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宁 盛长宁死的时候不过二八年华,鸩酒是胞兄太子赐下的,酒水很凉,流淌过她的喉间,寸寸封喉,扼窒地让她呼吸都是奢侈。 她努力地抬眼,她的长宁宫门边,立着的那道身影依旧英姿挺拔,璨若灼灼朗日。 可他就那么看着,眼里再没有从前的半分情意,看着她被内侍压着四肢,看着她毒酒浸入肺腑。 尔后他说道。 “臣,恭送长宁公主。” 余光渐渐淡去,盛长宁撑住不地歪了下脑袋。 “喂,醒醒——” 发髻上的珠钗步摇轻轻晃了下,又撞击在一起,发出锒铛脆响,宛如玉珠掷坠在盘中。 盛长宁抬起头,眼神渐渐恢复清明,面前是张放大数倍的脸,那面容,如同抹了整块脂粉膏子般惨白,唇又猩红似滴血,像鬼。 别过头去,盛长宁眼中稍带了丝嫌弃。 “你这只女鬼,真是稀奇,居然能整日打瞌睡。”那鬼没在意她的态度,噌噌围着她转,眼里有着好奇的神色。 盛长宁慢慢抽出被他压着的大袖,云锦质地的袖摆上还染着她生前的血迹,还未干涸,艳红若碾碎的娇花。 “本宫什么时候能走?”兴许是死之前的鸩酒太刺喉,她的嗓音还维持着沙哑。 盛长宁已经在这地府待了好久,看着这来往的孤鬼,有的能喝了那碗汤过奈何桥,有的同她一样,留了下来。 可再不离开,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白面鬼并不在乎盛长宁的自称,这里徘徊的鬼,大多有放不下的执念,带着些阳间的调调也是正常。 只是听完了她的话,白面鬼倒有些生气:“走?是我不让你走吗?是你自己——”他伸出长长的手指指向盛长宁。 盛长宁垂下眼,看着眼前的这根指头,同主人的面色一般惨白,她有些恍然。 “从前……可没人敢指着本宫言语。” 白面鬼抖抖面皮,艰难地露了个惨绝人寰的笑,“现在可没有什么公主了,你是活生生的鬼。” 话落,白面鬼就直直起身,露出他那同样雪白的袍子,飘走了。 盛长宁愣了下,胸口突然因着这话抽着丝丝的疼意,她怔怔地抬手抚去,却感受不到温热的气息,她垂下长睫,面上的神情是再清冷不过。 “喝吗?” 一只盛着清水的木碗递至眼前,连同一声娇俏的声音落下。 盛长宁接过,她没有起身。 腰板挺直了些,她微微仰头看去,面前的人很眼熟,盛长宁认得她,是在忘川河边布施汤水的孟娘子。 孟娘子生得貌美,不少鬼差都特意跑到这儿来见她。盛长宁想起了刚走不久的白面鬼,心里慢慢思忖着,要是谢必安再耐心些陪她说会话,指不定现在就见着孟娘子了。 “我能喝了?” 盛长宁轻声问道,她眼里有些迷茫,她知道孟娘子的汤水是以八泪为引熬制,珍贵得很,一日只有一锅,来晚的鬼便没有了。 只是,她本该早就喝了这汤转世去了,可当年孟娘子一见她便皱了眉,说她不能喝。 否则轻则永守地府,重则灰飞烟灭。 “你到了时候,自然要和他们一齐去投生。”孟娘子手一扬,点点前头桥边的孤魂,这般说道。 听了这话,盛长宁没有犹豫,端着木碗,咽下了这碗清汤。数载的等待,早就让她难捱。 汤水滑过喉间,盛长宁意识有些朦胧起来,她莫名地,又记起了临死之前喝下的那杯酒。 长宁长宁。 兄长不是愿我一世长乐安宁吗? ……………… “盛长清!滚过来——” “多日未见,连滚都要本公主教你了?” 一声声尖锐落下,盛长宁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重力袭来,她的身子就抑制不住地往前扑去,掌心顿时被地下的石子刮得生疼。 盛长宁只觉得惊奇,因着这一跌,她能发觉自己的胸腔内,跳动得厉害。 是她在地府渴望已久的温热。 不等盛长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后面踹她的人不管不顾地还要再补一脚,盛长宁忍着浑身的不适往身旁一偏,却未稳住重心,直直从陡坡滚了下去。 这下子,是真的疼了。 盛长宁白着脸,手臂的剧痛感让她躺在地上没再起来,这是第二次她顾不得骨子里刻着的端庄仪态。 第一次是被赐死的那日。 “是了,本公主就说,盛长清这样聪慧,一点即通,果然滚得极好!” 那道声音带着嘲讽和稚气,又透着不屑的意味,赢来了一众儿捧迎的笑声。 不多时,那群取闹盛长宁的人都一一散去了,临走前那位踹了她的公主,还掷了个物件儿下来,骨碌骨碌地滚着,砸在盛长宁的脸上。 要换作从前的盛长宁,这人还没碰着她就被阿南提走了,哪容得她这样放肆地又踢又辱骂盛长宁。 只是,现在哪里还是从前。 长宁公主早就死了,估计坟头草都有半人之高了。 盛长宁轻轻趴了起来,脸上的那块冰凉就顺势落在她手边,她蹙着眉,用那只没伤着的手捡起来看。 是块小巧的银元宝,有一两那么重。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盛长宁长睫微垂,静默了会,她翻过元宝的底面,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儿刻着“锦华”二字。 “公主……五公主……” 一声比一声低的呼唤,让盛长宁心下一动,还未思及什么,她就已经脱口而出:“我在这儿。” 那边的声音当即一顿,随着噌噌的踩踏落叶声,有人的身影在盛长宁面前显现出来。 “元儿……”盛长宁试探地唤了她一句。 元儿连忙哀哀低应着:“是我是我,公主您……怎么这样了……”说着,她的嗓音已经有了哭音。 盛长宁被她小心地搀起,元儿扶着她,泪珠子掉个不停,“是不是安乐公主做的,她怎么能这样…您明明……” 她一直在哭,还在说话,吵得盛长宁头更疼了,她有些想念起阿南来,她从来不在盛长宁面前多嘴,更不会哭闹。 “我同她怎么能比?”盛长宁看着脚下的杏色落叶,闷闷说了一句,成功堵住了元儿的话。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原本蔓延天边的大片橙艳被墨色掩盖,再看不到它的鲜活色彩。 第二章 新茶 盛长宁生来就是大楚的嫡长公主,自幼便被赐得封诰,万般宠爱长大。更因是嫡出公主缘故,她幼时受教比寻常的世家女要严苛许多,举手投足间婉婉有仪。 后来,因着楚君惜才之名远播,盛长宁在功课上未曾有过丝毫懈怠,勤勉之度令兄长都来自嘲,“孤怕是要比不上阿宁了。” 正所应他这话,盛长宁刚及豆蔻之年,便以才女之名远扬盛京城,受尽百姓追捧,若不是楚宫宫门不似寻常人家大门,前来求亲的怕是连门槛也要踩坏了。 那时,盛长宁笔下的墨宝能值千金,随口吟出的诗文能让书生痴乐其中。 大至京城名门世家的子弟,小到街巷蹒跚学步的稚童,无人不知长宁公主名号。 不过,那些风光往事,也只能缀上“从前”二字。 现在的盛长宁,打个滚逗旁人笑闹,只值一两银子。 “公主,先喝杯水暖暖……” 两人回了阁楼,元儿率先点上了盏小灯,又给盛长宁递了杯水去,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小木箱,挑了支药膏出来,准备为盛长宁上药。 药膏看着就是宫中最低廉的,盛长宁从未用过这样的,不过她只抿着唇,没有出声。 数载过后能重获新生,早已不易,她没有理由去挑剔。 先前刻骨的疼劲已经过去,如今细微的抽痛感袭来,盛长宁连眉都未蹙。 可看着青紫一片的手肘,公主还忍着没出声,元儿早就抑制不住了,她抽抽嗒嗒的泪珠子滚落在盛长宁的手臂上,盛长宁这下子不仅拧了眉,还下意识地抽了下胳膊。 脏…… “公主,您别再出去了,奴婢担心……”元儿一边为她抹着药,轻柔地按揉着那片青紫,一边话中的颤音不断,显然……害怕极了。 盛长宁想要抽出来的手臂顿住,从前待在她身边的人都是最恪礼的,如阿南那样言语不多,却时刻会护着她;再如庆嬷嬷那样墨守言规,又待她如亲子般地好。 只是,像元儿这样直白地陈述担忧,是没有的。 盛长宁微偏头,侧目看着那两颗眼落在的肌肤上,盯了好一会儿,等到水迹干透,她才轻轻“嗯”了声。 细小的蜂蜡被拢在敞口烛座上,烛火在桌台上微弱地跳跃,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盛长宁看着有些出神。 收拾好伤口,元儿又从一处角柜里,拿了一只竹篮出来,竹篾的篮盖被她打开,露出里面的两个馒头。 元儿犹豫了会,把馒头递了一个过去,盛长宁回神,目光落在捏着馒头的手指上,迟疑的时间比她还长,她在疑虑——这样拿的食物能入口? 元儿见她迟迟不接,以为她是想留给自己吃,立马就急了:“公主,奴婢不饿,奴婢去膳房拿吃食的时候,阿桃已经偷偷塞了馒头给奴婢吃……” 盛长宁没有说话,她接过,咬了一口,干燥又冷硬的感觉充斥口腔,元儿奉上水去,就着清水她勉力吃了半个。 剩下的被推回元儿手中,盛长宁已经累极,但还是撑着身子换下衣裙,元儿要来帮忙,被她回绝。 “你吃完手里的,即可。” 元儿只得退下。 阁楼很小,只有两层,盛长宁现在的起居皆在首层,她躺在还算宽敞的拔步床上,阖上眼,细细思量。 先前那人唤她“盛长清”,是“长”字辈,可见是与她同辈的,如此一来重生在这盛长清身上,倒也算得尚可。 只是,父皇名下的公主除却为长的她,便只有二公主盛长瑜和三公主盛长琼,还有个早夭的四公主,没来得及取名,只是因是淑妃所出倒也入了宗祠。 又哪里来的五公主? 盛长宁睁开眼,眉间又下意识地蹙着,身为公主,吃穿用度却比之下人还不如,该是个生母低微的了。 但…… 盛长宁抬起手来,窗边的月色皎洁,照映出她手心里的那块银元宝,精致小巧,做工上乘。 那位安乐公主怎么会有她的东西? ……………… 那年,时至阳春三月,正值春闱。 桃李芳菲俱开,楚宫里植的百花香气绵延不尽,盛长宁最是欢喜这般时节,度过了数月的寒意纷飞,总算能解下臃肿的袄氅,着一身轻软罗裙。 坐在她的长宁宫内,阿北就用小火煮着青梅酒,梅子在冬日里兑上白糖腌渍了数月,滚在沸水里泛着清甜的香。 阿北是江南人,她的面容有着南地人的温婉,芊手执着银勺柄,一下一下地拌匀,美人夺目日光又柔和,让盛长宁靠在软榻上,顿生困觉懒意。 阿南就匆匆推开宫门,冲盛长宁执礼,说道:“公主,陛下让您去趟罄德殿。”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声音却仍旧有些散懒地应着。 江南之地的百姓善植茶树,每年都要挑选精细的茶叶送奉宫中,今年仍旧。 等盛长宁换上繁复宫装,行至罄德殿门前时,殿内传来沉沉的朗笑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欢愉。 盛长宁步子微顿了下,抬步迈了进去,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长宁公主到——” 渐步上前,盛长宁行了礼,听着上首的声音已经失去笑意,转而肃穆,她心中只有好奇。 父皇待人向来不假辞色,像这般的笑声,她只能在父皇面见太子兄长时窥得一二。 骨子里恪守的墨规令她不曾抬头来看,搭垂着眉眼间,盛长宁就听得男子的嗓音徐徐散开。 他说:“微臣参见长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临之行的是稽首大礼,恭敬又低卑的姿态匍匐着,让盛长宁心下漏跳一拍。 她吓了一跳,面上却并未显露,只轻声唤他起身。这人虽只是江南知府之子,不过前来拜送新茶,却能博龙颜大悦,应是个有本事的。 “长宁,春闱在即,不若为盛京学子赋诗一首,以示勉励。” 父皇在上首目露慈蔼,神态与寻常无异。盛长宁怔愣,随即掩下眼中的错愕,腰间挺直,应:“诺。” 后来…… 后来,她殿前赋的那首《新茶》传遍大楚南北。 第三章 锦华 盛长宁再醒来时,天已破晓,日照三竿,看着从窗边探进来的朝阳分外灼烈,盛长宁心下一紧,坐起身时唇角紧抿着,陡然…又松缓下来。 重新阖上眼眸,盛长宁没再躺下,方才因为太过紧张,后背已经隐隐有些湿润。 辰起戌眠…… 可见,有些东西刻入骨子里、抹不去也没见得是什么好事。 盛长宁歪在床架边,又记起昨夜的梦来,那是她同沈家长子沈临之,第一次见面。 而那首《新茶》……具体写的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在地府待了数年,盛长宁早已把一些不重要的忘了个七七八八。 只记得,好似有那么一句“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到底是当年气盛,诗词间都是透着轻年活力。 盛长宁轻揉了下额,没再等元儿送水进来,起身出了寝阁。 “公主,您醒了!” 盛长宁侧目看去,一身旧裳的宫婢从门边进来,手里端着什么,吸引盛长宁视线的,是她脸上的笑,有些过分地灿烂。 再看清她手里端着的是碗清粥后,盛长宁默了声。 她自出生便是嫡出公主,贵不可言,没尝过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倒是见过京城的世家子弟,前头摔着银子夺美人一笑,后头捧着书本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吾也不改其乐。” 当时,她觉得可笑。 可如今在这丫头身上倒是有的,箪食瓢饮之乐。 早饭简陋,盛长宁没挑剔,这碗热粥应是元儿费劲得来的了。 看着元儿捧着碗吃得香甜,盛长宁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心里握了许久的银元宝,放至桌上,轻声问道:“这元宝不是……长宁公主的物什吗?怎的在安乐公主手中?” 听了她的问话,元儿脸上浮现一丝迷茫,“……长宁公主?” 没等盛长宁蹙起眉梢,元儿又惊呼了一声:“长宁公主!” 她的声音压低下来,透着些惊诧,还有不可言状的慌张。 “公主怎的念起她来了,这位……现在已经成了宫中禁忌,陛下不是早已不许人提起么,您以后还是……” 盛长宁了然,她把银元宝翻过来,将底部露给元儿瞧。 哪知元儿愈发不解,她念:“锦华……可、这与长宁公主有什么关系?” “这是盛长宁的小字。”盛长宁声音轻柔,仿佛风吹一下就散了,她的指腹触碰到银面,冰凉凉的,“是皇兄给她起的。” 元儿顿时沉默下来,她盯着盛长宁看,看得盛长宁心下稍稍有了些忐忑。 “公主您怎的知道这些?是安乐公主与您说的?这可怎么办……这、这银子我们…找地儿埋了罢……”元儿垂下头去,自顾自地说着,慌乱地极了。 盛长宁舒了口气。 这丫头,还是笨些好。 “是她同我说的。”盛长宁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道,“她既然敢说这些,还拿盛长宁的东西砸给我,想来她是没什么好怕的,既如此,只要我不在外人跟前提起,便没什么大碍的。” 至于这元宝,她不愿意丢。 好歹她们现在这样惨,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欺负死,还不如拿着这个贿赂膳房的嬷嬷,吃得好一些。 元儿胆子小,听了盛长宁这长串的道理,仍是心中忧心。 她正想劝公主万不要再打听长宁公主的事儿了,还要注意把元宝好好藏起来,就听得公主又道:“不是听说盛长宁身边还有一众儿宫仆,她们去哪儿了?” 元儿手指头都是颤巍巍的,简直欲哭无泪,在盛长宁渴求的注视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早就死了。”元儿也觉得心中悲怜,忍不住地把知道的全都吐露出来,“奴婢也是听宫中的老嬷嬷讲的,听说自长宁公主病逝后,长宁宫的宫婢和老嬷嬷,全都随着长宁公主去了……哎,不过,已经时隔十年之久,指不定传下来都是混淆颠倒的话了。” 元儿哀叹得起劲,她没看见在她的话落下后,盛长宁的脸色抑不可遏地白了。 怎么会…… 再如何,阿南和庆嬷嬷都不会妄自轻生,只要她们还在,阿北也不可能会死。 盛长宁指尖死死扣着桌面,心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无助感,近乎要将她吞没。 十年了,兄长如愿即位。 十年前,声名狼藉的长宁公主薨逝,人人拍手称快,早已忘却曾经名满盛京的才女。 而如今,盛长宁被淹没在寂寂深宫中,红墙朱瓦掩埋关于她的一切,旁人再提起她,只能道一句。 恐物是人非。 ……………… 秋色连波,偶有微风拂槛,跃上湖面吹出一道道涟漪,残阳半映在水中,飞鸟掠过,一片清清惨惨。 “这算什么湖?”一道娇蛮的声音将寂静打乱,带着恼怒。 “没有荷花!没有藕叶!是哪个蠢人置办的这儿?给本宫把这里的水抽干!” 宫婢颤着身子跪下,齿声切切:“公、公主……现下没有荷藕……” 话落不过一瞬,她便被人用软鞭狠狠掀翻,盛安乐瞪着眼眸,手里的鞭子被她攥得紧紧,她骂:“蠢货!本公主养你们有何用!” 话语间,长鞭在高空中旋过一起弧度,带着飒飒烈风眼看着又要落下来,那摔在地上的宫婢白着脸,连闪躲都不敢。 下一刻,破风的飒音停顿在半空中,盛安乐恨恨望去,看清来人后,她面上的怒容渐渐浅淡下来。 盛安乐嗤笑:“盛长清,今日还要滚给我看?记住了,要滚得狼狈,本公主才赏你!” 盛长宁觑了她一眼,转回眸子就随手一摔,被她握住的那鞭子也随之往边上甩去,盛安乐被连带着踉跄了好几步。 “盛长清!” 被后头的宫婢连连扶住了,盛安乐尤自惊魂未定,她恼怒不已,抬起指头横在盛长宁眼前,“你敢动我?!” 盛长宁用力挥开她的手指。 不待人发作,她的眸光低扫,嗓音清冷,“安乐公主?拿着盛长宁的物件儿,用得可还算称心?” 几乎是下意识地,盛安乐手中的软鞭往身后一藏,步子都连退了好几步。 “你……你乱说什么!” 第四章 掐死 盛长宁还未名声扫地时,当时的太子妃诞下过一名女婴,这是兄长的嫡出长女,不仅东宫阖乐,父皇也高兴极了,在满月宴上,当即下令封她为郡主。 封号,安乐。 盛长宁死的那年,盛安乐已经有三岁了,粉糯糯的小团子整日爱黏着人,眼珠子跟黑珍珠似的,看着人的时候能把对方融化,就连说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拖出的尾音还带着撒娇的意味。 盛长宁很喜欢她,可盛安乐见了她总是害怕,躲在嬷嬷身后怯生生的,令盛长宁的步子不敢再往前。 那时兄长总说,“阿宁要多笑笑,安乐喜欢与笑的人亲近。” 盛长宁抬起眼眸,看去。 小姑娘抽条般长大,姿容卓丽,还透着一股子未脱的稚气,眉眼与那位逝去多年的嫂嫂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再见,盛长宁对她只有陌生感。 明明小时候那般乖巧的女娃儿,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现在飞扬跋扈的模样? 盛长宁眼中有了丝失望。 “盛安乐,你的教仪嬷嬷就是这样教你的?目无尊长、凌辱下人?” “你的耻节礼仪呢!被狗吃了?” 盛安乐被她吓了一跳,看着面前这瘦弱女子的眸中,陡然腾起的教狠与厉切,让她莫名觉得这眼神熟悉,不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亲近的宫婢扯扯她的袖摆,盛安乐才恍然凝神,她咬牙:“盛长清,你凭什么管我?你区区一个不受宠的贱……” 她的话被扼在喉咙间。 “说啊。”盛长宁冷冷地觑着她,指腹间能感觉到绸缎的柔腻、绣花的凹凸质感,她将手一寸寸收紧,“怎么不说了?我区区一个不受宠的贱婢,能轻易把你掐死。” “你、你敢……”盛安乐察觉到放在脖颈间的那只手,明明看着那样轻软,却抚着她的脉搏,在一下下收紧! 盛长清她真的要掐死她! 一众儿的宫婢们吓得惊慌失措,又不敢惊呼出声,生怕惹恼了盛长宁,让她来个玉石俱焚可怎么好? 盛长宁蹙着眉,盛安乐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思量着,是不是吓唬到了该松手了…… 正想着,一滴滴湿润落在手背,温热的。盛长宁一怔,身体反应远比大脑运转得快,她登时便收了手,反手将人推了出去。 盛安乐重重地扑倒在地,宫婢们反应不及,皆尖叫连天。盛长宁冷眼瞧着,有人被盛安乐压在身下,总算没让这娇气的小公主给摔着。 扫了一圈儿,盛长宁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像前两日盛长宁被她踹倒一般,盛安乐的双手被地上的碎石磨划得掌心通红。 盛长宁解气了。 地上的小姑娘泪珠子滚个不停,面容带着隐隐的脆弱,同先前趾高气扬地打骂宫婢的人,简直天差地别。 眉梢微动,盛长宁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绣鞋,顺着盛安乐迤逦又繁复的裙摆踩过去,她腰板挺得笔直,轻问:“该唤我什么?” 盛安乐隔着朦胧的视线看去,眼前的人分明还是原来那副姿容,算不得绝代风华,就连穿在身上的布缕都是低廉至极的。 可……盛安乐却在她身上窥见了不相符的端庄仪态,举手投足间是雍华,是凌厉。 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人,不过,那也只是隐约像而已。 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盛安乐的记忆也模糊极了。 于是她抽泣的声音停噎了下,尔后带着哭音,轻轻道。 “姑、姑姑……” ……………… 天边泛着清浅的暮色时,阁楼里燃起了烛火。 盛长宁坐在一边有些老旧的软榻上,隔着一道珠帘,能看见那蜂烛欣长,顶间的花火跳跃着。 “公主,今个儿真是幸运呢,司礼坊的嬷嬷送了我们两枚长烛,这下子能用上许久了,不必再担忧夜里要摸黑了,还有这月的月银发下来了,虽然克扣了不少,但好歹也拿了半两银子……” 元儿在珠帘前忙忙碌碌,一面说着话,一面从食盒里拿出膳食,听不到后头的应和声,她扭头一看。 就见盛长宁撑着头,倚在榻角边,双眸阖着,面容清冷平宁,这几日里那股子凌人的气势没了,透着从前的那般瘦弱枯槁。 元儿不由地噤了声,她轻手轻脚地转去了里间,拿来了一件薄薄的披风,顺势要盖到软榻上的公主身上,可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攥住。 骨骼快要碾碎的痛楚,让元儿叫出声来,手上拿的披风跌落在地,她痛呼:“公主、公主,是元儿…奴婢是元儿……” 她只顾着垂头,看着快要被掰断的手腕惊呼,没瞧见盛长宁醒来后,眸中一瞬而过的狠厉。 元儿抬起头来,泪眼巴巴,盛长宁松开了手,避开元儿控诉的目光,紧抿着唇没出声。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这具身体太瘦弱了,力气比从前的她差太多。 “我以为……是盛安乐。” 盛长宁微蹙了下眉,勉力找到了个借口。 哪知她这话刚落,把衣裳捡起来的元儿更惊慌了,把盛长宁拉起来左瞧右看了一圈儿,“难道是今日公主来寻奴婢的时候?安乐公主可有为难您?又让您……跌倒了吗?” 元儿眼泪又要掉下来,她把盛长宁的宽袖一一掀了起来,发现没再像从前那般有伤痕,她的泪珠子这才含在眼眶里。 盛长宁眉头稍稍松开,她抬起手拍拍元儿,正欲说一句“盛安乐以后再不敢伤我了”,就见元儿脸色陡然大变。 她握住盛长宁的手,摊开她的掌心,上面赫然有一道乍眼的鞭痕,盛长宁也怔了半晌,这鞭痕是拦着盛安乐的软鞭时留下的,其实并不算痛。 她顿了下,朝元儿看去,眉间就是狠狠一跳。 元儿又哭了,哭得……盛长宁一言难尽,心力交瘁。 磨蹭了半晌,两人再用了饭时,天色已经深了。 临睡前,元儿顶着双红肿的眼,千叮咛万嘱咐了数遍,让她以后千万勿要出阁楼,等盛长宁含糊地应下,她这才罢休。 第五章 桂香 寝阁窗扉大开,盛长宁指尖触碰到的窗台冰凉。 遥遥远望,檐廊边挂着六角宫灯不知何时被宫人取下,点燃,映着火光,衬得灯罩琉璃剔透。 再瞧了眼天边的暮色,星光黯淡,盛长宁抚上窗扉的指尖骤缩,纤细的手指指骨毕露。 秋闱已过,江南的冻顶乌龙也该进京供奉了。 窗柩被轻轻合上。 沈临之,别来无恙啊。 ……………… 初秋的风不算凉寒,吹得清淡又凉薄,只能将将把巷尾茶摊的旗帜给撩起半角,连带着卷落一地桂花瓣儿,带起的风都透着闲适,摊边吃客闲闲有着懒意。 只是即便骤降风雪,京城却也能有万人空巷的景观——今日是秋闱放榜之日。 九月放榜,多选寅、辰日支,以辰属龙、寅属虎,取龙虎榜之意;又因时值秋季桂花盛开,还称桂花榜。 还未至时辰,张榜的巷道已然围了一圈儿人,外圈的大多是背着书篓、身着褐衣的书生,低低私语声传来,却并不敢说太大的声儿。 不远处有人看着,忍不住嗤嗤笑出声儿:“你瞧,兴儿,这些人真是有趣!” 说话的人以手撑着头,懒懒地倚着,身子几乎都要瘫在面前那张嗑掉了漆的木桌上。 如若不是那张皮色生得俊朗无双,浑身衣着也穿整得贵气,险些要教人把他当做什么街头地痞。 被他唤作兴儿的侍奴,听了他这话霎时脸色惶恐,他张望着四下,还是拉拉自家公子的袖口,语气诚恳又哀求。 “公子……奴求您了!您收敛些罢……”袁兴压着嗓儿,面色不安又为难。 沈约觑他一眼,顺着他的余光看去,果不其然,因着他方才那句嘲讽之言,茶摊上坐着的茶客皆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兴许不忌惮着他的身份,他们就要冲上来挥拳头了。 沈约瞅了他们好几眼,心里掂量了下,万一这些人真要打他,袁兴这小身板能替他挡多久? 左右思量着,沈约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襟,绣着银丝线的青袍被他撩起,他抬起腿,便要离去,待他散懒地迈了好几步子,袁兴这才“哎哎”地回神,匆忙地起身也要跟着走。 一旁盯了他们已久的店家顿时皱了眉,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下人来,粗声粗气的:“怎的?公子要吃白食?” 袁兴:“……” 天边的日头不似夏日璀烈,隐没在如绵白云间,气候正是宜人的凉爽,沈约从后腰间摸出来一把折扇,“哗啦”一划开,扇页上是他前两日布案落的笔,横趄竖仰。 后头袁兴赶得紧忙,他喘吁吁地哀求:“公、公子,等等奴,您这是要去哪……” 他这后半句话被巷边的锣鼓掩盖,在沈约耳边吵嚷嚷地回响的,是那群酸臭迂腐的书生,兴奋又激动的高呼。 无趣无聊。 沈约抬起狭长的长眸,眸光微动,飘忽在前面窥得恢宏面貌的楚宫,他每走一步,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就一寸寸地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像囚牢。 沈约唇角的笑意未泯,他偏偏头,捻起袖弯间的一片花瓣,未凑至鼻间便嗅及一阵桂花清香。 他笑:“去娶个媳妇儿。” ……………… 江南沈家有两位公子。 沈家长子沈临之才名远播,不过他是妾生子,只是后来那妾室扶正,他这嫡出的血脉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些。 沈临之得兄长器重。 盛长宁垂敛长睫,思罢,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毫,在泛黄的宣纸上勾勒两笔。 至于这沈小公子么…… 盛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拎着笔迟迟未落下,纤毫凝下的墨滴坠在纸上,晕染一片。 尔后,她气性般地落下重重几笔。 沈子邀。 沈家二公子,可不止是在江南有名,其浪荡不羁、还生性乖戾的“美名”,大楚百姓想来是无人不知了罢。 “公主,您怎么了?” 又翻出两张宣纸的元儿看着她气红了脸,眼里不由泛起疑惑之色。 怎的写几个字儿,公主还能生起气来…… 盛长宁收起气恼的神色,端起一边凉透了的茶水,灌了大半盏她才稍稍冷静下来。 话说回来,沈子邀到底是原配所出,性子还是颇能讨巧的,又得着沈知府的宠爱,沈临之完全和他比不得。 所以,他方能这般……臭名昭著,还没被沈家赶出去。 盛长宁第一次这般充满恶意地想。 裹着清隽的风慢慢吹着,盛长宁重新静下心来,有些脱漆的笔杆一下一下地敲着案台,原先想着的事不觉抛至脑后。 元儿轻轻放下手里的宣纸,为她磨起墨砚来,听着笔杆敲打声,元儿忍不住地朝心不在焉的盛长宁瞅了好几眼。 ……………… 盛长宁和沈子邀有仇。 她自认为是不共戴天的那种。 彼时盛长宁还颇负盛名,恰逢东宫太子妃诞下小郡主,她急忙忙地带着阿南去宫外挑礼物,好快些去见她的小侄女儿。 宫外景象纷迭,引人耳目,勾地盛长宁挪不开双目,只觉得哪哪都好,就是不大适合送给稚子。 盛长宁不常出宫,也不知送婴童玩戴的璎珞项圈、银手镯这种物件儿在哪能买,她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那喷火的杂技中挪开眼,又陷在了那一串儿沾着糖浆的糖墩儿里。 最后还是阿南肃着脸来唤她,把她带去了一处店阁内,隔着幕篱的鲛纱,她能看清来往的皆是姑娘、妇人。 也没看清那店家的名儿,就被阿南带了进去,盛长宁这才知道,原来在宫外也有特制首饰的地儿,木架上格框成排,置放着簪钗、步摇、耳珰…… 盛长宁看的欢喜极了,宫外的物件儿虽比不得宫中所制,但胜在色彩鲜艳,又形态别致。 当即,她便看中了支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钗,隔着双鹤衔花的木椟盒,盛长宁恪礼地没私拿起来,阿南瞧了正欲询问价位,哪知一只手腾空而来,直直往盛长宁盯着的木椟盒子而去。 那只掐着点翠钗的手漂亮得不可思议,五指匀称而纤细,在盛长宁一晃而过时,她能看见手背上肌肤雪白,露出青而淡的脉络显眼,从指尖蜿蜒至微凸的腕骨。 无瑕得完美。 第六章 心痒 手的主人挪开了。 盛长宁怔怔地收回目光,窒住的呼吸恍然松凝开来,她的脑子里还晃荡着那抹白瑕,耳边就听及一声轻笑。 “这位姑娘,这珠钗可能让给在下?” 那声音清隽带风,宛若白珠坠掷盘中,极妙之度同那只手比起来,不相上下。 盛长宁错目看去,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眼,眼眸深邃明亮,里头是星光点点璨熠,她心下抑制不住地漏跳一拍。 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慌乱间竟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面前的那公子闻言后,却不恼怒,反而仍旧谦谦有礼地笑,让盛长宁心中一阵懊恼,她庆幸着自己带了幕离,旁人窥不见自己出丑的模样。 四下的人垂头忙碌,并没注意这一隅的动静,只是前头阿南投来的目光有些隐忧,手还搭在身侧的剑鞘上。 盛长宁心跳得有些厉害,她故作镇定地问:“公子…是要送给谁?若是事出紧急,本……我自然……” 她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那人笑得温和又斯文。 “是送给和春馆的阿愿姑娘,不知姑娘可否……高抬贵手?” 盛长宁呆在原地,后来还是阿南持剑刺来,把面前这人的伪面揭露,露出他浪荡顽劣的真容来。 因着阿南执着利刃,气势又凌人,阁内的众人一下子惶恐惊嚷起来,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 偏偏这人唇角勾得漫不经心,还在劝着盛长宁:“姑娘若是不舍割爱,在下出一千两。” 挟着银票的手递至盛长宁跟前,那支红宝石的点翠钗做工虽然精巧,但也远远不值一千两。 那瞬间,盛长宁陡然清醒,这人恐是在戏弄她! “放肆——” 阿南脸色更是难看,长剑破风直指。 恍神过来的盛长宁又惊又怒,还有无尽的尬意,好似方才自己的那副羞态落入旁人眼中,只不过一场起兴的玩笑。 于是她恨恨地把那张银票拍落,拉起“只要她一声令下就把人的头给剁了”的阿南就走,那支珠钗也随之任之了。 登徒子! 盛长宁恼怒着,心里把人骂了数十遍,后头那道嗓音却还在不依不饶的。 “姑娘!在下沈子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声音大如鼓雷,引得周边的目光全投了过来,盛长宁咬着牙,简直要羞愤欲死——她想让那无耻之徒…死! 最后盛长宁只带了根糖墩儿去东宫,璎珞项圈没买着,气倒是吃了一肚子。 沈子邀。 本宫记住了! …… 如今再回念起来,盛长宁依旧觉得咬牙切齿,那日尴尬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沈子邀那登徒子简直应了那在外的花名!浪荡不羁! ……………… 谁也不知道。 以玩世不恭出名、被京城家喻户晓的沈家二公子,年至不惑之年却未曾娶妻纳妾,府中干净得只有一介陪他长大的老仆,是为了一个姑娘。 沈约心底有份情意不敢轻言出来,上上辈子,他欢喜一个姑娘。 那姑娘戴着幕篱,明明他看不清面容,可就觉着这姑娘像是误入凡间的仙子,看着凡间的俗物带着讶色和欢喜,让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于是他走过去捏起了那支珠钗,故作温润地来了口。 她却呆呆的慢了半拍,等她的婢女都拔剑了,她才惊恍开来,最是羞愤的时候,也只伸手用力地拍开了他的手。 可那力道一点都不重,打在他手上,像是细腻的肌肤在轻而重地抚摸,让他的心痒不已。 姑娘的影子渐行渐远,身边的婢女回过头来冷瞪,他只笑意愈甚,冲姑娘喊。 “姑娘,在下沈子邀。” …… 可惜,那辈子如虚影似泡沫,他只念着人,却苦苦寻不见,等那姑娘死了,他才知道她的芳名。 沈约恨上了沈临之。 盛长宁分明爱惨了他,连死都是在沈临之怀中长辞,可他怎么能转头就待旁人好,娶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为妻?还能日日恩爱两不疑? 可直至后来有一日,沈约听见,他的大哥搂着刚被赐下封诰的公主,唤道:“阿宁……” …… 重来一世时,沈约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姑娘就立在他眼前,带着初见时的那顶鲛纱幕篱,白纱被突来的剑风掀起半角,露出姑娘一截柔白的脖颈。 沈约不偏不倚,任那婢女的剑刺来,横在他颈边。 他等着盛长宁打掉他手里的银票,思绪转罢,面容掩在鲛纱下的姑娘果然如她所愿,“啪”地一声脆响,沈约似乎都能察觉到她的愤懑。 “姑娘莫气,是在下唐突…在下沈约,字子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约声音不大不小,在盛长宁错身而过时,他的心却提得高高的,诚恳地躬下身子道歉,姿态虔诚。 盛长宁只顿了顿步子,还是决然地离开了,每迈一步仿佛透着气愤。 她以为沈约还在戏弄她。 沈约有些失落。 前世彼时的盛长宁才情远播,还未行笄礼便闻名遐迩,高傲得如一只白鹄,他那样和春馆的女子同她比,她肯定要气得不行。 沈约恨不得给先前的自己俩嘴巴子,前世若不是自己给她留下了“斐然”的印象,他也不会左右苦寻,打听不到她的下落。 可最令人难受的是,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明明是他先惦念上的人,被沈临之截胡不说。 几乎所有人都偏颇沈临之,就连沈老头也不例外。 沈约打定了主意,今年的春茶护运,他要让沈临之来不了京城。 可…… 这一次,她是倒在他跟前。 大片的血蔓延开来,沈约怎么捂都捂不住,他唤着她宁宁,叫着她名讳,可她再也给不了回应。 被他攥得小心的手,渐渐冰凉。 …… 收回思绪,沈约红着眼,以拳抵眉,遮掩住眼底化不开的难受。 两辈子了,他惦念的姑娘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 沈临之那个畜生!为了太子一句话就要把人杀了?!他凭什么能得到宁宁的青睐! 沈约低低呜咽一声,深深伏下头去,忍抑不住。 他不能想象,盛长宁那般高傲的人,被一介宫仆压在冰冷刺骨的地上,生生灌下毒酒。 她爱着的人,就站在宫门前冷眼看着! 她有多绝望! 那是沈约念了两辈子的人啊,是他在梦里都小心翼翼对待的姑娘啊! 沈临之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第七章 庆宴 盛长宁从梦中醒来,怔怔看着头顶的青色绣花帘帐,从这一股子复旧的气息令她有些恍惚。 梦里的沈子邀一如从前那般桀骜,像是野性未脱的野马,拥有着京城里的人不曾有的洒脱。 她如今甚至觉得,沈临之纵有八斗之才,也比不得沈子邀半分随性自然。 “公主……您可起来了?”外边传来元儿的唤声,盛长宁翻了个身,这才瞧见窗外的朝曦早已蔓延天际,破晓之后的日光早已大甚。 盛长宁默默地看了会,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疲懒,要是庆嬷嬷见了,定又要开始说教她了。 不过…… 她现在才不是从前的长宁公主,一介不受关注的公主,用不着晨参暮礼,想睡懒觉还不容易? 想着盛长宁又翻了回去,眸子困觉地阖上,可睡过去没多久,她迷迷糊糊间又被人喊醒了。 元儿把她拉了起来,拿出衣裙在她身上比划,紧接着又一阵翻箱倒柜,这让盛长宁有些懵圈,她歪在床边,带着睡音问:“在做什么呢?” 元儿立马就答:“回公主,元儿在给您找去年的衣裳和头饰,奴婢记得在这个笼箱里的…也不知怎的没找着……”她的声音渐低下去。 盛长宁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最后那一丝困意也不见了。 “是要去哪儿?” 依她现在的身份,哪里需要着什么锦衣华裳,还特地要找簪钗出来戴? 元儿终于翻出了一只箱箧,她听了盛长宁的问话,这才醒悟没同公主说,便道:“方才玉芙宫派了人来,说是今日午时要开宴,为中举的公子们欢庆,请了公主前去,只是奴婢唤公主时,您还在歇息,那公公便交待了两句就先走了。” “玉芙宫?是……哪位娘娘?”盛长宁犹豫了片刻,又开口询问。 在她的记忆中,兄长待太子妃一心一意,太子妃逝世后,任父皇多次施压,那些个朝臣,愣是连个侍妾都没塞得进东宫,全被兄长劈头盖脸地驳回赶走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不怀疑兄长忍耐得住宫中长夜,当年太子妃可只诞下安乐,便撒手人寰,后宫中无子嗣乃大忌,想来便是装些样子也是该有的。 听了她这话,元儿面上登时有了惊讶,她迟疑道:“公主……您怎的忘了?那是安乐公主的寝宫,而且…宫中除了意贵妃,陛下并无其他后妃啊……” 元儿疑色明显,盛长宁不动声色地起身,随手穿上木搭上的裙裳,她才慢慢道:“是我记混了,这些日子不知怎的,总能记起先皇还在的时候……” 盛长清如今刚满二十,十年前也不过是稚子之龄,可元儿是兄长即位后,宫中宫仆大清洗,这才分配至这阁楼中。 是以,她编从前的事儿,总不易漏馅。 想来,那时候的日子总归也没大好过,盛长宁轻声道:“他们仗着各有母妃,都来欺负我……” 从前,她还是父皇最宠爱的长宁公主时,那些个姐妹向来不敢在她头上动土,平日里见着她都是毕恭毕敬的。 偶然有一回,她见过盛长琼飞扬跋扈地推搡着一名女婢,嘴里的脏污之词令她极其不适。 盛长宁轻飘飘地训了盛长琼一顿,让人脸惨白才离开。她临走一瞥,窥见了她这三妹的不甘与怨愤,也看见了盛长琼身后的女婢,低垂着头,着一身粗布衣裳,看着伶仃可怜。 可她到底没有再管。 宫里的人,哪个不命途多舛?她若都要帮一把,岂非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她才不愿。 盛长宁收回思绪,镇定自若地把往事套用,“那时候盛长琼总来招惹我,我记得有一次,还是长宁公主…替我解了围……” 元儿面色缓过来,立马抚慰道:“公主可能是魇着了,如今虽说那位……已然不在了,可您还有奴婢呀,奴婢会誓死跟随公主、保护公主的!” 是个傻丫头。 盛长宁面色恍然,弯唇轻笑。 ……………… 为新科举子所办的鹿鸣宴,安排在秦风别苑,这是皇室历来办宴的地儿。 盛长宁是坐着盛安乐安排的马车来的,带着元儿到的时候,别苑内已经宾客云集。 马车将将停下,前来迎客的婢女已经上前,将马扎放置下来,元儿替盛安乐掀起车帘,外头的喧闹声纷纷攘攘地传入耳边。 盛长宁顿时有阵恍惚。 恭谨的婢女、熙攘的人群、手边的锦绣帘子,好似回到了十年前,她仍莅临高位,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 “公主,该下车了……”元儿在她耳边低语。 盛长宁被她扶着,下了马车,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元儿小心地为她理好,盛长宁下意识地扶了下髻边珠钗,这才抬首前行。 婢女为她引着路,是一处轩榭小亭,亭边倒是雅致,依湖傍柳,湖中还有好几尾珍珠鳞红鲤,游得倒也快活。 盛长宁蹙眉落座,小亭中只有她和元儿,竟无其他人。 按理来说,开宴当分男女席坐,她既被婢女引来这边,当也是掎裳连袂的景象,哪里是这样空无一人? “站住。”盛长宁微抬首,喝问正欲退去的婢女,“其他贵女在哪?” 那婢女半分不慌,从容地行礼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不知。” 元儿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欲盛长宁多言,她便拦住那婢女的去路,狐假虎威学了个十足。 “放肆!你可知欺瞒公主是何罪?” 婢女这才跪下,仍道:“奴婢当真不知,请公主降罪。” “你——”元儿真的气了,这人说这话,可不就是以为公主罚不了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么! 盛长宁看了会,淡淡地唤回元儿:“元儿,罢了。” 元儿瞪了伏地的婢女一眼,这才愤愤地让开了,等婢女离去,她忍不住地问:“公主,此人……此人把我们带到没人的地儿,定是有什么阴谋,您怎的这样轻易就放过了她?” 湖中的红鲤已经纷纷跃至水面,盛长宁手里捻着块桌上的糕点,一点点投喂下去,荡漾起不断的水花。 第八章 难缠 “她并无坏心。”盛长宁轻声道。 她看人向来很准,透过瞳孔能窥得对方心思,那婢女在说谎,却又对她没有敌意,反而引她来这里的路上,还一直很是恭谨有加。 不像是有什么诡计。 将手中的桂花糕尽数投喂下去,湖中的鱼儿还不愿离去,仍旧聚集一团,从上面看去,宛如一朵盛大的红花。 盛长宁靠在一边的红柱上,头稍稍歪倚着,双手却端好地拢在身前,她漫散道:“或许……有人想见我。” 前些日子,盛安乐分明被她好一顿威胁,于她来说,盛长宁是差点要杀她的人。 所以今日,盛安乐又邀请她来鹿鸣宴时,盛长宁以为这小公主,是准备借此折辱她。 可……不然,后来盛安乐又差人送她裙裳与发钗,还贴心地备上马车,让她赴宴的时候并无尴尬之处。 自相矛盾间,盛长宁只能猜测,邀她赴宴、送她裙饰并非盛安乐本意。 有人让她这么做。 会是谁呢? “公、公主!快看!”元儿一声惊惶的喊叫,盛长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原先还活泼地抢食的红鲤,大多都翻起了白肚皮,漂浮在湖面上,看着确实很悚然。 元儿声音发颤:“糕、糕点有毒……” 盛长宁定睛看去,那些红鲤的白腹无一不是圆滚,她瞧了半晌,沉默下来。 在元儿越发慌张的时候,盛长宁镇定道:“有毒的话……我们不吃就是了。” 话落,身后随之传来一声轻笑,听着语气,似是愉悦极了。 可听在盛长宁耳中,却是戳破她谎言的嗤笑,她不觉又蹙起眉梢,难不成后头这人还有透视眼?未至湖边就知道这鱼其实是撑死…… 她转过身来,抬眼看及不远处的人,顿时怔愣。 来人身着墨青色长袍,玉带束腰,腰边长缀一枚白玉,面容生得朗朗绝色,只眼尾一抹笑意,平白令人觉得他生了副玩世之态。 沈约拾阶而上,见着了人笑意愈甚,他欢快地喊:“宁……” 可下一刻,就对上了那双探究的眼眸,他顿了下,瞬间改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了他的话,盛长宁有一瞬的茫然,沈子邀认识盛长清?但她又很快恢复平静,说多错多,倒不如不说。 于是盛长宁缄默不言。 “你这是怎么了?”沈约阔步走向她,面色坦然自若,“怎么……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 这话里的熟稔,语气中的自然,让盛长宁心里半是惊诧半是无措。 盛长清真的认识这个无耻之徒,好似……还特别熟? 心里发乱,盛长宁正要向元儿投去眼色,哪知沈约一步挤了过来,一屁股就坐在盛长宁旁边,清朗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还这样近。 盛长宁一下子就站起了身,近乎是下意识般地又退了两步,她话里隐隐警意:“沈公子!请自重!” 这般口吻像极了从前。 从前的宁宁。 沈约眼中含着难言的情绪,面上笑意却登时垮下来,就在盛长宁以为他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轻浮时,就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递来,带着委屈。 “你不要我了?” 盛长宁:“!!!” 盛长清与这厮有苟且?!她面上的震惊再也掩饰不住,要斥责沈约的话却说不出来——她若举止与从前有异,难保这人不会起疑。 沈约像是没看见她脸上的诧异,还在自顾自地悲伤,“我就知道,你定是还在怪我,你觉得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在宫里护着你是不是?” “不、不……”盛长宁心乱如麻,见他问这种话,连忙结结巴巴地否定。 沈约看了她一眼,语气更低落了,“那你为何这些日子不肯见我?若不是我求安乐公主相邀,你是不是至死都不肯再看我一眼?” “不……”盛长宁涨得脸色通红,她咬牙压下那句“是,盛长清死都不想再见你”,艰难地再吐出否定之词。 沈约说的与她先前想的,都一一对应上了。 盛长宁心中已经松动,将他的话已然信了八九分,她在心里忍不住骂了沈约无数遍,个登徒子!臭不要脸的! 居然敢拐带公主?! 看着面前人努力撑着笑脸的模样,沈约以手作拳,抵在唇边挡住笑意,他轻咳一声,再道:“那……我一定努力,明年考娶功名,红装百里相迎,让你堂堂正正嫁与我,可好?” 盛长宁脸都黑了。 嫁……嫁人?? 对着沈约那双充满虔诚又期待的眼眸,盛长宁咬牙:“……好。” 闹了一番,袁兴凑上前来附耳,片刻后,沈约终于收敛了下。听他有事要走,盛长宁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巴不得他快些离开。 只临走前,沈约还不忘再对盛长宁说上一句:“还请公主早些回宫,人多眼杂,子邀担心……难免有些眼拙小人会冒犯到您。” 他用词带着谨慎,可盛长宁还是捕捉到他话里的深意。 盛长宁:“……” 担心她会与旁的男子交谈? 还有谁?有谁像这人一样,这么不长眼地觊觎她这么个落魄的公主? 沈约没得到她的答复,任袁兴使劲拽他的袖摆,他也不肯走,袁兴只好哀求地看着盛长宁。 顶着两道直白的目光,盛长宁隐约觉得,自己的眉间突突跳得厉害。 “知道了。” 她硬邦邦地道了句。 看着面前的人得了她的话,方大步离开,连背影都透着欢喜的劲儿。 盛长宁看得有些不是滋味,这沈子邀果真是对她这五妹动了真心?可是,向来循迹烟花之地的人,当真有这么快收心么? 前来赴宴的内外帘官都是四品开外的小官,盛长宁大多不认识,对那些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更没什么兴趣。 鹿鸣宴只是沈子邀约她见面的幌子,她没与贵女们同席,等沈约走后,盛长宁也不想去寻盛安乐,只懒懒地歪在栅栏边,继续往湖里投着糕点。 心里腹诽着,从前见过沈子邀嬉皮笑脸,可没见过这人这样难缠啊…… “元儿,你说……” 盛长宁思忖着,话起了半头,这才猛然发觉不对劲,先前一直立在她旁边的小姑娘,去哪了? 第九章 回宫 “公主,奴婢在这儿。” 盛长宁偏头看去,层掩着矮丛的枝桠间,元儿几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来。 元儿是在沈约“咄咄逼人”时,被他使人拉下去的。 不过她安然无恙,盛长宁倒也没生气,甚至隐隐觉得沈子邀这样的举动,没甚不妥之处。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盛长宁心下忍不住一跳,很快她又安抚自己,她是因着从前见惯了沈子邀的乖戾,才不觉得他此举过分…… 盛长宁百无聊赖地想着事儿,手中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不大一会儿,湖面的红鲤被她撒下的糕点碎屑,给撑得纷纷翻起了鱼肚皮。 元儿迈着步子过来,讶然地探头看去,原先欢腾得厉害的红鲤一条都未逃过,数十条汇聚一齐,顿时由红花变成了白花。 而远处,显然还翻滚着红色,似乎继续要往这边聚来。 元儿看了半晌,好似明白了什么,但她不愿戳破公主,又心疼这满池的鲤鱼,便犹豫着开口道:“公主,这鱼……真是惬意,居然还能翻着身子游。” 盛长宁回神,看着手中的糕点碎屑,目光稍稍呆滞片刻,她轻轻咳了声,好缓解这样的尬意。 元儿连忙掏出巾帕,体贴地为她擦拭干净碎屑。 许是得了沈约的吩咐,这小亭中非凡无人来刻意打扰,还有托着盘托的婢女,款款而来,一盘一碗的糕点小菜,将圆桌摆得密不透风。 丝毫不觑盛宴之食。 外边宴至过半,盛长宁同元儿独自在一方小天地里,却吃得肚子滚圆,比之外头的人心诡谲,在这里简直不要太舒朗。 宫里分发的食物太清淡了,盛长宁忍不住摸了下吃得有些撑着的小腹,她重生成盛长清之后,就没见着过半点荤腥油水。 好歹,从前她临死时,沈临之都是没在饮食上虐待她。 盛长宁叹着世事无常,肉更是不常有——毕竟,像今日沈子邀假借盛安乐约她出来,这种事儿难得的。 看着婢女又上前来,一一撤下餐盘,每个人的神情仿佛是调教过的,始终平平淡淡。 盛长宁以手撑着脑袋,轻轻歪在栅栏边,看着她们有条不紊的动作,连元儿要上前帮忙,都被婢女温和地拦下。 这群婢女显然是被人细心嘱咐过了。 先前盛长宁怀疑沈子邀另有所图的直觉,开始摇摇欲坠。 沈子邀……这人虽处事看着吊儿郎当,可就目前的观感,他待盛长清的确是再真心不过了。 生怕她有半分不适应,既不太过分让她生觉自卑,又周全地为她考虑到所有。 如果盛长清还在,可能就要哭出声来了,毕竟……连看惯了官场之上的阿谀的她,都觉得这样无声、却又不令人反感的帮助,确实让人感动。 润物细无声啊。 盛长宁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情绪,可能……是羡慕,又有遗憾罢。 鹿鸣宴行至尾声时,有婢女从矮丛边匆匆而来,盛长清认出她就是方才让元儿不必帮忙的那位婢子。 “公主,马车已经备好,您可要先行回宫?” 盛长宁自然没有拒绝,她巴不得和那些个赴宴的人错开。 步行过园中,隐隐能听及举子朗诵诗经之词的声响,盛长宁突然又记起沈子邀先前说的话来,她抿着唇,步子跟着顿了下,这才迈过了别苑高高的门槛。 跟在盛长宁身后的元儿无意一瞥,不由有些疑惑,她暗暗地想,公主难道是太热了?还是这红宝石耳珰太重了些?不然怎么耳垂都红了…… 停在朱门前的马车,还是原先那辆,毕恭毕敬地搬来马扎的婢女,也仍是先前为盛长宁引路的那位。 盛长宁扶着车辕踏上马车,元儿在后头为她提着迤逦裙摆,察觉到她的停顿下来,元儿忙问:“公主怎么啦?” 盛长宁侧头看向马车后边,秦风别苑地处荒郊,这里并无百姓居住的地方,此时独独别苑内有喧闹之声,整条街道上更是再无他人。 她按捺下方才的异样,可能是自己最近多心了,她现在是顶着盛长清的壳子,怎么可能会招来其他有心人的关注? 思罢,盛长宁淡淡地收回了目光,矮身进了马车。 “无事。” …… “大公子……” 时间久了,侍仆躬着身子的姿势都僵直着,明明是秋风爽朗的时节,他却发觉额边的汗不断,抬起袖子擦了擦,他劝着。 “二公子有奴们瞧着,哪里要您亲自前来,遑论最近的冬茶,大人定是还要您来运送,您怎么……” 顶着上方那道清冷的视线,侍仆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口后面的话了。 声音闭了口,沈临之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踪影,他的眉间却微不可见地轻皱起来。 此次私下来京城,确有迫不得已的私事,不过却并不是要打听沈约的状况,他这二弟……实在不足以让他挂齿。 秦风街是途径楚宫的小道,他本就是秘密回京,自然不能走大道惹眼瞩目。 只是,方才那女子…… 沈临之眸色复杂,不过匆匆一瞥,给他的感觉却像极了一人。 身旁的侍仆见他望着远边,神色不挠,只以为他是想知晓别苑里喧闹声响是在做什么,忙道:“大公子,近来乡试放榜,京城中举的学子不少,国子监司业便同安乐公主在这儿办了宴席。” 垂下眼睑,沈临之眸中的思绪被遮掩,指腹轻擦过食指指尖,他沉声道:“沈约也去了?” 侍仆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大公子是知道二公子来别苑,这才跟着来的,但很快他掩下异色,答道:“是,二公子是接了安乐公主的邀帖。” 远处,朱门大开,身着锦罗玉衣的众人缓慢而出,熙攘的马车围了门前石阶一圈儿。 沈临之远远地看着,目光清冷,眼眸中再无波澜。 “去查查方才那人底细。” 侍仆思忖着,才明白沈临之说的是先前走的那名女子。 他当即应诺下来:“诺。” 第十章 回首 马车是在楚宫宫门边停下,等盛长宁下了马车,车夫便恭敬地一执礼,才重新跳上车,晃悠悠地原路返还。 车夫和马车都是沈约派来的。 得知这个猜想后,盛长宁不知怎的,一路上莫名来的燥意去了大半,她微微弯了下唇角。 原身盛长清居住的清欢阁,其实距宫门不远,这几日盛长宁在元儿口中,明里暗里地探听到了一些东西。 盛长清的生母是一介宫婢,是父皇在一日饮酒醉后发生的,其实这算不上一桩幸事。 盛长宁有一回在宫婢闲扯的话中,听到过。盛长清的生母本在宫中有位青梅竹马,据说是名侍卫,还是自小定的娃娃亲,只待她年满出宫便完婚。 语焉不详中,关于这位生母与竹马的事,盛长宁听得有些混乱。 只知道,盛长清是在六岁时生母病逝,与此同时,盛长清帝女的身份才公之于众,父皇按辈分赐字“长清”。 因着那时未办什么宴礼,父皇也未曾隆重地广而告之,盛长宁那时又还算年幼,整日蜗居长宁宫习字温书,宫中有又庆嬷嬷在,像这些俗事根本传不进她耳中。 而在身边揭露之前,她这位五妹,一直都被以为是那宫婢捡来的弃婴。在宫中的前六年,盛长清的地位,可想而知有多低卑。 回了阁楼中,或许是在别苑中吃得太饱,盛长宁坐在榻上便觉得眼皮耷拉,昏沉困觉起来。 元儿为她更下外裳,一边为她拆下发髻,在铜镜中见了盛长宁的神色,便笑道:“公主,车顿劳累,您去歇会罢。” 盛长宁轻“嗯”了声,哈欠连天中,镜中的人泪眼朦胧,她是真的要去睡会了。 一番折腾完后,盛长宁如愿躺在榻上,元儿为她放下帘子便轻轻退去。 头顶的湛青色帘子绣着双鹤,盛长宁看着意识便模糊下去,困转间,她脑子里还回想着盛长清的事。 如果她设身处地这般,她肯定不会同那位宫婢一样。 尽管掩藏盛长清的身份不容易招来妒恨,可他定然是没想过一个低卑的女童在宫中生活,能比一位堂堂帝女容易多少? 更遑论,当年兄长的储君之位已定,他同盛长宁是先后的子嗣,地位不可撼动外,父皇的妃嫔中,除却良妃诞下一子二女,执掌凤印,再就是失去幼女的淑妃,可她也是常居佛堂礼佛,从不过问宫中之事。 纵观后宫之中,那位生下公主的宫婢,实在没什么值得娘娘们妒忌的地方。 只要她没坏心,并不想着往上攀爬,总能讨得一介不高不低的位分,带着盛长清在宫中安居一隅,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随意被宫仆欺辱…… ……………… 窈窕酒楼。 沈约摇着纸扇,倚在窗边,也不知往下瞧见了什么,长眸飞扬勾人,显然心情好极了,整一幅浪荡不羁的公子模样。 袁兴还在痛心疾首:“公子,您怎么能这样不矜持?要不是奴拉了您出来……那姑娘肯定是要气了的!” 听了这话,沈约斜斜递过一记飞眼,“你又知道了?” 袁兴话被一噎,堵在口中,闷得脸色通红,咬着牙他正要再行劝谏地说上一句“姑娘家都是这般”时,沈约就扭过头去了。 接着,袁兴看见了这些日子有些阴晴不定的公子,翘了翘唇角,望向远处的眼眸中,泛着像是如获新生的笑意。 尔后,公子道:“她同别人不一样,没人比我了解她。” 觉得牙酸的袁兴:“……” 公子的爱情来得太快,快得要把他酸倒的那种。 察觉了袁兴的面色发难,沈约把手中折扇摇得欢腾,再来暴击一次,“兴儿,可惜呀,你是不懂这种感觉的……” 袁兴好不容易隐忍下来,他快速转移话题,“公子,江南来信了,大人让奴告知您……” “我不听。”沈约两眼望天,“要回去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让沈老头和我外公谈去。” 袁兴额间跳了两跳,还是把话给说了下去:“不是……大人让奴告知您,此次的冬茶由您押运进京。” 手间的扇子顿了下,沈约登时错愕地抬头,他伸出手指指自己,语气都轻缓了下:“我……?” 可以说,历经两世,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沈约很有自知之明,沈老头虽然宠自己,但在这种关乎沈家命脉的大事上,即便他自己亲自去,也不会让他这个乖戾的儿子多手。 之前他不懂,只以为老头是同旁人一样,觉得他乖悖违戾,不堪大用。 可直至后来,沈家被弹劾,牵连出一桩命案后,沈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接连落狱,就连那时已然成为皇帝心腹的沈临之,明面上都被贬职。 只有他,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沈阳明“赶出家门”的他,躲过了此劫。 这么多年了,沈约仍旧能回忆起那一日。那时宁宁已死,他游荡人间数载,守了那抔黄土十余年,他想去见见她没见过的风光。 他跪在地上,祈求父亲让他离开,那个向来对他无可奈何的人,再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那时,他没注意到父亲语气中的如释重负。 就这样,他在众人眼里,被父亲沈阳明驱逐出门,甚至连宗祠之上都除了他的名讳。 那时他心已随宁宁走了,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京城中人无一不对此唏嘘不已。 可就这样,他离去不过一年时景。 沈家覆灭。 而如今,父亲居然为了让他进京光明正大,竟能让出一贯是沈临之的职责来,交与他。 沈约冷静下来,这一世的不同,还是在于他。 “公子……”袁兴忍不住地推推他的胳膊,“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江南,无旨回京可是大罪啊,偏偏您还明目张胆地去了秦风别苑……” 袁兴在脑海里想着说辞,他已经预料到了说服公子答应,该要废多少口舌…… “立刻、马上。”沈约甩下话,一手合扇,一边大步流星地下了台阶,后头袁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要速去速回,运送冬茶于他来说也算是及时雨了,毕竟如果在京城、在宁宁面前看到沈临之。 他可能真会忍不住横刀相向。 第十一章 娶她 江南之地,顾名思义,地处大楚南边,距京城百里之远。 大楚百姓皆知,此地的风景气候尚好,土地肥沃温润、适合种植茶树不说,这里还是以才子佳人辈出的繁荣水乡。 回溯几十年前,大楚周边不少小国因觊觎江南,而引战数载,那时的天都是灰的,被四起的狼烟给熏陶的。 战火消湮过后,剩下的就只有吴侬软语与丝竹杏雨属于江南了。 疾驰过通往南下的官道,沈约骑着马,赶在日落前到的府邸,不过步入水阁乌镇,他便下了马,将引绳丢给袁兴。 四边的人皆上前来打招呼。 “阿约公子,回来啦!” “原来阿约公子出去了,难怪这些日子没见着你。” “这些零嘴儿大娘送你,快些回去吧,沈大人可常念叨着你了!” 沈约弯着唇,一一冲他们点头,末了接过那大娘的一袋裹着双酿团的油纸,他乖巧地道:“多谢青姨。” 袁兴跟在他身后,牵着两匹马,听着后面的众人还在聊着:“京城里的人怕不是眼睛有毛病?阿约公子这样懂事又乖,哪里是那种流连花坊的浪荡子?” 听得袁兴忍不住嘴角抽搐,心说你们可真误会了京城人…… 他的目光投至前方,叹,他家公子当真是如外界所言那样啊,不过…现下有了别苑的那位姑娘……袁兴眼里登时转为了满满斗意。 那位姑娘,定能让公子浪子回头的罢! 沈约一路上接了不少东西,江南的百姓向来热情好客,每每沈约回来都是此番情形,因而回至府中时,守门的侍仆见了沈约怀里的大袋小包,倒也没多大惊奇。 只是,沈约还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别告诉我爹我回来了”,那侍仆接过东西,扭头就冲里头喊:“大人——二公子回来啦!” 沈约卡在喉间的话一噎:“……” 那侍仆的话方落,一人就从前厅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根长棍。 看得沈约一惊,他来不及训那没眼力见的侍仆一顿,就吓得四处闪躲,那棍子接连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老头!你做什么?哎爹——”。 “别打了!烦死了!” 棍棒终于停下,沈约委屈巴巴地瞪了沈阳明一眼,屁股隐隐作痛,却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便去揉。 沈阳明则气得吹胡子瞪眼,见这个不孝子还敢瞪回来,手中棍子往前一指,吓得沈约后颈又一缩。 “你还敢回来?你还知道回来?!” 沈约皱起眉头,看了袁兴一眼,甚是无辜地道:“不是你让袁兴告诉我要回来的么?” “你——” 沈阳明被堵了话,也终于发觉,在家仆面前教训儿子实在不是明举,狠狠地斜了沈约一眼。 “给我滚去书房!” 一旁看着好戏的袁兴乐不可支,待沈约走了,他正欲将马引去马厩,就瞥见方才那没眼力见的侍仆,竟然也在笑,袁兴看了片刻摇头走了。 怪可怜的,下个月的银钱要被罚了居然心还这么大…… “听人说你在追……一位姑娘?” 回了书房,沈阳明随手就丢下长棍,坐在椅上后,语气有些凝沉地岔开话题。 “沈临之说的?”沈约一屁股也坐了下来,不置可否,“我喜欢她,以后是要娶她的,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说这话时他的姿态散漫,语气中却是带着不可否决的坚定。 沈阳明自然察觉到了,次子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像这样认真不过的时刻是少有,他沉默了良久。 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了似的,沈阳明再问:“那她可喜欢你?” ……………… 晚秋将至的时节里,风寒在一边酝酿,掀起的廖廖落叶,随着犹尽的桂香飘散在京城各处。 天冷了,盛长清的衣裳不御寒,她也不大爱出去,常常在寝阁一待就是大半天。 阁楼是当年为安抚盛长清,父皇请人派来修建的,不高,仅有两层。 楼下是盛长宁起居的地方,楼上那层常年无人去往,就连元儿也不大提起,也不知放了什么。 今日,盛长宁照例百无聊赖地习着大字,却听上方陡然一声重响,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盛长宁心下不禁也跟着一跳。 元儿去内务坊领新布绸了,还未回来,盛长宁放下被她一瞬间攥紧的长毫,轻轻搭在墨砚边。 大袖中的一只银匕被盛长宁拿了出来,用长袖掩盖锋芒,她的下颔绷得紧紧,慢慢迈上阁楼的木阶梯。 阶梯常年失修,踩上去登时发出一声吱嘎的声响,这般的响动犹如惊雷,引得盛长宁眉间一跳。 待走上去时,盛长宁才发现这里还合掩了一扇门,门边落着一道锁,上面铁锈斑斑,显然已经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这门。 可若是她这边下的锁,里面便是无人能进得去,怎么会有响动……不。 盛长宁突然思及了什么,手方一抬起触及那道铁锁,那锁头竟轻轻松动了一下,她沉着眉轻掰了下。 随着一下咔哒声,锁居然被打开了。 落锁的人并没有把锁锁上,只是用锁卡住了这门而已,盛长宁心下疑惑间,双手已经将大门用力推开。 浓重的霉尘味扑面而来,盛长宁皱了皱眉,手里的匕首捏得紧了些。 里面光线暗沉,盛长宁慢慢掀开窗边的锦帘,摸了一手的灰,与此同时整个屋子也亮堂起来。 屋子的景象从窗边看去,是一览无余。一张木桌案、旁边一张小榻,窗子的左面墙是一方立着的书架子,这样简陋的摆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压根藏不了什么人。 饶是如此,盛长宁还是警惕地搜寻了一遍,不见什么人,她放松下来时,这才发现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盛长宁轻轻擦去,紧绷的心总算放下,要是换作从前的她,如果有用轻功入室的贼人,她倒也是不怯的。 只是……盛长清的这具身子太虚弱,若真是遇上什么有些功夫歹人,名节还算小事,她可不愿再丢一次好不容易得来的命。 借着窗边的光,盛长清的眸光扫了圈,正准备拉上帘子离开,目光一落间,她死死地盯在一处。 “公主……” 直至元儿紧张的呼唤声传来,盛长清这才镇定下来,将跌落在地的那本蓝壳书卷拾起,她最后瞥了眼窗边。 她没再管帘子,直直落锁,快步走了下去。 第十二章 罄书 沈家二公子运茶即将进京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传入盛长宁耳中时,她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前两日在楼上拾起的那本书。 “公主,您……是何时同沈二公子关系这般要好?”元儿在一边研着墨,话里小心翼翼。 她原想不该打听主子的事儿,可那日她观公主神色,两人不大像是相熟,倒像是沈公子一厢情愿似的…… 一时之间,她也不大确定了,公主与那沈公子究竟是什么情况,想了许久,她还是决心问出口。 盛长宁握着的笔一颤,墨水滴在宣纸上,晕开浓墨一片。 她的心慢慢沉下来,脸色有些忍抑不住的难看,“你说什么?” 元儿被她的神情给唬了一跳,半是迷茫半是忐忑地道:“公主,您是怎么了……那日在秦风别苑里,您不是同沈二公子交谈甚欢么?只奴婢以前从未见过您同他交好,才这么一问,是奴婢多嘴了…是奴婢多嘴了……” 元儿说着越发惶恐,就要跪下,盛长宁蹙着眉让她起来。 元儿在盛长清身边待了应有五六年,按道理来说,她说没见过沈子邀接近盛长清,那定是没见过。 “沈子邀从前没来过宫里?”盛长宁沉着声问。 元儿想了片刻,才答道:“是,奴婢从未见过沈二公子。” “你先出去罢。”盛长宁放下手中的笔毫,面色恢复原先的宁静,语气更是再镇定不过,“记住了,前几日沈子邀没有进京。” 她这话一出,元儿当即明白是何意思——各地官员无旨进京者,乃谋逆作乱的大罪。 元儿面色一凛,郑重地应了声:“诺。” 门被重新轻轻地合掩上,盛长宁眉头依旧未松缓下来,沈子邀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究竟是很早之前,就掩人耳目地同盛长清往来,还是说,只是现在才来蓄意接近她? 如果是后者…… 那他是认出了她么? 盛长宁脑中有些混沌似的,乱成一团。 先是她重生、沈子邀接近她、后头又有人扔下无字书籍。 这些到底是与她盛长宁有关,还是只是盛长清的身份带来的? 是利用?是警告? 盛长宁指腹摩挲着大袖间的那本薄壳书封,质感上乘,不似民间凡物。 她也明里暗里地向元儿打听过了,楼上原是盛长清时常温书的地儿,有桌案、书架和小憩用的软榻,一一都能说得通。 可后来不知怎的,盛长清便用锁封了,不仅自己不再上去,更不许旁人到楼上去。 昨日,书立上那一叠的书重新被元儿搬了下来,盛长清都翻过了,无非就是那些寻常女子读的《女训》、《女戒》之类的,中规中矩,连本杂书都没有。 只是同地上拾到的无字书,书封质感却不尽相同。 一切都没厘头,盛长宁轻声叹着,那阵自内心而来的无助感,又叫嚣着汹涌而出。 将袖中的书摆在案上,盛长宁提笔在侧页划下一笔,将书与那些《女戒》混在一齐,同样是蓝壳书封,若不仔细分辨再也看不出来。 这座阁楼,不能再待了。 ……………… 罄北殿是历来楚皇的寝殿,修筑在楚宫偏北,与皇后的朝阳殿相比,更显恢宏气度。 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元儿紧步跟在盛长宁身后,心里莫名地提了提,她有些不安起来。 “公主……陛下此时应在罄书殿才是,您该走这边……” 元儿忍不住地提了声儿,唤了盛长宁一句。 罄书殿是批阅奏章的地儿,隶属楚宫的前宫,从前父皇每每下朝后,都要先去那儿。 盛长宁还记得,那时父皇亲自教导兄长,就在这罄书殿里头,还有时太傅也常来。 他严厉极了,若要见着盛长宁在,还会拿着书让她一齐来诵读,盛长宁至今还记得,先诵《大学》与《尚书》各十遍,再由太傅来讲解《通鉴节要》。 那时候,兄长好玩,她却能沉得下心来,即便学得腹中饥饿难忍,她也学不来兄长的嬉笑喊饿,只抿着唇半句不吭声。 因为那样,她能看见父皇投来欣慰的目光,这足以抚慰她的所有。 那时,盛长宁想着,要优秀。 她是大楚的嫡长公主,也是大楚储君的胞妹,她要让父兄为她自豪。 盛长宁垂下眼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或是回应元儿,扬唇一笑,笑里有些嘲弄。 她道:“他在罄北殿。”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盛长慕,她的……胞兄啊。 守在罄北殿的小内侍有些昏头昏脑,他昨夜替小于子守了一整晚不说,今个大早也不见人影,气得他差点儿骂娘。 硬着头皮,他只好继续顶着,小李子打了个哈欠,泪意泛滥间就见面前突然站了一抹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看去。 眼前的女子一身宫装,发髻虽挽得齐整,簪钗却不显华贵,连手边的环钏、腰间的禁步都未曾佩戴,面色清惨柔弱,用“可怜”二字来形容都不觉贴切。 小李子顿觉头皮一麻,上前一步便将人拦了下来。 “站住,做什么的?” 盛长宁抬眸看去,小内侍眼里有挡不住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恶人一般。 盛长宁定了下神色,缓声道:“烦请公公前去通禀一声,本宫是……”一时之间,盛长宁竟有些卡壳,她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了。 换作从前,哪个不长眼的敢拦她?宫里的人都是毕恭毕敬,在宫外有阿南一剑横过去,再不济她自己还有长鞭在手。 现在呢? 她这幅身子别说甩鞭子了,连接下盛安乐那一鞭,她的手就痛了好些日子,现在要是动起手来,这内侍一推手就能要她半条命罢? “等着。”小李子也不待她说完后头的话,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扭身进去了。 看着他推门后变得恭敬,盛长宁轻吁了口气,心情是难言的复杂。 “公主,幸好这位公公肯通融,只是您、您去做什么呀……”元儿声音低了又低,她此时手都是在抖的,整个人战战兢兢。 盛长宁没看她,也不答她的话,心说要是这人不肯进去,她就要喊了。 第十三章 碎玦(一) 小李子出来的时候,盛长宁正抬眸看罄北殿的匾额,遒劲有力的墨迹,多了几分她未曾见过的沧桑,在小李子踏出殿门时,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淡然神色。 只见内侍眉头攒动,拿捏着嗓调:“陛下不见,小主请回罢。” 盛长宁脸色登时清冷下来,她看了那紧阖的殿门一眼,忽地声音高扬,掷地清冽,“陛下难道不想知道盛长宁在哪吗?” 她此言一出,不仅是面前的内侍陡然面色大变,连元儿都惊切地去扯她的大袖,“公主…不可啊……” 殿内传来响动,显然是听到了盛长宁的喊话,元儿心急地要拉着她离去,哪知盛长宁神情冷漠,一抬手便扯回了袖摆。 元儿站不稳,一个劲儿跌倒在地,再抬起头看去时,只见得了盛长宁冰凉的侧颜。 明明还是那幅面容,却让人心觉胆颤,元儿忽然想起那人说的话,顿时眼里有了平白的怯意,手脚都在不觉地冰冷起来。 小李子心里也震惊万分,那位……如今在宫中可是禁忌之言,这人居然提起了,还是以这种挑衅的姿态…… 他看着盛长宁一步步迈进殿内,心下莫名地泛起一股子情绪,也不打算拦着了。 违禁者,陛下向来不手软,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她的造化了……小李子想着,他瞅了眼仍旧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元儿,收回目光便快步往外走去,他要去叫来护卫队。 罄北殿的摆置一如从前。 一进殿堂入目的是八根梁柱,赤色柱身上盘旋着金龙,往里而去就是一方云纹牙板檀木桌案,案上依次摆着笔洗、墨砚,案边置了一只半人高的垂腹玉壶赏瓶,釉面上画着双鹤衔花,里头插的是白色的大花蕙兰。 那是盛长宁曾经最爱的花。 桌案边的人身着赭色衮服,腰间挂着块白玦佩玉,刺着繁复绣纹的袍摆拖延至靴边,面容能用“美若冠玉”来言状,只是如今这玉上颇现罅隙。 盛长慕的手在轻抖,他近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一步步逼近的女子,他想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又欲退开,可汹涌澎湃来的情绪势无可挡,酸涩的滋味淹没他的内心,也犹如束缚般捆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盛长宁蹲下身来,拾起他脚边的那卷奏折。 尔后,她屈腿跪下,双手将奏章奉至年轻帝王跟前,嗓音带着恭谨:“长清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清?” “诺。” 盛长慕喉间干涩万分,看着女子跪地又出声,心中陡然间腾起的希冀慢慢冷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盛长宁手中的那卷折子才被人拿去,伴随着一声,“平身罢。” “诺。” 盛长宁的神色毫无波澜,再次应下声后,她微伏的身子慢慢直起,对上盛长慕已经恢复冷静的双眸。 十年光景不过弹指之间,于人来说,变化莫大,兄长早已不如从前。 盛长宁垂敛下长睫,谦恭的姿态,令盛长慕的神色又多了分失望之色。 阿宁最是高傲,从来不与人低头。 念头思罢,盛长慕眸色已经凝肃,他直直地看向盛长宁:“方才在外头,你说了什么?” 盛长宁闻言又要跪下,他皱着眉制止她,稍顿了片刻,盛长宁才徐徐道:“长宁公主临去前,曾来过潇湘阁与长清见过。” 潇湘阁就是她现在所居住的那座阁楼。 “不可能。”盛长慕冷冷地打断她的话,眸光锐利如芒,“欺君罔上、妄议公主……你倒说说,哪一条是你受得起?” 闻言,盛长宁伏首下去。 双手交叠至地,顶着翠钗的发碰及手背,是再标准不过的稽首大礼。 “陛下明鉴!” 她的话里有了丝惊恐与慌乱,“长清记得清楚,长宁公主来潇湘阁那日,正是霜降前日,那时天气冷得厉害,去膳房拿吃食的宫婢迟迟未回,长清一出门就见着了公主……” 盛长慕的神色已然慢慢变了。 阿宁死的那日,是霜降过后的第三日。 “不过长宁公主好似是无意间步入那儿,寻不到出去的路,长清便斗胆将她带了出去……”盛长宁目光不再饱含颤意,渐渐宁和下来,仿佛陷入了那片回忆中。 “她还送与长清一枚碎玉,长清留了十年。”盛长宁从怀中拿出那块玉玦,珍重地递至盛长慕手边。 那玉白润无瑕,摸在手上不似寻常白玉冰凉,而是温意渐生。只是这玉玦只有两指大小,像是整块玉碎下时才雕琢而成。 停默了许久,她手中的玉却仍未被人拿去,盛长宁疑惑地抬头,只见眼前人已经失魂丢魄,双目怔凝,直直看着她手心里的碎玉玦。 盛长宁很快又垂下头去。 “她……可有说什么?” 盛长慕没再接那玉,声音低低,似乎要飘散在风里。 “回陛下,长宁公主只说是不打紧的东西,让长清收着。”盛长宁一板一眼地答。 盛长慕跌坐在椅上,盛长宁只听了一声轻响,她低着头看不见上头的情形。 “你是盛长清,父皇在时赐下潇湘阁的……五妹。”盛长慕的嗓音倦怠极了,好似在撑着力气来问这句。 也难为他十年了,还能记得盛长清这么一号人物的来由。 盛长宁应声:“正是长清。” …… 再迈步走出罄北殿时,盛长宁因方才起身的眩晕已经好多了,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块暖玉,玉很小足够被她掌心所包纳,还带着温意,只是她心中却察觉不到半分温暖。 只有可笑。 多么可笑啊。 当年赐下一杯鸩酒,还命心腹看着她毙命的人,居然也会因看到她的贴身物件而愧疚吗? 盛长宁轻轻弯了下唇角,眸子里是无限的凉意。 眯着眼,透过那刺眼的光,殿外身着兵甲的护卫队已经赶来,手执着长刀在等候,只需殿里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旁边,元儿忐忑不安的面容映入眼帘。 盛长宁的笑意愈浓。 第十四章 碎玦(二) 在盛长宁有记忆起,那块两指宽的白玉就系在细细的红绳上,一直挂在她的脖颈上了。 那时,她总爱扯着红绳,还会去问兄长,这玉怎么那么小?怎么旁人都是腰间佩玉,她是戴在脖子上? 兄长只嘻嘻笑着,并不答话。 直至她有一日她同宫人们玩闹间,脖间系着的玉不慎飞甩起来,砸在盛长宁摇摇欲坠的乳齿上,那玉硬得出奇,拿下来看倒是无碍,只是……她的牙却被生生嗑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哭。 眼泪伴着血一块儿流下,吓得周边照看她的宫人皆匍匐嗑下头,庆嬷嬷匆匆赶来,心疼地抱起她来哄着。 回了长宁宫,她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怨气撒在脖子上的玉身上,一把扯下红绳使了劲地摔在地上。 盛长宁犹记得,那时,庆嬷嬷惊慌不已,顾不得再哄耍了小脾气的她,连连叫唤着去捡玉。 紧接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兄长气极的面孔近在咫尺,她眼泪都忘了落下。 “你怎么能摔玉?!” 盛长宁听见他愤声斥问,劈手从嬷嬷怀中夺过了玉,可那玉,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一点都未碎。 她茫然着,又委屈。 凭什么人人都为了件死物来欺负她? 下一刻,她又转为了诧异,因为父皇同样给了兄长一巴掌,那一掌打得结结实实,迫使兄长一下子偏了头去。 盛长宁心急地要过去求情,庆嬷嬷却轻压着她的肩,又摇了摇头。 那是叫她别去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 父皇的神情一如往常,平静极了,可他就是一巴掌让兄长跪了下去,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去了,可兄长却在她的宫门前跪了整整一日。 直至后来,她才明白。 才明白为何父皇和兄长,在那日都异常激进。 玉是早逝的母后的贴身之物,可盛长宁从未见过这位在旁人口中,是如仙子般温婉的母后。 因为母后死的那年,是盛长宁的诞辰,是母后生下来就衔着的白玉碎裂之日。 后来,一分为二的白玉被玉琢师重新修复,父皇把玉给了她和兄长。 自此,兄长将缺了半角的白玉系在腰间,从未离身。 ……………… 属于盛长清的赏赐,隔日就降旨了潇湘阁。 来的内侍是那日在罄北殿瞧不起盛长宁的小李子,只是这时候他倒没了昨日的高高在上。 一脸的恭敬讨好,“原是公主殿下,昨个儿奴才实在是看走了眼,该死,该死!” 盛长宁掀起眼皮来看他,笑了下:“是该死。” 随着她这话落下,气氛有些滞凝,小李子抹了抹额间的细汗,只觉得这汗都是莫名带着冷意的。 他哪里知道,分明昨日还在宫中籍籍无名的五公主,不过见了陛下一面,就得了如此隆恩…… “本宫不过玩笑话,李公公不会当真了罢?”盛长宁嗤地笑出声来,接着她又屈了腿窝跪下在地,“长清接旨。” 小李子哆嗦地撑起假笑,连连附和了声,才开始心有余悸地颁读旨意。 盛长清是先帝之女,未婚嫁前在宫中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一些小鱼小虾在她眼前作妖才是。 听完一连串的珠宝玛瑙与绫罗绸缎,盛长宁又伏下头去,元儿小心翼翼地跪在她身后,跟随着她的动作一齐应和:“谢陛下恩典。” “奉宁公主快些起来,当真是折煞奴才了!”小李子战战兢兢地将人扶起来。 一转眼间,这主儿就从一介宫人都能随意欺辱的挂名公主,到有了封号和恩赐的主儿,他昨日还那般冲人言语,他哪里能不心惊? 在盛长宁似笑非笑的神情下,他慌忙从怀中掂量出了一袋儿锦囊,又连忙塞至元儿手中,冲盛长宁躬下身。 “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只当昨日奴才的眼是瞎了……” 元儿惶恐地接过,又看向盛长宁,见公主未露什么不悦的神情,她才惴惴不安地收好。 小李子这才放心地走了。 …… 盛长慕赐下的宫殿名为漱芳殿,居于罄北殿不远。 傍晚时分,盛长宁就随人搬进了漱芳殿,赏下的珍宝放置在红绸笼箱内,足足有七八抬,整齐码放在殿堂内。 是以,从潇湘阁带过来还有些褪色的旧笼箱,就有些不大够看了。 盛长宁小憩在软榻上,方寸之远隔着道珠帘,帘子是用南海粉珠串成的,颗颗有指甲那么大,珠帘两边还置着鲛纱做的纱帘。 这般看去,里头看外头是一清二楚,外头的人却是瞧不清里面的光景。 盛长宁对这里有些印象。 这座宫殿修筑时,她才六岁,那时淑妃正得父皇盛宠,宫中虽已有三位公主,可淑妃生下的女孩儿却仍得父皇喜爱,赐小字怜怜。 这样的宠爱,惹得兄长一度为她忧心忡忡。 或许应了那句“剥极则复”之言,怜怜没熬过一岁,一场风寒直接要了她的命。 淑妃整日哭得憔悴,父皇劝慰不了她,只好让她独自冷静,这座建给怜怜的漱芳殿就这么闲置下来。 盛长宁带着阿南曾来过这儿,彼时淑妃已经瘦得大变模样,整个人形容枯槁,她就坐在地上,手里小心地捧着红色绣纹的襁褓,目光失神又呆滞。 盛长宁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后来还是兄长突然出现,把她带出去了。 而如今,这宫殿,竟被给了她。 盛长宁阖着眼眸,心中没来由地累极。兄长背叛、父皇逝去,所有最亲的人都离她远去,她都不知道……如今还能信谁。 “公主……” 她陡然睁开眼来,冰冷的眸光直直看向眼前,似冰芒。元儿被她的目光给惊了一跳,很快又喏喏地垂下头去,“陛下赏下的宫人已在殿外,公主可要传她们进来……” 一见是她,盛长宁没再多停留视线,她重新耷拉下眼皮,掩住眼底的冷讽,唇角似翘微翘,话里有着漫不经心。 “传他们进来罢。” 第十五章 试探 盛长慕拨下来的宫人拢共有六位,两名小内侍,一名大宫女三名末等宫女。 服着还是盛长宁从前常见的样式,地位稍高的宫婢的裙装乃深青色,腰间还佩了暗纹绶带,行礼间亦是比其他人方寸有度,一板一眼。 显然不是寻常宫人。 盛长宁看了她一会儿,就笑:“莫女官?原是在宫中哪里当职?” 那莫女官直直垂着头,神情恭谨,“回公主,奴婢从隶司制坊。” 盛长宁弯唇,眸色微微乱晃。 当年庆嬷嬷也是司制坊的女官,被父皇挑中成了长宁宫的教习嬷嬷,这一待,就是十六年。 也不知,兄长特意挑了这儿的人来,是试探么? 她的目光投向那袭被风吹着,却纹丝不动的粉珠帘,盛长宁轻轻叹一声。 “司制坊?那真是极好的。” ……………… 冻顶乌龙比寻常茶叶娇贵,它的采摘得赶在立冬前后,早了或晚了会使鲜叶不再墨泽,再冲泡出的茶汤不似原先的蜜黄色,酌品时更会波散出浓郁的苦味。 那就是次品了,不能进京供奉。 因此在采摘过后,还得进行专人挑选,此次是沈约第一回进京交办差事,所以,他不仅挑茶之事亲力督行,险些连采茶之时,大家都要快拦不住他的冲天兴致。 直瞧得一众采茶人纳罕不已。 待江南的冬茶准备妥当后,已是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的气候在南地也算不得太冷。 沈阳明一早便往京城递交了折子,不日便批了下来,沈约也该走了。 驱车临行前,袁兴看着在马上险些裹得厚厚实实的人,又瞅瞅自己的小袄,深深地沉默下来,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接受不了。 公子分明风流倜傥,一到冬日却窝囊成熊?! 好歹南地的百姓都是看着沈约长大,沈二公子怕冷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是以,众人倒对马上臃肿的身影,并未投去什么讶异神色。 沈阳明立在门前,没有相送,他只在沈约回头时摆了两下手。 沈约遥遥看去,刻着“沈府”二字的匾额已经隐隐脱漆,门前站着的人没跟着人群来迎送,单单立在那儿,活生生的。 令他有些泪目。 沈约只好快些扭过头去,鞭子飒飒地破空,甩在马腹,随着嘶鸣声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 “出发。” …… 盛长宁听了小宫女传过来的消息时,正在用着晚膳。 搬入漱芳殿不过一日,她便深有所觉,盛长清住的潇湘阁简直比冷宫还要冷宫。 今日的晚饭再没有馒头兑清水,而是一盘碎牛肉炒米椒、一碟子脆辣萝卜丁,再配了碗鸡汤小面。 这曾经是盛长宁最爱的膳食。 但那时兄长总不许她多食辛辣,怕她肠胃虚弱。 盛长宁眸光微动间蹙了下眉,接着她便提了筷箸,饭食将近,小面空了大半,配的小菜她却一筷未动。 元儿看了眼桌案,连忙奉上拭嘴的巾帕。 末了,盛长宁漱口过后,目光从那剩余的小菜上慢慢滑过,落在一边候着的女官身上。 她开口:“莫女官,本宫以为这搬进来的第一日,该是舒朗顺心的。” 话音落下间,莫女官便垂下头,直直跪去,双手交叠贴地,叩首。 “是奴婢失责,请公主责罚。” 盛长宁敛下长睫,笑了。 一边,捧着铜盆的宫婢在元儿点头示意下,已经纷纷退去。 “莫女官果然伶俐多智,一点即通,也难为陛下将你送来漱芳殿,真真是委屈女官了。” 她端坐椅上,十指纤纤,揉着元儿递来的帕子,一面散懒地说着话,一面又笑意盈盈地觑着伏跪在地上的人。 “奴婢不敢当……”莫女官伏下去的身子有些僵直,她心已经微微悬吊起,这奉宁公主同宫中人所说的果然不一样,仅用这般玩笑的语气来同她言语,她便深感压迫。 背后的细汗似乎在渗出,想起陛下那日所吩咐于她的事,莫女官又稍稍定下心来,她是陛下赐下的人,区区一介无依无靠的公主,哪里敢动她? 盛长宁俯视着她,见明明已经有胆怯示弱之象的人,突然间又变得坚定,像先前那般一板一眼。 盛长宁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不见,兄长拉拢人心的本事果真见长。哦不,也算不得拉拢,毕竟他如今是一国之君,替他卖命的人比比皆是罢。 就像十年前的沈临之。 沈临之啊…… “退下罢。” 闻言,元儿疑惑地瞧了盛长宁一眼,到底还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同莫女官恭身退去。 殿门被轻轻合掩上。 不远处的烛台上立着长长的蜂蜡,顶尖上跃动着的火花飘忽,盛长宁的目光已经慢慢冷下来。 她还以为,临死前的最后一面是看着沈临之,重生后的第一面也合该是他。 却被一个沈子邀钻了运茶的空子…… 没关系,该算账时一个都不会少的。 ……………… 沈约亲自去了宫中。 他仍记得,前两世动手害了宁宁的是沈临之不假,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宁宁的胞兄。 盛长慕…… 金銮大殿上,沈约叩下首,待抬起头来时,眼中的笑意已经愈发玩世不恭起来。 “请陛下……治草民斗胆之罪。” 铿锵的话回响大殿之上,若只是听这语气,仿佛他在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可偏偏沈约生得一双狭长凤眸,一笑间便尽显风流之态,配上这肃穆的语气,不仅不搭,还要教人以为他是在殿前说什么胡话。 他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盛长慕闻言抬眸看去,一眼瞧见了他这满脸笑意模样。 盛长慕下意识地拧眉,“沈卿犯了何罪?” 他不大喜欢沈约,明明沈府出了个恭谨修身又德行出众的沈临之,沈阳明对这个幼子多宠三分也就罢了,就连他派去南地的探子也来回禀,沈家二公子颇得民心。 可……品行浪荡、性子乖戾……他着实有太多词汇来描述沈约了,若不是暗探乃他的心腹,他险些要以为沈约将人给收买了。 即便如此,盛长慕仍以为,沈约不堪大用,这般吊儿郎当的性子,要成熟稳重起来,得久着呢…… 第十六章 报仇 “自然是……草民斗胆将冻顶乌龙尽数奉至宫中。”沈约微微抬了下头,语气却是不改的轻快,“请陛下降罪。” 可他话落的片刻间,盛长慕的脸色就抑制不住地僵了。 现今中原大陆版图四分,其中尤以越国、邢国兵马最强壮,楚国次之,酆国最弱,周边还有弹丸小国不计其数。 前些年大楚先皇薨逝,前有越人虎视眈眈,后有朝中旧臣不安于已,可以说是内忧外攘之际,邢国站了大楚这边,出手相援。 当然的,条件是大楚每年需得供奉相应的物什、还有割分两座戍边城池给邢君。 贡品中就有冻顶乌龙,这种茶是冬茶中的极品,产量又极少,在楚宫中便远已供不应求,是以,如果江南每回采摘到的冬茶要按比供奉给邢人,那么宫中的冻顶乌龙便极少极少。 虽是举足轻重的茶叶,却代表着“侮辱”二字。 一时之间,朝中众臣激愤不已,梗着脖子不许盛长慕应答下来。 后来,在江南岌岌可危地被越人出兵攻破时,刚登基不久的盛长慕,被迫签下了这份丧权辱国的协约。 有邢国相帮,越国如愿退兵,损失惨重的却莫过于大楚。 供奉了宝贝还又割了地,邢人这番举动无异于“趁火打劫”,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先帝在时重文抑武,已然导致朝中文官居多,在外敌入侵打到家门口时,朝中竟无一能领兵之人,偌大的金銮殿上,只有将越、邢二国骂得唾沫星子横飞的言官。 口诛笔伐如果有用,大楚绝不会落败为丧权之国。 如今想起当年的突变,盛长慕仍旧心有余悸,那种颓败感又重涌心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盛长慕冷冷地朝沈约看去,“沈卿这是何意?” 明里暗里地旧事重提,是在说他身为大楚之君无用么? 沈约连忙状若惊惶地垂下头去,盛长慕在上首只能看见他束发的玉冠,只听他道:“陛下息怒,草民惶恐,无意提起越人蛮横行径……只是现今,草民以为,大楚无须再向邢人低头……” “你说什么?” 盛长慕拧着的眉稍稍松开,眼里的不可思议居多。 向邢国朝贡,一直是他的一桩心事。自天下大分后,再没了商朝集权一统,也没了烽火狼烟令诸侯,更无需向哪国纳贡。 分散后的诸国安稳了数十年,打破这种平衡的就是楚国向邢国供奉贡品,若有若无地恢复了先前大一统时期的劣习。 于他、于所有的楚人来说,这是屈辱的历史。 可如今,按大楚的兵马实力来说,根本不敌邢国,也抹不去这段耻辱。 沈约又将话复述了一遍,态度是再恭谨不过,盛长慕松缓下神情,他道:“沈卿快些请起。” 沈约这般信誓旦旦,想来若非有极大的把握,他定不会至此。 这桩憾事,他暗下同沈临之说过数遍,不过他原是不指望有谁能想法子,可如今这沈约…… 盛长慕心情是难言的复杂,他先前还妄下定论,言这沈约如何如何的不是。 沈约浅笑着落座,又看着这高台之上的帝王脸色轮番变,到最后眸间落成丝丝的羞愧,殿前候着的内侍也随即被他使眼色喝退。 刻着繁复枝纹的殿门被缓缓合上。 “陛下可知越国的凤栎公主?” 殿内寂静一片,沈约这才镇定自若地开口道。 越君姒谏名下拢共有八位皇子,都非越后所出,可几十年来,越宫新进妃嫔才人无数,却仍有越后一席之地。 这倒并非是这越后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赢得越君欢心,而是她诞下了姒谏唯一的嫡长女。 大越百姓无人不知,越公主凤栎独得越君恩宠,但凡能寻来的奇珍异宝捧到越宫中,越君挥挥手,都成为了博公主一笑的玩偶。 更有甚者,民间还流传出越君姒谏多年未立太子,为的就是要扶凤栎成女帝的蜚语…… 总之,这越公主,在姒谏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盛长慕按捺神色,反问:“谁人不知越国公主?沈卿莫不是想让朕从凤栎身上着手……” 说着间,他唇边已然惹上讥讽。 当年越军压境,内忧外患的危机时刻,他怎么想不到在姒谏身边找软肋?可早在数年前,这凤栎就已销声匿迹,就算派了暗探前去寻查,也仍旧束手无策。 “沈卿若是要说越公主一事,那大可不必了!” 念起从前的挫败,盛长慕眉梢间便染上了不耐的神色。 沈约轻轻摇头,“前两年,草民游遍大江南北时,偶然寻得了凤栎公主的一些踪迹。”说着,他直直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影,“公主早在数年前,已下嫁至邢国大将李宗鸣。” “不可能!”盛长慕下意识就否决了他这话,“越、邢两国已积怨百年,怎么……” 慢慢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帝王的喉间干涩不已,宛若被人狠扼住,再发不了声。 越国、邢国实力最令人忌惮,若两国联手逐步将楚、酆二国吞灭,完全就是唾手可得之事,可中原在这么多年依旧被平宁笼罩,完全得归功于,这两国在多年前就结下深仇。 以至于天下分散后,越、邢二国之间连交通要塞都未梳理,这样互不理睬的状况已经延续数十年,所有人都在以为,这般局面仍旧会继续。 可几年前那次越国突然出兵,既不说缘由,就直直朝大楚动了手,姒谏难道不怕邢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有后来,邢国单只派了五万轻骑,这还未曾同越军交手,越人便草草撤了兵,难不成面对仇敌,姒谏就还怕了这区区数万兵马不成? 他自然是不怕的。 心中的答案隐隐欲呼,盛长慕脸色难看至极,他的双拳捏得死紧,眼中不仅有愤懑还有惶然。 好一个邢国! 借了姒谏这阵东风,就平白要了他大楚城池!还有这多年来的辱恨! 看清了盛长慕眼里的明白,沈约这才起身,垂下头去,遮掩住唇角抑制不住的上翘。 “陛下,如今草民倒是有一计,可一报当年越、邢二国之仇。” 第十七章 汤面 “只是……”沈约微抬了下头,面容浮现出犹豫不决,“倒有些要让陛下委屈了。” 盛长慕不语,但他的神情却微微怔松,显然对沈约说的计谋动了心,并不在乎自己的得失,他道:“沈卿请讲。” “现下,草民只能恳请陛下,使人去查查那邢国将军李宗鸣。” 临近话出口之际,沈约又转口卖了个关子,话末了还利落地认罚:“草民有罪。” 盛长慕松开眉来笑,有些苦意,“沈卿若真能替朕一雪前耻,那便是大楚的有功之臣,何来罪责之说?” 沈约也淡淡地笑着。 有功?他可不在乎。 ……………… 自那日,借膳食警告过那位莫女官后,盛长宁的面前再也没见过与从前的相似之处。 就连元儿,也安分了许多。 今日的早膳端来的是一碗清汤大肉面,豚肉骨和黄鳝骨熬制了数个时辰的高汤兑进白面,白灼的竹节虾虾肉倒入汤中再翻滚,直至白面与汤混得浓稠。 虾的清香掺入浓郁的骨香中,混杂的香味透过蒸腾的雾气而来,令盛长宁神情有些恍惚。 再见到这碗大肉面,不觉竟已隔十多年之久。 她记得。 那一日是母后的忌日,每年这时候父皇会将自己关在寝宫,朝臣们也已然习惯,这一日要罢朝休沐,朝中无人理事,就连东宫的大门都是紧阖的。 每到这日,盛长宁出入宫是不被束缚的,因为她要出宫去祭拜。 母后的坟冢没移入皇陵,而是埋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安置在一家四进的庭院内。 盛长宁为冰凉又整洁的墓碑前,放了一束山茶,又照例嗑了三个响头,她看着鲜嫩的花朵上还滚着露珠沉默着。 临走前她还在想,为何父皇和兄长这样难过,却仍旧每年不来小院祭拜? 直至走出了这座别院,街市上的喧哗声慢慢涌入耳中,瞥见街边的书肆人群拥挤时,她决心要去买些书来看。 阿南左右护着她,好不容易挤进了书肆,才发觉这里的人,大多是身着国子监服饰的学子,亦或者背着书篓的书生。 盛长宁这才念起,如今正是春闱将至,学子们用功些也属正常,想着间她就要带着阿南离去——虽然她戴着幕篱,可到底在这样多男子的地儿总是不妥的。 “……你说他比你略胜一筹在哪?” “可听过一句,一箪食,一瓢饮,即便身处陋巷,孔子之徒——颜回因此都不改其乐,而你呢,也配同旁人高谈阔论地嘲笑人?” 说话人的声音清亮,又透着股子不羁,话语间还句句戳人心肺。 盛长宁忍不住扭头看去,那声音听着,仿佛被骂的那人都要寻洞钻地了。 可惜任她踮了下脚尖,隔着影绰又紧密的人群,盛长宁仍没看见那人的面容长相。 可时隔多年,她如今仍能记得,那时最后离开之际,她心中突如溢满的淡淡失落感。 但很快地,她又被摊边的小食给吸引了去,卖面的店家是江南人,极力推举店内招牌——一大碗清汤大肉面。 但后来,还是在她的祈求下,阿南才勉强允许她吃掉这碗肉面。那面汤的滋味香醇润口,是至今难忘。 忆起往事,盛长宁唇角不由带了丝温暖的笑意。 谁又能想到,那时掰出大道理,训斥旁人不许欺负贫困书生的人,后来又同她在银饰铺子再次重逢。 还因只珠钗,结下了“深仇”。 彼时的沈子邀意气风发,能为穷书生辩驳,也会吊儿郎当玩性大发,而十年后的沈二公子,一如当年。 这么多年,沧海都能移为桑田,人心也早就不能再窥见,唯独就这人……没再变过了罢。 盛长宁轻轻摩挲了下碗边,已经不再滚烫,温热的触感,一点点蔓延至心扉深处。 “公主,面要凉了……”元儿看着她已经怔忡了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着。 盛长宁轻轻“嗯”了句,等用完了肉面,她才问元儿:“今日怎的煮了这样的汤食?” 这种肉汤面是南地人最爱的食物,不过京城中的人却少食,宫中更是不常出现这种汤面。 元儿垂下头去,轻声答:“回公主的话,今日从江南运茶进京的人已经到了,陛下特意留了人在宫中用膳,是以命御膳房做的食材皆是按南地人的喜好来。” 这么重视? 盛长宁摆摆手让人都退下,大殿内顿时空荡又寂静下来。 软榻上的迎枕是昨日罄北殿的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填塞的棉絮金贵得很,外罩的软缎面也是不菲的价格,若放在宫外头就是金子。 盛长宁拽过这块金子,搂在怀里时,困意又突然卷袭而来,她脑中的思绪还停留在“沈子邀为何突然得了盛长慕的欢心”上,迷糊地撑着再思索了会,她终不敌那困意,阖眼睡去。 窗外,暮光渐渐西斜,大团的锦云如同上好的绸缎一般,淬染上金色的光芒。 檐廊下,一抹黑影掠过。 ……………… 日子过得绵延徐缓,冬至如约而临。 京城地处稍稍偏北,气候比不得江南的温暖,还未至腊月就已寒气呼啸,逼得盛长宁穿上了厚厚的氅袄。 越国使臣来的时候,正遇小寒时节。 如洗的天边飘着细碎再细碎的雪粒,每年到这时候,大楚这边都会落这种雪粒子,轻飘飘的,砸在脸上时有些冰凉。 熬过了先前那阵突如而来的寒冷,盛长宁在宫中闷得厉害,也开始出来走动走动,只是还未走多远,漱芳殿的小宫女便匆匆追上来。 “公主——” 那唤声急促得很,盛长宁回过头去,那步履匆匆来的宫女是先前盛长慕派到她宫里的,曾同莫女官她们给盛长宁过眼。 好像是唤作……白露。 不远处,正为盛长宁折着腊梅的元儿也反应过来,几步便也迎了上去,上来就呵斥着:“什么事要这样喧哗,在公主面前竟也这般无礼!” 白露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也不敢委屈,只唯喏着声儿道:“奴婢请公主安,元儿姐姐莫恼,实在是罄北殿那头催得急,要让公主您去一趟……” 第十八章 越使 小宫女说话又急又快,慌乱中还不忘向盛长宁请罪,后头又几句话将事情给捋了一遍。 越国派了使臣前来,如今就在罄北殿,也不知他们同盛长慕交谈了什么,只知今晚楚宫要开宴,为那些越人。 盛长宁从元儿身上挪开冰凉的目光,冲着白露抬了抬下颔,示意她随着来。 回至漱芳殿,恰逢莫女官领着人回来,她方才被遣唤去拿盛长宁的服绶。 “公主,筵席安置在长定殿,您得在酉时三刻到。” 莫女官恭敬地冲盛长宁一躬身,她身后的宫女们当即便奉上衣裙,要为盛长宁更衣。 天边的日头落下,周边的余霞散成罗绮,透映过窗边,折下一地绚烂缛丽的余光。 盛长宁抬眸看去,飘飘扬的雪粒子已经停下,外头只偶尔还能听清微重的风声,入冬后的时序会逐渐变化。 昼短夜长,现下的天色,很快就要黑了。 …… 长定殿是宫中历来开宴的地儿,因此殿内开敞空旷不说,斗拱飞檐,雕梁攀凤,装潢修饰是极致的华贵大气。 比之盛长慕的罄北殿,可气派多了。 盛长宁迈进高高的门槛,随着内侍掐着嗓子高呼一声“奉宁公主到——”,她抬头平目,任周边的视线投来,目光始终不偏不倚,一步一步走得端庄。 旁边立马有宫婢来引她入座,高台之上的位子还空无一人,底下两侧的席位已然盈座。 右侧乃一众儿要臣,此时人人都有些拘谨,左侧是王宫皇子公主,盛安乐着一身华服坐上席,即便她底下有已被立为太子的皇弟,她这般嚣张的姿态却是无人敢说一二。 盛长宁在尾席落座,她如今虽比盛安乐辈分要长,可却是连盛长慕名下的那些不受宠的庶公主还低卑。 盛长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微微抬颔,余光轻扫过对面,触及某处她陡然怔忡了下。 几乎与她一样,位临末尾席间,人却半点没有因不受重视而颓然,反而还神采奕奕地冲她挤眉弄眼。 看着口型,好似是说——“我来找你了”。 盛长宁微蹙了下眉,不经意地偏头,与他的视线错目而过,她搭在白瓷盏壁边的指尖微微收紧。 沈子邀怎么在这儿? 要知道,受邀能来长定殿的大臣,都是朝中重臣,起码官居三品之上。 譬如沈子邀侧边的那位九门提督,乃是武京内官,官至从一品,盛长宁未死时,他就深得父皇重用,常常深夜被唤至宫中夜谈。不过按照如今武官当道,他本是不该坐这样靠边的位子才是…… 另一头,在朝臣中领头布坐的那位,则是殿阁大学士傅老,他已是三朝元老,花甲之年仍在为大楚兢兢业业。 虽说如今文官比不得从前吃香,但这些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可都不可小觑。 唯独沈子邀……这人,连一官半职都没有,顶多顶着个江南知府之子的名头,前来运送冬茶进京罢了。 她能预料到,越国派遣使臣来此,绝非什么善事——毕竟她从元儿口中了解到的几年前的那场战事,越人简直跋扈无理了,可人家就有那个实力,能怎么办? 而如今才过几年光载,就能让越人与他们低头和解了? 自然是不可能。 说不定,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 盛长宁深吸一口气,当真觉得匪夷所思。沈子邀这人平日里看着机灵古怪的,遇到这种大事……怎么倒成了个为情所困的情种?为了见盛长清一面,就来淌这场浑水,真是…… 不值得。 “情”可真是个误人子弟的东西,沈子邀如是,当初的她亦如是。盛长宁默默收回打量四周的余光,只低垂着头,去看桌几上的纹路。 沈约以手撑着下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对面,盛长宁不自然的微表情与动作,尽入他眼中。 登时他便咧嘴笑了起来。 前世盛长清的封号也是“奉宁”,他怕沈临之那声“阿宁”只是在唤盛长清。可若说先前还稍稍抱有疑虑,如今他便是真的确定了。 是他的宁宁。 恰时,殿门口传来内侍的呼声,捏着嗓儿,里外透着恭敬。 “陛下到——” “越国大使到——” 殿内众人连忙起身伏拜,盛长宁亦提着裙裾,没有停顿跪地,周边齐呼声震震。 从眼前一带而过的墨赭色衮服摆边缀着金线,盛长宁垂下长睫,看着地面上镶嵌着的玉石地面。 父皇在时,长定殿是最不讨他欢喜的宫殿,没有之一。 原因只在于其过分奢靡。 这座宫殿原先被唤作“长欢殿”,其建于一百多年前,历经几代帝王,最离谱的还是皇祖父那辈。 那时这里的殿堂被改建成一方偌大的液池,玉砖嵌地,金箔围梁柱,是随处可见的金玉堆砌。 每至开宴,三千美酒注入液池中,宴上宾客如云,席间琉璃、瓷盏盛着胡酒被人推盏而饮,随着胡人歌姬的曼妙舞姿,所有人沉沦得如置身幻境中…… 父皇见惯了这种酒池肉林与纸醉金迷,与她和兄长说这些往事时,面容浮现的,是打骨子里生出的厌恶。 后来,长定殿的酒池被父皇使人拆去,能换下的金玉器皿都归入了国库,用以日后的民生生计,连匾额也被替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父皇亲自落下的笔墨。 长定殿。 《广雅》中曾曰:长,久也。他期望大楚社稷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众卿平身罢。” 那声透着些许熟稔的嗓音在上首缭绕,盛长宁的思绪慢慢收回,被元儿顺势扶着起身。 视线骤然间恢复敞亮,盛长宁只觉得有些恍惚,还是元儿死死地拉了下她的袖摆,她这才坐下。 好在众人只顾着,关注那位坐在盛长慕下方的越人使臣,并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慢半拍。 盛长宁不动声色地轻吁了口气,再恢复正经神色地抬头时,就对上了对面席座的人的担忧目光。 毫不掩饰,仿佛通过她动作的细微末节,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一般。 盛长宁再次怔了下,趁着元儿替她理着裙摆时,盛长宁微乎其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可沈约却仍旧皱着眉,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盛长宁只得无奈地错开目光,心中对盛长清竟腾起了丝丝的羡慕与愧疚。 沈家二公子虽在外人面前浪荡不羁,可到底对盛长清还是以真心实意相待,若长清没死,这于她来说的确是桩好姻缘。 只可惜……她是盛长宁,注定给不了沈子邀回应。 第十九章 联姻 上头,在盛长慕的示意下,贴身服侍的内侍上前一步,随着一声,“陛下有旨,开宴——” 殿外穿着纱裙的舞姬鱼贯而入,宫乐声随之奏响时,面上覆系着白纱的舞姬们身姿曼妙地舞动着,各个眉眼带笑,瞧着好不喜人。 盛长慕执着金樽先敬了诸臣,待众人纷纷回敬后,他才转杯冲越国使臣微微颔首,面上的笑意浅淡了两分。 “任大人尝尝这酒,楚宫特制的梅子酒,最是沁甜不醉人。” 底下的臣子都莫不作声,虽然他们皆摸不着头脑,并不明白为何陛下对着越人的示好,竟还摆起谱来了…… 惊诧之际,只见那越使竟也没露丝毫不悦,也执了酒樽轻抿,继而开怀而笑,“楚君所言甚是,这酒果然清甜!” 盛长宁在底下看着,眸光渐露深色。她若没记错,这名越使,就是越国大名鼎鼎的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任恪。 当年父皇还在时,她与兄长待在罄书殿时,就常能听及父皇同太傅言说此人,句句皆是称颂任恪能堪重用。 盛长宁以手捏着瓷盏盏壁,冰凉又细腻的触感,令她稍稍回神。上天馈赠给大楚的自然资源极好,像要造出这般温润手感的瓷器,需要特定的黏土,就连胚釉的调制材料也是不一般,可这两样在大楚的江北之地皆能轻易寻到。 所以,像瓷碗、瓷盏、瓷瓶等瓷器的烧制,是交与江北百姓,盛长宁记得她还未死时,北地烧瓷的技术已然达到四国之首。 江北景德镇三大名瓷唤作“青花、玲珑、粉彩”,其瓷质皆能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来形容。 由北地运进楚宫的瓷器向来是经过精挑细选,大多数进献的是玲珑瓷,这种瓷器镂空处精巧、透亮,釉色又格外剔透,大多在楚宫用作杯盏、盘碟等物。 而她手中的这瓷盏正是玲珑瓷,杯中的青梅酒宛若浓郁的茶汤,入口滋味与色泽却大相庭径,小酌一杯能品其甘甜舒爽的味道,若是饮多了,那便是容易熏醉。 若盛长宁没记错,父皇可是说过,这位任御史可是嗜酒如命,为了酒能同好友断交,父皇还曾一度玩笑道,要用美酒将其招揽过来。 可这人端着酒杯,还尝到了青梅酒的不凡,竟也能如此克制地只浅尝辄止。 果然,当年父皇可真是没看错人,若他是大楚之臣,大楚这十年来的朝臣内乱,何须再反复不绝? 盛长宁抬眸看去,视线状若不经意地往台上一扫而过,心里慢慢有了底。 今日之宴或许算不得鸿门宴,她猜测,这应该是越人有求于大楚,姿态才难得放这样低下,而盛长慕虽摆了谱,但该给越人的面子半点没少。 比如任恪坐的位子,布坐在盛长慕手下,比之他们皇子公主的席位还要高上一等;还有任恪手中用的杯盏,乃是三大瓷器之首的青花瓷。 青花瓷虽比不得玲珑瓷那般独特的镂空玲珑眼,但在做工之上却远远比玲珑瓷艰难数十倍。 待素胚烧制完成后,须以色料在素胚上描绘纹样,再施釉以高温烧制而成。光是描纹这一关,就须得手艺活数十年的老师傅来,才能稳妥得当。 烧制完美的青花瓷,色泽是晶莹剔透的,透露着一种清淡素雅的古韵,就是这般素净雅致的视感,令这瓷器平白比玲珑瓷高上一等阶。 而又因为制作青花瓷过程中,失败品居多,所以运至楚宫的瓷器中,以玲珑瓷较多,青花瓷常用以位分高的妃嫔或是罄北殿里。 而任恪既然能用得青花瓷,自然是盛长慕对其算不得轻视之意。 “臣早便听闻大楚帝君不重美色,心怀社稷且爱民如子,如今看来果然并非噱言。” 任恪放下手中的杯盏,收回一扫底下席坐的目光,露出笑来道。 他还是颇为满意的,这楚君的确如外界所言那般,不仅身姿英朗、谈吐不凡,后宫中甚至连妃嫔都寥寥无几,名下更是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公主若能尚到大楚为后,且不说,先前低嫁于邢国那小儿的事能遮掩过去。 便是无这层缘由,有大越做靠山,公主待在这楚宫亦是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所束缚。 思罢,任恪心道陛下这是打得副好算盘,面上的笑意也愈发浓厚。 盛长慕明白他后头要接着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应承下来,“任大人言重了。”他又状若无意地道,“不知越君使大人来我楚地,究竟是意欲何为?” 盛长慕的话里隐隐带着警告的意味,似乎在说,如果你们胆敢如此放肆地来大楚捣乱,只能有去无回。 他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在歌舞乐声的遮掩下,底下的人都是听不大清的。 就在众人暗暗地投扫目光时,就见那原本好端端坐着的越国使臣,一下子站起了身,大踏步至殿中,屈腿便伏跪了下去。 歌舞声骤停,舞姬们皆退至一旁候着。 在所有人都惊诧不已时,任恪掷地有声的声音传来,“我国陛下有意与大楚永结同心之好,愿将凤栎公主嫁于楚君,不知楚君意下如何?” 此言直白地一出,底下一片哗然声响起来。盛长宁也松下了蹙起的眉,原来是为这样的事。 她稍转眸子,朝对面的席坐一一望去,只见互相谈论声最响的,是坐在后头的那一众儿文官,各个说得不可开交,隐隐又有梗着脖子要骂街的趋势。 稍微有些理智的元老们,和那位提督大人却只是皱着眉,按捺下性子一言不发的,似乎在等候盛长慕的决断。 也不怪乎他们反应这样大,要知道,这位越公主凤栎虽然受尽宠爱,却足足有近十年未出现在世人眼前,所有人要拿捏越君的软肋时,都寻不到人。 如今一出来,就是要和大楚联姻?!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猜测得出来,这其中一定是事出有因。 若是轻易答应了这门亲事,的确是把越人招揽在大楚一边,可威慑邢人,可谁又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陷阱,等着他们去钻呢? 第二十章 玉牌 虽说这凤栎公主受宠,但越国与大楚向来不曾深交国,更别说后来又因越人而让大楚受供奉之辱,使得越楚加深了这层隔阂,在这种时刻,越人又是哪里来的勇气说联姻? 更遑论,越国向来蛮横自大,像这般低声下气地臣服,就连历经过三朝的殿阁大学士——傅业生也从未见过。 随着盛长慕一记冷冷的眼色,大殿之上寂静一片,众人皆屏息凝神着,只听得上首的声音,好半晌之后才传来。 “不知,越公主中意我大楚哪位好二郎?”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 任恪顿时欣喜起来,不过他并未太过溢于言表,只深深地伏首下去,再抬头时便道:“还望楚君海涵,臣做不得主,公主明日便会抵达楚国,届时便由公主亲自直述于楚君……” 盛长慕眯着眸子,弯唇而笑,慢条斯理地道:“妥。” 谈妥了正事后,宴席很快便散了,助兴的舞姬们和众人也纷纷退去。 ……………… 盛长宁还未回到漱芳殿,就被人拦了下来,她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侍奴,有些不解。 她倒是认得这人,他是沈子邀身边的仆人,好似是唤作袁兴?只是沈子邀使人来拦着她做什么,难不成自己跑进宫来就罢了,还要将她也带出宫去? 虽然盛长宁在秦风别苑同沈约见过,可元儿却是不认识袁兴的,一见人便挡身在盛长宁跟前,喝道:“做什么的?这是奉宁公主还不快快行礼!” 袁兴一点也不恼,反而温顺又恭敬地鞠了一躬,口中道:“奴见过奉宁公主。” “退下!”盛长宁冷声。 元儿一愣,这才发觉公主是在喝斥她,顿时一阵儿委屈蔓延上心头。面对着外人在,她的脸上甚至还阵阵发热,元儿咬着唇,还是顺从地垂首退在盛长宁身后。 “这是陛下赏赐与公主的。”袁兴似乎没见到这一幕的不快一般,只低下头去,双手高高地捧起手中的物什,凑至盛长宁眼前。 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儿玉牌,通体是温润剔透的玉,正面镌刻着“永安”二字,那是盛长慕即位后的年号。 当年父皇在时,她虽未拥有过这样的玉牌,却也是见过相似的,那时还未封官进爵的沈临之,曾拿给她看过,说是父皇恩赐下的。 可使他随意出入皇宫。 那时的盛长宁羡慕极了,眼巴巴地凑上去,爱不释手地去看那玉牌,可上面除了刻着的年号以外,是再无其他了。 父皇当政时统管后宫极严,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楚宫,就连盛长宁这个最得他宠爱的嫡公主,都未能拥有这个赦令。 可是…… 宫外,多好啊。有宫中没有的款式发簪;有酸甜可口的糖墩儿;还有各地的美食,一切都令她心神向往。 是以,那时向往宫外的盛长宁,就被沈临之这么一块玉牌给钓走了。他会偷偷带她溜出宫去玩,给她买糖人,陪她看烟花,在宵禁之时又贴心地护送她回宫。 那时的她甚至还暗傻傻地以为,沈临之待她多好啊,或许一辈子都能这样好。 可是她死的那日,毒酒是沈临之带来的,按住她的内侍也是他唤来的,那道冰凉又无动于衷的视线,也是属于他的! 盛长宁垂着眼睑,接过那玉牌,摸到玉质的滑润时,她手微顿了下。她的心里已明了了几分,这块玉牌应该是沈子邀向盛长慕求来的。 “谢陛下隆恩。”盛长宁随意一声谢道,听者都能察觉没什么真心实意。 袁兴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有些失望地,他没从盛长宁脸上找到什么异样的神色,是以,他也观察不出这位奉宁公主,到底有没有感觉到玉牌下的蜡丸…… “奴先告退了。” 元儿还在旁边看着,袁兴不便再多留,他再躬了下身,道了声告退。 盛长宁“嗯”了声,便同元儿一齐走出了这迂回的长廊,往漱芳殿走去。 …… 天边漫起了火红的霞云,一阵阵寒风伴随着雪粒卷袭,天色很快暗沉下来。彩绘鱼燕铜灯上,点起来的蜂烛闪着的光,照起一室明亮。 盛长宁用过了晚膳,便屏退了宫人。 今晚守夜的宫婢是白露,小丫头见了盛长宁便一直唯喏地不敢抬头,她睡在外间,盛长宁也便没赶她走。 “公主……奴婢可要先给您熄灯?” 外间隔着帘子,传来白露低低的声音,似乎对盛长宁很是惊惶。 盛长宁此时正扣着白玉牌反面的小窟窿,里头按进了枚近乎同色的小蜡丸,听及白露的声音,她的动作只微顿了下,便镇定地开口答。 “不用。”盛长宁话落,停顿了片刻后,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些,便补充道,“本宫还要看会书,你只管先去睡便是。” “喏……”白露的声音又很快接下。 安静下来,盛长宁指尖已经将将那枚蜡丸取出,捏碎再剥离开来,露出里头的一小张纸条。 盛长宁耐着性子将纸打开,待看清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后,随即她又心慌了半晌。 谁能来告诉她,这上面的“明日三刻,窈窕酒楼相叙”是什么意思?? 不是罢?! 又有谁能告诉她,先前她在宴席上的一语成谶又是怎么回事?? 盛长宁只觉得眼皮子一抖,手又抑制不住地将字条塞入烛火上,任那陡然蹭高的火苗将其吞湮。 纸条在烛火中烧成灰烬,让人再也瞧不清这点墨黑上面曾写了什么。 沈子邀这个登徒子! 盛长宁将烛火挑熄,一下子便将灰烬毁尸灭迹,被褥一卷便滚上了拔步床上,她不禁咬着牙恼怒地想。 果然啊,这人还是改不了天性!瞧瞧,这才同盛长清处多久啊,就已经到私相授受的地步了? 真是……恕她真不能接受。 盛长宁气了好一会儿,又将枕边的那块能自由出入皇宫的玉牌握在手中,瞧着瞧着时,她心里竟没来由地透着一股子愤懑,与说不上来的委屈感。 渐渐地困意袭来,她脑海中还回荡着“沈子邀送她玉牌当真是心机颇深”、“沈子邀是个登徒子……” 第二十一章 出宫 第二日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盛长宁睡眼惺忪地睁眼,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揉下眼,这才惊觉自己还握着那块玉牌。 她睡觉向来是安稳的,因此,即便玉牌在她手中躺了一夜,也还是好端端地在原处,没滚到其他地方去。 看着这剔透的玉,盛长宁沉默了会。她倒是想出宫去,但又不能被人发觉。 更何况,元儿整日都黏在她身边,盛长宁若要偷偷出去,简直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难”啊。 她正愁恼地想着,恰时,外头传来元儿的唤声:“公主,您可起了?奴婢可要端水进来?” 盛长宁一把将玉牌塞进了软枕下头,思绪飞转间,已然有了对策。 “你让白露进来。” 说着,她又低低地咳了两声。 外头的元儿听了这声,连忙语气匆匆地去唤人,“白露呢?……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公主在找她的时候,怎的又不知跑哪去了?” 不大一会儿,白露被元儿一瞪,接过那铜盆里的热水,就抖嗦着身子进了里间。 元儿提着心在门帘子后等着,她莫名地觉得眼皮子狠狠一跳,心里还未腾起什么古怪的念头,就听的里间一声惊呼。 “公主,您——” 那是白露在叫,仿佛见到了什么事一般惊惶地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压抑下来的声音。 元儿双手攥在一起,急得不行,恨不得立马撩了这帘子冲进去,一探究竟。 可……方才公主发了话,只许白露那丫头一人进去……如今元儿可不敢忤逆她的话,自打公主搬进了这漱芳殿,似乎整个人都变得强势狠厉起来,不只对着旁人,对她也是这般。 想到这些,元儿不由地咬了咬下唇,她又准备向里头询问一声,只听公主有些淡漠的嗓音传来,“你们都退下罢,今日有白露服侍即可。” 元儿好似隐约地听到公主的慢慢轻咳声,她垂下着眼睑,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诺……” 随着这声应喏,身后的小宫婢们皆面面相觑,并不敢出言。 殿门又缓缓被合掩上,只留下一名守门的宫婢在殿外,北风呼啸而来,吹卷起一片寒意,宫婢冷得瑟瑟发抖之时,殿门又从里头打开了。 “立夏姐姐?今个儿是你当值?” 那探身出来的宫婢正是白露,她被这冷风一吹,原本捂得暖和的身子一下子热意散去,她连忙回身将殿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白露这才疑惑着,小声再问:“昨日是你,今日怎的又成了你?不该轮到惊蛰了吗?” 那唤作立夏的宫婢与白露,还有白露口中的“惊蛰”,她们三人是一同被赐进漱芳殿里的末等宫婢,一齐的还有两名小内侍。 他们五人品阶比不得莫女官与元儿,像这样守门、守夜以及洒扫的活儿,他们全是要轮着来做的。 立夏被冷得话都说不大利索了,她本就恼怒,如今见了元儿来问话,便直言不讳地道:“她?攀上了元儿,整日跟在人后头跑……这种受苦的事儿,她怎么会来?” 说着,立夏话头又一转,声音也消湮许多下去,“你不是去伺候公主了吗?怎的又出来了?” “原是这样,姐姐倒是辛苦了。”白露连忙说出来意,“公主心慈,怕在这儿守着的婢子冻坏了,特地差我出来与你说一声,快快回偏殿歇着去罢,不必再这儿候着了。” 立夏欣喜地低呼了声,冻僵的手脚似乎都不那么僵冷了,她使劲地搓搓脸颊,笑问:“当真?!老天爷哎!公主可真是慈悲心肠……” 白露催促她走,“快些回去罢,但…到饭点还是得劳姐姐走一趟,将膳食端进来,今日公主有些小染风寒,不大愿意出动……” 听了她这话,立夏也没起多大疑惑,连连摆手,小跑着走远,还应道:“知道了——放心罢!” 白露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着她走远了,白露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用有些冰冷的手指打开殿门,进去后又很快关上。 ……………… 出乎意料的,从让白露去支开守门的宫婢,到盛长宁穿着白露的便服出宫,一切都是极其顺利。 盛长宁本以为遇到宫门的那些侍卫,应该会有些难缠,她都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许多种对策了。 却没想到,侍卫大哥们一接过那块玉牌,便打开了宫门,直接放她走了,连声盘问都无。 看着楚宫的飞啄雕檐,在自己身后渐渐远去,盛长宁不由叹了口气,枉她还苦苦挣扎了好半天,这才走向宫门呢…… 徒步行了不大一会儿,迎面而来的是繁华又热闹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街边的铺子与小摊令人应接不暇,盛长宁忍不住瞪圆着眼一点点看去。 她已经许多未见到这样鲜活的平凡日子,在旁人耳中或许是有些嘈杂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没来由地十分心安、宁静。 “姑娘,看看这个罢,这个簪子可是檀木制的呢!” “哎……刚出锅的云糕片哎!姑娘,要来一块儿尝尝吗?” 盛长宁走过时,多停留几眼便能惹来一众儿摊主的呼唤,她忍不住地笑了,眉眼弯弯地拾起那枚檀木簪,她仔细地看了看,这质地显然并非檀香木,不过胜在手工打磨得精巧,花样子又还算看得过。 于是盛长宁晃晃簪子,笑眯眯地道:“小哥,这只是普通的桃木噢,多少银两?” 本听了第一句话,那年轻的摊主就骤然红了脸,显然是十分不好意思,又闻盛长宁来问价格,他连忙结巴地答着:“算、算你五十文了,这是我亲自打磨的,不算贵了……” 盛长宁倒不在意,她将手中的银钱递了过去,又把簪子别在发髻上。 幸好她走之前朝白露换了些铜板,又让人把她的发髻挽成普通的样式,现今脱去华裳、摘掉翠环,若非相识的人,绝无有人能认出她是公主。 摊主的脸仍旧是红着的,给她递过去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看着小巧,盛长宁接过照着镜子理了理发丝。 镜中的人五官许是随了盛长清那位生母,与之盛长宁先前的姿容相比,盛长清只算得小家碧玉的温婉。 盛长宁拍了拍脸颊,镜中的人也跟着照做,眸子里的光璀璨璀璨的,宛若盛满了星子。 第二十二章 气死 这具身子虽然依旧看着瘦弱,但精神劲头却是好了许多,一点都不似她刚重生过来那会子,看着病恹恹随时被风刮走一般。 盛长宁还是很满意的,整理完,她将铜镜又递了回去,冲那摊主道谢:“多谢小哥。” 哪知摊主脸上的红晕仍未消退,还一个劲儿地摆手,话更是说不清了,“不、不……这是你的,这是你买簪子送你的,算饶头……” 盛长宁虽不明白他怎会窘迫害羞这样久,但还是在心里暗暗地反省着,以后说话可不能这般直白。 就似阿北从前说的,碰见还算温和的便也罢了,若是遇上脾气暴烈的,你又隐瞒了身份,那便只能落得个尴尬的下场。 思罢,盛长宁这才认真地接过铜镜,又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冲那摊主道:“小哥,当真是对不住了,先前我落了你的面子,确是我的不是。” 说罢她便飞快地离开,嗯……她要快些走,不能让人再处于尴尬之地。 身后的摊主小哥:“……姑娘…”看着人渐行渐远,小哥的脸憋得通红,只能将那句有些冒昧的话卡在喉间,再吞回肚子里。 盛长宁并不知晓那小哥有些苦涩的内心,欢喜地去买了云切糕、切糕旁边新蒸熟的板栗子,还去了扛着糖墩儿引来一群小孩的小贩处。 给一群孩子们买了几根糖墩儿和糖人后,盛长宁得来了一片夸赞声,七八岁的孩子声音又软又甜,喊着她“姐姐、姐姐”,还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仙女儿。 盛长宁顿时心软成一团,她憋忍不住地露出贝齿来笑,又抓了一个嘴最甜的小姑娘,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逗得那女该“咯咯”地直笑。 不远处,茶摊上。 有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眼神低垂低瞥着,又压着声来喊:“公子公子公子!冷静冷静……” “聒噪。”沈约松开那只空茶碗,随即白了袁兴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看着那一幕,他又开始眼红得厉害。 沈约咬着牙,恨恨地道:“本公子都还没被宁宁亲过,现在好了,居然被一个小破孩捷足先登了!” “不是……公子,您怕不是得了什么癔症,那公……姑娘可从没对您表示过有意啊。” 袁兴实诚地劝解道,他一边还将茶碗挪得远远的,生怕他又来捏碎一只,再让碎片乱飞险些把他眼给戳瞎了…… “闭嘴!”沈约捏着拳,又横了他一眼,怨道,“如果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她能出来被这么多人觊觎吗!方才那卖杂货的小子,宁宁是他能看的人么!简直气死本公子了……” 袁兴:“……” 趁着公子还在叭叭抱怨,他手又一指,“公子公子,宁姑娘她走了……” 沈约当即回神,长腿一伸直接晃荡走了,这回袁兴早有防备,连忙把备好的银子往桌上一放,就追了上去。 …… 盛长宁心中的算盘早就打好了,沈子邀是约她在下午,赴约还早着呢,待她先把盛京城再转一圈儿再说。 若是逛得时间不够多了,她便放个沈子邀的鸽子便是,日后若他问起来——说辞她早就想好了,就说在宫中太久,寻不到这个“窈窕酒楼”是在哪。 盛长宁甩掉心事,她继续左瞧瞧右看看看,一不留神便对上了眼前一方偌大的匾额,上头以金漆篆刻留下四个大字。 ——“窈窕酒楼”。 盛长宁:“……” 呆了呆,她又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迈步往前而去,步子飞快。 偷偷摸摸地跟在盛长宁后头的沈约,他哪里会注意不到盛长宁的顿了顿的步子,以及假装没见着的神色。 当即他的折扇就是“啪”地一收,指着那气派的酒楼,质问身边的袁兴,“你那时是怎么说的?再说个来给本公子听听……” 袁兴简直欲哭无泪了,他怎么会知道啊。这奉宁公主看着端庄守礼,送上轻易得不来的通行玉牌,再行邀约,她定然要以为公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相商。 是以,袁兴虽不能完全保证她会来窈窕酒楼,可奉宁公主既然出了宫,便是一定会来酒楼才是啊…… 哎!当时他还为鼓舞公子,信誓旦旦地押上自己的月银做赌。 袁兴还想再挽救挽救,“可能宁姑娘是觉得还未到约定的时候……” 沈约如芒的眼刀子再次甩过去。 “奴……奴失策了。”袁兴哭丧着脸道,沈约才不管他的可怜兮兮,直接一锤定音,“下个月的月银不发了。” “诺……” …… 前头,盛长宁虽带足了银子,她却并不去那些卖价高额的铺子买,毕竟……先前在潇湘阁真是穷怕了,尽管现在手头富足有余,也还是得省省着花。 眼瞧着她又进了家胭脂铺子,那里头的姑娘大多身着简朴,沈约暗暗地瞧着,不由纳闷:“兴儿你说,宁宁她是不是缺银子了?” 袁兴看了又看,观察了片刻,这才斟酌着开口:“或许是,公子您想想啊,宁姑娘她被给个整儿八斤的名分之前,都住的是什么屋子?吃的是馒头就白水……从那儿出来后,宫中哪里不需要打点?月银哪够啊,您瞧呢她只买些街头的零嘴来吃,看那间食昧轩的栗子酥刚出炉呢,她从跟前走过,愣是没回头瞧上一眼!您说说,这还能代表着什么?” “去去去。”沈约一把挥开他乱晃乱指的手,看着盛长宁好半天还没出来,估摸着还要挑会,他便一屁股坐在一间卖馄饨的摊位上。 袁兴瞧着他并没有什么愤恼的神色,便跟着坐了下来,大着胆子点了碗鸡汤馄饨,问了沈约要不要,回应的是烦躁地摆手后,他便安心地吃了起来。 边吃他边想,还是他家公子好,带着他到处晃悠,还能有小食吃。 相比之下,大公子的侍奴就惨多了,不让做这个、不准吃那个,对仆人的言行举止约束的条条框框还一堆。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大公子当真是将“刻板”二字发挥到极致。 袁兴为那冲他抱怨了两句,被沈临之听到后直接发卖了的侍奴默哀片刻。 这般自我安慰一番,罚一个月的月银,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第二十三章 拐人 买了两盒脂色还算欣奇的胭脂,踏出铺子门槛时,盛长宁回头看了眼眉眼带笑的女子们,又突然记起什么来,她脚下微顿了片刻。 这才循着记忆往回走去,也不知道那家卖钗环的店铺,还在不在原地。 沈约一错不错地看着那铺子门口,自然立马就瞧见了盛长宁出来,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正往回走。 要被发现了! 沈约惊得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袁兴居然还在哼哧哼哧地喝着馄饨的汤,他受不了地一扇子敲过去,怒骂。 “走啊!猪啊还吃!” 沈约话一落,利索地迈开长腿跑了,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让宁宁看见他这么猥琐的一面? “公、公子……等等奴!”袁兴扒拉开碗,还没跟着走两步就被人拦住,“这位公子,您这是想吃霸王餐?” 被对方手中菜刀吓到的袁兴欲哭无泪:“……”这情景,似曾相识啊啊啊,公子尽会坑我! 他连忙哆嗦着手,扯出腰间的钱袋一把塞进店家的手里,忙不迭地溜了。 一手拎刀、本想好意提醒一下的店家只觉得有些莫名奇妙,他打开钱袋再一抬头,就只见袁兴已经跑得老远,连忙追了几步去喊:“公子——你的钱袋!你给多了!” 一时之间,这样难得一见的“人追人”之奇景,令街巷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沈约被万众瞩目,一边忙躲进暗巷里,一边又咬着牙暗骂袁兴简直就是败事有余。 原本被这响动吸引的盛长宁,本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却被一抹身影挡住了去路。 “奉宁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来的人看着着装应是侍仆,此时他冲盛长宁执了一礼,还唤出了盛长慕新赐的封号,态度又显恭谨至极。言行举止中,一瞧就像是那种大族世家里自幼培养的奴仆。 盛长宁暗暗打量着,心中对这人的主子稍稍有了些底。 只是她仍是疑惑,她如今是顶着盛长清的身子,若是盛长清认识什么大人物,也不至于在潇湘阁落魄这么久罢。 而且,如今她虽然赐了封号,也仍旧是高低不就,怎么也不可能会引得什么世族的人找上门来啊。 遑论,她至此就认识一个沈子邀而已…… 等等。 盛长宁微笑着问道:“可是沈公子?” 那侍仆依旧微垂着头,恭谨万分,“是,还请姑娘随奴这边来。” 盛长宁闻言放下了心,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搞清楚,为何她对着吊儿郎当的沈子邀,却莫名有着不一般的信任。 或许…… 他是她在从前的那些往事中,依旧能保持初心的人。又或许,他还是唯一与她真心交付的人罢。 侍仆将她带至的地方正是窈窕酒楼,盛长宁看着那牌匾,顿生尬意地垂下头去,心中此时也更不加怀疑了。 沈子邀约她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两人越过有些热闹的大堂,侍仆直引着她往三楼而去,待到无人之地时,他这才跪倒在地。 “奴拜见奉宁公主,请公主金安万福。” 盛长宁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轻轻应了声让他起身,在她面前立着的,是一扇画着梅花络花纹的大门,此时正虚掩着,像是正等着人进去一般。 盛长宁不知怎的竟犹豫了下,抬起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门上纹路的微凸,她好半天没用力推下去,那退至一旁的侍仆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候在一边。 努力忽略掉心里莫名腾起的异样,盛长宁推开了门。 …… 沈约溜了半条街,坐在巷子里气喘吁吁,袁兴从后头好不容易追上来,就欲哭无泪地被公子的眼刀子剐遍全身。 “宁宁没看到你罢?”沈约问。 如果她看到了袁兴,按照宁宁那般聪慧的性子,肯定要猜出他也在这儿。 想到这儿,沈约忍不住又丢了个白眼给袁兴,一边往外头看去,一边又碎碎念地骂他:“一个没看住你你就开吃,上辈子是猪还是鬼?哎也不知道宁宁有没有发现我们……” 袁兴不敢顶嘴,只弱弱地问了句:“为什么是鬼啊……” “……”沈约噎了一下,没好气地道,“饿死鬼!” 说罢,看了一圈儿也不见盛长宁的影子,沈约这才扇子一划拉,迈开腿出去。 袁兴连忙上前讨好两句,“公子,宁姑娘她肯定没瞧见我们,方才您跑得可快了,奴也是……” 在沈约警告的目光下,袁兴的话不觉便弱了下去,只听他公子闷声道:“以后在宁宁面前,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提这事!否则……” “奴晓得!”袁兴心领会神,立马竖三指来发誓保证。 沈约带着人小心地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却仍旧没见着盛长宁,不由觉得怪了,他急忙去旁边的糕点铺子去询问。 店家倒很是热心肠,一边回想着一边道:“头上有莲花木簪子的姑娘?你说的是从胭脂店铺出来的那姑娘罢?她方才就在我这铺子前停留了一会儿,尔后前头有什么响动,没等她过去就被一男子拦了下来,两人便走了,好像是去那酒楼的方位……” 店家手指了指前头的窈窕酒楼。 沈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听及盛长宁跟人走了,去的还是他与她约定的地方,心下不由“咯噔”一下,他匆匆冲着店家道了谢,带着袁兴赶忙去了酒楼。 沈约进了酒楼后,听了阵阵喧哗声后,他竟没来由地镇定了下来。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陡然皱缩,四肢百骸顿时凉透。 这人敢钻空子带走盛长宁,又是选在他约宁宁的地方见面,而宁宁肯跟他走,定然是以为酒楼里的人是他沈约! 不仅如此,他既然能知道窈窕酒楼,说不准这几日沈约的举动尽收他眼底。 沈约咬牙,攥着拳直接上了楼。 安眼线、拐他媳妇! 除了沈临之这狗东西!还能有谁! 袁兴看着公子身上骤然爆发的怒意,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又瞧了眼公子上楼的背影,决定先去前柜问问掌柜的,那个拐走公子意中人的男子究竟是谁…… 第二十四章 好巧 当沈约一脚踹开二楼最里头的雅间时,门板不受力地晃了两晃,惊得里面的人纷纷侧目过来。 只是,沈约还未看清里面的人,后头就有人轻声来问:“二、二公子?” 听见这声,沈约骤然回头,冷冷地看着面前躬身的侍仆,如同在瞧死人一般。 “付辽,你在这……做什么?” 那唤作付辽的侍奴神色未变,仍旧如同往日那般的恭谨,他道:“大公子今日定了酒楼的食肴,命奴来取,方才在大堂瞧见了好似二公子的身影,奴便冒昧地跟了上来……” 不亏是沈临之带出来的人,这借口倒找得挺好。 沈约勾起唇角冷嗤一声,并不揭穿他的满口胡言乱语,他冲急急过来的袁兴道:“把人带到一边,给本公子看牢了!” 沈临之的人向来诡计刁钻,要是跑了,待会他可怎么和沈临之当面对质? 袁兴连忙应了一声,就把付辽推至一旁角落里。沈约则将门哐哐哐拍得老响,他一边骂:“沈临之你个臭不要脸的!给老子滚出来——” 沈约进了雅间,可里面却是空无一人,空气中还散着浓烈的酒味。沈约顿时火气更甚了,这狗东西居然给宁宁喂酒?! 表面正人君子,背后腌臜龌龊! 沈约捏着拳头,又抬头扫视一圈,侧边窗户紧阖,只余那里头隔段的一袭珠帘在微微颤动,颗颗粉珠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嗑声。 毫无疑问,人是跑到帘子后面去了。 沈约气恼中不禁有些疑惑,宁宁跟着沈临之躲做什么?一面想着,他攥着拳拨开了珠帘。 原以为要见到欠揍的沈临之,却不料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滑稽,沈约绷着脸,慢慢松下拳头。 只见面前的一方席座上,三人正胆怯地窝成一团,好似是被方才他踢门的响动给吓到了。 此时,还有一人还正有些头脑不清地喊着胡话,“饶命饶命……大侠你找错人了!”,他这么一喊,其余两人皆附和起来。 这一说话间,他们周身的酒味便散了出来,显然那酒也是他们喝的。 沈约放了些心,又深深地皱起眉,沈临之这狗东西给他声东击西?竟然不在这间? 哆嗦成一团的三人着的服饰,看着都是上乘的布料,又能在窈窕酒楼单辟个雅间来,定在京城之中地位不低。 于是沈约稍稍松了下眉,冲人一拱手,道了声:“对不住了,沈某找错人了。” 说罢,便快步离开。 他刚出去,便听见袁兴“哎呀”一声叫唤起来,可沈约让他看着的付辽却好端端地待在一旁。 没找着人不耐烦的沈约剜他一眼:“瞎叫什么?” “不是,公子。”袁兴连忙解释,他指着被沈约踹开的那间门,“方才奴去问了掌柜,宋掌柜说,大公子是在兰间呢,您这踢的不是梅间么?” 听了这话,沈约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要压不住了,他咬牙:“那还不快滚?” 窈窕酒楼的二楼只有四间雅间,分别以“梅、兰、竹、菊”四君子命名,梅间位处最里,因而兰间就在隔壁。 沈约好不容易调整下心态来,只见一边,雕刻着兰花花络的门突然开了。 见着出来的人,沈约不由呆了呆,全身上下的戾气,好似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突然间就消散了。 袁兴惊诧地看着自家公子,是他的错觉么?公子仿佛从濒临崩溃的边际,一下子就浑身获满了希望似的。 现在,像只乖巧的不得了的幼犬。 袁兴还没来得及让眼中的惊讶散去,下巴就跌了下来,他看见公子用他那再纯良不过的神情,冲奉宁公主问候了声:“咳,好巧啊……” 袁兴捡起下巴,神色木然地看着自己主子这般尴尬地互动,他觉得公子十分需要他来缓解尬意之时,只见那奉宁公主神态自若地点了下头,似乎两人的交谈再正常不过。 “是好巧。”她这样回道。 沈约立马咧嘴,痴痴地笑了起来,哪里还有方才踢门时的凶残。不过下一刻,他就把盛长宁直直拉到自己身旁,眼神也变得冰凉。 沈临之似乎并未在意沈约的神情,他冲盛长宁一执礼,语气温和:“舍弟顽劣,若有冲撞到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不好意思,我可没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兄长。”沈约反唇相讥,脸上尽是嘲讽的笑,“不过……借着旁人的名头来行骗,这倒是像极了你沈临之的风格。” 沈临之却是不理会他,抬着一双沉静的黑眸,看着盛长宁,似是在等她发话。 察觉到他的意图,沈约心中陡然一紧。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他苦苦追寻盛长宁身份的那一世,他从未插足进去过两人之间,他清楚地知道,那时的盛长宁……的的确确是对沈临之有意的。 这一次,仍旧对上,明明是亲手送自己命送黄泉的人,她还要喜欢他么? 沈约心里泛着酸涩,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地垂下眸子,耳边就传来盛长宁不徐不疾的声音。 “本宫倒觉得,沈子邀的性子极好。” 这句话如同惊雷,不仅炸得沈约直愣在当场,就连沈临之眼中,也抑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错愕。 沈子邀?两人竟已这样熟稔? “恣意张扬,却是仍旧不改初衷。”盛长宁继续补充道,话里是藏不住的维护之意。 听得沈约忍不住地翘了翘唇角,他还要装模作样地不过分表露出来,只看着沈临之的眼里带了丝挑衅的意味。 哟,不过尔尔啊…… 沈约再诚恳地邀盛长宁去楼上的雅坐观赏,走之前路过付辽时,他还不忘再戳戳人的心肺。 “就这样品行的主子,是会把身边的人教坏的啊……” 付辽垂下头去不敢抬起,沈临之看着他们走远,眸中思绪已然乱了。 不改初心…… 曾经,也有人这般同他说过,那时她说得郑重,要让他为人处世永不改初衷。可是,他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初衷又是什么? 可惜了,这位奉宁公主虽与她有交集,却终究…… 不是她。 沈临之闭上眼眸,掩去眼底的失望。 第二十五章 桃树 窈窕酒楼第三层是不见外客的。 沈约与盛长宁说的时候,神情是洋洋得意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盛长宁配合他,故作疑惑道:“那沈……公子你怎能进去?” 其实她隐约猜着了些,沈子邀或许是与这个酒楼的主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罢? 是以,外人不能进,他算不得外人。 虽然能想到这些,盛长宁还是缄默了声儿,打算听沈子邀来说——他现在看着,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听了她的话,沈约立马眉飞色舞地同她解释。原来,这窈窕酒楼是他外祖家的产业。 这其中,与盛长宁倒还有些渊源。 几十年前,京城首富薛家富甲一方,被先帝钦封为皇商,与之普通的商贾之人开始有了极大的差距。 当年下封的旨意,是在罄书殿里,盛长宁替父皇着的笔。 后来,薛家大姑娘嫁于江南沈家,彼时沈家的长子,也就是如今沈约的父亲沈阳明,还只是个七品小官。 这桩亲事不算是高嫁,在当时虽未得薛大姑娘爹娘的阻拦,却也称不得有多好。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沈阳明擢升四品官员,薛家同样在京城中,早早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京城中许多产业就是薛家名下,而沈约的外祖父只有薛大姑娘这么一个闺女,自女儿去后,简直拿沈约比亲孙子还要亲地待着。 盛长宁面对沈约这些托盘而出的话,不由有些羞愧。沈子邀之所以能对她言说这些,就是她这壳子的身份叫“盛长清”。 盛长宁暗暗地想着,不断在心中警醒自己,这本该是盛长清的东西,觊觎之心不可有。 “公主,快进来罢。” 沈约冲她招招手,欢喜的样子像个小孩儿。 盛长宁也笑了。 她迈进去的步子,在看到里面的景象后骤然顿下。 沈约替她拨开了面前隔开视线的鲛珠帘,如同拨开层层叠叠的云雾一般,那片曾经在她脑海中幻想过的场景,慢慢显现。 从地面上铺就的碎花缀织的绒毯,到根植在周边的矮枝桃花树,一方软榻摆在树边,四边的的大窗直直落地,使得整个室内空旷开延,有风拂来吹落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毯上、坠在小榻上。 盛长宁这才发觉,地上绒毯上的碎花是真花瓣。 “唔……少了个秋千。”沈约转来转去地看,有些遗憾,“昨天才弄好的,到底是有些匆忙了。” 盛长宁这下子是真的被惊到了,“这是……你摆置的?” 怎么会…… 种在屋子里的桃花树、树上的秋千,秋千边的小榻。风一吹,就要闻得一室的花香,不用出去便能赏花,这样的日子颓散却又……安稳。 这是从前的盛长宁的“异想天开”。 与其说是想要一室的桃花树,嗅得不出门的芬芳,倒不如说她过怕了兢兢业业的日子,大楚长公主这个名头太重了。像这样的闲适生活,她从不敢奢望,这些只能存在她的梦里。 可就是这么个于她来说,不过几面之交的陌生人,轻易便给了她想要的。 沈约正琢磨着秋千该安在哪儿,听着她的话,想也不想地便答道:“是公主同我讲的。” 前世,宁宁临终前同他说过,她最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样慵懒看花的日子。 可惜,他现在暂且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只好盖个她梦想中一样的地儿罢。 闻言盛长宁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以为他说的是盛长清,登时她便有些窘迫地红了脸。 盛长宁微微别过头去,不仅脸烫得厉害,她心口还有些闷堵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外头有侍婢传了小菜上来,摆在窗边的一方红檀木桌几上,沈约嘻嘻笑着让盛长宁不要太拘束,两人落座后,婢子们方捧着托盘一一退去。 桌上摆的是一碟蟹黄鲜菇、一盘玉簪出鸡、麻婆豆腐,还有一大盅冬瓜煨汤,旁边还摆了几碟子盛长宁叫不出名的糕点。 菜色红艳艳地一片,多以辣为主,盛长宁有些按捺不住冲动的同时,还有些疑惑。 能这样明确地使人上鲜辣的菜色,显然沈子邀是知晓盛长清的口味的。 只是……盛长清的喜好怎的与她这样相似? 这念头不过转瞬留存,就被沈约岔开了去,他殷勤得很,挪挪这个骨碟又摆摆那个瓷盘,“公主,尝尝这个豆腐,还有这盘鸡肉,纯天然放养的,口味绝对绝对一级棒!” 盛长宁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只好夹了一筷,入口的肉很鲜嫩,并不筋道,咀嚼间小米辣的辣意被丝丝激起,的确合极了她的口味。 可盛长宁却转手放下了筷箸。 “怎么了?可是觉得不合意?”沈约夹着肉尝了一口,唔……好吃的呀,难道…… 盛长宁还在想着要怎么来问,沈约给她的那纸条上的“有要事相商”究竟是什么要事之时,就听与她相对而坐的男子,又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公主你得多吃些才好,可别学着宫里那些人瘦身……何况你又不胖的,便是胖了,我也是欢喜的……”沈约一面给她用公筷夹着菜,话语间甚至还颇为羞涩。 盛长宁:“……” 最终她还是撑不住,将碗中的菜一一用尽,理由无非有三。一来她是不愿浪费粮食,二来沈子邀说得话确实挑不出差错来,宫里各宫的宫婢伙食不差,可有些婢子分明都瘦得皮包骨了,还非不愿养个丰腴体态…… 盛长宁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这具身躯,虽然比之前好上太多了,可还是很清瘦。 所按照她从前能使的功夫,如今放在她这身体上来用,顶多能使出原先的三分之一罢。 至于第三嘛,实在是她之前为了掩人耳目,顺便给莫女官一个下马威,为了让她知晓如今她的主子是谁,盛长宁百般强调自己食不得辣。 至此以后,漱芳殿每日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盛长宁偶然有一回还听到,有个叫惊蛰的宫婢还在抱怨漱芳殿的吃食太无味…… 盛长宁一边想着要再整顿整顿漱芳殿,一边又想该如何在宫里,自然而然地吃上自己想吃的。 第二十六章 回去 等到盛长宁放下了筷箸,对面的沈约已经是换上了一副欣慰又满足的笑,他道:“公主,可吃饱了?可要再使人添些……” “不必了。”盛长宁连忙道。或许是从前的习惯太深刻,她用饭向来是不喜浪费。 “今日,多谢……沈公子了。” 沈子邀就看着她笑,眼眸里是不加遮掩的欢喜之意,他道:“你我之间谈何感谢之辞,能为公主做这些,是子邀乐意之至。” 他的眸子狭长又深邃,宛若一颗上好的黑宝石,这般瞧着瞧着,险些就要将人拉进瞳孔深处似的。 盛长宁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她稍稍偏过头去,垂下眼睑轻咳一声,竟觉得有些不敢直视他。 “你……今日究竟是有何事要商量?” 沈约愣了下,那让袁兴送过去的字条上写的话,本就是借口。若是不这样说,按照宁宁的性子,她可当真是不会出宫的。 看着面前人微垂着头,瞧不清喜怒,沈约反应过来,心里下意识地就“咯噔”一下。 他又忘了,宁宁最是厌恶满口讹言谎语的人,若是让她给发觉,他今日是假借“要事”骗她出来,说不定日后宁宁会再也不理他的! 盛长宁疑惑地蹙了下眉,抬眸看去只见沈约一脸纠结之色,她虽有些奇怪,但还是未催促出声。 沈子邀这般为难的神情,莫不是他要商量的事太难以启齿了?嗯……阿北说过,与人平等交往该是将心比心,要学会耐着性子聆听他人之言。 盛长宁一面支棱起耳朵来,一面又慢吞吞地捏了块双酿团来吃。这种糕点方才她有认真听沈子邀说,这是江南人最喜爱的小食,沈子邀也很喜欢,每回他回到南地,街坊邻里都会塞零嘴给他,其中就有这种团子。 吃的时候,盛长宁还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也不知是用什么粉揉捏的,米白色的外皮下隐隐透出棕色的豆沙与黑色的黑洋酥,看着白里透黑,倒是好看极了。 盛长宁吃完了一整个,沈约这才思来想去的找到了个理由,徐徐开口:“公主,你千万千万不能同沈临之深交,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语气郑重,仿佛在说的是什么谋天的大事一般。 盛长宁有些愣了。 她下意识便脱口而出:“我与他怎么能没交集?” 十年前,他不管任何情谊谨遵盛长慕的旨意,让她魂归地府十年之久,倘若不是这滔天的恨意化成执念,她怕是早就一抔黄土转世而去。 天知道方才见到手刃自己的仇人那刻,盛长宁差点连在漱芳殿摆造了许久的笑,都笑不出来了。 既然,上天有心,能让她拥有记忆再重来一次。 她与沈临之,只好不死不休了。 她要把从前的痛如数奉还啊,怎么能说她与他之间不可深交? 盛长宁垂着长睫,掩饰得极好,也没让沈约看出丝毫不妥来。但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盛长宁想了想,觉得还是如阿北说的那样,自己的心上人与另一男子深交,自己心里肯定是要不舒服的。 虽然她不能说出她与沈临之之间的实情,但解释还要该要有的。 想了想,于是盛长宁便道:“你放心,我同沈大公子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一落,对面的人便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她说什么,他都会极是信任她一般。 盛长宁只觉得沈子邀这么带笑地一点头,好似那节拍落在她心窝处似的,引得她的心跳声“怦怦”地发出共鸣。 ……………… 回宫之时,天边已经氲染出大片缥缈的红霞,西斜而去的火红只剩半边,还在晕染着边际的柔白。 沈约是看着盛长宁进去楚宫宫门的,巍峨的宫殿宛若一只蛰伏的猛兽,一口口吞噬着人。 眸子里再倒映不出那抹清瘦的身影,沈约的眸光渐渐暗沉下来,他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捏得死紧,指骨用力到泛白。 除了那些曾经害她的人该死之外,还有些隐患,也该一并去除了才是。 “公子,奴将您今个儿做的双酿团都包好了!”袁兴怀里搂着油纸袋,空出一只手来冲沈约招呼,示意他要走了。 沈约眸中的冰凉散去,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时,嗓音又恢复原先的懒散,“兴儿你叫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在打包酒楼的剩菜?” “啊。”袁兴故作讶异,扫了周围一圈儿,果然见到了几个衣着华丽的投来鄙夷的目光。 于是他挺挺背脊,说得更大声了:“公子,您在说笑么!整个酒楼都是您的,给谁吃剩菜也不能给您吃啊!” 沈约失笑,给了他额上一折扇,又“哗啦”一下打开扇子,慵懒不已。 “走了,去薛府。” …… 盛长宁回到漱芳殿时,殿内已然点了灯,殿门外有三三两两的人守着,她微蹙了下眉,没再走正门进去。 翻窗前,她先叩了两下窗柩,这是今早走之前她与白露那丫头说好的暗号,室内很快传来回敲声。 与此同时,那窗柩也被人小心翼翼地从里翻起,露出白露欣喜的面容来,看着她一切安然的模样,盛长宁松了口气。 她是在白露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翻了进去,要是换作从前,爬树都是没问题的,哪里能想到翻个窗这样吃力? 这具身子还是太瘦弱了。 盛长宁止不住地喘息,只觉得方才在外头冻得僵硬的脸颊,因着方才的举动,早就又开始回温了。 “公主,您在里头吗?” 殿门被打开的声音绵延,盛长宁听得清楚,很快传来的是元儿试探的问话声。 看来是已经怀疑她不在宫里了。 白露的眸子里含着的担忧还未散去,见盛长宁看过来时,她轻轻点了下头。 盛长宁想了想,她没回外头的问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减,她将外裳尽数脱去,塞进被褥里,又利落地躺下了床榻上。 她冲白露抬抬下颔,示意她与外头说两句。 白露似乎在白日里早已言说过数遍,不用盛长宁教便自然而然地道:“公主有令,公主身体不适正在小憩,你们都退下罢。” 第二十七章 整顿(一) 这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元儿心里不仅有些生气,更多的还是不解,她不明白,公主为何让个末等宫婢来守着,也不愿让她进去。 就算是公主有事要出去,想掩人耳目也该是让她守着才是啊…… 元儿只觉得腾起无限的委屈,这样想着,她的声儿不觉厉重了些,“公主您已经整整一日未出来了,奴婢实在冒犯了,只想您出来走走罢了!” 说罢,她的手便“哗啦”一下子撩开了珠帘,带着人闯进了里间。 一进去便对上了白露一对微怯的双眸,她正守在床边。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上,纹着雀翎的锦绣帘帐低垂下来,这样一眼看去根本瞧不起清里头的景象。 看着白露略带忐忑神情的面容,元儿登时冷哼一声,不管白露的阻拦,上前一步便伸手扯开帘帐! “不可——”白露急急地要挡在床前,哪料元儿早便想到她要过来,反手表示一推,白露被这股大力径直推倒在地,她的头“砰”地撞上一旁的柜角时,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屋内。 元儿手抚上脸颊,惊恐的神色卷袭上整张脸,她身后的宫婢见了床上冷眼相对的盛长宁,立即便跪倒在地。 “真当本宫是死了?” 盛长宁一把拽过元儿的衣襟,手掐上她的下颌,元儿被她眼中从未见过的冰凉给吓得腿软,醒神过来后,她被迫抬着头,双腿却软跪了下去。 “公、公主……奴婢……” “本宫念你在潇湘阁多年不离不弃,百般容忍纵容,可你呢回报本宫的是什么?” 说完了,盛长宁便骤然松开手,看着元儿受不住力般地跌倒在地,她的眸光已然恢复原先的清冷,仿佛刚才的瞬间怒意不过错觉,又仿佛不再在意元儿今后的所做所为。 她够失望了。 本以为元儿能陪着盛长清在潇湘阁吃苦,是个忠心不过的丫头,可是呢? 明里暗里提点她去潇湘阁二楼,待她发觉了什么又不再让她寻索;还有那日,盛长宁第一次去找盛长慕时,她亦是故意打岔,似乎并不愿盛长宁攀得高。 如今,在漱芳殿更甚,拉帮结派,如果不出她所料这殿里的末等宫人,尽被她拉拢了个遍。 盛长宁原以为她是与那无字书的主人有关,可这么久观察下来,却是半点不像是个潜伏的练家子。 盛长宁只能猜测,元儿应是早就发觉了有人监视潇湘阁,可她恐惧,只好诱得盛长宁去楼上察看,这个丫头看着忠心为主,却是心底里自私极了。 从先前元儿的似躲遮掩里,可以看出—— 她不大愿意出去潇湘阁,也不愿盛长宁出去,并非是为着盛长宁着想,而是她怕盛长宁有一日重新攀上了高枝,元儿便不能在她身上寻得异样的优越感。 ——真是变态。 盛长宁眼眸中露出一抹嫌弃,她本不该一时心软,给了这人胆子的,如今倒好,竟大放厥词不说,还擅闯主子内阁,这样不够听话又不为主的丫头。 怎么能留在漱芳殿? ……………… 漱芳殿,外殿。 隆冬时节里,难得有今日这般的好天气,日头高照明朗,悬在明澈的天边,仿佛要把初冬的一丝丝冷意都要给驱逐。 盛长宁坐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蓝壳页的书卷在看着,隔开视线的珠帘已经被宫婢卷拂起来,她只要一抬头,就可以见着那跪了一地的婢子。 地面冰凉,元儿只觉得冷意不断往膝盖骨里钻,她实在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稍稍挪动了下膝弯。 上头的人明明未抬头,却仿佛额上长了眼一般,盛长宁的声音冷声传来:“动,便多跪两刻钟罢。” 她的话落间,众人的目光齐唰唰地冲元儿看去,有不满有怨责,更甚者还直直瞪了元儿好一会儿,直至她羞红了脸垂下头去,这才罢休。 莫女官跪在最前头,昨日她被罄北殿的内侍唤走,一整日未归,直到点灯时分她才迟迟回来,可一回到漱芳殿里,就是一幕低气压的场景,她便觉得眉心跳得厉害。 果然,第二日公主方用了早膳,便令她集结宫中所有的宫仆,一众儿全要跪在殿内。 这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莫女官心知这位奉宁公主是要立立威了,思忖了片刻,她膝行了两步上前,接着便深深伏首下去,行了个稽首大礼。 莫女官原以为她这般举动,能博来一丝的好感,但她却听见公主的声音依旧泠然,还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可当真是不容易,莫女官竟行这般大的礼,本宫是受不得的。” 盛长宁终于抬了头,看着底下的人都是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模样,唇边蔓延起一抹笑来。 “公主言重了。您是漱芳殿的主子,您若要吩咐什么,奴婢们莫敢不从。”莫女官心尖颤了颤,莫名地腾起一股子慌乱,难道公主还要把她也发落出去吗? 不……她是陛下赏赐下的女官,即便不在漱芳殿服侍,也是可以再回司制坊的! 这般想着,莫女官定了定的心神缓和下来,面色又恢复原先的不屈不卑。 盛长宁只觉得好笑,真当她是傻子吗?这人是盛长慕赐下的,意在监控她的言行举动,留这么个祸患在,她能睡得着好觉吗。 不过,现在解决这莫女官倒要排到后头去了。 盛长宁合上手中的书页,“除却元儿,其余人都下去罢,白露,在殿门前好生看着。” 众人如蒙大赦地齐声谢道,纷纷退去。虽然站在外头寒冷,但总比跪在冰凉凉的地面上好太多了! 一时之间,他们看着白露的目光皆透露着艳羡,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木讷又是极胆怯的性子,也不知她是怎么得了公主的青眼,怕是以后那元儿是要靠不住了,得仰仗白露才是了…… 殿门将外头的寒风遮掩,惊蛰最为醒目,一下子便把在白露身旁的宫婢挤开,一脸讨好地上前笑:“白露姐姐,这个给你。” 白露低头看去,只见她手中躺了只小巧的暖炉,不过巴掌之大,有些破旧但看起来还很精致,窝在惊蛰的掌心,熏热得她的手都红润润的。 第二十八章 整顿(二) “多谢了,我并不需要。”白露摇头拒绝,这看起来便是好东西,哪里是她们能用得的? 面对白露的拒声,惊蛰也没不悦,只将握着暖炉的手缩回了袖中,末了还冲白露笑笑。 “马屁精!” 方才被惊蛰撞了一下的立夏离她们最近,观览了全程,忍不住对惊蛰露出鄙夷的神色,压着声儿唾弃了她一句。 这人可真是墙头草,先前巴结元儿,如今见白露讨了好,便又转头来奉承白露。 惊蛰从前不是没仗着元儿,同立夏对骂过,可如今她摸不清楚白露对立夏的态度,万一这俩人玩得极好,她冒然反讥岂不是又得罪白露? 所以,听了立夏这句揭她底的骂声,她只回瞪了一眼过去,并未多言。 殿门之外的众人不再出声了,外头的风虽算不得极冷,扑在脸上久了却也如刀割似的,手脚俱是冰凉凉的,哪还有其他的心思来斗来斗去的? …… 殿内,除却经不到寒风,冷气还是直蹿蹿地从地面冒起。 自从来了漱芳殿后,入冬的日子便好过不少,内务坊月例下发的银碳足够用过每月,甚至还有月余。 盛长宁畏寒。 从前她还是风头无两的长宁公主时,到了初秋庆嬷嬷便要为她裁深衣大氅,等过了寒露时节,她就要开始裹上厚厚的新袄,也越发疲懒地不爱出门。 整日窝在软榻上,地龙将整个殿堂烧得暖和,身边有阿北为她采来腊梅,阿南为她煮着放了碎姜叶的冬茶,她就轻轻倚在一旁,闲适的不得了。只是那样的日子,在她十四岁那年便结束了。 ——在她死之前的两年里,为了盛长慕,为了大楚,她声名狼藉。 那时,盛京城内的百姓但凡有人提“盛长宁”这三个字,都要咬牙切齿地“呸”一声,还要骂上一句:谋害忠良,不仁不义,简直枉为楚人! 念起那些光景,或是恣意慵懒,又或是暗天无日,盛长宁始终都嘴角噙着一抹笑。 如今的她还是很惧冷,只是区区这样的冷意,哪里比得过曾经苦楚的万分之一? “公主,奴婢为您燃起暖炉来罢,天太冷了……”元儿暗暗地揣摩着盛长宁的神情思绪,见她面色稍霁,忙不迭地道了一句。 要是烧起炉子来,起码她能不那么冷,她若还要在这样冰冷的地上跪下去,膝盖当真要废了! 今日,盛长宁一早便吩咐了下去,不准燃碳火,为的就是让这些人吃吃苦头。 “本宫的话,你果然未曾听进去。”盛长宁直直看着元儿,眼眸中仿佛能洞察她一切的小心思。 元儿立马又伏首下去,垂下去的眼中浮过一丝咒恨,思绪还未蔓延开来暗骂,只听上首又传来盛长宁不徐不疾的声音,“起来罢。” 元儿愣了下,抬头时眼里的情绪已经被欣喜之色换上,她艰难地爬了起来,不住地道:“奴婢多谢公主、谢公主开恩……” 盛长宁不为所动,她将手里的蓝壳书又翻了一页,若是有人站在她身旁,定能瞧清楚这书页上一笔墨迹都没有。 就在元儿等得无比煎熬,甚至有些焦躁之时,她终于开了口。 “来过潇湘阁的人,是谁?” ……………… 漱芳殿的宫仆被奉宁公主大整顿的消息,不知觉地传遍楚宫各个角落,传至盛安乐耳中时,她正练完骑术,从马场上下来。 路过御花园时,盛安乐耳尖地听及有人在议论纷纷,好似是宫中的宫婢在热谈八卦。 盛安乐本来不愿理会,但突然地她听到了有人提及“奉宁公主”,她只觉得这个封号有些耳熟,皱眉之际,身边的大宫女已然从那假山石堆里撤回嫌恶的目光,冲盛安乐道:“公主,她们是在说盛长清。” 盛长宁将自家公主惹哭,害得景安殿上下遭殃的那回,她可不曾忘记,如今竟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居然又冲撞到公主面前了!这人可真是个灾星! 令儿不由恨恨地想。 听了这个名讳,旧事如潮水般涌来,盛安乐面上瞬间浮起恼怒之色,她随手一摸腰间,打算将那条复刻盛长宁的软鞭拿出来,却摸了个空——她忘带了。 令儿立即明白主子的心思,用眼色使了两个人,去里头将那些咬舌根的宫婢给带出来。 很快地,三三两两的婢子穿着统一的服饰宫装,噤着声被推搡至盛安乐面前,一见到正主,那些宫婢立马慌张不已,皆跪倒在地。 “奴婢拜见安乐公主……” 其中不乏明白人,惶恐得不敢抬起头来,要知道这位安乐公主自幼便受尽宠爱,是以,她在宫中跋扈至极,其风头无两简直连太子殿下都比不得。 听闻,她的性子也最为阴晴不定,说不准没有任何由头,她就能把人给砍了。 跪下的宫婢瑟瑟发抖,盛安乐高高地俯视着她们,皱着眉语气有些不悦,“你们抖什么?” 有人哭丧着声回答道:“回、回安乐公主,奴婢们……奴婢是太冷了……”她的话引来几声应和。 听着这声声颤音,盛安乐登时有些不耐烦了,她娇喝一声:“好了好了!”随即又问,“你们方才是在说盛长清的什么事?” 听了她这话,宫婢们都颤巍巍地嗑下头去,不住地哀声求饶:“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婢失言……” 循着盛安乐的眼色,令儿直接上前一步,“嚷嚷什么?公主让你们说是何事,那你们说了便是!莫非尔等还要违令不成?!” 众人一迭声“不敢、不敢”后,方有个宫婢红着眼眶开始把方才她们说的一一讲来。 “就在昨日,也不知是为何,奉宁公主将漱芳殿里的宫女都大换洗了,连陛下赏赐下去的女官都被落了脸子……” 宫婢们说着,只敢把听来的实情说来,并不敢把她们先前的猜测说给盛安乐听。 谁人不知这安乐公主生性喜妒,陛下给太子殿下送些珍奇古玩,她都要气个半天的…… 第二十九章 梅子 盛安乐听罢,面上瞧不出喜怒,令儿便上前把那些宫婢给打发了去,回来时见公主仍旧皱着眉。 她也以为公主在气陛下对盛长宁的容忍之度,便连忙安抚:“公主,那奉宁公主不过是陛下的庶妹,如今虽得了些宠,可哪里比得过您与陛下的血缘之亲,她是远远越不过您头上去的!” 盛安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语。 令儿见她并不出声,在心里头不由地泛起了嘀咕,公主该是讨厌盛长清的才是啊,怎的还一副不让她说的模样。 “今日那越公主可来了?” 就在令儿疑惑之际,盛安乐又扯开了话题。 令儿不明她的想法,只好如实答着:“回公主,越人的舆车今个一早便到了,听下头的人说,那越公主样貌倒是好,就是傲气极了。” 听完她最后一句咕哝,盛安乐翻了下白眼,递给她一枚看傻子似的眼神,盛安乐道:“越人实力乃四国之首,凤栎又这般得宠,她便是翻了天去怕是四国也该叫好,区区高傲点的性子算得了什么。” 盛安乐看得透彻。她明白,大楚还是太羸弱了,远不能与越国相比,否则她还是稚子之时的那一年,面对越人与邢人的放肆,大楚又何须落于掣肘之地。 令儿却是听不懂盛安乐语气中的沉凝,心下倒觉得怪异,自家公主向来乖戾,还喜欢与人争个高低,陛下名下的那些庶出公主都得避其锋芒,在宫中无人敢同她争抢风头。 如今,碰上这么个“劲敌”,公主居然能这般平和,不是早该翻天覆地地跑去斗气去了吗? 令儿正暗暗思忖着,又听得主子一声问道:“凤栎现下在哪?走去见见她。” 听了这话,令儿又觉得心中的困惑解了,果然公主还是那个性子,这是要去找那凤栎公主的茬罢? 于是她答:“诺。” ……………… 漱芳殿的宫仆分配有些在众人意料之中,又颇有些意外——元儿还是盛长宁的大宫女,白露也同样被提拔于元儿一般地位。 至于莫女官…… 她仍旧坐着掌管漱芳殿宫仆的位子,盛长宁却也并非没有动她。 盛长宁歪着头轻倚在软榻上,同底下训斥着宫仆的莫女官对上一眼,身着青裳宫装的女子立马垂下头去,盛长宁眼眸里泛起淡淡的笑意。 与其令人损已,倒不如收人为已用。 “都下去罢,白露留着即可。”盛长宁揉揉眉心,将人都遣散下去。 众人不敢多言,由莫女官领着头皆退去。 殿门被重新合掩上,殿内两角的暖炉烧得火旺,碳火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白露一一拨弄过后,又添了两块银碳进去,好让炉子中的火不停熄下来。 见着盛长宁歪在软榻上,紧阖着双眸,似乎已经入睡了。白露缓步上前,将快要滑在地上的毛褥子轻轻地拉上去。 昨晚一夜无眠,盛长宁的确是困极了。 沉沉浮浮间,她能感受到周身的暖洋洋,裹着面庞的舒适与暖意,总是能令人倦懒横生。 时隔数月,她又陷入了梦境里。 …… 梦里,长宁宫仍旧是那幅雕檐玉瓦的模样。 早春三月的春光总是惹人夺目,院里种植下的百花开始争奇夺艳,灼灼朗日当空,撒了一地的日光滋润。 盛长宁第一回感受这样真实,仿佛伸手便可触碰到这些美好。 “殿下——” 后头倏尔传来一声,嗓音里是透着侬软,盛长宁怔忡地扭头看去,只见身着碧色宫装的女子手里拎着什么,冲她快步而来,她的面容干净又柔软,纯粹的眼里净是笑意。 “阿北。”盛长宁怔怔地叫出口来,只有阿北才唤她“殿下”。 可她的呼唤声落下,阿北却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往前而去,仿若并未看见盛长宁似的。 盛长宁回神,有些急切地转身,想要追上去,可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步子陡然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踱步朝阿北远去的方向走去。 这里……只是梦境。 前头的人推开那扇繁华的殿门,待光撒进殿堂内,空投下一处细碎的光亮,盛长宁跟了进去。 阿北放下了臂弯间挎着的竹篾篮,打开盖子可以看清里头鸽子蛋大小的青果子——这是盛长宁再熟悉不过的青梅子。 盛长宁随处捡了张凳椅,坐着就那么瞧着阿北的动作。 青梅在早春时还未成熟,若要入口那是再酸涩不过的,不过若是兑上碎糖腌上一整年,等到冬日、抑或是来年春日再取出,用来煮青梅酒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阿北常做的活儿,听说是她的祖母交与她的手艺,盛长宁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自阿北六岁那年到她身边后,每一年她都要摘下青梅来腌上一罐。 后来盛长宁长大后能喝酒了,她要腌的梅子就更多了。 洗净、装罐、兑糖、封罐……这一步步虽说得容易,但若要到时开罐的梅子保存完整,做起来还是颇有技巧,还费功夫。 阿北将梅子细细洗了六遍,外面一圈的碎小的绒毛,都被她褪下来了,等撒上一部分糖再在钵中揉匀,她又开始唤盛长宁了。 “殿下,您可要起来吃些梅子?” 阿北边说着,边挑拣出一小罐加了糖的青梅,走至内殿,撩开里间帘子便走了进去。 盛长宁没再跟进去。 里头的自己一定还趴在软榻上,窝了一整个冬日的疲懒困觉还未散去,偏偏每回阿北腌着梅子,她又极馋兑糖后酸甜交加的口味,要让阿北给她留下一罐儿,来当零嘴儿。 可庆嬷嬷却是不许她多食的,她总说这青梅还未熟,吃多了容易胀气难受。 可趁着庆嬷嬷不在,盛长宁总是要让阿北把罐子拿来,偷偷吃上好些的。 盛长宁阖上眼,慢慢回想着那些往事,这回的梦太真实了些,令她有些不愿挣脱开来。 再睁眸时,盛长宁已然恢复了原先的镇定自若,她最后定定地看了阿北留下的梅子,躺在钵盂里青澄澄的还未装罐。 盛长宁伸手过去,却如虚幻般地,青葱般的指尖从梅子上穿过,根本触碰不到。 盛长宁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第三十章 故人 “公主,公主……” 盛长宁是被这一声声低唤,才从不安的梦境中挣扎出来的。 惊醒时,她的额间都是汗,连眼尾还有些湿润,令她的视线都朦胧起来。 盛长宁想要定神下来,神情却仍旧很恍惚。自从她从潇湘阁出来后,她便已有许久未再梦到十年前的长宁宫。 那些该是不染尘埃的美好,同她曾经的苦楚一般,深埋在记忆深处,她不大愿意再重新挖掘起来。 或许。 是因为她潜意识地、想留住阿南阿北她们。 可现在又没来由地一帧帧曝在她眼前,是阿北在念她,所以托梦而来吗…… 盛长宁沉默下来,她垂下脑袋,将手环成圈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公主,您许是梦魇了,奴婢给您端杯茶来可好?” 白露经过这两日的变故,在盛长宁面前说话时,先前的怯生生模样已然改了大半。 她见公主不应声也不恼,只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踌躇地站在榻边,白露又不敢再出声,生怕烦到盛长宁。 她只好在一旁先静静候着,眼瞧着公主这般姿态,白露着实有些担忧与心疼的——她小时候听姥姥讲过,防备心强和时常忧恐的人,便惯以这种姿势入眠。 对于公主的遭遇,白露被分来漱芳殿时有所耳闻过,听说她要侍奉的这位奉宁是如今陛下的庶妹,却在先皇在时并不得喜爱,只单单赐了座阁楼给她,连封号都没有。 这般过了十多年,直到近来奉宁公主去罄北殿找了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隔日陛下就将漱芳殿给她居住,还赐下了封号。 白露在听那些宫女说的时候,还听她们言道什么“奉宁公主定然不是先皇所出……”、“如若是,怎会这样单独照顾,赐座阁楼给六岁的姑娘,是尽要将公主被那些下人给嗟磨了去罢……” 若是放在从前,白露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般在心里想这些他人妄议主子的话。 只是与公主接触过了,知晓她真正的性子过后,又想想这些伤人的话,她只幸亏公主不曾听到,如今她对着公主只有心疼可言。 白露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 连她都知道,陛下现下虽给了公主光明正大的封号,明面上是赏赐,却并未给自家主子一个“长公主”的名分。 陛下并不承认这么个妹妹。 白露想着间,只听身边传来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去端些水来。” 白露回神过来,连忙应是,去把自己先前泡好的果茶端来,现下摸着杯壁,还有些小烫,入口应当正正好。 白露动作轻缓地将水递了过去,喝了第一口,盛长宁便愣住了。 她问:“这……是你泡的茶?” 浓郁的梅子清甜钻入口中,却是不大酸涩,与记忆中的酸甜有些区别。 “回公主,是奴婢泡的。几日前奴婢瞧见那青梅树上的梅子已经黄澄澄了,奴婢便摘了些下来,没曾想捣鼓出的这果茶还十分爽口,便想奉到公主面前尝尝。”白露见她听得不曾不耐烦,便兴致勃勃地将做法同盛长宁一一说了一遍。 盛长宁没打断她的话,将杯中的果茶一口一口喝了,末了,等白露停下了,她便问:“你是江南人?” 白露愣了下,她倒没想到公主突然会问这个,盛长宁看了她一眼,以为她不愿说,又道:“若是有什么隐情不便说,只当本宫未曾问过便是。” 白露就连忙摇手,她道:“不不不,奴婢并非此意。奴婢确实是江南人,只是有些惊讶公主为何突然能猜到……” “听你的口音有些像罢了。”盛长宁唇边泛了浅浅的笑意,她又转眸对白露道,“同我讲讲白露你的故事罢。” 白露虽不解,还是很快地应诺了声。 “奴婢的家长是在江南偏僻一隅的金沙镇,不过自奴婢幼时进宫后,便再也没回去过了。奴婢入宫时刚满十岁,那时我娘病得厉害,弟弟才两岁,还是连喊人都不大利索的时候,恰逢越人兵临南下,镇子里的人都不敢外出,家里因此揭不开锅了,姥姥没有法子只好将奴婢送进宫里来,好换些银子去买粮食。” 白露好似陷入了一片回忆中。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她们都如何了……其实奴婢并不怨她们,战事四起,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倘若有一丝希望能不让奴婢受苦,姥姥也绝不会将奴婢送进宫里来。” 似乎察觉自己有些失言,她神情变得喏喏起来,她道:“公主,奴婢并非说宫里不好……” 盛长宁摇摇头。 她的眸光越过白露,看向她身后的窗外,隔着紧阖的窗柩,可以瞧见展露一角的天空碧蓝如洗,与多年前的天别无一二。 她叹:“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说着话,外头突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很快地,隔着殿门响起莫女官慌张的嗓音。 “公主!安乐公主落水了!” ……………… 景安殿。 紧阖的宫门外跪了一地的宫仆,天边明朗的气候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一阵阵寒风如刀子似的甩在所有人惊惶的脸上,可没有人敢动半分。 众人的内心不仅腾起慌乱,更多的是胆战绝望。 陛下宠爱的安乐公主落水了!他们都是伺候在身边的,等会陛下来了,他们哪个能辞其咎? 他们现下只求太医快些来,令公主快快醒来,没什么大碍他们才能保住性命,否则…… 不多时,太医便如众愿地赶了过来,理事的嬷嬷皱着眉担忧不已,一边连连迎太医进殿内。 “李太医,公主也未曾发热,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也不见转醒这可怎么好……” 里头的李太医再说了些什么,外头便再听不见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跪在前头的令儿已经感觉不到膝弯的冰冷,她的手甚至是还在抖着的,但此时所有人都低着头,并没有人瞧见她的异样神色。 似乎是在响应这场悲事,天边卷啸来的北风,还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雪粒。 在风声中,有声音尖拔。 “陛下到——” 令儿的身躯止不住地一抖,眼中的惶恐愈发浓烈了。 第三十一章 求推荐票~ 盛长慕是刚从罄书殿赶过来过来,江北的旱灾还在绵延,这些年北地常年来的天灾,险些将大楚的国库掏空。 偏偏近年来他扶持武官上位,文官大大削减,如今到了需要用人之地,竟还是无一人出来出谋划策! 盛长慕步子迈得宽阔,他一皱眉,周边的气息径直低了下去,别说那跪倒在冰凉砖块上的宫人们了,就连跟在他后头的内侍李源,同样压低着哭丧的脸,不敢多言。 陛下在罄书殿与那些阁老们议事时,本就已然就在压抑着怒意了,这偏偏倒好,江北的旱灾还未得解决的法子,安乐公主又在这个关头出了岔子! 得!最后总归受苦的还是他们做侍奴的…… 李源瞅了眼一旁跪着的景安殿宫仆,心里不由叹息一声。 这年头,做奴才的要找个受宠又不爱惹事好主子,可当真是难上加难啊! 他脑子里又没来由地想起了前些日子受封的奉宁公主,她那儿倒是清闲,随意搁置了陛下赐的宫人,陛下竟也未深究…… 前头的盛长慕跨进了殿门,李源扯回思绪,很带眼色地上前替主子拨起珠帘。 整个景安殿都烧着地龙,殿门、窗扉都被嬷嬷紧阖上了,将外头的风雪尽数阻拦,甫一进来就能感觉到暖意腾腾,李源顿时觉得冻得冰凉的手指好了许多。 为盛安乐诊完脉的李太医就要伏跪下来行礼,盛长慕手一抬制止住,“无须多礼,安乐如何了?” 隔着帘帐,拔步床上的人的状况瞧不大清,此时的盛长慕眼眸中透着焦虑,盛安乐是他的嫡长女,他自然偏疼几分,如今虽在这般节骨眼上闹了事,他也该是先偏着女儿的。 李源止步在外阁,恭谨地低敛着眉眼,他自然是不能进到公主的寝殿内。 李太医恭敬地拱了拱手,语气却有些为难,“安乐公主落了湖中,该是受了凉,可臣替公主把过脉后,却只观得脉象平稳有力,并未诊出有风寒之兆……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说罢,李太医便跪了下去,面上浮现的是束手无策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景安殿的理事嬷嬷泪珠子滚落下来,她听得出太医的语气,若公主的脉象当真平稳有力没什么大碍,他又何须用这般为难的神色! 清嬷嬷是看着盛安乐长大的,与公主待的时间,比公主同陛下相处得还要长,她早就把安乐当成亲女儿来对待了。 “陛下……您救救公主罢!她才十三岁啊,大把的年华怎能、怎能……”清嬷嬷跪倒下去,泣不成声。 盛长慕拧着眉,沉吟了片刻,他对李太医问道:“既脉象无碍,那公主为何还不能苏醒?” 李太医颤巍巍地伏首,“回陛下,臣……臣无法断决。或许是公主受了惊吓,沉浸意识中不愿醒来……” 这话的意思棱模两可,并不能保证盛安乐能醒来…… 李太医是太医院的医正之首,他都深觉无法,旁人便更没有法子了。 盛长慕揉揉眉心,深觉疲惫,他挥挥手令众人都退下,只余清嬷嬷在内殿照料,留个清净给安乐。 “李源。” 见着主子要走,李源连忙跟上前去,连声应诺着:“奴才在。” 近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盛长慕只觉得头脑很是昏沉,他沉声道:“朕听闻安乐是与越公主起了争执?你…去把景安殿的宫人好好审问一番,问出个由头来。”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偏偏在他要拉拢越国的时候,安乐竟同凤栎起了争执…… 李源应下来,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听来的一一说出来,“陛下,奴才听下头的人说,安乐公主去寻那越公主时,神情并非是气色冲冲的。奴才斗胆猜测,兴许是两位公主在玩闹间,安乐公主不留神跌进了池子里头……” 盛长慕抬手制止他的话,面色不为所动,他瞥了眼殿外还在跪着的宫人,收回目光,道:“安乐惧水,她决不会轻易去荷池边。” 他这话一落,李源便噤了声。 没有人注意到,盛长慕路过时,他们脚边伏跪着的人群中,听及此话有人陡然颤了下身子。 ……………… 沈约在宫外得知到,那越公主凤栎将盛安乐推进荷花池里的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了。 无此同时,有人登门薛府。 看着面前再恭谨不过的内侍,沈约早便收起眼眸中的深思,面上早已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他拱拱手,“大人突然前来,莫不是陛下有何要事?” 李源闻言也笑了,“沈二公子言重了,陛下私事隐晦,奴才哪里晓得。” 他对着这位沈二公子倒是有极大改观,这人虽瞧着吊儿郎当的,可仅一面便让陛下奉为上席,上回为越使办的大宴,这沈二公子竟也能被陛下破格参加。 若不是这人明面上,着实令人寻不着由头来为其升迁,陛下定然是要重用的。想来以后,这沈二公子势必要比那沈大公子要更甚一头了! 李源暗暗想着,面上的笑意也愈发诚恳了些,“公子快着些罢,陛下现下在宫里等着您呢!” 沈约冲他微微一颔首,道:“劳烦大人走一趟了,我先同家里长辈说上一声,烦请稍候片刻。” 李源自然是没有不应的。 沈约并没有磨蹭,他折回得快,令李源就更满意了些,果然这沈二公子是心细如发之辈,从前他去唤沈大公子时,可要等上个一时半会,如今两人放一齐对比,谁略胜一筹倒一目了然的。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沈约走得这样快,并非是他想的体恤下人之意。 坐在马车上,马蹄嘶鸣阵阵入耳,沈约微微捏紧了拳,面色陡然一阵地恍然。 上一世,也是这般时候,盛安乐落了水足足有半个月未能醒来,太医院的医正皆说要看造化了。 只不过,那时的他无心朝政大事,偶然同父亲说的话让沈临之听了去,于是不久后,沈临之向盛长慕提出与越国的和亲法子,同这一世一样,越公主凤栎也是这时到的楚宫。 第三十二章 完美 沈约眸色暗沉着,他回想着接下来的进展。 那时,虽说无人见得凤栎推了人,可所有推盛安乐落水的证据却都指向凤栎,百口莫辩。 不出意外地,在凤栎气急之下回了越国,越、楚二国不仅没能如愿联姻,还使得这层关系越发岌岌可危起来。 如今虽然向盛长慕进谏的人换成了他,可后续却仍旧朝着前世那般在发展,沈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邢人在捣鬼。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圜了一圈,又被他排除掉了。 邢国虽比楚国强大些,可却也没越、楚二国之间的差距大,大楚之地绝无可能有邢国暗探。 更遑论,前世盛长慕也有怀疑此间,派了各方势力搜寻打探也并未有什么水花,因而这个猜想可以排除。 这样的时间巧合,安排盛安乐在凤栎到楚宫时出事…… 还能是谁? 沈约指尖敲点在膝上,阖着眼沉思间,马车已经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外头传来李源的声音。 “沈二公子……到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约挑了挑眉梢,他敛下眸中的深色,直起身子没耽搁时间,几步便跳下了马车。 寒风凛冽地扑面而来,他懒懒地伸了下腰,喟叹一声:“还是宫中的景色绝佳……” ……………… 自听说安乐公主落水了整一日未醒,就连太医院的医正们也束手无策,盛长宁也只在心里为她担忧了片刻,并没有跑去景安殿。 她现下的身份与盛安乐不熟悉不说,说不准盛长清还是恨死了这个小公主。 她不愿冒险,更不愿这样快给盛长慕有怀疑的契机。 “公主,您可真是良善的人。”白露在一边捣鼓着熟透了的梅子,看着盛长宁又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盛长宁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她瞅了白露一眼,这丫头在她面前最是胆小,若换成旁的宫婢早便阿谀逢迎的词儿说不尽了,偏偏她可不。 现在不似从前那般怯喏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已算是极大的改进,听她这般夸人还是头一回,瞧呢,说完了脸都红了。 “说说看。” 盛长宁将软枕提了提,又靠了下去,手中的书卷也翻了个页,嗓音慢哉哉的。 真是有趣,夸她性子良善的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白露噎了半晌,好半天这才憋出由头来,“您虽说着不去景安殿瞧安乐公主,可您却一直瞧着外头,奴婢要将门给关了您也不愿,这不显然就是担心极了……” 盛长宁此时躺在软榻上,不远处的珠帘被拨开撩起,前头的殿门大开着,冷风不断地灌涌进来,不过身边有炉子烧得火热,倒也算不得冷。 盛长宁就笑了,她看向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很远处依稀点缀着几抹绿意,她收回目光,一本正紧地道:“本宫那是在瞧飞来的雀儿。” 白露探头看去,可什么也没有。见她不信,盛长宁就摆摆手,唤她去关门,“你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冷了,还要扯些其他的。” 说着话,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书卷上。 白露不敢再扰她看书,将殿门阖紧后,殿内的视线暗了两分,她又轻手轻脚地去找蜡烛,点了起来,才又恢复了那两分的亮堂。 …… “既太医已说安乐公主脉搏并不似患病之兆,还请陛下先暂缓公主一事,要紧的该是与越国交好事宜。” 沈约听了盛长慕描述完盛安乐的状况后,开口谏言道。 事实上,前世里盛安乐并无大恙,在半个月之后便完好地苏醒过来,可那时凤栎早已被气回了越国。 这也是背后之人用心险恶之处,借刀杀人,借盛安乐昏迷的事大做文章,令所有人都以为是凤栎害的。若是盛安乐当真因此丧命,而凤栎有口难辩时,大楚也不至于落得被动之地。 可结果是盛安乐又安然无事地醒了过来,这就演变成了——大楚平白无故地扣了越公主凤栎一大顶帽子,第一个不肯答应的便是越君姒谏。 明明是说是有迎娶之意,却反过来冤枉了自己疼爱的女儿,别说将凤栎视若珍宝的姒谏了,便是换作盛长慕也该大怒不已了。 盛长慕面色不大好看,他只觉得沈约这话是在劝他,不要因小失大,因着个公主就放弃了大楚的利益。 “沈卿可还有其他的法子?”盛长慕最终还是未能对着沈约下斥责之声。 听着他这话,沈约便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不过他也未再解释,只道:“陛下可以想想,若日后安乐公主当真无碍,而大楚却将越公主凤栎推上风尖浪口,先前陛下为联姻一事,做的一切便都成徒劳了。” 沈约点到即止,他知道,盛长慕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亲妹妹都能下得去手,但他既然能坐在这个位子近十年之久,绝不是无脑之辈。 想起盛长慕从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沈约默默地压下心中想要暴揍他一顿的想法。 “确如沈卿所言。” 盛长慕的眉头稍稍松开。 看着他想通了,沈约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是笑意不改,他道:“草民惶恐,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打算让京城中哪位公子娶了凤栎公主?” 沈约的算盘是打得极好的。 原先他想的是,让这越公主直接拿下楚后的位子,但现在嘛……凡事都得做两手准备,若是凤栎对盛长慕无意,不愿嫁入楚宫,他便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让沈临之那狗东西娶了这公主! 这计划简直是不要太完美,沈临之若是娶了凤栎,便再也肖想不到宁宁了! 沈约心上蒙翳已久的尘埃扫落,一下子心情大好,连盛长慕都敏锐地察觉出来了,难得地揶揄道:“沈卿这样的好心情,莫不是在突然念起了哪个姑娘?” 沈约看着他的笑,刚到嘴边的否认又换了,他微微垂下了头,咧着嘴来笑。 “陛下可勿要取笑草民……” 盛长慕眼中的笑意微收,他没来由地记起了前些日子,沈约同他讨要的玉牌,那是作为他赐下的奖赏送予沈约的。 在他即位后,沈约还是第一个收到此物的人。 第三十三章 心悦 只不过他沉下神色的并非为此,他已打算寻个日子提拔提拔沈约,将来这人会同沈临之一般,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自然的,沈约日后要娶的人,必定也要郑重,若是是京城的那些世家女…… 思及此,盛长慕不动声色地冲沈约问道:“沈卿如今年方几何了?” 沈约也笑,笑中掺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虚假:“比沈少卿小三岁。”沈少卿说的就是沈临之,他如今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年纪轻轻就受盛长慕看重,早便成了他的有力臂膀。 盛长慕看出了他对沈临之的不喜,却也没见怪,早有耳闻沈家两位公子不合,不过京城百姓中多以批判沈约的乖戾。 他倒不记得了沈临之已是多大,想来也不小了,这俩兄弟倒是奇怪地一致,年至娶亲之龄却一再拖下去。 可想起沈临之不肯成婚的理由,盛长慕的眸光又暗了一瞬,片刻过后他方重新岔开话题,问道:“该至成家的年龄了,沈卿可有欢喜的人?若是没有,朕合该得给你物色物色了。” 两人绕着园子转了一圈儿,裹着厚重的披风倒也不觉得哪里寒冷,李源在后头差几步跟着,看着前面两人的对话都姿态熟稔,不似君臣倒像好友一般的,他越发坚定了要好好巴结沈约的心思。 盛长慕带着人在一处六角凉亭中落座,他本是随口一提,毕竟沈阳明都拿这俩个儿子没法子的事,他也不愿强人所难地赐桩难事。 哪知他话刚落,沈约就这么直直朝他跪了下去,姿态难得地虔诚收敛。 “沈约已有心悦之人。” 盛长慕眸光一顿,他轻轻拧了眉,却仍是未表露不悦地说道:“是哪家的姑娘?” 他已将沈约视为己用,若是沈约要娶个那些迂腐老臣家的姑娘,岂非与他意料中相岔了? 像是等了他这么问等了许久,沈约笑容灿烈,“那人与陛下也是相熟的。” 在盛长慕既疑惑又莫名察觉不妙的感受下,只听他未来的左膀右臂,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正是陛下的妹妹,奉宁公主。” …… 止安别苑。 别苑外头寂静一片,忽地里面传来一声细碎的愤懑声,“……绝不能让她们这样欺负了,殿下在大越享万人仰慕,来了此地难不成要平白矮人一头?即便您肯受得了这委屈,陛下也是不应的!” 别苑内又有人制止住了那人的言语声,说话的声儿却比她还大,“黄鹂,小心隔墙有耳!” 出来散步却被这些年来新建的宫殿给转晕了的盛长宁,听了这话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有些烦闷也一扫而空。 身边原先有些喏喏的白露也捂嘴而笑,下一刻她们头上的窗子便猛地推开了,一声娇喝声传来。 “谁?!” 白露顿时不笑了,她飞快地瞅了盛长宁一眼,见她面上并无做贼心虚的神情,心也落了地。 有公主在,管他里头是谁? 盛长宁抬头看去,只见从窗子探出头来的那姑娘生了副伶俐的面容,束着长发,瞧着服饰有些像大楚的骑装,看着简单利落。 此时她眼里露着警惕与不安,整个人如同盛长宁曾见过的一只动物,名唤作刺猬,有人戳着它柔软的腹部时,它便会竖起背上尖锐的刺来。 “雨雁,是谁在那儿?” 两方对视了片刻,那姑娘后面的人要上前来看,却被雨雁一把推后了去。 听着声音,像是原先那很是愤恼出声的黄鹂。 白露踌躇着上前,弱弱道:“姑娘……误会误会。我……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并非有意听你们说话。” 听了这没什么说服力的解释,雨雁冷哼一声,还是不悦极了,她原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那里头又一声柔软的声音递入盛长宁耳中。 “雁雁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软糯开绵,又不似江南人的吴侬软语,听着嗓音倒像是异域人。 盛长宁挑了挑眉,如今能在楚宫中的他国人,怕只有越国的凤栎公主了罢。 那位现在被猜忌是推盛安乐落水的和亲公主? 她原以为,这位在越国地位直逼诸位皇子的越公主,该是个泼辣角色,没曾想,听着声音便令人觉着是个软弱好掌控的性子。 盛长宁微蹙了眉。 白露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想拉着盛长宁走,可下一刻她却听见公主朱唇微启,说出来的话简直令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拜见凤栎公主。” 盛长宁微偏着身子,直冲那窗子执了一礼,等白露回神过来也慌忙行礼时,那窗子边又露了个脑袋出来。 “咦,你知道我?”凤栎探着头看去,窗底下的两人,一人姿态从容不迫,一人慌忙以对,她不由地有些乐了。 扭过头去,吩咐道:“阿鹂,去把两位贵客请进来!” 止安别苑是历来用作招待他国之宾的地方,虽是建在楚宫内,却是偏在西北一隅,这边不远处还有座殿堂是冷宫之地,平日里,没什么宫人会往这边来。 凄寒萧瑟,就是如今用来形容这片地的。 不过这儿作为外交之地,别苑内摆置得还算精致,除了有些地方长年失修有些破败外,其余的比盛长宁曾住过的潇湘阁都好了数倍不止。 尽管如此,可凤栎又岂是一般的帝女,让她住在这样凄凉的地方,在她眼中已是羞辱之意,如今她还能忍受地住在这儿,已然算是给盛长慕面子了。 迈进别苑门槛时,盛长宁看着院内景象,她的思绪百转千回,白露有些惴惴不安地跟在她身后。 被派出来迎接她们的黄鹂,面容圆润,着的服饰同那雨雁相差无几,她的面色也与雨雁相似极了,板着个脸,似乎不大喜欢她们。 绕过一道长长的水榭长廊,再迈进一道门槛时,原先在窗子前探了脑袋的雨雁也匆匆过来了,她比黄鹂高了许多,扫了眼盛长宁她们,哼了声。 “劝你们等会在殿下面前说话注意点儿!” 她目光不善,这样威胁道。 第三十四章 凤栎 白露被她吓到,脖颈下意识地缩了缩,可她却依旧挡在盛长宁身前。 盛长宁轻轻推开白露,她倒是没生气,只弯唇冲雨雁笑了笑,“希望你说的话,也是你家主子的意思。” 一个见了一面就要邀请她们进来坐坐的人,要么心性的确单纯无害,要么就是伪装得好,但看这俩人这般警惕的模样,显然凤栎属于第一种。 是以,凤栎当然不会派她们来说这种挑衅的话。 雨雁和黄鹂的面色又更难看了些,盛长宁才不管她们,带着白露走了进去。 里头很宽敞,四根顶梁的柱子贴着金箔,上头盘旋着各样的图纹,四周的摆置也是规整刻板,像是这般布置了十多年也未曾变动过。 盛长宁一进去便感受到了暖意扑面而来,显然的,整个大殿都烧起了地龙,未等她再打量什么,便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盛长宁终于看清了这位越公主的面容,黛眉朱唇,明眸皓齿,面上仔细地上了粉妆,使得她整个人都精致又温婉,连着的服饰明明是利落的劲装模样,却透着一股子高贵温柔的气息。 确实同她想的那般是大相庭径。 “快请坐。” 凤栎露出贝齿来笑,没有半点公主的骄傲姿态,说着她又冲着雨雁二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去沏壶茶来。 盛长宁落了座,原本提着心的白露也悄悄地松了口气,她虽然不明这女子的身份,可能在这别苑里住着的,如今也能猜着七八分。 若是这越公主要计较起来,她家公主有几条命够给她玩的?幸好…… 两名侍婢转身去沏茶了,凤栎看着盛长宁她们很是欢喜,“你们是楚宫中人罢?我在这儿待得着实无聊,也不见什么人来,连说话的人都只有雁雁和阿鹂,今日能见到你们我当真是高兴。” 听着她的语气与神情,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深宅姑娘,她说着高兴,眸子里表露的便也是高兴,并不似作伪。 盛长宁难得地卸下了防备,弯唇而笑道:“既然待在这儿无趣,何不出去走动走动?” 姑娘黑白分明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犹豫了下,又压低了下声儿来问盛长宁:“走动?你们楚人不是说,在宫中不许乱行乱走?” “谁与你说的?” 盛长宁顿了下,心中却觉得这不大可能罢,盛长慕因着其他的事儿而对凤栎招待不周,倒也不至于会让底下的人对大楚的座上宾不敬才是啊…… 凤栎就指指白露,白露被她陡然地点名吓了一大跳,凤栎说道:“与你这宫婢的服着一样,我猜着应该也是楚宫的宫人。” 盛长宁已经了然,她沉着眉眼起身,冲着凤栎行了一礼,带着歉意道:“底下的人对公主失敬在先,我替大楚与您赔个不是了。” “不用不用。”凤栎扶起盛长宁来,让她重新落座。凤栎的面上,并没有因先前自己说的话而有不悦的神色,反而还十分欢喜。 “也不知为何,我见着你就很是欢喜,你无须这样多礼的,拿我当……朋友便是了。” 盛长宁一怔,那边雨雁两人已经折了回来,将茶杯奉上时,黄鹂还在埋怨地嘀咕着:“这等低劣的茶叶居然能拿到我家殿下跟前来……” 盛长宁低头看去,杯中的汤色橙黄明亮,茶香浓郁不散,是江南盛产的大红袍不假,可……怎么是往年的旧茶? 盛长宁蹙着眉,心里已然沉冷下去。 她从未想过,凤栎作为强国使来的联姻公主,竟在楚宫中屡屡不受敬重,更遑论这一纸婚约还是大楚求来的! 盛长宁只觉得不可思议。 “阿鹂,不要乱说。”凤栎轻轻斥了她一声,又冲盛长宁歉意地笑笑,“她俩就是这般性子,直来直去惯了。” 盛长宁摇头,分明是大楚理亏在先。 她原以为,父皇将大楚的江山交予盛长慕手中,该是毋庸置疑的决定,如今看来,不仅是父皇糊涂,她的双目也蒙翳生尘了。 盛长宁抬起眸子看着对面的人,她的双眸剔透,眼中有单纯的光亮,可对上这对眸子,盛长宁却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与苦涩。 ……………… 永安八年,冬。 今年的冬日来得不算骤烈,却又迅速无比,在盛长宁还未准备妥当之时,便以气势汹汹之势席卷了整个盛京城。 披着黑幕的天边飘散下来第一团六瓣棱形的雪花时,正是腊月初一。 止安别苑太凄冷,盛长宁邀请了凤栎来漱芳殿过节。由莫女官起着头,胆战了近半月的宫仆们都松缓了下来,两个内侍年龄小围着还算单薄的雪玩得开心,白露和元儿就领着底下的宫婢们去包饺子。 腊月的第一日是要吃饺子的。 “我从来没看过这个——”凤栎自打进了漱芳殿,就一直惊叫连连,此时她正看着盛长宁指尖灵活地翻飞着,手中的红纸在她葱白手指捏着的剪子下,“噌噌噌”地发出纸张撕裂的碎声。 等盛长宁将那张红笺纸张开,凤栎目光中的新奇神色,就尽数变成了难以言状的惊讶与欣喜。 “阿宁你太厉害了!这个是……福娃娃?你前两日来我那儿画的福娃娃,对不对?”凤栎高兴地拿着红纸看了又看,冲盛长宁问道。 盛长宁抿着唇笑了,她点点头。 “这唤作剪纸。是我的一位嬷嬷教给我的,现在过了十多年了,手法确是有些生疏了。” 盛长宁回想起这些,眸子里带着柔意。这是庆嬷嬷在时,每至腊月的第一日,她便要为盛长宁剪这个,福娃娃,能保她未来的一年里平安顺遂。 凤栎惊诧,“这还叫生疏了?”她爱不释手地看着,又怕弄坏了去,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 盛长宁看着她的样子便笑开了,就道:“这个送给你,愿福娃娃保佑你,未来能一直顺顺遂遂。” 凤栎立马开心坏了,过去用力抱了抱盛长宁,声音恳切:“阿宁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了!” 盛长宁还呆怔在她突然扑过来的怀抱中,并没有注意到凤栎话中一瞬的落寞。 第三十五章 腊月 盛长宁回过神来,失笑道:“你父皇待你这样好,我顶多啊……能排第二才是。” 凤栎还在捏着红纸,准备自己也来试试,听到盛长宁这么说,她便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嗯……” “公主——” 外头白露带着煮好的饺子回来了,甫一进来便携裹一阵风霜,殿门大开着,一旁的黄鹂雨雁一左一右关了门。 等白露带着宫婢们走近了,盛长宁才瞧清白露眉上、发上还有肩上的碎雪,整个人都冷得不行,她连忙让白露带着人去一旁的暖炉边烘烘。 饺子是用鸡汤煨的,闻着便很香暖,盛长宁亲手给凤栎盛了一碗,数了六只给她,这个数字寓意吉利。 “你们也来吃!”凤栎摇摇手招来雨雁她们,俩人犹豫不决着,凤栎已经依葫芦画瓢每人盛了六只饺子给她们。 盛长宁先端着碗喝了口汤,汤中还有小块的碎鸡肉,吃着不劲道很鲜嫩,带着浓郁香味的汤一齐滑去口腔中,鲜美的滋味在味蕾中绽放。 大楚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盛长宁喝完一口鸡汤,就冲凤栎示意,“先喝汤,暖暖胃再吃饺子。” 凤栎听话地先喝了汤,汤入口中登时她便连连点头,“好喝好喝的,只是在我们那儿吃饺子,是不用鸡汤来炖,也没有正月初一就要吃饺子的习俗。” “那你快尝尝我大楚的饺子,不同的地方自是有不一般的滋味。”盛长宁咬下一口,饺子是碎虾仁芥菜馅,鲜甜的口感盈满口中,让她有些满足。 “若有机会能品尝到越国的食物,那就好了……”盛长宁温温地笑着,眼里的向往不加掩饰。 当年她还是风头无两的长宁公主时,便期待着有一日能卸下重任,去游历各国,去纵览山川美景,静静地感受四时之景变化。 那时候她会有美景相伴,清风解闷,即便余生只有一人独处,也是一桩乐事。 “那好。”凤栎一口应下,“等到除夕,父皇便要派人来接我回去,到时我便将你一块儿带回越国,有我在,那儿的美食你随便吃!” 盛长宁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 哪有这么容易呢。或许凤栎要走想留那是轻而易举之事,可她不是。 外头的雪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了,即便白露在一旁为两只暖炉添着碳火,让炉子烧得这样旺盛,盛长宁仍旧还能感受到凉意,殿外那些宫人的打闹声也在不觉间消湮。 盛长宁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软软的兔毛缀在帽檐上,她这样一收,兔毛便紧贴着她雪白的脖颈,添了一丝温度。 她一早就吩咐了下去,今夜不用人守着,现下外头的宫人们约摸着都去偏殿歇着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宽敞的金碧大殿内只有暖炉时不时传来“噼啪”的响声。 …… 吃过饺子,外面的大雪骤强,风又是极大,盛长宁就留了凤栎在漱芳殿歇息,她让白露领着雨雁两人去偏殿睡一晚。 可雨雁却姿态强硬,非得与白露一齐留在殿内守夜。盛长宁心思玲珑,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倒也没说什么,便由着她去了。 拔步床很大,今晚的被褥早就被莫女官使人换上了厚厚的夹层,足以让两人共眠。 凤栎显得格外开心,盛长宁怕她半夜滚下床底去,让她睡在了里面,此时她压着嗓音道:“阿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我一齐安睡……” 盛长宁本想说,你小时候肯定没少与你母后睡的,你不过忘了罢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若是越后是位严苛的母亲,这般举动确是不会有的,她耳边听着凤栎略显激动地絮絮叨叨着,盛长宁把话咽下了喉中。 守时准点的,不多时盛长宁便深觉困意浓重,她最后瞧了眼盈盈跳跃有些昏暗的烛火,睡去的那片刻间,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凤栎咕哝了句什么。 可她实在抵挡不住突如而来的睡意,也来不及再问凤栎一句,她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第二日,天边还雾蒙蒙地一片,盛长宁便已醒来。 实际上,时候已经不早了,只是冬日的昼短夜长,使得天亮都迟迟才来。 凤栎还在床上睡得沉,盛长宁起来后直接披着外氅去了外间,白露与元儿正在吩咐宫婢们准备热水。 “公主,您今日起得这样早,天气寒了下来,多睡会儿也是不碍事的。”白露上前一步为盛长宁理了理衣襟,又将兔毛大氅的系绳束紧,她一边轻声劝道。 盛长宁摇摇头,她起来了便不会再想睡了。 元儿在一边看着她们亲昵的举动,下意识便咬了下唇,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是凭什么? 明明她才是陪伴公主最久的,在潇湘阁那样的苦日子里,她都没有对公主生出离弃之心,可现在呢,公主得了陛下的欢喜,又获了封号,便要一脚将她这个旧人给踢了么?! 她真的好不甘心!白露不过是个连在公主面前说话都结巴的臭丫头,如今,不仅将她挤下了公主身边的位子,还要在她面前做样子? 是炫耀自己得了公主的欢喜么?还是又想在宫人面前挤兑自己? 想着这些,元儿的眼里忍不住地带上了一丝丝幽愤,与白露一齐起来的雨雁在她旁边,将元儿的神情举动看得清楚。 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雨雁与黄鹂对着盛长宁她们,早已不再像初见时那样防备,此时,雨雁只冲盛长宁微微点点头,便转身进里间去看凤栎了。 元儿看着她离去,又瞧了盛长宁的面色一眼,她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像白露那样凑上前去,她一边为盛长宁理着裙摆,一边道:“公主,这人怎的对您这样不敬?她不过是个奴婢,居然也不向您行礼问安,一醒来就着急去见她主子,当真是……” 白露她诋毁不了,不过这个小宫女说说又没什么大碍,更何况这宫女就如她所说的那般,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下公主该要知道了,还是她最懂主子的心! 白露算什么? 第三十六章 瑞雪 “住口!” 元儿眼中的狂喜在盛长宁这声怒喝下,瞬间又变为错愕。她抬头看去,她预想的情形没有如愿到来,迎来的只有公主浮现厌恶的神情。 盛长宁真被她给恶心到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无耻又不识眼色,她眼眸中只有无限的冰凉,“滚出去——” 白露在一旁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元儿真是爱自己作死,即便她不知凤栎越公主的身份,看着公主对待凤栎的姿态,也该知道这是公主的座上宾才是,怎么还能说出挑拨雨雁的话来…… 不由地,白露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料她一抬头就对上了元儿憎恨的目光,但又很快地她又挪开了眼,带着周身的不满退了下去。 白露先是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接着又深觉莫名其妙的,发话的是公主,看着她做什么? “以后,再不准她进到殿内。”盛长宁拢拢大氅,看着人离了视线,心中的厌恶这才散去了些,她坐了下来,这般吩咐白露道。 白露脆声应下。 里头的凤栎也醒了过来,她穿戴齐整地出来时,盛长宁已经用微烫的热水净了面,还漱完了口。 “阿宁,我在你这儿用过早饭再走罢,一个人在别苑里吃饭太孤单了……” 凤栎踢踏了两步,噌噌噌地就快步走了过来。听着她说话,盛长宁就抬头看去,发现她脸上未施粉黛,看着也仍不似那些二十出头已成人妇的女子,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盛长宁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关于越公主的传闻,那时,人人都说这位凤栎原不是越后所出,是越君姒谏心上人诞下的女儿,后来为斧正公主的名分,姒谏将孩子落在了越后名下,所以后宫之中妃嫔生下了皇子,却仍比不得这个公主重要…… 那时这个故事遍传四国,连在宫中待着的盛长宁也略有耳闻,后来,直至这桩传闻被另外有趣的事取代,百姓们这才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纠结这越公主到底是不是越后亲生的。 不过,盛长宁也没兴趣在乎这个流言的真假,她只是觉得奇怪。自打凤栎还很小之时,就不曾有世人见过她,听说是姒谏为了护着这个公主的缘故…… 是因为一直呆在深宫中,被人保护得好好的,才这样心性单纯无虑吗? 可……当真会有父亲不顾女儿的自由,硬生生将人的双翼折断十多年之久吗? “阿宁,你怎么了?” 盛长宁回神,对上凤栎略显担忧的眸子,她立即笑了笑,道:“没事,留下来吃罢,我这儿难道还缺你一顿吃食不成?” 凤栎也笑了,双眸弯弯。 退至凤栎身边的雨雁与黄鹂,两人却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又很快地各自收回了目光,便没再吭声。 用过了早饭,凤栎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一双剔透的水眸里映着留恋,盛长宁看着心有些软了,她到嘴边的挽留却没说出口,被雨雁抢了先。 “奉宁公主的好意,殿下已然心领,但殿下来楚国本就不是游玩之意,日后在宫中自是还能与公主再见,并不多在这一时。叨扰了数日,奴婢替殿下给您赔罪一声。” 雨雁一板一眼地说着,她的姿态已然不同初见那时警惕,只她仿佛是看出了盛长宁意欲挽留,所以现在的语气中,是替凤栎否决的强硬。 她的言行稍些过激,盛长宁有些疑惑,却能理解。若是她身处异国之中,有人忽然与她交好,阿南阿北还陪在她身侧,也一定会是雨雁这样的模样罢。 提防又小心,会担心那人是否别有意图。 盛长宁没再说什么,她微颔首,目送着她们远去,凤栎走了好几步又回过头来,使劲儿地冲她摆了摆手。 盛长宁笑了下,也向她摆手回去。 外面的大雪似乎并不愿停歇下来,下了一整夜的雪花,令周遭入目的景物是一片白,银装素裹。 都说到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如果下得大,便是瑞雪,明年春秋日的收成就要极好。 瑞雪兆丰年嘛…… 风又大了些,白露面上有些担忧,“公主,回去罢,这外面太冷了,您身子骨要受不住了。” 盛长宁轻轻应了一声。 ……………… 因着雨雁的这番话,本以为再见到凤栎,也该是一段时间后了,却不料,这才安稳地度过一日,凤栎的消息又送入了盛长宁耳中。 盛长宁正用过了午饭,立在书桌前转了转手腕,准备练会大字,这段时间她越发疲懒了,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 盛长宁深刻地反省了会,着实不该这般的,她正想着誊抄哪篇字经时,白露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盛长宁就顺手递了杯水过去,白露下意识接了却没敢喝,她说道:“公主……听下头的人说,陛下方才使了人去止安别苑里头,凤栎公主好似已经前去罄北殿了。” 盛长宁蹙了下眉,她迟疑了片刻,道:“这不是正常的事吗?怎么一副不得了的模样?” 她只觉得盛长慕来得太迟了些,换作是她受这样的委屈,早便甩手走人了,让他后悔都没地方哭去!哪里还能让他得空才记起来讨好呢? 盛长宁这般想着,越发为凤栎不平起来了。好歹人家凤栎撇去越公主这样尊贵的名头不说,也是一介姑娘啊,就这么把人冷落着,得亏人家不计较呢! 白露看着她面上突然带了些愤色,心中腾起不解,她小声提醒道:“公主,难道您不怕陛下是来问责越公主吗……” 盛长宁放下书卷,摇了下头,道:“那倒不至于,盛长慕还没蠢到这般地步。” 她直直唤着盛长慕的大名,白露不由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发觉公主神态依旧自若。 那倒是,连她也觉得,如若陛下对那越公主不敬,待她带着一肚子气回了越国,那大楚的境况会面临怎样的艰难,是不可预估的。 何况…… 莫女官她们不是在偷偷地说吗,安乐公主虽然仍在昏迷,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就连人是不是凤栎推的都未且定论呢。 第三十七章 涝灾 安乐公主落水之事,牵扯到越公主凤栎,事关两国交好事宜,朝堂之上,却并没多少臣子出来吱声对盛长慕指手画脚。 “陛下,老臣有异议——” 盛长慕垂眸看了眼底下将腰板挺得笔直的人,就当他要将沈约的建议拍板定下来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听在他耳中颇有些刺耳。 十多年来,盛长慕早已习惯了。 这些个阁老仗着自己历经两朝更迭,平日里芝麻大点的小事,便爱动辄倚老卖老,如今这样决定两邦交好的大事上,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来插一脚? 盛长慕沉着气抬眼看去,方才说话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唤作陈乾,官职是先皇在时给他册封的。 到了盛长慕即位后,他的官威便时常显摆出来,阁老中尤他最能顶撞盛长慕,像今日这般场合他没跳出来再招摇一翻,便不是他陈乾的做派了。 “爱卿直言罢。”盛长慕摆开手中的奏折,看也不愿看底下的那人,显然是厌烦极了。 陈乾着实得庆幸。 他背后的陈家并不如他这个人一般招风,反观,似乎是知晓陈乾在朝上常常口不择言,陈家众人出奇地一致低调。 是以,盛长慕才不至于一怒之下革去陈乾的官职。 沈约今日也来了,他周身上一改往日的市侩,身着锦缎长袍,乌发用玉冠规规整整地束起,配着他这副如玉琇莹的面容,倒真有几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不过他按着盛长慕的吩咐,来得最晚,此时也站在队伍末尾处,倒是没什么人能落下目光在他身上,对他惊奇。 听着上头的问话落下,陈乾手执着朝笏,像是没看见台上帝王的不悦之色,直直迈前一步,道:“安乐公主至今未醒,倘若公主有事,这越公主此次折辱的,又岂是大楚公主的颜面?纵然越国兵力雄厚,可也万不能为此而让整个大楚折腰啊!老臣恳请陛下深思——” 这一席话,令四下的臣子顿时有些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沈约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声来,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四射而去。 一眼扫去,沈约先是捕捉到了那位陈大学士的面色青了,再是看到总是不要脸地自称他兄长的沈临之,眉头也攒皱起来了。 将他眼中的不可思议看得明白后,沈约这下子舒心了。 他前世最看不惯的,就是沈临之这狗东西拿着他不屑的东西,捧到盛长慕面前去升官加职,最后以高官之聘娶了宁宁,却还一次又一次让她深入险境丧了命! “放肆!本官说话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嬉言笑语!” 陈乾沉着声来喝沈约,说话间,他已经将人打量了个遍,眉头也深深皱起。 他自然能看得出来,此人一介布衣,就穿着普通常服来了朝堂之上,显然是奉旨参政。 沈约不徐不疾地冲人执了一礼,再一抬头时,他周身的散懒不觉带了出来一般似的。一双凤眸上扬,眼底是似笑非笑的意味,他道:“陈大人,敢问陛下现下最忧心之事是哪件?” 陈乾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他想不出还有哪件事能比越国之事还重要,只好说道:“自是安乐公主与越公主一事。” 他话落,沈约就微微偏头,模样怪异地“啧”了一声,其余朝臣的目光也改了道,朝陈乾看去。 不等陈乾不解,群臣中已有人迈了一步出来,高声质问:“半月前江北之地大旱、昨日江西突降雨雪,不过一日已经洪水成灾。不知,这些大事陈大人是如何做到两耳不闻的?” 粗声粗气不留情面的人,正是九门提督卫广。他已逾不惑之年,虽比陈乾还小上几岁,可他在先皇在时便已官至提督,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近二十年。 也是盛长慕在朝中为数不多的敬重之人,比起如今越来越势薄的文官们,身为内京武官的卫广,他如今的风头才是无人能及。 被这话里的鄙夷给羞辱到的陈乾,涨红了一张老脸,却不敢再吭声。他最是厌恶这些个武将,最爱以武力服人,当真是粗俗粗鄙! 前有沈约挑言在先,后有卫广压迫,盛长慕气顺了许多,他借势便将手中的折子摔了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首当其冲的陈乾身上。 “爱卿好好看看罢!” 盛长慕故作怒意冲冠,冷冷地觑了陈乾一眼。 陈乾被砸得吃痛,面色铁青地垂头拿起那卷折子,奏折上摊开的墨迹一笔一划地入他眼中。 他原是对卫广之话半信半疑的,半个月前的旱灾他是知晓的,可哪里就这么巧,昨日西地的的涝灾就被禀呈了上来?怕不是这卫广拿着诸臣不知晓的事来故意落他面子罢。 可现在却是真正地,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一般,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从前的风光荣华都给扇落在地。 他手上的奏折是江西知府使人送入京城的,上头一字不落地将洪灾之事写得一清二楚。而陛下方才一直拿着这折子,还不足以表示他口中之事与西地洪灾,相比而言谁的重要性大吗? 明白这些后,陈乾的面色已然由青转白。 沈约看着只觉得有趣,他却对这个陈乾并没有什么怜悯之心,甚至还打算添油加醋几笔,于是他问道:“草民鲁莽,敢问陈大人,西北二地涝旱之灾何解?” 陈乾被盛长慕与卫广堵了一口的气,此时还未顺过来,又被沈约这么一呛声,他噎着回答不上来,险些没两眼一翻晕过去。 他当然不知道了! 半个月了,大楚这么多臣子连绵延数月的旱灾都未彻底解决,他怎么知道有何法子? 还有那西地来的雨雪暴降造成的洪水,他先前听都未听过,还是方才当众落了脸子才知道的此事,他又哪里的时间想来的对策? 陈乾一口气上不来,堵在嗓子眼中,他恨恨地冲后头的沈约一瞪,硬邦邦地道:“本官……暂无对策!” 话落,所有人都瞧见了,那后头面容如玉的郎君勾起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第三十八章 低调 “那陈大人也一定不知道罢……” 沈约淡淡地笑了,“您手中的这封奏折,乃是西地的柳知府使人八百里加急,趁夜送入宫中的,送折子的人跑死了两匹宝马,才在天明时分,如期送至陛下手中。哦,您或许又要问了——” “按这折子上的时间,这大雨不过下了一日,事态有这么严峻吗?”沈约错过一众儿臣子,稳步上前,手指着陈乾不觉紧握住的奏折,“陈大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就在您担心,大楚即将错失与越联姻的好时机的时间里,江西之地已经被暴雨冲毁了两座镇子,足有五百一十二口人因此丧命天灾之下!” “草民再斗胆,敢问陈大人,难道这五百多口人,还比不上缥缈无期的两邦联姻重要?又或是西地余下的这么多人命,还敌不过仅仅只是在昏迷的安乐公主重要?” 沈约的话里,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登时便戳中了在场各人的肺腑。 迎着参挡的人群,听着身边的人小声应和着的话,沈临之目光复杂地朝前面的人望去,他的心中已然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这个弟弟向来都是聪慧的,性子又活泼讨喜,所以父亲偏爱、在江南时的街坊邻里也偏疼沈约,就连他身边的侍奴都在说,二公子有多好…… 沈临之的五指慢慢攥起,屈起的骨节泛白,他将手缩至大袖下,面色却无比平宁。 他真的好不甘心。 如今他入了京城,得了陛下的隆宠,远去了江南的一切,他的未来必定是平步青云,再不必笼罩在沈约的阴影之下,可现在呢? 沈约他竟又来了! 总是这般不声不响夺走所有人的瞩目……身为布衣之身却能上殿议事;西地洪水泛滥他也先知晓;陛下甚至还与他一齐配合变着法子贬下陈乾…… 今日的这一切,沈临之哪里看不出来是为着什么……他的眸光渐渐平淡下去,却也在一点点冷了。 前头,直至莅临上首的帝王开了口,他道:“沈约说得极是。” 陈乾被逼得节节败退,听到此句话,再也憋不住了一般,眼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而后面,沈临之眼中最后一分期翼的光彩黯淡下去。 陛下,真的在给沈约铺路。 ……………… 漱芳殿估计是最晚才得知昨日朝堂之上的风云,以及凤栎搬进了楚宫正殿的消息。 盛长宁先是听完了那殿阁大学士陈乾被贬一职的经过,不由闲闲一叹,“那陈乾真是蠢笨。” 果然,盛长慕也不是吃素的,忍得他够久了,哪里会没有生出收拾他的心思呢? 没来一句“爱卿年事已高,也该致仕归乡了”已经算恩典了,要换作是她,得罪那些世家又如何,也要将这么个爱对她指手画脚的给趁早换了! 白露听了她的话,连忙摆摆手示意她不能这样说,“公主……您可小声着些,别看陈大人被贬了,可陈家乃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说不定宫中就有许多被选中的……陈氏子弟呢!” 白露想了片刻,才将最后那句话憋完整。 盛长宁笑了笑,她原以为这丫头是长智了,要说陈家送进来许多眼线,哪曾想她是在说陈家有许多后裔在楚宫为官的意思。 白露这么一提,却也说在了点子上了。 陈家有没有在宫中撒下眼线,这无可深究,可……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十年前父皇还在时的楚宫,还是现在盛长慕即位后的楚宫中,这里都成了各世家族子弟的温床。 有能耐的平寒子弟进宫为官堪比登天,唯有读书这么一条出路。可是那些有权势的家族,却稍稍动用关系就能随便在宫中塞人。 尽管,他们可能是一无用处的废物,不过投了个好胎,便高人一等。 这样的风气,可能盛长慕也整管过,但这根源未清理掉,基本上是没什么作用的。 盛长宁轻轻叹了下。 盛京城中的八大世家盘根错节,要拔除这个恶源哪里是难,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 陈乾被贬未出两日,江南知府沈家二公子被封翰林院修撰,官至从六品的消息已经遍传京城。 打马游街回来的陈晋麟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摔给迎上来的家奴,他急匆匆地踏进府中。 他身后的侍奴见他走得这样急切,生怕他跌着,一边追着一边喊:“公子、公子!您慢着些啊!” “爹——” 陈晋麟没管后头哀声叫唤的人,直直跑去了书房寻人,转了一圈儿,他却没见着他爹和他祖父。 纳闷着,陈晋麟转身要走,却不期然地撞上长廊边的侍婢,他认出了这是他爹娘院子里的丫鬟,上前就过去问道:“翠珠,我爹上哪去了?” 翠珠冲他福了福身子,“老爷今个儿一早便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呢,公子,夫人等您好久了,说让您回来了去院子里,她有事要交待几句,厨房里还熬了鸡汤……” “不吃不吃。”陈晋麟甩甩手,说罢他转身就要走,下一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身回来问道,“今个儿许家来人没有?” 翠珠摇摇头:“没有呢。” 陈晋麟松了一口气,不待翠珠要拦着他,他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他才不愿去他娘那儿,祖父被贬的消息肯定一早入了她耳中,这时候去他娘跟前,不是嫌耳茧子太薄了么? 陈晋麟叹了口气,心里生起一丝埋怨。要不是祖父总这般鲁莽冲撞陛下,何至于让陛下大怒,还提拔了个无名小儿起来,顶替了原先来年给他准备的官职。 这不是无端生事么! 原先喊着的侍奴喘着气,问:“公子,您这是又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寻我爹啊!”陈晋麟白了他一眼。 他爹和他祖父此时不见人影,绝对是去了他外祖家商量对策去了,按着他祖父那个冲动的性子,指不定要一雪在朝上被黄毛小儿羞辱的前耻呢! 他得阻止去啊…… 陈小公子吁着气,拍了拍旁边长鬃油亮的黑马,决定还是不要再当街打马而行了。 为了他祖父,陈家上下要开始更加低调了。 第三十九章 虫虫 京城的人都知道,陈家小公子陈晋麟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子哥儿,整日不是打马游街,就是招猫逗狗的,每每还要带上旁人家的孩子去潇洒。 不过与沈约花名在外不同的是,陈晋麟从不寻迹烟花之地。 听了袁兴这般讲解,沈约摇着扇子,不满:“那简直是讹传好罢!谁都没比本公子还纯情。再说了,陈晋麟不爱其他姑娘,还不是因为他不敢么……” 沈约嘀咕着,长腿一迈上了窈窕酒楼的阶梯,上了三楼,袁兴自觉地候在包厢外头。 今个儿,他家公子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他们议论的对象。 陈小公子被绑上包厢里的时候,简直懵圈极了,他记得……这窈窕酒楼的东家是城西的薛家罢? 他觉得当真是冤极了,现在祖父出事,他哪里有闲情去招惹薛家啊…… 被绑在椅上不得动弹,陈晋麟不敢掉眼泪,他拼命地在脑中回想着这几日做的事,难道是……昨日他与赵三打鸟时不慎打掉瓦檐的那处宅子,是薛家的产业?还是前日和白小四在城西捉到的那只蓝瞳白猫,是薛家走失的西洋猫? 这……都是些琐事啊,不至于这样绑人罢?还是说薛家和他家有世仇,如今看他祖父没落了,所以要一雪仇辱? 但不该抓他大哥才是吗? 陈晋麟欲哭无泪地想着,门开了。 来者摇着把山水画折扇,明明该是个如玉的郎君,可他周身却带着股散懒的气质,平白将俊容添了几分吊儿郎当。 他见了陈晋麟,似乎很是高兴,喊了句:“陈虫虫,老子想死你了——” 陈晋麟只觉得额上青筋跳了下,“……” 半天后,他终于憋出俩字:“你是??” 真是吓死他娘了!这人……他又不认识!怎么会知道他小名唤作虫虫??这名字自他八岁后,就逼着他娘不让叫了,这么多年他娘也改得挺好的…… 可现在……? 沈约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才发觉现在不是前世,现在的陈虫虫可是不认识他,而他自然也该是不知道陈晋麟小名的。 “陈公子好,在下姓沈名约,字子邀。”尴尬过后,沈约恢复了笑眯眯的神色,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 听了他的话,陈晋麟先是惊了下,又接着怒了! 就是这厮让他祖父在朝上下不来台!甭想唬他!这人不过是区区江南知府之子,他陈家乃是京城世族之一,还怕了这小儿不成?? 看着陈晋麟梗着脖子瞪他,满脸因怒气而通红,沈约也震惊极了,陈虫虫不愧是陈虫虫。 前世之时,他与陈晋麟第一次见面,做过自我介绍后,陈晋麟当时的神情与现在当真是别无一二。 “无耻小人!” 陈晋麟梗着脖子憋出这么几个字来,他有心要骂这厮一通,可脑子里却寻不到适合骂架的词汇,忍了半天就这么骂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来。 沈约倒不是很在乎他这句怒声,这才注意到他被绑了起来,连忙过去替他松绑。 绳结打得死紧,揪弄了半天后,沈约起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颇为窘迫地道:“陈虫虫这绳——” “不许这么叫我!!”陈晋麟快被这人折腾疯了,他只觉得自己额边的青筋跳得厉害,他倒想去压压,可双手又被好端端地束缚着…… 陈晋麟总算是能明白了,这沈约为何能这般名头响亮,还能令混迹官场多年的祖父都败下阵来,凭借的不就是他沈约臭不要脸的性子么! 简直了! 无奈之下,还是沈约去让袁兴找了把剪子来,这才给陈晋麟成功松绑。 …… 这般好一折腾,也不知陈晋麟是看沈约并未有恶意,还是怎的,他的脾气已然消了大半。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与沈约说上一句话,就被对方抢了先,“听我说,陈虫虫你现在最好当断即断啊,不喜欢人姑娘就早点说明白,省得这以后误会大了,你可有的苦头吃……” 前世,陈晋麟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不过,那时的陈晋麟再没有如今的不着调,身上着的是军中戎甲,面容沧然却是带着稳重与从容。 现下,骤然一见到仍旧年轻气盛,又恣意张扬的陈虫虫,他倒觉得有些不大习惯了。 可沈约知道,尽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的陈晋麟,他心中始终装着一个人,为了她投笔从戎;为了她咬着牙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盛世,原先的打马游街的少年郎,不觉中早已屹立铮铮傲骨。 沈约还知道,前世的陈晋麟,到死身边都是一个人,情深而不自知,说的怕就是这人了。 沈约念起这些,内心惆怅翻涌着,这是他前世唯二的遗憾,没能帮陈虫虫——此时人嫌狗憎的陈家小公子,早些表明心意。 可惜他这话没头没尾,惹得陈晋麟一头雾水,“我不喜欢谁了?” 沈约比他还纳闷,“你不是有个从小定的娃娃亲?这姑娘你不喜欢就趁早和人家说,否则以后等你有了意中人……” “你放屁!!” 不等他说完,陈小公子就急得大爆粗口,“谁说本公子不喜欢许妙妙?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要被许妙妙当了真,你他娘的赔我媳妇?!” 沈约更懵了。 他迟疑地问:“许……妙妙?”这与陈虫虫定下娃娃亲的许家大姑娘,不是唤作许岑?这又是什么时候改的名,怎的还和上辈子陈晋麟口中念念不忘的淼淼姑娘…… 陈晋麟对他怒目而视,那神情仿佛在看仇人似的,恨不得把沈约扒了皮再大卸八块。 沈约缩缩脖子,他好像真相了。 敢情陈虫虫这厮,原与这心上的姑娘只有一步之遥啊!那怎么……沈约扒拉了下指头,心中的想法不觉说出口来:“那你怎么二十有一了,还不同人姑娘成亲?” 话一说完,沈约便自知不对,再一抬头,就见他面前的陈虫虫脸已经全黑了…… 第四十章 荣福 陈晋麟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面前一脸欠揍的人,很快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转为了嘲讽,他道。 “自己都快三十了还未有家室,你好意思来说本公子?好歹本公子还定了亲事,往后不愁没姑娘嫁给我!” 听了这话,沈约没生气,却是面色古怪地瞅了他好几眼,目露同情之色。 陈虫虫啊陈虫虫,别怪兄弟没提醒你,都说煮熟的鸭子都还能飞,你这媳妇还没到手就开始嘚瑟不行了,也难怪…… 沈约替他叹了口气。 …… 陈晋麟安然地回了家中,经过被沈约绑了一事,他是不敢再出去呼朋唤友地潇洒了,连去外祖家将父亲给祖父请回来之事,都差侍奴去走一趟了。 只他还未踏进陈府大门,就见了自家门边的石狮子旁,正洋洋洒洒地围了一圈子人。 陈晋麟心下没来由地一跳,右眼皮也抖个不停的,都说左吉右凶……陈小公子思忖着,将快要走过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决定躲在一边静观其变。 “公子!二公子!”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奴仆突然喊了一句,他甚至还抬着手,高指着陈晋麟的方位,兴奋不已,“诸位,那就是我家二公子……” 陈晋麟暗骂这人败事有余,看着那些人都扭过头来看自己,个个牛高马大,孔武有力的,那胳膊上的遒结的肌肉看得令人心惊胆战。 几乎是下意识地,陈晋麟转头就跑了! 个天杀的!他做错了什么?成天不是被绑架就是被约架上门,他只想安逸地过过小日子啊! 余下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一阵风似地走远了,那先前出声来唤人的奴仆呆呆地将目光挪回,他急急地道:“周老爷,您里头请,我家夫人早、早就盼着与您见见面呢……” 那唤作周老爷的中年男子见陈晋麟连个正面都未露,便跑得飞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重重“哼”了一声,理都未理那奴仆,带着一众儿人就甩袖离去。 身后,奴仆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二公子怎的这样无状?这周老爷可是许姑娘的亲舅舅啊!得罪了人日后娶许姑娘这不是要为难了吗! 四下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还有几个不怕事的,仍站在原地嗑着瓜子议论纷纷。 “哎,你们说说这陈小公子是不是傻了?许家知礼节地上门来安抚,他倒好……” “那还用说?哪有见了舅老爷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哈哈哈哈!” “他哪里是傻,分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现在陈大人已经被连贬两级,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官了,陈府要落魄了你瞧他还这样不识抬举,连许家也看不上眼,真不知他挑剔个什么劲儿……” 匆匆来迟的陈夫人,领着婢女刚赶到大门口,不用那奴仆细说,光听了那些闲言碎语一耳朵,便捋清了方才的来龙去脉。 向来知礼又注重姿态陈夫人,当即没从“儿子得罪了许家人”中缓过神来,一下子被刺激地昏了过去。 陈府门口,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 这几日,盛长宁待在漱芳殿里,哪也没去。闲来无事之时,她不仅将大楚近百年来的史册研读了一遍,还又将宫中的公主皇子的八卦秘闻也做足了功课。 “听坊中的嬷嬷说,荣福长公主似是要回宫住上一段时日。”白露替盛长宁捏着肩,说起近日听来的消息,她发现,最近公主越发对这些小道消息感兴趣了。 “唔……” 盛长宁应了声,她放下手中的史册,想起了这封号叫做“荣福”的公主应该是远嫁江北的盛长琼。 这个妹妹自幼便学惯了她生母德妃的做派,牙尖嘴利不说,还喜欢冲下人发泄脾气。幸好后来德妃染病逝去,盛长瑜和盛长琼便移交淑妃名下养育。 在盛长宁死时,她都还能忆起盛长琼的飞扬跋扈,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的性子究竟改了多少。 “她怎会要回来?” 白露就道:“江北不是大旱了吗,前两日荣福长公主怀了身子的飞信也传了回来,永淮王也忙得脱不开身,为安全起见便求陛下将人先接回京城……” 盛长宁一惊,“怀孕?这么快?”她近乎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在她留存的记忆中,盛长琼虽然刁蛮,但也还是个比她还小三岁的孩子呢…… “哪里快啦?”白露也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道,“这么算算,荣福长公主已经成婚四年了,这才第一胎呢……” 白露说着压低了声。 这么久才怀上,也幸亏荣福长公主没有婆婆压在上头,又有夫君体谅,可尽管如此这件事也仍旧是她的心中一根刺。 经她这么提醒,盛长宁这才恍然回神,算上她游荡地府的这十年,盛长琼比如今她这幅身子还要年长个五六岁,这样算着便已有二十有三了,快些成婚的妇人到这个年纪,怕是早就膝下儿女成群了。 “可见……那永淮王也是个好的。”盛长宁唇角翘了翘,露出会心的笑来。 永淮王是封地在江北的异姓王,本因父皇对其有提防之心,才发派到常年天灾不绝的北地去,后来盛长琼下嫁与他,也算是拉拢之意了。 她是真心觉得盛长琼这辈子是她所艳羡的。 有公主的名头压着,永淮王若是对她无意,也不敢对她不敬。先前盛长琼多年无嗣,丈夫也不似他人偷养小妾,能碰上一个慰帖自己半辈子的人,顺风顺水地过完这大半辈子。 这种日子,是盛长宁奢望的。 “盛安乐现在怎么样了?”盛长宁偏偏头倚在一边,抬手示意白露不用再捏了。 白露放下了双手,乖乖待在一边,道:“安乐公主还是未能醒来,不过……后来陛下严查落水之事,发现是安乐公主身边的丫头不慎推了人,真相大白后,陛下便严令宫中上下,若是再发现有人嚼舌根便拉下去杖毙……” 第四十一章 升迁 (求推荐票~) 这件事,盛长宁早便猜出了一二。 她虽然与凤栎相识时间不长,但她看得出来,按着凤栎的性子,若真是不慎推了人,肯定不会这般隐瞒至此。 而她已经打听过了当日情况,盛安乐是偶然兴起要去找凤栎的,俩人相处时又未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便排除了人为蓄意谋害、俩人互相推搡落水这两种可能。 剩下的可能,无非就是有人失手推了盛安乐,为了逃避惩罚才嫁祸给最有可能是“凶手”的凤栎。 盛长宁微蹙了眉,若换了她,便要重重地罚那宫婢。 欺上瞒下这条罪名就足以让她掉脑袋了,更别说,她还险些令越、楚二国交坏。 …… 日子过得周而复始,循环渐近。明明如今是冬日,漱芳殿外的地面上却顶破了土壤,长出一棵幼苗来。 看着不似雪中腊梅,也不像在冬日里过活的树苗,漱芳殿里的宫仆们都好奇地来瞧了个遍,却没一个认得这是何品种的植株。 但好在,这几日风雪都停了下来,就是天儿还冷着,这株新苗抽着碧绿的嫩芽,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冰冷中平添了一分生机。 白露看得欢喜,去问了盛长宁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将嫩苗苗给移栽到花盆里头去,这外头太冷了,总不能让它刚废了番苦力挣扎出来,就冻死了罢? 盛长宁制止了她,只吩咐莫女官在每日清晨送净脸水时,顺便为这棵嫩芽浇些水。 既然决定了在冬日而生,它便不会死在苦寒之下。 植物如此,人亦如此。 ……………… 盛安乐虽然还在昏迷,但这落水一事已然与凤栎公主无关,令凤栎择婿之事,盛长慕已让钦天监算好吉日,准备昭告天下。 没什么人知道,他其实是不愿娶凤栎的。 如今大楚仍在百废待兴之际,他只关乎于国安民泰之事,实在没什么其他的闲心来填充后宫。 撇下家国大事先不谈,且他现下子嗣充盈,太子已定,除了后宫中没个真正主事的之外,其余的已经不需再多了。 可若是立了凤栎为后,她名下无出,越国定然也会心生不满…… 在沈约想的法子之下,盛长慕用了此策——让凤栎自己在楚国中挑选夫婿。 安静的大殿内,内侍们已经退去,唯留了个已经陪着盛长慕走了十年光景的大内侍李源,他恭谨地待在一旁,替主子研着墨,并不多声。 轻击桌案的指尖停下,盛长慕松开微拧的眉头,他道:“你说……朕给沈临之提一提官职,如何?” 李源怔愣了下,研墨的动作又恢复如常,他垂下头去,“陛下如此隆恩,沈少卿定该高兴才是。” 盛长慕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他手中提着的笔在纸上写动着什么,顿了片刻,他的语气已然变得毫无波澜,“着拟旨意下去,沈临之不矜不伐,谦和敬慎,为官多年来政绩斐然,实乃朕之肱骨,今,擢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此言一出,李源都生生被他吓了一跳,这都察院分为左副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官至正三品之高,而沈临之年纪轻轻就一连越两级…… 更何况,大楚向来以左为尊。而如今,这右副都御史乃是不惑之年的柳大人但任,年龄与阅历比沈临之高不说,现在竟然因着陛下一句话,要比沈临之平白低上一小等。 “这……陛下深思,您如此厚爱沈少卿,实非明举啊,恐要引得朝中大臣们非议……” 李源左思右想着,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陛下纵然有爱才之心,可也得顾虑旁人不是?否则这般替沈少卿在朝中结下梁子,于公于私来说都并不妥…… “无妨。” 盛长慕摆摆手,显然心意已决,他道:“能担大任者,自然要磨砺着旁人所不能经受的苦。” 盛长慕的眼眸中神情复杂,看得李源心中莫名地一紧,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宫中的下人们都说,陛下并不愿迎娶那越公主凤栎,放言出让凤栎自个儿挑夫婿,实则就是将这桩婚事推脱开来。 而凤栎公主若要除开陛下来选人……自然挑的是朝中肱骨重臣,地位不低,还是陛下所能倚仗之人,那么沈少卿…… 李源不由打了个激灵。 再看向案边帝王那平静得不行的面容时,他只觉心生寒颤。那沈少卿可是跟随着陛下数年的人啊,暗下里为他办了多少事,如今说利用便利用了。 “你退下罢。” 盛长慕揉着眉,突然开口道。 李源虽心下震撼,却并不将神色溢于言表,听了这句话,他心里犹如如释重负一般,连忙应诺了声,匆匆将殿门合掩、退下。 …… 隔日,跟随了陛下数年的沈少卿擢升,一跃成正三品御史,震惊朝野之际,一时还成了朝中风头无两之人。 果然如李源所说那般,此旨意一下,即刻便有人站出来驳回,李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听着,大臣们纷纷激言相向。 反观那位受了这般瞩目,与陛下明面上的隆恩的沈少卿,无论旁人说着什么,至此也一言不发。 李源垂着脑袋静静地听着响动。 可惜那些反驳声都被陛下出声便挡了回去,无人再敢质疑此事。 片刻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盛长慕冷眼觑着底下一片状若恭敬的臣子,眸中思绪渐深。 沈约说得没错。 有些人,无用又碍事,享着朝廷俸禄却碌碌无为,在朝上惯会嘴皮子一碰地胡嚷嚷,真正要用人之时便一声不吭了。 京城各世家盘更错杂,他动弹不得,可这些个人虽需要花费些力气来拔除,却也不是动不了! 他不能让大楚的百年江山,折在这些人手中…… 第四十二章 姑姑(求推荐票~) 久经严寒摧残的大楚,在正月初十这日,天气难得的晴朗起来,无雪既无风的,倒有几分秋日凉薄的景象。 盛长宁提出要去景安殿看盛安乐,莫女官听了这话,头也没愿抬,只躬着身道:“奴婢去通知底下的婢子做准备……” 盛长宁微微笑了,抬手制止了她。 …… 昏迷了半个多月的安乐公主醒来了,最为激动的莫过于景安殿的理事嬷嬷清嬷嬷,与盛安乐的贴身宫婢令儿。 只不过,前者是喜极落泪,后者则是庆幸的欣喜。 盛长宁一抬眼看过去,便看清了两人的眼里藏着的深意,她稍稍偏了下头,撤下些许目光,语气凝肃地道:“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这话是对着景安殿其余的宫婢们说的,落在令儿耳中,却如一道警醒一般。仿佛时刻在她耳边提醒着,要记住那日自己失手犯下的过错,要对陛下仅杖责惩罚而感激涕零,要…… 就在宫婢们就要连连应下之时,令儿踉跄着起身,抢过话头,有些激进地喊道:“奴婢、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说罢,她便跌跌撞撞地走远了去。 盛长宁收回余光。前些日子,白露早就与她说过,盛长慕虽念在失手的宫女与盛安乐多年主仆情谊,饶过了她一命,但仍是杖责了她四十大板。 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别说四十板子了,就是打十个板子,也指不定要去了半条命。 可这令儿却死死咬牙地撑了过来,而且如今不过半个月,伤竟也好了大半。 任这事放在谁身上,盛长宁都要觉得,此人可真算命大了,这打四十大板还不死…… 沉浸在欢喜中的清嬷嬷,没多顾及到身边来了的盛长宁,还是脸色仍旧惨白着的盛安乐,忽然重重地嗑了几声,清嬷嬷又惊又怕之下慌忙地扭头去找人,这才初醒,景安殿中还有外人…… “奴婢见过奉宁公主,让公主您看笑话了……” 盛长宁看着眼前这人,显然是混迹宫中数年的老人,仪态能度时收敛不说,就连溢于言表的神情都能在一刹那间变幻。 可她眼里对盛安乐的关怀,却是不作虚伪的。 盛长宁微颔首,应了一声。 对于盛长宁来说,她在宫中地位明明不高,若今年有新进宫的宫婢们,怕是连“奉宁”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就如现在在堂堂嫡公主面前的红人的清嬷嬷,她完全是没必要如此冲盛长宁行礼问安的。 “无妨的。”盛长宁摆摆手,示意身后的白露领人退下,她又抬着眸子看向半倚在床边的盛安乐,道了句,“本宫有话要与安乐公主说,其余人退下便可。” 清嬷嬷浑浊的老眼看了眼盛长宁,又躬着身子低垂下头去,仿佛不曾听见盛长宁的话似的。 她不走,其余的婢子们皆不敢乱动。 盛安乐浑身还是无力,她勉力以掌撑起身子,她透过照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怔怔地抬头看去。 面前的人的模样一分一毫都未变,可她的眼中,却有不属于她面容的神采。 是盛安乐所认知的,所熟悉的。 于是,在盛长宁有些微微错愕的目光下,盛安乐眼眶湿润着。 声音却很轻很轻地喊了句,“姑姑……” “你们都下去罢。”盛安乐下一刻又偏了偏头,想要掩饰眼尾的泪花。她这是朝清嬷嬷下的令。 清嬷嬷拧着眉头,虽然好奇心满,但她从不质疑公主的决定,于是领着宫婢们应诺了声,便齐齐退了下去。 因着那声称唤,盛长宁的脑海里,此时却旋起一丝疑惑。安乐自幼被宠坏了,向来喜欢趾高气扬地对人,即便先前那回她掐着人的脖子,盛安乐也是不情愿地喊了他一声。 而今日怎么听起来……盛长宁蹙着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着别扭极了。 “姑姑!” 盛安乐这声更大了,嗓音透露着小姑娘特有的甜脆,她双眸笑得弯弯,看得盛长宁面色径直一冷。 盛安乐这人又想耍什么把戏? “姑姑,安乐知错了。” 盛安乐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变幻,不用猜想,她也能知道姑姑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自己怎的突然转了性子?”、“是不是又想玩什么把戏”之类的。 盛长宁看了她一眼,迈步上前,在盛安乐对面落座后,她才问道:“错在哪儿了?” 她的眸色凝厉,宛若出鞘的锋芒,可小姑娘确是一点都不怵她,听了盛长宁的话后,更加乖巧地答道。 “安乐错在——不该性子莽撞,言语不善会时常在宫中得罪人,还容易与人交恶……就像这次令儿一样,她推了我让我落水受寒,虽不是故意为之,但却仍不知悔改。” 盛安乐叭叭叭地说得飞快,看着的确像是真正地在认识到自己错误一般,可到后头说着说着,她便又偏了开来,还拿令儿举了例。 “今早我刚醒时,便瞧着令儿还在杯子里下了什么药,不过她可没使那杯水成功让我喝了,我机灵得很,一挥手就把杯子给撞碎在地上,发出响动很快就引来了嬷嬷……” 盛安乐每说一句,盛长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还是压抑了下来,冷静道:“令儿是陪了你数年的人,若你只为了一时玩笑,就将人这样胡编乱造……” “姑姑是不信安乐?” 盛安乐直接一句话堵了回来,让盛长宁哑然。 没来由的,听完盛安乐娓娓道来、不似作伪的话,她心里的秤砣是偏信小姑娘这边的。 只是那令儿…… 若真如安乐所说那般,竟有谋生害主子的心思,这种人自然是就不得的。 “好了,我知道了,到时由我来禀明你父皇。”盛长宁眸中思绪万千,又低声安抚了尚虚弱的小姑娘一句,便转身离去了。 她是以为,盛安乐与她说这些话,是怕自己说了恐她父皇不信,所以才这般左右讨好了盛长宁。 这小姑娘倒也是聪慧的,盛长宁心中暗叹,若不然区区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哪里会想得到借旁人之口,来禀明实情呢? 第四十三章 地狱(求推荐票~) 盛长宁出来的时候肃凝的神情,令候在殿外的清嬷嬷忍不住心下一阵担忧。 看着人走远了,清嬷嬷这才快步急切地进了殿内,可陡然看见床榻之上的公主,是一脸温然又真切的笑意时,她又不由地呆愣住了。 小主子……什么时候同奉宁公主这样要好了?不是从前还常寻人欺负么? “公主,她可有为难您?”虽是这样想着,清嬷嬷还是面露担忧的神色,又一边上前为盛安乐掖好被褥。 盛安乐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她才道:“嬷嬷,她是我姑姑,我身为小辈自然是要敬着她的,从前是我不对,所以方才我都承认了错误,姑姑哪里会再为难我。” 小姑娘的面容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只要不发火地怒喝旁人,嗓音都是小女儿惯有的娇俏。 看着她这般,清嬷嬷心里是难言的复杂,既是欢喜又是欣慰,还有无尽的怜惜与心酸。 小主子能被养成刁蛮的性子,说句大不敬的话,缘由还不是皆在陛下身上,自小陛下便不大管公主。明明是宫中嫡长公主,身份虽是尊贵,却始终未得到爹娘正儿八经的疼爱。 若不是太想引得陛下关心的目光,公主何至于将自己变得人人见而避之的地步……想起公主小时候时常说的“要是我娘还在便好了”,清嬷嬷眼眶再也忍不住地红了。 她一直在想,安乐她还小让再放肆吧,就让安乐这样无忧无愁地活着,她情愿安乐只知道陛下是因性子清冷,情愿她不大懂得陛下的凉薄,生为帝王家的凉薄…… 可如今安乐却自己懂事起来了,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 “公主……您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清嬷嬷的手抚过盛安乐的长发,眼中情绪异样纷杂。 盛安乐笑了笑,“小时候嬷嬷就常说着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了。”她说着又顿了顿,再补充道,“本该就是我的不对,不应这样对谁都跋扈无礼……” 说着话间,外头传来令儿的声音:“公主,张太医来了……” 听得这声,盛安乐的眸光在瞬间便冷了下来,她缓缓地躺平了身子,清嬷嬷为她放下理着纱帘,并未看见小姑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去唤人进来罢。” 盛安乐轻声说了句。 整理妥当,清嬷嬷立即应声退去。 宽大的拔步床榻上垫的是桑蚕织就的绒垫,柔软又舒适,躺在上头,听着外面的响动,盛安乐陷入了一片朦胧中。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做一场梦。 那梦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地,须臾间便回闪过了她的一生。 悲凉又可笑的一世。 自幼时有记忆起,盛安乐的生活里就没出现过“盛长宁”这三个字,那时所有人都被她的父皇警诫。 在梦里的那一辈子,与之现在并无不一样,梦里的“盛安乐”厌恶宫中所有的人,她仗着父皇的宠爱杖责宫婢、欺辱姊妹,惹得所有人都不喜。 她与梦中的“盛安乐”一样经历着这些,她与“她”感同身受。她们不过都在期盼着,父皇能不这么忙,多分些精力来陪陪自己,她们想要的并不是满宫的绫罗绸缎与珠玉翠环……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枝头的绿叶黄了再飘落,尔后又抽出嫩芽,她在慢慢长大。可父皇仍旧只愿给着她名义上的宠爱,却不愿真心疼惜她一句。 盛安乐原以为,在梦中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些以往,是自己的心里不愿揭露的阴暗面。 可直到—— 她清楚地看到了,在梦里那熟悉的景象中,御花园的那座桥边,自己走在前头,那位越公主凤栎走在她身旁,后头的婢子们跟得不徐不疾。后来,凤栎唤她去看跳起来的鱼儿,她探头看去却被一股小力袭来,她一下子滚进了池子里,尔后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在梦中以旁观的身份来看,她能清楚地看见,是她后面的令儿去看湖面时踩着了她的裙摆,还不慎撞到了她,而恰巧的是——凤栎那时手正好轻轻抬起,擦过她的臂膀间…… 后来的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明明是令儿的错,可她胆怯地不敢站出来,最后令凤栎蒙上了尘辱,堂堂大越的公主受了这般侮辱,凤栎怎么能不气? 她在梦中焦虑地喊着、叫着不是凤栎的过错,可直至凤栎被气回了越国,也无人理会她……因为这只是一个梦,她在梦里只有虚无缥缈的身影,旁人窥见不得。 后来…… 后来,看着爱女悲愤回来的越君姒谏,大怒之下再发兵大越,这回,他不再手下留情,也没有邢国从中掺和。 大楚不得不倾全国之力抵抗,可朝堂之上被父皇换下的人太多了……新提拔的将领不仅是才疏学浅之辈,也更无征战经验阅历,一次次败北后,城郊外的尸骨堆积成山海,百姓受苦,大楚的民心越发不齐了。 在朝中一片哀呼声中,在满国的血雨腥风中,父皇为求越国能收兵,江南之地被拱手想让给越国…… 这一切都是因她盛安乐而起,或者说,都是因令儿不愿出面澄清误会,导致凤栎平白受委屈开始的…… 可这些磨难却只是开端,后头的大楚的艰难还未至尽头。 盛安乐闭上双眸,她脑中不断在重复梦里所见的那些断臂尸骨,血流蜿蜒曲折汇成河流。 那时的大楚宛若人间地狱。 “嬷嬷,让他们都给本宫下去!”盛安乐用力地扯下腕上的银线丢掷一边,那是太医用来号脉的。 外头的人惧是一怔,不过好歹请嬷嬷了解自己主子反复无常的心思,便请张太医收拾好医箱,领着所有人都下去了。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清嬷嬷关上殿门,再折回来关切地问。 “嬷嬷!”盛安乐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清嬷嬷的手,目露惶恐不安,“父皇将凤栎怎么样了?她可有回越国去?你快去阻止他们,不是凤栎的错……是令儿啊!是令儿推的我!” 第四十四章 杀了(求推荐票~) “公主!安乐…安乐乖……” “陛下早已查清这事,且早就让宫中的人,不许再妄议那越公主,断然不会再牵连到凤栎公主身上的。” 盛安乐是在清嬷嬷的安抚下,才重新镇定下来的,她攥着清嬷嬷的手,仍有些抖。 “真的吗……?” 盛安乐垂敛下长睫,她真的太怕了,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奴婢,就害得大楚险些遭遇灭顶之灾!还有,后来若不是长宁姑姑,越人怎能就这样快地与大楚签订停战协约…… 盛安乐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她的双拳紧攥着,哭却不发出声来,咬着牙忍抑得厉害。 “安乐!小祖宗啊你这是做什么……” 清嬷嬷看着她这样委屈的哭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得了,掰开她的手来,才发现盛安乐柔白的掌心都是指甲印子。 清嬷嬷只得又去唤人拿来祛疤膏,来为她一一都涂上,生怕盛安乐因此留下不美的疤痕。 一面涂着,清嬷嬷一面又去瞧盛安乐,见她神情仍有些恍惚,只好再放柔了声,来安抚解释道:“大家都没事,凤栎公主不曾受到牵连,令儿也领了四十大板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父皇也是看在你的份上才轻饶了她,毕竟这么多年的主仆,她也还算尽心尽力……” “罚得太轻了……” 令儿是无辜,不过是失手将她推下池子里,可她怕罚而逃避、不肯认罪她能理解。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等快要激怒了凤栎还不出来伏罪,再等越君大怒、事情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仍是不说,看着大楚理亏在先,被越人攻打致使无数人因此丧命! 难道她的命是金贵,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将士,与无辜百姓的命就是草芥吗?! 盛安乐喃喃着,眼神却一点点凌厉起来,她的声音不算大,清嬷嬷一下子没听清,又低声去问道:“公主您说什么?” 盛安乐眼里有憎恨与厌恶,一字一句口齿清晰。 “我说,父皇总是这般虚情假意,总不会去了解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对我的好、名义上的宠爱都是累赘!无用至极的累赘!” 盛安乐再看向清嬷嬷,阻止她的话头,“嬷嬷你不必再劝,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我早就看懂了!父皇这些年来后位空悬当真是因为我娘吗?如果是,那么我娘在时他府里纳的那么多侍妾又该如何解释?其实,他不过就想博一个深情的美名罢了!” “公主!!不可这般说!”清嬷嬷这下真的急了。 陛下再如何做得不对,公主也不该如此妄议才是啊!如果传到其他人耳中,令陛下心生罅隙了,如今公主又还这般年幼,日后在宫中该如何是好? 盛安乐激愤的情绪平息了下来,她又道了一句:“难怪大家都道,迟来的深情比野草还贱。” 清嬷嬷急得失礼地去捂住她的嘴,“公主!勿要再失言了!” 她直觉如今景安殿上下人心不稳,她怕会……隔墙有耳啊。 “嬷嬷不必激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哪里有其他人能听到?若是有人听到了,又再非议出去,只管杀了便是。” 盛安乐状若无意地瞥了眼对面的窗边,收回了目光后,这般安抚了清嬷嬷。 清嬷嬷心下没来由地一跳,公主何时能将杀人说得这般轻快,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主子,小姑娘仍有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感,唇色泛着白,面容还是原来的面容,连眉宇间的稚气都未变。 清嬷嬷的心放了下来,她笑了笑,只当盛安乐这几话,是为了令她心安才这般说的。 “那你快躺下歇会,今日才醒来,公主又这般情绪多波动,肯定要体力不支了……” 清嬷嬷给盛安乐掖好被褥,将烛台上的烛火挑暗了些,又将小案边的白鹤香炉给打开,燃上了安神焚香,这才退出殿内,轻轻关掩上了殿门。 没有人发现,方才盛安乐说完最后一番话时,窗边飞快地滑过一抹人影。 ……………… 是夜,御花园内。 风声迎面而来,树枝光秃秃的随风摇曳,在清润的月光的照映下,不显美感倒有些诡异阴森。 白露路过这边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她缩缩脖颈,将肩膀上披着的厚厚的披风又裹得紧了些。 不看便不会怕了。 想罢,白露使劲别过头去,她步子也不由地迈得飞快,手里的竹篮也攥得紧紧的。 这可是公主的宵夜,今日为了安乐公主的事,公主足足在罄北殿待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饭都未用,她得快些回去才是…… 忽然地,一阵阵风声,伴随着细碎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露只觉得腿肚子有些打颤,竟有些迈不动腿了。 趁着伫立着的这片刻,白露细细听了下,才发觉这细碎的怪声,似是有人在低低哭泣发出来的。 白露顿时又毛骨悚然起来,她记起来前两日有宫女议论的怪事,都是鬼啊怪啊之类的…… “你、你是哪个宫中的?” 白露僵硬着脖子回头。 只见人源声处,立着一人,就着月色能看清,她身着的是宫中婢女统一的宫装,眼眶还通红着,连方才发出的腔音都是哑的。 白露眼尖地又瞅到了,那人地上的黑影子,她松了口气。 是人就好。 “我是漱芳殿的。现下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在这儿?” 白露假装没瞧见她的眼眶红肿,只露出眼中的好奇之色,这般询问道。难道这位姐姐就不怕那鬼神之说?居然还能一人待在这儿…… 令儿垂下眼,掩饰住眼里的羡慕,看着面前这小宫女的面色,就可以知道,这漱芳殿的奉宁公主待人一定是极好的,不若的话这小宫女怎的这般欢喜。 一点都不似她…… 她尽管每日都在尽力地做到最好,却整日还是能被公主非打即骂。在景安殿的一切,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是无尽的折磨! 现在,她只愿哪个宫里的主子能把她带了走……她要离开景安殿!她要离开那个刁蛮又跋扈的安乐公主! 第四十五章 平凡 思绪回转间,令儿已经决定好了,她看着不远处的白露,心思微动。 只是不等她正要说些什么,只见这小宫女看了眼远处的宫灯,跺着脚“哎呀”了一声,落下一句“时间不早了,姐姐快些回去罢,我家主子还等着我的汤面用呢”就转身跑了,身着着宫女服饰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快得令儿都来不及拦着她说上一句话,她垂丧着头叹了一声,正准备回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令儿姑娘。” 令儿心下一惊,立马就扭头看去,只见她身后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唯独能瞧见树枝的黑影投在宫墙边,其余的尽是黑暗,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人。 令儿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的后背已经湿濡一片,拳头攥得死紧,方才那声音声色不辨,听不出男声还是女声的。 “你、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似乎早已察觉出了她的紧张,低低地一声呵笑罢后,那人道:“你觉得我是人是鬼?令儿姑娘何须紧张,在下不过想与姑娘做桩交易。” “与我做交易?”令儿心中仍是警惕满满,这人神秘,居然知道她的名讳不说,还不肯出来露出真容,只躲在暗处说话,想来这交易也定不是什么能放在明面上的…… 思绪辗转间,令儿已经在心下认定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焦虑得厉害,她着实怕她不应的话,这神秘人就要做出什么于她不利的事来…… 于是,她一面想着该如何摆脱,一面说着拖延的说辞,“我总得掂量掂量,这交易若是于我不利……” 那人也算痛快,直言道:“在下保证,于令儿姑娘并无半分不利之处,至于这交易的好处……自然是如令儿姑娘心中所愿。” 令儿心下微动,她看出了这人并非什么无礼之辈,她还是未表露出来,道:“你且说来听听。” “令儿姑娘只需将这块玉牌挂在身上,在奉宁公主面前露一眼便可。” 那人话音刚落,隔空便抛开一枚玉牌,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令儿半是惊恐半是犹疑地迈步过去拾起来,只见那玉牌只有双指宽大,小小的一枚,上头还挂着一串红绳,红绳之长足有三四寸之长,应是挂在脖上之物的。 在盛安乐身边待久了,令儿能看得出来,这玉玉质颇为剔透水润,也不知是何玉种,摔在地上也坚硬如石地未裂,看着应是上等之品。 只是……令儿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玉牌,上面什么刻字都没有,她有些疑惑,问了一声:“这玉……能有什么用处?” 戴上了被奉宁公主瞧见,她就能留在漱芳殿吗? 只是她问完了,等了片刻却不见那神秘人再次说话,令儿迟疑着,还是抬步往里而去。 里头是原先她不慎推了安乐公主落水的地方,池子里的水被月光一晃,显得波光粼粼,可四周的仍旧黑黢黢的一片,没见着有什么人影。 令儿见到这地儿就会忍抑不住地想起那次失手,她心中仍旧有些慌,不敢再往里走,连忙揣着玉牌往原路返回。 她的心跳得有些厉害。 如果……如果真能如那人所说,到时她会被奉宁公主要去漱芳殿,那凭着她的能力,一定能比方才那宫女要混得好…… 令儿步子走得更快了些,步伐都不觉轻快起来。方才在这儿偷偷哭泣时的难过与害怕,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不见了。 ……………… 自昨日与盛长慕说了,盛安乐身边的宫婢害人一事后,不知怎的,盛长宁竟彻夜难眠。 或许是因为对方说的话——因为整夜里,她脑子里回响的是在罄北殿上,盛长慕出口时那凉薄又冰冷的话。 “……盛长清,你要记住,若非是朕赐下奉宁二字的封号,你至今只能待在潇湘阁里,暗无天日,永远不被众人所知,先皇还有第五女名唤盛长清!”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或者有什么理由以着安乐姑母的身份,过来训斥朕?你当真是觉得,朕太过能容人了不成?仗着与长宁有几分关系,就能乱攀人乱自持姿态了……” 盛长宁翻了个身,以她躺在床榻上的角度,她能看见窗边,此时天已大亮,白茫茫泛着鱼肚的天边,正露着隐约霞光。 如今是冬日,白昼时间向来短暂,能看着太阳东升起来,显然是时候不早了。 不受着庆嬷嬷与骨子里的教养所约束,从前的习惯也渐渐淡去,她已经不再会习惯性地起床与安寝。 盛长宁叹了口气,她决定再赖赖床,外头实在寒冷,白露也未来催促,她就暂且先窝在这被褥子里好了。 念起昨夜的翻来覆去,盛长宁忍不住地想,难道是她真的说话太冲了?太不顾仪态地只知道指责盛长慕去了? 盛长宁回想了下……她实在觉得,昨日自己说的话,并无不妥之处啊,从前她便是这般与盛长慕相处,怎的他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盛长宁思及此,骤然一顿。 是了,她的语气过为熟稔,又不加掩饰地处处指责盛长慕的不对……可从前,那时盛长慕虽为储君,在她心中也是兄长,是最亲近之人所在。 而如今,她知晓十年前,是盛长慕亲自下令,命了沈临之给她松来毒酒,生生喂她咽下这鸩毒,那刺喉的滋味她是终生难忘。 所以她如今心境已然变化,盛长慕于她而言的感受是复杂的,她恨、她也不解。在地府时,她有无数次地想重新回到盛长慕跟前,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能对自己的亲妹妹、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妹妹,都能这般狠心地下手…… 可如今回来了,盛长宁却一下子被抽尽了力一般,竟有些不愿再去干扰宫中的这些复杂。 她想,她只要不被人发觉自己是盛长宁,这样是不是就能逃出这皇宫。像盛长琼一般……不,甚至可以比盛长琼还过得更平凡一些,她都能接受。 是的,她只愿平凡一世。 可如今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是突然冒出的沈约表明心意,就是盛安乐落水险些要引起两国交坏…… 盛长宁心情复杂极了。 盛长慕是不傻的,昨日她那番举动,会不会引来他的猜疑? 第四十六章 求推荐票呀 “公主,您可醒了?” 外头,白露的询问伴随着殿门开合的声响传来,还有盆钵轻撞的声音,盛长宁应了她一声。 白露便这才进来,命着宫婢们依次将盆盂帕巾放下,让人一一退去,她这才开始为盛长宁净手净脸。 这具身体常年累月地窝在潇湘阁里,不见日光又少食营养之物,身子是有些过分地体弱。 盛长宁垂敛着眼眸,静静地看着白露小心又仔细地为她擦拭着柔荑,掌心瘦弱又柔白,半点不似她从前握剑的那双手,厚茧生半。 十年前的盛长宁,是从十三岁那年握起了刀剑。 她没有那些jv自幼习武之人的底基,但好在她习过舞蹈,身体尚且柔韧,而且她又耐性颇佳,能忍得了苦楚。所以,不过用了一年光景,她便在武学上稍显成就。 那时的盛长宁仍怀着赤子之心,她最信任的莫过于父皇与兄长。兄长要她习武,她便习;要盛长宁相助于他,替他铲平朝中奸佞之时,她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便直直应了下来。 可是,从执剑学武的那刻起,至她死,却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她替盛长慕肃清眼中钉、拔除那些致命的獠牙,直至手中染满鲜血,背负上无数人的背弃与唾骂,看着他们愤恨的目光,她只能面条带着娇纵跋扈,淡然地处之一笑。 纵然心中百般委屈,万般不忍,盛长宁却能扪心自问,她从来、对盛长慕都没有过怨言。 ——她是大楚的嫡长公主,既然身居尊贵之地,享了寻常人得不来的泼天富贵,她想,这便也是她该背负的。 可盛长宁从来未想过,自己在帮盛家啊,帮父皇、帮兄长守着这大楚的浩浩江山啊! 可是他们怎么能?! 一个扶持不爱她的人上位,甚至想要处心积虑地让人娶了她;一个则是温水煮青蛙,哦不,或者说是物尽其用,拿她当了剑砍了想杀的人,便要想着如何折断这柄利刃。 盛长宁竟有些想笑了。 盛长慕……这是怕她这把剑回过头来,夺了他的皇位么? “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白露替盛长宁擦了手,又洗净了帕子,这一抬头就见得公主那副,半似想哭又像是在笑的面容。 白露根本没觉得古怪疑惑,心里的担忧盖过了一切,她匆忙着起身,就要离去。 “不用去。”盛长宁半倚在床边,阖着眸子,眉眼间似乎累极了的模样,她这般喊住了白露,“本宫……没什么大碍。” 闻言,白露便听话地折回身来,半蹲在拔步床榻边,眼中既是为难又是担忧,“奴婢不去就是了,可奴婢瞧着,公主面色很是憔悴难看……” “是昨夜没睡好。”盛长宁解释了句。 白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竟是这般缘故……眼下冬日已至,公主又格外畏寒,那今夜奴婢就去将外殿的炉子搁置前来,这样公主便不会再睡不着了。” 盛长宁只淡淡地翘了下唇角,也未否定白露自己解释的说辞。 “公主不若去外头走走,空气颇好,奴婢在外头时常走着都觉得神清气爽了些,况且今日比起前几日,实在算不得太冷的。” 白露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盛长宁睁开眸子,看了眼窗边的仍旧白茫茫的一片,她轻声道了句:“那便出去走走罢。” 白露听了这话,高兴的不得了,她忙去外头,拿来早就烘暖的衣物。一一给盛长宁穿上袄裙,外头再披了件狐绒毛大袄氅,又让盛长宁在怀里揣了只滚热滚热的手炉,白露这才罢休。 期间,白露像只黄鹂鸟似的,直直说个不停歇。 “公主公主,您知道吗,前些日子在雪地里冒出的那株嫩芽,就在昨夜已经开了花了!” “哎,明明半月前的时候,立夏还没注意地踩了它一脚,如今却是比其他的植株花朵儿,还要鲜活了!公主,等会儿您去看看它罢?” “公主,还有还有,自昨日您从景安殿回来后,总有其他宫中的宫婢们,前来漱芳殿门口徘徊不定,好似在等着您似的……幸好莫女官气势够足,她一出来,那些个宫婢们全都一溜烟似的,全跑得不见人影了!” 盛长宁听着,不觉拧起了眉。 其他宫中的宫人,跑来她这里做什么?莫非……是盛长慕授意探听她? 盛长宁又觉得不大可能,这样明显的手段,盛长慕还不至于这般的没脑子才是。 “走,出去瞧瞧。” 白露快步跟了上前去。 殿门被打开,细细的冷风顿时灌面而来,冰冰凉凉的触感砸着面容,盛长宁在门口感受了会,确实是如白露所说,今日没昨日冷。 院中清扫各处地面的宫婢们,见了主子纷纷见礼问安。 漱芳殿外。 令儿只觉得自己冻得已经麻木,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了一般,若不是她将手蜷在袖间,手里捏着那块玉牌取着暖,兴许她早就该倒地不起,晕了过去了。 这玉牌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握久了会散出热意,足以温热整个掌心的温度,才使令儿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已经在这寒风凛冽中,约摸呆了两个时辰了!令儿抬头往天边望去,只可惜那日头尽被雪白的云朵给挡了去,她分辨不出如今具体已是什么时辰了。 不过,算着大概的时间,应该也是不算早了。 第四十七章 晕厥(求推荐票~) 漱芳殿内有响动传来,细细听着,似乎是宫婢们行礼问安的声音,令儿心下一凛,手上动作飞快地将玉牌挂在脖上,又故意将红绳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 只要她一弯腰垂头,玉牌就会被轻易地给带出来。 令儿捏紧了手上的扫帚,暗暗为自己打气。只要……只要这次能成功,如那神秘人所言,她就能被奉宁公主给带到漱芳殿里为仆,便再不用受盛安乐的窝囊气了! 这般想着,令儿心里似有烈火在灼烧,一时之间竟也不觉得哪里冷了。 “……公主,奴婢哪里敢框您啊,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外头竟然又没人了,从前这般时候,当真是总有宫人在殿门边‘路过’的。” 里头的说话声隐隐传来,渐渐越近,令儿听了半耳朵,心下莫名觉得有些忐忑,好在很快她又将自己安抚下来。 旁人在漱芳殿门前乱转,与她何干?她现在只是被安乐公主罚到这儿,来清扫地面的…… 刚镇定下来,令儿未来得及做做样子,就听及前头传来一声:“公主,您快看快看!这人可以为证,奴婢可没有说谎!” 令儿心下忐忑不定地抬头,只见不远处,一身着华服宫装的女子,领着个小宫女站在那儿,女子眉眼清淡,可全身上下的气质却颇显矜贵。 两人正往她这边看来,那小宫女还格外高兴地扬着手,指着她。 令儿不安地攥紧了手中的扫帚,上头的木刺有些尖锐,刺着她的掌心,可令儿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她此时的注意力完全胶凝在前面的两人身上。 “奴、奴婢令儿,拜、拜见奉宁公主……” 被那小宫女一通说,令儿心下已然惶恐不已,对上盛长宁的眼眸,她这才陡然一惊般地回神,当即她便跪了下来,头没控制住力道,一下子重重嗑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白露也看清了这人的面容,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是你?” 这不是昨夜她碰上的那位……正在躲起来哭却又被她撞见的宫女姐姐? 令儿匍匐下去,她咬着唇垂头,不敢出声。她当然早就看出来了,白露就是昨夜那个自称是漱芳殿的小宫女,当时她还觉着这人是不大重要的宫仆。 今日再撞见,却见得,这小宫女竟能陪在奉宁公主面前,还如此聒噪公主都不胜其烦,可以见得她在奉宁公主心中的分量…… 要是换作是她…… 盛长宁偏头看了眼白露,白露意会,忙道:“昨日奴婢替公主拿夜宵时,与这宫女姐姐有一面之缘,但她瞧着……似乎也不像是什么有心之人。” 盛长宁没出声,令儿连忙抬起头来,状若满目惊慌之色,“公主,公主明鉴!奴婢是景安殿的大宫女,只因犯了小错,才被安乐公主惩罚至此来清扫……” 她又重重叩首下去,脖颈上的红绳不慎露了出来,绳间挂着的物件在交领间若隐若现。 捕捉到那枚温润的光,盛长宁下意识蹙了下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她脑中竟恍然似地闪过数个模糊不清的片段。 “清儿……” “你是谁……?” 刹那间的记忆,仿佛在不断翻涌洗礼,盛长宁的面色有些忍抑不住地白了,就连身子也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两步。 “公主!”第一时间发觉她不对劲的白露,惊慌失措地扶着盛长宁,“您怎么了?” “快来人!” 漱芳殿的宫仆们听了唤声,连忙出来扶人,一时间场内是混乱的嘈杂。 令儿怔怔地抬头,看着奉宁公主被人搀扶了进去,也没有说什么要把她带到殿里的话,再看看四下的人,似乎所有人都没空去理她…… 那人骗了她! 想及这个结果,令儿心中顿时腾起难言的惊惶,近乎是下意识的,她跌跌撞撞地起身,一丢开手边的扫帚,转身就要跑。 这关她何事? 这本就与她无关! 这玉牌难不成有仙术?给人瞧上一眼就能要了人命不成?? 她是不信的,今日她来这里不过是领罚罢了!那玉牌好好地在她脖子上,掉了出来被奉宁公主看见了,这与她何干? 这般想着,令儿步伐不觉加快。 可惜她还未走多远,后面就传来一声,“把人给我拿下!” 莫女官下了令,她身边的内侍们都一齐拥了上去,将人给押了回来。 令儿还未开口求饶,就被莫女官冷声打断了话:“公主突然晕厥,在场的众人,只有你这个婢子是突如冒出来的,说!你可是使了什么禁术来害公主?!” 听了此言,令儿骤然瞳孔放大,她心中的无限期望,已经被火烧尽,只余一片冰凉的冷灰。 被押在冷冰冰的地上,令儿的身子不断在轻轻颤抖,她上下牙都在寒颤地打架,连话都说不清了。 “不……不不,饶命、公主明鉴啊!奴婢、奴婢没有用禁术!没有拿玉来害人……” 莫女官这才看到她脖子上悬挂着的小玉牌,她目光一凉,直直上前一步,将红绳从令儿脖上扯了下来。 端详片刻后,她的眸光更冷了,面对着令儿身子打颤的害怕,莫女官轻哼了声,挥了挥手示意将人绑下去。 与虎谋皮者,就要担心,会不会被人反套了进去。 不远处,还能见得白露匆匆忙忙的身影,她这是要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为公主医治。 莫女官看了片刻,直至天边的朝阳越显,万丈霞光愈演愈烈,她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抬了抬手,招来宫仆。 “去,把白露喊回来,公主这是被西洋禁术所伤,太医来了也根本无用。” 立夏迟疑地看了莫女官一眼,最后还是扭身去找白露了。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莫女官又未曾学医,她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公主这是被西洋那边的什么禁术所伤呢? 第四十八章 牵扯 (求推荐票~) 冬意越发浓重时,大雪已经停了半月有余,寒风却愈见深重。 景安殿中,自安乐公主方大病痊愈不久,就杖杀了个宫女后,楚宫中上下的宫仆们,近乎人人自危。 谁都觉得,安乐公主这是又恢复了从前的娇蛮跋扈,恶劣斑斑的往事还令众人记忆犹新。 宫内的人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楚宫之外却是一片待春之象。 “公子,宫中传出来的消息是真的,是那个唤作令儿的宫婢被杖毙了。” 袁兴一面满头大汗地理着一地的书籍,一面还得同他家公子说着外头的事,“您知道她是谁罢?” 沈约看他一眼,搭在桌上的腿晃了两晃,对袁兴的拿腔颇为不满,他道:“谁知道她是谁。” 袁兴无奈,他将那卷快生了虫的页卷集,尽数收掇在一齐,尔后抱了出去。 未等走多远,他便又听见他家公子懒懒地问道:“外头冷得厉害,你是打算把虫给冻死吗?” 袁兴结舌无言,还好外头的侍奴上前来,将他手中的一大摞书卷都接了过去,袁兴便快速地冲他说了遍把书放置在哪晾晒,又需要注意些事项,待那侍奴恭谨地应下后,他方才折了回去。 “公子……” 袁兴叹气。 “令儿就是前些日子被陛下查出,是她将安乐公主推落下水的,当时奴不是与公子说过了吗,您怎的这样快就忘了?” “还有那些书卷,下回您可别再全部挤堆在一块儿了,否则别说卷页被虫啃噬,都要发霉发臭了……” “胡说。”沈约瞪了他一眼,一边将腿放了下来,眼里有了片刻的沉思后,他才道,“不过……话说回来,安乐那个小丫头片子,居然也能狠下得心,下得去手?”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沈约对盛安乐好原是本着她是宁宁的侄女,这才难得有丝善心故意去结交。 相处得久了,他也知道这丫头在骨子里头,与宁宁竟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性子被养得有些娇蛮,却还是能守得住自己的原则,虽然时常在宫中闹些威风,但像这种杀人的事,她也不见得做的出来。 袁兴也想了想,看着自家主子,他迟疑了下道:“听闻这件事奉宁公主还参与其中了,安乐公主将这宫女说打死便打死了,甚至还引得陛下大怒不已……” 他飞快地略过盛长宁,沈约却是敏锐不已,他抓住话头,“说什么呢?怎么又关宁……奉宁公主的事了?这人都是景安殿的,打死了还要牵扯到她头上不成?” 见得他这样不满,袁兴只觉得在意料之中,看着他家公子很快就蹙起的眉头,俊朗的五官都皱在一齐,他只好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其实这件事,还得从安乐公主落水后说起,虽说安乐公主那时,还未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但自从把真正的元凶揪出来后,陛下虽未赐死那宫女令儿,却仍是杖责了四十大半以儆效尤,还将人贬成了景安殿最低等的洒扫宫婢。” “那令儿自然心中会生怨气,后来果真的,她不等安乐公主醒来,便想下毒害了公主,好泄心头之愤。但却不料她下药时,正巧被刚转醒的安乐公主给看了个正着,而安乐公主便将此事,悄悄说与了恰巧此时来探看她的奉宁公主听……” 袁兴这事儿还未捋说完,沈约就轻轻嗤了声,语气里藏着不加掩饰的不悦,他道:“盛安乐还真是有心机,她就是想让宁宁,替她把事说给她父皇听吧!真是够了……” 也幸亏盛安乐不知眼前的人是她亲姑姑,如若不然,她岂非要愧疚地以死谢罪了? 这般坑自己亲人,也可算只有她盛安乐了! 沈约恶恨恨地想着。 “公子,您……” 袁兴比先前愈发无奈了,安乐公主好歹也是帝女之尊,又是陛下宠爱的嫡公主,公子总是这般轻视人家,总归是不大好的…… “本公子说的不对?”沈约没什么心情与他说笑了,又让袁兴把后面发生的经过细细说来,等他听及奉宁公主已有数日未出殿门时,沈约又将眉头攒皱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什么缘故,明明这一世皆在他掌控之中,所有的事情在慢慢步入正轨,可……他每每听及宁宁的消息,他就总觉得心下难安。 沈约探手摸了摸胸口,是温热跳动的,一点都不似前世,他跟随着宁宁而去时,自刎后的手脚冰凉。 他的眸子垂敛下去,遮掩下眸间的光华。这一世,他定要让他的宁宁,得偿夙愿。 “兴儿,去下封拜贴。”沈约将案边那本张开的书页合上,眸光清冷无欲。 有些杂碎他不会放过,此时时机虽未成熟,但收网也能打尽不少大鱼了…… “拜贴?”袁兴纳罕不已。 要知道,自从他同公子一齐护茶进京,这几个月了,他家公子别说与哪家公子少爷的请教学问了,就是连陛下封了官后,也是同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要说找个人来管管? 提起这个,袁兴就想两眼望天,甚至不想言辞。 ——薛老太爷平日里看着是挺肃穆的,可他对着这个外孙的喜爱比谁都强烈,强烈到不许旁人说公子一星半点的不好之处。 这也便罢了,毕竟是老者,疼爱幼孙的心思可以容忍,但……薛家上下是合伙来宠他家公子啊!平日里若他语气重了些、说了些不爱听的话,薛家人能当场嚷嚷着要让公子发卖了他…… 第一次听到这话的袁兴,是又委屈又惶恐的,后来…次数多了,便也麻木了。但他袁兴敢发誓,明明他待着公子,比待他家祖宗的牌位还要认真专心啊…… 想到这些过往,袁兴忍不住瑟缩了下脖颈,收拾好情绪,他回过神来,去问他家的祖宗主子,“公子,这拜贴您这是要给哪家公子的?” 很快地他便听及了他家公子的回复。 “送去陈府,给陈二公子,陈晋麟。” ……………… 第四十九章 生事(求推荐票~) 继安乐公主在宫中堂皇而之地杀了人后,楚宫中又发生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传入盛长宁耳中时,她面色还在沉凝着,想着近来发生的事。自她昏厥后已经过了五日,这几日里,她一直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如同沉溺之人在追寻生的希望一般,可那梦里的人、物却又是她从未见过的…… 盛长宁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喊来莫女官,要她使人去景安殿寻那个令儿。 她直觉……那日令儿身上的小玉牌,应不是她所有的,或许……要说是令儿背后有什么人指使她,让令儿拿玉牌来给她看。 可是,她如今是魂寄盛长清身上,就算是盛长本人在此,单凭着一块小小的玉牌,那个人又怎么能料定,她一定会如愿地陷入昏迷中? 还有,这些时日她虽然不省人事,却只是陷入了梦境里面,在被迫地反复观摩梦中发生的事,可以看出……令儿后背的那个人,似乎对她并无敌意…… 又或许,这人是为盛长清而来? 盛长宁心里沉了沉。 若真是这样,那此人一定与盛长清关系不浅,如今对方在暗,她在明,倘若她暴露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岂不是她便要被人怀疑身份了? 她的思绪还未收起,外头有宫人匆匆忙忙地进了大殿,对方的面色慌张惶然,她翠青色的宫裙已经湿濡晕染了一大片,岂止能用狼狈来形容。 “公主、公主……” 盛长宁抬起眸子看去,只见立夏身子都开始轻颤起来,齿间寒战溢出,她眼中惊恐之色明显,断断续续地道:“公主,奴婢路过花园里……越国公主掉到池子里头去了!” “什么?” 盛长宁脸色也冷了下来,她一直搭在床边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又急又快地站了起来,只她的步子还未迈出几步,脑中没来由的一阵刺痛感又袭击而来,全身都如脱了力一般的。 “公主……”白露吓得惊呼了一声儿,忙与动作同样快的莫女官上前去搀扶,莫女官仔细瞧了瞧盛长宁的面色,劝道:“公主昏迷已久,多日未进食,您才刚醒来便急着要去见越公主,身子骨肯定是受不住的。您就听奴婢的一句,那越公主身边奴仆这样多,您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是以待用过一碗清粥再去也是不迟的。” 说着,便有宫婢端上清粥小菜上来,热气腾腾的,还散着小米的浓香味。 刚盛上来,盛长宁便真觉得自己已经饿极了,她听了莫女官的提议先将粥给喝了。 身后,莫女官冲那呆立着的立夏使了个眼色过去,低声道:“傻站着做什么?要再惹得公主不快么?还不快下去换身衣裳!” 立夏复又看了眼垂首喝粥的盛长宁,见她并再无不悦的神色,也没有迁怒的意思,她还在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躬着身子退去。 此时的盛长宁脑中有些混沌混乱,但静下心来沉思了片刻,想通了一些关键后,她便又将心稍稍放了放。 这次凤栎突然落水,如果不是有心人的谋害,那很大的可能便是盛长慕做的手脚。 如今大楚后宫安稳,有身后无家族势力的意贵妃掌权,不惧外戚专权之患,根本没有必要再立什么皇后。更遑论,如今振兴大楚朝纲,令大楚上下重回顶盛时期才是最重要的事。 盛长宁对盛长慕再了解不过,他是个最理智清醒不过的人,若他不愿做的事,便是想尽办法、甚至走些弯路子也要躲过去。 如果此事是盛长慕派人所为,盛长慕本就只想找个人代替他与凤栎联姻,他自然是不会真的伤害人。所以说,那凤栎……顶多就要受些惊吓与委屈,其余的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 盛长宁压下重重的心思,喝完了温热的粥后,便立即命白露替她更衣,她要去阳春殿。 但愿,这真是盛长慕的不义之举,才致使凤栎这般。否则,若是另外的那个猜想,大楚……和越国之间的关系,可当真就要岌岌可危了。 ……………… 阳春殿与白雪殿比邻而居,这两座宫殿曾是盛长瑜盛长琼两姐妹的寝宫,乃她们的生母许燕丹,生前替她们置办的。 那时自母后去后,德妃诞下双胎,钦天监测算出这是天佑大楚之征兆,还为这对双胎推演出十二字箴言,父皇大喜之下为双胎赐名“长瑜”、“长琼”,都是美玉无瑕,皎洁美好的意思。 后来,因着诞下双胎姐妹有功,当时还是婕妤的许燕丹一跃成四妃之首,风光宠爱之下,连淑妃都要避之不及。 盛长宁已经记不起,那钦天监为两姐妹推演的箴言里的内容,不过想来,也无非就是她们极有福气、能为大楚带来福祉的意思罢。 带着白露与立夏两人,还未走至阳春殿,盛长宁又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不愿见到的人。 她的步子缓慢下来。 直至进出的宫婢犹豫着发出问候声,立在门边人这才回过身来,看着仪态端庄又服着齐整的女子,沈临之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的窘迫,却也掩藏得极好,不过转瞬即逝。 盛长宁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出乎意料的,十年了她重生回来,除却第一回两人见面后,她有一丝的不镇定以外,这次再见她的心底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她暗下猜测,许是她已然觉得这人,于她而言再无什么重要可言,就如同街边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自然不再有什么过激的情绪。 “臣拜见奉宁公主。” 沈临之收敛好面上的微恙,已然恢复从前的那般温润气质。 盛长宁只轻轻点了点头,连正眼的目光,都未再放半分在他身上。 那抹湖蓝色的宫裙裙摆,在他眼下一拂而过,轻飘飘的,却宛若一根扎在心口的尖刺,沈临之眸中莫名地有了怅然若失。 为何他有种,再也抓不住了的滋味…… 第五十章 请医 阳春殿内的摆设未曾改动过,不过怕凤栎思乡心切,宫人们受了盛长慕的令,便迎着凤栎的喜好,添置了几件越人常见的物件。 盛长宁一踏进殿门,便令白露迅速将门关了,殿内烧着地龙,滚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是为着凤栎才将地龙烧得这样热的。 上前来迎盛长宁的是雨雁,她皱着眉冲盛长宁胡乱行了个礼,显然便是没什么好心情,“奉宁公主还是先回去吧,我家主子病情不容乐观,暂且迎待不了您。”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家公主好意来……” 立夏有些不悦地反唇相讥,话还未全说完,却又被白露扯了扯袖子,示意她不要说话。 雨雁不屑于同这小宫女争执,语气也重了些,直直冲盛长宁道:“奉宁公主若是来寻婢子们的不高兴,还请到别处去吧,奴婢们可没时间奉陪。” 说着,雨雁扭头就要往里间而去,盛长宁微蹙了眉,偏着目光看了立夏一眼,又回过头来喊住雨雁,她道:“是本宫治下不严。但今日,我是作为凤栎的闺友前来,烦请通融了。” 她的话里自称已改,又将姿态放低了,诚意显然。 听了这话,雨雁眼里有些微动,迟疑了片刻,她便侧了侧身子。 盛长宁如愿见到了凤栎,她躺在偌大的床榻上,双眸紧阖,脸色苍白无力,黄鹂正在扭了滚热的帕子,为她擦拭着。 见了响动,黄鹂回过头来,见了盛长宁,她便眉头狠皱,压着声看向雨雁,“你让她进来做什么?” 雨雁难得的答不上话来,盛长宁却没顾着小丫头的恼怒,她一面上前以手去探凤栎的额间,走近了她才发觉,凤栎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换了干爽的衣裳整个人却还在抖得厉害,额间也滚烫极了! 盛长宁握住了凤栎的手,环顾了四下一圈,她的眉也蹙得更厉害了,目光看向了黄鹂与雨雁。 “烧得这样厉害,怎么不请太医?” 听了这话,本想训斥她不许动殿下的黄鹂,一下子便怒极反笑起来,她冷冷地道:“不请太医?太医为何没来你不知道??” 盛长宁怔了下。 雨雁面无神情地看着,在一边淡声补充,“一早便去太医院请了,两个时辰了,回来的宫人说,你们大楚的贵妃娘娘小产了,所有的太医全被召过去,没有楚君的手谕不能使人。” 几句话间,聪慧如盛长宁,立马便明白了这是宫中人狗眼看人低的表现,可凤栎这里已经等不起了。 当即,盛长宁便拿出怀里的玉牌,这是沈约派人送给她的那块出宫玉牌,她交给白露,“送去朝阳殿交给盛长慕,告诉他若他不带御医来阳春殿,改日便是大越踏平大楚之日!” 盛长宁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被其他事情牵绊住,就能忘了这里还有个凤栎被他祸害至此,连太医也不给她留一个,难道他真要越国公主死在大楚不成?! 白露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但看着自家公主沉冷下来的面容,白露不敢再耽搁,连忙接过那玉牌,承应下来便匆匆离去。 黄鹂的面色依旧很难看,她为凤栎拿下已经凉了的帕子,替她擦拭了额边的汗,雨雁便将铜盆端出去换水,两人配合得极好。 盛长宁抬眼朝榻上的人看去,她似乎昏迷着都很是不安,眉头攒皱,额间还虚汗阵阵。 她的指尖慢慢攥紧,视线挪在雨雁身上,发问。 “你家公主……到底是怎么掉到池子里的?” …… 白露带着张太医过来时,已然过了近半个时辰。 等把完了脉,看着张太医为难的神情,在场的人的心俱是一提。尤其是黄鹂最为激动,她上前一步就拉住了张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殿下究竟如何了!你要敢说什么鬼话,我一剑杀了你!” 话罢,她折身一把抽出雨雁手边的长剑,一下便架在面前的人的脖子上,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地快速,令人来不及喝止。 “黄鹂!”雨雁最先反应过来,一把便用力将她的手拽下来,那柄长剑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压着声道,“你不要冲动!” 张太医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连连退了两步,被身后提药箱的侍奴给搀扶住。 场面一度糟乱,盛长宁出声道了句,声音是再冰冷不过。。 “你若想你主子死,便杀了他好了,没一个人会拦着你。” 盛长宁身后,立夏连忙幸灾乐祸地将地上的剑,捡起来递了过去,示意黄鹂接着。 见得她们都偃旗息鼓不再出声了,盛长宁这才回头冲张太医道:“凤栎究竟如何了?她跌下了池子并未撞到头部,为何还是昏迷不醒?” 方才她从雨雁两人口中,已经得知了,凤栎跌下水池,不过是在桥头看池中花鲤时不慎崴了脚,当时只有她们二人在场,并没有其他人使坏谋害凤栎。 也就是说,盛长宁原先预想是盛长慕下的手的猜想,确是正确的。 张太医颤巍巍地抹了把汗,执着礼回道:“回奉宁公主,这凤栎公主实无大碍,昏迷是因着受了凉气才引起发热不醒,臣给凤栎公主开几副退烧、防风寒的药方,等凤栎公主醒了,喝上几回药,这病啊倒是无碍的……” 说着,张太医面色浮现为难之色,他顿了片刻后,再道:“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