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姚今路漫漫,月白已连城 下班的铃声虽然冰冷刺耳,但大多数人还是听得十分舒服,狭长的办公室玻璃墙外,许多一线的女工拎着包结伴而行,时不时传来轻松的话语和笑声,也有人路过办公室门口顺便唤一句,“大姚还没走呀,又加班哪?” 仍然笔挺着腰的姚今继续麻利地敲着键盘,头也不回地答道,“对呀,加班哪,为SKS奉献终生呀!” 人渐渐走光了,再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姚今使劲伸了个大懒腰,长长地“哎——”了一声,然后重重瘫软在椅子上,她真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已经多到堆积如山,然而债多不愁,她这会儿脑子卡顿,只是呆板地用鼠标在Foxmail上点啊点,迟钝而缓慢地,就像她心心念念的升职之路,毫无进展,毫无变化。 到了这个点,一般已经不会再有新邮件发过来要处理了,姚今仿佛是不甘心,又把处理过的邮件一封一封看过去,突然叮一声,却是收到了一封新邮件,与此同时,她的同事陈城也端着两杯奶茶走了进来。 “姚今,喝——” “我的天!老陈快来看!” 陈城话没说完,就被姚今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却仍是不急不缓地走近,“什么事啊?” 姚今一边急速地拍着桌子,一边指着笔记本屏幕,用一种非常兴奋却又刻意压制的声音道:“你看,黎胖子滚蛋了!任期已满,离开SKS,总部的邮件都发出来了!” 黎胖子本名黎一明,是SKS集团柳州工厂的运营总监,姚今所管的计划部、陈城所管的生产部,都是他的直属部门,由于此人跟上下各部的关系处的都不太好,人又矮胖,背后总被人叫黎胖子。他任职不过短短一年,光姚今就跟他吵过四次,若不是次次她都占着道理,况且又有个老员工的资历摆着,恐怕早被黎给开了。 “如今可好了,黎胖子这个鸟人,总算是滚蛋了,我可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张蠢货的脸了。”姚今得意洋洋丢掉鼠标,翘着二郎腿仰在椅子上,一手接过陈城递来的奶茶,喝了几口,皱皱眉,“越喝越肥,老陈你可不能再喝奶茶了,月白该嫌弃你了!” “等一下,等一下。”陈城似毫不在意姚今的话,弯着腰凑近屏幕,鼠标点了几下,缓缓道,“还有一封邮件呢,还有一封新运营总监的任命书。” “什么!”姚今一听,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立刻也凑到屏幕前,迅速浏览了一遍陈城已经打开的邮件正文:经公司研究决定,任命方慕华为集团柳州工厂运营总监。 不过短短数字,却足以让姚今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才走了一个瘟神,又来一个,也不知道是什么鬼,真是怎么也赶不尽杀不绝。” 陈城朝门外看看无人,才道,“说什么呢!新领导还没来,你就开始胡扯。” “唉!”姚今又瘫软在椅子上,喃喃道,“老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整天几十万几十万的年薪招这些大公司干过的什么总什么监,又干不好,也干不长,还不如提拔提拔你我,倒用不了他几十万,十几万一年,我就满足了……” 陈城虽然是个男人,肤色却是白皙异常,幸而生的眉目沉稳,面容清朗,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女里女气,此刻他淡淡笑了笑,仍是不急不慢地说,“换谁也轮不到我,姚今你也许倒还有可能,不过毕竟我们都太年轻了,都是从基层慢慢做上来的,又没有什么大企业的资历和拿得出手的学历,老板那么讲究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到提拔我们的。” “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姚今翻了翻她那双十分俏丽的大眼睛,将嘴一抿,“我现在辞职,然后去西门子随便应聘个什么职位,干个三五年,再回来,难道我就能干了,就长本事了?老板就能在我的工资前面加个1,还是后面加个0?” 陈城被她最后一句逗得失笑,莞尔道,“你可以试试,我可不拦。” 这两人在办公室正聊着,门卫却颠颠跑上来,在门外喊道,“大姚,打你座机不接手机关机,你干嘛又把车停在卸货区门口,赶紧去挪车!大平板车要进来啦,你还不挪,一会物流部要骂人啦!” “什么大姚大姚,我没个正经名字吗?挪车挪车,全公司没几个正经车位,成天地让我们挪车,工作不要做啦天天忙挪——” 姚今连珠炮似的还没说完,就被陈城推到一边,“好了,钥匙给我,我去挪。” 看着陈城一脸谦和地跟着门卫老头下了楼,姚今满心的瞧不上,她素来不大喜欢陈城老好人和稀泥的性格,总觉十分无能。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在这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的工厂,陈城的性子远比她吃的开,虽然她的脾气是半分都不能委屈,但论到人缘和亲和力,她倒是心甘情愿地排在陈城后面。当然,这也是她竭尽全力想把自己唯一的闺蜜嫁给陈城的原因,之一。 陈城挪好了车上了楼,还没进门,就听到姚今略带不悦地大声说着,“你要说说他们几个,怎么给我报个缺件就是搞不清楚呢,昨天说的是两个变频器,今天写出来就成了两个接触器,这两个差的这么多我怎么给销售部回复?” 陈城看了一眼姚今手里的缺件单,并没说话。没说话的原因不是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而是他明白姚今是知道如何给销售部答复的,此刻他只要默默受着姚今的脾气就行,至于他底下人的那些小错漏,自然她会去补上。 第二节 谁无年少时,张狂弹指间 周四,天气有些阴沉,天气预报上说的局部有时有大到暴雨,也不知会在哪个局部什么时间下下来。姚今今天的时间很赶,上午的夏季生产动员会浪费了她整整两个小时,午饭后一看,邮箱里几个前缀着红彤彤感叹号的邮件又来催她交新项目的计划表。她暗骂一声,也只得赶紧开工,差不多两个钟头没敢挪下屁股,终于做完了那份长长的计划表。一瞥到电脑右下角已经是14:49,姚今不禁惊呼一声,赶紧拿起车钥匙朝楼下奔,恰好在楼梯口撞见陈城。 “干嘛去?” “去订蛋糕!今天再不订,明天来不及拿了!”姚今蹬蹬蹬刚下了一层,却被陈城叫住:“你别开车去,楼下大平板正在卸货,路都堵着。去借个电动车,反正蛋糕店不远。” “靠!不早说!”姚今翻翻眼,只好又蹬蹬蹬爬回去借电动车。 第二天是林月白女儿印乐的5岁生日。自从三年前林月白黯然离婚,姚今唯恐因此乐乐有什么缺失,每个生日她都要设法热闹一番,后来有了陈城,自然更是圆满。而今年的生日尤为不一样,因为印乐的爸爸,大律师印津,将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一同前来。姚今一想到印津此人,心中不禁咬牙切齿,手上也跟着用力,把个电动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拐弯时差点撞到个大妈,惹得人家在她后面一阵叫骂。 被骂的姚今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刚放慢车速就听到几声闷哼的雷响,她抬起头傻愣了几秒,几颗带着灰尘味道的雨滴就打在她的脸上,预报的局部大到暴雨,终于噼里啪啦下了下来。悲催的姚今还没来得及找到避雨的地方,就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透心凉,一片雨意中她眯着眼看到路边有个带屋檐的站台,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了过去。 此刻已经浑身淋透的她只能拎着自己湿答答的小羊皮凉拖,孤零零坐在借来的小电动车后座上,看着没了平日的嚣张,显得甚是可怜。她瞅着漫天的黑云,这雨实在不像是马上会停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发了个定位给陈城,然后擦擦额边湿漉漉的刘海,发起了呆。 这阵暴雨下得颇有力道,整个道路被雨水冲刷得起了水雾,天色也越发显得暗淡。姚今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也是这样的暴雨,她也没有来得及找雨衣,却毫不犹豫地骑了半个小时,差点连人带车一起冲进月白和印津当时住的联排别墅,犹记得那小区保安气喘吁吁追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姚今响亮地甩了前来开门的印津一巴掌。 “印大律师,婚内出轨不犯法,不代表你就可以干这种道德沦丧的事!” 印津面无表情地看着姚今,在他决定向林月白坦诚自己的感情状态并做好一切离婚准备时,姚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什么样的举动,他都已经考虑在内。所以当他听到月白一边哭一边打电话要姚今快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份资产清单。 “道德和感情上我都对月白和孩子很抱歉,但事已至此,我也无可辩解。如果月白同意离婚——你替她看下这份清单。” 姚今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却是气势不减,她一脸煞气地接过那张纸,草草过了一遍,怒道,“你觉得你把这些房子、物业、车子都给我们月白,你就可以轻轻松松拍拍屁股走人了?” 印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冷静地说,“物质的东西虽然不能弥补精神的缺失,但至少可以让月白少奋斗十年,这十年,够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的了。至于这份清单——我无须骗你,你也可以去查,这几乎是我的全部身家,除了一套靠近我父母家的三居室,那是方便我和乐乐以后生活的。是我犯错在先,我完全同意净身出户。” “你要把乐乐要过去?”姚今迅速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月白和自己都是法律专业毕业,但都没有考到律师证,作为毕业不久又没有专业优势的女生,自己尚且在一家私营企业的办公室里苦苦挣扎,也不过一个月赚个五千块,而一毕业就结婚的月白根本都没有工作过,她再带着个孩子的话,以后生活确实很成问题。 印津看姚今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接受自己的决定的,于是又道,“月白和你最要好,而且她向来什么事情都最肯听你的,你进去和她聊聊。如果想好了,联系我。”说罢,他就撑开一把黑色自动伞,很快消失在暴雨之中。 这件事发展到这里,本来不可能再有什么转圜和转折的情节,然而月白在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之后,却在短短一个礼拜之内开车吃了人家三次车屁股,有四回她横穿马路差点被撞飞,就更不要说穿错鞋子出门,忘关煤气忘带钥匙了。姚今几次被交警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而当她看着林月白抱着乐乐照片躲在被子里哭得泣不成声时,姚今决定,她要帮月白把乐乐要回来。 26岁的姚今干了一件至今令印津都无法释怀的糟心事。 她跟踪了印津,乔装打扮偷偷混进了他常去的一家娱乐会所,趁印津和客户喝的七荤八素有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拖着印津到一家小宾馆开了房,披散头发宽衣解带拍了一大堆看似香艳的照片。当然,每一张上的都能看出是印津,也当然,每一张上的姚今都是不露脸,长发遮脸,或者拍糊的。 当姚今得意洋洋把一打照片放在印津面前时,她已经剪了个清爽利落的短发,“印大律师,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先发几张照片给你那位新女友,正好也帮你看看她的反应,帮你,考量一下嘛。” “姚今,你这么干,是不是太幼稚了?”印津很沉稳的一个人,这会儿已经气得要崩溃了,他皱着眉看着面前这个还算年轻漂亮却张牙舞爪让他十分讨厌的年轻女人,森森道,“我是个律师,但我不是个善人。” “你确实不是个好东西。”姚今凑近他的脸,也阴森森地说:“谁叫你那些客户都把我当成了会所里的姑娘,那么浓的妆,我头发也剪了,他们不可能认得出我。再说,我可是拿你的身份证开的房,就连房间里的计生用品也被我拆了一个——有谁会相信,我拿我的清白去诬陷你?有谁来证明,那就是我?” 印津慢慢靠在椅背上,他想离这个女人的脸远一点,不然他可能真的会一拳打上去。“姚今,你想要什么?” “简单。”姚今也坐直身子,“我要替月白拿回乐乐的抚养权。孩子可以跟你姓,但成年以前必须由月白抚养,你照样付你的抚养费。当然,要是哪天月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那么,就再议咯。” 印津没有说话,他的指节轻轻击打着玻璃的桌面,这时服务生送来一杯焦糖玛奇朵,姚今叮叮咚咚用汤匙搅动着,那浓郁的香味慢慢散了开来,她的眼睛含着笑意,又有几分笃定,几分试探。 “其实,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在考虑让孩子跟着月白。”印津说的倒是实话,因为无论是印津、他的父母、保姆或是其他什么相熟的姨娘姑妈,全都搞不定印乐,这小娃娃一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根本不分白天黑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哭得印津的母亲在家怒骂他的新女友,骂她破坏别人家庭,害得她的小孙女没人照顾。 第三节 君如山上雪,我非云间月 姚今被印津这话说的一愣,倒接不上了,汤匙又叮叮咚咚好一会,她慢吞吞道,“我不信你会这么好,你有什么条件?” 仿佛主场转移到了印津这里,他莞尔一笑,“姚今,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无耻小人,可你也得明白,我毕竟是乐乐的亲生父亲,虎毒还不食子,何况,我还没有那么坏吧。” “呵,坏不坏的,以后跟我们没啥关系。”姚今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然后一口气喝完那杯搅得起了泡沫的焦糖玛奇朵,利索地起身拎包走人,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赶紧把乐乐送回来,照片我自然会删——” 印津仍是坐着,目光凝视着姚今渐走渐远的背影,端起自己那杯早就冷了的白水,抿了抿,冰凉。其实原先他也并不是很确定要不要把乐乐给月白抚养,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谁不想养在身边。可这阵子家中的不得安宁和孩子的反应,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对还在幼年的女儿合适。恰逢几天前去上海出差,他约了自己要好的大学同学喝茶,彼时这位同学正在上海一家外企做运营管理,同样是聪明透顶的人,和印津也很要好,只听他略说了说事情始末,便一语点中了他的踌躇:“女儿是你的,血缘不会变。你给她每个阶段她最需要的,你就是个好父亲。现在她需要的,显然是她的妈妈。” 于是,后来的印津主动送回了乐乐,月白又主动要还一部分房产给印津却被姚今大力阻止,孩子在月白的悉心照顾下也渐渐长大,有一位通晓人情世故的父亲,又有时不时强势宠爱的姚今,在这几人的操心下,三年很快便过去了。 小乐乐成长得十分快活,而姚今也从一个办公室小职员终于熬到了部门主管,虽不是公司最紧要的部门,但她却认了个好领导——或者说选对了旗帜,三年前她所在的部门经理舒定山,在一轮轮公司内部派系斗争中,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到了整个集团的副总的职位。这位舒总一向看重自己的旧部,姚今又算是个能干肯拼的,有了这一层关系,姚今的趾高气昂,倒也不无道理。只是趾高气扬的姚今万万没想到,她总以为这种忽视顶头上司,有事就越级请示舒总的工作方式能一直撑到她拿下运营经理的职位,然后她就可以顺顺利利由越级请示变为直接汇报——这种好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了了。 方慕华没有让集团行政部通知柳州工厂接机,也没有要求派遣车辆,自己一个人拎着行李找好酒店办好手续,洗了澡换过一身衣服,烟灰色POLO领T恤黑长裤,一身不失正统的休闲打扮,穿了一双并非亮锃锃但一看就舒适度很高价值不菲的鞋子,基本可以帅到炸裂少女心的高冷表情,中午12点30分准时到达工厂。 可惜的是这个点所有人都在午睡休息或者玩牌,厂区主干道几乎空无一人,实在无人欣赏方总的英姿,就连经常对姚今大呼小叫的门卫老头,此刻也仰在椅子上睡得正香,而工厂大门就那么半开着,以至于方慕华走进来看了他一会,走出去晃了一圈又进了门卫室,老头还张大嘴巴呼呼大睡着。 小城市,小城市的管理。方慕华摇摇头,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从小念书在英国,一毕业的工作就在上海著名外企,这种金灿灿的海归经历和非常出众的外表让他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尽管他的教养和个性要求他不会去刻意表达看不上别人的情绪,但毋庸置疑,任何靠近他的人还是能显而易见地觉得,此人高高在上,难以亲近。 行政楼就在靠近厂门口的位置,但方慕华还是决定先去他的下属部门特别是生产车间看一看,他认为此时此刻的车间状态,最能反映现场管理的水平。也不知是方先生来的太是时候,还是姚小姐太会挑时间,方慕华的脚刚迈进二楼的生产区域,就见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件衣服从他眼前窜过去,蹬蹬蹬大跨步直奔东边的卫生间,不一会儿她又穿着一条粉色的长连衣裙趿着鞋子出来,在卫生间拐角处的一面大落地镜前停下,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穿的这条连衣裙,是否好看。 没错,这个女人正是姚今。她为了今晚乐乐的生日,为了见又不是情敌也无冤无仇的印津未婚妻,特意翻出了这条买了5年没穿过两次的粉色连衣裙,想着晚上给月白壮壮声势,可惜整天混迹于工厂基本于时尚无缘的她不明白,五年前的衣服现在穿出来,不管是她的年纪还是衣服的款式,都已经相当不合适了。 “怎么看着这么怪呢……当时买的时候挺好的啊……”姚今皱着眉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嘟囔着,一边摸摸耳朵拉拉裙摆,却怎么都觉得不对,“难道是我年纪大了?为什么看着这么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 身后突然冒出这么个声音,姚今吓了一跳,一转身看到方慕华就那么立在自己身后,她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你不知道这里不能随便进的吗!” “我知道,而且我也没有违反任何规定。”方慕华面色冷漠,眼神似乎只落在姚今的头顶,满脸的瞧不上。 “你……”姚今镇定了一下,迅速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年轻男人,脑子里飞速转动起来: 客户?不是!客户不可能这个点又没有销售陪同自己跑过来。 供应商?不可能!大多数本地供应商她都认识,而且也没哪个供应商敢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新同事?也不对,最近没听说要来什么新人呀—— 想到这里,姚今突然心里“咯噔”,再看一眼面前气质非同寻常的男人,心知坏事了。 她缓缓低下头,迅速换了一脸假笑,软着声音说:“您是,方慕华方总吧?哎呀怎么行政也没有通知一下呢,您看现在是午休时间,要不我先送您去运营总监的办公室——” “这里是生产区域,是不允许穿裙子的。”方慕华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刚好让姚今听的清清楚楚。 你有病吧……姚今在心里咒骂着,脸上的假笑却更浓厚,“不是的不是的!方总您不知道,我不是生产部的,而且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管是谁,在这里,不允许穿裙子进入。”方慕华继续面无表情指了指两边地上的黄色标识带,一动不动地站在姚今面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路。这让姚今又愤怒又尴尬,抱着手上的衣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然而她毕竟在这个工厂混迹了好几年,本来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渐渐收敛起脸上的假笑,客气而冷淡地说,“方总,您初来乍到,就接着四处转转,我要回办公室了,再过一会就打上班的铃了,还有好多工作等着我。” 说罢,姚今草草点了个头算是告别,就昂首阔步走开了。而方慕华又在心里重复了一边:小城市,小城市的管理。 第四节 唱念做打俱,赤红青白脸 这一天自从和方慕华打过照面,姚今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下午蛋糕店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店员休假没办法送货到饭店,询问能否上门自取,被没好气的姚今一顿狂喷。然而她长达五分钟的咆哮终于在对方更长时间的诚恳解释声中败下阵来,最终还是打电话让月白去拿蛋糕了。 “姚今,怎么还坐着,快点,行政楼会议室开会。”陈城夹着本子敲敲办公室敞开的门,见姚今对着手机发呆,重复道,“快点,行政楼会议室开会。” “开会……什么主题……”姚今抓起鼠标开始点邮箱,她好像还没看到开会通知的邮件。 “新来的运营总监方总的初次见面会议,你快点!” 姚今听到这句话,脑袋突地疼起来。 所谓的“初次见面会议”,就是行政部组织工厂的各中高层和新领导的见面介绍会,而与会的十来个人中,一共只有她一个女的。她中午才闹了那么一出,自然不想这么快又和方总碰面。可在这不过十来个人的会议上想要不被方总注意——恐怕她也只能在心里一声叹息了。 行政部的朱圆淮是个极富口才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他说什么都是一派激情洋溢的风格,叫人没法不捧场。不知是不是见方慕华样貌出众,又是总公司特别指派,朱经理把介绍会的开场白说的跟粉丝见面会似的,什么激动人心,心潮澎湃之类的词都出来了,弄的在场几个年纪轻一点脸皮不够厚的,全都尴尬了一脸。而姚今更是直接以手掩面,侧脸对陈城挤眉弄眼,摆着口型道:“老朱今天又没吃药!” 然而坐在朱圆淮旁边的方慕华,一直保持着得体和略显疏远的微笑,不管朱圆淮如何说的吐沫横飞,始终也不发一言,泰然自若。 说了足足二十五分钟没停,朱经理终于停下喝了口水,旁边做会议记录的秘书趁机朝他使眼色,用嘴努了努旁边还没发言的方慕华。 “下面,有请我们方总,给大家说两句!”朱圆淮立刻会意,终于切入了正题。 方慕华微微欠身,站了起来。并没有立刻说话,用眼光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各人:技术部经理钟建脸色黝黑,戴着厚厚镜片的框架眼镜,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机看;旁边的质检部汪一松表情严肃,然而紧紧握着的双手还是有些紧张;再过去就是工艺部、计划部——方慕华的目光停顿在低着头用手遮着脸的姚今身上,然而不过也就是一瞬,他收回目光,朗声道:“各位好。初次见面,我是方慕华。” 朱经理立刻起身,十分激动地鼓起掌来,在座的虽人大多觉朱是虚假刻意,也还是跟着稀稀拉拉地拍了一阵乱糟糟的巴掌。 “今后的工作中,我们还有很多相互学习的机会。初来乍到,跟大家还不熟悉,在此——” 方慕华的眼光再次落在正低着脑袋不知在干嘛的姚今身上,“在此我想请问大家一下,对我后面要和大家一起展开的运营工作,大家有什么要求,或者说有什么期望我能为大家做的?那么——就请那边那位灰色上衣的女士来说一说。” 姚今心一沉,心想这个记仇的鸟人,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她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仍旧是中午那张假笑的脸,起身道,“方总,作为工厂一名普通中层管理人员,我想说,我们期望方总能够带领我们,工厂效率越来越高,产值越来越高,大家的收入,也跟着越来越高。” 这话说的有几分轻松,几个在座相熟的人也轻轻笑了起来,还稀稀拉拉带着一些掌声。而姚今略带挑衅地看着方慕华,满脸的假笑中仿佛透着一股“强龙你也压不住我这条地头蛇”的意思。坐在姚今对面的陈城立刻察觉出来,迅速发了条信息给姚今:你又得罪过这位方总了? 什么叫又得罪,我今天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姚今迅速回了一条。她实在不好意思把中午的事情说给陈城听,他一定又会怪自己跑到他车间去瞎折腾之类的。姚今想了想,今后路还长,须知虽然你方慕华是我的顶头上司,可别忘了你的顶头上司,是我的老领导舒定山!鹿死谁手,可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开始估算多久能干掉这个方慕华,让他早点滚蛋。想的出神,都没注意已经散会,偌大的会议室就还她傻坐着。陈城走到她身边,“好走了,赶紧把手上的事情清一清,今晚我们可不能加班,不能让月白等。” 姚今翻了翻她的大眼睛,阴阳怪气道,“只怕过了今天,再也不得好日子过了,你看那个方——” 话未完,又被陈城重重拍了一下,“不看场合,胡言乱语。” 姚今耸耸肩,只得作罢。 晚上,在姚今神经病一般的大呼小叫中,陈城还能稳稳当当把车开进和昌大厦的停车场,实属不易。下了车之后他顿了顿步子,终于还是说了句,“姚今啊,你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离我耳朵远一点?” 姚今整整自己的灰T恤,快速斜了他一眼,那眼神本应该是风情万种,却投射出一种“你懂个屁”的风格。两人便不再多话,快步上了电梯。果然,林月白和乐乐正在一楼大门口张望着。 “乐乐!” “小乐乐!”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姚今和月白都愣住了,不过转瞬,林月白的眼神有些停滞,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原来和姚今一起叫乐乐的,正是从大门外走来的印津身边的年轻女人,她的嗓门几乎和姚今不相上下,然而她并未粉饰的漂亮脸蛋、窈窕的身姿和浑身上下无法忽略的青春气息,却足足甩开姚今一条街。 “小乐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一套蓝色衣服的Ci de ella,你看,她穿的就是那双水晶鞋耶!跟动画片里完全一样,我真的找了好久!”女孩忙不迭地拿出礼物袋子里的迪斯尼公主玩具,蹲在乐乐旁边,非常高兴地拉着她说个不停。 此刻的姚今已经大跨步走到林月白身边,她下意识地把闺蜜拉到自己身侧,一言不发又盛气凌人地看着印津,时不时还用眼角瞟瞟蹲地上和乐乐热络讨论玩具的年轻女人,心里忍不住恶评:这就是那个小三?印津的眼光真臭,一看就是个低智商傻白甜。 面对这样的姚今,印津有些无奈,想要张口却实在说不出话。他是个相当成功的律师,并且已经着手筹备自己的事务所,人脉关系相当丰富,为人更是一等一的得体,然而他似乎总是对这个前妻的闺蜜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印津甚至觉得就算当年他和林月白没离婚,日子也肯定会被这个女人搅的不得安宁。 第五节 若无命中定,何来惊魂梦 “你好,印先生,我是陈城。”一旁的陈城先是接过月白手上的蛋糕,然后另一只手伸向印津。他的声音温和而稳定,语调里有不卑不亢的客气以及不失分寸的热情。 “你好,我是印津,今天很高兴和你见面!”印津显示出了十二万分的友好,用力的握了握陈城的手。 这两个男人努力调和着有些尴尬的气氛,才寒暄了几句,不识趣的姚今就冷冰冰地插了进来:“前男友和现男友会晤结束了吧?前男友可以去挽上你的现老婆了,因为前女友要和他的现男友先上去占位置——” “姚今,我们有预订,不用占位置的。”林月白赶忙打断了姚今的话,她微微蹙着眉看着姚今,有一种毫不矫揉却眉目含嗔的柔美,而她欲说不语的眼波,显然是在央求她的闺蜜停下这个不和谐的话题。 姚今扁扁嘴,退后一步抱起乐乐,故作伤感地说:“乐乐呀,他们大人好像今天都不喜欢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姚今阿姨你放心好了,要是明天能让我不去幼儿园,我就最喜欢你!” “这孩子又胡说。”林月白面上一红,仰头看着身边的陈城,觉得很安心。一行人便不再多说,陆续进了电梯,电梯门将要合上的时候,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唤道:“请等一下——” 门又被按开了,比较靠近电梯口的印津一看来人,带着诧异却很高兴,语调微扬道:“慕华,怎么是你?” 没错,按电梯的正是刚刚下班的方慕华,他听说这里有家私房菜馆,打算来用个安安静静的晚餐,没想到这么凑巧遇到了这群人。“我是来吃晚饭的。你呢,印津?”方慕华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话刚说完,突然看到了电梯里还有两个有些相熟的面孔。 冤家路窄……姚今的心里直冒火,脸上却是一副要结冰的样子,还好有抱在手上的乐乐半挡住她,另一侧的陈城微笑招呼:“方总,这么巧。” 方慕华看了看这几个人,似乎有点弄不清楚关系,印津一语解惑:“今天我女儿生日,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一起庆祝。” “噢,这样很好。”方慕华温和地看了看乐乐,也跨进了电梯,不再说话。 这部电梯的轿厢还是很宽的,况且也只载了他们这几个人,然而姚今却觉得十分闷气,尤其是她瞄到只有十二楼的灯是亮的,而十二楼,只有一家餐厅。姚今悲催地想,他要是跟我们同一个餐厅吃饭,傻乎乎的月白和居心叵测的印津一定会邀他同桌,那可真是前世冤孽今生来报—— 才想到这里,姚今就觉得电梯猛烈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一手抱紧乐乐,一手去抓旁边的林月白,而陈城也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扶住已经惊呼一声的月白。此刻电梯里的照明也闪了起来,几个男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都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情况!”姚今忍不住怒道,“这电梯有毛病吗?” 像是要印证姚今的话,轿厢里突然漆黑一片,几个人都明显感到电梯不动了。印津想到一向胆小的女儿,马上大声说,“不要紧,可能是关灯游戏,乐乐不要害怕!”他凭印象把手伸向乐乐的方向,却突然觉得不对,手指所触之处,突然有极其冰冷的触感,他的面前光影交错,有马儿嘶叫和混乱的叫声。印津突然觉得头疼欲裂,忍不住想要闭上双眼,然而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在他以为自己闭上双眼后,豁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一个身形消瘦的人喃喃自语着,艰难地在茫茫冰雪中前行。他走的那样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他的衣衫十分单薄,发髻散乱,根本辨认不出是谁。然而印津看着面前的这幅景象,这个人,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他的眼神不由自主追随着那个人,他突然觉得心中十分悲痛,十分绝望,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扶那个人,却见自己的手掌上一个狰狞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间不断喷出,直至弥漫了他的整个视线—— 轰隆一声,天光大亮,印津猛一睁眼,发现电梯的门开了,轿厢里也明亮如初。他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掌,却并没有一丝异样,转身去看其他人,只见月白脸色惨白地靠在姚今身上,陈城握紧拳头神情不安,方慕华则是一脸狐疑,乐乐和他的妻子却并无一丝异常,而他的眼神碰到姚今的一霎那,姚今却指着他愤怒道,“是你,我刚才看到是你——” “我怎么了?” “你!”姚今却怎么也没能继续说下去,硬生生咽了口口水,硬梆梆道,“没什么。” “刚才电梯黑的时候,我、我好像看到……”月白似是没听到闺蜜和前夫的对话,自己喃喃道,“我看到我和阿姚,一起掉下了悬崖。阿姚拼命在喊,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印津紧跟着问。 “她说,死也不会放过你!”月白颤抖着声音看着印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前夫,这三年来她不愿意也不敢认真看的人。 姚今见林月白脸色煞白,赶紧搂着她安慰道,“做梦,肯定是做梦!” “如果是梦,又怎么会真实到这种程度。”方慕华忽然冷冷道。 “不是做梦,难道演电视,演穿越剧吗?”姚今随即反驳了一句,瞪着一双大眼睛斜了他一眼。 然而方慕华并没有理会,径直转向陈城道,“陈城,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陈城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电梯“叮”一响,十二楼到了。 或许是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不太舒服,大家匆匆走出气氛有些压抑的电梯,迎面而来的是餐厅迎宾小姐热情的招呼和甜美的笑容,一行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刚才的事,大家寒暄着进了餐厅。 尽管姚今极力阻拦方慕华的加入,然而在他变魔术般突然拿出一支镶着一片施华洛世奇湛蓝水钻的宝珠笔送给乐乐的时候,姚今也只能在小女孩的欢呼雀跃中闭上了嘴。而月白听说这位竟然是姚今和陈城的顶头上司,虽然她还是有点紧张,但也竭尽全力地招呼起来。蔫蔫的姚今被陈城在桌子下面连踢了几下,终于提起精神一脸假笑地赞美了几句那支笔,心中却恨不得一把捏碎那上面一片片的闪亮。 第六节 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黑色星期一,才打过上班铃声,方慕华便循例逐一叫了自己下属各部门负责人进行面谈。 一般这种纯靠口头汇报就能在新领导面前加上好几分的事,大家都是卯足劲想要好好表现的。除了对新领导正恨的牙痒痒的姚今,只是惜字如金面色冷淡地做了几句简要汇报,发了一打压缩文件草草了事,其他如陈城、汪一松等人,都是写了提纲做了腹稿,洋洋洒洒一大篇,每个人从方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面上都略带几分喜色,仿佛升职加薪近在眼前。而姚今隔着玻璃门幽怨地看着他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在心中默念了一万遍马屁精。 没想到的是,下午不过3点多,早上去过方慕华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他发的邮件,内容言简意赅,但用词十分刻薄的一封邮件。 “姚今小姐:你的数据汇报毫无重点,有许多没有意义的报表今后我不想再收到。最近三个月的计划表排的十分模糊,关键的时间节点和负责人都没有明确,请在本周四下午一点前重新发给我。谢谢配合。方慕华。” 陈城念完姚今的这封邮件,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就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若不是陈城一把拉住,估计人已经要冲到方慕华办公室去了。 “从来,从来没有人说我,说我的数据毫无意义?计划表十分模糊?他才来了几天,他知道这工厂东南西北门朝哪里开?他懂个屁!”姚今本来眼睛就大,这么乌亮亮地瞪着陈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 陈城有些无奈,举起双手道:“好了,你别对我又吼又叫的。你看看方总写给我的邮件,再发火不迟。”说着,递了一张打印出的邮件正文给她。 姚今的脸色从火冒三丈到满目狐疑再到一脸诧异然后又杏眼圆瞪,真可谓丰富多彩,陈城看着她脸上变来变去的神情,忍不住一笑。 “你怎么还笑的出——”姚今把那张纸一丢,气呼呼道,“他说你不懂现场管理,5S做的人浮于事,一派小作坊风格,没有看出任何什么与职位相匹配的管理痕迹,这你还不生气?” 陈城笑笑,“他又没开除我。说了,我改就是,不会,再学不就行了。多大事?” “你这个人吧,你就是个老好人,老面糊!”姚今抱着胳膊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步,“怎么办,他这样嚣张,这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钟建那边跟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汪一松是个死脑子,其他人又没什么要紧的——” “你想干嘛?”陈城皱眉,打断了姚今。 “我要找个时机,不行我就去找舒总!总之,我要让他明白,这柳州工厂的水,不是他随便就能搅的动!” “你别闹腾。”陈城走近玻璃门,淡淡注视着那面紧闭的“运营总监办公室”的门,语调平稳地说,“既然你还没有翻天的本事,就先忍着。也别老是去找舒总,他再怎么看重你也不能平白无故偏袒,再者,他给我们的邮件,算不得是无中生有。” 姚今撇撇嘴,虽然不想承认,心下也还是明白陈城说的在理,不禁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不再说话。 这一厢姚今他们正对新领导应接不暇,那边方慕华却已经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妥当,周四晚上还很有闲情地应了印津的约,两人在上次的私房菜馆碰了面。 方慕华知道这位老朋友不是喜欢闲话叙旧的人,便开门见山道,“有麻烦?” 印津点点头,“我打算送我女儿去念寄宿学校,就是国际小学,不过林月白,应该不会同意。” “打算让她以后出国?” “对,”印津抿了抿嘴,“先去念国际小学,就是为以后出国做准备。” “虽然我在国外长大,不过倒不认为出国是最好的选择,也要看每个孩子的情况。我那天见你女儿,不算很独立的性格。” “林月白对这个孩子很紧张,而且……”印津不禁顿了一下,“她应该很快也会有新的生活了。乐乐在的话,对她未必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你要设法说服你的前妻,这件事很有难度是吗?” “有难度的不仅是我前妻一个,”印津苦笑,“最有难度的,恐怕是她那个胡搅蛮缠毫无章法可言的好闺蜜,也就是你的下属,姚今。” 方慕华蹙眉想了想,道:“她确实有些不知分寸。不过以我知道的你,难道还会被她拘束?” “怎么不会。”印津拍拍老友的肩膀,“还记得当年我那些照片吗?她就是导演加女主角!” “竟然是她。”方慕华难得大笑起来,一张希腊雕塑般的脸顿时阳光和煦,他似是做了个简短的回忆,慢慢道,“虽然很是不知分寸,倒也是狡猾,像她的风格。” “所以,你有没有好建议?” 方慕华沉吟片刻,道:“既然两个大人都很难搞定,不如直接去搞定小的,一步到位。” 印津眼光一闪,顿时会意,笑了起来,“所以说我从前就服你,只服你。” 印津决定这个周末接乐乐过来住的时候,先带她去那所他选定的学校看一看,顺便试试孩子的反应。周五晚上,他早早就到了约定的街口,等看到是月白一手搀着孩子一手拎着东西过来的时候,不禁一愣,问道:“怎么今天不是姚今来送孩子?” 每个周末乐乐到爸爸家过,这是当初离婚的时候谈好的。然而那时一提到印津就会红眼眶的月白,在姚今看来实在不适合每周和印津交接孩子,加上她也怕印津把照片的事情跟月白捅出来,就自告奋勇充当每周的交接人,这事一直延续了这好几年,倒也没改过。 “她这两天都在加班,我看她实在太累的,让她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月白低头答道,对着乐乐小声交代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那个——姚今她忙什么呢?”这几乎是从离婚到现在,第一次只有这三个人同时在场,也不知触动了印津哪根神经,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匆忙找了句话想留住月白。 “啊……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公司要来什么人,要准备什么资料。”月白的头更低了,她踩着脚底下的一片枯叶,很不自在地左右看看,“那,那我走了,再见,再见。” 印津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回到了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月白总是在他工作的事务所门口等她,也不催,也不闹,只是低头站在门口,踩着地上的落叶或是别的什么,每次印津看到这样的她,总是很心疼,很歉疚。然而回忆的一瞬间总是很快过去,印津回了神,淡淡回道,“好,再见,你慢点走。” 月白还是长长的头发,有些微微的自然卷,还是喜欢穿素色的棉布长裙,还是背那种斜跨的小包,上面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和玩偶,然而她似乎更瘦了,急匆匆跑开的背影,显得有一丝萧索,一丝悲凉。印津一直等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才温柔地抱起乐乐,转身离开。 第七节 螳螂欲捕蝉,不知黄雀事 接连熬了几个晚上,尽管下狠心敷了一张贵的让她心疼的前男友面膜,姚今的气色也还是不大好。一大早顶着两个淡淡的黑圆圈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情不自禁又是一个呵欠。钟建黑着脸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刚刚在楼下遇到舒总,他说让你下午过去一趟。” “哦。”姚今眼皮都不抬一下,对着空气又是一个大呵欠,直到钟建面色不愉地走开,她才在心里暗爽了一下:谁让你成天顶着技术部经理高门大户的的头衔瞧不起我的?回回舒总回来都要提点你,我姚今不是个毫无背景任你欺负的主儿! 泡了杯速溶咖啡,姚今定了定神,撇头看见玻璃墙里的自己:一头清爽的短发,她最爱的蓝色小立领衬衫,打开化妆包再来回刷两下她人生中唯一的奢侈品牌,迪奥的粉漾唇膏——真是立显好气色啊!姚今心里“嘿嘿”笑了两声,犹嫌不够,又打开电脑看了一遍连熬了几夜做的PPT,然后摸了摸写好小提纲的笔记本,上面夹着她那支非重要场合不拿出来用的红色凌美。此刻的姚今,简直是志得意满到不行。 “姚今,今天验厂主查我们两个部门——”陈城匆匆推门进来,脑门上微微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你那边的资料都准备OK了吧?我还要再去现场确认一遍,今天来的客户太重要,实在不能马虎。” “当然,”姚今弹琴般在笔记本上敲打了几下,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好啦,一会开会时我多说点,直接说到饭点,然后直接送他们去餐厅,根本没时间去查你的现场!” “扯。”陈城这才仔细看了她两眼,忍笑说,“你今天倒是穿的人模人样,不过一会儿的会议是方总主持,我们只是列席没有发言的机会,你那个红彤彤的口红,最好下午查到你们部门的时候再涂,看看能不能晃花了客户的眼。” 姚今作势要拿杯子砸他,陈城笑着跑开了,姚今追了几步到门口,斜看着不远处敞着门的运营总监办公室,刚刚还传来说话声,此刻里面却已空无一人,想必方慕华是被舒总叫去谈今天验厂的事了。 小样,一会儿姑奶奶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水平。姚今不禁又在心里发狠,自打那天被说成“数据毫无意义”,她这口气就消不下去,正逢柳州工厂要接待一个比利时外资公司BTKE的验厂,并根据验厂结果决定是否将SKS正式列为合格供应商。舒定山在电话里说的话不禁又在她耳边响起:“这个客户是老板娘亲自出马,攻了半年才定下的。出于对我们公司的重视,这次来验厂的也是对方供应链和运营的高层,要是谁能在这次的事情里漂亮出个彩,回头BTKE的邮件里写上一笔,老板娘一高兴,这个人,也就熬出头了。” 其实姚今今天的计划也不复杂,她想要在一会儿的验厂会议上,根据BTKE的产品和需求特点,做一个有针对性的工厂介绍,并且凭借她从舒总那拿到的项目资料,展示几个虚拟项目的实施计划和应急措施。这些内容,都已经分别做成几个非常漂亮的PPT存在她的电脑里,一会儿再配上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好口才进行讲解——想到届时方慕华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她觉得终于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当然,在她的计划里,其实还存在一个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正如陈城所说,一般在验厂会议上做工厂介绍和问题答复的,都是运营总监或是运营经理,而她只是下属部门的一名主管,层级身份都还远远不够——有毛线关系?姚今甩甩头,毫不在意地想,一会儿舒总肯定会帮我的。她昨晚已经把几份PPT和讲解提纲mail给了舒定山,尽管邮件正文一句别的话都没有,她绝对相信舒总会明白她的意思。 行政会议室里乌泱泱坐了一堆人,大家都还是有点紧张。须知虽说验厂多数时候是个形式,可谁要是连形式主义都走不好,那基本就等着卷铺盖滚蛋了,尤其这是老板娘亲自抓的客户。 “哟,大姚还带了电脑过来啊。”朱圆淮满面笑容地走进姚今身旁,顺势还拿过她正要往自己电脑上插的投影仪接口线。 “你干嘛?”姚今立马摆起了脸。 “你拿这线干什么撒,你又不发言!”朱圆淮一脸奇怪,“快给我来,我要给它摆好位置,一会方总来了,我还要给他接好。” 姚今心里喊着给我给我,嘴上却不好反驳,眼睁睁看着朱圆淮拿着线走到会议桌另一头去了。 “朱经理,把线给小姚吧,今天方总安排小姚讲解。” 姚今听到这声音,立刻展开笑容,一转身,果然是舒定山进来了,后天还跟着一贯面无表情十分冷淡的方慕华。 圆滑的老朱虽不明就里,还是立刻照办,把线交还给了姚今。而姚今也在想,这也没有多长时间,舒总是怎么跟方慕华说的呢? 这样的疑虑不过数十秒,立刻被姚今赶出了脑袋,她觉得,只要一会儿她一讲解一发言一举成名,这些小问题,根本无所谓的嘛。 不过,用“一举成名”这个词是不是太夸张了?姚今只觉得成功近在眼前,控制不住地开始神游。忽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一看,几个金发高个神情轻松地走进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一双湛蓝的眼睛,额前的卷发垂下一缕,很是英俊。姚今赶忙跟大伙儿一起起立,换上一副标准的礼仪笑容,又竭力调整了一下,让自己的笑容透出几分真挚,十分恳切地注目着几位即将成为她仕途上的重要助力者,走到对面的位置上。 等等,等等,不对!姚今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她睁大眼睛在方慕华和一缕卷之间来回看了又看,女性的敏感让她明显地觉得那两人在目光接触的时候是一种非常熟络的轻松,像是熟稔的老朋友,连眼神也是在打招呼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姚今发了虚,急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舒定山,可惜舒总此刻正用流利的英文和一缕卷握手寒暄,根本没朝她这里看。她又转过头去看隔了两个位置的陈城,然而那一贯没用的家伙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一副“你死你活,我不知道”的模样。 这会儿舒定山已经说完简短的欢迎辞,接下来马上就是工厂介绍和问题答复的部分,姚今此刻也别无他法,只能牙一咬心一横,扬起她一贯骄傲的额头,在一桌子心思各异却一致热烈的掌声中徐徐站起,身姿挺拔,朗声道,“Welcome to SKS!I’m She ley yao, ow……” 第八节 翻云覆雨时,胜负不须啼 一厢是姚今随着PPT说得面上发光,神采飞扬;一厢是几个老外时而点头时而低声交头接耳,一缕卷却一直扶着高高的鼻梁一言不发。而舒定山纵观全场,心里还是比较满意姚今的表现。他对这个姑娘敢拼能狠的性子一直是欣赏的,加之又是自己从基层一手带上来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就像今早他对方慕华说的:“小姚是我的老部下,她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世我是清楚的。有时虽然有些姑娘家的小性子,但分寸总不会太失,做的事情也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还有,说句到底的话,过去几年里,也来了不少运营总监,然而总是留不下来,作为公司的高层,我们也在深思这个现象——” 舒定山的话戛然而止,像是在等待年轻的后生回答些什么,然而方慕华何等聪明,自然不会接话,仍是一副认真请教的模样。 舒定山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徐徐道,“今天BTKE的人来,对我们的运营工作也是一个检视的过程,不知道方总对BTKE的项目,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和想法?” “谈不上见解,还是想听听舒总的意思,我初来乍到,应当以您的意见为工作的方向。” “既这样,我也是从柳州工厂出来的,对我们这座工厂还是很有感情,那我也就直说了。”舒定山见方慕华虽不刻意迎逢他的话,却也没有对着来的意思,也不再铺垫,“过往的运营总监和小方你一样,以前都不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所以在专业上略显不足。柳州工厂又经常承担接待客户和验厂的重要任务,所以在工厂介绍和答复客户这一方面,一贯都是由小姚,噢就是姚今来负责,这次的验厂尤为重要,我看还是——” “那么还是由姚今来是最合适的。”方慕华不紧不慢,也干脆利落地接过舒定山的话,面上未露丝毫不愉之色,更道,“我的讲解资料已准备好,一会我来发给她。” 舒定山摆摆手,语气里有自然的淡定和微微的不在意,“她做习惯了的,资料都有,你就不用操心了。” 方慕华在心里笑了一下,面上也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顺着说,“好,舒总。” 此刻投影仪旁的姚今终于顺顺利利完成了最后一个假设方案的陈述,她一贯的讲解风格就条理分明,今天也刻意增加了几个出彩的点,虽然有些刻意夸大的成分,想来BTKE的人也未必听这么细。这一番讲解结束,会议桌两边都响起了阵阵掌声,撇开几个老外面露满意的神色,姚今光看看钟建那张阴郁的脸,心里都要乐开花。 很好,很好,成了!姚今此刻心中狂喜,会议前那一点担心和疑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她正要回到原位,一缕卷突然出声叫住了她,“请留步,She ley yao。” 姚今的脚步和脑袋同时停顿了一下,她有些诧异,这个比利时人竟然会中文! “刚才,很感谢你分析了我们BTKE的产品需求并做了完整的假设方案。但是,我想你还没有深入了解我们BTKE的理念。”一缕卷一口带着浓浓外国腔但相当流利的中文道,“BTKE的理念是,以我所长,成你所想。同样,我们希望我们的供应商也和我们有同样的理念。” 一缕卷不过短短几句话,姚今已经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然而就算她再怎么高速运转她的大脑,也还是没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些,这莫名其妙的“以我所长,成你所想”,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真没想到,史密斯先生的中文这么棒,我想以后我们的交流一定更愉快了。”舒定山忽然起身笑道,随即瞟了一眼一旁的姚今,姚今立刻会意,趁着大家的视线都在舒总身上,赶紧回座位。 然而一缕卷却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继续道:“据我说知,贵公司,SKS集团最强项的产品就是DC系列的集成。而DC这种产品的特点,是小批量,多批次、滚动式生产的典型,并且在技术人员的要求上,是技术含量较低和核对工作量较大。而She ley yao刚才展示的那一部分,特别是预演了BTKE最大的一块集成需求,也就是AC系列的实施方案,实际上,是和DC系列刚好相反的一种产品类型。AC系列,是大批量,长产线,要求技术能够成团队地进行系统设计。” 说到这里,一缕卷脸色如常,但现场SKS的人,如果刚才还处在不明就里的状态里,此刻至少也都明白过来:客户不满意了。 姚今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她低下头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将那支红色的凌美紧紧握在手上,她的脑袋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高速运转,只是来回问着一句话:我为你们公司设计适合你们的方案,难道我还错了吗? 有这个想法的当然不止姚今一个,舒定山环视了一下周围,仍然是带着笑容,客气地说,“SKS非常想成为BTKE的合格供应商,所以我们会为此做好准备工作,我们将为BTKE的产品配置相应的人力物力资源,以达到刚才She ley yao展示的方案效果。” “非常感谢舒先生和SKS的诚意,我也毫不怀疑贵公司将会配置的一些资源。但我刚才说到,BTKE的理念是,以我所长,成你所想。所以今天我们验厂的目的,是想看到SKS最优秀的设计,做过的最好的项目,我们希望能在这部分里,寻求到我们双方的共同点,而不是完全按照BTKE的需求,完全空设出一套方案。” 一缕卷停了下来,和身旁的一位有些皱纹的中年老外开始叽里咕噜,只听中年老外连连yes了好几次,继而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迅速噼里啪啦了一阵,他似乎是在调取一些数据或报表,指着自己的屏幕和一缕卷又一阵嘀咕。 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姚今又试着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和脸色,她急迫地朝舒定山望去,却被旁边一道冰冷冷的目光刺了一下。 看我笑话,很开心么?姚今朝那个冷冰冰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 看你笑话的人,今天很多。冷冰冰的方慕华不动声色地回敬了她一眼。然后也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刚好坐在一缕卷的正对面,打开笔记本的那一瞬,对面的人似乎是无意地朝他看了一眼,方慕华的嘴角便若有若无爬上了一丝笑意。 “Hi, I’m Te y Jo es,about……”与一缕卷嘀咕完了的中年老外开始提问发言,他的语速很快,完全不顾对面这一排人是否完全能听懂,自顾自地对着笔记本屏幕说的自得其乐的样子。而姚今与陈城等人渐渐皱起眉头瞪大双眼,已经是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第九节 似有雷与雨,电闪隐云间 一般验厂,都是以参观参观现场,谈谈宏观方向为主,具体的项目怎么做,报价如何,都是细节上的事,不会在验厂的时候谈。但欧洲制造业也是出名的死心眼,一根筋,姚今万万没想到为了效果够好看方案够漂亮,她做的那些实际并不可能真正全部实现的部分,一些她以为的锦上添花,不过是用了语法上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却被这个现在看来已经一点都不帅甚至非常讨厌的一缕卷拿来大做文章,还上纲上线地要什么真实可靠的回答——她哪里有什么真实可靠的回答?姚今愤恨地偷偷看着对面的那几个金发高个,此刻他们已经不是她成功路上的助力,已经变成了几块搬不走的臭石头。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姚今也不去看,如今这个局面对她来说几乎已成死局,除了指望舒定山帮她力挽狂澜,否则这次她恐怕真的要因为一次验厂而卷铺盖滚蛋了。 “BTKE是一个很有历史而且非常严谨的大公司,我感到很荣幸,能够和这样的公司合作。”方慕华突然站起来,不疼不痒地说了这么几句。然而不管是姚今还是舒定山,都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方慕华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虽然没有炸裂到已不是少女的姚今的心,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所以SKS当然要拿出最棒的项目,以显示足以匹配BTKE的实力,而我相信在这些项目里,我们已经找到了和BTKE的产品需求和公司理念相同或类似的点,相信我们一定会在这里面找到共通之处。请几位看一下——” ……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姚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麻木的点头,麻木的鼓掌,看着方慕华的PPT一页一页地放过去,甚至他和一缕卷好几次不约地笑声,那笑声那么轻松愉快——她的脑子终于活络了过来,姚今此刻很肯定地觉得这是个阴谋,是个挖坑给她跳的陷阱,可又能怎么样呢?她现在一点招都没有,只能无计可施地傻坐着,还得忍受钟建大刺刺向她投来的鄙夷眼神。直到舒定山和方慕华陪着BTKE的人去现场参观,会议室的人也跟着走光了,姚今依然坐在那,依然紧紧握着那支红色的凌美,怎么办?怎么办?她恼的跟什么似的,根本没注意到陈城突然匆匆走了进来。 “你可真是——”陈城本想安慰她两句,可一张口,语气里却忍不住是满满的责备。 姚今斜看了他一眼,怒道,“你也要来看我笑话?” “我跟你说过,没有把握不要乱动,就算舒总也未必保的了你!”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现场,看看你的柜子有没有摆歪,线有没有被拔出来,而不是到我面前来说教!”姚今的语气从恼怒变的冰冷,她不再看陈城,径直将脸转向另一边。 这下陈城是真的生气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姚今面前,一把把她拉起来,“我现在不是来听你发火,也没有时间安慰你。姚今,你听清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好好准备下午你的部门审查,然后今天晚上打扮的漂漂亮亮抬头挺胸去跟客户吃饭,而不是坐在这里赌气!” 姚今很气,但也不知道气什么,她觉得现在谁站在她面前谁就不是好东西,于是使劲想甩开陈城的手,然而哪里甩的开,门外行政的人来来回回,姚今憋的满脸通红,不能喊又不能叫,只得咬牙道:“他们笑我,我忍了,你现在来数落我,我也忍,可你还要我去装没事人一样跟他们去吃什么鬼饭,你陈城,你陈城……” 说着说着,姚今的声音也小了,嘴也扁了下去,她看看前后左右,空旷旷的,只有一个陈城站在她面前。可是陈城有什么用呢?他什么也帮不上啊!姚今撇过脸,擦了擦眼睛,不一会儿又擦了擦眼睛,吭吭哧哧了几声,像是要哭,又还在憋着。张牙舞爪的姚今委委屈屈地站在这里的样子,陈城也只能松开了手,他想拍拍这位伤心的搭档的肩膀,想安慰她,然而正如姚今所想,他知道自己也一点也帮不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犹豫了一会,陈城还是将手缩了回去。有几十秒的沉默,陈城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下午的部门审查,姚今用了生平最厚的脸皮亲自上阵,认真仔细地说明每一份单据上的内容,甚至都没有叫下面相关的人过来做具体答复,一个人就全包办了。赵予天几次过来送资料,都不自觉地朝她看似笑容可掬的脸上瞄了又瞄,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正好遇到陈城,不禁忧心忡忡道,“上午出了那样的事,我们姚今还能这么镇静,也是真不容易。” 陈城看了看这个一贯好脾气的中年男人,勤勤恳恳在SKS已经干了十几年,还是个仓库主管,对着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直接领导姚今,却有着如老大哥一般的关怀和信任。 “她要是不能这么镇静,那姚今,也成不了姚今了。”陈城隔着玻璃墙看着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红润的唇色,心里有微微的叹息。午饭的时候他借确认客户对现场是否满意的由头,已经到方慕华那里去问过,方慕华也很直接地告诉他客户已经不在意早上姚今的事,也不会影响此次验厂结果。 如果这样的话,那只要晚上吃饭的时候姚今好好表现,别出岔子,这事也应该过去了。陈城这样想着,心情好了起来,拍拍赵予天的肩膀,玩笑道,“这次你们老大大难不死逢凶化吉,回头你可要去买几杯星爸爸给她压压惊,到时候可别忘了带我一份!” 赵予天大方地点点头,便走开了。 然而陈城万万没想到,他,亦或是姚今,这一生,已经再也没有喝星爸爸的机会了。 晚上姚今换上她那唯一一件的粉色长裙,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把脸整的漂漂亮亮出了公司大门,舒定山的车停在门口,正巧看见姚今站在那等陈城,便叫了她过来。 “下午审查顺利吗?” “还好,都和往常一样,也没什么问题。”姚今觉得有点对不住舒总,低着头瞟着两边,声音也有些发虚。 “这次这个史密斯,没想到这样较真,我也确实没有仔细看你的预案。好在你们这位方总——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一想到方慕华那张充满瞧不起的冷脸,姚今的心里好像被人踩了几百下一样不爽,气呼呼道:“也不知道这个方总什么来头,那史密斯那样难搞,他倒好像跟人家聊的跟老朋友似的。” 舒定山心中有些疑问,但还是面色如常道:“做好自己,不要管别人。你要是够强大了,别人再好再坏,你都无需放在心上。” 这话姚今听了最是认可,不禁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见陈城的车已经等在一旁,便赶紧打了招呼上了车。这时后面的车估计等久了,哔哔按了几次喇叭,姚今一看是钟建那个讨厌鬼,不禁又对着陈城可怜的耳朵咋呼了好几句。几辆车前前后后,驶向了和昌大厦。 第十节 一语惊梦人,一瞬天地变 陈城仍旧把车停在上次停的位置,那地方很靠近电梯十分方便,而姚今下车的时候突然想到上次在这里坐电梯发生的事,心里有点毛毛的,便赖在车旁边不肯挪步子。 “你干嘛?快走,舒总他们都在我们前面进来的,难道要领导等你?”陈城一边说,一边推着姚今朝电梯口去。 “我一想到上次坐电梯的事,心里就发虚!我们还是别坐电梯了。”姚今推开陈城,耷拉着嘴角,就是不肯走。 陈城停顿了一下,凝神看着她,当时除了月白说出自己在那片混乱中所见的景象,其他人都没有开口,然而不管所见多么匪夷所思,陈城都认为那至多不过是一时错觉,不应该放在心上。但看姚今这副样子,他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那那天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呢?” 姚今十分犹疑地咬了咬嘴唇,脸色有点发红,突然一跺脚道:“也没看到什么!走吧走吧!” 说完,便蹬蹬蹬走了,反而陈城被她搅的有点莫名其妙,赶忙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姚今十分随意地按了一下12,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4,电梯不一会儿到了四层,门便开了。 “咦,又没人,谁那么无聊乱按电梯。”四楼是一家高级商务酒店,电梯打开的时候正对着大堂的服务台,姚今撇了一眼,几个老外正扎堆在服务台,大概是在办入住手续。 “明明是你自己按到了4。”陈城看姚今不动,伸手要去按关门键,却被姚今猛然抓住了手,他看着姚今突然变得很激动的脸,不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 服务台前,有两个人转过身来,正搂着互相的肩膀说话,其中稍高的金发男,一缕卷发正垂在额旁,另外一个笑容淡淡却显得十分潇洒的,不是方慕华又是谁?旁边一个中年老外,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巴掌大声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说,上帝啊你们是同学,你们居然是同学!”姚今简直觉得浑身都在发抖,血都要冲破她的脑袋了,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虽然她也不知道,冲出去又能干什么。陈城看她这要发神经的样子,暗道不好,于是果断按了关门键,然而就在门关闭的前一刻,方慕华看到了他们,而他那十分笃定又带了一丝讽刺的笑容和毫不在意的眼神,就这样直直落在姚今的眼里。 “混蛋!”姚今这一声大骂和关门声同时响起,陈城顿时十分庆幸自己关门关的及时,刚要抽开自己被姚今勒的发疼的手,忽然轰隆一声,电梯里一片黑暗。 “什么情况,又来这套!”姚今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抓住陈城的胳膊,她抓的那么紧,声音也有些紧张,“你看,我就说不要坐劳什子电梯!” “没事,没事,应该是电梯故障。”陈城拉着姚今缓缓蹲下,他把手贴在轿厢底部和两侧,都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晃动,“现在我们应该在六楼左右,姚今,你冷静点,别喊也别乱动,我来按应急按钮。” 姚今十分紧张地点点头,一片昏暗中她感觉到陈城在旁边慢慢地站起来,她也跟着抬头看那个似乎有些遥远有些闪烁的红色应急按钮,然而仿佛过了很久,陈城还是没有按到它,可能也就十几秒,然而这种等待让姚今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要从胸口蹦出去,对未知情况的恐惧感已经占据了整个大脑,她用力拽着陈城的胳膊,颤抖着小声问:“按了吗,按了吗?” 几秒钟的安静,死寂一般的安静,接着更让姚今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陈城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她下意识地又想拽陈城的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她的手中空空如也,陈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这密闭的电梯中。 “啊啊——”姚今这下再也控制不住,惊声尖叫起来,随着她的尖叫声,轿厢剧烈地颤动着,电梯门似乎是被钻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洞里光影闪动,忽明忽暗,看不清是什么情形,只觉冰冷刺骨的风一阵阵地呼啸进来,似乎有人在后面推着她,姚今踉跄着冲进了洞里,然而脚下一空,她便坠崖般的掉了下去。 此刻的姚今已是脑袋一片空白,只顾着双手乱抓,狂喊乱叫,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已喊得声音沙哑,手脚也要快要抽筋,却有个人突然扇了她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姚今似乎被打醒了,或者说打呆了,终于停了下来。 四周一片宁静,似有微微风吹起落叶的沙沙声,一轮弯月高挂半空,空气格外清新。 姚今虽脑子还是糊的,但摸摸身下的泥土,好歹是人是坐在地上,呼吸着空气,手脚也都还在,她喘了口大气,摸着心口道,“还好,还好,没死,没死。” “恐怕比死了,好不到那里。”面前打了她一巴掌的陈城,压低了声音道。 姚今从陈城的回答中听出一丝颤抖,正要问是怎么回事,突然她的手无意摸到了自己的肩膀,摸到的瞬间又像触电般的让开,她惨白的脸迎着月光看向陈城。 “啊——”姚今才看了他一眼,张嘴就要叫,然而还没叫出声就被陈城捂住了嘴,她只能颤抖着指着对面这个穿着窄袖长衫,束着头发,腰上还别着一把剑的男人,不停地发出闷哼声。 “别叫!笨蛋,你没看出来我们是在一座——一座宫城里!你是想被人抓起来当成刺客杀了吗!”虽然不愿面对,但还是比姚今更快认清现实的陈城,迅速地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你——”姚今一把推开陈城的手,惊慌失措道,“你是说我们、我们穿越了吗!” 陈城又朝周围看了看,有些颓丧地回答她,“不然你以为你这一头长发,一身衣服,是横店影视城给你当临时演员么。” 有几万种可能迅速从姚今的脑袋里过了一遍,又迅速被她一一否定。除了穿越,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可能让他们俩从一栋大厦的电梯里突然到了这个地方,而且还一身古人装扮,姚今又拽了拽披在肩上的长发,是真的疼,是真的长在她自己脑袋上的头发,这对她来说已经完全超出可思考范围,无异于把她扔出了银河系,甩出了外太空。 “那,那现在,我们,我们怎么办?”姚今茫然地四下看看,她揉了揉发麻的腿,想要站起来却使不上力,陈城见状便拉着她一起起身,刚站直,两人却突然被电击般地浑身一震—— “我是北门侍卫……” “我是梨园宫女……” 两人同时说出的一瞬间,不禁对望了一眼,眼神中有相同的异样,相同的古怪。是的,突然有一大波记忆,强行涌入了他俩的脑袋!没待陈城张口,姚今便机械式地继续道,“我九岁就入了宫,不知父母何在,在梨园里专事练功房和前院的扫洒,我今年,我今年——十三岁?!” 陈城不假思索地接着说:“我叫靳连城,十八岁,在北门当差三年……如今是,李朝崇宁十九年。” 第十一节 未见荆棘路,已然在途中 姚今已经不大记得来到这里的那一日是什么光景,什么月色,她是如何尖叫,陈城又如何扇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切连同她的思想、脾气,都好像变成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只是依附在现在这个十三岁少女的身体里。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从日出到日落,转眼竟也已过了两个月。可对她来说,这一两个月似乎和一两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每日里的大部分时间,二十九岁的Miss姚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十三岁的小宫女姚今,这个每天吃的饱,穿的暖,然而只知道洒扫值守,供人差使,连个相熟朋友都没有的小女孩。 已入了深秋,这一日更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姚今穿着有些单薄的秋衣,出了梨园转了个弯便小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太常寺,她今日奉了管事姑姑的指令要去领冬衣,然而本应同行的两个小太监却突然腹痛,嚷着说走不动道让她自己去多跑两趟。这种假到不行的套路,若是放在2017年的姚今身上自然是行不通,然而李朝皇宫中籍籍无名的小宫女,却只是反映迟缓地看了看那两个似乎疼的龇牙咧嘴的小太监,然后低声应了。 一出宫门,一阵凌冽的风起了旋一般扫过姚今的身上,她的七魂六窍便仿佛突然从昏昏沉睡中醒了过来,马上各归各位。脑子活过来的Miss姚转脸便想回去骂那两个小太监,可她又突然想到,今日逢单十七,正轮到陈城在北门花园一带巡查,现下正是中午换班时间,管束必然松散,她刚好可以溜过去见一面。 到了这里两个月,却只偷偷摸摸和陈城见过一次,仿佛还是冒着砍头的危险。姚今心里觉得郁闷,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悄悄观望着这看起来有些森然的连绵宫墙和座座宫殿。很快便到一处园子,她扫了一眼周围刚好没人,便赶紧窜到一棵大金桂旁的假山里去了。这假山说大不大,却刚好够身量小巧的姚今躲进去,然后从石头的缝隙中瞄着不远处的回廊,那正是巡查换班的所在。 姚今估算着已经过了十来分钟,却还没见半个人影,心里不禁有些着急,人缩在里面又不得动弹,觉得甚是难受,刚想稍微侧侧身子,一阵沉重的脚步伴着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姚今靠在石缝里仔细一看,侍卫们来换班了,其中一个身形消瘦面色有些苍白,正是陈城。 “靳连城,你就在这里等着,再过半个时辰大姑姑的人会把东西拿过来,明天自然有出宫的人问你拿。”为首一个衣着较为华丽的中年胖子,粗着嗓子对陈城拍了拍肩膀,然后略有戒备地四下看看,便领着其他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姚今见状有些奇怪,瞧着那几个人已走的远了,便探出身子轻喊了一句:“陈城,我在这!” 然而站在那里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依然一动不动。 “陈城,陈城!靳连城!” 最后一句仿佛是声音大了些,陈城猛地转身,看见姚今小小的身子躲在那,他蹙起的眉头顿时松了下来,匆匆走到假山后,又回头看看了,确是无人,这才低声道,“你怎么出来的?” “派我去太常寺领冬衣!你最近怎么样?” 听到这话,陈城的神情似有些委顿,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就这样吧,也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拜托,你就没查出点端倪,没找到我们回去的办法吗?”姚今有些着急,她平时出不了梨园,一直指望陈城找出路想办法回现代,一听他这话不禁心里一凉,她在心里念了几遍冷静冷静,又接着道:“我这两个月在梨园里脑子一直糊里糊涂的,刚才一路上才清醒了些,我想可能只是我们的思想穿越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来了,或许我们的本尊还在和昌大厦的电梯里!这种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而且唯有这种可能,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穿越到这里之后,年纪变了,样貌也有了变化,而且还莫名其妙拥有了这里的身份和记忆!” 陈城似是对她的话毫无反应,仍是慢慢摇头,一言不发。 “喂!”姚今恼火起来,“我们两个现在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在这里见面,难道你连一点想法都没有,难道你就打算只对着我摇头算数?你是跟我一样来了这里脑子坏了吗!” 陈城这才看了她一眼,然而那眼神中竟是掩不住的绝望和颓唐,这是姚今从来没有见过的陈城,她不禁吓得退后了一步,喏喏说不出话。 不过片刻的沉默,陈城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撸起袖子,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Z形伤口赫然在他手臂上,姚今匆匆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狰狞,嘟囔道,“你怎么搞的,抓刺客啊?” 年轻的侍卫放下袖子,淡淡道,“前年夏天,月白的生日,你喝醉了非说我胳膊上的疤是纹身,还问我是不是纹的哪个小姑娘的名字缩写,后来我怎么告诉你的,你还记得吗?” “既然喝醉了哪里记得!”姚今又焦躁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你跟我扯这些闲话!” “那时候我告诉过你,那疤是我18岁的时候撞到一台不锈钢电柜里,被里面的没有封口的边伤到的,那天是我爸的生日,是我陪妈妈去我爸的公司,在他们的车间里撞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城定睛看着姚今,一字一句道,“我爸的生日,就是阴历十月十二,而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新伤,就是五天前伤的。你懂了吗?” 姚今的头皮有些发麻,牙齿也微微颤了起来,“五天前,就是十月十二,就是十月十二!” “是啊……所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现在的这个我,就是十八岁的我,该发生的都会发生,只是换了一个年代。”陈城说着这些话,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平静,“所以你问我想什么办法,回家的路子,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根本不可能。” “那,那只能说明现在的我们确确实实身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也不能说明咱们就回不去啊!”姚今虽然受了打击,但还算思路清晰,仍是不肯死心。 陈城看了看日头,冷冷道,“你再好好想想上一次在那个电梯里发生的事,当时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仿佛一大盆冰水忽然将姚今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并不想回忆当时她看到的情景,更不愿意告诉面前的陈城,她收起一脸的不甘心,面色平静地走出假山,淡淡道,“你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老了的样子。” “是什么样?” 有几秒钟的停顿,陈城的回答仿佛是带着无奈的笑意,“挺好的样子,只是,老了的我,却仍然在这座宫城里。” 姚今没有再说话,她本就背对着陈城,此刻她也就自顾自地走开了,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甚至忘记了她本应该去太常寺领冬衣的事。姚今就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体会着脚上这双布鞋,这身长裙,甚至于贴身穿着的那件没有起到任何内衣效果的肚兜,这一切都已经属于她,不能抛开不能躲闪,不能回避不能忽略,姚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牢记这种感觉,因为她觉得,可能她要在很长的时间里,接受这种感觉,接受这样的自己。 至于这样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她竟然不敢去想。 第十二节 亭外方细雨,转身已滂沱 梨园,原是这一朝的皇帝因酷爱声乐舞蹈,于是在宫里兴建的一座歌舞乐坊,本应归在太常寺下统管,但皇帝常常亲至乐坊,和坊中的乐师舞姬讨论曲谱舞蹈的编排,甚至还亲自参与指导教习年轻的舞姬和弟子。渐渐的,梨园的地位也就变得不一样了,虽然日常事务往来还是以太常寺为首,但其实已经成为一所独立的宫苑,就连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见到梨园管事的姑姑,也都要笑脸相迎。 所以姚今纵然只是个小宫女,但因身着梨园寻常弟子的服饰,所以即使她呆呆的在北门附近的几条道路上来回晃了几圈,倒也没有什么人来查问她。然而下得越来越大的雨到底浇透了内心一片混乱的姚今,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伸出两只冰冷的小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脑子里始终挥不去陈城那张疲倦的脸,那有些空洞而绝望的眼神。姚今两腿一软,终于靠着墙根坐了下去,她不甘而无措地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 天空是灰蓝色的,那雨滴渐渐生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姚今的脸上,仿佛小时候拽断平房下的冰凌子和人家打架,被别人戳中了脸,又是恼怒又是疼痛又是刺骨冰凉,于是马上反扑回去,哪怕结果是一块儿摔倒在雪地里,也强过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不行,不行,不行!有一种声音从她的心底喊了出来,在这座看似冰冷巍峨的宫城里,还有那个似乎已毫无斗志的同盟者,这些都那么地让她不能接受,姚今把心一横,一下子握紧了两只小小的拳头,爬了起来,“我绝对不能放弃,我一定能够找到回去的办法!”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径直朝回梨园的路跑去了。 这一路虽不算太远,但到了梨园的宫墙外时,姚今仍是有些气喘吁吁。此时雨也渐渐停了,渐小的雨声中,姚今却听到了宫墙里一片嘈杂声,仿佛还夹杂了不少女人的哭声和叫声。 不明就里的小宫女推开正门旁虚掩的角门,竭力掩住不平静的脸色想要不动声色回自己屋里,然而那不好使的角门打开时刺耳的“噶——”一声,却像暂停键一般停下了前院里一大群丫头婆子、太监小厮的哭叫喧闹,全都齐刷刷看着一只脚刚跨进来的姚今。 不过几秒钟的停顿,一院子的人又恢复刚才的样子,哭的哭,叫的叫。姚今暗暗吐了吐舌头,正想溜回自己屋里,却听见管事姑姑仿佛有气无力地唤她,“阿姚,冬衣未曾领到是吗?” “啊,回姑姑的话,未曾,未曾,因为——” “好了,我都知道了。” 姚今未编好的谎话还没出口,就被管事姑姑这一句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话打断了。管事姑姑到底知道了什么?可既然人家没有戳穿,她何必去刨根问底呢,显得情商那么低。姚今心里默默点点头,此刻的她急需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好好想一想她下面该干什么,怎么干。 “你这个孩子,从小老实的,唉,以后也不知道指到哪个宫里去,若遇到个难相与的主子,也可怜的。”一向温厚的管事姑姑一边说,一边自己擦起了泪。 姚今有点摸不着头脑,草草做了个揖,问道,“姑姑,您是说我要给指派到别处去?” “是啊,旨意已经下来了,梨园要裁撤——” 话音未落,那边便跌跌撞撞冲来一个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管事姑姑脚边,倒把姚今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哭的泪人儿一般的,正是平日里梨园里舞艺最拔尖,且擅长琵琶的沁姑娘。约摸是哭的狠了,面上的妆也花了一片,鼻尖红红的,看起来却有几分滑稽。 “姑姑,为什么、为什么陛下要撤了梨园?我们可没犯错呀!” 姚今退后了几步,她平日里是够不上资格和这些姑娘说话的,此刻也没打算同情她,正打算溜之大吉,没料到沁儿忽地伸手拽住了她,十分凌厉地问道,“阿姚,你说,你刚刚去太常寺,里头的人是怎么讲的!” “呃……”姚今心想,她连太常寺的墙根都没挨到,讲个鬼啊!正打算编个谎糊弄过去,管事姑姑却过来相劝,“沁儿,你这样出众的人才,就算回了太常寺,也必是一等的舞姬——” “才不要做劳什子舞姬!”沁儿突地爬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颤声道,“陛下、陛下已然宠幸过我,我又怎么能去当什么舞姬!” 此言一出,院里众人皆是哗然,随后又有几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姚今心想这麻雀想变凤凰的戏码真是无论书里戏里,到处都能上演,她见管事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接上去问,“那陛下许你什么了吗?” “陛下、陛下曾说过不会忘记我……”沁儿一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总归陛下确实是喜欢我的,不然怎么会、怎么会——” 一些议论的声音便在此时大了起来。 陛下一时兴起,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或许陛下前两月龙体欠安,这会子好了,也就忘了。 不过是个舞姬,又没有口谕明旨,说到底又有谁在意呢! 这些话仿佛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沁儿很快面无血色,软软地瘫在地上,只是喃喃着,“南公公知道的,是南公公带我进去的,南公公知道……” 姚今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头,立刻问道:“你是几月几日被陛下宠幸的?” “七月、七月初三。” “那已经三个多月了!”姚今粗略算了下,紧接着道,“那你来过月事了吗?” 那厢沁儿显然一愣,然后便吞吞吐吐起来,“我一向月事上不大准,调养了好几个月也没大好。” “那你到底这三个月来没来过月事!”姚今有些不耐烦,急促催问,“这很重要!你要是想不起来,便活该去太常寺当一辈子舞姬!” 沁儿到底是玲珑的,仿佛会出了意,擦了擦眼角道,“这三个月都是没有来的,可是——” “那就对了!”没等沁儿说完话,姚今就面露喜色朝管事姑姑一揖,“现下姑姑应当去皇后那里禀告,沁姑娘于七月初三侍候陛下,如今已有三月,月事未至,事关皇家血脉,梨园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管事姑姑此时早就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又唤侍女们来搀扶沁儿,自己忙整理仪容,正要出门时,回头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姚今,“平日里不见你只言片语,今儿倒是说的句句在理,若能为沁儿挣得一个前程,这梨园里的人也算是有去处了。” 姚今微微一笑,仍是一揖,柔声道,“若是能由此保住梨园,姑姑也可继续在这里教导我们,不必回太常寺为那韩大人做事了。” 管事姑姑一想到平时每次遇到太常寺正卿韩靖,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阴险样子,不禁背后一凉,摇摇头,赶紧出门去了。 第十三节 小荷尖尖角,奈何疾风追 太医院的人动作极快,不过一个上午,前后脚来了两位太医,皆是含笑不语,诊完脉便礼数周全地告退。沁儿的一颗心便始终悬着,倚在窗边将一方真丝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那帕子上面不过绣了几支迎春,却仿佛繁花似锦,叫她怎么也移不开眼。 沁儿在屋里坐着,姚今便站在她门外,仍然是沉默不语的样子,眼神却忍不住频频飘向门口,心里念着是不是有些什么人该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赌博,但赌了什么、赢了什么,却是一片模糊。其实整个梨园的人也都和姚今差不多,盼望着沁儿,盼望着沁儿的肚子能给大家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一整个院子的人伸长了脖子心心念念的旨意,终于在黄昏前下来了。管事姑姑走的太急,几乎是跌进的角门,一进来便是边喘气边叫唤着、吩咐着,又忙不迭去搀沁儿,直至宣旨的公公进了门,大家才都停下了喧哗,七七八八跪了一片,为首的,自然是沁儿和管事姑姑。 “是喜事,都别拘谨着啦。”来宣旨的是南公公的大跟班小翟,天生一副笑脸,人缘极好。他先虚扶了一把已然跪下的沁儿,然后便清清嗓子开始宣旨。而姚今远远地站在走廊的一根廊柱后面,看着一院子的人各种掩不住的喜色,看着沁儿那高兴得不知所措的脸,她却有些恍惚了:我不过只是猜了一次,不过是赌了一回,这就成了吗……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虚无的得意感,却莫名其妙雪了那天在验厂会议上,姚今认为的奇耻大辱,方慕华眼里的不屑一顾至今仍记忆犹新,而现在呢?她不过几句话,便改变了这一院子人的命运,足可以证明二十九岁姚今的脑袋依然聪明能干,信手点滴,却也能成就大事。 对,不管在哪一年哪一朝,我都可以,绝对可以的。姚今深深吸了一口气,昂起额头笑了起来。 “阿姚,阿姚,你怎么在这里,正找你呢,”一个往日与沁儿要好的姑娘,小跑着过来,脸上也是笑意盈盈,带着几分骄傲着重道,“是采女找你呢!” “啊,封了采女——”姚今想说几句祝贺的话,却突然怔住,她居然在脑子里搜索不到十三岁小宫女的记忆!她此刻完全不知道在这个朝代,采女是个什么位分!按照她看过的古装剧,这采女应该位分很低,当然肯定比宫女和舞姬高了十万八千里,至少是个正经主子……姚今稳定心神,笑眯眯地走过去,热情洋溢地握起那姑娘的手,“到底是咱们梨园的人有福气啊!” “正是这么个理儿,听姑姑说,是皇后娘娘亲自去陛下那请的旨,又嘱咐了人来整理梨园南边的屋子,说是刚怀孕不宜挪动,就在这里养着,让梨园的人也别忙着撤,一切等胎像稳了再说呢。” “皇后娘娘可真是思虑周全啊……”姚今一边应着,一边努力思考,但无论她怎么想,脑袋里却一点都没有小宫女姚今的记忆了。 “听说皇后娘娘一向待人宽厚,尤其是这两年大皇子——噢不,早就是太子了,”姑娘吐了吐舌头,拉着姚今边走边道,“听别的宫里丫头说,太子风采出众,却不好女色,既没有太子妃也没有侍妾,只是一心读书,十一岁就上朝了!只可惜不爱音律,从不来我们梨园,我们也不得见个真容。” “那你想去东宫侍奉?”姚今笑着,心里却越发紧张起来,她还是一点搜不到本应属于这个十三岁小宫女的记忆,甚至现在若是要她再去一次太常寺,估计路都不认识了。这可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个小小脑袋里失去了原本属于小宫女姚今的记忆,却顶着一脑袋二十一世纪职场新女性的杀伐决断——那在这深深宫闱之中孤身一人的姚今,真不知能活得了几天。 “阿姚,你昏头了!”原本笑嘻嘻的姑娘突然变了脸色,连忙捂上她的嘴,着急忙慌道,“这东宫是什么个地方,在宫里万万不能提的!你昏头忘记了吗?” 果然,这没了小宫女的记忆就是不方便,宫里的忌讳也一概不知了!姚今心里暗暗叫苦,喏喏道:“姐姐教训的是,我这是替采女开心过了头,一不小心说错了。” “往后可不能说错,咱们这梨园,指不定陛下还常来呢。可记牢了,宫里没有东宫,太子是住在皇后那的。” 姚今一边点头,一边跨进了梨园的正殿,此刻,荣升采女的沁儿正坐在殿上和立在一旁的管事姑姑叙话,见姚今进来,笑吟吟地招手唤道,“阿姚,到本采女这里来。” 角色转换的真快,姚今心里暗笑了一声,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过去了,“给采女请安。” 沁儿捂着嘴噗哧一笑,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说到底本采女有今日,阿姚还是有功的。” “姚今不敢。” “也不知道陛下今天来不来,我想着,要替大伙儿跟陛下讨要点赏赐才好呢。”说到陛下,这位新晋的采女不禁有些扭捏,但话里的期盼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姚今听到这话,想都没想就说,“最好别这么干。” 顿时冷场。 沁采女一脸不悦看着她,旁边的管事姑姑也是连连使眼色,姚今顿时特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低着头嗯嗯哼哼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名堂。倒是沁儿压着情绪追问,“为何不能这么干?” “没有……是,是姚今自己说错话了。”姚今心知现在自己在这里基本属于生活常识的智障,根本什么规矩都不知道,又岂敢乱出主意。 沁儿又开始低头缠那帕子,闷着声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你们也知道,但我想为梨园好的心不假。”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情真意切,姚今瞥了瞥管事姑姑那充满忧虑的脸,只得苦着脸道,“采女不要误会,姚今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只是您都怀孕了,陛下都没派个人来过只言片语,只有皇后来张罗,这显然不太合情理,许是……” “你讲。”沁儿手里的帕子越缠越紧,声音却越发冷静。 “许是陛下并不喜于此事、未必想看到采女!”姚今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便赶紧低头跪下。 殿上本就只有她们三人,此时却越发显得萧索。姚今因是低着头,也不知那沁采女听了这话会是怎么个反应,想到那天她拽着她问话时那声色凌厉的模样,要是赏她个几十大板,又或者发配到什么倒霉地方干活,那可就悲催了。此刻的姚今只能凭着看过的古装电视剧揣摩着自己的命运,不觉过去了好一会儿,她只觉得膝盖都快跪麻了,方才听到沁儿带着几分悲切的一句自言自语,“那我又能如何呢?” 第十四节 庭院深深路,觅也无蹊径 突然就没了小宫女的记忆,这绝非小事,当晚姚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了身,也不敢惊动一屋子的丫头们,蹑手蹑脚出了门,到了门口,直觉得牙齿打架,抖抖颤颤到了练功房门口的小花园里。 这园子简单,并没有什么景致,不过一座小假山,两排冬青,没什么章法地栽了几棵树,连个红啊黄的花坛也没有。姚今转了两圈,找不到合适下手的地方,可仰头看看天边已经开始泛白,知道不能再拖,虽冷的浑身哆嗦,眼泪鼻涕横流,还是咬咬牙对着那一人半高的假山——撞了过去。 晕倒前的那一秒,姚今喃喃念了一句,拜托,别破相的太难看…… 待到醒来的时候,仍是在自己平时睡的通铺房里,但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绸面棉被,旁边又围了好些人,沁采女身边的姑娘、平时和她换班的丫头,自然还有最着急的管事姑姑,瞧着她醒来,也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姑姑见她睁了眼,急忙问道,“怎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嗯……”姚今缓慢地答应了一声,摸了摸额头上已经包扎好的地方,脑子里却是高速运转,很快得出结论:她已经成功撞晕过自己,而接下来,一切也就好办了。 “这是哪里……”姚今揉揉眼,开始演戏。 管事姑姑顿时一愣,和旁边的丫头们相互看看,又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皱着眉头道,“难道把脑袋撞坏了?” “阿姚,你还认识我们不?”一个姑娘试探性的发问。 姚今痛苦地抱住脑袋,呜咽道,“不认识,不知道,头好疼,头好疼!” 管事姑姑惆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怎么就好端端地撞假山上去了呢,这还把脑袋撞坏了,可怎么好?” “姑姑,她既醒了,那我先去禀告采女。”采女身边的姑娘见状,做了个揖,便急急忙忙出去了,姚今瞧着她出门的背影,心里不禁冷笑了两声。 “孩子,可怜孩子。”管事姑姑过来握着她的手,“许是刚醒了,还没缓过来,过过就好了!咱们这里也请不得御医,等姑姑再去药局里问过医女,回来再吃几服药,或许就好了。” 虽然演戏,但听得这话姚今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看着管事姑姑的眼睛,也眨巴出几滴泪水,“我不知道我自个儿是怎么了,求您告诉我好吗?” 旁边的人听着也是唏嘘,便跟着管事姑姑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姚今心中大喜,立刻开启了速记功能,竖起耳朵将所听所闻一股脑记了下来,好在都是些日常事情,和姚今自己猜测的也对的上,这一番折腾下来,她也有了七八分的底。待到大家都散了去,她窝在新棉被里,便开始回顾整理这些信息,想从中找出点有用线索,看看是否有助于回到现代。 此时却有个人影,一隐一现地在门口晃了晃,姚今吓了一跳,大喊一声:“谁!”却见沁采女独自一人立在门口。 “你……”姚今本应下床行礼,可一想自己现在是失忆,是不应认识她的,只能呆呆坐着,不好说话。 “果然是脑子撞坏了,见了本采女,也不行礼。”沁儿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脸上神色倒是如常。 “哎呀,是采女娘娘!”姚今假装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下床跪着,“叩见采女娘娘。” 沁儿听得娘娘两个字,格外刺耳,在宫里只有嫔和嫔以上才能称娘娘,可姚今既然失忆了,喊错了也不能责怪,她只得没好气地说,“收拾一下随我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丫头们住的西屋,绕过回廊,避开杂室,直到了北边宫墙的小偏门。沁儿突然停下,姚今低着头跟在后面,却差点撞了上去。沁儿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从前倒不是这般毛躁。” 从前?从前是任你们差使惯了!姚今如今不想和这个女人多纠缠,心知她找自己没什么好事,也不拐弯,草草行了礼便问,“不知道采女娘娘有什么吩咐?” “采女……娘娘?”沁儿的声音里带了一些无奈,又似含着无限的渴望,“我如果想当个真正的娘娘,该如何办到。” 这话并不像问句,倒似自言自语,姚今心里忍不住碎碎念,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前是舞姬的时候想当主子,当了主子又想更高的位置,你的心可够大的。想我Miss姚在SKS熬了这么多年,也就只做了个运营总监的梦,至今八字都还没一撇,要以你的思路,岂不是我早该去当集团副总…… 姚今这厢正天马行空的乱想,那边沁儿可等不了她,一把将瘦小的姚今拽到身前,低声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我不知为何脑子被撞坏了,失忆了——” “别跟我装!”沁儿眼神凌厉,手上更是使劲,“我不会管你为何要去撞假山,但昨晚我是亲眼看到你溜出去的!” 姚今被她抓得胳膊吃痛,听她这么一说更是暗暗叫苦,估计昨晚睡不着的不止是她,想必沁儿也是睡不着出来乱转才看到了,只是姚今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具体办法帮她,只能老老实实求饶:“采女、采女娘娘,我是真的撞了脑袋,许多事情记不得了!我就是一个小宫女,我要是有本事,我还能在这混着吗!” 沁儿一把推开了她,指着梨园大门的方向戚戚道,“若不是你当时出的主意,如今我也不会在这不尴不尬的位置上!陛下不来,就算有个名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哪里不是拜高踩低的!我若不得好,这梨园的人也不得好,于你也没有好处!” 你怀孕又不是我让你怀的,我不过是猜中了,这怎么成我的事了……姚今十分郁闷,只好跪下来拜了又拜,哭丧着脸道,“那采女娘娘到底要阿姚做什么呢?” “你想个法子,让我见见陛下!” 第十五节 竹林迷雾深,何处寻明月 此言一出,对姚今来说绝不亚于SKS接了超高难度的新项目,然后让她立刻出一份靠谱的实施计划。可在SKS还有姚今可用的资源和熟悉的环境,在这天南西北还没搞清楚的宫墙之内,她又该从何入手? “采女,能否容阿姚想一想,”姚今艰难地说,“这事真是不好办的……” “我会让姑姑把你派到我屋里来,你就快点想罢!” 沁儿丢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留下一脸黑线的姚今,恨得牙痒痒却不能发作,一边往回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憋屈的很。她既不敢像在SKS一样拍桌子摔东西泄愤,也不能拿陈城撒气,更加没有永远耐心100分的月白轻声细语安慰她——月白,月白!姚今的心猛然一沉,一种恐惧感猛然袭上心头,她略略一想便吓得后背一片冰凉,于是拔腿就朝门外跑去,一路上几个丫头小厮仿佛叫她有事的样子,也都被她甩在身后。 姚今一路狂奔到了北门。也是奇怪,这条路她倒还记得清楚,只是这个时辰北门侍卫早已换班结束,姚今气喘吁吁地趴在假山后张望,却哪里有靳连城的影子? 不行,我得赶紧找到他,我要赶紧找到他!姚今一想到月白,整个心都拧了起来,看到一个守门的侍卫正朝自己这里走来,眉清目秀,似是面善,连忙迎上去拉住他,“请问这位侍卫小哥哥,靳连城今天在哪里当值?” 被问话的年轻侍卫见是个小姑娘,又这样俏生生地唤他小哥哥,有些不好意思,稍显羞涩地答道,“他今日轮休,想是回家去了。” 回家?姚今脑子一懵,愣了一会终于转了回来,这陈城现在是靳连城,而靳连城和小宫女姚今不一样,在这宫城之外也是有家有父母的,不当值的时候回家,也是极正常的事。 可那家伙怎么上两次都没跟我说过啊,我还以为他在宫里过的多么孤苦。姚今心里嘀咕着,眼看今天是见不上了,正要转身离开,年轻的侍卫叫住了她,“姑娘,你找他何事?可否需要我转达?” “你?”姚今一眯眼,满是怀疑。 “我是卫燕,”年轻的侍卫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与靳连城也是相熟的,姑娘可以放心。” 刚刚一直想着要与靳连城见面,倒没有仔细看这年轻人,听他这样说,姚今这才打量起面前的卫燕,忍不住心里感叹着,真是好俊朗啊,这容貌,到现代社会去随便干点什么,就算什么都不会,光颜值就够本了! “姑娘是有何事要卫燕转达?” 姚今这才抓抓脑袋,“那就烦请卫大哥转告靳连城,让他明日进宫后无论如何来梨园找我一趟,越早越好!” “梨园?”卫燕顿了一顿,“姑娘是梨园弟子?” “不不,我是梨园的宫女——我现在在沁采女的屋里侍奉。你让他明日务必来找我一趟!拜托了。”姚今比照了电视剧里武林人士告别时的样子,抱了个拳便走了。而卫燕看着她不伦不类的手势,不禁莞尔。 没有主子的吩咐,宫女和侍卫本是不可以往来的,古往今来的宫里都是如此。但这一朝的皇后治宫并不十分严苛,只要没有触犯宫规,倒也不会特别计较,更有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和陛下紫宸殿前的侍卫由一件小事因缘际会,后来又很风光地被陛下赐婚的事,更是留给了无数小宫女和籍籍无名的侍卫一点幻想,幻想着或许将来自己也能在这森森皇宫里,寻到一个有缘人。 纵是如此,第二天靳连城来到梨园附近,也是张望了好一会,才叫住一个从角门内出来的丫头,有些尴尬地问,“请问姑娘,今日姚今是否当值?” “阿姚现指到采女的屋子里去了,当不当值我们也不晓得。你若有事,尽可以去那边问管事姑姑。” “靳连城!” 丫头的手将将朝门内一指,姚今已经奔了出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一个上午!” 靳连城轻轻推开姚今拽着他胳膊的手,退后一步道:“请问姑娘何事找我?” 姚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那丫头便笑着走开了,她赶忙将靳连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月白,月白也肯定到这里来了!”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靳连城先是皱着眉头,不过一会儿那眉毛便舒展开来,但马上又拧紧了,“当时电梯里有我与月白、乐乐还有你,还有印津和他妻子,还有方慕华,难道全都——” “方慕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月白肯定也……因为她当时也看到了奇怪的场景,你和我也都看到了!” 姚今说的斩钉截铁,靳连城只觉得一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他的月白,他的月白,这两个字如今似乎很遥远,但又好像亲切得时时在他耳畔,她善良温柔的笑容,她抱着乐乐靠在他身边的淡淡香味,她笑起来会不好意思的样子,靳连城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突然到来的李朝里,这样的月白能活几天,况且还有个不过五岁的小乐乐! “我们必须得找到月白,而且越、快、越、好!”没等靳连城张口,姚今就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想过了,当时虽然我们都在电梯里,但是梦到奇怪场景的应该只有你和月白,我,还有印津。”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仔细想一下,当时只有我们这四个人脸色不正常!” 靳连城短暂回忆了一下,眉头越锁越深,“你我是一起掉到这里的,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月白会在哪里?宫里还是宫外?我们怎么找?” 姚今答不上来了,这个问题她何尝没想过,可光凭一个低微小宫女的身份,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郁郁地说:“如今只有宫里宫外慢慢去找,总不能坐着等月白找我们吧。好歹你和我还能相互通个气,月白那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第十六节 芙蓉仿佛落,北燕正南飞 “若我们,若我们能位列朝堂或手中握有权势——”靳连城的声音低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这话听得姚今忍不住要笑,随即斜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过去,“陈城同学,你脑子清楚点!还真当我们是来这儿成就一番新事业的?你以为你是来辅佐君王还是自个儿要称王称霸?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得回SKS上班!赶紧想想办法找到月白,还有再去那个掉进来的地方看看有什么痕迹可寻!” “上次我跟你说的话,看来你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姚今听他这话带着一丝嘲讽的意思,火气便蹭蹭朝上冒:“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况?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小宫女姚今的所有记忆,拼得头破血流才侥幸混在这里!而且那个,那个什么采女,就跟神经病一样盯着我,要我帮她见皇帝,帮她升职加薪当贵妃!” 靳连城听她说到没了记忆,讶异道,“一点记忆没有了?什么时候的事?” 说到这个,姚今不禁丧气,“就前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不记得了,应该是除了我来了之后认识的人和知道的事,之前的都忘了。” “这说明你已经完全取代了原来的小宫女,可能……是你回不去的征兆。” 姚今听到这句话,上去就狠狠踢了靳连城一脚,“我要是回不去,死也要拖你垫背。” 靳连城十分嫌弃地后退几步又左右看看,见是四下无人,忙正色道,“现在不是闲扯的时候,你应当试着去帮沁采女,她出了头,你也能跟着沾光,对我们找月白的事是有好处的,我自然也会在宫里宫外设法找。只是你不要再随意去北门找我,这次幸好是卫燕,若是旁人——”靳连城欲言又止,“总之,以后有事我自然会来找你。” “行!那我要是有事要找你怎么办?” “那——或者我们定个暗语,信号什么的。” “我仍在上次见面的那个假山里,那里面有个洞,我在洞里要是放一根长的柳条或者树枝,就是有事,你就来找我!” “这可以,那我走了。”靳连城满意地点点头便要离开,不过走了一两步,却被姚今叫住。 “陈……靳连城,你今天,你今天好像比之前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心情呗!”姚今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像回到了SKS的员工休息室里,她拉着陈城喝茶吃点心,聊起天来就会把陈城摇得拨浪鼓一般,那样的时光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姚今咂咂嘴道,“上次的你,好像要死了似的,差点吓到我。” “是啊……”靳连城仰头,看着这高远的天,无云,青蓝。他曾经那么绝望,而今也没有丝毫减轻过,但又有另一种东西,仿佛慢慢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念头,一两句话,连他自己也会被吓一跳。而这些念头正渐渐覆盖住他那些绝望,似乎从前的一切变成了一种遥远回忆,甚至有些模糊。 姚今目送他走远,转身刚进角门,便看见沁儿一身水蓝的宫装站在回廊上瞧着她,其实离得是有些远的,但姚今仍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凌厉,心里觉得不好,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提溜着过去伺候。 “你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额……回禀采女,只是个偶然相识的。” “他来见你作甚?” 这个问题姚今显然还没编好答案,嗯嗯啊啊了几下,仿佛是感觉到了来自沁儿的不耐烦,灵机一动道,“他是听说我们梨园出了一位采女,又知道我到了您身边伺候,想来巴结一二。” “哼。”沁儿从鼻子里闷哼一声,“我知道你在敷衍我。但没关系,你只要帮我达成愿望,我并不管你的事儿。” “阿姚明白,阿姚明白。”一提这事,姚今便头疼。 “你最好明白,”沁儿扶着廊柱走了两步,又回头狠狠道,“如果我不能得偿所愿,你的命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姚今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里千万句的咒骂也只能化作一声,”采女慢走!” 回现代的事还没有头绪,又出了沁采女这档子事,如今最担心的却是月白的处境。这厢姚今心里急躁,却只能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虽然想找靳连城商量,想想自己手上一点有用的新消息也没有,也就作罢了。 而另一边的靳连城看似没什么动作,却突然接到调令,即将和卫燕一起到紫宸殿当差。虽是平调,可平常只有宫女太监和粗使宫人进出的北门,和王公贵胄出入频繁的紫宸殿,自然是天差地别。这一调,原本北门的一帮人自是羡慕的羡慕,嫉妒的嫉妒,其中最不乐意的自然是北门的侍卫长白裴。他仗着侍卫长的身份没少上蹿下跳巴结打点,一心想升官发财,却是在北门干了八年从未得到过调职和晋升,如今看自己的手下年级轻轻不过干了三年多就要调去那满是华贵之地,再看看自个儿呆的这死气沉沉的北门,不禁怒骂:“两个小王八羔子不知道烧了哪辈子的高香,还能去看紫宸殿的门!” 一旁的侍卫见头儿动怒,劝的劝,也少不了添油加醋。 “卫燕也就算了,他父亲毕竟在朝为官,姐姐虽不得宠,到底在宫里。那靳连城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着去,也不怕福分太大受不起!” “就是就是,他家里不过是从前伺候过魏王的近身侍卫,如今魏王都翻篇了,他还算个屁。” 白裴虽然光火,到底还有点分寸,听底下人这样放肆妄论知道不妥,于是摇摇手,又阴沉着脸道:“且让那兔崽子得意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能呆的了几日!” “听说这次可是大统领亲自下的调令,明天就过去报到了。” “他这一走——”白裴沉吟片刻,心中却还有没说出口的一句,“大姑姑交代的事情谁去办呢?” 第十七节 我自山中来,不知山中事 白裴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大姑姑再也没有交代过那件事。靳连城调职后仍旧是重复着换班,值守,没有哪个大人突然而至的赏识,皇帝也不曾多看他一眼,紫宸殿的侍卫不同于北门,多是自持了一份骄傲,更是鲜少与他们交谈。而姚今从电视剧和宫斗小说里学来的一打又一打的邀宠手段似乎在沁采女和皇帝身上毫不奏效,送点相思之物又或是来一趟宫门偶遇,也皆是无疾而终,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可怜姚今为了自己的脑袋能稳稳当当长在脖子上,倒也是真的是绞尽脑汁,不管有的没的,反正她的点子层出不穷,而且听起来总是很有创意。沁儿虽然并不很满意结果,但苦于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也就将就着认了她这狗头军师。 这样的日子过的尤为缓慢,习惯晚睡的姚今,每天到了深夜便会偷偷溜出来,从犄角旮旯的某个破砖头后面拿出她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旧毛笔和破砚台,在一叠裁成一块一块的麻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她当天的日记,琐碎,也很具体,写日记的时候,姚今心里有着毫无来由的期盼,毫无来由的热情和勇气,总觉得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也许是月白的消息,也许是回到现代的一点蛛丝马迹,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好事——她转圆珠笔似地转着那支几乎是秃脑袋的毛笔,也不在意甩了自己一领子的墨汁,看着窗外那许多明亮的星星,这是她在现代见不到的一片星光灿烂,忍不住淡淡哼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与叹息……” 而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了新的转动,它即将让姚今的人生体会到,一次又一次的,孤独与叹息。 那一日,当内侍省的人到梨园的时候,天几乎还没亮,整座宫城笼罩在清晨寒冷的浓雾之中,白茫茫里透着青灰的宫墙,仿佛要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而偶然掠过的几只黑色大鸟,“嘎——嘎”的怪异叫声伴随一行身着青紫色衣衫的太监,行色匆匆却又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推开了梨园的大门,值守的宫人都还在朦朦胧胧的瞌睡之中,甚至还没看清楚来的是谁,他们已经准确而迅速地涌进了前院后院,不过多大一会就拖口袋一般带着人出来了。而亲眼目睹的几个宫女全都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很快地退了出去。此时,天依旧还是雾蒙蒙的,而梨园那半边开着的宫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仿佛预示着这座昔日热闹繁华的宫苑,即将迎来它真正的,也是永久的萧瑟。 这个清晨的情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姚今都记得特别清楚。那一日的她,没穿鞋子的双脚是怎么被拖过冰冷的地面,怎么在寒风里失去知觉,她的一头长发就那样鬼一般的散乱着,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喊一句冤枉,就已经被拖进了内侍省的刑室里吊了起来。 内侍省本就坐落在宫城西北角,前面有一座颇高的半坡,常年都是半阴着,晒不到什么阳光,而最后面的刑室和闭室更是阴气森森,四壁也鲜少有窗。姚今就被吊在一间阴暗,肮脏,充满了血腥和铁锈味的小间刑室里。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些审问、打板子、掌嘴或是威逼利诱的情节,没有容嬷嬷来扎针,更加没有电视剧里每每会让柔弱的女主痛得生不如死的夹手指刑具。只有结结实实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姚今那副不过才十三岁瘦巴巴的身躯上时,她突然明白,过去三个月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小儿科,这才是真正的穿越,眼前的这一切和已经超出她可想象范围的疼痛感,这些才是真正的现实。 极度的疼痛让姚今失去了喊叫的力气,只能用极低的**回应那响亮的鞭声,继而迎来又一鞭子,再一鞭子,也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姚今不再**,除了鼻子还在出气其他跟死人已经没有太大分别,她仿佛觉得有几个人在眼前走来走去,却没有一句对她的问询和叫骂。一些铁链互相碰击的声音,甚至遥远穿来一些凄厉的叫声和哭声,姚今的耳朵有些失聪了,眼前尽是火光和暗淡的灰黑色,她的视觉也慢慢开始模糊,恍恍惚惚看到自己身上一处处的殷红色,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末梢神经都处于快要炸裂的边缘,她张了一下嘴,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终于蔫蔫地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或者说被疼醒的时候,几只老鼠正在她身上悉悉索索不知找些什么,姚今轻轻动了一下,想要赶走那些老鼠,却牵扯起浑身的伤口,再度袭来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颤抖起来,而此时墙壁的烛台上,歪斜的蜡烛滴下一滴滚烫的灯油,却正好落在姚今的一处伤口上,她“啊啊”叫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姚今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尽量集中已经散乱的意识,慢慢呼吸了几下。再次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是在墙壁上搁着着一支很粗的蜡烛;地上全是破烂稻草,有一种浓重的腐烂和湿气渗透着整个地面,角落里有一只木桶,稍一仰头都是黑乎乎的墙,只有铁栅栏围成的一面能隐约看到外面一条通道,不长,但似乎是在地下,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打我,为什么……”姚今喃喃着,努力想用手撑起身子挪到靠自己不远的墙边去。手和手臂上没有伤,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有这点力气爬过去,然而一次一次的尝试,一次一次的失败,姚今完全动不了了,只能无助地拍打着肮脏的地面,她的眼泪忽然就无声地汹涌而出,愤怒、无助、害怕、惊慌蜂拥而至,汇聚在她心里一遍遍哭喊着:至少让我别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里啊!至少让我死的明白啊!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啊! 有一种名叫死亡的味道正在无限接近着姚今,眼泪流不出来了,灼热感笼罩着她已经模糊的双眼,浑身的疼痛、饥饿和寒冷交织袭来,所有的身体器官都在报警,她甚至在错乱之中觉得,让我快点死吧,也许死了我就能回现代了。 这段悲惨而折磨的时光,对当时的姚今而言是那么的漫长,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实际上却只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光景,整座宫城里甚至没几个人在意梨园有这么一个卑微的小宫女进了内侍省的闭室,而在意的那个把人之中,有一个人虽然没进闭室,却将这一天一夜,过得比姚今还要漫长。 而这个人很快就会走进内侍省,给姚今带来真相,也带来,真正的黑暗。 第十八节 生若已无门,别时莫凄凄 第一个来看姚今的,是靳连城。 他的步子散乱而沉重,姚今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的靠近,差点以为是送牢饭的,胃里顿时翻滚起来,她伸手去抓铁栏,想将自己拉得近一些,却抓到了一只手——或者说,是靳连城的手扶住了她。 “姚今……是你吗?” 这一句饱含着难过和不敢置信的简短话语,仿佛给姚今打了一针强心针,她挣扎着抓住靳连城的手,嘶哑道,“救我,快救我,我快要死了。” 几秒钟的沉默,靳连城握着她的手,握的很紧,却是冰冷冰冷的。姚今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只能瞪大眼睛朝靳连城望去,这才发现他满脸胡渣,满眼的红血丝。 “我……不能救你。” 他说的是“不能”,不是“救不了”也不是“怎么救”,而是“不能救”。这其中的差别如此明显,姚今虽然身体状况极差,脑袋此刻还是清醒的,她仍旧看着这个一贯不给力,却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盟友,眼睛里期盼和希望变成了满满的疑问。 靳连城别过脸,用一种低到几乎微弱的声音道,“我是来劝你认罪的。” 姚今听到了这句话,而且听得非常清楚,她像一个静止的气球突然被人戳破,“嘣”地炸了开来。只听铁链哗啦哗啦响,她竟然扶着铁栏歪歪斜斜爬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认什么罪,我有什么罪?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抓我,我有什么罪!” 靳连城仍是半蹲着,一动不动。他死一般的平静和姚今激动的嘶吼,形成一种诡异的场面,直到几只老鼠吱吱地窜了过去,靳连城突然笑了,“这里的老鼠胆子真大,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 姚今没有说话,她的心里突然清楚了,靳连城不是来探望他的,不是花光了他可怜的俸禄、用尽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脉来见他唯一的朋友最后一面的,也不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溜进来与她一尽此生的情谊,生死离别或是一路走好之类。他是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种目的,甚至似乎或者可能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那么,他到底是谁呢?姚今不知道,她唯有沉默着积攒一点气力,更重要的,她在等待,等待面前这个人说出他此行的真正来意。 “我……我是他们派来的。”靳连城仿佛结束了自己的犹豫和挣扎,也站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不再颤抖不再模糊,清晰而冰冷地说道,“你和你的主子,都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她已经认了,剩下一个你本来无关紧要,但陛下突然要召见,所以让我来劝你,在三日之后陛下亲自提审的时候,认罪伏法。” “他们是谁?” “皇后。” “要我认什么罪?” “私通魏国,传递消息,并且意图刺杀陛下。” 姚今从栅栏里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靳连城的衣襟,她凑近他,咬牙切齿道,“为了到皇帝面前不会穿帮,你总该说清楚,我是怎么私通这个我闻所未闻的魏国、怎么试图刺杀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皇帝。还有,这事为什么要派你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靳连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主子是魏国派来的奸细,你们以争宠为由,多番试图接近陛下行刺杀之事,并一直将打探所得的消息传到宫外——而我,就是被你欺骗诱惑替你传递消息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姚今蓦然松开那只抓住靳连城衣襟的手,一种从头皮直到脚底的寒意和恐惧感遍及她的全身,她的内心,她难以置信地反问着,“我诱惑你?你替我传递消息?” “对,是我!”说完了这些,靳连城终于敢看着她,看着这个昔日的好朋友、同事,在这座宫城里本应是自己唯一可信的人,她浑身的伤,满脸的血污,她马上就要死了,而自己就是送她上断头台的那其中之一人!这何尝不让他痛苦,不让他崩溃,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因为我卑微、没有权力、没有本事,我为了保住我自己不死,我只能出卖你,是你勾引我、**我为你将消息传出北门……是我!” 姚今看着眼前的人,听着他说出的话,这样**裸的背叛和陷害,这样无耻的谎言,而她突然说不出反驳的话,脸上也没有愤怒的表情,她仿佛是一部死机的电脑,此刻竟然毫无反应。 “你骂我吧,你恨我吧,你怎么说我都认!可到了陛下面前,你一定认罪,你一定要认罪!”靳连城已是声泪俱下,握着铁栏的手上青筋一根根凸起,他另一只手伸到姚今面前,想为她抹去脸上的血污,然而就在他碰到姚今脸颊的一瞬间,姚今侧开了脸并狠狠“啐”了他一口吐沫。 “我居然会信你这么些年,我还把月白介绍给你,我真是蠢到了极点——” “正是因为还有月白,”靳连城毅然扬起了脸,“我本打算跟你一起认罪,大不了一死了之也许还能回现代,可是我打听到了月白的消息,我要找到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扯这些谎话骗我?”姚今抽动了一下嘴角,冷笑道,“你怕死,我不怕!反正我都要死了,我绝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到了皇帝面前,该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姚今,”靳连城怒道,“别这么幼稚了,如果你不答应,你根本到不了面圣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里多的是折磨你的办法,死都不会让你痛快!” “我现在难道痛快吗?你知不知道我跟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里,老鼠就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浑身的伤口都在溃烂,我真的期望我早点死!只是我好不甘心,我现在好不甘心,我居然死在你们这样拙劣的陷害里……这里面有多少漏洞,有多少造假,居然没有人会去查……没有天理,没有真相!” “这不是2017年,这里没有天理,没有真相,只有权力,而权力就是真相。”靳连城终于平静下来,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一只很大的橘子,放到铁栏的里面,“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是很甜的橘子,没有籽。这是我作为朋友,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天以后,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会跟我再有关系。”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朝门外走去,不过两步,姚今却扒在铁栏之间大声问道,“真的有月白的消息吗?是真的吗?!” 靳连城转身,目光里满满的坚定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陈城对姚今发誓,此生一定会找到月白,永远保护她,永远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姚今捂着脸慢慢蹲了下去,哭了,本就模糊的双眼又火烧一般地疼了起来,她小心翼翼拿起那只橘子,用尽力气对着靳连城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喊道,“不要告诉月白我的事!不要让她……伤心。” 最后的光亮随着墙壁上焦黑的蜡烛芯一晃,终于也消失了,一切都归入无穷无尽的黑暗,而同时消灭的,还有姚今所有的生机和希望。 第十九节 狡兔总不绝,自然有三窟 姚今并不想死,可真到了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倒也没什么了。她安安静静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自然也有人给了她伤药,换了身衣裳,挪了间有几支粗蜡烛、有床厚被子的闭室。当夜,姚今龇着牙给自己上药、擦脸,收拾停当,慢慢扶着墙走了几步,只觉得浑身都疼,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于是又挪回了被子上。 恐怕等不到身上的伤愈合,我的脑袋也落地了,倒是浪费了她们的这些伤药和这番心意啊。姚今嘴角微动,冷笑了一下。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到皇帝面前的时候,当事人一副打的半死不活的样子,总是会让人疑心的,她们能这样设计她,自然不会留下疑点再生枝节。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就会那么信守承诺乖乖就范,你们这些……”姚今喃喃着没说出口,心中却已经把能想得到的恶毒字眼和她所知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必要的时候睁眼说瞎话或者陷害他人的事她也没少做过,虽然那只是在SKS的内部斗争之中,“可现在争的是我的命,斗的是我唯一的生路,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你们古人果然是笨,这样也敢放我去皇帝面前!” 姚今决定要做个翻脸不认账的人,虽已认了罪,但到了皇帝面前还是要翻供,狠狠告这些人一通,当然顺便给自己寻个生路。只是她左思右想,看看自己手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仅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恐怕不能使那皇帝老儿信服,毕竟能当皇帝的人应该不是傻子——她绞尽脑汁想了一天都没什么头绪,隔了一日,也就是面圣的前一晚,第二位访客,到了。 或许真的是她太低估了古人的水平,当一位五十开外,衣着水准酷似容嬷嬷的人带着一只青色小瓶进来的时候,姚今心中“咯噔”一下:不会是来提前送我上西天的吧? “瞧你的神情,已经晓得今儿娘娘派我来的意思了。”来人端着架子,环视了一下周围,又极其平淡地扫了一眼姚今,那眼神刚刚接触到她就立即移开了,仿佛姚今只是一只碗,一个凳子,连个活物都算不上。 这样的眼神激怒了姚今,她索性四仰八叉仰在棉被上,懒洋洋道,“你这个老女人是谁,来这里是要跟我一起去砍头嘛?” “死到临头还这般无礼,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还不滚过来磕头!”陪同的中年太监尖着嗓子翘起兰花指,又狠狠踹了姚今一脚。 姚今吃痛,却仍不肯起来,索性在地上打滚撒泼叫道,“还没判刑就打人啦!打人啦!皇后娘娘派人行凶啦!” “哼,”大姑姑面上神色仍是漠然,挥手让身旁的太监退出去,朝姚今靠近了一步道,“本还以为你算是个伶俐的,一看竟如此愚不可及,倒枉费了娘娘这番思虑。” “思虑什么?怕我到了皇帝面前反咬你们一口吗!”姚今突然就停止了叫喊,翻身坐了起来,冷冷道,“我既然签字画押了,你们还怕什么。” “之前将你打了,却没听说你有吭声求饶的,后来叫那小子进来一劝便答应了,像是个重情义的。”大姑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道:“只是这重情义的人往往容易为情义所累,为免生枝节,我还是提前送你一程罢。”说罢,她就将那个青色小瓶放在了姚今面前。 可姚今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范的人?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抓起了瓶子就要朝墙上砸,然而大姑姑也是个眼明手快的狠角色,立刻厉声道,“你如果不想那小子比你先死一步你就砸!” 姚今的手就那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她呆了一呆,转头怒道:“你什么意思?” “娘娘料的不错,你这丫头比你那无用的主子狡猾。知道你不肯轻易伏法,若没有一点把柄,今天我也不会来。” “你讲清楚!” 大姑姑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那小子的命还在我们娘娘手上攥着,姑姑劝你也别再多生妄念,这毒药还算不错,不过疼一会就会让你神志错乱,继而咬舌自尽,保证明天陛下只会听闻你因畏罪而自尽于闭室,绝不会有什么别的偏差。” “你们这样丧尽天良陷害他人,就不怕死了下地狱吗!”姚今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瓶子,好想捏碎它,却真的不敢。 “在娘娘眼里,你——”大姑姑伸出一根指头,虚晃一点,“你还算不得是个人。” 姚今诧异,愤怒,绝望,刚要失控骂人,突然脑中念头一闪,反问道,“我若在你们娘娘眼里什么都算不上,那何须劳动你亲自来送我上路?随便找个什么底下人,都可以来结果我的贱命。” 大姑姑面色一动,点头道,“到底还是聪明,既然你都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吧。这毒药还有一个妙处,便是服下之后神志错乱,别人让你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那你会让我做什么?难道就咬个舌自个尽这么简单?” “我会让你写下一封遗书,当然,是我说什么你写什么。” 大姑姑悠悠然说完这一句,却见姚今捧腹大笑起来,她笑的前仰后翻,又不停拍着巴掌,约莫是这动作太大触碰了身上的伤口,又“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失心疯了吗?” “你,你想让我自己写一封遗书?”姚今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我根本不会写这里的字,就算我写的出,只怕皇帝陛下看不懂!” 大姑姑满脸不屑,“你无需在这里惺惺作态垂死挣扎,宫中所有宫女都是识文断字才能入宫,断没有文字不通的。就算你现在跟我狡辩,待毒药进了你的嘴,便做不得假了。” “好啊,有胆子你就来试试。”姚今只觉得局势斗转,心中快意,她歪着脑袋笑道,“到时候我写出个什么东西,只怕你们再后悔,我也已经成了真正的失心疯或者直接死了,帮不了你们了。” “啪——”大姑姑突然伸手一巴掌甩给了姚今,“现在还能跟你心平静气说几句,是我脾气好,否则现在我叫几个人来,可由不得你现在这般轻松!” “呸!”姚今从小到大没被打过脸,一时怔住,却马上就跳了起来,“我告诉你,要我认怂绝不可能,有本事你现在就把这瓶药给我灌下去,看看我能不能写出一封让你们满意的遗书!要是没这个本事——” “啪!”又是一记响亮甩在了姚今另外一边脸上,这措不及防的又一巴掌简直打傻了她,握着瓶子的手青筋根根凸起,却真的不敢摔了这小瓶。 大姑姑轻轻冷笑一声,放柔声音凑近了姚今,“想想你那个同伴,他此刻跟昨日的你一样已被打得半死,却没有伤药,没有食物没有水,如今被关在一间无人知晓的杂室之中,已是将死之人,你若不老老实实顺了我们娘娘的意思,他可能会比你先一步下黄泉等你呢。” 第二十节 其实不是缘,然而已生情 陈城……月白!姚今心中默念二人的名字,再抬头看看面前这个老妇,恨不能从心里生出一团火,再喷出来活活烧死她。然而怒到了极点,心中反而冷静下来:现在跟她翻脸,无非是被逼喝药必死无疑,若是能拖一拖,兴许还能有什么转机?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我很可怜我很弱小”的表情认怂道:“大姑姑说的极是!只是奴婢确实不通文字,只会写家乡的土话,想是写出来陛下也看不懂,反而会影响了娘娘的大事。不如现在找出纸笔,让人先写一段范本,奴婢我认真抄下便是。” 见大姑姑的眼神仍是满满怀疑,她赶紧跪下,“奴婢是真的不会写字!大姑姑若是不信,请派人到梨园西屋后的宫墙边探一探,那里有一处墙角是破损的,中间一块颜色最深的砖块可以活动,拿出来里面有一打麻布,上面都是奴婢日常所记,用的是奴婢家乡的记法,大姑姑一看便知,奴婢真的是不通文字啊!” 话说的既然有证可查,倒也好办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大姑姑点点头,脸上却无任何和缓之意,“你是哪里出生的?文字不通,如何入得了宫?” 姚今心想你都要送我上西天了问这么细干嘛,假的要死!但脸上不敢怠慢,仍是一派恭顺道:“回禀大姑姑,这些事奴婢实在不记得了。只因前阵子撞坏了脑袋,一概过往之事都想不起,也曾到药局问过医女,却还是恢复不了。此事不敢造假,梨园人人皆知,请大姑姑明察!”说罢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几个头。 大姑姑仿佛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那晃动的烛影,终于道,“你也是将死之人,就信你一回罢。”话毕,笔墨纸砚书案也都拿了进来。姚今一瞧,一张油墨未干的“遗书”已然放在了她面前,不禁暗暗叫苦,心想你们这效率要不要这么高,遗书都提前准备! 心里虽然磨蹭,但她瞄了瞄面前这几个人的脸色,还有旁边那瓶透着幽幽青光的小瓶子,只得拿起了毛笔,然而那笔仿佛有万斤之重,她的手抖了又抖,几滴墨汁下去,终于开始歪歪扭扭抄自己的“遗书”。 轻微的纸张窸窣之声,好几个人站立在这不大的闭室之中,却仿佛呼吸之声都很轻微,全是诡异的静谧。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吗……我死了是不是就能神魂回到现代?万一不能的话——就这样悲催无名地挂掉了?这难道就是我姚今的一生吗? 写着,想着,姚今鼻子一酸悲从中来,一幕幕过往从她眼前掠过,她那早就不知所踪的老爹,那偷偷给她寄生活费的改嫁老妈,她的雄心壮志未酬,还没有看到月白再穿婚纱的样子,更加没能来得及去揭穿陈城那个懦夫混蛋的真面目—— “快写,拖这一会半会儿的,也改不了你的命。” 大姑姑冷冰冰充满鄙夷的一句话,再次击中了姚今本就已经很脆弱的心理建设,于是“啪”的一声,毛笔滚落在“遗书”上,姚今伏着小案大哭起来。 大姑姑一看原本写了一大半的“遗书”弄花了,觉得这一桩应该很快解决的小事竟耗费了她这么多时间还没办成,不禁怒从心头起,于是快步上前狠狠揪起姚今的头发,刚捏住她的下巴,铁栏外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连带着压低的呼叫:“紫宸殿的人来了,大姑姑快走快走!” 姚今还没从她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大姑姑和几个太监便迅速地收拾东西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伸手一把抹去她脸上沾染的墨汁。姚今呆呆看着他们从另一边的通道撤了出去,直到走得没了影她也没回过神来,待到一个十分年轻的侍卫由闭室太监恭恭敬敬引进来的时候,她仍旧是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泪痕。 年轻侍卫带来的,其实只是陛下的一道口谕,一个命令。然而他还是很慎重地让两个太监退到外面较远的地方,自己犹豫了一下,终于走到姚今面前蹲了下来。 “姚今……对不起。” 姚今愣了愣,才认出这个人是上次替她传话的那个年轻人,“你是卫……燕?” “是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来干什么的?”姚今看着他,有些不解,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来传一道陛下的口谕,”卫燕说话的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一分迟疑,他的手伸到怀里,仿佛要掏什么东西,却迟迟没有掏出来。 姚今注视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的脸微微低垂,那浓密的睫毛仿佛在微微颤抖,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目光,淡淡的看着她,仿佛是安慰,仿佛是保护。若是在2017年,姚今一定会笑他女里女气的神态,然而这一刻,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有清白的味道,背后自带彩虹般的光环,而肮脏如她,颓败如她,绝望如她,却无法走到那样的光明里去——姚今身上一软,心里仿佛有座大厦陡然崩塌了,一片灰尘扬起,迷蒙了她的视线。 “你的脸脏了,我给你擦擦。”卫燕终于掏出一方青色的棉帕,在她脸颊轻轻拂了拂。 “要用力,不然擦不掉。”姚今抓住他的手,无意识地,机械地反复在脸颊用力来回,仿佛要擦出血一般,终于她低低问道,“你来传什么口谕,为什么还不说?” 卫燕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那有些遥远的烛光,其实是白天,但这里仍然并且永远都沉浸在黑夜之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另一间闭室,那间充满着死亡的闭室,一阵莫名的恐惧让他缩回了手,重新到怀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青色的小瓶仍旧闪着幽幽的光,鬼魅又讽刺地再次出现在姚今面前,伴随着卫燕艰难的一字一句,“陛下口谕,采女沁已认罪伏法,自裁悔过,其婢女无需再审,赐死。” 姚今惨然一笑,“我这样的蝼蚁一般的贱婢,还得浪费皇帝的毒药,真是不值得。” 卫燕欲言又止,大约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说下面的话,终于将头撇向一边,低声道,“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我明白,”姚今平静地打断他,“这是你的职责,我明白的。” 短暂的宁静,姚今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揉揉发麻的腿站了起来,卫燕只听有些轻微的声响,转头看时,姚今已经解下了自己身上衣服的腰带,正朝高高的房梁上甩。 卫燕惊道:“你要做什么?” “反正都是死,被毒得七窍流血那么难看,我还是做个吊死鬼算了!也为皇帝陛下省了这瓶毒药,留给下一个冤死鬼罢!”姚今一边说,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卫燕看着她,看着这个女孩这么努力,不过只是为了选择一种自己觉得稍微好点的死法,而他脑子里不禁又出现那间充满死亡的闭室,那个女人痛苦的**,扭曲的抽搐,暗红的血流过残破的蔻丹,然后终于归入平静的死亡——卫燕突然一把拉住了姚今,淡淡扬起一个笑容,“我来帮你。” 第二十一节 尘埃俱往矣,晨露盼今朝 紫宸殿。 李南稳稳当当将一杯热得刚好的白茶送到皇帝手边,抬了抬眼示意两侧几个姿容俏丽的女娥退出去。自从几个月前的一场大病,皇帝的性情大变,如今已经不偏好红袖添香,尤其在紫宸殿不喜莺莺燕燕在侧环绕,只是既是皇后娘娘亲自安排的人,多少要给些薄面,也就摆在殿上做做样子。还好这喝茶的口味习惯未曾改变,仍旧是自己亲手煮来最合心意,想到这里,李南心中颇有几分安心,含着恭顺的笑容将旁边的一摞奏章又朝皇帝面前略推了推,顺手将那沓刚刚呈送的破布撤了下来。 皇帝并未理会他的动作,正凝神看着奏折,刚抿了一口茶,忽听得旁边低低“哎呦”一声,原是李南跌在了台阶上,散了一地的布片。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李南一面请罪,一面忙不迭地收拾起来,此刻殿上并无旁人,皇帝便温然道,“阿南年纪大了,这些事让他们小的做就是。” 或许皇帝只是无意,然而那一句“年纪大了”却深深扎到了李南心里,作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内监,他虽也是伴着君王长大的,但年纪确是有些老了,加之早年替皇帝颇受过一些苦,现在越发显得身子骨有些跟不上,有时甚至急迫地想要知道皇帝是否已经有了嫌弃他的意思,是否会提拔那几个他不太喜欢的小太监。这样的心思多了,加之这几个月皇帝性情大变,使得他每日里都要极为小心地揣摩圣意,不禁在自己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上又添上许多银白色。 “老奴老了,总是做不好这些个事儿,陛下是该嫌弃了。”李南声音里带着七分自责、三份委屈,弓着身子跪在地上整理好那一沓东西,却不敢起身。 皇帝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带着笑意踱到李南身边踢了他一下,“你这醋意,是在后宫里熏的吗?” 李南愣了愣,抬头看看皇帝,一时说不出话,心想以前陛下可不跟他们这些人开这样的玩笑,倒让他接不上了。于是只能“咚咚咚”又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寡人还要看奏章,你倒敢在这里浪费寡人的时间,还想讨一顿板子?” 李南赶紧起身,腆着一张老脸也笑起来:“谢陛下,谢陛下不嫌弃老奴。”说罢,小心翼翼低着头退了下去。 皇帝正要回到龙椅上,突然感觉脚底不对,一看是一张麻布踩在底下,想必是刚才李南收的那一沓里散出的,正欲踢开,一眼瞥见那麻布上歪歪扭扭写的几行诗—— 呵,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如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 …… 此刻的内侍省仍如往常一般,阴暗、寂静地盘踞在皇宫的角落上,偶尔一两声的哭泣和**声,也很快淹没在一片浓重的晦暗里。而很少来到这里的李南对内侍省里的道路并不熟悉,只得从门外就开始大叫着:“传陛下旨意,快找卫燕,快找卫燕,留人!留人!”,他这一路跑得极快,那步子迈得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将两个随行的小太监竟都甩出了一大截。以至于他冲进闭室的通道时,一下子没能适应周围的黑暗,竟“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后面涌上来的人见他一副屁股向后狗吃屎的模样,也不敢笑,急忙上前七手八脚扶他起身,再来的人见插不上手,便都挤入通道之中,这其中有随李南来的两名小太监,还有内侍省的守卫,更多的是一群常年呆在闭室见不到什么贵胄又得不了几个讨赏的老太监,一时间全都扯开嗓子叫了起来,“卫侍卫,卫燕侍卫!陛下召见!” “哎呀,这帮孙子!不是找卫燕,是要找那小宫女,别让她死啦!”闭室的通道很多,每一间隔得幽暗狭小,李南见这帮人争先恐后却是到处乱窜,只觉要坏事,急忙抓住一个刚刚跑过来的闭室太监,问道,“紫宸殿侍卫卫燕来见的那小宫女关在何处?” 可巧,此人好是之前引卫燕进来的两个老太监其中之一,因年纪大了,听到门口炸锅似的叫声好一会才跑到这里,气喘吁吁尚没缓过气儿来,倒被李南叫住了。 “回、回禀南公公,那小宫女在那条道最里面一间,请公公随小的——” “还随什么随,我的个心哪!”李南一把推开他,火急火燎朝他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卫燕,陛下有旨,留人,留她的性命!卫燕!” 他将将跑了没几步,卫燕已经抱着一个软软的身子飞奔而至,惶然道,“南公公,她没有气了,她没有气了!” 李南听得脚跟直发软,抖着手探了探小宫女的鼻息,确是没有气息,他耳边不禁又回想起刚才皇帝厉声的那一喝“必须带活的回来”,心下更是焦急,慌张道:“我的个心哪,这御赐的毒药都是没有救的,此刻就是向黑白无常索命,恐怕都已过了黄泉路了,可怎么好啊!” “南公公,她没有服毒,她是悬梁自尽的!”卫燕猛然反应过来,急着问道,“能不能让药局来个人看看,陛下可否准请太医?” 李南愣了一下,随即调头大喊,“叫太医,叫太医!” 卫燕惶恐地看着怀中的这个女孩,她的脸色苍白气息全无,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点生气,可他知道他抱着的这个身子还是温热的,这个女孩的哭和笑,哀与怒都还在他心里无比鲜活,然而他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药局的人从他手里接过她,那个瘦弱的小身体就那样无助地放在地上,医女们面色沉静,太医有些皱眉,他们围绕在一起很快挡住了卫燕的视线。而恢复镇静的李南迅速请来了皇帝新的旨意,将这个尚不知生死的小宫女安排在紫宸殿偏殿的一间屋子里,便于药局的救治。 皇帝的原话是:人,务必救活救好;事,无需惊动旁人。李南很好地领会了“救活救好”这四个字,直接让药局的人留了下来,又从紫宸殿里调了几个宫女太监到偏殿伺候,自己也一日两次过来瞧个放心。只是这“无需惊动后宫”六个字,倒让他有些为难,面对后宫来自各方面明里暗里的打听,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大家既打听不到一丝有用的消息又不至于失望而归。这其中最难打发的自然是来自皇后娘娘直接了当的关怀,说宫女既是后宫之人,理当是皇后的责任,陛下国事繁忙,实在不宜在紫宸殿里打扰。来人是皇后身边最最玲珑懂事的一等女官,不仅礼数周全,又很是一番言辞恳切,然后便要带人走,李南各种推脱不得,只能直接搬出陛下那句“无需惊动后宫”,这才算得了清静。 第二十二节 柳暗花又明,自是早知春 腊月之后一直阴沉的天,终于引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这雪来势甚猛,整个京城下了整整两天一夜,而皇宫的天地之间仿佛再看不见其他,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雪后极低的气温仿佛事要留住这雪景,雪停后整整七日,冰雪丝毫未消。 姚今的这一次昏迷,从雪前开始,亦是整整十天未醒。按照太医院的说法,自尽时间不长,又救治得当,稍加调养就应恢复如常,但或许之前受过什么别的损伤,故而人迟迟无法醒来。 所以当她突然睁眼的时候,恰好在旁边的李南只是紧张地盯着她,他不出声,姚今也不出声,两人看似深情脉脉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姚今终于呆呆地吐了一句:“这位公公,我现在,应该没死吧?” 李南听她说话还算正常,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五六分,和颜悦色道,“你这丫头福气不小,快些给自己收拾收拾,等着叩见圣驾罢。” 姚今不假思索,恭恭敬敬下了床磕头送李南出了门。 此刻的偏殿里,众人都挺高兴,太医医女们的想着终于安全顺利完成了一桩差使可以打道回府,几个宫女太监则喜气洋洋猜测着陛下收了这个小丫头之后会打赏他们多少。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死里逃生的女主角姚今,已经收起刚刚还无限可怜和谦卑的一副面孔,此刻紧闭的嘴角和低垂的眼眸阴沉如冰,似乎要融入屋外的白茫茫的世界,仿佛要将这屋内的温暖降至冰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的姚今无比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又不用死,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面前这些陌生的脸孔又从何而来。可大难不死过后,自然是要长点眼力的,李南的话让她明白,在这个宫城里能真正决定她的生死,决定所有人生死的,只有那一个人—— “奴婢梨园宫女姚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嗯。” 紫宸殿是如今皇帝除了上朝和后宫,呆的最多的地方。既做书房,日常朝召见臣单议事等等也都在此处。紫宸殿中一应的陈设布置,自然是按照皇帝的喜好,正殿里既不用香,也没有挂着重重的帷帐,光线明亮视野开阔,只在内廷中间摆了座极大的暖炉,两旁的阔口圆瓶上,却未见插花。姚今因身份低微只能跪在外殿,磕头请安后远远听得里面“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皇帝不发话,她是不能出声的,虽然心中万千疑惑,也仍旧只能跪着。 这几日本就无风,厚重的门帘也丝毫未动,姚今跪了许久,直觉得两颊燥热脑袋发晕,两条腿早就麻了,这才等来了李南的声音:“陛下让你跪到里头去回话。” 跪到里头去的意思,就是不能用走的,得跪行进去。姚今咬咬牙,拖着麻木的腿慢慢挪着,伴着两旁轻微的脚步声,她终于挪进了内殿。 内殿一侧是一个小型假山景观,隐隐有水流潺潺之声,倒不似外殿那样干燥闷人。姚今的目光小心翼翼左右瞟了瞟,似乎除了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两旁一个人都没有,就连李南也不知去了哪。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一想到自己已经是死亡线都走过一遭的人,这天底下就不应该还能有事能吓到自己,于是不禁又挺了挺脊梁骨,拽了拽面前微皱的衣襟。 殊不知龙椅上坐着的皇帝,心情却有些异样,他捏着那张被李南遗漏的麻布片,上面从左至右横写着几行简笔字,字虽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内容清晰可见: 这里的空气好,这里的人蠢。 我只是稍微动了点脑筋,舞女就成采女了。 这可真比在SKS容易啊,当年我从主管到经理,只升一级而已,那真是过五关斩六将,如果最后不是舒总帮忙,估计都成不了。 好想家,好想吃外卖,好想喝奶茶。 唉,还是不要多想了……想也没用,那个不靠谱的陈城纯粹是个猪队友,没点大用。靠他还不如靠自己。 呵,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如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 …… 这个世界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 姚今加油,fighti g! 字不多,但皇帝反复看了数遍,他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此时看着跪在下面的小小宫女,心中还是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是你吧,小姚。” “是奴婢!”姚今连忙“咚咚咚”磕头,可她马上就觉着不对——在这里、在这个朝代这个宫城里,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她们叫她姚今、阿姚,唤她小丫头骂她是小贱婢,可他们不会说“小姚”。姚今知道,在她曾经的世界里有一个人,一个她熟悉的人,一直用这个称呼、这个语气,一直会这样语调不紧不慢,但却很郑重地叫她—— “小姚,抬起头来。” 姚今内心狂跳,猛地抬头望向龙椅,望向那至尊之位,那龙椅金光灿灿,**肃穆,坐在上面的人五十来岁,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神情似乎很是淡然,但眉眼之间一股威严之气却让人不禁望而生畏。然而不管是面色如何、神情如何、眉眼如何,那人却的的确确是,SKS的副总,姚今的老领导,舒定山。 “舒总!舒总!舒总!”姚今的恍惚不过一瞬间,然后便又是狂喜又是委屈,顿时眼泪汪汪哭了出来。她也不跪了,直接跌跌冲冲奔到龙椅旁,双手毫不犹豫抓住了龙椅的扶手,吓得远处刚进了殿的李南叫了起来:“你你你!要做什么,胆敢犯上!” 李南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便齐刷刷冲了进来,殿上顿时涌入一阵寒意,皇帝随即伸手一挥,皱着眉头沉声道,“无事,都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再瞧瞧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站在龙椅旁边,也都应声退下了。只剩李南有些两难,想留下陪伴皇帝,可皇命明明是“都出去”,正打算讪讪退下,皇帝唤道,“李南。” “陛下,老奴在。”李南心中不由一阵安慰,低头碎着步子正朝里面走,皇帝却又道,“去安置一下姚今的起居,就在偏殿后面找一间吧。” 李南以为皇帝又恢复了往日的爱好,是要收了这小丫头,于是笑道,“回禀陛下,偏殿后面都是宫女们的居所,想是不太合适,是否准许老奴先在偏殿里头安置一处?” “她是宫女,自然是和宫女们一处,没什么不合适的。就这么办,退下吧。”皇帝挥挥手算是打发了李南,而姚今经这么一出也安静下来,拿袖子擦擦鼻涕眼泪,自觉地退下了台阶,回到了刚才跪的地方。 第二十三节 五簇七簇雪,两支三支花 宫檐上的冰凌禁不住几日的阳光一晒,中午的时候便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后殿园内几株腊梅也不知道何时微微绽开,那嫩黄色看着十分喜人,紫宸殿中,顿时多了几分春意。姚今穿着一件浅青色的衫子在廊下立着,这件衣服并不十分华贵,领口的风毛也不过是普通的灰兔毛,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她的头上只两三簇珊瑚色的普通珠花,耳朵上一星同色的耳环。浑身上下并没有旁的装饰,然而却显得她肤色白皙,甚是清丽,与旁边一溜的几个宫女相比,虽然身量仍有些不足,但却是出众许多。 “快过年了,姑娘也要长一岁,现在看着,仿佛就已经不同了。”今日当值的卫燕从侧廊过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煦,他微微一拱手,道:“陛下交代的事已办妥了,还请姑娘通传。” “是,卫侍卫稍候。”姚今盈盈一笑还了个礼,转身便进殿通传去了。 此刻远远站在回廊外面值守的靳连城,默默注视着他们,或者说他的目光只是追随着那个数日前还被关在内侍省,浑身是伤濒临死亡的小奴婢,那个对着他又骂又叫,却不肯有一丝让步的小女孩,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她绝望的样子,她低声的啜泣,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然而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亭亭玉立,她已经长大,她成了炙手可热的紫宸殿第一女官,皇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之一。 《天龙八部之天山童姥》里,林青霞拖着长长的白衣,似是感慨似是无意地说出“人生如梦亦如幻”的话语,那个景象突然跃进了靳连城的脑海,他苦笑着摇摇脑袋,想起自己昏迷之中被人救出那间黑漆漆的杂室,人还没缓过来就被姚今拽起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随后就拖上了紫宸殿大殿,当他再次见到龙椅上的舒定山,双膝跪地磕头行礼,靳连城浑浑噩噩的意识才清醒了大半。他并没有像姚今那边那般激动欢喜,对于舒定山,或者说对于现在的皇帝陛下,他有着更多的敬畏,以及一种内心的怀疑、恐惧,甚至莫名渴望。然而这些他无法对姚今言明,因为他自己也都还弄不清楚这些杂乱的情绪和念头从何而来,所以当姚今不断地拽他衣袖,朝他使眼色,甚至在旁委婉建议的时候,他依旧沉静地说,“陛下,靳连城才学有限,经验也不足,只想做好紫宸殿侍卫,以报答陛下救连城性命的大恩。” 然后“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旁边的姚今无力的眼神斜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好蠢,你好笨,大好机会你不用。” 哪是什么大好机会,不过是别人的赏赐,说给就给,说走就走。不过就是,如梦亦如幻。靳连城内心这样想着,正要退下却被姚今拽住,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姚今已经接着朝皇帝禀报,“回禀陛下,我们还有一个——” 念头突然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靳连城的脑海,他猛地拉住姚今,抢先道,“回禀陛下,我们还有一个重大的发现!” “说吧。” “是。姚今在不久之前,突然丧失了原本宫女的记忆。此事事出突然,其中必有蹊跷。” “哦?小姚,你把事情说一遍。” 姚今愣了一下,然后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角的余光瞟向靳连城,然而对方一直目视前方的地面,丝毫没有任何回应。直到两人退出紫宸殿的大殿,到了回廊一处没人的拐角,姚今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蹦了出来:“你怎么回事!我要让舒总帮我们找月白,你拦我做什么?” ……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月白的消息,那时候是骗我的?” …… 姚今见他不回答,只是在环视周围,不禁有些冒火,小声喝道:“靳连城,你可别跟我装!” “没跟你装。”确定了四周无人,靳连城终于开口说话,“姚今,那不是舒总,那是皇帝!你觉得就这样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合适吗?” “鬼扯!那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几个是从现代过来的,难道我们还不能团结起来?” “皇帝跟你有什么可团结的?你以后少提现代、少提舒总,你知不知道你等于是在拿着皇帝的把柄,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真正的皇帝,他是个穿越过来的假货!你觉得这样的你在他身边天天站着,他会怎么想?冒着有可能影响他至高无上权力的危险,他还能留你我一条命,他是何用意,你敢说你真的清楚?” 姚今愣住了,她第一次发现平时好像一贯不善分析不善揣测人心的靳连城,居然说出这么一个残忍又险恶的设想,她本能地拒绝和否定了这个念头,冷冷道,“我们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们总归都是要会到现代去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怪诞的想法。但是我,我姚今是一定要回去的,而且月白也肯定要回去的。” 说罢,她自己转身走了,不过两步却又停下道,“你,靳连城,曾经出卖过我们的友情,不过我谅解你的苦衷,此事就略过不提。今天你既这么说了,保险起见我不会告诉陛下月白的事,可我人在皇帝身边,自然是多有不便。怎么找到月白,找到月白之后怎办,你要想清楚了。” “自然。” “靳连城,”姚今突然转过身来。她定定地看着他,她微蹙着眉头,她虽然身量有些不足但容貌仍是好看的,她曾经和这个人肩并肩走过许多的日子,他们从没有生过情愫但相互信任,她甚至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托付给他——可现在她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了,她小声地、怀疑地问自己,也问面前的这个人,“你是陈城,还是靳连城?” 第二十四节 风动影婆娑,月白人不知 每日里从皇帝下了朝到紫宸殿,直至晚膳时分回后宫,这一段都是姚今当值,没有单双休,不能请假。每每站到腿酸,困到撑不住眼皮的时候,她就安慰自己:不管古代现代都得谋生、都是工作,不过就是从生产运营干到了董事长秘书,领导还是那个领导,事情也还不就是这些请示汇报、核对传达,一样的,一样的。 想是这么想,可当董事长秘书也是得有些高级技能的。眼看年关将至,宫里的各项仪典、年宴,各宫的赏赐和例礼,但凡需要皇帝亲自过目和定夺、需要紫宸殿参与的,统统是她和李南的份内之事。事项之多、宫务之繁琐,各种宫规、礼法、注意事项,着实让看个文言文都困难的姚今头皮发麻。然而皇帝对她信任度极佳,交代事情起来也毫不吝啬,每天总有一两桩任务交代下来,姚今也唯有拿出当年初到SKS的工作精神,每到晚间便挑灯夜读宫中规章,顺便消化消化文言文,练练她那鬼画符一般的毛笔字;白日里还要像打了鸡血一般,拿出一副“本女官什么都懂”的样子,佯装熟练安排事务,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弄清各宫各处的情况,以及朝堂上主要的关系往来。 好在李南很有点巴结她的意思,但凡姚今张口,事无巨细都是有问必答,从陛下最喜爱哪位嫔妃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到每个月十五皇后都是如何精心妆扮却被陛下忽视,又是哪个无宠的妃子因有了前朝的关系突然升了品级却仍是独守空房,以及哪一派朝堂势力在后宫关系最多,全都描述得十分详实。宫斗剧看多了的姚今心中认定这些信息十分紧要,每次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恨不能一字不落地记到纸上做成小抄。而李南那颗八卦的心有时也会忍不住自行想象,这个不过十三四的小丫头,怎么听这些后宫之事如此认真且毫无羞怯之意,难道真是陛下已收了她,又因着什么原因不能给名分? 姚今何尝没有猜到几分李南的意思,可她真的太忙了,无暇解释,更觉得这份误会对她的工作不无帮助。日子转眼到了大年二十六,各项朝务因着要过年了也都缓了下来,皇帝却仍将大部分时间赐给了紫宸殿,常常是不到晚膳前绝不回后宫,有时甚至直接在紫宸殿过夜了。这样的日子,姚今和紫宸殿的一众人等,自然心中叫苦不迭。听下面的宫女们说,陛下从前过了午后是鲜少在紫宸殿的,一个月之中也未必有一日夜间仍歇在这里,可自打上次缠绵病榻了好一阵,皇帝的龙体康泰后便像换了个性子,后宫的事渐渐淡了下来,倒喜好在这紫宸殿里的诸多时光。 这一日午后,皇帝从成堆的奏章里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小姚,上一次拟定的年赐礼单再核一核,按寡人的意思酌情增减,明日呈来。” 这一句“按寡人的意思”,每每都让李南投来热切而羡慕的目光,须知虽说揣度圣意是不允许的,可既然是皇帝要你揣度,那你可就要把握机会揣度好了,毕竟能讨现在的皇帝欢心,那是真不容易的。 李南虽然羡慕,姚今心里却只有两个字,苦逼。她现在好不容易基本弄清楚了皇帝对这宫里宫外头头脑脑们的喜好厌恶和亲疏关系,但对这古代各种赏赐,什么珠宝玉器还有丝绸布匹,在她眼里统统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哪里分的出高低来?可皇帝既吩咐了,她只得先应下来,想着今晚好像是卫燕当值,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是看的准的,又可以去求助了。 “小姚,明日晚膳安排在紫宸殿,我与太子有事商议。” “是,陛下。” “李南,去皇后那说一声,明日不过去了。” “是,陛下。” 话到这里,李南和姚今不禁偷偷对视了一眼,每月十五,循例皇帝都是要宿在皇后宫里的,平常时不时去饮个茶,用个膳,也很自然,可咱们这位皇帝已经连续一个多个月没去过皇后宫里了,好不容易昨日想起了这回事,派李南去传口谕,说是太子潜心在弘文馆修撰鸿山志完毕,明日回宫就一道在皇后宫中用晚膳,估摸着皇后那里现在已经备出了三五套菜单了,可现在皇帝自己又反了口,这简直是史无前例。李南心中暗暗叫苦,心想明日到皇后那里传话,少不得皇后又要追问许多,又不得好脸色了。 皇帝今日仍是宿在紫宸殿,姚今伺候皇帝至寝殿门口,再到小厨房嘱咐几项明日晚膳需要提前准备的事项,这就已经到了戌时。古人的夜生活实是比较无聊,这会大多也就洗洗睡了,可这个点却是现代人的华灯初上,五彩斑斓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所以精神依旧抖擞的姚今,转身就到了寝殿附近,开始抽查值夜宫女的工作状态,是否有抬不起眼皮呵欠连天的,或是怀里揣着夜宵嘴里塞着点心的,当然如果有个把个倒霉蛋刚巧没在自己该呆的位置上,姚今也是懒得跟她们废话,直接退回秘书省,任你哭爹喊娘,仍旧是冷着脸让你滚蛋。 在管人这件事上,从今到古,她素来是拉得下脸狠得下心,又因陛下一贯唤她小姚,所以紫宸殿的宫女太监们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别名,冷小姚。 冷小姚对今日的抽查结果很是满意,大伙儿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守本分,没有偷奸耍滑妄图偷懒的。虽然这个时辰已是寒意浓重,即使没有风,朝那空旷处走上几步都是冰冷刺骨,她还是紧了紧披风,步伐轻快地走到了正殿前。这个时刻殿前只有卫燕一人值守,另一个远在宫门附近,其他的分布在两侧,而巡逻的一队侍卫刚从这里过去,是要好一阵子才会再回来。卫燕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正远远看着她,一脸笑意。 “姑娘今日又辛苦到这个时辰。” “又没有旁人在,姑娘长姑娘短的。”姚今粲然一笑。 卫燕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道:“如今姚今是女官了,卫燕只是个侍卫,称呼上应当分明。” 听到女官两个字,姚今在心里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说话声也慢了下来,“所以这眼下的一切,不过因为我是个女官,而不是因为我是姚今。” “怎会这么想,姚今——”卫燕看着她的眼眸,明亮的,却是冷冷的;那嘴角浅浅弯着,却并没有丝毫笑意;明明是个十多岁的姑娘,此刻却是一脸的厌弃凉薄。他想开口安慰两句,脑海里却又浮现那间充满血腥味的闭室,那黑暗之中一场凄凉残忍的死亡。卫燕说不出话了,倒是姚今率先振作起来,拍拍他道,“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你现下帮我看看这个……” 白月光孤单清冷,地上的残雪也尚未消尽,少年身姿挺拔,少女倩影动人,在巍峨的宫殿和绵长的宫墙之下,本是那样渺小,然而姚今的银灰色披风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发亮,仿佛有朦胧的光,温柔笼罩着两人。 第二十五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一) 年宴。 在过年这件事情上,不论古今,主题都是团圆喜庆,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到了年三十这一日,整座皇宫也都张灯结彩,就连内侍省都挂起一串串大红灯笼,跟它一贯阴暗肃杀的风格显得极不协调,姚今从光华殿的高台上远远看过去,差点以为那是哪个嫔妃的宫苑。 此时的光华殿大殿内,一批为年宴新制的金猴献桃烛台刚刚放置完毕。那烛台打造得十分精妙,不仅金猴的表情栩栩如生,顶在它头上的烛台座更是用意巧妙,外面用渐变色的琉璃制成桃子形状的宽口灯罩,内里点上蜡烛,那火光和琉璃罩颜色呼应,远看颇似个仙桃,配着下端憨态可掬的金猴,引得宫女太监们都频频瞩目。倒衬得那些也是为了年宴新铺的毛织地毯、颜色花样只求华丽的重重帷幔,还有各种寓意吉祥却年年如一的菜品,全都相形失色。 今日因是年假前的最后一天,朝上也无甚大事,皇帝更是少有的下朝直接回了后宫。姚今因此终于落了个乐得清闲,本打算在床上躺上一天好好发发懒,午间却接到李南的通知,让她午膳后到光华殿候着,晚上须在年宴上伺候陛下左右。所以一整个下午不能离开光华殿也无甚事情可做的姚女官,只得在宫殿里四处转悠,可这里只是宫中大宴才会用到的地方,除了大殿偏殿,也就只有光溜溜的戏台和看风景的高台。而外头毕竟太冷,姚今本来兴致盎然上了高台打算一览宫城丽景,却没看几眼就冻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为免在新年里就感冒,她赶紧老老实实回了大殿。 光华殿专供宫中大型宴饮,又皆有招待外邦的作用,所以建得十分雄伟华丽,大殿更是宽阔气派,殿上大声说起话来,都是四有回音。此时虽然隆冬已快过了,但天气仍是寒冷,正殿空旷,温度也是和外面一样的低,于是宫人们一早就供起了暖炉,到了午间已是温暖如春,又因如今的皇帝不喜香料,便用了极多的各色鲜果进行摆设,大殿上处处可闻淡淡果香,宫人们来来往往布置安排,虽然忙碌,想到今晚之后就是新年,又能歇年假又有赏赐可拿,也都是笑吟吟的。姚今的身份此刻在光华殿的一众宫女中自然是高的,宫女太监们本来在偏殿给她安置了茶水点心,她却情愿在正殿里四处晃悠,摸摸这个,看看哪个,心中却八卦了起来:一会那些妃嫔、皇室宗亲会如何落座,皇帝的年赐下来时,又会说些什么……时间不觉过的也快,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皇宫里的灯火却一处处亮了起来,而光华殿内更是灯火辉煌,直映得殿门口如同白昼一般。 京城里的宗亲们因是从宫外而来,自然守着时辰第一拨就进来了,然后便是各宫的妃嫔和皇子。皇帝的子嗣不多,公主一个都没有,皇子也就三个且都快要弱冠,宗亲里的孩子也都拘谨着,所以虽然乌泱泱坐了不少人,却也没什么热闹劲。姚今默默将这些人和她脑子里的名字、背景、特点一一对应上,再逐一默记了一遍,这才缓了口气,想着晚上又没得坐了,刚打算去偏殿歇一会,光华殿的女官就过来了。 “姚女官,贵人们既都到了,便请姚女官去陛下和皇后娘娘那回禀吧。” “是,姚今知道了。这便去禀告,让姑姑费心了。”姚今这才明白,原来她在这呆了一下午,就是等着给皇帝传信的,心中不禁无奈:随便找个丫头传个话的事嘛,偏来折腾她,要是在现代,直接打个电话不就结了…… 光华殿离皇后的咏阳殿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自打从闭室出来,姚今尽量避免一切可能见到皇后和见到她身边那个“大姑姑”的机会,好在皇帝大概知道她的心思,除了到这里略传过几次话,她并没有进过咏阳殿的正殿。这次照例在门口将话交代给这边的女官,本来等着女官进去通报一下就可以走了,没想到女官进去没多久,便出来唤她,“姚女官,皇后娘娘叫你进去呢。” 姚今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也不禁愣了一愣。咏阳殿的女官也是个极聪慧的,自然知道姚今素日对咏阳殿的不热络,马上微笑道,“姑娘不必忧心,娘娘是说你小小年纪,宫务料理的不错,紫宸殿也清爽规矩,想是要赏你呢!” 赏我?上次赏的遗书和毒药我还没福气消化,这次岂不是要赏点白绫和鹤顶红?姚今心里嘟囔,脸上和脚下都不敢怠慢,赶紧带着谦恭的笑容低头跟上,一路上左右瞄瞄,只觉皇后宫里比别处更冷些,且有极淡的像是柠檬味儿,又冷又酸 ,更觉头皮发凉。 “奴婢紫宸殿姚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嗯。”皇帝如平常般应了一声。这要是在紫宸殿,姚今得了这声回应,便敢起身了,可如今皇后并未出声,她只好继续跪着,额头着地,纹丝不动。 不过片刻,又有脚步声传来,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姚今心中奇怪但又不能抬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正在纳闷时,终于听到了一个有些挑剔的声音。 “陛下,臣妾看这孩子不错,像是个沉得下心的,小小年纪倒不急躁。” “皇后倒难得夸人。” 这便是帝后在聊她了?姚今心想聊你妹啊,先让姑奶奶起来啊!此时另一个沧桑的声音响了起来:“请过安,姑娘可以起身了。” 这声音略略有些沙哑,姚今正在奇怪怎么有些耳熟,却在起身后看到那声音主人的一瞬间,心头狠狠绞了一绞。那人五十开外,神情漠然,衣着水准酷似容嬷嬷,不是那害人未遂的大姑姑又是谁! 闭室内发生的一幕幕迅速闪过姚今的脑海,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目光转向皇帝和皇后的膝盖处,如常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光华殿上已备好了年宴,各宫各府和贵人们均已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觉得时辰合适,便可以移驾了。” “时辰是差不多了,等太子来了,便可一道过去。”皇后的年龄与皇帝相仿,但保养十分精心,是以看来如三十许人,今日年宴更是身着红色的凤袍,虽未佩戴大典和祭祀时的凤冠,但这一整套纯金为底,镶着极艳色红宝石的牡丹头饰,无处不显露着皇后的尊荣。此时她正是近来最心情愉悦的时刻,本来皇帝许久不回后宫,她心中多日不快,但前两日太子修缮鸿山志归来,朝野上下一片赞誉,皇帝今天又从下朝一直陪她到现在,自然是什么不满意都可以略过去了。皇后眼看着下面的姚今虽然姿容清丽,但明显还是个身量未全的小丫头,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微笑道,“之前他们说紫宸殿的一等女官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本宫还有些嘀咕,这些日子下来,你做的不错,陛下也对你放心。本宫身为后宫之首,自然也要对你有所嘉奖,方才不辜负这后宫里认真做事的人。” “奴婢叩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千岁。”姚今恰如其分地展现出几分惊喜,几分稳重,又按着礼数跪下磕头行礼,方才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楠木制的托盘,上头摆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一双翡翠手镯,颜色辣绿,圆润饱满,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大姑姑站在皇后的身侧,正替她换着手炉,也跟着笑道,“姑娘可别小看这手镯,之前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看见了也很欢喜,要了好几次,娘娘都没舍得赐下呢。” 皇帝此刻才抬眼看了看那手镯,道:“西山王酷爱翡翠,娇倩那孩子必然也是好眼光的,她都这样喜欢,可见皇后赐礼厚重。” 姚今自然是听得懂她老领导的话中之意,马上又跪下情真意切地说了一番受宠若惊必将感恩戴德的话。这正厅上正是主仆融洽之时,刚才引姚今进来的女官又来传话,她似是走的有些急了,喘息尚未平稳就匆匆禀告道:“启禀陛下、娘娘,太子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第二十六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二) 皇后一听是太子,脸上笑容更甚,马上道,“快让太子进来,外头太冷,且别冻着了。” “太子如今也是铮铮男儿,这一会如何冻不得,皇后莫不是还当他是个稚童?”皇帝这一句本是玩笑,却说得皇后脸上一红,她本来还要唤个手炉给太子,便也不提了。 不过片刻功夫,太子已入了殿内。殿上的一众太监宫女,因都是惯常见到太子,行的都是日常的礼。而姚今因是第一次,心中不敢大意,赶紧跪下拜叩,行的是一个大礼。所以当太子向帝后请过安之后,一旁的姚今也刚刚行完礼,未得主子出声,仍是不敢起的。 “这丫头是哪里来的?”太子见姚今跪在一旁,面前又放着锦盒玉镯,便知她是刚刚受了赏,呵呵一笑道:“年宴还未开始,父皇母后就开始赏赐宫人了,你这丫头福气不错,起来吧。” “启禀太子殿下,奴婢是紫宸殿的女官姚今,给太子殿下请安。”姚今慢慢地起身,她觉得有些眩晕,太子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个声音传到她的耳里也非常清晰,但这声音为什么熟悉?这不可能是那个人……但毕竟当是也曾一起……可怎么会这么巧……是那个人?不,这不可能! 姚今有些惊疑,睫毛颤抖,垂手不语。而太子已经将装着手镯的锦盒拿了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带着笑意,亲切而温和地,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抬起头来,姚今。” 自从回到了古代,姚今经常会思念现代的那些朋友,亲人。可如果说有什么人是她特别不想见到的,那面前的这个肯定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姚今抬起头看到面前这张脸,她几乎是目瞪口呆,只能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而太子旋即抱住了她,十分激动地唤了一声,“雅儿!” 雅儿?雅什么雅?你又在演戏了,混蛋印津,放开我!姚今心中莫名其妙,又不敢在众人面前挣脱,只得尴尬地站着,而太子比她高出许多,抱得姚今几乎要双脚离地。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皇后皱眉站了起来,旁边的皇帝也是一脸狐疑。 印津在姚今耳边迅速耳语了一句,便松开她转身跪了下来,十分情真意切地说:“请父皇母后恕罪,儿臣见她长的极像雅儿,一时激动……” “太子说的是……雅公主?”皇后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姚今那张目瞪口呆的脸,似是凝神回忆,缓缓坐了下来。 李氏自这一朝的皇帝开始,即使包含宗室皇亲,子嗣上都不兴旺,皇帝后宫人虽不少,但所出统共只有三位皇子。当年在太子六岁受封的同一日,当时的淑妃产下龙女,司天台认为大吉,皇帝得知也很是欢喜,而淑妃本就是他的宠妃,便当即淑妃之女封为雅公主,也是皇帝唯一一位公主。说也奇怪,这位公主与亲生母亲、乳母,甚至皇帝都不甚亲近,成日哭闹不休,倒是一次偶然给太子抱了抱,便咯咯咯笑了起来。两兄妹的缘分便由此起了头,太子是一日三次必定要去看望公主,时不时还费尽心思找些小玩意逗她开心,这甚至拉近了本有些隔阂的咏阳殿和洛阳殿的关系,后妃之间,也就添了许多高高兴兴的往来。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谁想到雅公主六岁生辰的时候,太子送了一艘形似蝴蝶双翅能动的小船给她,本应在生辰当日再下水,雅公主顽皮,非要在前一晚让太子先带她乘船游湖,两人于是星夜偷偷偷溜去了荷花池,一夜之后,世上便再没了雅公主。据说第二日太子是伏在一块船木上在湖边被发现的,发现时手上还紧紧攥着雅公主手腕上的一个金铃铛,而雅公主的小身子却已经浮上了水面,再也醒不过来了。 此事之后,皇帝盛怒,不仅下令封了荷花池,甚至诛了铸造船只的工匠九族,然而淑妃痛失爱女,终于郁郁而终,太子也因此由无忧无虑的少年终于变得不再意气风发,渐渐沉静谦和,此后,宫中也再也没有一个孩子降生。 这段回忆并不算美好,所以帝后听到雅儿两个字,也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还是太子自己先回过神来,转脸又看了姚今一眼,道:“是儿臣糊涂了,她与雅儿也并不十分相像。” “雅公主走时才六岁,再说这丫头不过是个下人,如何相提并论。太子必是前些日子编撰鸿山志太过费了神思,才有这样的错觉。”皇后抬手示意太子到她身边,替他整理了衣襟,转向皇帝道,“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嗯,起驾吧。”皇帝看了一眼李南,又扫了扫姚今,便携着皇后的手起了身,临走时丢下一句:“带小姚换身正经衣服,去光华殿伺候寡人吧。” 这话要是李南再听不懂,那可真是白当了皇帝的大太监。于是不大一会儿,穿着崭新鹅黄色衫子,下面一袭由白渐变到湖水蓝的纱裙,还佩着一条玉色披帛的姚今,有些脸红地悄悄到了光华殿。她深知这身打扮不是一个女官应有的穿戴,尤其头上一套珍珠饰物,那应该是郡主以上的品级才能用的,所以当李南夸她仿佛瑶池小仙女的时候,她不由得狠狠地剜了李南几眼,心想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我还是怎么的。 心中不知皇帝此举是何用意,姚今面上还是如常般的在皇帝旁边伺候,并不敢贸然发问。但她实在忍不住时不时去瞟几眼太子,哦不,瞟几眼印津,脑子里不断回顾着刚才在咏阳殿他在自己耳边迅速说的那句“今晚面谈”。面谈?怎么面呢?这一个太子一个皇帝身边的女官,大年三十想在皇宫里面谈,岂不是天方夜谭! 她这厢暗自苦恼,上首的帝后已经入座,太子在右下首,然后便是各宫各府的嫔妃与宗亲。太子如往年一般携两位庶弟到殿外祭了天地,皇帝说过开宴的话,大家也就起筷了,期间按着惯例皇帝赐过了柏叶酒,歌舞退下,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年赐。 年赐的礼单姚今前前后后斟酌了几十次,她自然是倒背如流,可看看下面坐的那些人的眼神,除了太子,大多是期待的,忐忑的,紧张的,甚至惶恐的。姚今心中虽然想着和印津见面的事,也仍然打起了精神,想要验证一下各人的反应是否如她的料想。 第二十七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三) 今日进宫的各宗亲之中,西山王李饶,自然是份量最重的一个。话说这西山王原来不叫西山王,叫北屏王,乃是皇帝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哥哥,他与皇帝虽不是一母所出,但从小兄弟感情不错,只是先皇立下规矩,嫔妃所出之子十八岁就要离京到自己的封地去,这位北屏王的母亲位分不够,没分到什么好地段,于是北屏王少年时就去镇守北境了。后来皇帝继位,他也是主动从北屏山赶回京城,称身有疾患想要回京颐养,请求上交兵权。两相客套推脱之后,皇帝自然欣然接受,而后北屏王举家迁回京城,皇帝不仅令工部建了好大一座王府赠予他一家老小居住,又因这位哥哥打小酷爱狩猎,便将京郊西面的一座山赐给了他,故名“西山王”。 在京城的各豪门千金之中,西山王的独生女儿娇倩郡主,那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又十分地善解人意,打小出入皇宫便深得皇后喜爱。此次年宴,她的坐席竟然和西山王并排,李南念到她的名字时,只见娇倩郡主身着一件缭绫所制的宫装,烟白色的底子上,精致的花纹隐约闪动,行动起来更是波光粼粼,十分耀目。她今年刚满十六,正当妙龄,此刻笑吟吟地走到皇帝面前,倒不似旁人般磕头跪拜三呼万岁,只是娇娇柔柔行了一个闺阁小姐见长辈的礼,脆生生道,“娇倩给自家叔叔拜年,祝叔叔笑口常开!” “娇倩无礼!”西山王匆匆忙忙起身,飞奔过去女儿身前跪下,魁梧的身躯却是十分惶恐道,“小女儿无知,是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皇帝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哥哥,你自己都说小女儿家无知了,我这个当叔叔的,还能和小女儿计较不成?” “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恕罪啊!” “无妨。寡人倒觉得娇倩这般,才显得这年宴有些自家人吃饭的亲切,不似哥哥你一般,总是十分拘泥礼数,甚是无趣啊!”皇帝佯装怪罪西山王,面上却是一派祥和,他伸手拿过李南捧着的年赐礼单,自己念道,“西山王府,赐,红珊瑚一座。” 珊瑚生于海中,位处内陆的京城并不多见,可如今各国通商,海运又极为发达,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满屋子的人心里正在嘀咕怎么赐了这么个寻常物件,太监们便七手八脚地将这座大珊瑚抬了进来,上面还盖着好一大块紫纱,隐隐透出光来,四五个抬的人十分吃力,小心翼翼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这时席间便有些交头接耳,大多是猜测这件赏赐有何奇特之处。娇倩郡主此时已经起了身,皇后见她立在一旁也有些好奇,便向皇帝道,“陛下,此物既然是赐给西山王府的,不如就由娇倩揭开那盖纱,也让大家看个新鲜,一同乐一乐。” “好。”皇帝点点头,又道,“哥哥,你也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娇倩郡主和西山王一左一右将那盖纱一拉,顿时一棵镶满东珠,纯金为底的红珊瑚树光彩耀目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那珊瑚本就颜色艳丽,在东珠的映照下更是浑身莹莹发亮,颗颗硕大的东珠犹如果实挂在上面,当真是极尽奢华,席间众人虽都是见惯了奇珍异宝,此刻也不禁纷纷赞叹起来。 姚今见殿上众人的样子,心中不禁失笑:这有什么的,一群土包子,要是给你们通了电,弄上满屋子的水晶灯一照,你们还不得上天啊!她于是笑眯眯地在皇帝耳边耳语了一句:“这个珊瑚树可真是贵重的很,看他们都惊呆了。” 皇帝微微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若仅是以金银堆砌论贵重,那不免有些俗气。” 姚今心想在这个地方,岂不就是金银论贵重?刚要再说,却撇见皇后一脸冷淡地望着她这里,估计见不得自己和皇帝这般亲近耳语,只得默默退后一步。 此刻殿上的娇倩郡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谢恩的大礼,一旁的西山王刚展了笑颜,却听见女儿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娇倩谢陛下隆恩。可娇倩更喜欢另一件东西,想用这个珊瑚树换换。” 此话一出,不禁她爹吓了一大跳,在场众人也均是面色哗然。且不说这座珊瑚树价值连城,这陛下的年赐,岂是能随便换的? 皇帝倒是丝毫不见不豫之色,微笑问道,“郡主想用这珊瑚树换什么?” 娇倩按着礼数又是盈盈一拜,曼声吟道:“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姚今听完,差一点要笑出声。她虽然听懂了娇倩说的是太子十分稀罕的那棵墨梅树,却又觉得这姑娘实在很矫情,说话就说话,偏偏要拐着弯吟诗作对,仿佛全世界就她文采出众,爱好高雅似的。想当年上大学时,月白也喜欢古诗词,时不时自己写上几首小诗,可从来也不爱在人前显摆,都是写在书签背面再夹进书里,悄悄地送给当时刚当律师不久的印津。 一想到月白,姚今就忍不住去看太子。只见他也是神色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是向娇倩微微颔首,然后朝皇帝道,“启禀父皇,墨梅七年花期,极难培育,郡主刚刚的一首七言,却真真没有辜负这几日正值盛开的墨梅。儿臣愿以梅树相赠,以安郡主的爱花之心。但父皇的年赐乃是皇恩,还是应由西山王府受之,方才得当。” “太子所言甚好,”皇帝点了点头,“今日大年三十,本就是极好的日子。郡主咏梅,太子赠梅,墨梅盛开,珊瑚动人,寡人倒想到了一桩好事。” 皇后先是一愣,继而一脸惊喜,马上跟着道,“臣妾也想到了一桩好事,却不知和陛下的是不是同一桩。” 皇帝用眼角扫了皇后一下,仿佛是微微点了点头,皇后便莞尔一笑,举杯敬了皇帝,然后自己又看看太子、瞧瞧娇倩,忍不住又回去看看太子,那欢喜之色,简直溢于言表。 第二十八节 前世怨未止,今生仍纠葛 姚今刚刚还有些似懂非懂,但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是明朗得不能再明朗:年赐礼单上皇帝特别批注的“珊瑚树赐西山王府”、娇倩郡主今日的一首咏梅、那日皇帝与太子在紫宸殿的午膳,这一切可能是早有预谋!可皇后看来似乎也有些知晓,那为什么那天皇帝要在紫宸殿而非咏阳殿和太子面谈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要隐瞒皇后——姚今微蹙眉头尚未想明白,李南已经唤来了中书舍人,皇帝的笑容仍是淡淡地,但兴致很好的样子,高声道:“西山王嫡女娇倩郡主,性情温婉,贤淑大方,帝后闻之甚悦,特赐婚于太子,另择吉日成婚。” 既是意料之内,又是意料之外。太子面露微笑,叩谢皇恩,继而一杯杯地喝了起来,仿佛是应着热闹的气氛,但似乎喝的又有些太多。而殿上众人争相恭喜西山王,西山王一脸的受宠若惊,又是叩谢圣恩,又要应对众人的祝贺,一下子忙的团团转。倒是一旁的娇倩郡主,不留痕迹地略略退了几步,仿佛刻意要和父亲分的远一些,一直笑吟吟的脸上仿佛有一丝不屑,一丝忿忿,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隐了下去。这一瞬间恰巧被姚今捕捉到了,她瞄了一眼太子,再看看皇帝和皇后的神色,虽然不太喜欢那郡主,心中不禁也有些为她唏嘘,这场婚姻是显而易见的“父母之命”,谁又会真的在意小女儿家的真正心思? 正在这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太子端着一杯酒,有些身形摇晃地走近了台阶,皇后见他似是喝多了,忙让身边的大姑姑下去搀扶,然而不过一搀一让之间,大姑姑不知怎的竟跌到一旁,太子仍旧笑嘻嘻地举杯:“父皇,儿臣祝您龙体康泰!儿臣,儿臣今日十分欢喜……” 皇帝见他说话已有几分失了仪态,有些不悦,便命姚今去扶他。姚今心知印津的酒量十分了得,当年偷拍照片那次不知道多少瓶洋酒才灌醉了他,这模样九成九是装出来的,可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硬着头皮过去刚刚扶住他,却又被他一把抱住。 又出这招?姚今心里简直要吐,又挣脱不开。也不能造次踢他,毕竟是个太子,正是恨得牙痒痒之时,印津在她耳边低沉道,“这是还你当年的照片之恩!” 此时殿下众人倒还没有全注意到,皇后先怒了起来:“大胆奴婢,怎敢纠缠太子,还不放开?” 有没有搞错,是他纠缠我,你眼睛长好了没有就瞎说!姚今理都不想理她,只是眼巴巴朝着皇帝提高了点声音:“陛下,陛下,太子有些醉了,不如让人送太子回去更衣醒酒,可好啊?” 说话间,太子随侍的两个小太监也已奔了过来,正不知如何拉开这两人之时,太子突然仰天又是一声长啸:“雅儿!哥哥要大婚了,你在天之灵,是否可知?” 这一声总算是把大殿上的目光都拉了过来,众人均有些莫名其妙,皇后面色愠怒又强忍着不好发作,皇帝一言不发,一时间热闹的光华殿突然静得吓人。 “启禀陛下,”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姚今赶紧“噗通”跪了下来,虽然大庭广众之下无端端被抱了好一会儿,她还是面色不改,很镇定地禀告道,“太子许是多饮了两杯,误将奴婢当成了过世的雅公主,请容奴婢带人送太子去更衣醒酒,再回殿上饮宴。” 话虽然说的合情合理,但太子依旧紧紧拽着姚今的披帛站在一旁的样子,实在是难看了些,皇帝虽然目光中有些怀疑,却也不愿见这副拉拉扯扯的样子,于是挥挥手准他们下去了。姚今赶紧装模作样扶起太子,后面两个小太监搀着,脚底抹油退了出去。不远处的娇倩郡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人刚出了光华殿没一会,她也称要更衣,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娇倩郡主到底是个闺阁小姐,平时甚少走路,哪里追的上本就身手矫健的太子还有走惯了路的姚今。这两个人三转两转就到了戏台后的一件偏房,这里头床榻衣架茶水一应俱全,太子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两个小太监走,剩下姚今站在床榻面前,在两人离去时狡黠暧昧的眼神里,不免有些尴尬。 “你怎么到这的?”随着太监们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印津的醉态也就消失了,剩下一脸的凝重。 “还不是那部电梯!”姚今一掌拍在床边,恨恨道,“你倒命好,一穿越就穿越成了太子——”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可有回去的办法?” “……毫无头绪。” 一阵压抑的沉默,显然这两人都在如何回到2017年这件事情上一点门路都没找到,可生活总要继续,日子也还得过,印津的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花梨木的茶几,他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关心,缓缓道:“只有你一个在这里,又是个宫女身份,倒是真不容易,幸好现在有皇帝,倒是你的,良人啊。” 姚今轻笑一声,冷冷道,“印大律师,不必装腔作势,你如今是太子的身份,我也没想瞒你。和我一起落到这里的,还有陈城,他现在名叫靳连城,就在紫宸殿当差,也只是个小侍卫。” 印津的指节顿了顿,又继续敲了起来,“如今想要回去,我们三人必须要站在一个阵线,尤其我的身份,要想做些什么更方便些。只是如果有外人知道,特别是皇帝知道的话……” 姚今斜眼瞧着他,瞧着这个和从前一模一样,十分阴险十分狡猾心机深沉的英俊男人,心中又一次替月白不值。她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蔑视,笑着道,“太子殿下尽可放心,我不过就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婢,一个无害无用的奴婢,皇帝既不会信我什么,我也不会对皇帝说什么。毕竟,我还想让我的脑袋好好地长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想熬到回现代的那一天。” 印津露出满意而和善的笑容,起身道,“很好,我记住了。你是紫宸殿女官姚今,他是紫宸殿侍卫靳连城,而我是当朝太子——” 第二十九节 往昔如流年,新岁纳福间 娇倩郡主的突然而至,让姚今和李政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姚今还在强自镇定心神,太子李政倒是神色自若地背着双手,缓步走到娇倩的身畔,柔声道:“郡主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下?” 站在他后侧的姚今看到李政的袖口里有寒光闪烁,不禁心中一惊,刚想上前阻拦,娇倩却是一声娇笑,一把勾住了太子的脖子,低声道:“你明知道我是来捉奸的,恨不得早一刻进来,哪里还来得及通报?” 此话一出,姚今和李政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她进来的时候,姚今和李政都是各自站的好好的,衣着整齐并无一丝凌乱,所以这“捉奸”自然不能落实,姚今赶忙上前跪下,“启禀郡主,奴婢是紫宸殿女官姚今,只是来伺候太子殿下更衣,不敢造次,请郡主明察。” “嗨,更衣怎么了?”娇倩掩面轻笑,“想当年那卫子夫也是在给太子更衣的时候成的好事——” “住口娇倩!”李政沉下脸,“这可不是一个郡主该说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该说恭喜你们得偿所愿,把我的一生葬送在这皇宫的牢笼之中吗,还是说未来夫君,妾身一定会做好你的太子妃,为你广纳姬妾,开枝散叶?” “此事是陛下钦定,况且当太子妃有何不好,未来的皇后、至尊的荣宠,这不就是你西山王府想要的吗?” “想要这一切的是西山王府,不是我,不是我!”娇倩郡主一把扯掉茶几上的毯子,灯盏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此时姚今早已遣散了两个小太监,自己守在门外倒是听得兴致盎然:这事果然早有预谋,这个郡主也果真是被迫出嫁,这剧情真是够狗血,够俗套! “姚女官,你给我进来!” 姚今听得门里郡主怒吼,赶忙提溜地进去,老老实实跪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还望郡主息怒。” “你若是什么都没听到,怎么知道我得息怒?呃?”娇倩一把拽起了姚今的衣领,指着李政道,“我刚才就看出你们两个有问题,说,你是不是跟他有私情?你是不是喜欢他?说!” 我的祖奶奶,你不想嫁你该找谁找谁去,闹我有什么用!姚今心中怄血,愁眉苦脸求饶起来,“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岂敢对太子有非分之想,奴婢绝无任何想法,奴婢和太子也绝无任何干系,奴婢今天是第一次见太子——” “你就喜欢他呀!你就喜欢啊!我把他送给你,你要不要当太子妃?送给你当好不好,好不好……”娇倩从歇斯底里地叫闹,不过片刻便伏在姚今身上痛哭起来。姚今十分尴尬地跪着,不知能不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刚才还盛气凌人,现在又哭得无比可怜的小郡主。而李政仍是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漠然看着这地上的两人,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冰冷得不容接近。 此刻仍旧跪着的姚今有些撑不住娇倩的重量了,于是伸手扶住旁边的圆凳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地上寒凉,奴婢怕郡主受寒,可否拉郡主一把?” 而李政并未伸手相扶,只是凝视着两人一字一句道,“郡主应当明白,自己的选择,自己便应当承受,自己的路,总得自己走下去。” 说罢,他便径自走了,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姚今和渐渐停止哭泣的娇倩,以及那半掩的窗外,一片寒冷的星光。 这一场闹剧着实让姚今过了个毕生难忘的除夕,她耐着性子小心翼翼陪着这位郡主大小姐,虽然她始终不肯就刚才的事再说一个字,姚今也只能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大堆安慰之词,直到郡主的侍女找了过来,又陪着她们回了女眷的偏殿歇息更衣,一番折腾下来,光华殿上的年宴已经结束。姚今急着想回紫宸殿和今夜值守的靳连城见面,又觉得没有去回禀皇帝一声似乎不太妥当,在光华殿门口来回踱了几步,还是决定先去太庙。 除夕之夜,皇帝自然是携太子在太庙中祭拜然后守岁。太庙守岁十分讲究,即使皇后也不得入内,正厅内只得皇帝与太子二人,伺候的太监等人也一概在厅外跪守。所以姚今也只能隔了老远让人给李南捎个信,然后在十分空旷的宫门外哆哆嗦嗦地等着回话。此时已是半夜,但各宫各处的人依着习俗都还在守岁,皇宫里依旧是处处灯火通明,地上的点点灯火和夜空中的熠熠星光相互辉映着,仿佛那原本漆黑的天也有些隐隐的湛蓝色,没有高楼,没有电线杆,没有霓虹灯,天与地也没了分界点,在遥远的某一点某一线,天地融为一体,这一切静谧而美丽,然而却让姚今越发觉得孤独寒冷。她突然极度思念起老妈每年过年给她做的十香菜,胡萝卜丝、香菇丝、咸菜丁,黄豆花生等等等等,光材料腌制调味都要准备一个星期,再用农村里才有的那种大锅大勺,刚炒出来还热乎着就急忙要给她送上好几盒,然后又要反复叮嘱她等凉透了再放冰箱;还有月白总跟她去的那一家店,寒冬里热腾腾的火锅,红底的白底的,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她最喜欢把油面筋在辣锅里涮得油汪汪的,然后满满地搅一筷子蒜泥麻油吃下去。这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她仿佛能闻到十香菜的香味,能听到火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可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这陌生的天与地之间,只剩寒冷,寒冷,全是寒冷。不知不觉中,姚今已是满脸的泪水,没有风,那脸颊也有刀刮的疼痛,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站了很久,久到皇帝和太子已经守完了岁出了太庙,太子回了咏阳殿,而皇帝正朝她这边走来。 “陛下起驾——”李南好心的一嗓子提醒了姚今,她正要跪下请安,却没想到大约是站久了膝盖有些僵硬,一个踉跄差点扑到皇帝怀里,幸而皇帝伸手一扶,温和地说:“现在已经是新岁了,小姚,你该行新岁的礼。” 姚今镇定了心神,赶紧重新跪下,“新岁纳福,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节 独自莫凭栏,凭栏望江山 “你是新岁里头一个向寡人请安的丫头,寡人要赏你一份大礼,跟着来罢。”皇帝拂了拂衣袖,快步朝前走去,姚今接过李南递来的一件披风,一边披上一边小声问道:“南公公,这是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李南也有些精神不济,但脚下的步子却是越发快起来,“今日陛下的精神头真是好,往年守完了岁那就回去歇了,今儿却早早就让禁军备下了。你瞧,大统领已经在那候着了,咱们这是要出宫一趟呢。” 听到“出宫”二字,姚今不禁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出宫不等于能回现代,可哪怕能离开这座皇宫一会儿,她都有种放飞的感觉。一行人上了车马,皇帝自然是坐在龙辇上,姚今和李南上了随后的小马车,神武门右将军和禁军大统领一左一右护驾,出了宫门没过多久便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是京城最热闹的一个门,因京城南边是片丘陵,过了丘陵便是友州,而友州就在内江和南海的交汇处,正是水运、贸易往来的发达地区,许多由南而北的商人想要往京城以北的地方去做生意,都是走这条路线。 今天是姚今第一次见真正的城墙,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想看看这和现代看到的那些古城墙遗址和恢复性建筑是不是一样,然而到底是深夜,虽城墙上火把不少,她又提着宫灯,可砖头还是砖头,方也是一样地方,实在没啥不一样,而那城楼的造型也黑漆漆一片无甚别致之处,不过是高一些,看起来坚固一些罢了。 “姚女官,请仔细为陛下掌灯,恪守你的职责,勿要左顾右盼。”大统领应堂见姚今一边上台阶一边还东张西望,直觉得此女十分浮躁,实在不像个皇帝身边当红的女官,不禁拧起了眉头。 姚今被说得面皮发红,不禁低下了头。幸而天黑没人看她,她自知刚才确实有点失态,加上城墙也没啥好看的,也就不再顾盼,和李南一左一右提着宫灯,小心翼翼陪着皇帝上了城楼。 南城楼的墙比起其他几处砌得更高些,虽说今日无风,但一上了城楼姚今还是觉得寒意刺骨,李南也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两人皆是又冷又累,痛苦地对看了一眼,再瞧瞧皇帝的神情,也只得默默忍着了。 此刻皇帝双手背在身后,深深凝视着城墙下那一望无际的土地,在他目光所及的最远之处,不过才是友州城隐约的影子,而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尽管他看不到,或许一生他都不会去的那些地方,却都是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的。这种想法对皇帝李晟来说,那是天经地义,可是对于从2017年穿越而来的舒定山,一颗在职场沉浮几十年来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心,却是那么疯狂,却又那么地让人心潮澎湃。 伴驾在旁的应堂是个武人,本就不畏寒,扑面而来的寒意只不过让他的精神更加振奋,此时陪着帝王俯瞰这江山国土,心中不禁豪情万丈,他指着那片广阔的丘陵地带,兴致勃勃道:“陛下请看,那边的布防和岗哨正是今年秋季、哦不是去年秋季刚刚调整过的,经过此番调整,可以更好地——” “你们都退下去,让姚今留下。” “……是,陛下。”应堂很尴尬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应声退下。李南虽然又开始羡慕姚今被留下的这份“殊荣”,可想想自己冻得快要没知觉的鼻子,还是很高兴地退了下去。不过片刻,长长的城墙上便只剩下皇帝和姚今,以及,那盏快要燃尽的宫灯。 或许可以这样说,此刻这里已没有皇帝和女官,有的只是舒定山和Miss姚。 “陛下……陛下有何吩咐?”哆哆嗦嗦的姚今拽紧自己的披风,一边问,一边将手朝袖子里又缩了缩。 “此时此地,你还是叫我舒总吧,或许这是这一生,我最后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我。”舒定山的神色,慢慢变得难以捉摸,他的嘴角不再如寻常一样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眼中有凛凛的光,姚今突然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人,比从前的舒定山、最近的皇帝,更让她有一种敬畏乃至畏惧感。 “从我在紫宸殿见到你,直到现在——”舒定山侧脸看了一眼姚今,但很快又将目光转回了夜空,“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姚今,我真的非常看好你。” 这话虽然说的挺入耳,但此时此刻说这些,似乎又有些文不对题,姚今有些接不上话,顿了顿,她试探地问道,“所以,舒总你是要给我些什么东西,还是?” 舒定山突然笑了笑,他拍了拍面前的垛口,缓缓道,“这里,你看得到和看不到的,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你都可以要。” 姚今有些丧气,她颓然道:“这些对我都没用。” 舒定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双手撑住垛口,仿佛要尽力把身子探出去,高声道:“你看看这一切,这连绵的山丘,那一座座城池,这广阔的天地——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国家吗!” “你、你……” 姚今震惊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陌生又害怕的人,她喃喃道:“可是舒总,我们、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 “姚今,”舒定山根本没兴趣听她说话,径直打断道:“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当时是怎么把你从内侍省救出来的,你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不想知道。”姚今咬了咬嘴唇,撇过了脸。在刚到紫宸殿的那些天,她也曾竭尽全力地打听过此事,也曾牙咬切齿地想要搜刮证据反咬皇后一口,可是当她听说沁采女在刑室被赐毒而亡,死时面上狰狞可怖,七孔流的都是发黑的血,而整个梨园所有曾与她过从甚密的,全都进了内侍省,此后竟再无半点消息。好几次的夜里,姚今都梦到过沁采女的脸,甚至她肚子里尚未长成的孩子,她惊慌失措地找到卫燕,问他是不是自己害了沁儿,若当时不去出头、不去争那名分,是不是沁儿也不会死。 第三十一节 新岁折新枝,花落自飘零 若不是你,也会有旁人;若不是沁采女,也会是旁的女子。这宫里见不得人的死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唯有好好护着你自己,才不辜负你所受的苦,才不辜负,我们未来才有的希望。 这段话,在她每一次怀疑、害怕、受挫和累到极点的时候,都会想起来,想起卫燕那次小心翼翼握着她的手,认真地、坚定地说话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他的手传递着一份温暖,这温暖虽然微弱,却足可以驱散那些可怕的梦给她带来的恐惧感。 “在这里,这座皇宫,太多太多不是我可以得知、可以选择的东西,甚至包括我这条命——“姚今慢慢地昂起了头,她不再觉得那么冷,她甚至用冻得几乎毫无知觉的手也扶住了面前的垛口,“舒总,从过去到现在,从现代到古代,您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我想要给你的,是一个皇帝所能给出的最大的荣耀。” “世上从没有免费的午餐,舒总,那么我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份荣耀?” 舒定山深邃的眼神,缓缓落在姚今的脸上,在那盏已经微弱到不行的宫灯映照下,他看着这个女孩倔强地昂着头,她的身形在宽大的披风中正逐渐显示出女性的特质,她不知道她那份天生的傲气,即使是在一个宫女、一个女官平常无数次的跪拜、请安、磕头之中,也难以掩饰,而他有多么需要这份完美的傲气,刚好在这样一个合适的女孩身上。 “把你的命运交给我,我会让你的一生,光芒万丈。” “我……有没有资格拒绝?” “你没有。” 忽然起了一阵风,东方似乎开始泛出微微的晨光,而姚今手上的那盏宫灯,脆弱地,终于熄灭了。 年初一开始,朝廷的官员们虽然明面上休沐了,可中书省、门下省还有六部乃至御史台之间的拜年、送礼却是比上朝更费神的一件事,所以京城里往来的马车,倒是比平常还要更多一些。因是新年里,那马车的车厢大多是新换的,紫色、蓝色、青色最是常见,偶尔有大胆的人家,还有鹅黄色镶边的样式。宽阔的道路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车马,此时却有一辆少见的粉藕色小轿,四个轿夫喜气洋洋地抬着,旁边跟着两个圆圆脸的丫头,不慌不忙地进了一处巷道,走了不多久,便在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下,那虽是个侧门,然而一块金丝楠木的立式门牌还是不经意间透露了这户人家的身份,“林府”,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林凤台的府邸。 此时从轿上下来一位年轻小姐,穿着一件纯白貂的斗篷,里头又露出一件镶着狐狸毛的短衫,穿的这样多,却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刚站住,两个丫头便簇拥着上去相扶,此时打开的侧门中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女人,一面责怪丫头怎不提前通报,一面忙不迭地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送到小姐手上,一脸的疼惜关爱,将这位小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抹着眼泪道:“山中清苦,小姐又消瘦了,咱们大人也忒狠心了些!” “父亲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山中的生活,月白早已习惯,并不妨事的,阿娘勿要挂心。”小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想要宽慰面前的管家阿娘,然而她的眉间仍然有一股浓郁的哀伤,即使五官生得这般的美丽动人,肤色又白皙透亮,却似乎透着些清冷,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管家阿娘,我们小姐这次太惨了,年三十都不给回来,一定让在山里过年!那破道观真是要什么就没什么,一概的吃穿用度全都讲究不了,昨儿夜里,小姐就抱着本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堂上守岁,连您包的汤圆都没能吃上一个,我和阿媛都心疼坏了!”个子稍高的圆脸丫头嘴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旁边叫阿媛的另一个丫头,也是跟着直点头。 管家阿娘待要再问些道观里的细节,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小姐住的小院门口,迎面而来的大夫人面色肃然,沉声道,“都将你们一个一个惯坏了,都开始指摘主人家的不是了?” 两个丫头相互吐吐舌头,喏喏地退到了小姐林月白的身后,管家阿娘歉然上前行礼,小声道:“下人们管教得不好,都是奴婢的错,大夫人莫要生气。” 林月白摘下了自己斗篷的帽子,盈盈上前一拜,“母亲大人,新岁纳福。月白不孝,今日才回来。” 大夫人一把扶住她,柔声道:“我的孩子,快随母亲进屋说话。” “是。” 母女二人一同进了屋,却没有让阿媛等人进去伺候,想是要说些体己的话,两个丫头便随着管家去收拾东西。一边走,阿媛一边忍不住说:“大夫人每次看着凶巴巴的,却是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小姐的性子就是随了她,这才总是被人欺负。” 高个子丫头名叫阿濛,最是爱打抱不平,此刻愤愤道:“若不是二夫人跟大人说什么修仙不修仙的,怎么把好好的大小姐折腾进了道观,一年倒有大半年困在那山里,倒让她整天在府里作威作福,吃香喝辣!” “可怜小姐的身子骨从小就不好,去年深秋那一场大病,人都要疯魔了,天天夜里喊啊哭啊,说什么要回家又是想孩子什么的,尽是胡话,把阿媛都吓坏了,可就那样,大人还拼命地要送她去道观,也不肯让小姐在家里好好养病,非说是要养什么仙骨,我看小姐过了这年回来,气色可一点也没好转。” 阿濛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就算这样,大夫人也不曾替小姐争辩过一句,任由大人和二夫人将小姐送到观里,那时候,小姐可还发着高烧呢。” 管家阿娘看着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她随着还是小姐的大夫人嫁到林府,何尝没少为自家小姐出头过?可岁月匆匆过去,她终于慢慢明白,光有嘴皮子上功夫是没用的,只有让后进门的二夫人始终没有子嗣,这林府里,也始终只有大小姐一个,就算她二夫人再怎么折腾,大夫人的地位,始终没有分毫被动摇的可能。 第三十二节 又报新春时,窗前还是冬 此时林月白的闺房内,大夫人看着女儿为她沏茶,又奉上在道观中亲手所制绿豆糕,她不过才尝了一口,热泪便滚滚而落,“孩子,你父亲已经决定,要去做那件事了。” “决定了?”林月白怔了一下,她放下手上的茶杯,然后缓缓起身走近窗台,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却仍是寒冷异常,每一口呼吸,都是一团白雾。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过光滑的窗框,那上面有微微凹凸的木纹,并不扎手,但好像划在了她的心上,一道道的,未曾流血,却灼痛着心房。林月白缩回手,一边抚着心口,一边淡淡道:“父亲既然决定了,那也很好,做女儿的,自会去尽力。” 大夫人越发难过,言语间已有些哽咽:“原本以为,那西山王家的郡主既得了太子妃之位,你父亲也当死了这条心,没想到他还是要走这条路,府中唯有你这一个孩子,却偏要送你去——” “母亲,”林月白转身向她福了一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正如二夫人所言,这是条荣华富贵之路,况且我受父母恩养多年,也唯有此事上面,能报答二老的恩情。” “此话说的也太生疏了,孩子。”大夫人走近她身边,伤感地看着这个女儿,从她出生至今,她也曾埋怨过她为什么是个女孩,为什么没能一举得子,然而岁月潺潺流动,她的一颗心和喜怒哀乐渐渐都被这个小人儿牵动着。可自从林月白七岁时一个方士来算命,说她命格高贵,将来是要当娘娘的,当时的她还着实欢喜了几日,然而也就是几日之后,她的噩梦便再也没停过。严苛的礼仪和诗书教导倒也罢了,林凤台竟听了妾的谗言,道是“贵气不能在凡人中被污浊”,硬生生把七岁的小女孩送到京郊西山上,一座传闻老观主已修道升仙的步云观里生活。说是为了不让俗世污染了她天生的尊贵之气,最好都在道观里宜养,从此除了府中有事,又或逢节日,这位大小姐都是在道观里度过的,就连教习的老师和照应的下人,也都一应跟在道观里。只是那现任的观主十分刻板,一向是情理不通,就算是林凤台这样朝中大员的家眷,他也是不予半分关照,林月白不得不遵守各项道观的规矩,外人看来,她的日常实在过得很是清减。 “母亲,”林月白见大夫人的神色,就知她又陷入回忆,“父亲想必要回来了,您还是去服侍父亲吧,女儿一路回来有些困倦,想眠一眠,想必晚上父亲还要向女儿问话的。” “也罢……你先歇着,我去嘱咐她们将燕窝炖上,晚上正好你吃。” “是,恭送母亲。” 林月白微微行了个礼,直到大夫人出了门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起了身,随后便倚在床边,缓缓合了眼。没有一丝一毫的啜泣声,只是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终于那眼眶承受不住了,泪水如珠落下,点点滴滴,不过一会儿,林月白的衣襟已经都被她的眼泪湿透了,却仍然不肯出半点哭声。她手里攥着一个不知何时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小吊坠,那上面,是一只HELLO KITTY样式的金挂件。 没错,这位林府大小姐,正是靳连城苦苦打听、姚今的闺蜜、也是太子李政的前妻,林月白。她心中的痛苦,比起已经相认相杀的那几人,却是不知道多了多少倍,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长时间无法消除的恐惧害怕,再到对家人尤其是女儿印乐的思念,差一点将本就不太坚强的林月白彻底击垮,只是她心中始终存着“我可能只是个魂,只是占据了林府大小姐的身子”这样的想法:贸然死去虽然或许能回到现代,可万一就此害死了真正的林府大小姐该怎么办? 善良的林月白用这样善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一天又一天地坚持着。慢慢地,她有些喜欢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有些可怜那外表严厉背后却常常以泪洗面的林母,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林府大小姐的角色,尽管她常常会像此刻这样,不敢被人发觉,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姐,小姐,”阿媛和阿濛整理好东西回来,发现她们的大小姐又哭了,两人忙不迭地围到床边,齐声问道:“是不是二夫人又来欺负小姐了?” “啊……没、没有的事,”林月白赶忙坐了起来,手里的吊坠也塞进了袖笼,她见两个丫头全都叉腰瞪着眼的样子,不禁破涕而笑,道:“你们两个干嘛呀,老是怕我被人欺负。” “小姐呀,您遇到什么事儿都不吭声,奴婢我可怕着呢!”说话间,阿媛已经打好了一盆温水,用帕子浸湿拧干,细细为林月白擦拭两颊的泪痕。 阿濛也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道:“那次中秋,二夫人趁我们都不在,跑进来数落了您一通不算,还拿走了观主给您的茶叶,您竟然一字不提,后来大人还怪您不知道给父亲送中秋的节礼。” 林月白愣了愣,这是发生在林府大小姐时期的事情,若是换了她,虽然不至于一声不吭,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那么久的事情,你们还记得。” “阿媛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大人仿佛说要让您住下,就不回道观了,偏巧后来您又大病了一场,又被送回了道观。如今您的身子也不是很好,这次过年回来,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回道观去。” 林月白没有说话,她倒宁愿回去道观,一个人清静,不用应付这些许许多多的面孔,可刚才大夫人过来说的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这次林大人既要行事,她估计也回不去了。她看看两个丫头,都是正爱玩耍的年纪,却要陪着她在那无聊孤寂的道观里度日,不禁问道:“你们两个不是整日里说道观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如今回来了,若是不用再回去,你俩可高兴?” “自然高兴!”两个丫头又是异口同声,随即阿媛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不过我们晓得,除非哪天小姐出嫁了,否则呀,我们是不可能不回道观的啦。” “倒是委屈你们两个了,整日陪着我这个没用的大小姐,也没给过你们什么。”林月白走到茶几旁,将那盘绿豆糕端了过来,也笑道,“离你们的晚膳时间还有好一阵,都过来吃点吧,晚上再帮我挑拣些饱满的杏仁,明日我想制杏仁酥。” 两个丫头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一边吃,一边称赞:“小姐自打去年寒里身子好了起来,现在越发会做好吃的。” “小姐做的这些点心,真正比那麒麟堂的还要好吃一万倍!” 月白听着两个丫头的闲聊,又坐回了窗台边,她托着腮沉思着,若是林大人真要行事,她的未来,该怎么办? 第三十三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一) 林凤台任礼部尚书有些年头了,在朝中一直是个阿弥陀佛的人,从未与人交恶,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僚,虽然他娶的是兵部尚书焦冉的亲妹妹,但这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已经多年,故而兵部尚书也不大喜欢这个小舅子。而林家大小姐常年住在道观里的修身养性的事,朝野也算是人尽皆知,有说是大小姐貌若天仙林尚书怕人觊觎,有说是天生仙胎已经在步云观升仙了,还有离谱的,说是大小姐身有隐疾不能见人,只得躲到山中度日。京城的贵妇们本就是八卦的一把好手,日常茶会聊天,林家大小姐的事由来已久却又一直不清不楚,自然是她们最爱拿来编排闲扯的话题之一。 这一趟大年初五在焦冉府中办的茶会上,几个不会打麻将的夫人凑在一起嗑瓜子,便聊起了劲。 “听说前几日,那林家的大姑娘回来过年了,你们猜怎么着,她居然是过了大年夜才回来的!” “林尚书也是奇怪,女儿这么大了还藏着掖着,也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那林夫人也是整日里肃着张脸,从来不跟咱们来往。听说呀,那林尚书许多年都不与她亲近了,父亲母亲这般冷淡,那女儿八成也不正常。” “我府上有个老妈子的闺女就在林府上伺候,说是府里管束严的很,大小姐的事一概不准说,否则立刻要打死的!我估摸着她肯定是有些不能见人的毛病呢。这位林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了,可从未听说有哪户体面人家上门去提过亲的,也是可怜的很哪。” “这种情况,那像样的人家也不敢上门去呀!瞧瞧人家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也是十六,眼看着今年都要跟太子大婚了,稳当当的太子妃,将来那可是皇后啊!” “是啊,这林家的小姐可就惨了,虽然说是尚书家的千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没人要?可怜了。” “真是可怜!” 几个长舌妇笑嘻嘻地左一句“可怜”又一句“可怜”聊得正起劲,却没想到焦夫人早已脸色铁青地站在后面,手上捏着一支蓝底的翡翠步摇,突然“啪”的一声被她掰断了。 “哎哟,哎哟,焦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可吓死我们了!”一看焦夫人的脸色,几个长舌妇讪讪地站了起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几位夫人如此喜欢在背后嚼人家舌根,也不怕将来死了变成长舌鬼,倒吓坏了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焦夫人出生武将家庭,说话做事素来直率,也从不忌讳什么,年轻的时候一度曾经闯荡过江湖,后来遇到了焦大人才收了性子。夫妻两人均是盼女心切,可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儿子,虽说公子们个个少年英姿,都在军中历练得不错,却没有一个能得她的欢喜,唯独对小姑子家的独生女十分中意,此刻听她们议论林月白说得如此难听,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 “焦夫人,您说话也忒吓人了,我们不过就是闲话家常,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这不欢迎聊闲话的,”焦夫人冷着脸,将那断成两截的步摇随手扔在地上:“几位夫人今天聊天也聊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恕我不送!” 虽然焦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可人家毕竟是兵部尚书夫人,娘家又是赫赫有名的西关军的人,几个官太太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始终没有一个敢发作,互相望望,终于撅着嘴扭扭捏捏地走了。而焦夫人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狠狠“哼”了一声,随即便去找她的出气筒们了。 三个出气筒此刻正十分欢乐地在后院一块专门辟出来的地方里比划拳脚练得开心,远远看见自己的母亲怒气冲冲而来,知道没好事,此时闪人也已经来不及,只得齐刷刷恭恭敬敬垂首行礼:“新岁纳福,给母亲请安。” “安什么安,你们月白妹妹的名声眼看着就要被那群八婆的流言蜚语给坏光了,今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肯提亲,你们三个倒在这里开心!” 老大:“母亲息怒,暴怒伤身……” 老二:“母亲息怒,既然都是八婆,就不要理会了。” 老三:“母亲……这八婆二字实在不文雅,您以后还是别再说了。” 前两句焦夫人听着还勉强顺耳,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便“啪”一掌拍在旁边的石柱上,怒道:“反了你们,还敢指教母亲了?” 老大老二看着自己向来耿直的弟弟,心中连连叫苦,只得拉着弟弟齐刷刷跪下,齐声道:“母亲息怒,是儿子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敢不敢我怎么知道?现下每个人……都去西山采一种我没见过的花来,晚膳前要插在饭厅的瓶子里,若是没有,别怪母亲不高兴!” 老大连忙应道:“是是是,儿子们现在就去!” 一边说,一边拉着两个弟弟起身,向来鬼点子多的二弟朝南边努了努嘴,老大立刻明白:这大冬天的西山哪里有花,而南大街有个花市,今日刚好初五开市售卖,他们可以去那里买花交差。唯独一向耿直到不行的老三,未能领会老二的意思,一边被哥哥们拖着跑,一边还在跟焦夫人叫道:“西山没有花啊!不过母亲您放心,我们兄弟三人必当尽力,必当尽力啊!” 焦夫人看着三个儿子一溜烟地跑了,仍旧觉得心中郁郁,又想起今天初五了,林府一家还未来拜过年,心中有些担心,随即唤了管家去备车马,打算抛下茶会上的那些夫人还有自己正在忙于应酬的丈夫,亲自去探望一下林月白,没想到管家去了没一会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老爷请您去内厅,林府来人了。” 焦夫人心中一喜,也没注意听管家说的只是“林府来人”,还以为是林凤台一家到了,连忙喜气洋洋朝内厅而去,一路上便开始安排茶水点心、让贴身的丫头去取自己早早给外甥女备下的礼物,又赶忙让管家着人去抓三个儿子回来。 高高兴兴的焦夫人刚到内厅门口,却听到自己的丈夫很不悦地喝了一句:“简直混账!” 听到这一句,焦夫人眉头一皱,赶忙进了门。并未看到林凤台一家半个人影,地上却扔了一封书信,一名林府的家仆正面色惶恐地站在一旁。 第三十四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二) “这是怎么了?”焦夫人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顺手捡起了那封信。 焦冉不语,只是挥挥手让林府的家仆下去,然而忍不住还是闭眼长叹了一声:“唉——” 焦夫人展开那纸书信,轻轻念道: “内兄: 新岁纳福! 得闻年宴之事,妹夫心中甚是烦忧,初一至今,寝食难安。故未能亲自拜年,望内兄见谅。 小女月白,蒙内兄一家关怀,如今已过十六,年岁正当,婚嫁正宜,当初与内兄约定之事,还望内兄在开朝之后及早进行。 妹夫携内人,静候佳音。 妹夫林凤台,致。” 读完了信,焦夫人也是一把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道,“简直厚颜无耻!” 此时内厅已无旁人,焦大人摇摇头道:“我原以为年宴上陛下许下了娇倩郡主和太子的婚事,他林凤台便能断了那份痴心妄想,妹妹和月白的日子能好过些,没想到这个丧心病狂的人,竟然还不死心。” “月白是何等样人,后宫之事是何等险恶,偏偏让她摊上这么个贪慕权势的爹——咦,夫君你很奇怪,为何要答应相助他此事,这不是等于将你的外甥女送入火坑?” 焦冉被夫人问的语塞,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当初林凤台特特过来找我,说月白是娘娘的命格,为父也是替外甥女开心,一时顺口我便答应了他,如今,如今也只好……” “这如何能顺口呢!夫君,那可是你嫡亲妹妹唯一的孩子呀,做舅舅的怎能舍得将她送往那重重宫苑之中?况且,以月白的容貌品格,你怎么能叫她去做个妾呀?” “有些事……有些事开了头,就没办法再抽身了。”焦冉喃喃着,似乎若有所思,而焦夫人却蹙着眉头:“那夫君打算如何助那林凤台成事?” “开朝之后,”焦冉沉吟片刻,“三月闽国使臣会来,应是要商议联姻之事。此次是闽国的三皇子要娶正妃,他并非储君,我朝陛下应该会安排一位郡主或者宗室女出嫁,可陛下的宗亲内似乎也无适龄少女,所以极有可能联姻的是朝廷大员的千金,那场合……应当有机会。” “联姻联姻,我偌大的李朝除了联姻,就没有别的邦交之策吗!”焦夫人拍案而起,她扬起了额头,目光中一股傲气,“想我西关军中数万精兵都是铮铮男儿,从不惧那闽地的蛮子,怎么还得要这些娇娇弱弱的姑娘们去保全边疆和平呢?” 焦冉看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尽是温柔,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朝与闽国素来友好,此番联姻也并非迫于什么形势,那闽国气候温暖、山水秀丽,闽国三皇子又是出了名的俊雅,想必我朝的姑娘们,也都翘首以盼呢。” “离乡背井,有什么好盼的。”焦夫人转身坐下,看着门外已近黄昏,不禁问道:“那三个小子出去采花,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莫不是又溜到哪里玩耍去了。” “好端端的,采什么花?”焦冉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三兄弟说笑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新岁纳福,儿子们给父亲、母亲请安!”老大率先行礼,并赶忙奉上一大捧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老二赶忙跟着道:“我们三人在西山寻了好久,遇到一位老人家,听说我们是为母亲寻花,很是感动,特特指了一处,儿子们一去,果然是鲜花盛开,宛若仙境!我们采了这许多,正好给母亲装饰花瓶,不知道母亲可否喜欢?” 焦夫人虽然英姿飒爽似男儿,可却特别喜欢花花草草,看了这满目的鲜花,仿佛还有阵阵芬芳传来,不禁喜笑颜开,不住点头道:“很好很好,这个地方不错,你们以后得空便多去采一些。” 耿直的老三刚才在路上得了两个哥哥的关照,怕自己说多错多,只得连连点头,不料冷不丁焦大人在旁边拍了他一下,问道:“今日是财神日,你们去花市买花,可有给那卖花的贩子赏钱?这可是初五采买的规矩。” 老三一时没有转圜过来,老老实实答道:“给了给了,足足给了一贯,那贩子可欢喜呢。” 此话一出,焦夫人和老大老二同时一愣,不一会儿,阵阵惨叫声便从内厅传来,其中还夹杂着老三委屈地喊声:我是被他们两个强迫的,不是我要骗母亲!不要只是揍我啊! 而焦冉已然缓步走出了内厅,此时管家才敢恭恭敬敬地走近,请示道:“大人,茶会那边已经差不多了,这个时辰,有几家府上已经派了车来在门房外候着,还有几位贵客要与大人再叙一叙,大人是否现在过去?” “好,那便现在去吧。送走了他们,我还要出一趟门。” “大人要去哪里,可要备车马?” “备车,去林府。” 天色渐暗,已近晚膳时分,焦冉的灰色马车不紧不慢地到了林府的侧门,车夫远远地见那门大开着,心中觉得奇怪,忍不住向车里的焦冉道:“大人,林府的门开着呢,莫不是早知您要来,可怎的没有人出来相迎呢。” “都是虚礼,无须在意。”焦冉闭目养神,仿佛怡然自得的样子,直到感觉马车停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才撩帘下车,袖子一拂便大跨步进了门。焦冉早年曾经参过军,素来又好和儿子们一同练武,因此身材挺拔,行动也甚是利落,车夫望着他进门的背影,不禁叹道:“大人真是气度不凡啊!” 气度不凡的焦大人进了门没走几步,却差点迎面撞上一脸菩萨般笑容的林大人,他不禁皱起眉头:“林尚书,你在这里作甚?” “妹夫在这里恭候内兄多时了。”林凤台与焦冉同岁,却是腰腹肥胖,此刻虽然躬身做揖,腰也没弯得了几分。 “哼,你送的好信,你做的好事!”焦冉见他笑的有些谄媚,露出一脸厌恶之色,便三两步走到了他的前面,仿佛熟门熟路一般,径自快步朝林凤台的小书阁走去,而林凤台在后面不住叫着“慢些慢些,等等妹夫”,也跟着追地过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书阁,未在前厅和书房停留,却转到了后厢房,焦冉推开房门,这里面却并非是平常的卧室,竟是一间简洁干净的书房。 “林兄,新岁纳福。”焦冉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对着林凤台抱拳行了个平辈的礼,然而那礼节不是日常朝廷大员的风格,却是军中问候的常礼。 林凤台收起一贯的笑容,亦是双手抱拳回了一礼:“焦兄,新岁纳福。” 两人行完礼,终于相视一笑,随即携手入座。 第三十五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三) “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宣布了这桩婚事,想必是魏国最近又有动作了。” “所以我们的事,也得抓紧提前。” 焦冉抿了口茶,抬头又看林凤台了一眼,沉吟道:“林兄,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想问你,又觉得似乎不必。可今日还是要问你一问,你当真要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送去争那后位?月白那孩子,性子何其和善单纯,这其中的凶险,你可否真想清楚了?” “既然已经这么多年,我自然是想清楚了。亲生女儿……那也是李朝无数子民中的一个,我这些年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她有足够的资格去接近那个位置,去为我们的大业成就重要的一步——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林凤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一个旁人家的孩子,一个跟他不相干的人。 他起身又为焦冉添了杯茶,身旁的炉子上煮着个小铜壶,里面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正冒着热气,焦冉看着那个铜壶,悠悠道:“当年在军中你吹嘘自己烹茶的功夫,袁时不信,你还偷偷私下打造过一个铜壶,想要烹茶给我们喝,只可惜袁时说漏了嘴被将军发现了,将你那铜壶砸了个稀巴烂。” 林凤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才在军中一年就把我赶出来了,还好当时有你一同回京,否则我如何能甘心独自离开,估计赖也要赖在营地周围,是绝不会那么听话离去的。” “你打住!我是正经在军中三年,蒙将军允许回京从政的,跟你这被赶出来的家伙,可太不一样了。”焦冉狭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看着炉子上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少年时他们从军的经历,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虚伪的官场关系,有的只是一腔热血满腹抱负,即使每日只有反复严苛的训练,简单到每天被他们吐槽抱怨的饭菜、偷偷溜出去喝酒后被打的啪啪直响的板子,他仍然觉得,那是他人生之中最踏实、最心安、最高兴的时光。 “原本我还打算回京之后让父亲帮我求情,再回去军中和袁时一起苦练,迟早能超过你射箭的记录,可是没想到,”林凤台那胖胖的,皮肉松散的脸上微微地抽搐着,他挥动地拳头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击了数下,恨恨道,“北屏王自己交了兵权,却见不得将军仍驻扎在西境,硬是逼着刚刚即位的陛下百里加急催将军回京,若将军不回京,如何会出那样的事!” 焦冉一言不发,目光从林凤台的脸上移到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模糊而黯淡,京中的许多富贵人家想必已经在初五的小年宴上推杯换盏,又有几个人还会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夜,有一位年过百半的将军日夜兼程,就在京郊西山脚下,莫名遇到了一场大爆炸,就此命丧黄泉。而同时丧命的,还有他的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林凤台和焦冉的军中好友,袁时。 “袁时曾在信里说,他偷偷又为我打造了一个铜壶,要在那次回京的时候带给我。可那信竟成了他的遗书,”林凤台喃喃地回忆着,“同行的好几十人,都是我们曾一起训练、同吃同住的兄弟,竟然就这样没有了!” “爆炸案就出在北屏王的西山脚下,陛下要彻查的时候,那北屏王却是千般推脱、万般不配合,最后刑部什么都没查到就草草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更是丧尽天良瞎了狗眼,竟还弄出什么‘天惩犯上者’一说,竟说是将军将会谋反才遭此天谴。当时京中多少官员奏折上去为将军陈情,门下省都敢压着,还不是那北屏王一手遮天!” “若不是将军的女儿贤妃娘娘一封万字血书悬在邵阳殿前,又一死谢罪,只恐怕将军在京中的家人和亲族还要被牵连得更广,只是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啊!” 焦冉听着林凤台激动地说着那段早已被人遗忘的过去,那场爆炸案至今在山脚下留下的痕迹还在,皇帝还在,昔日的北屏王也还在,他也在,可没有人再会公开地谈论这件事了,他不再激动,不再看到北屏王就甩袖子,他甚至会在各种场合对北屏王谈笑风生,会对他举荐到户部来的官员委以重任,会赠送各种珍贵的首饰给他的独女娇倩郡主。时光荏苒,难道自己也变了吗?焦冉缓慢地摇了摇头,望着林凤台说:“从前你是个多么潇洒的人,不然舍妹怎么会喜欢你,如今老了倒变得多话聒噪了。” 林凤台愣了愣,埋怨道:“明明是你先提起。” “不管提不提,”焦冉一仰头喝完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猛然起身,“这件事,这桩案子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二十几年来西山王的势力扩张到如此地步,北屏军被他攥在手里,现在又和魏国暗中勾结,我等身为朝中重臣,既然得了陛下的重托,一定要助陛下铲除这等野心之辈。也要为将军、为袁时,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临到门口转头道:“三月闽国的使臣到时,陛下一定会举行宫宴,你务必将月白带去,并一举引得太子瞩目。” 林凤台郑重地点点头,便随他一道出了门。此时已是明月悬空,两人走的是花园后的小路,路上本是不会遇到什么人的,却在一片竹子的拐弯处差点和林月白迎面相撞。 “父亲、父亲大人,新春纳福!”林月白也没想到会遇到人,着实吓的不清,一张美丽动人的小脸吓得刷白刷白的。 “大年下的,你不在自己小院里呆着,一个人在这里作甚?”林凤台对这个女儿一向严厉,此时看她只是一人,连个侍女都没有,顿觉怀疑。 林月白是来挖个坑藏自己的HELLO KITTY的,自然是偷偷摸摸,可没想到刚刚埋好那个小坑,转头自己又倒掉进了个大坑。 “女儿、女儿是、是,”林月白一向不善说谎,此时紧张地额头都出汗了,是了半天,勉勉强强道,“女儿在这里赏、赏月……” “你一个人跑到这竹林后面赏什么月,还敢撒谎!”林凤台声音一高,林月白吓得退了好几步,直抵到了一根竹子上。 第三十六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四) 焦冉看着这个已经出落得非常漂亮却尤为娇弱的外甥女,一贯都是听任父亲的摆布,从没有过违逆,想到她就要被送到一条前途未卜的争宠之路上,心中有些不忍,便劝道:“林兄,孩子大了,自有自己的喜好,既没有犯什么差错,又是在自己的府上,便随她去吧。” “内兄,她是个女孩,比不得你府上的几位公子,自然应当少年潇洒。她的将来就是父亲、丈夫、儿子,所知所行最多也就在自己的宫苑之内,像今日这般独自一人跑到花园里来,便是行差踏错!”林凤台虽是对着焦冉回话,但字字句句却压在林月白的心上,她虽然性子和善,可毕竟是二十世纪现代教育下的女性,听得这些言论,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气愤,碍于自己林家大小姐的身份,只得低头回到:“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女儿现在就回小院去。” “站住,”林凤台又道:“舅父在这里,看不到么?” “是,舅父新岁纳福。”林月白柔柔地一声请安,又行了个家常的礼。 焦冉点点头,轻声道:“孩子,你身子本就不好,出来也不带件披风。外头寒凉,快些回屋里歇息吧,心情要放宽,过两日,舅父让三个哥哥来探你。” “谢谢……舅父。”林月白听他说得真心,不禁微笑拜别,那目光中却微含泪光,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三步一回头,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终于还是独自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了。 “妹夫,我若能有个女儿,真不舍得如你这般!”焦冉拧着眉头又看了看林凤台,仍是那张平素笑眯眯的大脸,不禁从鼻子里嗯哼一声,便离开了。 紫宸殿。 自年三十从南城门下来,李南就再也没看到过姚今,本以为她是得了皇帝的恩赏休了个比别人都长的年假,可这开朝至今已有数日,仍是未见她人影。整个紫宸殿的人明面上没人敢问,私下里也不敢瞎猜,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谁都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可李南总觉得有些蹊跷,毕竟皇帝也没让秘书省给紫宸殿重新安排女官,从前姚今定的规矩和一应陈设,还有她住的那间屋子,也都没有被撤下来的意思。 那这姑娘到底去哪里呢了?就算陛下纳了她,这皇宫都是陛下的,也无需再金屋藏娇吧? 八卦的李南时不时就会自行脑补一些姚今和皇帝相处的画面,也算是自娱自乐。这一日他从大殿里得了皇帝的旨意正要出来办差,刚跨出紫宸殿大门,旁边突然蹦出了一个人来,将李南吓得差点跌倒。 “哎哟我的个心哪!”李南一面抚着心口,一面看着旁边一脸焦急不安的卫燕道:“卫侍卫,你也不是这宫里的新人了,怎么不能好好走路,要吓死人呀?” “南公公见谅,卫燕、卫燕心中着急,”卫燕赶忙躬身一礼,问道:“有许多日没有见到姚女官了,我当值时又一直未得机会和公公说话,公公可知她去了哪里?” 李南斜了他一眼,好心道:“我知道你与姚今素来要好,可她现今是陛下的人,你呀还是别乱打听。” “陛下……陛下的人?”卫燕听的心中一惊,慌张道:“是陛下收了她到后宫?何时的事,未曾、未曾听说册封……” 李南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说你不是新人,怎么还说这么傻的话,咱们陛下从前收过多少宫女,哪一个册封过的呀?” 卫燕的脸色慢慢的刷白,又转成潮红,他仿佛被击中了一般瘫靠在宫墙边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竟说不出话来了。 “卫侍卫?”李南瞧他样子不对,本想再问几句,可想到自己还要传旨去,便匆匆忙忙走了。 而卫燕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想到曾经也有许多次,姚今消瘦而挺拔的小身板也是这样匆匆地出入在紫宸殿的门口,那时候的他,每次都会在她出去的时候微笑示意,然后便盼着,望着,等到她回来了,他也就安心了。 “可是以后,你再也不会出入这里了……后宫嫔妃无诏是不能进紫宸殿的,你也成了后宫的嫔妃……”卫燕喃喃自语着,却没注意到靳连城正朝他这里跑来。 “你怎么回事,快回去!”靳连城想必跑的很急,一边喘着气一边道:“今日我们值守的是紫宸殿北门,你跑到这南门边来,害我一顿好找!快回去,一会儿换班的人要来了。” “我是来,问问姚今的消息的。” 靳连城一愣,慢慢地、迟疑地看着卫燕,重复道:“问问姚今的消息?” “恩。”卫燕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难受,尽量平静地说:“有许多天没有见到她,我今日便问了南公公,南公公说,她,她许是被陛下,收了。” “这不可能。”靳连城想都没想,一口否定。 卫燕惊讶地看着他,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靳连城有些语塞,他自然知道姚今和舒定山之间是没有什么男女之情的,就算当了皇帝的舒定山现在有意,他太了解姚今是什么样的了,估计宁可自杀也不可能妥协的。只是这些话他没办法对卫燕言明,虽然隐约知道卫燕对姚今有意,可他却不能帮这位痴情的年轻人。 “你说话啊,靳连城?”卫燕见他迟疑,刚刚在心头燃起的一点希望似乎又要灭了,连忙追问道:“你与姚今从前便相识,却从没提起过如何相识的,如今你这样说,到底有什么缘故在里头?” 靳连城不愿撒谎骗他,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于是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我不能说。” 说罢,他便朝北门跑去,一边跑一边丢下一句:“你放心,姚今是不会变成嫔妃的,不管是陛下还是谁,她不会!” 卫燕看看他,又转头看看紫宸殿一如既往平静的大门,终于还是跟着靳连城跑了回去。 两人前后脚到了北门,换班的侍卫却还没来,相对无语了好一阵,却看到李南领着几个粗使太监抬着一只很大的箱子从北门经过,正朝荷花池那边过去。 第三十七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五) “手脚轻点、轻点,这里面的东西贵着哪,一点都不能碰的!”李南见这几人胖的胖瘦的瘦,抬着箱子走得很是不稳,便骂了起来:“尚舍局从哪里挖出你们这几个蠢货,抬个东西也抬不好!明儿我就回了你们少监,将你们几个统统发到内侍省去!” 一个最胖的太监满头大汗,一面走,一面求饶:“南公公就放过小的们吧!这箱子里的宝物也不知是啥,又沉又不稳当,在里头滚来滚去的,小的们实在抬不稳啊。” 正说着,旁边一个瘦高的太监脚下一个踉跄,那箱子的一角便“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众人见状一时吓得怔住了,李南正要让他们再抬起来,那箱子里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呜呜声。 “哎呀,我的个心哪!”李南紧张地四下看看,突然又想起自己是奉旨行事,就算箱子里装的是个人,他也没必要这么害怕,虽然对刚刚传出的女人声音也觉得十分诡异,然而此刻皇命在身也不能耽搁,便重新让几个太监将箱子抬了起来,匆匆向前走去。此时靳连城和卫燕已经换过了班,听了这边的动静颇大,便一起走了过来。 “南公公,需要帮忙吗?”靳连城行了个礼,转头看了一眼那箱子,大得足足可以坐下两个人,上面还露着气孔。 “不劳烦二位侍卫了,这是陛下交代我的差事,我这就先忙去了。”李南和善地笑笑,踢了踢旁边呆站着的太监,便领着他们歪歪扭扭地朝荷花池去了。 卫燕奇怪地看着他们,向靳连城道:“刚才那箱子里明明是女人的声音,难道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靳连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卫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去荷花池那边做什么?那只有一座许久不开的承欢小筑,”卫燕也觉得甚是奇怪,“承欢小筑是从前陛下建给雅公主的,可雅公主早就过世了。” “大约是有新人入驻吧。”靳连城看了一眼隐约可见的承欢小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大胆的怀疑,转头看卫燕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淡淡笑道,“又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走吧。” 是夜,一个黑衣人悄悄地潜入了这座闭宫已久的承欢小筑。 按理一座已经多年不曾开启的宫殿,即使宫人再怎么勤于打扫,宫室之内也应是充满了萧条之气,然而当黑衣人悄悄闪进了唯一一间没有上锁的屋子时,屋内却生着暖炉,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还能看到旁边小案上摆着正在盛放的水仙。 “呜呜……呜呜……”床榻上传来女人微弱的**声。黑衣人试探地远远说了一句:“A e you OK?” 这句话仿佛对床榻上的人起了极大的刺激,她猛力地挣扎着,竟然轰隆一声滚到了地上,可她的嘴仿佛被塞了东西,即使拼命挣扎也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黑衣人见状马上冲了过去,迎着火光扶起了她。 “姚今!?”黑衣人看着这个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正是姚今本人无疑,赶忙替她松了绑。 “靳、靳连城,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姚今揉揉疼痛的脸颊,看看周围便开骂:“混蛋、无耻!混蛋!” “别叫!”靳连城一把掩住她的嘴,“外面有侍卫看守,小心把人引来!” 姚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快速点点头,然后努了努床榻旁的屏风,两人便一起躲到了屏风后面。 “我曾告诫你,不要跟皇帝太亲近,你偏偏不听!”靳连城仍是十分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四处看。而姚今从刚才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黑暗,一言不发。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是拿身体不适做借口才留在宫里,明日辰时之前必须要出宫的。” “你出不出宫,也帮不了我的。” 靳连城顿了顿,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忍不住咳了一下,“那次……我没有救你,这次,我总得尽力一试。” “那次或许我还会怪你,这次真的跟你没关系。”姚今仰起头,她觉得好累,眼睛酸酸的,仿佛要哭出来,可自己的境况这样荒唐,荒唐得似乎连哭,都是可笑。 “皇帝——舒定山要你做什么?”靳连城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仿佛他每次看到姚今受挫伤心的时候,自己都帮不上。 “他说,让我听他摆布,他就给我什么光芒万丈的人生。” “如何摆布?” “联姻。他要我当他的什么狗屁公主,以后为李朝去联姻,”姚今的眼泪,还是汩汩地下来了,“他不是我们曾经的舒总,他是个皇帝,一个彻头彻尾的皇帝!他救我,督促我学习,像从前一样教我分析事情,原来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他一枚好用的棋子而已!” 靳连城听着,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释然,仿佛他也觉得皇帝此举是对的,可这样的想法太可怕了,所以靳连城立刻就进行了自我否定,他拉起姚今的袖子给她擦了擦,又问道:“你不同意,他就把你关到这里来了?” “起先是关在一间黑漆漆的暗室里,除了舒——除了皇帝本人,没有其他人来过,当然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每天我吃过饭就会晕倒,不知道他放了多少安眠药!混蛋!后来我就开始绝食抗议,可能他怕我真死了,就在水里下药,然后蒙头盖脸把我弄到这来了。中途我醒来的时候,听到箱子外面你和李南的对话,当时我急坏了,可我却没办法告诉你——对了,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承欢小筑,皇帝从前为已经死了的雅公主建的。” 姚今听了心中一慌,结巴道:“他、他不会是想让我当他死而复生的雅公主吧?” “你不同意,他也不能得逞。”靳连城看她紧张的样子,并不忙着安慰他,突然正色道:“我有极重要的发现。” “什么?” “有月白的消息了。” “真的?!”姚今惊了起来,忙问道,“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之前打听到礼部尚书林凤台的女儿,名叫林月白,她在去年深秋生过一场大病,她的名字、她生病的时间,都让我很怀疑。前几天皇后那里甄选贵女,各家王公大臣都送了画像进来,听说这位林府小姐的像是自己画的,我便设法偷偷看了那副画像。” “画的是不是她?” 靳连城缓缓摇了摇头,姚今正有些失望,靳连城却道,“那画像上题了一句词,庭院深深,深几许。” “啊!”姚今蹦了起来,又一把掩住自己的嘴,惊喜道:“这是月白最喜欢的那首词里那句!” 第三十八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一) 靳连城看着姚今那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眼睛,突然双膝一跪,双手攥住了她的裙摆。 “你干什么!”姚今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他却不肯起来。 “姚今,你去答应皇帝,你答应当他的公主吧!” “你……你说什么?” “下个月闽国的使臣就要进京了,此次来京要给他们三皇子议定一名李朝的正妃,可宫里和皇室宗亲中根本没有适龄的女孩,皇帝要你当公主,一定就是为了给闽国一个交代,你要是不肯——你若是不肯……”靳连城一想到月白孤身一人到这里的时候会有多怕,是怎样大病了一场,这几个月来又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是四分五裂般的疼痛,“姚今你想想,你不肯的话,那万一被选中的是月白,怎么办!难道你要让月白去远嫁闽国吗?你就不怕以她的性子,还没出京城的门就抹脖子吗?” “所以呢!”姚今拼命试图撕开靳连城拽着的那片衣裙,踉跄着退后,她的眼圈红了,她嘲讽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人,这个又一次让她鄙夷到了极点的男人,“上次你让我认罪,理由就是你要活着,你要找月白;这次你又让我低头,理由也是月白……你自己,你靳连城自己就没有一点本事一点办法吗!” 靳连城一言不发,这是那样跪着,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一点都看不到。 姚今突然发狠冲过来掐住他的脖子,她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蛋,懦夫!我姚今瞎了眼把月白介绍给你,今时今日我总算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我告诉你,月白我自己找,我自己救,我不要你靳连城多操一份心!你给我滚!” 说罢,姚今跌跌撞撞冲出了门。当夜的月色并不好,月亮被浓厚的黑云遮挡,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宫门在方向,她唯有拼命地跑啊、喊啊,叫着来人哪来人哪。整座承欢小筑随着她一声声的喊叫,像平静的冰面突然被炸开一般,四面八方跟着冒出了许多宫女和太监,众人追着她、想要抓住她,就在她们快要围住姚今的时候,乌黑的天空突然云开雾散,月光洒下,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花园的水榭上,长长的影子摇摇晃晃倒影在水面上,那水池的水潺潺流动,似是通向承欢小筑的宫墙外,姚今不及多想,“噗通”一下便跳进了面前的水池。 她的游泳技术不错,刚才一阵狂跑也算做过了热身,水里虽然寒冷,但她也实在顾不了这么多,猛吸一口气便扎进了水里。岸上的人见状都吓得够呛,偏巧又一个会水的都没有,其中一个领头的太监吓得脸色刷白,呆了一呆,便慌慌张张冲出了宫门叫人去了。而此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也悄悄地从宫墙的另一边溜了出去。 姚今的再次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仍然是李南那张十分紧张的脸。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下床磕头请安,只是直直地盯着床顶,她的手在被子里一动未动,却将那整块虎皮制成的床垫生生拽下了一撮毛。 李南看着她,他那关怀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敬畏,一丝怀疑,他微微躬身,小声地说:“您饿了吧?进些汤水可好?” 姚今不理他,冰冷地问道:“他呢?” “他?”李南没会过意来,愣了愣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要唤谁过来伺候,老奴现在就叫人过来。” “皇、父皇在哪?”姚今咬了咬下嘴唇,还是将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李南唯恐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眨了眨他那绿豆般的小眼睛,看看两旁边伺候的丫头,此时都一齐跪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终于露出笑容,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谦恭道:“公主总算大好了,老奴这就去回禀陛下。” 姚今疲倦地转过身对着床里,又将蜀锦的被子朝上拉了拉,闷闷说了一句:“全都下去。” 不过短短几天,雅公主回魂的事便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传开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都是津津乐道,一时间各种传闻说得绘声绘色,简直要编出一本戏来。而皇宫里到底有些忌讳,后宫的人虽然都有一颗八卦的心,也不敢过分公开议论,好在司天台十分善解人意,很快便挺身而出,说是早就发现星象异动,占卜后得知是大吉之兆,方位便在承欢小筑外的荷花池。好巧不巧,姚今被宫人找到的地方就是在荷花池边,而她的手腕上,正牢牢扣着当年雅公主死时另一只丢失的金铃铛。 有了太子在光华殿年宴上的那一出,再加上荷花池便众人皆有目共睹的这一幕,司天台的言论不过也就是顺应了皇帝的意思。姚今的年龄、出身、样貌都还没有一一详加核实,皇后提出的种种疑点也都合情合理,后宫各处大多还持着观望态度,然而皇帝的一纸诏书和金册玉印,就在二月初二这一天的早上,直接由李南捧进了承欢小筑。 “门下:长女李雅,性情端淑,举止幽闲,可封为雅公主。赐金册、玉印,食邑一千户,居承欢小筑。” “哦。”姚今淡淡地应了一声,仍是一动未动。李南以为她不晓得诏书已经念完,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便微微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姚今却突然拿起了他捧着的金册,翻来覆去看看,问了句:“纯金吗?” “啊?”此话一出,李南差点下巴也要掉到地上,他结结巴巴回道:“公主殿下,这自然是纯金,一丝不敢掺假的!” 姚今放下金册,又拿起了玉印,她仔细看了看那印上的字,大约不是很看得懂,皱皱眉头便随手放下,又问:“这个为什么不是金的?” “回禀公主殿下,这乃是羊脂白玉,何其珍贵,其价不下于纯金哪。”李南苦笑,正要提醒姚今谢恩,却又被她冷不丁问了一句:“这诏书是中书省拟的?门下省可曾覆奏过了?” 李南心知这位公主跟旁人不同,耐着性子解释道:“回禀公主殿下,这是陛下亲拟的,中书省未有半句修改,门下省也都已经覆奏过了。” “这上面的日期明明是今日才拟的诏,平常门下省都是次日才覆奏,怎的今日这就宣旨了?” 姚今在紫宸殿到底干了那么久,自是知道圣旨下达的流程,因此李南并不相瞒,道:“回禀公主殿下,陛下交代,今日便要宣读诏书,所以中书令和门下省特事特办,符宝郎那里的印鉴又是现成的,便即刻给办了。” “噢,没给我赐个什么字啊号的?” “这……”李南半张着口,这次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她了。 “那你告诉我,这食邑一千户一年能收多少钱?” 第三十九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二) “呃?”李南的脑袋简直不够用了,他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位回魂的雅公主、曾经相熟的女官姚今,叹了口气小声道:“公主殿下,您能先谢恩吗?这些个事儿,一会儿您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姚今领旨谢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姚今干脆利落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接过圣旨,看着李南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食邑一千户,一年能收多少钱?” …… 宫中虽然突然冒出姚今这么一位公主,但历朝公主的待遇都是有例可循的,本来倒也没有什么为难的,可自打秘书省巴巴地安排了几近于咏阳殿人数的宫女太监去了承欢小筑伺候,却又被姚今挑出一大堆毛病,退了半数回去之后,殿中省的几大局便炸了锅,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四局的少监,拿着各自本已列好的清单,不约而同凑在了一块儿,虽然平时这几位是一个瞧不上一个,这次倒很是谦虚地相互询问讨教起来,像是什么用没用血燕、缭绫和蜀锦各是几匹、鎏金的香囊是挂四个还是挂两个,几个人比着咏阳殿中太子院里的份例扯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尚衣局少监一拍大腿,尖着细细的嗓子道:“咱们何不去问问大太监李南公公,听说他与那雅公主还魂前甚是相熟,又是陛下身边亲近的人,想必能帮咱们拿个主意。” “对呀!”尚舍局少监连连点头,“南公公只听陛下的,跟后宫里哪边都不靠,咱们问他,也不得罪后宫里的各位娘娘。” 其他两局亦觉得这样甚好,于是四人便商量由尚衣局少监以询问公主对衣裳布料的颜色花样喜好为由,前往紫宸殿走一趟。 而此刻的紫宸殿,皇帝正饶有兴致地听李南汇报他到承欢小筑宣诏的情形。李南将姚今怎么翻看那金册、怎么问他食邑千户是多少钱的事一五一十说得十分仔细,引得皇帝笑声阵阵:“她当真问你,玉印为什么不是金的?” “回禀陛下,公主正是这般问奴才的呢。”李南见皇帝高兴,自己也跟着笑道:“公主想是太过高兴了,后来还问老奴,说陛下怎么没个她也赐个名号,老奴也是一时怔住了,没能答的上话,后来想想,这雅公主不正是现成的名号嘛!说到底,公主呀,还是太高兴了,这是高兴的!”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一下,他提起毛笔写下“李雅”二字,看了片刻,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 李南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见皇帝也并没有要问他的意思,便躬身走到皇帝旁边,正要伺候笔墨,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附言了几句。 “这点事他们自己还拎不清,这还得问我哪?”李南小声责问了一句,正要让小太监退下,皇帝抬头问道:“什么事情?” “回禀陛下,只是奴才们的小事。”李南没想到皇帝听到了,连忙回答。 “小事如何会特意问到紫宸殿上来,是否和承欢小筑有关?” 李南忙跪下道:“岂敢隐瞒陛下,只是尚衣局拿不准公主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样子,又怕送去的料子公主不喜欢,特特来问问老奴可否知道公主的喜好。” 皇帝笑笑,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随口到:“这还不容易,多拿些料子过去给她选,选中了就留下,选不中就再拿一批过去,她纵使再挑剔,也总能选到中意的。” 李南底下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那都是师承于他,小太监这时得了皇帝的亲口答复,便赶紧磕头退下去了。而李南有些疑惑,抬头瞄了一眼皇帝,到底没敢发问,仍旧继续过来研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帝已经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七、八张纸,每一张上写的都是“李雅”或是“姚今”,只见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最后似是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让礼部拟的那些名号都是东拼西凑,缺乏新意,寡人忙于政务也没有时间,你去承欢小筑说一声,便让雅公主给自己起个名号吧。” “……是,老奴这就去通传。”李南喏喏退下,自打那日皇帝让他从内侍省的密室里把昏昏沉沉的姚今关进了承欢小筑,直到现在发生的林林总总,他是越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脑子跟不上,李南总觉得这位雅公主和皇帝之间绝非只是现在的父女关系,虽然他从前误以为陛下对她有男女之情,然而现在看来,远没有这么简单。 李南一面想,一面朝承欢小筑而去,刚过了荷花池,却见到咏阳殿女官提着食盒,也正向承欢小筑走去。 “龙婉姑娘,可巧,你怎么在这?” 龙婉一愣,转而微笑着侧身行礼,道:“给南公公请安。奴婢是奉娘娘的旨意,送些麒麟堂的贡点来给雅公主。” “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对公主殿下这般慈爱。”李南边走边笑道:“说来龙婉姑娘今年二十五了,正是要出宫的年岁,不知娘娘指了哪户好人家,我这里要先恭喜姑娘啦。” 咏阳殿女官龙婉,本是中书令一个小妾的女儿,因母亲在府中犯事,她七八岁便被送进了宫当宫女,也是机缘巧合进了咏阳殿,一晃数年过去,龙婉的容貌、品性都很得皇后的喜欢,不仅允她二十五岁出宫,又因龙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中书令的府里,皇后便做主要给她要指一门亲,让她直接从皇宫出嫁,也是皇家恩赐的风光体面。此刻她听到李南的恭喜,脸上有几分落寞,便低头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就好,我并没有什么的。”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承欢小筑,一路上见宫女太监们或洒扫或值守,全都井然有序地在各自的位置上,而花园和廊上也都十分整洁,倒是全然不像是新开的宫苑般手忙脚乱到处乱糟糟的。 通报过后,李南率先进了偏殿。这间偏殿想是姚今常常用的,一进门便是满室明亮,两侧的窗户大开,阳光充满了整个屋子,两座暖炉一边一个,当中却放了个大烛台,只是那烛台上放的不是蜡烛。却是一个个盛满清水的小铜碗,而姚今正望着墙上的一副画出神。 第四十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三) “李南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今转身走到李南面前,拍拍他的胳膊拉他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南公公,我们这样相熟,不用行礼。” 李南略显尴尬,心里却也有些莫名欢喜,回话道:“公主殿下,您是主,奴才是仆,这礼可废不得。” “那你来找我何事啊?” “呃,陛下让奴才来传话,说是——”李南抓抓脑袋,觉得这话说出来怎么都显得太随意,却也没有更佳的表达方式,还是老老实实道:“陛下说礼部给您拟的名号都不好,让公主您自己拟个名号。” 姚今愣了愣,随即就笑了起来:“让我拟啊,那正好也不用费事了,就叫姚今吧。” 李南心想这父女两个随意起来真是一模一样,正要告退回去复命,姚今却叫住了他:“你是要回紫宸殿吗?” “回禀殿下,奴才正是要回去复命。”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我有事要跟陛下——父皇说。” 姚今说完便要出门,旁边一个宫女有些紧张地上前道:“禀殿下,咏阳殿的龙女官还在门外候着。” “那就,候着吧。”姚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出了门,一旁的宫女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南,怯怯问道:“南公公,那奴婢可怎么回龙女官啊?” 李南皱皱眉头,赶忙追了出去,却见姚今正在门口笑嘻嘻同龙婉说话:“我不晓得原来就是你。早知是你,我便先出来迎了,倒让你在这寒天里等了好一会儿。” “怎敢劳动公主殿下,”龙婉面色微红,欠身道,“皇后娘娘命你奴婢送些麒麟堂新贡的点心给殿下尝尝,若是有喜欢的,以后便让尚食局以后给承欢小筑时时备上。” 姚今打开食盒看了看,都是些玫瑰水晶糕、桃花酥之类的,用手指碰了碰,倒还酥软,想必是新鲜。她随便拿了一块放嘴里,三口两口咽下,点头道:“点心我尝了,皇后娘娘的心意我领了。现下这食盒里的,便都是我给龙姐姐的,算是我们姐妹们的来往。” “龙婉岂敢与殿下称姐妹!”龙婉慌忙跪下,磕头道,“这贡点是皇后娘娘的心意,龙婉只是一介奴婢,实在不敢领受。” 姚今“噗嗤”一笑,道:“从前我还是小女官的时候,去咏阳殿传话,旁人明知道我不想进去,却还是推三阻四不愿帮忙,每每都是等到你来了,方才帮我进去传话。如今这点小点心也是我谢你的一份心意,你却不肯领受了,莫不是小女官变了公主,龙姐姐却要与我生分了吗?” 龙婉见她说得俏皮,也微笑起来:“奴婢岂敢。只是从前殿下每每朝咏阳殿传话,不是陛下不来用膳了,就是陛下今日又不过来了,自然她们都怕替您传话。” “所以唯有你龙婉一人,我是认做朋友的。”姚今上前一步,突然抽下龙婉腰间的帕子,随即将那食盒里的点心包进帕子,笑嘻嘻道:“好了,这是我亲手包的,你可不能再推脱。” “那龙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龙婉双手接过,刚要跪下谢恩就被姚今一把拉住:“既在我这里,便不用这样。” 李南此时才走近她们,掩着嘴道:“老奴还道殿下急匆匆出来做什么呢,原是在这里寻着故友了。” “南公公说笑,”姚今听到“故友”二字,突然就想起了靳连城。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避免去想到这个人,以及那个黑漆漆的夜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此时靳连城跪在她面前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的脸、他的声音、他那矛盾的眼神,他那张似乎有些扭曲的脸。姚今的脸上顿时笑意尽失,冷冷道:“这么大的皇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唯这故友,却未必寻得到。” 说罢,自己便径直走了,留下龙婉和李南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紫宸殿。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嗯,起来吧。” “谢——父皇。” 一段再正常不过的问安,却将本来温暖如春的大殿瞬间降低了好几度,两旁的宫女太监和随侍在李皇身边的李南都觉得气氛有些异常,大家也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呼吸的频次。而姚今那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嘴角似有似无的冷笑,还有高高昂起的额头,似乎都在告诉周围的人:都给本公主滚远点。 “都下去吧,寡人与公主要闲话家常几句。”李皇伸手挥了挥,让众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却仍旧埋头看着奏折,似乎并未注意到姚今脸色的异常。 待到众人都下去了,姚今便径直走到了皇帝的龙椅旁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冰冷的笑容,阴恻恻地说:“陛下,把我嫁到闽国,似乎算不得一步好棋。” 皇帝刚打开一封奏折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道:“何出此言。” “闽国不过是个小岛国,东西南三面临着南海,且那一带的海域海盗又多,一向算不得十分太平,且闽国只有通过我朝才能朝西北方向贸易经商,”姚今慢悠悠地说,“您就算把我弄过去做内应再举兵灭了闽国,不过也就那么大点地方,您还得派兵去守着长长的海岸线,还得防范海盗时不时来个偷袭,真真是相当的不划算。” “啧啧,不错!”李皇不知何时放下了奏折,轻轻击了两下掌,微笑赞道:“没想到寡人的雅公主这般聪慧,对南边的局势知晓得这样清楚。” “我得当个有用的棋子,才能对得起您给的荣华富贵啊。”姚今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刚才磕头问安的时候,她感觉这颇有分量的玩意儿滑了一下,现在仿佛是要掉了。宫中贵妇的头饰本就复杂,为着行动方便姚今只肯束一个颇似男子的简单发髻,插了一支金簪意思一下,觉得也就差不多了。因此被承欢小筑的两个管教姑姑好一顿说教,想是这些姑子以为公主年纪小好欺负,谁料到姚今二话不说,立马给她们伺候了一顿板子,还亲手灌了两大壶辣椒水,命人看着二人一口气喝下,说是给她们润润嗓子,以后说话的时候能利索点。而承欢小筑自打出了这事,合宫上下一干人等也都吓了个半死,平日里爱偷懒的、觉得公主年幼好糊弄的,也都打起了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整座承欢小筑上下在姚今亲手制订的守夜排班表、工作内容一览表、工作检查表、赏罚月钱记录表等等各种密密麻麻的表格之中,一个个都战战兢兢,感觉自己找的不是一个主子,简直是个阎王。 第四十一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四) 皇帝合上面前的奏折,从旁边又拿了一本过来,拍了拍奏折的封面,道:“姚今,你来看看。” 姚今上前接过奏折,打开略看了看,不禁失笑:“这是什么话,北境再安稳无事,也没有裁撤一半军队的道理。上奏折的这个——这个叫戴进山的,我记得……他是北屏军的大将军,是西山王的表弟吧,这家伙莫非是裙带关系当上的大将军,竟说这样的昏话,我看他不该叫戴进山,应该叫进水,脑子进水。” “北屏山之外,就是魏国。” 听到“魏国”二字,姚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又想起当时被冤私通魏国之事。后来她私下追查时,也是下功夫对魏国与李朝的关系做了个全面了解,才得知魏国如今的国君年少时曾在李朝为质子,后蒙当今李朝的皇帝、当年的四皇子相助回魏称帝,然后魏王又助四皇子获得了太子之位。本有相助相帮的情谊在,北屏山两边的关系是不错的,然而不知因为何事两国突然反目,战事起了之后一度无法停歇,北境乱得民不聊生。直到当年的北屏王在北屏山机缘巧合下邂逅了魏国公主,后面的事情便如同书中说的,英雄美人,一见倾心。两国朝廷上除了皇帝本人,本来也皆不主战,自然也就借此纷纷上书进谏,道是不如就此结为姻亲,实乃两国之福。许是两个年纪相当性情也相当的皇帝打疲了,终于停了战火。虽然数年后魏国公主因病过逝,可北境的安稳也到底是延续下来了。 姚今知道这中间关系错综复杂,并非是她能够随意揣测得全的,于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这封奏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戴进山的这道奏折,不过是为了提醒寡人,不要忘了北境的安稳如何而来,不要忘了北屏军,是谁的北屏军。” “李朝自然是陛下的李朝,可北屏军,人人都知,那是西山王的北屏军。”姚今将奏折放回案上,定定看着李皇道:“年前陛下给西关军额外下的那些恩赏,看来是有人眼红了。” 李皇起身在殿上踱了几步,走在假山景观旁便停了下来,见那假山间的小水车随着旁边活动的滴水小石碗有规律地转动着,每当碗中水满而倾倒,水车便转一圈,然后停滞不动,直待石碗再次蓄满水倾倒后,才再转一圈。 姚今见他不说话,便过来追问,“您给我看这个折子,是什么意思?此事与闽国和亲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寡人从未打算让你嫁往闽国。”李皇用手拨弄了一下尚未蓄满水的石碗,石碗虽然倾倒,但水量不足,水车晃了晃仍旧没有转动,“你看这水车与石碗,如若石碗不够分量,水车便不会转动;就算寡人硬将石碗倾覆,只要水量不够,对水车来说,也无法令他转动得了半分。” “您到底想说什么?”姚今狐疑地看着他,模模糊糊仿佛听懂了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此事和她有什么干系。 李皇此刻转过身来,伸手碰了碰姚今头上的金簪,那簪子是个如意的式样,上面镶了一粒鹅蛋形红宝石,料子虽然很好,但款式却是陈旧了,他又看看姚今的衣裳,上好绢纱制的一套鹅黄色的宫装,裙摆上掺着银线绣着海水纹,却也是去年时兴过的小窄袖,皱眉道:“六大局的人都是送的这些陈年旧物到你那的吗?” “噢,这是我自己要的。”姚今随口一答,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道:“陛下还没有回答姚今的问题。” “寡人原本不打算这么早告诉你,你既问了,寡人也不想再隐瞒于你,”李皇回到了龙椅上,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西山王和他的北屏军就是那座水车,寡人的石碗已经蓄了二十多年的水,就等那最后一滴便可蓄满,便可倾覆而下——而你,就是寡人等待的最后一滴水。” “我?”姚今先是一愣,随即问道:“您打算让我嫁去魏国,再由我在魏国内部设法帮您灭西山王收服北屏军?” 李皇的神色仍是严肃,但目光中却露出赞许之意:“姚今,你很聪明,也很能跟得上寡人的思路,有时寡人倒很为你这女子身份有些惋惜,否则有许多大事,都可以交付与你了。” 姚今看看自己,矮小的,瘦瘦的,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毯上,空旷而孤单。她突然想起在SKS时与BTKE的那一场难堪的验厂会议结束之后,她绝望地坐在那里,握着自己的红色凌美一动不动,而那时,至少还有靳连城安慰过她,尽管那安慰毫无实质性的帮助,至少还能帮她鼓起勇气,让她有勇气站起来去应对后面的事情。可现在呢?姚今心里有莫名的伤口裂开,鲜血殷殷地冒出来,漫出她的心房,涌入她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撑爆她这个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既然姚今对陛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那今日姚今有一事,还望陛下应允。” “何事?” “与闽国三皇子和亲的人选,请由姚今来择定。” “噢?”李皇有些奇怪,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看似平淡的表情掩不住她眼里的不安,扬起的下巴暗藏着她心中的不满。他虽然认识姚今好些年了,可今时与往日早已大相径庭,李皇摸不透这个女孩的想法,他似乎已经无法掌控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念头令他有些烦躁,于是端起旁边的一杯白茶,刚抿一口发现茶早已冷了,将茶杯重重朝桌上一放,朝门口喊了一声:“李南!” 许是耳背,许是隔得远了,李南竟没有应声而入,李皇有些不悦,便向姚今道:“去唤李南进来。” 此刻姚今也已经平复心情,垂首淡淡道:“父皇的茶凉了,还是儿臣去为您换一杯罢。” 说罢,姚今端了茶杯便转身出去,李皇看着她的背影,沉沉道:“姚今,既然你已经做了这李朝的公主,今后便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寡人希望你能够面对现实,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姚今的步子没有停顿,她只是再次扬起了头,扶了扶那支摇摇欲坠的金簪,退了出去。 第四十二节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五) 公主笄礼和甄选贵女这两道口谕是一块儿到的承欢小筑,李南进来时姚今正在埋头苦读,书案上堆着高高一摞书,还有一卷卷散乱的竹简。他满脸堆笑道:“李南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噢,南公公你来了。是父皇又赏赐什么东西吗?”姚今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刚入三月,天气渐渐和暖,此时外头日头正好,刺眼的阳光蓦然照进姚今的眼里,她不禁晃了一晃,旁边的几个宫女赶紧上来,她却摆摆手:“没事,看书久了眼酸。” 李南也跟着上前,伸手扶住了姚今的手臂,笑道:“殿下这般用心读书,莫不是要当个女状元?仔细伤着眼睛,陛下可得心疼了。” “不过是些闲书。”姚今目光朝旁边宫女身上一扫,那小宫女顿时电击一般浑身一震,赶忙到书案旁忙不迭地整理了起来。 姚今见李南的跟班太监手上并未拿什么东西,便问:“父皇是有什么口谕吗?” “回禀殿下,陛下有两件事情交代于您,一是殿下您的笄礼就定在五日之后,已经让礼部和殿中省六局准备下了,明日管教姑姑便会来教习笄礼的步骤和要行的礼节——” “这宫里还有管教姑姑敢来承欢小筑?”姚今笑眯眯地打断了李南,“我看还是让礼部把章程送来,我自己看一看就可以了。” “殿下您若是不喜欢那些管教姑姑,明日她们来了,只管让她们在下头讲,您看看就行,”李南扶着姚今到了殿门外,看园子里樱花正是盛开,便道:“不如奴才陪您到那边转转,您也歇歇眼神儿?” “好啊。”姚今轻轻推开了李南扶着他的手,信步朝樱花树下而去。 虽然才是三月头上,天气却是格外的暖和,承欢小筑里的樱花树本就是整座皇宫里最多最好的,今年许是因为有了主人,更是提早绽放,团团簇簇的樱花,颜色粉白娇嫩,偶有微风拂过,细碎的花瓣纷纷落下,宛如一场温柔芬芳的雨。姚今一身灰蓝的素色宫装立在树下,满头青丝未绾只用一段灰色的锦缎系在身后,除了一对普通的白玉钗,浑身上下再无半点饰物。她仍旧是扬着头,仿佛在赏樱,侧脸的样子虽然清秀动人,只是那一身的孤傲之气怎么看都有些萧索。 “我不喜欢樱花。”姚今拂去自己肩头的几片樱花花瓣,“花期又短,花瓣又成日掉个不停,园子里乱糟糟的。” “殿下若不喜欢,一会奴才便让六大局派人来挪了这几棵树,再移些殿下喜欢的品种过来,如今正是花草繁盛的好季节,殿下闲时便可赏赏花,消遣消遣时光。” “不用,我虽不喜欢,或许旁的人喜欢得很,挪来挪去别把树挪死了。”姚今想起大学时陪月白坐了一夜火车到武大看樱花,结果硬卧坐得她浑身难受,好不容易折腾到了武大却开始上吐下泻,吓得月白着急忙慌出去买药又不认识路,两人折腾了小半天才消停。待到她们去看樱花时,赏樱的人早都散了,姚今就着已有些昏黄的日光,为月白拍了许多照片,每一张月白和她都很满意,然而看到照片的印津却说,花和人都被拍残了。 姚今想着想着,自己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发觉李南仍在旁候着,想起他还有一道口谕没有宣,于是道:“公公说有两件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 “回禀殿下,陛下还有一道口谕,便是此次与闽国三皇子联姻的贵女,由您从王公大臣和宗室中进行甄选、择定。” “父皇重托于我,此事我一定会竭力办好。只是,”姚今嘴角微扬,一面朝回走一面道:“只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不下一道明旨,我也好和相关的人去讲。” 李南压低声音,靠近姚今身边道:“此事过往都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所以定下联姻之事后,咏阳殿那儿早已经选过一遍了。虽当时未曾说是给闽国三皇子选妃,可大家都晓得是这么回事,如今陛下要将此事转到殿下这里,却还得劳烦您到皇后娘娘那里打个招呼为好,毕竟皇后娘娘是这后宫之主,也是您的嫡母,您选出来的贵女,也还是应让皇后娘娘满意才是。” 姚今心中一直对皇后含着恨意,觉得这个老女人心肠歹毒又总是惺惺作态,无奈她的同胞弟弟便是赫赫有名镇守西境的西关军大将军,她自己又是太子生母,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她不过一个毫无背景的公主,又如何能匹敌得上。但听得李南这么一说,姚今还是冷下了脸:“南公公这个话,是南公公自己的意思呀,还是父皇的意思?” 李南自然是晓得姚今和皇后的过节,见姚今的脸色不好,慌忙跪下道:“殿下恕罪,奴才怎么敢自个儿说这些话,这都是陛下让奴才关照殿下的。说到底,陛下还是关心殿下,希望殿下的事情办的顺顺当当呀。” 姚今在心里“哼”了一声,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去找皇帝发作一下,可她一来不知皇后属意的贵女是谁,如果皇后并不属意月白,那也不妨顺了她的意思,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不让联姻之事落到月白头上;二来她也拿不准皇帝是否会为她去明令阻止皇后参与此事,毕竟皇后的份量摆在哪里,当时陷害她差点枉死的时皇帝都没有追究,现在这档子事,似乎更没有上纲上线的资格。 想来想去,姚今心里拿不准,脸上也就阴晴不定,旁边李南瞄了又瞄,小心翼翼道:“奴才还有一事,却是奴才自个儿的意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既说了,那就没有不当讲的,讲!” “奴才上午遇到禁军大统领应大人,他正在发愁没有合适的人安排到承欢小筑来卫护殿下的安全……” “所以?”姚今似乎听出了点门道,不禁斜了一眼李南。 李南被姚今这无意又高傲的眼神一掠,不自觉地感觉自己原本微微弯着的腰又弯下了两分,自己整个人又矮了两分。他从前就与姚今相熟,如今也是时常出入承欢小筑传旨聊天的,可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位殿下真正是天生的皇家血脉,举手投足甚至眼神之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旁人不敢侵犯的傲气。他恭恭敬敬道:“奴才便向应大人推荐了两人,都是从前在紫宸殿与您相识的。” 第四十三节 女儿将进酒,愁深无缘由 “从前紫宸殿中与我相识的侍卫,那还是很多的。” “但其中得力又可靠的,奴才觉得,非卫燕和靳连城莫属。”李南一边笑着,一边扶着姚今朝回走,觉得姚今的手轻飘飘的,并不像旁的主子们一般慵懒无力地要人扶着行走,仿佛她不屑于这种贵族的待遇,只是象征性地将手虚放在他臂上,自己仍是昂首而行。 果然没走两步,姚今就把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不过片刻,她又一把抓住了李南,问道:“此事父皇可知晓?” “这等小事,全凭应大人做主即可,陛下大约是没有闲工夫管这些。” “那好,”姚今笑眯眯看了看李南,“倒谢谢南公公的一片好意了,他二人确实与我相熟些,有他们卫护承欢小筑,我心里自然更安心。” 说罢,她从腰际摸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李南手上,又道:“明日我打算去咏阳殿跟我的母后娘娘见个面,也不知道父皇得不得空一起去。” “明日午后礼部尚书林大人会到紫宸殿来呈报公主殿下的笄礼安排,听说林大人还会献上一幅白鹤青山图,陛下最喜这类雅致之作,想必到时心情一定不错,殿下倘若那个时候有功夫过去问个安,或许能够顺心遂意。”李南将金珠收入袖中,又行了一礼,“陛下的口谕奴才送到了,这便就告辞了。” “好,那便不送了,南公公。” 姚今得了这个答复,心中十分满意,转身便回了偏殿,她虽是面带微笑跨进了门,那偏殿里的一众太监宫女却宛如见了鬼一般,全都哆嗦了一下,齐齐地看着各自的脚尖,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我是还了魂的公主,不是做了鬼的公主!”姚今心知这些人对自己这个还魂的身份有些害怕,加上她管束宫人十分严厉,个个都怕她怕得什么似的,只是天天对着这些惊魂脸,姚今自也有些厌烦,不禁板着脸怒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这一个个见鬼般的脸色给谁看呢?若是想做鬼,我立刻送你们上路!”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吓得立马噗通噗通跪了一地,齐刷刷磕头,齐刷刷喊起来:“奴才们不敢!” 姚今从前做部门主管的时候,手底下多是些小姑娘和办公室老皮条,最是喜欢混日子,所以她一向的管理风格都十分严苛,如今换了年代,换了时局,她看着底下这一帮瑟瑟发抖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她过于严苛,竟弄得合宫上下无一人敢亲近于她,这似乎也不利于这深宫里的发展。这样想了想,姚今便就放柔了声音,缓缓道:“这承欢小筑上下人不少,我也没空管你们,需得提拔一个女官,还要两个我近身的一等宫女。你们把这消息给承欢小筑上下都传达通透了,明日晚间我回来的时候,哪个要想升职位涨月钱的,准备好了自己的能耐都到这来见我,明白了吗?” “是,奴才们明白了。” “嗯,都散了吧。”姚今难得面色和煦地看着他们下去,然后便靠在软塌上发呆似的不再说话。到了晚膳时分,小厨房连送了三次晚膳,鱼肉米饭、鸡汤面条、清粥小菜,她却都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他们撤下去,吓得那厨子跪在殿外连连告罪,一副惊惶的样子就差要哭。姚今见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高高胖胖的身材,很像她曾经的下属赵予天,从前老赵是常给她买下午茶的,想到这里,姚今莫名红了眼眶,便让宫女将清粥小菜热了热,将就吃了。那粥本是温热刚好的,她却吃得心中发热,眼眶发烫,仿佛吃了很久,宫女们进来掌灯,她才发现外面已是月色微亮,一片静谧。 “这样好的晚上,他们在干什么呢……”姚今喃喃着,心中牵挂,不禁又想起月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是否平安,是否高兴,顺带着她也想起了靳连城,于是刚刚爬上嘴角的笑容,又凝固住了。 正当此时,一个宫女到了偏殿门口磕头道:“启禀公主殿下,外头的侍卫换了班,新来的侍卫说——想要拜见您。” 姚今眉头一皱,“那侍卫叫什么?” 宫女大约是不晓得侍卫的名字,这下被问的慌了神,急忙磕头道:“奴婢现在就去问他名字!” “好了——”姚今摇摇头,道:“不用问了,我不见。” 宫女喏喏退出去了,姚今知道那侍卫必然是靳连城,必然是来问自己和亲的事——姚今有些难过,她默默问自己:说到底,除了月白,又有谁还会挂念我,挂念姚今这个人呢?可月白也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她挂念的,也还是那个活在2017嚣张跋扈、半分不能吃亏的姚小姐吧?那么我现在站在这里,我这个人,又到底是有什么意义呢?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盏盏暖黄的烛光下,华丽的,安静的,陌生而又熟悉,恍如梦中,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黄花梨的小柜上,透过雕花镂空的柜门,里面有一尊琉璃酒壶,她记得那是前些天皇帝赏赐,说是外头进贡来的葡萄酒。姚今哼笑了一下,过去取出那壶酒,就近坐在窗台前,便一杯一杯喝了起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古代的酒仿佛更醇厚些,酒量不错的姚今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对着月光直直举起那只透着幽幽碧色的翡翠酒杯,那杯子被她举得高高地,却摇晃着,仿佛随时随地要掉下来,就像她自己的命运,飘摇着,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到底从何而来。 “明天……我要去见皇帝、我要让他,让他跟我去皇后那里,我要确保月白不被和亲!” “我还要、还要去弄清楚月白到底现在在什么人家,我要设法见她、见她……” “……书法还不行,还要继续,还要继续,还有书——钟书楼里的书那么多,皇帝都是读了多次的,我也要读透了!” “还有、还有靳连城,他对不起我,我却不能让他对不起月白,我、我得把他们弄到一起去……” 第四十四节 贺君千千岁,长悲五百年 姚今说着自己最近要做的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事,这些支撑着她一天天佯装正常,不发疯不发狂的愿望。她轻轻地念着,哽咽着,突然一把将那茶几上的酒壶、杯子连同一盏点着的小香炉和两碟点心,全都推到了地上,一时间铜炉沉重的落地声、酒杯破碎的声音,惊得门外值守的宫女匆匆而至,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却被姚今吼了一句:“走!全都走远点!不准过来!” 门外一溜边几个太监宫女马上跑得没了影子,而姚今看着她们消失于黑暗中的,终于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那我呢,那我呢?我应该去哪里,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的哭声很大,传出窗外,似乎感染了殿门口的整个小花园和花园上的水榭,月光忧伤地缓缓坠下,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有些极小的飞虫在水面上游荡,时而点一点那墨玉般的水面,留下斑驳的痕迹,又很快消失于暗处,越过小花园那头朱红色的宫门紧闭,似乎还有些人影绰绰地在月光和树影之间徘徊,幽灵一般地穿梭着。 姚今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自己伏案哭了一阵,觉得这样既无用又丢人,便抹抹眼泪踉跄走出了偏殿。此时已经入夜起了微风,吹得池面上阵阵涟漪,她扶着廊柱走上水榭,在曲折的回廊上跌跌撞撞地,终于,又走到了上次跳下去的地方。 “要是……再跳一次,我会不会,就回家了?”姚今问着自己,没有答案,只有两行热泪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她的眼前恍惚了起来,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开始摇晃,她有些眼花,昏昏沉沉弯下了腰,却浑然没有发现自己已快要跌入水中,这一刻突然一个强有力的臂弯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来人似乎用力很大,竟将姚今整个人都抱离了地面,随后又慌张地向后退了几大步,惊魂未定的姚今尚未来得及发声,那人却焦急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紧?” 竟然,是卫燕。 大约是葡萄酒后劲太大,姚今虽知道是卫燕救了自己,却仍是呆呆说不出话,而卫燕似乎也还处于刚才的紧张之中,他仍旧那样圈着她的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微红的眼眶。而姚今这样近地靠着这个人,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在她脆弱的时候关心过她、给过她信念和温暖的这个人。看着他那样紧张而有些失措的样子,他的睫毛比女子还要浓密,剑眉星目,他的嘴唇薄而鲜红——他这样好看,却怎地没有一丝脂粉气?姚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份安稳,一份放心,她缓缓伸出双手抱住了卫燕,在他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谢谢你,卫燕。” “我、其实我很高兴,”被姚今抱着的卫燕突然结巴起来,他扶着姚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跪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将姚今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终于道:“我听说你是公主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姚今就着袖口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破涕而笑。 “因为,”卫燕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他怎么也说不出“因为知道你不是陛下的女人只是他的女儿”这样的话,只得结结巴巴道:“因为、因为你成了公主,那、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话不由得让姚今心中苦涩,哑哑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卫燕仰头冲她露出一个大大地笑容,道:“好在我们又可以见面,以后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姚今愣了片刻,突然发现这真的是在她最近的生活里最好的一件事情,她定定看着卫燕,一秒,两秒,三秒,姚今那颗无措的、绝望的心就像晦暗的房间突然打开了窗户,外面阳光正好,照尽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勇气和希望推门而入,合力关上了潘多拉的盒子。是啊,她还可以每天见到卫燕,就像从前在紫宸殿一样,常常聊天说笑,常常听他讲的宫外有趣的事情,她还可以和月白团聚,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设法改变自己被和亲的命运,甚至也许她还能找到回到现代的办法!姚今想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突然一把拉起卫燕的手,“走,我带你去书房,那里有好多陛下赏的好玩东西呢!” 两人跑出水榭,正要进书房,卫燕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停下拉住了姚今。 “怎么?”姚今奇怪地看着他。 “我太高兴,居然忘了!”卫燕松开了姚今的手,退后几步,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承欢小筑侍卫卫燕,今后愿卫护殿下周全,祝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今双手过去扶起他,凑到他鼻子面前调皮地说了一句:“那我分你一半,我们每人五百岁,如何?” 两人便这样相视而笑,在那仍然朦胧却不再伤感的月色下,花坛上盛开的月季随风摇曳,正温柔而芬芳地盛放着,有淡淡香甜的味道在他们的周围弥漫开来,即使是夜间,仿佛仍有阳光照射到身上的温暖。 次日午后,姚今带着一盅银耳雪梨羹到了紫宸殿,她进门的时候,恰好林凤台出来,林大人一眼看出这位就是最近京城热议沸腾的雅公主,赶忙磕头行礼。 “礼部林凤台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原来是林尚书,请起。”姚今面露微笑,心想这个胖子就是月白现在的爹吗?长的也够俗的,转而又道:“本公主的笄礼劳大人费心安排了。” “微臣岂敢,这是微臣份内之事,有幸为殿下效劳一二,是微臣的福气。” 哼哼,有幸得了月白这么个女儿,才是你的福气。姚今心中暗笑,面上仍是如常客气道:“听闻尚书大人的女儿年岁与本公主相仿,性情温顺容貌出众,以后无事就让她常进宫坐坐,也与本公主做个伴儿。” 姚今自然没有听闻过有关林府千金性情温顺容貌出众的风评,这话不过是她有意说的,但旁人听来也就是很平常的客套话,不过林凤台的心思与旁人不同,听了姚今的话那是正中下怀,忙不迭地回道:“小女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垂青,今后必定常常入宫陪伴公主,为公主解闷。” 姚今很满意他的回答,虽然心中还想问得更多,却知眼下不是时候,于是略点了点头,便进了殿去。 第四十五节 月白风亦清,如此良夜何 这一日姚今的成果颇丰,不枉费她一早起来指挥一膳房人为她炖了那么一盅银耳雪梨羹。看着简简单单一道甜品,却是每颗银耳、每片雪梨,乃至一块糖、一滴水、一颗枸杞都由她一一考究了个遍。姚今自己虽然没有半分下厨房的本事,却早已被月白的好厨艺养出了一张挑剔的嘴,将那小小膳房乃至整个承欢小筑的人都折腾了一上午,方才得了那么一盅晶莹剔透、清香沁人的甜汤。 这样的一盅佳品果然受到了皇帝的好评,而姚今更是十分孝顺地声称还要去送给母后和太子哥哥尝尝。于是一场极其融洽的父慈母爱、兄妹和睦,双双承欢膝下的戏码,在咏阳殿从夕阳西下一直演到了入夜时分,甚至姚今回到承欢小筑时,脸颊的肉仍因为笑太久而酸疼不已。 虽然人是累得够呛,可姚今想到今天皇后那句“还是寻阳长公主家的长的标致些,出身又是上佳的”,她就从内到外松了一口气,当场就跟着拍了半天马屁,什么“母后的眼光自然是绝佳的”、“这位小姐一看就是宜室宜家”、“只可惜太子哥哥已经定了嫂嫂,否则这位小姐做个侧妃也是极好”,讲了一堆内心呸呸呸的话,其实她当然知道,寻阳长公主家的这位小姐并非公主亲生,不过是个媵妾的庶出,只是长公主嫡出的郡主相貌十分普通,长公主又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嫁,这才把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教养的庶女当成贵女送来参加此次的甄选。 姚今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突突跳的难受,书房里那一盏盏明晃晃的烛台更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正要叫人进来灭上几盏,她突然想起,今晚本是约定了要选女官和一等宫女的,怎地到了这个时辰,竟然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人呢?”姚今高声一呼,门外值守的两个宫女急忙跨进门槛,齐齐跪下道:“殿下请吩咐。” “昨儿不是说好了要选女官和一等宫女的,你们有没有传达到位?怎么到现在我一个人影子也没看到?” 两个宫女喏喏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不会吧?一个要应征的都没有?”姚今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拍桌子怒道:“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书房中边乌泱泱跪了一地,姚今双手背在后面,在一群宫女太监之间转了两圈,慢悠悠道:“我昨儿晚上让你们都准备好自己的本事,今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来?是你们没准备,还是你们都没本事哪?” “奴才们不敢……” “奴婢们不敢……” “女官的月钱是普通宫女的五倍,一等宫女的月前是普通宫女的三倍不止,而且还有赏钱、又体面,你们在这宫里劳作,难道不希望自己多赚点钱?”姚今感觉到跪在地上的一帮人似乎都有点瑟瑟发抖,赶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打算来个循循善诱。 “况且我本就不是一个小气的人,陛下待承欢小筑又一向大方,若是升了女官或在我身边伺候,那恩赏必是家常便饭哪。” 一个年级大些的太监微微抬头瞄了姚今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壮着胆子道:“奴才们愚笨,只怕伺候不好殿下,殿下尽可以让秘书省挑好的人送过来,想必定能让殿下满意……” 姚今一听这就是推脱之词,心想真是一帮没出息的家伙,一点没有上进心,正要耐着性子再说,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这么了,跪了一屋子的奴才,都惹得我们的雅公主不高兴了吗?” 姚今一听是她的老相识印津、太子李政到了,忙笑眯眯地迎向门口,道“太子哥哥,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晚膳时太过高兴,用得多了些,便出来消食散步,不想竟走到妹妹这里了。”李政一手在衣前,一手背在身后,着一身银灰色的常服,如沐春风地走了进来。 一地的宫女太监忙又重新给太子行礼,李政随行的几个太监宫女也忙着给姚今行礼。一时间宽敞的偏厅倒显得拥挤起来,姚今听得左一声右一声的“千岁千千岁”,不觉十分厌烦,将手一挥,道:“都下去吧。” 待到一屋子的人散了大半,姚今才发现随同李政前来的还有龙婉。她见着龙婉觉得亲切,便上前握起她的手,高兴道:“你也来了。” “是。春日干燥,晚膳时见殿下用了许多胡麻饼,那饼中夹着不少辛辣之物,婉儿特意带了些祛火的蜂蜜金柚茶,现下便可让丫头们煮来,一会儿温温地喝一碗最好。”龙婉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左右看看,却没瞧见一个宫女在殿上伺候。 “我不喜欢有人在屋里站着,不自在。”姚今笑笑,将那食盒打开,就着旁边一只茶碗便倒下来喝了一口,对着一旁的李政赞赏道:“这味道,简直是恒寿堂蜜炼蜂蜜柚子茶啊!” 姚今说的是以前月白很喜欢买的一个柚子茶的牌子,自然李政是知道的,不过此刻他却是一副和龙婉一样的好奇面色,问道:“恒寿堂?倒未听说过这家铺子。” 呵呵,呵呵。姚今心里讥笑了两声,走到李政面前,发现李政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于是干脆扬起下巴看着他道:“龙姐姐带的是蜂蜜柚子茶,却不知太子哥哥来给我带了什么?” 李政看了看窗外,悠然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不如雅儿与哥哥去水榭上同赏此景,也不枉今晚一场月色。” 李政说这句话时,着重在“月白”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姚今听得心里一沉,不禁有些紧张。她原本是丝毫不想让他知道月白这回事的,但今日在咏阳殿为了确保无虞,姚今也不得不将林府千金的那副画像特意抽出来和皇后确认了一遍,虽然当时她已能感觉到一旁的李政说话的语速明显停滞了一下,可当时的情况却容不得她含糊此事。 第四十六节 纵然往事尽,此情仍追忆 “太子哥哥既有此雅兴,那妹妹定然相陪。”姚今一面朝外走,一面转头对龙婉笑吟吟道:“还要劳烦龙姐姐为我指点一下膳房的人,令他们好好学一学这蜂蜜金柚茶的烹制之法。” 龙婉欠身答应,将二人送至殿外,便由外头值守的小宫女引着,自去了膳房。 承欢小筑的水榭其实并不大,只是上面的回廊弯弯绕绕建得巧妙,而池子的周围多是树木、假山和花坛,人在回廊之上,便感觉十分清幽。姚今心想,上次是自己在水榭投湖,昨夜在这和卫燕相遇,今天又是李政,这水榭荒凉了许多年,这几天倒是热闹得很。 李政见姚今不说话,也不再跟她寒暄,直接问道:“是不是月白也在这?” 姚今听出他话里的紧张,故意装做不知,反问道:“哪个月白?” “林月白!你的闺蜜,我的前妻。” “噢?你前妻?”姚今毫不掩饰地冷笑起来,随后便自顾自倚着廊柱坐下,慢悠悠道:“既然已经是前妻,她的事便与你没有干系。你大可放心,她不会来戳穿你的身份,只会当做不认识你。” 李政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这么说,她就是林凤台的女儿,今天画像上的那个。” “是,又怎样?” “既然是,”李政沉吟片刻,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就更好了。” 姚今见他的笑容十分诡异,顿时觉得两人的局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她起身大步跨到李政身边,踮起脚揪住他的前襟,狠狠道:“我警告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我是太子,既不会也不需要打什么歪主意。虽然你现在贵为公主,可你还没有资格干涉当朝太子的事情。”李政的笑容更甚,他轻轻拉开了姚今的手,抚了抚皱起的衣襟,道:“你今天到咏阳殿这番折腾,我本来还没想通你是什么意思,直到皇后说长公主家的虽好,还是再选一选其他的女子,不要有所遗漏。然后你第一个便抽出月白的画像,我才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她不会去和亲的,她要嫁的地方,也不会离的太远。”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李政微微弯腰,俯视着姚今的脸,就像她当年拿照片威胁他的时候一样,很笃定地说:“她还是会嫁给我的。” “你不要做梦,我在,靳连城也在,轮不到你!”姚今“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正要发作,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悠悠然坐下,慢条细理道:“妹妹差点忘了恭喜太子哥哥和娇倩郡主的好事,这大婚之礼想必今年是要办的吧?瞧那位郡主的行事风格,貌似容不得太子哥哥新婚就要再娶呢。” 李政的嘴角抿过一丝冷笑,道:“这事就不劳烦妹妹挂心了。在我将月白娶进宫之前,还望妹妹多多看顾这位林府大小姐。外面传闻,林家似乎将她藏的颇深,此次参加甄选,却不知有何深意。” “既然贵为太子,想知道朝臣的心思,岂不是轻而易举?”姚今目光越过花坛,直落到靠近宫门的地方,半开的宫门前刚好可以看到侍卫的人影。她不禁心想: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靳连城值守,若是的话,就算她心中还是恼着他,一会也要找他好好商议一下此事。 不过那家伙一向没什么用,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坑我……想到靳连城,姚今又是满心的不高兴,转脸看看旁边的印津,更是不爽,便冷着脸道:“太子要说的话应该说完了吧?” “怎么,公主殿下要下逐客令了?”李政仍是一脸恰如其分的微笑,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姚今,道:“你现在的样子虽然跟在现代的时候差不多,但似乎少了几分一贯嚣张的气焰,想必这小半年在宫里,不好过吧?” “再不好过,也跟你没有关系。”姚今起身走在他前面,边走边说:“夜深了,太子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请回吧。” “我今日来的时候你曾问我给你带了什么——”李政一个箭步越到姚今面前,收起笑容正色道:“姚今,撇开月白的事,你我之间算得得上是老朋友了。当下的时局并不安稳,你有这公主的身份,可你的身后没有势力、没有背景,即便只是在这座后宫你也很难立足。至于那靳连城——纵使我刚刚在门口刻意羞辱于他,那小子竟然也是不敢有半点反应,看来不过就是个庸人。姚今,我今天来,是要送你一份好礼,你务必收下。就当做我谢你,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看顾月白的情分。” 我替你看顾月白,再让月白嫁给你?你做梦。姚今心里这样想着,眼光仍是充满怀疑,上上下下把李政又打量了一番,问道:“那不知道太子哥哥要送妹妹什么大礼啊?” “龙婉。” 姚今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道:“龙婉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她今年到了二十五,本就是要放出去的,皇后那边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听说皇后是答应给她指一门亲的——” “婉儿并不想嫁人,也不想出宫。”李政心中有微微的叹息,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再说她是宫女,主子们安排她去哪里便去哪里。” 姚今心中略盘算了一下,若是李政要把别的人塞给她,她是万万不肯的。可龙婉是在她与李政相认前就相识的,又对她心存善意,而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帮忙的人,况且——姚今嫣然一笑,道:“那就谢谢太子哥哥了,妹妹一定会好好待她,将来如果有了合适的人,我亦可为她指婚。” 恐怕她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指婚了。李政心中默默说了一句,抬头看看夜空中隐约闪烁的星光,灿烂而微弱,他又想起了那一次在路口与月白短暂的相见,她的头发长长的,软软的,她那样瘦,她的眼神像兔子一样胆小而躲闪着他——月白现在在做什么,她好么?李政突然很想赶快见到她,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温暖他心中的一片冰凉。 第四十七节 北方无佳人,古来几人回 姚今笑眯眯看着李政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眼帘中,一转身见龙婉一双妙目仿佛就要流下泪来,赶忙上前相劝:“龙姐姐,我知今日有些突然,你若是不愿意在我这里,明日我去和太子哥哥说一声就好。” “龙婉……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谨遵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吩咐。” 姚今瞧了瞧她,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李政说的那些关于她的话,似乎察觉出几分旁的意思,刚要再问,突然想到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道:“龙姐姐,让他们去把今日在宫门前见罪了太子哥哥的那个侍卫带过来。” “是。” 不一会儿,脸上带着淤青的靳连城便随着龙婉进来磕头,龙婉一面走,一面不忍心地转头看看他,直到靳连城磕头道:“承欢小筑侍卫靳连城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看看你的样子,丢人!”姚今见他脸上带伤,下跪时左腿似乎也不太灵便,想必刚才被李政狠狠揍过了,心中又是气,又十分不忍。 “启禀殿下,”一旁的龙婉小心翼翼道:“靳侍卫之前有言语冒犯太子之罪,适才太子殿下进时已经惩处过了。” “冒犯太子,这罪名可大可小。虽太子哥哥惩处过了,可事情出在承欢小筑,我怎能没有一点表示?”姚今一边说着,一边拉下了脸,冷冷道:“龙姐姐,你且下去歇着,让门口的几个也退到下面的走廊上去。” 这话里虽没什么严厉的用词,可其中的意思却是不容质疑,龙婉素来最是明白懂事,即刻便告退,走到门口还将门掩了起来。 烛台上的烛火跳了两跳,靳连城仍是低头跪着,姚今也仍是坐在那,却不像刚才那般正襟危坐,她将身子歪在垫子上,斜看着靳连城。 “时间宝贵,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我,无话可说。” “怎么你不问问我月白的事,不问问我太子——印津的事?” “不必问了。” 听到这里,姚今不禁眉头一皱:明明是他苦苦哀求自己救月白,怎么事情还没办成,他反倒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虽然我并不想管你的死活,可为着月白,我把你调到着承欢小筑来,我已确保月白不会被选中和亲,可还有太子——” “好了!”靳连城突然大声喝道:“你不用说了!我都能猜的出来!你们如今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自然什么事情都办的成,太子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就将我暴打一顿,你也可以借着公主的身份去保护月白,所以我——我真的、我真的很放心!” “你说的什么混帐话!”姚今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跨到他面前,低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刚才太子过来告诉我,他要娶月白!” 这句话仿佛是又一记重拳打在了靳连城身上,他惊愕地看着姚今,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是说印——太子说要娶月白?可是太子不是已经定下和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大婚……” “他是太子,别说是一个月白,就算是十个,他照样娶得了。”姚今想到此时,心中不禁懊恼起来,若不是今天自己急急要确认和亲的人选,根本没有考虑李政在旁边会有什么影响,哪里会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靳连城终于恢复了神色,便咬牙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到了姚今旁边,道:“你见到月白了吗?” “还没有机会见,”姚今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焦躁:“过几日是我的笄礼,届时应该宗室贵女和朝中重臣的千金们都会前来观礼。只是我还没想好到时如何能私下见她一面。” 靳连城没有说话,他看着姚今的侧脸,还只是个少女的模样,却眉头深锁心事重重。他已经快要记不得2017年的姚今的样子,仿佛是短发,人是漂亮的,整日里却是一副不容人亲近的表情。但只要月白在,姚今就会笑,一直笑,这一点和他不同,他看到月白,会在心里笑,会觉得满心的温暖。 “你……辛苦了,我虽不知道你当这个公主的具体情形,却也明白是不容易的。”靳连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扶着茶几慢慢在姚今旁边坐下,慢慢将这座偏殿仔细看了一番,道:“昨日卫燕告诉我你这里很好,我看也是。将来……将来若有机会,你能护着月白也一同住在这里,虽然深宫无聊些,倒也好过外面风雨飘摇。” 姚今眉头一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姚今,”靳连城忽然一把拉过姚今的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说:“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 “在应统领把我调到这里来之前,我已经请陛下同意我去北屏参军。我过来这两天,也只是为了寻个机会向你告别,你笄礼那天,我就会出发。” “你说什么!”姚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参军?那月白呢,你,你不要月白了吗?” “一个宫廷里的小侍卫,如何要得起尚书府千金?”靳连城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就是为了能要的起月白,才要去参军。” “这是古代,这里打仗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你不要去参军,我们去求陛下!”姚今甩开了他的手,匆匆走了几步又回头,拧着眉头抿起嘴唇,然后抬头看看屋顶,终于道:“你跟我去求陛下,让他给你赏个大官做——哦不,让他赐婚,直接给你们赐婚!” “得了姚今!”靳连城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人当他的棋子,受他摆布还不够?还要把我和月白也拖进来吗?” “可你去参军!那是有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回的事!你让我见到月白怎么和她交代!你是疯了吗!”姚今对于在这个时代打仗是没有什么具体概念的,她本能觉得这是一条必死之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靳连城要去参军。 第四十八节 但去莫复问,生来如尘埃 “我意已决,你不用劝了。”靳连城拍拍姚今的肩膀,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最好……不要告诉月白我的事,就当我没有跟你一起到这里来。” “为什么?” “就像太子说的,我这种人不过命如草芥。”靳连城的语气慢慢变得有些淡然,他看着姚今仍旧激动的脸,道:“姚今,自从到了这里,我成了个没用的、甚至伤害你的人。我不想这样,我也曾想要努力上进,帮助你们保护你们,所以我替皇后身边的大姑姑办事,我明知道他们让我私带咏阳殿的东西出去,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我只想要出人头地,我顾不了那么多!我怕……我怕找到月白之后我还会被迫伤害到她,就像我曾伤害你一样,所以我走——姚今,请你找到月白,好好照顾她,但愿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彼此都是对方最希望得见的样子。” 姚今拧着眉头,一字一句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现在,就不是月白希望的样子?”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靳连城的心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侍卫的外衣,看着身上被李政踢过的痕迹,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又硬又脏的鞋子,他仍旧淡淡地笑了笑,答道:“你懂她,但你不懂我。她懂你,但她更懂我。所以她会知道,我是不能这样跟她相见的。” 此时已是夜深,姚今深知就算今天不睡觉跟他说上一夜,也还是改变不了他的决定。索性也就不再多说,匆匆将手臂上一对镯子褪了下来,塞在了靳连城手上:”这是之前皇后赏下的,据说是非常好,我身上估计就这个最值钱,你且拿着,明天我到库房里给你收拾出一批贵重细软和银两,你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用钱的地方多。” “……好。明日我要回去跟家中告别,就不进宫了,东西你给卫燕就行。”靳连城也不推辞,将镯子往衣襟里一塞,重新握住了姚今的手:“陛下的口谕应该明日就会到统领大人那,你笄礼那天是个吉日,陛下让我那天出发。此后恐怕难有见面,我们就各自珍重吧!” 姚今突然有些不忍,也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打仗什么的你也不懂,立军功之类的也得见机行事,你可切记最重要的是保命。到了军中设法传信回来,我会尽力保护月白,我们都会等你回来。” “好……姚今,务必珍重!” “你也是,务必珍重。” 姚今目送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变小,变模糊,消失于一片深沉的夜色之中,她的内心五味杂陈,之前对靳连城的种种失望和怨恨突然变得很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说明的沉重和郁郁。她又一次觉得,在眼下的这个世界,她实在是太渺小,太无力了。 此时殿内殿外都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在,姚今不想叫人,便自己去一盏一盏熄灭所有的烛台,待到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向寝殿,却发现寝殿里亮着灯,门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似乎在守门。 “龙姐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姚今讶异地看着龙婉有些苍白的脸,许是在外面站得久了,没有着披风的她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啊,殿下终于回来了。”龙婉赶紧上前扶起姚今的手臂,打开了寝殿的门,“殿下没有回来,龙婉睡不下,便让这的丫头们散了,自己在这里等一等。” 姚今看龙婉走路的样子,便知她在门口冻的不轻,便反手扶住了她,将她按在椅子上,嘟着嘴道:“龙姐姐怎么不听我的话,这样冻着,要生病的。” 龙婉歉然一笑:“太子殿下既让我伺候公主,公主没歇下,我总是不放心……” “并没有伺候这一说。”姚今正色道:“龙姐姐是这承欢小筑的女官,这承欢小筑的事务都是由你安排,你说怎样,便就怎样。我姚今自有我的位置,自有我的权责,姐姐与我,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而非主仆关系。” 龙婉想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一时接不上话,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人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姚今见状笑了起来,上前抱了抱她,道:“太晚了,咱们都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两个高高壮壮的管教姑姑便随着龙婉入了偏殿,此时姚今刚吃完早饭,正打算继续去做那读书的女状元,一看这两人,不禁蹙起了眉头。 “奴婢们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许是之前的管教姑姑在承欢小筑被灌辣椒水的事传开了,这次来的两人很是低眉顺目,虽然已是连续两天被姚今轰了出去,偏殿的门槛都没摸到过,此次亏了龙婉带了进来,也都是感恩戴德地跪着不敢抬头。 “不容易啊,这都第三天了,你们还来?”姚今放下手上的竹简,踱步到了殿上,她的步子迈的很慢,说话的语调也很清冷,自有一番威严。 底下的两个姑姑身子虽然壮实,但仍然恭恭敬敬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其中一个磕头回话道:“回禀殿下,来为公主殿下教习笄礼的步骤和要行的礼节,是奴婢们的职责所在,公主见与不见,听与不听,是公主的权力。笄礼不日将至,只要公主顺心遂意,奴婢们即使日日被轰走,也是应该的。” 姚今听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不禁来了兴致,道:“秘书省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怎么之前不派过来?” 两个姑姑又磕头,齐声回道:“回禀公主殿下,此事奴婢们不知。” 此时龙婉瞧着姚今的脸色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上前道:“启禀殿下,这两位姑姑都是宫中的老人,一向循规蹈矩,从未有不良行迹。不如让她们先讲演一遍,若殿下觉得尚可,便留下,若殿下不满意,婉儿再去回了秘书省,打发了她们便是。” 当初承欢小筑初开,秘书省弄了一堆歪瓜裂枣的宫人过来,姚今虽然知道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却也不能发作,只得寻了毛病打发了一拨人回去,又狠狠惩治了不拿她当回事的教习姑姑,以此告诉秘书省她姚今不是好欺负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亲自关照承欢小筑的几桩事情一传开,这秘书省的风向,也就悄悄变了。姚今心知笄礼这件事情是推脱不过去的,左右已经轰了她们两天,也算是消了气,打过了秘书省的脸,便就点头应道:“就按龙婉说的办吧”。 第四十九节 行云流水中,漫步山雨前 笄礼这一日的天气并不是很好,阴阴的,天空中云层堆积,太阳几乎被掩盖了大半,好在天色尚算明亮,大致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按着章程,姚今很早就到了咏阳殿,这里早已经备下了一班专事仪典的宫人,负责公主笄礼的一应事务。姚今先是沐浴更衣,由着一群姑子在她身上、头发上到处抹擦,虽然她尽力做到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是崩溃的,尤其她脱光了衣服进了浴桶之后,竟还有四个姑子四个丫头围绕在旁,齐齐上手帮她洗澡,八只手伸进浴桶的那一刻,姚今只能在脑中拼命默念:这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 沐浴结束,又换了四个姑子过来梳头,因为笄礼上要更换发式,所以姑子们只是将头发揉干,用新制的茉莉花油细细梳顺,在两鬓各垂下一缕,其余都梳至脑后,用一根皇室专用的黄色缎带束上,轻轻系了一个活结。 这一套折腾下来,姚今只觉得虽没干什么体力活,却是肚子都饿了。早起时她心里惦记着今日要见月白,自是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喝了一碗红枣粥,那半个金葱火腿的小花卷还是龙婉劝了又劝才吃下去的,如今虽然肚子里有些叽咕,看看周围估计也都是皇后的人,并不想多事,咽咽口水也就算了。屋子里给她妆扮的人此刻也都完了手上的事情,留下四个本就是屋内伺候的丫头,其余的人便悉数退下了。 姚今看了一眼门口的屏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似乎较之早间好了一些,由于还隔着一段路,也不知前面正殿上的情形,她便向边上最近的一个小宫女问道:“时辰到了吗?” “回禀公主殿下,大约还有两炷香的时间,您就可以起身了。” “你去前面看看,都来了哪些人。” “是,殿下。”小宫女恭恭敬敬退了出去,约摸一炷香时分又回来道:“回禀公主殿下,二皇子、三皇子、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寻阳长公主府的两位郡主,几位宗室中的县主,都已就坐。另有三位年轻的小姐,奴婢从未在咏阳殿里见过,大约是前朝几位大人的家眷。” “家眷……”姚今装做漫不经心地说:“你说的这些人,多数我都见过,只是那三位年轻的小姐,倒是不曾听闻。不知她们的相貌如何,有否特别优秀的?” 小宫女不假思索地答道:“奴婢只是宫中一名小小宫婢,不敢抬头细看各位贵女的模样。” 姚今眉头皱了皱,心想这咏阳殿的人还真是会说话,果然是滴水不漏,于是又换了个话题:“正殿上笄礼的诸项都布置好了?” “回禀公主殿下,诸事都布置好了。吉服和钗冠刚刚姑姑们检查完毕已经收下,都放在指定的位置。此刻寻阳长公主正陪着皇后娘娘在花厅里叙话,按时辰,陛下此刻已经下朝,大抵也会在来的路上。” “噢,很好。”姚今将那小宫女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是个很清爽利索的丫头,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跟着哪个姑姑后面当差的。” “回禀公主殿下,奴婢叫阳樱,从前是跟着龙女官当差的,现下负责值守此间宫室。” 姚今环视了一下所在的这间屋子,虽然华丽,但一看便知日常是不用,值守这样空置的屋子,想必这丫头自龙婉走后便受了排挤,才会派到这里来。她转念想到自己宫里那帮不顶用的家伙,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再说,外面便传来了三声长长的钟鼓击打之声,这便是主宾和赞宾就位,笄礼即将开始了。 “时辰差不多。”姚今缓缓起身,拿余光淡淡扫了阳樱一眼,微笑道:“阳樱,我今日没带贴身的宫女,便由你扶我出去吧。” 阳樱有些讶异,她用余光瞄了一眼站在屏风两边的四个承欢小筑来的丫头,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很快走到姚今身边,稳稳扶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公主殿下小心,这里出去还有一段路才能到正殿。” “放心,我小心着呢,这段路我要走好——”姚今顿了一下,又道:“阳樱,你也要仔细着,看清楚,才能走好你的路。” 李朝这一代只出了姚今这一位公主,她又十分受皇帝的疼爱,皇后虽然觉得她有些来历不明,但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还是用心操办了这场笄礼。主宾坐席上自然是帝后,赞宾请的是皇室女中最尊的寻阳长公主来主持仪典,而观礼的宾客本来请几位相熟的皇室成员就可以了,皇后却一股脑地将宗亲、前朝重臣家中的年轻女子都邀来,她觉得既是补了姚今没有办封公主大典的遗憾,给足了她面子,又可以将要定给李朝三皇子的人选再看一遍,一举两得。 这样的安排,皇后满意,姚今更是满意。她自打听说观礼宾客名单里有林月白的名字,便成日里喜忧参半: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和月白相见,可又担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些许变化月白会不会认不出,或是月白真的认出了她当场失了分寸,更重要的是如何能找一个单独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这样日思夜想,当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到了此刻,姚今眼看终于要踏进正殿的大门,心中一阵激动: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无限接近她的月白了。 此时正殿上早已熏过一遍香,太常寺的礼乐班子在东侧缓缓奏乐,编钟时而低沉、时而轻盈,伴随着寻阳长公主庄重而矜持的唱词,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昂首入殿的少女身上:姚今的容貌在娇倩这样的京城第一美女映衬下,自然是差了一大截,人也瘦瘦的,好在比起那些娇弱得路都走不动的贵族千金,她的身姿挺拔显眼,尤其行走时步伐潇洒,虽然依着章程只能着一件素色的短衫和襦裙,并没有任何纹饰,姚今却也丝毫没有羞涩扭捏之态,只是淡淡注视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若是换了旁人,在如此重要的仪典上摆出这般神态自然是有些轻慢无礼,可姚今是谁?那是在现代纷繁复杂的大公司内部派系争斗中杀伐决断过、过五关斩六将出来的,她既不紧张、也没有丝毫怯意,她早就想好要趁眼前的这个机会好好让在场的众人认识认识她是何人,即便如李政所说,她的身后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但她和这些人,这些跟她隔了几千年的古人,那真的太不一样了。姚今这样想着,嘴角的笑意又明显了几分,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能感受到她的骄傲,她的不在乎,她的抬手行礼、一步一拜之间,自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风采。 第五十节 朝露春晴花,鸣乐在咏阳 待到行完笄礼的初加、再加,洒过酒敬过天地,三加的大红吉服上了身,姚今的身后已经有四个宫女跟随着,托着她又长又重的裙尾进殿,这种宽袖长尾的礼服最为考量女子的行走礼仪,然而连八厘米高跟鞋都能hold住的姚今才不会在意,她的步伐仍然如旧,连一旁小心翼翼盯着她脚害怕她踩裙边的阳樱都几乎跟不上她。只见姚今昂首阔步进殿,第三次跪下、低头,由寻阳长公主亲手给她戴上金钗冠,此时帝后也起了身。 姚今知道,这便是笄礼的最后一个步骤:聆训。只要聆讯完毕,观礼的宾客就可以上前向她贺礼,刚刚她虽然在殿上几进几出,余光左右扫了好几回却都没能发现月白,而李政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这让姚今的心中有些不安,她巴不得赶紧结束仪典,好确定一下月白到底在哪里。 皇帝和皇后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姚今的心意,两人按着惯例慢条细理说着一条条文言文,虽然姚今已经能听懂这些句子,但内心仍然有些焦躁,觉得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结束,待到皇后说完最后一句,轻抬起手刚刚抚上她的额头,她便赶忙磕头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这孩子,竟是这样急躁的。”皇后的手未及收回,此刻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微微侧脸看了一眼寻阳长公主,长公主会意,便唱道:“典礼佳成!” “时间过得真快啊,”李皇一脸慈父笑容,看着两侧的宾客纷纷起身涌到姚今面前,拿着各色礼物好不热闹的样子,他不禁搓了搓手道:“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陛下说的是,臣妾还记得太子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时候,如今,太子都要大婚了。”皇后看着立在李政身侧的娇倩,她一身银色薄纱的宫装,笑容灿烂,鬓发上是一对颜色娇艳的掐丝海棠簪子,衬的她的脸色红润动人,周围的一群莺莺燕燕,恁是穿红着绿的,跟她一比,仿佛也全都黯然失色。 皇后这厢将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越看越满意,李皇倒是颇为欣赏今日姚今的表现,她那一派虽然高傲不可一世、但却恰如其分让人不会觉得过分逾越的神态,正是他认为皇家公主应有的风范。 一旁的寻阳长公主却一直只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家府里的两个女儿身上,她嫡出的女儿泰丽郡主没有丝毫承袭她的容貌,生的如她父亲一般平实朴素,虽然性情温和,人也聪慧,可在这美人频出的京城圈子里,到底不出彩,她心里如何能不遗憾。好在媵妾的女儿丽心也是从小养在眼皮子底下,生得花容月貌竟和她有几分相似,又喜好诗文,虽然性子有些胆小,动不动爱哭,但与泰丽姐妹情深,此次将她送来参加甄选,皇后又选中了她,也算完成了宗室出女的职责,以后自己的亲生女儿只需择一个满意的人嫁到眼皮子底下,她也算心意圆满了。 姚今一面应付面前这帮所谓的“姐妹亲眷”,一面环视全场,可任凭她瞪大眼睛在大殿上上上下下看了几圈,哪里有月白的踪影? 李政自然觉察出了姚今的心意,见她陷入“温柔圈”脱不开身,便清清嗓子笑道:“各位如此喜欢雅公主,送的礼物又都这般精美,倒显得本宫这个当哥哥的有些欠缺了,到现在这礼物在手,却还送不出去呢。” 太子发话,自然在这一群人中是有分量的,大家便都停了下来,娇倩走过去将姚今从人群中拉到自己的和李政的身边,将她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咯咯笑着:“从前是娇倩犯浑误会了妹妹,这次可得让我好好赔个不是,来,咱们去万花园里逛逛,不在这里跟她们玩闹。” 姚今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她直接推开了娇倩的手,却挽住了一旁李政的胳膊,淡淡道:“跟她们玩闹确实累了,太子哥哥陪我逛园子去吧。”说罢,另一只手放在了阳樱的手背上,就这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娇倩几乎是一脸惊愕地站在原地,旁边的一群人,也全都愣住了。 都知道娇倩虽然是郡主,但她的身份超然,又是未来的太子妃,如今竟然在众人面前被姚今扫了颜面,娇倩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皇后却有些忍不住了,压着声音喝了一句:“等等!” 大殿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人群慢慢退回了两侧,姚今和李政此刻已经走到门口,她撇了一眼李政,李政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母后,唤儿臣何事?”李政面上一片和煦,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气氛的不对。 皇后对着自己儿子的这句询问,顿时有些语塞,她总不能说公主不能推郡主的手、她要训斥公主这样的话,毕竟礼法规矩上是没有这一条的,于是她缓了缓口气道:“娇倩以后是雅公主的嫂嫂了,怎么不陪着她一起逛逛呢?” 虽然是对着李政说话,可皇后的目光却凌厉地射在姚今身上,可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是定定看着帝后的脚尖,仍是那副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并不说话。一旁的阳樱自然知道皇后是动了怒,心中一慌,便连忙跪了下来。 “逛园子是雅儿的主意,今日又是她的好日子,儿臣自然——要听雅儿的。”李政拍了拍姚今的肩膀,就将问题抛给了她。 “那雅公主,你来回本宫的话,为何不请娇倩郡主一起逛园子?”皇后这回是正对着姚今问话,声音不再和缓,甚至带着一股凌厉之气。 “回禀母后,这是因为——”瞬间姚今心中一万头马奔驰而过,暗骂了一万遍贱人李政,但更迅速地,她抬头笑了起来,轻轻巧巧答了三个字:“我忘了。” “你——”皇后气结,竟找不到话来回她。 没错,她就是忘了。姚今笑意吟吟看着皇后,那笑容仿佛是在说:我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一直未出声的李皇此刻终于发话:“孩子们玩闹,皇后何必当真掺和。寡人也想到万花园里走走,便都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