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蝶 漫天大火中。 她只能无助得匍匐在佛龛前的青砖地上。 房梁燃烧的哔啵声清晰得好似擂鼓,有夜枭呜咽的嘶鸣穿透大火,回应着她的呼唤。 “救命……” 鲜血泉涌般溢出,地面,衣襟,黑的,红的,交相辉映,衬得火光犹如舞动的魔鬼。 红光中,暗影变幻,熟悉的,陌生的,尖叫着,舞动着,透过光暗交错的视线,似乎都放大了好几倍。 要死了吗? 老人说,夜枭啼,阴阳别。 不知道今夜的枭鸣带走的会是谁? 火光中,有人影逼近,雪亮的剑尖伴着银色的铃铛和鲜红的剑穗,“苏颖沅,你在哪……” “火……” “救命……” 苏颖沅高声呼喊,双手挥舞,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屋里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原来那大喊只是在梦中。 晨曦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在地上形成朦胧的光影,铺着宝蓝桌布的圆桌上,瓜灯的蜡烛已经燃尽,只有丝丝青烟荡荡悠悠地从灯罩顶上飘散。 清脆的鸟鸣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悦耳,浓郁的玫瑰花香随着雾气飘荡在空中,这样的情景有好多年没有感受了。 安静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移动,惊醒了靠在床边的女子。 “四小姐!” 惊喜莫名的呼喊,让苏颖沅歪头过去。 青色的素面杭绸褙子,蓝色的细布马面裙,圆圆的脸红润而健康,乌黑的头发整齐的挽了个圆髻,并排插着两根银簪,只是眼底乌青一片。 “于妈妈。” 苏颖沅挣扎着想起身。 已经七八年没见乳娘了,没想到梦中的乳娘还和记忆中一样,淳朴中带着秀气,而不是自己最后次见到的蜡黄皮肤,疯癫姿态。 真好。 人有时候很奇怪的,即使是在梦中,但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就像现在这样。 浑身酸软,还伴着阵阵疼痛。 “于妈妈,我想吃桂花米酒。”不自觉的,苏颖沅拉着乳娘撒娇,如同少时一般。 乳娘轻轻地扶起苏颖沅,先帮她披上夹衫,又把个姜黄的细葛引枕垫到她背后,“好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说桂花米酒,就是酥油鲍螺,于妈妈也给你做得。” “酥油鲍螺让宝蝶去做,我可不要妈妈这么辛苦,我现在只想吃桂花米酒。” 于妈妈满脸疑惑,奇道:“宝蝶什么时候会做这个了?” 是啊,不知道在梦里,宝蝶会不会出现,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丫鬟,前年就病逝了,至今苏颖沅都还记得她那一手苏式点心整个王府也没人比得上,就是专门买的那几个师傅也没她做的合自己口味。 落地罩的帐子被人撩起挂好,小丫鬟们鱼贯而入,不管是拎水壶的,还是捧帕子的,都是轻手轻脚。 苏颖沅想下床穿衣洗漱,却被于妈妈按住。 围了大帕子,就着小丫鬟手里的脸盆,苏颖沅简单的洗漱,好在是在梦中,这要是在王府里,还不得给嬷嬷们念叨死。 “哎呦,你们怎么能让姑娘坐起来呢?” 刚用清茶漱了口,还来不及让小丫鬟出去,落地罩后转进来个穿桃红色月季花褙子的女子,高挑的身材,蜜色的皮肤,细细的眉眼,一说话眼角就挑的老高。 香姨娘。 如果说苏颖沅在家时最讨厌谁,香姨娘若是认了第二,没人排得了第一。 不是因为她只称呼自己为姑娘,而不是小姐,实在是看不上她的人品。 一个爬主子床的侍女,却妄想自己是怀远侯府正经主子,就算她是自己大哥的妾室,也不过是给大哥暖床的罢了,处处拿乔,处处摆谱,更是在大哥去世后,卷了细软逃出了苏家不知所踪。 可恶,做个梦,都这么倒胃口。 看着眼前丫鬟打扮的香姨娘,苏颖沅只觉得想吐。 也许是心理作用,才刚想吐,一股子腥辣就直顶喉咙。 “呕,呃……” 就着漱盂吐了个眼冒金星。 乳娘一边帮她轻拍后背,一边让人端了温水来。 一连漱了四五次,才算把口里的苦辣酸腥去了个七七八八。 无力地倒在引枕上,看着屋子中央张口结舌的人,苏颖沅连应付她的力气都没有。 “你来干什么?”一手抚额,一手揉腹,好难受,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啊。”香姨娘立时回魂,道:“老太太听说姑娘昨天夜里看热闹吓到了,让我送了安神汤过来,给姑娘压压惊。端上来。” 后一句却是对身后跟来的小丫鬟说的。 大晚上,看热闹,这是送药呢,还是绵里藏针替老太太来告诫自己的? 是想说自己不安分,不懂规矩吧? 如今吓到了,是自己活该。 甜白瓷的小碗,大半碗乌黑的汤汁。 苏颖沅清楚记得,香姨娘在爬上大哥床以前就是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名唤香儿,很是得祖母喜欢,要不然也没胆子敢在府里横着走了。 “药搁在那,你去回了祖母,我没事,睡一会就好。” 翻身向里,这就是要撵人的意思了。 是药三分毒,不就医,不问诊,随便吃药,谁知道会不会吃出个好歹,何况是香姨娘送来的东西,苏颖沅天生排斥。 “姑娘,话不能这么说,这人啊,吃五谷生百病,就算姑娘不是存心的,这病了就得吃药,不然耽搁了,老太太会伤心的,您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老人家不舒坦吧?”顿了顿,接着道,“再说了,咱们老太太心善,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姑娘糟蹋自己身子是吧?” 忤逆长辈,是为不孝。 当年自己没出嫁前,没少受她明里暗里的挤兑,哪次不是打着祖母的名义?等自己嫁到了豫王府,又硬生生地从金陵追到京城,想从自己手里捞好处,还逢人就说她是自己的亲嫂嫂,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说了,我没事。祖母那里,我等会就去请安。” 咣咣当当,甜白瓷的小碗连着红漆描金海棠托盘一起打翻,漆黑的药汁把雪白的杭绸挑线裙子染成了泼墨山水。 “啊,我的裙子……” 高亢的女声惊得门外树上的鸟儿扑棱棱的飞起,飞远。 苏颖沅也是怔愣,她不过是翻身坐起,本该站在屋子中间的人怎么就到自己身后? “香儿姑娘,香儿姑娘……” 被挤到一边的于妈妈无措的看着又跳又叫的香儿,想上前帮她擦裙子,又怕越擦越脏。 “姑娘,我要告诉老太太。”桃红的身影一扭一扭伴着哭声而去。 第二章 诡异 半明半暗的床帐内,苏颖沅只觉得头疼,这个香儿除了会到祖母那里挑拨是非还会做什么,每次不是让自己被罚就是母亲被数落,亏得自己忍了她那么久。 京城豫王府里,丫鬟们稍有不慎就能引来嬷嬷们的关注,轻则呵斥,重则打杀,自己管理内院时,打杀虽然不再有了,但像香儿这样的,一个发卖出府是少不了的。 “四小姐,要不,我去跟太太说声?”于妈妈试探着问道。 “理她做甚,别说是不小心打翻了药碗脏了她裙子,就是我淬了她一脸,她也照样得受着。尊卑有别,府里的规矩又不是拿来看的。”这一次,苏颖沅铁了心不服软,以前自己每每息事宁人,换来的没一次好结果。 相比苏颖沅舒服的继续睡觉,很多忙了一夜的人却连睡觉的机会也没有。 “公子,查清楚了,昨天夜里怀远侯府西边的马棚被人放火,之后您让我们跟着的那批人就去了前院的几处地方,看着好像是在找东西,至于您救下的那个丫头……” 客栈的房舍到底差了些,连个明瓦也没一片,小小的窗户并不能让整间屋子亮堂起来,隐藏在暗处的人影模糊不清,但声音清亮稚嫩。 “我就知道陈琳那孙贼不会干好事,以为被我打了一顿,把我骗去大兴看鹿场,他就能瞒天过海悄悄地派人南下了?想得美。” 稚嫩的声音说着嚣张的话语,跪在地上的人黑衣人一点也不奇怪。 “除了放火,抢人,还偷东西……”声音越来越高,原本清亮的音色带上了几分鄙视,“京城什么东西没有,偷就偷了,还偷到开国功勋的府里,还偷个小丫头出来,劫财还是劫色啊?” 黑衣人默默地擦把汗,为自家主子的天马行空汗颜,这要是让大公子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皮给揭了。 “公子,那小丫头已经按您吩咐送回去了,那些人也被官府惊走了,想来他们不会再动手了。”思索片刻,继续道,“大公子还不知道您南下了,而且再过半个月有围猎的。” 每年的围猎为的是让皇帝考察功勋子弟骑射功夫,从前公子年岁小都没参加,今年陛下亲口说了要公子参加的,就算得个倒数也好过无故缺席,何况以公子的能力前三不敢说,前十还是没问题的。 “围猎有什么意思的,京城那帮废物有几个是我对手的,还不如在这追兔子好玩。你写封信回去,就说我发现了有人意图盗掘皇陵,正在追查,对了,我哥和四皇子那都说声,让他们帮我圆一下就好了。” 盗掘皇陵? 亏主子想的出来,别说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金陵城里有府衙,孝陵有戍陵卫,还是怀远侯亲率的,怎么也轮不到公子插手。 蓦地,黑衣属下抬起头,盯着那被阴影分成两部分的脸庞。 “公子的意思是,他们盯上的不是怀远侯,而是孝陵?这怎么可能。盗掘皇陵,不论哪个朝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有什么不可能,你不也说了,他们在找东西……” 嘻嘻的笑声提醒着黑衣属下。 “不可能,那东西现在就在宫中,是镇西大将军当年从西北带回来的,皇陵中的只是陪葬赝品。” “是吗?”少年从黑暗中走出,让阳光直射身上,那和光同尘的模样掩盖了他的真实性情,很容易让第一次见他的人蒙蔽视听。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镇西大将军带回来的根本就是个西贝货呢?如果当初太祖得到的才是真品呢?那以陈家的那吮痈舐痔的嘴脸,你觉得他们什么事情会干不出?” “再说了,我听说,当年那沈彧,沈太师就曾说西北带回来的是个赝品,一代金石大家,他的话挑着听,没错的。” 灿烂如骄阳的笑容,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很奇异的感觉。 “这个,属下不知。”汗湿夹背的属下只想逃离这个可怕的想法,太疯狂了。 少年看着跪着也跟自己差不多高矮的属下瘪瘪嘴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真信啊。” 笑声让人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公子……”黑衣属下几乎是呻吟了,跟着这个小主子真的会短命的。 才在京城打了侍郎家公子,赌赢了扬州盐商,顺便把京都下城的百姓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耍的团团转,这又异想天开的吓唬自己,真不知道少活了多少年。 “对了,那个小丫头是什么人?查了吗?他们干嘛偷个丫鬟出来,虽然长的还可以了,不过也就那样吧。”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主子已经换了思绪。 “查了,说是怀远侯府二房的,据说是小姐的贴身丫鬟。” “二房,不就是苏家伯伯那一房,要是那丫头是苏伯伯的女儿就好了,可惜是她的丫鬟,卖不了人情咯,可惜!” 被当做丫鬟的苏颖沅一觉好睡,醒来已经快晌午。 看着头顶藕荷色的帐子,帐角宝瓶艾草香囊垂着淡紫的流苏,苏颖沅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对,怎么还在梦里? 之前的头疼已经褪去,思考的能力也渐渐正常起来。 这不是豫王府的清蘅苑,是少时的玫园,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听鹂馆。 扯下被子,不及趿鞋,苏颖沅三两步扑到了梳妆台前,足有尺高的西洋镜里,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但眉眼间的稚气还是无法掩盖,小小的手掌,不及木施横杆的身高,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不是那个豫王府里端庄明丽的王妃,这分明是她十一二岁的模样。 惊恐的跌坐在地,记忆也潮水般倒卷。 寒衣节的玉泉寺,御赐的毒酒,漫天的大火,还有雪亮的剑尖。 难道自己没死? 难道自己回到了十一二岁? 疯了,真的疯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啊! 苏颖沅抱头尖叫,整个人缩成一团。 丫鬟们闻声而入,见到的就是苏颖沅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抱头屈膝。 众人纷纷上前,拉的拉,抱的抱。 “今天是什么日子?”犹如溺水之人,苏颖沅紧紧抓着身边人的胳膊。 “四月初六啊。” “哪一年?” “景隆九年。” 景隆九年四月初六,那不是说自己现在只有十一岁。 难道真得重活一世了? 玉泉寺东跨院的小佛堂再次浮现,自己在菩萨面前被人下毒,被纵火灭迹,佛堂被毁,自己枉死,难道是佛祖有灵,才让自己重新来过。 再荒唐的想法,也远不及自己真实感受来的诡异。 木木然的苏颖沅并没有听到门外丫鬟禀报,自顾自地神游天际。 第三章 浮光 一念万年,千古在目。 到底从前是梦,还是现在才是一场梦。 怀远侯府流水曲觞,豫王府中岁月静好,历历在目,又皆是泡影浮光。 见过的人,读过的书,行过的路,坐过的船,种过的花,吃过的饼,哪怕是承尘上精美的彩绘,一桩桩,一样样,清晰无比的烙印在脑中。 即便最后被大火撩起燎泡的疼痛,被内侍灌下毒酒的辛辣,每一分每一毫无法忘记,更不可能磨灭。 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十年,自己独自在豫王府由青涩少女变成了端庄内敛的豫王妃。 十年,大哥为了打破家族的桎梏去了西北,从此天人永隔。 十年,母亲的早逝成为她心头的痛,只有午夜梦回泪湿的枕头知道自己的悲伤。 十年,有多少欢笑,就有多少遗憾。 苏颖沅跪在厅堂冰冷的青石砖上,两眼茫然。 “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姑娘?” 祖母一掌拍在红木四方桌上,对着下首站立的母亲怒不可遏。 “文氏,都说你们文家书香传世,知礼仪,明是非,懂廉耻。你看看,你看看,好好的姑娘给你教养成什么样子了?我说了半天,连个反应也没有,我就是对着只狗说话,它都知道叫两声。” “母亲息怒,是儿媳教导有失,是我没照管好沅姐儿,请您责罚。”母亲轻声地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还是老样子,一旦被祖母拿到了机会,母亲就免不了一番磋磨。 从前苏颖沅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见到嘉嫔娘娘每每为了辽王和何婉愉鹣鲽情深就折腾一番,才渐渐明白,有些女人不管自己的儿子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地位,在她们的眼中,儿子只能是自己的,儿媳永远是外人,就好像祖母。 “祖母,是颖沅冒失行事,私自外出的,不关母亲的事,母亲有叮嘱我按时睡觉,也有嘱咐乳娘看护好我,是我听说起火了,自己跑出去的,乳娘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我,是颖沅的不对,没遵循祖母和母亲的教诲。” 说着,在青石砖上重重一磕。 “哼。” 冷哼从头顶传来,“总算还知道点错。” “不过,请祖母明鉴,颖沅错在出去没带身边人,更错在还让自己受到伤害,但出去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错。” “你还嘴犟!” 斗彩的茶杯砸在地面上,碎瓷蹦飞,有几块几乎擦着脸颊飞过。 苏颖沅跪地笔直,犹如傲立山巅的苍松。 “祖母请细想,起火的是西边,靠近内院,从那里到桑榆堂,中间只隔着三房的百卉轩,而且一路上都有经年的树木,看似绿荫遮蔽,但其实也更容易烧成一片,届时,不单单烧几间屋子,很可能祸及祖母。” 桑榆堂正是祖母的居所。 重新坐回太师椅的祖母把个手中的串珠拨得飞快,半晌才道:“你继续说。” “我是苏家的女儿,苏家起火,不论是下人们不小心,还是有人有意放火,受损失的都是苏家,在内,我们可以分成四房,在外,我们都是苏家人,一旦火势控制不住,烧毁些东西还算小的,如果伤到了人,尤其是祖母,那就是我们做小辈的错。” “只有及时组织人手扑灭大火,再查找起火原因才是正理。倘或是下人们不仔细的,那该怎么处理自有府里的章程;要是人为纵火,或是报官,或是我们自己处理,总归得有个说法。” “怀远侯府,开国功勋,丹书铁劵,勋爵之家。没有人能随意冒犯。” 说着又一次磕头,“颖沅虽小,但我也知道孝敬长辈,关爱兄长,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大火蔓延,祸及长辈?更不可能安安心心地躺着睡觉,等着别人报讯。这里是我的家,我要自己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的祖母和娘亲。” 文氏悄悄地用帕子抹着眼泪。 “你这孩子,难为你了。” 就是祖母也不能拦着孙儿们尽孝,更何况,祖母好面子是出了名的,只要抓住伤害苏家颜面的要害,这事就能过去。 今天只是烧了几间马棚,就足够金陵城里的百姓当谈资了,如果真的烧成一片,且不说财物的损失,就是这管家不利的名声,阖府的当家太太们就当不起,丢不起这个人。 不管她们娘家姓李还是姓文,走出去,她们都是苏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都是要进苏家祖坟的,是苏家人。 “还不快扶你们小姐起来,没眼力介得。”拉不下脸面的祖母只能呵斥身边的丫鬟仆妇。 跪了也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尤其是连个垫子也不给,苏颖沅膝盖早就硌得生疼,好在自己也不再是那个较弱的四小姐,这点疼痛还是能忍的。 起身时难免还是晃动几下。 于妈妈和母亲身边的青鸾一左一右的扶着她到旁边。 “凳子,还有衣服,真是桐油灯盏,拨一下亮一下。”祖母的吩咐接二连三。 很快的,两个绣墩被送来上来,披风也拿了来。 四月天,只穿亵衣虽然不至于着凉,但在沁凉的地上跪这么久,还是两腿发冷,手也就在披风的遮挡下悄悄地伸到下面揉捏着。 “不管怎么说,你是家里的小姐主子,有事情让下面的人去,自己胡冲莽撞的,这也就是在自己家中,要是在外面可怎么得了,下次可不许再胡闹了。”训斥还是有的,但已经不那么严词厉色。 有伶俐的小丫鬟重新端了热茶上来。 氤氲的茶香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是上好的碧螺春。 “你们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娇生娇养的,跑去那些个腌臜地,被人冲撞着了,或是跑丢了,你让你母亲和我怎么受的住?” 反反复复地的话语听的人起老茧,真到了要您疼惜一把的时候,又有哪次真的伸手了? 苏颖沅想着前世种种,对祖母怎么也敬爱不起来。 倒是母亲,还是和从前一样,为了她,在祖母面前百般隐忍。 “对了,香儿说,你不肯吃药,还发脾气打翻药碗,让她出去,这又是怎么回事?” 追究自己擅自外出,被她躲过去了,又在药碗上做文章。 这要是被拿实了一个忤逆长辈可就坐实了,毕竟香儿是祖母派来的,可以说代表的是祖母的意愿。 第四章 东引 苏颖沅慢慢地呷一口茶,转头看向香儿,微笑不语的模样看得人背脊发寒。 “是吗?药送来时太烫了些,不过是搁一会,怎么就是不吃了?香儿姐姐难道没看见药碗上那腾腾的热气?” 悠悠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香儿连服侍人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平日里祖母有没有被热茶烫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香儿立时着急,辩驳道:“四姑娘,我没有!” 苏颖沅不再说话,只是端着茶杯轻拂着上面的浮叶,自从到了京城她就很少喝绿茶了,实在是太凉了些,倒是嗅嗅茶香很是醒脑。 “姑娘,之前明明是你说不吃,要我就那样回禀老太太的,我既然领了老太太的话,自然是要看着姑娘吃了药才能走,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直接打翻了盘子,把药泼了一地。” 人一旦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就容易犯错。 苏颖沅心中冷哼,长辈们跟前服侍的是体面些,但这个体面是主子们给的,给你的时候,你必须得受着,不给的时候,也别妄想。 放下杯子,苏颖沅只盯着祖母微笑,什么也不说。 您老不是最重规矩吗?那就让您好好看看自己屋里出来的丫鬟到底多么的守规矩。 主子面前随便插嘴,想说就说,想闹就闹,这要是传了出去,丢的倒底是谁的脸面,是谁连个身边人也管教不好。 也许是被苏颖沅盯得不自然了,祖母轻咳两声,道:“香儿,这里没你说话的地,你出去。” “老太……” “出去!” 香儿还待反驳,但看见祖母紧握的拳头,只能磕头退下。 苏颖沅即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香儿退下时,那淬毒的目光几乎将自己后背剜出两个洞来。 “听说三叔祖母让人请了个落第秀才教家中的仆妇们读书识字。”苏颖沅转移话题。 “什么?”祖母显然是第一次听说。 “我听花房的婆子说的,据说最少也得会《增广》《幼学》。”苏颖沅再加一把火。 《增广贤文》和《幼学琼林》都是蒙童启蒙书籍,文风简明,容易诵读,便于记忆,更有甚者提出,读完《增广》会说话,学完《幼学》走天下。虽然夸张了些,但多见多闻,与开阔眼界还是很有助益的。 除了主子们贴身服侍的,大部分的仆妇并不识字,能认全自己名字就不错了。 三房竟然请了个落第秀才教仆妇们认字,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家中的爷们考不出功名,就拿下人们出气? 好像也不是,读书识字则明辨是非,循规蹈矩。 这丫头是说二房的仆妇不懂规矩吧? 祖母的眼慢慢得眯起,石青色飞鹤凌云的妆花褙子也给搓的袖口卷起。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请个人来呢?”祖母看着安静端坐的孙女,感觉这孩子今天哪里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 还是一样的坐姿,还是一样的精致眉眼,就连嘴角的浅笑也和往日没什么区别,许是自己多心了。 苏颖沅不急不缓地道:“倒也不必。三叔祖母身边的人怎么能和祖母身边的人比,祖母出身大家,耕读传世,不管是您身边的珠儿姐姐,还是珍儿姐姐,走出去谁不夸一声大气温婉的,就是小户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几位姐姐们的好教养。” 珠儿,珍儿都是苏家的家生子,从小耳濡目染的,祖辈也多是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人,自是比别人强。 香儿不过是李家表婶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跟着家中的嬷嬷学了些规矩,因着做得一手好针线,人又长得伶俐,才送给了祖母。 李家不比苏家,香儿自然也比不了珠儿几个。 “不过嘛,要是祖母肯赏她们个恩典,能识的几个字,也是她们的造化,传了出去,也只会说祖母仁慈。”奉承完了,就该提出想法了,苏颖沅相信祖母这个时候不会反对,尤其她还刻意提到了三叔祖母。 “文氏,你看呢?这要是请人,又是一笔开销,先生的束脩,一年四季的衣裳,服侍的小厮,吃的,住的,怎么安排,都得拿出个章程来。” 果然祖母一点也不想被三叔祖母压了去,明着是询问母亲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已经决定了好了。 母亲沉思片刻道:“沅姐儿说的在理,不过倒也不必外面请人了,一来显得我们和三房打擂台,让人笑话;二来,我们也不是那小门小户没家底的人家,识文断字的下人还是有几个的,找个管事的来就足够了,开销么,月钱略略加一点就好,也不很麻烦。” “那行,就照你的意思吧,你去安排,人选你跟总管商量。” 苏颖沅偷偷直乐,一旦家中的仆妇能够识文断字,虽然主家得了好名声,但下面的人看事情也更有想法,到时候,香儿的所作所为还有几个人看得上眼,光是同样身份的人就能拿唾沫淹死她。 再没人计较苏颖沅私自外出,也没人管香儿那被糟蹋掉的裙子,屋里的人都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己尽快跟着管事读书习字。 李嬷嬷悄悄撩了帘子进来,对着众人福一福,道:“老太太,太太,李家大舅太太带着七小姐来拜访了。” 李家是祖母娘家,是老舅爷家了,但两家向来亲厚,相互走的极近,三天两头的就来访,倒不是什么稀奇。 “可说了什么事情?” 众人正商议谁来做这个教习,在哪里办书堂,什么日子开讲,要是李家大舅太太还是照着往常只是来串门的,稍微等等也没什么,都是自己人。 “大舅太太没说,只是……”李嬷嬷支吾几句,不再言语。 对于这样的情景苏颖沅倒是习以为常,估计又是有求祖母吧,不知道这次是要钱,还是要东西,抑或是让帮着办什么事情。 “算了,我去看看,府里才出了事情,沅姐儿这几天就好生呆在屋里休息,别乱跑了。”才起身,又对母亲道,“你也一起去见见。” 祖母再不喜欢母亲,但到底是管家的媳妇,不管什么事情,最后多半还是得经她的手,何况祖母自诩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苏颖沅看着母亲,很想把母亲留下,多年不曾承欢膝下,如今才见面,连个说亲密话的机会也没有。 母女连心,苏颖沅刚一流露出依恋的神情,就看见母亲轻轻地摇头。 算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苏颖沅送祖母和母亲出门,才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你好生歇着,让人把屋里收拾收拾,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哪有一点小姐闺房的样。” 临走才想起自己屋子凌乱,苏颖沅很想学庄子上的妇人翻个白眼,祖母您可是在我屋子里坐了大半个时辰的。 第五章 大姐 重新梳洗,换上件粉红色百蝶葡萄织锦褙子,油绿色的杭绸挑线裙子,粉嫩的颜色衬得苏颖沅肌肤胜雪,便是上好的甜白瓷也逊色几分。 尽管距离午膳不过一个时辰,但苏颖沅还是就着热茶吃了两块米糕。 安抚好快造反的肚皮,苏颖沅才想起询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妈妈,我身边的丫鬟呢?怎么就您一人?” 于妈妈很是为难,道:“四小姐,画眉和喜鹊不能再继续在听鹂馆当差了。” 苏颖沅暗自懊悔,主子有失,当奴婢的能保命就已经不错了,不问便是最好的结果。 “那我昨天到底是怎么跑去火场的?”不再追问丫鬟,改问跟自己有关的。 对于这一点,于妈妈也有疑惑想问苏颖沅,便把前后都细细地跟她说了一遍。 原来自己白日跟四房的五堂妹苏颖沐起来点口角,两人为芙蓉石是产自广东还是福建吵了起来,苏颖沅坚持是产自广东,堂妹却坚持声称是产自福建,还拿出一块芙蓉石的挂件,说是三房的海堂兄从福建带回来的。 小姑娘们口角大家本也没当回事,谁想昨天下了点小雨,庑廊的地砖很是油滑,等到苏颖沅伸手讨要那挂件时被苏颖沐推了一把,整个人都摔了出去,头也在美人靠上磕了一下。 “当时五小姐吓坏了,说了声‘不关我的事’,就带着小梨和小桃回去了。” “那后来呢?”从前她们两人没少打闹,这样的事情并不少。 “后来我们自然是哄着小姐回房了,本来还说请个大夫,谁知小姐不许人去,也不让我们告诉四太太,说是吃颗活血通络丸就成。这个五小姐也太过分了,总是仗着年纪小就欺负四小姐,上个月五小姐生辰您还送她盛宝庆的金环,结果呢?” 于妈妈向来本分,话也不多,唯独遇到五小姐就很会忍不住多说几句,还是抱怨的居多。 “没事的,不过是些身外物,她喜欢就给她呗。”反正每次五妹妹看中了她什么东西都会想方设法的讨要,还不如给她落个清净。 “白天都好好的,谁想晚上都要洗漱更衣了,小姐突然说想去谢衣小筑找什么书,好跟五小姐仔细分辨,完了就带了画眉出门。”于妈妈继续道。 “我跟喜鹊左等右等都不见你们回来,喜鹊就去找了,再后来您被三房角门的婆子送回来了,回来时人就是晕着的。” “小姐,谢衣小筑在东边,到三房怎么也得两炷香的功夫,您怎么跑到那边去了?画眉和喜鹊被找到时也都是在谢衣小筑附近,您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跑那么远的?” 是啊,她到底是怎么跑那么远的? 谢衣小筑是父亲在内院的书房,父亲酷爱金石,那里不但收集了很多金石书籍,还有许多游记杂记,苏颖沅把这些书当话本看,经常去那里找书。 从前的事情太过琐碎,小姊妹的玩闹哪记得那么清楚。 长长地叹口气,苏颖沅决定不去想它,估摸着真是自己去看热闹了。 “四小姐,你说那火真的能烧到桑榆堂?”看着苏颖沅阴晴不定的神色,于妈妈把憋了半天的疑惑还是问了出来。 苏颖沅大笑,道“怎么可能,两下隔着没三里地也有两里半了,真要烧过来,先不说得多大的火势,就是这阖府的护卫仆妇就全得不存在才行。” 于妈妈捂着胸口直道:“阿弥陀佛,亏得小姐是个明白人,可吓死我了。” 有小丫鬟跑了进来,“小姐,大姑奶奶来看您了。” 谁?大姑奶奶?苏颖沅有点反应不过来。 “就是长房的淑大姑奶奶。” 好聪明的丫头,苏颖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院子里的?” 小丫鬟满面喜色,急急地道:“回小姐,奴婢桃枝,是院里传话的。” 很机敏,也很会抓时机,虽然表现着自己,但很有分寸,不惹人厌烦。 “去请大姑奶奶到厅堂里坐。” 桃枝也不失望,欢欢喜喜的去了,毕竟能被问个名字就已经给小姐留下印象了。 对于这个长了自己十岁的大堂姐,苏颖沅有着深浅并存的记忆。 说浅是因为从前每次遇到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拿出蜜饯糖果哄她和五妹妹,总是说着,姐妹是前世的缘分,要相互珍惜。除此别无其他。 说深是当年自己一时兴起跟着淮大堂兄去了江宁东安巷陆家,见到的就是淑堂姐自缢在陆家祠堂的一幕,大红的汗巾子,大红的销金褙子,大红的百褶裙下,一只脚上是雪白的绫袜,一只脚上是大红的绣鞋,青白的脸面鲜红的长舌,就那么挂在房梁上,苏颖沅当时就吓晕了过去。 看着眼前碧玉年华的女子,苏颖沅不自觉地又会想起那张青白的脸。 “四妹妹可好些了?我回来看看母亲,听说你受了惊吓,就来看看你,瞧着这脸色还是不太好,可有请大夫?”声音不疾不徐,如那山间清泉独自流淌。 弯弯的柳眉,晶亮的杏眼,凝脂琼鼻,樱桃小口,容长的脸儿,乌黑的发,和着纤浓合宜的身材,观之可亲。 从前只觉得姐妹间三堂姐苏颖淳长的最是好看,等到她见过宫中各式美人后,才发现淳堂姐犹如画师手下的仕女图,精致有余,神采欠缺。 如今再看淑堂姐,端庄秀美,温婉静谧,大家之气迎面而来,这才是真正的冰雪为肌梅为骨。 “谢谢大姐,我没事,就是贪玩乱跑,被不知道哪来的野猫吓到了,不用请大夫的。”苏颖沅下意识地掩饰着。 茶杯搁到几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野猫吗?那可得让人注意了。”苏颖淑轻轻柔柔的嗓音好像绵密的春雨。 “这几年我回来的少,不留神,几个妹妹都长大了。四妹妹也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颖沅笑笑,两人从前接触就不多,又差着年纪,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 “大姐姐近来安好?听说姐夫留在六部观政,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去京城,我听人说京城的菊花酥,驴打滚,蓼花糖很好吃呢。” 苏颖沅一脸的天真,完全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好,有机会一定请你和五妹妹吃京城的点心。”苏颖淑好脾气得应着,顿了顿接着道,“我听说五妹妹被六婶罚了。” 这样的话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今听着,怎么整个怀远侯府就像一个大筛子。 第六章 幺妹 淑大堂姐不过偶尔回次娘家,就算长房和四房挨着,这四房的事情转眼就传到长房,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啊,我今天一直呆在屋里。”苏颖沅打着哈哈,总不能说自己的丫鬟被打发了吧? “今天放晴了,出去转转吧,今年的梅雨好像比往年来的早些。” 苏颖沅笑而不语,后宅的事情就那么点,能提供这些困在宅院女人们谈论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 苏颖淑也不好再提四房的事,两个人从京城点心说到金陵城桂芳斋的玫瑰软饼,再说到盛宝庆新出的首饰是宁波传来的新样式。 茶换了一轮,点心也上了又上,无聊的闲谈似乎没有个尽头,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淑堂姐不应该这么闲情逸致。 小丫鬟桃枝在门口禀道:“小姐,大姑奶奶,四房的六太太带着五小姐过来了。” 苏颖沅看看淑堂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要笑容依旧。 其实刚才她就很想问问淑堂姐,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自缢,还是那种最渗人的。 可惜事情还没有发生,淑堂姐又没有重生一次,怎么可能告诉她个为什么。 当年不管陆家还是苏家对外都是说苏颖淑是暴病身亡,而知道内情的几乎全都闭口不言,苏颖沅更是被吓的昏睡多日,醒来后甚至不记得当时的事情,还是有次摘花听到婆子议论才想起来。 时移世易,这样一个娴静如花的女子到底为什么选择了那么决绝的死法? “看什么呢?我脸脏了?”被盯得奇怪的苏颖淑摸着自己的脸问道。 “没,没有,就是觉得大姐姐真好看。” “妹妹们才是好看呢,含苞待放,花骨朵一般。” 是啊,如果现在的苏颖沅娇美如花,也才只是刚刚冒头的建兰,虽然秀美,但到底少了风雨,而淑堂姐就是那盛开的牡丹,国色天成,神女做就。 说话间,六婶田氏和苏颖沐带着丫鬟婆子们进了门。 一进门,田氏就拉着苏颖沅的手道:“我原本想去找你母亲的,谁想你们家有客人,我就到你这里来坐坐,不想颖淑也在这里,这感情好,你们姐妹多聚聚,也好让我们家的皮猴子好好学学。” “娘。”身后的苏颖沐声音拉的老长,微红的眼眶一看就是才哭过。 苏颖沅请了田氏上座,这才和淑堂姐一起行礼。 六婶瞪了眼身侧的苏颖沐,示意她上前问好。 苏颖沐一边嘟囔一边给两位堂姐行礼,“我又没说什么。” 声音很小,但在不大的厅堂里还是被众人听在耳中。 “颖淑,颖沅,你们别介意哈,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也不知道从哪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姐姐们的好倒是半点没学到。”六婶的话让两人都很尴尬,没学到她们的好,不就是说只学到了她们的不好? “六婶,五妹妹年幼,正是好动的时候,我那么大的时候也经常淘气,五妹妹这样的已经算好的了。”还是苏颖淑率先破开了场面。 谁家的孩子谁疼,苏颖沐到底是六婶的亲女儿。 “也是,沐姐儿平日里还是很懂事的,昨天的事我都听她身边的人说了,是沐姐儿对不住颖沅,才我已经罚了她五戒尺了,两个丫鬟也都各罚了板子。” 说着把苏颖沐拉到两人面前,扯起她的左手衣袖,小小的白玉手掌已经红肿一片,犹如被人破坏的美玉。 苏颖沅皱眉,做错事情被罚是应该的,特意带到自己跟前,是想给自己个说法呢,还是想说四房明理知事呢? 再说,言传身教,简单粗暴就是教导孩子了? “六婶,这,也太重了些。”苏颖沅看着那红肿的小手很是不忍,对身边的于妈妈道,“于妈妈,清凉膏还有不,拿些来。” 于妈妈一个劲说有,转身便去拿。 苏颖沅解释道:“从前我身子弱,走路老摔跤,一年四季这膝盖就没几天不带伤的,廖爷爷就帮我配了这清凉膏,外伤敷一点,很快就能消肿化瘀,还不留疤痕。” “你说的廖爷爷就是廖怀义廖神医吧?你竟然认识他?”六婶半是惊讶半是疑惑的问。 “是。”苏颖沅不好解释廖家和文家和苏家的关系,只能答了前半句,无视后半句。 药膏很快拿来,小小的白瓷盒内是半盒淡绿色的药膏子,看着跟玫瑰膏子一般。 “好香。”苏颖沐小小的鼻头耸动,“有玫瑰,有薄荷,有冰片,还有麝香。” 苏颖淑轻笑,道“五妹妹好金贵的鼻子。” “那是,我从小闻过的味道就记得住。”苏颖沐被人说到骄傲的地方,小脑袋快仰上天了,“大姐姐今天用的就是谢馥香的紫茉莉香粉,嗯,是玉兰花的。” 苏颖沅还是第一次知道五堂妹还有这个本事。 紫茉莉香粉,是把紫茉莉花的种子去皮,研磨,阴干,过筛,多次淘澄,最后加香料而成。 上好的紫茉莉粉洁白细腻,轻薄滋润,是敷面的佳品,尤其是还能祛斑养颜,就是起了藓子,擦上几天便好。 苏颖沐却能准确的说出制粉的铺子,加的什么香料,这就厉害了。 苏颖淑接过药盒亲自给苏颖沐上药,“五妹妹真厉害,以后姐姐们买胭脂水粉就靠你来分辨了。” “好舒服啊,”苏颖沐甩动着小手,“刚才还火辣辣的疼呢。” 说着还看了六婶一眼。 “坐好了,动来动去,像个猴子,还不学学你四姐姐,看你四姐姐多懂事,你怎么就一点没长进。” 才刚为了和苏颖沅争执挨了打,现在一听到四姐姐三个字,苏颖沐直接把头扭向门外。 “六婶,”苏颖沅也很无奈,“我们只是一时玩闹过了些,五妹妹也知道了,您看……” 要是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那么很多事情就可以避免,好过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劲的拿来刺激苏颖沐。 “就是,就是,我们只是玩,玩玩而已,娘亲就打了我戒尺,小梨小桃也被嬷嬷打了竹板子。弄得我现在连喝杯茶都没人倒。”苏颖沐很是顺杆爬。 那眼泪汪汪的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两世为人,苏颖沅再不济也不会和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计较。 “我表婶来了,还带了云裳表妹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和她玩吗?我们去祖母的桑榆堂可好?” 孩子喜欢孩子,何况苏颖沐向来和李云裳玩得到一起去。 四月天孩儿面,说的就是苏颖沐了,才还泫然欲泣,现在就兴高采烈了。 众人摇头。 “去也可以,不过,你得把那什么清凉膏送我,我这手还不知道会不会残废掉呢。”大大的眼睛咕噜噜直转。 “苏颖沐。”换来的只要六婶气急败坏地呵斥。 第六章 幺妹 淑大堂姐不过偶尔回次娘家,就算长房和四房挨着,这四房的事情转眼就传到长房,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啊,我今天一直呆在屋里。”苏颖沅打着哈哈,总不能说自己的丫鬟被打发了吧? “今天放晴了,出去转转吧,今年的梅雨好像比往年来的早些。” 苏颖沅笑而不语,后宅的事情就那么点,能提供这些困在宅院女人们谈论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 苏颖淑也不好再提四房的事,两个人从京城点心说到金陵城桂芳斋的玫瑰软饼,再说到盛宝庆新出的首饰是宁波传来的新样式。 茶换了一轮,点心也上了又上,无聊的闲谈似乎没有个尽头,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淑堂姐不应该这么闲情逸致。 小丫鬟桃枝在门口禀道:“小姐,大姑奶奶,四房的六太太带着五小姐过来了。” 苏颖沅看看淑堂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要笑容依旧。 其实刚才她就很想问问淑堂姐,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自缢,还是那种最渗人的。 可惜事情还没有发生,淑堂姐又没有重生一次,怎么可能告诉她个为什么。 当年不管陆家还是苏家对外都是说苏颖淑是暴病身亡,而知道内情的几乎全都闭口不言,苏颖沅更是被吓的昏睡多日,醒来后甚至不记得当时的事情,还是有次摘花听到婆子议论才想起来。 时移世易,这样一个娴静如花的女子到底为什么选择了那么决绝的死法? “看什么呢?我脸脏了?”被盯得奇怪的苏颖淑摸着自己的脸问道。 “没,没有,就是觉得大姐姐真好看。” “妹妹们才是好看呢,含苞待放,花骨朵一般。” 是啊,如果现在的苏颖沅娇美如花,也才只是刚刚冒头的建兰,虽然秀美,但到底少了风雨,而淑堂姐就是那盛开的牡丹,国色天成,神女做就。 说话间,六婶田氏和苏颖沐带着丫鬟婆子们进了门。 一进门,田氏就拉着苏颖沅的手道:“我原本想去找你母亲的,谁想你们家有客人,我就到你这里来坐坐,不想颖淑也在这里,这感情好,你们姐妹多聚聚,也好让我们家的皮猴子好好学学。” “娘。”身后的苏颖沐声音拉的老长,微红的眼眶一看就是才哭过。 苏颖沅请了田氏上座,这才和淑堂姐一起行礼。 六婶瞪了眼身侧的苏颖沐,示意她上前问好。 苏颖沐一边嘟囔一边给两位堂姐行礼,“我又没说什么。” 声音很小,但在不大的厅堂里还是被众人听在耳中。 “颖淑,颖沅,你们别介意哈,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也不知道从哪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姐姐们的好倒是半点没学到。”六婶的话让两人都很尴尬,没学到她们的好,不就是说只学到了她们的不好? “六婶,五妹妹年幼,正是好动的时候,我那么大的时候也经常淘气,五妹妹这样的已经算好的了。”还是苏颖淑率先破开了场面。 谁家的孩子谁疼,苏颖沐到底是六婶的亲女儿。 “也是,沐姐儿平日里还是很懂事的,昨天的事我都听她身边的人说了,是沐姐儿对不住颖沅,才我已经罚了她五戒尺了,两个丫鬟也都各罚了板子。” 说着把苏颖沐拉到两人面前,扯起她的左手衣袖,小小的白玉手掌已经红肿一片,犹如被人破坏的美玉。 苏颖沅皱眉,做错事情被罚是应该的,特意带到自己跟前,是想给自己个说法呢,还是想说四房明理知事呢? 再说,言传身教,简单粗暴就是教导孩子了? “六婶,这,也太重了些。”苏颖沅看着那红肿的小手很是不忍,对身边的于妈妈道,“于妈妈,清凉膏还有不,拿些来。” 于妈妈一个劲说有,转身便去拿。 苏颖沅解释道:“从前我身子弱,走路老摔跤,一年四季这膝盖就没几天不带伤的,廖爷爷就帮我配了这清凉膏,外伤敷一点,很快就能消肿化瘀,还不留疤痕。” “你说的廖爷爷就是廖怀义廖神医吧?你竟然认识他?”六婶半是惊讶半是疑惑的问。 “是。”苏颖沅不好解释廖家和文家和苏家的关系,只能答了前半句,无视后半句。 药膏很快拿来,小小的白瓷盒内是半盒淡绿色的药膏子,看着跟玫瑰膏子一般。 “好香。”苏颖沐小小的鼻头耸动,“有玫瑰,有薄荷,有冰片,还有麝香。” 苏颖淑轻笑,道“五妹妹好金贵的鼻子。” “那是,我从小闻过的味道就记得住。”苏颖沐被人说到骄傲的地方,小脑袋快仰上天了,“大姐姐今天用的就是谢馥香的紫茉莉香粉,嗯,是玉兰花的。” 苏颖沅还是第一次知道五堂妹还有这个本事。 紫茉莉香粉,是把紫茉莉花的种子去皮,研磨,阴干,过筛,多次淘澄,最后加香料而成。 上好的紫茉莉粉洁白细腻,轻薄滋润,是敷面的佳品,尤其是还能祛斑养颜,就是起了藓子,擦上几天便好。 苏颖沐却能准确的说出制粉的铺子,加的什么香料,这就厉害了。 苏颖淑接过药盒亲自给苏颖沐上药,“五妹妹真厉害,以后姐姐们买胭脂水粉就靠你来分辨了。” “好舒服啊,”苏颖沐甩动着小手,“刚才还火辣辣的疼呢。” 说着还看了六婶一眼。 “坐好了,动来动去,像个猴子,还不学学你四姐姐,看你四姐姐多懂事,你怎么就一点没长进。” 才刚为了和苏颖沅争执挨了打,现在一听到四姐姐三个字,苏颖沐直接把头扭向门外。 “六婶,”苏颖沅也很无奈,“我们只是一时玩闹过了些,五妹妹也知道了,您看……” 要是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那么很多事情就可以避免,好过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劲的拿来刺激苏颖沐。 “就是,就是,我们只是玩,玩玩而已,娘亲就打了我戒尺,小梨小桃也被嬷嬷打了竹板子。弄得我现在连喝杯茶都没人倒。”苏颖沐很是顺杆爬。 那眼泪汪汪的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两世为人,苏颖沅再不济也不会和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计较。 “我表婶来了,还带了云裳表妹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和她玩吗?我们去祖母的桑榆堂可好?” 孩子喜欢孩子,何况苏颖沐向来和李云裳玩得到一起去。 四月天孩儿面,说的就是苏颖沐了,才还泫然欲泣,现在就兴高采烈了。 众人摇头。 “去也可以,不过,你得把那什么清凉膏送我,我这手还不知道会不会残废掉呢。”大大的眼睛咕噜噜直转。 “苏颖沐。”换来的只要六婶气急败坏地呵斥。 第七章 喜讯 桑榆堂是二房的正房,位于整个怀远侯府的西北,从苏颖沅的玫园出来向东,穿过一小片竹林便是桑榆堂的南角门了。 黑漆的如意门,四季平安的石刻上满是斑驳的青苔,衬着雪白的粉墙,青黛的砖瓦,很有点林深草木幽。 这里本是曾祖父晚年清修之所,一直以来都显得有几分暮气,似乎桑榆更是有放马南山归的意味。 尤其是祖父去世后,祖母独居在这里,她就更不喜欢来了。 直到读到曹大家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苏颖沅才不那么排斥。 桑榆也可以预示着家族繁盛,后继有人。 丫鬟们一层层传话进去,等到苏颖沅和一众人到正厅门口时,大堂嫂杨氏,怀远侯府的宗妇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嫂嫂好。”苏颖沅屈膝行礼。 如今的怀远侯府只有两位女眷有诰命在身,一位是长房的大伯母,一位便是大堂兄怀远侯苏颖淮的妻子杨氏。 淮大堂嫂先是给一起来的六婶行礼,才还了苏颖沅三姐妹的礼。 尽管论身份论地位淮大堂嫂都高于众人,但自家人一起时,她不过跟苏颖沅平辈,是以只要没有外人的场合,大堂嫂都是谨守长幼之别。 淮大堂嫂不过比六婶略小两岁,也生养了三个孩子,不知道是太过操劳还是天生体质,依旧保持着如少女般的纤细身材,倒是六婶,自从生了浦哥儿,整个人就像发酵的大馒头,白白胖胖宣宣软软。 众人说笑着进了正厅,却不在这里停留,直接去了西边的宴息室。 又是一番见礼,裙裾衣料的摩擦声,钗环摇曳的叮咚声,欢声透过玻璃隔扇染亮了屋外齐檐高的老槐树。 “可巧,今儿人来的齐全,一会都在我这里用午膳,让我也热闹热闹。”祖母满面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之前还曾发了那么一通火气。 “老祖宗,叨扰叨扰,午膳吃了您的,这晚膳就由我来做东道吧。”淮大堂嫂一边把珍儿捧来的热茶奉给祖母,一边道。 祖母一帕子甩在淮大堂嫂衣袖上,嗔道:“就你讨巧,这么大的喜事,请我们吃个便饭就算了啊?怎么也得在聆雨阁上摆他几桌,再请个女先生来说书,那才有意思呢。” 六婶接过淮大堂嫂的茶问道:“我可是错过了什么?有什么喜事?难道淮媳妇有了?” 大堂嫂抿嘴直笑,祖母笑骂道:“你就知道生儿子。” 可不是嘛,四房为了能有个儿子,六婶可是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据说四叔祖母都准备为六堂叔纳妾了,还好第四胎生了浦哥儿,要不然估计不是六婶继续生,就是姨娘抬了一个又一个。 六婶也不恼,反正自家的事这里的人也都知道,最多不说罢了,也就老一辈的会拿来说嘴。 “既然是淮媳妇请客,难不成皇上准备让侯爷进京任职了?” 热热闹闹的一众人,突然就安静了。 淮大堂嫂笑容中带了几分苦涩,“那到不是,是二叔父,二叔父终于从户部拔出来了,调任泉州市舶司,任提举,从五品。” 原本的喜庆被六婶的无心之言冲淡了不少。 “市舶司提举啊,那可是好差事,多少人还不得巴结着苏家二伯啊,估摸着要是传出去,那些靠海吃饭能把侯府门槛踩低三寸去。以后我们大家都能跟着沾光咯。”坐在祖母左边下首的表婶李大太太格格地笑,让苏颖沅很是讨厌,一把年纪了,做少女姿态,您不恶心,别人也受不住啊,再说了苏家长房和您还隔着好几层的关系呢。 至于二伯父调任,确实是好事,二十多年前大伯父继任怀远侯时,同时颁下的旨意就是长房的次子苏善安恩荫六部主事一职,孝期一满即刻履职。 父亲曾不止一次的表示二伯父的学问见识都在自己之上,可惜了。 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在官场上难免受到排挤,二伯父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终于从户部的正六品主事升到了从五品。 虽然品阶不高,好在离开了户部,离开了京城。 前世二伯父在市舶司只待了两年多,就调任去了福建布政司,之后就一直在福建。 远离朝堂核心,差事辛苦,好在是少了掣肘,苏颖沅出事前,已经在布政司衙门任参政,从三品。 二伯父一生两次波折,一次断送了他的科举仕途,一次又将他送上坦途。 如此想来,确实值得庆贺。 “嫂嫂,嫂嫂,摆酒席,我要听说书,看大戏。”苏颖沐摇着大堂嫂的袖子,稚声稚气的道。 “好,听书,看戏,我们沐姐儿还想要什么?”淮大堂嫂弯下腰,刮着苏颖沐的小鼻子。 苏颖沐歪头想半天才蹦出句:“我想吃糖葫芦。” 众人大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想吃糖葫芦有什么难的,吩咐下去,五小姐要吃糖葫芦,让他们赶紧做去。”祖母揽着身边的李云裳笑歪在黑漆螺钿罗汉床上,就是母亲也抿嘴轻笑。 李云裳更是笑道:“沐妹妹,糖葫芦有什么好吃的,要吃怎么也得刚上市的鲥鱼,莼菜,这时节吃这些最好了。是不是啊,淑姐姐?” 自家嫂嫂请客,苏颖淑怎么也不会拆自家的台,连声应了。 苏颖沅撇撇嘴,要吃不会回自己家去啊。 “消息可靠吗?什么时候的事情?二伯应该要回乡祭祖吧?”六婶一连串的问题。 母亲放了茶杯,道:“是七叔带信回来的,应该错不了。” “咦?七叔不是在国子监读书的吗?这样的事应该是四伯知道更早啊。”六婶似乎不信。 苏颖沅的父亲,二房独子,苏振安在家中兄弟中行四。 “倒也不是,听说老爷去了大同,是都察院的差事。”母亲看看祖母,为父亲解释着。 “还不止呢,听说这次苏家二伯就是振表兄帮忙走的门路,就是传话的苏家七叔也由着振表兄推荐,要去河南信王府上当差了,那可比去市舶司还风光呢,王府啊。”李大太太满脸的艳羡,一口一个振表兄。 苏颖沅望向母亲,果然母亲的脸色并不好,大家看着父亲官高位显的,总想着给自己捞点好处,又有谁知道父亲的为难。 淮大堂嫂身边的灵芝轻声走了进来,在大堂嫂身边悄声附耳。 原本还和大家一起说笑的脸,渐渐板起,中间还看了苏颖沅好几眼。 第八章 变故 苏颖沅不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既没穿错也没弄脏。 祖母注意到了这边,说道:“淮媳妇,有事,你就去忙,请客不在一时。” “是有点事情,早起我打发人去大觉寺安排我们后日上香的事情,结果不巧了,大觉寺的方丈缘德上师坐化了,寺中出事,闭门三日。四月初八不接待香客了。”淮大堂嫂解释给众人。 四月初八浴佛节,也称龙华会,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每年这一日,怀远侯府的女眷都会到大觉寺上香祈福。 “阿弥陀佛,前儿我还打发人送了五斤香油去呢,听说缘德大师还给京城来的贵客讲经来着。”李大太太擦着不见眼泪的眼角期期艾艾的道,“怎么才两天的功夫就坐化了?不过也好,他老人家求仁得仁修得正果,我们应该替大师高兴。” 祖母拨弄着手上的小叶檀佛珠对母亲和大堂嫂道:“到时候我们也捐了香油烛火去。” “是,本来今年准备还是南熏斋的上品迦南香十斤,上品檀香二十斤,香油一百斤。您看可以不?”大堂嫂道。 “府里的你看着办就好,我们再单独添三十斤香油。”祖母思忖着道,“多不?”又转头问母亲。 母亲回道:“不多,往年也有添的,不过十斤二十斤的。” 六婶闻言也道:“那我们四房也添三十斤。” 众人商议着给大觉寺法事的捐赠,苏颖沅端着茶杯兀自出神。 缘德法师她见过,老人家慈眉善目,尺长的胡须总是整整齐齐地,脸上的老人斑比头上的戒疤还多。 记得她出嫁那年,去大觉寺求平安符时,还得了大师一串砗磲佛珠,不想今生无缘再见。 “那我们今年浴佛节还出门吗?”李云裳巴巴地看着祖母,又看看大堂嫂,完了看向自己的母亲李大太太。 “去啊,浴佛节祈福,来年一切顺畅,大觉寺去不了,这金陵城又不是没有其他寺院尼庵了。”祖母还不及说话,李大太太抢先道。 苏颖沅埋头喝茶,吃果子,鲜红如宝石的樱桃酸甜可口。 淮大堂嫂闻言也道:“叔祖母,这大觉寺是不成了,要不我们换个地?” 六婶接口道:“我也这么觉得,总不能离了大觉寺,这人都不祈福了,要不我们去积云庵吧,还是去年腊八去过。离城也近,景致还好,今天春天一直下雨,清明都没踏青。” 积云庵是苏家的家庙,离城不过六七里地,依山傍水,翠竹掩映。 “好,积云庵好,就去那里。到时候请了陆家老安人一起。”祖母欣然答应,还邀请淑堂姐一家。 “老祖宗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初八我婆婆准备去江宁的无漏寺,今儿我回来也是跟母亲说这个的。”苏颖淑柔声道。 淮大堂嫂却是一脸的为难,看看苏颖沅道:“才积云庵也打发了人来,是惠远。” “她怎么来了,这个月的香火银子没送去?”母亲问道。 “送了,初一就送去了,她来是说句话。”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母亲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劲的拨弄着杯中的茶叶。 祖母脸色阴沉,道:“说吧。” “惠远替主持带话,说是惠真没了,就在昨个夜里。”大堂嫂的声音渐低。 又是昨天夜里! 啪! 母亲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茶汤顺着马面裙一直流到了地上。 青鸾忙拿了帕子帮母亲擦拭。 “不妨事,不妨事。”母亲的眼很是涣散。 惠真,应该是家庙的姑子,苏颖沅实在想不起来这又是谁,竟然能让母亲失态。 苏家的家庙几乎都是收留的孤儿寡妇,有人做个几年居士,愿意皈依剃度的,则由苏家担保到官府换了度牒,要是不愿意的,也就依旧留下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环顾四周,除了祖母和母亲,六婶、大堂姐、苏颖沐都是一脸茫然,对这个惠真好像都没什么感觉。 “知道了。”祖母神色怏然地道,“那就去普济寺吧,你三叔祖母那边也去说声,别让她跑空了。” “哎,我这就去。”大堂嫂应了,向众人告罪后就带着两个丫鬟先走了。 原本因为二伯父升迁的喜悦一点点的淡去。 世事无常,有人高升,有人贬黜,有人生,有人死,就好像那园子里的花,有开就有谢,今天繁花似锦,明日满地落红。 许是祖母的情绪影响到了众人,淮大堂嫂告辞后,李大太太也起身告辞。 “姑母,既然安排了初八去普济寺,那我们也就先回去准备了,今儿就不留下来了。” “好。” 祖母意外的没有挽留,只是和母亲把李家母女送到了桑榆堂大门口。 苏颖沅眼尖的发现,祖母把一个宝蓝色的荷包塞到了李云裳手心,那低垂的手,宽大的袖子,要不注意,真不容易发现。 而李云裳也悄悄地握了荷包,藏在手心中,缩缩手,让衣袖挡住了别人的眼。 到了桑榆堂门口淑堂姐也告辞离去。 只有六婶还站在旁边,问道:“那二伯升迁的酒席还摆吗?” 祖母瞪了她一眼,扶着珍儿的手径自转了回去。 母亲陪着李大太太,苏颖沅陪着淑堂姐,没有人理会留在原地的六婶。 风吹树叶,婆娑起舞。 苏颖淑越走越慢,渐渐和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苏颖沅也只能放慢脚步。 “沐姐儿很喜欢你的。”蓦地,苏颖淑站住,跟在她身后的苏颖沅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她背上。 “我也很喜欢你,小时候别人摘了花都是直接插在瓶中,你却是先举着花拜上几拜才插,还说什么插的不好了,这花就白死了。” 说着,轻笑起来,整个人如十五的满月,清润光辉。 苏颖沅尴尬,自己还有这么糗的时候。 “我不大记得了。” 苏颖淑也不在意,道:“那是,当时你才六岁还是七岁。每次你在前面跑,后面总跟着凳子高的沐姐儿,你到哪,她到哪,就是吃饭睡觉她乳娘都要好一番哄。” 还有这样的事情,苏颖沅也只能笑笑。 “姐妹是前世的造化,今生的缘。她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太知道怎么和你相处罢了。”苏颖淑看着眼前少女,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高举的花束说着花不能白死的稚子。 第九章 替身 午膳苏颖沅是和母亲一起在飞湘馆用的。 银鱼蛋羹,野鸭子炖面筋,翡翠虾仁,油盐枸杞芽,水芹菜,煮干丝,火腿笋子汤。 加上酱茄瓜,玫瑰菜,凉拌小黄瓜,酱黄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于妈妈服侍苏颖沅了净手,青鸾则是服侍母亲。 吃饭时,是母亲的另一个大丫鬟彩鸳站在一旁布菜。 席间寂静无声,苏颖沅几次想开口都被母亲用眼神阻止了。 食不言寝不语。 不单单是因为说话会带的唾液飞溅,更是怕饭菜呛到了喉咙里。 苏颖沅几乎是食不知味,她有太多的话要和母亲说,也有太多的疑问想问问母亲。 饭罢,丫鬟们送上清茶漱口,直到盥洗完毕才移到了母亲的内室。 黑漆嵌螺钿的拔步床上悬着月白色的虫草帐子,黄铜的帐钩系了尺长的青色流苏。 梳妆台上整齐的摆放着象牙、檀木、楠竹的梳子,大红妆奁盒金漆彩绘很是漂亮。 黑漆四扇高柜雕着百子戏婴图。 挨墙一溜四张黑漆玫瑰椅,高几上是养在阳羡盆里的文竹,修剪的很是秀美。 母亲拉着苏颖沅坐在自己的大床上,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天。 “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不省心,没伤到哪里吧?我听说你是被背回来的,到底怎么回事?”才坐下,母亲的问题就犹如那连珠炮。 苏颖沅摇头,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真没事?我已经让人去请廖大夫了,估摸着午后就能来了。” 看来母亲还是不放心。 “娘,我真没事,头不疼,眼不花。”苏颖沅拉着母亲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窝。 “胡说,你个小孩子的,什么眼不花的。”母亲一指点在了她的额头,苏颖沅就势后仰,头几乎撞到了床柱上。 “你糊弄你祖母还成,别想着糊弄我,老实说,昨天为什么和沐姐儿打起来,又为什么跑去火场,我可不信你是担心火烧到了桑榆堂。” 苏颖沅吐吐舌头,状似乖巧地道:“没打起来,就是地太滑了,一时没注意摔了一跤。” “真的?”母亲伸手在她脑后摩挲,估计是画眉和喜鹊告诉母亲的。 “比珍珠还真。”脑后还有点肿,她可不想给母亲知道。 “好吧。我且信你这一会,再有下次,你就去跪祠堂。” 从小到大,每次苏颖沅犯了错,母亲都会说要她去跪祠堂,闯祸是不少,跪祠堂却是一次也没有。 也许正是如此,苏颖沅的胆子一直很大。 “至于怎么跑去火场的,我能说我忘记了吗?”苏颖沅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从前只要她一这么看着母亲,多大的事情都能不了了之。 “忘记?你是说,你起来就不记得昨天夜里的事情了?”母亲继续追问。 苏颖沅点点头,她不想欺骗母亲,总不能告诉母亲自己之所以忘记,是因为自己重生了。 上好的东珠被光线一照,褶褶生辉,在母亲额角如水波般荡漾,苏颖沅看得着迷。 母亲酷爱珍珠,尤其是东珠。 东珠硕大饱满、圆润晶莹,并且能散发出五彩光泽,较之南珠更是难得的珍品。 父亲每年都会让人特意采买一匣子回来给母亲。 “娘,您赏我颗珠子吧?反正父亲回头会给您补上的。”苏颖沅拉着母亲撒娇。 “你要是从现在起到七月生辰都不乱跑,到时我就让人给你嵌个珍珠发箍。” “为什么要到生辰啊,那不是得几个月了。”苏颖沅不依不饶。 如今才是四月初六,而她的生辰是七月初六,整整三个月啊。 苏颖沅哀嚎着倒在母亲床上。 募地又弹坐而起,问道:“那个惠真是什么人?” 母亲抚着苏颖沅的面颊,细细端详,道:“没什么,家庙里的一个姑子。” “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母亲低声呢喃,苏颖沅听不清楚。 直觉告诉她,母亲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而且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您说什么?”苏颖沅追问,“您要不说,我就去问祖母,问大堂嫂,再不济,积云庵又不会跑了。” 言下之意,家里人不说,她就去问庵堂的人。 “您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好不好嘛……”苏颖沅一个劲摇晃着母亲。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犟,你知道了对你没好处。”母亲板起了脸。 “您不说就一定是为我好吗?”苏颖沅的拗劲也上来了。 “难道我会害你不成?” “您不会害我,您只会瞒着我。” 母亲并不松口,轻声斥道:“不该问的不问,学堂里没教你吗?” “娘,”苏颖沅声音拉的老长,“这事明显跟我有关系的,您别想着糊弄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真要知道?”母亲的眼中满是让人不解的同情。 “是!”苏颖沅回答的斩钉截铁。 半晌,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知道这件事只会叫你难受,加重你的罪孽。” “一旦你知道了,那么你必须初一十五持斋,你可做得到?”母亲很是郑重,完了又补了一句,“是一生都要如此。” 罪孽?持斋? 谁的罪孽,为谁持斋? 难道重生就是为了还一份罪孽? 苏颖沅重重点头,道:“我答应。” 并且举起右手郑重的起誓:“我,苏颖沅,从今往后,直到身死,朔望持斋,只为赎罪,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母亲再次叹气,拉了她的手道:“你跟我来。” 飞湘馆后有个小小的佛堂,这个苏颖沅是知道的,从前也来过。 佛堂里,母亲亲手点燃了三支迦南香供在了菩萨前。 待到磕完头,才带了苏颖沅进到佛堂内室,推开一扇槅门,里面是间小小的碧纱橱,只见供桌上三个牌位依次排开。 “这……”苏颖沅失语。 惠明,惠性,惠悟。 如果加上惠真,那么就是明性悟真。 苏颖沅呆滞的手指,指着三个牌位,讷讷地道:“她们,都是惠真的师姐妹?” “是,准确的说,她们是你的替身。”到了这里,母亲不再隐瞒。 “你在娘胎里受了点磋磨,出生时极其孱弱,手脚不过一般婴儿的一半大,脚指头还没颗豆子大。”母亲回忆着,“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活不下来的。” “廖大夫当年用尽了办法才保住了你一命,但你先天就是比别人弱,所以你七八岁了走路还摔跤。” “当年你出生时,你外祖也好,德缘大师也好,都帮你算过命,你命犯将军剑,三岁,六岁,九岁,十二岁,一共有四道坎。” 第十章 前尘 将军剑,四道坎,前世苏颖沅从来没有听说过。 至于替身就更不知道了。 “那后来呢?”苏颖沅问道。 “德缘大师本来建议你出家的,也许还能保你平安,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舍得。” “眼看你快三岁了,你外祖父见我实在不愿意送走你,就提议帮你买几个替身,替你出家。” 苏颖沅猜到了,应该就是惠明、慧性、惠悟、惠真四个。 “你想到了?就是她们四个,她们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差着时辰。” “那我,那她们,那……”苏颖沅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你三岁的时候乳娘帮你洗澡,结果转身拿个帕子,你就呛水了,差点淹死在洗澡盆里,那次,惠明没了。”母亲看着最边上,也最陈旧的那个牌位说道,眼中满是哀伤。 “六岁时,我带你去看望宁王妃,大家在花园赏花,结果你却偷溜跑去爬树,还从枣树上跌了下来,那一次,你整整昏迷了三个月,醒来忘记了很多事情,就像这次,连自己怎么跑了,怎么上树的,一点也不记得。” “九岁时,你一年都平安无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谁成想,眼快就要过十岁生辰了,你无缘无故的发起了高烧,一直睡到了十岁。” “如今你才十一岁,还不满十二岁……” 难怪母亲对于自己说忘记了一点也不起疑。 难怪母亲要自己生辰前不在乱跑。 难怪母亲紧张,四个替身,都没了,自己这还不满十三岁,也就是说十二岁的一整年里母亲都得提心吊胆。 “那是不是说,我每次出事,她们中的一个就没了?”苏颖沅颤颤巍巍地,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是四条人命换回来的。 “当年买了她们时,我就在佛祖面前发了誓愿,一生吃斋念佛,如有违背不得善终。”母亲继续说着。 苏颖沅细细想来,刚才在饭桌上,母亲确实只吃了很少的青菜,枸杞芽,水芹菜,连银鱼蛋羹都没碰一下。 自己真是太粗心了,以前只知道母亲初一十五持斋,却不知母亲其实长期茹素。 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母亲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尽管自己前世早亡于世,但终究是平安长大成人。 “娘。”苏颖沅扑进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母亲都是处处维护自己,也许前世母亲意外亡故也和这个替身事件脱不开关系。 细思极恐。 母亲抚着苏颖沅的顶发,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不管是谁陡然知道了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好受。 哭累了,由着母亲扶着自己回到飞湘馆。 青鸾和彩鸳打了热水了帮苏颖沅净面,重新梳洗后,苏颖沅还是蔫蔫的。 “你也别多想了,这个事情不是你的错,当初是我不肯把你送走,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有负担,如今你已经知道了,就好好的活着,不管是为了那几个孩子,还是为了娘,你懂吗?”母亲用帕子帮苏颖沅沾着落珠般的泪水。 苏颖沅红肿着眼答应下来。 不管是为了那四个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的孩子,还是为了母亲,她都会好好活着,这一世,她一定要护佑好母亲,保护好自己。 听鹂馆正房三间,东边最里侧做了内室,外面用六折花鸟绣屏隔出一间小小的宴息室,西边是书房,整间打通,临窗设了琴案,旁边花几上汝窑花瓠里插着粉色的蔷薇花,西墙整面的多宝格上或是书籍,或是玉石摆件,还有苏颖沅自己捏的泥人。 书案摆放在屋子中间,上好的花梨木大案上铺着毡子,凝白的雪浪纸上是画了半幅的山居图。 粉彩的大画缸中插满了长长短短的卷轴。 苏颖沅整个人缩在书桌后的圈椅上,四月天,却冷的吓人。 “小姐?”于妈妈看着自从回来后就一言不发的苏颖沅很是担心。 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依旧不吭声。 母亲带着苏颖沅去佛堂时,只有青鸾在外面等着,于妈妈被留在了飞湘馆。 “小姐,廖姑娘过来了。”门外桃枝清脆的声音传来。 很快一个穿着银红色焦布比甲的高挑少女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药箱。 “这是怎么了?我才从刘家出来,就被你们家的管事塞进轿子里带了过来。”少女满是抱怨,径直握了苏颖沅的手腕,三指熟练地搭在了寸关尺上。 三指轻动,或重或轻,犹如弹琴,半盏茶的功夫才松开了手。 “没什么事啊,就是有点上火,喝点桑菊饮就好。” 桑菊饮是将桑叶、白菊、甘草,按三三一的量煎了,去渣后,加白霜糖而成,是春夏季常备的饮品,有清肺润喉,清肝明目之效。 苏颖沅抽回手腕,看着来人,眼泪又一次落下,“廖姐姐。” 呜呜咽咽犹如被人遗弃的小猫。 “于妈妈,给我来杯茉莉花茶,还有,把你们家的点心给我端点来,饿死我了,我还没吃饭呢。”廖茵陈很是熟稔地坐到窗前的贵妃榻上,指挥着于妈妈。 “喜鹊呢?上次她托我给她带黄芪膏的,刚好今天出门带了。”廖茵陈看着陌生的小丫鬟问道。 苏颖沅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再次提醒某人注意自己,“廖姐姐。” “别喊了,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喜、怒、忧、思、悲、恐、惊是常事,但凡事得有个度,你得学着排解,就好比你现在想哭,兴许你去花园子转一圈,或者吃顿好的,立马就忘记了。”廖茵陈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听自己继续说。 “人生在世,衣食住行,这四样你都不缺,无非是你困在家中,容易思虑过多,心思也就敏锐了,伤春悲秋也就不是什么怪事,我不管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但你先别打扰我吃饭。” “你知道不知道,你家的轿夫走的飞快,颠得我黄疸水都要吐出来了。”廖茵陈继续抱怨,“我连午饭都没得吃呢,就因为苏姑姑一句话,我就得跑断腿啊,命苦啊!哎,我说,我的点心呢,怎么只给茶不给吃的啊,我是真饿着呢。” 苏颖沅也哭不下去,破涕为笑,道:“没点心。”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吃你几块点心怎么了?我去刘家,去一趟,诊金就是五两银子的,五两!到你这,我倒贴药材不说,还没口吃的?不行,今天我非吃你的,喝你的。”说着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狠狠一口,去了小半个。 第十一章 过往 “不是说去请廖爷爷吗?怎么是你?”苏颖沅看着把个苹果咬得嘎吱作响的廖茵陈道。 “爷爷出城了,说是要出采药,我估摸着是和文爷爷出门玩去了。” 廖茵陈继续嘎吱,不大的苹果很快就剩下果核。 掏出帕子擦擦手,廖茵陈摸着肚子道:“有点东西垫底总算没那么难过了。我说,真不给吃的啊?” 还惦记她的点心呢。 “于妈妈。”苏颖沅唤人。 “来了来了,廖姑娘辛苦了。”于妈妈撩帘而入,身后是两个提着大食盒的婆子。 于妈妈解释道:“四太太估摸着廖姑娘还没吃午膳呢,让人送了饭菜来。” 红烧鱼块,清蒸狮子头,笋蒸鱼鲞,桂花藕。 “哇,你们家这个时节还有莲藕吃啊,我有口福了。” 廖茵陈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看着碗里的碧梗米,两眼放光。 苏颖沅觉得这样的廖姐姐很好玩。 廖家爷爷早年被外祖所救,之后一直住在文氏书院后的小竹林里,直到前几年廖茵陈开始帮着金陵城的豪门贵妇们看诊,随着竹林女医的名声渐起,前往文家求医的人越来越多。 廖茵陈索性搬到了青竹巷,自己开了间药铺,名唤春草堂,廖家爷爷却还是留在了小竹林,和外祖为邻。 “好吃。”廖茵陈夹了块鱼肉,满脸享受。 “你那是饿了,吃什么都香。”苏颖沅吐槽,两人从小结识,虽然廖茵陈比苏颖沅大上好几岁,但那无拘无束的性子让她显得比苏颖沅还小。 廖茵陈除了痴迷医术,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吃,一个就是给丫鬟换名字,她身边只有从小跟着的两个丫鬟,但那名字隔段时间就换一次,闹的人经常不知道该喊她的丫鬟叫什么。 “对了,把这些菜拼一碗给水苏送去,她跟着我出来,也没吃呢。”含糊的声音隔着饭菜而出。 果然,水苏又是一个新名字,以前叫什么来着,苏颖沅想不起了。 “食不言,亏得你还是大夫。”苏颖沅打击着廖茵陈,转头却是问于妈妈,“跟着姐姐的人安排饭食没?” 于妈妈连声答道:“安排了,安排了,是秦婆子陪着呢。” 待到廖茵陈饭饱茶足,这才问道:“说吧,今天为什么难过?和你五妹闹别扭了还是苏姑姑不给你做新衣服了?” 苏颖沅赧然,自己有这么无聊嘛? 想一想,从前好像是经常和廖姐姐抱怨,或是苏颖沐抢了自己东西,或是为了一件衣裳,或是为了一朵珠花,有时甚至是为了吃不到桂芳斋的蜜饯也能说上半天。 确实是小孩子的把戏。 有了之前的打岔,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不过这次的事情,苏颖沅到底有点开不了口了。 “看来真有事情了。”廖茵陈看着苏颖沅没和往日一样对着自己各种牢骚,反而是一脸犹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 “不想说,就不要为难自己了,你自己清楚就好。”廖茵陈上前,轻轻抱了抱苏颖沅的肩。 苏颖沅闷声应是。 “事情一旦发生了,如果是不能改变的,你就试着去接受;如果是有机会改变的,那么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不管最终如何,你明白吗?” “我们做大夫的,见多了生死,总有人要离开,总有人要老去,完成他们的心愿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说着叹口气,拍拍苏颖沅的肩膀,继续道:“花不能自己决定开不开,谢不谢。既然是注定的事情,多思无益,反损心神。” “真的有改变的机会就去改变吗?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能做什么?”苏颖沅很是疑惑。 “先从吃饭睡觉开始咯,好好吃饭,睡个饱觉,养足了精气神,再然后么,明天依旧是个晴天。” 苏颖沅咯咯直笑,确实好主意。 送走了廖茵陈,苏颖沅真去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下午苏颖沅把桌上的半幅山水收了起来,重新铺了张一尺见方的玉版宣纸。 看着桌上的澄泥砚,苏颖沅又是一愣,这是大哥苏颖泓送自己的,那年自己淘气定要讨了他的白玉水丞,最后大哥便把这个莲趣的澄泥砚给了自己。 绛红的砚身,光洁细腻,一大一小两尾鱼儿追着荷叶梗嬉戏,一只小小的青蛙蹲在肥硕的荷叶上,砚台盖上也有两只青蛙与之唱和。 摩挲半晌,苏颖沅才向砚池注入清水。 半块松烟墨随着苏颖沅的手慢慢转动,重按轻推,先急后缓,清水一点点染上墨色,直到满池浓墨散发出清香。 提笔挥毫,一个个名字跃然纸上。 是太后吗?绝对不可能,她老人家一向是最疼爱自己的,要不是她老人家护着自己,在皇家,她早就几无立锥之地了。 皇后?也不太可能,那几年皇后身体一直不好,自从太子薨逝,皇后就缠绵病榻,常年不理宫务,都是淑妃和贤妃在打理后宫。 后宫的娘娘们?更不可能了,自己不过是不可能继承大统的豫王的王妃,和她们没有半分冲突。 皇帝?想到这里,苏颖沅自己都笑了,皇帝连自己亲儿子都不怎么管,怎么会管一个儿媳妇? 当初不过是寒衣节陪着太后去玉泉寺为边关将士祈福,那曾想,太后忽然晕倒,身份最高的自己理所当然的留下继续主持法会。 当天夜里,慈宁宫的太监总管林喜带了人来,说是怀远侯苏家谋逆,皇帝下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豫王妃理应受此株连,皇后念及她是皇家亲眷,又是出嫁女,毒酒一杯赏个全尸也免去了牢狱羞辱。 之后的大火,和追杀的剑士,似乎都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所愿地死去。 手指轻扣桌面,清脆的咚咚声,一声,一声,又一声。 来的人是慈宁宫的,旨意的皇帝下的,赐死是皇后的意思。 这中间谁才是哪个想要自己命的人? 苏家的老祖宗曾经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之后又几次救太祖于危难,天下安定后,论功行赏,老祖宗被封为燕国公,后来一直负责皇子们的教育。 醴泉案发时,太祖一句“元勋国戚,知逆谋不举,狐疑观望怀两端,大逆不道”,昔日煊赫的燕国公府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等到太祖末年朝局变幻,昔日的功勋所剩无几,留下的也都是杯弓蛇影,人心不归,太祖重新衡量一番,赦免了当年的部分涉案人员,苏家当年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也一并赦免了。 可惜这个时候整个燕国公府,留下来的男丁只有当时不过垂髫的高祖一人。 第十二章 丫鬟 也许是太祖皇帝年岁渐长,心也软了;也许是苏家的遗孤勾起了往日的戎马生涯。 最终苏颖沅的高祖被封为怀远侯,世袭罔替。 这样的结果是苏家满门用斑斑血迹换回来了,也是皇家恩典,万幸的是,苏家的血脉算是保住了。 到了苏颖沅的曾祖苏泰时,太宗皇帝为了表示对抗草原鞑靼的决心,将皇城从富庶江南的金陵城迁都去了紧邻草原的燕州,重建了如今的京城。 离京前,曾祖苏泰上表,苏家愿意留守金陵,守卫太祖陵寝,自此以后,苏家世代怀远侯便都也是历任孝陵戍陵卫指挥使。 苏家示弱,皇家心领,尤其是自曾祖之后祖辈们没有一人习武,既便是长房长子需要继承戍陵卫指挥使,也只是粗通骑射,其余人等均是习文。 谋逆,苏家没武力,没权臣,没人脉,拿什么谋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咚咚的扣桌声引得门外的小丫鬟频频回头。 小姐这是怎么了?两人满眼疑惑,就是于妈妈在看到小丫鬟询问的目光后,也是摇摇头。 小姐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一下午了。 青鸾和曹妈妈一进门就看见站在庑廊下大眼瞪小眼的三人。 于妈妈连忙上前招呼,“青鸾姑娘,曹妈妈。” 曹妈妈原本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嫁给了掌管苏家二房田产的管事曹俊兴,所以府中的人都喊一声曹妈妈,现如今,正帮着文氏管理内宅人事。 “于妈妈客气。”两人还了于妈妈的礼,客气的回应着,“小姐呢?四太太让我们挑了几个丫头过来,好补上这边的缺,免得小姐要茶要水的,也没个人,总不好全得麻烦于妈妈。” “不麻烦,不麻烦。”于妈妈连忙摇头,“小姐在屋里呢,我去禀一声,两位稍等。” 外面有声响时,苏颖沅就已经听见了,把手中的玉版纸折成方胜,转身在多宝格上寻了个小小的红漆金线描牡丹的盒子装了,先是放到了最底层,想想又拿出来放到原处。 等到于妈妈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苏颖沅拿着本《双明珠》的话本子在看。 原来小姐是躲着看闲书啊。 “小姐,青鸾姑娘和曹妈妈过来了,太太的意思是给咱们听鹂馆补几个人。您看……”于妈妈从来都是只传话,不带自己半点意见。 苏颖沅丢下胡乱翻开的话本子,道:“请她们进来。” 于妈妈应声而去。 苏家的小姐都是两个贴身二等大丫鬟,四个三等小丫鬟,跑腿传话不入流的就更多了。 如今画眉和喜鹊两个大丫鬟肯定是要换了,就不知道其他小丫鬟还留得下几个? 早前已经问过于妈妈,宝蝶家中有事,太太给了五天的假,被她哥哥接回去了,明天午后才能送回来。 苏颖沅半晌才忆起宝蝶的娘好像就是这个时节病的,之后拖拖拉拉大半年,入冬的时候还是没了。 那时,宝蝶家的积蓄几乎都给老人吃了药,自己还赏了她十两银子,私下又补贴了她一荷包的银锞子,才让宝蝶和兄长将老人体面的送上山。 青鸾和曹妈妈进门行礼,简单的把事情说了。 两个二等的大丫鬟,宝蝶以外的三个三等丫鬟,还有几个不入等的小丫鬟,也要换地方,整个听鹂馆几乎换了个遍。 许是怕苏颖沅不舒服,青鸾解释道:“画眉年岁不小了,她娘求过太太几次,说是家里给相看了人家,这次正好回去成亲,至于喜鹊,前些日子就一直病病歪歪的,太太不想过了病气给小姐,也挪出去医治。” 明显是为了敷衍自己的借口,成亲的,自然是不好回来当差,但主家都会赏下添箱银子,又体面又实在,这个也没人提;至于挪出去治病,好了自然会再拨回来听鹂馆,可是回来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苏颖沅也是管过家的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心中长叹一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样吧,两个大丫鬟的缺,一个给宝蝶,另一个曹妈妈推荐个人;四个小丫鬟,也不用一次补齐了,我院里那个桃枝补一个,其他再说。”苏颖沅道。 小姐年岁还小,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太太拿了主意的,让小姐看看,不过是个过场,如今苏颖沅一气点了两个人,这让她们回去怎么交代? 宝蝶还好,原本就是三等丫鬟,但要升二等,这个太太没说。 至于这个桃枝,曹妈妈印象中应该是前院角门秦婆子的外孙女。 青鸾想着来前自己询问要不要拿拟好的单子直接给小姐,太太却说让小姐先看看。 如今想来,太太估摸着是想让小姐学着管家了,就先从给自己选丫鬟开始。 更何况,人选已经和曹妈妈看过一次了,都是放心的,就算有点什么,日子长着呢,还愁找不到借口再打发了? 思及此,青鸾笑道:“来时太太也说了,小姐做主就好。” 说着把张大红的笺纸放到了桌上,上面列着十来个名字。 苏颖沅这个人一直有点不太认人,就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也不大记得住。 但打头的第一个名字还是让她注意到了,问道:“这个紫莺原是哪的?” 曹妈妈上前半步,道:“回小姐,紫莺原是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帮着彩鸳掌管太太的衣裳首饰。” 原本就是二等丫鬟,又是管理衣裳首饰的,看来是母亲给自己挑选的。 “这个呢?暖雪,还这个,晴霜。”苏颖沅指着笺纸继续问。 “暖雪是前院书房的,晴霜是花房的。”曹妈妈没想这个看着大半人高的小姐心思这么敏锐,随手点的几个人名,都是这次挑的人中拔尖的,看来这位小姐平日里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啊。 苏颖沅站起身来,掸掸衣襟道:“走吧,出去见见,人应该都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都在玫园外面候着呢。”曹妈妈连忙应道,不敢有半分的轻视之心。 十个人,五人一排,站得整整齐齐。 苏颖沅也不客气,从十人面前一一走过,偶尔问几岁了,在哪当差,众人来前就被交待了,尤其是几个才开始留头的小丫鬟知道有可能在玫园当差,更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苏颖沅不高兴,被送回去。 “全部留下吧。”苏颖沅对曹妈妈道。 曹妈妈惊愕,结结巴巴地道:“全,全部?” 第十三章 紫莺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玫园原本就是一处花圃,祖父将之改建成一个院子,经常来这里喝茶赏花。 苏颖沅搬来后,又让人间种了很多不同品种的玫瑰花进去,加上原本的迎春、月季、玉簪、芍药、海棠、杜鹃、茶花等等,满园四季花开不败,姹紫嫣红。 久雨初晴,院中花草争相斗艳,引得两只蝴蝶在花间蹁跹起舞。有风吹过,玉兰花树那油润的叶子便沙沙摩挲。 一只黄白的猫儿趴在美人靠上懒懒地晒着太阳,似乎被曹妈妈的声音吓到了,四爪撑的腰身弓起,就连尾巴也直直竖起,毛发根根炸开。 就在众人以为猫儿要扑人时,却是眼儿眯起,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舔舔爪子,狠狠地洗了把耳朵,这才一跃下地,慢慢悠悠地往花架子而去。 苏颖沅微微歪头,笑的犹如抚动绿丝绦的轻风。 “怎么?多吗?我这里要出去的怎么也有七八个了,你这里是十个人,虽然我知道曹妈妈挑的人一定都是好的,但得我喜欢啊,万一回头我发现我不喜欢,再换,多麻烦。再说了,玫园这么大,人多了才热闹,不是吗?” 曹妈妈不自觉的又看了眼那悠哉远去的猫儿,那是苏颖沅养的,好像叫什么团子。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宠物,怎么这小姐也和那猫儿似的贼精。 “不多不多。”曹妈妈连声道,心想反正平日也要安排花房的人经常来打理玫园,大不了人头算花房那边的。 苏颖沅很满意曹妈妈的回答,对众人道:“那行,以后你们都留在我这里,那就要守我这的规矩,我的规矩只要一条,各人做好自己的本分,但凡让我发现谁不经过我的同意,把玫园的事情往外传一丝半分的,那就等着你们老子娘领你们出去吧。” 似乎怕众人不当回事,还补了句:“我是说真的,你们最好记在心里,落到实处。” “另外,我这里两个大丫鬟,一个是宝蝶,她今天不在;一个是紫莺。你们都要听她们两人和于妈妈的安排。” 苏颖沅一边说一边看着众人的神色,果然有那么几个神色不是很自然,来日方长,她不着急。 看看众人都是只身前来,没带包袱,便让于妈妈带了众人下去,安排住处,回去拿行李。 “紫莺,你跟我进来。”苏颖沅转身进屋。 紫莺不过十五六岁样子,杏眼桃腮,肌肤胜雪,却偏偏生得气质温婉,举止端庄,不亏是母亲身边出来的人。 “你多大了?家中可还有姊妹?”苏颖沅在东边的宴息室坐下,有机灵的小丫鬟送上了果盘和茶水。 又是碧螺春,苏颖沅只端起杯子嗅了嗅就放了回去。 “回小姐,女婢十六了。家中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紫莺声音脆脆的,难怪叫了这么名字,确实像只莺鸟。 “家生子?”苏颖沅在果盘里挑了个黄澄澄的大杏子,咔嚓就是一口。 有点酸,但还不错,到底比不上祖母屋里新上市的樱桃好吃。 紫莺看着大大方方吃杏子的苏颖沅觉得和自己见过的千金贵女都不太一样。 以往有人拜访太太时,也有带了自家小姐的,但那些小姐们都是秀秀气气地的坐着,轻声漫语,生怕吓到了别人似的,有时不仔细听甚至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自家的小姐怎么一点也不一样,盘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油绿色的裙子撒开如宽大的荷叶。 “是,奴婢的祖母曾在老夫人屋里服侍过。” 苏颖沅吃杏子的嘴难得停了下。 紫莺说的老夫人应该是她的曾祖母,而不是祖母。 祖父一生苦读不辍,奈何资质有限,也只取得了举人的功名,虽然后经推荐,在金陵府衙做了通判,但到底没能为祖母求得诰命。 到了父亲,尽管生在侯府,但却是正经进士出身,就算仕途上多少有些影响,会被文士清流排挤,终归强胜祖父许多,也是让祖父最为骄傲的事情。 所以当初发现父亲是个读书的种子,祖父在父亲的亲事上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最终求娶了文山书院山长之女为妻。 大周祖制,凡正五品以上官员,在职超过一定年限,且政绩突出者,可照以钦定资格申请封赠祖父母、父母、妻室。 祖父当年在正五品通判上满打满算不过四年时间,也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功绩,只能说是兢兢业业没出错罢了,所以祖母自然没能因为祖父得到封诰。 如今父亲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四品,但这是前年祖父除服礼后才破格擢升的,更因着勋贵的出身,每每提出封赠,都被礼部驳回,至今祖母和母亲都没能得到诰命。 所以紫莺口中的老夫人也就只能是曾祖母了,当年她老人家是怀远侯夫人,这个封赠即便是礼部也无法阻拦。 她老人家屋里曾经的丫鬟,教养出紫莺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那,你除了帮着彩鸳姐姐管理母亲的衣裳首饰还会什么?”苏颖沅把吃了一半的杏子丢在果碟中。 紫莺拿了旁边的帕子细心的帮苏颖沅擦着手指,道:“奴婢跟着彩鸳姐姐认过几个字,还学了点数术。” 识字,会数术,这样的丫鬟都是当家主母身边得力的帮手。 苏颖沅拍拍手道:“你以后就专管我的衣裳首饰和箱笼了;宝蝶回来后,专门负责我的吃食茶水。” “是,小姐。”说着,紫莺跪地磕头,这就是正式认主了。 一个穿丁香色镶嫩绿牙边比甲的丫鬟小跑进来,进门就抱了苏颖沅大哭,“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这丫头,一点也没豫王妃贴身大丫鬟的风采,压根就是个莽撞无知的大傻妞。 “起来了,我好好的。”苏颖沅把扑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拉开,状似嫌弃地道,“看你把我衣裳弄的,都脏了。” “我洗,我洗,给小姐洗多少衣裳我都愿意,只求小姐平平安安的。” 两世相伴,宝蝶还是那个一片赤诚待己的忠心丫头。 第十四章 表姑 四月初八寅初一刻,苏颖沅就被于妈妈和紫莺两人从床上挖了起来。 之所以是用挖的,实在是苏颖沅困的不行,叫起来倒回去,拉起来还是倒回去,于妈妈怕耽误了去李老太太处的时辰,着急之下拿了温热的帕子直接捂在了苏颖沅脸上,这下子苏颖沅才算是清醒了。 任由两人帮自己穿衣,洗漱。 豆绿色织四季海棠暗纹的杭绸褙子,鹅黄色绣折枝海棠的挑线裙子,松绿色的漳绒厚底鞋。 “小姐,要不今天梳垂挂髻吧?再带上珍珠头花?”紫莺灵巧的双手帮苏颖沅通着头。 “随便吧,反正不是双丫髻,就是双螺髻,来来去去都那样。”苏颖沅打着哈欠只想怎么眯一会。 宝蝶进来,看着坐在绣墩上打盹的苏颖沅直笑,道:“小姐,这样都能睡着啊?您还是再忍忍,一会路上靠着奴婢再睡吧。” 苏颖沅把快要掉地上的靶镜丢在了梳妆台上,道:“路上睡什么啊,李云裳肯定和我一辆车的,她在,我怎么好睡?” 昨天下午李大太太就带了李云裳过来,说是要和苏家女眷一起去普济寺,为了不耽误行程直接就在翠云轩住了一晚。 从李家到普济寺虽然比苏家远一点,但又不是十万八千里的,他们家自己有车有轿的,真算下来,轻车简从的他们可能比苏家这一大家子出行还快上不少,估计一样的时间出发,李家到了普济寺,苏家还在半路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气到了,苏颖沅竟然还真没那么困了。 宝蝶给苏颖沅看自己准备的吃食,“这个三层的食盒里有玫瑰软饼、核桃酥、桂花糕、马蹄糕、鸡蛋模子、千层酥,足够我们路上吃了。” 说着又指指另外一个食盒,“这个里面是个茶窠,把热茶拿茶壶装了,放进去,盖严实了,一天都有热茶喝的。小姐,今天我们喝铁观音。” 自从那天紫莺发现苏颖沅没喝那杯碧螺春就帮着换了其他茶叶,而铁观音正是苏颖沅最爱的。 苏颖沅看着宝蝶还从荷包里翻出糖果蜜饯,两眼瞪直,这丫头准备带多少东西啊? “傻丫头,铁观音那么闷一天,早走了茶香。还有点心不用那么多,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去,母亲和祖母那边还有准备,你捡两样我爱吃的带几块就好了。” 宝蝶怏怏地的,把准备好的食盒又打开。 一点吃食而已,苏颖沅倒也不是那小气的人,就是不想便宜李云裳去。 从前苏颖沅吃了什么点心,什么菜式,李云裳是经常打听的,怎么做的,哪家铺子买的,起初她还当是李云裳喜欢吃,准备回去让人照着做或者去买。 后来她才发现李云裳纯粹是为了在别人面前炫耀,她自己并不关心那些点心到底好不好吃。 匆匆地收拾好,苏颖沅便带了紫莺、宝蝶去了飞湘馆,于妈妈留在家中。 等到母女二人赶到桑榆堂时,已经寅正二刻了。 祖母已经收拾妥当,李大太太和李云裳已经陪着祖母说话,下首坐着两个年轻的少女。 母亲上前给祖母请安,问李大太太和两位少女安好,三人回礼后坐下。 苏颖沅上前给祖母和众人请安,问好,李云裳回礼。 祖母让人端了早膳,因为白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寺庙,外出多有不便,苏颖沅只吃了两个汤包,半块米糕就住了筷子。 “表姐好小的饭量啊,这汤包,我一个人就能吃一屉的,表姐才吃了两个,是嫌不好吃吗?”李云裳天真的笑脸让苏颖沅很想打上一巴掌。 “两位齐家姑姑也是一样。”李云裳抱薪救火地继续说。 苏家饭桌上从来都是食不言的,李云裳的突兀让两位少女很不自在,更不知道怎么回答。 “吃你的饭,怎么那么多话。” 李大太太搛了筷子清炒苋菜到李云裳碟子中,道:“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而后又对一桌人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孩子小,给我惯坏了。” 祖母放了碗,接过珠儿递上的帕子擦了,这才道:“没事。” 祖母停了筷子,母亲、苏颖沅以及同桌的两位少女也都放了碗,一时间,李云裳喝粥的声音就是外间都听得到了。 饭后众人移到正厅后的隔间说话,有小丫鬟进来在珍儿身边耳语。 珍儿笑道:“老太太,小花厅那边传话来了,还没人过去呢,您看我们是现在出发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吧。”祖母道,“阿旻,阿晟,你们今年还是不去吗?” 两位少女中穿湖蓝色杭绸褙子的少女回道:“二舅母,我和阿晟就不去了,阿晟怕生,我在家陪着她就好。” “要我说啊,齐家妹妹就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这么漂亮的两个小姑娘,常年关在家中,这让人怎么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家虐待了外甥女不敢见人呢。”李大太太的话招来了祖母的一个冷眼。 这两位少女虽然年纪上也就大苏颖沅四五岁的样子,但辈分上却是苏颖沅的表姑姑,她们是苏家祖辈唯一的女儿苏夏的两个女儿。 曾祖苏泰有四子一女,这个唯一的女儿是他年近四十时才得的,虽然是庶女,但是怀远侯府当时唯一的女儿,曾祖自然是对这个老来女万分宠爱,就是四个哥哥也得靠边站。 苏夏当年是嫁到了江夏齐家,原本夫贤子孝的,也算和美,就是连生两胎都是女儿,没个儿子成了苏夏的心病,毕竟齐家三代单传了,纵有万贯家财,无人继承也是白搭。 苏夏的丈夫齐宗耀倒看的开,常说,大不了我给女儿招赘就是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苏夏,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二年前,江夏突发瘟疫,整个江夏不到半个月就空了一半,祖父苏备和三叔祖苏夔冒险赶往江夏,想把苏夏一家接出来。 接回来的只有齐旻齐晟两姐妹,而苏夏夫妻两人都死在了那次瘟疫中。 瘟疫过后苏家派了管事协助齐家重新整顿内外,家业是保住了,但齐家的两位小姐从此也就在苏家住下了,毕竟当年她们二人一个五岁,一个四岁。 第十五章 出行 当初齐家两姐妹接到苏家的时候,苏颖沅的大伯父刚刚去世,大伯母伤心欲绝,怎么也不可能教养她们。 三房叔祖母王老太太倒是很想她们姐妹留下,但祖母不答应,苏夏可以说是李老太太一手养大的,说是小姑其实就是自己亲闺女。 至于四房叔祖母赵老太太,当年要照顾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苏绮和苏纹,直接拒绝了。 最后约定齐家表姑姑由祖母教养。 似水流年,当年稚子幼童如今已是窈窕淑女。 少时懵懂无知,只当是到舅舅家暂住,等到大些懂事了,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寄人篱下,两姐妹除了自己居住撷芳斋也就是到桑榆堂了,就连其他几房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去拜访。 两姐妹平日里跟着祖母起居,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偶尔也跟着出门逛街或是礼佛,但凡苏家四房一起出行的时候,她们二人反而躲得远远地,从来不参与,只在自己的院子里针线读书。 对于这两个外甥女的脾性李老太太很清楚,也明白她们的难处,问过后就不再逼迫,只是交代两人别乱跑,想着今日家中人少,又把自己身边得力的李嬷嬷留下来照看她们二人。 又有传话的小丫鬟来禀,说是已经看见三房和长房的软娇了。 “走吧,我们也不能迟了。”祖母扶着母亲的手站起来道。 等到一行人赶到侧门旁的小花厅时,太阳已经升起,明晃晃的照的人出身薄汗。 三房的王老太太已经在花厅里喝茶了,陪在旁边的是三房的次媳五太太刘氏。 王老太太比祖母和三叔祖都大两三岁,论年纪是现在存世祖辈中最年长的一位了,但精神却很好。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圆髻,带了赤金镶白玉葫芦簪子,翡翠耳坠,衬着白里透红的肤色一点也不像个花甲老人。 五太太刘氏今天穿了件大红十样锦妆花褙子,洋红的撒花绉纱百褶裙,一头青丝绾了个堕马髻,斜斜地簪一只赤金累丝金凤,只是那金凤口中衔了串米粒大的红宝石串的流苏,阳光下,熠熠生辉。 “五婶今天这身衣裳可真是鲜亮。” 才进小花厅,苏颖沅就听见淮大堂嫂和五婶闲聊。 “你也不错啊,这只碧玉簪子好像是盛宝庆新出的吧?”五婶望着大堂嫂发髻旁的赤金碧玉簪子道。 祖母扶着母亲的手进门,打趣道:“你们两个,就知道衣裳首饰,这都什么时辰了?人齐了没?” 大堂嫂连忙上前给祖母和母亲请安,道:“我母亲身子不大爽利,就不去了,几个孩子我也没带,都留在家了;三婶那边说是海弟媳有了身子,要在家照顾,就不去了。” 大伯母自从大伯父去世后,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是躺在床上的。 大家也都知道长房的情况,关切的问候几句病情,或推荐了大夫,或约了改日探望。 至于大堂嫂口中的海弟媳是三房三伯父的长子苏颖海的妻子。 曾祖苏泰还在世时就给四个儿子分了家,到了父辈时有堂兄弟七人,到了苏颖沅一辈,堂兄弟现在已经有十人了,又各有房头,对外依旧序齿排行,对内都是各房称呼各房的。 就好像苏颖沅的大哥苏颖泓,他是二房的长子,但在同一辈的兄弟中行五,平辈的唤一声泓堂兄或泓堂弟,下人们则称呼泓大爷,外面的则称呼一声苏五爷。 从前每每因为称呼闹出笑话时,廖茵陈就要大笑一次,谁叫苏家几代下来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苏颖沅转头左右看看,好像四房的没来。 “你先坐会,耽误不了事情,不就是上香么,又不急在一时三刻的,来,来,来。”三叔祖母招呼祖母坐下。 有小丫鬟端了茶上来,祖母看也不看,硬邦邦的一句,“我不喝。” “你说说,你这个人,年纪也不饶人了,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大,这嘴还是这么硬,不就是等会嘛。”三叔祖母很是好脾气的劝着祖母。 “就你心大,每次都这样。”祖母愤愤地道,扯了珍儿手中的团扇自己扇了几下,又丢去一边。 苏颖沅趁着没人注意溜到了花厅外面。 四叔祖母确实很喜欢姗姗来迟,每次不管是吃饭还是听戏,基本都是最后一个才到。 果然,苏颖沅在花厅的庑廊下站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几顶软轿沿着夹道一路而来。 “你说说,她眼里还有没有我了?哦,连离得最远的三房都巴巴地亲自去说了,我跟她墙连着墙的,就舍不得动一步了。不就是看着三房有钱嘛?商人重利,小心哪天人家把她卖了她还给人家数钱呢。” 远远地,苏颖沅就听见四叔祖母的声音,也不知道在数落谁。 “还有你,三十斤,你连问我一声也不问,真当自己当得起这个家了?你脸也未免太大了些。” 软娇在花厅门口落下,数落的声音也跟着落了地。 六婶田氏先一步下了轿子,匆匆赶到最前面的软轿扶了四叔祖母下来。 两人一抬头就看见正站在庑廊阴影下的苏颖沅。 六婶略显尴尬地道:“沅姐儿怎么站在这里?小心晒着。” 苏颖沅也猜到了几分,只是不好说什么,打从浦哥儿出生才三个月,四叔祖母就让人把浦哥儿抱到了自己屋里,自那以后,这婆媳的关系说是仇人都不过分,大的情面上还维持的住,一旦到了人后,就相互没几句好话。 苏颖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笑道:“三叔祖母已经到了,淮大堂嫂已经陪着了。” 如此,长房,二房,三房的人都到齐了,四房自然又成了最后一家。 六婶白皙的圆脸阵阵泛红,倒是四叔祖母神态自若,看不出有什么。 祖母也不请四叔祖母坐了,直接招呼众人出发。 南方人家养马匹的不多,出行多是轿子,但这么多人,也就长辈们坐轿,一帮小辈的自是坐车。 苏颖沅果然和李云裳坐一辆车,四房的二堂姐苏颖清、三堂姐苏颖淳和五堂妹苏颖沐一辆车,此外众人的丫鬟婆子,又跟了四五辆车子。 第十六章 普济 咯咯吱吱,骨骨碌碌。 怀远侯府侧门敞开,十来顶青帷薄呢大轿,两辆朱轮华盖大车,七八辆黑漆平头马车,并着四辆拉行李的大板车,宽敞的青石板路基任车辙碾过。 有路人不明所以的打听,才知道是苏家女眷要去普济寺礼佛。 “真气派,苏家不愧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 “这有什么的,当年太宗皇帝还在金陵时,御驾过处都是要用明黄的帷围围了的。” “那是以前了,现在宁王府才是金陵第一富贵地。” “那有什么用啊,谁不知道宁王就藩咱们金陵这些年,别说是像这样的出门礼佛了,就是寻常宴请也没一次的。” “你懂什么,宁王是藩王,不能太过张扬,不然那些随侍内监会上报朝廷的。” “还有这样的事情?不是宁王爷最大吗?怎么给你说的像被软禁了似的。” “管他呢,要是哪天宁王妃也出门礼佛就好了,听说宁王妃当年是京都第一美人的。” “是吗是吗?不是说秦淮河上的弄玉是江南第一美人的吗?那要是弄玉和宁王妃比,谁更美啊?” “谁知道呢,宁王妃的京都第一美人,那是十几年前了,如今的京都第一美人是会昌伯的孙女。” 苏颖沅端坐车内,听着外面的议论声,人就是这样,越是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事情,偏偏越是能说的头头是道。 别说是从不出门的宁王妃,就是那秦淮河上的花魁,也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的,更别说远在京都的人。 大周初定之时,大部分女子一生只有两次出门的机会,一次出嫁,一次出殡。 百十年过去了,世人开化,对待女子也不再那么严苛,虽然还是有这样那样的限制,但只要有家人陪同,有丫鬟婆子跟着,有护卫一路随行,偶尔出行一次还是可以的。 李云裳悄悄把纱窗撩起,盯着外面的摊贩,杂耍,偶尔还回头拉了苏颖沅一起看。 前世今生,早已经没了儿时心肠的她怎么会对这些街边的小玩意有兴趣。 “别看了,到了普济寺让嬷嬷们陪着你去看,现在这样小心被人瞧见。”苏颖沅把纱帘放下,阻止李云裳继续看。 果然,车外传来李云裳乳娘的声音,“小姐,出门在外,非礼勿视。” “哼!”李云裳整个人重重的摔回座位上,“看看又犯了哪条大周律令了?” 苏颖沅并不和她计较,径自靠在紫莺身上打盹。 李云裳一个人没了意思,把坐在门边的丫鬟蓝采拉了过来也靠了上去。 普济寺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府邸改建的,据说那位公主在驸马死后伤心欲绝,一剪子绞了万千青丝,从此古佛相伴,青灯孤影。 所以论到寺院的庄严恢弘,普济寺自然不及大觉寺,也不及栖霞寺。但是要论到寺中景致,却是普济寺最为精巧别致。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今到普济寺上香参拜的多是市井闾巷普通人家,像怀远侯府是不会到这样的小寺院来的。 大觉寺的法事来的突然,很多人家都是临时更改的行程,倒是有不少人和苏家一样选了这间虽然小但别致的寺院。 知客和尚和主持大师已经领着寺中僧众在门口相迎。 三间的兽头大门,明黄的琉璃金瓦,五彩漆绘的椽头,朱红的大门上黄铜的兽头口衔门环,青白石水磨地砖早被人们踩的光滑如镜。 中门一匾额,上书普济禅寺,两边黑底金漆的楹联上写道:“佛光普照法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定真理;天轮常转人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举头有神灵。” 好一个因果定真理,举头有神明。 前世浴佛节时也是突然改了地方,来的也是普济寺,只是当年只顾着到处玩耍,并没有注意到这楹联。 苏颖沅整整帷帽,在紫莺和宝蝶的搀扶下踩着脚凳下车。 进得山门,两株最少三人合抱的古柏青翠欲滴,树下一碑,上面记述了建寺的过程,苏颖沅没什么兴趣,看了眼还在听知客和尚讲着古柏来历的众姐妹,紧紧跟在了母亲身后。 过了那精美华丽的坊表,便是天王殿,这里供奉着护持一方天下、劝善惩恶、兼司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 天王殿后便是放生池了。 站在放生池南边,便已经隐约可见琉瓦飞甍,华丽斗拱,绚烂的彩绘,宏阔的气势,迎面而至。 放生池中央是一座八角亭,两座拱桥将大雄宝殿、八角亭、天王殿连成一线。 原本以为只是中途纳凉的八角亭进去后才发现竟然是座千手千眼观音殿,殿后则是护法韦驮。 出了观音殿,过拱桥,便是七间面阔的正殿,大雄宝殿。 苏颖沅跟着祖母和母亲上香叩拜。 今天的浴佛节法会在放生池东侧的偏殿举行,等到苏家一干人到达时,这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人家。 你唤我一声,我应你一句,原本庄重的法会硬生生的像是谁家的红白事一般,闹闹哄哄的。 苏颖沅感觉有人在她腰间捅了捅,回头见是李云裳和苏颖沐两人并肩的站在自己身后。 “怎么了?”苏颖沅小声问道。 “四姐,你说怪不怪,这里既然供奉的是三身佛,怎么还单独建了间观音殿,这到底算谁的道场啊?”苏颖沐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苏颖沅也不知道,含糊地答道:“许是有什么缘故吧?” “表姐看那么多书,这个都不知道?”李云裳瘪瘪嘴,只可惜帷帽的白纱并不能让苏颖沅看见她的表情。 “那你说说。”苏颖沅看着周围的人群,嘴里应付着。 “听说那前朝公主原先是信奉观音的,后来改拜佛祖,大殿也就从慈航普度改成了大雄宝殿,但观音像总得有地方放啊,就又建了座观音殿。”李云裳摇头晃脑地把之前从知客和尚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苏颖沅听。 “哦,这样啊。”苏颖沅随口应道。 她已经看见她要找的人了。 第十七章 旧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前世不知多少人指责自己是克夫倾家的丧门星,只有她一直竭力为自己辩护,甚至被人丢了石头,砸得头破血流。 前世多少次自己和她争吵,又多少次重归于好,一块御膳房的点心硬是从京都带到了金陵,只为她曾说,她最喜欢御膳房的玫瑰糕。 当年自己远嫁,她抱着自己哭的泣不成声,渡口上细雨中,她一直站到再也看不见船影。 泪水如那远山的薄雾遮挡了视线,遮不住那心底的悸动。 如柳般的身姿站的笔直,海棠红的折枝莲纹褙子衬得她露在外面的肌肤莹润如玉。 谢姊归,两世再见,你可安好? 苏颖沅悄悄地抹去眼中的泪水,伏在母亲身边说了几句,又指指了两丈开外的地方。 母亲回首看看,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苏颖沅挽了母亲的胳膊,陪着她向那边独坐一隅的中年太太而去。 “哎,我说,你干嘛去啊?我说话呢,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别人跟她说话,不理不睬的。”李云裳气的直跺脚,拉了苏颖沐埋怨。 苏颖沐看了看她们要去方向,突然转身背对着那边,顺手也拉了李云裳一把,道:“谢木头在那边呢。” “谁?”李云裳一愣,继而惊道,“不会是谢教谕家那个?” 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眼,看清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倒霉,怎么遇到她了。”两人都是一样的想法。 苏颖沅端端正正地行了福利,道:“谢太太,姊归姐姐。” “苏四小姐安好。”谢姊归一板一眼的回礼,那举止就是宫中就严厉的教养嬷嬷见了估计也得赞一声优雅端庄。 苏颖沅伸出的双手落了空,是啊,这时候的她们还只是拐着弯的亲戚,她的姊归姐姐未免叫得太亲近了一些。 太生分了! 讪讪然地缩回了手,苏颖沅眼含凄楚地望着谢姊归,她还是喜欢那个跟她玩闹,抱着她大哭的姊归姐姐。 “谢太太近来可好,前些日子还听我嫂嫂说起您,说您新近得了两盆十八学士,很是稀罕。”母亲适时的打破僵硬的局面,拉着谢太太说话。 谢姊归的母亲和苏颖沅的大舅母是姨表姐妹,两人如今同处一城,难免有所走动,倒是谢教谕和大舅的关系极好,若非如此,估计这两个老姐妹也不走动了。 谢太太个子很高,比一般女子高出大半个头去,也瘦的厉害,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根竹竿,私下里有那尖酸的妇人说什么谢教谕当不了大官都是自己家竹竿老婆破了禄星财运。 苏颖沅第一次听见这话时笑得直捶桌子,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谢教谕是个不入流的穷酸,但他们又怎知三十年前谢探花跨马游街,风光无两。 谢教谕诗、书、画三绝,只要他愿意,随便写幅字,画张画,拿出去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就是那些写废掉的纸张也有人视若珍宝。 银子对于谢教谕而言并不成问题,端看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苏颖沅的画就是跟着谢教谕学的,当初要不是大舅舅多次央告,她自己也争气,估计连得谢先生的指点都是空谈。 “谢谢苏四太太惦记了,诸事安好。倒是四小姐有些日子没送画作给我家老头子看了,前几日老头子还问起四小姐是不是病了?”谢太太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如果从侧面看就是一个大大的蚕豆。 母亲看了眼身边的苏颖沅,又看看谢姊归,道:“是啊,前几天的事情了,如今都好了,劳您过问了。” “大小姐快及笄了吧?”母亲突然转了话题。 “早呢,她就是傻长个子,过两年才及笄。”谢太太打着哈哈,女孩子大了,总有人惦记着。 苏颖沅偷笑,谢姊归随了她母亲,也是高挑的个子,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多,也才刚刚十三岁,站在苏颖沅旁边硬生生高出大半个头。 母亲拉着谢太太叙家常,苏颖沅很想跟谢姊归说说话,奈何谢姊归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家母亲,看也不看苏颖沅。 怎么会这样? 苏颖沅有些气馁。 讲经坛上,老和尚干巴巴地讲着鹿王本生的故事,不单苏颖沅,就是向来娴静的苏颖清也悄悄地把个帕子折起拆开,再折起再拆开,很是无聊。 好容易熬到上午的讲经结束,苏家众人到偏院厢房休息,午膳。 膳食是从家中带来的素席,三位老安人一桌,母亲和五婶、六婶、大堂嫂一桌,几位小姐一桌。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午太过枯燥,大家都用的很少。 饭后几位老安人各自午睡,母亲询问苏颖沅时,她只说还想去转转,看看普济寺的风景。 母亲只交代多带人,注意别让人冲撞了,就去服侍祖母歇午觉了。 带上紫莺和宝蝶两个,苏颖沅悄悄地出了厢房,往放生池而去。 “小姐,您怎么不睡会呢?”宝蝶瞧着自己小姐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心疼。 “睡什么啊,就给了三间厢房,这么多人,怎么安排的过来,逼仄死了。”苏颖沅垂头耷脑,甩着柳枝逗着鱼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天有人喂食,这些鱼儿看见有人来就都围了过来去咬那水中的柳枝。 募地,苏颖沅回过头去,望向身后。 身后站的是宝蝶。 奇怪了,怎么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看自己。 摇摇头,也许是错觉吧,今天寺中人还是不少的,也许是看别人也不一定。 苏颖沅把帷帽的长纱拉了拉拢,也不逗鱼了,起身往其他地方而去。 大殿后面是接连的两个小殿,苏颖沅只是站在门口望了望没有进去。 后园小的出乎预料,那陡峭的山石几乎和小殿的屋檐挨着,倒是崖壁上两个朱漆大字十分醒目:叠翠。 苏颖沅抬头,殿宇的重檐接连着山壁上的树木,有那粗壮的老藤沿着山壁蜿蜒而上,天空,消失在这狭缝中。 有水滴从上面滴落,落在苏颖沅发间,滚到了额上,也不知是露水还是山泉。 苏颖沅随手拿帕子擦拭。 “走吧,都走到人家隐蔽处了。”苏颖沅察觉到走到了不应该到的地方。 “小姐,你怎么受伤了?”两个丫鬟突然齐声惊叫。 第十八章 争执 苏颖沅一滞,好端端的受什么伤?何况她也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 “小姐!”宝蝶顾不得冒犯,一把撩了苏颖沅的帷帽。 鲜血从发间渗出,原本光洁的额头,如今殷红一片。 苏颖沅看看手中的帕子,月白的素面绫帕,红白交错,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红交互的世界。 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越来越厉害,几乎不受控制。 紫莺抬头,指着重檐和山壁相接的地方,颤声道:“小姐,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苏颖沅只看一眼,便噤若寒蝉,刚才自己就是站在那下面,低声道:“走,快走。” 一手一个,拉了两个丫鬟快步离开,最后索性小跑起来。 闺阁训仪再重要也没自己的命重要。 已经死过一次的她可不想再死第二次。 三个人不管不顾的越跑越快,也离那处殿阁越来越远。 苏颖沅反应太快,跑得更快,一点也不知道在她们离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四个劲装男子和一个少年就出现在了她们原本的地方。 等到能看见苏家暂时歇息的小院子时才放慢了脚步。 “小姐,刚才真的是个人在上面?”宝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的搓着苏颖沅如冰的双手。 “不知道。”苏颖沅喘着大气,肺腑的空气似乎都在燃烧,呛得人难受,“不管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见了血,就没好事。” 对于这一点,苏颖沅还是很肯定的。 浴佛节各大寺庙都有官府派人维持秩序的,防的就是地痞混混趁机闹事,要是真是个人,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要是是个动物,这里是寺院,杀生是佛门第一戒律。 苏颖沅把手里染血的帕子递给宝蝶,道:“你去找个地,悄悄地洗了。” 又想想自己的额头,接着道:“算,我跟你一起,想办法把这血渍洗掉,不然吓到祖母和母亲她们就不好了,还有,今天的事情,你们谁也不准说出去。” 两人也知道厉害,一个劲点头。 三人在一个小沙弥的指点下找到一处山泉。 竟然就在刚才那山壁的侧面,叮咚的山泉不过脸盆大小,浅浅的一洼,清洗倒也足够了,还不会给人发现。 苏颖沅瞧着四下无人,摘了帷帽,让宝蝶用帕子沾水帮自己擦拭。 若有若无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几次回头,几次张望,除了林间的鸟儿,再连个活物也没有。 清洗好,苏颖沅一点也不敢停留,重新回到前院。 “四小姐,看见你太好了。”小梨看到苏颖沅几乎是扑了过去。 “您快去看看吧,李家七小姐和我们小姐打起来了。”小丫鬟拉了苏颖沅的袖子就往放生池跑。 “小梨,这不是宁馨斋。”紫莺呵斥着小梨的无礼。 小丫鬟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哀求道:“四小姐,求您去劝劝李家七小姐吧,我不敢告诉嬷嬷们,我家小姐才刚挨了罚,这要让六太太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样呢。” 苏颖沅暗自好笑,出门在外,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长辈,但去还是要去的,毕竟不能由着她们两胡闹,尤其是放生池人来人往的。 “到底怎么回事?”苏颖沅准备先问清楚事情,光天化日的,虽然之前窥视到不该看的东西,但她也不怕什么人来找麻烦,毕竟是他们先见不得光的。 小梨边哭边道:“两位小姐在放生池边喂鱼,李家七小姐突然说我们小姐怎么出个门还要借首饰,是不是我们太太心思全放小少爷身上了,看不见还有三位小姐,小姐就急了,说是没有的事情。” 小梨断断续续地讲半天,苏颖沅才算把事情理顺了。 今天苏颖沐出门带了一对赤金镂海棠的金环,箍在丫髻上很是出彩,那是上个月苏颖沅送她的生辰礼物。 也不知道李云裳抽什么疯,非说是借了苏颖沅的带出门的,还暗示六太太有了儿子,女儿都不当回事了,两个人起先只是口角上争执,后来不知道怎地,竟然打了起来。 苏颖沅只觉得李云裳是个是非精,这大家子小姐虽然各人的首饰都不少,但姐妹间相互借了带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情,并不稀奇,怎么到了她嘴里就扯得没边了。 更何况李云裳是自己的表妹,小梨找上自己,自己可能不管吗?这个麻烦是甩也甩不掉的。 打发了宝蝶回去告诉长辈们一声,自己则带了紫莺和小梨往放生池赶去。 路上遇到几个劲装男子簇拥着一个漂亮如女孩的少年往方丈室而去。 那掷果盈车,珠玉在侧的容貌似曾相识,苏颖沅不觉多看几眼,只是两边都走的很快,清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月洞门里。 放生池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那看热闹的帮闲还吹起了口哨,李云裳身边的乳娘和苏颖沐的乳娘各自护着自己的小姐。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苏颖沅根本不敢上前,只能着急地跺脚。 失误啊,应该带上几个粗壮的婆子和护卫的,就凭她们几个是能把人群散掉还是能把苏颖沐抢出来。 正为难呢,祖母身边的严嬷嬷带着十来个护卫和四个婆子赶了过来。 苏颖沅刚要上前说明,就被严嬷嬷用眼神阻止了,只能拉着紫莺和小梨退到了远处。 怀远侯府的护卫虽然不敢说以一敌百,但驱散这些普通百姓还是没问题的,四个婆子和两个乳娘,并着小桃蓝采几个,很快就从人群中护着两人出来了。 护卫们排成人墙,阻止着看热闹的人群,苏颖沅悄悄地跟在众人后面也回了暂歇的偏院。 “跪下!”六婶已经得了消息,脸色铁青,看得苏颖沐一个哆嗦,本来还想向自家祖母求救的眼,在看到赵老太太那寒霜笼罩的脸时,没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跪在了蒲团上。 “谁让你们给她垫子了?跪地上!”六婶呵斥着身边人。 “娘,是她先动手的,还把我推到水里。”苏颖沐辩解道。 第十九章 官司 直到这时,苏颖沅才看见苏颖沐的挑线裙子湿了半截,至今还沾着青苔水草。 普济寺的放生池原本是个荷花池,周边很浅,但内里却很深,看样子应该只是刚踩到水中。 “你还狡辩,你在家胡闹也就算了,出了门也不消停,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吧?回去你就给我每天跪两个时辰,哪里也不许去,把女四书好好给我抄一百遍。”六婶直接就给苏颖沐定了处罚。 “娘,你怎么这样,是李云裳先骂我的,还骂您有儿子就没女儿,说我们不过是个摆设,是您为了生浦哥儿才……。”苏颖沐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的叫道。 六婶身边的田妈妈慌慌张张地上前捂了苏颖沐的嘴,道:“我的好小姐,你中暑了,都说胡话了。” 苏颖沐呜呜着要说话,奈何田妈妈死命的捂着她的嘴。 六婶气得倒仰,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都闭嘴,还嫌不够给人笑话的,都进屋。”祖母的威严的声音盖过了满院子的哭闹。 丫鬟婆子全都站到了小院中间不许走动。 三位老安人,几位太太奶奶小姐们,把小小的厢房占去大半。 祖母坐在上首正中的太师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苏颖沐和李云裳。 “你,到底为什么打架?”祖母指了李云裳问道。 李云裳不及答话,李大太太就急急地上前抱了李云裳儿啊肉的叫着。 “我的儿,伤了哪里没?娘看看,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来。”说着转头望向祖母,道:“姑母,云裳身子弱,这又打又吓的,不会出个什么好歹吧?” 那淬毒的眼,扫过旁边的苏颖沐,就是恭立一边的苏颖清、苏颖淳、苏颖沅也没放过,似乎是苏家的姑娘们一起欺负了她女儿一般。 以前怎么会觉得李大太太良善呢? “六太太,你们家女儿也太不像话了,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我可是听说了前几天她连自己姐姐都打了。这次你怎么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李大太太把李云裳拉到六婶面前,把人直往她怀里推搡。 “你看看,看看,我女儿多乖巧的一孩子,给你姑娘打成什么样子了?” 六婶看看李云裳,头发是有点乱,但比苏颖沐好多了,苏颖沐的一只金环都不见了。 李云裳桃红的织金比甲也只是皱皱巴巴,苏颖沐半条裙子却脏污不勘。 不看还好,这一对比,六婶的火气也上来了,回道:“李太太,你看清楚了,我家颖沐才多大,你家女儿多大,她哪里有力气打得了你女儿,我没追究我女儿落水,你先倒打一耙。哪有你这样不明事理的。” 李大太太还要上前找六婶理论,却被人拉住,正是李云裳。 “娘,太丢人了,我们回去吧,回我们自己家去。”李云裳哭的梨花带雨,凄凄惨惨戚戚。 “那不行,今天六太太不把事情说清楚,谁也别想离开。”李大太太依旧嘴硬。 四叔祖母赵老太太把手中的数珠重新戴回手腕,扶着苏颖清站了起来。 “是吗?李太太,你想要个什么交代?先不说谁对谁错,就看两孩子,眼睛长在各人身上,谁还没点想法了不成,至于罚吗?才我们六太太也说了,一天跪两个时辰,女四书抄百遍。您呢?您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交待?” 赵老太太冷冷的言语一步步紧逼李大太太。 “我有什么好交待的,难道我女儿让人打了,我还得罚我自己女儿不成,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李大太太揽着李云裳就是不松口。 “是吗?我还是头次知道,你们李家这样护短,连理由都不带问的。”赵老太太的冷笑,让端坐的祖母很不自在。 咳,咳咳。 “都先回府吧,有什么事情关起门再说,出门在外的,多少眼睛盯着呢。”祖母和三叔祖母略一商量,两人都觉得先回府,再议对错。 回府的时候李大太太和女儿挤到了马车上,苏颖沅只能上个四房几个堂姐妹的车子,好在车子够大,并不拥挤。 苏颖清已经拿了披风给妹妹披上,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苏颖淳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眼巴巴的望望姐姐,又看看妹妹。 “三姐姐,你是怕五妹妹回去被罚吧?”苏颖沅看着苏颖淳就着急,直接帮她把话说了出来。 苏颖淳直点头。 这个堂姐真是木讷的可以,白瞎了那样的出身,那样的样貌,这要是换个人,还不知道怎么样的千伶百俐。 “对了,三姐姐,你今天一直跟着六婶和老安人吗?”苏颖沅想起件事情,她必须问清楚。 “嗯。”细若蚊蚋的声音。 苏颖沅舒口气,又问道:“那你一直带着帷帽了?一次也没摘掉?就是大殿礼佛也没摘吗?” 这一次直接是点点头,连声都没了。 这就好。 “怎么了?有事情?”苏颖清察觉到了苏颖沅的举动,盘问起来。 “没事,今天人太多,我怕三姐姐万一给谁看了去,美名外传。”苏颖沅状似吃醋的答道。 女孩子传出个贤名,孝名,都是对自身有利的,以后被人提起那也是一桩美谈。 要是传出个才名,倒也勉强,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也看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妻,如果是谢家女儿王家妻那就不一样了。 最要命的偏偏是美名了,总会和招蜂引蝶、红颜祸水连在一起。 举凡大家,选媳出身门第,自是一等重要,至于本人,先看贤,再看孝,最后是才,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至于容貌,只要不是实在过不去,多半不会太过挑剔。 就好像谢太太,长成根竹竿,但她贤孝有德,为谢先生挡了不知道多少糟心事,让他安安心心的读书进取,上虞谢氏,真正的清贵名仕。 前世普济寺上完香回程时,三姐姐不小心掉了帷帽,惹的金陵浪子钱信如那见了花蜜的马蜂,多次纠缠,甚至放出话,三姐姐早和他私定终身,最终害得三姐姐被市井流言所迫,投缳自尽。 今生没看见是最好的结果。 前世淑大堂姐投缳,三姐姐投缳,自己被毒杀,五妹妹好像也被婆家休回,好像她们五姐妹只要二姐姐勉强算是好的。 苏家这是怎么了? 苏颖沅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豆绿的杭绸褙子。 第二十章 拉扯 栖霞晚照,苏家前院的待客花厅,十二扇的彩绘琉璃隔扇门将阳光折射成不同的颜色,在地上形成五彩斑斓的绘影。 墙上的汝窑挂瓶,高几上的大红茶花,多宝阁上的玉石盆景,都不及此刻众人的脸色精彩。 李家大太太抱着李云裳哭得呼天抢地。 六婶婶搂着苏颖沐那是伤心欲绝。 祖母阴沉的脸几乎能滴墨了。 赵老太太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老太太劝劝祖母又安慰安慰四叔祖母,一个劲的打着圆场,奈何两人都不见半分通融。 淮大堂嫂低声询问着身边的百合,满脸的无奈。 二姐姐上前给李大太太赔不是,反倒被李大太太蛮横地推开,要不是身后的田嬷嬷扶了一把,估计就要撞到门框上去了。 苏颖沅从下车到花厅,整个人一直呆滞无神。 凡事不想倒好,如今细细想来,只有可怕一个词。 长房从大伯祖到大伯父,都是三十来岁就去世了,淮大堂兄被扣上的是谋逆,当年也不过三十五六。 二房,父亲一生劳碌,因为太过耿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前世大同兵变后辞官回乡,干脆整日里和丹砂符咒为伍。 大哥苏颖泓新婚不过一年就战死沙场,二哥虽然进士及第,但却去了闽南烟瘴之地做了个小小的县令。 三房倒是兴旺,生意越做越大。 四房几个姐妹自不用说几乎都是惨淡收场。 你方唱罢我登场,终归还有个成败输赢,苏家呢?这里的人呢? 一纸诏书,一个谋逆,九族同诛,还有谁能活? 今日为点事情就能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等到将来,人头落地,还能黄泉路上结伴继续吵嚷不成? 到底该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跟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不成,还是背负着污名。 想以后,不如先解决眼下。 回来的路上,苏颖沐已经把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开了就好,结果一个话里有话,一个心思敏锐,最最不该的就是两人动了手。 估计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了。 “别哭了,像什么样子?你们一个是当家主母,一个是侯府太太,看看你们,还有点样子没?”祖母把个桌子拍的咚咚作响,声音里满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李大太太丢下李云裳,抱了祖母的腿,继续哭道:“姑母,是苏家太欺负人了,我们姑娘说什么了,做什么了?就给打成这样?” “呸!”祖母一口淬在李大太太面上,道:“苏家欺负你什么?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还是没帮你办事了?别忘记了,上个月你那丢人现眼的弟弟打了个卖饼的,是谁帮你从牢里把人捞出来的。良心别长歪了!” “姑母,那不一样,云裳还是个孩子……” “云裳多大?快十一了吧!沐姐儿多大?才九岁,九岁!”祖母食指半弯,比了个九在李大太太眼前,“孔融都还知道让梨,她一个做姐姐的,哦,就不能让着妹妹些了?” 祖母不待李大太太张嘴,继续骂道:“还有你,你都教了云裳些什么话?她才多大,知道什么生儿子生女儿的?什么重男轻女的?这些混账话,要不是你说的,她怎么知道?” 六婶搂着苏颖沐一脸得意。 “你也别得意,沐姐儿这手也太糙了些,动不动就打人的,哪有一点侯门千金的样子,她乳娘呢?丫鬟呢?全都拉出去打死。” 六婶的得意才刚浮现在嘴边,就被祖母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二伯母,这怎么能说打死就打死呢?她们都是一片忠心的。”六婶婶急的上前去扯祖母衣服。 祖母一把抽出袖子,呵道:“不是她身边人教的,那就是你了?” 六婶馒头般圆润的身子如那秋风中的落叶,颤颤跪倒在地,道:“二伯母,我从来都是按照四德教导孩子们的,你看清姐儿、淳姐儿哪一个不是贤良恭谨,沐姐儿要不是被人欺负狠了,怎么会打人,何况,她比七小姐矮上一头的,就算是打,也不见得就是沐姐儿先动的手,保不齐是李家小姐呢。” “你胡说,就是五妹妹先推我的,不信你问我的丫鬟。”李云裳厉声尖叫,身后的蓝采默默地跪了下去。 “胡说的是你。”苏颖沐也不甘示弱,喊道:“明明是四姐姐送我的生辰礼物,还是盛宝庆里新打的,你偏说是姐姐把自己的旧物件送给我。” 这里面还有苏颖沅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众人看向苏颖沅。 “我确实送了五妹妹一对金环,镂空海棠花的。”苏颖沅抵不住一众目光,解释道。 “你呢?”祖母问抱着李大太太的李云裳,“问你呢,是不是你说沅姐儿把自己的旧东西当新的送人了?” “我,我,我就是那么一说,以前我见过表姐的金环,就是那个样式的。”李云裳被盯得狠了,声音越发的小了,人也几乎蜷缩到了李大太太身后。 “后来呢?”赵老太太插话问道。 苏颖沐看着李云裳气势弱了,站直了身子,道:“后来,我说我的是姐姐送的,姐姐的她自己留着呢,她让我拿给她看,我不肯,她自己伸手摘我金环,没取下来,反倒把我推下水了,我当时着急,抓了她的衣裳,这才没掉进池子里,但人也摔到了池边的青石台阶上。” 说完,拉起裙子和亵裤,果然膝盖上有磕碰的痕迹。 “不是推,我没推你,明明是你自己摔的,你还想把我拉下水呢。”李云裳才不会承认自己先动手,哪怕是个意外,“再说,我看的真真切切的,那就是表姐上次在我祖母寿宴上带的那对金环。” 苏颖沅叹气,绕老绕去,怎么就绕不开呢。 悄悄地招呼紫莺,让她回去拿自己的过来。 李大太太估计是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咬死了是五妹妹拉人下水,还想拖了苏颖沅一道;六婶婶自是不肯示弱,让李大太太先赔不是。 栖霞晚照,再美的霞光,一旦落下,终是一片暮色。 第二十一章 偏袒 手中十指有长短,截之痛惜皆相似。 紫莺去的很快,回来的也不慢,鸭卵青的绡纱帕子裹着个东西交到了苏颖沅手中。 打开了,正是一只金环,海棠花样的。 李云裳眼尖,看了眼帕子质疑道:“才不是掉水里了嘛?怎么又在你手上?” 苏颖沅拿起金环,晃了晃,问李云裳:“你确定这只就是掉水里那只?” “当然,你看,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花色,明明就是一对的。”李云裳指着那金环,满脸希冀地道,“你让人捞的,对不对?” 苏颖沅不答,径自把金环交到了祖母手中,道:“这是我的,早前丢了一只,我便不带了,如今五妹妹既然少一个,不如把我的补给她,反正李家表妹也说了,看着一模一样。” “是瞧着一样。”祖母把手里的金环左右看看,又打发人把苏颖沐叫到了跟前,“我瞧瞧。” “不对,真不是一对。”祖母带着眼镜看了半晌,又把苏颖沅带来那只交给王老太太,“你看看,我要是没看错,沅丫头的是京城裕字号的,仿着宫里造办处的手艺打的;五丫头的是咱们盛宝庆连师傅的手艺。” 三叔祖母看了眼推脱道:“哎呦,我这老眼昏花的,还是你们瞧了。” 说完递给了四叔祖母赵老太太。 四叔祖母也不接,端了茶自顾自的喝,道:“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我们家的姑娘穷着呢,带不起好东西。” “你这人,”三叔祖母把金环递给身边的大堂嫂,对着四叔祖母道,“有什么话好好说,酸盐辣醋的。” “哼!”四叔祖母侧侧身子,不再理会三叔祖母。 六婶瞧着也挺了挺腰杆,道:“才好像李家七小姐也说了,把沐姐儿的金环扯得掉水里了,这就明显了,是七小姐先动的手,还有那些混账胡话。”顿了顿继续道,“李家太太,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李大太太白皙的面孔涨得绯红,梗着脖子道:“只说掉水里了,怎么就成我女儿拉扯的了?” 六婶也不紧逼,只是半仰了头,看着三位老安人。 这件事情,祖母出面是最好的人选。 果然,祖母看看李云裳,又看看苏颖沐,道:“是云裳的不对,你是做姐姐的,又是读了书的千金小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先生难道没教你?还不快给六太太和五丫头赔礼?” 说着还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严嬷嬷。 严嬷嬷上前揽了李云裳,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云裳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给六婶行礼,口中道:“云裳年幼无知,还望六表婶不要见怪。”转身又对苏颖沐道,“五妹妹,我给你赔不是。” 勉强行了礼,不待六婶开口就满脸委屈的回到了李大太太身后,拿了帕子直抹眼泪。 好像真的被苏家人合伙给欺负了一般。 祖母满意的点点头,对着还有些呆愣的苏颖沐道:“沐姐儿,你虽然受了委屈,不过好在人没事,你是妹妹,就算了,要大度。” 转头又对六婶道:“至于五丫头身边的人,两个丫鬟一人打二十大板即刻打发了人牙子卖掉,乳娘要是有身契的,也一并打发了,要是帮雇的,就给十两银子打发回家,我们家容不得挑唆姐儿不遵规格的下贱东西。” “二伯母!” “伯祖母!” “哼!” 六婶、苏颖沐、赵老太太,几乎是同时出声。 对李云裳,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苏颖沐看似安抚,实则重处,身边得力的人几乎全打发完了。 苏颖沅瘪瘪嘴,真是祖母一贯的作风。 祖母似乎还嫌不够,继续道:“至于沅姐儿,你送妹妹东西,非要选个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要不是你,今天也没这一出了,罚你禁足十日,这只金环就给了五丫头做补偿。” “清姐儿、淳姐儿,你们两个,出门在外,不知道照顾好妹妹,让她一个人跑出去,你们也都罚五日好了。” 这火都烧到城门外十里地了。 “另外,云裳眼皮子浅,认不出物件好歹,还是见的好东西太少了,也算情有可原,我那里也有对京城裕字号的金环,是芙蓉玉簪花的,回头给云裳带去,这女孩子要娇养,眼界开了,才知道什么东西是好,什么东西是歹。” 一边说一边拍拍三叔祖母的手背,连自己少时蜜蜡和黄玉分不清都拿出来做例子。 “你看我如今,东西到手,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三叔祖母讪讪然,看了眼惊愕的众人道:“是这个理。” 事情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苏颖沅站在花厅外的葡萄架子下看着四下离去的轿子摇头。 “表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说过表姐把自己不要的旧物件送给五小姐的,我只是奇怪,问了句,‘怎么和我表姐的一样?’” 李云裳揉的粉红绣蝴蝶的帕子,两眼通红。 “真的,是五小姐冤枉我的,她从前没少顺你的东西,我就是一时抱打不平。” 苏颖沅被她说的烦了,几步上了台阶,准备和母亲一起回去。 李云裳却是追过来。 “表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不说谎话不代表说的就是事实。 苏颖沅很是腻歪李云裳。 李大太太和母亲相携而出,满面堆笑地道:“今儿给你添麻烦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母亲摇摇头,回道:“见外了,都是亲戚,应该的。” 苏颖沅陪着母亲把李大太太和李云裳送到了垂花门,看见只有两顶小轿等在那里。 苏颖沅状似天真地拉了母亲的衣袖道:“拜菩萨不是讲究心诚则灵吗?表婶来的时候香油烛火放在哪呢?轿子里好像放不下啊,难道大车在外面?” 母亲捂了苏颖沅的嘴,扯出一个很是勉强的笑容,对李大太太道:“天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了,改天我请表嫂听戏。” 李大太太深深地看了眼苏颖沅,瘪了嘴道:“这姑娘大了啊,心也大了,放十万个心,我是不会占你们家便宜的,香火银子我明天就让管事的送过来。” 第二十二章 劝慰 宁馨斋在后园荷花池边上,原本是一处水榭。 推窗远眺,是片不过四五亩大的荷花池,湖中有那水鸭嬉戏游玩,当初苏颖沐非要选了这里居住,六婶便让人好生修整了一番,在湖边砌了长长的围栏。 夏日时分,荷香幽幽,但最惬意的是,一棵高大的榕树半倚半靠的挨着宁馨斋,三伏天里也能清凉舒爽。 青翠的荷叶随着水波荡漾,有那心急的已经冒出了尖尖角,只可惜没有蜻蜓立上头。 苏颖沅看着那圆圆的荷叶甚觉可爱,喊宝蝶采了几片,道:“给五妹妹泡荷叶茶喝,败败火。” “小姐,您可真促狭。”宝蝶抱着荷叶傻笑。 紫莺原本是母亲的丫鬟,并不习惯打打闹闹,跟在苏颖沅身边的日子又短,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这对主仆嬉戏,把手上的匣子抱紧了。 “走吧,我们去看五妹妹。”苏颖沅甩着柳枝带头往宁馨斋而去。 门口的婆子是六婶的人,好在认识苏颖沅,也没阻拦,直接放她们进去。 “你来干什么?”苏颖沐把个穿个宝蓝裙衫的布偶摔在罗汉床上。 “受人之托,给你带个好东西。”苏颖沅从袖袋中掏出一物递给苏颖沐。 苏颖沅接了,两眼发直,指着手里的东西道:“这,这,这不是我丢了的那只金环?” “对啊,今儿一早李大太太打发人送了二十两银子和八色点心盒子过来,那婆子临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了青鸾姐姐,说是蓝采悄悄让她带来给我的,你说有意思不?。”苏颖沅说道。 “我就知道,她们家没一个好东西。”金环被扔到了桌上,砸的粉彩的瓷盅叮当作响。 “对了,你跟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给我对和你一模一样的,就是想着让我出丑是不是,今天能是李云裳,明天就能是张云裳,王云裳,迟早会给人看出来的。” 没了长辈,苏颖沐的声音也高了,胆子也大了,直接质问上了。 苏颖沅挑了张玫瑰椅坐下,才道:“你有没有脑子?要不是你那次开了我的妆奁匣子,拿了那金环把玩,末了还问我能不能借你带几天,你生辰我会送你金环吗?” “哈,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还说不是。”苏颖沐的手指都快指到苏颖沅脸上了。 苏颖沅这次不客气地打掉她的手指,顺带着翻了个白眼给苏颖沐。 “我当时就告诉你那金环丢了一只,借不了。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就喜欢那个样式,那个花色。”苏颖沅也来气了,“所以你过生日,我才专门让人拿了那金环做样子,照着给你打了一对,你都忘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说只要一只的?”苏颖沐半是怀疑半是相信的看着苏颖沐。 “爱信不信。”苏颖沅把紫莺手里的匣子塞在苏颖沐怀中,“喏,给你带的话本子,怕你给六婶关出毛病的,还有,宝蝶,把荷叶给你家五小姐,让她好好败败火。” 说完丢下东西就往外走。 苏颖沐上前拉了苏颖沅回来,道:“好姐姐我错了。我错怪你了,我给你赔不是。” 一边说着一边高声喊道:“荔枝,把我娘才赏我的大红袍沏一壶来,还有,把新做的点心也端来。” “算你还有良心。”苏颖沅一指点在苏颖沐的额头。 两姐妹就这大红袍吃着松子糖、桂花糕。 “二伯祖母不是说也要关你十日的吗?你怎么出来的?”苏颖沐把一块松子糖抛进嘴里。 “说了啊,受人之托。” 苏颖沐嘻嘻直笑,道:“你就编吧,打发个小丫鬟还不是一样,你是想看我笑话吧?放心啦,我娘没难为我。” 左右看看,见门口的婆子离的挺远,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我祖母说了,罚我就是给二伯祖母看的。没让我跪,也没让我抄书,就是不能出去。” 看着苏颖沐那得意的样子,苏颖沅觉得自己白操心了。 “不过,小梨说的对,我们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我们可都是姓苏的。李云裳就是想挑拨我们,这样才显得她是最乖最懂事的那个。” “小梨真这么说?”苏颖沅有点惊讶。 “嗯,她以前就不让我和李云裳一起玩的,说我们不是一路人。”苏颖沐的神情有点低落,“也不知道她给卖到哪去了?” “现在知道后悔了?”苏颖沅问道。 “是啊,早知道我真应该多听听她的话,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你那个表妹是故意的,就是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呢,我自己还不知道。”一边说一边砰砰砰捶了自己好几下。 苏颖沅忙拉住她,道:“好了,我已经让人带话给茵陈姐姐了,看看她能不能把那两丫鬟买下来。” “真的?”苏颖沐跳将起来,拉了苏颖沅就要出去,“我跟你一起去求廖家姐姐,她那么好,一定会答应的。” 苏颖沅摇头。 两人都在禁足期间,这门自然是出不去的,但话还是让人带给了廖茵陈,几天后回话,两个丫头都找到了,就是被打得不轻,得养一段时间伤,这已经是后话了。 在宁馨斋消磨了一上午苏颖沅才回了二房,先是去飞湘馆见了母亲,把金环已经交给苏颖沐的事情说了,又问起李大太太的事情。 “娘,我们到底帮表婶出了多少香火银子啊?” “不该问的别问。”文氏正低头算着近日的账目。 “娘。”苏颖沅拉长了声音,娇娇俏俏地喊着。 提笔把数目记到账本上,文氏把算盘上下颠了颠,算盘珠子上下两层各归其位。 “你说说你,谁让你插话的?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有些事情能说不能做。我教过你多少次了?”母亲怒其不争地瞪了眼苏颖沅继续算下一本。 李大太太明里暗里占便宜的事情多了去了,偏生昨天被苏颖沅叫破,让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好在当时祖母已经先一步回了桑榆堂,不然苏颖沅今天找什么借口也是出不了门的。 不过送银子的事情,她倒是相信李大太太绝对没脸跟祖母说去。 苏颖沅吐吐舌,准备溜回自己的院子。 “普济寺二十斤,大觉寺三十斤。” 苏颖沅一脚迈过门槛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和着算盘珠子的噼啪传来。 苏颖沅笑了,这就是了。 第二十三章 于家 草长莺飞,绿荫匝地。 苏颖沅的心情也跟着树梢的鸟儿一起飞起。 “宝蝶,回去做蜜汁莲藕吃吧?”苏颖沅甩着手中的帕子,道旁迎春花油绿的荆条被拨的来回晃动。 “小姐,这时节的藕都是去年的,估计剩下的也都是太老的,炖汤还好,做蜜汁藕估计好吃不了,不要我给你做个什锦酥酪吧?”宝蝶说到吃就两眼放光。 苏颖沅觉得不错,就是得到明天才有的吃了,这东西做起来麻烦。 “要不换一个,酥酪又不能现做现吃的。” “马蹄糕吧?这个一会就能吃。”宝蝶继续出主意。 苏颖沅并不太想吃这个,问道:“你说做酥酪,那就是有牛乳了?能不能做个牛乳鸡蛋羹,我想吃这个。” 宝蝶嘻嘻地笑道:“这个简单,回去我就做,小姐略略喝口茶的功夫就好。” 三个人沿着飞湘馆外的青石板道缓缓而行,等到了前面,过了如意门腰门,就能看见桑榆堂和玫园中间的小竹林了。 “小姐,小姐……” 如意门里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人,神情慌乱,双手挥舞,急急地唤着苏颖沅。 紫莺把来人一把扶住,才看清是于妈妈。 “于妈妈,在小姐面前,成何体统?”紫莺板起俏脸,语带训诫地道。 于妈妈一个劲的摇头,转身去拉扯苏颖沅。 “小姐,看在我奶了你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于妈妈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石板上,眼泪如那夏日的骤雨,大滴大滴地烫着苏颖沅的手背。 苏颖沅和紫莺两人都没能把于妈妈从地上搀扶起来,无奈地道:“妈妈,你连是什么事情都没说,我怎么帮你?” “是了,是了,是于妈妈糊涂,小姐,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于妈妈说着又哭将起来,似乎随时都能晕倒一般。 三人合力把之扶到了如意门的台阶上坐了,于妈妈一边哭,一边说。 于妈妈家住金陵城外大树营,大树营原本唤做宗本营,因为村口有株百年老槐树,一般人都喊做大树营。 那里原是皇家宗族里之人的居住地,后来太宗皇帝北迁,大部分宗亲也跟着去了燕州新都,这金陵旧城虽然还遗留有部分宗亲,但大多祖上不过和皇家拐着弯的沾个同族罢了,去了京城也不见得什么好前程,倒不如留在金陵称王称霸。 不过这年岁久远了,那么大的地方难免被挪作他用,于妈妈一家是外来户,就是赁了宗亲的房舍居住。 置办不起田亩,于妈妈在小儿子余小鱼出生后进了怀远侯府,给苏颖沅做了乳娘,丈夫一个人带着女儿于巧巧和儿子过活,平日里在城门口摆个茶摊,卖点吃食,给过往的行人歇脚,加上于妈妈的月银,一家人倒也过得去。 昨天于妈妈的丈夫和女儿依旧在城门口摆摊,谁想来了一帮公子哥,一会嫌弃茶水太粗,一会又说包子太咸。 于妈妈的丈夫几番解释,哪怕说不要钱,请他们白吃白喝都不行,就是送不走这帮子大爷。 他们提出,只要于巧巧给他们唱个曲,立马走人,茶钱照付。 于巧巧再怎么说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她虽然是个抛头露面卖茶水的,但也不是唱曲给爷们取乐的。 最终,一帮公子哥砸了茶摊,打伤了于妈妈的丈夫,拖了于巧巧就要走人。 要不是金陵知府家的大公子路过,随行的差役帮忙,估计于巧巧难免受人凌辱。 “这不是没事了吗?”宝蝶想不明白了,这于家女儿又没被抢跑了,怎么于妈妈还哭的跟死了娘老子一样。 “是我丈夫。”于妈妈顾不上眼泪鼻涕横流,继续道,“今天一早宗家的萧小少爷进城读书,给我带了个话,说我们家那口子不行了。” “小姐,我想回去看看。”于妈妈巴巴地望着苏颖沅。 乳娘一般都是说好几年的雇佣契书,并不是卖身死契,按苏家的习惯,孩子们到了十岁上,男孩就搬出后宅到外院单独居住,乳娘们一般都会给笔安置银子,任其回乡,或是给哥儿做了管事嬷嬷。 至于小姐们的乳娘,多半会继续留下陪着,有的甚至会随着小姐陪嫁到夫家去。 尽管如此,但毕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像是突然要回家,没主家同意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苏颖沅觉得于妈妈人回去不顶事,得带银子回去,赶紧医治他丈夫才是正理。 “走,我们去见母亲。”苏颖沅当下起身,重新返回飞湘馆。 宝蝶看着走的飞快的苏颖沅,很是不解,四太太人很好的,她娘病了就给了她五天的假,于妈妈是四小姐乳娘,家里出事,回去看看,理应不难啊? “小姐,那牛乳蛋羹还吃吗?”宝蝶追在后面问道。 苏颖沅气极反笑,这个丫头怎么就一根筋呢,就知道吃。 “还吃什么吃,救人要紧!”苏颖沅提了裙子,小跑起来,回头对着宝蝶道,“别跟着我了,你赶紧得,让人带话给廖姐姐,让她带上外伤的药,尤其是骨伤的,赶紧去大树营于家。快去!” “哦,哦!”宝蝶胡乱的应着,跑出几步,又掉头回来,把从苏颖沐那里带回来的点心匣子塞到紫莺怀里,掉头继续跑。 四太太文氏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再看看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的于妈妈,很是惊讶。 “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苏颖沅抓起桌上的茶盅,连灌了两杯凉茶,才开了口。 事情的前后经过很清楚,现在要的就是处理这件事情的后续。 第一,救治于妈妈的丈夫,这个要钱,要大夫,都能办到。 第二,昨天得了金陵知府大公子的帮助,理应道谢,因为这位大公子还有一重身份,表姑齐旻的未婚夫。 第三,查清楚那些人的身份,想办法绝了他们的念想,不然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最后,自然是安置于家人,遭逢大难,家中的茶摊恐怕是摆不成了,日后如何生计是个问题。 母亲估计和苏颖沅盘算的一样,这件事看着简单,银子就能解决,但后面的牵扯就不是银子的事情了。 第二十四章 启发 四太太文氏那也是果敢之人,立即吩咐身边人。 “青鸾,你去拿五十两银子,和老爷的名帖来。” “彩鸳,你去准备一套笔墨纸砚,两对笔锭如意紫金锞子,两对状元及第赤金锞子,对了,把二舅老爷送的那刀澄心纸一并取了,回头让管事送去给戈公子。” 金陵知府姓戈名岚,是父亲苏振安的进士同年。 “另外……” 母亲看着于妈妈突然打住,思忖半刻才道:“我这就打发个管事陪你回去,先救人要紧。” 五十两银子暂时足够医药,父亲的名帖,至少能应付一些金陵帮闲。 怕就怕,那帮公子大爷中有什么身份特殊的人。 不过这些暂时说了也没用,只能先救人。 “我已经让人去请廖姐姐了。”苏颖沅总算顺过了气,自己这身子得多差啊,不过是跑了几步,怎么就喘成这样了。 外人只知道廖茵陈擅长内伤外感,只有熟悉他们祖孙的人才知道,廖家真正的拿手绝活是伤科,接骨正体,自有绝招。 当年母亲在鸡鸣山意外扭伤脚踝,好几个大夫都说伤到了筋骨,得卧床休养三个月,就这还可能得留下点后遗症。 廖爷爷不过是扎了三次针,用个大拇指粗细的竹筒做火罐,当天就褪了肿,休息了五日就一点事情也没了。 但是这件事却被外祖严谨外传,就是苏家,也答应了外祖,毕竟这样的医术几乎是骇人听闻。 要是苏颖沅没记错的话,于妈妈的丈夫前世重伤不治,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但对于于家而言,今天的事情才是个开端,于巧巧被恶少盯上,不堪凌辱撞柱自尽;余小鱼为了护着姐姐,被人扔进了河里,活活淹死。 两个孩子惨死,丈夫身亡,于妈妈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没多久就彻底的疯了。 至今苏颖沅还记得她出嫁前去大树营看望于妈妈时的情景,蓬头垢面,痴痴呆呆,半幅裙子又脏又破,坐在河边的青石台阶上,怀里抱着个枕头,一边拍一边唱,“巧儿乖乖,鱼儿宝宝,娘亲抱抱,回家觉觉。” 明明双目犹如死鱼,呆滞无光,偏偏看着枕头的眼里全是慈爱。 是呆还是痴,是傻还是疯,没人能说的清,也许那个枕头便是她余生全部的寄托。 苏颖沅长叹一声,造化弄人,良善本无罪,奈何遭人欺。 蓦地,苏颖沅站起身,带翻了身下的绣墩,不对,今天才是四月初九,当年于妈妈家出事是六月,于妈妈是自己生辰那日离开的苏家,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一点她是不会记错的。 “怎么了?还有什么要安排的?”母亲看着冷汗淋漓的苏颖沅问道。 “没事,没事了,我就是一时觉得后怕,要是戈公子没救下于家姐姐,后果不堪设想。”苏颖沅不敢说实话,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闪过,可惜她没抓住。 母亲的安排已经是极好的了,就是苏颖沅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回到听鹂馆,苏颖沅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到底是什么呢? 似乎有些事情从她再次醒来就已经变了。 于妈妈家里的事情是发生了,但时间却提前了两个月。 前世苏颖沐和李云裳没有吵架,他们一直在普济寺待到傍晚,因为那天普济寺外有庙会,还有个戏班子在唱夜戏。今生她们刚过午就离开了普济寺。 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但又都悄悄地发生了一点点变化,那这些变化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但是,终究是不一样了。 前世戈公子没有及时救下于巧巧,她是当街被拖走,受辱后撞柱而亡,今生至少她不会在今夜丧命。 普济寺回程三姐姐帷帽没有掉落,也早早回到了苏家,自然不会招惹到钱信那个疯子。 似乎都是好事。 苏颖沅嘴角微翘,看来自己重活一次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身边人比前世要幸运的多。 廖茵陈进门看见的就是苏颖沅坐在短塌上傻笑。 “哎,这是几?” 苏颖沅把在眼前晃动的爪子拍掉,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都是些外伤,包扎好了,药也上了,当然就回来咯。”廖茵陈把手里的药箱放到苏颖沅的大书桌上。 “我说,你整这么大张桌子,也没见你正经画什么画。什么时候给我画个像呗?” “不画。”苏颖沅干脆的拒绝了,“你来的刚好,我有事情问你。” “给我画幅像怎么了?还,不!画!”廖茵陈抓了支排笔当刷子的刷着,“小气鬼,别想着问我事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苏颖沅夺过画笔,插回笔筒里,道:“我真画不了,我学的是山水,人像真不行,除非你想我把你画的四不像。” “不就是你不想画呗,说那么多废话。” “真的,你看,我画的,这个,这个,还这个……” 苏颖沅从画缸里一连抽出几个卷轴,打开来,全是山水,有苏颖沅自己画的,有临摹前代大家的,还真没一个人物画。 廖茵陈看着那些云山雾罩的画,一点兴趣也没。 “算了。说吧,你才想问什么来着?” 苏颖沅整理了下语言,试探着问道:“你上次说,要是一件事情还有机会改变,那就尽自己最大可能的做,不管结果如何?” “嗯,我是这么说来着。”廖茵陈点点头。 在自己没任何准备的时候,事情已经开始转变了,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 对,一定改,前世的遗憾一定要一一弥补。 苏颖沅瞬间斗志昂扬。 “我说,你怎么了?从前总是冷心冷肺的,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怎么今天看着像是个炸毛的斗鸡呢?还是随时能跟人斗上一场的那种。” 苏颖沅嘿嘿地笑。 斗鸡?鸡最多吃吃虫子,她要斗的很可能是龙是凤,不管这些龙子凤裔多么遥不可及,终有一天她要从中找到那个害死自己的人。 前世,豫王府里她委屈求全,只想活命,他们步步紧逼,甚至让自己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今生,自己这条命,可由不得他们了。 不管是龙还是凤,不是长角的,就是带毛的,不是禽就是兽,有什么可怕。 来吧,姑奶奶在这等你们。 第二十五章 寻策 对于突然变得斗志昂扬的小女子,廖茵陈摇头大叹,这是受刺激了啊。 “对了,”廖茵陈站起身,打开自己的药箱,拿出一块白玉螭龙纹玉佩,道:“你看这东西。我觉得你这个乳娘摊上大事了。” 螭龙纹虽然在形态上更接近走兽,头和爪子已经不大像龙了,也没有鳞甲,但能使用螭龙纹的人却绝不简单。虽然不一定就是皇亲国戚,但身份也相当尊贵,非富即贵。 苏颖沅把那玉佩翻来覆去的看半天,上好的和田白玉,缠金丝玄色宫绦,一看就是男子的物件。 “哪来的?”苏颖沅问道。 “你那个乳兄给我的,让我带给你,说是那人要把他往护城河里丢,他从人家身上扯下来的。” 有些事情还是照着前世重演了,今生的余小鱼依旧挺身救姐了。 “我看你那乳兄不错,挺机灵的,回头让他到我铺子帮忙吧?我那少个人。”廖茵陈抓紧机会讨要人手。 苏颖沅才不搭她的茬,这样的玉佩最多只能说明佩戴者身份地位不一般,但并不能直接证明是谁的。 “那有记住那帮人的长相吗?多高,多胖,多大年纪?” 廖茵陈想想道:“我问了,具体长什么样他们也说不来,只说见了就能认出来。” 说了等于没说,苏颖沅气呼呼得抓了茶盅,喝了一口才发现是空的,喊道:“暖雪,上茶。” 廖茵陈看着穿红着绿的丫鬟上茶上果子。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下雪不冷消雪冷吗?暖雪?怎么叫了这么刁钻的名字。” 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丫鬟叫什么名字?苏颖沅没好气得道:“你管我的丫鬟叫什么呢?管好你的水禾。赶紧得,好好想想他们都怎么形容那些人的。” “是水苏。”廖茵陈纠正着,“不过听你乳兄的说法,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跟他说的比较像,就不知道是不是。” “谁啊?”苏颖沅追问,一边狗腿的帮廖茵陈叉了块梨子。 尽快搞明白那帮人的身份,很多事情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钱信,就是告老还乡的原吏部侍郎钱大人的孙子。”廖茵陈接了梨子,也不急着吃,拧着小银叉子,道:“你知道的,我从前去过钱府,他们家老夫人的疹子就是我给医治的,前年冬天潮湿,老夫人又怕冷,一口气点了五六个火盆……” “说重点!”苏颖沅伸手去夺那块梨子,被躲过了。 廖茵陈一口吃掉叉子上的梨子,又叉了一块吃掉,这才说:“重点是,我曾经在钱府见过那浪荡大少爷,他还想占我便宜来着,被我一针扎到劳宫穴上,当时就跳脚了,你是不知道,劳宫穴被扎了,很疼的……” “说重点!”苏颖沅干脆把高脚碟移到了一边,让廖茵陈够不到。 “好吧,我说,当时我看得真切,钱信右手掌内侧有一片红色胎记的,不大,但也说不上小,差不多四钱的酒盅口那么大吧。” “今天你乳兄说,扔他下水的人,手上也有块红色胎记,又带了顶五彩织锦软帽,我想这么骚包的人,估计比较少。” 苏颖沅拿起桌上的玉佩再次翻看,要是钱信的话,倒也说的过去,这东西做工精细,用料考究,十之七八是宫里流出的东西,如果是钱信的话,他祖父是前吏部侍郎,被赏赐这样的物件完全说的通。 再加上苏颖沅对钱信前世的印象,尤其是逼死三姐姐苏颖淳的事情,于家这件事,是钱信的可能性真的很大。 “廖姐姐,再帮我个忙,尽快把于家人先接到你那去藏几天,我怕钱信回头还会去大树营。” “这个啊,我那里毕竟是个药铺,又只有三四个人,再说了,我那也没那么多地方住人啊。”廖茵陈很是犯难。 这可怎么办?前世于巧巧就是出事当天夜里死的,万一今天夜里钱信跑去大树营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到时后悔就晚了。 要是能让钱信找不到人就好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得你出面。”廖茵陈想了想道。 “你是说,接到怀远侯府来?”这个有点麻烦,为了一个下人大动干戈的,怎么和大堂兄说呢?毕竟接个人进来是小事,但这个人本身招惹了麻烦就不一样了。 “不用。”廖茵陈道,“送到小竹林啊,我爷爷不在,那边没人住,屋子是空的,再说了,这金陵城估计敢去搜文山书院后山的,一个巴掌都数不全。” 好地方,怎么就忘记那里了。 “我这就给我大舅写信。”苏颖沅忙吩咐紫莺磨墨。 “等等,不是写给你大舅,是给你二哥。” 苏颖沅一滞,干嘛给二哥写信,人送到外祖的地盘,外祖和廖爷爷外出,自然是给大舅打招呼啊。 “你听我说,小竹林呢,是你外祖借给我爷爷的,我呢再借给你,这个你外祖不会说的,但是我们送去的人,得有人照应一二的,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二哥身边可是随时有四个护卫的,反正又不是离开文山书院,你懂的……” 廖茵陈挤眉弄眼的说完,苏颖沅也明白了。 她真的懂了,这是要借人啊。 确实,反正二哥住在书院读书,护卫也跟着住在附近,住在前院和住在后山似乎差不了多少。 只是二哥的性子,会答应吗? 苏颖沅手里的斑竹狼毫怎么也落不到雪白的宣纸上。 廖茵陈反倒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不断拿眼神催促着。 死就死吧,大不了等明天二哥休沐的时候给他骂一顿了。 事情好像都有着落了。 “对了,人呢?于妈妈的丈夫伤得的重不重?这么搬动没事吧?”苏颖沅想起这个关键问题。 “重不重,看是谁来说了,锁骨,胸骨,四肢,都断了,尤其是两条腿,以后估计都是个麻烦了。”廖茵陈啧啧道,“下手够黑的,让我逮到,我非整死他们。” “那以后都起不来了,瘫了?”苏颖沅问道。 “喂,你太看不起人了吧,你都专门喊我去了,他要是瘫了,你是砸我招牌啊,最多以后走不了太远,干了不重活。” 廖茵陈大叫,事关自己的医术,她不准任何人质疑。 “估计走个四五里地就得歇会,还不能走太快。下地干活啊,挑担子啊,抬重东西啊,这个肯定是不行的,差不多就是个能动的摆设。你是不知道,他的髌骨和小腿骨碎的,浆糊都糊不起来,我费老半天劲的。” 苏颖沅长舒一口气,早说嘛,这样的结果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啊。 第二十六章 出谋 “你们都出去,站到院子里去。”廖茵陈拿了信,却不离开,反倒把苏颖沅的丫鬟指使到外面去。 宝蝶见怪不怪,二话没说,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出去了,紫莺却看向了苏颖沅,毕竟她是小姐的丫头,怎么能听廖姑娘的话,让出去就出去。 苏颖沅冲紫莺微笑,点点头,示意她也出去。 等到屋里只有苏颖沅和自己两人时,廖茵陈才神神秘秘地说:“你确定是钱信?还猜度着他晚上要去偷香窃玉?” 苏颖沅不好说前世的事情,只能含糊的应道:“我就是怕,这个人的名声不太好。” “要不要我们去守着于家,等他来了,套了麻袋,一顿打。”廖茵陈出主意,眼中晶亮的光芒吓到了苏颖沅。 “不行,不行!守在于家不等于让他知道是什么人下手的吗?”苏颖沅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是个臭主意,压根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万一,他真去了,我们就这么放过他,是不是有点可惜?”廖茵陈还是觉得打一顿出出气比较爽快。 可惜苏颖沅坚决反对。 “要不,等他出门在外,我们随便找个地也一样的。” 这个还成,但她们哪来的人手? “能行吗?”苏颖沅还是很怀疑,时间,地点,人手,她们总不能自己去吧? 先不说能不能守株待兔逮到钱信,就是逮到了,谁去套麻袋,谁来打黑棍,苏颖沅觉得自己也好,自己的丫鬟们也好,没一个有这个能耐。 才想着打人的时候没想这么细致,现下被苏颖沅一串提问廖茵陈也有点蒙了。 摸摸鼻子,道:“那我先去安排于家人住到小竹林去。” 这才对嘛,正事要紧。 苏颖沅其实也很想打钱信,不,不止打一顿,如果没有了这个祸害,苏颖淳就不会遭遇到那些蜚语流言,也不会悬梁自尽。 至少这金陵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能免遭毒手。 怎么就天上不掉下个雷,把他劈死算了。 桑榆堂内,香儿把一方大帕子铺到李老太太的腿上,又拿了对美人锤,轻轻地帮老太太捶起腿来。 珍儿捧了本地藏菩萨本愿经轻声地读着。 李老太太半倚着紫红的漳绒引枕,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随着珍儿的声音轻轻地拨动。 窗前错金博山炉内,悠悠地檀香引得人昏昏欲睡。 珠儿端了碗红豆羹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老太太阖眼小憩的模样,手脚也更轻了,蹑手蹑脚地将托盘放到了床前小几上。 没敢出声,看看香儿,又看看珍儿,示意两人跟她出去。 “你们出去吧,香儿留下。”李老太太也不睁眼,懒懒地道。 珍儿和珠儿对望一眼行礼退下,只留下香儿躬身立在一旁。 “你说,早起你看见李大太太身边的嬷嬷来找四太太了?” “是,是张嬷嬷,她提了个牛皮纸匣子,看不出装的什么。不过……”香儿吞吞吐吐,似乎不敢继续说的样子。 “说!”李老太太睁开了双眼,盯着香儿。 香儿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竹筒倒豆子般道:“我听跟着张嬷嬷的小丫头说,四姑娘说了,大太太的香油银子得自己出,大庭广众的,大太太丢了面子,今儿一早就让张嬷嬷送了二十两银子过来。” “反了,反了。”李老太太翻身坐起,捶着床沿道:“我还没死呢,小小黄毛丫头就敢欺负到李家去,想断了这门亲戚。” 男有外家,女有娘家。 家中有人离世,那是要请了最亲近的人来小敛送葬的,老太太出身李家,是李家的姑娘,小敛要是李家都不来了,那就是要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了。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蓬门荜户也得被人说上十几年的,何况多少人盯着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怕没得说嘴。 香儿低着头,几乎快趴到地上了。 “大太太也是软绵性子,一个丫头让她出银子,她就出,自己的脑子让狗吃了不成。” “还有什么,一并说。”看着跪地的香儿,李老太太觉得她还有话没说。 “至于昨儿七小姐和五姑娘的事情,我听到点不一样的说法。” 昨天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该打的,该罚的,一个也没得跑。 “怎么说?”老太太很想知道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说法。 香儿直了直腰道:“听说那金环是四姑娘专门让盛宝庆的人打的,还交代了必须打的一模一样,这才送给了五姑娘。” 专门打的,还必须一模一样?那也不能说明什么,最大的可能是沐姐儿也想要那样的金环。 “而且四姑娘说了,让五姑娘一定要带着去拜菩萨,见了宝光,才能保佑平安。”香儿看看李老太太的脸色,似乎很平静。 银牙紧咬,自己已经洗了两天的衣裳了,手都粗了,必须得想办法了。 “我听蓝采说,本来七小姐是打算在偏院休息的,是四姑娘拉了七小姐出去,非要去放生池,小姐拗不过,只能去了,等到小姐和五姑娘起了口角时,四姑娘却不见了,连个劝和的人也没了,当时七小姐很害怕,想赶紧回偏院,结果五姑娘非说她金环被小姐弄丢了,要七小姐赔……” 李老太太端了珠儿才送来的甜羹,一勺一勺的舀起,又倾倒回碗中。 “还有这样的事情,怎么昨天不提的?”老太太慢声询问。 香儿看着心中一动,老太太最恨别人在背后算计人,看来这事是成了。 服侍了这么五六年,老太太的脾性她还是知道的,越是不动声色,越是气得狠了。 “七小姐昨天被吓坏了,只想着把事情说清楚,别让四房和李家有了罅隙。”香儿瞅着李老太太的脸色,说一句,停一下。 “知道了,你下去吧,半个时辰后来叫我起床,免得睡多了走了困头,晚上睡不着。” 香儿等老太太躺好,帮着把薄被搭好,这才出了桑榆堂内室,只是在跨出门槛时一边的嘴角高高翘起,眼中满是自信。 苏颖沅不敢置信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廖茵陈,道:“你真的要住我这里?春草堂那边不管了?小竹林不管了?” 廖茵陈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和苏姑姑说了,她已经答应了啊。” 从前廖茵陈也有偶尔留宿苏家的时候。 只是今天,苏颖沅怎么看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二十七章 整治 没事?信你才有鬼了,下午还嚷嚷着要套钱信的麻袋,要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现下放着伤患不管,放着药铺不管,却非要在玫园住一晚,能正常了才怪。 “说吧,你想干什么?要是还是想去打钱信,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苏颖沅警告道。 廖茵陈讪讪然,道:“之前那不是考虑的不仔细嘛。我要是说现在有帮手了,你信不信?” “不信。”苏颖沅拿了那《双明珠》倒在贵妃榻上看起来。 “哎,哎,哎!”廖茵陈去抢那书,她的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不理人了,“是你二哥的人,怎么样,够不够?” 苏颖沅翻身坐起,惊道:“我二哥?他肯借人给我们去套麻袋,打黑棍?” “那倒没有。”廖茵陈很是光棍。 “我就知道,我二哥只会报官,让官府去处置。他什么时候干过不和规矩的事情了?”苏颖沅又倒了回去,随便翻了一页准备开始看。 “别看了,反正都是为了这事借的人,何况我已经把事情和你二哥说了,也告诉那几个护卫了,他们答应我,只要钱信真的敢再回去大树营,一定帮我们出了这口气。” 苏颖沅还是不信,他二哥的人没那么好指挥的,就算是她估计都不行,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下人,那几个人跟他二哥久了,也是一板一眼的很。 书页翻的哗哗乱响,但苏颖沅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已经让我铺子里的小乙去城门口那边守着了,小丙则去了钱家守着。”廖茵陈十分有把握得道。 “你想干嘛?”苏颖沅手上又翻了一页,耳朵却是支棱起来。 “嘿嘿,只要钱信出了家门,小丙就会来通知我,我们就开始准备。等到小乙确定了他是去大树营,一旦扑空,他肯定是要回城的,那时候……嘿嘿……” “你准备在他回城后伏击?”苏颖沅来了兴趣,这样一来,即确定了钱信是否就是打人的凶手,又能在不牵扯于家的情况下打他一顿。 “嗯,到时候小乙会一路跟着他,我们就带上你哥哥的护卫,打他个亲娘都不认识。”说着还做了个手砍西瓜的动作。 苏颖沅心动了。 晚霞披着五彩的霓裳,在天边舞动着最后的妖娆,暮色一点点笼罩上了玫园,紫莺带了两个小丫鬟把各处的灯盏一一点亮。 苏颖沅看看天色,看来自己是白担心了,钱信再色胆包天,总不能连夜私闯民宅。 “小姐,外院的秦婆子让人给廖姑娘带句话,说是人走了。”桃枝复述着,心里一片茫然,人走了,什么意思。 不会吧,还真给自己蒙中了,苏颖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廖茵陈从罗汉床上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让苏颖沅羡慕。 “换衣服,深色点的,我们去看热闹。” 廖茵陈自己穿的就是件秋香色的长袄,现在直接拉了苏颖沅,让她也换衣服去。 “我?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出门……出堵钱信?”苏颖沅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当然,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错过,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从花园子穿过去,那边夜里巡夜的人少,角门的婆子帮我们留门,小丙会赶了车子在那边等,我们快去快回。” 苏颖沅被推搡着进了内室。 廖茵陈直接开了高柜,翻了件墨绿色的褙子,靛青的裙子出来。 “我说,我没说要去啊。”苏颖沅抗拒着,挣扎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才不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们就是远远地看看,真的,又不是让你上去打人,这样的事情错过了,就没第二次的,你可想好了?” “不去。”苏颖沅把衣服丢在一边桌上,“我祖母那里一会就得去昏省,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出去。” “放心,你祖母已经让人传话了,说是免了你们昏省,她要早睡。” 苏颖沅很怀疑,望向紫莺。 紫莺点点头道:“是的,老太太前面刚打发人来说,昨天累着了,还没缓过来,想早点歇了,就免了太太小姐的昏省。” “走吧,走吧。”廖茵陈再次鼓动。 “廖姑娘,还是别去了吧?两位就在家里,下下双陆,打打叶子牌,要不投壶也成。”紫莺也帮着苏颖沅劝说。 “你们……一个两个的,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廖茵陈突然转身,往飞湘馆而去,“我去和苏姑姑说。” “哎,你回来,不能给母亲知道。”苏颖沅拉住已经快到落地罩的廖茵陈。 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苏颖沅不想她受这样的惊吓。 “你说的,我们只是看看,不下车子?”苏颖沅再次确认。 “是,城里晚上有宵禁,那钱信扑了空自然是要回城,回来了,就由不得他了。你要实在不想去,我就自己去了。” 苏颖沅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一起去吧,只要早早回来,也不露面,应该没问题。 赶车的是个圆胖胖的妇人,四十来岁,很是健壮,让苏颖沅放心不少。 小丙已经带着四个护卫先一步出发了,就在她们出门的时候,小乙已经回来了,说钱信回城了,去了鼎泰。 “那是什么地方?”苏颖沅没听过这个地方。 “赌场。”廖茵陈撇撇嘴,很是不屑。 难怪自己不知道,这种下九流的地方,苏颖沅前世真没接触过。 一行人藏在了赌场旁一条偏僻的巷子了,就等着钱信出来了。 小乙和小丙两人几次进赌场看过,回来的说法都是,钱信还在跟个少年公子赌钱。 已经戌正两刻,眼看就要到宵禁了。 一更三点,行人禁止。 日落起更,二更人定,距离交二更的亥初三刻,不过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她们要是现在还不动身,就不能赶在亥初回到怀远侯府了。 “要不回去吧?”苏颖沅看看左右,黑漆漆的巷子,似乎随时有人跳出来一般。 “再等等,哎,出来了,出来了。”廖茵陈摇着苏颖沅的胳膊,满脸兴奋。 有护卫上前看了眼,也确认是那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对着马车一礼道:“两位小姐,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不太适合你们看,要不……” 言下之意,请她们回避。 廖茵陈却是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那护卫,道:“一会打晕了,撒他身上。” “这是?”苏颖沅替那护卫问了。 “痒痒粉。” 苏颖沅无语,果然是廖茵陈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