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风呼啸,白雪皑皑。寒风吹过,扬起粒粒白雪珠子,吹打在过往行人的身上脸上。冰天雪地的官道上,除了成群结队的商队,就是衣衫褴褛为生存四处奔波的可怜人。 越往北走越发严寒萧索,官道上的流民也越发的多起来。 一辆青毡马车由一对老夫妻赶着,不疾不徐的跟在商队之后,慢慢穿过流民,倒也不显得突兀。 车内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姑娘,前面就进凉州城了!” 那是婢女青玉,是宋大老爷在外头捡回来的孤女,自小跟着宋语然一道长大,虽是主仆但情分犹如姐妹,青玉比她大两岁,事事照顾她以她为先。 “紧赶慢赶这许久,姑娘要不要找个地方下来歇息一下,吃点东西填下肚子。” 她们路上借着与商队结伴才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商队赶路着急,早起晚睡中途除非必要也不停顿,一日下来的吃喝拉撒几乎都在车上,她们委实吃了不少的苦头。 宋语然将手里的一本人物杂记放下,纤长的手指微微掀起厚重的棉布车帘往外看了看,又很快放下:“不必再添麻烦,进城再说。” 外头流民甚多,焉知暗处是否还有抢匪,她们主仆四人随行没有随从护卫,贸然离开商队着实危险。 青玉也知这个道理,便不再劝:“姑娘歇歇吧,这晃来晃去的你还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宋语然“嗯”一声,却照旧将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马车从外头看甚不起眼,但是里头布置的极为舒适又暖和,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子,车厢四壁钉上厚厚的棉褥,垫着厚褥子靠着软和的抱枕,地上还摆着一个炭盆,若是冷了还有铜手炉。 车内主仆二人的面色却是又黑又黄,穿着粗布葛衣,把除了黑黄的脸、脖子和手以外的地方都遮的严严实实。 赶车的麻大夫妻闻声都笑,麻大回身隔着厚厚的车门帘子:“再有一炷香的路程,咱们就进城了!”说完轻轻甩了马屁股一下,驾着马车紧紧跟在商队后面。 宋语然捧着话本子“嗯”了一声。 麻大夫妻二人是父亲带着她在外行走游历时,被她求着父亲救下的,夫妻二人感念救命之恩自此一直跟着父女二人,为人老实忠厚,麻大也有些拳脚功夫,这些年一直被安置在宋大老爷的私产上,并不曾在宋家露过脸。 他们虽然不是奴仆,但和青玉一样让她放心。 宋家自老太太而下分了两房,大房经商养家,二房出仕当官,虽不是百年传承的大家族,但多少年下来倒也在京城谋得了一席之地。 大房老爷就是她爹,十几岁就经营跑商,赚下了万贯家财,但前年却突逢意外葬身异地,如今只剩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但她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识不凡。父亲的死讯传来,老太太虽然伤心,对着她却没什么关怀,更是连以往面子上的热情也懒得维持,明里暗里地要她将替父亲管着的产业都交出来。二房上下更是不曾听见一声哀泣,所关心的仍旧是二老爷的官途和宋家不菲的产业。 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直觉父亲死的蹊跷,所以她没有立即交出账册钥匙,顶着各方的压力,提防着明枪暗箭,终于在今年夏天安排好一切。 外头的产业都任由宋老太太和宋二老爷收回,但铺子都是亏损的,田庄都是没有进项的,得用的人也被打发的七七八八。 母子俩都不是蠢的,当即反应过来是宋大姑娘宋玉芳的手笔,老太太气的倒仰,犯起了心口疼的老毛病,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二太太眼看着将要到手的大把银票没了踪影,还要整日的伺候老婆子吃饭喝药,又得打理家中里里外外的琐事,也犯起了头疼躺在床上起不来。但她却又比老太太更精明,想明白了关键立刻跑去侍疾。 “大姑娘不过是个姑娘家,只要将她的婚事拿捏住,她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带不出去。” 老太太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心口不疼了,头也不昏了,自己撑着就坐了起来:“你有什么好主意?”又想到了什么,“她可是和从前的成郡公世子是有婚约的。” “那是罪臣之家早就被斩干净了!她和那样的人家有过婚约,好人家谁还愿意娶她?”二太太“嗤”笑:“就是因此,她这回是断然翻不了身的!” 原来是二老爷新近巴结上的一个上司,最是爱好收集美女,又有特殊的癖好,一年里从后院里横着抬出去的女人多不胜数。 二太太寻思着把宋玉芳送给这样的人作妾,既能叫丈夫讨得了上司的欢心,又能把宋玉芳的嫁妆扣下,她既是给人作妾,自然只需要一身衣裳就够了。定要叫她出门前把钱都吐出来!若她还能她藏下私产,等她人死了,还怕那些钱能飞了不成? 老太太静静地听她说完,倒是十分赞同:“如此甚好,那样老二兴许又能升一升,倒也不枉养了那丫头一场。” 老太太哪里养过宋玉芳?宋家整个家业都是她爹挣下得!二太太暗地里撇嘴不屑,面上却依旧笑眯眯地给老太太端茶。 老太太喝了口茶,却忽然一叹:“这也太麻烦了!照我说就该一碗毒药。。。”毒死算了! 可偏偏那丫头精的跟鬼似的,几次下毒都不成,外出也是带足了人手,几次险些得手都叫她化险为夷!后来干脆窝在她的小院里不出去了! 两人越想越来气,只盼着那上司早一日将她折磨死才好! 夜里,二太太跟二老爷才商量妥当,第二日正要往上司跟前递话,大房那边就着了一场大火! 天际微亮正是众人酣睡之际,大房烧起的火红透了半边天。自大老爷去世后,大房的仆从就被宋玉芳遣的遣卖的卖,尤其自今夏开始院里除了青玉就只有两三个跑腿小丫头。二太太乐的如此,老太太更不会管她。这倒方便了宋玉芳谋划这场大火。 一把火烧掉了整个大房,包括所有的账册,从此查无可查。 宋家一干人看着烧成灰烬的大房和被抬出的两具已然烧的焦黑认不出的女尸,气的脸色青黑交加,恨不得倒回两年前,在宋大老爷刚死之时就将那丫头弄死把家产夺过来,纵使背了些坏名声,也好过如今一场空! 宋玉芳才不管这些,从此以后她只是个独立的女户宋语然。 第二章 世道并不安稳,尤其北边与胡族接洽之地尤甚,因多年与胡人打仗,这一带人心惶惶一派萧条。 凉州城内却是另一番光景,因地势、气候以及千百年来与外族通商的缘故,凉州城是西北这一带少见的繁华热闹城市。 但现今光景,像他们这般好好的要来凉州定居的也是异数,毕竟西北苦寒,谁不愿意待在四季如春的南方或者繁华热闹的京城,却跑来这里吃寒风硬沙呢? 却也因此,麻大很容易就在繁华地段买下了一个带着小跨院的三进小院子,院子里还带着一口水井,这在凉州城内已经十分难得。 宋语然带着青玉将整个院子逛了一圈,院子收拾的干净整洁,虽不如南方院落的景致秀美,但四处错落着种了些冬青树和梅花树,如今红梅临雪绽放,绿、白、红交相掩映,倒也分外怡人。 宋语然边逛边看,对麻大夫妻的安排甚为满意,最后走回正房前站定:“麻婶应该快弄好饭食了,咱们一道吃了好好歇一觉。”然后笑指正房右边的两间屋子,“歇够了,咱们一道把这里收拾出来。”家中还没添置下人,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千金大小姐,收拾一下屋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玉明白她要收拾两间房出来做什么,应下一声去厨房寻麻婶。 没过多久就拎了个食盒进来,从京城到凉州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早就疲累不堪。主仆二人一道草草填饱了肚子,青玉又打了热水伺候她洗了澡,这才舒舒服服躺进被窝里睡了过去。 他们进城时刚过了正午,宋语然一觉睡到了太阳西沉,才昏昏然醒来。 青玉小睡了片刻就起来收拾,听见房里的动静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寒气。她在红木雕花的床前站定,隔着屏风问道:“姑娘睡得可好?要不要起来吃晚饭?” “唔”宋语然动手将衣裳穿戴妥当往外走,“已经傍晚了?现下不饿,让麻婶弄点清粥小菜……”说着想起如今已在凉州,“听说北地的腌菜很有特色,晚上弄一些就粥吃。” 青玉很快寻了一件旧棉布披风给她系上。“这边太阳一沉就格外的冷,姑娘仔细一些别冻着。” 宋语然看着身上的旧衣一笑,心中略略欢喜,“总算安顿下来了,明日叫麻大套车,我们去街上逛逛,家里好些东西都要添置。” 麻婶正在外头侯着,看见她出来,赶紧上前,低头回禀:“人牙子还在前院侯着。” 宋语然看了眼西沉的日头,脚下不停,边往外走边说:“是一早就来了么?你们怎么不把我叫醒。” 青玉和麻婶相视一笑,都是想让她多睡会儿罢! 前院开阔的院子四周靠墙种着一排的冬青树,院中光秃秃的,此刻正中站着十几个束手束脚的男女。打眼看去,年龄大小层次不齐,最小的约摸总角,最大的只怕得有四五十岁。个个面黄肌瘦,看起来大部分都病弱的不成样子。 她初来乍到,家里只有青玉和麻大夫妻,买人是必须要买的,可这些人……宋语然皱着眉不语。 人牙婆子是个人精,见她这幅表情就知道是不满意。她溜着眼珠子扫了一圈院子,心下不以为意,面上却带着几分谄笑,上前两步:“好叫姑娘知晓,这趟老婆子手里还有几个伶俐的……” 宋语然不置可否,依旧静立不动,青玉朝着院子里抬了抬下巴,扬了声音:“既如此,何必拿这些来充数?是欺负我们家主子软善不成?” 人牙婆子“呵呵”笑,直道“不敢”,立即朝着外头喊了一声,立即就有一个男人牵着一溜年轻体壮的人绕过照壁进来。 宋语然这才满意,从先前的人里头挑了一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又问了一圈找了个会做饭的妇人。 从后进来的人里又挑了长相老实的两个丫头并两个小厮,算着人够用了就作罢。 人牙子笑眯眯地数了钱,递上每个人的身契,拉着剩下的人走了,边走边骂骂咧咧指责他们砸在了她手里。 宋语然看着买下的六个人,对着青玉:“你来仔细问问他们的身家底细,若是说的不清不楚趁早再卖了罢。” 青玉应下,带着他们去了一间耳房。 麻婶端了一碗糜肉粥和两道凉州特色的腌菜,用个红漆食盒装着:“姑娘在哪里用晚膳?” 宋语然指了指前厅:“家中无人,就在这里吃罢。” 麻婶将花厅里的一张雕花八仙桌擦干净,往上面摆碗筷:“北方新鲜的蔬菜一到冬天就成了稀罕物,趁着姑娘休息,麻大出去简单地买了两样凉州特色的腌菜,您尝尝。” 宋语然依言坐下每样尝了一口,果真是特别的味道:“好吃。”从前随父亲也到过北地,却没有尝过这种地道的市井小食。 “明早我们去街上采办,你和麻大也早些吃了歇着罢。”末了又嘱咐,“我们初来乍到,凉州寻常的人家是怎样我们就也怎么样,万不可惹了旁人的眼。” 如今世道不稳,人心不古,他们又情况特殊,确实得万般小心谨慎。麻婶明了,低头应了,等着她吃完才收拾了碗筷食盒下去。 宋语然站在廊下消食,听青玉回话,六个人照旧依次排队站在院子里。 “最小的这个叫恕儿,是与胡族接壤的小村子里的,父母都被胡人……” 宋语然静静听完,先说了一番规矩,打发了两个小厮去寻麻大,叫了恕儿在身边跟青玉学规矩,另两个年长的负责洒扫。 再回到后院已然夜深,宋语然望着尽黑的夜色深吸了口气,眼中满满都是坚毅,是她对未来所谋之事的自信。 但新家第一夜并不平静,宋语然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冷冷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少倾,青玉过来敲门,带着小心翼翼地询问:“姑娘,您醒了?” “进来说话。”屋内点着灯,宋语然披着外袍坐在床上问她,“是谁在闹?” “是新来的那个叫欣欣的要出去,被恕儿起夜时看见,拦住了不让走,两人起了争执。” 宋语然不紧不慢地问:“问清楚了么?她要出去作甚?恕儿小小年纪大半夜不睡又是做甚?” 她实在要感叹运气实在太好了!头一回买人就买到了让人不省心的! 青玉顿了顿:“说是要给家里人报喜,叫他们知道她寻到了好人家好主子。” 恕儿则是自小的习惯,她在家时晚上都不敢熟睡,就怕胡人的铁骑夜半进村烧杀抢掠。 恕儿以不合规矩拦着她不给她出门,反倒叫她问住了:“哪条规矩?” 两人这才吵了起来,但恕儿到底人小,没几句就被说的哭了起来。 宋语然忽地一笑:“倒是提醒我了,确实漏了这条规矩。” “睡前你去问她们话,这个欣欣当时是说家中并无亲人的吧?” “是的。” “那便是欺瞒主子。叫了人来把她绑了扔柴房里,明天一早卖了罢。” 青玉出去喊人,宋语然踱步到窗前,看着站在廊下哭的一抽一抽的恕儿,好笑地喊她:“你哭什么?吵不过人还有脸哭么?” 恕儿倏忽住了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一双小手捂着嘴巴,只是哭岔了气,还在不停地打嗝。 模样可怜又好笑,宋语然朝她招了招手:“哭够了就去睡,明天去找你青玉姐姐领罚。” 恕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猛点头,宋语然又笑:“知道错哪里了?” “我……不该和她吵嘴,应该立刻告诉青玉姐姐。” 宋语然嘴角地笑意又深了几分:“还有么?” “……我……我”她嗫嚅了许久,终是红着脸小声道:“我以后再也不这么没出息了。” 宋语然真心笑了,这丫头够机灵聪敏,只是身子太瘦弱了,得好好养两年才成。 第三章 新到一个地方,宋语然睡的并不安稳,加之心中事情太多,左右睡不着便早早起身。 天方微亮,恕儿拎着个木桶,装着小半桶的热水过来,用一柄勺子在铜盆里给她兑好了洗脸水,宋语然伸手摸了摸,温度正好。 宋语然洗了脸,低头正好看见恕儿掌心朝上来接帕子,手心错落几条红痕,显然已经领过了罚。 “我去院子里走走,不必跟着。” 早起事多,恕儿才吃了罚,立刻乖觉地找活干去了。 宋语然走了两圈,直到身上微出薄汗才作罢。正打算进屋吃早饭,就听见一阵呜咽哭喊自连通跨院的垂花门处传来,跟着一阵脚步踢踏,很快远去。 宋语然并未在意,新来的另一个丫头叫秋子,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站在廊下问话:“姑娘可要摆早饭?” 秋子这般的小心谨慎无非是怕她因着欣欣连她一起着恼,可对于乖觉守规矩的下人,她自来都很宽容:“嗯,摆罢。” 她面色柔和,语气平静温柔,瞧着似没有生气牵连到自己,秋子这才放下心松口气,转而打起精神好好办差。 这位主子别看年纪小小还是个姑娘家,但脾气不小手段了得!不想也被拉出去卖掉,就得十二分用心的伺候。 日头渐渐升起,宋语然带着青玉和恕儿,坐了马车出门,麻大不放心她们,照旧是他驾车。 她们就住在凉州城东市,但是与四市连着的街上。东市是货集,住的也都是没有官身的富户乡绅和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西市住的都是官老爷。 马车晃晃悠悠没走片刻就挪不动了,宋语然索性下车步行,叫麻大从后头慢慢地来,她今次采买是其次,更多的是想了解一下如今凉州城内的行情。 大历朝民风尚算开放,女子不戴帷幕不遮面在外行走的比比皆是,从前为了方便宋语然都是做了男人装束,今次也不例外,只是再没有像昨日进城之前那般涂黑了脸。 只穿了一身月白色棉布长袄,单手后背,虽做了男人打扮,却一眼就叫人看出是个女子。 三个人边走边买边打量观察,一上午买了大半车的东西,这还亏的麻大提早把家中需要的大件都已置办妥当了。 到得中午时分,日头当空,北地虽然严寒,但大中午的太阳却极其毒辣,晒的人身上出了一身黏腻腻的汗,很不舒服。 宋语然朝着附近的一家酒楼走去:“我们先吃点东西歇歇罢,晚点再去买布。” 酒楼地处东市最为繁华的大华街正中,地段极好,尽管如今乱世纷纷,却照旧往来食客不断。 主仆四人寻了角落里一处空桌坐下,点了几道招牌菜品,静静坐着听旁边几桌的人闲谈说笑。 那几个也都是商人,一来二去说的都是南北货物差异差价与如今时局紧张运货的艰难。 “爷,喝茶。”宋语然听得很认真,青玉倒了茶水给她,浑不在意地端起来就喝了干净。 青玉几个都是摇头一笑,自家姑娘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不过一听便罢,唯独将这赚钱的门路时时刻刻地放在心上。 从前大老爷在世时就笑话她是财迷,专门掉进钱眼子里,一门心思的要把银钱从别人口袋里挖到自家口袋里才好。 宋语然不管他们所想,只竖着耳朵听那几个商人说话,她如今是独立的女户,想要站住了脚赚足了钱再谋查那件事,就必须要有人、有钱、有生财之道! 钱她有,但还不够。 这是早年跟着父亲在外游历的习惯,多听商人闲谈,虽不会听到什么商业私密,但只要留心,总会从他们的经验之谈中分析出利弊。 正听到凉州因战事而暂停的边关贸易,不知何时才能再开。偌大的酒楼厅堂忽然骚乱起来,一道道尖叫声呼喊声伴随着金属撞击木板的沉闷声、碗盘的碎裂声由远及近。 宋语然抬眼望出去,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彪型壮汉从后院冲进来,将几柄明晃晃的大刀往正中一张方桌上重重一放,他们身后的空地上摔着一个端菜的店小二,盘碎杯裂、饭菜汤汁撒了一地。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一口黄牙,膀大腰圆的男人恶狠狠、怒气冲冲凶狠地揪住闻声出来的掌柜:“我的人呢?!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你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砸了你这酒楼!” 掌柜连忙作揖告饶:“虎爷您大人大谅,小店小本经营,自从得了您的吩咐,后院厢房我们是一步都不曾踏入过!实在不晓得人为何不见了!” 作揖过后又替他着急:“您这不见了的是什么人?” 宋语然多看了掌柜两眼,确定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就着店小二端来的饭食慢慢吃着。 虎爷对他的回答十分不满意,但又说不出不见的人究竟是谁,憋着怒火喘着粗气一脚踹下去,一张方桌立刻四分五裂。 原本热热闹闹的厅堂里立刻寂静无声,人人屏息凝神唯恐这恶煞一般的虎爷将怒火撒到了自己身上。 宋语然也放下筷子,坐在角落里看着。 虎爷尤不解恨,抬脚又是一踢,把路过的方才给宋语然她们端菜的店小二踢翻在地,小二似是吃不住他的力道手上托盘一松正好砸在了弯下去的腿上,立即低头捂脚痛声叫起来。 掌柜嘴唇蠕动,目光微闪,终究一语未发。 虎爷一双浑浊的眼睛将大堂里扫了一遍,在宋语然她们这一桌停顿了片刻。跟他来的几个随从早就搜过了每个角落,到底无一所获。 待虎爷领着一帮人呼啦啦奔出门去,掌柜便向着食客们作揖告罪:“今日诸位受惊,酒水茶饮一律免费!” 这个掌柜会说话也会办事,得了大家交口称赞才转身进了后厨。 方才被虎爷那一眼瞧的浑身不自在,宋语然压下心中怪异,匆匆吃饱,领着青玉等人离开,及至马车之前,她才小声吩咐麻大:“去查问一下。” 虽未明说何事,但麻大心中透亮,这是要查方才春风酒楼的事。 春风酒楼是宋语然目前主要的几个产业之一,管着南北所有春风酒楼、客栈的刘管事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把分号开遍了整个北地,一早就做好了她来凉州的后盾。 麻大明白,主家不希望自家名下的产业有任何污秽之事发生,当下恭敬严肃地应下:“待互送姑娘安全到家后就去。” 宋语然打算做几件新皮袄过年,挑挑选选买了几张好皮子并几匹颜色普通不打眼的细棉布,又买了许多棉花,给麻婶青玉他们也选了好几匹青黑色粗布才转道回家。 到了家中,两个小厮一起把满车的货物往家里搬,动静不小,惊动了左邻右舍。 昨日他们搬进来时悄无声息,大家都没瞧见新搬进来的人家是个什么模样,如今一瞧主子竟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都觉得新奇。 有那热情的就来找麻婶攀谈,都被麻婶笑呵呵地挡了:“等我家安顿妥当了,再来拜访各位街坊!” 然后叫麻大关上了院门,阻挡了一切好奇探究的目光。 麻婶看着摆在条桌上的青黑色的布和棉花,晓得是主家对他们的恩典,心中感激,欢喜地喊恕儿:“快把大家的身量尺头都要来,婶子给你们做新棉袄穿!” 恕儿从小少吃少穿,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一双手贪恋似的摸了摸棉花,咧着嘴笑:“姑娘真好,谢谢婶子!” 麻婶点头:“咱们姑娘最是心善!”然后将布料摸了摸感叹,“不是婶子自夸,我做的衣裳在咱们家,除了姑娘可是谁都及不上的!” 她原本是绣房的绣娘,一双手艺也十分了得。后来家里遭了难才流落他乡,又机缘巧合被宋老爷所救,一直待在宋老爷的私产成衣坊内,直到姑娘要来这凉州城,他们夫妻二人才跟着一道来了。 恕儿一听就知道不光有新衣服,还是好看的新衣服,跳着手脚欢欢喜喜地去了。 临去前问:“姑娘做的衣裳很了不得吗?” 麻婶笑而不语。 宋语然歇了半晌,吃晚饭之前,麻大进来回话:“都打听清楚了。” “虎爷是这北地道上有名的人物,什么都做,什么钱都赚,据说还贩私盐。” “说是从去年开春开始,道上又冒出了个正爷,手段能力比虎爷还……”麻大比了个手势,“因此分去了虎爷许多生意,偏偏这个正爷又来无影去无踪,他在生意上头吃了亏,就做起了人口买卖的事。” 宋语然皱眉,但凡有些家底的几乎家家都有奴仆,有买就有卖,买卖人口只是寻常之事,这生意也不会获利巨大,但今日看他一副暴怒之态……“他拐卖良民?” “应该是这样,说自去年开始城中就经常有好人家的闺女无故失踪……” 八成就是被这个虎爷捉了,卖到了京城或者别的地方去。 宋语然低语:“只怕他原先就做这事儿,被人截胡了其他生意,就只能多拐几个人了!”心里忽然觉得恶心,为这种人不择手段的赚钱感到耻辱。 她接着问:“今日春风酒楼后院关着的人就是他新近捉到的人?” 第四章 麻大点点头,桌上摆着一盅给他备着的茶水,知道这是主家姑娘体贴下人,他也不矫揉造作,口渴了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边水渍:“应该是城中一户人家的女儿,亲事就在眼前,一直在家里备嫁,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前两日就不见了。家人报了官……” “他平时并不把人光明正大的安置在客栈酒楼,大概是前两日官衙们搜查的厉害,才把人关在了酒楼的后院。” 宋语然听罢沉吟不语,这人干的不是好勾当,那春风酒楼难道是他的搭档?还是窝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若人没逃走反而被官衙在酒楼当场找到,那她纵使不被连累也要惹的一身骚!可恶! 况且,人最终就是在酒楼不见了,是被掌柜他们放走还是另有别人相救不得而知,但那虎爷定然会把这比账记在春风酒楼甚至她的身上!麻烦! 麻大知她最担心什么,斟酌开口:“那冯掌柜是刘管事亲自调教的,此人……手段城府都很深,姑娘要不要见一见?” 宋语然挑了挑眉:“今日这事果真与他有关?” 麻大点头:“八成脱不开关系。” “不见。”宋语然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这是她拿定主意之时惯有的动作,“再过几日,刘管事该要来交账册了。” 刘管事的人自得由他自己管教,出了事也得他来承担负责。 麻大清楚自家主子,当即点头不语,却听她忽然又说:“你留意着些,这事恐怕没完。” 人是在春风酒楼不见的,虎爷既然做事不顾章法不择手段,他不可能吃下这个闷亏。 麻大也想到了,点了点头告退出去,叫了小厮阿斗去春风酒楼附近日夜盯梢,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吃了晚饭,天色尚早,宋语然喊了青玉一道把白日里买的布匹棉花拿出来整理。 青玉也会做衣裳,但手艺非常一般,只能做些下人们穿的粗使衣裳,眼下也只能给她整理整理打打下手。 “这几块皮子真好!”青玉将两块完整雪白无暇的皮子铺在一旁,“姑娘用它做皮袄,再恰当不过了!” 宋语然轻轻一笑:“这叫貉皮,用它做裘衣最暖和。” 夜渐渐深了,青玉将蜡烛发黑的芯子用剪子仔细减去,回头见她已经处理好了两块貉皮,赶紧劝她:“外头夜深了,姑娘歇了吧,明日再弄这些?” 宋语然打了个哈欠,“嗯”一声,把裁好的貉皮放一旁。 青玉站在廊下叫恕儿:“打热水进来。”自己进了内室把炭盆烧旺,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炭,暖和却没有一丝气味。又把床铺好,用汤婆子把被褥温过一遍。 宋语然梳洗妥当躺进温暖舒服的被窝,把青玉恕儿都赶去睡觉。 青玉知她从小就不习惯夜里有人近身守夜,就拉着恕儿出门,替她熄了烛火,关好房门。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温暖的闺房中忽然一阵凉风席卷,又归于平静。忽觉诡异,宋语然立刻从梦中清醒,房内昏暗,似乎有一双眼睛正掩藏在黑夜中窥视。 她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伸手探到藏在枕头底下的簪子,紧紧撰在手心里,睁开眼睛看向账外。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黑夜中的眼神如有实质般地胶着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到了虎爷做的勾当,顿时吓得全身汗毛倒立,后背心寒凉一片,手心里湿漉黏腻满是冷汗。 忽听“嗤”的一声轻笑,黑影眨眼消失不见,只留一扇开着的窗空荡荡透着寒凉彻骨的夜风。 一道黑影从黑夜中略过,落在城脚的一间民宅内,蒋正推门而入,吩咐道:“给陈三飞鸽传书,查一查京城宋家姑娘的事。” 一个闺阁女子,好端端的不待在京城享受锦玉香闺般的生活,跑来这贫瘠荒凉的凉州城做什么? 在屋内一直等着的向前闻言,脑子转了转很快明白他们正爷说的宋家姑娘是哪一个宋家姑娘。一把折扇轻轻往手心里一搭“好咧”,转身走了。 宋语然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那人是谁?是不是虎爷一伙的? 天将亮白就穿衣起身,没多久,恕儿“噔噔噔”跑进来:“麻叔说有要事禀告。” 宋语然心中微凛,在前院花厅见了他。 麻大满脸的紧张严肃,见到她立即行礼:“方才,柳子检查马车,发现有些奇怪叫我过去看看。” “这才发现原来昨日的马车底座有点不对劲,像是……有个成年人藏身很久……” 两人都想到了昨日春风酒楼的事,难道是有人借助了她的马车脱身?还是有人借此打探她的住所? 想到昨夜出现在她房中的男人,她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更加偏向后者,否则她明明从酒楼出来先去了街上买布,这么多的机会那人为何不逃? 到得下午,又有消息传来,却是先前失踪报官了的姑娘在护城河里找到了。 宋语然一惊,觉得十分蹊跷。 很快阿斗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把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那个姑娘昨日确实被人救了,怕再被捉走,没敢立刻回家,躲在了亲戚家里!” “她父母商量了一下想叫她未婚夫赶紧跟她成亲,然后离开凉州出去避一避!” 虎爷得罪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法子…… “谁知道男方一听她是被虎爷掳走的,立刻就悔婚!还说她定然失了身,他们家清清白白的人家不能要一个失了身的女人!” 说到这里阿斗义愤填膺:“什么有钱人心善?!都是狗屁!就这么活生生地把个大好年华的女孩子给逼上了绝路!” 宋语然也觉得诧异,如今女子改嫁比比皆是,女子贞洁固然十分重要,但已然不至于到了失贞即死的地步。何况退亲就退亲,何必在这个是非的节骨眼上嚷的人尽皆知,何故要逼人至此? “男方家只怕也不是个好东西!”青玉站在一旁从头听到尾,既替那姑娘感到惋惜,也觉得男方处事颇不地道。 小厮阿斗立刻点头附和:“那人家还是凉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呢,就是他们这种人才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 宋语然却在想另一件事,救了那姑娘的那个人,得知她最终逃不过一死,不知作何感想! 这件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人都没了,虎爷也不至于再找春风酒楼晦气,宋语然提她惋惜的同时稍稍松了口气。 一连几日晚上都没有人再出现,宋语然才彻底放下了心。 冬衣全部做好,宋语然做了一件貉皮裘衣,一件普通的皮袄,还用多到的皮子拼拼凑凑给恕儿做了件背心。 恕儿捧在手里感动着又要落泪,又想到姑娘不喜欢无用的哭哭啼啼,立即收了心绪,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青玉笑着将她掺起来,打趣她:“地上凉,仔细冻坏了,那就可惜了咱们姑娘特特给你做了皮袄过冬的一片心。” 宋语然的这座小院很快照着她的意思布置的焕然一新,虽不及南方的精巧别致,但在北地也算得上温馨。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正式更名“宋宅”,让麻婶带着两个小厮给左近的邻居每家送上早就准备好的四色糕点,这就算正式在凉州落脚。 刘、宋、陈三位管事都赶在小年之前到了凉州,拜见宋语然,上交并核对账册。 他们都是宋大老爷留下的老人,他活着时就把他们培养作将来宋语然出嫁的陪房管事,是以如今即便他意外早逝,但并不影响他们和她之间的业务往来。 本就是做惯了好几年的事。 三个管事进进出出宋宅三天,终于在小年当日与宋语然校对完了这两年的所有账册。 刘管事管着的春风酒楼、客栈,头一年入不敷出,今年开春才开始盈利。 宋管事管着的成衣坊大部分在南方不曾动过,去年开到凉州地界的也是收支持平。 只陈管事管着的南北货物往来,利大风险也高。因着战事四起,流民盗匪作乱,常常在路上这损掉许多货物,好在每年夏天天津港与高丽人的交易一直很稳定。 总的来说,这两年她的进项相当可观! 宋语然有钱赚心情就很好。她原本对手底下做事的人就相当大方,除了说好的工钱,也会按照每个人的受益给出相应的红包。 她不吝啬,底下人也尽职尽责,吃苦耐劳毫无怨言。 青玉把一早准备好的银票用红纸包好拿出,宋语然接过亲自笑吟吟地分别递给他们:“马上就是年关,辛苦了两年,大家好好过个年罢!” “今日是小年,我叫麻婶做了许多的饺子,你们留下吃了午饭再走罢!” 除了刘管事其他二位都要赶着年关回到京城,宋语然这番安排等同于给他们践行,俱都十分感激,纷纷作揖道谢。 宋语然大大方方的受了,喊了麻大来作陪,她自回了内院。 饭桌之上,吃着饺子喝着小酒,陈宋二人不无感慨:“等过完了年,干脆我们也把阖家老小都搬到这里来算了!这起码以后过年不必如此来去匆匆!” 第五章 众人哈哈笑过,须臾饭毕,辞别了麻大,一道出门而去。 青玉领着恕儿和秋子整理三位管事带来的东西,有从京城或者天津港带来的的时兴的小玩意儿,但更多的是各色的好料子。 青玉捧着一匹月白色银纹织牡丹的罗布进来,就见屋内窗户大开,她家姑娘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发呆,炭盆早就熄了,一丝儿热气也没有。 不由急急上前:“我的姑娘哟!这天多冷你不知道啊?就这样坐在这里,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办?”先将窗户关上,又给她拿了件新做的狐狸毛的披风披上,摸了摸她的手,立刻又去寻了汤婆子来给她捂着。 确定她应该不冷了,这才把炭盆重新烧起来。 宋语然看着她一通忙碌,心下感动:“我不冷,就是觉得屋内太闷了才开开窗户透气的。” 她将身边散放的银票叠好收进匣子里,嬉皮笑脸的:“你知道的嘛,我一看到银票就高兴,算算我现在的身家,也算的上个小富婆了呢!” “是!小富婆!”青玉没好气,“那小富婆也得有个健康的身子不是?不然把这银子都花在了药钱上头,岂不是冤枉?” 宋语然满面堆笑,把匣子锁好收起,问她:“不是在点货收进库房么?是不是有什么稀罕物要拿来给我瞧瞧?” 又岔开话题!青玉不信她没看见方才她一时着急随意摆在炕上的罗布,暗暗叹气,还是把布捧起来放到榻上给她看:“三位管事都送来许多好料子,这匹月白色罗布轻薄颜色又好,不若裁了给您做春衫?” 她还在孝期,送来的布匹颜色大多素净,这匹月白罗布确实好看,宋语然笑眯眯地赞了句“好料子”然后叫她收起来,“过完年再说罢!” 方才她想到了几个主意,这些北地难得一见的好料子到时候也许都得派上用场。 “今天小年呢,可惜不能剪窗花纸玩了……”孝期不可沾红挂绿,“让麻婶多包些吉利的饺子罢!晚上一起吃着玩!” 吉利的饺子就是饺子馅儿里包上铜钱或别的东西,外面不做任何标记,全凭吃的人运气。 青玉见她兴致高,拿出钥匙去开装着日常开销的银钱匣子:“一贯铜钱可够?” 拢共才七个人,哪里用的到这么多铜钱。宋语然知道她是在玩笑:“拿出一些,剩下的让阿斗去买些卤菜,给他们加菜!” 她平时多是素食,拘着家里人一道见不得多少荤腥,青玉替外院的小子们高兴,捧着钱往外走。 迎面遇到麻婶手里拎着个沉沉的菜篮子进来。 都是些腌菜腊肉之类的,用着一小段的红纸应景的包着。 麻婶给宋语然行礼:“这是隔壁送来的节礼。”是前几日定宅送礼的回礼。 宋语然虽不擅长这些街坊邻居间的人情来往,但能与之和睦相处总是好的。 “等下包了饺子,也给一家一份送去罢!” 麻婶应了,说起了方才邻居婆子们告诉她的事。 宋语然又是诧异随之觉得怪异:“这件事都过去几天了,怎么还传的街头巷尾都知道了?” “听说那姑娘家也只是平常,先前为了找人花了许多钱,有一大部分是跟人借的,据说都是相好的人家,却不想到如今立刻要收回,说是不立刻还钱就按高利算利钱。” 整件事透着股怪异,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给那家人下的套子。 是正好遇上了姑娘被虎爷掳走,趁机火上浇油?还是……蓄谋已久?宋语然不敢深想,只是记住了那悔婚的高姓人家,以后若是有生意上的来往,能避则避。 过了一日,又有串门的婆子跟麻婶唠嗑,说的还是那户人家的事,说原来是高家公子做了批军马粮草的生意,亏了许多的钱,一时几乎倾家荡产,便打起了另一户马富豪的女儿的主意。 因着马家早就放出风声,谁若娶了他家闺女,一定十里红妆陪嫁。 宋语然好奇:“马姑娘长得很丑?”马父担心女儿嫁不出去,才要这般放出豪言? “不丑。”麻婶摇头,“说长得很漂亮,只先天体弱多病,常年病病歪歪的。” 那就是先天不足之症,寻常人家娶媳妇自然为了操持内院、伺候丈夫孝顺公婆,娶个病美人回去,还得小心供着,说不得还影响子嗣,自然多得是不愿意的。 高家打了这个主意,自然就要退了前头的婚,巧的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未婚妻被虎爷掳走了! 宋语然眉心一跳!难道高家与虎爷有勾结? 随即仔细想了想,怎么想都透着古怪,怎么像是有人专门露消息给她知道呢? 可除了人是在春风酒楼不见得,她与此事可半点关系也没有啊! 到得下午,刘管事带着冯掌柜过来。 这有些反常,按理来说这都年下了,没什么大事需要她来决断。好似有一根线稍稍明朗起来,宋语然默了默,在前院花厅见了他们。 刘管事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然后说明来意:“此地有一家商户,姓高,……” 宋语然压下心中的诧异静静听完,原来高家要跟春风酒楼做生意,偏偏要价甚高。刘管事他们有自己的供货渠道,便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几次三番下来,高家居然垄断了食材供货商,进入腊月以来蔬菜肉价一日高过一日…… 宋语然面色不变,问向立在刘管事身后的人:“冯掌柜,是你主张拒绝的?先说说为何。” 冯掌柜头一次见大东家,却怎么都觉得有几分眼熟,并不曾记起虎爷闹事那日厅堂角落里女扮男装的人就是她。 他恭敬肃立:“一则高家的要价颇高,二则他家信誉不好,曾经闹出过以次充好的事……” 高家确实风评不好,她又问:“前些日子被虎爷掳走的姑娘与高家的事,你们听说了么?” 冯掌柜恍然大悟,就是那日见过大东家! 刘管事面色不虞:“听说了,能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来,可见确实不值得打交道。”却未提及高家生意亏损想要联姻马家的事。 宋语然不动声色,只问:“你们如今有什么打算?” 两人都面露难色,世道本就不好,生意难做,照这么下去,只怕他们早晚得关门大吉。 “先前给你们供货的,是不是有一家姓马?” 宋语然看着两人的脸色,心知肚明,这是凉州城内的商户勾结起来在给刘管事他们下绊子。 她沉吟片刻,缓缓说来:“民生艰难,老百姓庄稼地里种不出东西,都会进山打猎……” 绕开那些商户,直接跟农民收货!两人想了想都觉得可行。再不济,就只能从别的地方调货了,虽然成本偏高,但好过受制于人。 送走他们二人,宋语然静坐在厅里没动。青玉见她迟迟不回后院,寻了过来,见状又是一惊。 “好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这里多冷!” “青玉。”宋语然抬起头来,脸上神色莫辩,“你说无缘无故会不会有人帮我?” 青玉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笑吟吟地:“这世道好人居多,姑娘又是心善之人,自然会有人愿意相帮。” 宋语然却不信,想到这一系列的事,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她的一举一动,只待时机成熟一举歼灭。 难道是京城宋家的人?她诈死的事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可帮她认清高家真面目又是为何?若真是他们,不该她越倒霉越好么? 她想不通,但夜色渐深,只好先不管,洗漱妥当上床睡觉。 心中装着事,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她梦见了小时候父亲带着她走南闯北四处游历,那时候世道并不如现在艰难。 父亲教她看账本、打算盘,提点她看人用人,如何驭下。 自从父亲意外去世,她其实很少会梦见他,这时虽明知身在梦中,却又忍不住贪恋那份久违的温暖亲情。 鼻端一阵异香,梦境忽而就变了。那时候刚刚得知自己被祖母做主与成郡公府的世子定下了亲事,有人嘲笑她野鸡飞上枝头当凤凰,有人同情她嫁给一个顽劣残暴的老男人。 父亲带着她匆匆回家,与祖母争辩了几日都没能改变现实,最后愤恨地带着她当即离去,连年关都没在家里过。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她一派天真无所谓地说:“父亲莫急,不就是嫁人么?我若嫁的不好可以和离啊,父亲给我撑腰!” “父亲,父亲!”她梦的不安稳,想要抓住父亲撒娇,想要叫住父亲不让他走。 可父亲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拥抱她,只是悲哀地看着她。 宋语然觉得浑身有些难受,随即身体腾空而起,仿佛被人倒挂在马背上一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一团,颠的她头晕欲吐,浑身散架。 她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却徒劳无功。 忽然那“马”停了下来,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清冷迫人:“把人放下。” 宋语然在冰冷刺骨的寒风刺激之下总算回归了些许意识,她明白自己被人绑了! 此刻正倒挂在人身上,那人闻言不但没有放下她,反而往上又掂了掂:“与你何甘?识相地赶紧闪开!” 拦路之人却不再开口,随即掌风袭来,没过多久宋语然就被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不再倒挂着,像是被横抱在怀里,她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归了位,呼吸都顺畅许多。 第六章 有件衣裳罩在了她的身上,隔绝了稍许严寒,处境不明,宋语然心中警觉,尖锐的指甲又狠又深地掐进手心里,刺痛终于让她清醒过来。 睁开眼四下一看,她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好像方才的那一切只不过就是一场梦。 但她身上依旧披着一件单薄的男人外袍,她的头发还沾着深夜的寒气,不是梦。 她坐在雕花楠木床上,遥遥看向坐在临窗大炕之上的男人。 屋中漆黑一片,她只能看到个男人的身量轮廓。细看之下竟然觉得眼熟,是那晚的男人? 宋语然不动声色地将藏在枕头底下的银钗握到手心里,然后直视着他:“多谢壮士出手相救,请问恩公何人?” 炕上的男人站了起来,他身高腿长,几步就到了她床前,不回答,反而清清冷冷地问她:“你一个人居住,似今晚这般的状况你可曾想到过?” 宋语然明显一愣,这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且他这话说出来明显表明与她相识,这人是谁? 男人继续:“凉州城不比京城,这里鱼龙混杂,似你这般女子单独立府居住的,不出一月就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宋语然的心猛的收紧,她当然想到过这些问题,所以才打算关紧门户,轻易不与外人打交道…… 她嗓音干涩地问:“敢问恩公可知掳我的是谁?”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敢相信。 男人似乎叹了口气,宋语然忽然头皮发麻,她总觉得这人熟悉!她以往肯定见过! 她紧紧地盯着男人,手指握紧,冷然发问:“你究竟是谁?” “你为何诈死离家,独居在此?!” 宋语然惊得差点跳起来,她以为自己稳住了,紧紧抿着唇不说话,深怕一张口就泄露了她的恐惧紧张。 为何离家独居在此,她以为没有人会关心。自从成郡公府全家被斩,父亲去世,她再无处可去,留在京城只会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所以她只能逃离,她有钱有能力,还有父亲留下的人,她不怕活不下去,不但要活好,还要查出当年父亲客死凉州的真相! 男人似乎又笑了一下,然后自怀里摸出了打火石,将她床前的烛火点亮。 昏黄跳跃的烛火将男人的脸一点点自黑夜中剥离,他直起了腰,望着呆愣愣的她淡淡一笑:“你可认得我?” 宋语然一贯美丽的双眼骤然睁大,当然认得!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满脸胡髯的男人,莫不是见鬼了?! 但她知道不是,这人方才还救了她! “你居然活着?”谋逆大罪,阖府被斩,他怎么逃脱的? 男人收了笑,兀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慢慢喝着。 宋语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有些讪讪:“多谢世子爷相救。” 这回道谢的倒是真心实意,蒋正瞥了她一眼:“累死人的身份,不要也罢,我叫蒋正。” 宋语然“呵呵”尴尬一笑,静默了片刻又问:“今夜绑我的……” “虎爷。” “可我……没得罪他吧?”虽然猜到了,但宋语然仍然不敢相信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得罪?”果然就听蒋正清清凉凉地说:“虎爷绑走的人何其多,莫不是个个都与他有过节?” 这话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宋语然闭了嘴,兀自想着事。被虎爷盯上着实麻烦,她是不是应该去雇一些护院回来? 蒋正喝了半天茶,一边打量观察她。刚刚被恶名昭著的虎爷掳走,她虽有害怕紧张,但很快镇定,拧着一张小脸在盘算事情,跟他以往认识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完全不同,他挑了挑眉,倒挺叫人意外的。 蜡烛“哔啵”爆了一声,惊醒了各怀心事的两个人。 蒋正将茶盏放下,站起来整了整衣袍:“今夜他应该不会再来,你安心睡吧。” 说完熄灭了烛火,转眼就消失在房内。 这人功夫原来这么好啊!难怪还能从刑部的大刀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活命。 按理,刚刚经历这么一场事,她该忐忑不安睡不着的,但实际她不仅睡着了,还睡的很是安稳。 屋外夜色中,蒋正双臂枕头仰躺在她对面房间的屋顶之上,却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吃了早饭,宋语然找来麻大:“你去打听打听,这凉州城内护院是怎么雇的?” 麻大正要出门,宋宅的大门就被人扣响。片刻后,阿斗跑来回话,一惊一乍:“外头来了对双胞胎,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偏偏还是一男一女!可真稀奇!”越说越跑偏。 麻大肃着脸打断了他:“来人什么身份?所为何事?” 阿斗顿了顿,这才想起正事:“说是来给姑娘做护院的!”说着不免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自己跑来要做护院?他们姑娘几时说要请护院了? 明明才刚刚提及请护院的事,这就有人送上门来了?麻大诧异极了,但见姑娘也是一脸惊异,更觉此事蹊跷。 正要出去会会来人,就听宋语然淡声吩咐:“请他们进来。” 请?麻大毕竟做事老道,很快辩出不同,收起架势出去请人。 来人当真是一对长相极其相似的双胞胎,一个做姑娘装扮,一个青年装束,两人年纪比她大上许多,都穿着褐布短打,眼神明亮,腰板挺直,看着十分精神。 麻大立刻看出两人功夫了得。 双胞胎见着她立刻就是下仆对主人的跪拜大礼。 宋语然心中有了猜测,面皮发紧地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双胞胎妹妹抬头,毕恭毕敬地回答:“是正爷叫我们来的。” 正爷??麻大心中惊了又惊,因着之前打听虎爷掳人的事,他自然知道正爷是哪号人物! 西北道上响当当的正爷!!叫恶霸似的虎爷也吃了无数闷头亏的正爷!难道竟然跟自家主人有交情不成?! 宋语然也是惊了一惊,她虽然知道这俩人应该是蒋正弄来给她做护卫的,却没想到他就是那个威风凛凛,让人光听名头就退避三舍的正爷! 双胞胎妹妹冷冷的一张脸没话说,双胞胎哥哥却忽然绽放出一张笑脸来:“正爷说,与其去外头寻一些不知根底的,不如用我们兄妹。” 说罢胳膊肘捅了捅妹妹:“我们既然来了,姑娘就是我们的主子。” 妹妹果然从袖中掏出来两张身契,毕恭毕敬地递上。 宋语然本来还在别扭,她又不是没钱请不起护院!可他这话一说出,她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用人确实知根知底的好。 宋语然将身契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交给青玉收好。 哥哥叫虞珑,妹妹叫虞琳。 青玉给双胞胎安置了住处,虞珑在外院,虞琳在内院,房间就在恕儿隔壁。虞琳站在院子里左右一打量,指了正房最边上的一间耳室:“这间可空?” 青玉有些为难,这间耳室看着是在最角落,其实连着姑娘的卧房,本来应该是她们值夜之时睡的,可姑娘不喜欢,是以这间耳室便一直闲置着。 虞琳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冷冰冰地说道:“我就住这间。” 青玉还要阻止,忽然看见宋语然就站在正房廊下看着她们,立即就走了过去,小声地:“姑娘你看?” 宋语然不好多说:“她要住就住吧。”相比再一次被人从房内迷晕掳走,更能接受房外住着个人。 青玉有心再问一问两人的来历,可见她安然接受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只得作罢。总归是来保护姑娘安全的,况且两人的身契还捏在姑娘手里,有甚可担心? 昨夜的事,家中其他人都不知晓,宋语然默默叹了口气,不接受双胞胎不行啊!瞧她家里这几个,估计她再被绑走一次,也未必会惊动他们……这就是差距吧…… 腊八前一日,宋语然决定去城外的菩提寺进香,给父亲点一盏长明灯。菩提寺虽然建在郊外,但如今佛教盛兴,且战火不及寺庙,菩提寺至今千年,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边关战乱,却依旧兴盛不衰屹立不倒。 宋语然带了双胞胎并恕儿一道,可甫一出门就不见了虞珑的踪影,看着空荡荡无人驾驶的马车,宋语然有些尴尬:“你哥哥人呢?” 虞琳神色不动语调不变:“他是暗卫,马车我来驾。”说着就要坐上车辕。 宋语然一把按住她,“你是我丫鬟。”对着恕儿吩咐,“跑快点,喊柳子来驾车。” 马车在山脚下停住,正要登山进寺,就见一行几个粗使婆子拉扯着一个正当妙龄做妇人打扮的女子往山上去。 那女子双手被绑,嘴被巾帕塞住,剧烈挣扎发出“呜呜”之声。几个婆子丝毫不搭理她,扯住了她就往山上拖去。 她身上虽然没甚么饰物,穿着也甚为普通,但那衣裙皆是上好青罗制成,几个粗使婆子也穿着用缎布制成的半旧的袄裙。 宋语然闭了闭眼,豪门贵族里的腌赞事。她立在远处不动,等着她们进了寺庙才又缓缓上山。 第七章 原本骄阳当空,晴空万里,等她上完香、点完长明灯出来,天却黑沉沉地下起了大雪,晶莹的雪花一片连着一片,像扯棉絮似的从天际压了下来。 数九寒冬,一下雪就路冻难行,一步一滑,尤其下山更加危险。 虞琳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对着她摇头。 宋语然对着送她们出来的小沙弥笑吟吟地商量:“下雪山道难行,请问寺中可有外借的禅舍?” 小沙弥圆脸光脑门十分可爱,双手合十做了礼,欢欢喜喜地道:“有的,施主请跟我来。” 禅舍简单,但烧上了炭盆喝上热茶,身上渐渐就暖了。恕儿却频频往外头瞧,皱着小脸满是心不在焉。 宋语然看得好笑,故意问她:“恕儿你怎么了?咱们今日借住寺中,你可是担心素斋不好吃?” 恕儿的身体原先亏损太过,宋语然有意让她把身子养起来,就吩咐麻婶在吃食上多照顾她一些,她吃的也多,大家都爱拿这事玩笑她。 听到宋语然的话,恕儿一张脸涨的通红,噘着嘴小声辩驳:“才不是,柳子哥还在山下呢,这么大的雪冻一夜……太冷了。”兴许是想到了从前衣不蔽体的日子,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宋语然一阵心酸,收起了玩笑:“放心吧,你虞珑哥哥早就叫他去避雪了,明天早上雪停了再来接我们,冻不着的。” 这是主人家的宽厚。 宋语然出手大方,捐了很多的香火钱,寺中安排了很丰盛的素斋,叫两个小沙弥抬着个大大的食盒送了来。 恕儿立即起身去摆晚饭,那样子比从前更加恭敬用心。 熬的稠稠的小米粥,白胖的素馅包子,一盘醋溜白菜,一盘凉拌豆腐,一碟酱瓜,一碟四色糕点并一壶清茶。 忽然一阵嘈杂声自隔壁院子响起,稀里哗啦好似有东西被砸倒,紧接着就是“噔噔”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几人互相看一眼,宋语然朝最小的恕儿道:“偷偷去看一眼怎么回事。” 她们住的这个小院子只有两间禅房,院门是关着的,恕儿听了吩咐将将跑到院门口,打开一条缝隙正要偷窥两眼,一个形容狼狈的女人慌里慌张撞了进来。 抬头一看院里有人,屋内正中的方桌旁还坐了个小姑娘,身边立着一个冷脸丫鬟,她绝望的脸上忽然有丝明亮升起,她推开恕儿迅速回身把院门从内栓上。 然后脚步不停地几乎滑到了宋语然面前,虞琳不动声色上前一步伸出一臂将她隔开,冷冰冰地看着她:“这位娘子这是做什么?” 女人并没注意到虞琳的神情语气,只煞白着一张年轻的脸后怕地看了眼院门方向,然后矮身一跪,对着宋语然:“唐突了姑娘,但我性命垂危,还请姑娘伸手一救。” 是今日在山脚下遇到的女人,人到了生死一线之际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宋语然在她眼里看到了希望和浓浓的活下去的渴望。 她示意虞琳将人扶起来。 恕儿一步一滑地跑进来,将房门掩上,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好几个老婆子在咱们院门外,我看她们个个凶神恶煞的,万一砸门怎么办?”说罢好奇又疑惑地看向闯进来的女人,她自小在村子里长大,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那女人也想到了,刚刚燃起希望的面庞稍稍灰败了几分。但依旧希冀地看着宋语然。 这是看准了她心善么?宋语然叹了口气,但出口的话并不是很客气:“你要我救你,好歹叫我知道你的身份,所犯何事罢?” …… “我只是个商户女子,没什么本事的。” 女人似乎怔了怔,随即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般开口。 “我姓白,是山东白氏偏枝的庶出女,我还有一个同母的姐姐。”白秀娘的语速又快又急,好在并不混乱。 白秀娘和姐姐作为庶出女,生来就是家族利益联姻的牺牲品,她被远嫁给凉州邬家大方的二儿子,那是个傻儿子。邬家大房因大老爷在京为官,全家都搬到了京城,只有先天愚痴的邬二被送回了凉州老家。 白秀娘嫁过来未满一年,但日子过得倒还好。按她的说法邬二并不痴傻,只是比寻常人呆了一点,性子直了一点,脑袋瓜子里也没有弯弯绕绕,是就是非就非,所以待白氏倒比寻常人对妻子更加体贴周到也从不沾花惹草。小两口蜜里调油,把日子过得比旁人都要甜蜜幸福。白氏很知足,只常常担心自家被送给高官当小妾的姐姐日子难过。 却不料变故斗生,邬二被派跟着运送粮草的队伍去了凉州边境,自此再没有回来。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粮草被胡人游击军拦截,邬二痴傻不知躲避死了。 邬家没寻到尸体便匆匆办了丧事,头七方过就寻了由头把她打发到寺庙,美其名曰要她为邬二念佛超度,实际是要把她悄悄处死,制造她为邬二守贞殉节的假象。 白秀娘忍不住哽咽落泪:“我不信他死了,我搞不明白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去运送粮草,那根本不是他的差事。他虽然傻了点,可……他们太丧尽天良了!” 她的模样不似作伪,立着的衣领被扯的松散,隐约可见底下一道刺目红痕。宋语然问她:“他们要勒死你?” 白秀娘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脖子。 “他们就不担心在京城做官的大老爷将来问他们要人么?” 白秀娘古怪地笑了笑:“要什么人?亲儿子死了都没有人回来哭丧,难道还会在乎一个外人么?况且……”她凄惨地摸了摸小腹,“他们连亲骨肉都容不下,哪里会在乎我的死活……” 宋语然终于惊了惊,没想到还有如此刻薄不顾亲情的人家,原以为宋家已然够无情……原来竟是山外有山,对着白氏倒真的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一直静默一旁的虞琳忽然冷清清地开口:“那他们为何要至你们于死地?” 但凡涉及阴谋生死,无外乎钱财和权势等利益之争,可照白氏说来,她与邬二夫妻二人本就是寄居家族之中,邬二又是个呆傻的,无论哪个方面似乎都碍不着别人。 白秀娘停了哭,目光空洞洞的,自言自语地喃喃:“是啊,我也想不通,邬二在的时候明明……”忽然她浑身震了震,“也许邬二也是他们……” 别人的家事她不好置喙,现下也根本不容她们多说,宋语然的目光落在白秀娘的身上,一身衣裳虽然简单素净,但款式分外别致新颖,不由心中一动,“你这衣裳是自己做的?” 白秀娘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随即苦笑:“我别的不行,就女红尚可,在家无事自己做着玩的。”她每回做衣裳的时候,邬二就会守在一旁痴痴地望着她傻笑,或者寻些新鲜玩意儿跟她献宝。可那样美好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即又要拜倒,被虞琳拦住了:“求姑娘搭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给姑娘做很多好看的衣裳……” 宋语然一笑还未及开口,恕儿又滑了进来,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她的身后雪花乱飞。“她们……走了……又回来了!” 她话音才落,院门就被“砰砰”敲响。 这是打听到她无权无势不足为惧,所以直接上门了罢!宋语然朝脸色发白的白秀娘笑了笑,才吩咐恕儿去开门:“慢些走,雪天路滑,摔一跤可不是玩的,你家姑娘我可不给你请大夫。” 恕儿当真一步一挪地慢慢挪到院子门口,院门甫一打开,呼啦啦五六个婆子就冲了进来,难为路上这么滑她们竟还走的如此稳当。 宋语然不屑多看她们,只望着天空中絮絮而落的雪花,冷声发问:“你们是哪家的下人?竟然如此无礼!此处佛门清净之地,你们就不怕惊扰了佛祖么?” 婆子们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如此有气势,且她们本就心虚,倒是愣了片刻。 为首的婆子长着一张刻薄脸,一双吊稍眼将屋子里的几人打量一遍,并不将她一个小小的商户女看在眼里,挺直了腰板,十分倨傲。 “是我们家的二少*奶*奶,身染恶疾,脑子都病糊涂了,不小心冲撞了这位姑娘,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白氏一眼,显见的丝毫不担心她已然说出实情。说得再多也要人信,何况她是病的脑子糊涂了,胡言乱语不足为奇。 虞琳就悄悄给白氏把了脉,然后朝宋语然摇了摇头。 身染恶疾,马上就会死去,倒是十分顺理成章。宋语然忍不住“嗤”笑出声。 “青天白日的,这位老妈妈在说什么昏话呢?”不给来人开口说话的机会,她语调温柔却无比坚定地缓缓道:“我与白姐姐本是闺中好友,只因她远嫁凉州我们才分别了这么久,今日能碰巧相遇,倒是要感谢妈妈体贴。我们相谈甚欢,我见白姐姐面色红润并不是身染恶疾的模样。” 老婆子当然不相信会有这般巧合,也不信她无缘无故就要插手相互,当下皮笑肉不笑:“姑娘有所不知,此恶疾甚是凶险,表象是看不出的,需得隔离开来悉心调养。” 这可恶的婆子把她当作无知儿童了么?宋语然亦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她:“既然这般凶险,那我更加得守着白姐姐了,等到明日雪停下山,再找个名医为姐姐好好诊治。” 第八章 这是一副管到底的姿态。 那群婆子犯了难,她们得到的命令是把人无声无息就处置了。如果事情没办好,她们交不了差,更加讨不到好。 刻薄脸的婆子面色越发阴沉,咬着牙不知道在想什么。宋语然可不管她们,兀自扯着面皮笑呵呵的:“我今日遇见白姐姐甚为高兴,有说不完的话,天快黑了,我留姐姐在我这里住一晚,妈妈们请回罢。” 虽面上带着笑意,眼神却冰冷冷的,说出的话实实在在的在赶人。 刻薄脸冷冷地无声一笑,使劲儿盯着白秀娘和宋语然看了一会儿,阴恻恻地勾了勾唇,昂首挺胸疾步而去。 一忽儿就走得干干净净,小院子又恢复了安静。恕儿拍着小胸膛直呼“好厉害”,利索地拴了门。白秀娘紧紧绷着的身体陡然松懈下来,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虞琳伸手将她扶住了,却照旧冰凉凉地道:“她们不会罢手。” 看那刻薄的婆子离去时的神态,就知道她们还有后手,宋语然看向白秀娘:“你是怎么想的?我能帮你这一时却帮不了你一辈子,况且……” 她似嘲讽般笑了笑:“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她们未必把我放在眼里。”说不得一起记恨上了。 白秀娘红着眼眶,双手绞在一起,下定决心一般:“姑娘请放心,明日下山我就去府衙自请离去!” 大历朝有过明令,不准强行逼迫女子守寡,并极为鼓励女子改嫁繁育子嗣。这全都因为民间的男丁越来越少,荒地越来越多,能上战场的士兵也逐年减少。 白秀娘当真跑到府衙自请离去,邬家上下不敢不同意。宋语然却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没过多久,一直不曾露面的虞珑出现在屋内,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她们晚上打算放火。” 放火?!果然记恨上了,打算一道收拾了! 白秀娘浑身颤了颤,深深觉得自己连累了无辜,一时悔不当初。 宋语然却差点要笑出来,巧不巧,她当初不就是靠放了一把火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么? 她看向白秀娘,“只怕你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夜色渐渐深了,大雪未停,反照的夜空明亮,几道身影在菩提寺的后院穿梭。 忽然,紧靠着院墙的禅房着了火,火势又急又快,很快把小院子里唯一的两间禅房吞噬。 “砰”一声,靠着外侧的禅房被人用力从里面踹开,虞琳、恕儿护着宋语然直接奔向院门。 毫无意外,院门被人锁了! 宋语然冷笑一声:“砸门!动静越大越好。” 恕儿人小,但力气丝毫不小,和虞琳一道将不甚结实的院门砸的“哐当”“哐当”震天响。 宋语然冷笑,故意大声地喊:“我可是在府衙立过户头的良民,若我今日有什么意外,你们不拘是谁,就去衙门敲鼓喊冤!” “这菩提寺伙同贼人放火杀人啦!” 夜深人静,她冷然的喊声突兀又诡异,终于惊动了寺中的和尚和其他借住在此的香客! 一个老和尚抖着手劈开了院门上的锁,见到宋语然主仆三人虽然形容狼狈但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大大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还未来得及说些别的,证明这火与寺中无关,衣衫破败满身烟熏火燎的宋语然忽然大声嚎了起来! “苍天啊!大老爷呀!您开开眼看一看呀!白姐姐被火烧死啦!”嚎啕大哭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昏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愣是没人能把话说清楚。 老和尚惊了一惊,看向已然烧的只剩下残骸的两间厢房,想到了某种可能,厉声喝道:“快救火!” 哪里来得及? 寺中一大半的和尚都拎着水桶出来灭火,可到底也没能抢得过绵延迅速的火势。及至大火扑灭,两个胆大的和尚进去查看,抬出了一具烧的焦黑不见面目的尸体! 众人皆惊!老和尚一个劲儿地转着佛珠念着“阿弥陀佛”,问侍立一旁的小沙弥:“可知这是哪位僧客?” 小沙弥头摇的像拨浪鼓。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老婆子,似乎不确定地看了又看,又招来同伴仔细辨认了一番尸体,两人互相交换个眼神,松了口气,事成了! 两人这才一声痛哭趴到地上:“是我们二少*奶*奶呀!怎么好端端地这么想不开呢!” “二少爷泉下慢走!二少*奶*奶来找您啦!” 两个人你哭一句我哭一句,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这是他们二/少/奶/奶放不下死去的丈夫,殉情而去了!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昏”在地上的宋语然只是冷笑,演得一手好戏!可见平日里这种龌龊肮脏的事儿没少干! 老和尚一篇往生咒念完,也不知信没信她们的话,叫人将昏死过去的宋语然抬去另外的禅房,并不管婆子们和尸体,领着寺中僧人很快消失不见。 一个略懂医道的和尚替她把了脉,说了两句宽心节哀之类的言语,留下一瓶丸药就走了。 宋语然很是诧异:“就这样完了?”寺中毫无缘故的起了大火,烧死了人,那帮和尚竟然都不彻查一下?甚至一句话也不过问? 虞琳给她拧了湿帕子擦脸:“还要怎么样?苦主自己跑出来说是殉情,老和尚只会息事宁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寺庙仰仗城中的富户贵人过活,想必这种腌赞事没少见。乱糟糟的一夜过去,天将明亮之际,大雪终于停了。 恕儿满面不开心地推门走进来,后面跟着昨日那个刻薄脸的老婆子。 宋语然闭了闭眼,躺在床上没有起身。 老婆子端着副假笑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昨夜我家二/少/奶/奶为了二少爷殉情而去,累的这位姑娘受惊一场。不知姑娘家住何处,等老婆子回禀家主,定然上门赔罪。” 呵,这是来威胁她了!家住何处邬家一查就知,若不识相胡言乱语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宋语然装作没有听懂,扶着脑袋喊头疼,直到老婆子的刻薄脸上现出了不耐烦才有气无力地道:“我与白姐姐许久未见,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哎!” 刻薄脸面色缓了缓。 “如今她人已去了……算了,就当是成全了她罢!” 刻薄脸上微微露了一丝笑容。 “哎,我头疼就想早点回家歇息,这大年下的遇上这般晦气……哎,这位妈妈见谅罢!”语气中含着浓浓地厌烦不悦。 刻薄脸终于笑了:“姑娘年纪轻轻不知轻重,日后切莫再莽撞了,回家去好好休息罢,佛祖会保佑你的!” 说完,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得意洋洋转身而去。 恕儿煞白着一张小脸担忧地问:“她们会不会不放过咱们呀?” “不会。”宋语然很笃定,“她们既然对外说白姐姐是殉情自焚,就不会再多此一举,欲盖弥彰。”她方才故意喊着她有万一就要报官,就是喊给她们听得! 她慢悠悠笑了:“所以方才她既是来警告威胁,也是来试探的。”试探她对这场火究竟如何看待。 宋语然受了惊,天一放亮,就叫了寺中两个壮实的僧人抬了肩舆送下山! 刻薄脸在寺庙门前将她拦住,恕儿十分没好气地指着她问:“你们怎么回事?好好的把我家姑娘吓成了这样!还没完没了了么?” 刻薄脸的一双吊梢眉扫也没有扫她一眼,只将手里的一袋银钱往肩舆上一扔:“这是我家赔姑娘的医药钱,下山找个医馆好好治治吧,以后可千万别得了胡言乱语的毛病!” 宋语然险些被气笑了,但未免露出破绽,她朝着刻薄脸笑了笑:“妈妈说的对。”然后将钱袋拿起掂了掂,交给恕儿拿着。 恕儿打开一看,只有一些散碎银子,估计还不足二两,这是打发叫花子么?她朝天翻了个白眼。 柳子果然在山脚下等着,一见她被人从山下抬了下来,吓得跳起来:“姑娘怎么了?!” 恕儿正要抱怨一通,被虞琳抢先打断:“姑娘受了惊,先去医馆。” 恕儿得过吩咐,知道自己差点犯了错,偷偷瞄了瞄宋语然的脸色,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车辕。 却听车内宋语然淡淡地朝着她:“里头坐不下了,你下车走着罢。”神色浅浅不辩喜怒。 但恕儿知道她这是生气了,也不敢叫苦叫累,一路走回了凉州城。 柳子驾着车,径自去了一家医馆,再回到自家宋宅已到了正午十分。 麻婶一见她们形容狼狈,惊讶极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 恕儿刚得了教训,此刻低头乖顺地整理东西一句话不多说。宋语然欣慰地笑了笑:“遇上了点事,受了惊,不过大夫说没大碍。” 到了内院碰上青玉,自然又是一翻这样的说辞,到最后她不耐烦了,端起来架势:“我累死了,快点弄些好吃的来罢!今日腊八,有没有准备腊八粥啊?” 说起这个,麻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哎呀,我厨房里还熬着粥呢!” 青玉无奈地看了眼自家姑娘:“没事就好了,我给你弄些热水来,洗一洗去去晦气罢!” 宋语然求之不得,立即催她快去,恕儿很乖觉地跟在青玉后头一道儿抬水去了。 第九章 屋内只剩了虞琳立在一旁,宋语然这才问她:“安置妥当了么?” “姑娘放心。” 双胞胎是蒋正送来的,不知为何,宋语然就觉得十分可信。 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午饭,麻婶熬的腊八粥意外的十分好吃,她整整喝了两碗,直到肚皮发撑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碗筷,站在屋门前看雪景消食。 “出事了!”麻婶急匆匆跑到廊下,“姑娘,春风酒楼出事了!” 宋语然眼皮狠狠跳了跳,难怪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 “不要慌,我去看看。”宋语然脚步从容地往外走,青玉从后头追了上来,手上是一件湖青色短绒棉披风,面色焦急难安。 宋语然任由她抖手抖脚地系好带子,故作轻快地嘲笑她:“还不知道发生何事呢,你就吓成了这样?” “姑娘快别嘲笑我了罢,自从到了凉州,我总觉得要出事……”关心则乱,青玉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但她稳稳地深吸了口气:“我和姑娘一道去罢。” 宋语然同意,她确实需要人手充门面,带上虞琳、青玉、麻大并两个小厮,很快到了春风酒楼。 酒楼门前围满了看客,宋语然略看一眼,吩咐麻大:“去后门。” 却不料后门上也守着两个闲汉,见到他们靠近,两双眼睛立刻就盯向马车。仿佛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 宋语然不由皱起了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悄声对着麻大道:“你们过去,若是不对劲,直接绑了。” 两个闲汉得了吩咐守在后门,却是盯梢的,只要春风酒楼的女东家一露面就给前头的同伙发信号。 麻大早就觉得两人形迹可疑,得了宋语然的吩咐,直接带着阿斗和柳子上前把人绑了关进了后院柴房,那通知同伙的信号没能发出去,被扔进了水缸里。 宋语然从后院直接绕到二楼,刘管事看见她吓了一跳。 “姑娘怎么来了?” “不是你们叫人去通知我的?” 刘管事沉默摇头,面色很是不好,照如今来看这显然是有人布了个局,针对春风酒楼,亦是针对她。 宋语然沉吟不语,踱步到他方才的位置,借着半开的窗户往楼下看动静。 原本干净整洁的酒楼此刻一片狼藉,桌子倾倒,杯盘破碎,两个店小二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地拦着三个凶神恶煞地闲汉。 三个人嘴里骂骂咧咧地:“叫你们管事的出来!什么破酒楼!做出来的东西吃死人了!出来赔钱!” 冯掌柜陪着笑脸又一次好言好语相劝:“都是误会,敢问是哪一位吃了什么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这就请大夫过来诊治!” 闲汉们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笑话,哄堂大笑:“冯掌柜,你脑子坏了?给死人诊治什么?” “难道还能把死人救活不成?” “那可不是大夫!那是活神仙!” 这下子,就连围观的人群也笑了起来。 宋语然沉着脸,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将窗户掩上,转身问道:“有人在酒楼吃坏了肚子?” 刘管事先是叹了口气,随即无奈摇头:“要真是如此,我们赔了钱道个歉就是了!” “……可偏偏……死的是个老婆婆,原本就缠绵病榻时日无多,今早上他们中的一个来买了碗腊八粥。”他朝楼下几个闲汉指了指,“说是要买给老婆婆吃,结果……” 结果人死了,这下子就说不清楚了。 “可报官了?”宋语然闭了闭眼,很显然,有人要她在凉州过不下去! 是谁?高家? 寒冬腊月,外头冰天雪地,刘管事却急得满头大汗,他拿衣袖擦了擦额头:“报了!可不知为何总也不见官差过来!” 说着又是一叹:“想着趁过年前去乡下收一些野味进来的,大半的人手都出去了!” 当然得趁人少的时候下手,宋语然想到了后门口守着的两个闲汉,恐怕跑出去报官的人根本连官衙都没走到。 “你们自己有没有查过?” 也许是她镇定自若的态度影响到了他,刘管事渐渐平静下来:“查了,事情一出小冯就带人把咱们的地盘翻检搜查了一遍,水、食材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问题!卖剩下的腊八粥也验了,都是正常的。” 那就好办多了,她在屋中的细脚雕花圆桌旁坐下:“请他们上来,把厨房锁了,让人把后院柴房关着的人看好了。”然后低声把她的计划交代了一遍。 刘管事听她说要见这些泼皮无赖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又听见说后院关了两人不免怔愣,再看她气定神闲丝毫不慌不乱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宋大老爷在世时运筹帷幄的样子,暗暗赞叹一声,下去喊人。 “三位,我们楼上坐着谈罢。”刘管事站在楼梯上高声喊了一句,终于让闹哄哄的场面安静几分。 三个闲汉得意洋洋,昂着头挺着胸,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华丽缎袍施施然跨进二楼雅间。 瞧见端坐在那里优雅喝茶的人,先是一惊,没看见信号啊!她怎么进来的?又不免同时惊艳了一把,三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虽然都知道这春风酒楼的东家是个女人,可谁也没跟他们说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啊! 青玉看见他们猥琐的模样就犯恶心,不动声色地往宋语然面前站了站,挡住了他们不怀好意的视线。 “你们说,我这酒楼的东西吃死了人?” 宋语然递了眼神,房门很快被人从外面关上。屋内只剩了三个男人,三个女人。 他们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东家既然知道了,那就省的我们再多费口舌,直接赔钱罢!” 宋语然笑了笑,问他们:“要多少?” 两人正要按事先说好的开口,被另一人从旁打断,那人高高瘦瘦、尖嘴猴腮,眼睛闪烁精光,满脸不怀好意的笑:“人命最值钱!拿你这酒楼来抵罢!不然,拿你来抵也是可以的!” 上头不是说好只要三千两白银么?什么时候又变卦了?两个稍矮一些的一时无言,都去看高个子。 高个子强作镇定,他打着好算盘,上面吩咐要钱,他把酒楼一把端了送过去岂不是更加好?还有这漂亮姑娘,光看着就让人神魂颠倒,不如直接送上*床去? 说不得他们也能尝一尝这种绝色的滋味! 青玉气的面色铁青,正要啐他们两口,就听自家姑娘不慌不忙缓缓说道:“人命是值钱,可别人的命关我何事?” “我已经报了官,仵作马上就能验明真相,你们说,到时候我告你们一个讹诈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哦,还有楼下的损失,我这儿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杯盘碟碗都是珍贵的汝瓷,还有几套价值连城的藏品,我方才瞧了一眼……” “啧啧,那真是……我估摸着算一算,只怕少了五千两你们休想脱身!” 三人原先还不以为然,越听越忍不住腿脚打哆嗦,乖乖!他们就那么胡乱一砸,竟然砸掉了这么多钱?! 高个子脑子转了转,很快觉得她是在故意吓唬他们,遂挺直了腰板,扬起了下巴:“不可能!就是你们的腊八粥有问题,吃死了人!” 说完也不费口舌,给两个同伴各使眼色,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抓人。 抓住了这女人,不怕他们不拿钱出来! 宋语然冷笑一声,朝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 冯掌柜揪着两个被绑的结结实实堵着嘴的男人推门而入,手一推,两人摔在了他们面前。 三人面色骤变,立即警觉起来,转身就向宋语然扑了过去。 还未到近前,就被不知道从何处冒出的东西击中身上穴道,立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他们可都是凉州城出了名头的散打闲汉!等闲人休想在他们手里讨得到好,今日却一招未出就被制住了! 几个倒在地上的人终于惊骇起来。 刘管事、冯掌柜等人也是诧异非凡,原来姑娘身边有高手啊!难怪她一个小姑娘却能这般镇定! 青玉把几人的神色看在眼里,略略感叹,她家姑娘从来就是这样一副万事不害怕的样子好么! 宋语然却依旧笑吟吟地:“我派去报官的人想必快到衙门口了,你们若是说实话,待会儿官老爷问起来我兴许还会给你们美言几句。” 她顿了顿问:“谁指使你们来诬陷春风酒楼,来酒楼闹事的?” 几人紧闭着嘴摇头不说话。宋语然也不恼,兀自说着:“我是才来凉州的,但想来到哪里大历的律法都是一样的罢!” “无故闹事该当何罪?哦,不对……好像说是入室偷窃,被当场抓住打死不论的罢!” 虞琳清凉凉地接了句:“是的,姑娘,您丢了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说话的功夫,一块色泽圆润光滑的玉佩就被她从高个子的身上搜了出来。 高个子眼睁睁看着她自说自话把玉佩拿走,忍无可忍:“你们瞎说!我没有偷!这是我的玉佩!” 冯掌柜立刻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你这泼皮无赖在凉州城里出了名的!你老娘病成那样你都没钱给她买药吃!这玉佩哪里来的?还不是你偷的!” 虞琳从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带了丝仿佛是笑意?她将玉佩往桌上一摆,看向宋语然。 宋语然下巴一抬,朝着跃跃欲试的阿斗和柳子道:“打!打到他们说实话,打死了有我!” 第十章 地上瘫着的几个人顿时打起了哆嗦。高个子犹自不敢置信,这个疯女人竟敢动用私刑? 阿斗和柳子立刻拿了顺手的工具就要开打,冯掌柜略略犹豫,旁边递来一根带着细细密密软倒刺的藤鞭子。 虞琳面无表情地将鞭子指了指地上的五个人:“用这个,比较疼。” 冯掌柜接过根根倒刺的软鞭,先试了试手:“我手劲儿不小,这鞭子打下去,这滋味保管你们永生难忘!” 后门望风的那两个明显胆子小,宋语然这样一副天地不怕、杀人不管的浑样先就把他们吓得直呼后悔,又被这折磨人的藤编一吓,立刻挣扎起来。 宋语然朝他们抬了抬眼,阿斗上前揭开他俩嘴里塞着的巾帕。 “说罢,是谁指使你们来陷害春风酒楼的?” 高个子抢在两人开口之前高喝一声:“住嘴,胆敢胡言乱语,我扒了你们的皮!” 冯掌柜毫不犹豫扬臂一甩,藤鞭卷着倒刺一路从高个子身上席卷下去,他瘦削蜡黄的侧脸上顿时一道深深的血印,血肉翻腾。 疼得他一时失了声,失了力,这藤编打人果然非一般的疼! “都这样了还要扒谁的皮?”冯掌柜捡起地上那块湿哒哒黑乎乎的巾帕,也不管之前是塞在哪个人嘴里的,团吧团吧就堵上了他的嘴。 藤编凌空一甩,指着方才那两个人:“老实回话!” 两个人的身子戏剧性的跟着藤编一甩一抖,被绑着的身体几乎扭曲起来,仿佛刚才那一鞭子打在了他们身上一样。 “是高家少爷!” “对对对,高家少爷想叫你出出血!” 果然是高家?可她初来乍到,跟他高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莫不是为了他被虎爷捉走的前未婚妻? 宋语然照旧沉沉稳稳端坐着,也不知信了没信,两个人急了眼,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大小事都倒了出来,就怕她不信,那倒刮肉疼死人的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高家少爷最近走霉运!缺钱的很!” “是他做生意亏太多,其实他还堵……又堵不赢……” “马家的老爷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没了有钱的婆娘,就要四处找钱!” ………… 所以她活该成为待宰的羔羊,要被他砍上两刀,割点肉放点血了? 宋语然忽然很期待会会这位高家挺“厉害”的高少爷,她朝着两人浅浅一笑:“所以他指使你们来我这酒楼闹事?” 两人忙不迭点头! “死的是谁?怎么死的?” 两个人互看一眼,再去看满脸鲜血淋漓的高个子,犹犹豫豫地开口:“是他老娘……” 宋语然一脸果然如此,也是泼皮无赖浑到了新境界,竟然朝自己亲老娘下手,也不怕遭报应!嘴角噙着一抹笑,等着他们的下文。 “他老娘得的痨病,又烧钱还传染……他就买了砒霜……” 宋语然收了笑,单手食指弯曲,骨节在圆滑的红木桌面上“哒哒”敲了两下:“说的可都是实情?” 两人立刻附和:“实情!实情!” “若有一句假话……就……就叫我们今日被这鞭子抽死!”说完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瞄冯掌柜手里的软鞭,看一眼身体止不住抖一抖。 刘管事这时拿了张纸上前,在他们眼前展开:“识字吧?” 两人点点头。 “我写的可有错?” 两人摇摇头。 刘管事将纸平铺在地上,拿了红色印泥给他们:“签字画押罢!” 两人没有一丝犹豫签了字画了押,然后期期艾艾地开口:“我们可以走了么?” 宋语然好整以暇地摇了摇头:“还不能。” 过得片刻,终于来了一队巡街的官差,将酒楼门口聚众围观的群众驱散一些。 刘管事带着人下楼迎接:“大人们来啦!这几个泼皮今日在我这酒楼里闹事,陷害我们酒楼吃死人,方才已经都承认了!”说着就把那张他们签字画押的罪状纸承给他们看。 为首的官衙接过看了一眼,眼皮子撩了撩:“用私刑了?” “没有没有,只是吓了他们几下……”大历律法明令禁止无故滥用私刑。刘管事请他们入座,吩咐小二上茶:“大人们请喝茶稍坐,尝尝咱们新到的上好明前龙井!” 明前龙井一向珍贵,专是豪门贵族们喝的,凉州城少有,像他们这样的下等衙役寻常哪里喝的着? 几个衙役俱都目露喜意,也不急着走了,纷纷坐下喝茶歇脚。 楼上几人看的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一向在街上横着走的官衙们,此刻竟然这么好说话,就施施然坐在楼下了? 高个子泼皮终于害怕起来,他们信号没发出去,高少爷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失手,再来解救怕是不能…… 这可恶的婆娘竟然真的报了官?! 宋语然直视他目露恨意的双眼,忽然勾了勾唇角:“害怕了?想着后面怎么报复我罢?” 高个子怔了怔。 “那你也得有命啊!”她朝楼下指了指,“你以为这些官衙就是来走走过场的么?” 人虽然是她花钱“请”来的,可没有实实在在的大案子,他们怎么敢公然以权谋私呢? 宋语然见他依旧迟钝没有想明白,不由觉得扫兴,索性闭了嘴,望着楼下专心等着。就这种脑子还想着来讹她?活该今日到头了! 须臾楼下又热闹了起来,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人拉着进了酒楼,围观的人群很多都认识。 这是城里挺有名的仵作张老头子。 兴许是他往日专跟死人打交道,众人一见着他就纷纷后退两三步,但连仵作都请来了!可见果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情!众人又止不住心中那点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又往前进了一小步。 张老头子和官衙们是打交道打久了的,见了他们在此赶紧招手:“快走快走,城南的痨病婆子被人毒死了!” 刘管事趁机上前虚虚拦住他:“敢问老人家,当真是被毒死的?不是吃坏了肚子?!” 张老头子验了一辈子尸,从来不曾出过差错,今日居然被人质疑,顿时大气,胡子被吹的老高,神情严肃嗓门洪亮:“毒死就是毒死!还是剧毒砒霜!这种毒药哪里卖的一查就知道!” 城内药房很多,但是卖砒霜的没有几家,官衙看了眼罪状纸上的内容,叫了人去上面写的那几家药房查问。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官衙头子立刻端起一张严肃的长脸,威严地发号施令:“人在哪里?交由我们带回去,等待官老爷发落!” 刘管事一面叫人进去拖人,一面故作不知地问:“大人,请问这事儿如何处理?” 官衙瞅了瞅他,又打量了一眼被砸的稀烂的厅堂,想着口袋里还未捂热的银票,清了清嗓子,对着外头围观的众人道:“一场误会!” “城南老赖阿四,买砒霜毒死了亲老娘!与春风酒楼无关!” 人群立刻哗然! “我就说那阿四泼皮的话不可信!” “竟然连弑母的事都做的出来!” ………… 围观的多数是平头百姓,见识不多,有两个落榜读书人也在人群中。 “真是道德沦丧!闻所未闻!” “定要按照律法,将他剥皮揎草、磨骨扬灰!” 被押着下楼的高个子阿四正好听见,当即面如死灰。府衙一定去不得!! 到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宋语然说的“那你也得有命啊”“你以为这些官衙就是来走走过场的么?” 他拼了命的挣扎,竟然真的叫他从店小二们的手里挣脱出来。他双手被绑一时半会儿解脱不了,扯掉嘴里的布团就喊冤枉! “不是我!不是我!”再也顾不得之前说好的,只管先把自己摘干净。 “是高……高……少爷!是他……是他!是他叫我……”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具在,衙役们哪里容他放肆多言! “冤枉不冤枉的,叫官老爷断一断就见分晓!来呀!”他大手一挥,大喝一声,“押走!” 高个子立刻就被衙役们牢牢绑住又堵了嘴,押走了。 春风酒楼再次归于平静,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宋语然踱步到窗前,大雪之后,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冰冰凉凉使人的脑袋十分清明。 “请高家少爷来喝杯茶罢!” 先前签字画押的那两人依旧在地上瘫着,此刻早就浑身被冷汗浸湿,府衙可不是个好去处,进去一趟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幸好,幸好,他们一口大气还没喘过来,就听见了这么句话。 请高少爷喝茶?? 谁去请?? 屋内鸦雀无声,只闻他二人的透着紧张的喘息声。 “我……们?”他们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宋语然点点头:“高家少爷既然一直等着的,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知道,你们去请,什么方法我不管,请的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自可离去。” 忽然她话音一转,面色也冷了三分,浑身散发着狠意:“请不来么……我这儿损失掉的五千两,就算在你们头上!” 两个人虽跟着阿四做些无赖事,可到底和他不同,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我不是善人!五千两,你们就是卖儿卖女也无论如何给我还了!” 第十一章 我是来要钱的 把他们全家卖了也还不了这么多钱啊! 他们丝毫不怀疑宋语然能不能做的出来,这般凶悍混不吝的女人他们从未见过! 但宋语然并没有见高家少爷,她站在楼上远远看见那俩人领着个圆胖胖,面色浮肿泛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四处乱看,后背双手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矮小男人。 他显然还不知道实情,正幻想着马上就能得手的三千两亮闪闪的雪花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 两个闲汉不敢看他,一路只管低着头嗯嗯啊啊敷衍他,他也没有发觉到异样,这样的人…… 宋语然摇了摇头,对着刘管事道:“备车,准备厚礼,我们去拜访高家老爷!” 小的不靠谱,那就找老的! “请”来了高少爷,又要带着厚礼登门,是去吵架还是讲和?刘管事压下心中疑问,下去备礼备车。 宋语然眼看着高少爷兴冲冲跨进了酒楼,对着麻大几个吩咐:“你们去,客客气气地请他上车跟着走,若是他不配合,直接绑了!” 高少爷也能直接绑了??青玉和麻大跟了她许久,倒没觉得什么,阿斗和柳子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先前那些泼皮无赖也就算了!这高少爷好歹也是有名有望的罢……她上来也要绑?? 高少爷虽不是很精明,但也不蠢,踏进春风酒楼,只见几个小二正在打扫一团糟糕的厅堂,掌柜拧着眉正在噼里啪啦飞快地打算盘清算损失,虽忙乱但有条不紊。 他举目四看,就是没见着阿四等人,心中暗道糟糕。 拔腿就要往外撤,却被一人迎面拦住:“高少爷!请留步!” 麻大笑吟吟上前:“我们东家初来凉州,一直打算要拜访府上老爷,今日高少爷在此,那就跟我们一道去罢!” 高少爷把这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只觉得格外别扭! 他自己的家用得着跟他们一道去?要拜访他老子那就去好了,找他作甚?! 只觉得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刺耳之极!正要揪住诓他来的坏了他事情的两人痛揍一顿,四下一看,哪里还有他们的人影?! 他气哼哼地甩了句:“我还有事,不去!”提脚就要往外走,被麻大一把拉住。 麻大手上使了巧劲儿,高少爷虽不觉得痛,却无法挣脱。只能被拖带着往早就备好的马车上走。 宋语然恰好从二楼下来,从他身旁施施然走过去,连眼角风都没扫他一下。 高少爷在凉州城也是叫的上名头的人物,走哪里不是万众瞩目,何时受过如此待遇?当下气急了,咬着牙发问。 “你就是春风酒楼的女东家?哼!你究竟知不知道我高家什么身份?你竟然敢这么对我?!” 宋语然头也没回地进了马车坐好,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撩开了帘子,似笑非笑说了句:“高少爷请罢,带我见识见识你高家的身份。” 高少爷看着那晃荡的车帘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她、她什么意思??竟然嘲笑他? 高家虽是富商,但祖上出过一个官老爷,把家宅建在了西市,又经过多少年金银的堆砌打磨,在周边一众简单紧凑的屋宇之中称得上气派非凡。 因着有高家少爷带路,宋语然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被迎到了上房前厅。 闻讯前来的高管家见了他们一头雾水:“请问这位姑娘……?”莫不是少爷在外头惹来的桃花债? 宋语然示意麻大将高少爷看住,她自己在一旁的雕花方椅上坐下,察觉到高管家似乎误会了什么,赶紧出声打断。 “我们有事要见高老爷,请问他在家吗?” 高管家眼见情况似乎不妙,想打个哈哈敷衍,找个机会跟少爷对上了话再去禀告老爷,可话还没出口,就听这女子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有的是时间,今日等不到还有明日,但我手里的东西可不一定,兴许今晚太阳落山之前就送到了官老爷跟前!” 她说着话,她身边的丫鬟就将一张纸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高管家打眼一瞧,了不得,“欠白银八千两”六个大字直逼入目。 心知敷衍不得,高管家立即转身去通知高老爷。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身材酷似高少爷的中年男人跨步进来,沉着脸先是狠狠瞪了被麻大抓住脱不了身的高少爷一眼,然后又打量了宋语然一番,目露不屑地在主位上坐下。 宋语然抬眼看出去,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护院家丁,她略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然后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晚辈礼兀自坐下,却没说话。 “姑娘找我所为何事?”高老爷端惯了架子,头一次遇到不接招的,就有些不悦。 “晚辈贸然登门,实在是迫不得已。” 高家行事不光明磊落,她也无意攀什么交情,连表面功夫都懒的做,直接开门见山。 “贵府少爷指使人砸了我的酒楼,损失共计八千两,我是来要钱的。” 高老爷事先听了高管家的禀告,心中有数,稳坐如山。 不料高少爷闻言一蹦三尺高:“什么?八千两?!你当你那都是金银玉石么?!” 他原本只打算弄她个三千两,没想到这黑心的婆娘反要他八千两?!他一时急于指责宋语然狮子大开口乱要钱,却浑然不觉自己此番话一出,等于亲口承认他叫人砸了对方的酒楼。 高老爷无数推托诡辩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一张老脸刹那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这逆子!活该做什么亏什么! 宋语然却笑了,一张本就漂亮的脸因着真心实意的笑越发生动好看。 “高少爷言重了,春风酒楼并不是金银玉石堆砌而成,这话咱们私底下玩笑也就罢了,说出去叫旁人听见,那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高家父子俩却觉得刺眼极了,高老爷努力忍了忍才没有破口大骂,一张圆圆的脸硬生生被他拉成了长条脸。 “既然不是,那你说说,何来这么多钱?” 春风酒楼他听说过,早两年就在凉州开起来了,在西北一带春风酒楼、春风客栈开了许多家,一直本本分分开张做生意,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背后东家竟然只是个姑娘,还是个……如此……不要脸的姑娘! 他闭了闭眼,真是被气糊涂了,他何必跟个小丫头片子在这里诸多纠缠。 “想必你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去把你家大人叫来,恩怨纠葛我自与他说!” 宋语然略略一笑,扶了扶头发上簪着的白色绒花,将又一张纸推在了桌面上。 “对不住了,我家现在我当家。”你也只能跟我这个不懂事的姑娘,继续掰扯恩怨纠葛。 宋语然态度爽利,既不咄咄逼人也绝不后退半步,她今日来,就是要钱的! 高老爷彻底被气着了,他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目中无人!眼界狭小!鼠目寸光!春风酒楼竟然有这么个女东家,早晚得败掉! 高管家觑着他的脸色,将那张纸拿过来给他瞧。 “上等红木桌十二张” “上等红木条凳四十八张” “珍品贵鱼连年汝瓷一套” ………… “误工管事一名七日”“误工掌柜一名七日”“误工伙计厨娘……” 高老爷越往后看脸色越发铁青,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 宋语然看着他脸色的变化,嘴角依旧一抹淡笑,心里却高兴极了。 “这么多银子,姑娘,你吃得下?” 高老爷深吸口气平复炸开,对着高管家使了个眼色,一早在外侯着的家丁护卫们立时就拥了进来。 这是讲理不行准备来横的了?宋语然压根儿不怕,她站起了身,慢慢踱了两步,而后直直地看向高老爷。 “高老爷稍安勿躁,高少爷指使的人其中三人已经被关进了衙门,这是他们的供词,我这趟来也只不过是要回赔偿!大家日后照旧井水不犯河水。” “但若……那我手上的这张供词只怕也要进衙门里请官老爷过一过目了。” “哦,想必高老爷经营许久,衙门中定然有人相帮,高少爷也未必会有什么损伤,不过……” 她略顿了顿,脸上泛起了浓浓的嘲讽:“无故雇人打砸、欺压同行,想必同为生意人的高家的名声自此不会再好听了!” 这就踩中了高家父子的痛脚,前一阵高少爷毁亲、逼死未婚妻的事已然在他们头上蒙了一层阴影,生意上多了颇多阻碍不说,连原本有意结亲的冯家都开始疏远他们了!更遑论继续结亲! 可恨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是怎么传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的! 这种时候若再传出他们欺压同行,说不得还要被冠上欺负弱女的名头,那明年的生意只怕…… 高老爷心中有了计较,伸手挥退护院家丁,沉声说道:“这本是误会一场,犬子痛失未婚妻,才会把怒气撒在春风酒楼,并非故意针对。” 宋语然神色未动,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既是误会,衙门就不必去了,对姑娘的闺名也无益处……” 高老爷叫来高管家:“取三千两银票出来。” 第十二章 远房兄长 八千两变成三千两,这就想打发她了?宋语然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高老爷还年轻呢,怎么眼花了?您仔细看看再说罢。” 她将那张列满高少爷指使人如何如何的罪状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不时又看看外面的日头,问向身旁的丫鬟:“什么时辰了?” 那丫鬟就故意往外头瞧了瞧,然后脆生生地回道:“姑娘,已经申时一刻啦!” 宋语然就又定定心地坐着了,并不接高管家递过来的那三千两银票。 须臾,外头跑来了一个小厮,附在高管家耳朵边耳语一阵。高管家面色骤变,立即转身去回禀了高老爷。 高老爷圆胖胖的脸上肥肉都在抖,气的一拍桌子,怒喝:“你这个逆子!” 桌上的杯盏随之颤了颤。 高少爷早就得了自由,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被个小丫头片子戏耍,还要讹他八千两,一直站在一旁等着自家老爹收拾她,还暗暗琢磨事后怎么使绊子报复回去。 猝不及防被他亲老子那么一喝,吓得一下子跳起来,浑身的胖肉跟着抖了抖,一脸茫然地诺诺:“父、父……亲?” “哼!”有外人在场,高老爷多少顾及着家丑不可外扬,伸出手指咬牙切齿地指了指他。 沉沉吐了口气,示意高管家进去拿银票出来。 及至拿了银票走出了高家大门,阿斗和柳子的脑袋都还在发昏,脚步也在打飘。 谁说女子只能窝在内宅绣花的?看看他们家姑娘!那气势、那胆量,啧啧! 高家父子不知道,他们可是一清二楚。冯掌柜说了,酒楼的损失加起来也就百八十两银子!他家姑娘竟然硬生生从人家钱袋里抠出了整整八千两啊!实在太厉害了!两个小厮眼冒星星地偷偷瞅了又瞅自家姑娘的马车,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贯清清冷冷没甚么表情的虞琳,面上也带了几分佩服。她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沉沉稳稳,遇事不慌,把后续事情安排的有条不紊,干脆利落地了结了这桩官司。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一直跟在暗处的虞珑用只能他俩听见的密语笑问她:“怎么样?还对正爷安排我们俩来保护她这事儿不服么?” ……虞琳冷冷地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坐在车内,但神色终究不如从前那么僵硬冷然。 虞珑“呵呵”一笑,再次无声无息隐入暗处跟着。 回到家里只觉得精疲力尽,宋语然在临窗的炕上躺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熟睡过去。 青玉见她面色不好,眼下青黑,着实疲惫,不忍心叫醒她,让厨娘将晚饭温在厨房。给她仔细盖上一床棉被,又叫恕儿小心炕火别半夜熄了,自己在外间榻上铺了被褥,打算守一守,万一半夜姑娘醒来肚子饿,她好赶紧起来伺候。 虞琳将她拦住:“你回去睡。” “不了,万一……” “我来。” 青玉诧异地看向她,相处这两三天下来,她还是头一次主动与自己搭话,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活。之前虽也时时刻刻跟在姑娘身边,但仿佛真的就只是个护卫而已…… 但如今……看她神态语气都有些不同,是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 这样挺好,青玉愉快地笑了笑:“那好,要是姑娘半夜里醒了,记得叫她吃晚饭,饭菜都温在厨房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才打开铺好的铺盖卷起往自己屋里走。 虞琳淡淡点了点头:“好。”语气挺淡,但熟悉她的虞珑知道,这时候的她已然很柔和。 宋语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整个人懒洋洋的窝在暖融融的炕上不想动弹。 青玉见她这般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转身去厨房熬了一碗浓得刺鼻的红糖姜茶端了来。 宋语然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嘴里含了蜜饯,等那阵苦辣的滋味过去。 “让麻大去找刘管事。”宋语然将昨日得来的那些银票全数取出,“把这些交给他,就说酒楼既然砸了,那就好好休整休整过个年。” 刘管事接到一大摞的银票,很快琢磨出宋语然话中之意,遂将酒楼大门一把关上,对外只说需要重新休整。 腊八那日阿四一伙人打砸春风酒楼的动静很大,酒楼被砸成那般模样,说要重新休整倒也没人怀疑。 宋语然懒洋洋地在床上赖了一日,到了年三十拖着疲懒的身子起来,祭祖。 她如今独身一人,对着父亲的牌位甚是伤怀,对父亲的想念空前的强烈。但今日是除夕,除旧迎新,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操持。 待到日暮西沉,一人一骑一辆马车出现在宋宅大门口。 蒋正翻身下马上前扣门,兴许是没想到这种时候还会有人到访,门房许久才应,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一条细缝。 蒋正一张络腮胡子脸很有威慑力。 柳子警惕地打量着来人,他觉得门前这个握着马鞭比自己又高又壮的男人不是个好人,就那么隔着门缝问道:“你找谁?” 蒋正略微皱眉,耐着性子道:“此处可是宋宅?” 柳子暗自嘀咕,那不是废话么?门牌匾上明明白白两个大字写着呢! “去通知你家主人,就说她母家远房兄长前来投亲。” 他声音洪亮,就那么传开几里去,左近几家邻居想必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柳子愣了一下,立刻将门一关转身飞跑进去回禀。 宋语然正带着青玉、恕儿在厨房与麻婶她们一道儿包饺子、蒸糕点,就连虞琳也在帮忙。 柳子“噔噔噔”跑到厨房门口站住:“姑娘,门口来了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自称是你母家的远房兄长!” 宋语然先是一愣,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她母家在哪里,从何而来的兄长?还是远房的? 忽然她看了眼一旁和面的虞琳,心中有了猜测,她起身回房去洗漱换衣,对柳子道:“请人进来,叫麻大先去招呼。” 青玉伺候她换上新做的一件银泥海棠花纹的天蓝色对襟棉袄,下着一条月牙白八幅罗裙,又披上狐狸毛披风。 见她一直皱着眉头,“可是在想外头的客人?” 宋语然点点头,如果真的是蒋正,他为何自称是她母家的远房兄长?还有,今天是除夕啊!他什么时候不好拜访,怎么偏偏选了今日? 青玉也在想,什么样的客人选这样的时候来登门?着实不规矩。 “走罢。” 青玉有心安慰几句,给自家姑娘壮壮胆,就见她已然站起了身,招呼自己出门而去。 青玉回头看了眼铜镜,方才姑娘照了几回镜子确认妆容可有不妥?她从前可没这般注重仪容的呀,青玉甚是欣慰! 第十三章 传言害人 这可怪不得青玉小题大做,要知道宋语然自小被宋父带着走南闯北,见到的都是管事家丁、贩夫走卒、江湖豪客,要么就是为了生计需要抛头露面的苦女子。 因此她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有学会深闺女子的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日三净面四换衣……娇滴滴的作风。 如今陡然为了见个外客如此这般的检查妆容打扮,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怎么不叫青玉激动欢喜! 要知道她家姑娘翻过年就十七了,要不是遇上了那样的事情又守着孝……换做寻常人家早就议亲成亲了生娃娃了! 宋语然哪里知道跟在身后的大丫鬟心里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一门心思琢磨着蒋正的来意。 到了前厅的廊下,她迟疑了会儿,罢了,总归不会是坏事罢! 蒋正站在堂屋内,看着墙上的一副数九寒梅图,他一眼看出上面填色的颜料极不普通,那是高丽货。 院中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忽又顿了顿,最后沉沉稳稳地缓步而来。 夜幕又沉了沉,因着今日是除夕,家中各处都早早点了灯。但院中并没有摆上应景的大红灯笼,只在各个角落挂着气死风灯。 蒋正就立在那样飘摇昏黄的灯光下,目光未明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 “当真是你!”宋语然走到近前,仔细看清他的面目后不由低呼。 青玉惊疑不定,这是成郡公世子爷?虽然他脸上不知用了什么东西遮盖了原本的深邃不凡的面目,看着蜡黄干瘦极为普通,可那一脸极有辨识度的胡髯她不会认错的!可他不是…… 亏得她平素多稳重,才没有惊叫出声。 忽略下人的反应,蒋正只看着宋语然点了点头:“是我。”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他的托辞——她母家远房的兄长。 所以他当真是来投亲?以她兄长的名义? “这么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蒋正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他如此一说,宋语然瞬间想透彻,微皱的眉头打开。是了,他们二人一个是借火假死金蝉脱壳,一个是从皇帝满门抄斩的圣旨下逃生,两个人又是大张旗鼓订过亲的,若他们依旧守着从前的婚约继续……她若被人认出,到时候他定难逃违抗圣旨的大罪。 况且,当初两人的亲事本就结的十分出人意料,想必他也并非心甘情愿,如此正好,就当从未有过罢。 想通了,她便微微一笑:“我明白了,既如此,兄长当真是来投亲?”她狐疑地看向他。 蒋正观她神色,以为她是想通了厉害关系,一直莫名绷着的一根神经总算松了,故作落魄的姿态:“算是吧,我无处可去,请妹妹收留可否?” 她能拒绝么? 他会落魄到无处可去?想他从前在京里那般张狂的样儿,还有几天前的晚上那样凶巴巴地教训她,这样的人他会落魄? 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她目光旁移,这才看见屋内阴影处还立着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她不认识,但旁边那个面容苍白带着哀戚的女人,不是白氏秀娘么? 见她看来,白秀娘矮身及地一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当日虞珑探知那几个婆子打算放火烧死她,宋语然就问:“想不想活一个与从前不一样的人生?” 白秀娘几乎毫无犹豫就答应了,她只有活着,才能找到邬二,即使……邬二真的死了,她也要给他收尸。 就那样被弄死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所以她听了宋语然的计划,跟着虞珑走了。 宋语然紧走几步上前将她掺起:“你不用谢我,救你的是你自己。”她忽而由衷一笑,“我们有缘,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住下罢。” 白秀娘柔柔一笑。 蒋正又给她介绍向前,“向前,我兄弟”。 向前将铁骨扇一收,斯斯文文行了个礼。 宋语然侧身半避,又回了一礼,两厢见过。 宋语然打眼瞧了瞧这个满身江湖气息的男人,他和这样的人也能做兄弟,丝毫没觉得意外。 她拿出了当家主人的架势,吩咐:“今日就在堂屋开两桌,用个屏风隔开,让男人们在外间自在吃酒。” 向前深深觉得诧异,这跟打听到的宋家姑娘完全不一样啊!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秀外慧中,温柔端庄,还有什么来着?向前回想了一下京城传来的消息,一时想不起那些长篇累牍的赞美之词,总归都是说这宋姑娘是个娇滴滴的柔弱美女子。 但眼前这个除了一样是美的,还有哪一样能跟传闻中的对应上? 向前一时觉得传言害人,一时又觉得意料之中,能放火死遁让宋家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让凉州城赫赫有名的富商高老爷拿出这么多钱给高少爷善后,就该是眼前这般落落大方、洒脱睿智的女子。 之前他还担心正爷忽然决定来此投靠,会不会暴露身份,会不会招来仇家迫害,自此他忽然觉得他明白了什么,也就再无异议。 麻大带着阿斗和柳子进库房寻了一架八扇富贵花开雕花屏风,将前厅的堂屋分成内外两间。 女人坐内席,男人坐外席。 “今日过年,不分主仆,大家都坐罢。”宋语然发了话,麻大麻婶和青玉起头,大家热热闹闹你推我让在下首坐下。 远近的爆竹声连绵不断,宋家的年夜饭热热闹闹。宋语然微眯了眼睛笑,谁能想到方才她还孤孤单单一个人祭祖呢。 饭毕,下人们收拾洗刷,过年的规矩是大年初一不洗不扫,所有的洗刷之物都得在子时之前弄好。 宋语然撑着眼皮坐在暖房里守夜,青玉陪着她在一旁,时不时地觑她两眼,一脸的欲言又止。 宋语然伸手敲了两下她的脑门:“有话就说,做甚么这般猥琐?” 青玉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额头,小声地问:“姑娘知道世……额……正爷还活着?” “我也才知道。”宋语然拿了个金黄的橘子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剥起来,“虞家双胞胎就是他送来的。” “啊……”难怪姑娘那时候都没怎么细问他们的来历底细就收下了,过后也不见对他们任何排斥和防备。 宋语然慢慢剥开橘子皮,其实排斥还是有的,她自小就不怎么习惯有人近身跟着。但防备么……她与他都是一般处境的人,又没有利益冲突,再说论她再防也防不住啊!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虞琳在外间喊了一声:“正爷。” 蒋正停在暖房门帘之外,略咳了一声。 第十四章 怎么知道是我 宋语然示意青玉去打帘子,“兄长请进。” 暖房内烧着两盆红彤彤的碳火,十分温暖,蒋正只觉一股与往常不同的温馨暖意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吸进一口暖气,缓了缓才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宋语然也猜到他是有话要说,让青玉退下去,犹豫着要不要让虞琳也退下时,远远传来了虞珑笑呵呵地声音:“正爷在这儿,我们兄妹俩就偷懒出去耍一会儿了。” 宋语然抬起头笑呵呵地望着他:“还未谢过兄长送他们俩来保护我。”说罢就要起身行礼。 蒋正最不耐烦这种繁文缛节,立即出手制止她:“是他们护卫你安危,也是你照顾他们周全。”又咳了一咳,略低了嗓音道:“我们只是对外兄妹相称,你不必时时叫我兄长。” 宋语然一时吃惊于虞家双胞胎莫非也有见不得人的身份?倒没在意他后半句话究竟说了什么。 她愣愣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你说说看,我怎么照顾他们周全?” 蒋正没觉出她话中的不悦,“虞家从前于我有恩,但是被朝廷定了罪,男女世代为奴,我有幸找到了他们兄妹……” 宋语然懂了:“放心吧,既然是你恩人之后,你又是我的恩人,他们在我这里必然没什么委屈受的。” 他可不是这么个意思,蒋正一本正经地往下说:“虞家仇家挺多的,日后若有人跟你打听……嗯,希望你能遮掩一二。” 哦……他说的照顾周全是这么个照顾啊,那还好。还以为他给自己送来俩祖宗,美其名曰是她的护卫,实际她打不得骂不得还要高高供起来呢。 宋语然悄悄吐了口气。 蒋正默了默,兀自在屋内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兄长还有话说?” “你没什么要问的?” 两人一同开口,相视一笑,宋语然便从善如流地问他:“你当真要在我这里常住么?” 见他坦然点头,又问:“为什么?” 蒋正只当她不乐意忽然多出他这么个外人,难得好脾气地解释:“凉州城乱的很,你独身一人居住实在不让人放心。” “那你不是已经把虞家兄妹给我了么?”有他们在,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安全问题。 蒋正黝黑的双眼将她望着,良久叹了口气:“就当是我的责任吧,如果成郡公府没有被……你也不必到这种地方来。” 他这般说倒叫她无话可说了,因为他说的一部分是事实。但是,他的责任……??对着强塞过去的未婚妻,他也能生出责任感来? 罢了,家里多个男人也没什么不好,就当他是兄长敬着罢! 宋语然慢慢剥着橘肉上的白衣,脑子里却在回想到凉州以后发生的事,她忽然抬头看着他问道:“所以,你究竟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春风酒楼,虎爷闹事那天。” 宋语然脑皮一炸,很快想到了那天的店小二,可不就是向前么!还有当时冯掌柜府复杂的神色。 “冯庆余是你的人?” “那天躲在我马车底下的人是向前?” 蒋正看着她:“是我。” ……马车底下的人竟然是他?? “冯庆余是我早年认识的朋友。” 呵呵,真是巧。 宋语然狠狠咬着橘子肉,吃完了整个儿的橘子才恍然想起:“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 按理来说,他们定亲定的仓促又诡异,两厢并没有正式见过,他不应该一眼就认出她来。 蒋正往座椅上一靠,似笑非笑的:“你不也一眼认出我来了?” “……”那是他在京城时的名头太过响亮了!想不认识都难好吧,尤其定亲以后,她但凡外出总有人在她面前嘀咕成郡公世子爷如何如何,搞得她心里实在太过好奇,才偷偷跑去看他到底长成啥样。 结果,他一脸的胡髯当真叫她印象深刻。 烛光之下,宋语然的脸悄无声息地红了。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觉得有些尴尬,索性岔开了话题:“你们做下的好事,却要我的春风酒楼来承担后果。”说到这个,她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指在榻桌上敲了敲,“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蒋正无声笑了,笑脸掩藏在半张脸的胡须底下看不分明,但黝黑明亮的双眼中浓浓的笑意却如何也掩藏不了。 他端正地作了个揖:“我此次主要就是与你说这个。” 宋语然竖着耳朵听他讲。 “冯庆余不愿意虎爷糟蹋了春风酒楼留下坏名声,我正好见不惯他强抢良家闺女,所以他通知了我,我设法将人救出去。” 说到这里,他脸色变得严肃,眉头也紧皱在一起:“我没想到你会到凉州,之前也不知道那是你的产业。” “再者,我们将人救出,也叫他们尽快离开凉州,却没想到……”后续会发生那一系列的事。 仿佛有一根绳子,将虎爷、高家和春风酒楼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宋语然沉默不语,仔细想想前后发生的事情,忽然觉得可疑:“他们是不是早就盯上春风酒楼了?” “不是没有可能。” 宋语然面色沉了沉:“所以高家那些事是你让人放出风声叫我知晓得?” “是。” “那些事都是真的?”她忽然起了八卦之心,“那个虎爷是不是高少爷找来的,特意掳走他未婚妻?” 蒋正抬眼瞅了瞅她的八卦脸,点头。 这也太丧尽天良了!那个姑娘与他定亲真是倒了几辈子血霉! “高少爷指使阿四陷害春风酒楼这事儿也是你使人来告知的罢?” “……是。”他端正了神色,“救人的事是我们做的冒失了,给你带来了麻烦,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宋语然摇了摇头:“补偿就不必了。”她俏皮地笑了笑,“我从高老爷那里挖来了八千两呢!” 她的笑容十分明媚张扬:“足够了!” 两人说着话,时间悄无声息就滑到了子时,外头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宋宅不放爆竹也没见冷清,阿斗、恕儿大大小小都侯在前院堂屋,等着主家发压岁钱。 宋语然笑着从炕上下来往外走,招呼他:“走罢,发压岁钱!” 她是这宋宅的当家人,压岁钱发的毫不手软,每人一串铜钱,就连才到家的白氏和向前都有,弄得他们既尴尬又感激。 蒋正空手站在那里,看着她问:“怎么独独我没有呢?” 第十五章 你是兄长呀 宋语然纯洁一笑,露出唇角两个酒窝:“你是兄长呀!”凡是长者都该包压岁钱。 下人们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个个双眼放光地瞅着上头。 得,这是还在计较他拖累了春风酒楼呢! 蒋正就从衣袖里摸出一叠银票,看都没看就递给她:“见面礼和压岁钱,一起罢。” 宋语然嘴角的笑意深了深,坦然伸手接过,打头一张便是一百两,便捏着它对青玉道:“去看看准备的铜钱有没有多的?都拿出来发了罢!剩下的,咱们新年加菜!” 家里多了三口人,两个还是正当年的男人,她原先准备的那些偏素的食材肯定不够吃。待过了大年初一,哪怕外头肉菜涨到天价,也得出去采买一趟。 青玉接了银票转身进去,须臾搬了个匣子出来:“散钱都在这里了。” 又招呼恕儿:“过来,一起串钱,多给你串两个。” 恕儿笑嘻嘻地走过去一起动手。 麻婶带着秋子和厨娘将饺子一碗一碗地端出来,发过了压岁钱就要吃饺子,守岁就算完成了。 拿了双份丰厚的压岁钱,阿斗、柳子、恕儿和秋子几个很自觉地给今日才到的三人整理房间,烧上炭盆,摆上热水,铺好床铺,周到殷勤至极。 宋语然他们初到京城,新年里无需走亲访友,整日窝在家里闲的无聊。过了初二,她就拉着白秀娘一起着手她之前的计划。 “姐姐的女红这么好,要不要来帮我的忙?”宋语然是当真欣赏白秀娘的女红手艺,能将普普通通的衣裳做到这般精致。 白秀娘没有听懂:“姑娘是要我给你做衣裳穿吗?那简单的,我这就给你量尺寸。”说着就要起身动手。 宋语然将她按住,缓缓将自己的计划道来:“……我们一起做成衣卖啊!”她自己的手艺她心里清楚,再加上白氏帮忙,她不愁成衣卖不出去,生意会不好。 白秀娘很心动,她要寻邬二,光靠她自己显然不行,她需要钱,有了钱才能雇人去找,但这样的做法与她从前在家时的深闺训诫全然不同。她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同意。 宋语然当即一拍双手兴奋地道:“铺子材料都由我来,红利咱们五五分,姐姐你看如何?” 白秀娘从来没有接触过此类事情,直觉是自己占了大便宜,正要摆手拒绝,宋语然已经一锤定音,站在桌案前很快写好一张契书,签上她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她。 “姐姐看一看,签了罢。” 白秀娘感激的眼眶微红,暗自决定以后一定用心做衣裳,好好回报她。 宋语然微笑着看着她签了字画了押,将契书收好,喊来了青玉:“开库房,把年前管事们拿来的好料子都拿来。” 末了又补充,“嗯……寻几匹家常的料子出来,白姐姐他们才来,得做两身衣裳穿。” 青玉先叫秋子将上好的轻容纱、暗花纱、孔雀罗、白地绿花罗、妆花缎、捻金番缎、捻金缂丝和一匹十分难得的十样锦都抱去暖房,又挑了些素色的绢布和石青色细棉布方才罢手。 白秀娘看着一屋子的绫罗绸缎有些傻眼,她在邬家的时候自然是见过好料子的,但那也是别人挑剩下的,轮到她的多数是次等货。 她不禁有些惴惴:“这么多名贵衣料,万一我搞砸了卖不出去,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宋语然最听不得这种话:“还没做呢,怎么知道一定不成功?” “我裁衣,姐姐制衣,若是还卖不出去,那就是底下管事伙计们没本事,迟早叫我打发了去。” 话才说罢,就扯了一匹素色的绢布,片刻功夫就裁好了一件,白秀娘上前拎起来一看,竟是比照着她的身量裁的!根本没有量尺头,看上两眼就能裁出来?样式还这般别致好看。 宋语然将衣片比对好,寻了针线,上手就开始缝,没多大功夫,上身一件小袄就缝了七七八八。 白秀娘站在边上越看越诧异,原来宋姑娘裁衣制衣的本事这样好!比她又胜出许多。 待到一件上衣做完,宋语然停了手,又去翻了翻最边上的两匹石青色细棉布。但她看了半晌,一直没动手。 一直在一旁打下手旁观的青玉适时上前:“这两匹布是今年的新料子,姑娘可要裁一件出来试试手?” 宋语然瞟了她一眼,不就是想叫自己给蒋正也做新衣服么,还跟她耍起了心眼,哼。 她将细棉布放手里捻了捻:“料子是个好料子。” “不过,我和白姐姐得趁着新年休市多做几身衣裳出来,等街上开了市好拿出去卖。” “这细棉布么,放着怪可惜的,你左右无事,给正爷和那个向前都做一身罢。” 这么好的机会姑娘怎么不把握住呢!也是她自作主张惹了她不耐烦,青玉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两匹细棉布捧了出去给麻婶去做,她自己的手艺她心里清楚,还是不要讨人嫌了。 到了晚间,四下无人时,宋语然留了青玉单独说话,支开了虞琳和隐在暗处的虞珑。 “青玉,我以为你能了解我的心思。” “姑娘……” “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他住到了我的家中,我就该主动把握住机会?与他把那婚事做实了?” 青玉的确是这么想的,姑娘如今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明明有亲事有未婚夫君,为何要去做那远房兄妹呢? 但她也知今日自己犯了错,惹了姑娘不悦,她低头就要跪下。 宋语然将她扶住:“你是为我好,我没怪你。” “但有些话,我需得早些与你说明白,免得日后闹出了笑话大家都尴尬。” 青玉红着脸将宋语然掺回炕上坐下,自己端立在一旁。 “我与他的婚事,从前如何就不说了,只现在开始,只能作罢!” “姑娘……?” “我们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我不想拖累了他。” 青玉静静一想就明白了,姑娘要查老爷意外去世的真相,早晚有一天是要和京城那边对峙的,到时候就无法隐瞒世子爷的身份…… 她叹了口气,红着眼眶:“姑娘,你太辛苦了!” 辛苦,这世上谁不辛苦呢。 宋语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替我觉得委屈,这是我的意思,何尝不是他的意思呢?”不然除夕那日来家里,他怎会那般介绍自己的身份? 青玉又是一叹,也知道当初两人的亲事本就结的荒唐,如今对方既无意续之,又何必让姑娘去贴人家的冷板凳,没得自降了身份。 只是,到底替自家姑娘觉得委屈:“你可是十七了呢!” 第十六章 你怕了? “哦哦!我知道了!”宋语然有心调笑一番开解开解这个死心眼的丫头,“你还比我大了两岁呢!改日我一定替你好好留意,早点把你嫁了,省的把你留成了个老姑娘,心里埋怨我!” 青玉被她挤眉弄眼地表情逗笑,旋即“啐”了她一口:“姑娘尽胡说八道!哪里有主子未出阁,丫鬟先嫁人的道理?” 宋语然佯怒拍桌:“好啊你个青玉,胆子大了是吧?竟敢对你主子我不敬?!” 主仆两人笑闹成一团。 屋顶上,去而复返的双胞胎面面相觑,他们不放心宋语然的安危,怕失了职,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大秘密需要他们回避,最多听到了就当不知道么,所以他们又折了回来蹲在屋顶守着。 没想到,原来前主子和现主子竟然是这么个关系啊!好复杂! 虞琳狠狠瞪了虞珑一眼,警告:不许多嘴说出去! 虞珑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是这样的人么? 住在前院,每日早出晚归忙的跟个陀螺一样的蒋正,对此丝毫不知情。 宋语然和白氏两人忙了两日,做出好几身款式别致新颖让人眼前一亮的衣裳。 宋语然正准备再找些轻巧的罗布,制些春衫出来,宋宅迎来了第一份请帖。 宋语然将帖子看了又看,竟然是高家的请帖? 请她初八那日去参加高家老太太六十岁寿辰?? 宋语然将请帖放下:“送帖子来的人可说了什么?” 阿斗摇头:“是个小厮送来的,将东西放下就走了。” 到了晚间,蒋正也得知了此事,特意到后面来寻她:“高老太太确实要在初八那日办寿辰。” 宋语然觉得很奇怪:“那他家请我去做什么?”高家父子现在应该一看到她就觉得头疼牙痒才对! 八千两银子啊!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他们那种累世的商人之家,更加把银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鸿门宴。 “你怕了?”蒋正站在她身旁,略微低了头看她,她的侧脸在夕阳光下半明半暗。 他看见她闻声抬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两粒酒窝深深映在嘴角边。 “怕?呵,龙潭虎穴我不敢闯,高家莫非还是狼窝不成?”她正愁着怎么推销她和白氏新做的衣裳呢!这不是就来机会了么? 初八转眼就到,宋语然和白秀娘特意做了三件样式奇特新颖,做工尤其精美别致的袄裙。 宋语然带青玉和虞琳一道去高家赴宴,三人一人一件。 临行前,蒋正过来问她:“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用。”高家她若是拿不下来,这凉州城也就不用待下去了。 初八正日,高家宾客如云,高家大门前的街道上马车挤着马车。 宋语然她们来得晚,被安排在了最后面等着。打眼望过去,一溜儿的香车宝马,想来里头坐着的都是富豪人家的女眷。 青玉站在车辕上往前望过去,不由叹气:“这老太太过个寿,排场倒是大。” 排场不大,怎么能显出来高家在凉州的身份地位呢!还排队呢! 宋语然勾唇一笑:“既然那么多人,想来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的。” 她朝着架车的柳子吩咐:“调头,去城内各处随便逛逛,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好好看看凉州城呢。” 街上并未开市,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但别人想给她来个下马威,她何必非要接招呢? 柳子很快将马车掉了头,慢慢走远。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厮立刻飞奔进了高家二门。 高老太太一张四方脸,额上戴着一方宝蓝色绣着吉祥如意的抹额,发髻一丝不苟,穿着通身的蜀锦做成的 遍地卍字袄褂,正端坐在高椅之上,听着来人的回话。 直到那人说道:“眼见外头车马拥挤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她竟然就调头走了!” 高老太太才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嘱咐:“在门房上留意着,等那位宋姑娘到了,立刻领了来。” 那小厮诧异极了,这般不尊重主家不懂规矩的客人,让她进门都是客气的了,还要立刻领进去? 但他是下人,无法揣摩主子的深意,当下领命退下,去门房上等着了。 这一等,直到临近正午要开席了,宋语然的马车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高家门口。 她不由和青玉、虞琳小声嘀咕:“瞧,这不就不堵了么?何必都眼巴巴地挤在一块儿呢?” 小厮见了她,立刻将人往二门上领。 到了二门,很快又有一个丫鬟领着她们进去,一路到了高老太太的正院。 高老太太眯着眼打量宋语然,露出一副亲和慈祥的笑脸。 宋语然呈上寿礼,然后告罪:“晚辈来得迟了,请老太太恕罪。” 一屋子太太小姐们,除了高家的女眷,谁也不认识她,以为她是高家贵客,又见她们主仆三人衣裳颜色虽然素净,但样式十分繁复华美,不由得都偷偷打量起来。 宋语然仿若未觉,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在最下首的空座上坐下。 太太小姐们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贵客啊!来的这般迟,真是失礼。 那边时辰到,开始传席,众人拥着高老太太往外走。 宋语然依旧走在最末,慢慢悠悠地欣赏高家的雕廊画栋。 忽觉身边多了一人,跟着她的脚步慢慢走着。 宋语然回身看去,是个大约十四五岁,身量高挑,眉眼带笑的小姑娘,皮肤略黄,五官平平,算不得极美丽,却也是中人之资。 一时猜不透来人的身份,她便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却收起了观玩的心思,目不斜视的跟着人群往前走。 “宋姐姐真美。”小姑娘由衷地赞了一句,温温柔柔,言语带笑,“姐姐不认得我,我叫高芸芸。” 原来是高家唯一的姑娘,虽是庶出,却颇受老太太喜欢的高芸芸啊。 宋语然暗里挑了挑眉,转过头来露出个温和可亲的笑容:“原来是高家妹妹。” “听说姐姐来得晚,那你一定没见到方才的盛况。”一双水亮的眼睛望着她。 第十七章 软脚虾 宋语然配合她:“什么盛况?” 高芸芸就弯唇一笑:“今日来了许多人家的小姐,一下子都站在一处,当真是百花齐放美女如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盛况……” 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笑得十分温和无害:“但我觉得……姐姐才是最美的。” 宋语然毫不掩饰满脸的诧异震惊,实际她心里也是极为诧异的。 这小姑娘话里话外的什么意思?难道高家这位老太太并不是单纯地办个寿辰,也不是借此机会要在全凉州城的太太小姐面前为难为难她? 转眼就到了前堂,前堂内里是女客席,外面是男客席。 宋语然寻了个空座才要坐下,高老太太就让小丫鬟来叫她。 “宋姑娘,老太太请你去那边坐席。” 宋语然抬眼去看,竟然叫她去坐正席? 小丫鬟并未刻意压低声线,是以几乎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老太太竟然要她去坐正席?她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何德何能与凉州城一众的太太们比肩而坐? 宋语然将众人的神情眼色尽收眼底,压下心中狐疑,跟着小丫鬟往主席走去。 她神色坦然,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拘谨畏缩,老太太越看越觉得满意。 宋语然脑中忽然一阵清风飘过,似乎明白了高老太太的用意。 可这确定不是个笑话? 老太太笑呵呵地体贴她:“我只顾着要你坐我边上来亲近亲近,倒忘了你是个年轻小姑娘,并不爱与我们上了年纪的说话。” 她冲着高芸芸招手:“芸娘过来,陪着你宋姐姐。” 高芸芸便笑意融融地在一旁坐下:“姐姐吃得惯咱们凉州的菜吗?那道炙羊肉味道极好,姐姐快尝尝。” 宋语然抬头去看她说的那道菜,正好看见几个妙龄小女孩投来幽怨不满又隐含羡慕的眼神。 她心里一咯噔,看向高芸芸,笑意浅淡:“我口味清淡,妹妹不必照顾我,你自吃罢。” 高芸芸依旧笑意盈盈,热情周到地给她布菜劝菜。 宋语然略吃几口,告罪出去解手。高芸芸立刻放下碗筷:“我带姐姐去罢。” 宋语然伸手按住了她,面上带着浅笑,委婉又坚决地拒绝了她。 高芸芸目光微闪,不再坚持,指了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你带宋姐姐去罢。” 又微笑着和宋语然解释:“咱们家岔路太多了,宋姐姐头一次来,会迷路的。” 在凉州城,高芸芸极得老太太喜爱,是以她这般一番安排,在旁人看来就是老太太对宋语然的高抬,一时间许多太太小姐都目光复杂地看了过来。 高家的花园很大,零星种了些梅花树,此刻红梅怒放,倒也好看。 宋语然支开了带路的小丫鬟,在一棵梅树底下坐着发呆。 青玉忍不住抱怨:“姑娘,这高家没安好心!” 肯定是没安好心,老太太这一出用意深着呢!此刻她俨然就是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公敌。 宋语然“呵呵”笑了两声:“你也看出来了。” “……今日说着是老太太的寿辰,实际是替高少爷相看少*奶*奶!”青玉咬了咬唇,“方才我听见别家的小丫鬟们嘀咕,说高少爷如何有才如何……” 就那样草包一样的人物,居然妄想要娶她们家姑娘?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呵呵!”宋语然真心笑了起来,“是挺有才的!”有名的蠢材。 高少爷完全继承了高老爷的容貌体态,整个人圆圆胖胖,五官堆在满脸的肥肉中间,实在算不上好看,也就只剩下有才可以说道说道,高家也是煞费了苦心! 宋语然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宋语然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管她们做甚么?别忘记我们今日来得目的。” 那是为了来推销她和白氏做的这些好看的衣裳,为开市后卖成衣铺路的。 她对着青玉摆手:“去罢去罢。” 青玉很快走远,拉了几个小丫鬟聊天。 高老太太要为唯一的孙子娶亲,这没什么,可前不久刚闹出高少爷悔亲逼死未婚妻的事…… 偏偏今日来赴宴的小姐并不在少数,看她们的神色举止,也不像是不知今日此宴的真实目的。 她实在想不通,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小姑娘争着抢着要嫁给他? 莫非就是因为高家有钱? 哎……她到了这里才知道高家的真实用意!想想那高老太太方才看她的那种极为满意的神情,只觉得恶心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虞琳以为她还在为这事烦恼:“这种事一厢情愿是没用的。” “嗯。”宋语然点点头,随即摇头,“不是,你说,她如何能想到叫他那个宝贝孙子娶我?” 年前,他们高家父子俩可折在她手里八千两呢! 如果要整治报复她?犯得着用这种事? 她随意地坐在那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搁在青石桌面上,姿态随意从容,却又并不逾矩,她容色本就极美,在红梅掩映下愈发美艳如花。 虞琳站在她身侧,一时也有些看呆:“兴许,老太太就是想找个姑娘你这么厉害能干的。” 好管管高家少爷。 呵!那也要她愿意呢! “不过”,宋语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这位老太太倒是个厉害人物。” 她今日来此,主要就是给别人看一看她们即将要卖的衣裳,就懒得再进去端着假笑迎人,梅树下坐着没动,等青玉回来。 不过须臾,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高芸芸带着丫鬟寻了过来。 一见着她就嗔怪:“姐姐原来在这里躲清净,祖母见我撇下你独自坐在里头吃喝,骂我怠慢客人呢!” 宋语然扯起了笑脸,却依旧坐着没动,目光随意一扫,就看见了跟在她身后一道儿来的圆胖胖的人。 “我觉得里头有些闷,出来散散气的。”宋语然站起身,姿态随意地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 “出来时间够久了,走罢。” 虞琳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隔开已经站到了近前,拧着眉头皱着脸,越发将五官都缩在肥肉里的高少爷。 高少爷冷笑一声:“宋姑娘真是好手段,竟然能哄得我祖母如此对你另眼相看!” 这样狂妄恶毒的女人也妄想嫁进高家?真当他是软脚虾了么?! 第十八章 她是哪样的女人? 宋语然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然后微笑着看向高芸芸:“高少爷醉酒了么?” 高芸芸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她嫡兄的衣袖:“宋姑娘是祖母……嗯……特意请来的客人。” 她不这么说还好,她一说,高少爷的脸色立刻又难看了几分,他能不知道祖母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祖母当真是年老昏聩了! 宋语然才不管他们,兀自悠哉乐哉往前堂去,路上遇到折回来寻她的青玉。 “姑娘。”青玉眉开眼笑,“那些爱美的小丫鬟都来问我!我按照姑娘教的都说了。” 小丫鬟再是爱美,也穿不了她做的衣裳,都是带着各家主人的指意来问或者精明些的问完了再回去讨赏。 消息放出去,事儿就成了一半。 宋语然心情甚好,再看一屋子的太太小姐们仿佛看见了一个个金光灿灿的钱袋子。 她们眼中那种,或嫉妒不满或疑惑羡慕的神色都被她一一忽视,笑语晏晏地安稳坐到席散。 众人一一告别主人归家。 宋语然无心与高家人周旋,很快提出告辞。 高老太太看着她温和的笑,让近身伺候的婆子递给她一只红木匣子。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老婆子的东西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一见如故么?她并不觉得。 宋语然垂眸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却是一对通体碧绿色泽莹润的镯子。 她委婉的推拒:“老太太,这礼太贵重了……” “听说姑娘独身一人,老婆子甚觉怜惜,呵呵,姑娘要是不嫌弃,日后自可常来常往。” 这话就说得十分露骨了,还带着一种上位者高高在上,对弱小的怜悯和施舍。 宋语然心中不悦,将匣子放在桌面上,恭恭敬敬服了一礼。 但神色清冷:“多谢老太太高看,可我一向性子沉闷,只怕老太太要嫌我无趣。” 她看了眼老太太身旁地高芸芸:“府上大小姐甚是讨巧可人,老太太何必舍近求远?” 不知不觉间,态度变得十分坚决。 说罢,告了罪离去。 高老太太面上看不出别的,依旧笑呵呵,叫了高芸芸出去送一送。 直到人走了,才收起了表情,端了茶慢慢喝。 她下首站了个伺候的老婆子,小心翼翼地问:“听说那宋姑娘厉害着呢,要万一她不同意……况且少爷与老爷他们……” “哼!”老太太将佛珠一顿,“他们?指望着他们,只怕高家的名声就完了!” “她不过是个孤女,家中连个亲长都没有,咱们高家她还能看不上?” “等进了门,将她拿捏住,还怕她翻天?” 高老太太一脸的不以为然,要不是看她有些手段,听说经营着许多分号的春风酒楼、春风客栈,很是有些家底的份上,她用的着对这么个不知规矩傲慢无礼的小丫头片子和颜悦色? 别看她今日高傲的很,看似并不乐意,无非自抬身份罢了! 老婆子深以为然。 高老太太沉沉吐了口气,吩咐道:“待前院宾客散了,让老爷和少爷都过来。” 高老爷送完最后一个宾客,揪着高少爷的耳朵就去了高老太太的正院。 高老太太眼皮子撩了撩他们爷儿俩:“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决定是错的?” 岂止是错的,简直荒唐! 那个宋语然是个什么德行?这样的人嫁进来,家里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高老爷头一个就不同意,但他一贯沉得住气,并不接话。 高少爷见他如此,误以为他也想叫自己娶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立即不干了。 “祖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好歹我们高家在凉州城也是有名有望的!怎么能娶那样的女人进来?” 高老爷觉得这个一贯不着调的儿子,今次倒说了回有道理的话。 高老太太一向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子,但这件事上却不容他异议。 她捻着佛珠,面上带笑,目光却十分锐利:“你说说看,她是哪样的女人?” 当然是,狂妄!凶悍!霸道!泼辣!可恶!目中无人!不要脸!不温柔! 高少爷有一肚子的话等着骂她,可接触到老太太犀利的目光,忽然就成了锯嘴葫芦。 “她……我……反正……” “是因为你摆弄她不成,反而被人家讹去了八千两?” 这是高家父子俩的耻辱!就因为这个,家里都没过个好年! 八千两能做多少事情? 整个凉州城可以燃放整整三个日夜的火树银花! 那么多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那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高老爷由不得愈发气愤。 高老太太端坐着,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无奈叹气,竟然如此目光短浅! “你们只看到她让你们损失了八千两,怎么不反过来想想?” 高老爷若有所思,高少爷不屑撇嘴。 “她只是个孤女,又嫁资丰厚,嫁进来可不就都是咱们高家的了?” “瑞儿粮草上的亏空也不怕填不住!” 是的!高老爷之所以如此介意这八千两,还是因为粮草亏空之事。 他们四处筹钱正是捉襟见肘之时,八千两离填补亏空虽然还差了点,但聊胜于无啊! 高老爷双眼立刻睁大了一些,那个宋语然名下的春风酒楼、春风客栈着实值不少钱! 若是能成为自家的,不但粮草亏空可以遮掩过去,家里不必因此大伤元气,还能再过回从前富贵如云的日子。 高老爷一手握拳朝着另一只手掌重重一击,只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高老太太又劝孙子:“你只看她现在如何威风,娶进家门还不是要听你的?” “你若真不喜欢,只管将她收拾服帖,然后纳几个温柔小意的就是了。” 高少爷尤自不乐意,但想到她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很是心动,犹犹豫豫地就没吱声。 祖孙三个越说越欢喜,仿佛宋语然马上就能嫁进高家,她手里的银票铺子立刻就归高家所有似得! 宋语然走地利索,但她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高芸芸仿佛一无所觉,依然言笑晏晏将她送到二门处,还拉着她的手舍不得。 “姐姐这衣裳真是好看,姐姐长得漂亮,再穿上这么美的衣裙,说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 宋语然再次感叹,高家的女人都不简单,这么个小庶女也能一下子拿住她。 她少不得堆上满脸的笑意介绍:“等到开市了,欢迎你来容记,比我身上这件更加华美的比比皆是。” 她因为在孝期,穿的素净,所以衣裳再美,也失了几分颜色。 第十九章 高老太太看上咱们姑娘啦! 高芸芸很是心动:“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邀请姐姐陪同,姐姐可别拒绝我呀!” 送上门来的生意,怎么会拒绝? 宋语然终于登上马车,很快驶出了高家大门。 青玉这才感叹:“高家老太太竟然还没一个庶出小姑娘圆滑。” 说话做事那般直白,惹人讨厌。 宋语然嘲讽地勾起唇角:“不是老太太不厉害,是她压根儿没将我放在眼里。” 青玉疑惑:“她不是看上姑娘了,要姑娘嫁给那个高少爷么?” 宋语然好笑地点了点她:“是看上我的银子,不是看上我。” 高少爷亏的那笔钱肯定很要紧,不然也不会先搭上冯家打冯姑娘嫁妆的主意,那边行不通了又来打她的主意。 把她当成个傻子了呢!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低低地骂了句:“太丑了!” 人丑,做事也丑陋,怪不得那高少爷能伙同虎爷做出逼死未婚妻的事来! 一家子龌龊。 回到宋宅,白秀娘早就翘首以盼,见她面色不好,以为事情要黄,不由心中咯噔一跳。 青玉见状赶紧说:“白娘子回屋歇着罢,放心,事情很顺利,我们姑娘就是累着了。” 宋语然点头:“我累着了,要歇会儿,白姐姐见谅。” 白秀娘客居在此,哪敢托大,立即摆手:“既然累了快歇着去罢,我那边衣裳还没做完……” 边说着边进了厢房。 事情既然顺利,她就定了心,心无旁骛地加快了手上缝制的速度。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从外面回来的蒋正一抬头看见了半躺在屋顶之上,翘着二郎腿抖着脚的虞珑。 他略顿了顿脚,然后招呼他:“找我有事?” 虞珑见他发现自己,收起了漫不经心,从屋顶上飞身下来,在他跟前站好。 “我没有找正爷啊!”可他一双眼睛满满都是,你快问你快问啊! 蒋正从善如流,边往里走去边问他:“是不是宋姑娘有事?” 虞珑大大的叹了口气:“您送我们过来,就是为了保护她安全罢!” “可如今这桩事儿,我思来想去我和琳琳是怎么也办不好的!” “本来嘛,姑娘是我们的主子,您是我们的前主子,我们不该拿现主子的事告诉前主子,可既然前主子是现主子的……嗯兄长,那我觉得我这应该不算背主吧?” 蒋正见他啰啰嗦嗦半天不说正事,没了耐心:“有事说事。” 虞珑就道:“哦,今日高家办寿宴其实是要给高家那个草包少爷相看媳妇儿。” “高老太太看上咱们姑娘啦!” 蒋正心中莫名一紧,脚步也是一顿。 然后他转身盯着虞珑,面色说不上很好看,语气带了些莫名其妙:“你做甚么跟我说?” 虞珑一愣,很不自然地扯了扯面皮:“您不是姑娘的……额……兄长?”未婚夫? …… 蒋正抿了抿嘴角。 虞珑讪讪一笑,招呼也不打,很快溜了。 蒋正居然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看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脸色愈发黑了。 他寻思了一回,进了后院找到宋语然。 宋语然正在琢磨如何去弄一些凉州城没有的好料子,忽然见他青黑着脸一副没有睡好的模样走进来,不由惊诧。 “兄长这是在我这里睡不习惯?” 今日日头正好,她让青玉用棉垫子把廊下的座凳围上,端了盘瓜子边磕边晒太阳。 蒋正在她面前坐下,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你……嗯,昨日……?” 他话还没说完,恕儿“噔噔噔”跑进来,脸上的表情诡异极了,声音拔的又尖又细。 “姑娘,媒婆来了!”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孝期不可谈婚论嫁,所以这媒婆上门来作甚?!她难道不怕被乱棍打出去么?? 蒋正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是高家派人来的?” 宋语然瞟了他一眼,奇怪他怎么知道,然后对着恕儿道:“来人可说是为什么事?” 媒婆上门,还能有什么事?“说是给姑娘你说亲事。” 呵!这高老太太的效率颇高! 宋语然点点头,拍干净双手,站起身往外走。 蒋正将他拦住:“你做甚么?” “将她乱棍打出去啊。” 得,看来他白操了一夜的心,人家主意正着呢。 媒婆自然不知道宋家姑娘还在孝期,拿着高老太太派人给的一锭银子,只打听到宋姑娘独身一人,年前才到凉州定居,立刻就乐颠颠地寻上门来,以为这桩亲事板上钉钉的能成! 她脸上笑成一朵灿烂的花,见到面无表情走出来的宋语然,也没多想,只以为小姑娘年纪小害羞。 “宋姑娘,大喜啊!”她甩着红绣帕就迎上前去。 虞琳将她远远隔开,媒婆浑身欢喜打颤的肥肉瞬间僵硬。 宋语然面无表情地将她望着:“你说说看,我喜从何来啊?” 这个么,媒婆有一大堆天花乱坠之词等着说,但她才起了个头:“姑娘生的这般花容月貌、闭月羞花……” 宋语然冷冷地打断了她:“你是来给我做媒?” 语气冰冷如寒冰,媒婆终于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她是做媒做老了的,一双眼睛尤其毒辣,她先是将人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又将周围院落布设看了一遭。 人是极其标志的,就是穿着打扮忒素净,尽管是在新年期间,院子里一丝一毫也没有挂红着绿。 她脑子里忽然闪现了方才她敲门进屋的一幕,漆黑的大门板上光秃秃的,春联都没有! 媒婆终于意识到不好,暗骂高家害人,舔着脸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囫囵过去。 宋语然抬了抬下巴,毫不留情地道:“打出去!” 束手立在不远处的阿斗和柳子立刻上前,一人掐住一条胳膊,将人叉了出去。 阿斗阴恻恻地道:“走罢,不然别怪我们俩兄弟拿你练手了!” 媒婆自知理亏,半点犹豫也没有,被叉着双臂,双腿迈的又快又急,唯恐真的被人家乱棍打出去。 她可是凉州城极有名的媒婆,不可丢了脸面。 阿斗和柳子相互交换个眼神,在大门口站着未动,手上一起使劲儿,将人扔到了大街上。 宋语然站在堂屋都能听见身躯着地的沉闷声,以及媒婆一刹那失声和随即而来的哀嚎声。 蒋正从头看到尾,这时才开口:“高家做事忒没有章法!” 言语间带着一种莫名的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愠怒。 第二十章 本来就是给你的 宋语然没有在意,只是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是高家搞出来的事儿?” 蒋正仿佛都能听见有一道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他停顿了一会儿:“猜的。” 宋语然不置可否地点头,随即喊麻大:“凉州城成衣坊的大掌柜是哪个?叫他明日来见我。” 麻大正在呵斥隔着门缝往外瞧热闹的阿斗和柳子,闻言立刻回身进来:“姓苏,我这就过去。” 蒋正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有什么事?” “哦,我想弄一些时兴的但是不甚名贵的料子……”她一手托着腮,有些犯难,“这凉州城距离京城太远,连料子都要落后许多。” 没有好料子,她的成衣怎么能卖的好呢? 她可不准备小打小闹,那是奔着赚大钱去的! 蒋正却道:“这有什么难?东边的天津港,往往有很多卖去番邦的丝绸布匹,样子时兴好看,价格也公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语然重重一拍手掌,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立刻就要起身去给陈管事去信,让他赶紧弄一批料子过来。 她喜滋滋地进了内院,高家的事情丝毫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坏影响。 所以,他在这里烦恼个什么? 蒋正摇了摇头,寻了向前一道又出门去了。 他们年前从南方弄了一大批的货物过来,得在开春前迅速处理掉,不然积压太久损失就太大了。 凉州城脚下的一处民宅,被完全改成了仓库,蒋正将其中一间库房打开。 “这些名贵的药材要尽快脱手,时间长了受了潮,质量价格都要打折扣。” 仓库还有其他看守之人,几人应声而动,立即就把各类药材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这就露出了库房深处的几只樟木箱子,打开一看,却都是一些光鲜亮丽的布料。 向前看了看摸了摸,道:“凉州城里只怕还没有这般好看的布料,我们可以抬一抬价!” 蒋正却打断了他:“不必,等下全抬回去。” 抬回去?回哪儿?向前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是抬回那个……宋宅? 但他们一伙人一向跟着他走南闯北,大事小事都习惯了听他的,向前虽有疑虑,却照旧招呼来俩人。 “全都运去宋宅!” 那么多布料呢!要是按照他的法子去抬一抬价,起码也要多赚几千两! 宋语然看着堆了满院子的布料箱子,一时也有些傻眼,问青玉:“哪里来的?” “说是正爷让送来的。” 宋语然仔细地一箱一箱看了一遍,一部分是挺名贵丝绸锦缎,一部分却只是普通但胜在花样新奇的布料,都是时兴的但凉州城没见过的料子。 正是她想叫陈管事弄来的! 不过她才写好信寄出去,陈管事的货怎么也得个把月才能来,她原本还觉得颇浪费了些时间,真没想到蒋正手里居然有这些。 她将盖子一一盖上,寻思着怎么跟蒋正把这笔生意谈下来。 天擦黑时,蒋正向前才回到宋宅。 恕儿立刻跑去前院厢房,立在门外道:“姑娘说,她今日让厨房做了一些酥肉饼,问正爷要不要尝一尝?” 说完看见房中还立着个人,脑袋瓜子立即灵活一转,问:“向大哥要尝一尝吗?我给你送来。” 向前何等乖觉,立即装头痛,回了自己房间。 蒋正对恕儿道:“我换一身衣裳再去。” 恕儿立即欢欢喜喜跑了。 宋语然在花厅里摆了一桌席面,请的就是他一个,此刻两人对座,她忽然生出了一丝情怯。 不该这么着急的。 蒋正是真的还没有吃晚饭,也许久未吃这种只有在京城才能吃到的东西,几乎是囫囵吞枣地填饱了肚子。 “你有事儿找我?” 宋语然忽然觉得羞愧,他住进来这么多日,身为主人,她从来没有刻意关照过他,今日有求于他就这般…… 但事已至此,退缩不是她的个性,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看见你抬回来的那些料子了,你是要卖的罢,索性都卖给我罢。” 到底觉得难为情,全然没有了一贯的沉稳和伶俐。 “本来就是给你的。”蒋正说完,看见她这幅与他谈生意模样,又是一顿,“具体价格不记得了,你跟向前谈罢。” 鬼使神差的,把事儿又推给了向前。 向前很是无辜地将算盘拨到了后半夜,总算把那一批料子的成本算了出来。 他将那一摞的账本抖给正爷看:“一共是三千五百八十两。” 蒋正捏过来瞅了瞅:“那就稍微加点儿卖给她罢。” 向前憋着气问:“稍微加点?是有多稍微?” 蒋正凉凉看他一眼,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向前总算憋不住了,抱怨:“那是我们辛辛苦苦弄来的!况且为了算这一笔账,我到现在晚饭也没吃呢?!” 蒋正继续凉凉地看着他:“你身为账房,账目不清不楚你还有理了?” 向前一瞬间语塞,不是,他们不是一直这么干的么?多少钱成本,赚到后扣出去就是利润,何时需要算的这般精细明确了? 好罢,你是爷,你说了算! 第二日,向前留在家里没有外出,等着和宋语然谈生意。 宋语然笑眯眯地问:“正爷说,让我和先生谈,请问你们这批布料怎么卖?” 向前努力让自己不要肉痛,端起笑脸回道:“姑娘是打算全要么?要是那样的话,就照市价给吧,一共三千八百两。” 真是作孽啊!他算了一夜,起码少赚了一千两银子!!若是他再抬抬价,两千两也是有可能的! 宋语然也是一愣,她当然清楚市价,这个价格和普通布料当真没什么区别。 但向前表面功夫极好,她愣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最后只好认为他们收的太便宜,不好意思多赚她的。 她很爽快地付了钱,叫阿斗他们把箱子一只一只都抬进她的库房去。 宋语然很高兴,有了这批布,不愁开市后没成衣卖,立即就和白秀娘一起边商量边做衣裳去了。 向前很忧桑,他们辛辛苦苦从南到北拉了这么多的好看的布料,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二百二十两?? 苏掌柜和冯掌柜一道儿来了,两人却是在宋宅门口碰上的。 冯庆余整个人都透着轻松愉快,一见着她就汇报这几日的成绩。 “我们去了附近所有的乡镇农村,果然收到了很多的野味,也有一些农家自养的禽畜。” “也说好了长期合作,这几日刘管事正带着咱们一家一家的签契书呢!” 第二十一章 生米做不成熟饭 苏掌柜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很有耐心地站在廊下等着冯掌柜说完离开,才进去。 宋语然说出自己的意思:“你看下咱们自己的哪个铺子方便?或者街上哪里有好铺子,盘下来,不需要太大,一个门脸就够了,但位置绝对要好。” 她略一停顿,思考了会儿:“就叫做容记。” 苏掌柜垂头听了半天,最后才问:“请问东家准备做什么?” “我打算卖成衣。” 苏掌柜惊异抬头,他们本就是做的成衣生意,怎么东家还要另外独开一家?莫不是对他们不满意么? 他心里瞬间转了许多个念头。 “我要卖的成衣有些特殊,而且不好跟你们牵扯在一起。” 她的成衣日后势必会越做越大,但是她只卖成衣不卖布料,所需布料除了从明州港买来,有部分还得在凉州采买。 说不得到时候就有布庄坐地起价,她得留着苏掌柜他们的成衣坊做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苏掌柜便不再多问,躬身退下,第二日就送来消息。 有一间小小的铺子,地段优越,就在春风酒楼的隔壁,主人家要筹备盘缠考资供儿子进京赶考,这才要出卖店铺。 宋语然去看了看,位置确实极好,门脸不大。难得的铺子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住人、做仓库都极合适,她甚为满意,立刻就付钱定下。 事情办妥,宋语然准备回家,才走出店门,迎面就遇上了一个圆胖胖的人。 眼看着这具圆胖胖的身体几乎就是滚过来的。 高少爷在她跟前站定,一张脸笑的见牙不见眼。 “宋姑娘,好巧!”一改往日的恶声恶气,竟然是十分的讨好谄媚。 宋语然略微诧异他的态度,难道媒婆没有把她的事情告诉高家? 还是说,高家即使知道她仍在孝期也不介意?或者,等着她出孝? 她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就带了几分不屑:“是挺巧的,高少爷想必贵人事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高少爷仿佛没看见她的冷脸,也没听懂她的话,伸着手虚虚将她拦住。 “别呀,宋姑娘,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我今日来,是赔罪的,请姑娘赏个脸?” 宋语然十分看不得他腆着脸的模样,正要拒绝,忽闻一阵奇异地香味,立即就失去了知觉软倒在地。 虞琳虽及时闭气,但那迷药甚为霸道,只初初吸入了一点点,即使意识尚且清醒,但浑身发软无力是不上劲,她干脆随着宋语然一道,躺在了地上。 高少爷站直了身体,左右踱了两步,轻轻踢了两脚,确定真的迷晕过去了,才对着街角处招了招手。 那里立刻跑出来两个小厮,高少爷低声吩咐:“把她给我抬走!” 两个小厮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很快把人弄上一辆马车。 高少爷往车辕上一座,神情得意地扬长而去。 可怜了虞珑,又是要去追主子,又是不放心妹子。 虞琳有气无力地吼他:“快去救人!” 虞珑见她并未被迷药彻底迷晕,这才放心,立即揉身追上了宋语然。 高少爷浑然未觉,一路将人带进了他的一处私宅。 亲自将人抱进了房间,温香软玉在怀,他才觉得这个女人除了凶悍以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他有些得意忘形地自言自语:“还是祖母的法子管用,任你再厉害,现在还蹦跶得了么?” 等到他将生米做成熟饭,看她还怎么张狂傲慢!她的所有家财,今后就全是他的了! 高少爷却忽然觉得没意思,对这个半死之人做那事……委实乏味。 于是他做了件自认为极聪明地事,用一杯冷茶将人给泼醒了。 宋语然浑身无力,脑子也迷迷糊糊,这感觉和从前被虎爷迷晕时很像。 她睁眼看去,就看见高少爷一脸猥琐的笑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忍不住“啐”了一口,咬牙骂道:“无耻!卑鄙!” “骂罢骂罢,你再多口舌,也改变不了今日的结局?” 宋语然忍了忍,装出一副娇羞愤怒的表情问他:“为什么?我还有大半年就出孝了,你既然要娶我,何不等……” 高少爷怪叫一声:“大半年?!” 他好似觉得很滑稽:“你当真觉得我是喜欢你才要娶你?” 宋语然很天真无邪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是!是!当然是!” “既如此,你何不再等等?” 高少爷表情一瞬间狠厉:“等不了了,你也别跟我废话!” 宋语然忽然明白了,高家如此急迫,无非就是要钱!为什么非要她一个孤女的家财? 因为见不得光! 他们要拿钱做的事情见不得光!十有八九就跟他亏空粮草一事有关! 宋语然再也不想看他那猥琐的模样一眼,闭上眼睛淡淡地提醒他:“你别后悔。” 高少爷不以为意,以为她这态度就是从了,乐呵呵开始宽衣解带。 但他委实笑的过早,才将将松开了腰带,就被人从后面一掌劈晕。 虞珑狠狠朝他下面踢了一脚,骂道:“丢人!”太丢男人的脸了! 没有惊动院子里的小厮,虞珑道了声“得罪”将宋语然抱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宋宅。 已然恢复气力的虞琳正在院子里耳提面命地教训阿斗,见了他们俩,不由“咦”了一声,“正爷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宋语然脑子迷糊着,听见了也没觉出什么。虞珑则是无声摇头。 阿斗立刻眼泪汪汪地来跟宋语然认错:“姑娘,小的错了!以后当差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谁能知道那跌跤的老太太是故意装的,骗他走的呢! 宋语然半靠在虞琳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这事怪不得你。”高少爷有心算计她,一个阿斗岂是他的对手。 阿斗头埋的更低,身子跪的越发笔直,忍着哭:“请姑娘责罚!” 宋语然懒得管他,把人交给了麻大,被虞琳和青玉一左一右掺着回了房间。 这迷药当真厉害,回到房间一沾枕头就昏昏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天已然全黑,但家中灯火通明,全家都在等着她。 青玉边给她梳头边说:“正爷有事要跟你说,一直在外间等着呢!” 宋语然一时想起了虞琳那句“正爷没跟你们一起回来?”难道,方才蒋正也出去找她了? 她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被挠了一下。 蒋正天色擦黑才回府,得知她还在昏睡就一直沉着脸坐在外头等着。一张脸煞黑煞黑,愣是让人不敢靠近。 见着她睡醒出来,才缓和了面色,禀退了下人。 本想问一句“你没事吧?”颇觉得是一句废话,出口就变成了:“你有什么打算?” 第二十二章 高家完了 宋语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道:“让他们再出出血罢。” 既然他们如此不仁不义,就别怪她下手无情。 她手指骨节磕了磕桌面:“等我查清楚高家的软肋,再做打算。” 这就是要从生意上着手,就算不能把高家彻底打趴下,也要让他们狠狠出一次血,至少要让他们再没有时间精力去干这等龌龊勾当。 蒋正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目光不由露出许多赞许。 身为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没有哭哭啼啼戚戚唉唉,已然很难得。不过歇息了一觉,她就能想好回击的办法,着实让他意想不到。 但她不过只是个女子,如果有父母兄长……她何苦如此劳累? 蒋正心里忽然划过一丝柔软,赞许的目光不自觉间变成怜惜。 宋语然正盯着虚空发呆,她知道高家目前的困境是什么,可她没有信得过的能人去查。 “这件事,交给我罢。” 蒋正的声音将她意识拉回,她有瞬间的迷茫,什么交给他? 等脑袋清明了,又觉得无缘无故麻烦人家不好,正要委婉地拒绝他的好意,却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理由。 她是真的缺少能办这种事的人啊! “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趁这个机会干嘛?蒋正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心知肚明,高家这回跑不了。 蒋正神情肃然认真,不像是客套之语,宋语然心知她推脱不了,便也就大大方方接受了。 “如此,多谢兄长!”她起身,端端正正施了一礼。 蒋正忽然全身都不自在了,不知是因着她郑而重之的感谢,还是因为那一声兄长。 他无暇搞明白,道了句:“天晚了,你吃些东西早点歇息罢。”很快出去了。 宋语然哪里还睡得着?也没甚么胃口,简单喝了些清粥就去了暖房。 暖房,其实就是之前整理出来的用作她制衣的房间。 她将新想出的几个衣样子仔细地裁剪出来,拿了针线坐在灯下细细地缝起来。 青玉知道她这是心里有事,便拿了恕儿的几件短了的衣服出来改。 直到将近子时,她缝好一件纱衣,才罢手去睡觉。 青玉给她收拾的时候拎起来一瞧,啧啧,等到天气暖和,穿到了身上,那是何等的……? 嗯……她读书少,想不到恰当的词语形容,就觉得十分好看!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大历朝的习俗是,自十五点灯,五日不灭,天子与民同乐。 凉州城距离天子太过遥远,瞻仰天子威望自是不能,但整整五日不分昼夜燃灯热闹,亦叫人们欢喜雀跃。 吃过元宵,恕儿、阿斗几个爱玩闹的,翘首以盼着出门看热闹。 宋语然不打算拘着他们,便邀白秀娘一同前往,今日也是开市头一天,她们的容记今日正式挂衣开张。 白秀娘却犹豫了:“……我还是待在家里罢,今日街上人多,万一……” 的确,被邬家遇上又是一桩麻烦官司,宋语然表示理解。 蒋正却来邀她一起出去观灯:“走罢,一起去瞧一瞧热闹。” 宋语然听他意有所指,心思略动,跟着一道儿去了。主子出了门,底下人自然欢呼雀跃地奔着去看热闹。 街上彩灯一盏接着一盏,一层叠着一层,灯光璀璨恍如白昼。 更有舞龙、舞狮、耍杂戏、猜灯谜等许许多多的活动,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高家每年都会在东市正阳大街上最好的位置设下关灯台,在关灯台之下摆上一面十多丈高的灯墙,设下灯谜,供大家猜着玩耍。 猜灯谜的人来了去、去了又来,忽然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分拨开人群,一路到了高家灯台之下,守住各个出入口,赶走看热闹猜灯谜的游人,两名长官也似的人面色铁青地上了灯台。 没过多久,高老爷和高少爷灰头土脸地被押着下楼,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了。 高家一直以来在凉州城都是善人之家,高老爷每年都会在城外开设义棚,或施粥或给物或赠药,尽管年前闹出了高少爷逼死未婚妻一事,在老百姓眼中那也只是高少爷顽劣,与善人高老爷无关。 如今乍然看见他们父子俩一起被官差押走,人群一时炸锅般热闹起来。 “高老爷犯了什么事了?” “是呀是呀,高老爷可是个大好人!官差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不少人纷纷附和点头。 这时就有人道:“这些官差看着像是钱粮署的,为首那人我见过,是钱粮官大人的副将呢!” 如今战事四起,凉州城位处战略要害,百姓们颇受战乱之苦,尽管城内百姓未曾亲身经历过战火,但也时刻关心着有关战事的一切大小之事。 忽然听说这些人是专门管着前线粮草的钱粮署的人,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才有人问:“我听说高老爷也是负责筹备粮草之事的,怎么?莫不是高老爷贪墨了粮草钱?” 这事可就非同一般了,饶他是个泼天的大善人,贪墨粮草贻误战机,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过。 大家立刻义愤填膺,也没人再为他们父子说好话了。 “这事若是真的,高家就是咱们大历的罪人!” “就是!” “让钱粮官大人好好地查查他!这种事绝对不能轻轻放过!” 议论的人群就在高家灯台之下,他们群情激动,声音异常的高昂,高家女眷坐在看台之上想听不清楚都难。 老太太绝望地闭了闭眼,完了!完了!高家这一回彻底完了! 偏偏此时灯棚内还坐着几位通家之好的女眷,各个面带疑惑目光复杂地看向她。她一张老脸不知是羞得还是气的,涨的通红。 浑身剧烈抖了抖,双眼往上一翻就往后晕了过去,高芸芸眼疾手快堪堪将她扶住,奈何她人小劲儿也小,眼看又要扶不住,一叠声地喊道:“快来人!祖母晕倒了!快来人!” 一时间人仰马翻。 春风酒楼之上,三楼雅间的窗前,宋语然完整看完了一场闹剧,说不得心里有多爽快。 “是你做的罢?”她将窗户关上,回到桌前坐下。 蒋正挑了挑眉:“是他们自己做的孽,我不过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罢了。” 但是这层窗户纸偏偏就是他捅的啊!捅的好!捅的妙极了! 宋语然心情大好,让恕儿跑下去找冯掌柜:“给正爷温两壶好酒,再备些好菜送上来!”大功臣是他,值得犒劳! 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朝大仇得报的快意,眉开眼笑的像是一只尝到了腥味的小狐狸,蒋正好笑地看着她,忍不住就想逗一逗她:“哎哎,收敛一下,小心隔墙有耳。” 宋语然立刻规矩坐好,却依旧止不住地溢出笑意,良久方才醒悟他在与自己说笑,便也一乐:“不怕,是他们得罪我在先的!” 第二十三章 一片菩萨心肠 高家从祖上开始,人丁就不旺,从高老太太起更是只得了高老爷一根独苗,高老爷底下又是高少爷一根独苗。 如今高家两根独苗全进了大牢,高家瞬间天都踏了。高老太太当真急得犯起了心绞痛,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喘气。 高家一下子没了主事的人,完全乱了套。 高管家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在门帘外站定,垂头丧气地回禀:“我使了银子,也见不到老爷和少爷!” 高老太太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有气无力地问:“可见到管事的了?怎么说?” 这都关进去三天了!是死是活总该给句话啊! “见到了见到了,是钱粮官大人底下的总管……” “……他……怎么说?” “说是贻误战机的罪名肯定是逃不了的,但罪不至死可以从轻发落……” “……要……要咱们赶紧把亏空的粮草折成现银补上去!” 老太太刚刚松下一口气,闻言又提了起来,折成现银??那是多少钱?! 这还没完,高管家的声音又弱弱地响起:“要按照……现如今市面上的价格来算。” 什么? 高老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砸了一下床铺。 边境上战火不断,又遇上年景不好,粮食几乎每天都在涨价!那就是把亏空掉的银子硬生生翻了几翻! 高老太太一阵心悸绞痛,一口气没喘上来,晕厥了过去。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老太太后半夜醒了过来,颤抖着手扶着床栏坐起,对着左右吩咐下去。 “把……家里的……田庄……铺子都……卖出去!” “先……把人……弄回来。” 高家倒了霉,宋语然心情一直很好,容记的生意虽不至于太火爆,但也不至于太冷清。 每日里总有太太小姐们前来,有看上的立刻就会买个一两套,这在刚刚开业的铺子来说,算得上很好。 她和白秀娘越发窝在房内,一起商量着做出更多好看的衣裳。 蒋正这时候来找她:“高家要卖铺子田产,你要不要盘一些下来?” 宋语然吃了一惊:“高家不是累世的家业?”竟然迈不过这个坎儿? 随即就盘算了起来,高家祖上的产业,总有几处是相当好的!她若是盘下来…… 蒋正的表情有些微妙:“听说老太太已经瘫在床上了。” “所以她要变卖产业捞人出来么?” 这也无可厚非,可她却不信一个世代经商的家族,家里却没有变通的银两。 但这与她何甘? 她只考虑了一下,立刻就道:“要盘,田产铺子我都要!” 蒋正挑眉笑了笑,他倒是没看错她,有些魄力。 “走罢,去看看都是些什么地段的,若是差的,不要也罢。” 高家要卖祖业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凉州城,看热闹看笑话的人不少,但当真愿意掏钱救急的却没几个。 一来是怕价格太高不肯吃亏,都在观望。二来也怕事后被高家记恨上。 高老太太卧病在床,出气多进气少,高芸芸急的整天抹眼泪,高管家进进出出几天下来满嘴都是火泡。 四处借钱筹钱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但他是高家管家,冷眼这么多年看下来,私以为高老太太的嫁妆以及私产都不在少数,若是悄悄变现,足可以度过此番劫难,何至于走到变卖祖业,遭全凉州城人的耻笑白眼的地步? 但他也不过就是个下人,这些话轮不到他来说。 两天下来,也不过就卖出去几间小铺子,他愁的人都明显受了好几圈。 是以,当他看见宋语然施施然来看铺子时,表情一时相当的微妙。 当初高老太太教唆少爷干的那起子龌龊事,他是知道的,背地里也没少耻笑少爷雄风不振。 他使劲儿让自己堆起满脸的笑迎上前去:“姑娘是要买首饰?” 他这儿本是一家声名极好的银楼,全因养着几个手艺不外传的师傅。 这铺子位置极好,门脸极大,后面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手艺师傅们平时就在这里制作首饰。 宋语然很满意,略略看过几样首饰后,对跟在她身后极为不自在的高管家道:“你这儿的首饰极好,听说做出来的首饰是整个凉州城最精美的了?” 说到这个,高管家与有荣焉,正要如往常吹嘘着哄着官太太们掏银子买首饰时一样夸夸其谈,忽然瞥见她的目光一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由迟疑了一下。 难道她是来盘铺子的?心念急转,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不过是经年的生意,胜在老字号了。” “哦。”宋语然淡淡点头,拿起一只金钗看看又放下,然后往后院走,边走边看:“你这儿格局不错啊。” 到此时,高管家再不明白她今日干甚么来的,他也就不会在精明的高老爷手下干了这么多年!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姑娘的用意,便委婉地道:“是早年高家祖宗置办下的,听说请了风水大师看过。” “那真是可惜了。”难为高家祖宗花了这么大心思,也没能护住高家基业。 高管家一头雾水,这姑娘当真奇特?愿意对曾经觊觎甚至祸害过她的人施以援手么? 嘴皮子却仍然利索:“不可惜,不可惜,说不得这也是祖宗的恩德呢!” 用祖宗的恩德去救这么个败家的子孙?只怕高家祖宗泉下有知,棺材板都得震上几震。 宋语然内心嘲笑着,嘴上却说:“我也觉着是这样。” “这铺子你卖多少钱?” 果然是来买铺子的??!这姑娘真的是一片菩萨心肠啊! 这铺子因为地段好,又大又阔,是高家极好的几间铺子之一,价格高,问的人没几个,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买下来的更是没几个。 总算盼来了这么一位有钱的主,高管家立即眉开眼笑:“宋姑娘也知道这铺子极好!” 他笑得眯缝着眼睛看着她:“所以要这么多。”他比出几根手指。 蒋正一直就跟在一旁,但高管家一门心思都在宋语然身上,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只以为是她经了上回的事,学乖了养了个护卫。 这护卫却开口了:“八百两?” 高管家的笑脸一下僵硬了,把比着的手指放了下来:“这位小哥说笑了。” 头一次被人这么称呼的蒋正挑了挑眉:“莫不是……八千两?” 高管家淡淡点头:“八千八百八十两!” 说完又冲同是生意人的宋语然笑着补充:“八八八,发发发!寓意是极好的!” 宋语然差一点笑出了声,抿了抿嘴角忍住了笑意,却没看他,只和蒋正说话。 “兄长,你别说笑了罢,这么间铺子哪里值八千两?” 高管家的谄笑瞬间僵硬在了脸上,他扯了扯面皮:“姑娘以为值多少钱?” 宋语然这才正眼看向他:“方才我兄长说,八百两。” 第二十四章 狐狸 高管家一脸便秘的神色,几乎是低声叫了起来:“宋姑娘!你别不是在开玩笑罢!” 宋语然笑了:“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不像,就像看中一块肥肉非要吃进嘴里的狐狸的样子。 高管家立刻就不说话了,这铺子是最好的几间之一,再怎么样都值五六千两银子,若他八百两就卖了,不说高老太太现在会如何,等高老爷出来知道了,头一个就饶不了他。 宋语然见他闭着嘴吧不再说话,也不急,继续说着:“但我觉得后面的院子极好,这一楼的首饰我也喜欢。” 高管家听她语气有转圜的余地,不由又升起了几分希望。 “我更加赞赏那几个手艺师傅,这一楼的首饰都是出自那几位师傅之手吧?” 高管家立刻又皱起了眉头。 “连同那几个师傅一起,都卖给我,我给你两千两银子。” 这跟抢劫有什么区别?高管家觉得他连呼吸都不会了。 “这一楼的首饰也可以卖给我。”宋语然学着他的样子比了比手指,“市价的六成。” 高管家彻底呆住了,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浸于商场几十年老辣的狐狸! 他哪里知道,宋语然自出生起就跟在做生意的宋大老爷的身边,耳濡目染着长大的呢! 宋语然没管他,却问蒋正:“兄长觉得如何?” 蒋正本想替她出面与高管家商谈,争取拿个最低价下来,八百两不过是他放的烟雾弹,他估摸着两三千两足够了。 却不料人家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着他的烟雾弹就把人给震住了,两千两还要带上手艺师傅,首饰成品以市价六成折算给她…… 原来她看上的是这家铺子的手艺师傅啊!那才是无价之宝,可遇不可求。 她这般的厉害能干,哪里还需要他再伸出援手? 是以,她如此一问,他不过淡笑点头:“甚好。” 但他的笑掩在浓密的胡须底下,叫一旁的高管家又看出来一番不同的意味,难道他才是真正的买主? 但他不敢也不能做主。 蒋正就笑了笑:“不急,这么大的买卖哪有一下子就成的。” “你回去跟东家好好商量,两日内有了结果。就来宋宅签协议罢。” 两人很快出了银楼,走在路上,蒋正忍不住称赞她:“你很聪明。” 猝不及防被表扬,这还是除了宋大老爷以外的第一次,其余人见了她多是敬佩或是不屑。 宋语然不禁心中触动,久违的称赞…… 可她很快回神,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并不是儒雅的父亲。 她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有些无所适从。 她方才一定是一副为了银子斤斤计较的难看样子,他居然还夸她聪明? 她半低着头,然后低低道谢:“多谢兄长为我壮胆了,若今日没有你,我只怕不敢如此……” 若他不在,说不得高管家当真会命人把她给轰出来呢! 说完又有担忧:“如今盯着他家想占便宜的不止我呢,你说要他考虑两天,要万一被人截胡了怎么办?” 蒋正就扬眉笑了一下:“放心,这事交给我,保管没人敢截你的胡。” 高管家立即跑回了家,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高老太太,她震怒地狠狠一拍床榻,气怒交加:“她竟然敢落井下石?!” 这一拍她用尽了十成的力气,但在外人看来也不过轻轻的一摆。 高芸芸看得心中大恸,立即哭了起来:“祖母您别气,大夫说了,你万万不能再动怒呀!” 边劝边拿一双小手在她的胸前慢慢平顺着她的气息。 高老太太觉得好过很多,欣慰地抚了抚庶孙女的手背,赞了句:“好孩子。” 她又顺了好一会儿的气,这才对着高管家道:“不用理她,我就不信没了她,还没别人来买了!” 但有蒋正出手,很快高家铺子卖价一万两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再没有敢上门问价盘铺子的人了。 高管家觉得当真邪了门,怎么连寻常来买货的人也都没了踪影。 不止银楼如此,别的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是这样。 高管家这才意识到不妙,心知是宋语然他们做的手脚。 高家父子已经在牢里关了十来天了,据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时不时地受到严刑拷问,两人早就瘦的脱了形。 消息传回了高家,高老太太再也维持不住淡定了,有气无力地让高管家赶紧卖铺子救人。 “卖!她给多少钱都卖!全卖了!早点去接老爷少爷归家!” 高管家想起蒋正说的两日的时间,不敢有任何的耽搁,立即将房契身契印信都带上,骑马跑去了宋宅。 宋语然先不慌不忙地与他一道把银楼的买卖契书办好:“楼里的那些成品,明日我叫一个管事跟你一道儿去清点。” 高管家自是满口答应,只求越快越好,恨不得立刻就带人去清点圈钱。 宋语然淡淡一笑,却没答应,又问他挑了许多良田果园,竟然还有一片山头。 最后又选了数个小铺子才算作罢。 这么多的产业,却折成了不到原价三成的现银,高管家垂头丧气地回了高家。 两万两换到如此多的产业,宋语然只觉得划算的不得了,高兴过后又替高家可惜,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蒋正看见她的面色变化,暗笑她实在太嫩,“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语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这还是头一次做出如此落井下石的事情。 但蒋正两句话打消了她的愧疚感。 “他们作恶在先,品德太坏,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而且,就算你不出手,别人迟早也会出手,到时候也许高家还得不到这么多钱。” 没错!是这么个道理。 有了这么多的产业,能用的人手一下子就紧张了。 宋语然琢磨了一回,只得先把冯庆余提起来,做个巡查大管事,统管从高家手里收来的铺子田产。 头一件事就是清点货物,除了首饰,还有药材、布料和香料。 这头清点地热火朝天,高老爷终于从大牢里被放了出来。 原来高管家筹齐了八成的钱粮款,交给了钱粮官,再三保证马上就会把钱补上,只希望早几日将人接回家。 但最终只接回了高老爷一人,高少爷要想回家?把钱补齐了再来领人。 高老爷匆匆回家,还没来得及洗去一身晦气,就听到下人的回报,“老太太做主,咱们家的祖业全都卖掉啦!” 高老爷只觉得一阵天地旋转,澡没洗,衣裳不换,直接朝着老太太的院子奔去。 一步跨进满是浓浓刺鼻的药味的房间,就厉声质问:“母亲为何不与我商量就把祖宗基业全都卖了?” 他算过的,公中的银子,他的私产,高少爷母亲的陪嫁,再加上老太太的私产,怎么都足够填补亏空了! 何至于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那是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想他昂首挺胸了大半辈子,难道以后要夹着头脸过日子吗?! 第二十五章 良心在哪里 高老爷甫一归家,高老太太就在盼着等着他过来,结果人是盼来了,却不是来关心她问候她,也不是说一些“放心”“没事”的来宽慰她。 她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敢相信站在自己床前的男人是她亲生儿子。 她剧烈地喘了口气,因他进来而激动地使劲儿撑起来的上半身,无力地倒了回去。 她气息微弱地道:“那……是要……把你和……瑞儿……从里……头捞出来……” 高老爷就像没看见他母亲垂死的模样,声量半分没减下去:“就算如此,何苦变卖祖产?” 说完痛心疾首地狠狠跺了跺脚。 高老太太气儿没喘匀,就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 “母亲当年的陪嫁,这么些年累积的私产,公中的银子加起来!这么多!哪里用的着行此下策?!”高老爷说完,十分凄苦地闭上了双眼。 眼角泪光滢洁,他是真的伤心。似乎……还带了点焦躁不安。 高老太太终于喘够了气,却是将他死死地望着:“你们做下的祸事,竟然要拿我的钱去填补??” 高老爷直直地回视她,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最后终道:“你人都要死了,守着钱有何用?” 这话直戳人心窝子,高老太太双眼猛地一翻,直挺挺躺着,仿佛真的死了过去。 高老爷面色沉痛地看了看她,却是一转身就快步出院,来不及洗澡换衣,叫来高管家,问他那些铺子卖给了何人。 高管家心情颇复杂地回道:“东市正阳大街上……银楼……药房…………都是宋……宋姑娘买走了。” 因着人手短缺,不好过多的耽误生意,宋语然也开始早出晚归,亲自清点货物。 她将柜台里的金饰整理好,与账册核对完毕,又重新录好名册。银楼的掌柜和几个小厮都束手立在她跟前,见她停了手,就都拿眼睛来瞧她。 宋语然心知肚明,这些既不是高家家生的,也不是高老爷惯用贴心的。害怕丢了工作,等着她发话让他们都留下继续打工呢。 她不动声色,和青玉两个人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的清点。 全部清点完毕,才问他们:“库房里还有货么?”她是故意这么问的,这么大的一个银楼,怎么可能没存货。 一个掌柜赶紧上前一步回她:“有的,都在库房里锁着。”说完他有些犹豫,“可是钥匙并不在我们这里。” 宋语然望向他,笑眯眯地问:“这位掌柜叫什么?” 那掌柜立刻弯腰作礼:“小的叫陆安,是凉州城当地人。” 宋语然将他打量一番,看不出特别的,就道:“是从前的管事管着么?他人呢?” 陆安回道:“库房钥匙是两把,一把在管事手里,他是高家用老的人,自从银楼被卖给了东家,小的也没见过他,不知他去了哪里。” “另一把钥匙是高老爷保管着的,但凡要从库房里取货出来,都得高老爷亲自开库房。” 然后他绕过柜台走到最里面,将一道门帘掀起,露出里头一道暗门,上头挂着把铜锁。 “这里是个小库房,里面都是做好了的贵重的首饰。” 说完,他看了眼宋语然的神色,然后从袖兜里仔细地掏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 宋语然很满意,小库房里的首饰不是太多,但就如陆安所说,都是极贵重的。 又是一番清点完毕,外头忽然吵闹了起来。 高老爷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难为他那么圆胖的身体还能如此灵活成风。 他气急败坏地边喘气边指着她骂:“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 “我这银楼这么大!位置这么好!还有几位手艺师傅,那都是极为少见的能工巧匠,你良心在哪里,居然开的出二千两银子的价格!” 在他看来,就是二千两金子也不为过! “怪道是个没人教养的野丫头!这等落井下石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没人教养?这是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有人指着鼻子这么骂她! 宋语然满身怒气地盯着气疯了的高老爷,直到他再骂不动了,才面无表情地问。 “高老爷是来送钥匙的?” 高老爷以为他这么一番疾言厉色的怒骂下来,这丫头总该羞愧难当把铺子还给他吧? 再不然至少也要流上几滴眼泪,然后道个歉认个错吧? 可她什么也没有,面无表情的。 高老爷不由地呆了呆,没反应过来:“什么钥匙?” “库房钥匙。”宋语然努力挺直了身体才没让自己软下来,“高管家没跟你说么?” 高老爷忍不住又跳了起来,叫道:“什么库房钥匙?” 他是真不知道,高管家方才还没来得及说到铺子里存货的事呢,他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 恰在此时,高管家自后面急步跑了进来,也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急急就喊:“老爷!快归家!老太太要不行了!” 高老爷身子晃了晃,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揪着高管家就喝问:“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库房又是怎么回事?” 高管家似是不认识他一样的看了他半晌,连呼吸都忘了,只下意识地喘气,低低地气声道:“铺子卖了,货物也卖了。” 高老爷立刻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奈何他本身在大牢里受了磋磨,睡不好吃不好,如今又急怒攻心,这一脚踹下去,连带的他自己也踉跄倒地。 但他立刻又爬起来,跳到宋语然面前,指着她就道:“你别想了!铺子不卖,货也不卖!” 铺子是他祖传的产业,库房里的存货更是碰不得东西! 他一样也不卖! 周围众人就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 宋语然也觉得好笑:“契书都签好了,你说不卖就不卖?” 高老爷脑袋充着血,一门心思“不卖!” 宋语然也不废话:“可以,签了契书的,是你违约,那就不光要还回来我付的银两,还有违约金。” 宋语然早就有所准备,契书上不光盖上了高老爷的私人印信,也写的明明白白,若是事后高家要反悔,需支付契书金额十倍的违约金。 高老爷看着她手里的契书,这才傻了眼。 高管家自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上前去劝他:“老爷,归家罢!老太太眼看不行了!” 高老爷眼中忽然现出怨毒的神色,他深深看了眼宋语然,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十六章 他要反悔? 高老爷走了,宋语然却不觉得开心,他那一句“没人教养的”实实在在地刺伤了她。 因为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她自小依赖的父亲,已经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人世。 她自小没有母亲,祖母不喜欢她,宋家二房算计她......可不就是应了高老爷那句话么?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做事儿都提不起精神了。 好在银楼所有的首饰都已经清点完毕,可以照旧开门营业,除了手艺师傅们无事可做。 宋语然意兴阑珊,看陆安还算识时务,便指了他道:“依旧还是你做掌柜的,带着你的人,把铺子给我经营好了。” 那几个小厮包括陆安在内,都以为新东家会来一次大清洗,他们八成都得卷铺盖走人,听她这么一说,一时都有些激动。 陆安一揖到底,感激涕零:“东家仁慈,我等一定尽心尽力经营好铺子。” 宋语然但求他们本分忠心,但这些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来的,日久才能见人心,慢慢来罢。 宋宅,蒋正难得的闲在家里,只穿了一身中衣在院子里打拳练功夫,看见宋语然垂着头绕出照壁,一声不吭目不斜视地一路向后院走去。 “你等会儿。”他收住了身势,捞起放在一旁石凳上的外裳穿上,向她走去。 宋语然停住了脚,茫然地看着他,脸色非常不好看。 蒋正皱眉打量她两眼:“你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才出了一身热汗,只觉一股滚烫的男人气息将她整个儿的围绕住了,熏得她脸颊微微发烫。 “没有。”宋语然回了神,见他一头一脸的汗水,下意识地递过去一张手帕:“天冷,你出了这么多的汗,赶紧擦一擦,小心着凉了。” 蒋正顺手接过,擦净头脸:“没遇上事你怎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宋语然苦笑一下,有这般明显啊? 她强打起精神:“我去银楼点货,遇上了点事。” 蒋正略略一想就明白了:“遇上高老爷了?他要反悔?” 宋语然佩服他的敏锐:“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个人虽然每年都行善事,但在生意场上却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个性。” “何况高老太太不经过他的同意就变卖了祖产,这银楼又是极出产的铺子,他能甘心才怪。” 说到这里,蒋正摇头:“不过他能这般不要脸的反悔耍赖,我倒是真的没有想到。” 宋语然轻笑一声:“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呢。” “高老太太快不行了,让他立即归家去......我看他那副样子,只怕还有的闹。” 蒋正挑了挑眉:“高老太太快不行了?”那真的是恶有恶报。老虔婆出馊主意,让孙子谋害宋语然的时候,可有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宋语然点头:“我看高管家那个样子,不像是装的。” 高家,高老太太徒留最后一口气,等着亲眼看见孙子安全归家,她费劲儿伸着一只枯瘦的手去抓儿子:“去......快......把......瑞儿......接回......家!” 高老爷任由她伸着手在虚空中乱抓,直到无力垂下,才淡淡地道:“母亲撑一撑,等我拿钱把瑞儿赎出来。” 高老太太听了这话,总算安了心,喘气都匀称了。 高老爷看向侍立一旁的老太太的贴身老嬷嬷,目光如矩,凌厉的叫人胆颤:“把老太太的妆奁匣子、私房田产都拿出来罢。” 老嬷嬷吓得目瞪口呆,看看他又看看老太太。 高老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艰难地转过脸来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你……” 高老爷朝着她温和地笑:“母亲,救瑞儿要紧。” “你……” “祖产都卖了,儿子已经筹不到钱了。” “……” “母亲留着这些私产做甚么?您都快去见我爹了,这些身外之物是带不走的。” 老太太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仿佛回光返照似得,她揪着被褥翻身向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是……我的……你不能……” 高老爷觉得好笑:“您都这样了,还死守着这些钱做什么?” 然后朝着在外头等候的高管家吩咐:“嬷嬷年纪大了,恐怕不记得了,你进来帮帮她。” 高管家一万个不情愿,万一把老太太给气死了怎么办?这么缺德的事情为什么要他来做? 可他只是个下人,哪里有他说不得时候? 到底老太太没有被气死,她还等着见她唯一的亲孙子。 高少爷终于被捞了出来,花掉了老太太一大半的私产。 他是这次粮草亏损的罪魁祸首,钱粮官受了上头的责骂,他回头便把气都撒在了高少爷的身上。 不过十几日功夫,他就瘦脱的不像样子,身上伤痕累累,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回到高家,见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还在翘首盼着他的老太太就是一阵痛哭。 “祖母!瑞儿好痛啊!大牢里好苦啊!祖母!您怎么了?瑞儿已经回来了!您快些好起来罢。” 老太太总算欣慰地笑了,这钱总算没有白花。 可高老爷不见了,她剩下的那部分私产也不见了,连带着公中所有可以支配的银两都不见了! 偌大的高家一时连锅都揭不开了,高管家去寻高少爷,高少爷道:“我哪里有钱?我才刚刚从大牢里出来!” 高管家又去找高芸芸,高芸芸捏着帕子哭哭啼啼:“我只有一些首饰……”那根本维持不了两日的开销。 高管家没了办法,只得再寻到高老太太跟前。 “他……跑了?”高老太太提着口气喘了半晌,终于一命呜呼了。 直到高家发卖奴仆,折成现银安葬高老太太,一时闹得城里沸沸扬扬,宋语然才知道高老太太居然就这么死了。 听到消息时,她正捏着剪子裁衣片。听恕儿绘声绘色地将高家发卖奴仆的场面描绘了一番,她愣了半晌,一时觉得心里堵的慌。 她虽恨老太太算计自己,可却没想过就这么把人逼死。 好歹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胸中闷堵了一口气,她午饭和晚饭一口也未动。青玉她们苦劝无果,只好病急乱投医,寻到了蒋正头上。 蒋正踏夜而来,在她身前坐下。 “你的丫鬟说,你一日未吃东西了,为何?” 宋语然就把正在缝着的衣裳放下,叹了口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虽要放一放高家的血,但是真没想过要把人给逼死。” 她神色落寞,满是悲伤与负疚。 “逼死高老太太的并不是你。”蒋正将一碗鸡丝粥放在她面前,神色温柔地劝她,“高家事情不简单,你先喝粥,喝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番外一(加更,感谢给我打赏的两位小可爱!) 宋语然将将长到13岁的时候,忽然从天降下来一门亲事,落在她的身上,叫她和她父亲很是始料不及。 她自出生起就被父亲带大,宋父把屎把尿地将她拉扯大,时刻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可不是想叫她这么早就嫁人的。 何况这门亲事结的相当离谱。 宋二老爷为了仕途汲汲营营,宋二太太更是长袖善舞,不知他们如何经营谋划的,反正谋划到了一门亲事。 宋二老爷有个嫡女,叫做宋玉柔,比宋语然哦彼时她还叫作宋玉芳,小两个月。又不知怎么的,宋玉柔小姑娘跳着脚,吵着闹着不愿意嫁人,尤其不愿意嫁给那个成郡公府的世子爷。 宋二老爷夫妇宠爱女儿,又不愿放弃巴结权贵,便把这门亲事转到了宋玉芳的身上! 宋家是宋二老爷出主意,宋老太太做的主,偏偏成郡公府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很爽利地答应了! 是以,当远在天津港看番邦大船的父女俩得知此事时,宋父的愤怒可想而知! 自古女儿家的亲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个当父亲的居然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的。 当即就要收拾行李归家悔了这亲事,宋语然就问:“父亲为何这般生气?” 宋父很有些意外,在他看来,女儿应该同他一般不满意这桩亲事的:“小阿然不生气么?” 宋玉芳的小名就叫做阿然,她摇着小脑袋,说的无比认真:“我又不是现在就要嫁人的,还有好几年时间呢,反正家里已经把亲事定好了。父亲何至于急在这一刻?” 她实际是舍不得现在就离开,那样就看不见番邦大船,也瞧不见番邦人在天津港以物易物地与人做交易的 盛况,宋大老爷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的小心思,一时间五味杂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幸福啊闺女! 半个月后,番邦大船总算一只一只地驶离了天津港,宋语然小姑娘总算心满意足,然后有时间去认真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父亲,你为何那般生气?” “因为你祖母和叔父都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女儿的亲事定下了!” 宋父的本意是说他都不了解对方的人品样貌,也不知家境如何,人口多不多,姑嫂相处能不能和睦之类的事,但宋语然小姑娘想不到这些,她以为父亲是抹不开面子。 本来应该是他能做主的一件事儿,非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那真是怪没面子的。 于是,看完番邦大船心满意足的宋语然小姑娘十分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老爹的胳膊:“别气啦,咱们回京城去!” 已经换完了庚贴的亲事,自然轻易退不了,何况对方还是个郡公府,宋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答应退亲,道那样会把人家得罪了,宋家就完啦! 宋父气的双眼通红:“母亲可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成郡公府的世子爷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 宋老太太无所谓地抬起眼皮看他:“什么样的人?” 宋父的拳头握紧又放开,又再度握紧:“他……他吃喝玩乐,游手好闲……那也便罢了!” 宋父忍着极大的怒气闭了闭眼睛:“他还滥杀无辜,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不孝、不尊长辈!就……就那样的人,您要把小阿然嫁给他?!” 宋语然躲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这样的男人啊…… 于是她也不想嫁了,可他父亲都没办法退了亲,她能怎么办? 屋内老太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些都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们添油加醋传了出来的,有钱人家的公子爷哪个年少不轻狂?呵呵,你放心罢,这门婚事是极好的。” 宋父气的倒仰,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整个人仿佛都沧桑了不少,宋语然看得心疼不已,赶紧跟上去,小声地道。 “父亲,您放心罢,等我长大了嫁过去,要是他对我不好,我就把他休了!” 宋父总算被她天真的豪言壮语给逗笑了:“女子休夫谈何容易?” “哦。”宋语然退而求其次,“那便和离罢!” 宋父的脚步一顿,就是一声长叹:“是父亲没用,拖累你了。” 宋语然却无所谓,她自小很少在京城,这一回难得逗留在家的时间长了点,就整日带着青玉出去玩。 宋父亦忙的脚不沾地,便也管不着她,只叮嘱她:“小心安全。” 她奇怪的发现,走到哪里,几乎都有人在议论她和那位成郡公府世子爷的亲事。 比如她坐在了凉茶铺子里喝茶,边上那桌的人就在闲聊。 “哎,那位宋家娇滴滴的姑娘,当真是可惜了!” “是呀是呀,许配给那样一个凶神恶煞,啧啧,只怕睡觉都不敢闭眼睛。” “谁说不是呢,听说昨日他还把个书生给打断了腿!” “为何?” “……听说那书生说了句不中听的话,叫他给听见了。” 一时间周遭鸦雀无声,那桌议论的几个人还很戏剧性地回头四处张望,确定周边没有这位恶霸,才松了口气,互相看着笑起来。 “来来来,喝茶喝茶。” 宋语然就坐在边上从头听到了尾,心道:这位恶霸的确不在,但恶霸的未婚妻,你们口中娇滴滴的宋姑娘我在啊! 她一时又奇怪,自己如何就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一时喝茶喝的有些饿,宋语然便转到斜对面的小馆子,点了份面条细细嘬着。 结果小饭馆里也不消停。 “听说那位世子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那是自然的,毕竟他十岁上就把伺候他长大的丫头给砍死了嘛!” 宋语然听的悚然一惊,觉得再也吃不下东西了。 青玉担忧地给她拍背:“姑娘,莫听人胡说。” 宋语然吸溜一下鼻子,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她想了想,拉了青玉往外头走:“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于是两天后,宋语然终于在成郡公府对面的一个巷子口隐秘的角落里,远远瞧见了他的未婚夫,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狂魔。 彼时他打马而来,急急停在了府门前,一个小厮小跑出来不知要作甚,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宋语然眼睁睁看着他飞起一脚将小厮踹翻在台阶上,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宋语然目瞪口呆地发了半天呆,又见他风一般地又疾步出来,她自发呆中回神,瞪大双眼看着他的脸,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是了,宋玉柔死活不愿意嫁给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说他满面胡子,丑极了! 宋语然睁大双眼看了半天,觉得:把胡子剃一剃应该也还好罢! 一眨眼他打马走了,宋语然觉得也就那样,便也走了,后面再有什么不堪的话传到她耳朵里,她也就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了。 反正退不了亲,那就结了亲再和离嘛!多大点事儿! 第二十七章 一家都不是好人 宋语然吃了半碗鸡丝粥,再也喝不下去,蒋正也不勉强她,让她穿得厚实些,跟着他走。 趁着夜色,蒋正轻车熟路地带着她从一道偏僻的小门拐进了高家内院。 宋语然头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不停地左右张望,做贼似地小声道:“咱们这样,不好吧?”这可算的上私闯民宅了…… 更何况高老太太刚刚咽气,这宅子多少有些晦气,想想就觉得有些阴森可怖。 蒋正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原来怕这个?” 宋语然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怎么不怕?她好歹也是个女的好嘛! 两人没走多久,就在后花园的一处假山顶上停了下来,这里位置最高,居高望远,四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高家再没有从前的气派辉煌,到处漆黑一片,只有最前面的正院亮着零星烛火,偌大一个宅子,走动的下人一个都没有,整个儿死气沉沉的。 两个人站了会儿,蒋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宋语然皱着眉不解:“高家的家底不至于这么薄罢?”就算犯了大事儿要填进去无数银两,可高家在凉州经营数代,不可能一下子就被掏空的。 “确实不至于。”蒋正讽刺地接着道,“你那里不是还有他们家的货没有清点?” 宋语然恍然大悟:“是呀!他们既然没钱了,为何不把货都卖给我?” 随即她有些尴尬地低声道:“虽然都是可恶的人,但我也不至于为了点银子见死不救……” 蒋正拍了拍她的肩头:“你明天问一问,或者去亲自看一眼就知道了。” 宋语然抬头,脸上已经恢复常色,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她略想片刻,不确定地道:“那些存货出问题了?” 蒋正点头。 “怎么回事?” “高老爷不见了,你知道?” 这个她知道,恕儿一早就叽叽喳喳把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都告诉她了。 “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几个他得力的管事和值钱的存货。” 宋语然愣在那里目瞪口呆,这个高老爷怎么做的出来的?死的是他亲娘,他不光不给老娘安葬,还将高家整个儿釜底抽薪逼入了绝境。 “老太太本是心疾发作,原本只要不受刺激就没有大碍……” 但她却很快就死了,她忍不住遍体生寒:“难道是……?”高老爷逼迫的? 蒋正点点头:“也不算是高老爷逼的,一家都不是好人,根源还是在老太太自己身上。” 这一家也算的上奇葩了,光鲜亮丽的背后竟然如此有违人性。 孝道是天下第一大道,高老爷连个孝子都算不上,也难怪守不住这偌大的家业。 蒋正却忽然悠悠地来了一句:“父慈子孝。” 父慈,子才能孝。 忽然,寂静无声的前院爆发出一阵怒喊,听声音像是高少爷的。 “为什么没钱了?!”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就拿来给我吃?” 距离有点远,宋语然把手掌在耳后仔细听,也只听得见两句极响亮的话。 忽觉身上一紧,脚下一轻,周身随风过,很快就到了前院的一处房顶上。 宋语然扶着蒋正的手臂,站稳脚下,低头看下去。 竟然是高少爷在打骂婢女,看样子应该是饭菜做的不合他口味。 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要挑三拣四,不知收敛,宋语然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原本心中泛起的那些同情可怜就消失无踪了。 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 那低头抹泪的婢女侧了侧身,仔细一看,竟然是高芸芸? 对自己的亲妹妹呼来喝去,拳打脚踢? 宋语然再也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蒋正的衣袖道:“咱们走罢。” 第二日,宋语然一早起床就去检查那几家新盘下的高家的铺子,蒋正陪着她一起。 银楼后院,陆安没有钥匙,对着一把大锁锁住的库房犯难。 “要不?将门砸开罢?”他也听说了高老爷不见了的消息,没有钥匙打不开库房,那里面万一有啥损失,时间越长他越不好说清楚。 宋语然点头,陆安立刻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伙计,一人一柄大斧子,将厚重的木门砸出了个大洞。 透过门洞,陆安将气死风灯往里照了照,不由大吃一惊。 “这……”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他吓得面色苍白如纸,手脚止不住地打颤。 宋语然和蒋正对视一眼,再对陆安吩咐:“把其他库房门都砸开。” 无一例外,全都空无一物。 这个高老爷,本事着实不小。 宋语然立即回身进了铺子,急忙让青玉把那道暗门也打开。 库房里的东西再值钱,说到底还不是她的,暗门里的才是她花钱买来的! 随着青玉将门打开,原本整齐摆放着各种金银玉饰的货柜都空荡荡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宋语然气的身子晃了一晃,很快稳住,吩咐下去:“去,叫刘管事立刻去各家铺子查点!” 也就没看见那一瞬间蒋正下意识伸出来的想要扶住她的手,和暗含焦急的脸色。 “你怎么知道这些铺子的货出问题了?”宋语然狐疑地回头看向蒋正,觉得有哪里是她忽略了的。 对了,高家的铺子她没有全部盘下来,可他家却实实在在山穷水尽了…… “其他铺子,有的被城里其他的富商盘下了,还有一部分在我这里。”蒋正没有打算隐瞒她,“不然他们家亏损粮草的事,就凭你给的那几万两银子能打点下来吗?” 宋语然这下子就想通了:“你一早就发现库房有失?” 蒋正摇头:“我和你一样,人手不够,只能让从前的伙计继续看着……我发现高老爷失踪的时候去检查,东西已经不见了。” 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这种事报官有没有用?” 蒋正摇头:“库房的账册在他们手里,除了你先前清点下来的东西,其他都还是他的,他带走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报官没用。” 刘管事很快过来,大冷的天跑出来一身大汗:“只有药房和银楼是有库房的,药房里值钱珍贵的药材也都不见了,其他铺子倒没什么。” 宋语然不去管药房的事,先把银楼里自陆安往下所有的人锁了起来,一个一个盘问。 这么多的东西都不见了,她不相信没有内鬼。 “审人是个技术活儿,我给你推荐个人。”蒋正见她一副想要亲自上阵审讯的模样,不由失笑地拦住她。 “人你也认识,是向前,他主意多的很,保管片刻功夫这些人都招了。” “而且,那些都是糙老爷们,你一个姑娘家的进去审问,成什么样子?”这话说出来蒋正自己都惊讶了一下,他何时开始在乎这种规矩了? 宋语然不再坚持,索性坐在了铺子里煮茶喝取暖。 明明已经是初春时节,天实在还是冷,一点回暖的迹象都没有。 向前很快过来,蒋正和他一起审,不过个把时辰就有了结果。 第二十八章 窗外的危险 是一个柜台的小伙计,年后才来,拿了人家十两银子,每日晚上在大家的饭菜里放些迷药,待夜深人静大家熟睡之时,银楼从前的管事就带着人进来把库房搬空。 难怪没人察觉。 蒋正就问她:“那个伙计你打算怎么处置?” “留不得。”宋语然一向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背主之人……” 她想了想:“打他十板子,逐出去罢。” 蒋正却觉得打十板子委实太轻。 宋语然将人交给刘管事:“我新盘下的这几个铺子,暂时都由你来看着,再培养几个得力的人出来。” 刘管事深知此事重要性,当即应下就着手安排自己的人进驻各家铺子盯着。 事情安排妥帖,两人走出银楼,一眼看见隔壁的春风酒楼,这才感觉饥肠辘辘,两个人都还有吃午饭。 蒋正“哈哈”一笑指着她的春风酒楼道:“走罢,我请你吃大餐。” 这还真是请她吃的,宋语然也笑:“难道是要庆祝我损失了这一批货吗?” 高老爷弄了这一出,反倒打消了她心中的愧疚。 冯庆余将二人迎进二楼雅间,趁着宋语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捅了捅蒋正的胳膊,无声地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上元节时,他就想问了,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又不可能跟底下的人打听东家的事。 蒋正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怎么说?兄妹?又不是真的。 冯庆余得了没趣,也不敢在宋语然跟前造次,遂放过这一茬,扬起一张大笑脸问:“姑娘想吃什么?” 宋语然果真觉得饿:“你们不是去乡下收了野味?随便弄几个来尝尝罢。” 又问蒋正想吃什么?蒋正表示跟她一样。 冯庆余忍不住又开始偷偷打量起两个人,蒋正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宋语然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总算想起来这俩人还是朋友呢! “瞧我,竟然忘了冯掌柜与我兄长也是认识的。” 兄妹啊?这么巧的。 冯庆余面上带了些讪笑:“早年得正爷帮助,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眼见蒋正已然不悦地沉了脸,冯庆余立刻告退出去。 宋语然觉得奇怪:“他很怕你啊?” 说完忽然想起来,他是鼎鼎有名的正爷,据说连那般横着走的虎爷都要对他避让三分的。 于是她了然的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一句废话。 蒋正摸了摸脸,问她:“我看上去很吓人吗?” 宋语然很认真地将他的脸看了一遍:“或许,你把胡子刮了,会好些?” 蒋正便不说话了。 须臾,饭菜摆上。荤素都有,宋语然就着各类素菜吃了一碗饭便停了手,站到窗前看着街道。 “你说,高老爷去了哪里?” 蒋正摇头:“天高海阔,有的是他去的地方。”说完他顿了顿,以为她是在为丢掉的那批货伤心。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定然给你把损失找回来。” 这倒是其次的,她只是觉得高老爷这一番作为实属诡异,老太太还尸骨未寒呢,他就卷了全部家当跑了? 亲娘老子、儿子女儿都不要了? “想那么多做甚么?” 宋语然一听,也是,她要操心的可不是别人家的事情。 她要查父亲当初的商队,可那一队人无一幸免,她实在连个询问的人也没有。 或者,可以从给父亲提供货物的人着手?可那一次父亲都定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 她一时陷入沉思,未察觉到窗外的危险正在靠近。 一群蒙面的人迅速从街对面的窜出,各个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大长刀,闪着阴森刺骨的光芒,直奔她而来。 “小心。”蒋正几乎起身的同时就飞身到了窗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将逼近的长刀给打了下去。 来人足有四五个,身手都不差,可惜他们运气实在不好,遇上了蒋正自不必说,虞家双胞胎他们也不是对手。 很快就都落了下风,为首的一人立即打了个“唿哨”,所有人立刻奔向四方消失了。 与其说是来取人性命,倒更像是来探路的? 会是谁?高老爷?还是虎爷? “你有没有事?”蒋正将她上下看了一遍,确认没事才放心。 宋语然木然地摇头,愣愣地问:“他们是谁?” 蒋正摇头,微微皱眉。 “会是高老爷么?” “不一定。”蒋正敛了眉目,他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信。 “我们先回家。” 宋语然难得的十分乖巧地点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安安静静,显得十分依赖信任他。 两人才回到宋宅,向前就来寻他,递给他一张纸片。 “人应该早就出城了,东西不一定。” 蒋正看过,点了烛火将纸烧尽:“你去查一查,是谁要取宋姑娘的性命。” “什么?”向前明显地吃惊,“她不就买下了高家的铺子么?相当于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其中大部分还是你拿下的呢!” 蒋正也摸不透其中缘故,虽说记恨肯定是有的,但至于到了要索取性命的地步吗? “所以才叫你去查。” 向前应下,立刻就派人着手去查。 宋语然找了过来,她脸色不是太好:“我想,是不是京城那边已经知道我没死,就在凉州城。” 不是没有可能,可这种话他没法说出口,只能安慰她。 “不要想太多,有虞家双胞胎……还有我,等闲人奈何不了你。” 可敌人在暗,她在明,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但是,这种事情她是实在没办法的,她还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做!比如,容记的衣裳。 容记开张近一个月,每日都有衣裳卖出去,白氏一个人缝衣服缝到了手软。 见到她进来,赶紧给她怀里塞了一件裁好的衣片。 “这个是人家特意定的,明天就要,你来罢。” 宋语然只好打起精神,拎着衣裳缝了起来。 缝着缝着她忽然想明白了,她一开始就做好了宋家会知道她是假死这件事的心理准备。 所以,她现在在怕什么? 他们越是要至她于死地,越是说明她接近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这是好现象不是吗?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瞬间就好了许多,缝衣服的手指都轻快起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向前跟蒋正禀告:“这些人踪迹隐藏的太好,而且他们故意四散逃跑,我们找到城外,就彻底没了踪影。” 第二十九章 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继续查姓高的,只要他还在北地,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揪出来。” 向前应下。他又觉得稀奇,他们正爷从来只管埋头赚钱,遇上道上不讲道义的,立刻就给人把生意截胡,得罪的人很多,要拿他性命的人更是不少,可从没见过他对哪一伙人这么穷追猛打的。 他将铁骨扇搭了搭手心,摇头一叹,到底是不一样的。 蒋正站着琢磨片刻,却依旧猜不透是高老爷还是京城宋家派来的人。 他站到后院的月亮门里,轻轻喊了一声:“来前院见我。”转身就走了。 虞珑想装听不见,哪有前主子还这么理直气壮地指挥人的? 可他到底不敢,磨磨蹭蹭地拖延了许久,才挪到了蒋正的房里。 蒋正面色上看不出如何,却正眼儿也没给他一个:“最近无事可做,懒散了罢?” 虞珑浑身一激灵,低了头小声认错:“我错了。” “以后,类似上一次高少爷绑走她的事情,我希望不会再发生。” “是,正爷。” “从今日开始,凡事都要留心。” 虞珑想到了白日里春风酒楼的那几个刺客,心知是有人要弄死他主子,严肃认真地道:“请正爷放心。” 宋语然一连几日窝在家里,和白氏一起制作出许多特色好看的衣裳,渐渐就忘了刺客的事。 青玉从容记回来,拉回来一车的料子,却都是各种颜色很普通的细棉布。 宋语然不解地翻了翻:“你这是看到哪家布庄降价了?一次性买了这么多?” 青玉将手里的一张宣纸递给她:“是有人要定咱们容记的衣裳,但都是下人穿的,要按照这上头的样式来。” 宋语然看了看,虽不是很复杂,但给下人穿的衣裳还要做的这么好看? 青玉见到她狐疑的目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 她回想了一下:“来人是个挺俊俏的姑娘,应该是体面的大丫鬟吧,出手也阔绰。” 她将荷包里的十两银票取出来:“一共三十套春衫,她给了一半的定金,这是打赏。” 又将今日的账目和银两匣子交给她。 宋语然猜不到身份,但见今日又有几百两的收入,眉开眼笑地道:“既是赏银,那就一半给白姐姐,一半给你们分了罢。” “买零嘴也行,买头花戴也好,随你们高兴。” 恕儿站在屋外听了一耳朵,立即兴奋地跳起来。 宋语然也笑,叮嘱:“只一样,不允许买酒吃。” 恕儿欢欢喜喜地道:“哦!那阿斗和柳子他们要失望了呢!” 青玉就叹气:“姑娘,你对他们也太好了。” 宋语然不以为然:“我赚钱是为什么?又不是放着看的。” 青玉知道她的脾性,抿嘴一笑,招呼人把衣料都搬进屋里去。 白秀娘得知后也是不解:“什么人家的下人,穿的这般……” 花哨?也不算,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细棉布。 总之十分特别。 对方要的时间紧,因此宋语然又是好几天没有出门。 等到这三十件衣裳做好交完货,又到了月底,荣记开张将近两个月。 宋语然忍不住对了下账,抛开铺子、布料伙计工钱等的成本,她们还能有小几百两的利润。 这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她将盈利分了两份,将其中一份亲自交到了白秀娘手里。 “好好干,咱们白娘子马上也能是个小富婆了哟!” “竟然会有这么多?”白秀娘捏着手里的一百多两银子,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激动。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般顺利,不过……”宋语然觉得,不能给她太大的希望,“我觉得可能正好赶上做春赏的时候,又有那三十件的单子。” 白秀娘点头,她摸了摸眼角渗出来的泪花,拿着手里的银票,竟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姑娘,你有认识的人……往北边去么?” “我……”宋语然刚想说没有,忽然又问,“你是想去寻一寻你的丈夫吗?” 白秀娘点头:“总要去找一找的。” 宋语然暗暗点头,她也确实需要找一找,是时候去寻一寻了。 她便笑了笑:“那正好了,你跟我说说你丈夫的特征,我叫人帮你去寻。” 白秀娘立即摆手拒绝:“这怎么行,怎么好再麻烦你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有能力赚钱了,我其实可以自己雇人去寻的。” “但你雇的人,可敢放心?万一他拿了你的钱却不给你办事呢?” 白秀娘不由呆了呆,宋语然叹了一声,“或者他随随便便忽悠你,一直不停地叫你掏钱呢?” 白秀娘慢慢红了眼眶。 宋语然就道:“我正好要派人去北边看看有没有生意做,你这事儿只是顺道的。” “何况……”她指了指满屋子的碎布和衣片,“这儿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呢,你忍心都扔给我一走了之么?” 白秀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姑娘你就爱开玩笑。” 宋语然非常认真地道:“我说的是真的啊!你走了,我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像你一样手巧女红好的人啊!那岂不是要把我自己给累死了?” 两个人一起笑了。 宋语然考虑了许久,决定让麻大亲自去查。一来别人不放心,二来麻大熟悉父亲,知道他的处事习惯,更加容易发现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 “你表面是去北边收货的,切勿打草惊蛇。” 麻大得了吩咐,收拾了一下,趁着天黑没人注意,当天夜里就走了。 蒋正是第二日才知道的,他找到宋语然,低声问她:“你让麻大出去办事?” 他误会麻大出去是去查高老爷的事,这是明显对他的不信任,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宋语然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可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她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叫麻大去查高老爷啊?” 被戳穿的蒋正…… “不是说好了交给兄长了么?” 被稍稍顺毛了的蒋正…… 她继续道:“我打算往北边看看能不能做些生意,正好白姐姐要寻一寻她丈夫,我就叫麻大去走一遭了。” 这明显是个托辞,蒋正深深地将她看了一会儿,她仍旧微微笑着,却坚定从容地回视他。 他闭了闭眼,默了一瞬,转身走了。 他这是生气了?宋语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也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转头就继续和白秀娘一起制衣裳。 这两日她又想到了一种新的改动,做出来应该会很好看。 第三十章 这样的男人才可靠 一直到了日头西下,点灯之时,宋语然放下手中针线,才想起来蒋正生她气了? 但是为何? 宋语然觉得她既是个主人,他也颇顾着她的安危,那她便大度一些,不去计较他莫名其妙的气性。 于是她让厨房做了一道酒酿丸子,亲自放在暖盒里端着去前院,寻他去聊一聊。 但是,前院并没有人,向前也不在。 阿斗拎着水壶往门房里走,见到她立即停了下来:“姑娘是要找正爷吗?他和向前大哥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宋语然点了点头,既然他不在,那就下回再说罢。 她把手上端着的酒酿丸子给了阿斗:“给你吃,凉了可惜。” 阿斗一阵欣喜,将水壶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接过:“谢谢姑娘!” 然后一手拎着水壶一手端着碗,脚步轻快地往门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许久没有去荣记看过,宋语然刚准备出门,家里居然来了客人。 宋语然从没有主动和附近的邻居打交道,头一次有人寻上门来与她说话,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青玉还在等着她一道儿去荣记,可眼前这位太太拉着她侃侃而谈。似乎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她也不能将人往外赶,只好让青玉自己先去。 这位太太夫家姓许,就住在宋宅的隔壁,两家的大门挨着,寻常进进出出都能相互看见。 许太太身量比寻常妇人要高上许多,但是宽肩厚背,长手长脚,一张脸也是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显得整个人十分的魁梧彪悍。 宋语然个子也高,但跟她站在一起仿佛小鸟依人一样。 宋语然将人带进跨院的一间小花厅,烧上炭火,煮着热茶,倒也十分暖和。 许太太一路过来都在四处打量,坐下来就感慨:“妹妹家真是有钱,你看这烧的碳都要比我们寻常人家好上许多。” 宋语然就问:“这是银丝碳啊,我看见街市上到处都有卖的,价格也不高啊。” 许太太哈哈一笑:“可是像我们,有那个闲钱不如多买些肉吃?” 宋语然受教了,又问:“那寻常人家都是怎么过冬的?” “烧炕啊!”许太太左右一看,果然没在花厅里看见炕,“你这儿没有砌炕,着实冷,难怪要烧炭了。” “这儿是花厅,我家人少,跨院也不住人的,就没有砌炕。”水开了,宋语然开始动手泡茶,“但我们住的屋子里也是有炕的。” 滚烫的开水冲泡下去,莹莹碧绿的茶叶上下翻腾,清冽好闻的茶香瞬时溢满整个屋子,看的许太太又是一番惊奇赞叹。 “这么好的茶叶,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看她的衣着打扮简单干净,家中应该不会拮据,怎么可能没有见过茶叶呢?这奉承也太明显了。 宋语然但笑不语,将泡好的茶递到她面前,微笑地道:“我手艺粗浅,你且尝尝。” 许太太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直道好喝。 “宋姑娘家中可有长辈?”许太太喝了茶,总算开始聊正事。 宋语然面色不动,摇了摇头:“如今家中只有我和兄长。” 许太太瞄了她发间的白色簪花一眼,也知道先前有媒人上门被她打出去的事儿,笑呵呵地问:“听说是表兄呀?” “嗯。”宋语然摸不准她的来意,就点了点头。 表兄就不必受孝期约束了,许太太笑意深了许多,试探着问:“不知令兄可有婚配?” 原来是给蒋正说媒的,宋语然恍然大悟,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微微笑了笑:“实不相瞒,这我还真的不清楚呢。” 他的婚事,她可不要掺和进去,让他自己烦恼去罢。于是她想了想,直接道:“我这位兄长,主意都是他自己拿的,许太太你不如自己去问问他罢?” 许太太“呵呵”一笑,也不说好不好。 实则她早就暗中看过了许多次,一脸的大胡子,眼神冷峻,脸色颇黑,身高体壮,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偏偏这样的男人才可靠,因此她才动了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他的想法。 今儿一早,看准他出了门不在家,她才贸贸然登门,打算先探探口风。 其实蒋正早就回来了,知道她这边来了客人,就一直在前头的堂屋等着。 昨夜归家时,阿斗告诉他,“姑娘方才天黑的时候来前院寻正爷的,还带了很好吃的酒酿丸子。” 他原本疲乏的步履立刻觉得松快许多,一夜安睡,早早就起床出门把事情办理妥当,然后归家。 许太太吃下去许多的茶水,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她目光在宋语然身上一转,很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宋姑娘这身衣服可真好看,想必姑娘的手艺是一等一好的了!” 宋语然挑了挑眉。 “我有个闺女,同你一般大小,眼看就要说亲事了,但是女红方面......”她面带愧色地一声长叹,“哎......” “实在是难以见人,我见姑娘亲和,你这儿也实在冷清,不如叫我的闺女儿来这儿陪陪你,顺带着托你教一教她,多少会做两身能穿的衣服罢。” 她这般显然打着让自家女儿在蒋正跟前露脸的主意啊! 但她着实有些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地就把事情定下来,宋语然就有些不悦,可又不能因为自己就断了别人的姻缘,万一两人看对眼了呢? 宋语然便装作不甚在意地道:“我并不是日日在家时时得空的,但你家......?” 许太太满面微笑地接话:“叫许阿悠,今年十六了。” “哦,阿悠妹妹。”宋语然端着淡淡的笑脸,“若阿悠妹妹要过来,可以往门房问问我家的小厮阿斗,我若是在家,一定让她过来陪我说话。” 这却是委婉地在提点许太太,她今日上门,实在有些贸贸然不知礼。 许太太丝毫没有听出来,以为宋语然是真忙,便也不在意,总不可能没日没夜的忙罢! 她乐呵呵地道了句:“这就说好了!”才起身提出告辞。 宋语然要去荣记,就与她一道儿往外走。 两人从跨院出去,绕着回廊走到前院,就看见蒋正背着双手站在廊下,一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两人一起诧异地顿住了脚,他不是一早就出去了? 许太太立刻两眼放光,拉住宋语然明知故问地低声道:“这位就是你的兄长嘛?” 已经照了面,不好和稀泥,宋语然便给她介绍:“这就是我兄长。” 又对蒋正道:“这位是隔壁的许太太。” 许太太将人上上下下地仔仔细细地看,果然是一表人才,魁梧结实!除了邋遢了一些...... 不过不要紧,日后与她家阿悠成了亲,有了娘子的疼爱呵护,自然就会不一样的。 许太太越看越满意。 蒋正岿然站立着不动,渐渐皱起了眉头。 第三十一章 你兄妹俩吵架啦? 宋语然赶紧扯住了许太太往外走:“您家阿悠长什么样啊?我今日马上要出门,是不得空了,让她明日来罢,我在家的。” 她们身后,蒋正眉头越皱越深。一张脸俨然就是个黑脸罗刹,看得院中下人个个胆颤心惊。 这位正爷好可怕,他怎么了?? 宋语然送走了许太太,顿觉心中疲惫,她果然不适合这样家长里短地跟人打交道。 她折回前院,喊柳子套车。 蒋正已然恢复了寻常的脸色,向她走过去:“你要出门?” “是啊。”宋语然并不知道他在专门等着自己,只以为他事情办好了在家歇着,也就没有多想,“我许久没有去荣记看看了,今日本来一早就准备去的,偏偏被......” 说到这个,她面色古怪地看向他。他也有二十三了罢?确实应该成家立室了。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方才这位许太太,你知道她来是为何事吗?” 蒋正直视着她。 宋语然略低下头,避开了他迫人的目光:“她来跟我打听你有无婚配,大概是想......”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蒋正打断了她,清清冷冷的声音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宋语然就愣了,他当然是有婚约的!可是,这婚约又是......!她能怎么说啊?当然就是打哈哈,让人来问他自己啊! 她忽然就有些不悦,这都什么破事啊?她闷闷地道:“我说我不清楚,叫她自己来问你。” 蒋正额上青筋跳了跳,不清楚......? 恰好柳子赶着马车过来,蒋正眼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走了。 向前摇着把铁骨扇,晃晃悠悠地绕过照壁进来,嬉皮笑脸地打趣他:“我说你今日抽什么风,把那一大摊子的事情都扔给我们,原来是跑回来找宋姑娘啊?” “我见她面色不是很好看啊,怎么啦?你兄妹俩吵架啦?” 向前当然知道他们并不是真兄妹,却是定过亲的。可偏偏造化弄人,正爷要光明正大的照顾人家,就不能以未婚夫的身份自居。 正爷这是觉得委屈了啊!他自认为摸透了他们正爷的别扭的小心思,故意说个“兄妹”二字来刺激刺激他。 蒋正果然心里就不舒服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兄妹俩啊?他们明明就是有婚约在身! 不就是有个人上门要给他做亲么?直说他有亲事不就完了?!他不过就问了一句“怎么回答的?”她就生气了? 莫非她是连跟自己担个有婚约的名头都不乐意?那她可以随便瞎说八道啊。 反正他从来就没打算要成亲,怎么说都无所谓的。 向前笑眯眯地从旁窥视他的神情,这明显就是一副上心不自知的模样么,他但笑摇头。 蒋正却道:“不要乱说话。”他莫名就是不想听见“兄妹”二字。 向前也不戳破他的别扭心思,且慢慢熬着罢。他回来寻人可是有正经事的:“南边又有大生意可做,要不要走一趟?” 蒋正果然收敛了心思,神情严肃:“准备妥当了?” 向前点头:“杜良一直盯着呢。” 蒋正皱眉沉思片刻:“这事不急,叫他继续盯着。” 向前却听得十分诧异了,哪一次不是南边一有信儿过来,他们就连夜启程的?路上万一有了耽搁,错过交货就损失大了! 他还想再劝,蒋正却回身进屋关了门。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格外的晚,已然四月的天,却依旧冻得人缩手缩脚,整日里乌云蔽日,时不时地下一场小雪,一场春雨也无。 荣记的春裳、夏装渐渐地卖不出去,生意便淡了下来。 宋语然检查了一遍存货,让照看的伙计小心虫蚁咬蚀、当心受潮生霉,再没别的事情,就回了家。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有些怕见到蒋正,所以一到家下了马车就往后院走,蒋正只来得及看见她的一个背影。 青玉见她这般模样,难免好奇:“姑娘是怎么了?你和正爷吵架了么?” “没有啊。”宋语然很不自然地否认,她有什么可吵得?被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误会呢。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杆往前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异样。 越是这样,越发显得奇怪。青玉看向虞琳,她是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的,应该知道发生了何事罢? 虞琳只当没有看见。 许太太定然是时时盯着宋宅,宋语然甫一归家,阿斗就进来报说隔壁的许姑娘来了。 想躲也躲不掉,宋语然不禁扶额。但是既然答应了人家的,不好食言:“带她去跨院的花厅罢。” 许阿悠长得颇像许太太,身量高,骨架子也大,好在没有遗传许太太的一张四方大脸,她长了一张很好看的容长脸。 说话也温温柔柔的,见着宋语然就笑着叫“姐姐。” “我娘说,姐姐的女红非常好,定要叫我来跟你学呢!” 宋语然头一次应付这种小儿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实话实说:“我女红其实也不好,只会做几件衣裳,刺绣什么的实在拿不出手。”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就道:“我们不如裁衣裳做?” 许阿悠笑意盈盈地答应了。 直到将人送走,宋语然才深深觉得这一日太过疲惫!比她不吃不喝做上一整日的衣裳都累。 一想到许阿悠说的,“姐姐,我明日还来,你在家吗?”她就更加头痛。 青玉早就从恕儿嘴里打听到了前因后果,恕儿人小不开窍,她却是一听就明白了,此刻见她这样,就出主意:“姑娘何苦如此愁眉苦脸,既然她本意并不是来寻你的,何不叫正主出面应对她?” 其实她还有一层深意,想借此看看这位正爷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宋语然一听,颇觉得有道理。 是以,第二日许阿悠再次上门的时候,她便没有立刻就出去,让恕儿把人安置在前院堂屋,只要她有心,总会勾搭上正主的。 许阿悠果然不负她所望,一看见蒋正出来,立刻就笑脸贴了上去。 宋语然坐在暖房内,听到恕儿说到此处,吐了口气,明明应该觉得解脱的事,但她却半点没觉得轻松。 拧着眉头,心里莫名慌得很。 不过片刻,蒋正便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你是何意?”蒋正面色黑沉,一看心情就是十分的不好。 宋语然心情有些微妙,讪笑着道:“哦,我方才有些不舒服么,所以就没有及时出去陪着客人......” 蒋正揉了揉额角:“说实话。” 宋语然闭了嘴,想了想索性摊开了说:“就是许家自己看上你啦,要你做女婿。” 话说出口,她忽觉一阵轻松。 第三十二章 这是好事! “日后不必应付这样的人了。”蒋正看见她松泛下来的模样就暗恨,把他推出去,她自己倒是清闲。 什么意思?宋语然眨了眨眼睛:“你把人打发啦?” 蒋正“哼”了一声:“日后再有这样的人上门,你直接说我有婚约了!” 这下子宋语然就有些尴尬了,跟他有婚约的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但那婚约不做数的呀!可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了他正儿八经地娶妻呀! 她刚想说些什么委婉地劝一劝他,蒋正就道:“我马上要离开凉州城一段时间。” 宋语然下意识就追问:“你要去哪里?”话出口才觉得不妥,自己拿什么立场去管他出去做什么呀? 真是多嘴! 蒋正却不觉得有什么,很自然地交代:“去南边办事,你有什么要带的么?” 宋语然摇了摇头:“我不缺什么。”她已经去信和陈管事说好,每月他都会派人送些凉州没有的料子过来。 蒋正顿了顿,接着嘱咐:“你出门,一定要带上虞家双胞胎。” 宋语然乖巧地点头,应一声:“知道了。” “除了查看铺子,你要尽量少出门,如今凉州越来越乱,高老爷和虎爷都......” “知道啦知道啦!”宋语然很有些不耐烦,当她是个无知的小女孩么?比她爹都要啰嗦! 蒋正抿了嘴,道了句:“我明日就走。”出去了。 宋语然没了继续做事的心思,起身走到了厨房,指挥着麻婶和厨娘做好吃的。 “做些夹饼子罢,好久没吃,我馋了。” 麻婶狐疑地看了看她:“这种饼子你不是说嚼着嘴巴累么?” “嗯。”宋语然点点头,看着她和面,“但是许久不吃也挺想念。哎,多做一些,这东西放得住。” 麻婶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和了一大团的面,这足够他们一家子上下吃个好几天了! 到了晚上,宋语然就让青玉把一个装满了夹饼的包袱送到了前院。 青玉笑盈盈地将包袱递给蒋正:“我们姑娘说,正爷赶路肯定辛苦,吃饭什么的多有不便,特意让麻婶做了这些夹饼,让您带着路上吃。” 一番话说完,从他满是胡须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好走了。 屋中,蒋正看着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嘴角渐渐上扬。 从来只身上路连件换洗衣裳都不带的正爷,忽然背了满包袱的饼子,向前等一众兄弟俱是大跌眼镜。 奈何他们的正爷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了句:“路上会饿,我给大家准备的干粮。” 众人“呵呵”...... 阿斗却带了个面生的男人在前院等着,请宋语然出去相见。 来人五大三粗,长相十分的粗犷憨厚,皮肤黝黑黝黑的,见着他就露齿一笑。 宋语然被他白花花的牙齿闪了下眼睛,距离他很远站定。 “宋姑娘,正爷让我来......”他似乎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词来,摸了摸脑袋,半天才说,“哦,看门户!” “请问你怎么称呼?” 男人又摸了摸脑袋:“叫我万石就行。” 宋语然就安排人在前院住下。 他人虽然走了,却还是留信给她,告诉她,安排了信得过的人来宋宅住着。 宋语然很是感动,心中不知不觉地开始记挂起他的状况,不知道那些饼子够不够他吃到南边目的地,不知道南边天气如何,衣裳可够换洗。 一时又后悔自己怎么没给他把换洗衣裳也准备些呢? 全然忘记,只有夫妻之间,做妻子的才会给丈夫准备这些。 青玉从旁悄悄地笑,也不去提醒她,她们姑娘大事从来不含糊,居然在这等小事上......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正爷已经悄悄地在她心里了。 这是好事! 四月的天气诡异极了,接连下了两场大雪,立刻就放晴,日头一日高过一日,大棉袄一脱直接穿上了夏装。 荣记的生意很快又火了起来,青玉日日早出晚归地在铺子里帮忙,宋语然和白秀娘更是片刻不停歇地制衣裳。 幸好之前生意淡的时候她们多做了一些,这样弥补下来,才不至于一下子断了货。 为了方便客人们的需求,宋语然白日里就在铺子后面做事。这日下午,青玉从前头过来,贴着她耳边说:“有客人要见你。” 这很正常,自从荣记开业以来,经常有客人要见她,大多都是为了穿上自己心仪的衣裳而提出一些她们的小建议,宋语然乐的赚钱,只要不是与她的设计相违背,从来都一一照做。 但今日这个有些不一样,青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提醒她:“是高家姑娘和冯姑娘。” 宋语然做了半天衣裳,脑子有些迷糊,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这两位姑娘具体是哪两位。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高芸芸?” 这是有多久没听到关于高家的事情了啊,但是这两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青玉点头,“是的,我看着,跟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宋语然不动声色地走去了前面,高芸芸和冯姑娘冯燕灵一起站在柜台前,对着墙上挂着的一排衣裳小声的指指点点地交流着。 她端起了笑脸迎了上去:“两位看上哪一件了?可以取下来试一试的。” “想必这位就是宋姑娘了?真是久仰大名。” 冯燕灵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看着就有些病弱,说一句话得歇半晌。 但这话说出口,听着就让人不悦。 高芸芸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的,如今全凉州城都知道宋姐姐是一等一的厉害呢!不止做生意了得,还有一双十分难得的巧手呢!” 语气尖酸,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嘴角,与从前虽有些心机却更多的天真烂漫全然不同。 确实如青玉所说,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宋语然不动声色地笑:“那都是别人夸大其词,我能有什么本事,全依赖手底下几个能干的管事罢了。” 冯燕灵抿唇笑着没说话,高芸芸却是拔高了声音:“那也是你厉害呢,能驯服得了这许多的人听你的话,给你效力。” 这话听着十分别扭,宋语然便皱起了眉头,看向她:“高小姐甚言,我作为东家,若是连几个人都收服不了,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高芸芸的脸色迅速地白了。 宋语然不明所以,只端着笑继续问:“你们找我出来,是看上的哪件衣裳需要改动么?” 冯燕灵这才柔柔地指了一件银红色用金银双线绣了牡丹的通袖长裙:“我喜欢这件,但是......咳咳” “我腰身太细了,可能麻烦你得帮我改一改。” 第三十三章 同样都是女人 宋语然眼睛落在她的腰上,宽大的披风底下,隐隐可见她的腰肢不盈一握,披风空荡,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动人。 这样的腰身,她估不出来。 她征求冯燕灵的意见:“我可以给你丈量吗?” 冯燕灵没有意见,宋语然双手掐着她的腰线比量,心中有了数,的确比寻常人的腰肢纤细许多,若要穿她这儿的衣裳,确实都要改一改才行。 可这件银红色的料子是番邦过来的,裁剪缝制都要格外小心,一不小心就会划破丝线勾坏料子。 一匹这样的料子,她们拢共才做出了两身这样的衣裳,宋语然不愿意冒险,便建议:“冯小姐身量纤细,肤色白皙,其实更适合这件窄袖通肩裙,你试一试?若是满意,我给你改一下腰身就好了。” 她示意伙计将挂在墙上同样是银红色的裙子取下,那是由北地难得一见的寒春罗制成,轻薄罗衣,十分好看。 她由衷赞了一句:“冯小姐试试这件,穿上了定然美丽。” 冯燕灵还没发表意见,高芸芸却先一步开口,指责道:“冯姐姐看上的是那件通袖的长裙,你怎么偏要指一件窄袖的?” 宋语然看了她一眼,没接话,照旧微微笑着站在一旁:“冯小姐风姿绰约,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只是......” 她目光在冯燕灵身上略作停顿:“冯小姐身上的这件已经是通袖长裙,何不尝试一下不同的风格呢?” 冯燕灵有些意动,她伸出一只分外苍白纤细的手搭在高芸芸的手背上:“妹妹莫急,我去试试再说。” 宋语然立刻将那件衣裳抱起,亲自领着她上二楼的雅间试衣。高芸芸面色不虞地跟着。 楼梯狭窄,仅供一人上下,冯燕灵走在最前面,宋语然抱着衣裙跟在其后,高芸芸只能走在最后。 她微微抬头看着前面宋语然窈窕的背影,明明同样都是女人,别人的背影都能如此挺直不屈、气势十足,而她呢? 家里的管家仆从不听她的,哥哥不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打骂她,她也想要做点小生意贴补一下家里的开销,可她不会做生意,也求助无门,以往跟高家来往密切的亲友根本都不搭理她,只有冯家老爷和冯姐姐愿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而且......高芸芸的目中瞬间充满了怨毒,如果不是她以那般的低价买走了她家祖传的产业,父亲怎么可能一气之下离开了凉州城,把她抛弃了?! 他们家沦落至此,她不得不抛弃尊严羞耻攀附着冯家,这一切都是她宋语然的错! 心中的恶意迅速滋生,高芸芸低敛的目光跟随着眼前晃动的裙摆,终于在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稳稳地踩了上去。 宋语然脚步踉跄,立刻就往前面栽倒下去。 楼梯以上,只有她们三个人,冯燕灵已经走到了雅间门外,她这一下子定然要摔得结结实实,高芸芸半垂着面目,幸灾乐祸地喊道:“哎呀,宋姐姐.......” “小心呀”三个字还未出口,宋语然就被她的贴身婢女给稳稳地扶住了。 她一时惊讶地目瞪口呆,原来她身边有这样身手厉害的人,难怪从前她哥哥会失手! 宋语然稳稳站住,定了定心神,但心跳太快,手也是抖得,方才那一瞬间她以为真的要摔个结实了! 她回身,目光凌厉地盯着高芸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恐慌脆弱:“妹妹走路千万注意脚下,行岔踏错任何一步都是要不得的。”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高芸芸在她身后搞怪。真是没有脑子,使些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 高芸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红耳赤,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目光呆滞。 冯燕灵这才听见动静转身看过来,不解地问:“你们怎么都站在那里?芸芸怎么了?” 高芸芸像是受了惊一样,迅速摇头:“没,没什么。” 宋语然无声冷笑,不再管她,抱着衣裙把冯燕灵迎进厢房,扬起笑脸对着她道:“高小姐进去试试罢。” 但到底败坏了她的兴头,宋语然站在外头边等边想,若是人家不满意,那这笔生意不做也罢!犯不着为了赚这么点钱就让自己不舒服。 须臾,冯燕灵换好衣裳,跟进去伺候的婢女忍不住赞叹出声:“姑娘!你这样真好看!” 宋语然得意一笑,这可是她设计裁片,白秀娘动手缝制的衣裳,能不好看? 冯燕灵自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面上半信半疑。在一面全身的铜镜面前站定,照了又照,随即满意地笑起来。 “果然好看。”她伸着双臂,扭动腰肢左右看了看,“宋姑娘的手艺果然了得。” 可能是衣裳本身设计的缘故,本来略微宽大的腰身,穿上身以后反而十分合体,无需再改。 宋语然这时候就谦虚了,她抿唇笑着替她叠好衣领袖口,赞美她:“那是冯小姐人生的美,我这衣裳不过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物件儿罢了。” “你真谦虚。”冯燕灵很满意,也不再换下,直接让婢女把她穿来的那一身包起来带走。 高芸芸立在门口,看着她们其乐融融的模样,心理扭曲地愤恨起来,凭什么不幸都是该她的?别人却能活的这般开心快意? 这一趟,冯燕灵心满意足,高芸芸满心怨毒,但她依旧得维持着满面的笑容陪着。 宋语然送她们出门,小声问虞琳:“有没有办法查一查高家和冯家的事?” “姑娘可以让万石去做。”以往,这类事正爷都是吩咐向前去办的,但既然正爷把万石留下,那找他应该没错。 宋语然也觉得蒋正身边的都是能人,决定将此事交代给他去办。 这一个月来,万石在宋宅着实闲的发霉,所以宋语然找到他,让他办这么桩事情的时候,立即提起了精神头,接了银票就走了。 天气越发炎热,之前定三十套婢女服饰的大户人家又来下了个大单子,不光是四十套四色的婢女夏装,这回竟然还有小厮随从的长褂二十件。 宋语然和白秀娘两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把麻婶也拉过来一起做。 这日下午,宋语然从荣记往家走,因为天气异常的炎热,坐在马车里实在憋闷,她便弃车步行。 路上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许太太和许阿悠,宋语然自觉拒绝她们的不是自己,没什么尴尬的,便大大方方地冲人打招呼。 结果母女二人均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旁而过。 第三十四章 抓她 “她们.....”宋语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记恨上她了? 青玉也颇觉奇异,这母子俩有求于人的时候多热情啊,现在居然能做到对面不相识?! “罢了。”总归是蒋正惹出来的事情,怪人家做什么?宋语然很大度地不跟他们计较。 转过一条街,远远就看见阿斗和柳子正慌里慌张地站在门口望着街口的方向,一见着她们,立刻飞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宋语然被他们喊得心中一紧,不悦地斥道:“怎么回事,好好说话。” 柳子稳重一些,但也满脸焦急之色:“白.....白姑娘不见了。” 白秀娘?自从搬进她家开始,白秀娘几乎连房门都不出,怎么会不见? 是被人掳了?难道是虎爷? “是谁发现的?”宋语然边往家里跑边问。 “是恕儿,她在房间里留了一张纸。”他们全都大字不识一个,骤然发现人不见了,房中又有留书,都以为白秀娘不辞而别。 可他们却都知道白秀娘和姑娘一道儿在做成衣的生意,她忽然走了,可不就是大事不好了么? 宋语然稳了稳心神,拿起桌上的纸。 “想要此女活命,独自来城外十里坡,不准报官。” 这些人的目标是她,不是白秀娘,宋语然慢慢放下了纸,他们是有备而来。不仅知道白秀娘于自己的重要性,更加知道她身边有虞家双胞胎时刻护卫。 但周围一众的奴仆都以为白氏不辞而别,她只好解释一句:“白姑娘是被人绑架了。” 恕儿几个立刻就惊恐起来,光天化日的,他们悄无声息地就把人绑走了!莫不是虎爷又在凉州城作恶了? 青玉也是识字的,看见纸上之言,禁不住皱眉:“这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知道咱们家住着白姑娘?” 宋语然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往外走,绕着院墙走了一遍,在一处矮墙附近停下。 “去看看墙外是什么?” 虞琳轻轻一跃上墙头,然后回身下来:“是许家,我见到了上回同许姑娘一道儿来的小丫头了。” 那就说的通了,许太太和许阿悠方才在路上瞧见了她们,不是记恨不理她,而是心虚。 恕儿她们站在一旁,闻言叫道:“我前两天看见那个丫头在这墙头探头探脑的!” “那你为何当时没有讲出来!”青玉恨恨地点了点她脑袋,“我平日都不在家,指望着你机灵点呢,结果你倒好,看见了也不说?” 恕儿总算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诺诺地问:“难道她是在打探消息吗?” 青玉没好气:“不然呢?” 恕儿立刻焉了,垂头丧气地立在那里不说话了。 “算了,过后你好好教她。”为今之计,是如何快速把人救回来。 人多口杂,宋语然把下人们遣散,只留下虞琳和青玉。 “姑娘,你不能一个人去。”虞琳也看了纸,立刻就想到了上一回在春风酒楼遇到的一队蒙面人。 前面一次是试探,这一次直接动手。他们个个身手非凡,还不知道对方是何目的,她一个人去绝对凶多吉少。 无非要钱或是要命,宋语然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豁出去了。 “我一个人去。”宋语然做了决定,制止了她的劝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沿途做标记,但是别人不会察觉的?” 虞琳明白了她的打算,可还是觉得不妥:“万一我们跟丢了怎么办?” “你是对你们自己的本事没有信心吗?” 虞琳没话说了,没过多久,虞珑现身,给了她一小瓶的药粉。 “这东西无色无味,寻常人看不见,把它涂在你的鞋底,身上也可以撒一些,我们跟在你后面。” 宋语然一一照做,一切准备妥当时,万石回来了,他这几日一直暗中跟着高芸芸,不怎么在家里,此次回来正要把这几日打听到的事告诉她,见她似乎要出门,虞家兄妹却不跟着,难免诧异:“宋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青玉十分不赞同宋语然一个人前去,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就算最终有惊无险,说出去,对她的闺誉也不好,是以立刻将事情说了一遍。 万石也不赞同,就是担心她会有危险,正爷才将他留下的。看来对方打探的十分清楚,想要撇开她周遭的所有保护。 宋语然不容他们磨叽,眼看天就要黑了,立刻就叫柳子套车,将她送到城门口去。 在城门口下车,宋语然独自一人走道十里坡,坡上有个凉亭,周遭却空无一人。 宋语然试探着喊了两声,但荒野空寂,并没有人回答她。她一颗心渐渐下沉,这才觉得害怕起来。 忽然自旁边的树林中走出两个人,阴恻恻地笑道:“这小丫头的胆子着实不小!” 另一个人往她身后看出去老远,确定没人跟着,才回头看向她:“自己来的?没报官?” 宋语然端端正正的立着,实则到底害怕,她闭了闭眼精,不屑地道:“君子言而有信,我来了,把白姑娘放了。” 这人似乎觉得有趣,反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要抓你做什么?” 抓她?难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兜头被一只麻袋套住,后脖子一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一人将麻袋往肩上一抗,招呼另一人:“快走。” 片刻后,虞家双胞胎和万石循着踪迹赶到十里坡,却空荡荡毫无人影,不由暗道“糟糕”!对方还留了一手! 宋语然是被冻醒的,她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因着被绑着扔在地上时间太长,她浑身麻木,挣扎了许久才从地上坐起来。 “有没有人?”她的声音空荡荡地传了出去,这不像是在城里...... 门外很快想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锁着的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圆胖胖的身影。 这么熟悉的......宋语然借着月光眯眼辨认了一会儿,暗暗吃惊:“你是高老爷?” 高老爷将屋里的烛火点亮,一双眼睛阴沉无比:“宋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宋语然动了动被绑着的手脚,不无讽刺:“高老爷也着实让人想不到。” “听说高老太太出殡您都没有回家,这是在哪里赚大钱呢?” 高老爷仿佛被踩中了尾巴一样,面色狰狞起来:“小姑娘,做人不要太猖狂,爷爷我今日就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高老爷话才落下,门外又出现了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不就是虎爷?? 第三十五章 媚娘 宋语然陡然一惊,这俩人果真沆瀣一气! 她抖着声音:“你们要做什么?” 却在此时,与虎爷一道站着的男人比了个手势。 高老爷十分不情愿的咳了咳,虎爷将门掩上。 “宋姑娘,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在家里绣花写字,出来搅和男人们的生意做什么?” 宋语然十分好笑:“我做我的生意,与你何甘?你们捉我到这里,白姐姐呢?” “白姑娘与此事虽无关,但也需再等上一等。” “卑鄙!你们言而无信!” “呵!”高老爷十分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问,“你为何要盘下我高家的铺子?” 宋语然翻了个白眼,不是神经病么?高家铺子地段好生意好,高老太太急着脱手,她干嘛不接? 不对…… 他们抓她不是为了报复?? 宋语然心中顿生狐疑,嘴上却道:“自然是见不得你们好过咯!” 高老爷面色愈发阴沉。 “你们家老太太自己要卖,我接着了,这有什么不好?” …… “我不给你们家送钱,你们父子俩能这么顺利的从大牢里出来?” 呵!还把自己说成善人了?高老爷目光阴沉,忍着声气道:“盘铺子就盘铺子,为什么要往死里压价?” 宋语然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么,她又不是活菩萨,当然出的钱越少越好。 况且,高家也对她使过下三滥的手段图谋不轨,她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父亲一个人辛苦把她养育到这么大! 高老爷又问:“盘下了铺子,为何还要打库房里存货的主意?” 宋语然顿悟,问题出在了库房存货上,里头难道还有猫腻? 她不动声色地反问:“我盘下存货,既给你家送了钱,我又能立刻开张营业,何乐不为?” 高老爷看她一副就是为了早日赚取银子得嘴脸,心知暂时问不出别的,便转身去开门。 虎爷他们还在门外站着,很显然就没离开过,高老爷在里头问她的话,他们在外面听着。 那个男人半转过身,侧身对着宋语然,这才露出他身后还站了个女人,那女人穿着打扮十分妖娆妩媚。 宋语然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动静,此时视线忽然顿住。 那女人腰间的......她心神剧震,似乎不敢相信,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睁大的眼睛开始泛酸,眼中渐渐弥漫泪雾,可她不敢眨眼,也不敢出声。 那是她父亲从不离身的挂坠,是她幼时玩闹,拿了父亲特意托人从番邦带回来的珍贵红珊瑚珠串编成一只可爱的小兔子,然后逼着父亲戴在身上。 父亲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怎么可能会随身佩戴这种小女儿的玩意儿? 可父亲十分宠爱她,不仅每时每刻都戴着,绦绳旧了断了也舍不得拿下来,让她再编了新绦子系上。 可是......父亲从不离身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 女人不知说了什么,与虎爷一道儿站着的男人大声笑了笑,两个人一起走了。 宋语然依旧被独自关在这里。 她脑中一片混乱,是父亲死后被人拿走了这个珊瑚兔子么?还是......? 她不敢往深了想,她的一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她使劲儿地深呼吸才能把那份激动压下去,不知不觉间,几乎整个人都在发抖。 虞家双胞胎和万石分头在城外搜寻了一遍,都没有再看到任何宋语然的踪迹。 “怎么办?”对方是什么人他们都一无所知,就这样把宋姑娘给弄丢了,他难辞其咎,万石十分自责,想了一歇,“保不齐就是高家搞得鬼!” 虞家双胞胎也有同感,虞珑道:“我们兄妹继续找,万爷先回城盯着高家。” 三人方才说定,就见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眨眼就到了三人面前,来人猛地扯住缰绳,快马骤然吃力,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两只前蹄,在半空中乱踢一通才渐渐安静下来。 三人不由又惊又奇,更多的是欣喜,正爷回来了! 万石顿时觉得轻松许多,正要开口将宋语然失踪的事跟他说一遍,蒋正已经急急喝问:“人呢?!” 这是知道情况了,万石也不废话:“人在这里不见了。” 蒋正立即翻身下马,将周围仔仔细细地搜查检视了一遍,对万石道:“你回去守着。” 又吩咐虞家双胞胎:“你们跟我走。” 蒋正沉着脸,浑身肃杀:“你们给了她“追影”?” “是的。”虞家双胞胎护卫失职,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宋语然浑身冰冷,头脑越发的昏沉,靠在木板墙上渐渐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窗外,虎爷和妖娆的女人去而复返。 女人将窗户阖上,妩媚地摆了摆腰肢,一双凤眼勾着他:“这么水灵的人,不觉得可惜?” 虎爷“哼哼”笑了笑:“别大意,这女人厉害着呢。” 女人嗤笑一声,伸手扶了扶发鬓:“到了我媚娘的手里,再厉害又如何?她还能逃出生天不成?” 虎爷一对浓厚的眉毛挑了挑:“过几天,再给我弄几个人出去,货色都不错,给我往好的地方走。” 往好的地方卖去,才能更加值钱。媚娘了然一笑,一只手若无骨地搭上他的肩膀:“放心罢,虎爷。” 很快,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自山谷间使出,一路飞奔南下,走得却是荒无人烟、僻静的小道。 宋语然在剧烈的颠簸中清醒,入目却是一个封闭的车厢,她依旧被反绑着手脚,堵着嘴巴。 她挣扎着踢踹几下,车厢门“哐哐”作响,却没有人理睬她,马车毫不停歇。 宋语然一颗心不住的下沉,这些人是要做什么?因为那批货?她不小心接触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要把她无声无息地处理了? 马车终于停了,车厢门被人打开,先前见到的那个妩媚的女人站在马车外,肃着一张脸,斜着眼睛看着她。 “哟!”一把嗓子尖细刺耳,“小姑娘醒了呀!” 宋语然“呜呜”两声,双眼瞟过她腰间挂着的红珊瑚兔子,怒瞪着她。 媚娘勾了勾唇,朝一侧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个勾肩搭背却孔武有力的男人靠近,手一扯,把她嘴里塞着的布团扯落。 “你有什么话要说?”媚娘显得很体贴,“我们休息一刻钟,你有什么要我帮忙交代的,都可以。” 宋语然吐出嘴里的酸臭唾液,忍着满嘴的恶心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媚娘“呵呵”一笑,风情万种:“原来你不知道呀!” 第三十六章 土匪 她走近一些,细白滑腻的手指在她脸上划过:“这么漂亮的脸蛋,这么好的身段,你说你会去哪里呀?” 宋语然瞳孔骤缩,心口狂跳,脱口问道:“为什么?” 媚娘冷了眉眼,“哼”笑一声:“什么为什么?乖乖地闭嘴跟我走,让你少受些委屈。” 她警告地盯着她看:“若是不听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媚娘说完,先前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扔进来一张饼子和一只水囊,将她绑在身后的双手解开,重新在身前捆绑结实。 车厢门再一次被关上。 宋语然只觉如坠冰窖,身上的冷汗将衣服打湿,黏糊糊的沾在身上她也没觉得难受。 满脑子都是害怕,她要被卖到勾栏院去了?!! 谁能来救她?! 马车再一次往前行驶,车厢内渐渐开始闷热起来,是日头渐渐升高的缘故。 宋语然浑身无力,她知道这是中了迷药的缘故,饼子和水她都不敢喝,只希望尽快恢复力气好想办法脱身。 指望别人是没用的,更何况她根本无人可以指望。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略过了蒋正的身影。 如果......他知道自己不见了,会不会来寻一寻?宋语然绝望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丝的希望。 但眼下,她必须靠自己。 首先,得出去。用她身上虞珑给的药粉,尽早的留下踪迹。 她将地上的水囊费力地拿起,用牙齿咬开了塞口,把里面的水尽数倒在了身后的车厢缝里。 等日头把打湿的车厢板烤干,她才使劲地拍打车厢门,一边高声喊:“快停车!我水喝多了,要解手!” 驾车的人没有半分回应,宋语然又喊了许久,马车才停下。 车厢门再次被打开,媚娘妩媚漂亮的脸上尽是不耐和狠厉:“你作什么?喊什么?作死是不是?” 说罢也不管她,立刻吩咐:“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宋语然立即坚决地拒绝:“不要,这个太臭太难受了!” 她露出乖顺的笑来,尽量让自己笑的真诚:“我是真的水喝多了,我......我一不小心把水囊里的水都喝完了,现在......”说着,一张脸憋得通红,俨然是一副尿急难耐的模样。 都喝了?恐怕是太紧张害怕,拼了命的灌水罢!媚娘瞥了眼空空的水囊,心中信了三分。 水都喝了,里头的迷药药效三五天就别想消了,这药虽不至于让人整日昏睡不醒,却能叫人手脚无力跑不远。 媚娘放了心,无所谓地理了理衣角:“下来罢,别污了我的马车。” 宋语然心中一喜,不敢有所表露,低眉顺眼地挪到车厢门口,示意给她解绑。 媚娘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并不说什么,让人给她解绑,然后指了先前的男人道:“你,跟着一道去。” 宋语然刚活动了手脚,闻言不可思议地抬头:“他是个男人!” “那有如何?”媚娘挑着眉反问。 “我是去......”如厕!在这荒郊野地解决,本身就够难为情的了,怎么还能让个男人跟着?宋语然羞的满脸通红,左右一看,却没一个女人,除了媚娘。 媚娘凉凉一笑:“莫非,你要我亲自陪你去?” 周围人哄笑起来。 宋语然红着脸,小声地坚持:“我自己去,我保证不会乱跑。”说着不安地挪了挪脚步,显得很有些急意。 媚娘讽刺地笑着,根本不怕她跑,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跑出她的手心? 何况......她的视线停在周围的树林中,古怪地朝着她笑:“我不是吓唬你,这边可都是土匪窝子,你落在他们的手里,可没有在我手里那般松泛了。” 宋语然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所以呀,千万别想着跑。” 宋语然僵着脖子四处看,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骗人。 媚娘成功地将她吓住,心情不错,见她僵立着不动,反而催她:“还不去么?我可没那么多的闲功夫在这里等你,若是等来了土匪,我照样把你交给他们。” 宋语然僵硬地笑了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一边的林子走去,果真手脚使不上力气,于是不敢往深了去,只在路边寻了个一人高的草丛蹲下。 很快出来,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一样,径自爬上了马车。 也不过如此么,吓一吓不就乖了?媚娘嘲讽地勾起嘴角,将马车帘放下,吩咐:“走罢。” 赶车的男人就问:“不用再给她绑起来吗?” 媚娘讥笑:“就瞧她那胆小的模样?你们还看不住?” 过了一歇,她又道:“在城外就算了,给她松泛松泛,等进了城,再绑起来。” 马车再度走了起来。 果然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宋语然悄悄松了口气,活动活动被绑的酸疼的手脚。 不知如今离开凉州城有多远,她留下的这些脚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被虞家双胞胎看见。 这样不行,还是得想办法从这些人手里逃脱出去,她皱着眉深思。 忽然,马车停了。 先是一片诡异的安静,然后周围一阵骚动,有马蹄声、脚步声、车轮辘辘声还有刀兵金属声。 这是...... 宋语然趴在车厢壁上侧耳凝神细听。 媚娘下了马车,站在地上看向来人,笑的分外迷人:“请问兄弟们是哪一条道儿上的?” 她媚娘走这条道数十年,谁不卖她个面子?今日这伙儿倒是面生的很,难怪敢拦她。 为首的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并不把她的搔首弄姿放在眼里。 “道上的规矩,开了门再走。” 媚娘面色微滞,每条道上都有规矩,他们北地的规矩可不是这个。 开门?那是西边的行话。 媚娘从来雁过拔毛,在道上行走从未花过一分钱,这伙儿从西边来的愣头子竟然要她的买路钱? 她心中冷笑,迅速思量开。 车厢里,宋语然越听越心惊,竟然真的是土匪! 她不禁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方才她没有贸然逃跑。 土匪的耐心有限,媚娘只是沉默却不拿钱,其中一个打马上前,指了指她的两架马车:“拿不出钱?那就拿货来抵罢!” 媚娘心念电转,东西她是没有的,这一趟本来的货都在后面跟着,她亲自押着的不过一个宋语然。 于是她笑着道:“这位爷,通融一下可好?我这儿可没什么货物,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我只是走亲戚的良民。” 那人似乎笑了笑:“良民?” 媚娘温温柔柔笑起来,做出一副良家妇女的模样,可惜她的妩媚是深入骨子里的,再怎么装清纯都不像。 第三十七章 吴棘 那人讽刺般大笑两声,身后一众小土匪随即跟着放声大笑。 大笑过后,男人朝后摆了摆手,小土匪们的笑声渐渐止住,传来男人清亮好听的声音。 “良民会走这条土匪道儿?” “我看你不像是个好人。” 男人没了耐心,大手举过头顶,修长的手指朝着马车的方向挥挥了挥。 身后的土匪们立刻奔向宋语然所在的马车,他们以为里面藏得定然是值钱的好东西,一个个眼睛亮着精光,撒欢地跑起来。 媚娘的几个手下要拦,被她伸手止住。 车厢门被打开,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对上车内宋语然惶恐不安、清清澈澈的双眼,纷纷傻了似得呆站在那里,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为首的男人立刻沉了脸:“你是......”他的目光在场中唯二的两个女人身上打了个转,落在媚娘身上,“老鸨?” 打从十年前开始,媚娘把持着北地半数以上勾栏院姑娘们的出路,姑娘们见她都喊“妈妈”,男人们则更加爱叫她媚娘,“老鸨”这一称呼当真从未有人当面叫过她。 她一时间有些发懵,随即沉了脸,面色难看至极。 男人可不管她,面色声音都冷下来:“那就更加说明我们没有劫错人。” “拿钱开路罢!” 他话音方落,周遭的土匪小子们立刻拔刀,大有不给钱就杀人的架势。 宋语然给他那句“我们没有劫错人”愣了一下,她人在马车里,又被前面许多的人头挡住了视线,一时间并看不到土匪头子的模样。 但他说的话却莫名中听! 直到周围土匪们齐齐亮了兵器,她才陡然浑身一寒,这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啊!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媚娘没想到这伙土匪与她平时所打交道的并不一样,她只带了三四个人打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忍痛解下钱袋,单手扔过去:“就只有这么多。” 从旁窜出一个矫健的身影,稳稳接住了钱袋打开一看,“啧啧”两声,对着为首的男人摇头:“打发叫花子呢!” 男人打马上前,眯着眼睛看了看后面马车内,贴着车厢壁努力减少存在感,一心想要找机会逃走的宋语然,一抬下巴道:“那就把她给我带走。” 土匪头子们二话不说,立刻上来几个人,三两下就把人绑好拖下了马车。 宋语然全程都是蒙的,着地时抬头去看媚娘,媚娘却并不看她。 她只是答应虎爷,把这丫头带的远远的,让人找不着,让她永无出头之日,现在被这土匪带走,岂不是更好? 所以媚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着看着一众土匪将宋语然绑走,然后问道:“我是再没有多的银子了,各位好汉可以开一开门了么?” 为首的土匪大手一挥,拦路的土匪们分开一条道儿,让他们过去了。 宋语然看着媚娘毫不迟疑转头就走的背影,想破口大骂,可她自小虽然养的不成规矩,但要她真的骂上几句时却十分词穷。 此时她猩红着一双眼睛,出奇的愤怒,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愤怒什么。 总归这一切是她自己掉以轻心,自视甚高,轻视了敌人,把自己给坑了! 为首的土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变化,见她居然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不由“嗤”笑:“落在我手里,难道还不如被她关进勾栏院卖身陪客好么?” 宋语然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话,睁开了眼睛看向他:“你们不是土匪么?” 男人长得干干净净,十分斯文,若不是提前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贸然见着他,她定然不会认出他其实是个土匪。 土匪头子挑了挑眉:“土匪怎么了?” 他豪气地大笑道:“我们一不打家劫舍,二不强抢民女,只是收些过路开门费而已嘛!” 说到这里,他友好地朝她笑了笑:“我叫吴棘,口天吴,荆棘的棘。姑娘叫什么名字?” 宋语然见他不似方才对着媚娘时那般狂妄,稍微放松了些,却并不答话,而是接着他之前的豪言壮语道:“你们既然不强抢民女,那请把我放了罢。” “我是被那个媚娘用迷药迷晕了捉来的。” 吴棘“嘿”了一声,小丫头倒是挺机灵的。他伸出右手迅速地搭上她的手腕,须臾又放开。 果然是迷药。 他摸了摸下巴,有些为难:“放了你么?” 他朝左右看了看:“你是我今日收的开门费,就这么把你放了,那我们不是亏了?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呢?” 他这明显就是耍无赖啊!宋语然忽然觉得泄气,她怎么能指望跟个土匪,而且还是个土匪头子讲道理呢? 但是她仍旧清了清嗓子,慢慢道:“我住在凉州城,你送我回去,你的损失我来给。” 吴棘“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心道这姑娘倒是有些胆识,居然没有吓得哭哭啼啼,还能跟他谈条件,着实有趣。 “凉州城太远啦!不适合我等靠山吃山的山匪。” 他如此一说,倒叫宋语然又想起媚娘说的话,她说这一带是个土匪窝,那应该就不会只有他们这一伙儿。 若他当真愿意放自己走,她只怕也不能安全回到凉州城里,宋语然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说服他派人送她回去。 “我给你银两,再远你都值当走一遭的。”她注视着他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怕进城遇到官兵,只要把我送到城外就好。” 吴棘笑意越发的深,问:“把你送到城外,大家都安全了,那请问银两你准备怎么付给我呀?” 他是愿意了么?宋语然心中一喜:“我在凉州有许多产业,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耍赖,为了我的名声,我也不会报官,所以,你们可以到我的铺子里来取酬金。” 她说的是酬金,答谢他们的救命护送之恩。 吴棘却忽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双手不住地互相拍着,嘴里直说“有趣!” 宋语然看的一头雾水,这人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吴棘笑了一歇,亲手给她松了绑,但并不让她走:“不要耍心眼偷跑,这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家土匪。” 他举步往前走,回头招呼她:“走罢。” 宋语然不死心,直接问:“你不送我回凉州城了?” 吴棘头也不回地反问:“我为什么要送你回去?” 宋语然一噎:“我可以给你钱啊!” 吴棘摆了摆手:“老子累了,今日不想动。” 居然还有不想要钱的土匪么?吴棘很快走远了,小土匪们见她还杵在原地,就不耐地推搡她,嘴里催着“快走快走!没看见咱们大当家都走远了么?” 第三十八章 小兔子 走远了的吴棘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笑嘻嘻地呵斥小土匪们:“哎哎,给我客气着点!对待女人要温柔!” 小土匪们“呵呵”哄笑,他也不恼,就近给了俩小土匪一巴掌:“别贫!好好学着点!活该你们讨不到婆娘!” 一个胆子大点的小土匪嬉皮笑脸地接了句:“当家的你不也没讨着婆娘么?” 宋语然心中怪异极了,这帮土匪怎么想的??不要钱?......难道是要人??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直到进了吴棘的老巢还没回神。 吴棘一回头就看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自己成功将她吓住了,还颇有成就感地“哈哈”一笑。 笑过以后又不忍心她这般提心吊胆,便很体贴入微地亲自将她带到了一处房间:“你在这里休息休息。” 休息什么?她现在就要回家! 宋语然一点儿也没觉得他体贴照顾,颇有些哭腔地道:“英雄您做件好事罢,送我回凉州城,我送您半副家资!” 吴棘闻言一乐,这还是个出手挺阔绰的小富婆么?他刚再要套上几句话,就听左近响起一道急喊:“宋语然!” 吴棘顿觉无趣。嘿!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么重要的关键时刻就跑出来了! 这么熟悉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语然惊疑不定地抬头去看,蒋正满面焦灼之色,正疾步走来。 蒋正远远看见立在那里跟吴棘说话的宋语然,提着一日一夜的心总算归了位。 自从离开了凉州城,离开了她,蒋正便觉得自己很不对劲,脑袋里日夜都是她,吃饭睡觉想的也是她,只想快些结束了这趟生意,尽早地回到她身边。 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干的,平时需要两个月时间的路程,这趟被他硬生生缩短了一个月。 但当他日夜兼程回到家里,得知她遇险时,只觉一颗心都被掏空了,担心与愤怒接踵而来,更多的则是害怕,害怕她会出意外,但凡她有半点闪失,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疯了一般地打马出城,心中一片焦灼,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早半日回来! 在城外十里坡得知她失踪,那一刻,他杀人的心都起了,要不是顾及着要尽快找到她,不能让她多一分危险......蒋正闭了闭眼。 幸好,他把她找到了。 蒋正在她跟前站定,先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除了衣衫稍显凌乱,不见其他不妥。 他这才松了口气,仍旧一瞬一放地紧紧盯着她,问道:“你没事吧?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言语间带着的是他不自知的温柔,却听得吴棘倍感不适。 吴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精致的折扇,在手里摇着,他觉得他应该做个君子,来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可他自诩是个土匪不是君子,况且这么漂亮、胆大又有趣的女人,他私心里想多看一会儿。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杵在一边愣是没有挪动半分,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蒋正面前的女人。 自蒋正出现,女人先是怔愣不敢置信,随即双眼泛红激动的不能言语。 啧啧,激动什么?激动个什么劲儿?吴棘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英雄救美的是他吴棘呀!花力气和那个媚娘斗智斗勇的也是他吴棘呀! 宋语然既惊讶又感动,心里猝不及防地淌进一股温泉,熨帖的让她片刻失语。 蒋正以为她是受惊过度,观她面色发白,心下难免揪紧:“我们先进去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吴棘立刻嚷嚷:“找什么大夫,我就是大夫,方才我替她把过脉了,她就是种了迷药,身上没劲儿罢了。” 蒋正不悦地眼神在他手上略过,沉沉地问:“迷药?” 吴棘一时觉得手指上凉飕飕的,倒忘了回答。 宋语然回神,立即抓住了蒋正的袖口,急急地道:“白姐姐还不知道下落!” 蒋正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臂膀,低声温柔地道:“好,你不要急,我们这就去找。” “嗯”语然点头,小声道:“我听到他们喊她媚娘,她带我先走的,后面还有......” 白秀娘八成就在其中。 蒋正点头,保持虚扶着她的姿势不变,转头看向吴棘。 吴棘一呆,随即认命地摇着扇子走远:“罢罢罢,我再替你走一遭。” 两人进了屋,宋语然却并不休息,她抓紧时间说道。 “抓我的是高老爷和虎爷,他们是一伙儿的!” 这个蒋正已经猜到了,他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他们抓我,不是因为要报复我!他们......那批存货有问题。” 蒋正猝然皱起了眉头,“存货?” “嗯。”宋语然点头,“就是那批他们悄悄运走的存货,我原先以为他是不愿意低价卖给我,才偷偷运走了,但现在看来不是的,里面有猫腻,他们以为我看见了,或者说......防范于未然,所以要把我除了。” 蒋正若有所思,大拇指缓缓摸过腮边的胡须:“这里面应该有大问题。” 宋语然点头,她忽然抿唇犹豫了一下,父亲的事......到底要不要跟他说? 她自我纠结了好一会儿,没有发觉蒋正满含期盼的眼神,那是希望她能对他知无不言敞开心扉的希冀。 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我还发现了我父亲的死……应该与他们也有关系。” 蒋正却没料到会听见这个,他陡然明白了:“所以,你派麻大去北边,就是去查你父亲的死?” “嗯”宋语然低着头,十分小声地应他。 蒋正沉沉吐了口气,随即拧了眉头:“所以,你来凉州,就是为了你父亲的死?” 他这话宋语然就不明白了,“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蒋正一窒,总不会是为了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活着呢,就算知道了,她…… 罢了! 蒋正叹息一下,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念想,继续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幼时给父亲做了个小挂件,是用番邦带回来的那种稀有的红珊瑚珠子串成的......额......小兔子。” “我父亲从来不离身的,他还玩笑说带着它相当于带着我在身边一样。” “但是那个东西,在媚娘的身上。” 宋语然十分确信他父亲不会与媚娘这种女人有交情,更加不会把她的东西送给媚娘,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蒋正在屋中踱步,媚娘、高老爷、虎爷和宋大老爷有什么联系? 他们为什么要截杀宋大老爷的商队? 如果单纯地只为了钱财,更加不可能一下子将整个商队灭杀干净。 这中间必然有联系,两人都沉默下来。 第三十九章 让我帮你 宋语然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笑了笑:“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让我帮你。” 宋语然没有拒绝。 蒋正黑沉沉的目中泛起点点星光,他搓了搓手指,又清咳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罢,等明日我们再回城。” 她的确好累,想舒舒服服睡一觉,见他转身往外走,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的风尘仆仆,她下意识紧追上两步。 蒋正察觉到她的靠近,转身疑惑地问:“怎么了?” “你是昨日回的凉州城吗?”一回来就发现她不见了,所以一路追过来的么?还有......那个土匪头子吴棘,是他的朋友么?吴棘是受他所托故意拦住媚娘的罢? 她有一大堆的话想问,临了却只是微笑着道谢:“谢谢你来救我。” 因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能在他的身上、脸上和眼睛里找到。 蒋正黝黑地眼睛亮了亮:“不要多想,好好睡一觉。” 宋语然望进他的眼里,柔柔一笑:“你也累了罢,早些休息。” 但她哪里睡得着?白秀娘还没有下落,与父亲的死有关的线索刚刚露出苗头。 蒋正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宋语然羞涩关怀他时的笑脸。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这还是头一次,她在他跟前露出这般小女儿的情态呢。 日头渐渐西沉之时,吴棘带着一帮小土匪们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一车一车的货物,真可谓是满载而归。 白秀娘和十几个小姑娘一起,边哭着抹眼泪,边绝望地被人推搡着往山上走,一路都是女人哭啼声,场景十分壮观。 两人闻声从房间出来,吴棘见着他俩就抱怨:“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我不是在解救她们么?怎么反而哭的更凶了?难不成我比那个媚娘还坏?” 一个土匪,也并不比媚娘好到哪里去,蒋正横了他一眼,满腹心思都在宋语然身上,实在懒得搭理这个奇葩。 宋语然举目一看,立即就认出了其中的白秀娘,提了裙角就奔了出去。 “阿然!”白秀娘立刻认出跑向自己的是宋语然,她往前紧走几步,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在绝望之际骤然看见了希望,一时竟悲从中来。 “好了好了,我们都没事了。”宋语然安慰她,带着她回自己临时歇脚的房间。 白秀娘是被迷晕带走的,醒来之后就跟这些姑娘们被关在一处,以为就是单纯地被拍花党绑了卖走。 到此时她才觉出了异样,她擦干净脸面,问道:“阿然怎么也在这里?”这儿可是土匪窝子。 宋语然一言难尽:“此时说来话长,总之是我连累了你。”她说完上下打量白秀娘,欲言又止。 白秀娘知道她的意思:“我们被关在一处,倒是没受什么罪,只是都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很难受。” 这是因为虎爷他们要尽快离开凉州地界,还没来得及有时间折磨她们呢!宋语然目中生寒,又转瞬消逝。 “我们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回家。” 两个人都是又饿又困又累,就着蒋正亲自端来的饭食,简单吃过,又洗了个热水澡,兴许是知道身处安全之地,身心都放松下来,躺到床上立刻就睡死了过去。 不远处的一间房内,万石匆匆而来,也不拘谨,在桌边坐下:“正爷,姑娘一失踪,就有人到铺子里闹事。” “哪几个铺子?”蒋正勾了勾唇,很好,既然他们这么迫不及待,那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从高家手里盘下来的所有铺子,春风酒楼还有荣记。” 蒋正对宋语然的产业还是有些数的,他默了一瞬问道:“没有成衣铺子?” 万石一愣:“什么成衣铺子?那些铺子有人同时上门闹事,刘管事一下子应付不过来才来找姑娘搬救兵的,并没有听说还有成衣铺子啊。” 蒋正眸光沉了沉。 吴棘摇着把扶桑扇在一旁听了半天,“啧啧”叹道:“这小丫头是得罪人了?这显然是有人故意要整她呀!” “先把人绑走卖了,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图谋她的家产收归几有!” “啧啧,真是好......”手段二字就要出口,忽然瞥见蒋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看,嘴皮子赶紧拐弯,“丧心病狂!” 蒋正也不跟他计较,问道:“这个媚娘,什么路数?” 吴棘“呵呵”一笑:“兄弟诶,我也是今年才来的凉州地界,我从前可是在西边混的,这两三个月我光是收拾这大大小小山头都费了老劲儿了!哪里有功夫去逛窑子!” “所以这媚娘是个老鸨?” “对头。小正啊,你还挺聪明的!”吴棘一把扇子搁在蒋正的肩膀上,脸上的神色渐渐严肃。 “虽然是个老鸨子,可你别小看她,依我这一趟的观察来看,这娘们跟这儿的大小土匪八成都有勾结。” “狼狈为奸?” “差不多罢。”土匪、老鸨都不是好东西,栽在他们手里的黄花大闺女、良家妇女只怕不计其数。 蒋正心里有了数,睨着眼睛瞅着他问:“所以,在西边赫赫有名的土匪吴爷,究竟有没有把这一片山头大大小小的土匪给收服了?” 吴棘怪叫道:“别土匪土匪的叫的那么难听好不好!” 蒋正不置可否,兀自喝酒。 “好歹你也是托了我这个土匪的福,才把你这心尖尖上的人完好无损地救回来了不是?” 这话说的好听,蒋正挑了挑眉,亲自给他倒了杯酒,赔罪:“吴爷大恩,蒋正永不相忘,喝酒!” 吴棘却觉得不舒服,明明他救得是人家宋姑娘,为何要他来谢?遂推辞:“罢了罢了,举手之劳罢了,算的什么大恩。” 他目光微闪,匆匆喝下酒,却坚持,“这事以后莫要再说了!” 蒋正“呵呵”一笑,没将他古怪的作态放在心里。 “那么多姑娘,你准备怎么办?”蒋正这话一出,吴棘又犯起了难。 “你说,我要是把人都扣下,宋姑娘会不会生气?” 这关宋语然什么事?蒋正不动声色地道:“那你可以试试。” “哎!”吴棘自斟自酌,兀自烦恼:“可怜我这一众大小兄弟,跟着我背井离乡跑到这儿,餐风露宿吃糠咽菜,连个婆娘也讨不着!” 万石看看自家正爷,也学着他无声喝酒吃菜,并不接茬。 吴棘自说自话也觉得颇没意思,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谁让小正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呢!当初差点就是咱们二当家了!” 他瞄了瞄蒋正的脸色,继续道:“明日一早,我就放人,让她们跟你们一道儿回城!” 末了他很肉疼地歇气:“这总可以了罢?” 第四十章 不宜露面 蒋正总算露了点了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了当初是为何才来的凉州,听我的,不要重蹈覆辙。” “你也要好好管束底下的人,不要大意。” 一说到当初那段不堪往事,吴棘就有些泄气懊恼。 当初他在西边,那可是相当威风赫赫的大当家,手底下的二当家三当家等等小当家就有十几个,于是他只管吃酒玩乐,懒得去管底下人的事。 二当家渐渐野了心,想要谋权篡位,于是他打家劫舍疯狂地弄钱,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连带着底下的人都野了心思,渐渐只认二当家,都不知道还有大当家这号人物。 他们行事太过猖狂无度,结果惹怒了平西王,安西都护得了平西王的授意,带着大军大张旗鼓地前来剿匪。 吴棘这才惊觉大事不好,彼时内忧外患腹背受敌,被困整整一个月,虽然最后带着一帮亲信逃脱,但到底大伤了元气。 就是那个时候得了蒋正相救,两人成了生死至交,他听了蒋正的话,带着亲信跑来了凉州地界。 那是他一生的耻辱,他狰狞了面目:“谁要再犯!”他把酒碗狠狠一掼,海口大碗立时四分五裂,“休怪我翻脸无情!” 蒋正见他心里明白,便也放了心。 第二日,吴棘早早命人在山脚下准备了几辆马车,每辆上面满满当当都坐满了昨日上山的姑娘。 姑娘们昨日上山时有多绝望悲苦,现今就有多感激兴奋,见着他也不觉得土匪头子多么可恶了,反倒瞧他面皮白净斯斯文文地摇着把扶桑扇子,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才子模样。 倒是陪着宋语然走在最后,双眼黝深,胡子拉碴,面目黢黑,一脸凶神恶煞似的蒋正,把她们吓得各个禁声。 蒋正全然不管,将宋语然护送上了马车,独自骑了马跟着一旁,径自回城。 车内,白秀娘忍不住感慨:“正爷对你真的极好的。”但她瞥见了她隐藏在发间的白色簪花,知道她还在孝期,便闭了嘴没接着说下去。 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蒋正骑马,万石驾车,他们先是从东门绕到西门,从西门进城,又绕回南门,进了南门城墙脚下的一处民宅。 宋语然疑惑:“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蒋正未答,直到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慢慢道:“你现在不宜露面。” ......宋语然不解。 “若我所料不错,有人想趁着你出事,图谋你的产业。” “高老爷?”宋语然了悟,存货确实是有问题的,是以必须要把她除掉。把她解决了,高老爷便可以顺利把家业抢回去。 一举两得。 “也许,后面还有一只黄雀。” 蒋正给她沏了壶凉茶,让她在圆桌旁坐下,他自己坐在她身边,宋语然皱眉想着事儿,并未察觉两人的距离有些近。 “帮你管着成衣坊的人,可靠么?” 宋语然顿了顿,想了想:“成衣坊是宋管事管的,但凉州如今主事的是苏掌柜。” 她似有所悟,问道:“你是说,他有问题。” 蒋正点了点头:“你一失踪,所有的铺子包括酒楼,都有人去闹事,独独苏掌柜没有找你搬救兵。” “如果你去找他问话,也许他会说他有那个能力处理,故而没有找你。” “所以......”宋语然抬眼看向他,“我们暂时不回去,先暗地里去查一查么?” 蒋正点头:“媚娘把你送给了土匪,她应该是觉得你再不会逃出生天,所以现在他们都认为你回不来了。” “我们把事情悄悄弄清楚,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蒋正赞许地看着她,目光切切似有温度,宋语然这才惊觉两人居然离的这样近。 她不自觉地烧红了脸,身子往后撤了撤了,拉开稍许的距离。 蒋正“咳”了两声:“还有一个问题。” 宋语然低着头,却竖着耳朵听他讲,蒋正盯着她泛红的耳朵尖,问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也许你诈死到凉州的事情,其实已经泄露了?” 宋语然悚然抬头,一双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目中空空,看着虚无,良久才道。 “也许我的身边有那边的奸细,我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所以她一出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动。要把她的财产全部夺过去...... 蒋正艰难地将视线从她的耳朵尖移开,端起桌面上的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 “所以,慢慢来,借这个机会,把他们都揪出来。” 宋语然点头赞同:“听你的。”被人在暗处时刻盯着,光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早就知道宋家那些人对她并无亲情可言,可当真这样了,难免觉得心里难受。 蒋正目光深深,有心想安慰她,伸出去的手快要碰到她肩膀时,又收了回去。 “不要想太多,自己开心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宋语然柔柔一笑:“你说的对。” 她叹了口气,轻松许多:“若真个计较那许多,我早就被他们沉在泥潭里了。” 蒋正“哈哈”一笑,手指在杯沿上来回的摸,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是被最渴望的亲情抛弃的人。 蒋正忽而看向她:“你那么信任我?”他的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泛着光,一圈一圈地包裹在她身上。 宋语然不自在地垂了头,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为何不信任?” 随即有些黯然,若是连他都不能完全相信,那她真的就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蒋正勾着嘴唇愉快地笑,见她烧红的脸皮渐渐退去颜色,才压下心中的悸动,正色说道:“放心罢,你有我。” 放心罢,你有我。 虽然不是什么华丽郑重的誓言,可无端就叫她安心。 宋语然抿着唇微笑。 “姑娘。”门外响起虞琳的喊声,随即门被推开,虞家兄妹只着了中衣,身背荆棘端端正正地并排跪在门外。 宋语然一惊站起,问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我们没有尽到护卫姑娘的职责,请姑娘责罚。” 宋语然就笑了笑:“那是我自己坚持的,再说了,你们不是给我用了那种药粉了吗?难道最后正爷能找到我,不是因为这药粉的缘故?” 虞家兄妹并不敢正眼去看蒋正的脸色,也不敢回答。 “起来罢,这次的事不能都怪你们。”她的态度宽和从容,“若要治你们的罪,那就应该先把我自己给打一顿。” 她说的轻松,虞家双胞胎却半分不敢放松,依旧直挺挺地跪着。 她便冷了眉眼,沉声发问:“怎么?我说的话现在是不管用了么?” 第四十一章 斗鸡走狗 “姑娘是主子,您说的话我们一定听从。”虞珑低眉顺眼地接话,不敢再去瞟蒋正的脸色。 “既然听我的,那就起来罢。” 少顷,万石也来找她,却是跟她汇报前几日跟踪高家兄妹俩的事。 “高家如今连仆人都没了,高管家也辞了差事自请离去。家里的值钱物件都被高少爷典当的一干二净。” “高姑娘想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但同宗的亲族无人愿意相帮,她吃了几次亏,只好通过冯姑娘,搭上了冯家寻求庇护。” …… 凉州城东市,与正阳大街街尾相交的一条小街的街角处,人声鼎沸、叫嚷声直冲天际。 “杀!杀!” “快呀!快呀!” “哎呀呀!” “快上!快上呀!你躲什么!” 却是一群豪赌之人正在斗鸡,高少爷叫嚷声音最大,一张圆脸瘦了不少,眼睛睁得老大,正紧紧地盯着场中斗的死去活来的两只鸡。 一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耐烦地抖一抖肩:“小爷忙着呢!边儿去!” 那人用力一掌拍下去,高少爷只觉得整个肩膀乃至半副身子都麻了,身体忍不住矮了半边,痛的他大叫一声。 回头去看,却是个面生的,他一下子跳起来,怒道:“你干甚么?” 那人面无表情:“宋氏完了,现在她名下的产业都无主,你与其在这里斗鸡走狗,不如去把你家的祖业抢回来。” 自从高老太太死了、高老爷失踪以后,高少爷一发不可收拾地沉迷于赌博玩乐,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当输了个一干二净。 越是这样,他越是赌红了眼,如今斗鸡正是缺银子的时候,骤然听闻宋语然完了,她那一大笔的钱没人管了?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呢! 他当即乐呵呵地挺直了腰,抬步就往外头走,斗鸡的庄家将他拦住:“今日你输掉的钱还没给呢!” 高少爷不耐烦地将手一挥:“急什么?小爷这就给你们拿银子去!” 庄家见他模样不似作伪,且他高家的家底雄厚,他说去拿银子,还是可信的,庄家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放行。 高少爷一路小跑着出了小街,却哪里还有先前那人的身影。他左右寻了一圈没见着,就将之抛到脑后,直奔银楼而去。 高老爷从街角露出半个身影,一脸的痛心疾首:“孽障!孽障!” 从旁一个人催着他:“走罢,跟着去看看。” 高少爷做生意不行,斗鸡走狗也不行,但他今日闯进银楼,那一副讨债的架势看着倒是很在行。 他往柜台前靠墙摆的圈椅上懒洋洋地一坐,指着陆安就道:“把宋语然那骚……”“娘们”两字还没出口,猛然就见左右的伙计全都面露不善地盯着他看,他最近总被要债的这样盯着,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当下立刻怂了,改口道:“把你们东家叫出来!她还欠我银子呢!” 陆安当然认得他,从前的少东家,做什么亏什么,如今沦落到斗鸡走狗坑蒙拐骗的地步,可悲又可笑。 他面上堆着浅浅疏离的笑意,问道:“高少爷此事从何而来?我们东家并未提过此事。” 当然不可能提过,就算宋语然这娘们真的欠了他钱,怎么可能跟他这个半道收来的管事说?高少爷“哈哈”大笑:“你叫她出来,出来了你就明白了。”她要是能出来就有鬼了! 陆安并不理他,回到柜台里面,悄悄地给银楼的伙计们使眼色,伙计们立刻严阵以待地守住各个角落。 高少爷受到了冷落,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从前高家没有败落的时候谁敢这么对他?! 他“哼”的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跳,“陆安你个狗东西,狗眼看人低是不是?!” “我实话告诉你,宋语然这小蹄子欠了我八千万两黄金!你不过一个打工的,何必替她守着,赶紧给我拿钱!” 十足十的一副无赖的模样,陆安朝着左右使眼色,伙计们很快将他围在中间。 陆安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少爷莫不是酒喝多了罢?莫说我们东家究竟有没有欠你这么多钱,就算有,欠条呢?”他单手朝上伸着,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 高少爷当然拿不出欠条,他横眉怒目吸了口气,好家伙,从前远远看到他就舔着脸恭维连腰杆儿都不敢直起来的人,现在竟然敢给他摆脸色了?! 陆安接着道:“没有欠条,你就是公然讹诈,我将你送交官府都是可以的!” 高少爷“呵呵”阴笑,一把打开就近的两个伙计,指着陆安的鼻子骂道:“你个狗东西!忘记以前是吃谁家的饭了......” 陆安高声将他的话头截断:“我现在的东家是宋姑娘!我吃的是宋家的饭!”陆安亦是个血性的男人,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低声警告,“狗东西别随便骂人!别忘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高少爷横眉怒目,喘着粗气道:“这是我高家的祖业!我要收回!” 陆安只觉的他莫名其妙,莫不是脑子坏了? 他也就笑了:“我们东家从你家老太太手里买下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契书上还有高老爷的私人印信,在官府里也有备案。高少爷难道还想往大牢里去走一走?” 说完也不耐烦再与他纠缠,对着左右一挥手,几个伙计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人困住,将人给扔到了大街上。 高少爷半天没能爬起来,他半边脸贴在地上,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想什么,亦不顾周围来来往往行人的指指点点,老半天了才慢吞吞地坐在地上,然后慢吞吞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街角处,高老爷羞愤的满面通红,直悔怎么养出这么一个没用丢脸的败家玩意儿! 指望着他能大闹一场,最好把陆安几个都赶走,他好顺理成章地安排人接手银楼,再慢慢想办法去官署改掉契书,渐渐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银楼重新收回来。 结果他倒好!一门心思光要钱?!要钱有什么用!不但钱没要到,还如此丢人现眼地被人扔了出来!真是几辈子祖宗的脸面都被他丢干净了! 正要走出去教训一番,忽然兜头罩下来一张黑布,连同跟着他一起的男人,一道儿被敲晕了过去。 街上,高少爷毫无所觉,阴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紧紧盯着银楼里,咬牙切齿地寻思着该怎么报复回去,把银楼里的金银首饰全都据为己有。 第四十二章 是你给我下的套 只用了一天的功夫,在几个铺子里闹事的或者挑头闹事的人都被蒋正的人捉了起来。 宋语然便问:“成衣坊没有人闹事?” 虞琳回道:“闹事的人是有,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看着声势浩大而已。” 宋语然沉了脸,是苏掌柜手段了得,还是他运气好,闹事的都不挑他的地儿,或者说……这里头他掺和了一脚?看来得好好查一查这个苏掌柜。 蒋正了然:“我让人去查。” 两人走到一间柴房门口,透过细小的门缝往里看去,高老爷歪在墙上昏迷不醒,边上同样歪着个男人。 “是他。”宋语然一眼就认出,那晚上和虎爷站在一起的男人,就是他。 蒋正点头,让她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他来办。 宋语然自知此时帮不上什么忙,便从善如流地回了房间。 第二日,蒋正来见她,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我们大意了,那人不但自尽,还杀了高老爷。” 怎会如此?宋语然蹙眉问:“那他可说了为何一直针对我?” 蒋正摇头,高老爷一口咬定是报复宋语然倾吞了高家祖产,甚至都否认与另一个人认识。 “那人看着不像是中原人。” 宋语然下意识地道:“难道是胡人?”看着不像啊,不对......若换上一身装扮,他那样的体格其实更像胡人,她心中陡然惊了惊。 “人死了,那批货也失了踪迹,我们还怎么查?”宋语然难免灰心,“难道父亲也是发现了他们那批货的秘密,所以被杀灭口了么?” 说完她愣住了,为什么不会!绝对有可能的!可这其中,宋家二老爷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总觉得父亲的死,宋二老爷并不无辜。 审问其他闹事的人,就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都说是受人指使,只管拿了钱去闹事,把看守铺子的人闹走就算事成,先拿了十两银子的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百两银子。 很明显,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她的产业。 她思量片刻,看向蒋正:“苏掌柜得查,但是不能打草惊蛇。” 蒋正看向她,“你有什么主意?” 宋语然无奈摇头:“……暂时没有。” 但是她总躲着却不是办法,“我得回去。” 蒋正皱眉不赞同,宋语然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劝说:“如果苏掌柜只是一颗棋子呢?”她要揪出幕后的主使! 但在回去之前,还有一颗毒瘤要拔掉。 宋语然轻车简行,停在了小街的拐角处,里面一处民房内,叫嚷声兴奋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就是这里?”宋语然撩开车帘,问向骑马在外跟着的蒋正。 蒋正一点头,万石立即跳下马车车辕,快步走进了民宅。小半个时辰过去,万石兜满了金银出来。 又过得片刻,被扒的干干净净只剩条裤衩的高少爷就被扔了出来。 他垂眉搭眼地抱着光溜溜的双臂往前走,都没在意一旁宋语然的马车。 万石压低了帽檐遮住面容,悄悄地赶了马车跟上他。 高少爷果然一路往银楼走去,路过旧衣摊的时候很无赖地强抢了一件衣裳穿上。 他躲在街角的阴影处,一直打量着银楼,直到里头客人散尽,伙计们偷空去后面打盹儿,前面柜台上只有陆安一个人守着的时候,他像个疯子一样一头冲了进去。 他看准了几个柜台,一股脑儿抓了东西就往怀里塞,塞不下就撩起衣摆来兜着。 陆安被吓了一跳,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抢劫的,他是头一次见到,不由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回神,朝着后面大喊:“快来人!有人抢劫!” 伙计们立刻抄起家伙就冲了出来,高少爷并不恋战,垂着头脸抱着东西就往外跑去。 刚刚迈出去一只脚,就被人阻拦了去路,硬生生地又被逼回了银楼里面。 这一两个月以来,偷抢一事高少爷没少干过,但这么轰轰烈烈的实属头一遭,脑袋热乎劲儿一过去,心里就后怕不已,双手双腿都是软的。 拦住他的人正是蒋正,他一张脸本身就很有吓唬人的本事,高少爷哪里还有胆气,脚下一个趔趄,就跌倒在地。 “啧啧”宋语然摇着头,从外面走进来,目光轻蔑地居高临下看着他,“高少爷何至于沦落至此?” 她的一句“高少爷”一出,陆安等人全都不敢置信地低头仔细去瞧他,这光天化日抢劫银楼的盗贼,不是大名鼎鼎的高少爷是谁?! 宋语然继续道:“高少爷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抢劫是犯律法的么?何况……”她极度轻蔑地笑了笑:“这样光天化日地抢劫,实在也……太丢人了!” 高少爷乍一见到她,就惊得不敢说话,不是说宋语然这小蹄子死了么?! “你......你......”他抖着嗓子,语不成调。 宋语然替他接上去:“你是想说,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 高少爷下意识地点头,方才在赌坊,那个一上来三四把就把他赢得底儿掉的男人,是他说的! “正阳大街上的那家银楼从前不是你家的么?那女东家已经死了,你何不把银楼抢回来占为己有?” 如何把银楼占为己有他一时半刻地想不到好办法,可是抢些金银解一下燃眉之急,却是十分便宜的,是以他才头脑一热闯进银楼抢东西。 高少爷咽了咽口水,总算明白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宋语然明明就好端端地站着,他渐渐醒悟过来,目光逐渐阴骘仿若毒蛇:“是你给我下的套?!” 宋语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证据呢?” 就是这个恶毒的女人!除了她还会有谁!高少爷怒意上涌,一张脸涨的通红,跳起来就要动手。 宋语然目露鄙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当真是个小人! 高少爷自然打不到宋语然一根头发丝儿,蒋正毫不费力就将他手臂反剪在身后,冷声道:“老实点!” 一脚揣在他的膝盖窝里,痛的他立即跪倒在地,一张脸扭曲在一起,不住地呻吟。 蒋正将他双手捆住,一把扔在地上,问宋语然:“打算怎么办?” 宋语然眉目森寒:“偷窃被当场捉住,先打五十板子,然后送官!” 陆安早就候着,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带着伙计就要上来拉人,这种偷窃的贼被捉住了是要当众打的! 若是挨不住被打死了,律法也不会追究主家的责任。陆安和伙计们从前可都没有少吃这位眼高于顶的高少爷的苦头,是以,新仇旧恨一起算,他们下手干净利落毫不手软。 第四十三章 你还是心软 高少爷被绑在条凳上,一板子下去,杀猪般哀嚎起来,周围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此时才觉得丢人。忽然人群外一道女声着急地嘶喊“住手!住手!”接着人群被分开,高芸芸煞白着一张小脸急急跑了过来。 高芸芸先跑去看她嫡兄,见他疼的脸色煞白,满头的冷汗,忍不住就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高少爷骤然看见庶妹,眼中立刻绽放出光彩,看救星一样的看着她,被绑在凳子腿上的双臂剧烈扭动起来。 “救我!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他目光牢牢看住高芸芸,一叠声哀嚎求救,“我可是你嫡兄,你必须要救我!” 高芸芸心中凄苦,虽然这个嫡兄从前多数时候不待见她,可到底也是高家的顶梁柱,是她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从前如何金贵的一个人,下载居然被折磨成这幅样子…… 高芸芸怒目看向宋语然,朝着她厉声质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高姑娘,你哥哥光天化日偷我的东西,被我当场抓住,先打他五十板子,然后送交官府!”宋语然从前还可怜这一对兄妹,高老爷能做到抛弃亲老娘和亲儿女,实属罕见。 可高老爷不但要弄死她,要谋夺她的家财,更有可能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她的那一点怜悯之心全数化为乌有。 更何况,高少爷并不无辜,他若不是早就在打银楼的主意,怎么会被人一怂恿就上钩? 高芸芸却不相信,她狐疑地目光在高少爷和宋语然身上打转,从前嫡兄算计宋语然的事并不是秘密,焉知她是不是在故意报复呢? 宋语然当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朝陆安抬了抬下巴。 陆安会意,将一包金银首饰托在手里打开给她看:“捉贼拿脏,这就是从你兄长身上搜到的赃物。” 他目光扫过围观人群:“这可不是我们一家说了作数的,众位街坊邻居都是亲眼目睹的,我们不冤枉人,你兄长也别想逃脱得了罪责!” 高芸芸目光变了变,面色很有些难堪,她嫡兄如何变成这般模样了呢? 宋语然心底不屑地冷笑,但到底不愿意牵连无辜的高芸芸,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 她便叫左右把人拦开,对着杖打的伙计吩咐:“继续打,早些打完了早些送官。” 高芸芸又惊又怕,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她立即尖声叫起来:“不要!不要打!” 推搡着拦她的人,往宋语然那边挪近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厚重的比碗口还粗的木棍沉沉打在她嫡兄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嫡兄更是连喊痛的力气都没了。 她再不犹豫,立刻叫道:“我有钱!我有钱!他偷了你多少,我全赔给你!” 她看向嫡兄背上、臀上被打的渗出的刺目的鲜血,哭着哀求:“求你千万别再打了!要出人命的!” 宋语然并不相信高芸芸能有钱,但也没让人再打高少爷,兄妹情深着实让人感动,至少高芸芸是一心维护高少爷的。 “你给我时间......”高芸芸跑到嫡兄身边,护在他身前,希冀地望着她。 “呵”宋语然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裙,俨然一副不近人情冷酷无情的模样,“你去拿三千两银子来,把人带走。” 高芸芸倒吸一口凉气:“三千两?” 她看看嫡兄染满鲜血的后背,再度看向宋语然:“你不是当场把他捉住的么......”应该没什么损失罢? 宋语然挑眉看向她:“若是按照律法,偷一罚十......” 陆安很快接上话:“那就是十万两白银。”也不知道该说高少爷运气好还是不好,拿的都是最最值钱的。 东家只说三千两,不过是小惩大诫,给他们一条活路罢了。 高芸芸彻底震惊愣在了那里,她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的钱来?之前悄悄摸摸藏得体己钱不过几十两而已。 高少爷见她愣在那里不做声,害怕那痛死人的板子再度落下来,一迭声地催:“你不是说你有钱吗?还在等什么?快去拿来啊!” “哎哟喂,痛死我了!” “你快点呀!你要看着我被打死吗?” 高芸芸渐渐面如死灰,她内心挣扎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开口:“给我点时间,我这就去筹钱。” 宋语然淡淡点头:“尽快,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高少爷被抬了进去关进柴房,高芸芸确定他不会再度被打,终于匆匆走了。 宋语然皱眉想了会儿,对虞珑道:“你跟上去瞧瞧。” 蒋正将柴房锁好,走过来:“你还是心软。” 说好的要给高少爷一个重重的警告,让他再也不敢打宋语然名下任何产业的主意,如今被高芸芸这么一搅和,只怕他这回并未吃足了教训,日后还得作妖。 宋语然闭了闭眼没说话,看到高芸芸那般为亲人担忧的样子,她确实心软了。 还隐隐觉得有些怪异:“我让虞珑跟了过去,总觉得她有点奇怪。”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为了高少爷这么个人,却未必值得。 高芸芸没有回高家,她知道,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她嫡兄败光了。 她一路不停地来到了冯家门前,却并没有立刻进去,低着头满面犹豫地站在门前良久。 门房的小厮显然认识她,见她迟迟不进门,又不离开,便舔着笑脸迎上来:“高姑娘是来找咱们家姑娘的吗?怎么不进来呢?” 高芸芸自沉思挣扎中回神,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我这就进去了。” 小厮立即给她将门打开,笑吟吟地迎她进去。 高芸芸脚步顿了顿:“冯伯父......在家吗?” 小厮微微一愣,仍旧笑意盈盈地回道:“在的,老爷今日没有出门。” 高芸芸握紧了手中绢帕,咬了咬嘴唇,低着头默默地往里面走。 虞珑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隔着不远的距离,无人发现。 高芸芸一路进了二门,却没有去找冯燕灵,在月亮门前站了片刻,就有一个婆子笑眯眯地出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想好啦?” 高芸芸脸色灰白,咬着唇轻轻点头。 “那便跟我来罢。”老婆子转身进了月亮门,高芸芸略微停了片刻,举步跟上。 月亮门内是一间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两间连着的房屋,老婆子将人带进了屋内,反身就将房门从外头关上,自己立在廊下守着,防止有人靠近。 面上带着饶有兴味的笑意,竖着耳朵仔细听房内的动静。 第四十四章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虞珑蹲在远处的一棵树上静候半晌,略作犹豫,飞身上了屋顶,悄悄揭开了瓦片看进去,脸上立刻红了,面色很有些一言难尽。 过得许久,房门终于开了,高芸芸似脱力一般一瘸一扭迈着不自然地步子走出来,眼眶湿漉漉的十分惹人怜爱,面上却红的诡异。 老婆子只扫了一眼,垂下头无声暧昧地笑了笑,引着她往外走:“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高芸芸面色渐渐发白,抿了唇不说话。 老婆子将人往二门上领,一路尽挑没有人烟的小路:“姑娘今日不方便,你就不必去见咱们家姑娘了。” 高芸芸巴不得不去见冯燕灵,一路沉默着往前走,直到迈出了冯家大门,才觉出身上不适,扶着路旁的树干喘息了一歇,伸手在袖口里捏了捏,然后毅然往银楼走去。 虞珑先一步回到宋语然身边,将方才所见尽数说给她听,忽略了那些不可描述的部分。 饶是如此,宋语然也听得目瞪口呆,因着蒋正他们都在一旁,她也不好多问,只暗暗在心里头诧异。 高芸芸为了钱,竟然委身给了冯老爷?冯燕灵的老爹?为了那样子的高少爷,值得么?! 宋语然心里头翻着浆糊,再见到高芸芸手里的银票,既觉得恶心又觉得不忍,高芸芸是真的爱护她的兄长,可高少爷呢? 而在他们的眼里,恐怕她就是个残忍的刽子手,将一个黄花闺女逼到了深渊里。 她忽然觉得好累,挥了挥手让陆安把人带出来。 高少爷虽然没有挨足了那五十杖,但他自来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这么多下打下来,身上早就皮开肉绽,他身上疼的龇牙咧嘴,一路上骂骂咧咧,见着宋语然却忽然噤声,显而易见地很是怕她。 这般,罢了。 宋语然懒得再管他们的闲事,只最后警告:“以后莫要再出现在我跟前,若再被我抓到,就不会再像今日这样轻轻放过了。” 银楼的动静很大,刘管事他们得知东家安然归来,都来拜见,宋语然便在银楼的后院见了他们。 苏掌柜也在其中,恭恭敬敬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宋语然请大家喝茶:“我前几日有事出城了一趟,听说城里面有流言传出我死了?” 这些人中,刘管事最大,他便起头道:“确实如此,不但有这样的谣言,还凭空多了许多闹事的人。” 底下的掌柜们纷纷附和:“好多伙计还受了伤。” “若不是东家及时回来,只怕很多伙计都要支撑不住了。” 苏掌柜也道:“可不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来闹上一闹,都是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之辈。” 一句话,就把寻衅闹事说成了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宋语然挑了挑眉,端茶喝着并不接话。 底下热闹了一歇,大家发觉东家面色冷淡,渐渐止住了话头,安静下来。 宋语然这才开口:“把受伤伙计的名单整理一下,报给青玉拿抚恤银两。” 宋语然的意思很显然,对她衷心的,她都不会忘记。 刘管事和几位掌柜的面上都带上了笑容,东家人好,对他们慷慨,他们对底下的伙计也好交代,伙计们感恩在心,以后定然更加竭心尽力地办差。 刘管事们一走,宋语然才得以回到家中,麻婶、青玉、恕儿她们早就望眼欲穿,一看见她下了马车,一个个立即扑了上来。 麻婶摸着眼角念了许久的“阿弥陀佛”。 青玉小跑着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哭道:“姑娘!你要吓死我们了!” 秋子也站在一旁抹眼泪,倒是恕儿忍着没哭。 蒋正将马递给阿斗牵进马厩,向她走了过来,宋语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耳朵,她推了推青玉,小声讨饶。 “好青玉,你饶了我罢,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哭了。”青玉放开她,用帕子抹干净泪水,颇幽怨地看着她。 宋语然无奈,指了指恕儿:“你看咱们家年纪最小的都比你稳重了,你这个平日里最稳重的怎么反而活回去了?” 青玉说不过她,叹气了一声:“姑娘,以后再别这样了好么,你要是当真出个三长两短的,叫我们怎么办呢?” 宋语然立刻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莽撞了!” 蒋正在她身边站定,悠悠的道:“这话我也听见了,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宋语然不悦地噘了噘嘴,这话听着怎么好像她总是言而无信的呢! 她拉了白秀娘的手,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关门之前还不忘交代青玉:“等下会有人来找你,记得把单子拿给我来看。” 青玉一头雾水,什么单子? 虞琳给她解释:“各家铺子被人闹事,许多伙计都受了伤,姑娘要发抚恤金。” 青玉便点了点头:“咱们姑娘就是软善。” 虞琳就想到了被宋语然轻轻放过的高家兄妹,只怕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姑娘未必是个好人。 回到家中一阵自在,宋语然赶紧让厨房烧热水,她要好好洗个澡。青玉将她换下的衣裳抱起来:“姑娘这衣裳不是咱们荣记的么?” 荣记挂牌卖的衣裳每一件都有荣记特殊的印记,她看了又看,确定这不是从自己手里卖出去的,想必当时她不在柜台上。 那是蒋正替她去买的,宋语然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脱光衣裳一步跨进浴桶之中:“哦,我没有衣裳换嘛,又要躲着不被坏人发现,就叫人去荣记买的呀。” 她把头埋在浴桶里,闷闷地赶人:“快出去罢,我在洗澡呢!” 青玉抱着衣服走了,她才从热水氤氲中抬起头来。 梳洗妥当,宋语然擦干净头发,来到暖房的外间。自天气暖和起来后,她们就把制衣的地方从最里间挪了出来。 她和白秀娘离开几天,剩下一堆的衣服还没做,那大户人家要的急,仔细算算再有两日就该来取货了。 宋语然有些犯愁,进去却见麻婶和白秀娘已经动手了,看见她,白秀娘便道:“我们不在的这几日,麻婶已经把你裁好的那些都缝了,仔细算算也做好了一半。你快些再裁,我们抓紧些时间,总不能误了交货的时间。” 误了时间,那可都是要赔银子的! 宋语然拿起一件细看,针脚都很细密,麻婶的手艺确实不错。 “那我现在就开始裁,抓紧些时间,把荣记的其他生意暂时放一放罢,先完成这单子再说。” 第四十五章 我陪你去 荣记刚刚开业不到半年,是声誉最重要的时候,这档口若是得罪了大户,声誉受损,荣记就别想再在凉州城站稳脚跟了。 白秀娘也是这么个意思,是以她匆匆洗完,立刻就着手,若是她们三人起早贪黑,专做这几十件下人衣服,应该来得及赶上交货。 第二日,青玉捏着张纸来找她,正是这次受伤伙计的名单。 宋语然翻开,其他都不看,直接找到苏掌柜的成衣坊,上面郝然写了三四个伙计的名字。 呵!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导致这么多人受伤呢! 宋语然将单子还给青玉:“按照单子上所写,轻伤五两,重伤十两,准备好,过几日等这批衣裳做完,我亲自去发。” “先给每家送上一些药材和鸡蛋、肉食之类的,这事儿拜托万石跑一趟。”原本这些事应该由麻大出面,但麻大不在,家里也没有能代替她出面的人,少不得要麻烦一下蒋正的人。 宋语然寻到前院,说明了来意,蒋正二话没说叫来万石:“你替宋姑娘跑一趟。” 万石将青玉准备好的东西搬上马车,带上阿斗一起去了。 很快,两人空着马车回来。万石过来回话,宋语然就在堂屋见了他。 “刘管事带路的,每家都感念姑娘大恩。” 宋语然手上缝制的动作未停,闻言点头,寻常人家并不舍得吃鸡蛋、肉食,忽然一下子什么都有了,他们自然感激。 “但是成衣坊那边,苏掌柜推脱没有空闲,叫我把东西放着,他晚点得空了再送去。” 宋语然这才停住了手,问道:“你把东西放下了?” 万石搔首点头,他只是个代人办事的,苏大掌柜这么说,他不好拒绝。 这样也好,省的打草惊蛇叫他心里有了戒备反而坏事,宋语然平复了情绪,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有劳万大哥走一遭了。” 万石吓得立刻侧身避过,口里直道:“不可不可,我就是个粗人,跑跑腿是应该的。” 说完眼皮也不敢抬,转身就跑了。 青玉正好洗了瓜果送进来,瞧见他落荒而逃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这人好憨。” 宋语然笑过,回到里间继续做活。三个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交货前一个时辰完成了这几十件衣服的大单子。 宋语然歇了口气,指挥青玉:“找个樟木箱子把衣裳装好,送去荣记。” 又觉得不放心:“让万石陪你走一趟,万一路上遇到麻烦,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处理。” 青玉也怕路上会有闪失,自去拜托万石帮忙。万石“呵呵”一笑:“有我在,放心罢。”亲自动手把几口大箱子抗上马车,朝着青玉露齿一笑:“走罢。” 货交完,宋语然才有空清点荣记的账册,这阵子她们无暇顾及制作新衣,荣记卖的全是之前做好的存货。 人手不够,这生意便做不大,奈何寻常女子女红都好,但像她们这样手艺出类拔萃的却不多见,这事急也急不来。 宋语然叹了一声:“白姐姐也去休息休息罢,明日再开始做也不迟。” 正好她得亲自去发一趟抚恤金,便叫来青玉去拿准备好的银两。 白秀娘有心想尽快做些衣裳出来,好叫荣记不会出现断供的现象,可这两日她不分日夜地赶工,着实疲惫,便也不再坚持,自回了房间休息。 青玉领命去拿银子,宋语然洗漱穿戴妥当,才走到院子里,就见蒋正立在月亮门前看着她。 宋语然奇怪地顿住了脚步:“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儿找我吗?”在她的印象中,他不是从来都很忙的? 蒋正留意到,好似自他这一趟回来,她再没叫过他“兄长”。 他愉悦地勾了勾唇,瞥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我这几日有空。” 其实向前他们押着货物还在路上,是他独自提前到了凉州,在货到之前,他确实没什么可忙的。 “你今日是要去慰问那些受伤伙计罢?” 宋语然笑了,弯着眉眼问:“你怎么知道?” 蒋正自得地挑高眉尾,并不回答,只转身朝外等着她一道走:“我陪你去。” 宋语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眉形那么锋利,当真是剑眉星目,十分好看,她一时看得有些入迷,脚步下意识地就跟着他往外迈。 直到柳子请她上马车,她才回神,有心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他既是担忧她的安危才放下手中之事,那她何必再矫情推辞呢? 她这停顿的功夫,蒋正已经翻身上马,握着缰绳端坐于马背之上,无声地催她。 宋语然收回视线,坦然地进了马车。 青玉从旁观着,抿着嘴偷偷笑。自姑娘出事被正爷救回来后,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些不同了,这是好事。 宋语然先到了春风酒楼,刘管事得知她此行的目的,顿觉受宠若惊,立刻就要亲自带着她一家一户地去发抚恤金。 路上,刘管事忍不住劝道“其实东家不必亲自来这一趟,他们拿着咱们的工钱,尽心尽力就是他们的本分,您给他们送药送吃食,他们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是觉得东家这样,太过软善亲和,若底下的人因此生出异心,反倒不好。 宋语然听过一笑,并未说别的,只道:“替我尽心办事的,我自不会亏待。”心存祸心的,被她发现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管事劝过,便不再多言,很快就将这边十几个受伤的伙计慰问了一圈,大部分都是刘管事手底下的伙计,却是在从高家盘下的铺子里受的伤。 其中还有冯庆余,胳膊上挨了条口子,但他并未在家休息,带着伙计们下乡收货去了。 宋语然在心中记下,看向手中纸上的名单,剩下的几个都在苏掌柜那头。 春风酒楼和成衣馆互不干涉,刘管事便就此停步:“东家路上小心。” 苏掌柜却不在铺子里,来迎接的小伙计满面谄笑:“掌柜的今日早起就不舒服,强撑着到铺子里站了会儿,实在没忍住,回家躺着去了。” 那么巧么?宋语然淡笑不语,面色不动,却依旧举步朝铺子里去。 “那我歇一歇,等下你们谁有空带我去看望一下苏掌柜。” 小伙计原以为他这么一说,东家便不会再坚持,谁想到她反而还要亲自去看苏掌柜?他一时有些着慌,迎着她进屋喝茶歇息,眼珠子一通乱转,趁着她不注意,悄无声息避出去,过得片刻,又悄悄地回来在角落里站着。 第四十六章 跳 成衣坊后门,一个不甚起眼的小伙计左右张望一下,匆匆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苏掌柜便扶着头,晕乎乎地由个小伙计搀着进来。 一进门就骂骂咧咧:“混账,东家来了你们怎么也不去告诉我一声!”一瞧见宋语然施施然端坐在铺子里,回手就甩了身边的小伙计一巴掌。 小伙计抱着脑袋喊疼:“哎呀呀,东家说要去看望掌柜的呢......” 话没说完,又挨了苏掌柜一巴掌:“蠢货!哪能让东家纡尊降贵去看我等粗人!” 他这分明话中有话。 宋语然不动声色看着他们,来的路上,蒋正已经把打听到的有关苏掌柜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苏掌柜是地道的凉州人,一家老小都在凉州城,家中人口不多,生活富裕,比一般中等家庭的条件都好。 但他顶天不过一个成衣坊的掌大掌柜,工钱并不高,或者说,并不足以支付他家那般富裕的开销。 苏掌柜打骂了一通伙计们,这才微笑着上前赔罪:“不知道东家亲自来了,有失远迎,请东家原谅则个。” 真不知道么?宋语然不置可否,却也没准备就此发作他,便将茶碗放下,温和地将他望着:“听说苏掌柜也病了,如今可好了?” 苏掌柜就扶了扶脑袋:“也许是累着了罢,就是有些头疼,不过不要紧,歇息一下便能好,有劳东家牵挂了。” “我这趟来就是慰问伤员的,苏掌柜定然是前阵子为了铺子里的事情劳心劳力,累着了罢?” “青玉,你可有多带的抚恤金?给苏掌柜也拿一份。” 青玉哪里有多带的?但她随身总是带着姑娘的散银,以备不时之需,闻言就道:“有的。” 她背转过身,捏出了十两的散银子,递到苏掌柜的面前。 苏掌柜面色变了几变,一时拿不准东家是什么意思,便不敢接:“东家仁善,我这是老毛病了,当不得抚恤。” 他垂下眼眸,目光转了转,很快转移了话题:“东家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语然也不勉强,给青玉递了个眼色,让她将银两放在苏掌柜面前。 “我今日主要就是来看望伤员,给抚恤金的,大家伙都是为了帮我维护我才受的伤,理当要感谢一下。” 苏掌柜暗道,果然如此,幸好他早有准备。 当下笑呵呵地建议:“东家怕是不认识他们的住所,小的陪您走一趟罢?” 宋语然笑看了他一眼:“不必了,不光苏掌柜身体不适,我今日走了一遭,也着实疲累了。” “我上回听苏掌柜说,咱们成衣坊这里都是小打小闹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来伙计们也没有受什么大伤罢?” 苏掌柜愣住了,这话确实是他说的,还是当着所有管事、掌柜的面在东家跟前说的。 “既然没什么大碍,我便不去了,有劳苏掌柜代我去抚慰一下,可好?” 虽是商量的语气,但苏掌柜硬生生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今早他一听说苏语然开始挨家挨户地抚慰伤员,便觉得她是起了疑心,刚刚安排好一切,她怎么又忽然变卦,不去了? 这叫他怎么跟底下的人交代? 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如何劝得宋语然再去走一趟哪怕露个脸也好,宋语然已站起了身,要往外走。 这可不行!他下意识地就拦在她身前,蒋正立即冷着脸将他挡住,低低问道:“苏掌柜是还有话要说?” 苏掌柜脱口而出:“东家既然来了,何不过去看他们一眼,也叫他们自心里感激东家,以后尽心尽力地办差事。” 这是什么话?难道她不去,他们就能不尽心做事了? 宋语然笑了:“所以,苏掌柜是觉得,我必然要去了。” 苏掌柜硬着头皮点了头。 “可我今日着实累着了,本来还不觉着,一听说苏掌柜脑袋疼,我就觉得我脑袋也疼,实在走不动了。” 蒋正胳膊往外撑了撑,苏掌柜身不由己地被推的后退了两步,将门口的路给让了出来。 蒋正凉凉的声音就响在他头顶:“苏掌柜,你僭越了。” 苏掌柜一惊,愣愣地抬头,对上他凌厉如刀的眼神,身子就止不住地一颤。 再去看宋语然笑意盈盈的脸,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立刻低了头,退到门边,讪笑告罪:“瞧我,老毛病犯了,脑子也糊涂了。” 宋语然照旧笑着:“看样子苏掌柜的老毛病来的挺凶的,既然是这样,你便赶紧回去休息罢。” 话才说完,她人已经到了铺子外头,她笑意不减:“待苏掌柜身体好了,记得来取伙计们的抚恤金,依旧有劳掌柜的跑一趟,替我好好抚慰他们,千万别寒了底下员工们的心。” 说完再不看他一眼,登上马车坐了进去,蒋正提起缰绳“驾”的一喝,辘辘走远。 苏掌柜一张脸立即阴沉下来,目中流露出阴狠,吓得左近的伙计们个个噤声,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宋语然从车厢后窗看到这一幕,面色也沉了下来,苏掌柜的背后,会是谁? 回到宋宅,远远就看见门前停着三辆木板拖车,每一辆车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个面生的男人正在往门内搬运,阿斗和柳子欢快地跑进跑出地帮忙。 马车渐渐靠近,宋语然早就听见了动静,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看,见状不免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万石立在门前看着,见到他们便迎了过来,听见她问,便道:“好像是姑娘你的管事罢?拉了好些衣料来。” 那便是陈管事到了!宋语然心中一喜,立刻就跳下了马车,恰好蒋正下了马回转过来,正伸着手要接她下车。 她这一跳,结结实实地跳进了他怀里,两个人同时怔住。 旁边的人也都看得愣住。 温香软玉抱了满怀,蒋正的心神不由自主恍惚了一下,但他率先回神,尽管贪恋她依偎在怀里的感觉,但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声誉不好。 他忍着心中的不舍,将她推开扶正站好,微微弯了腰低头去看她,关切问道:“有没有摔到哪里?”他面容被满脸胡须掩着看不真切,但他目光切切,耳尖泛红。 宋语然前额撞到他坚硬挺括的胸膛,被他浓厚的气息包围,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皂荚味。 那充斥着男人独有的体味冲进她鼻腔,叫她整个儿都在发懵,晕乎乎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第四十七章 落荒而逃 直到蒋正将她推开,她才觉得能呼吸透气了,但脸依旧烧的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闻言又摇头:“没有。” 然后退开两步的距离站好,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重新举步往大门口走。 一路目不斜视,连眼角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几乎是,落荒而逃。 陈管事并没有亲自过来,来的是他儿子陈有,带来了整整三车的布料。 “这些都是专供番邦的,衣料华丽又舒适,价格也不贵,父亲接到东家的信就留意上了,但遇上番邦船只进港,耽误了一点时间。” 番邦船只进港时,天津港的东西价格都要往上提很多,这些衣料亦是如此,陈管事直到番邦船只尽数离港,才着手搜罗这些衣料,价格就便宜很多。 宋语然知道其中价格的区别,欣慰地点点头,开始一箱一箱地检查,陈管事办事靠谱,质量、花样都让她极为满意。 “你父亲怎么没来?”算算日子也到了他运南货到北地,再带北货回南地的时候了。 陈有立刻恭敬回答:“父亲押着货物还在路上走,越往北流民越多,父亲恐途中生变,叫我与他分开走,还请了镖师沿途护送。” 难怪方才在门口见到的那伙男人,个个都长得很彪悍,应该就是护送的镖师。 “城外流民很多么?”宋语然不曾出过城,唯一一次被媚娘捉走,走得还是偏僻无人烟,俱是土匪盘踞的小道,几乎都没见到多少流民。 陈有点头:“我们从东边天津港过来的,越往西越往北流民越多,听说今年旱灾严重,不但春种没赶上,很多地方还闹了蝗虫。但到了凉州地界倒还好了一些。” 宋语然听得直皱眉,旱灾遇上蝗虫,这样的年景苦的就是地里刨食的老百姓了。 “我押着的都是衣料,倒还好,父亲的车队里很多都是粮食之类的,不得不从南边改道,是以得晚些时日。” 宋语然点头:“安全最重要。” 待将衣料逐一检查核对,登记入库之后,宋语然让麻婶置办一桌酒席,让他们在外院吃了歇息。 陈有却推辞:“父亲交代,让我办完了差,在城里赁一间小院子,用来存放货物,也作咱们几个的临时居所。” 这便是陈管事的周到,他应该是还不知道她这里住了位“兄长”,只以为她一个女户独住,他们这些外男不好过多停留。 宋语然由衷一笑:“那就吃了饭再走,麻婶的手艺很好,你们奔波这许久也疲累,正好歇歇气。” 陈有便不再推辞,带着手下一共四个伙计在前院吃饱喝足才告辞离去。 宋语然将白秀娘喊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去库房看衣料:“都是很好看的,大多都轻薄透气,十分适合现在这种天气。” 白秀娘摸了摸,叹道:“这要是卖出去,只怕凉州城的太太、小姐们又要争相攀比了。” 宋语然得意地挑了挑眉,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这说明她的衣裳好看,布好、款式好、手艺又好,自然得到大家的一致喜爱! 她们攀比才好呢!攀比起来了,她的衣裳才能卖的更加快呀! 白秀娘也知这种道理,她弯腰从箱子里取出一匹绡金纱,提议道:“这料子少见的很,我们用它在裙子外点缀做装饰,应该很好看。” 宋语然想了想,提了个更加大胆的主意:“也可以做亵衣。” 白秀娘有些目瞪口呆,这么透的料子,做成了亵衣可怎么穿? 宋语然却是知道如媚娘那种人,是定然喜欢的,她翻开账册,这种绡金纱拢共不过就三匹,价格却着实不便宜。 她沉吟片刻:“一匹如你所说,做成点缀装饰在裙子上,另外两匹全都做成亵衣。” 她要用这些亵衣去敲媚娘的门。 但她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些亵衣介绍给花楼的姑娘们知道,就有个意料之外的主顾找上了门来。 来人是个老婆子,打扮的十分简洁利索,但是面相透着些市侩和刻薄,她先是把荣记所有的衣裙观览了一遍,然后找到青玉问:“你们可有其他与这些不同的衣裳。”言语间颇带了些暧昧。 青玉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问:“这位妈妈是要量身定制的衣裳么?” “那也是可以的,我们东家正好就在里面,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与她讲。” 说着就把人往里面让,老婆子欲言又止,最后选择先见一见这个传闻中能够做出天仙羽衣的宋姑娘。 待宋语然一听,心中有些了然:“妈妈稍等片刻。” 转头叫青玉去取:“就把我昨日才做好的那几件拿来。” 她昨日就做了同一种衣裳,都是那种让人看了就要面红耳赤的亵衣。青玉愣了片刻,视线往老婆子身上一溜,算是明白了她之前的意思。 很快,亵衣被取了过来,老婆子打开匣子,将衣裳拎出来一看,薄如蝉翼的衣裳在阳光下还泛金光。这若是穿在身上,何等诱惑自是不言而喻。 老婆子忍不住喜笑颜开,拍着手掌道:“就得要这样的!” 她面色含着暧昧仔细看了又看,显然满意极了:“这是怎么卖的?” 宋语然不动声色地将亵衣收进匣子里,却不盖上盖子,任由太阳光将衣裳照的熠熠生辉。 “这是十分难得的绡金纱做的,何等名贵华丽妈妈想必已经亲眼所见,我一共就得了这么一匹的料子,也只做出了几件而已。”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强调,这亵衣十分名贵又昂贵。老婆子坦然坐着,听她说完,又问:“这衣裳,姑娘怎么卖?” 宋语然笑意盈盈:“明码标价,八百两银子一件。” 青玉从旁听的悚然大惊,她立刻低下头,不叫人发现她的异样。 陈有带过来的账册上写的明明白白,三匹绡金纱,一共三百两银子。 除去用作装饰的,另外两匹绡金纱一共做了八件不同款式的亵衣。姑娘一件就卖八百两……她心中着实佩服不已。 老婆子挑了挑眉,显然没有料到她要价如此之高,当下有些拿不住主意:“这价格,可有商量的余地?” “布料十分珍贵少有,这价格已经是极低的了。” 老婆子便站起身:“实不相瞒,这衣裳我是替主子买的,这样的价格我没法做主,需得回去请示一下。” 第四十八章 见识大胆 宋语然理解地点头:“自然的,妈妈随意。” 老婆子看了一眼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的亵衣,转身走了。 青玉忍不住劝道:“是不是要价太高了?”这么昂贵,哪有几个人买的起啊? 宋语然有心培养她,将来可以独当一面,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便耐着性子分析给她听:“这样的衣裳,寻常人会不会穿?” 青玉面色一红,摇了摇头。 宋语然手指点着桌面,继续道:“普通人家为了今日吃肉明日吃鱼都要精打细算,衣裳能穿够穿就行,绝不可能买这样的回去,既没功夫穿又浪费钱。” 青玉点头,饱暖才能思****,普通人家确实不会买。 宋语然接着道:“但是,有钱人家就不一定了,有那个闲情逸致的想买这种的来玩的,还会在乎这点儿钱么?” 他们图的是愉悦,就不会在乎这上头花的钱。青玉毕竟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她光想想都觉得难为情。 宋语然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是还没说完:“还有一种地方,女子们最爱穿这样的,她们也不会在乎花多少钱。” 那便是花楼里的姑娘了。 主仆二人都是未经事的姑娘家,即便是说生意上头的门道,也难免面红耳赤。 虞家双胞胎在一旁听得又惊又佩服,他们家这位姑娘,果然不同凡响!见识大胆,偏偏还分析的头头是道。 虞珑更是只顾着佩服,忘记告诉她,这老婆子其实是冯家的。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那老婆子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八百两的银票,对着柜台里的青玉笑着小声道:“去把方才那件取出来罢。” 青玉略略惊讶她回转的速度,更加惊讶姑娘的料事如神。但也只是刹那,很快恢复常态:“请妈妈稍等,我这就帮您取出来。” 老婆子却将她拦住:“我和你一起去拿。” 这样的亵衣,确实不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看,青玉了然地笑笑,领着她再度进了后院。 老婆子将匣子里的三件都打开,仔细对比一番,挑走了其中一件。 宋语然将钱收下,等人走后,喊来虞珑道:“你是男人,这事儿还得你出面去办。” 虞珑愣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你你你……姑娘你是要我去干嘛?” “哦,我这衣裳做出来了自然要卖啊,可花楼那样的地方……我和青玉就不适合去了,还得你去。” 虞珑只觉得她一向大方好看的笑脸现今只剩下了可怖,可她既是主子,他便不能说不,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差事。 虎爷和媚娘肯定都知道她还活着,他们不现身,那她就去敲敲门。 虞珑焉头耷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对着一箱子的那种衣裳发愁。 打打杀杀他在行,但叫他去做生意,还是跟花楼里的姑娘们做生意,着实就是为难他,他连怎么开口都不会啊。 他犯难地使劲儿抓头发,院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他回头一看,向前和麻大一道儿回来了。麻大还赶着一大车的东西。 眼看着向前摇着把铁骨扇,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模样,虞珑忽觉自己有了主意。 于是他拎了壶好酒,等在外院,一见着向前从蒋正的屋里出来,立刻就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麻大在边境那块儿走了几个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麻婶心疼的不行,悄悄摸眼泪,但还是催他:“快先去见姑娘。” 麻大“呵呵”笑了笑,擦干净头脸,去了前堂。 宋语然一心盼着他能带回来关于父亲的消息,可现如今当真见着他,反而又不会问话了,翻来覆去问的都是他沿途的所见所闻。 越往北越乱,天灾人祸之下,流民难民尤其的多。 麻大将所见所闻说完,说起了白秀娘的丈夫邬二:“当时确实有押送粮草的商队被胡人的游击军打劫了,死伤过半,却不曾打听到邬二少爷的消息。” 邬二只是个默默无名之辈,别人不会特意关注他,自然也不会有他的多少消息,寻人还得慢慢来。 父亲的事,亦是这个道理,宋语然想通了,便放开了,问道:“可打听到我父亲当时是作甚么去了边境?” 麻大摇了摇头:“不曾打听到,但是每年的夏天开始,会有许多商人去边境收皮子,胡人那边的皮子尤其的好,拿到南边或者天津港去卖给番邦人,最是赚钱。” 难道父亲也是为着皮子的事去的边境么? 麻大这趟也运回来不少的皮子,还有北地一些少见的药材和野味。 宋语然看过以后,让他把东西整理好,登记造册,等陈管事到了凉州,让他带去天津港卖掉。 前院的一间倒座房,虞珑和向前喝的醉气熏熏,终于把事情正式托付给了他。 两人喝过酒辞别,向前摇着铁骨扇,一摇三晃地进了蒋正的房间。 蒋正见他大白天就喝的醉意熏熏,不悦地皱眉:“注意着点儿,别耽误了正事儿。” 向前“呵呵”笑着:“耽误不了、耽误不了。” “你猜猜,方才是谁请我喝酒?” 虞珑方才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模样能逃过他的眼睛?蒋正懒得同醉酒的人说话。 向前将铁骨扇往他肩上一搭,神秘兮兮地道:“是虞小龙。” 蒋正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扇子从肩上拨下去。 向前就又把扇子往自个儿下巴上一搁,笑的十分诡异:“你定然猜不出虞小龙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压根儿就不想知道好么?蒋正继续翻手中的账册,都是这一回从南边运来的私货,数量很多,他必须再仔细核对清楚。 向前见他不搭理,有些没趣,可想到虞小龙拜托自己的事儿,又觉得十分有趣,便兀自说下去:“是宋姑娘吩咐她办件事儿,这事儿......” 蒋正手上的账册立刻被放下,他抬头看向向前,打断了向前即将出口的滔滔不绝的形容词句。 “什么事儿?” 向前及时刹住了嘴,将铁骨扇从下巴上拿下,往蒋正面前的桌面上一点:“她让虞小龙往青楼里卖……嗯……花娘们穿的……那种衣裳。” 蒋正果然被震惊了,一时表情有些复杂:“是她自己做得?” 第四十九章 只卖八件 向前见他吃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悠哉地往旁边一坐:“应该是的。” “但虞小龙办不了这么件事,就拜托给我了。” ......她是真让人吃惊!蒋正一时间十分好奇宋大老爷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胆大无畏,有魄力,在生意场上的眼力胆色丝毫不逊于普通男子。 温婉大方、沉稳淡定,又不失寻常闺中女子的娇羞可人。 蒋正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的用意,便对向前道:“你去醒醒酒,等下我和你一起去。” 向前目的达到,翻身而起,往厨房去寻醒酒汤。 用陈有从天津港运过来的俏丽衣料,加上宋语然独特的剪裁和白秀娘精湛的技术,荣记挂牌的衣裳顿时又上了一个档次。 每天来往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渐渐的,凉州城内的大小宴席上十之八九的女眷们穿的都是荣记的衣裙,大家以能穿上荣记衣裙为美,能穿上独特价高的为贵。 荣记的生意空前红火起来,这样下去,人手肯定严重不足,宋语然让麻婶将厨房的事务交给厨娘和秋子,叫她一道儿参与做衣裳,同样给她分成。 麻婶连连摆手:“姑娘有事吩咐我就好了,开的工钱够高的了!哪里还能给我分成?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但手上缝衣服的速度丝毫不慢。 宋语然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既然不要分成,那她便给他们夫妻二人的工钱多开一些罢,麻大替他往北跑这一趟确实也很辛苦的。 她们三人每天赶制出来的衣裳几乎都会被一扫而光,宋语然考虑了一下,做了个决定。 她找来青玉,交代:“以后立个规矩,荣记每日最多只卖八件衣裳。” 她们三人每日最多也只能做出十件,立下这个规矩,既能给她们喘息休息的时间,也能从另一个角度打响荣记的名号。 物以稀为贵。 青玉会意,却又有别样的担心:“若是没买到的人闹事怎么办?” 宋语然将虞琳推荐给她:“我现在不出门,虞琳就跟你一起去铺子,哪个闹事的,若好言好语还是不听,只管打出去。” 每日只售八件衣裳的告示一挂出,荣记的门前就炸了锅。好在有虞琳冷面镇着,青玉好言劝着,又有宋语然出来打招呼。 “衣裳都是我们一针一线地缝出来的,人手有限,实在没办法做出许多,还请大家见谅。” 买到衣裳的得意欣喜,没赶上趟的遗憾叹息,一夜之间荣记再次在凉州城里声名鹊起。 这日,蒋正到后面寻她,带给她一则消息:“媚娘的行踪并不固定,哪边有好货她就会在哪里出现。” 宋语然有些尴尬地问:“怎么是你去办的这事儿?”她明明交代给虞珑了呀。 蒋正面色十分坦然:“他怕自己办不好,交给了向前,刚好被我得知了,就帮你办了。” 花楼姑娘们很是喜欢那些衣裳,认出是荣记出品的,直言日后还要光顾。 蒋正这回几次出入花楼,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各色美人,虽然只是喝酒聊天,也实在费神伤脑筋,好在衣裳卖出去了,消息也打探到一些,算得上不枉此行。 但宋语然有些疑惑:“会不会是媚娘得知我安然回来了,所以她躲出去了?” 蒋正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但她老巢在这里,跑不了得。” “你的意思是说......整个凉州城的花楼......都是她的?”宋语然大吃一惊,这个媚娘这么厉害的? 蒋正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是吓到了,便安慰她:“不过不要担心,她只要回了凉州,我就能知道,不必担心她在暗中使手段。” 高老爷和那个男人都死了,有些事,确实要等她露面才能知道。 陈管事终于在烈日高照的一天到了凉州城,风尘仆仆的,整个车队疲惫不堪,十分狼狈。 陈管事顾不得休息,直接去见宋语然:“世道越发不好了,我们从南边绕了一圈,还是没有躲过流民盗匪,幸好有镖师护送,货物不至于损失太多。” 但仍然死了一个人,损失了一车的货。 宋语然暗自心惊,怎么一下子就这么乱了? 麻婶从旁听了一耳朵,她是经过苦难的,便道:“过完年开春一直没暖,也不曾下雨,一直天寒地冻的,地里没出息,还要缴纳各种税赋,老百姓自然就生活不下去了。” 陈管事连连点头:“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我们从南边运东西过来,只怕在路上就能被抢干净,不划算。” 但越是这样,若她能把南边的粮食安全稳妥的运到北地,只会大赚特赚! 可路上......她一时沉思不语。 青玉使了个伙计小杨匆匆跑回来,喘着气,一刻不停地道:“铺子里来了个大主顾,青玉姐姐叫小的来喊姑娘过去。” 什么样的大主顾让青玉这样慌乱?宋语然略作收拾起身往外走,让厨房给陈管事置办接风酒席。 陈管事笑呵呵地推辞:“我们都是一帮粗人,不好叨扰东家的清净,小子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东家不必费心。” 宋语然便进屋拿了二十两出来递给他:“这是给兄弟们买酒吃的,你不要推辞。” 陈管事感激的接下,跟在她身后一道儿出门。 方才走到外院的回廊,迎面遇上蒋正从厢房推门而出。他这几日也在忙着把手里的货都销出去,日日早出晚归忙的不行,这一看就是在家补觉刚醒。 陈管事一时十分诧异,东家的家中怎么会有外男住着? “这位是我母家远方的兄长,蒋正。”宋语然给他们互相介绍。 恰好向前从照壁外绕了进来,嘴里喊着:“正爷正爷,好消息!......” 看到宋语然他们,喉咙里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陈管事惊的目瞪口呆!正爷??!就是道上赫赫有名的正爷?居然和他们东家是远方兄妹的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 陈管事心中有了计划,但此时实在不是提起的好时机,便只好作罢,暗道过一两日再来寻东家说一说罢。 宋语然到了荣记门口,青玉立刻迎她进后院,小声道:“是安北都护丘大人的夫人。” 安北都护的夫人?饶是宋语然平素再沉稳淡然,这下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安北都护算得上凉州城的土皇帝了,他的夫人竟然亲自来了她的小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