽然,严成锦想通了。 看过梦楼的人,总会强行脑补一些画面,恨不得谁跟谁壁咚擦出不可描述的火花,恨不得谁出门被马车轧死,恨不得谁………… 严成锦就这么干了,写大纲时,暗中夹带了一丢丢小小的私货。 将这人物之间的关系,弄得更加复杂,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老爹如此淸直保守之人,定然是看不下去。 “可惜了明朝如此适合小说繁荣发展的风气。” 一旁的何能却唱道:“少爷才思天上星,好比雨露撒人间…………” “唱你大爷!”现在像是有心情听曲的时候吗?旋即,严成锦脸色缓了缓:“你方才说,练了一双巧嘴?” 何能却抬起袖子抹眼泪,忽然哽咽了起来:“少爷,您不知在外头填饱肚子有多难,小的正是凭这张嘴,才混得一口饭吃。” 严成锦踹了他屁股一脚,何能这才把眼泪收了起来。 “少爷交予你一事,说服我爹,让他将这书稿写出来,否则你就是欺骗少爷,少爷要报官的。” 第3章 升斗小官之子 何能噗通一声跪下来,哭喊着道:“少爷饶命……小的练就的巧嘴,不是那个嘴,是这个嘴啊。” 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支半旧的唢呐,大剌剌吹起来,眉飞色舞,声色俱全。 这曲子,听着怎么有点像…… 猪八戒娶媳妇。 何能在外头流浪,几经饿至将死,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到了一支唢呐。 他也是个人才,自吹成才。 穷苦人家请不起喜乐,便找他来吹,也能混口饭吃。 何能委屈巴巴地道:“老爷为人清正端廉,怎肯写这些书,那是不是上天绣花……想得美吗?” 听多了曲,也能学着腔调,说上几句有文化的话。 严成锦心里觉着可惜,这可是他斟酌了许久才想出来的门路。 给老爹量身定制的副业。 在白手起家里,写书可以说是风险最小的,即便赔本,也只是老爹的体力脑力。 脑力这种东西,睡一觉就有了。 白piao不赔本的买卖啊。 “可惜可惜!” 这梦楼自己呕心沥血熬夜所写,严成锦觉着自己的便宜,怎么也不能让别人占了。 “去寻个火盆来。” 何能寻来火盆后,瞧见少爷竟是想将这些稿纸烧掉,扑过来哭嚎道:“少爷……不能烧啊,不如您给小的,烧了浪费啊……” ………… 紫禁城,翰苑。 此时,严恪松正要持笔整理前朝的史料,一旁同为编修的罗玘感慨道:“这些都是前朝翰林们的心血,就算是新纸,也存放不了几年,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都抄录好几回了。” “那也要抄,也多亏要抄录,我等才有了这编修的差事,得口饭吃,景鸣兄快抄吧,莫要再伤感了。”严恪松连叹几口气,自己也提不起精神。 眼前这堆典籍,被书虫咬得破破烂烂,是前朝翰林院抄录所留。 抄录整理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典籍受潮破损,要重新抄录到新纸上。 自典籍流传伊始,抄录过的书吏不下千百人。 再过两朝,后人又要将他今日所抄录的典籍,再抄录到新纸上,后人亦复前人。 所做的,其实就是一些无用功。 严恪松走神了,方才看的书稿,如蛆附骨般钻进脑子里。 那书,对他这种许久不曾沾‘荤腥’的人,似乎毒药一样的催发效果。 严恪松神思早已云游霄外,在他脑中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世界。 相比之下,这典籍是枯燥又乏味的。 成不成名无所谓,主要是想用自己的才华,给百姓做一些贡献…… 想了想,严恪松放下笔,起身行礼:“景鸣兄,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急事,需告假半日,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就有劳你了,明日,我定偿还罗兄的份!” “客气什么,有事就回吧。”罗玘和他都是成化二十三年的同年进士,交情不错,自然愿意帮忙。 …… 日正中天,严府, 严成锦坐在书案前半天下不去笔,他正想着换哪一本书。 房管事匆匆跑进来道:“少爷,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我爹下值了?” “老爷告假回来了,就在正堂。”房管事又想起来什么,颇为担忧道:“老爷回来时形色匆匆,只怕,是因今早给老爷看的书稿,少爷一会儿说话,要谨慎些啊。” 严成锦心头一紧,老爹为官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几次告假。 专程回来? 严成锦来到厅里,看见老爹端着茶盏正坐堂前,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成锦啊,为父思来想去,学问之道,应当求其放心才是,把你的那些纸稿都拿过来,为父要再看看,好给你指点一二。”严恪松道。 究学之人,朝闻道,夕可死矣。 只要能为后世留下一部佳作,纵然散去这一身清名,又如何! 严恪松此刻也顾不得丢人,越想越是呼之欲出,恨不得挑灯夜战,执笔畅怀。 “……………”严成锦。 难道是真香? 不过,抛去自己夹带的那一丢丢私货不谈,梦楼当真是一本好书,千古奇书,当之无愧。 想拒绝它的诱惑,除非…… 看过更好的。 真香也不是不可能。 严成锦就等他这句话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当然是随身携带的,忙不迭掏出纸稿。 幸亏刚才何能哭嚎着把火盆扑灭了,才没烧成,严成锦暗自给他记了一功。 “爹想通了便好。” 严恪松已是龙行虎步来到身前,颤巍巍地接过稿纸,如获至宝般谨慎地数着,露出释然的笑容。 “爹今日感悟颇多,就如黄河天上水滔滔不穷,爹要将它们都写出来,等爹当了大文豪,你便是,大文豪的儿子!” “???”严成锦有点恍恍惚惚。 严恪松修编典籍十几年。 挥洒笔墨三千,修撰书籍无数。 但都没有一本是署自己的名字,全他娘的是給他人做嫁衣,他也是有心气的人。 如今手捧着自己要写的第一本书,严恪松竟隐隐有些激动。 严恪松拿着书稿走出几步,却马上回过头来,感受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严成锦道:“爹,真的没有了……” “那就好。”严恪松这才放心让房管事去磨墨,差人去买最好的纸来,迫不及待去书房了。 有道是,人到中年喝枸杞,一杯枸杞半年寿。 严成锦让下人给老爹泡枸杞。 他自己也是常喝的。 书房一会儿传出酣畅淋漓的笑声,一会儿又如古井深潭般沉寂。 直到深夜,书房还灯火明亮。 晚饭的时候,严恪松没在,严成锦偷偷让人加了一只鸡,再苦不能苦身子,再穷不能穷伙食。 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饭后回到房里,严成锦让何能掌灯摇扇,看能买到的这个时代的一切资料。 史书写得再怎么详细,也不如身在明朝了解得更清楚,严成锦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 结合对明史的记忆,这样才能纹丝合缝。 果然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弘治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便传来消息,河间府天降暴雨,府域之内的百姓免赋一年。 严成锦就知道自己算的时间不差。 这些日子里,严恪松闷头在书房不出。 他不过四十出头,虽说拿毛笔码字,是个熬人的事。 可他正值壮年,又有枸杞护体,想来无事。 一日早晨,书房的灯火还亮着,里头悄无声息。 严成锦便训斥:“大白天怎敢这般浪费蜡烛?” 何能跟在严成锦后头:“少爷,老爷还在书房里呢,昨夜一直未曾出来,今日一早,小的就去问候了。” “我爹还在书房里?”严成锦有些意外。 何能道:“在呢,房管事也在。” 人在里头为何没有动静,莫不是睡过去了? 严成锦将信将疑地推开门,地上丢了一地的废纸团。 房管事好像一夜未睡的洞房郎一般,萎靡地不停打哈欠,抓着墨条的手,偶尔磨动几下。 只见,严恪松神清气爽地站在书案前。 相比之下,他红光焕发,双目依旧神采飞扬。 枸杞护体,强大无比! 见他进来,严恪松放下笔,拿起一旁整理好的一沓书稿,喜道:“这是为父这些日子所写,你看如何?” 严成锦接过稿纸,从开头一章往下看,眼神愈发明亮。 与原书有差别在所难免。 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自己多加的那几笔,老爹也忠于大纲的基础上,写出来了。 “儿子觉得……还不错。” 凡事留三分,日后好较真。 严成锦没把话说满,一来是怕老爹骄傲上头,二来也是给自己留点余地。 就是不知道,明朝百姓的反应如何? 第4章 有利可图 虽说明朝小说风气盛行,但这毕竟是大胆了一些,严成锦心里也没底。 “慢着!”严恪守将何能拦下,心痛道:“爹的本意,乃是为了流传后世,岂是给书商牟利之物,书商奸诈狡猾,欺人夺利,爹不给!” 不找书商,难道你还想自费出书不成? 老爹是读书人出身,士农工商的阶级固化思想颇为严重。 许多堪堪过了温饱线的读书人,也是看不起商人的。 让你赚银子,可不是让你败家的啊! 严成锦将书稿抱在怀里。 “爹糊涂啊,不让更多人看到,如何流芳后世?况且,书写得如何,应当由世人评价才是,爹不给人看,又如何评价?”严成锦一边说一边用力掰扯,才掰开严恪松的手。 “世人的评价?对啊……世人的评价又会如何呢?”严恪松呢喃着。 严成锦也不担心:“爹,你该去上朝了。” “哎呀,为父差点忘了,今日还要还景鸣兄的份。” 临走前,严恪松叮嘱道:“不可让那书商卖贵,贵了贫苦的百姓便看不起,即便不取一文,只要将书印发出去。” 严成锦如此乖巧懂事孝顺,对自己老爹的嘱咐,当然是…… 阳奉阴违的。 严成锦亲自出门,终于打听到了京城最大的经纶书坊,连掌柜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了。 严成锦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给了二文钱,道:“不知道这书乃是朝中编修……我爹写的。” 书坊小二小声地道:“小的说了啊,只是掌柜百般推脱,就是不肯来啊。” 好吧…… 编修这官,在京城这块地界上,的确是比芝麻还要小一些。 刚才从书坊出来,便有一人主动上来搭讪。 “你想要印书?”刚才的话王不岁都听到了。 王不岁笑道:“经纶书坊的东家,想必是以为编修大人所著的书,为史书典籍,古板生涩,不似那些惊才艳艳的青楼才子,所写的风花雪月,传阅惊人,他自然不愿意来。” 严成锦觉得有道理,商人讲究有利可图。 即便明朝有雕版印刷,速度也并不算快。 印了这个,其他的书就没法印了,二选一,要让严成锦选,他也选风花雪月。 严成锦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此人一副“我明日就要破产了”之相,衣裳邋遢,脸上倒是有些富态。 “你有何事?” 王不岁笑道:“我做东,咱们找个茶楼慢慢谈。” “不谈。” 忽然,那人拜倒在严成锦脚边,道:“小人的书坊,生意惨淡,快要倒闭了,才斗胆过来经纶看一看,有没有漏网之鱼。”他也豁出去了。 严成锦回味过来,当便宜老爹是死马?你倒是没看走眼,我也是这般想的…… 跟着一起来的房管事,此刻是浑身不舒服,这是在侮辱自己昨晚磨的墨啊。 他站了一晚上,将那墨磨得细之又细,这书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心血,这狗东西如此侮辱,此刻,竟发出狗一样的鼻吼。 严成锦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找了个茶楼坐下。 “你的书坊,是手抄还是活字印?” 那书商露出几分得意:“是活字印,小人的书坊叫老王书房,大小也是个书坊不是?” 严成锦点点头,开始要谈价钱了,自然不会让他看出一丝情绪:“一本卖半两,八二分账,我八你二,可以的话,就让我家管事去拿字据来。” 王不岁差点被噎死。 大户人家的少爷,食不知五谷,一本书就敢卖半两银子? 要知道一亩地才三十两银子,寻常人家,哪里见过银子,这是成心让他关门啊。 忽然有点后悔了,买卖不成还赔了钱。 编修好歹是个官,王不岁不敢直接顶撞:“少爷,这书价……实在太贵了些,恐怕也卖不去几本,可否让小人先看看书。” 他打算溜了,直接离去有些无礼。 王不岁知道,读书人都好面子。 拜读一下书作再走,便算尽了礼数。 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是官家少爷也不好多说什么。 严成锦还想再定高些,怕被老爹揍死,才定了了个半价,听上去就很便宜啊。 “这是一本传奇,你要仔细阅读,细细品味。” 王不岁狐疑接过书稿,片刻之后,神色愈发丰富,眼珠子都直了,啧啧地道:“能卖!少爷这书能卖,就是卖一两银子,也有人要啊!” “少爷开半两,你还敢再加半两?怎么敢如此糟践我家老爷的书作!”房管事牙口咯咯作响。 王不岁瑟瑟发抖道:“少爷,这书真能卖一两银子啊,咱们分两批印制,一批买最好的纸,印来卖给京城的达官显贵,再买一批买最差的纸,印来卖给平头百姓,这达官显贵不差一两银子啊!” 分人群销售,此人很有商业眼光嘛! 你是不是还想整个用户画像? 其实,严成锦也是这么想的。 明朝京城的马太效应严重,有银子的士绅多的是,一两银子买个消遣,对大户人家而言,不足挂齿。 王不岁将书稿揣进兜里,立即写了一张字据,看着严成锦在字据上签了字,他暗觉自己那快要倒闭的书坊,有希望了啊! “分账就按少爷说的,小人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您可……不能再找别的书坊了。” 严成锦正色道:“本少爷说只给你,便只给你,你也切不可外传!” 几日后,严府如往常一样平静。 京师却已沸沸扬扬,深闺大院中,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捧着一本名为梦楼的书,看得痴迷。 茶楼,酒馆,客栈和一些风月场所,所谈皆为此书,不少读书人,一边痛批著此书之人粗鄙浅薄,一边却看得津津有味。 弘治十一年,正是弘治中兴鼎盛的一年,大部分百姓手里都有些银子。 正所谓,温饱思人欲,吃饱喝足了自然就想干点别的乐子。 戏曲早已听腻,此时小说兴起,正好应了时下之需。 出门采办的房管事喜不自禁地小跑回来:“老爷,书印出来了!” “快拿来让本少爷瞧瞧。”严成锦接过书。 纸浆没磨细的关系,很粗糙,应该就是王不岁口中的贫穷版了。 “先给爹看看!”严恪松喜眉笑目,又有些紧张地看向房管事:“如今……京师的评价如何?” 房管事欲言又止:“老爷,我不敢说。” 第5章 名震京师 严恪松如遭雷击,缓了缓神,才坚定道:“说!你怕个屁,读书人骂人,能难听到哪里去!” 房管事犹豫了一阵,期期艾艾道:“那些…书生,皆骂著此书之人乃是yin棍,贻害不浅,败坏了京师的风气,说是要,抵制这等粗秽下流之物。” 严成锦脸色怪异。 读书人骂人,果然很难听啊…… 严恪松如遭雷暴,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霎时,踉跄跪倒在地上,嘴唇则一直再哆嗦。 “哼!没见过世面,这就算粗鄙?更粗鄙的书,是要有插画的。”严成锦摇摇头。 这就好比异性之间正常学习交流,却被人举bao早恋一般。 可惜了,自己熬夜写的大纲啊!严成锦心中也很难受。 房管事又支支吾吾道:“还有人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一听,连严成锦这般好脾气,也忍不住炸毛了。 “雅俗不分,爹无需放在心上,枸杞!快拿枸杞茶来!”严成锦连忙喊道。 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竟然咒骂人家无后。 何其歹毒的咒骂啊! 感受到房管事那同情的目光,严成锦骂道:“狗东西!你看我爹,看本少爷作甚,又不是本少爷无后!” 你这么看着本少爷,要是真断子绝孙了,你负责得起吗! 严恪松已是涕泗横流,仿佛苍老了几分,哭天抢地道:“造孽啊!为父一向清直克己,何曾遭到这般唾骂,严家博施济众,声名远扬,让老夫……如何背着这骂名,去见列祖列宗啊!” 严恪松悲痛欲绝,竟若无旁人的淘淘大哭起来。 严成锦虽是有几分心疼,却也不敢上去劝。 下一刻,严恪松悲愤交加地对着严成锦道:“若不是那奸商将书价炒到如此高价,何来如此多的怨气?” 严成锦叹息一声,那老王书坊,恐怕已经被人砸了吧? 创业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啊。 严成锦庆幸,幸亏,当初选了这门稳赚不赔的生意,要么赚,要么不赔,只亏了一些人工。 “成锦啊,爹以后没脸出门了啊。”严恪松哭天抢地。 “不碍事,儿子早已让书商将著书人的名讳,改为‘迎客松’,谁也不知,那‘迎客松’就是爹。” 严恪松眼前一亮,一口枸杞茶喝下,径直站了起来:“我儿稳重!”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十分高兴的吆喝传来:“严少爷,小人王不岁来了,早安了您嘞!” “泼皮奸商!还敢来我严府……”严恪松张开牙口冲出去,快如疾风,一眨眼就没了。 “快!拦住那条狗……啊不……快拦住老爷!” 王不岁大老远便听见了有人号丧,今日严府办丧事吗? 怎么不挂灯笼? 一路上满腹狐疑,来到了院中。 王不岁出现在院里,严成锦追上去,却瞧见老爹如急兔反搏一般,早已扑了上去。 “老夫打死你这泼皮奸商!” 严恪松骑在王不岁上,狠狠地挠抓他的脸。 王不岁心里着懵逼啊,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猛地将他推倒,一顿抓打,他只能迎手护住要害。 场面一度不可描述。 “严大人,小人求饶了……饶命啊。” “小人是来送银票的啊。” 银票? 严恪松愣住了。 严成锦瞧见,王不岁果真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朝他直招手,他这才狐疑地走过来道:“你是给我送钱的?” 半刻之后。 王不岁喘得只剩一口气,匀了半天,才又笑了出来:“严少爷有字据在手,小人不敢抵赖,首批书籍已经卖完了,这是严少爷的份。” 严成锦半信半疑地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王不岁手里的二百两银票。 大明宝钞,天下通行? 这是日思夜想的钱啊! 严恪松双目露出喜悦的光,看着他手里的银票,诧异万分:“我的书卖完了?” “回大人的话,卖完了啊?”王不岁至今不明白,严府这家人打完了人就数钱? 严成锦自己对了一遍,又让房管事对了一遍。 这回是真起家了…… 二百两银票和两千八百两银子啊! “坊间不是要抵制我爹的书吗?怎么卖了如此之多。”严成锦心里直乐,暗自算着三千两,能在京城买几亩地。 王不岁摸着脸上的包道:“平日卖不了这么多,可今年是乡试之年啊,天下许多读书人聚集在京师。” 十年寒窗苦读枯燥得紧,在没有其他娱乐项目,梦楼一出,如同干柴遇烈火,自然爱不释手。 房管事顿时老泪纵横,在严府管了一辈子账,再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了啊。 王不岁忽然眉飞色舞,贼兮兮地偷笑道:“老爷和少爷还不知道吧,茶陵诗派和新派都要打起来了!” 茶陵诗派? 李东阳? 茶陵诗派严成锦倒是听说过,不过…………这新派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严恪松怒目相视:“老夫在京师呆了十多年,编书修书更是十多年,什么时候听说过新派!休要胡诌!” 王不岁吓了一跳,笑道:“这新派的开山祖师……正是您啊!” “???”严恪松呆若木鸡,瞬间懵逼了。 他不知道的是,书发行后,在京师掀起一阵狂热。 读书人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对严恪松的文学创作十分推崇,另一派就是提出诗学唐汉的茶陵诗派。 李东阳的祖籍正是湖广长沙府茶陵,茶陵诗派正是围绕着李东阳而成立。 骂严恪松无后乎的,正是茶派的读书人。 “大人,如今您的追随者,已经有许多啦。”王不岁道。 严成锦有点懵懵然,我要成为大文豪的儿子了? 王不岁这次来,除了送银子,顺便也问问稿子,书坊多亏了严成锦,此刻已是躬身下跪,千恩万谢。 名声大躁,他们岂不是都等着看老夫的书? 严恪松想了想,急道:“让一让,本官要著书去了。”说着,捧着一壶枸杞茶快步去了书房。 为了避免茶陵的人追着来到府上,严成锦将王不岁留到半夜的子时,并约定,以后上门拿稿的时间,都定为半夜子时。 接头暗号: 问:大雪压青松 答:青松挺且直 王不岁懵逼了,这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对诗? 好不容熬到半夜,他迷迷糊糊从严府出来,心情却很好,虽然只拿了两成利润,卖得多,也是极大的一笔银子。 如今谈论起京城一流的书坊,必有他家老王,不知要经营多少年才有此名声,要是再出一本还了得? 也对得起半夜跑一趟了。 紫禁城,内院, 内阁三位名臣都在,谢迁已听说了,坊间流传的新派,不过,这次文争的主人翁李东阳倒是十分淡定。 “宾之先生可曾听闻坊间的文坛纷争?”谢迁道。 李东阳道:“有所耳闻。” 第6章 朝野鼎沸 “宾之先生怎么看呢?”谢迁一下子好奇起来,内阁当中,这位可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脾气暴,性子急的刘健反倒先感慨:“有人说我朝的文采,远远不及唐汉,会著文的不会写诗,会写诗的不会著文,既能著文又能写诗的人,不足一指之数。” 谢迁一猜知道,是程敏政说的。 程敏政胆子也是够大,曾跟别人说过刘健的文章,尚有可取的地方,诗赋就不堪入目了,还暗讽李东阳不会著书,便和两位都结下了梁子。 仅剩的‘一指之数’,可不就是说他程敏政自己吗? 臭不要脸的! “哈哈哈,希贤先生还记得。”谢迁哈哈大笑。 “哼!老夫当然记得。”刘健怒气冲冲地出了值房。 李东阳不悦道:“于乔,你又调皮了,看把刘公都气走了。” 谢迁浑不在意,反倒来了兴致:“不知李公对新派和茶派如何看?” 李东阳脸色一变,忽然道:“自然是不喜。” 至于是不喜新派,还是不喜新派和茶陵诗派的争斗,不管谢迁怎么问,李东阳这个闷葫芦都没说。 这倒是让谢迁好奇的紧。 这位让泰然自若的李大文人都生气的‘迎客松’,到底是何方神圣? 京城,大街小巷的街头巷尾都在闲聊,迎客松到底是何人。 对于他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一下子成了京城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是和李东阳一样有神童之称的程敏政,有人说是成化二十一年的状元郎谢迁。 不过,猜测程敏政的人更多。 毕竟,曾经的神童李东阳弄了个茶派。 好像程敏政也要弄个文坛派别出来,才算正常吧。 但是,程敏政对外宣称,迎客松不是他,还发了剧毒无比的毒誓,人家都发毒誓了,这还能有假吗? 谢迁也对外宣称,他绝非迎客松本松,如果可以,他还想和这位迎客松闲谈诗赋,看看他在诗赋上的造诣。 众人所猜测的两人都不是,纷纷改换目标。 有人想猜刘健,不过刘健也是个暴脾气,率先公布‘此松绝不是老夫’,压根不给猜的机会。 这样一来,猜测的声音就更多了,新派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到底是谁? 京城西北角的一处院落。 严成锦只想让老爹干个副业,安静的赚银子,但没想过反响这么热烈,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是加强府上的安全教育。 “大家都记好了,这是严府立足于京城的最新指示。 出门三顾而后行,是非之处不可往, 行横言狂多得意,自古坟头草茫茫, 所有人不仅要会背,还要领悟其中的真意。” 顿时,这小诗又成了清晨扫地门子哼在嘴里的流行小调。 严恪松压抑了许久,忍不住问:“成锦啊,如今名声已成,满京城的人都在寻为父,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们又怎么知道是为父写的?” 严成锦也知道老爹出名急切,便道:“爹先忍一忍,茶派和新派斗得正欢,陛下和李东阳若是知道了,定会有所表态,且先听听陛下的评价如何。” 严成锦甚至决定,先把书停一停。 以至于,王不岁深更半夜摸到严府,朝门里小声喊了几句‘大雪压青松’,却换来了‘今日无更且回不送’。 这大半夜来,你就让我听这个?王不岁直想日gou 。 梦楼在流传,新派的人争得颇为凶狠,茶派的人也不甘示弱。 书断了,这些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此书如狼似虎。 谁饿谁知道,新派的人叫苦连天,连追着更新的茶陵诗派的人,没了新书骂,也傻眼了。 …… 紫禁城,文华殿外, 当今大明国君弘治皇帝难得有心情在宫里散心,身后是大明三位声名赫赫的内阁辅臣。 为何召他们来,三人都心知杜明,只是陛下未开口,三人也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弘治皇帝惆怅一声。 首辅刘健性子急,压不住话:“陛下励精图治,如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朝野称颂,比历朝先帝有过之无不及,陛下为何这般……” “怎么一向批评朕的刘公,也奉承朕了?”弘治皇帝道:“诸公可曾听说过,在朝野中的一句话,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三人面色各异。 他们知道此话是出自谁口,李东阳还与他有些过节,都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人正是李东阳的本家。 见三人不作声,弘治皇帝又道:”朕听说,近日京城兴起了一个流派,与李公的茶派一时伯仲?“ 李东阳忙道:”臣领罪!“ “此事,一会等迎客松来了再说。”弘治皇帝笑道,他早已命人去请程敏政入宫,都是肱骨之臣,可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程敏政到了宫里,见了弘治皇帝,看见内阁三位也在,向弘治皇帝请安后,便站在一旁。 “文坛两派之争,朕心向李公,可礼部右侍郎程师傅,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弘治皇帝坦然道。 程敏政一脸懵,却直言道:”臣虽与李公,在文坛上意见不合,可兴起新派之人,确实不是臣啊。” “不是程公?”这回轮到弘治皇帝懵了。 程敏政惭愧地道:“真的不是啊!” 就事论事,程敏政的为人,弘治皇帝是相信的,其当着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自然不会有假。 回到府上,程敏政把盘了几年的核桃都捏爆了,茶派的敌人,应该是老夫才对,是谁抢了老夫的风头? 老夫与李东阳并称神童,老夫也是要脸的人啊。 不行,老夫也要弄个诗派! 程敏政想了想。 于是……诗文并盛派就横空出世了。 老夫会著文,又会写诗,一个人就是一个盛世,就问你们谁不服? 我府上摆文擂,不服来战啊? 这一日,程府发出消息,邀约李东阳和新派的开山祖师,来府上谈诗论赋,并小小谦虚了一下。 老夫敬仰二位的才华,还请二位给老夫几分薄面,到老夫府上,把酒言诗,谈论古今。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程敏政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少严成锦看得出来,有蹭热度的嫌疑。 不过,还是有许多程氏门生支持。 新派的人当然也想亲面见见这位‘迎客松’先生,程家文擂,呼声高涨。 严恪松高兴啊,堂堂礼部右侍郎,一代文坛大匠,竟然邀我到府上论叙诗文,同行的还有李东阳,岂不是说…… 自己的名声与之并驾齐驱? 严成锦对程敏政再熟悉不过,史料记载,程敏政鬻题,解官归乡后郁郁而终。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徐经和唐寅贿赂的考官正是程敏政,虽说后来他平安致仕了,但…… 一个能被自己郁闷死的人,对别人得多狠? 赢了得罪户部大员,输了要遭人落井下石。 府上摆擂,无人公证,岂不是又可以‘指鹿为马’,捏造污蔑。 此行怎么算都没有最佳破解之法。 再三思量,严成锦决定:“此擂,爹还是别去的好。” 第7章 这银子,它不香吗? “先前你不让爹透露身份就罢了,这又是为何?”严恪松问。 严成锦道:“圣人训,做人要脱俗,不可存低级趣味之心;这就是低级趣味啊,爹可曾想过?若是欣然赴约,会落下追名逐利的人生污点,不如自执清高,等他人送上淡薄明志的美誉?” 严恪松颔首点头道:“还是我儿想得周全,文心如匠心,心不端,则其文终是一堆俗物,一个不慎,轻则遭唾骂一时,重则遗臭万年,亏为父听到消息时,还暗自窃喜,想想真是无地自容。” 严恪松没有赴约,李东阳也没有赴约。 他们不知道的是,程敏政在府上苦等了两天,心中悲戚,谁来挑战老夫啊…… 这几日来程府的,尽是些虾兵蟹将,浪费茶水。 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了。 李东阳告病,连早朝都没去,‘迎客松’先生连书都不出了。 这是不给我老程面子啊!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 于是…… 程敏政怒了, 程府传出一小诗: 胸中点墨化舟行,一日纵横三千里。 天宽地广钟灵毓,敢问下笔谁人敌。 一首小诗直接给自己封王,道尽了独孤求败的寂寞,再次放出战帖。 无名小诗从程府流出,在茶派和新派的怒骂下,传播竟然极高,让诗文并盛派小有名气了,老程十分高兴。 不过,这反而促成了新派和茶派一致对外的局面。 茶派的人纷纷骂到,我家李公高才绝识,写诗压你一头,书法压你一头,做官压你一头,李公放飞自我了吗?臭不要脸的! 新派的人更是直接:迎客松先生清新脱俗,才不屑与你这等狼心狗肺之辈为伍! 直接把程敏政气病告假了。 ……………… 紫禁城,奉天殿, 弘治皇帝听闻之后叹了一口,这是何苦啊? 但弘治皇帝宽厚仁慈,还记得当太子时,程师傅谈笑风生的给他讲《朱熹家礼》。 每到不懂之处,程师傅总能举寻常人想不到的例子,将道理讲通透,让他在这云谲波诡的深宫,寻到一丝温暖。 没想到,总是开导朕要想开一点的人,竟然…… 自己想不开了? 弘治皇帝派出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带着宫中补品出宫探望。 这些补品,都是从弘治皇帝的用度中节省出来的,他平日生活节俭,不近声色,此举相当于割肉喂鹰了。 对臣子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弘治皇帝还嘱咐‘始作俑者’的李东阳也要上门慰问,不可伤了和气。 能说会道的和事佬谢迁陪同,刘健怕程敏政与李东阳再起争执,也跟着来。 于是,内阁男团,三人成行。 程敏政听说,萧敬带着陛下的慰问来了,连忙从病榻上爬起来:“臣告假,不能替陛下分忧,已是愧疚万分,如今又令陛下担忧,万死难辞啊。” “‘程师傅身体有恙,朕自小得程师傅指点,当然要派人来看望’,这是陛下的口谕,程大人莫要谦让了。”萧敬拨弄枕头,扶他躺下。 程敏政痛哭流涕,感激万分。 “程公操劳,应当好好休息才是。”谢迁道。 程敏政看见谢迁身后站着李东阳,脸色由白转黑。 两人都不自在,气氛尴尬又微妙。 程敏政脸色苍白,憔悴无力的样子,倒不是装的。 能说会道的和事佬谢迁,又笑道:“克勤兄若不是心中忧虑着我大明的文运,何至于将自己逼至如此地步,赤心奉国,我内阁三人自叹弗如,向陛下谢罪之人,应当是我们才对。” 没错,没错,老夫就是为了大明。 于乔兄懂我啊! 明知有奉承之意,程敏政听了还是很开心。 仿佛阳光普照在花朵上,雨滴打在芭蕉上,瞬间得到了满足。 程敏政两眼露出了欣慰的泪光,笑得不可描述。 别人不知道,李东阳和刘健二人知根知底。 谢迁在朝中私底下被称为‘狗皮膏药’,哪里需要哪里贴。 官员吵架,找谢迁。 有他在的地方,人间处处有真情,朝廷人人有大爱。 明明是追逐名利,从他口里说来,听着就是无私奉公。 刘公断,李公谋,谢公尤侃侃。 内阁的名声流传在外,但为何谢迁会在三人中,排名压轴,还多两字,还不是因为人缘好。 谢迁能说会道,可不只是“侃”,他善于攻心,程敏政气病了躺在床上,就是怕被人耻笑贪图名望。 这点被他看穿了,一番言辞,反倒成全了程敏政。 李东阳和刘健心里是既佩服又好笑。 四人从程府出来, 谢迁不明白,陛下只让他们来看望程公,却对茶派和新派之争只字未提。 如今两派争得你死我活,倒不像是陛下和睦一家亲的风格啊? “李公和刘公可知是为何?”谢迁问道。 李东阳道:“还是刘公说吧。” 刘健向来是一通到底的直肠子,道:“陛下乃是千古明君,心怀天下,如今百姓安家乐业,陛下自然就有了更高的追求。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盛唐诗分田园边塞,诸多流派,兴起皆源于文坛纷争,没有百家齐鸣,百舸争流的局面,又怎能称之为盛世? 再反观我大明,除了宾之的茶派,文坛一片萧索荒芜,如今新派的兴起,造就了陛下想要的局面。” 刘健对着萧敬道:“萧公公,老夫说的可对?” 共事久了,只需给个眼神,其余三人就能通晓。 但箫敬哪里听得懂三人在说什么,恭敬一笑道:“奴婢实在听不懂,也不敢猜,不过,有个消息倒是能告诉诸公,咱出宫时,陛下也出宫了。” 刘健和谢迁二人眼瞪得铜铃一般大,稳重惯了的李东阳,惊讶的反应慢了一拍。 陛下出宫了? 去了哪儿? 三人心中同时冒出来一堆问题。 …… 在京师内城的十八线边缘地带,一个颇为偏僻的院子前,指挥使牟斌道:“朱爷,这就是迎客松的宅地。” 微访的时候,弘治皇帝让别人称他为朱爷,他喜欢这种套路,牟斌早已烂熟于心。 弘治皇帝大感意外。 没想到,搅动京师文坛风云的人就住在京城。 这院子,放在京师毫不起眼,但在住惯了朱门大院的弘治皇帝眼里,又太起眼了,宫里随便一座偏殿,都比这好上十几倍。 牌匾老旧,户门紧闭。 弘治皇帝道:“这宅子是谁的是否知道?” “说来奇怪,这宅子半年前租了两次,家主姓房。” 牟斌上前轻扣门扉,便粗糙的嗓音道:“我家朱爷拜读先生大作,特意前来拜谒先生,快快开门一见!” 若是牟斌一人,早已嚯地一下飞入院中,把里头的人,拎到自己跟前来了。 但陛下是斯文人,斯文人当然要用斯文的方式,不能舞刀弄剑,更不能持强凌弱。 不多时,门子打开门扉,探出脑袋道:“我家先生说了,不见客,更不见书迷,以后别来了。” 牟斌不好发作,自己武力虽高,却不善说辞,只能朝他丢了一两银子。 登门便要一两碎银?弘治皇帝肉痛啊,心里想着,朕是不会给你报销的。 那门子瞧了一眼,速念严府做人小心经,门外纵有千金坠,事不关己一毛轻。 见了银子,竟如临大敌般,速速把门关上。 弘治皇帝惊呆了,这银子,它不香吗? 第8章 帝王难断家务事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一身武艺! 他眼疾手快,二指卡住门缝,一声痛呼把门推开,门子欲喊,一刀已架在脖子上。 弘治皇帝这才闲庭信步,进了院子。 听见有人闯院,严成锦正在想‘护院大阵!关门打狗!撒神仙醉!快报官啊!’,要先喊哪一个。 却看见那人手里的佩刀,乃是锦衣卫所用。 而他身后的中年男子,正气凛然,五官不凡,腰间佩戴着一个名贵的乳白羊脂玉佩,只是,额头的鬓发稍稍缺了一角! 缺了一角? 这是……弘治皇帝? 他知道,弘治皇帝还在生母纪氏胎中时,遭到万贵妃派人灌毒汤迫害,虽然大难不死,但却留下了这个印记。 在明朝十六帝中,长相最具标志性的,恐怕就是弘治皇帝了。 早就听闻弘治皇帝喜欢微访,京城那么大,严府那么偏,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 难道是…… 开了导航? 严成锦不知道他来干啥,也不可能知道。 他是万万不敢喊关门打龙的,否则,暗中冲出来一群锦衣卫,一个照面就能把他做成饺子。 他还愣住的时候,弘治皇帝却先道:“朱某不请自来,想见迎客松先生,先生可在府上?” 姓朱?严成锦心中笃定,这就是当今弘治皇帝朱佑樘。 大明的皇帝微访也不会改个姓,你姓朱就是最大的马脚啊。 太不慎重了! 幸亏你闯的是我严府,若是落到某教手里,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严成锦暗自斟酌,自称朱某,弘治天子必定是想以平民的身份相交,既然是平民的身份,那就不会降罪责罚。 这个时候,装傻X就对了。 老爹定会把他认出来,到时候弘治皇帝岂不是尴尬,算了,小场面,还是自己应付好了。 “朱阁下找小子也是一样,敢问朱阁下有何事?”严成锦躬腰行礼,姿势标准,礼数做绝。 弘治皇帝心头欢喜,此子看着与自家儿子一般年纪,竟如此识礼,第一个照面便有了好感,他就喜欢有礼数的人。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牟斌,他识相地退到一边,这才小声地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内人喜读梦楼,书市却买不到最新的,现在可有最新的了?” 严成锦心中却是了然。 没想到,弘治皇帝来此竟然是为了……张皇后。 大明十六帝,唯独弘治的爱情最为轰轰烈烈,别人后宫佳丽三千,他的后宫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皇后。 弘治年初,大臣们纷纷劝谏,陛下,万一太子夭折咋办啊,万一太子是昏君咋办啊,万一太子无后咋办啊。 劝得最厉害的,就是王恕! 这位吏部天官,头上顶着文武群臣闻风丧胆的称号,“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 一个人几乎承包了弘治初年的所有弹劾。 弹劾一时爽,一直弹劾一直爽。 要不然,王恕也不会那么高寿。 就是王恕的催命连环弹弹弹,也没把弘治皇帝弹出个侧妃来。 可见,真爱面前,人人平等。 帝王家里也有真爱啊。 但严成锦不知道的是,其实弘治皇帝来此,是为了节省内帑的银子,若是能拿到最新的梦楼,内帑就省了一大笔靡费。 原因,还得从近日的一件心事说起。 张皇后虽如同弘治皇帝一样节俭,将后宫的用度降到最低,但唯独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兴济乡里修建真武祠。 这是老寿宁侯临死前,托付给张皇后的心愿。 但顷岁工役太繁,像弘治皇帝这样节俭的人,既不想劳民伤财,又不想让皇后寒心。 每当想起张皇后跟了自己这个皇帝,如食荼卧荆,当了皇后,却没享皇后的福。 弘治皇帝就觉得亏欠她,便答应了,可提起裤子之后,觉得不对劲,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帝王又何尝不是? 但就在近日,一本闲书如从天而降一般,流入了后宫,皇后看得痴迷。 听萧敬说,皇后近日爱看,弘治皇帝便想到了法子,若送她此书时,再反悔兴役之事,皇后定然不会生他的气。 其实,重要的不是梦楼,而是此行的心意。 弘治皇帝心想,朕已经屈尊至此,皇后若是知道,定然感动万分,也定能明白朕的苦心。 “朕……朱某问你话,为何良久都不答!” “???”严成锦道:“我看阁下似乎在思考,不好打扰。” 心中喜不自胜,梦楼最新的手抄本已写好,只等观望朝廷的局势。 如今弘治皇帝都放话了,那岂不是可以全国印刷? 严成锦脸上却很平静,斟酌了一番,才道:“梦楼已有新本,只是还未印刷,不如,小子替家父送你一本,银子是千万不敢收的。” 弘治皇帝露出笑意,市面还未印刷,他已拿到,皇后应该会开心。 严成锦让人从自己房间拿来两本,主动让弘治皇帝白piao。 但是弘治皇帝拒绝了,他身为帝王,又看到严府如此败旧,哪里肯白要,便道:“按市价,市价如何,便是如何,朕……朱某有的是银子!” 严成锦道:“市价有一两和八文两种,不知朱阁下要哪一种?” 一两? 弘治皇帝双目一瞪! 下一刻便是怒了:“大胆!一本书岂敢卖一两银子!” “朱阁下误会了,这是书商王不岁定下的价格,小子也曾劝过卖半两银子,不过,即便一两银子,也供不应求,说不上欺压,况且,八文钱的,都卖不出去。”严成锦暗中提醒,这都是王不岁干的。 “胡说!你当朱某同我那儿子,分不清一两和八文哪个更贵吗!”一气之下,弘治皇帝竟说出了实话。 严成锦顿时咋舌,朱厚照的算学,难道是刘瑾教的? 这时牟斌走上前,咬耳根和弘治皇帝说道:“陛下,据小的调查,一两的确实好卖一些,此子说的是实话。” 还有这等事? 严成锦静静地站在一旁。 弘治皇帝想了想,痛快道:“来八文的。” 他也是极讲诚信,接过书,从袖口里掏出八文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严成锦从袖口里,掏出一瓶用了一半的自制沐浴露。 弘治皇帝闻了一下,皱眉道:“这是?” “这是梦楼牌香露,滴几滴在水中,比花瓣浸香更好用,若讨美人欢心,定叫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属于赠品,赠予朱阁下。” 第9章 我真是坏人 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为何会来这里。 但这是大好的幸进机会啊! 当然,严成锦最担心的是,弘治皇帝会勒令干预价格,一刀砍到几文钱,到时候真的就只赚血汗钱了。 另外,也看看有没有开发梦楼周边的机会。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真的?……咳!属实?” “一用便知!” “那就谢过了,朱某出现在此处的事……”弘治皇帝不想因此收到言官的弹劾奏疏。 “保密!明白!” 弘治皇帝露出“你很有前途,我看好你”的笑容。 次日一早, 一个消息在京城炸开了锅,最新的梦楼又出了! 京城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骂商人无耻,书的字数如此少,却卖得如此贵。 尤其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他们骂得最狠,因为赶考的银子,就要花没了。 但即便是吃糠咽菜,他们也不甘心买盗版。 不是在老王书坊买的,总觉得味道不对。 庙市是京师人气最旺的盛会,初一、十五都有庙市,列肆三里,书画齐聚,热闹喧嚣,游人络绎不绝,生意奇好。 王不岁也聪明,在庙市一字摆开。 严成锦还给他出了个主意,给书印上了“精镌”二字,相当于古代的收藏版,那些爱好收藏的读书人如何肯放过。 严恪松见自己的书如此受欢迎,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日夜奋战,将十几年的编书修书功力,都发挥了出来。 进士出身,再加上十几年的编修功底,让他不仅写得稳,还写得快。 书市大兴,让许多书商看到了商机,许多小说也纷纷面世,《大明好汉录》,《宋门十八将》,甚至连梦楼的抄袭版《青楼》都出来了。 不过,严成锦根本不怕。 时隔半个月后,一沓稿纸再次交到老爹手上,严恪松激动啊,再次挽起袖子加油干! 夜里挑灯奋战,梦醒执笔连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宫中的典籍收录,堪称最多最全! 他阅书多年,又没老婆,什么史料典籍没见过,什么奇闻异志没读过。 半个月后,一本名叫《包公怒判天下公案》的书,再次毁灭天下人的三观! 看得人人拍案叫绝! 一石激起千层浪,求购者如潮,新派反响尤为强烈! 严成锦也被自己老爹的天赋惊讶到了。 十多年的著书功底,加上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笔法,简直就是被编书耽误的小说家啊! ……… 紫禁城,文华殿外。 弘治皇帝目光看尽天际,自顾自道:“自朕克继大统以来,丝毫不敢松懈,日夜勤勉于政事,虽得天下海晏河清,文坛比之唐宋,却远远不及,终究不可称为盛世。” 李东阳看了谢迁一眼,谢迁当即会意。 谢迁立即发挥交际花作用,缓缓道:“唐朝文坛之盛,起于太宗,盛于高宗,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朝野清明,四海升平,陛下励精图治,盛世早晚会来的。” 百姓安居乐业,疆土安定,人们填饱了肚子,才有心思吟诗作对啊。 弘治皇帝明白这个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盛世非一朝之功,终究是太心急了些。 只是……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十几年基业,若不能开花,指望朱厚照,总觉得会毁于一旦。 太宗开创了贞观盛世,高宗勤勉政事,才将贞观盛世发扬广大,有了那样的盛世。 可反观厚照的性子,恐怕他难以为继。 但弘治皇帝始终对贤臣抱着一丝希望,毕竟是自己生的种啊,在贤臣的辅助下,总是有希望的,他抱有一丝侥幸。 刘健看劝谏的机会来了,便道:“陛下,如今工役繁重,除修建之外,织造所需亦多,臣以为寿宁侯奏请建祠之事,还需三思而行!”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已经罢请了。” “皇后不是?” “朕不许,谁敢兴役!”弘治皇帝气势如虹。 刘健三人一脸懵然,陛下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 弘治皇帝被看得老脸有点挂不住,自从弘治年初,百官奏请纳妃不成,朝野都暗传他惧内。 但朕,真的不是惧内啊。 多一个妃子岂不是又要多一宫用度,那得花费多少靡费。 对于他这种,无心插柳夜笙歌的人,一个老婆便已经有点忙了,哪里还有闲暇…… 这是弘治皇帝的小秘密,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不过,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作为皇帝,怕花费靡费而不纳妃,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所以,惧内,便就惧内吧。 ……………… 有了银子,严成锦命人重新布置宅邸。 如今,严府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新修的宅院,宽府大宅,通透凉爽,绿树成荫,厢房数十。 严成锦命人把自己和老爹的房间搬过来,旧所留给下人住。 新宅里,严成锦惬意地坐在靠椅上,听房管事报告这段时间扩建和修葺花掉的银子。 房管事看着账本念道:“少爷,如今府上新起的宅院已经修葺完了,那些工人的银子,也按少爷的吩咐,每人给二两,只是……他们都不肯收,说是,想留在府里当下人,小人拒绝了,但他们又都不肯走,那工头老王说……他有一双女儿,皆长得如花似玉,可以到府里给少爷,当丫鬟使唤,如少爷不要,只能卖入青楼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这般瞧不起本少爷! 有银子的,就一定是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吗?! 那老王真是无耻至极,竟然用女儿来迷惑本少爷,准了,让他明天便带过来吧。” “???”房管事凝噎无语,怎么看少爷都像坏人啊。 这世上最容易被欺负的两种人,就是好人和老实人。 在下人面前,严成锦宁愿做披着坏人皮的好人,也不要做百分之百纯种血统的老好人。 “那些的工人,是从哪里招来的?”严成锦又问道。 房管事道:“是荆襄逃来的棚民,这些棚民虽然身份低下,但是肯卖力气,给钱就豁出命地干,不似城北那些偷奸耍滑的匠人,还故意拖延工期,小的这才雇佣他们。 不过,小人哪里知道,听说少爷给一人二两银子,又都不肯走了,说少爷是天大的善人。” 严成锦略有几分感慨。 流民不同于京城安稳的匠人,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拼了命去干活。 就像飘荡在京师的浮萍,莫说典房,连租房都困难。 在严府当下人,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荆襄流民已经是前朝遗留的顽疾了。 民贫则偷,吏苛则反。 成化朝时,就爆发过一次动乱,被镇压了下去,这也算是宪宗干过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 一直到了有百姓阜安之称的弘治朝,也没能很好的解决。 一来是荆襄之地的流民数量众多,难以解决,二来是地方官员报喜不报忧,上头压根不知到了什么地步。 朝廷无力解决,留着不仅是一个隐患。 如此庞大的劳动力积压在荆襄,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当然,就算觊觎这股劳动力,严成锦也只能幻想一下。 “一群刁民,留在府上作甚,二两不成就给五两,五两不成就给十两,这天底下还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吗?” 第10章 老王诚 不欺我 若是将他们都收留了,京师的流民都会闻风而来,非震动京城不可。 严府米缸再大,也怕人多啊。 我严成锦也是极有良心的人,多给几两银子,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房管事道:“要不,让小的带人把他们驱逐走,府尹大人不管这事儿,还省了咱们严府的银子。”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流民人微言轻,照理说严府肯给他们饭吃,已是天大的恩赐,顺天府府尹自然不会理会。 不,本就是逃难而来,更怕与官争斗,压根都不敢告。 严成锦跳起来便是一巴掌:“严府的立足之本忘得一干二净,你怎么睡得着的?谁不知道我严家上下,偶尔也是有良心的人!” 不打记不住,不打不当事。 房管事被触不及防的一巴掌,抽得五脏俱伤,您刚才还准了人家献女来着……少爷果然是偶尔才会有良心啊。 严成锦自己的手也痛。 但管好了严管事,自然就管好了下面的人,少为非作歹。 至少,一旁何能的站姿都挺直了许多。 房管事想哭,委屈道:“少爷,您写的家规里,没有这一条啊。” 严成锦抬手:“严府家规第七条,不可在京城寻衅滋事,狗仗人势! 此规便是教你们像本少爷一样,偶尔做个有良心的人,你竟然,连这个都参悟不透!” 一旁的何能,连忙将少爷教诲记在心里,不可寻衅滋事,不可狗仗人势,偶尔做个有良心的人,心中默念了一百遍…… 如今的京城,《包公怒判天下公案》掀起了一股读书的风潮,也给了许多人赚银子的机会。 最感谢迎客松的,当属说书先生和茶楼酒楼的掌柜。 这位迎客松先生一直未曾露面,天下人崇仰更甚,追求者无数,各大茶楼酒楼,只要编一编这位迎客松先生的生平,便宾客满座。 当然,他们都是凭空捏造,每个茶楼和酒馆都有自己的版本。 严恪松听了激动啊,恨不得向天下摊牌,老夫就是迎客松本松啊…… 每当这个时候,严成锦便会来一句:“栖守本心的人,虽然寂寞一时,却能守住万古功名,若凡事都达到了极致,就离衰败不远了,爹想堕落吗?” 严恪松被自己的想法气得猛地摇头,羞愧啊,脸色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程府, 听说迎客松的书又在坊间流传起来了。 并且这次竟是和梦楼截然不同的风格,让程敏政想不到的是,这人竟对公案如此之熟悉。 “哼!” 放下书,程敏政又捏爆了两个新买的核桃。 如今新派的声势愈发壮大,堪称京城之最,他的诗文并盛派,连个负面消息都没有啊,没脸了啊。 老夫的诗文并盛派创立了这么久,你们好歹也抽空传一传老夫啊! 程敏政气啊,这叫迎客松的混蛋,就是不肯出来跟老夫正面一战。 莫不是,怕老夫抢了他的风头? “藏头鼠辈,把风头借给老夫用一用又如何,真是小气至极!”说着,新买的核桃,又被捏爆了。 如今文坛三派,声势最足的就是新派,甚至压过了茶派。 这全是因为迎客松的书阅读门槛不高,《梦楼》和《包公怒断天下公案》,不仅读书人能读懂,大多的普通百姓也能读,读不懂还有说书先生。 所以,新派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而茶派和诗文并盛派的门槛就比较高了,能理解诗赋之意的,都是读书人,自然不如新派那样庞大。 一家茶楼里,宾客满座,说书先生正在口吐芬芳: “是夜,窗外如新墨一般黑,巧妇黄氏吹灯上chuang,却在chuang前被一物绊住,那物似人手臂,可黄氏心知,其夫已于半年前,征了宣府兵役…………” 京城的酒馆客栈茶楼,每当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包公怒断天下公案时,听客们觉得恐怖又刺激,那种高chao的感觉难以言语。 兴奋……又莫名的激动! 如今都等着说书先生讲新篇,已有人堵在老王书坊。 幸亏,弘治朝民风淳朴,否则,老王早就让这些人揍死了。 ………… 严府, 听王不岁要三七分账时,严成锦手里的燕窝枸杞粥忽然不香了:“当初本少爷好心救你那书坊,如今,你竟想昧本少爷的银子?” 王不岁哭喊着冤枉:“小人深知,守信乃是经商之本,哪里敢昧少爷的银子啊,只是,如今老爷的书在京城售罄一空,有些书商还到南京、浙江省、福建省售卖,小人觉着还不如咱们自己到那儿开书坊,少爷以这一成入股,盈利却照样按三七分,赔了全算小人的。” 胆子很大,为了说服他,竟然敢出对赌协议? 整个大明铺开,王不岁这段时间赚的银子也是不够,书商抄袭很严重,不过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能第一时间拿到新本。 虽然优势只有一点,却也足够了。 弘治朝十一年接近弘治中兴的巅峰,那些士绅兜里正好有银子,精力旺盛,无处宣泄,所谓温饱思他欲。 有钱又有银子,当然是去听书。 京城的人似乎更喜欢花钱了。 想想也没什么损失,严成锦就同意了。 次日一早,严成锦起床时,发现屋外站着两个丫鬟,一个娇羞动人,一个天生丽质,眼睛哭得通红。 “嘿嘿,少爷,这便是老王让府里收留的两个丫鬟。”何能笑道。 老王诚,不欺我啊! 严成锦看着姐妹二人,想了想,对着她们二人道:“你们先将严府的处世准则背一遍,在通过考核之前,不许进庖房和本少爷的房间这些重要之地,这便是重要之事,若记不住,少爷要重重惩罚。” “是……谢谢少爷收留。”姐妹两低头扯着衣角,怯生生地应了一句,她们哪里见过大户人家的少爷,稍微成熟一点的姐姐,羞红着脸道:“阿爹说,严家是大善人,不会……不会欺负咱们的。” “你爹错了,我爹是善人,本少爷是坏人,一月工钱一百文,你们就从负责打扫庭院开始。”严成锦道。 第11章 以夷制夷 严成锦觉得可惜了。 姐妹如此丽质,可惜是流民,连户籍都没有。 若是稍有背景,定能风光嫁入公候将相之家,拥有不一样的机遇。 没有背景就天差地别了,顶多做个小妾。 还有随时被正室阴死,被士绅抛弃的可能。 权贵多喜新厌旧,明朝女子的地位,如果没有娘家势力的加持,比一根羽绒还轻。 不过,荆襄之地何其多这样的流民。 眨眼间,半月过去,王不岁派人从江南传回书信。 他在江南一带的书坊扩张很顺利,江苏有一座非常有名的“万卷楼”,迎客松的书被收入此楼后,销量一度暴涨,读书风气,不下于京城。 严成锦知道这楼,这楼有两个史上赫赫有名的主人,一个是徐经,一个是徐霞客。 “万卷楼”收藏有许多罕见的典籍和天文地理奇书,是徐氏为了广交天下读书人而建,进了里面的书大多会在江南传颂。 江南富庶,王不岁送来的大明宝钞,是越来越多了。 严成锦将大明宝钞全都换了出去,购置几千亩良田,又换了一些白米屯在府中,这才安心。 此时的严府,已经是京城隐藏的大户人家。 如今‘迎客松’在京城已颇丰盛名,自然惊动了宫里的言官。 于是弹劾奏疏就到了御前。 一封为天下读书人请奏,请求陛下的肃清京师风气的折子,送进了宫里。 奏折里的字字之后皆是锋芒,诛人于心,连弘治皇帝都有些被打动了。 ………… 早朝,曙光初照。 百官列于殿中,廷议朝事,弘治皇帝坐在殿上,萧敬和其他太监立于两侧。 兵部尚书马文升,躬身对着上头的弘治皇帝道:“甘州城驻守,兵部右侍郎张海回报,土番与哈密纷争不断,自哈密忠顺王陕巴被擒后,哈密人不断朝我天朝边境迁徙,致使边境纷争不断,朝廷若不处理,恐怕……” 百官一听,哈密打不过土番,逃亡到了我朝边境,欺负我朝百姓? 弘治皇帝怒了,抬手轻轻一压,将争论压了下去,声音渐小时,便看向内阁的李东阳三人。 “内阁以为如何?” 李东阳道:“陛下不如,以夷治夷。” 以夷治夷?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东阳道:“迁徙而来的哈密夷人,都是逃避战乱的穷虏,若助甘州城边境的奄克悖刺成为夷酋,复封陕巴为忠顺王,统领诸夷,夷人必定顺服,有我大天朝边军扶持,土番定然不敢妄动,到时,朝廷再以手段控制陕巴,哈密边乱可定。” 不鸣则已,一鸣无语。 朝堂雅雀无声了。 弘治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 在他的颔首授意下,甘州的边扰之事就这么定了,正准备客气一下,就退朝:“朝臣还有何事要奏吗?” 谁知,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礼部左侍郎傅翰道:“陛下,如今抡才大典在即,京师文风糜乱不堪,文风不正,心何以端?臣奏请陛下,将扰乱风气的贼子迎客松揪出来,以示正法!” 内阁李东阳三人面色各异,李东阳的目光,老神在在地落在萧敬的云展上。 这几日,坊间无聊之人编织了坊间小调: 文曲迎客松, 才华冠世雄, 诗盖李东阳, 文压程敏政。 …………… 这里头当然有编造人夸大的成分,但说得越玄,人们就越爱听。 此时,一旁蔫了的程敏政,如一头遇到仇敌分外眼红的斗鸡,方才甘州之事全然没听,提起迎客松,却精神亢奋。 “老夫……也要为诗文并盛派正名!”程敏政心中激动。 “陛下,臣的诗文并盛派可怜呐,创立了两月有余,至今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臣约那迎客松一论高下,他竟置若罔闻。 这不是看不起老夫吗? 臣要当面质问他,为何对老夫的请求如此罔顾。 老夫……只是想向他讨教一二啊,恳请陛下,查明此藏头露尾之人,老夫要与他一战!” 弘治皇帝正感到棘手,礼部掌五礼之仪,管贡举之法,天下读书人都归礼部管。 “傅翰身为礼部重臣,上奏于情于理,怎么……程师傅也上奏?” 众位臣顿时懵逼了。 陛下,程大人也是礼部的官员啊。 萧敬小声道:“陛下,您刚敕封程大人为礼部右侍郎不久。” “哦……”弘治皇帝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朕方才不过是说笑,你们这般严肃作甚,朕又怎会不知程师傅也是礼部重臣,咳……还有人要弹劾吗?” 弘治皇帝心中,程敏政一直是老师傅的身份,朝事又多,一时间倒是把官职给忘了。 “臣附议!”都察院的言官陈策忙道。 言官的职责,不就是怼天怼地怼皇帝吗? 哎呀,追看那迎客松的书,本官已经有好几天没怼人了,此时再不跳出来怼一怼,岂不是要被人说成失职? 一些老犬儒们也纷纷跳出来,破口大骂道:“那迎客松黑心敛财,明知道读书人,对书籍的纸质天生有极高的要求,他便卖一两银子,老夫的俸禄折色后才多少银子,期间买书竟花去了三两银子啊!臣请求降价!” “对,降价!” 傅翰和程敏政傻眼了,咱们不是在请奏抓捕迎客松吗? 怎么变成砍价了? 不对,感情这些言官都买那文贼的书啊! 程敏政摸着心口,十分痛苦,好像它的诗文并盛派,在里面碎了一地。 不过,言官们倒是很理直气壮,就算被质问,也有理,我们言官负责监察朝野内外,不看又怎么知道那迎客松写了什么?说起来陛下还要给我们报销银子呢! 弘治皇帝脸皮颤抖了一下,那书贵,他岂会不知…… 张皇后喜欢迎客松的书,他派人悄悄去过几次严府,买的都是八文的,回来再让萧敬抄到上好的纸张上。 这一来二去,也要花不少银子。 傅翰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着:“陛下,咱们是在议讨迎客松扰乱文风之事,该如何定罪吧?” 朝堂落针可闻,似乎都在等陛下决断。 正当无人发言之际,谢迁却站了出来:“臣想问,诸公觉得那草长莺飞的烟花柳巷,和歌舞升平的烟波画舫如何?” “此乃朝堂,谢公为何提……这些不羞之事,难不成,谢公去过?”言官满脸羞红。 谢迁泰然自若道:“谢某出自江南,自然有过值得追思的风雪年华,去过便去过。” 朝臣一片哗然。 第12章 逻辑鬼才 李东阳知道,谢迁肯定不会无故提及,后头肯定憋着一手呢。 谢迁擅长的就是迂回之胡说八道,从不直接反驳,而是给人讲故事,绕得你怀疑官生。 唯一能辩过他的办法就是………… 不让他说下去。 “谢公好见识,下官除了佩服之外,却不敢认同!”那言官喝道。 谢迁道:“画舫也并非如诸公所想那般不堪,可谈诗论赋,身正则影正,身斜则影斜,我大明烟花柳巷与烟波画舫盛行之地,当属江南,而江南历来才子辈出,状元郎更是数不胜数,琴棋书画鼎盛至极,也未见有何不妥?” 玄外之音,本官去了,还考上了状元。 谢迁一席话,把言官说得哑口无言,你说扰乱文坛风气,人江南怎么就不乱? 大明从建朝以来,南直隶多出文匠,北直隶多出武将。 言外之意北直隶的才子少,还不是怪你们没烟波画舫,不能吟诗作对? 一些北直隶的大臣羞愤欲死。 弘治皇帝老神在在地听着,南直隶的状元比北直隶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倒是想知道为何? 如今听谢迁辩论一番,便觉着有几分道理。 烟波画舫,人才汇聚,崇尚以诗会友,以才服人,倒是促成了江南的文化风气。 谢迁这么一说后,此事已无可辩驳。 百官退去,殿中只剩二人。 那日只是匆匆弄到严府的府址,如今锦衣卫已彻底摸清了迎客松的底细。 弘治皇帝便问萧敬:“严编修近来可好?” 心中不由却不由暗叹,严恪松淡薄名望,名声大噪,也不肯冒头要那样的名声。 若是利益熏心之辈,他定会狠狠敲打一番。 这也是他在朝堂未准言官请奏的原因之一。 萧敬知无不言道:“严大人近日一直在编修五代史,偶尔也翻阅一些典籍,似乎是查找资料,此外,便就是下值回家著书了。” 弘治皇帝颔首道:“让翰林院少给他摊派编修任务,日夜著书,想必也是不易。” “陛下圣明!”萧敬眼前一亮,这是要宠幸的信号啊。 “不过……这书价倒是要降一降,免得弹劾奏疏,又要送来了。” ………… 严府, 严成锦得知,书价被陛下压下来了,便知道已无多少利可图,如今乡试在即,还是赶紧准备才是。 他不知道的是,正在这时。 在严府外头,有一个人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扒着严府的高墙往上爬,骂骂咧咧道:“这墙怎么这么高,大明律可有规定,能建这么高的墙?” “殿下,咱们……为何不走正门?”小太监的肩膀都快被踩碎了。 朱厚照蹬了他一脚,骂道:“本宫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走正门不就打草惊蛇了?狗皇帝在这里金屋藏娇,本宫就说,本宫爱美人,他怎么不爱,本宫是他的儿子,照理来说他也爱才对,除非狗皇帝藏起来了,要么……本宫就不是他亲生的,嗯,就是这样。” 若是严成锦在此,定会赞叹朱厚照果然聪明,竟然在五百多年前,就自行悟出了遗传学定律。 一口一个狗皇帝…… 小太监听了差点没摔死,幸好四下无人:“殿下您骂的时候,小点声,传出去……不好。”岂止是不好,小的小命不保啊。 “本宫名字里就有个厚字,与脸皮厚的厚是一个厚,要脸的人,能叫朱厚照吗,蠢东西!” 可算逮着狗皇帝的把柄了,朱厚照高兴啊! 满朝文武都说弘治皇帝是千古明君,太子就猪狗不如,感情自己的骂名,都是狗皇帝太优秀招致的! 如果证明狗皇帝不是优秀的人,那自己猪狗不如,岂不是理所应当? 在朱厚照的神逻辑里,把一个人比下去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比他优秀, 另一种,就是把他踩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还是第二种比价轻松,果断选择了第二种, 他要证明弘治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犯错,才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圣君圣人,给狗皇帝当儿子,自己才委屈了呢。 朱厚照翻过院墙,眼前的院子看着有些旧了,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地方。 正在这时,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端着点心从院前经过,朱厚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形容她们的美貌。 但心中已大喜,仿佛出了一口十几年的恶气,不自觉露出一抹恶狠狠的冷笑。 司礼监太监李广说,狗皇帝几日前和牟斌偷偷前曾来此院私会,来时愁眉不展,回时满面春光,这岂不是和本宫……十分相似? 狗皇帝……果然藏了禁luan! 本宫要告诉母后……啊不……本宫要昭告天下! 狗皇帝不是圣人,他也和本宫一样有七情六欲,心喜了就会笑,难过了便会哭,饿了想吃饭,渴了要喝水,不高兴时骂奴才,见了美人想睡觉。 本宫是人,天生就有各种缺点,才不是当了狗皇帝的儿子才有缺点的。 不过,想要昭告天下,那得要拟一份诏旨才行,偷印章不难,可是由谁去宣读呢? 刘瑾? 不行,刘瑾宣读,狗皇帝一定知道是本宫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狗所为。 朱厚照想了想,决定先想法子,将此事告诉内阁三位师傅,再透露给言官,那群言官必然不会放过狗皇帝,奏疏一弹,天下皆知。 到时候狗皇帝不是圣人,本宫也就不用再被人骂了。 哈哈哈,本宫真是太聪明了! 不过,朱厚照忽然想到,一会儿见面了,自己是该叫母妃……姨娘? 程师傅说,做人要有礼貌啊。 眼看那二人要走远,他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但刚出花圃,就被家丁发现了。 有人大喊一声有人闯入府中,院里冲出来十几个彪形大汉,顿时便将他围起来。 朱厚照也是不怕,双手握拳,和那十几个大汉打成一片。 又有人闯府? 真当我严成锦没有准备不成! 严成锦带着几个家丁来到前院,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手上功夫颇有章法,几下便放倒了一个下人。 敢闯严府的人,严成锦定然是叫他有去无回的。 大明律法,私闯官宅,非奸即盗,杀无罪! 只是,此人长得,怎么如此像前几日拜访过的“朱阁下”? 眼睛像……鼻子像……耳朵也像…… 综合评定,至少有五分相似啊…… 严成锦把抓神仙醉的手,从怀里收了回来:“先停一下,等本少爷问完了再打,你是何人,为何闯我严府,与前几日来这朱阁下是何关系?” 朱厚照也停手了,听到对方的话不怒反喜,笑着朝严成锦道:“他是谁你会不知道?你是十二监的伴伴?怎么没阉干净?不过不打紧,本宫来此也不是计较此事,你过来,本宫与你说,你偷偷告诉本宫即可。” 你才没阉干净! 严成锦真想一把神仙醉把他……先这般……然后这般……然后再这般…… 不过,他还是抓紧怀中的神仙醉,凑了过去。 朱厚照咬着他耳朵,眉飞色舞地说了几句。 来抓弘治皇帝的jian? 听完之后,严成锦心中如同珠穆朗玛峰雪崩了一般,震惊地问:“敢问公子是?” “赵厚朱” “朱厚照!”严成锦瞪大眼睛。 朱厚照连忙堵住严成锦的嘴,此事是万万不能让父皇知道的,又重申了一遍:“赵厚朱!” 朱厚照! 你就是化成泥,我也要从草木灰中,给你挑出来。 第13章 宫里来人了 朱厚照的手满是墙粉,严成锦连吐几口唾沫,才神色镇定道:“前几日,朱老爷前来,是为了买最新的梦楼,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梦楼?这里是?”朱厚照茫然。 跟着朱厚照胡闹,是有可能会被杀头的,万一传到张皇后那里,张皇后会怎么想?若是乱说,弘治皇帝又会怎么想? 他不敢胡说,此事还是澄清最好。 严成锦掏出怀中最新的《包公怒判天下公案》,道:“这里朝中编修严恪松的府邸,他是家父,朱老爷前来,是为了家父所著之书的最新章节。” 朱厚照一想,似乎有这么回事,曾听闻萧敬说抄了几遍迎客松的书…… 朱厚照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本宫真的不是朱厚照,不要再骂朱厚照了。” “???”严成锦。 这话说的,本来就很朱厚照啊! 不过严成锦还是道:“学生知道,殿下不是朱厚照。” “那便好,打扰了,门在哪里?本宫要走了。” 自称本宫十几年,朱厚照浑然不觉在外头要换个自称,毕竟詹事府的师傅不教微访,宫里的太监也不敢教这个。 早就听史书说,朱厚照是个奇葩,今日一见,果然传言………… 还是太保守了。 半日过去,严府府门外来了一群人,都想来拜访‘迎客松’先生,严成锦便知道,被朱厚照坑了! 这混世小魔王,明知道‘迎客松’之名,不对外公开,偏偏就要往外说。 严成锦决定,定要找机会让弘治皇帝好好修理一下这熊孩子。 不过,严成锦也没指望能永远瞒下去。 当初未用真名,是担心弘治皇帝和世人对小说文化不认可,所以留了一手。 弘治皇帝并未追究,世人反应又如此热烈,也就无所谓了。 弘治皇帝来过严府后,严成锦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便让何能将早早准备好的告示贴了出去。 当然,告示是用老爹的名义写的。 大意是本松只想隐于世间,在这闹市中行自己的路,默默著书,不求名望,也不想被打扰,这样才能继续写出好作品,希望大家体谅和支持。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严成锦又为自家老爹赚了一波名声,来严府的不是闹事的人,也就都听话散去了。 次日,严成锦起床,他有早起的习惯,春晓和千金就要起得更早一些。 六月虽然闷热,但清晨依旧比较清凉,床榻边缘正好冰凉,摸着降温。 春晓拿着直裰,给严成锦穿起来,神色已无刚来时那般羞涩,严成锦倒是颇为老实,站在不动,任由摆布。 庭廊幽静,喧声远扬。 一阵嘈杂声传来。 “前院为何如此吵闹?”严成锦迷迷糊糊地对着何能道。 何能笑道:“今日老爷的同年来了好几位,翰林院编修罗玘大人,和官兵科给事中屈伸大人都来了,老人如今受人拥戴,他们都是来拜会老爷的,老爷让您快些洗漱,过去认一认几位官老爷。” 这么早? 严成锦来到前院,只见老爹正与几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士大夫攀谈,见了他一脸喜色。 “贤侄来了!” “贤侄尚未婚配吧,如今的秀外慧中的娘子可不好找啊!”罗玘双目有神地望着他。 几只老狐狸暗自较劲,此番来意谁都心知肚明,像他们这些下三品官吏,闺女嫁入公门有点难。 若是以前,他们或许还真看不起严成锦,不过如今不一样了。 与其便宜了士绅,倒不如与严府结亲。 官兵科给事中屈伸看到严成锦,就像当初见到小妾一样,死死拽着:“小侄,世伯有一女,待字闺中,聪明贤惠,与你正是人间一对啊。” “你有一女算什么,老夫,有两女!一奶双生,皆是小家碧玉,出落大方。”罗玘拍着大腿道。 看见一群同僚扯前扯后说媒,严恪松慌忙道:“诸位兄长,我家成锦年纪尚小,你们这样不合适,不合适啊!” 这哪里是来叙旧,分明是上门抓婿! 严恪松气咻咻把他们都驱赶走了,才苦着脸,对严成锦道:“爹深知你苦读不易,但如今秋闱将近,你又尚未有功名在身,他们皆是贪图为父的名声,若日后没了这名声,你又没有一官半职可以仰仗,定会遭人瞧不起,你……不要怪爹拆了姻缘。” 怎么会,他正愁不知怎么拒绝呢。 严成锦心中窃喜,老爹有这样的觉悟,倒是一件好事,就怕他稀里糊涂,答应了同年的攀亲。 “孩儿还不想……”感受到严恪松诧异又疑惑的眼神,严成锦哽住了。 自己已经不小,同年的人早已开枝散叶,若说自己在那方面还不想,岂不是……容易让老爹怀疑? 严成锦把话咽了回去,便违心地道:“孩儿已经不小了。” 严恪松露出老怀欣慰的笑容:“为父知道,为父是过来人,岂能不懂,抡才大典一过,爹便安排人给你说媒。” 自迎客松的书降到半两银子后,收入就变得少了。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秋闱将近,大半个京师的人都在忙着投门刺。 投门刺是明朝盛行的科举风气,就是像徐经和唐寅拜访程敏政一样,考生拜访考官,当然不是为了得到科举的答案,而是表示今后在朝廷上,结为一派。 严成锦没空去投门刺,因为家里来人了。 牟斌又来了,不过这次没硬闯,而是彬彬有礼的对着严成锦问道:“近日,可有一位与朱爷相貌相似,身高五尺过半,眉目清秀的公子来过?” 可不就是朱厚照吗! 这货不知道又在宫里闯什么祸了,弘治皇帝竟然派锦衣卫追查到府上来。 上次一别后,严成锦暗想,朱厚照就算烧了奉天殿也不稀奇,敢问天下,谁敢抓皇帝的jian,他朱厚照就敢! 连这等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初生牛犊,不畏虎狼! 严成锦很是佩服他这股作死我第一的精神,在精神上,他是支持的。 但支持归支持,如今弘治皇帝查到府上来了,锦衣卫定然是瞒不住的,反正他说自己不是朱厚照。 严成锦漫不经心地道:“前日,确有一个与朱爷长相颇为相似的公子来到府上,他说他叫赵厚朱,要抓朱爷的……” 牟斌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变了又变,这定然是太子爷不会有假了。 第14章 龙凤混合双打 紫禁城,东宫。 此刻,弘治皇帝正在拿着荆条,狠狠地抽着朱厚照,抽了几十下,似乎是抽累了,便停下来歇一口气。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东宫詹事府少詹士王鏊,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道。 然而,内心的独白却是,…… 抽!陛下狠狠地抽,累了换老臣来。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揍不成才! 老夫教训不了你,陛下还不能教训你? 陛下啊,老臣心里苦啊! 太子……不是东西啊! 若出阁按百日算,太子便“病了”九十多日,仅剩的那几日,不是在讲堂上数腿毛,就是在数老夫的步数啊! 明朝对太子有一套专门的教育制度。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就是接受正规教育的开始,担任教育职责的讲官中,不仅有詹事府的官员,还有内阁官员,所教皆大儒。 每天必举行讲读,上课通常是,上午先背诵si书wu经,下午再由讲官讲解。 除了背诵《论语》《诗经》等书外,还要练习书法。 朱厚照天生猴屁股,哪里坐得住。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好睡眠, 过得秋来冬又到,收拾书包过大年。 教了一年,王鏊的发际线便掉光了。 若是可以调到六部当官,他立即拍拍屁股走人。 可是……陛下对他托付重望,将唯一的儿子托付到他手中,他又岂能一走了之。 前日更是不像样,竟然连病假也不请了,偷偷溜出宫去。 王鏊自知再隐瞒,必将酿成大祸,便告知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又抽了十下,大口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地道:“身为储君,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者,上治而下乱者,你不读书,又如何知道这些道理?将来如何治理江山!” 咆哮声响彻东宫,朱厚照瑟瑟发抖,身子微微抽搐一下,不敢正视弘治皇帝的眼睛,怕招来更多鞭子。 刘瑾那狗东西,让他请母后,竟然半天不回来。 跑慢一步,本宫就多挨一下抽,本宫定不饶他! 弘治皇帝见他不语,又不敢抬头看自己,便知道是死不悔改了。 “你说!为何!不!读!书!”一字一鞭,弘治皇帝抽得很有节奏感。 被抽得欲生欲死,朱厚照不服气地叫唤道:“孩儿觉得,圣人说的道理狗屁不通,一时说男子汉大丈夫,宁折不屈,一时又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儿臣在想,圣人是不是抽风的时候说的,到底哪句话为对,哪句话为错!”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陛下别打了……别打了啊!”王鏊泣不成声。 仿佛刺激了弘治皇帝一样,他又暴跳如雷挥起鞭子:“孽畜,那是……那是叫你看情况行事!不肖子孙啊!” 朱厚照痛苦又不服地道:“哼,父皇说的话便是对,孩儿说的话便是错,没人敢骂父皇,却都来骂儿臣,儿臣当你的儿子,儿臣才委屈呢!” 正在这时,张皇后从坤宁宫赶来,看得出来走得很急很累。 在太监刘瑾的搀扶下急匆匆进门:“陛下住手!厚照犯了什么错,竟要这样抽打他,普通人家也下不去这么狠的手。” “母后……”朱厚照努力挤了半天,才挤出一丢丢泪水。 牟斌回宫缴旨,听闻东宫传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一个急冲进门,见了弘治皇帝便跪地道:“臣查清楚了,太子去了严府,说是抓陛下的禁脔,要将陛下的jian情……昭告天下!” 气氛凝滞了一下, 张皇后发出咆哮一般的声音:“拿鞭子来!” 弘治皇帝身子一紧,问道:“皇后……要干什么?” 张皇后:“臣妾和陛下一起打!” 顿时,东宫又传出很有节奏又不可描述的龙凤合鸣。 京城这几日,腊肉有些供不应求,读书人到考官家里投门刺,总不能空着手去,拿着腊肉当礼物,行了束脩之礼,关系心中有数。 秀才们在礼数上总是无师自通,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考官不收,也还能自己补补不是?总归不会吃亏。 严恪松没闷在书房著书,与自己的名声相比,自家儿子的功名更重要一点点。 严恪松见他也不着急,劝道:“成锦啊,宦海沉浮,独木难支,为父当年便是拜了谦翁门下,得以施展许多抱负,得了编修很多重要典籍的机会,王鳌是太子之师,如今担任了考官,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王鳌是弘治年间极为有名的重臣,弘治年间升到了吏部右侍郎,正德年间入阁,位高权重!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明朝文臣之宗的老师丘濬,丘濬不仅位极人臣,也是明朝有名的大儒,历经四朝,对明朝的贡献极大,三朝皇帝都对他礼敬三分。 道相同,则可相与谋。 对于拥有同样抱负的人,在仕途上总喜欢抱团。 丘濬和王鳌都是有名的清直名臣,即便清高淡泊的读书人,也会在科举之前争相拜访一些清直的官员,与同流合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是出于敬仰之意。 老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有意无意向他请教的过程中,得了答案,还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从半年前开始,严成锦就隔三差五向自己老爹的请教,而请教的问题,都是乡试和会试的考题。 如今同一道题目,他已经收集了三个以上的破题之法。 八股文难,大儒也很难在在规定的时间内把题按格式做出来,普通人甚至连题目都未必能看完。 老爹虽著文多年,有时候也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能给他答案。 所以他早早做了准备,如今早已滚瓜烂熟。 但他却从未向教书先生请教,避免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自家老爹当然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去投王鳌的门刺,考不上倒是没什么。 要是考上解元,就有鬻题的嫌疑了,他可是准备三元中第的。 “儿子这就出门,拜访王鳌大人。”为了打消老爹的顾虑,严成锦让春晓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裳,何能提着腊肉,在自家老爹欣慰的目光下,出门了。 第15章 皇家誓言 对于老爹殷切的期盼,严成锦当然又是阳奉阴违的。 在城南逛了一圈,永定门前遇到一条流浪狗,腊肉就全喂狗了,让何能猝不及防:“少爷,这……我也是可以吃的呀!哎呀……糟蹋了。” 何能与那狗抢夺,岂料那狗如饿了三天一般护食,对着他又是龇牙又是凶吼,吓得他赶紧退后。 “狗东西……你吃了俺的肉!” 拿腊肉喂狗是一件奢侈的事,等周遭的人暗骂哪个狼心狗肺,糟蹋粮食,严成锦早就溜到一旁了,瞧见那狗把腊肉全都吞下,才打道回府。 严成锦道:“严府家规第五条” 何能道:“少爷行事,绝不多问。” 举报无功,出卖断腿。 他是绝对不敢告诉老爷的。 ………… 离秋闱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时的天气还有些燥热, 各家都有自己的避暑法子,严府是吃大西瓜。 明朝的西瓜,品种尚未改良,就算严成锦用草木灰把西瓜种得又大又肥,也无法改变西瓜籽很多的事实。 不过吃西瓜这件事,就是大户人家也是不吐籽的。 严成锦让春晓把西瓜籽都剔出来,自己吃了半个,剩下半个让千金捣成汁,当饮料喝着祛暑,一点也不浪费。 府里的下人也馋地里的西瓜,但瓜上都写着‘本少爷看见你了,就是你偷的’之类的字样, 做贼心虚啊,谁都不敢偷拿。 东宫避暑也有一套, 朱厚照喜欢抱着铜炉之类的东西降温。 此时,朱厚照正兴高采烈地解开身上的纱布,被揍之后,弘治皇帝还是心疼他,打一鞭,给一个御医。 宫里的御医,差不多都来给他看过了。 休养一段时间,此时朱厚照又能下床作死了。 这几日,朱厚照一直在苦思冥想,是谁走漏了风声? 自己出宫的事,只有两人知道,刘瑾和那个人知道,不对……应该是三人,还有自己。 像朱厚照这么严谨的人,肯定是要把自己算上的。 自己肯定不会出卖自己,刘瑾也不会出卖自己,就只剩那人了。 “呀……疼死本宫了!”朱厚照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刘瑾慌忙把他的手抬起来:“殿下不要再自残了。” 朱厚照在想问题,没空骂他,咬牙切齿地道:“本宫这才发现,那人竟没告诉本宫他的名讳?” 好狡猾的人,定然是怕本宫报复! 不对啊,本宫若是报复于他,岂不是承认了,本宫就是朱厚照? 刘瑾早已摸得他的心思,露出一抹奸笑道:“殿下不能报复他,可以报复他爹啊,他不是说了,他爹迎客松是翰林编修,殿下可以奏请陛下,让迎客松当殿下的老师?” 好歹毒啊,当本宫的老师,心脏不好是要被气死的啊! 朱厚照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天底下还有比活活气死更憋屈的吗? 本宫自小就有父亲,想想那人就快要没了父亲,便觉得他很惨,当即起身去了奉天殿。 奉天殿, 弘治皇帝正与内阁三阁老商量要事,六月以来,黄河汛期猛涨,导致河南开封府一带决堤,冲毁了庄稼,几千顷良田受损,百姓流离失所。 看完开封府送来的奏报,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今年的流民数量,怕是又要增加了吧? 心中有了决断,但却还是问道:“诸公以为此事如何?” 李东阳心中知晓,眼下只不过是内帑出银子,还是国库出银子的问题:“臣觉得,应让受灾地区免赋一年,以缓解当地用粮之迫,并开太仓赈粮,以散民怨。” 开太仓赈粮不仅是救济灾民,更重要的是扶平民愤,民贫则fan ,若处理不好便会出现暴乱。 陛下省吃减用的内帑,是要留给太子开创盛世用的,动了必定不乐意。 刘健和谢迁两人一起道:“臣以为,李公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当即拟诏,命人送去开封府。 正当李东阳三人要告退时,朱厚照走进来了,对着弘治皇帝跪下,可怜兮兮道:“父皇,儿臣这几日,仔细反省,如今终于想明白了,是那些师傅们太无趣,耽误了儿臣的学业,若有翰林编修严恪松给儿臣当师傅,儿臣会好好读书的,儿臣以父皇的名义起誓。” 朱厚照发的誓你敢信,那是要被雷劈死的啊。 刘健脸色通红,他也是太子出阁读书的讲官,无趣岂不是说他? 李东阳老神在在的看着地板,本官什么都没听见,谢迁则是一副低头想要偷笑,又不敢的样子。 太子主动请乞东宫侍学讲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事反常,陛下应该不会答应的吧? 弘治皇帝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你是太子,是储君,可知君无戏言?” 朱厚照一副可怜又信誓旦旦的样子,道:“儿臣说说句句当真,父皇不信,儿臣便摸着自己的良心,和父皇的良心立誓。” 弘治皇帝嗔怒道:“成何体统!就让严编修同值东宫讲学吧,若你不有所长进,无需誓言,朕定不轻饶。” “那儿臣……告退了,三位师傅,学生厚照告退了。”朱厚照笑嘻嘻露出一副好牙口,听说哪里又发大水了,父皇心情不好,快溜快溜。 太子前脚出殿门,李东阳忙道:“陛下,太子主动请添东宫属臣,此事……实在太过反常。” 他虽与严恪松有些嫌隙,可文坛之争,不伤及性命啊。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挂不住,叹了口气道:“朕岂会不知,太子终归是储君,贤明便是天下之福,昏庸则天下百姓受苦,值得!值得啊!” 随着箫敬去翰林院传谕,一个消息在朝廷炸开,重点自然不是某官当选东宫编修之尔尔。 而是朱厚照主动请旨,让人当老师。 朱厚照是什么人,一个时辰不惹你生气便不叫朱厚照,当朱厚照的老师能有好果子吃,虽素未谋面,但都不禁为那位叫严恪松的官员捏了把汗。 严府, 严成锦栽种的甜瓜也熟了,让春晓开了一个,自己吃一半,另一半让千金给老爹送去。 顷刻,千金便回来道:“少爷,奴让老爷吃,老爷说不吃,都留给少爷吃。” 老爹一直和自己争甜瓜吃,还总吵吵,闲他这不肖子孙吃得多,如今竟然不吃了。 严成锦来到正厅时,严恪松正坐在座首,才眨眼的功夫,便见他叹了三次气,看到他来,更是老泪纵横:“成锦啊,爹没几天活头了。” 第16章 甲字府疑案 细问之下,严成锦才知道,朱厚照竟然主动请旨让老爹当师傅,此事一听就有诈。 朱厚照什么人? 明朝历史上作死我第一的作死帝,上天入地都不怕,就怕阎王不敢留。 与其他朝代不同,弘治皇帝只有朱厚照一个儿子,对他百般纵容和宠爱,从小就没有兄弟相残的烦恼,良好的生活环境,让朱厚照的天性彻底释放。 朱厚照天生偏爱打仗,他当上皇帝后,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没有仗打,制造困难也要打。他就曾经偷偷乔装打扮跑到边塞,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威武大将军,要出关打仗,文官们从京城追去边塞,差点没累死。 若要说这天底下能让朱厚照感到害怕的,恐怕就是读书了,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给自己弄一个讲学师傅? 老爹是朱厚照第一个钦点要当老师的人。 傻子都能看出来朱厚照想报复,心中暗自庆幸,幸亏,上次报出的是老爹的名字。 此时的詹事府右春坊的右谕德是王华,此人为官清直,一心向学,说起他可能没什么名气,但严成锦知道,他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儿子,流传千古的伟人王阳明! 老爹在詹事府右春坊当值,就是要归入王华的班下。 严恪松哭天恸地道:“为父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子,为父不怕死,但想到你已经没了娘,如今又要没了爹,为父走后,你便要一个人留在世上,为父的心便痛得,连甜瓜都吃不下了啊。” 严成锦道:“有一个法子,能让爹在东宫自保,爹可懂兵法与马政?” “为父编修过的兵书不少,如今翰林院存放的《司马法》,《八阵总述》,《太公兵法》……都是为父编修,虽未穿过戎装,上过前线,兵法与马政,也知晓一些。” 倒也不是吹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久病成良医就是这个道理。 严恪松编修书籍时,总免不了要查看其它典籍,久而久之,发现兵书中有些道理又是相通的,慢慢就记下来了。 严成锦从袖口中掏出一沓稿纸:“这是《三国群雄争霸志》的大纲,爹若是著出此书,大可在东宫来去自如。” 古代兵法最鼎盛的时期,莫过于战国和三国,所以大多数兵书计策都出自这两个时期。 太子热爱兵法,又是热血方刚的年纪,虽然是纸上谈兵,也足以让这个熊孩子热血沸腾了。 严恪松早已对自家儿子随时掏出来的稿纸见怪不怪了,两次成名让他心急如焚,立即拿着稿纸去了书房。 枸杞护体,百病不侵。 严成锦让春晓泡了一杯枸杞茶送了过去。 次日清晨,群芳吐露,淡雾氤氲。 晨曦如金辉一般洒下,映在严成锦栽种的几个甜瓜上,得到充分日照,甜度又增添了几分。 严成锦在院中射箭,早睡早起身体好,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最好的药就是免疫力,锻炼身体十分重要。 ………… 东宫,右春坊, 此时,严恪松略微担忧,太子朱厚照还没出现。 右春坊里只有当值的讲官。 他对右春坊右谕德王华道:“王大人,烦请给下官说说讲学的课目与日子?下官好做些准备。” 被太子如此点名,王华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初太子请奏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点也没错啊。 “太子吩咐,第一日便要上你的课,就讲《规谏太子》,你准备一下吧,唉,不必忧虑,上着上着就习惯了。”王华道。 午时三刻,严恪松却还没见着朱厚照,便料到了此子是有心逃课,心急如焚,去太子寝宫通报了一遍,却了无音讯。 下午申时,朱厚照终于出现了。 严恪松行礼后便开始讲学,哪知再看向他时,朱厚照不知从哪儿抓了只蛐蛐出来,放在书上把玩。 “太子殿下?” “哦,本宫知道,本宫是储君,要好好学习治国之策,做个千古明君。”朱厚照认真地道。 那你倒是好好学呀! 严恪松终于知道,为何东宫的讲官为何短命,顶着陛下巨大的压力,太子又不肯学,整日悲愤交加,不死才怪。 再观我儿成锦,是如此乖巧啊。 每日卯时便起了,君子六艺,已得三艺。 一年到头从不用他督促,反而是他,隐隐有种愧疚的感觉,我儿实在太懂事了啊! 这混账太子与我儿想比,差了百倍。 不,差了千倍不止。 下了值,严恪松回到府上,吃了一个甜瓜,心情才好一些。 严成锦一听老爹说,朱厚照只是没听,但与自己猜测的种种可能相比,好了许多,也没有太为难他。 每当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朱厚照…………还是很可爱的。 第二天,严恪松到右春坊,给太子讲《谦让》。 对于太子的漫不经心,早已习惯。 只是,太子今日出奇的早,虽是睡眼惺忪,让严恪松大喜。 此时,詹事府外,弘治皇帝已经摆驾到了东宫,王鏊和王华等人听闻圣上来了,与翰林们迎接,弘治皇帝却不想惊动朱厚照。 走到讲堂时,朱厚照正低头望着书本。 “没数步数了,总归是进步了一些啊。”弘治皇帝欣慰万分。 王鏊和王华相视一眼,翰林们脸色古怪,陛下,有所不知啊,这个姿势,就表示殿下正在做春秋大梦呢。 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陛下驾到,奴婢恭迎陛下。” 刘瑾在给自己报信! 朱厚照吓了一个激灵,赶紧睁开眼睛。 弘治皇帝大步走了进去,颇有兴致地道:“不必行礼,今日可是讲《谦让》,让朕也听一听,严讲官继续讲。” 严恪松压力徒然大增,只好应了一声,就怕陛下忽然提问太子。 这时,一个太监小跑过来通报萧敬,萧敬大惊失色:“陛下,府库的人通报,给皇后做珠衣的珍珠,丢了!” 陛下正听讲学,若是寻常,他必定不敢打扰。 但这甲字库的珍珠,乃是皇后做珠衣所用,而那珠衣,又是庆贺太后寿诞穿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大了。 弘治皇帝徒然大怒,前些日子,为老宁寿侯兴役之事,失信于皇后,甚感愧疚。 皇后在后宫生活节俭,许久不曾纺织新衣,想织一件珠衣参加太后的寿辰,珠子又被偷了。 如此贤良淑德的人,却受了天大的委屈。 弘治皇帝咆哮似的吼道:“贼子竟敢偷到宫里来,传锦衣卫牟斌,让他彻查此事,甲字府的人,若有牵连,绝不姑息!” 严恪松心里一颤,传闻弘治陛下仁慈,但发起火来也很可怕啊。 朱厚照咧嘴一笑,得意洋洋道:“父皇,严师傅写过许多奇案冤案,布局缜密,让严师傅来查,会不会比牟斌快呢?” 严恪松忽然懵了。 弘治皇帝看了过来,这倒不是胡闹,便道:“那就委屈严卿家一下,相信严卿家定然能给朕一个答复,对了,两日破案够不够?” 朱厚照:“够了!” “…………”严恪松,我什么都没说啊! 第17章 是朱厚照干的 宫中甲字库失窃,老爹奉命查办,凶手究竟是谁? 严成锦仔细分析,一想就知道,是朱厚照干的啊! 张皇后与弘治皇帝感情深厚,惹了她,无异于触动陛下的逆鳞。 除了作死帝朱厚照,哪个傻缺敢干这等引火烧身的事? 严成锦道:“爹可有什么头绪?儿子觉得,太子的嫌疑最大,太子历来顽劣,行事无状,珍珠于他而言无异于米粒,推荐爹查办必定也不是巧合。” 手段做得如此隐晦,定然是怕被人咒骂。 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真是奇葩中的战斗葩呀! 经过严成锦这么提点,严恪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总算想明白了。 太子钦点他当讲官,上课却又比较乖巧,没有做出格的事,如今又举荐他查办甲字库一案,难道这是疼爱他? 当然不是啊! 可让他疑惑的是,他与太子纠葛,究竟起源于哪里呢? “少爷,咱们要不要把太子来过府上的消息,告诉老爷?” “告诉你个大头鬼,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吃了多少少爷的瓜皮,竟然还不懂本少爷的心思,今日的瓜皮,让给房管事。”严成锦恶狠狠地惩罚道。 何能生无可恋啊,没想到只是多了一句嘴,脆甜可口的瓜皮,就没了。 严成锦切开甜瓜,割下厚厚的瓜皮,让千金给房管事送去。 ………… 紫禁城,东宫, 詹事府王鏊劝严恪松道:“深宫高墙,人多手杂,众多宦官都与甲字府有出入,查出来岂是那么容易,太子举荐你,看来是成心要针对你,你不如借坡下驴,致仕为好?” 太子是储君,若是被太子针对,以后还有出头之日? 太子顽劣,却也没有这般折腾过讲官。 顶多也就逃逃课,对陛下报喜不报忧,欺瞒学业。 严恪松算是开了先例,先是得太子钦点,又被举荐,王鏊不由问道:“你是如何得罪太子的?” “下官也不知道啊!”这才是严恪松最憋屈的地方。 致仕,严恪松倒没想过。 他跟着萧敬来到甲字库,萧敬深知陛下赏识他,皇后又爱看他的书,虽是一时困顿,但官运无常,谁又说得清楚? 思虑精细的萧敬,对严恪松是颇为客气。 到了甲子库,萧敬叫来内承运库太监王礼,王礼搬来一箱珍珠,打开之后,却无太明亮的光泽,显然是陈珠。 王礼对两人施礼道:“这便是制作皇后凤冠鸾服的珠子,奴才仔细检查过,里头的大珠都不见了,只剩这些细小的陈珠。” 这些陈珠的成色较差,大多都是太高祖皇帝时入的库,弘治皇帝不兴采办,所以新珠很少。 唯有十二粒大珠,是前些年皇后诞辰,宁寿侯献礼所得。 那些大珠色泽鲜亮硕大,适合做冠珠。 严恪松道:“近日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甲字库,尤其是东宫的人!” 听到东宫二字,王礼吓了一条,脸色有些不自然,急忙道:“没有,没有的事。” 萧敬善于察言观色,早已看出不寻常,怒喝道:“你以为甲字库失窃,能饶了你这条狗命?!” 王礼憋不住了,猛然跪倒在二人面前:“爷饶命,严大人饶命……救一救小人啊。” 萧敬一喜,甲字库一案告破,他也有功。 可当他听到凶手是朱厚照时,脸色如吃了shi一样难看。 不报就是欺君之罪,报了得罪太子! 萧敬连忙道:“此案,看来已经告破,还请严大人向陛下禀告,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奉天殿。” 严恪松没想真是太子…… 何仇何怨……何仇何怨啊! 奉天殿, 弘治皇帝正与李东阳三人商议修缮太仓的事,太仓修缮事关重大,下不修缮,则地上渗水,上不修缮,则上漏水,仓银都会生锈。 “既然已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就让户部与工部出个方案来吧。”弘治皇帝已顾不得节省银子。 萧敬适时走进来道:“陛下,甲字库一案已告破,严大人等候召见。” “让他进来吧!” 身为编修,严恪松极少来过奉天殿,七月的炎热,在大殿的阴凉通风下,浑然不觉。 严恪松在三位阁臣旁跪倒,道:“臣严恪松,特来缴旨,甲字库一案,已查明,与东宫有关。” 虽然十分隐晦,弘治皇帝也知道他说的是朱厚照,怒道:“绝无可能!厚照不愁吃穿,又知这是他母后做珠衣所用,又怎么会偷,卿可要慎言啊。” 弘治皇帝的委婉说辞,即是提醒,又是警告。 萧敬不敢说话,左右都是老虎屁股,摸了都要被咬死,还不如我自己装死。 严恪松也捏了一把汗,虽然王礼已经亲口承认,但这可是让陛下蒙羞的事,传出去颜面何存? 李东阳觉得毫不稀奇,他朱厚照,是要脸的人吗? 谢迁对严恪松的书颇有好感,便道:“陛下不如到东宫去,一搜便知。” 当即,弘治皇帝摆驾去了东宫,朱厚照还不知道亲爹要来,正和刘瑾开发东宫日常项目,斗地龙。 “快爬,过了这条线,便是本宫胜了!”朱厚照按着刘瑾的脑袋,好似那样,能让自己的地龙爬快一些。 弘治皇帝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朱厚照!” “哪个王八蛋敢这么叫爷爷!”朱厚照转头吓得蒙了。 弘治皇帝此刻,巴不得搜出几箩筐珠子来,怒道:“给我搜!狠狠地搜!” 朱厚照反应过来,连忙踹了刘瑾一脚:“快去!保护本宫的马子!” 难不成太子把…… 李东阳等人闻之变色,太子不仅想法奇特,藏东西的手段也是与众不同啊。 不一会,刘瑾被打成猪头脸。 牟斌高举金盘呈上,盘子里有十二颗色泽明亮的大珠,散发着迷之味道。 连一旁的萧敬也觉得齁鼻,更别说弘治皇帝了。 弘治皇帝早已怒不可遏:“来人,把这狗东西绑在木桩上,去坤宁宫请皇后来,对了,换两根粗壮的鞭子。” 难不成皇上是要…… 朱厚照脸色连变,急忙道:“儿臣也不想藏那里,可那珠子又大又多,十分不好藏,岂能怪儿臣……嗷……嗷……父皇……嗷……狗皇帝……父皇……” 弘治皇帝已是急不可耐,等不了双开了。 自己先抽十几鞭子,先热热身,顿时,嗷嗷嗷的声音响彻东宫…… 第18章 刮目相看 弘治皇帝冷静了下来。 甲字库一案,不难看出,是太子为了坑害严恪松所设,严恪松是太子的师傅,太子如此对待自己的师傅,其他师傅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待储君。 迎客松在京城的名声甚大,深受读书人拥戴,处理不当,便天下皆知。 弘治皇帝让严恪松做太子的老师本心里就不是滋味,如今太子又对严恪松百般坑害和刁难,更让弘治皇帝过意不去。 想来严恪松入朝当官已有十余载,一直担任着编修之职,无人举荐倒是奚落了他,也该升官提拔提拔了。 便借着严恪松告破甲字库一案,封严恪松为都察院御史,官进一品,俸随官升。 弘治皇帝依旧生气,怒视着不成器的朱厚照道:“逆子!严卿家与你有何嫌隙,你要这样坑害忠良。” 朱厚照被揍得半死,却梗着脖子道:“上次,儿臣出宫微访,告于严师傅的儿子要保密,他却告知牟斌,害儿臣被父皇和母后揍了一顿,失信于儿臣,儿臣是储君,他这是欺君,儿臣才惩治他爹的。” 弘治皇帝怒发冲冠,却又无语凝噎,始终想不明白,别人失信于你,你为何惩治别人的爹?这是神逻辑啊。 他不知道的是,朱厚照也是爱惜自己的名声的人。 弘治皇帝更生气了,严卿家的儿子他见过,还赠了他一瓶花露,明明是彬彬有礼之人,怎么到你朱厚照嘴里就成贼子了,并且锦衣卫盘查,不坦白从宽,难道还欺瞒推诿不成,想来想去都觉得是朱厚照胡闹。 ………… 严府, 严成锦没想到弘治皇帝竟然让老爹升了一品,虽说破甲字府的案有关,但八成也与朱厚照脱不开干系。 有史记载,李梦阳曾经弹劾过外戚宁寿侯和建昌伯,后来被二人坑害下狱,查明真相后,弘治皇帝过意不去,给了李梦阳几百两银子私了。 皇帝私下“贿赂”下臣银子,实属罕见。 如今太子顽劣,屡次坑害老爹,弘治皇帝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升了官阶后,严恪松想在府上大摆宴席,经过严成锦的百般劝告,最后改成了一桌,只宴请翰林院的同年。 都察院御史与编修官阶相近,但官大一阶,在中三品之列,也属于朝廷重臣,这回真正配得上朝廷命官的称呼。 来人严府赴宴的人,其实也是上次上门抢亲的人。 罗玘看了一眼盘里的鸡肉,没有半点油星子,实在太抠门,便询问主人家道:“要不……再叫两只烧鸡?本官请了。” 严恪松却满脸热情:“此鸡名为白切鸡,乃是我府上所创,景鸣兄尝尝。” 这鸡肉白的,一看便知不好吃,瞧见一旁虎视眈眈看着鸡肉的严成锦,罗玘便笑道:“世侄吃。” 严恪松之所以如此推崇,是因为这鸡大有来头。 每日清晨,何能便追着它跑,每日运动量不下二公里,直到上桌之前,日日坚持,名副其实的跑步鸡。 比走地鸡还好吃。 严成锦不动声色的夹起一块,沾了点料,放到嘴里。 罗玘等人都面露难忍之色,一定不好吃吧? 严成锦却面无表情,又夹起了一块,也不说好不好吃,就这样默默地吃着。 第三块了…… 官兵科给事中屈伸看出了什么,忍不住道:“本官,先试试。” 说着夹起一块白肉,蘸了点酱,放到嘴里,眼神迸发出惊异之光,猛然抬头与严成锦对视。 下一刻,两人竟心照不宣,默默吃着。 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倒是说句话啊? “引之兄,如何?”罗玘问道。 屈伸正色道:“老夫再吃一块,便能品出来了,景鸣兄莫要打扰。” 家宴散后,翰苑的官员们离去,作为回礼,每人都送了一只跑步鸡,众人尽兴而去。 严恪松感慨道:“为父虽升了官,却也得罪了太子,明日讲学,不知他又会如何为难,若不是你要考取功名,为父真想致仕了。” 老爹真是乐观啊,家宴吃完了,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会得罪太子? 他不在宫中,只能给老爹祈福,伴于作死帝身旁,除非带着他吃喝玩乐,否则岂有不得罪之理。 大名名鼎鼎的八虎之首,立皇帝刘瑾不正是这样起家的? 翌日,严恪松到了右春坊。 除了王鏊,没人敢于他寒暄,瞧见他来了,就躲得远远的。 甲字府案虽说是太子的错,但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又是储君,弘治皇帝再生气,总不能把他废了吧? 严恪松叹息一声,不敢与他靠得太近,他也是能理解。 人之常情,明之不怪。 今日讲学,太子又点名让严恪松做老师,严恪松在学堂里左等右等,过了辰时,便知道太子不会来了,索性就掏出纸稿,开始撰写,成锦说著出此书,定能让太子有所改观,反正等太子来了再讲学也不迟。 朱厚照故意在东宫磨蹭,本已准备好了理由为难严恪松,可他竟不来催促,便对刘瑾道:“你去瞧瞧,怎么还不来叫本宫?” 刘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殿下,严恪松他在写书。” 男子汉,大丈夫, 七尺身,立天地。 写这些嘤嘤凄凄的书,皇后喜欢,朱厚照却反感至极,算什么男子汉,这也是他不喜欢严恪松的缘故。 朱厚照眼中闪过一抹光彩,当值期间玩忽职守,可算让本宫抓住把柄了! 对着刘瑾道:“你去将那些稿纸偷过来,本宫这就命人去请父皇。” 刘瑾露出坏笑,还是太子高明,得令后,便又去了右春坊。 此刻,严恪松正全身贯注投入著书之中,思绪浑然不在身上,身边多了一人磨墨,他浑然未觉。 只是,放在案上晾着的稿纸,刚写完一张,便不见了一张…… “房戴啊,墨迹未干,小心一些。” 不对!这是东宫,房管事如何进得来? 严恪松猛然抬头时,那磨墨的人早已没了踪影,随着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刚写出来的稿纸。 刘瑾撒开脚丫子,一溜烟跑回东宫:“拿到了!” “本宫看看!”朱厚照接过稿纸,无意间却瞥见一个“战”字。 此时严恪松心急如焚,定是太子偷去了,让陛下知道如何是好,正焦灼地在右春坊里踱步。 “陛下驾到!”太监一声高呼,詹事府的官员们出来见驾。 严恪松十分紧张,额头上布满热汗,稿纸刚刚不翼而飞,陛下恰巧这个时候来詹事府,一想便知,又是太子一手策划的好戏。 都怪自己太心急! 弘治皇帝看向严恪松,厉声道:“朕听人通报,严卿家在右春坊著书?” 王华等官员面色凝重,严恪松身子微微一颤:“这……” “嘿嘿,儿臣派人诬告的。” 严恪松抬头一看,却见朱厚照大步走了回来。 王华等人面色古怪,太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奇怪的是,他竟然大方承认了。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朕日理万机不敢浪费时间,你竟敢把朕呼来唤去当成儿戏,正想叫人拿鞭子。 朱厚照眼看就要挨一顿揍了,想起刘瑾教自己的法子,道:“儿臣是想给父皇背书,才将父皇骗来詹事府,儿臣也不是不会背书,不信父皇你听,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 弘治皇帝脸上的怒色渐渐转为微笑,詹事府的师傅们觉得不可思议,太子竟然会背书? 等朱厚照背完了之后,弘治皇帝眼中泪光闪烁,对严恪松欣慰道:“朕当初还担忧严卿家的才学,严卿家竟然教会了太子如此多经书,让朕刮目相看啊。” 严恪松更是一脸懵,这“君臣鉴戒”不是臣教的啊…… 弘治皇帝叮嘱朱厚照几句,摆驾回了奉天殿,詹事府的官员也散去。 此时就剩严恪松和朱厚照两人。 严恪松却见朱厚照脸色猛然一变,怒气冲冲地对着他。 “严师傅为何要在书中贬低曹操称赞刘玄德?魏军乃是铁血之师,顶天立地,你竟敢污蔑!”朱厚照看了不少兵书,对曹操领兵打仗很佩服,反倒对总是依赖手下将士的刘备有些不齿。 严恪松哪知太子会较真这个,都是按着对史书的推断写的,此刻也没有心思争论,道:“臣有渎职懈怠之罪,请太子责罚。” 不料,朱厚照却道:“你写吧,不过,这些地方不对,本太子要给你修正一下。” 只见他叫刘瑾拿笔来,有模有样地坐下来修改,还批注了一些地方,这里是由赵厚朱所写。 严恪松发现,太子的字……竟然写得还不错? 如此天资不肯认真读书,岂不可惜了一代明君,更坚定了将太子教导好的决心。 只是……太子对著此书,似乎比自己还上心啊。 几日之后,迎客松和赵厚朱联名新书《三国群雄争霸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市了。 严成锦翻开一看,此书与当初给老爹的相去甚远,刘备变成了假仁义,曹操竟是正义之师? 这是谁干的? 第19章 双王乡试 严成锦看了看,书上落款竟有赵厚朱的三字。 古人对孝义忠廉十分看重,刘备是正儿八经的中山靖王之后,曹操造反,朱厚照那狗东西,竟将他写成正义之师,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岂会受欢迎? 果然,京城一片沸腾,口水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骂声如九天之雷,夜夜不休。 满京城都在骂赵厚朱,最不买账的,是说书先生,给这位神秘的赵厚朱安了几个身份,骂了七天七夜。 此时,东宫中, 朱厚照心里欢喜,以为能收获一波名声,当他听到骂声如潮时,把刘瑾狠狠地揍了一顿。 “殿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啊!”刘瑾委屈地哭了。 八月下旬的清晨,空气夹着阴冷的气息,一直黄鹂飞到严府的屋檐上,欢雀地叫了几声。 今日是秋闱的大好日子,京师一大早热闹非凡,商贩们早早在贡院门前架起摊位,贩卖笔墨灯具等物。 严府的清晨,也比平常热闹了许多,儿子来自小没了娘,当爹自然亲自张罗,严恪松五更鸡打鸣便起了,来回奔走,指挥下人们准备。 春晓送来一套新儒裳,严成锦却要穿七成新的,这样秋闱才能发挥得好。 一向节俭的严恪松,让庖房准备一桌丰盛的早点。 严成锦却只喝了两碗枸杞燕窝粥。 严恪松的目光忽然软下来,老怀欣慰道:“成锦啊,为父平日对你严厉,是因为,为父是小小的翰林编修,不像那些公候,世受恩荫,有爵位可传于你。爹一直愧疚得紧,唉,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哭了呢,不说了,你放手去考便是,如今咱父子,在京城也饿不死了。” 严恪松心里愧疚,这些日子忙着著书,又疲于给太子讲学,丝毫没有时间给严成锦上课。 严成锦一向与老爹出言无状,争甜瓜便能争得面红耳赤,被他用这般老父亲的眼神注视着,倒有些不自在了。 三支豪笔,自己检查一遍,又让老爹检查一遍,才独自出了门。 平日街道的吆喝声相隔甚远,今日出门便能听见,顺天府乡试,街上的热闹程度不下于初一十五的庙会。 早料到今日京城的气氛会十分紧张凝重,为了缓解高压的气氛,严成锦早已准备了一首放松小调,鼓励自己,此刻一路哼哼: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公元前, 家财一亩三分地,越耕越穷没脾气, 每日起床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 做人要做人上人,吃鸡要吃跑步鸡……” 来到贡院,儒生围得水泄不通,正一个接一个排队搜身,除了笔具与灯具,其余一概不准带。 大明的科举制度颇为严格,应考者要在贡院的号房里呆三天,所以灯具是要自备的,此外便是三支笔,搜出多余的物品便视为舞弊,当场就抓了。 此时,严成锦竟然听到有人骂赵厚朱。 原来是因为前阵子的三国群雄争霸志,书生们都查史书佐证去了,这时才想起来才醒悟过来要考试了,纷纷咒骂赵厚朱害人不浅,要不是他说曹操是好人,他们又怎么会去查资料佐证。 严成锦躲在角落里,却看见一个面如冠玉的书生朝他走过来,双目注视着他,似乎是专程找他的。 书生朝他揖了一礼,口吐芬芳:“公子可是严编修之子,严成锦?” 严成锦看了周边,喧闹声太大,没人注意到他们攀谈,想了想,便小声承认了:“是在下。” 书生腾一下脸红了,似乎有不情之情,为难地道:“学生程子堂,字成祥,家父是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严成锦心生提防,诗文并盛派他听说过,程敏政气得卧床不起他也听说过啊。 程子堂道:“前些日子家父与严编修之争后,便一病不起,多日不曾上朝,我既是担心又是愧疚,得知公子也是今科考生,家父便命学生,定要胜于你,父母命,不敢辞,公子要小心了。” 敌者,利害相冲,生死弗容。 本是仇敌,应当水火相侵才是,遇到这样彬彬有礼的相告,严成锦不由感叹,大明的世风真是好啊。 严成锦也揖了一礼,道:“在下已知晓,定会全力以赴。” 顺天府的乡试,由王鏊和王华担任考官,也读书人被称作双王乡试。 搜过身,所有读书人进入贡院,顺天府的官兵锁院。 严成锦进了自己狭小的号房,日渐高升,号房里也慢慢闷热,角落里散发着一股迷之味道,很是难闻。 严成锦上辈子是乡下出身的孩子,什么苦都吃过,此刻竟然……是有种想作呕的感觉。 幸亏穿的是七成新的儒裳,常用梦楼牌洗衣液浸泡,身上有香气护体,这才好一些。 鸣锣后,顺天府乡试考试第一科开始了。 严成锦光速磨墨,待掌试卷官发卷到手上时,已经可以开始作答。 三场下来,直叫人生死看淡,连严成锦事先做足了准备,也觉得精疲力竭,更别提那些书生了。 不过,乡试终于是考完了。 十年苦读一场空,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 出了贡院,疯了的书生不少,顺天府的官兵带走好几十人。 年纪已然不小,虽说秀才能在乡府领到朝廷的恩俸,却无多少银子,不足以养活三口人。 明朝的科举并不连考,错过便要再等三年,许多家底不殷实的读书人,一家老小要养活,只能另谋生计。 严成锦感叹一声,并未久留,回到严府,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王不岁也不知是刻意还是碰巧,在这一天上门送银子。 “你说什么,我爹和太……赵厚朱的书竟然卖得比梦楼好?” 严成锦不敢相信。 据王不岁说,乡试过后,那些读书人回乡之前买了许多,就是为了有理有据骂赵厚朱。 这几日,出书的速度竟然快了起来。 被骂得如此之惨,相信朱厚照也是知晓的,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坚持要向世人证明曹操是个大英雄,严成锦对朱厚照的精神十分佩服。 东宫, 最近严恪松与朱厚照的师生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依旧还是师徒关系,朱厚照从旁指点迎客松,如何写群雄争霸志。 严恪松心虚道:“殿下,臣在这里……” 朱厚照大咧咧地道:“不怕,有刘伴伴在外头守,本宫发明了十几种暗号,龙啸便是父皇来了,虎叫便是王鏊师傅来了,鸡叫便是王华师傅来了,连内阁三位师傅都有,你安心写书便是。” 严恪松暗叹,刘公公真是多才多艺啊。 严恪松自然不敢问,又道:“陛下抽查殿下的学业,岂不是……” 朱厚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遂拿起书:“严师傅专心写书,就按着本宫刚才说的写,本宫自己看便是。” 严恪松一脸黑土,这本书算是毁在朱厚照手里了。 第20章 五两置衣 奉天殿,弘治皇帝用过早膳便开始勤政,今日内阁三人沐休,故而殿中空无大臣。 河南开封府得到太仓的赈银,灾情缓解了许多,进入九月,黄河汛期一过,便可放心度过灾年了。 批阅完手头的奏章,弘治皇帝便想起了太子朱厚照。 朕这是怎么了,两日不见他来惹朕生气,朕竟然有些挂念不下,那种感觉就像打了十几年招呼的人,今日突然不来打招呼了。 难不成这孩子让朕打乖巧了? 乖巧了才好,朕和皇后也能多活几年,抱着一丝希望对萧敬道:“厚照这几日都在读书?” 箫敬讨好似的道:“回陛下,说来也奇怪,近来太子和严御史常在学堂呆至戌时,似乎上进了许多呢。” “胡闹!” 萧敬吓得心头一颤,太子看书到深夜是好事啊,怎么就胡闹了…… “太子的性子,能专心看一个时辰的书已是大幸,怎么会从早看到深夜,怎么不早点禀报!”弘治皇帝越想越觉得奇怪。 上次折腾甲字府的事,便用一个都察院的官息事宁人,这次再闹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总不能再封官吧。 弘治皇帝想到了什么,勃然变色:“严恪松可下值了?” “还未曾,东宫的伴伴还没来禀告奴婢。”在东宫有萧敬的子孙,以防皇帝随时问起。 弘治皇帝当即摆驾去东宫,心里替严恪松担忧着,太子曾扬言要报复严恪松,到了东宫,却见太子朱厚照在秉烛夜读。 箫敬刚想替太子美言几句,却瞧见弘治皇帝厉声道:“朱厚照!” 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朱厚照一跳,弘治皇帝如怒虎相视,凶残可怕,他觉得委屈又不敢吱声。 弘治皇帝也是怕他弄出什么乱子来,顽劣无度的太子读书到深夜,想想就觉得有猫腻啊。 这逆子定是收到了风声,知道他来了,所以才装模作样读书,这已不是第一次。 不知用什么花样,将严编修留在东宫刁难。 弘治皇帝看向严恪松:“严爱卿,这逆子若是胁迫于你,你不便说的话,就点点头,朕自会知晓。” 朱厚照可怜兮兮道:“父皇……” “住口!” 朱厚照把‘我是您儿子啊’咽了回去,平常不干人事的人,今日干了一件人事,反倒没人信了。 严恪松躬身道:“陛下,殿下没有胁迫微臣,太子确在读书。” 弘治皇帝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才渐渐露出了老怀欣慰的笑容,这都是严恪松的缘故啊,弘治皇帝想到了严成锦,是了,能教出那样乖巧的儿子,定然也有办法教太子。 ………………………… 秋闱过去,天气愈发凉爽,庭院里的黄叶,被秋风扫落,只留空落落的枝丫,风中渐渐多了寒冷的感觉。 一早,春晓就将压在箱底的裌衣和棉袄都翻了出来,这些都是前任‘严成锦’穿的衣服。 柳木柜的收藏效果奇差,常年放置在屋子的角落,潮湿渗水,此时,散发着一股说不清楚的霉味。 也不知有沾染了多少细菌,现在有了银子,这些有染病风险的衣服,严成锦自然是不肯穿的。 秋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 手艺好的裁缝做一件上好的裘衣,也要十多日,这时做新衣,天更凉时正好可以穿上。 瞧入秋后,春晓和千金也还穿着严府下人的衣服,颇为凉爽,想必也是无衣过冬了,像何能这样皮糙肉厚的倒没事,姐妹俩定是要受凉,受凉就会感冒,感冒就会传…… 算上庖厨师傅和门子,严府的下人有十几人。 “把房管事叫来。” 不一会儿,房管事匆匆来了:“少爷找我有事?” 严成锦:“按每人五两银子,给府里的下人每人做几身冬衣。” 一个下人一年也就五两上下的工钱啊,五两银子就做几身衣服?房管事急了,有银子也不是这个花法呀。 一下子就要花去近百两银子,那些银子,可是老爷日夜呕心沥血写来的。 房管事道:“少爷,这府上的下人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不如就给您和老爷定制两身裘衣?” “身为严府的管事,你竟然忘了严府家规的第五条。” “小的没忘啊,少爷事不多问。”房管事道。 “那还需我向你解释清楚不成?”严成锦端起枸杞茶,气哼哼地喝了一口。 房管事在严府伺候多年,自然有衣过冬,那些下人就未必了,以前,严府堪堪解决温饱,给下人的工钱极低。 更重要的是,天气寒冷易引发疾病,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朝代,风寒也会夺去小命,严府的下人若是不慎着凉,定然也会传染给自己啊。 就连大户人家,也常有冬天感染风寒之类病逝的,古人已经习以为常,浑然不觉是大事,他却不得不防。 “哪个环节省了一两银子,本少爷就打断你的腿,然后丢到鸡鸣山去喂野狗!”严成锦郑重警告。 “小的这就是去办!”房管事瑟瑟发抖。 春晓和千金看向严成锦的目光,顿时流露出异样。 都说大户人家的少爷花银子如流水,可少爷花银子时竟还想起她们,少爷除了有时候会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外,似乎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坏。 五两银子,可以买好几件很好的棉袄子了,若是买来针线自己缝,足以给一家子添置新的衣裳。 春晓拉着千金的手,上前一步,怯生生道:“少爷,我与千金自小和娘学过裁缝,会做衣裳,只买针线和布料,能给少爷…………省不少银子。” “不准!” “本少爷刚才说了,不许省一两银子!”严成锦像一只被激怒的小老虎,吓得姐妹二人不敢说话。 几日后,第一批衣裳送来, 严成锦穿上上百两银子做的裘衣,这事王不岁办得不错,内里很软和,用了上好的貂皮料子,穿上不足片刻,便觉得很暖和。 裘衣延续了严府的风格,外头平平无奇,看起来像一件普通的袄子,未露出一点绒毛。 秋意渐浓, 京师无萧索之意,反而变得异常热闹。 程敏政对儿子的才学十分自信,托宫中司礼监太监李广一查,在前三元的考试中,儿子的名次都在严成锦之前。 这次斗子,他有着极大的信心能赢过迎客松,京师终于又要有诗文并盛派的声音了,他老怀欣慰。 程府的管家喝醉了酒,说漏了消息,今京师街头巷尾都知道了,户部侍郎程敏政与大文人迎客松斗儿子,一时间下注的下注,助威的助威。 严成锦听说后摇了摇头,输是不可能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输,那乡试的试题俱都押中了,全写完了。 不过,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迎客松上,因为迎客松实在太过耀眼,极少人注意到迎客松的儿子。 所以,这次比试终究还是程敏政与迎客松的较量,就看谁教得好。 严恪松自然不愿意惹麻烦,因为程敏政正是东宫詹事府的詹士。 如今,詹事府的人都知道迎客松的身份,就是严恪松。 两人的比试,引起了其他翰林的注意,而顺天府的主考官,又都是东宫的两位属官,这就有趣了。 严恪松为官十几年,只与程敏政有过几面之缘,还俱都是远远地瞥一眼,未打过招呼,哪里来的仇怨。 今日,告假多天的程敏政来了詹事府,左右春坊翰林们恭候这位失踪多日的詹士回来当值。 程敏政对着严恪松颇为客气,朗声道:“迎先生,久仰大名。” “程大人这般称呼下官,下官实在不敢当!”严恪松的品轶与程敏政的礼部右侍郎相比,低上许多。 “听说贤侄,也参加了顺天府乡试,不知考得如何?”程敏政笑问。 第21章 两官斗子 严恪松期期艾艾地道:“下官那儿子,行事有一些谨慎,总是把心思放在……咳咳…每日不到亥时便睡了,想来,不会很好。” 他说的都是实话,严成锦每日不到亥时就睡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哪个书生敢如他一般,实在是懒惰。 唯一让严恪松感到欣慰的是,儿子不惹祸端,在京城也算小富即安。 程敏政点点头道:“无妨,德辉先生之子也是屡第不中,你瞧瞧他,还不是如此看得开,你也要看开一些。” 心中所想却是,你儿考得不好,我儿考得好啊! 前三元,我儿拿了两元。 从此之后,天下人便知道,你迎客松终究是不入流,当不得正统,我程敏政写的诗文,才是文坛一流。 严恪松点头应是,心中却是有点悲凉。 在深宫里,这高墙能挡住凛冽的秋风,却挡不住流言,宫里的宦官和宫娥嘴巴都很碎。 一个是位极人臣的大官,一个是名扬京师的小官,暗自较劲,让宦官和宫女们又有了可以打发无聊的话题。 传着传着,连弘治皇帝也知道了,便对谢迁道:“贡院快要张榜了吧,听说,詹事府传出两官斗子,不知谢公更看好谁,朕还记得,上次谢公说因江南画舫盛行的缘故,才子辈出,说起来,程敏政也是江南之人吧,谢公可不要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脸才是啊。” 历朝历代以来,南直隶的状元都比北直隶多,程敏政是南直隶人,其子虽在顺天府应试,却也应该算作南直隶人。 陛下口含天宪,一言一行,当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几乎每一个文官都会历经三朝,中举的人将成为太子今后的辅臣,陛下如此重视,这便是帮太子选才呢。 谢迁仔细揣度,这表面上看,是两官斗子,背地里却隐含着其他深意。 说起来也是振兴京师读书风气的机会,迎客松深受爱戴,若是赢了,京师读书风气必然大兴。 若是输了,读书风气萎靡直下,陛下恐怕会打压新派,总之,不会坐视京城读书风气受迎客松的影响。 谢迁道:“臣,自然是希望严恪松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谢公倒是实诚。” 严府,烈日当空。 吃过午膳,严成锦便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却被如泣如诉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就到了门外。 一张大脸凑到严成锦眼前,严成锦鬼压床了,想起起不来,差点没被吓死。 “少爷!” 一声惊呼,严成锦终于是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何能的大脸正对着自己,“何事?” “她们二人私偷少爷的财物,在后门交予外人,被小的抓个正着,连那私通的人,小的也抓回来了,这包袱便是她们偷盗的证据,全凭少爷发落。”何能道。 被扰了清梦,严成锦想揍何能一顿,可惜,现在不太方便掀开被子。 眼前跪着三人,春晓和千金,还有一个衣着十分简朴的老者。 老者求饶道:“都是小女起了贪念,求少爷高抬贵手,饶了小女啊,小人愿意跟少爷到顺天府治罪,就算是砍了脑袋,也无怨言,少爷宅心仁厚收留小女,小女却恩将仇报,小人羞愧至极,但小人也还想厚着脸皮,求严少爷饶了小女!” 这就是……素未谋面的老王了吧? 私奴偷主人家的东西,按大明律,那是死罪。 春晓和千金两人早已泣不成声。 严成锦让何能打开包裹一看,正是几日前,从他柜子里翻出来的棉袄子,此时已被姐妹俩洗干净,没了霉味。 就要入冬了,姐妹俩心知老父没有厚的衣物过冬,千层粗布,不如一袄,正巧严成锦的旧衣物不要了,姐妹俩便洗干净,让老父过来取。 心想那是不要之物,哪里知道这也算是偷窃。 严成锦暗叹,姐妹两的手艺真是细致,竟然将在原来的袄子外缝了一层粗布,有点像裌衣。 严成锦将包裹丢到老王身前:“这破袄子本少爷不要了,你们要便捡去,休要再哭,打扰本少爷做梦。” 看来严府的家规里,要加一条‘十万火急之事,也不许打扰少爷午休’才行。 何能有点心疼:“少爷?” “再叨扰本少爷,就把你丢到塘里,喂王八!”严成锦道。 得到严家少爷光明正大的赠予,老王连声谢过,看严少爷已经躺下睡了,朝床榻磕了几个响头,捡起包裹,悄悄出了房门。 严成锦不为难他们,何能自然不敢造次,乖乖将他送出了严府。 一晃两日过去,顺天府贡院颇为热闹,乡试要张榜了,读书人严正衣冠,早早就前往贡院占位置,去晚了,连院门都挤不进去。 天气转凉了之后,弘治皇帝便将朝议的地方换到了暖阁。 主考官王鏊写好榜,亲自送来了名册,诸官都望着弘治皇帝手里的红纸。 大殿里最紧张的有两个人,第一个是谢迁,上次朝议,他以江南举例,劝谏弘治皇帝不要打压新派,如此便是说他赌严恪松赢,言官们跃跃欲试,奏疏都写好了,就等着弹劾他呢。 另一个自然是程敏政,不过脸上风清云淡,不就是放榜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弘治皇帝神色收放自如,看着榜单默不作声。 只是,看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反倒露出玩味般的笑意,程敏政不禁想,难道本官输了?陛下这点最招人不喜了,偏偏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弘治皇帝笑眯眯地问:“谢公以为,两官斗子,谁胜?” 李东阳见谢迁不敢吱声了,便帮他解围道:“既然陛下问的是谢公,臣斗胆猜,应该是严恪松胜了。” 弘治皇帝爽朗一笑:“李公,果然料事如神。” 噗嗒一声。 “程公怎么倒下了,快,叫太医!” ………………………… 严成锦没有去看榜,贡院人多,发生踩踏也是极有可能的,被茶派的人认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揍一顿。 另一边,程敏政再醒来时,听说顺天府解元叫严成锦时,颓然无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败了啊,老夫又败了啊! 老夫只想求个名声,为何如此之难,上天待我不公,待我不公啊! 程子堂满脸羞愧站在一旁,他在顺天府乡试中,拿了第三名,已算不错,但终究是输了。 “这些日子爹告假未进宫,偷偷教导你,不曾想你如此不争气,让爹颜面何存……程府颜面何存,爹明日,如何去詹事府面对诸官?!” “孩儿知错,请爹责罚。”程子堂说完便乖乖递上藤鞭。 程敏政看了儿子,终究下不去手,便父子抱头痛哭。 第22章 臣,有一个儿子 严府上下喜气洋洋,那可是解元公啊!放到乡里,是要建祠堂膜拜的。 严恪松跪在祖宗祠堂里老泪纵横,我儿成锦,争气啊! 这是何等的福气,严恪松抹干眼泪,对房管事道:“去取百两银子,我要宴请同年,让他们都看看,老夫的儿子,有多了不得!” 严成锦从老爹那儿得知,与程子堂的比斗在朝廷沸沸扬扬,还被传为两官斗子。 “爹这时应该快去程府登门拜访,握手言和才是。” 严恪松面色古怪,你确定不会被人打出来? 严成锦道:“爹此时大摆宴席,这便是无情嘲讽上官,陛下会觉得小人得志,天下读书人觉得您道貌岸然,在詹事府生了嫌隙,日后定然诸多麻烦,爹不如立即赶往程府安慰,还能成就一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美名。” 严恪松一想便觉得有道理,自己摆宴席是无心,别人听着却是有心,他在詹事府当官,程敏政又是詹士。 严恪松立马爬起来:“我儿说的对,走,咱们父子,这就去程府登门拜访!” 这回轮到严成锦懵比了。 “孩儿不能去,去了便是炫耀,去了就是打脸,孩儿是千万不能去的!” 有被打死的风险吧…… 但是,克服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两人被打,还不如一个人被打,还是老爹一人去合适,反正要想在詹事府当官,他就得扛着。 严成锦命下人泡茶,又跟自家老爹叨叨絮絮说了半个时辰。 ……………… 程府, 程敏政正想再告个假,避避风头,让谢迁给自己出出主意,门子却来报:“老爷,门外都察院御史严大人求见。” “哪个严大人?” 门子换了个称呼:“迎客松。” 程敏政如遭雷击般捂着脑袋,如今听到这三字,便脑袋疼:“不见,就说老爷不在。” 严恪松在门外等着,门子开门道:“我家老爷说,他不在。” 严恪松乐了:“你给你家老爷带句话,就说下官明知他不在,却一定要见他。” 门子这才发现,刚才通报的话有毛病,连连道:“严大人,老爷不想见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现在再进去通报一声,没准程大人就肯了。”严恪松道。 门子便又进去通报,不多时,打开府门迎接,严恪松赏了他一两银子。 程敏政是这么想的,虽然斗子输了,但不能输了气势,严恪松必定是来羞辱他,明知他不想见,还非要登门拜访,本官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程敏政正了正衣冠,端坐在正厅里,勉强拿出几分官威,瞧见严恪松从正院走来,却有些胆怯了。 严恪松躬身行礼,道:“下官登门拜访,是为了朝廷中沸沸扬扬的两官斗子之事,下官与程大人都无攀比之意,好事之徒竟如此无聊,还将此事,说成两官斗子,实在可耻至极!” 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程敏政眼前一亮,赶紧站起身来:“我也是这般想的啊!” “程大人不放在心上便好,下官还担心大人为此忧虑,特意前来相告,既然无恙,下官便告辞了。”严恪松道。 “哎……苍劲兄!喝杯茶再走,莫要着急,我见了苍劲兄,便如遇到知己,留下说说闲话。”程敏政顿时变得豁然开朗,十分热情。 苍劲是严恪松的字。 一下子由严大人变成苍劲兄,严恪松喜不自胜:“那我便厚颜,喊一声,克勤兄?”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啊!” ………………………… 今日,东宫的属官都有些期待。 两官斗子严恪松赢了,两位大人在东宫相遇,怕不会打起来? 最期待的,就是朱厚照,“刘伴伴,你说程师傅和严师傅打起来,谁厉害?” 刘瑾窃笑:“我猜是严师傅。” “为啥?” “程师傅这月都病了三回了。” 令人傻眼的是,严恪松和程敏政竟然谈笑风声来到詹事府。 “程师傅不忌恨严师傅吗?” 程敏政沉下脸来:“老夫昨日与苍劲兄相谈甚欢,便一早到严府等候,接了严恪松一起上朝,太子殿下,不要造谣。” “哦……” 两人的关系怎么忽然变好了?朱厚照听学的时候一直在琢磨,遂命刘瑾去打听。 回到东宫,刘瑾迎上了来道:“打听到了,听说昨夜严大人登门拜访,也不知说了什么,程府的人都传严恪松豁达大度,襟怀磊落,被坊间传为是正人君子,书又卖了不少呢。” 朱厚照手里的蚕豆突然不香了。 仔细一想,从甲字府一案,到两官斗子,严师傅的名声只涨不消,难道只是巧合? 不,一定有什么获得之法! 若是得了方法,本宫的名声岂不是也能洗得一清二白? 朱厚照越想越激动,便捧着一杯茶,到了右春坊:“严师傅,本宫瞧你幸苦,喝茶。” 右春坊里的人瞠目结舌,朱厚照的茶陛下都没喝过啊,上回便有一个老翰林喝了,此后再也没见着人。 听闻朱厚照的奇闻轶事多了,严恪松当然也不敢喝。 朱厚照一脸殷切地道:“本宫是储君,若欺骗本宫,就是欺君,要诛杀十族,严师傅,本宫问你,你是如何收获如此多名声的?” 严恪松想了想,支支吾吾地道:“臣,有一个儿子…………” ………………………… 严府, 墙外有二人,正鬼鬼祟祟地扒着墙,翻墙这种东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朱厚照踩着刘瑾的肩膀,自从上次一翻,似乎更有经验,轻松一跳,便翻了过去:“刘伴伴,你找个狗洞钻进去。” “殿下,这家没有狗洞啊!”刘瑾上回找了一圈,唯一的狗洞,早已被封死了,气得他直骂娘,抠嗖嗖的主人家,连狗洞都不让钻。 此时,严成锦正举着木箭,对准墙上的靶心,房管事跑过来禀报:“少爷,那赵厚朱,又翻墙进来了!” 严成锦心头咯噔了一下,朱厚照,又来了? 作死帝两度翻我家墙门,真当我家没有狗不成! 不过严府还真的没狗,严成锦在想要不要养一条。 上次来是抓弘治皇帝的jian,不知这次又有什么“好事”。 严成锦到了前院,只见朱厚照在庭院里东瞧瞧,西看看,听老爹说,上回朱厚照被弘治皇帝揍了半死。 眼前,这位太子爷生龙活虎,看来宫里的御医,医术很高明啊。 严成锦对这朱厚照行了一礼道:“赵公子有礼了,下次可否走正门?” 朱厚照见他来了,搓着手,喜不自禁地道:“行!本宫下次便走正门,你过来,本宫有话与你说。” 还没答应,严成锦已被他拖至一边,朱厚照小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爹是当今皇帝,我是当今的太子朱厚照,你听到了别作声,千万别喊,本宫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严成锦瞬间石化,这是摊牌了? 第23章 兵事之兆 我知道你是朱厚照啊,我不仅知道你是朱厚照,还知道,你是个人渣。 咳咳,不能骂人,毕竟是大明十六帝中人气最高的皇帝。 此时,正是詹士府师傅给太子讲学的时间,严成锦知道,若是让弘治皇帝知道他又溜出来了,定会把朱厚照揍得半死。 不知又有什么好消息,有种就吓死我。 朱厚照脸色一变,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告与牟斌,本宫来抓狗皇帝的jian,害本宫挨了皇帝和母后多少鞭子,本宫要狠狠地惩罚你,对了,你叫什么?” 专程来找我报仇的? 严成锦一脸坦诚,躬身行礼:“学生名成锦,字老高,上次那人拿着锦衣卫的令牌,说是要查案,奉公守法是大明子民应尽的义务,学生是良民,良民自然要配合锦衣卫调查,也着实不知,殿下就是太子。” 若是换一个人,已经被你坑死了。 严成锦说得有理有据,朱厚照发现竟然无从反驳,不过……字老高?让朱厚照一脸懵逼,他虽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取字多以志向、出处为方向。 这老高……是何意? 朱厚照乐道:“本宫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本宫只是想要收获名声之法,你知道,本宫的名声一直……你好像不知道,算了,你不知道也无事,只要把那收获名声之法告予本宫,本宫便拿你当兄弟一样看待,是和当朝太子做兄弟,本宫的爹,就是你的爹!你可要想清楚了。” 和你做兄弟,你爹便是我爹? 殿下莫不是当我弱智? 朱厚照找上门来,必然是老爹跟他说了什么。 话说,这段时间赵厚朱被骂得真是惨,那些说书先生和他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专挑难听的骂。 连严成锦听了,都觉得扎心啊。 朱厚照在《三国群雄争霸志》中,写了许多兵法之道,可是都没得到认可。 上一世中,朱厚照确实是兵法奇才,御驾亲征,在应州大败明朝的宿敌鞑靼人,杀得小王子节节败退,不懂排兵布阵的人,怎么可能做到? 严成锦想了想,倒也不想忽悠他,如实相告道:“殿下写的兵法计策,因为得不到证实,自然得不到认可,就如同这太阳每日从东边升起,人人皆亲眼证实,谁敢说不是?若是殿下在书中所写的兵法,可以证实所言非虚,天下谁还敢胡说?” 朱厚照眼睛猛然一亮,对啊! 本宫写在书里,无人验证,天下人当然认为本宫是胡说,若是应证了就不一样了。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到前线去呢?如今边境似乎很太平啊。 朱厚照为难了,若是偷偷溜到前线,弘治皇帝定然会把他揍死,关在东宫禁足,想想便觉得很恐怖。 严成锦脸色忽然变得很为难,当然都是装出来的:“殿下此次寻来,只怕稍后牟大人又要来办案了,学生若是不告知,恐怕难以交差,殿下日后还是别来了,说出来对殿下不利,不说,学生又很为难。” “你只管把本宫招出来便是,不必为难!”朱厚照道。 “殿下真讲义气!” …………………… 紫禁城,奉天殿。 弘治皇帝听完户部禀报,接连唏嘘几声,天气渐渐转冷,粮食的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八月,江苏府连降大雨,淹没了许多庄稼。 苏州府知府柳明升隐而不报,如今岁末缴赋,才说收不上来银子。 弘治皇帝震怒:“朕在科道的监察御史,都是摆设不成!苏州府知府和监察御史,俱罚俸三年!” 罚俸事小,欺君是大。 只是罚俸三年,没有撤去官职,与历代皇帝相比,陛下已经十分仁慈了。 李东阳抱手乞奏道:“今年大明收成不好,鞑靼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年,套虏至少三次犯我宣化,劫掠粮食,鞑靼人狡猾,今年不知又会奇袭何地,陛下还是早传檄边镇,早做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大漠土地难以种植粮食,如今天气寒冷,鞑靼人也没有粮食过冬。 一旦缺粮,可恶的鞑靼人便会想到南下掳掠,抢大明边镇的粮食和妇孺。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正思索如何应对之际,王鏊踩着急切的步子闯入大殿,跪伏在地上道:“陛下,太子殿下又出宫了,不仅如此,臣还在太子殿下的书文中,找到了这些,太子……置大明江山于不顾啊!” 本想说太子顽劣成性,但那是皇帝的儿子,能这么说吗?只好把江山搬出来了,这总算是名正言顺了吧。 小太监把王鏊的稿纸捧了上去,是一副舆图,涂涂画画了一些圈圈叉叉,估计只有朱厚照才能看得懂。 “这混账!”弘治皇帝气急了。 朱厚照刚回东宫,便听到暖阁的御前小太监来传口谕,让他现在就去暖阁。 到了暖阁,朱厚照不敢进去,先是在窗户上戳了个纸眼睛,瞧见弘治皇帝一脸怒容,转头就要溜。 那御前小太监立马抱住他的腿哭嚎:“殿下饶命!饶命啊!您这一跑,小的一家老小全得饿死啊!” “朱厚照!你给我滚进来!”弘治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显然是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朱厚照连忙屁颠屁颠的跑进去,跪在谢迁旁边,吓得谢迁和李东阳等人,如避瘟疫一般,退开几步。 朱厚照悻悻地低下头。 “你又出宫了?!”弘治皇帝道。 朱厚照老老实实承认:“宫里闷得慌,父皇又不准儿臣骑马,儿臣就溜出去了,只是散了会儿心,什么坏事也没干,就回来了。” “从哪儿出去的!”弘治皇帝很是好奇,朱厚照频频消失,却无守门侍卫禀报。 朱厚照抬眼,遭遇了弘治皇帝的虎视,心头一颤,便道:“钻狗……” “你住口!”弘治皇帝怒斥一声,生怕他说出那个字。 一旁的李东阳等人早已惊涛骇浪,但表面都当做无事一般,列祖列宗在上,太子钻狗洞了啊! 言官若是知道太子钻狗洞溜出去,明日的弹劾奏疏,恐怕要堆满案头,弘治皇帝知道此时再问他,指不定还会说出骇人听闻的话来,便不敢理他了。 弘治皇帝忧虑重重地道:“宣化,大同,延绥,甘肃等地皆受虏扰,我大明疆域甚广,鞑靼人迁徙飘忽不定,以大明兵备,如何防范才好。” 朱厚照困得就要闭上的眼睛,忽然露出明亮的贼光,父皇在谈兵事? 李东阳和刘健等人,一时间也想不到太好的计策。 李东阳沉吟几声,道:“如今的情况,宜守,臣以为断绝边镇的通商,守城不出,坚壁清野,以静制动。” 刘健道:“臣以为,可!” “也只能如此了。”弘治皇帝道:“传檄各边镇,加紧防范,闭关守城,防虏慎火。” 弘治皇帝话音刚落,兵部又来人了,并且这一次,是尚书马文升,他急匆匆走进大殿,还未跪倒便急道:“宁夏快马传来奏报,在宁夏卫城外,发现虏寇探子踪迹!” 李东阳等人脸上狠狠一颤。 兵兆! 有敌虏探子现身,乃是兵事之兆啊! 第24章 锦有千算 鞑靼人出兵之前,都喜欢探查大明的守将和兵备,如今在边境出现探子的踪迹,就说明他们有可能要出兵了。 尤其今年收成不好,无粮过冬,更笃定了这个可能性。 “加强宁夏各边城守备,以防虏寇偷袭!”弘治皇帝道。 马文升跪伏在地,以他多年在边镇戍守的经验,宁夏边镇众多,守将懈怠,卫所士兵多有逃散,守卫力量并非如陛下所想那样固若金汤。 若是给鞑靼人足够的时间集结各部,各镇恐怕…… “臣以为,以攻为守,举兵击虏才是当务之急。”马文升直言道。 马文升早在成化朝时,就驻守边界,屡立战功,只是功名都被汪直抢了去,所以世人只知汪直,而不知他马文升。 对于鞑靼人,他再了解不过。 李东阳道:“臣也赞同,臣虽然不是武官,但也懂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如今宁夏出现敌虏哨探,情况已然不同,而总制三边军务的,恰恰是我朝名将王世昌大人,未必不能一战!” 王世昌,就是名将王越,大明的军神! 朱厚照早已热血沸腾。 弘治皇帝沉思片刻,亦当即做出决断:“准奏乞兵!只是王越虽身经百战,但已是垂暮之年,鞑靼人凶残擅斗,兵部可有能辅佐之人?” 马文升沉思了片刻,大明有九边,有名的名将,大多都镇守一方,朝中武将空乏,要不举荐英国宫张懋? 朱厚照早已激动不已,刚说边境太过太平,鞑靼人就进攻了啊,这岂不是验证自己兵法的机会,不过,会不会被父皇揍死,哼,反正本宫叫朱厚照,皮厚不怕揍! 一道十分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儿臣有人可以举荐!” 这逆子不好好读书便罢了,还要捣乱,弘治皇帝怒视他一眼,以示警告。 可朱厚照吃了秤砣铁了心道:“儿臣举荐,都察院御史严恪松!”若是严恪松替本宫去前线验证,今后谁还敢骂本宫? 弘治皇帝一愣,心知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必定不是处于好意,却是淡淡地道:“你为何举荐严卿家?” 朱厚照期期艾艾不敢说话了。 詹事府王鏊高声道:“严恪松近日在著《三国群雄争霸志》,太子殿下上课画舆图,恐怕…………与此有关。”他倒是不知道赵厚朱就是太子,只道出了严恪松。 王鏊看过,知道那是一本兵法权谋的书,见弘治皇帝面露诧异之色,便又道:“此书讲的乃是三国群雄混战,里头有不少排兵布阵,不过……却是纸上谈兵。” “胡说!那是本宫……那是严师傅历经数夜,许多次推演,才得出来的战法,不验证,你们谁都没有资格骂写计策的人。”朱厚照气咻咻地道。 果然如老高所说,不经过验证,众人皆以为本宫是胡说! 兵书尚书马文升却道:“臣以为,太子所言,未尝不可!” “兵部糊涂啊!敌虏入关烧杀抢掠,岂是儿戏!”刘健气急了,朱厚照的话能听吗? 马文升却道:“陛下,自大明立朝以来,文官戍边已不是奇怪的事,王越便是前朝弃笔从戎的文官,如陛下所言,王越已老,守将后继无人,臣也看过严恪松所著之书,若严恪松真有将才,我大明再添一名猛将,有何不可啊?” 李东阳想了想,也道:“臣以为兵部所言甚是,此时正是青黄交替之际,边疆王越还能镇守,少一个严恪松并无大碍,况且,如今朝中,已无将可派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弘治皇帝也想明白了:“准奏,那就命严爱卿前往宁夏卫所,协助王越抗虏。” 严恪松打了胜仗,就是长他的脸,朱厚照自然不留余力,“父皇,您不给严师傅封个职位,严师傅如何指挥那些将士,不如……封个大将军吧?” 大你个头! 你当大将军是大馒头吗! 上来便是总兵官,这如何使得?宁夏将领李俊身经百战,也才不过是总兵官,延绥守将彭清屡次立功,也才是副总兵。 马文升差点没被气背过气去。 弘治皇帝想了想,便道:“封个副指挥吧!” “副指挥?儿臣怎么不记得有这官职?”朱厚照一脸狐疑。 弘治皇帝怒了:“朕说有就有!” ………………………… 严府,严恪松最近总是接到莫名其妙的圣旨。 “成锦啊,爹的官途为何如此坎坷,我竭心竭力教太子做人的道理,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般教导,他竟如此相害于我,真是伤为父的心啊,为父十多年来,握的都是笔杆子,何时带兵打过仗,如今,他却要爹去宁夏府,此去怕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枯骨,又多了你爹一具啊!”严恪松抬起袖口,抹去眼角的泪。 严成锦吓到了:“爹要去宁xia打仗?” “今日兵部上奏,宁xia边城外出现了敌虏探子的踪迹,陛下降旨,封为父为宁夏副指挥使,让为父前往宁xia府戍边,自古惩治罪臣,便是流放到边境戍守,爹恐怕……难回来了。”严恪松叹了一口气。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乱一起,不知要打几年,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京城,独自留儿子在京城,严恪松当然舍不得。 每当想到这里,严恪松便潸然落泪,我儿还未娶妻生子,我还未抱孙子,他始终想不明白,何时又得罪太子了? 在老爹断断续续的吐露中,严成锦猜出了这次事情的关键,朱厚照为了证实自己的计策,让老爹上战场? 他与朱厚照说实话,是因为就算告诉朱厚照,他也无计可施。 毕竟朱厚照是不可能亲自上战场,别说弘治皇帝不让,文官们也不让。 没想到,他竟将自己老爹搭进去,朱厚照这狗东西,专坑别人的爹啊。 不过,锦有千算! 幸好,他对宁夏的守备还比较熟悉,此时的三边总制,是明朝有名的武将王越。 三边指的是延绥、宁夏、甘肃。 说是三边总制,其实统领着九边总兵。 王越是明朝骁勇善战的猛将。战功赫赫,在小王子还没成名之前,就已带兵端过鞑靼人的老巢,可谓勇冠三军! 至于鞑靼人,此次带兵南下的将领,正是让大明多个皇帝闻风丧胆的达延汗,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这位可汗对于鞑靼人而言,也是如同神一般,只比弘治皇帝小一岁,却是日后笼罩在大明北疆上方的噩梦。 说起来也巧,小王子与弘治皇帝有着惊人相似的身世,身为皇室,从小便因部族内乱,流离失所。 后来迎娶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老婆满都海,得其庇佑,才渐渐崛起。 满都海是草原的女战神,握着草原上最精锐的部队,正是借助满都海的力量,小王子逐渐统领草原各部,恢复一统的局面。 要说小王子的仇人,王越当仁不让,因为他把人家老婆满都海,送上天路了。 王越的名声对于草原而言,闻风丧胆,只要他还在边镇戍守,就能对鞑靼人起到精神压制作用。 “爹不必忧虑,虽边境凶险,但却也是极好的幸进机会,满朝文武,有几个文官能带兵征战,有了战功,爹就能位列王侯。”严成锦先平复他的心情。 就这样哭哭啼啼去边境,恐怕不被砍死,也会病死吧? 打起仗来,横尸遍野,细菌又多,没有好心情,怎么带兵打仗呢? 严成锦可不想父母祭天,虽然说过来的时候已经祭了一个,但还剩一个,不能就这么送走了。 严恪松渐渐平复下来,道:“爹是放心不下你,今夜爹便要动身前往宁夏了。” 这么着急? 严恪松道:“我儿说的是,男儿志在四方,岂容儿女私情,王越也是都察院出身,如今已封侯拜相,爹也是都察院出身,岂能输给他!” 是啊,那王越也是文官出身,去前线拼杀,何惧之有? 怎么到了老夫这里,就要这般哭啼! 下一刻,严恪松昂然挺胸:“爹走后,你便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爹回来,就给你说门亲事,爹此行定也要斩几个敌寇,封侯拜相,到时候,你便是公侯之后!” 见他心情稳定,严成锦便匆匆回了房间,又命春晓收拾一些行李,临行时,严成锦将一个包裹交付严恪松:“爹保管好,想我时,便打开来看一看,关键时候,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第25章 不暖不要钱 与严恪松一同去往宁Xia府的,还有跟了严府十几年的管家房管事。 何能等人哭哭啼啼相送。 晃眼间,秋枫飒爽,严府的树叶落尽,深秋了,小冰河期到来的缘故,此时的京师已经异常的冷。 严成锦从被窝里伸出手,一阵寒流微微拂过,赶紧缩了回去,在被窝里磨蹭了一阵,才爬起来。 “这被子很是暖和。” 何能哭丧着脸,花了多少蚕丝,能不暖吗?老爷不在家之后,少爷花银子越来越没数了。 在春晓的伺候下更衣后,严成锦来到正厅。 老爹走后,府中无人上朝了,便安静了许多,严成锦盘下京城东市几家铺子,用以谋生。 卖的正是棉花蚕丝被。 明朝用棉花做的被子,如同冰块一样冷,直叫人不想上chuang。 就算烧炭也无济于事,房梁通风,四面通透,屋里的温度,一小盆炭火温度根本升不起来。 见过春晓两姐妹的针线活,严成锦知道她们手艺好。 让春晓和千金缝的蚕丝被,如同裌衣一样,上面是棉花,下面是一层蚕丝,这样下面既暖,上面又不漏风。 此时,京城的街上,行人换上了稍厚的衣服,再冷一些,就要穿棉袄子了。 入冬买被子,就好像阴天出门带伞一样,正好刚需。 市集上人行人往,每十个从严家铺子经过,便有两人进老王布坊。 “这布衾的花纹不错,摸着也厚实,如何出售?”进店的客人问。 王不岁笑嘻嘻地道:“单人被,十五两银子,一张!双人被,三十两,一张!” 那人感觉智商被狠狠地羞辱了,涨红着脖子怒道:“你当我是驴蹄子!一张被衾不过几十钱,上好的绸缎被,也不过几两银子,你竟敢收二十两银子,话说……这单人被是何意?” 王不岁一脸笑意地拉着他的手:“你摸摸,这料子,岂是一般的凡布俗料可比,你再躺下,试一试,单人被即是一个人盖,双人被既是两个人盖,俏货可不多,卖完就没了。” 严成锦把上一世提倡的场景化式体验,灵活运用。 布坊里,放了两张床。 一单一双,专供买被子的人体验使用。 严恪松去了宁夏,《三国群雄争霸志》变成赵厚朱一个人的署名,生意一落千丈,满京师的人都在骂。 严成锦才决定让王不岁卖被子,卖出去的钱,都算他两成,所以,王不岁完全当成自己的生意那样卖力。 京城车水马龙的好地段,打开府门便是闹市,能住在这地段上的人,非富即贵,云庆侯周寿的宅院,就在这地段上。 一大早,周寿扶着老腰:“昨夜怎么睡都不舒服,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盖太少又冷得慌,不知阿姊在宫中,睡得好不好。” 床太寒,一晚上翻来覆去,浑身难受,就是难以就入睡。 想必阿姊在宫中也是一样,想到这里,周寿就隐隐担心,太后可是周家的靠山,千万不可出事。 管家刘福道:“老爷不如换一床新被?我听说现在东市有新的被衾,三十两,一张!” 周寿一口热茶喷出来:“谁敢比咱们老周家还黑!” 今日一早,朱厚照写完了新本《三国群雄争霸志》,属上大名,亲自送到严府。 严成锦将稿子放在桌案上:“殿下若没什么事就回宫吧,晚了,恐会被牟指挥使抓个正着。” 朱厚照顶着两个熊猫眼,气鼓鼓地道:“本宫辛勤劳作,你应该马上让人印刷,莫要本宫的追随者等着急了才是,怎么能这般懈怠!” 严成锦真是佩服,即便追随者一片骂声,也乐此不疲。 和朱厚照打交道久了,就摸清楚他的脾气,朱厚照不重君臣礼节,你越是唯唯诺诺,他反倒觉得你没意思。 严成锦也不怕得罪他:“自从殿下写了《三国群雄争霸志》,书商生意便一落千丈,谁会做亏本的生意,那王不岁,早已被学生支去卖被衾了。” 朱厚照老脸一红,撅着嘴道:“那能怪本宫吗!只是本宫的兵法战术还没有验证,等严师傅到边界,用本宫的兵法打了胜仗,谁还敢骂本宫?” “殿下慢走!”严成锦道。 “老高,本宫拿你当兄弟,你茶都没倒,便让本宫走!”朱厚照气得自己倒了一杯,翻墙进来也是很累的:“不过老高,你卖被衾就能挣到银子?” 如今天寒地冻,过些日子,还会更冷,被子当然好卖。 只是严成锦懒得跟他多说,多留一会儿可能都会出岔子,找个理由把他送走了。 这时的老王布坊,客人络绎不绝,听说有人敢卖三十两银子一张,都来看热闹。 周寿一溜烟冲到东市,进了老王布坊,像一只沸腾的铜壶,四处冒着怒气。 “你这被衾敢卖三十两一张?” 王不岁一看便知买得起:“您躺下试试,不暖不要钱。” 不暖不要钱? 周寿当即把鞋子脱了躺上去,被衾盖上,不暖不要钱啊!就是暖,老夫也要说不暖。 猛然发现,这被衾是如此的轻,一点也不压人,手感也是极好。 片刻,暖意便从四面八方袭来。 王不岁把门打开,一阵冷风吹来,他脖子一缩,被子却出奇的暖,昨夜没睡好,此刻竟然有点昏昏睡意。 “客官可觉得还行?”王不岁试探着问。 周寿睡了过去,闭着眼睛嘟哝道:“别吵老夫,醒了再与你谈价钱。” 王不岁:“客官您这样会妨碍别人体验的…………” …………………… 暖阁里, 最让弘治皇帝担忧的,就是边陲的战况,兵部与内阁都在,朱厚照也在,他在这里的原因,自然是又偷溜出宫了。 弘治皇帝道:“严卿家去宁夏边陲有些日子了,至今未见消息传来,鞑靼人真耐得住性子。” 马文升道:“离入冬也无多久了,若是等到草原下雪,就算是鞑靼人的马也跑不动,只怕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天降大雪,千里冰封, 跑在雪原上,粮食和马料都是问题,所以鞑靼人如果要打,就一定会在入冬之前打,打赢就有粮食熬过冬天。 朱厚照无聊,偷偷在地上偷偷画起舆图,推演宁xia边陲的战事,弘治皇帝正在议事,要好一会儿才有空收拾他, …………………… 此时,宁xia边境。 大漠寒风凛冽,塞外荒无人迹。 有儿子添置的裘衣和大麾,严恪松才感觉身子暖和,外头北风呼啸,刚热的茶,很快就吹凉了。 第26章 三边总制 三边总制的大帐,驻扎在宁xia城外,大帐里,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头有一副大大的河套舆图。 桌案两旁,是两个兵器架,地上铺着江南制造局做的绸缎子。 帐里温度,全靠中央一盆熊熊燃烧的火,上面搁置着烧水的铜炉。 严恪松刚到边塞,就来了将军的大帐,此时还没见到王越。 大帐外头,一个身着戎装的威武老者健步如飞走来,门口的护卫把帐门掀开,他径直走入账中。 严恪松知道,他就是在边塞抗击虏寇的大将,大明军神王越了。 与凶悍的武将不同,脸上有几分儒雅气息,并非全是杀伐之气,却也威武不凡。 严恪松站起来行大礼:“见过总宪大人!” 王越不语,走到桌案后,脱了铠甲坐下,始终未曾看他一眼,拿下铁板上的铜壶,才道:“敌虏扰边,陛下何意?” “主动出击,举兵抗虏!”严恪松道。 “为何派你来?本将听说,你是翰林编修,刚升了都察院御史,在太子的举荐下,才来的边陲,本将奉劝一句,若是想效仿本将,恐怕光会讨好太子,还不行。”王越道。 严恪松身为编修,整理和编写过前朝的史事,自然对王越非常了解。 王越在前朝功名赫赫,但是改朝后,虽受弘治皇帝起用,却饱受世人诟病,一切都是因为前朝的宦官汪直。 汪直是前朝恶名昭彰的大奸臣,名声不好,王越与其厮混,自然也败坏了名声,王越的赫赫战功,多不被翰林编修们记入史中,即便记录也只有寥寥几笔。 同样,王越对本朝的编修和言官,可谓是非常痛恨,但也无可奈何。 严恪松道:“大人误会了,说实话,下官也不想来,但太子非要举荐臣,所以,厚着脸皮来听总宪大人的差遣!” “今日无事,我就不留严大人坐了,明日若你身体还扛得住,就来军门议事。”王越道。 塞外异常的冷,严恪松是读书人,身子骨弱,未必扛得住。 很多从京师来宁xia边陲的监守太监,第二日就病倒了,王越并不看好他,打仗更纯属扯淡。 严恪松仍然恭敬地行了一礼,回到被安排好的账中。 天寒地冻,帐里很冷,幸亏有裘衣和大麾在身,被子是羊毛拼凑缝起来的袄子,房管事在一旁整理行李,铺床。 严恪松捂了捂大麾,靴子里湿了,脱了鞋,脚靠着炭炉,身子才暖和了许多。 身体暖洋洋的时候,他不由挂念起了乖巧懂事的儿子。 “我儿说过,想他便打开包裹,不知是什么竟如此轻盈……” 严恪松路上都没来得及看,打开了发现,这些包裹里,是用衣服包裹起来的信函,有很多封。 纸上写着一行小字:以下信函,视情况亲启。 还有选择? 信函甲:王越热脸相迎,则亲启此信 信函乙:王越冷面相迎,则亲启此信 严恪松想了想,今日王越对自己的态度不好,总是冷着脸,不喜他到来。 便打开了冷面相迎的信,只见信中写到:爹可安心留在军中,勿要多问,随军出征时,可继续打开剩余信封。 信下角还有两个小字:看过即焚,勿留。 刚才打开的是信函甲,信函乙还没开呢,烧了岂不是可惜。 严恪松好奇地打开信封乙,只见信中写到:性命危矣!速速离开! 严恪松彻底懵了。 为何冷面是安全,热脸反而危险? 他实在想不明白,难不成王越还敢杀了他不成? 严恪松来不及想,因为帐门外有人影,连忙把信丢到火炉里,烧了。 一个身披铠甲的将领走进来,对着严恪松道:“末将是延绥副总兵彭清,大人从京师来,必定不习惯军中生活,末将给严大人再送一些粗厚的干柴,晚上可烧久一些,若有其他事,传唤末将的亲军即可。” 严恪松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将军好意!” 离开严恪松的帐篷,彭清回到总帐,王越便问道:“他睡了?” “嗯!总制大人为何让末将去探查严大人,难道,他是敌虏的间隙不成?”彭清问。 “没事,你去睡吧。” 这几日,王越暗中观察严恪松的动向,严恪松除了在帐篷里烤火,便是在帐外巡营,不多与人攀谈,就算军议,也只是在一旁听着。 他这才放下心来。 ………… 严府, 严成锦估计老爹已经打开锦囊了,其实此行凶险,反倒不是虏寇,而是王越。 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 王越在前朝时,贿lu了大太监汪直和梁芳,和成化朝权盛一时的太监们称兄道弟,尤其是汪直,王越还带他打过胜仗,威宁伯就是那时候封的。 到了弘治朝,王越还是改不了和宦官称兄道弟的坏毛病,又贿lu了司礼监大太监李广。 李广是藏匿在弘治朝的大tan,东窗事发后,牵扯出王越,王越担惊受怕,竟然忧患死在了归京的路上。 王越领兵打仗,常常出谋划策,所以猜疑心很重,颇有司马老贼之风。 这次朝廷派老爹去,老爹是什么官职,都察院御史,都察院都御史是干什么的?专查贪官污吏! 陛下竟然派一个没有打仗经验的御史去前线,王越能不做贼心虚? 要知道史上李广的事东窗事发时,他可是被自己活活吓死了呀。 因为疑心太重,陛下的圣旨还没到呢,王越各种脑补,越想就越害怕,最后自己把自己给扬了。 像王越这等狂傲之人,被别人阿谀谄媚惯了,正常情况下,自然不会给别人好脸色看。 冷脸是常态,热脸反而有问题。 在边界随便找个理由,把老爹坑死了,最后再给老爹请个英烈,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 风险越大机遇就越大,这话是有道理的。 俗话说得好,搏一搏…… 严成锦在赌,老爹去边陲虽然有立功的机会,但也有被王越坑死的可能。 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当然,王越和司礼监李广的勾当,还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27章 遇敌 宁xia边陲, 严恪松打开第一个信封后,就忍不住想打开剩下的信封,只见那信封上贴了小条:我就知道你想打开,时机未到,勿开!否则就不灵验了。 正在这时,帐外亲军校尉道:“严大人,总宪大人请您到军门议事!” 这一日,王越命人烤了一头羊,抬至大帐,亲军又抬进来一坛酒。 “这是宫中御酿,你尝一尝?”王越对着严恪松说,又喊道:“来人!给严大人倒酒!” 严恪松道:“谢总宪大人美意!” 王越又道:“严大人此次来边塞,当真是为了抗虏?” “不怕总宪大人笑话,当然是为了建功立业!”严恪松不怕说,自古谁不想封侯拜相,传到陛下那儿也无事。 “要建功立业,可是要吃苦头的,甚至还要把命搭上,严大人可有这份勇气?”王越道。 “这是自然!” 王越爽朗一笑道:“喝了这杯酒,咱们就要出征了,今秋收成不好,套虏必定会大举进犯,陛下命我等主动出击,先声夺人,牵制套虏,倒是符合先发制人的兵法要义。” 严恪松等人围着舆图,他有点看不惯宁夏的舆图,幸亏舆图上都作了标注,比太子画的圈圈叉叉好理解多了。 “方才酒喝得有点多,下官出去方便方便。”严恪松道。 “去吧!” 不一会儿,严恪松回来了。 王越指着舆图上的一处道:“宁夏卫城的东边,是黑水河,南边是清水河,两条河流交汇处有诸多河畔,探子回报,河畔有零星的套虏驻扎,我军可沿二河前进,若是与大股敌军相遇,则击溃之,和小股敌遇,则歼灭之!” 诸将点点头。 这时,严恪松却指着舆图的宁xia卫城西边,道:“此地为贺兰山,套虏若要大举进犯,恐会集于此地,黑水河与清水河两地虏部分散,我军若是遣兵击之,兵力分散,就算歼灭全数,这点数量对于敌虏而言,也不痛不痒,不如举兵攻打贺兰山!直捣黄龙!” 严成锦又在信中提及,出行前太子曾与他分析过,他自己也觉得是这样,便说了出来。 延绥副总兵彭清和宁夏总官兵李俊面色古怪。 总宪大人身经百战,计谋无数,不比你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文官强? 总宪大人恐怕会生气吧,彭清偷偷瞥了王越一眼,只见王越露出一丝笑意。 王越指着舆图:“严大人说得通透,我正是此意,兵分三路,北路沿此线而上,中路沿此线而上,南路沿此线而上,三军聚于贺兰山!严大人,你随意选一路吧?” “下官选北路!” 王越道:“北路严大人为帅,此役若是胜了,本将军给严大人记首功,严大人可一定要有所收获啊!” 从兵法分析上,王越能看出来,严恪松还是会兵法的,这么说来,真是朝廷派来助他的,他当然高兴。 严恪松与彭清领兵从北路进发,一路上荒芜人迹,寒风呼啸。 行了大半日,困顿不已,两千兵马原地驻扎,暂时休整。 严恪松取出怀中有些温热的大饼,啃了一口,还没咽下去,一个负责巡视的校尉禀告道:“大人!前方花果园发现鞑靼人一部,有几百人!” 我军两千,对方几百? 干他丫的! 严恪松赶紧把饼子收起来,跨步上马,命令大军前进。 一起同行的彭清懵了,还以为严恪松选的这路,最为安全,没想到真有鞑靼人驻扎,还只有几百人,顿时热血沸腾! 快马前进了二里路,果然发现了鞑靼人的营地! 彭清对着身边几个亲兵道:“你等一会儿在此保护严大人!切记不可辱命!” 严恪松拔出配刀,怒道:“本官千里迢迢跑来这鬼地方,岂是为了寻求你们保护的,将士们!跟着本官冲!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一声令下,百骑冲营! 鞑靼人大惊失措,营中一片恐慌嘶喊的声音,马蹄声不绝于耳,有人举兵相迎,有人跨马逃窜。 彭清等人冲得最快,但他的亲兵,依旧保护在严恪松左右。 严恪松抓紧马鞍,心中想着为了严家位列公侯,一阵乱砍,浑水摸鱼,竟也砍死了几个人。 一击得手之后,慢慢就有了经验,严恪松越砍越多,骑马一个来回,取敌酋首,已有八九人之数。 不过严恪松有些累了,停下来先喘口气。 鞑靼人的帐营染红一片,羊和马匹溃散,炉火被掀翻,烧了帐营。 这只是敌虏的一支小部,双方巨大的兵力差距,很快就较量出了结果。 全胜! 收获了少数的羊和马匹,彭清命人清点物质,将俘虏押下。 严恪松道:“此一支小部就有上百人,大军必定会集结于贺兰山,我等应当速去支援总宪大人才是,勿要在这里耽搁了!” 彭清命令亲兵将物资先运回大帐,跟随严恪松往贺兰山赶去。 ……………… 严府, 何能看着严成锦,忧心忡忡地道:“老爷走了有一个多月了吧?北方寒冷至极,不知道老爷,穿得暖不暖和。” 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严成锦知道他与老爹十几年情分,老爹拿他当三分之一个儿子看待,不是一般的奴仆可比。 过去了那么久,边关事务,十万火急,朝廷恐怕有消息了,只是未传出来罢了。 光阴似水,一晃竟是一个月。 如果贺兰山之战没有变故,想来应该结束了。 老爹究竟与王越如何。 严成锦有些担忧,又有些期待,老爹毕竟是文官,就算知道敌寇的位置,也要有力气杀敌才行。 他一个文官上战场,此时该不会缺胳膊少腿了吧? 严成锦只是脑补了一下那画面,就觉得毛骨悚然。 “老高!宁夏三边总制的捷报传回来了!哈哈哈!”朱厚照又兴冲冲地跑来找严成锦。 对于朱厚照从天而降,经常神秘出现在严府,严成锦已经见怪不怪了。 朱厚照狂笑不止,道:“严师傅用本宫的兵法打了胜仗,斩首敌寇三十七人,可惜在贺兰山,让巴图孟克那个狗东西逃了。” 严成锦瞠目结舌,老爹斩首敌寇三十七人? “这下本宫的兵法计策可以证实了,本宫就猜到他们要在贺兰山集结,老高你快把这些纸稿发出去,这是本宫连夜赶的!”朱厚照从怀中掏出黄巾包裹,黄巾里包着稿纸。 “殿下收到了边陲的战报?”严成锦道。 朱厚照喜形于色道:“本宫方才出宫,发现一探子骑着兵部的快马,心想近日也只有宁xia战事如此火急,就将他打了下来,你猜怎么着,竟真是宁夏边陲送往宫中的战报!” 拦截军报,是要杀头的吧? 第28章 凯旋归来 “殿下一会儿再跟其他人说起的时候,可要说清楚,里头不能出现任何与学生有关,与家父有关的字眼。”严成锦暗骂这狗东西,怎么截了军报就来我家! 朱厚照大手一挥:“截军报是本宫一个人干的,自然不会牵连你。” 弘治皇帝一直觉得奇怪,朱厚照偷溜出宫的去处只有一个,严府。 之前严恪松在东宫讲学时,他还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严恪松去了宁xa边陲,太子还往严府跑,事情就有蹊跷了。 一问牟斌才知道,原来太子一直在以赵厚朱的名讳写着书,还骂声一片! “混账!岂有此理!你们知道为何不向朕禀明!”弘治皇帝拿起砚台要砸人,打自己儿子下得去手,可打别人,有点下不去手。 终究还是把砚台放下来。 此前,弘治皇帝觉得严恪松去边陲,太子不会无故奏请,原来那书,一直是太子所写,如此想想就全明白了。 萧敬呈上刚送到司礼监的急报。 弘治皇帝缓缓打开,笼罩在脸上的乌云,顷刻烟消云散,转为狂喜:“严爱卿果然有将才!大捷!大捷啊!” 听闻是战报,李东阳等人也有些急切地问:“陛下,可是王将军打了胜仗?” “此事难以言表,诸公自己看吧!”弘治皇帝让萧敬把奏报呈给刘健。 李东阳和马文生等人急忙凑来,入目便见“大捷”二字,明军在贺兰山发现鞑靼人大部,长驱直入,杀得敌甲四处溃散,小王子趁乱逃亡,截获大量牲畜粮食? 再看记功人等,严恪松记首功,斩敌三十七人? 李东阳和马文升跪倒在地道:“陛下圣明,如此一来,虏人怕是很长时间不敢南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河套地区一直是朕的一块心病,王越虽勇,毕竟已是老将,还能征战几回?若有严爱卿替朕守护河套地区,才是大幸!” 最让弘治皇帝高兴的是,这次击溃的鞑靼将领,是草原上堪比鬼神的可汗,小王子巴图孟克! 王越在战报中提及,多亏严恪松献策直攻贺兰山,才击破了小王子的阴谋,先发制人,取得大捷! 严恪松既有文才,又有武略,又尚在壮年。 得此一将,边陲可定! 李东阳遍览这急报,发现王越对自己提及甚少,倒是对严恪松的功绩事无巨细。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王越的心思极其细腻。 王越深知,像自己这类在前朝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不论如何,也不会再受弘治皇帝的重用。 如今只是还有价值罢了,就如同前朝内阁大臣刘棉花一样,弘治皇帝也知道他是个心思龌龊的人,才尽其用后,还不是让其告老还乡了? 他功劳就算不写在战报中,弘治皇帝也心中有数。 写在战报中,反而落个好大喜功的名声,不讨弘治皇帝的喜欢。 严恪松是弘治皇帝派来的人,给他记功,等于把这功劳都归咎到弘治皇帝头上,且又能与严恪松拉近关系,何乐不为? 王越在官场呆了多年,知道自己封无可封了,只要不像刘吉一样,被一脚踢开,已是天大的恩德。 刘吉是前朝内阁位高权重的大臣,与万安等人有个很凶的绰号,纸糊三阁老,在位时极有才华,但都用在打点关系上,不干正事,所以有了这称呼。 弘治皇帝继位后,罢了万安在内的许多官员,唯独留下刘吉。 只因刘吉除了会阿谀奉承外,还是个有才略的人,等刘健等人能扛起内阁大旗,弘治皇帝就让他致仕了。 李东阳道:“贺兰山大捷真是可喜可贺!鞑靼人一直欺我大明无将,在北边虎视眈眈,如今一役,乃我大明福祉之兆。” 弘治皇帝道:“严爱卿如此功绩,足以拜入公侯之列,等严爱卿班师回朝,朕就设宴册封!” 李东阳等人都无异议。 小王子像刺一样扎在他们的心头,如今严恪松打得小王子流窜,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 牟斌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禀报:“陛下,臣接到报案,方才从宁夏边陲赶回来的校尉,在午门被人打下马。” 如今宁xia将士打了胜仗,就是大明的功臣啊。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对大明的功臣下这样的毒手! 弘治皇帝道:“将士千里奔赴,何人如此大胆,严查不贷!” “听那校尉的描述,似乎……似乎是太子殿下。”萧敬小声提醒。 暖阁里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李东阳等人不知所措,这时候拍马屁,好像有点突兀? ………… 举兵退虏,振奋人心。 朝廷将战报昭告天下,京师一片欢腾之声,发现这与《三国群雄争霸志》中,赵厚朱所写的诸葛亮密袭陈仓非常相像,顿时,赵厚朱的书又畅销了起来。 严恪松班师回京之日,京师异常热闹。 京城街道两边一字排开,新派的读书人兴奋不已。 严府, 何能一脸窃喜,跑回来禀报道:“少爷!老爷回京了,车队正在去往宫中的路上呢!” 严成锦一听,高兴地丢下甜瓜,披上大麾出了门。 此时,京城的宣武门大街围满了人,严成锦被挤得七荤八素,一支充满肃杀之气的车马从远处驶来。 严恪松,行在车马前列,十分威风! 严恪松密切注视人群,瞭望四周,他果然发现了严成锦,就躲在人群中。 严恪松翻身下马,来到严成锦身边道:“成锦啊,你给爹的信函,当真有用!那虏寇就聚集在贺兰山,等为父进宫缴旨,再与你细细说来!” “爹糊涂啊!人主莫喜强臣,臣下戒怀妄念,爹首次立功,就如此张扬跋扈,陛下定会想以后怎么能堪大用……”严成锦凑到他的耳朵小声道。 严恪松茫然。 严恪松只知读书著书,哪里有这些算计。 “我看爹身后的两名武将,应当在军中军衔不低,爹可与他们并驾齐驱,将风头分一分给他们,这样一来,既得礼贤下士的美名,又不会贪功自大。”严成锦道。 第29章 论功封伯 严恪松回到队伍中,对彭清和李安低声说了几句,两人虽不解,但也照做,队伍由一人领头变成三人。 严成锦点点头。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是朱厚照,与其他人欢呼雀跃不同,朱厚照失声痛哭,悲痛欲绝。 “殿下,被人踩到脚了?”严成锦懵了。 朱厚照捶胸跌足地道:“若是本宫出征,现在骑在大马上就是本宫!朱厚照的骂名也能洗清了,老高,失去这大好时机,本宫好心痛啊!” 严成锦拍拍他的肩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殿下节哀顺变……” 送走了老爹,严成锦回到府上,朱厚照回了宫。 房管事道:“老爷派人回来传话,宫中设宴款待归来的将士。” 严成锦猜老爹这次能封个侯,打败小王子功劳实在太大,不知会不会封邑,若是封邑,岂不是要赐宁夏的封地。 极有可能从九边中选出一地,美其名曰敕封,其实就是戍边,将世代都囚禁在那儿,甚至出城都要向皇帝请示。 大明律法,公候后代是不准参加科举的,必须吃喝玩乐,混吃等死。 这也是人人都想袭爵的原因之一。 这条规定害人不浅,本来公侯的后代有其他的才能。 可这条大明律法,却让许多世袭的后代,只能在困在一座城中,就算当官,也是个不用干活的差事,一身才华,很难有机会施展,这也是大明人才总不能代代相传的原因。 到大明边城,去看守北大门,严成锦不愿意。 小冰河期来了,去那里生活,岂不是要冻死? 且不说那里的气候如何,整日提心吊胆鞑靼人来攻城,也会短命吧。 ……………… 紫禁城, 弘治皇帝设宴犒劳凯旋将士,王越戍边,不得旨意,不能随意离开,所以,在赴宴的将士中,严恪松坐了首位。 那可是一统草原各部,令明朝闻风丧胆的达延汗,是草原之主! 听说他冷血善战,各部族皆尊他为草原英雄,是鞑靼人心中近乎神一样的存在。 自从成吉思汗之后,极少有可汗得到这样高的称赞。 弘治皇帝至今不敢相信,达延汗就这么被打得落荒而逃,永乐朝后,大明的骑兵比鞑靼人弱了许多,这也是明朝军队不敢深入草原的原因。 “严卿家击溃了鞑靼人,论功行赏,严卿家为首功,封安定伯,王越进少保兼太子太傅,各将升赏不等。”萧敬宣读弘治皇帝早已写好的手谕。 严恪松感激涕零:“臣,谢陛下隆恩!” 当然,严恪松这安定伯,是没有封邑的,只有一份俸禄。 “陛下,臣有句话憋了很久了,我儿可否世袭?”严恪松颇为恭敬地问。 弘治皇帝笑道:“严卿家立了大功,当然可以!” “可是……我儿已参加了顺天府乡试,犬子不才,中了解元,这大明律……”严恪松为难了。 律法都有漏洞,大明律也一样。 为了防止外戚本身有爵位,又通过科举做大官来夺权,大明律早就规定,有爵位在身的公候之后,不得科举。 如今,严成锦已经参加科举了呀! 弘治皇帝看向一旁的萧敬,萧敬道:“确有此事,严成锦在顺天府的乡试中,中了解元。” 朱厚照抢先道:“这有何难?科举在前,封侯在后,那就准许老高做官,也准许他封侯不就好了,封谁不是封?” 严恪松对太子感激涕零。 弘治皇帝怒瞪他一眼,你以为就你聪明,科举和世袭都准许,朕不等于破了大明律法? 严恪松一脸殷切地望着,他真的同意太子说法呀。 但一切都听从陛下的旨意。 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道:“太子所言虽有失偏颇,但有一点臣倒是认可,科举在前,封侯在后,严成锦既然能一举中得解元,想必是个有才之人,何必固步自封于爵位,若他凭自己的才能做官,雨露恩泽,造福一方百姓,岂不是更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诸公觉得如何?” “若严成锦在朝为官,则不可袭爵位,可传安定伯的子孙辈,也不算坏了大明律,陛下以为如何?”刘健问。 严成锦要是做了官,爵位就没了,但是儿子孙子那一辈还是有的。 这就相当于隔代世袭。 严恪松这安定伯的爵位可以传下去,严成锦自个儿参加科举,也不耽误。 弘治皇帝道:“那便这样定了,安定伯可有异议?” “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眼巴巴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可弘治皇帝压根没想起他,他忍不住道:“父皇,这次贺兰山大捷,儿臣也有功劳,父皇论功行赏,应当给儿臣也记一功才是,为何只赏严师傅,不赏儿臣!” “严卿家娴熟兵法,你肚子里的那点兵法,都是严师傅教的吧?截获军报一事,还有偷偷著书一事,朕还没跟你算账呢!这次举荐严爱卿,算你一功,但功过相抵。”弘治皇帝道。 朱厚照求助似的看向内阁,李东阳端起酒杯,刘健夹了一口菜,谢迁在剥蚕豆,竟然一个帮他说话的师傅都没有…… “哦,儿臣知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日后再找狗皇帝算账。 宴席后,出了暖阁。 内阁以刘健为首,其他人三三两两走在后头,严恪松追上李东阳道:“下官谢过李公和刘公。” 李东阳道:“严大人不要误会,在公言公,在私言私,你我文坛之斗,在本官心中依旧是重视的。” 对于文坛,李东阳坚持自己的见解,轶宋窥唐,诗学汉唐。 回到府上,严恪松把严成锦叫到书房,父子两关起门来,秉烛夜谈。 “成锦啊,此番论功行赏过后,爹又要远赴宁夏边陲了,你不用跟爹去,爵位落不到你头上,爹也不知道好不好。”严恪松唏嘘一声。 打赢了小王子率领的部队,显露了军事才能,弘治皇帝不会放着这样的将领不用。 再次被派往戍边,在严成锦的预料之中,除非大明北方,永无外患,否则,老爹这辈子是不可能回来了。 听到消息时,严成锦还是比较高兴的,毕竟没让他去边塞混吃等死,还有大把机会。 老爹安定伯的饭碗,破是破了些,朱家在,饭就碗在,总比当流民强了。 第30章 虎口夺食 严成锦发现,老爹多了几分刚健之气,少了几分书生的文弱。 战场厮杀,想必是很惨烈,见惯了生死的人,总是会多一份淡然。 严恪松从随行的包裹里拿出一物:“这宁夏的枸杞颇好,又大又甜,爹带来回来,让你煮枸杞燕窝粥。” 严成锦问:“在军营里,王越对爹如何?” “他对爹似乎有一些嫌隙,说起来奇怪,你怎么会知道王越要对爹不利?”严恪松总觉得那些个信封,不是胡乱写的。 “爹受命去前线,有分王越军权的深意,王越自然不喜,不过,这次再去,爹可以放心许多。”王越并未受召回京,就表示陛下仍需要他戍边,他就不会担心会被斩了。 严恪松颔首点头,他当然不知严成锦所想,只道是阵前换将,是许多皇帝喜欢干的事,威胁到自身地位,王越想对他不利,也正常,倒是没往更深处想。 今日,严恪松要再次前往宁夏边陲。 他起得很早,比严成锦平时晨练还要早许多,就是不想亲历离别的场面,与第一次出征宁夏府相比,他泰然自若。 留下一封书信,悄悄驾马离京。 深秋过后,眼看要入冬了,天气又寒了几分,行人在凛冽的北风中,哆嗦着身子,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 宁国公府, 自从上次在东市买了老王布坊的蚕丝被,周寿睡得无比舒服,两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被子太压身。 “哥,你一大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看这破被子?”长宁伯周彧不乐意了。 “你懂个屁!你摸摸这料子,算了,你躺上去试试。”周寿将他推到闯上,被子一盖,周彧顿觉一阵暖意袭来。 周彧翻了个身,不管怎么躺,都觉得很舒服,双眼放光:“又轻又暖,这被衾好,我让管家也置办一张。” 周寿笑道:“如今京城,我听说许多达官显贵都买了,连那一向勤俭节约的刘健也买了,这被衾贵是贵了些,睡得是极为舒服。” “刘健买了跟咱们周家有什么关系?”周彧不解。 周寿骂道:“你傻呀!咱们周家最多的是什么?” “蚕丝啊!” “没错!这被衾要是咱们卖,不知比做成丝绸缎子赚多少银子!”周寿道。 他周家在江浙一带,有大片的桑地,做着养蚕供丝的生意,向江南织造局贩卖蚕丝,给皇室作用度,多到就算挪出一部分来做被衾,周家也吃得消。 这蚕丝被只在京城,江南一带富商不少,眼看就要入冬了,若是将蚕丝被卖给两京十三省的士绅,那能赚多少银子? 周寿打听过了,那老王布坊名曰限量,其实是做不出来这么多蚕丝被,眼下只缺几个工人。 周彧眼中一亮,顿时明白了哥哥的用意。 王不岁匆匆赶去严府,那日他卖出了五张蚕丝被,送货上门才发现,那日赖在店里的糟老头,竟然是宁国公周寿! 今日周寿又来了,还向他要几名缝被的工人,他虚与委蛇,跑回来向严成锦报信。 王不岁愁着脸道:“宁国公此番要工人,只怕是想自己做那蚕丝被,抢咱们的生意。” 宁国公周寿? 当朝太皇太后周氏的亲弟弟? 周太后与弘治皇帝关系非常亲近,弘治皇帝幼年坎坷,受万贵妃迫害,幸亏周太后将他接到身边抚养,在深宫中庇佑他长大,弘治皇帝对她十分感激,爱屋及乌,对周太后的一双弟弟宁国公和长宁伯非常好。 “严少爷有所不知,小人前几番下江南就听闻,宁国公在江南有大片桑地,雇佣着大量蚕农养蚕,咱们蚕丝被的蚕丝原料,就是向宁国公买的。”王不岁道。 如果宁国公铁了心要做这笔生意,那岂不是与虎抢食,怎么抢得过? 严成锦眉头一皱,伯和公爵位相差甚远,虽说老爹刚封了安定伯,但与宁国公比,还是差了许多,况且,宁国公背后还有周太后。 严成锦刚准备招纳一批流民,准备扩大量产,名字都想好,就叫水星席梦思,岂能让人虎口夺食? 正当他苦思之际,何能进来道:“少爷,那赵厚朱又来了!” 严成锦十分头疼,近日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要把严府的院墙再加高一些。 何能话音刚落,朱厚照就出现在严成锦的视野中,天气凉了,朱厚照也穿了崭新的棉袄子。 朱厚照有些纳闷:“老高,本宫怎么觉得你家的墙加高了?” “那是殿下的错觉,殿下有些日子没爬了吧?如今再爬,自然觉得有些高了。”严成锦十分热情道:“来人,泡一壶枸杞红枣茶!” 心中暗自腹诽,朱厚照属跳蚤的吧,院墙已加到了两米高,还能再翻进来… “殿下来此可是有事,朱爷最近可没来过了。” 朱厚照一脸懊恼:“父皇已经知道赵厚朱是本宫,本宫不能再写书了,否则就要挨鞭子,老高,你还有没有让本宫既不挨揍,又能洗清名声的法子?”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殿下喝完这壶枸杞红枣茶就请回吧,不要再来找学生了。” 朱厚照一脸愤然掐着严成锦的脖子:“本宫拼着挨揍的风险,不远千里来相会,你竟又用一壶枸杞茶打发本宫走?” 严成锦掐着朱厚照的人中:“哼!殿下每次来,锦衣卫就恐吓学生,让学生说出殿下的下落,学生每次都战战兢兢,精神损失费和封口费又怎么算!来人,给我揍他!” 打太子啊!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啊! 知道这位是当朝的太子爷,王不岁早已吓傻了,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六根清净,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不给点颜色朱厚照看看,朱厚照便当他是可以随便坑的,严成锦也是不虚,反手给朱厚照一记“擒龙牵鼻手”!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正厅里干瞪眼。 其实严成锦知道,朱厚照就喜欢别人不把他当太子,跟他一起胡闹,换成明朝的其他太子,他是万万不敢这么干的。 朱厚照威胁王不岁道:“老高刚才与你谋划什么?本宫是储君,你不告诉本宫,就是欺君,本宫先记着,等本宫当了皇帝,再跟你算账。” 他平常在宫里就是这么恐吓大臣的,这招屡试不爽。 王不岁差点没晕过去,蜷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着道:“宁国公要抢严公子生意,小的是来……报信的!” 银子和命,当然是命更重要! 王不岁支支吾吾将宁国公想要干的勾当全都说了出来,朱厚照眼前一亮:“老高,你说本宫要是匡扶正义,向父皇告状,能不能得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宁国公是殿下的亲舅公,这是大义灭亲吧?”严成锦黑着脸。 朱厚照两个食指戳在一起,有些纠结,随后拍案而起,又冷笑道:“不算大义灭亲,父皇曾伤饬外戚,不得以权压人,扰乱市场秩序,他不知悔改,本宫只不过是因为太正义,才揭发他罢了!” 严成锦打赌,挨揍的是太子。 这时离专利法出来还早几百年呢,而且还是在弗朗机。 宁国公做蚕丝被合理合法,太子就算告得着他,到时候宁国公到太后跟前哭一场,周太后一心软,弘治皇帝就怂了。 怎么看挨揍的都是朱厚照。 “学生正想和宁国公做一笔买卖,殿下揭发,不就坏了学生的好事,还不如跟学生一起做这笔生意,赢个为国为民的名声。”严成锦老实道。 朱厚照来精神了:“你有什么主意?” 第31章 寿王就藩 “只要殿下把名字借给学生一用,成为蚕丝被的合伙人,不用出本钱,也不用经营,就能稳稳的赚到一大笔银子,还能赚到名声。”严成锦道。 朱厚照一脸狐疑:“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朱厚照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借本宫的名字,岂不是打着本宫的旗号去卖蚕丝被,到时候父皇怪罪下来,还不揍死本宫? 他目光中露出一丝精明,冷声道:“老高,你坑本宫,想让本宫做替罪羊!” 严成锦一副你不做拉倒的模样:“殿下此言差矣,天寒地冻,眼下陛下最关心的,就是百姓如何过冬,殿下你想,百姓为何不像殿下一样穿棉袄,吃大米饭?那是因为没有银子,若宁国公大范围织作蚕丝被,就要雇佣大量工人,这些百姓就能凭借自己的劳作换来银子,有了银子,人人都能买衣裳,买口粮过冬,这等造福百姓的千古美名,怎么是坑害殿下?”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 如今红薯还没传入,想靠种红薯扛过这个冬天,还有点遥远。 弘治皇帝治理下的大明不穷,甚至很富有。 只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银子都在士绅的兜里,靠他们才能让百姓过冬。 他们见了中意的东西,自然心甘情愿掏银子,就像周寿花三十两银子买蚕丝被一样。 富人不怕贵,就怕银子花的不值。 富人掏银子给商人买东西,商人雇佣穷人干活,这样一样来,整个京城的循环就活过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朱厚照也想明白了关键之处:“本宫怎么没想到!你尽管把本宫的名字拿去,父皇要揍,本宫扛着就是!” 严成锦一脸嫌弃:“殿下的名字都被人骂臭了,学生想用的是“赵厚朱”这个名字。” 前些日子打了胜仗,现在正是赵厚朱受欢迎的时候,陛下知道是太子,可是百姓不知道啊,那些士绅必定抢着买。 “这么好的事,咱们为何还要拉宁国公?”朱厚照不乐意道。 “殿下忘了,大量生产,那得要多少蚕丝?若是将宁国公拉上,蚕丝就不要钱了,宁国公还能顺便把工人钱也出了,岂不是省下很多银子? 只是,学生和宁国公不熟,还得殿下去说。” 费劲半天劲跟朱厚照说,初级目的是让朱厚照入伙,中级目的是让朱厚照去说,终极目的当然是让朱厚照去背锅啊。 出了事情,也不得罪宁国公。 朱厚照乐了:“老高!本宫知道严师傅为何能这般出名了!” 严成锦道:“殿下可以和宁国公三七分成,这蚕丝被的本钱,绝不会超过五两银子,他要三成,殿下要七成,若是殿下还有良心,可将那七成,再分于学生一半,若是没有良心,学生也不强求。” 朱厚照有板有眼地道:“本宫最痛恨没有良心的人,狗皇帝就没有良心!本宫出谋划策,助大军攻下贺兰山,论功行赏,竟然没有本宫的份。” 想到这里,朱厚照就觉得很生气。 严成锦想了想,朱厚照虽然聪明,却涉世未深,不一定是宁国公的对手,。 又勉为其难地多教了一招,千万要让他立下字据,有了字据,他赖账也赖不掉,这个王不岁极有经验,让把王不岁带上。 王不岁吓得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朱厚照拍着严成锦的肩膀:“老高,本宫以前还纳闷,为何你的字,取名‘老高’,高啊!宁国公府怎么走?” 严成锦指了指吓晕的王不岁,朱厚照急不可耐地拖着王不岁,一溜烟出了门。 几日之后,严成锦听说京城外的一处大布坊,大量招募工人,一日给五文钱,只要手脚麻利的人都要,估计是朱厚照谈成了。 忽然,京师的流民,一夜之间全消失了。 宁国公应该是想在寒冬来之前,赶出一大批货来,流民给饭吃就肯干活,这么廉价的工人,他自然不会放过。 又是几日过去,第一批被衾上市,挂了赵厚朱牌。 顿时,大文人赵厚朱不写书,改卖被子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这日下朝,李东阳的轿子经过东大门,让轿夫停下来,每年冬天,他经过这里,都会给流民们施舍一些钱。 他是军户出身,父亲就是戍边的士卒,深知冬天对于贫民而言有多艰难。 下了轿子,街道空空如也,全无流民们的踪影。 “流民都去哪儿了?” 轿夫道:“大人,听说城郊开了一家大布坊,给五文钱一日,流民们都到那儿去了。” 李东阳细问之下才知道,最近京城流行一款被衾,要买三十两银子,这不是鱼肉百姓吗? 回到府上,他换了身衣裳,打听到卖蚕丝被的布坊,进店摸了摸那些布料,上层是棉,下层是蚕丝,以蚕丝为被,倒是有些奢靡。 “客官中意,就躺下来试试,这边有床。”小二极为热情。 李东阳抱着一床被子,躺在床上试了试,却是极为暖和,而且异常的轻,盖在身上,哪里都舒服,一时竟睡了过去。 他终年为政事操劳,已经许久没有睡这么香了。 ……………… 暖阁, 弘治皇帝看着寿王呈上的就藩用度,请乞船九百艘,军校二人用车一辆,雇佣车夫每辆四两银子,光是这赵厚朱牌被衾,就要五百两银子? 赵厚朱? 怎么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赵厚朱牌被衾是何物,为何要这么贵?!”弘治皇帝问萧敬。 萧敬道:“据寿王说,这赵厚朱牌被衾,一张就要三十两银子,那东家看在他面子上,打了折扣,五百两,给二十张!” “朕问你是哪里的商贾所生产,竟要收三十两银子!”弘治皇帝有些怒了。 萧敬支支吾吾地道:“前些日子,太子用过赵厚朱之名…………” 听到这里,一切都清楚了啊,还用说吗,弘治皇帝命人把朱厚照叫来。 趁着朱厚照还没来之际,弘治皇帝道:“这赵厚朱牌子绝对不许,至于其他的用度,诸公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皇室就藩,所花去靡费甚多。 实际上花不了那么多,藩王们都喜欢请乞很多船,实际用到的只有少数,而多余的船,他们就用来装载私盐。 相当于,朝廷帮他们造好船,送给他们拿去当漕运的交通工具。 甚至,请乞大量的马车,再倒手卖给坊间的商贾换取银两。 这样的做法,举不胜数,百姓不堪其扰。 弘治皇帝当太子时就见过许多,觉得此风不可长。 李东阳道:“寿王就藩,当按益王的规格办理,船给六百艘,车三百辆,宫人俸粮自给,军校四个人一车,每辆给银二两四钱,臣恳请,今后,都按此例执行!” 弘治皇帝道:“李公所说不无道理,今后俱照此例执行,王府官员,敢有暗中扩大用度谄媚者,治罪不宥!” 第32章 审问朱厚照 皇室就藩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人全靠大明的赋收养活,每一次就藩,一行人浩浩汤汤,吃喝拉撒全是朝廷管。 先不说大明开朝以来,已经就藩的王爷,还需要朝廷养着。 光说弘治皇帝的兄弟,就有兴王、岐王、益王、寿王等,兄弟众多,每人就潘一次,都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工部和户部为了替他们准备就藩,大兴工役,都不用干别的了。 所以弘治皇帝要狠下心来,扼制奢靡之风的增长。 兵部尚书马文升道:“臣觉得还有一事,藩王出京后,贪婪无度,甚于虎豹,所过之处,大肆收刮民脂民膏,此次寿王就藩,臣恳请,都察院监察御史随行,以监督其行举。” 弘治皇帝点点头,眼中流出一抹厉色:“就按此规格办理。” 对于他的这些兄弟,弘治皇帝没有念及太多亲情。 他自小跟着太监们一起生活,没有享过富贵,而他的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在宫女太监的拥簇下长大。 所以,下这道命令的时候,弘治皇帝内心丝毫没有动摇。 寿王就藩之地,是四川,那里不如北边冷,要这么多赵厚朱牌被衾,弘治皇帝当然是不许。 朱厚照奉父皇的宣召,来到暖阁,进门便乖乖地跪倒在地上。 弘治皇帝声色俱厉道:“你可知罪!” 朱厚照一脸‘我啥时候又犯罪了’的表情:“儿臣不知。” “市集上那三十两银子一张被衾,是不是你干的?!”看到他毫无悔意的样子,弘治皇帝怒了,恨不得走下去踹他两脚,让他清醒一下。 朱厚照笑嘻嘻道:“是儿臣干的啊,不过,却是父皇教儿臣这么干的。” 恬不知耻啊! 刘建为首的内阁辅臣们,羞与之站在一起,纷纷看向别处,弘治皇帝老脸一红:“你何来的面皮!朕什么时候许过你做这等事情!” “父皇教导儿臣,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如今天气寒冷,百姓没有暖和的被衾可盖,冻死在梦中的人,不计其数,儿臣多做一些被衾,就是让他们有被子盖啊。”朱厚照无辜地眨了眨眼。 刘健毫不掩饰对太子的失望,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叹息一声,又摇了摇头。 殿下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一般的百姓,哪里买得起三十两的被衾? 谢迁也露出莞尔之色,唯独李东阳面无表情认真地听着。 弘治皇帝气极了反倒不知说什么好:“愚不可及!能花三十两银子买被衾的人,会冻死饿死?” 狗皇帝不懂了吧,朱厚照冷笑一声:“朝廷每年开仓赈粮,还不如让士绅们掏银子养活百姓,儿臣做三十两银子的被衾,自然是卖给士绅,布坊再雇佣百姓到坊里打长工,百姓就能领到工钱,这便有银子买棉袄,买米面,买肉吃,这样一来,百姓既有银子过冬,朝廷也不用花费银子。” 刘健等人忽然眼前一亮! 殿下的心思,什么时候这般缜密了? 弘治皇帝哑口无言,觉得朱厚照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仅凭一面之词,弘治皇帝自然不会轻信朱厚照的话:“今京城内的百姓如何,朕听厂卫说,今年荆乡来的流民有不少,顺天府府尹也无计可施,岂是你区区一张被衾,就能解决?” “父皇若不信,就换一身衣裳,儿臣带您出宫溜达一圈,您就知道了。”朱厚照迫不及待想证明给弘治皇帝看。 弘治皇帝却是满脸不信。 鸦雀无声之际,李东阳沉吟片刻,站出来道:“昨日,臣下朝时,在市集东大门发现,那里的流民都不见了,臣听闻都被城郊的一家布坊雇去,随后,臣去私访了那家布坊,确有许多流民。” 刘健等人早已惊为天人。 李东阳办事谋而后动,向来做得滴水不漏,他们自然是相信的。 不禁深思起来,竟然能用解决了京城的流民之患。 只是弘治皇帝想想,又觉得不对,看向朱厚照厉声道:“你哪里来的布庄?又哪里来的人手操办?” “回父皇的话,都是宁国公操办的。”朱厚照如实道。 弘治皇帝审视着他:“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朱厚照双目露出无辜之色。 “你退下吧,回东宫读书去吧。” “父皇夸儿臣一句才走。”朱厚照眼巴巴地道。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乖乖地道:“儿臣读书去了……” 朱厚照徐徐退出去后,暖阁内,只剩弘治皇帝,内阁三人和马文升。 弘治皇帝叹息一声道:“三十两银子,终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恕臣直言,要鱼肉,也是鱼肉士绅们的银子,自文皇帝对商税宽松以来,士绅屯银越来越多,如今,前线军饷又该支了,朝廷若是开仓赈粮,可还有余力支撑九边的军饷?臣倒以为,太子所说乃是良策。”朝廷文官除了刘健,就数马文升最直言不讳了。 李东阳道:“臣附兵部之议!” 弘治皇帝还想申饬宁国公一番,如此一来,只能先放任看看。 从暖阁出来,朱厚照心情无比雀跃,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一次,父皇破天荒竟没有骂他。 老高做的套,就是牢固啊! 朱厚照此刻终于笃定,像严师傅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亚子,名满京师定然是拜老高所赐。 天下的才华有十斗,本宫独占八斗,老高一斗,天下人独分一斗,算了,看在老高也比较聪明的份上,本宫再分给老高一斗吧。 十一月中旬,墙角树枝梅,凌寒独自开。 入冬了,窗外的大雪犹如头屑一样纷纷飘落,在屋檐上凝成一片雪白。 一大早,严成锦让庖厨煮了暖身子的雪梨枸杞燕窝汤,府上的人都穿上了暖洋洋的新棉袄子。 晨间运动,是严府每日必修项目。 下人们在院里列队,严成锦没看见何能的身影:“本少爷的长随呢?” 春晓纤声细语道:“少爷,何哥怕是染了风寒,一直咳嗽,在房里歇着呢。” 在这种天气着凉生病,是很正常的事,春晓没多在意。 她们当然不知道,一场小小的“风寒”,可能带来多恐怖的后果。 严成锦是知道的,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本少爷不是每人置办了一身棉袄子吗,怎么还着凉了?” “何哥舍不得穿,他那身衣服有些单薄,所以就着凉了。”春晓道。 像何能这样吃过生活的苦的人,明白一针一线有多重要,在吃穿用度上很节省,过得小心翼翼。 严成锦叫人去请大夫,自己到何能的厢房前,隔着三米远喊道:“本少爷来看你了,身子还好吗?” 门吱一声打开,何能蜷缩在被子里,颤巍巍站在门前,口里呼着白气,恳求地道:“少爷,小的今日不能练了,少爷千万不要克扣小的的银子。” 第33章 人笼嘴 “安心歇着吧,不可出屋半步,我会命人送吃食过来,你若敢出屋半步,我就扣光你的工钱。”严成锦道。 何能眼角泛出泪光,少爷体恤他啊,名为责罚,实则却是关心。 顿时让他感动不已。 想到不能为少爷分忧,何能抱怨道:“小的昨日一早出去置办时,那菜农打哈欠,喷了小的一脸唾沫星子,昨夜就觉着身子不舒服,今日一早便这样了,不能与少爷晨练,还让少爷费心,小的真是不中用。” 冬春正是容易感冒的季节,至于,是何种类型的感冒,严不严重,严成锦就不知道了。 在明朝,这个医学还不发达的年代,一场小小的感冒也是很严重的。 而且最容易传播的,便是唾沫星子。 回到正厅,严成锦命人弄来干净的白棉布匹,搬来一缸白酒,一缸浓盐水。 “春晓千金,你们帮本少爷缝制一物,能像这样,包住本少爷的口鼻。”严成锦捂着脸做了个示范。 千金怯弱地问:“少爷说的,可是像套在驴上的笼嘴?” “没错,就是笼嘴!” 这个年代,棉布不难找,倒是消毒之物比较麻烦,只能用浓盐水和白酒替代,先浸泡浓盐水,再泡白酒。 一日过去,严府的低配版口罩横空出世。 今日朱厚照来到严府,发现严府的上下,都戴上了白色的笼嘴,不由觉得有点傻。 难道这样就能管住下人偷吃? 老高似乎不像这么傻的人。 朱厚照抓住一个严府的家丁问:“你带着这怪套作啥?” 朱厚照来过严府许多次,家丁即便不知他的身份,也知他是少爷的贵客,不由道:“少爷说,带上这人笼嘴,能防伤风。” 朱厚照心头一喜,将那家丁的口罩扯下来,戴在自己嘴巴上:“是不是这样戴?” 严成锦见到朱厚照时,发现这厮嘴巴上竟也带着口罩,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从门子嘴上扒下来的。 回到宫里生了病,岂不是要算严府的? “殿下快些丢掉!学生这里有新的,这人笼嘴戴过一次,就不灵验了!”严成锦赶紧他的扯下来。 朱厚照反倒一脸神奇:“是吗?” 春晓和千金不停缝制,现在府上有人笼嘴三百个,严成锦命人拿来十个给朱厚照当玩具,朱厚照不知想什么,拿到人笼嘴就直接回宫了。 严成锦又去看了何能,隔着门,对屋里喊了几句,他的病没多大起色,严成锦让周遭的下人,都搬到西院去住,又让人口含白酒,把周围都喷了一遍。 下人们暗地里都说,少爷小题大作。 但严成锦私下更甚,饭前饭后,都用倒有白酒的温水洗一次手,每日锻炼时间,延长半个时辰。 吃过早饭,严成锦再次来到何能的门前,对着房里喊了一声:“今日感觉如何?” “花了好些银子,小的心疼啊,小人挺得住!就算是为了伺候少爷,小人也要快些好起来。”隔着窗户传出何能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些中气。 此时, 朱厚照正撒开丫子往皇宫跑,在午门遇到了正要进宫的李东阳。 两人相视一眼,朱厚照喜笑颜开地行了一礼:“李师傅早啊,这是要进宫当值?” 这人脸上遮着一块奇怪的白布,李东阳差点没认出来,有些不喜:“这么早,太子又溜出宫了?” “行军打仗,岂有酣睡之理?”朱厚照脸皮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丢面皮的,反倒关切起来:“李师傅今日怎么没坐轿子?天寒地冻,小心着了凉啊。” “臣的轿夫,三个染了伤风,在家里休养,臣这才步行进宫,只是……太子殿下的脸上,所遮掩,是何物?”李东阳一直盯着他脸上看。 感染了伤风? 巧了! 朱厚照忙从怀中掏出那十个人笼嘴,给李东阳一个道:“这是人笼嘴,戴上能防伤风,给李师傅一个,遇到染了伤风和风寒的人,要记得戴上。” 李东阳接过,拿着人笼嘴左右端详了半天,这人笼嘴一股酒味,正想问太子哪里来的?朱厚照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坤宁宫, 一大早,弘治皇帝在宫女的伺候下更衣,昨夜睡得很香,似乎是怕吵到皇后,对着一旁的萧敬轻声道:“太子来请安了吗?” 父子同心,共创盛世! 一直是弘治皇帝的心愿,可自己要忙于政事,又怕太子懈怠了学事。 所以,这几日上朝前,都让朱厚照到坤宁宫给他请安。 一来可鞭策他一两句,二来让他像自己一样,养成早起的好习惯。 萧敬面色古怪,怯生生道:“来了,太子就在外头呢。” 小太监推开门,一阵寒风侵袭而入,弘治皇帝走出寝宫,发现门外站着一人,脸上蒙着面纱一般的白布,看起来有点……像采花大盗? “大胆!你是何人,敢闯朕的后宫!”弘治皇帝怒了。 朱厚照摘下人笼嘴,对着弘治皇帝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是儿臣啊,父皇不是说,让儿臣来请安的吗?” “太子来了吗?”门里传来张皇后的声音。 朱厚照刚想回应,却被弘治皇帝用眼神制止了,弘治皇帝小声道:“让你母后多睡一会儿,跟朕来!” 朱厚照想不明白,打理后宫难道比他日夜苦读还累? 不过,他还是跟着弘治皇帝来到暖阁。 暖阁里,弘治皇帝才敢放开声音教训:“身为太子,当为万民表率,你蒙着这白布,成何体统!还不快点摘下来,朕看着都觉得丢人,你还满宫地晃荡,就不曾想过储君的身份吗!” 朱厚照收起笑嘻嘻的样子,一本正经道:“父皇,这是人笼嘴,戴上它能防住伤风。” 刘健叹了一口气,太子平日打鸟窝斗蛐蛐也就算了,如今连皇室体统都不顾了。 李东阳兜里还揣着朱厚照给的人笼嘴,站在一旁不敢作声,谢迁则是很好奇,他也想借来瞧瞧。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哪里来的,谁告诉你能防伤风?” “儿臣……自己琢磨的。”朱厚照小声地道。 弘治皇帝也不想百官看笑话,便朝他厉声道:“回东宫读书,今日的皇明祖训抄了吗,大诰三编背了吗,还不快回去!” 朱厚照悻悻地出了暖阁。 虽然挨了骂,但有一点他也不禁怀疑起来,这人笼嘴真的能防住伤风?于是他灵机一动,叫刘瑾去请太医院的医官。 半个时辰后, 宫里的黄太医听说太子病了,连忙背上药箱,匆匆赶来东宫看诊。 进了门,却看见太子好端端的站在眼前。 心中不由骂道,太子顽劣,折腾老夫啊! 黄太医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却道:“想来是刘公公误报了,既然太子无事,那臣就告退了。” 朱厚照乐道:“本宫无事,就不能找你玩了?你帮本宫看看,她得的,是不是伤风?” 第34章 入宫面圣 黄太医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病恹恹的宫女,脸白嘴干,喘息无力,看着非常虚弱。 他摸了摸这个宫女的额头,滚烫得厉害,再探查脉搏。 下一刻,黄太医大惊失色地道:“这就是伤风啊!太子怎么把她弄到这儿来了,这可是会染上病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戴上人笼嘴,朝刘瑾使了个眼色:“刘伴伴,你快点!” “殿下,奴婢害怕!”刘瑾知道他龌龊的心思,急忙求饶。 “快点!” 刘瑾喉结一动,脸色猛地变得狠厉起来,大胆地朝那宫女走去,朱厚照也朝宫女走去。 黄太医这才知道,原来朱厚照这狗东西,是为了试那人笼嘴,到底能不能防伤风。 他想阻止,却被东宫的宦官死死抱住了。 太子不是想坑我,是想杀我啊! 万一太子感染了伤风,皇上还不砍了他? 黄太医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一股迷之味道的液体,打湿了一片。 “殿下……”病恹恹的宫女有些慌乱,情急之下,一个喷嚏,唾沫星子喷了朱厚照和刘瑾一脸。 次日一早,萧敬安在东宫的心腹太监,向弘治皇帝禀报,太子找了一名患了伤寒的宫女去东宫,满朝惶恐。 李东阳和刘健等人吓得不轻,纷纷后悔当年没劝陛下多纳妾,多生几个皇子。 事情败露,朱厚照当然少不了去暖阁反省,接受弘治皇帝的品德教育。 若是生了病还不忍心责备他,看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弘治皇帝却更加愤怒了:“患上伤风的人,别人都躲闪不及,你还敢往上凑,朕若是哪日驾崩了,就是被你气死的!” 此时,刘健三人也在内阁,听到弘治皇帝此言,纷纷颔首点头。 陛下,咱们要是死了,也是被朱厚照气死的啊! 朱厚照振振有词地道:“皇帝的贤明,是由天下百姓决定的,父皇有父皇的贤明,儿臣也有儿臣的贤明,父皇只看到儿臣在东宫胡闹,却没看到,这人笼嘴,真的有效!” 听闻今日一早,东宫长随太监刘瑾就起不来了,躺在床上浑身酸软,额头还发着热,朱厚照生龙活虎地站在这里。 弘治皇帝意识到了什么。 每年入冬之后,伤风肆虐,若是有这人笼嘴,能免去多少伤亡。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王芳也觉得奇怪,站出来道:“臣的家乡在蓟州府,冬天异常寒冷,每年伤风和风寒都要夺去许多性命,大夫也医治不好,岂是一块破棉布,能解决的,人命关天,万一无用,岂不害人?” 户部这边,又有一个主事站出来:“臣的老母,就是染伤风病逝了,臣请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用,连照顾臣老母的丫鬟都染了伤风啊,此事千万不可胡闹,太子慎言!” 朱厚照不怒反喜,早就料到你们不会轻易相信本宫:“父皇,刘伴伴就在殿外,我让刘伴伴进来。” 门外,刘瑾走进来,捂着被子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停哆嗦:“奴婢刘瑾,见过陛下和诸位大人,昨日见了那宫女,奴婢就病了……哈……秋!” 百官闻之,连忙后退一步。 监察御史王芳倔犟道:“这……怎么知道他是自己染了伤风,还是与那宫女接触,染了伤风?” 朱厚照露出一抹狠色,露出几分玩味:“就知道你们还是不信,本宫还有一手,叫黄太医!” 黄太医双手抱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走进大殿,好似一夜没睡,很是憔悴。 见了弘治皇帝就哭诉道:“陛下,臣冤枉啊!太子骗臣去东宫,谁知,是替一个染了伤风的宫女瞧病,如今,臣也病倒了……” 太子干的不是人事啊! 黄太医被太子欺负的委屈,此刻通通都哭了出来。 百官们深表同情,暖阁之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一个想法却如同大锤狠狠地击在众人心头。。 只有太子还生龙活虎,岂不是说? 正在这时,李东阳站出来有话要说:“陛下,臣的三个轿夫也染了伤风,昨夜臣去看望,便戴了人笼嘴,今日一早,与臣同去的下人,已经卧床不起,而臣却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方才臣还不敢断定,现在一想应该是人笼嘴的缘故。”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问道:“李师傅怎么也有人笼嘴?” 朱厚照做贼心虚地低下头。 昨日回来得早,父皇未发现他出宫,若是父皇逼问,岂不是要把老高供出来,可是老高让他保密了呀。 李东阳看了一眼朱厚照,道:“这个……自然是殿下给的,殿下体恤臣的身体,臣感激涕零。” 刘健颇为感慨道:“开朝以来,百姓入冬,最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病无良方,今有人笼嘴出现,多少性命幸免于难,实乃天大的祥瑞啊!” 一呼百应! 诸臣皆跪在天子脚下,嘴里喊着陛下圣明,天降祥瑞之类的话。 弘治皇帝狐疑地看向朱厚照:“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敬奸笑一声:“据厂卫报,殿下从严府出来,就戴上了,人!笼!嘴!” 朱厚照掐住箫敬的脖子:“本宫从来都是重信守诺的人!都是你们把本宫的名声败坏了,本宫答应老高要信守承诺,你叫本宫今后,还如何在老高面前讲诚信!” 萧敬:“陛下……救命…” 小冰河期来临,天气愈发寒冷。 大雪封城,天地茫茫。 京城里,总免不了有人会感染伤风,北风呼啸而过,客栈里和酒馆里偶尔传出几声咳嗽,吹散在了冷风中。 明朝老百姓的房子,建得再结实,也是会通风的。 寒冷彻骨的天气,生存在野外的畜生也冻死不少,人只不过稍稍好一些。 今日宫里的太监到严府上来传旨,让严成锦进宫见驾。 严成锦大感意外,给了宣旨太监十两银子辛苦钱,又旁敲侧击打听到,原来是为了朱厚照折腾出的人笼嘴。 走在京城的街上,小太监瑟瑟发抖,却瞧见严成锦腰杆子挺得笔直:“严公子不冷吗?” “冻僵了,就不冷了。”严成锦深以为然地道:“公公不妨像我这样,伸展四肢,让寒气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心里不想着冷,便不觉得冷。” 那公公试着放开蜷缩的腰:“好像……好像真不冷了。” 严成锦瞠目结舌:“是吗?” 那公公一脸诧异:“不是你说的吗?” “……” 其实,严成锦这身衣服看似一身粗布衣,却是一身缝着裘衣的粗布衣,春晓的针线手艺很巧,将布衣缝在裘衣上,压根看不出来,他当然不冷。 第35章 草民要免死金牌 严成锦跟着接引太监进宫,寻常时候,他必定是躲在府上不出门的,见了大雪封城,不由一路哼哼。 繁城鸟飞尽,路上少人声, 行囊压雪深,知是远行人。 来到暖阁。 弘治皇帝穿着华丽龙衮服,披着黑色大麾,坐在案首,神采飞扬,威武不凡。 一旁,还有几位穿着通天冠服,补子不是仙鹤就是锦鸡,严成锦猜测,应该是内阁三老和九卿。 当然,朱厚照那厮也在。 这是第二次见弘治皇帝,可能是环境不同,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就像老土鳖变成闪闪发光的大土豪既视感。 弘治皇帝见了严成锦,先是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后又板起脸,让人捉摸不透。 严成锦跪在地上行大礼:“草民严成锦见过皇帝陛下!” “你父亲在边陲立了军功,封了爵位,你本可以蒙他恩荫,却被朕勒令,传孙不传子,你怨朕吗?”弘治皇帝道。 不怨才怪! 严成锦大声道:“草民不怨!” 弘治皇帝古井无波地道:“听说太子屡次出宫,都是去严府,朕很好奇,他去严府与你密谋什么?” 密谋? 严成锦秒出汗了,赶紧澄清道:“自上次太子到府上调查朱爷之事后,太子就频频来严府,草民已经把围墙加高两次,还是拦不住太子,陛下不喜草民与太子来往,草民搬家便是。” 这一点,反正牟斌是深信不疑的。 太子爷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都要把人逼搬家了啊! 朱厚照气急败坏,本宫说那墙怎么越来越难翻了,原来老高这狗东西偷偷加高了两次! 弘治皇帝的老脸终于有点挂不住了,干咳一声,又道:“年关近了,你父亲戍边想来不易,朕准许他年关回来,让你们父子团聚。” 严成锦有点懵了。 这算是封口赏赐吗? 严成锦很清楚小冰河期对明朝带来的伤害,不仅是粮食减产,还有疾病频发,应该是哪里又出事了吧。 弘治皇帝这次让严成锦进宫,其实就是为了制作人笼嘴的方法,“人笼嘴可是你做的?” 严成锦想了想,“回陛下,确切地说,是府上的丫鬟做的。” “朕若问你要制作之法如何?” 严成锦当然是义不容辞的说了人笼嘴的制作方法,还不忘提醒道:“人笼嘴极难存放,放久便用不了了,还请陛下知晓。” 一旁的书吏将严成锦说的方法记下来。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想要什么赏赐,朕酌情许你。” 在场的人都以为,严成锦会要金银财宝,或者是一官半爵。 没想到,听到严成锦索要之物时,在场的人如同遭遇了雷击一般,呆若木鸡。 “皇帝陛下可否赐草民一块免死金牌?”严成锦一脸正色。 弘治皇帝也懵了:“???” 朱厚照则眼前一亮,从未有人恳求过父皇要免死金牌,老高果然是有想法的人。 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就曾赐过麾下将领免死金牌,到了后朝皇帝,提得渐渐少了。 严成锦当然是想大官啊,但弘治皇帝不会设传奉官,退而求其次,免死金牌!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在你心里,朕是杀伐无度的暴君?你若不犯滔天大罪,朕怎么会杀你,此物要了去,恐怕你一辈子也用不上,还不如换些金银赏赐,你可想清楚了?” 用不上,我也要先揣着。 “草民想清楚了。”严成锦道。 君无戏言,弘治皇帝命萧敬把免死金牌取来,要官要地,刘健等人反而会劝阻,要一块免死金牌,刘健等人倒是很爽快,众人皆大欢喜。 半个时辰后,严成锦抱着一块免死金牌出宫,那接引的公公替他可惜道:“陛下在兴头上,这等机遇千载难逢,你却才要了一块牌子,唉。” 严成锦笑道:“有劳公公了。” 这次进宫还有一个好消息,朱厚照被弘治皇帝禁足了,金吾卫亲自看守,不得让朱厚照离开东宫半步。 在严成锦的建议下,弘治皇帝还加高了东宫的墙体,封死所有的狗洞,三步一卫,日夜看守。 回到府上,严成锦从衣柜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木箱,把箱底的地契都倒了出来,免死金牌放在箱底最重要的位置。 何能一脸慌张进来禀报:“少爷,朝廷大官李大人来了!” 自从老爹去了边陲,就鲜有同年上门拜访了。 严成锦诧异:“哪个李大人?” 那人的官职仿佛把何能吓得不轻,拉着严成锦就往外走:“是内阁的大臣李东阳大人!” 严成锦来到正厅,李东阳正站在一面墙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写的家规和小诗,听到身后有声,才转过身来。 李东阳长相不凡,一把美髯须乌黑发亮,身躯挺拔高大,刚才在暖阁见过,便令严成锦印象深刻,只是不知他就是李东阳。 只见他还穿着常服,想必是出了宫,就直奔严府了。 李东阳来找他干什么? 严成锦躬身行了一礼:“晚生见过李大人,下人竟还未上茶,真是失礼了。”一旁的何能机灵,赶忙拔腿跑去庖房。 李东阳颔首点头笑道:“无需这么多繁文缛节,本官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严成锦有点懵了,能让李东阳都办不来的事,想必是很难办的,要不要拒绝? 李东阳道:“本官府上的四个轿夫,都染了伤风病,天寒地冻,风寒肆虐得厉害,本官担心家中小女,陛下虽命江南织造局兴造人笼嘴,只怕还要一些时日,本官听殿下说你这里有,想厚着脸皮要一些。” 李东阳对女儿尤为疼爱,不然也不会厚颜上门求一个晚生。 春晓和千金日夜织作,现在府上已经有许多。 严成锦命人拿来两百个。 见他如此慷慨,李东阳大喜,掏出钱袋,数了数之后,有些生涩道:“多少银子,本官出门带的银子有些少了,一会儿命管事送来。” 严成锦道:“这些都是赠予李大人的,不收银子。” “那可不成,你父亲与我文坛有些争执,你我便算是仇家,一事归一事,该争的本官还是要争的,银子你一定要收!”李东阳道。 严成锦:“………………”完全断绝了任何被白嫖的可能啊。 李东阳的钱袋,五十两有余了,严成锦道:“这人笼嘴制作,不过几文钱,李大人给我一两银子足矣。” 李东阳显得十分震惊,眯着眼睛严肃道:“你说只要几文钱?!” “岂敢欺瞒!”严成锦道。 李东阳拍案而起:“他李广岂敢要去十万两银子!” 严成锦也有点吃惊,李广?李公公,你可真是贪啊,十万两银子,那是边塞万人大军一年的军饷了。 虽素未谋面,严成锦也知道李东阳口中的李广是谁。 在弘治朝的中后期,萧敬渐失势,弘治皇帝对李广很是信任,宫中兴办什么,都让李广去督办。 这次人笼嘴事关重大,李广心知弘治皇帝爱民心切,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36章 雄锦一唱天下白 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李东阳又要进宫了。 果然,下一刻,李东阳说有事告辞,劳烦一旁的下人把人笼嘴送到府上。 他不但要进宫,还要拉着严成锦。 这会严成锦不淡定了,你要进宫告状,拉上我作甚啊? 严成锦死不就范地道:“学生不去,大雪淹城,道阻且滑,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李东阳正色道:“本官背你!” 严成锦又道:“学生体重百斤,怎么敢劳累大人的千金之躯,您快放了学生吧!” 李东阳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这般怕死,难怪会求免死金牌,都说虎父无犬子,苍劲兄怎么生了你个鳖孙,丢人!” “李公怎么能动粗,学生敬你是大文豪才没有反抗,再这样学生要自卫了啊…………言战者未必勇,言和者未必怯,李公也是知晓的……” 严成锦一个不慎,竟被李东阳反手背在身上,这么一来一扯,就进宫了。 紫禁城, 弘治皇帝刚批准了司礼监太监李广的十万两白银,都用于江南织造局生产人笼嘴,正准备午间小憩,却听小太监通报:“陛下,李东阳大人求见,还带了严成锦。” 弘治皇帝松了松肩膀,站起来,神情有些困倦道:“宣进来吧。” 殿外,李东阳与严成锦在候宣,李东阳道:“一会儿你跟在本官身后,一切皆有本官,你无需担心,问什么说什么就是。” 严成锦知道,内阁三位大臣,就算这位最有大智慧。 一般有大智慧的人,都有很深的套路,他才不会那么傻,问什么就说什么。 正德年间,八虎当道。 刘健和谢迁都让刘瑾逼走了,唯独留下忍辱负重的李东阳,饱受刘健和谢迁的误会,连刘瑾都以为他是自己人,谁知李东阳狠狠地摆了刘瑾一道,城府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啊。 李东阳与严成锦一前一后走进大殿,到了皇帝跟前,严成锦也不敢再畏畏缩缩。 弘治皇帝笑道:“李公怎么去而复返了?” 李东阳道:“臣方才去严府求一些人笼嘴,听闻人笼嘴制作,一个不过几文钱,司礼监李广却乞银十万两,臣觉得此事,还需与户部好好商榷一番。” 弘治皇帝一听就知道了李东阳的深意,便看向严成锦。 严成锦简明扼要道:“人笼嘴,是由草民制作,草民最清楚不过,确实只花几文钱。” 低配版人笼嘴,两层白棉布缝在一起,过一遍酒精消毒,能值几个钱? 弘治皇帝眉头拧到一起,看得出来龙颜之下深深的震怒,当即让小太监把李广叫来。 只见一个谄媚模样的太监走进来,进门便阴恻恻地看了严成锦一眼,才跪倒在弘治皇帝跟前:“奴婢李广,叩见陛下!” 宦官得权,都喜欢在宫里发展自己的子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在深宫中。 从刚才的眼神严成锦猜测,李广已经知晓一二了。 弘治皇帝不怒不躁地道:“朕听说,制作一个人笼嘴,不过几文钱,你却乞银十万两,这是为何呀?” 此刻,李广恨不得让显灵宫的老道,设醮撒符,咒死严成锦和李东阳。 “严公子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可不能乱说,欺君,可是要掉脑袋的,可千万别连累了家父啊!”李广道。 严成锦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威胁我爹又威胁我? 好嘛,也只能送你一场万劫不复的造化了。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锦一唱天下白。 只是装一下鹌鹑,你真当我是鹌鹑? 他是千万不会留下祸根隐患的,尤其是像李广这样得了权势的大奸大恶。 严成锦一本正经道:“臣想请陛下算一笔账,一批普通的白棉布不过三十多文钱,一两银子能买三十匹,一匹能做人笼嘴二百个,若是买得多,还能与东家再谈谈价钱,况且人笼嘴不可长期搁置,将第一批卖出去的钱,再购置第二批的材料即可,如此算来,两万两白银,就足够了。” 李广急得跳起来:“酒呢,酒都不要银子啊?” “酒就更好办,可兑一定的水,又非用烈酒,方才的算计中便包含了酒钱与工人的工钱。” 严成锦又提醒道:“若是李公公不曾贪墨,不如搜一搜李公公的住所,也好还李公公一个清白,李大人非拉草民来,草民也希望这是一个误会。” 误会个屁! 误会你能知道一匹白布三十多文钱?你分明是想neng死我,李广急了。 李东阳看了严成锦一眼,也道:“臣奏请,不如让锦衣卫搜一搜李公公的住所,若是诬告,臣一并承担!” 严成锦忽然觉得,李东阳整个人都在发光。 果然言之有信,不像太子光会放嘴炮。 本来还心疼那块免死金牌,现在看来用不上了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嗯,交给锦衣卫去办吧!” 这时,萧敬喜形于色道:“陛下,此事何必劳烦锦衣卫,让厂卫去办,更快一些。” 看到箫敬和他不对付,严成锦就更放心了。 弘治皇帝准许了。 李广吓得背襟都湿透了。 不一会儿,萧敬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严成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没有搜到? 萧敬跪下道:“兹事体大,奴婢怕皇帝陛下不信,还请陛下,移驾李广的宅院。” “好” 李广被吓得半昏半醒,两腿一软,险些倒下,两个小太监把他拖了出去。 严成锦跟着弘治皇帝来到宫中的一处院子,厂卫们押着几个太监,想必是李广的亲信听到了消息,想藏污,被厂卫抓了个正着。 萧敬办事的效率真是高啊,以后谁再说厂卫是吃素的,严成锦第一个不答应。 弘治皇帝进了那不大的院子,萧敬从床底拖出来几个大箱子,全是金银珠宝,用刀划开枕头,全是大明宝钞。 弘治皇帝和李东阳的脸色精彩连连。 萧敬奉上两本册子,弘治皇帝打开一看,里头记载的都是黄米和白米,诧异道:“你给这置办的流水账朕看做甚?” 萧敬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一般的流水账,黄米和白米乃是隐语:一石黄米即为一两黄金,一石白米即为一两白金。” 弘治皇帝再看这账本,才发现不对劲:王越黄米五百石,白米一万石。 这王越家底丰厚,他也不可能吃李广家的大米啊? 还有礼部尚书程敏政:白米一千石?! 谁家是什么米,多少石,这册子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奴婢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啊……”李广嘴里喊着,趴在地上嚎哭求饶。 弘治皇帝早已呆住,反应过来后,越想越气,将册子往李广脸上一摔:“一人之贿足抵一府之赋,你们的心里还有朕吗!”对着李广就是一顿狠踹。 第37章 贤侄说的是啊 严成锦在一旁不吱声,李东阳脸色如常,倒是萧敬脸上有几分喜色。 李广也知道,下了诏狱就没机会了,连忙抱着弘治皇帝的大腿。 弘治皇帝怒声道:“你收这些银子的时候,怎么不想起朕!萧伴伴,给朕好好查抄,所有财物,都充入内帑,李广,明日午时三刻,斩!” 萧敬领旨,让人把吓昏过去的李广拖下去。 严成锦还担心弘治皇帝太过仁慈,下不去手,这下永绝后患,他就放心了。 弘治皇帝自然也不会放过账本上那些“米农”。 下令命王越回京后,严成锦知道,王越这三边总制算是没了,连程敏政也被叫到了宫里。 此事牵扯太多,参与进来未必是好事。 严成锦想撤了,但弘治皇帝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去触霉头,只好乖乖站在李东阳身后,把存在感放到最小。 暖阁里,一众官员跪在弘治皇帝面前,看看李东阳,又看看严成锦。 不是我干的啊,我也是被李东阳挟持的,你们要怪就怪李东阳啊。 程敏政进了宫,被问及李广一事时大惊失色:“臣愧对陛下,确有此事,上次臣向李广打听迎客松的身份时,却是……给了他一笔好处,愧对皇恩,臣万死!” 前段时间,新派兴起时,程敏政创立了诗文并盛派,向迎客松发起文擂。 谁想到,迎客松没有回应,他便向人脉广通的李广打探消息,送了他一笔银子,被勤勉的李广记在小本本上了。 弘治皇帝叹息一声:“程公糊涂,本是文坛盛事,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但功是功,过是过,虽不是罪恶滔天的事,也要责罚,三个月的俸禄,俱都充入内帑。” 严成锦暗自算了一笔账,李广的贪墨的银子不少,如今算是程敏政,已经是第五个罚俸入内帑了,弘治皇帝家的大内帑,余粮很啊。 程敏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着:“臣……谢陛下宽宥之恩!” 不一会,锦衣卫牟斌回来禀报,一身红色的飞鱼服穿在身上,看得官员们很心慌,生怕要下诏狱。 牟斌道:“禀陛下,还未动刑,李广便招了,王越在赴任三边总制时,曾命其子王春向李广行过一次,黄米和白米皆有,为护佑其子在京中平安。” 弘治皇帝点点头。 两本册子上的主要官员,都被弘治皇帝亲自过问了,剩下的,就是等手册上的一号“米农”回京。 内阁李东阳三人被留下来议事,其余人等告退。 官员们鱼贯而出,出了暖阁,还没走几步,严成锦便听见身后程敏政的呼声:“严解元,可否扶本官一把,方才跪的有些腿麻,走不动了。” 严成锦的第一想法是对方想碰瓷,随后连忙低头加快脚步,今日告李广,将程敏政拉下水,难免不会报复。 程勄政有点懵,怎么自己越喊,他便走得越快。 一个身穿鹭鸶补子的官员提醒严成锦道:“程大人可是在叫你?” 严成锦假装一脸诧异:“是吗?” 程敏政提着衣摆,一瘸一拐地快走几步追上来,笑呵呵道:“没错没错,本官刚才就是叫你。” 严成锦道:“不知大人找学生何事?” 程敏政的腿真是麻了,上来就抓住严成锦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便是苍劲兄之子严成锦?本官听你爹说过你,后生可畏啊,没想到折腾出了人笼嘴这玩意儿的人,竟是你,老夫听说,陛下喜欢得不得了,对了,你爹最近可有书著要出?” 严成锦有点摸不着头脑,程敏政三番两次被老爹撅了,按理说,应该怀恨老爹才是。 怎么这般和颜悦色? 难道是我对史料有什么误解? 但他还是很有礼貌道:“家父统兵拒虏,哪里有闲工夫著书,专心边防事务要紧。” 程敏政连连点头:“古人云,既得陇,复望蜀,不著书也未必不是好事,如今王越被召回京,这三边总制算是没了,你爹又正当壮年,得陛下宠幸,前途不可限量,他这么做是对的!” 严成锦道:“大人小点声,莫要他人听去,招来麻烦。” 程敏政左右看了一眼,这天宽地广,宫殿离得百米之远,哪里有人? 刚才进宫,为表示忏悔之意,程敏正没有坐轿子进宫,严成锦只好把他送回府上。 没想到,程敏政也是个嘴炮,一路跟他相聊甚欢。 不过想想也是,史料记载,程敏政挺能怼人的,他就当众曾说过刘健不会写诗。 如此一根直肠通到底的人,自然是口无遮拦,虽然程敏政作为学霸才识很出众,可据严成锦所知,天才在生活上都有某一方面的软肋。 严成锦就这么听他吐槽。 到了最后,程敏政忽然露出几分狡猾的笑意:“其实,老夫是刻意叫住你的,今日你也见了,老夫为了与你爹文斗,还犯了糊涂,说实话,老夫真是羡慕你爹的名声。” 很坦诚…… 严成锦猜程敏政的品行不至于太歪,还算是个君子,就是喜欢逞一时之快,口无遮拦。 严成锦仔细想了想,从袖口掏出一沓稿纸:“程公想与我父亲斗,这有何难,我爹著文,若程公能在最擅长的地方打败他,不就能正名声了?” 程敏政看了眼书稿最上端醒目的两个大字。 《狐斋》? 不由纳闷地问:“这是?” “程公别这般大声,风可传音。” 程敏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严成锦抬起袖子挡住,道:“实不相瞒,家父著书的想法,其实,都来自学生梦中小小的感悟,这便是最新感悟,尚未给家父过目,此番就赠予程公了。” 程敏政眼中大方异彩,快速翻看,嘴中连连道:“这可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啊!你应当给你爹才是!” “程公这么说就不对了,家父是从学生这里得到感悟,程公也应该如此,文斗才算公平啊。”严成锦十分义正言辞,好似迎客松不是自己的亲爹一般。 程敏政颔首点头:“说的是!贤侄说的是啊!” 严成锦面露难色道:“这书稿成了之后,程公可否交予我,我再让书商印发,这其中的分成……” 程敏政大手一挥,一本正经:“本官只为斗文,除了名声外,其他一概不取!” “如此甚好,百闻不如一见,程公也像我爹一样清直啊!” 严成锦露出笑意,又提醒道:“学生再多说一句,若是著此书,还需程公像我爹一样,换一个不易被认出的笔名。” 程敏政不干了,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本官行的正,坐得直,你这是为何?” 行的正,坐得直? 你是干啥进宫来着心里没点数吗? 第38章 喜提泰斗 “程大人且看家父,至始至终,都不曾向世人透露半分名讳却名动京城,一心求名反而不得,蝇营狗苟,还不如低调行事,程大人不妨像晚生说的那样,再且看结果如何。”严成锦倒不怕他事后揭发老爹。 全说中了! 程敏政唏嘘不已,一拍大腿道:“贤侄说的对,本官就是名利心太重了啊!” 这《狐斋》本来是给老爹的。 但在宁夏戍边还敢著书,岂不是摆明了不务正业,弘治皇帝肯定不答应,反正写了,总不能浪费这份稿子,于是严成锦动了重新练一个小号的心思。 如果是程敏政的话,应该能把这个号练起来的吧。 在送程敏政回府的路上,严成锦教了程敏政许多,比如若是成名,如何像自家老爹一样,克制住暴露自己的念头,如何与书商接头,不叫别人发现。 程敏政眼中连连露出笑意,想来是获益良多。 回到程府,严成锦和程敏政相扶进门,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相谈甚欢。 程子堂心中诧异,父亲不是对严府的人深恶痛绝吗? 程敏政看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成锦啊,如今才知道,我儿遇上你,他该输啊!” “哪里哪里,程公千万别这么说,险胜……险胜!”严成锦道。 程之堂拱手作揖:“感谢严兄不计嫌隙,送家父回来,不如今晚留下吃一顿斋饭以聊表心意?” “好啊!”严成锦心头一喜,坐下便道:“吃些什么?” 程子堂道:“只是一些素斋。” “学生还有事,先行告辞。”严成锦道。 程敏正:“…………” 程子堂:“…………” 没多过去多少日,严成锦便收到了程敏政悄悄派人送来的书稿。 想必是心急如焚,如此速度,真是把严成锦吓到了,比当初老爹还快许多。 为了名声,老程这是拼了老命啊。 严成锦把王不岁叫来,和王不岁合作过后,京城里的书商只有王不岁能让他放心了。 王不岁欢喜得很,自从迎客松去了边陲,书坊这边,许久没有动静了呀! 他眼中精彩连连,此书大胆新奇,与严老爷之前写过的都不同:“好书啊!只是……这落款怎么是…………严老爷改名了?” 严成锦凑到他耳边,没说几句话,王不岁却脸色变得惨白,忽然觉得手中的纸稿有些烫手,前阵子忽然出来个诗文并盛派谁人不知,卖不好,那位岂不是要剁了他? 严成锦道:“无需担心,他与我爹的文斗,不伤及无辜,只管上门取稿便是,接头暗号,便是方才我告诉你的。” 王不岁走后,又过去几日,京城掀起一阵巨大的轰动,就好像回到了迎客松刚发《梦楼》的热潮一样! 自从严恪松去了边陲的时间里,京师的文坛,如同群龙无首。 一时间百花怒放,万家争鸣,各种流派纷纷崛起,但唯有一本名叫《狐斋》的书,一骑绝尘,大放异彩! 只因此书最适合说书先生讲解。 一时间,茶楼酒楼,各种能说书的地方,都是人头攒动。 就连路边的算命先生,也再兼一职,说书算命看风水,张口就来全都会。 如此大作,本以为是迎客松先生的新作,可让大家感到震惊的是,这《狐斋》的落款竟然叫,留暖道人?! 呼声最高的就是新派了。 于是,继迎客松之后,留暖道人又被新派奉为一方泰斗,纷纷追崇。 严成锦翻看这本《狐斋》,这书加入了许多新意,大胆新奇,文笔功力深厚,在细节之处见恢弘,与老爹写的相比,反倒是另一种风格。 程府, 最关心狐斋反响的,恐怕就是程敏政了。 自从书稿交出去之后,程敏政是坐立不安啊,在正堂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若不是有严成锦的一番话压着,他早就跑到街上去亲自打听了。 程子堂见父亲面色焦虑,便问:“父亲可是身体有恙?” 程敏政怒了:“只考取了秋闱第二的人,有何颜面在这里晃来晃去,若是真关心爹的身子,就去读书,爹就是被你气的!” “…………”程子堂无语。 程敏政最信任的管家回来了,他上前两步,心神不宁道:“如何?” 管家支吾起来,前些日子出了个迎客松,如今又来了个留暖道人,名动京城,老爷一心求名不得,可不要被气病了。 他愁着脸:“老爷听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等等!”程敏政连去抓了两个核桃,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才道:“你说!” 程家管家道:“狐斋在京城卖得甚好,如今京城的读书人都不谈论迎客松了,全都在谈留暖道人,新派更是将他奉为第二位泰斗…………” 程家管家不知道的是,坐在眼前的就是留暖道人。 程敏政呆滞许久,忽地哇的一声掩面痛哭,老夫的名声,终于成了啊! “多少个日夜……老夫不容易啊!” 管事不知道老爷怎么了,站在一旁连忙安慰,又是递核桃,又是递茶水。 十几日过去。 严成锦估摸着,老爹应该快到京城了。 此次,弘治皇帝一同召回的,不止是王越,还有老爹。 贺兰山一役,鞑靼人无力再起事端,不足为惧,边陲暂时还是安定的,否则他也不敢召守将回来。 只是史书记载,李广一事暴露后,王越就在回京的路上被自己吓死了,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如果没活着正好,三边总制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暖阁里,弘治皇帝听着刑部的禀报,李广一事牵扯许多官员,刑部总算处理妥当了。 弘治皇帝从萧敬那里接过帕子,擦去手上的墨痕:“王越和严恪松快到京师了吧?” “回陛下,就在这一两日了。”萧敬道。 弘治皇帝面露难色,叹息一声道:“此事难断啊。” 李东阳道:“王世昌之名在边塞甚于虎豹,若是将他杀了,最高兴的,怕就是鞑靼人,可不处理,又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更罔顾大明律法。” 鞑靼人一直忌惮王越,不敢进犯,这次贺兰山之战后,恐怕更甚。 若是杀掉王越,恐怕鞑靼人修生养息够了之后,就会肆无忌惮的侵犯河套地区,蚕食大明的疆土。 弘治皇帝不想王越死,也不想破大明的律法,如何处置却为难了起来。 第39章 班师回朝 李东阳道:“不如解了王越的兵权,将他调任他处,等鞑靼人进攻时,再让其戴罪立功,戍边守城,这样既不违背朝纲,也能震慑鞑靼人。” 此时王越这个名字,早已不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把刀,一把震慑鞑靼人的刀。 只要敢进犯大明边界,这把刀就会让他们横尸遍野。 王越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一个寻常大明将领的地位,这种威慑力是屡次让凶猛的鞑靼人尝到血的教训才积累起来的。 刘健和谢迁颔首点头表示认同,王越不能杀。 严府, 今天是何能从屋里被放出来的日子。 幸亏以前坚持晨练,体魄比常人强健一些,在大夫的药方调理下,何能慢慢恢复了。 此时府上人人都带着人笼嘴,严成锦才把他放出来。 花了那么多银子看大夫,何能早已羞愧欲死:“小人无用,竟花费了府上这么多银子,心疼死小人了。” “那棉袄子不可再留着了,该穿便穿,花银子事小,病了才事大,你可别被自己抠死了,留着一堆银子给本少爷花,本少爷不缺银子。”严成锦道。 何能痛哭流涕,少爷体恤下人,普天之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少爷? 他还有什么脸面反驳少爷,连忙把新的棉袄子穿上。 京城,从阜成门通往皇宫的路上,一支铁甲戎装的车行从西边归来,王越和严恪松并驾而行。 王越虽然屡次击溃鞑靼人,打了胜仗,按理说,百姓应该十里长街,举手称庆才对。 但却没有什么人气,百姓们都是来看迎客松的,高喊‘迎先生’的人不少。 因前朝的关系,王越并不怎么受百姓爱戴。 他一路上眉头紧锁,一旁的迎客松堆着笑脸,“说实话,老夫不想回京,苍劲兄为何如此开心,不妨说出来听听?” 严恪松脸上挂着几分得意:“愚弟只是想我那乖巧懂事的儿子了,世昌兄还不知道吧,我儿在顺天府的乡试中夺了解元,今日终于是可以回京庆贺了!” “恭喜恭喜!”王越越说越无力,他也想他那两个儿子了。 为人父母,人之常情。 身为父亲,哪个不想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可自己那两个儿子不成器,没什么作为,他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不是怕他们在京城没有人照拂,他又何必向李广送那一笔好处。 想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口气,陛下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早已收到李广被斩的消息,要不是这一路上有严恪松在旁作伴,恐怕自己早就病倒了。 这次回京凶多吉少,可是,不回又能怎么样呢,自己两个儿子还在京城呢。 ……………… 严府, 正是午膳的时间,严成锦端着碗,正要下筷子。 “少爷,老爷回来了!老爷进宫缴旨,马上就回来了,不如等等老爷,许久不曾和少爷用膳,老爷肯定高兴!” 许久不见的房管事,似乎瘦弱了一些,此刻正一路小跑穿过院子。 老爹回来了? 几日不见,老爹的身形似乎高挺了许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严成锦狐疑:“爹进宫面圣如此快就回来了?” “只是见了陛下一面,便匆匆出宫了,陛下似乎有事要与总宪大人谈。”说起来严恪松也觉得奇怪,方才进宫请了安,弘治皇帝就让他告退了。 呀,王越活着…… 老爹刚从边塞回来,还不知道京城中发生的事,为了让他了解如今京中的形势,和王越保持距离,便将李广的事说了出来。 严恪松唏嘘不已,只觉得王越戎马一生,屡立战功,在边塞颇受百姓拥戴,这样结束一生真是可惜。 在李广的账本中,当属王越数目最大,弘治皇帝从小就在成化朝黑暗的环境中长大,最见不得的,就是官宦勾结。 王越不仅犯了大明律,也犯了弘治皇帝的大忌,只怕不会轻饶。 次日,宫中传出了弘治皇帝的旨意,让王越卸去三边总制的兵权,改任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这一改任,王越从手握重兵的大将,瞬间变成了五军都督府混吃等死的文官。 “陛下的手段厉害,不给一兵一卒,也不准致仕归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养老,既是优待,也是软禁。” 严成锦发现,老爹此番回来,变得粗鲁了许多,以前吃饭先用手帕擦手,现在上来就抓大馒头,有几分戍边明军的味道。 年节近了,越来越冷,伤风之流不容忽视。 “爹,要讲卫生。”严成锦提醒。 严恪松颔首点头:“爹吃完就洗手。” 严方来:“………………” 严恪松这几日上朝,才听说京城里多了一位留暖道人,被新派奉为与他并列的泰斗。 他只是翻看了几页狐斋,就足以看出著书之人必定是个老儒生。 如酒逢知己,棋逢敌手。 严恪松有些激动,他派人去打听是谁人所写,却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忽然感觉,这做派怎么和自己有些类似? 严恪松技痒难耐,却发现《三国群雄争霸志》早已被朱厚照写完,明明是两人的心血,这欺师灭祖的狗东西,落款只写了他自己的名字。 想想只能作罢了。 今日是弘治十二年的年节。 京城里张灯结彩,大街小巷里时而响起爆炸声,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要过年节了。 狐斋广为流传之后,心思细腻的商人,挂出了许多狐面具,被孩童抢购一空。 程敏政走在热闹的街道上,看到有些狐面上,刻着留暖道人心里便开心,这种心情真是妙不可言。 “世人不知,就是老夫……哈哈哈” 在京城中某个不起眼角落,严府迎来了贵客,程敏政提着贺礼前来拜访。 不过,这严府可是够偏的,真是让他好找啊。 “听闻苍劲兄班师回朝,特来拜访,来晚啦!” 严成锦顿时觉得,程敏政除了恃才傲物了一些,嘴炮了一些,争强好胜了一些,其他方面还是很好的,至少礼数很是周到。 “程大人怎么来了?”严恪松十分意外。 程敏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知道了吧?本官就是留暖道人啊。 “今晚宫中有烟花观赏,陛下宴请百官,安定伯与我赫然在名册中,本官来邀你一同进宫!” 老爹和程敏政进宫后,严方来命下人将贺礼打开,除了刚才程敏政送来的礼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食盒。 “谁送的?” “是刚才李东阳大人府上送来的。” 严成锦打开一看,是一些精致的糕点,想必是感谢上次送去的人笼嘴。 晚上,京城的夜空一团团璀璨的烟花升起,然后在黑夜中绽放。 严成锦在新院的亭榭中看得格外的清楚。 虽然没有上一世的绚烂,但这久违的感觉,倒是让他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跨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明还不流行体己钱,吃都吃不饱,哪有银子包红包。 严成锦坐在亭榭中,让人把糕点摆上,泡了一壶枸杞菊花茶,让房管事取来两百两碎银,何能把府上的下人们全都叫来,一个个列好队。 “每个人都向本少爷说一句恭喜的话,比如说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房管事等人一脸茫然,不知少爷想干啥,却也只能按少爷说的做。 春晓第一个,怯生生地道:“恭祝少爷平安吉祥。” 这样才有一点年味嘛! 严成锦从钱袋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随手丢了出去。 “少爷,这是?” “这叫压岁钱,下一个。” 这少说也有二两银子,随手就打赏了啊!让房管事心疼不已。 第40章 登门赠宝 时值正月,天气寒冷,这样的夜晚适合睡到昏天黑地,但严成锦是习惯了晨练的人,又怎么睡得着。 除了在府上的花园里跑圈,平时还射射箭。 今日一早严府就有人来拜访,房管事瞧见是三边总制王越连忙给他开了门。 穿过庭院的时候,王越发现有个书生在院子的角落里射箭,房管事笑道:“那是我家少爷。” 王越知道严恪松只有一个儿子,想必就是他了。 看他在练习射箭,不由技痒难耐,高声道:“射箭,应当将胸部拉得足够开,左肩对着靶心,双脚与肩同宽,身体的力量不偏移任何一脚,贤侄这样射,是射不中的。” 只见书生的手松开,箭离弦急驶而去,一箭正中靶心, 瞬间啪啪打脸。 严成锦这才看向身旁的人。 王越老脸有点挂不住:“老夫善射,也善剑。”说着,他拿起严成锦还未拉过的三石弓,一箭正中靶心。 这脸色才微微舒坦了一些。 严恪松道:“成锦,不得无礼,这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王大人!” 王越? 王越长得有些消瘦,与老爹差不多高,带着一些书生的儒气,与严成锦脑中高大威猛的将军形象,严重不符合。 “你是哪个王越?” “还能是哪个!”王越捋须,有几分得意:“老夫正是前任三边总制,王越!” 严成锦后退一步,按理说,王越的惩罚已经下来了,与他接触倒不怕会被牵连,但总归会败坏名声不是? 王越从腰间拔出一柄剑,颇有几分痛惜:“老夫今日是来送剑的,这把青钢剑跟随老夫征战多年,鞑靼人见了它,就退避三舍,如今在京中,怕是用不上了,送给贤弟!” 这就是上一世,王越临终前托自己儿子王春送给王阳明的青钢剑?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严恪松心想这可就贵重了,在军帐中,王越从不让它离身一臂之远,“世昌兄视之如妻如妾,怎么能就此送人,愚弟有什么才能,也配用这把剑,世昌兄还是收回去吧。” 果然,狗还是改不了吃屎啊。 鞑靼人向来喜欢侵占河套地区,所以,河套又是九边中的重中之重,朝廷会派遣最得力的将领戍守。 老爹正是河套的守将,此番再去前途无量。 王越自知老爹要受重用,便来送心意来了。 “原来此剑如此贵重,那家父更加不能收了,王大人还是收回去吧。”严成锦干脆把它推回鞘中。 王越便怒道:“你父子当老夫是什么人,老夫只是喜欢送礼罢了,岂是贪图回报之徒!” “王大人想到哪里去了,王大人位高权重,家父和学生又怎么会不知?”严成锦道。 王越不干了,没好气道:“从进门开始,我称你爹为贤弟,你爹称我为世昌兄,你却一口一口喊我王大人,有这么乱的辈分吗?” “???”严成锦懵逼了。 回京之后,王越发现,严恪松在京城的名声远比自己听到的要吓人。 最重要的是,严恪松身世清白,出身寒门,十多年来在翰林院不曾有过藏污纳垢的肮脏之举,陛下就喜欢这样的人啊,于是便起了笼络之心。 王越巴不得鞑靼人进犯,好让自己回到边陲。 但不可能了。 五年之内都不可能了。 青钢剑留在自己身边,还不如送严恪松,这是向弘治皇帝表明,自己一心为国,倾尽所有的决心,哪怕是视如妻妾的宝剑! 王越道:“贤弟是文官出身,仅凭一仗就做了宁夏副总兵,与边陲兄弟又无过命的交情,此番再去,没有愚兄在营中镇压,恐怕难以服众,有了这青钢剑,见剑如见人,贤弟在军中行事会方便许多。” 边塞上都是王越带出来的兵,严恪松想如自己的左膀右臂一样指挥他们,恐怕有点难。 严恪松也知道其中的难处,便不做推迟了:“兄长赐,不敢辞,那就谢过世昌兄了。” 年节一过,虽然地上的雪还未化去,却有了几分阳春三月的迹象。 严恪松要返回宁夏戍边了,临行之前,他对严成锦惭愧道:“上次秋闱,爹便痴沉于著书,不曾给你半点辅导,如今春闱又至,爹却又要戍守塞外了,想想便觉得对不住你啊!” 金榜题名乃人生三大喜事。 他本应该从旁督导才对,但天下的父母,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呢? 有军务在身,严恪松不得不离开。 不过春闱的试题,严成锦早已在秋闱之前,就找严恪松刷过了,只是老爹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成锦还能说啥,只能目送老爹和房管事跨上战马,回到宁夏府戍边。 弘治十二年,是弘治朝最鼎盛的一年,也是真正被称为弘治中兴的一年。 京城的百姓手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年节过了,采办的欲望不减,茶楼和酒楼经常满客,王不岁送来的银子越来越多了。 当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程敏政分文不取,严成锦又仅给王不岁分二成,八成都是自己的。 小说文化强势崛起,书市一片欣欣向荣,听说江南也爆发出了几部经典之作,但比之狐斋的声望,还是差了不少。 百家争鸣,百舸争流的局面已经在眼前了。 这是否就是文坛的盛世,文化繁荣的表现又是什么。 没有人敢轻易断定。 紫禁城里, 这一日商讨完国事,闲来无事,弘治皇帝关心起京城的百姓来,“许久不曾出宫了,诸公近日可有新鲜的事,说来给朕听听?” 刘健性子直,有话藏不住,便道:“还真有一事可禀报圣上,京城又多一个似迎客松的人,此人声名甚高,被新派奉为泰斗,这人笔下之文似乎有灵,能将狐鬼之说写得真真切切,被新派之人称为笔仙。”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顿时来了兴致:“哦,此人是谁?” 李东阳不确定道:“那人的落款为留暖道人,只是,字里行间,臣总觉得,颇有礼部侍郎程敏政的风格。” 弘治皇帝笃定道:“断然不可能是他,他心气孤傲,开创了诗文并盛派,又怎么会倒戈相向?” 李东阳三人点点头,觉得有道理,程敏政在京中独树一帜,心气颇高,谁不知道。 可不是程敏政又会是谁呢。 ……………… 程府, 程敏政一大早起来一直在捏核桃,之前声名鹊起就罢了,如今又被人称为笔仙,叫他还如何忍得住。 “这些人,真是无聊至极,哼!” 不知他言语什么,程之堂以为父亲是在嫉妒留暖道人的名声,看着碎了一地的核桃,忧心道:“爹今日,可是手不舒服?” 程敏政仿佛没听见一般,拍案而起,老夫实在是忍不住了。 恨不得此刻就到东市喊一声,留暖道人便是老夫! 可严成锦之前对他的告诫又悄悄浮上心头。 没想到归隐是如此痛苦且艰辛,想着想着,便换了一身崭新的儒裳,径直去了严府。 第41章 大人不要乱认亲 严成锦见又程敏政又登门拜访,还拎着一些小心意,便道:“程大人可是在著书时遇到了什么难处?” 程敏政把他拉到无人之处,小声道:“你有所不知,老夫如今被人称颂为笔仙,这叫我如何还忍得住啊!” 严成锦有点吃惊。 对于一个嘴炮来说,有话憋在心里,是很痛苦的。 就像被人挠脚心,你却只能憋着,不能露出一丝笑容。 老爹当初没有自己从旁提醒,早就公之于众了,程敏政竟然至今都没有透露一点消息,真是让他惊讶万分。 严成锦冷下脸来,规劝一句道:“家父当初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这番名声,程大人若是吃不了这苦,就公布了吧,不过是一江春水,付之东流罢了,又何须太在意,程大人莫非将成名之路想得如此简单?” 程敏政像被浇了一盆凉水,脸上的焦躁之色,渐渐散去。 人生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字。 得,失, 之前万般求名而不得,如今听了严成锦的话,声名大振,叫他怎么肯轻易撒手。 “唉,老夫终究是性子太急躁了。” 程敏政叹息一声,想明白了许多,没在严府多留,就赶回去著书去了。 他前脚刚走,王越后脚就登门拜访。 门子不让他进,说今日家里少爷不见客,王越骂骂咧咧地道:“本将在军帐中,与你家老爷有袍泽之情,说谁是客呢?” 常年驱虏,王越也有点边塞明军的痞气。 严成锦驱走了门子,将王越迎了进来,见他来势汹汹,暗地里叫人泡了一杯下火的枸杞菊花茶:“家父已经去边陲了,王大人又登门拜访,不知有何事?” 王越坐下之后开始骂骂咧咧起来,道:“想当年成祖皇帝时,拥有武勋的官员,在京城是何等荣耀,老夫归京十几日,无人登门拜访也就罢了,如今去茶楼喝茶听书,都没有人让座了,贤侄你说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严成锦的脸黑了下来,都说了不是贤侄了,王大人你不要乱认亲啊。 会出事的…… 严成锦道:“如今文坛的确是太昌盛了些,王大人不妨先喝一杯茶去去火,就回去歇着吧?” 一说到文坛,王越便是生气。 许久不回京师,如今京师都变天了。 文风盛行,武风萎靡。 王越感慨几声:“当年老夫出征前,也是吟得一手好诗,写得一笔好字,不对……老夫现在也还会吟诗。” 严成锦竟凝噎无语:“世伯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王越拂着须,一副自是高人的作派笑道:“自然不是,京师不如边陲,真是无聊至极,老夫看你对箭道颇有兴趣,老夫又对武道颇有见解,特意过来指点你一二。” “如今春闱将近,学生才疏学浅,要专心读书,已经不玩弓箭了。” 王越点点头:“嗯,如此做是对的,本官的才学也不错,可以指点一二。” 感情是太无聊,所以来串门的啊…… 严成锦狐疑:“王大人在京师,没有什么朋友吧?” 王越老脸一红,犟着嘴道:“老夫权势秉盛时,门栏踏破,又怎么会没有朋友?” 他越是这样,严成锦心里就越是肯定。 王越被贬谪,又有谁还敢登门拜访,也就剩和老爹这点交情。 严成锦不知道的是,王越呆在家里实在无聊,皇帝命他当五军都督府佥事,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养老的闲差事,爱来不来。 他在京中的朋友,都和他断了往来。 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当官这一辈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赢得生前身后名? 好不容在前朝混了个威宁伯,却被成化皇帝剥了爵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前朝权势滔天,到了今朝却和百官格格不入。 现在文坛兴起,倒是洗白名声的好机会,自己又会舞文弄墨,王越不由心中悸动,早知道他就向严恪松讨教一些成名之法了。 王越也不自讨没趣,从严府出来,掏出刚才在东市随手买的《狐斋》。 心里想着拜访一下这位留暖道人,可却不知其真面目是谁,只好悻悻然地回府。 ………………………… 夜朗星稀,京城早已静了下来,街上只留几盏孤灯,在夜风中飘摇。 王不岁照常来程府拿稿,三更半夜,除了更夫,连个鬼影都没有,对着程府的门轻扣三声,只听门内传来:“山重水复疑无路。” 这是程敏正与他约定的暗语,王不岁连忙应答:“蓬门今始为君开。” 王越躲在暗处,他在行军打仗前,当过都察院都御史,都察院乃是朝廷的三法司之一,凭他的经验想查个人,自然易如反掌。 只是…… 这两句诗不对啊? 顷刻,只见程府的府门打开了,王越才猛然惊醒,这是暗语! 王越瞧见门中有人递出一个木盒,那心宽体胖的书商接过之后,左右看看无人,匆忙的走了。 他跟了上去,在巷子的无人处,随手抄起一根木棍,一脑门敲晕了书商。 打开锦盒一看,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般大。 竟然是狐斋的书稿,整整齐齐! 这字迹,是程敏政的!难道…… 嘶! 王越细思极恐,倒吸一口凉气,有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留暖道人,就是程敏政! 不过,震惊之后,他迅速还原了现场,心里想着,老夫可不能再背一个偷盗的罪名了。 睡到了五更天,王不岁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随后骂骂咧咧,谁他娘的敲了老子一棍,有种正面打老子一顿。 幸亏,他发现衣裳都是整齐的,锦盒也还在。 一大早, 严成锦喝过春晓炖的枸杞莲子粥,到新院里,试着拉四石弓,瞧见王越来了,扛着弓就跑。 “贤侄莫跑,老夫今日,不是来教你练箭的!”王越提着裙摆追上来。 严成锦将信将疑地,总觉得这位自称世伯的人,来者不善。 王越一脸窃喜地道:“昨夜,老夫知晓了一个秘密,想和贤侄分享,那留暖道人,就是程敏政这个狗东西!” 王越一脸得意,一副你是不是很惊喜的表情? 严成锦反问了一句:“他与书商的接头暗号,可是山穷水复疑无路,蓬门今始为君开?” 王越萌币了。 严成锦也一副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严成锦:“王大人怎么知道?” “本官自然是跟踪了书商,一棍将他敲晕,然后……” 严成锦:“程敏政大人告诉我的。” 王越:“…………” 紫禁城,暖阁内。 此时,朱厚照正跪在有点冰凉的金砖上,也就是看弘治皇帝近日来心情好,他才敢来暖阁撒野:“父皇,请你不要再给儿臣禁足了,那些金吾卫,连本宫的命令都不听,又怎么能保护得好儿臣,儿臣以后会好好读书的。” 那些金吾卫都是陛下的亲军,又怎么会听命于你。 李东阳几人闷不吭声,正等朱厚照离去,开始商议国事。 弘治皇帝道:“春闱将近,事关国运昌隆,你休要再出去祸害……闯祸!”祸害别人这几字,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逆子出宫能去哪儿? 还不是去严府找严成锦。 如今春闱近了,你自己不学就罢了,还去耽误别人的读书,这不是成心让别人落榜吗? 第42章 何须羞耻 那孩子也是可怜的,父亲去宁夏戍边,无人指教,独自一人面对春闱,想必是不易,弘治皇帝实在不忍心将朱厚照放出去。 朱厚照不满嗫嚅嘴巴:“春闱跟儿臣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等人脸色大变,这是储君该说的话吗? 你是储君,将来当了皇帝,这些都是辅佐你的贤臣,你竟一点不关心? 真是昏聩啊! 弘治皇帝也觉得生气,怒极了反笑:“朕看你是好日子过腻歪了,来人,给他拿一盆水来!” 太监们连忙端来一盆水给朱厚照,让他就这么举在头上。 朱厚照头顶着一盆水,冷笑道:“父皇敢不敢跟儿臣赌,儿臣若是一滴都不洒,父皇就准许儿臣出宫?” 弘治皇帝怒了:“看来还是不够,来人,再给他拿一些碎核桃!” 不多时,朱厚照头上顶个盆,膝下跪核桃,嘴里咬个碗。 以朱厚照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是死活都不会求饶的。 他还哼哼着:“父皇不准儿臣出宫,自己却偷跑出宫,若身为天子不能出宫,那父皇为何又要出宫…………”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的拿出打龙鞭。 “父皇……儿臣不敢了,儿臣知道错了……” 一阵不可描述的声音在暖阁响起………… 弘治皇帝累了才放下鞭子,对刘健三人道:“今日朕收到两封奏疏,三位猜猜是何事?” 为官之道,讲究默会于心,做臣子的,总要在心里暗地揣测陛下的圣意。 李东阳先道不知,刘健和谢迁想了想,也道不知。 弘治皇帝道:“是都察院言官,弹劾程敏政的奏疏,说他懒政失职,告假了许久,都不曾去詹事府教太子读书了。” 程敏政是詹事府的詹士,一府之首,身负教授太子的重任,懒政失职可不是小事。 李东阳道:“臣等,确实不知。”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毕竟程敏政是东宫的属官,恐怕太子是最清楚的:“朱厚照!” 朱厚照迷糊着睡着了,听到一声叱喝,从梦中惊醒:“何方贼人,敢呼本将军名讳,拿命来!” 弘治皇帝差点没背过气去。 谢迁摇摇头,这样也能睡着,日后可如何是好? 朱厚照这才反应过来,是父皇在叫自己,悻悻地道:“父皇再说一遍,儿臣刚才只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弘治皇帝道:“朕问你,程师傅有多久没去东宫教你读书了?” “儿臣不知道呀。”朱厚照想了想。 李东阳三人皆叹一口气,弘治皇帝恼羞成怒:“程师傅有多少日不去,你都不知道?!你不觉得羞耻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痒得有点难受:“一事不知,何须羞耻!” 的确没有毛病,一事不知,有什么好羞耻的,连圣人还有不知道的事情呢。 不得不承认,太子有时候说话,总是很有道理。 也不知道念的这些圣贤书,是不是专门用来怼弘治皇帝的。 李东阳等人不敢作声。 弘治皇帝哈哈大笑了出来。 这是放飞自我,要揍死他的节奏啊! 朱厚照听得毛骨悚然,立即端正跪姿,仔细想了又想,顿时变得老老实实:“儿臣想起来了,似乎是从严师傅去戍边后,程师傅就一直很少来东宫了。” 李东阳等人想拍死他,这都快有一个月了呀。 不过,现在不是跟朱厚照掰扯的时候。 弘治皇帝长叹一口气,沉吟几声:“程敏政不仅是东宫属官,也是礼部侍郎,懒政失职,按律该如何处罚?” 刘健想了想,站了出来:“多日无故不上朝,轻可罚俸三月,重可致仕归乡……” 李东阳心里唏嘘,毕竟是同年,在朝当官虽然他和程明政各执己见,但从未有过迫害之心,程敏政真要是致仕,就可惜了。 李东阳三人都以为弘治皇帝会重惩程敏政。 不料,弘治皇帝却道:“这次春闱,就让他和李公来主持吧!” 话锋转得很快,李东阳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弘治皇帝继续道:“朕这些日子奚落了他,他又是敏感之人,想必是心中有了嫌隙,才不来东宫,正好这次春闱,让他来主持。” 于是,弘治十二年春闱主考官,钦定李东阳和程敏政。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陷入了深思。 老高似乎是春闱的考生,要不要透露给他一点消息呢? 只听窗户咯吱一声。 等弘治皇帝反应过来时,方才朱厚照跪过的地方,就剩下几个碎核桃,一盆一碗。 跳窗跑了? ………………………… 严成锦在家数库银,将近四万两的白银,原本狭小的库房有点放不下了,箱子全打开,差点没亮瞎他的狗眼。 王不岁还在陆续送银子来,怎么装? 如今是弘治朝最鼎盛的时期,银子最好挣了,大部分人手里都有银子,舍得花银子买东西。 严成锦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银子太多而发愁。 严成锦对着何能道:“明日买些砂石回来,在库房下挖个暗室,千万记得倒土的时候,别让下人把银子混进去,盗走了。” 何能苦着脸:“少爷还不如再建一个大点的库房呢!” 严成锦不是没想过,但不如放在地下安全啊。 “本少爷有那么多银子,想着乱花了吗,你却一天天想帮本少爷花银子。” 何能有些委屈地道:“银子呆在地底下容易坏了,生锈了就不好花了。” 严成锦倒是不怕,多砌一些秸秆和砂石,这箱子又封得死了,还怎么会漏水。 主要不是怕花银子,是财不外露。 若是建两个库房,就要请匠人,别人岂不是以为严府的银子装不完,走露风声,容易招贼啊。 春晓在门外轻扣一声,声音传了进来:“少爷,程大人来了,在院里,奴婢没让他过来。” 严成锦大步流星到了院中,只见程敏政来回踱步,时而焦叹。 这是……又想暴露自己了? 程敏政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拉着他的手:“贤侄你总算是来了,世伯有事要与你说。” “凡事莫慌,先喝一杯枸杞茶。” “哎呀,来不及了!”程敏政急切道:“老夫接到陛下谕旨,要当这次春闱的主考官。” 不说严成锦差点忘了,程敏政就是这次春闱的考官。 程敏政发现严成锦大惊失色状:“贤侄为何脸色如此糟糕?” “没事……”严成锦道:“程兄不是也是金科的考生,陛下怎么还会?” 程敏政叹息一声:“犬子自知遇上贤侄,状元无望,再等三年,誓夺状元,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整个京城都巴望着老夫的书,这去了贡院便是断绝几天,可如何是好?” 严成锦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名声,会试考官也是要被禁足的,要在贡院呆上几天。 “新派与茶派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家父也没有写,再写时,反倒名望大涨,大人怎么知道这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程敏政顿时露出喜色:“原来如此!” 鬻题之事牵扯到自己身上就麻烦了,严成锦叮嘱一声:“程大人不要再来找学生了,大人是今科主考官,学生又是考生,接触太密,传出去总归是不好,从今日起,恕学生闭门不见大人!” 严成锦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此事,还请程大人保密。” 程敏政颔首点头,却表示理解道:“应该的,这是应该的,老夫就是留暖道人,也请贤侄保密。” 正要散去的时候,严成锦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墙上趴着一个人,竟然是朱厚照! 第43章 奇坑无比 朱厚照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十分惊讶:“原来程师傅就是留暖道人,老高一直和程师傅有来往?” 哎呀! 太子这狗东西! 整个京师都听见了! 程敏政又是跳又是拽,把他扯下来,这才捂住了他的嘴。 朱厚照窃喜:“本宫也是来通风报信的,本宫考试的时候,考不出来就要挨父皇的打,刘瑾总会想办法给本宫弄答案,老高,本宫与你这般要好,自然也会帮你,父皇刚说了,今科的主考官是李师傅和程师傅,如今程师傅在便更好了,你可与他直接要答案。” 严成锦和程敏政一脸萌币。 程敏政也知事态会有多严重,连忙道:“本官什么都没听到,告辞!” 严成锦自然是把朱厚照留下来,好好教育一番。 “殿下要用名声对天发誓,不将学生与程大人会面的事说出去,一百遍!” 朱厚照不乐意了:“本宫不会说出去的,圣人说的道理本宫都记得,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本宫,是讲道理的人!” 严成锦冷笑道:“初次来时,殿下便答应学生,要对家父的身份保密,结果却昭告天下,叫学生如何信得过殿下,如果殿下不愿意,学生以后,不跟殿下往来便是。” 朱厚照知道,严成锦这个狗东西真做得出来。 他被关在东宫这么久,严成锦也不想个法子给他捎个信。 顿时为难起来,除了老高之外,天下再难遇到智商能相提并论的人了。 于是,朱厚照乖乖地举起手,对天起誓。 第二天,京师有个消息不胫而走,也不知道是谁走露的风声,留暖道人就是程敏政。 程府的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 狐斋中有一则,一个考生进京赶考,却不幸落入狐窟中,成就了一段旷世奇缘,看得考生们流连痴醉。 程敏政不仅是留暖道人,又是春闱考官,一下子拜访的人更多了。 此时在程府中,程敏政抱头痛哭:“老夫的名声啊!还未大成,就这么被太子毁了,老夫克制了这么多时日,都忍住没说,太子一夜就昭告天下了啊……” 程敏政想拍死朱厚照。 如今已经把程府的大门封死,狗洞堵死,家丁时刻防范着有人翻墙进来。 毕竟程府的墙,和严府比,实在太矮了一些。 严成锦听闻程敏政的名声已经暴露,心中大呼,朱厚照这个狗东西,果然信不过。 幸亏,叫他发了一百个不同版本的毒誓。 不然今天,暴露的就是他了。 今日,京城很热闹,留暖道人的真实身份,仿佛是能让京城变得春暖花开的消息。 最萌币的,要数诗文并盛派,说好了要干倒其他两派,结果祖师爷自己倒戈了? 程敏政就是留暖道人的消息暴露,王越也很高兴。 此刻,他迫不及待来严府,没想到严成锦已经事先知道了。 王越道:“老夫听闻,程敏政那狗东西当了春闱考官,贤侄可要小心了。” 严成锦留了个心眼:“王大人为何这么说?” “程敏政自视甚高,自以为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老夫当官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不过,老夫要提醒你的是,此人出题,喜欢剑走偏锋,必定奇偏无比,你要多留心些。” 王越还真猜对了,会试策论的前三题,分别按顺序由弘治皇帝和主考官出,程敏政出的第三题,剑走偏锋,其难无比。 严成锦总觉王越和程敏政有梁子,提起程敏政,他总是愤愤不平。 “王大人和程大人有恩怨?” 王越叹息一声,他在成化朝时,和太监称兄道弟的勾当,程敏政孤高清傲,当然看不起他。 每次见面都不与他打招呼,这便是不给面子了,结下了梁子。 王越和程敏政的人缘都不咋地啊。 难怪程敏政落难的时候,全是丢石头的。 程敏政就是留暖道人的消息还没平息,京城又沸腾起来,今日是春闱的日子,街上多了许多儒裳纶巾的读书人。 一大早,天空晴朗,万里之内都看不见一朵云彩。 严成锦早早起床,精挑细选了笔具,前往顺天府贡院,作为北直隶的解元,他本应该备受瞩目才是。 今年春闱的情况有些不同,大家都围着江南大才子唐伯虎去了。 唐伯虎是南直隶的解元,自古南直隶的解元就会比北直隶更受瞩目一些。 毕竟,往往夺下状元的都是南直隶。 要按上一世来说,唐伯虎也算个不折不扣的网红大咖,拥有许多粉丝。 严成锦真心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唐解元,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了他,他低调走向贡院,排队搜身,与乡试并无太大差别。 李东阳和程敏政站在门口,考生们都给他们行礼。 轮到严成锦时,李东阳和程敏政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严成锦颔首点头,给个眼神礼就走了。 贡院的号房很臭,还不如上一世的号子,里头的书案和桌椅经过常年累月的蚀化,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分到好桌和烂桌,全凭人品。 严成锦人品不错,分到一个只缺了一条腿的书案。 “考官大人!晚生请求换一张桌椅。” 程敏政很仗义地把自己的书案给他:“这个考生,你就先用老夫的这张吧。” 严成锦哪里敢要程敏政的:“学生只想要李大人的,想来,用了李大人的书案,应该会发挥得好一些。” 科举舞弊案中,连程敏政碰过的答卷都被干掉了,谁敢要他的啊。 上一回揭举李广,严成锦百般不愿。 在李东阳心里,这个学生品行是不端正的,至少胆小怕事,路见不平,不敢挺身而出,还事多。 就说眼下吧,程兄已经把书案给你了,你却偏要本官的。 这不是有少爷病吗? 对于纨绔子弟,他向来不娇宠。 李东阳当然不愿意:“自己胸中无墨,用谁的都是考不上!” 严成锦心里难受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李东阳,以后不帮你告太监了… 程敏政心里却想,贤侄一定是不想让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沉稳,是他一向的风格啊。 不但不怪罪,反而有些欣赏,这对于他也是好事。 “本官看这个考生说的很有道理嘛,咱们主考官的本职,不就是为朝廷挑选栋梁之才吗,岂能因这些小事避趋之,宾之兄,还是给他换一张吧。”程敏政道。 李东阳看程敏政在劝,仿佛不给,会显得自己胸襟狭窄似的,便不情愿地给严成锦换了自己的书案。 弘治十二年的春闱考试,正式开始了! 贡院里的一切都很平静,让严成锦都怀疑,这次到底会不会发生科举舞弊案了。 试题和事先押的题目没什么区别。 做完前面两题,严成锦连题目都没看,直接跳过了第三题,因为第三题正是程敏政出的。 奇坑无比,逢答必挂。 上一世,弘治皇帝把程敏政摸过的考卷,不由分说,全都干掉。 这道题出的,也是无比变态。 区区四字,却难倒大明所有考生。 第三题考的, 正是“四子造诣”! 第44章 四子造诣 要答对这道题,首先,你得知道四子是谁。 其次,再用变态到极致的概括能力,将他们的造诣精炼出来。 估计九点九点七成的考生都不知道四子是谁,剩下那些知道的,也概括不出来。 四子,其实是指宋代的邵、周、程、朱四位理学大师。 再说,概括他们的理学造诣,他们每一个人的学问都至深至大,怎么可能是寥寥一纸之字能说完的? 所以说,程敏政这徽州变态出题狂,根本不考虑考生们的感受。 严成锦奋笔疾书,为了一举中得会元,他写字用的是李东阳的楷书。 写其他字,或许不像,但写策论却相差无几,因为答案上的每一个字,他从半年前就开始用李东阳的楷书不断练习。 眨眼三日过去,弘治十二年的会试结束。 参加会试的人已经是千里挑一的良才,几轮下来,依旧有很多人扛不住,没考完就大病了一场。 但严成锦的平日坚持操练身体,又有枸杞护体,自然没事。 只是从贡院放出来,他也是疲惫不堪。 如今在贡院门口,已经有人在讨论会试的策论了。 “那策论的第三题,实在太难,我直至放场也没下笔。” “薛兄大意了啊,纵然是猜,也要将它写出来啊,还能赚一些润笔分,岂能留空,我就写出来了。”另一个人沾沾自喜。 你的试卷没了! 严成锦为他默哀了一秒钟,立即戴上人笼嘴,悄悄离开贡院。 才过去三日,就传来程敏政鬻题的消息,并且被关进北镇抚司诏狱,徐经和唐伯虎当日就被带走了。 朝廷震怒,京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此事。 如果皇帝昏庸,鬻题反而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昏庸的皇帝才不在乎谁鬻了题,在前朝时就有过。 但在弘治朝,在贤明的弘治皇帝治理下的大明,鬻题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 哪怕是曾经教过他读书和做人道理的程敏政,也不可以。 除了程敏政,连弹劾他的华昶、林廷玉等官员都相继下狱了。 果然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还是发生了啊! 严成锦知道这次有多严重,弘治皇帝把程敏政批阅的考卷都干掉了,几百个举人因此名落孙山,但朝廷并未对外公开。 等等…… 忽然发现自己漏了一个环节! 想到自己会不会也是程敏政批阅试卷,严成锦就仔细地数平日做过的好事…… 弘治皇帝没空管他,朱厚照又趁机溜出来了:“老高,本宫听说程师傅鬻题了,是不是鬻给你了啊?” 严成锦忙是堵住他的嘴,老天什么时候把朱厚照收了啊? 正义又迟到了? 严成锦十分严肃:“此事事关家门命运,殿下可不要乱说!” 朱厚照出来,就是以为程敏政和严成锦有勾当,一听没有,便愤然道:“程师傅真不够意思,竟只鬻给徐经唐寅,不鬻给你。” 朱厚照当然不知道鬻题和他平时在詹事府作弊不一样,他作弊最多遭师傅们训斥一顿,鬻题可是要掉脑袋的。 严成锦道:“殿下今日出来找学生,又有何事?” 朱厚照悻悻然:“本宫以为程师傅给你鬻题了,如今父皇盛怒,要亲自廷审,本宫是来让你到深山老林里避一避风头的,等本宫当了皇帝,你再出来考,本宫赦你无罪,现在看来不用了啊,不过老高,程师傅真的没有给你鬻题吗?” 严成锦心里一暖,朱厚照还算有点良心,没白疼他一场。 严成锦不想和他纠缠这个事情,越是纠缠,朱厚照越会没完没了的说下去。 “陛下要亲自廷审?” “是呀,就是明日。” 科举舞弊案还是少过问好,严成锦不再过问这个事,让朱厚照来了一百个一百遍,才放他离开。 …………………… 北镇抚司的诏狱中,铁窗照进来一道光,映在程敏政的身上。 程敏政算着日子,进来已有五天了。 狱卒们对他都不错,牟斌对他也不错,平日里问问话,就是伙食差一些,每日都是吃大白馒头。 今日,又被带去问话,只是来的人有点多,三法司的人都来了。 刑部尚书白昂道:“程大人,徐经和唐伯虎已经招了,你还是快点吧,否则明日,见你的就是陛下了。” 三司从不干涉北镇抚司的事,如今一下子都来了。 程敏政挺直腰杆,义正言辞:“本官从未做过,何惧面圣!”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人清楚,程敏政清高自傲,他不招,便是不会招了。 就这样毫无头绪的审了大半日,三司会讯,无功而返。 临走之前,程敏政向他们要了一些笔墨纸砚,以为他要将罪状呈供在纸上,白昂大喜,连忙派人去准备。 程敏政看了一眼那些拿来的一沓白纸,摇摇头:“不够,再拿一些来。” 白昂和牟斌相视一眼,要写这么细致吗? 不过,将案情写得细致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白昂再让人拿一大沓白纸进来,还给程敏政准备了书案和油灯,把笔墨纸砚铺开。 刑部尚书白昂立即吩咐:“把周围的犯人都转走,不能打扰程大人陈供。” 从关进来开始,程敏政想了很多。 焦虑,到恐惧,再到淡然,最终看破。 短短五天,宦海沉浮,仿佛历尽了一生。 他知道苦苦得来的名声没了,新派泰斗留暖道人也没了,如今,他只想把狐斋写完。 大牢,是一个发人深省的地方。 在牢房里想通了之后,程敏政的灵感如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难怪太史公在牢房里,能写出史记那样的千古绝唱。 牢门关上之后,程敏政动笔了,只不过写得不是陈供,而是狐斋的大结局。 次日, 廷审在午门的中央举行,午门的广庭里设了一个御幄,宦官们摆上一排桌案,桌案后是弘治皇帝的御座。 弘治皇帝亲勘,三法司衙门的属官自然都来了。 程敏政被带上来。 刑部审讯官喊了一声:“跪!” 面朝着弘治皇帝所在的御幄,程敏政跪了下来,弘治皇帝的声音从御幄中传来:“程卿家,朕问你,徐经和唐伯虎向你买题一事,可是属实!” 程敏政不卑不亢:“臣堵上一世清名,绝无泄露半分。” 弘治皇帝:“此题,除二人之外,无人答对,连朕都思索了许久,才堪堪敢下笔,也不敢说能得全解,为何徐经和唐伯虎的答案?与你给阅卷官的一模一样?皆是从《退斋记》中所出。” 第45章 上门送豪宅 程敏政流出两行泪水,声如洪钟:“罪臣辜负了皇恩,策题虽非由我亲手出卖,策题泄露,却是因我而起。臣记得那日在书房出策题,书童催臣去吃饭,便只把策题压于书下,就匆匆离去了,期间仅仅一顿饭的功夫,能看见策题的,只有书童,臣委实不知,臣万死!” 御幄里,沉默了许久。 顷刻,却传出来弘治皇帝的声音:“朕,相信这是实情。” 弘治皇帝声音里充斥着感情。 他想起了旧事,他在青宫时,没过上几天安心的日子,幸亏程师傅被选为宫僚,不但授课,还给他许多关心和体贴,一个本无血亲的人,却让他感受到了舐犊之情,纵然程师傅鬻题,他也不能忘了旧情。 这几日他一直惴惴不安,鬻题的是书童,那就好办了。 御幄中的弘治皇帝挥了挥手,程敏政被带走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案情明朗,程敏政致仕,书童下狱,徐经和唐寅除名为吏,至于会试,将那些由程师傅经手的考卷剔除,就放榜吧。” 这几日,严成锦接连让王不岁打听消息。 到底何时才能放榜,被划去的人中,到底有没有他? 很快,京城里就流传出消息,程敏政被放出来了,只是经过这一次后,他的名声饱受诟病。 鬻题,是挑战整个京城的读书人。 程敏政让他们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们又岂会甘心,自然纷纷咒骂程敏政。 严成锦在家中等候消息,何能小跑进来:“少爷,程大人来了,说离京之前,想见少爷一面,要赠少爷一些东西,少爷见不见?” 严成锦轻吟几声,程敏政被放出来了,那岂不是说,鬻题一案结束了? “不见,就说我不在。” 程敏政此去就是告老还乡,鬻题案刚结束,府外都是锦衣卫,若他与唐寅一样被划为鬻题,所有的努力都将泡汤。 等等 还有谁会比程敏政还清楚,有没有阅自己的卷子? “他一个人来,还是拖家带口来?”严成锦想问清楚,再决定见不见。 “就程大人一个人。” 严成锦想了想,道:“快让他进来,瞧瞧四周有没有人,别让人发现,他进了咱们院子。” 何能小跑出去。 不一会,程敏政就进来了。 如今的程敏政看上去,多了几分豁达,与以前截然不同,脸上挂着几分看破一切的沧桑和和蔼,官威荡然无存。 严成锦道:“程大人,许久不见,不知来找晚生有何事?” 程敏政淡然笑笑:“几经沉浮,老夫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老夫已不是官,别叫老夫大人了,有一事相求,也有一物相赠,还望贤侄答应。” 一会儿还要问阅卷的事,也不好拒绝,严成锦拿不准他要求什么:“您先讲,晚生看能不能办到。” 程敏政拿出一个纸皮包着的纸稿,整整齐齐,上头贴了封识:“这是《狐斋》的最后一卷,还望贤侄能代我……” 严成锦为难起来:“您莫非不知,留暖道人如今的名声?” 程敏政苦笑:“名声如何不重要,总归要善始善终是不是?” 严成锦有些犹豫地接过书稿。 程敏政又道:“这些日子,老夫承蒙贤侄照拂,京师的宅院,想来是无用了,今日赠予贤侄,以报玉成之恩。” 说着,他从怀中将地契掏了出来,还有一封他亲笔的赠予契书。 好大的手笔!严成锦有些懵。 程府的宅院在京师内城上好的地段,地价很贵,再加上其宅地面积和繁华程度,比严府还要好几个档次。 价值不菲啊! 程敏政已经这么惨了,还来严府送宅子,真是有良心。 严成锦被感动了一番,他也是有良心的人,想到程家家大业大,老爹是前兵部尚书,岳父还是前朝的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天官,标准的官二代,回乡也能混得很好,便顺手将地契接了过来。 严成锦将地契和契书收好,便道:“晚生还以为是何等困难的事,晚生同先生一样,也是不喜欢烂尾的人,将狐斋圆满完结,也是晚生的心愿。” 严成锦想起来自己的策论:“不知先生有没有批阅过一份卷子,字迹有些像李东阳大人的风格?” 像程敏政这样的文人,不会连李东阳的字迹都分辨不出来。 自己的那张卷子那么有特色,他一定记得。 程敏政却黯然摇头:“近日繁事太多,老夫已全然不记得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若小侄得闲去徽州,老夫必定盛情款待。” 在严成锦的呆若木鸡中,程敏政豁达一笑,正要转身离去。 可惜了一个号啊,严成锦想了想:“先生等等,这是学生近日梦中所得,如若先生对文坛还有一丝丝留念,对舞文弄墨还有一丢丢兴趣,不妨拿去看一看。 若先生还有一点点不吐不快的热情,愿意写下书作,也可差人送来京城给学生。 接头暗语:黔南妃子笑,天津狗不理, 晚生可以还先生一个笔仙之名。” 程敏政有些愕然,虽然不是他鬻的题,但天下人都认为是他鬻的题,冒天下之大不韪,名声怎么可能还有救? 一定是在安慰老夫。 程敏政接过书稿,径直揣进怀中,苦笑一声就离开了京城。 惨啊,是在太惨了。 名声有了,官还做到了礼部侍郎,人生差一步就走上巅峰,一夜之间,全没了。 世事无常啊! 轻叹几声之后,严成锦拿来放大镜,仔细看了地契上的每个字和大印,竟真是地契! ………………………… 东阁里,考官们忙忙碌碌,一阵阵纸张被翻阅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弘治皇帝下旨了,李东阳等阅卷官,把经过程敏政看取的卷子,重新校阅。 他们不仅要把程敏政看取的卷子淘汰,还要把第三题答得好的,也全部淘汰。 这样一来,取榜的名额就出现了空缺,要把排在后边的人补进去。 礼部给事中杨文官唏嘘一声:“真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啊,说起来程大人出的题真是难,我连四子为何人,都不一定能拿捏得正确,更不要说写出四子的造诣了,足见程大人的学识渊博,这次致仕,真是可惜了啊。” 坐在案首的李东阳,低着头,翻阅着答卷:“四子之说,出自元朝刘因写的《退斋记》,说的是理学大师邵、周、程、朱四位圣贤,书中曾概括过他们的造诣,邵至大,周至精,程至正,而朱子造诣,融三者之长,极邵大,尽周精,贯程之以正,但真要写起来,本官也不敢打包票。” 你这都全部说出来了,还不敢打包票? 杨文官等人知道李东阳是谦虚,李东阳学富五车,诗文等身,朝中谁人不知,和程敏政相比,绝无不及。 一下子要淘汰掉这么多人,李东阳也觉得可惜:“传闻景泰年间,徐泰买题中了顺天解元,在会试中败露,在高谷曲大学士的庇护下幸免于难,说起来徐经和徐泰也是同家,身为后辈,竟这般不长记性,真是害人不浅呐。” 杨文官等官员纷纷点头。 “李公,这个考生的笔迹与你不仅形似,神更似,你瞧瞧。”礼部的阅卷官拿过来一张卷子。 第46章 生来就有 李东阳一看这字迹,的确与自己的楷书有许多相似,再看这个考生答的策题,才思颇为缜密老练。 除了第三题“四子造诣”未答,其余一概答出。 不出意外,就是今科会元了。 “抄榜吧!”李东阳命考官们打开答卷的封识,将名字抄录在红纸上。 礼部属官把一个个名字写在纸上,李东阳忽然想起严成锦那小子,此子还跟本官借了书案,若考得不好,定不饶他! 今日放榜, 严成锦一早便催促何能:“快点,一会儿占不到好位置了!” 上次乡试放榜,少爷问都没问过,一样中了解元,何能不解道:“少爷,咱们为何要去看榜?” 严成锦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看榜,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中榜?” 何能无语地撇撇嘴,乡试不就没看中了解元吗。 上次是完全准备,这次是不完全准备,严成锦当然要来看看。 贡院十分热闹,放榜之前,烧了好几串爆竹,青烟升腾,寓意青云直上。 贡院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一直呆在府上,鲜有外出,几乎无人见过他。 世人只知道,大文人迎客松的儿子叫严成锦,却不知道他就是严成锦。 “哎呀,谁砸我!”一个前排的书生摸着脑袋痛呼,发现纶巾上有一硬邦邦之物,银子!顿时惊喜:“敢不敢再砸一次?砸不死我就算你输!” 顷刻,不知何处又飞来一锭大银子。 哎呀一声,那书生瞬间被砸昏过去,生死不知。 “银子!” “有银子,快捡银子!” 人群大乱,前排的人纷纷涌到后头抢银子,严成锦顺势走到榜下,占据最有利的位置。 铜锣一响,户部的书吏出来张贴第一张榜单。 定力不足的人,早就尿了出来。 严成锦面色如常,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程度的怪异举动,撒尿已经算是轻的了。 甚至有闻到了,出大恭的味道。 “江南的秀才,唐伯虎之下就是丰熙,这次会元应当是丰熙兄莫属了。” “依我之见,伦文叙兄也不差,此二人皆有可能。” 丰熙是南直隶人,伦文叙是广东一带的人,虽然南直隶解元唐伯虎被贬为吏,却依旧没有人看好北直隶。 户部官员张贴的大红纸,一甲二甲三甲全然在列。 顺着一甲往下看,第一个名字是………… 严成锦! 榜前一片死寂。 “严成锦是谁?” “似乎是北直隶的解元?” 身边的一人忽然疾呼:“迎先生之子!” 严成锦脸黑下来,原来自己这么没有存在感,被认出来,还是因为是谁谁的儿子。 “出身书香门第,纵然是天资一般,有迎先生从旁教导,也会不一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书生们纷纷点头觉得有理,十分羡慕有迎先生这样的父亲,有这样的父亲,母猪也能考得上吧? 在京师从未听过严成锦的才名,却连中两元,不是他大文人父亲教得好又是什么? 名次不如严成锦的书生,纷纷羡慕和感叹,严成锦中了会元,完全是受到了严恪松的文荫。 严成锦一语不发,心中又暗觉好笑。 想来自己也是极为刻苦努力的,即便有个大文豪父亲,自己不努力地写答卷,又检查了一百遍,岂会考得上会元? 诸位还是多多反思,有一个文人的爹,是否真能考上会元才对。 “兄台,你也不必太难过了。”一旁落榜的书生见了严成锦,有点惺惺相惜。 一旁的书生见他脸色极不好,想必也是同病相连,便出言安慰:“谁让你没投了个好胎呢,别哭了,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生来的时候,有便是有,没有这辈子也难寻得,你哭也是无用。” 严成锦十分实诚:“这位兄台说得有道理,在下不才,在这榜单之上,细细想来,在下应该属于生来就有那一类。” 书生们一片愕然??? 你中了还黑着个脸作什么!先前安慰严成锦的书生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哇地一声哭出来。 回到府里, 中了会元这等事,要是老爹在,定要大摆宴席,邀请同年来吃酒,但他却打算小小庆贺一下,不大肆声张。 对着何能道:“吩咐庖厨,今日严府上下,一人一只烧鸡,再给一两银子赏钱。” 何能的心情,瞬间从少爷考了会元的激动,变为有点心痛。 今日可是砸了很多银子了啊! “少爷,府上的跑步鸡,最长是八月零二天的,最短的是一月的,宰哪批?” 所谓八月零二天,就是这些鸡坚持每日跑步,跑了八个月零二天。 一个月跑步鸡,就是坚持跑了一个月的。 “当然是宰一个月的!” 严府上下,人人欢天喜地,一人分到了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和二两银子。 最重要的是,少爷考上会元了啊! 王越在府上得知,严成锦考了会元,跑来祝贺,看门子包着一只烧鸡在啃,禁不住诱惑的他,拿十几个铜板换了个鸡腿。 吃得滋滋有味。 还真别说,王越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烤鸡。 “真是门庭冷落啊,贤侄高中会元,却无人来庆贺,哼!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过不打紧,老夫来给贤侄庆贺,你父在边陲,还没收到消息,老夫先替他庆贺了,这一双月落乌霜羊脂白玉,就是老夫的贺礼,贤侄这是什么表情,老夫真的只是喜欢送礼而已!” 这双羊脂白玉的成色倒是不假,严成锦却没接:“王大人敢说,不是因为学生中了会元,家父又在边陲手持重兵?” 王越讪讪一笑:“老夫自然敢说,与那些不送礼,便求贤侄办事的人相比,老夫算是极有良心了。 老夫所求,也不是难事,前些日子,程敏政离京时,老夫曾厚着脸皮向其讨教,他说所著皆源于贤侄梦中所得的一些书稿?” 严成锦:“…………” 紫禁城,奉天殿。 弘治皇帝历来重视取士,如今因鬻题一事,礼部和都察院的官员都有空缺,便在暖阁内商讨新晋人选。 刘健道:“臣举浙江都察御史江瑢,其人恪守奉公,在江南一带官声甚好,入礼部为京官再合适不过。” 李东阳和谢迁相视一眼,刘公又要举荐自家同乡了。 一谈到举荐,刘健总是优先想到自家老乡,要不是他为人清正不苟,当真有几分蝇营狗苟的嫌疑。 而这个江瑢,和刘公正是同乡。 弘治皇帝露出质疑之色:“可朕怎么听说,去年六月江南发了涝灾,百姓无食果腹,江瑢隐而不报,九月蝗害,其又隐而不报,刘公可不要被误传的名声所瞒骗了,朕觉得不仅不能举荐,还要追其失察之责。” 刘健大惊失色:“老臣失察。” 弘治皇帝想起了这次春闱,不如就从这次春闱中培养,这次取士,都是朝廷的新苗子:“春闱取士如何?” 李东阳道:“这次春闱的会元,是严恪松之子严成锦,此子已中两元,颇有学识和才艺,只是……” 弘治皇帝道:“只是什么?” “只是此子性情,与其父大为不同,其父能征敢战,博学多闻,铁骨铮铮,此子明明很有才华,却谨慎胆小,畏缩不前,就算是为官,也难有作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臣看,古话说的也不尽然全对。” 弘治皇帝老脸有点挂不住,忽然觉得李东阳说的就是他啊,他不正是这样吗,生了朱厚照这么个玩意儿? “咳咳……古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李公多虑了,朕看他,还是能在翰林院编修书籍的嘛,有用,有用!” 第47章 再练一个大号 宁夏边防大帐中,亲卫分列左右。 一个神丰俊朗的儒将坐在案首,身披赤金铁甲,威武十足。 严恪松收到了儿子的来信,痛哭流涕,房管事不知少爷又怎么气老爷了,连忙安慰:“少爷独自一人留在京城,就算是圣人,也会有犯错的地方,老爷何必如此伤心断肠。” 严恪松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畅然轻声道:“我儿,又中了一元啊!” 比他这当爹的,还有出息! 他当年会试,不过三甲靠后,堪堪上榜而已。 遇上八股,多少才子都铩羽而归,他不在严成锦身边,无人指点,就算儿子落榜,他也会体谅,眼下不仅没落榜,还又中了会元,叫他怎么能不激动。 …………………… 程敏政回到徽州老家已经三日,科举舞弊案传回了江南,人言四起,京城沸沸扬扬,徽州不见得就比京城安宁。 程府的声势地位一落千丈。 自他当了礼部侍郎后,程家门栏踏破,官吏皆想方设法来谄媚奉承,闻名而来的文人贤士不计其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 程敏政也不出门,他掏出严成锦给的书稿,开始在家中铺纸磨墨,潜心写书。 一晃十几日过去,一人骑着快马背着行囊自京畿外而来,直奔严府。 那人下了马,敲了敲门。 严府的门子只认两样东西,一是脸,比方说在门缝瞧一眼,王越和李东阳等人就能进来,二是暗语,否则便不会开门。 对过暗语,才放他进来。 严成锦收到了程敏政的包裹,是一封信函,和一沓新鲜出炉的书稿,都贴上了封识。 信函中,不过是祝贺他中得会元和夸赞他有才华,并告诉严成锦,他如今过得很好,无需挂念之类的尔尔。 在严成锦看来,程敏政未必会过得很好,不论是何时何地,都逃不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的规律。 虽然三法司公布,鬻题的是书童,但在一些锱铢必较的读书人眼里,程敏政也是帮凶,难辞其咎。 只怕在江南一带,骂他的人也不少,否则程敏政也不会在致仕之后,郁郁而终。 人生大起大落。 眼下这堆书稿,应该是程敏政最后的希望了。 虽然说留暖道人号已经臭了,不过,让程敏政再次名动天下也不是难事。 这年头,打造一个知识IP还不容易。 身败名裂又如何,金子剥掉一层皮不还是金子吗? 严成锦把王不岁喊来。 王不岁乐了,如今文坛各派崛起,他私底下收了几个风流秀才当写手,那写出来的书,简直是文坛败类。 真是与严府出去的质量,压根没法比。 幸亏他留了一手,没印上老王书坊这几字,否则,老王的这点名声早就毁了。 王不岁搓着手:“严少爷,终于又有书稿了啊?” “让工人加印快一些,就说此人,就连我爹都自愧弗如,还有,此书的落款之人为……”他凑到王不岁耳边。 王不岁愣了一下,压根没听说过这个笔名啊,这次不知又是哪个大人的书作。 不过,他从来都不敢问,来严府久了,自然也对严府的家规很了解。 严少爷行事,不打听,不多问,不传人。 打发走王不岁后,严成锦来到前院的正厅,对送包裹的人道:“告诉你家老爷,晚生定不食言,只会还他笔仙之名,让他静等几日便是。” 京城那些爱书的人,读惯了迎客松和留暖道人的书之后,其他的书都如味同嚼蜡,就好像见过了天仙,再看其他女子都是钢铁老妪。 这一日,听说老王书坊又出新书了。 王不岁放出消息,老王书坊来了一位泰斗级大文豪,青山君!比迎客松还厉害。 京师沸腾起来! 要知道,《梦楼》、《包公怒断天下公案》、《三国群雄争霸志》、《狐斋》这些惊为天人的名著,可都是从老王书坊里流传出来的啊。 猜测著书之人的身份,早已成了成为京城读书人的乐趣之一。 “青山君!” “果然与上次著书之人不同,这次著书的人,叫青山君?”老王书坊里,第一个排队买到新书的人惊呼。 世人忘记了迎客松,忘记了留暖道人,开始追青山君。 《笔中仙》不出意外地在京城大火起来,读书人的热情,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喷井了! 笔中仙开篇:传闻一只落凡的金仙,化身为笔,遇到将要进京赶考的秀才………… 又是一部直击灵魂的巨作。 …………………… 严府, 严成锦叫春晓泡了一壶枸杞茶,一边翻着新印的书。 不出意外的话,又将有一笔睡后收入了。 程敏政写书从来不要银子,如果人人都视金钱如粪土,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吧? 在王不岁的大力吹鼓之下,《笔中仙》纷纷入侵了各大书坊的书柜。 庙会一条街,皆是笔中仙。 见火爆热度丝毫不下于迎客松和留暖道人,连王不岁也纳闷起来,也不知道严少爷在哪结识这么多才华冠世的人。 还是忍不住打听:“嘿嘿,严少爷,不知这位青山君,又是哪位大人?小人听说李东阳大人来过府上,该不会是?” “你问本少爷,本少爷问谁去?” 王不岁悻悻然,他自然是不信的,严成锦岂会不知道。 程敏政鬻题的名声传出后,新派对留暖道人提及很少,如今笔中仙流传出来,有人提议将青山君奉为新的笔仙。 关注文坛的不止是读书人,还有李东阳谢迁这些在朝中的大文人。 忽然又跳出来一个青山君,把他们都整懵了。 谢迁持几分怀疑的态度:“宾之兄觉得,这新派再奉的青山君,是不是克勤兄?” 李东阳摇摇头:“或许是,或许不是,传闻会试一案之后,克勤兄性情大变,此时再写的书,谁知道还是不是他呢?” 谢迁点点头,程敏政的学识本来就很高,与李东阳相比差距微乎其微,若他有意隐藏,其他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 今日,严成锦才有空来看程府的院子。 程府的门匾,早已被程敏政一并带走了,像一座无名之宅。 严成锦在院里逛了一圈,这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异常豪华,几十间厢房,屋里的摆设还很齐全。 但也看得出来,少了一些物件。 比如书房空落落的,书全都不见了,想来是程敏政的心爱之物,都被他搬走了。 其他的家什都还在,都是红木家什,卖出去价值不菲,程敏政都给他留着,按上一世的话说,就是拎包入住。 这份厚礼,比严成锦想象中的还要重。 只可惜,程府位于闹市之中,不适合居住啊。 何能一脸窃喜,能在这样的大院中当狗腿子,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少爷,这里出门便是闹市,不似咱们严府,出来还要走一段深巷子,咱们何时搬过来?” “谁说要搬过来,卖了!” 不适合居住,送人不可能,那只好把它卖掉了。 趁着如今弘治十二年,京城不少士绅都有银子,想来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天,严成锦就让王不岁挂出了售卖的牌子,一座在京城闹市的大宅院能卖多少银子?王不岁最清楚了,挂出了两万两的天价。 第48章 重要的是排面 许多达官显贵都想换宅院,苦于京师的好宅院就这么多,想要求购,不仅要有银子,也要主人家愿意才是。 长宁伯周彧早就想买了,虽然他也有宅邸,庭院也不错,奈何不是最好的地段,对不住国舅的身份啊,手里有银子,当然想换京城一流的大宅邸。 要是换到程府,不仅有面儿,那离哥哥家也近了。 周彧也与程敏政磋商过,但程敏政死活不肯卖。 程敏政位高权重,深得弘治皇帝重用,他不敢欺负。 程敏政致仕后,周彧一直派人打听宅邸如何处置,又见不挂程府的牌匾了,又不见有人兜售,如今派人一打听,竟然真是要卖。 听闻了价钱后,周彧惊呼,两万两银子,为何如此之贵,哥哥的府邸当初也才一万两就买下来了,是谁人在操纵,程敏政?不对,与程敏政打过交道,被我坑过几次,那智商不像会坑人啊? 管家道:“背后的东家,似乎是与大老爷做蚕丝被衾生意的商贾,他喊了一口价,两万两银子,否则天塌下来也不卖。” 周彧冷笑一声:“那就好办了,这京城的商贾,那个不怕我长宁伯?去叫他来!” 严府,今日有一桩小喜事,房管事奉严恪松的命令,从边塞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不少宁夏边陲的商货。 此刻,严成锦眼前,有八只羊。 见到严成锦,房管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少爷,老爷和小的都想您啊,听说少爷中了会元,老爷让小的牵了军营中的羊回来,给少爷补补身子。” 这些羊,都是之前打贺兰山时收获的战利品,朝廷没下旨要如何处置,就一直被豢养在军中。 严成锦大喜,明朝的物质实在太匮乏,花生油都还没有,实在谈不上什么营养。 把母羊都牵出来,找来一个大瓦罐,让何能去挤它们的nai。 房管事面色古怪,劝道:“少爷,这羊奶里头有一股怪味,喝了这股味道就洗不掉了,还是不喝的好。” 鞑靼人行军打仗,草原上没有水,就是喝羊奶,喝得又高又壯。 除了边陲的一些百姓,大明极少会有人喝羊奶,主要是它的味道实在有点怪异。 生喝当然膻,后世早已有许多让羊奶不膻的办法。 严成锦倒是不怕。 何能闻了闻自己的手,面露难色:“少爷,真的有怪味,不信你闻闻?” “快挤,别以为本少爷不知道,你就是懒得挤,这两头nai水足,挤它。”严成锦接着又道:“让庖厨把这头公羊宰了,剩下一头公羊和六头母羊留着,算了,七日之后再宰,让它先跑几天,去去膘,本少爷要吃跑步羊。” 羊奶被挤了出来,顿时一股膻味传开。 挤出来一小铜盆,严成锦让庖厨加了一些醋和萝卜片煮,又放了点糖,慢慢熬制,不一会儿,真香! 严成锦决定,将羊奶加入到每日早餐里,让庖厨日日熬制。 房管事和何能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竟也跟着咽了口唾沫。 王不岁进来时,严成锦已经把煮好的羊奶喝完了。 王不岁鼻青脸肿,显然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顿,眼眶都黑了,惶惶不安道:“严少爷,咱们卖的宅子,被恶吏盯上了啊,他让小人五千两银子卖给他,如若不肯,便让小人全家好看,这宅邸,小人打死都不敢卖了啊!” 天子脚下,还有人敢这样目无王法?严成锦看了眼他的伤势,简直是惨绝人寰啊,“是谁打的你?” 王不岁哭喊:“是长宁伯!严少爷有所不知,宁国公还是讲道理的,可是他的弟弟长宁伯,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整个京城的商人都怕与他做生意,前些年,在西市做生意时,他还与寿宁侯打起来了。” 长宁伯周彧?这不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另一个亲弟弟吗? 严成锦倒是对周彧有些了解,他狠起来的时候,连王侯都敢打,只是……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原因无他,他是一个人,而张家兄弟是两个人,于是就被张家兄弟按在地上,狠狠地踹了一顿。 严成锦暗自算了一笔,如今京师的大宅子,咱们也得几千两银子,程府又是新宅,富丽堂皇,里头还有许多家什和古玩,既然王不岁估了两万两,那必定是值那么多,低于这价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卖的。 他倒是不怕长宁伯,虽然长宁伯和老爹的安定伯,都是同身份的爵爷。 可老爹却是手握兵权的将领,长宁伯在京城只有俸没有封邑,更没有实权。 一个是建功立业的,一个是混吃等死的。 这事他占理,就算闹到弘治皇帝那里,弘治皇帝也要掂量着处理。 严成锦板着脸,声音提高几度:“有何不敢卖,就说是我爹安定伯卖的,明日继续挂,不仅要卖,还要让京师的人全知道,是我爹安定伯……啊不,是迎客松要卖的宅邸。” 房管事懵了,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少爷弄到了程府的宅地? 王不岁原本心里还没有底气,如今可以把安定伯搬出来,他倒不必为难了,终于喜笑颜开地离开。 翌日一早, 长宁伯周彧拿着大明宝钞上程府买地,王不岁这会儿硬气了,说安定伯才是背后的东家,周彧一听,二话不说,提着五千两银票就来到了严府。 周彧高兴啊,安定伯在边陲出征,只有他儿子在京城,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吓唬吓唬肯定得卖。 到时候买定离手,童叟无欺。 他安定伯再反悔也没用。 周彧按着王不岁说的,来到严府,有些狐疑地看着墙头的破瓦片,这就是严府? 太破旧了吧! 管事窃笑:“老爷,这严府真是傻呀,程府那么好不住,非要住这破院子。” 周彧大笑出来,傻子好啊,京城有几个纨绔子弟不傻,“你说这么大声作甚,万一切让他听了去!” 此刻,周彧也是很有礼貌,扣了扣门扉,门内传来一句:上了贼船。 若是旁人,还不知这说什么。 可王不岁告诉他,这是一句暗语。 便对着门缝里,窃喜道:“就跟贼走!” 门吱一下就开了,让周彧大摇大摆地走进庭院,门子跑去通报严成锦,让他在正厅等着。 不一会儿,有个书生朝他走来。 严成锦见了周彧,行了一礼:“学生见过长宁伯。” 周彧冷哼一声:“贤侄这般有礼,想必是明事理的人,老夫就不兜圈子了,这是五千两大明宝钞,买程家的宅邸,贤侄把地契拿出来吧。” 大明宝钞再折回银子,哪里够五千两。 上门坑傻子呢? “学生也想五千两就卖给长宁伯。”严成锦叹了一口气,十分为难:“可家父临走前是这般叮嘱学生的,成锦啊,为父当了安定伯,蒙受陛下宠爱,手握重兵替陛下看守河套,皇后娘娘又喜欢看为父的书,太子受为父教诲,称为父严师傅,若是谁敢欺霸到咱们严家头上,为父就拿青钢剑斩了他,反正咱们家有免死金牌,这程府宅邸,你只能卖两万两,不然,就是丢为父的脸面!” 周彧脖子一缩,忽然有点发怵。 严成锦摇摇头:“父命难违,家父说了,只能卖两万两银子,让长宁伯失望了。” 周彧急道:“可是……可是那宅子值不了两万两啊!” 严成锦道:“宅邸不重要,重要的是排面。” 周彧“…………” 第49章 贤侄啊,宅地不是这样卖的 程家宅邸要出售,被王不岁传得沸沸扬扬。 连王越也听说了,一听是王不岁在转卖程家的宅邸,就知道和严成锦脱不了干系。 来到了严府府门的小巷,远远看见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出。 那不是长宁伯周彧吗,怎么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王越正想打招呼,可周彧上了马车,打马就走了。 他一脸狐疑地走进严家大院,来到严成锦跟前:“老夫方才,怎么好似看见长宁伯了?” 那就是长宁伯啊。 严成锦一脸正色:“王大人来得正好,学生正有一事相求,若是王大人愿意答应,将梦中所得的感悟,告诉大人。” 王越闻言大喜,蹭地一下从座上站起来:“贤侄你说。” 严成锦称呼他为王大人,而他称呼严成锦为贤侄。 这一点两人都习惯了。 反正王越觉得自己是不会输的,早晚让严成锦认下这门关系。 严成锦也觉得自己不会输,不会让王越占到一丝便宜。 为消除一丝顾虑,严成锦得先探探底:“王大人与长宁伯交情如何?还请不要隐瞒,如实相告。” 王越想了想:“老夫给他送过礼,也偷偷弹劾过他,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坏,就是在朝中混个脸熟吧。” 那就好办了! “王大人出高价帮忙买下程府的宅邸,不是真买,事成之后,学生会将梦中所得的感悟告诉大人。” 王越眼睛深处一亮,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 宁国公周寿的府邸, 周彧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来到了哥哥宁国公家。 周寿看弟弟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要动肝火,会折寿的,学学我,吃吃茶,听听戏。” 周彧将五千两大明宝钞往台上一拍,震得茶水洒出来:“那程府的宅邸,竟然是安定伯在出售,我想五千两银子买下来,谁知安定伯狡猾无比,早就留了后手,不给两万两银子,就不卖!” 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什么货色,宁国公连忙把嘴里的茶吐出来:“你可不准胡来!安定伯如今得陛下重用,京师又有如此高的名声,阿姊年岁已高,别看陛下和颜和气,心里头都记着呢,你看王越和刘吉,若是咱们惹陛下不喜,等阿姊百年之后……反正你知道就好,可还记得咱们要做什么?” “当然记得,比张家兄弟挣更多银子和封地。” 宁国公满意地点点头。 从宁国公府邸出来,周彧又路过程府,管家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颓丧:“可惜呀,真想在这里挂上咱们府的牌匾,离大老爷的宅子也近。” 周彧轻哼一声,露出胜券在握的冷笑:“两万两银子,卖得出去才怪,咱们就等它降价,等它卖不出去,哼哼” 回到府上,周彧躺在躺椅上,老神在在等着宅子降价,心里想着,挂两万两银子,此时恐怕是门庭冷落鞍马稀吧? 正在这时,在程府的外头,正有一大队人在排队等着看宅。 王不岁在程府门口,支了个书案吆喝:“此宅价值,绝不下于两万一千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眼所言,童叟无欺,来来来……” 周府管家来瞧一眼,看见这么多人排要买,瞬间慌了神,还涨价了!“昨日还两万两,怎么变成两万一千两了?!” 王不岁笑眯眯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行情不一样了,你昨日还吃饭了呢,今日可不可以不吃呀?” 周府管家急得跳脚,在队列里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心中大乱,那不是王府的管家吗! 赶忙跑回府通报:“老爷!不好了!程府的宅子涨价了!” 等着等着,怎么还涨价,不按套路出牌啊? 周彧忙是从躺椅上惊坐起来。 “不慌不慌,没人买。” 周府管家哭丧着脸:“有!真有啊!从程府大门排到了市集口,全是要买宅子的人啊!那王越的大管家,也去了啊!” 要说别人买不起,周彧还信。 可是要说王越买不起,打死他都不信! 王越在京城出了名的富裕,在前朝不知收敛了多少银子,但弘治皇帝为了让他戍边,并未查处他。 他出手向来大方,光是送礼花掉的银子,便不计其数。 周彧也有点慌了:“王越那狗东西不是有宅子吗!怎么还要买!”不过想想,自己有宅子不也想买吗? 都是一个道理啊! 周彧大步冲出家门,到了程府,真有一条长队,售卖现场一阵火热,王越的管家他也是认识的。 只听门口的王不岁在喊:“书香门第,诗意栖居,尊荣府邸,藏风聚气,你的邻居,都是王侯,宽府大宅便宜出售,只卖两万两千两!” 周家管家下巴掉下来。 又涨了? 周彧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方才还两万一千两,怎么又两万两千两了?” 王不岁客气地一笑:“伯爷有所不知,求购的人实在太多了,你看看,这些都是想买宅地的人,自然是价高者得。” 周彧见了排在队伍中的王家的管事,一脚踹向了他:“你们不是有宅子住吗,瞎凑什么热闹!” 王家的管事委屈巴巴地被踹了一脚:“小的哪儿知道啊,老爷让我来买,我便来了啊。” “滚!这宅邸,本伯爷买了!” 周管事支支吾吾:“老爷,可是这价钱?” 周彧一巴掌拍过去:“你懂个屁!买的是面子!” 火急火燎赶到了严府之后,周彧对严成锦道:“贤侄啊,宅邸不是这样卖的,怎么还能涨价呢,涨价是不对的,老夫都替你着急啊。” “不是这样卖吗?可涨价后,买的人反而多了起来,连王越大人都送定金来了。”严成锦眨了眨眼睛。 周彧恨声道:“你容老夫再想想!” 才去没多久,周彧就带人抬着几个大箱子,进了严府。 “长宁伯来便来了,怎么还送礼?我记得家父与长宁伯不相识才对。” 谁要白送给你了? 周彧没好气道:“程府的宅子,老夫买下来了!这是两万两银子,你让人点点,快拿地契出来吧,可别让人抢了去!” 从大明开朝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外戚的数量早已不计其数。 所以,外戚也像明星一样,分当红还是不当红。 在所有的外戚当中,周彧算是红得发紫的了,从前朝开始,周彧身为国舅,就开始受到了宠幸。 到了弘治朝,又因为弘治皇帝无比尊爱周太后,再次受到宠幸,相当于是外戚当中的,一线顶级外戚! 当红了三十多年,拿出再多的现银,严成锦也不觉得奇怪。 “原来伯爷是来买宅子的,好说好说,不过这钱财,还是当面点清楚的好。” 只见严家的下人拿来一杆秤,对着银子先咬,后称,再烧,再溢水,这才算验完一锭。 周彧一脸懵然。 严成锦怕怠慢了客人,让春晓准备了一些茶点:“长宁伯先喝口新鲜羊奶,等验完了银子,学生就与你签字画押。” 周彧不知打了几个盹。 从早晨的辰时,一直等到晚上的亥时,这些两万两银子才算验完了。 他两眼空洞,木然地望着严府家仆们这套行云流水的验银操作,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等严成锦拿出地契时,双眼才放出光来,将地契看了又看,感觉占了大便宜:“明日老夫就搬进去了,按契约,里头的东西都是老夫的!” 严成锦信誓旦旦:“这是自然,家父是讲诚信的人。” 第50章 咸鱼还能翻身不成 程家府邸两万两银子,王越都觉得有点小贵了。 严成锦一点也不像平日看起来那样老实啊,要是着了他的道,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呢。 王越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这一日,王越又来到严府。 严府正磨刀霍霍,下人抓住那只跑了七天的公羊,将它从羊圈里拉出来。 王越眼前一亮:“这是要宰羊?” 严成锦颔首点头:“程家宅邸低价卖了出去,小小收获了一笔银子,人人都出了力,自然要犒劳一下。” 王越道:“老夫在边塞多年,吃了不少鞑靼人的牛羊,深谙这羊的做法,要烤着才好吃,最滋补的……对对对,就是那个位置,可千万不能浪费了,你走开走开,让老夫来。” 觉着暴殄天物,王越亲自操刀上场。 先是将羊肉处理干净,涂上香料,架在新院里烤,肉味飘香十里。 “贤侄家的羊肉好吃啊!”王越嘴上亮着油光。 严成锦啃着一整只羊腿:“那当然,学生家的是跑步羊。” 王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想起了正事,搓着手道:“老夫今日,是来向贤侄讨要梦中所得感悟,贤侄可要说话算话啊。” 他心中警惕,千万不能着了严成锦的道,说什么都要把东西讨到手。 严成锦早就准备好了,说起来,还真是难为他了,为了给王越量身定制一部巨著,让弘治盛世更加璀璨多彩,超越西方此时正在兴起的文艺复兴,他想了许久,终于是想到了一部著作。 “当然说话算话,这感悟学生早就想好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书稿。 王越诧异:“这是?” 严成锦道:“王大人或许不知,家父之前名动京师,和程大人名躁一时,皆是拜学生梦中感悟的一些书稿所致,这就是学生的最新感悟书稿,既未给家父看,也不曾给程大人,就是特意为王大人留着。” 王越眼前一亮,忽然觉得,手上的书稿重了许多。 书稿的封页上,写着几个大大的字,《战争和太平》,想必就是书名了吧? 严成锦道:“王大人经历三朝,亲身经历了前朝的动荡,历经了战场的残酷无情,如今又历经弘治盛世的太平,想必感悟颇多,以大人的感悟和笔力,对大人来说,应该不难。” 这《战争和太平》,当然也是明朝版低配版。 王越在文学上的造诣极高,是一个奇才,只不过被自己的军功给盖过了,所以世人只知其行军打仗,却极少知道他在文坛方面的才华。 他的笔力,应该不会输给程敏政。 仔细想来,严成锦实在想不出来比他更合适的人。 王越有些不可置信:“老夫的名声已经神仙难救,仅靠这一沓书稿,老夫就能洗刷名声,你不会坑老夫吧?” 严成锦瞧他不信,便多说了两句:“不仅能洗涮名声,还能名满京城,不过,王大人的名声实在太臭,恕学生直言,仅靠这一沓书稿,是洗刷不了王大人的名声的,所以,王大人还得像家父一样,先起个笔名。” 王越疑惑:“可是笔名又如何知道是老夫?” 严成锦知道,新手刚入这行,都有这样的疑惑:“大人可知道青山君?” 王越自然知道,最近京城名声鼎盛的人,他还派人查来着,只是暂时还查不到背后的人。 严成锦浑不在意道:“青山君,就是程敏政先生。” “好啊!竟然是他这狗东西,又名动京师了!”王越一拍大腿。 “书稿已交给王大人,学生可没有食言,能不能成,就是王大人自己的事了。”谁还管售后啊。 “不过学生提醒大人一句,扬名立万,也如行兵打仗,出征前需摆兵布阵,千万不可莽冲,这取笔名就是第一步,这书出了之后,学生也是有出力的,八二分成,学生只要两成,不知王大人愿不愿意?” 王越打死也猜不到,青山君就是程敏政,此刻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才身败名裂,如今又名动京师,这名声怎么跟大白菜似的……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人家又成名了啊。 王越此时,有种落后别人百步的感觉,哪里还有心情谈分成,恨不得早点把书写出来。 “老夫什么宝物没见过,岂会在乎区区几两银子,若真像程敏政那样名满京城,老夫不仅分文不取,还要重谢贤侄!” “不要挡着老夫,老夫要走了。”王越急冲冲地抱着书稿走了,世人皆骂王世昌是佞臣,他实在想象不到,自己被世人称颂的那一天,此刻急不可耐。 几日过去,王越都没有再来打扰他。 在府上呆了十几日,房管事要回宁夏边陲了。 戍边生活艰苦,严成锦让他采办一些细米和白面,又抓了十只三个月的跑步鸡,送回宁夏,给便宜老爹补补身子。 目送房管事远去,算来殿试的日子也近了,殿试是弘治皇帝出题,随意性很大,关于殿试的资料少之又少,不知弘治皇帝会出什么题为难。 回到书房,准备将前些年的殿试都找出来,领悟得更透彻一些,春晓端进来一盘点心, 严成锦记得,未曾让后厨做过呀:“是后厨做的?” “回少爷的话,是李府送来的。”春晓将它放在书案旁,又倒了一杯茶。 李东阳心口不一啊,明明对他是万分嫌弃,却又总是派人送点心来,自己只是给他送一次人笼嘴,就这样记着恩情,真是有良心的人。 才过去七日,王越就亲自将第一册书送了过来。 这些人著书真是一个比一个快,严成锦不知道在这个没有键盘没有触手怪的年代,他们是怎么样做到日万的。 王越送来的这一沓,让他吃惊不小:“没想到王大人这么快,身子骨真是硬朗,比我爹和程敏政先生都强!” 王越轻哼一声:“兵贵神速!老夫在边塞,常年身披几十斤重的铠甲,照样能上阵杀敌,岂是那些羸弱书生能比的。” 的确,王越外表看起来与他的年纪相比,要年轻上十几岁。 说起来,他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被自己吓死的,没啥意外的话,估计也是寿比王恕的狠人。 严成锦看了看,《战争和太平》大明低配版,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王越反倒催促起来:“快叫那书商来,老夫等不及了。” 严成锦看了一眼王越的隐名。 虽说之前有提醒过他取名要诀,要利于传颂,要朗朗上口。 可是……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王越老脸一红:“这是老夫毕生的心愿!” 王不岁匆匆赶到严府,没想到,这次要出书的人,竟是自己的本家,他听说过王越,心中也有些看不起他,这样臭名昭著的人,可别把老王书坊的招牌砸了。 “严少爷,王越可是公认的佞臣,咸鱼还能翻身不成,出他的书,大家还不把小人的书坊拆了!” “不打紧,用的是笔名,真要砸了,让王大人赔给你。” 王不岁丧着脸,只好抱着书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