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夏国玉龙十七年。 后来的人们记起这一年的时候都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没有兵患也没有瘟疫,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但对于有的人而言,这一年却经历了诸多波折,哪怕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 初夏清晨。 进京的便道上车马稀落,偶尔有几辆驴车赶过去,也多是往城里送菜的,这附近有许多菜农,靠着种菜为生。 赶着菜车的人有些奇怪地看着走在路上两个人,那是一个胖大和尚抱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在大踏步走着。 朝阳透过薄薄的晨雾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带着几分滑稽。 胖和尚的灰布僧袍上仆仆风尘,俨然走了很远的路程。 孩子还没太睡醒,枕在和尚的肩膀上,闭着眼问道:“舅爷爷,咱们是要回家吗?姥姥在家等着咱们吗?” 和尚听了脸上露出伤痛的神色,粗声粗气道:“咱们不回去啦!舅爷爷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那姥姥呢?”小孩子还是追问。 “你姥姥出门办事儿去了,你乖乖的,到时候她自然会来找你。”哪怕和尚是个粗人,也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孩子。 “姥姥的伤好了吗?”小孩子又问:“她吃药了吗?那些打她的人都被你杀死了吗?” “好了,吃了,都死了。”和尚不耐烦地说,心中觉得让男人哄孩子是这世上第二折磨人的事,仅次于娶妻:“别再说话了,当心柳絮飞进嘴里。” 这时候正是飞柳絮杨花的时节,所谓“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是也。 心中焦躁的和尚一眼瞥见有人在盯着他看,便忍不住发作起来,喝道:“看你家佛爷做甚?!难不成是要我给你剃度?!” 他虽是出家人打扮,但身材高大,举止鲁莽,怎么看都像是山贼走投无路才削发为僧。 赶车人不敢惹麻烦,转过脸去,使劲催动拉车的毛驴快走。 但那小孩子一点儿也不怕那莽和尚,拍着他的秃头道:“舅爷爷,你又犯了嗔戒啦!回头要多念几遍多心经。” “知道啦,知道啦!不要再啰嗦啦!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路边。”和尚重复着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的话。 小孩子嘻嘻笑着,根本不放在心上。 半路歇了个晌,傍晚时分,和尚终于带着孩子来到了大夏国的京城天都。跋涉了将近两月,鞋子走破了三双,辛苦可知。 二人早已饥肠辘辘,嗅着饭铺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忍不住直咽口水。 胖和尚找了个二荤铺,大喇喇坐下,高声点了两套羊汤大饼。 他自己吃一套半,给孩子留下半套。 热乎乎的羊汤配着大饼,既能解馋又能解饿,价钱还不贵。 毕竟有钱人不吃羊杂碎,他们只喜欢吃炙子羊肉,或是羊肉玉糝羹。 虽说出家人不可动荤,可京城这地方什么人都有,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吃肉的和尚,加上一看他就是外地来的,所以也没人理会。 更何况他并非化缘,而是付了钱的。 夜幕低垂,和尚带着孩子来到天都最繁华的春愁河畔,这里和秦淮河两岸一样,是声色犬马纵情享乐的地界。 “好孩子,你就乖乖坐在这儿别动,等有人出来了你就把这封信递上去。”和尚说着把孩子放到一家花楼的后门台阶上,又把一封信交到她手上。 信皮未封,上头也没落款。 “舅爷爷是出家人,身上没什么钱,还剩这几个铜板都给你吧,留着买烧饼吃。”和尚叹口气说:“还有这个东西,戴上之后千万不要取下来。” 和尚说完从怀中掏出一物,理好丝绦小心地给孩子戴在颈上。 “舅爷爷,这是什么?”孩子摸着脖颈上的东西问。 “这是你的命根子,千万别弄丢了,有了它你姥姥才能找到你,不然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和尚道:“记住没有?!” “舅爷爷,你不要我了吗?”孩子仰头望着和尚。 “你是个女娃子,舅爷爷没法一直带着你,何况我这么混账,只怕会把你养成一个小混账,思来想去还不如把你托付给更可靠的人,”和尚道:“这人是我的老相好,我当年没落发的时候曾和她山盟海誓过,不过后来既出了家,也就只好撒开手。 她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凡是入烟花的女子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难免被迫强颜欢笑,又或是长吁短叹的不知足,更有一心要找个好人从良的。可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终于成了京城九街十八巷的总花魁。” 孩子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烟花,又什么是花魁。但听和尚得意的口气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和事,于是边听边点头。 “对了,再把我教你的轻功要诀背一遍,不要忘了。”和尚又说。 孩子一字不差地背完了,问他:“舅爷爷,练好这个能让我像你一样杀那么多人吗?” “不能,”和尚摇头道:“不过能让你遇到坏人的时候跑的够快,也算是个防身之术。” “舅爷爷……” “好啦,不要说啦,舅爷爷要走啦!”和尚不耐烦地挠了挠秃头道:“不能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 夜半。 楚腰馆的软玉姑娘喝得有些醉了,找个借口从酒桌上逃出来到后门透气。 “这帮王八蛋就知道把老娘往死里灌,”软玉边走边抱怨道:“一群绝后挨囚攮的!” 后门关着,一个姑娘和一个恩客正倚在那里说话,见阮玉来了招呼一声就走开了。 软玉一把扯开门,被夜里的清风扑个满怀,人顿时清醒了几分。 刚说一句“好凉快”,就见个孩子坐在台阶上,身上的衣裳松垮垮,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黝黑晶亮,见了人也不怕生。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爹娘呢?”软玉问那孩子。 “你是老相好吗?”孩子站起身问软玉:“舅爷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递上了那封信。 片刻后------ “姹儿姨---”软玉唱琵琶的嗓子声如裂帛,九拐十八折传遍了整座楼:“你的私孩子找上门来啦!” 第01章 信是人间琢玉郎 转眼便是数年春,三月末,落花成阵。 大夏国京城天都各条街道上俱是铺锦堆雪一般,落红的残香带着颓靡之气,伴着袅袅丝竹声,好不令人熏熏。 黄昏时的一霎细雨刚住,落日又穿过不甚厚的阴云自西天倾下万道霞光,把原本就繁华的天都街市映照得更加璀璨辉煌。 这正是倦鸟回巢,行人归家的时候,偏偏鸿蒙大街上人头攒动,挨挨挤挤,像是赶着看什么热闹一般。 细一瞧,街上站的多半是年轻女子,人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期盼的神情,还不时窃窃耳语。 临街的春明茶社二楼,靠窗的雅间有两人相对而坐。 北边的那位是个外族打扮的姑娘,生得窈窕丰满,妩媚秾艳,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火辣大胆,像是从不会害羞一样。 她全身上下凡能装饰的地方都镶戴满了金饰宝石,件件都是珍品。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红衣少年,玉簪束发,蛮带束腰,面相俊俏,举止风流,令人一见难忘。 那位外族少女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妩媚的大眼里带着焦急。 少年则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一手擎杯,一手把玩腰间系着的小金龟。 街上原本很嘈杂,忽而就安静下来。 外族少女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激动地大声喊道:“快看!兰台公子来了!” 红衣少年慢悠悠地撑起身向外看了看,只见街心上有一个身着白衣胯下骑着一匹黑马的年轻公子,容色端凝,眉目如画,气度清幽冲淡,硬生生不带一丝烟火气,不禁轻笑道:“美则美矣,可惜冷得要死。” 外族少女听了立刻眉飞色舞道:“就要他冷才好呢!太好上手的容易腻。我早就听说司马家的子弟个个俊秀,司马兰台更是平辈中的这个!”说着竖起拇指比了比,表示赞美。 对于大夏国而言,司马家和高家等同于晋时的王谢两家。 司马兰台名楚,但以字行世,人多称其兰台公子。 今日是他从仙源山学成归来之日,京城中许多人都来瞻仰其风姿,且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天都人烟阜盛,风气开化,女子逛街不戴面纱,未婚男女在街上交谈也不稀奇。 至于当街看美男,那更是风气使然,再寻常不过了。 鸿蒙街直通云光门,从南进城的人都要走云光门,且司马府就在鸿蒙街东边的百贤巷,所以这段路是司马兰台回家的必经之路。 街上的那些少女们激动万分地看着兰台公子,无一例外地心头鹿撞面色潮红。 美男她们见多了,但像这般的绝色人物当真世间罕有,没见过的人绝不相信会有人生成这样,见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 两年前司马兰台曾经回过一次京城,那一次就导致观者如堵,可惜有许多人没能赶上,深以为憾事。 被众人注目的司马兰台神色从容疏离,眼眸半垂着,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前不久的那场小雨,他露在素纱蝉翼冠外的几缕发丝略显潮润,白衫垂坠贴服在身上显得身姿更为修削挺拔,衣襟上沾染些许落花飞絮,平添了超逸的林下风姿。 更令少女们神魂颠倒的是,兰台公子洁白若雪的衣裾之下居然是一双赤足。 倒不是他特立独行,而是在城外救人的时候鞋子染了污泥,他天性喜洁,又一时找不到替换的鞋袜,索性就脱了下来。 “快帮我看看,”外族少女抓着红衣少年的手腕急急地说:“一会儿他可就走过去了。” “隔得有点儿远呐,”红衣少年不紧不慢道:“又看不到正脸。” 外族少女一着急,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本族话,又用汉话问:“那怎么办?” “你丢个茶杯砸他头上,他一抬头我就看清了。”红衣少年坏笑道。 “你这是什么骚主意!”外族少女不悦道:“万一破了相怎么办?我岂不是罪孽深重?” 她说汉话口音很重,有的字发音不准,“馊主意”到她嘴里就变成了“骚主意”。 “不然你丢个戒指下去也成。”红衣少年挑眉说道:“说不好就是定情信物呢。” 这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竟有说不尽的风情,外族少女不由得呆了一呆。 “不要对着我发痴,你的兰台公子可要过去了。”红衣少年笑着提醒道。 外族少女听了忙回神,毫不犹豫地从手上退下一只凤血玉戒指,用力的丢了出去。 那戒指并没有打中司马兰台,而是被他轻轻侧头躲过了。 不过目的也达到了,兰台公子清冷的目光掠过来,看清了茶社二楼窗边的两个人。 一个胡人贵族少女,还有一个红衣少年。 司马兰台的视线只在少女脸上一扫就过去了,倒是在那个少年的脸上停留得稍久一些,但也只是比较而言,很快就转过了头继续赶路了。 刚刚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显出两眉之间的一道竖痕如冰刃,令无俦容颜又添了一股狞厉之气,看得外族少女心旌摇荡,扶着栏杆几乎要晕倒。 “如何?这下可看清了?”外族少女问红衣少年:“我真是太想把他给睡了。” “唔,颇值得一睡。”红衣少年点头道:“不会让公主你失望的。” 原来这外族少女竟是一位公主,听了这话先是万分欣喜,继而又有些踌躇:“他可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子弟,不能像对别人那样直接绑过来,我得使出水磨工夫才成。” 这位公主风流成性,来京城主要是为了广睡美男。听闻司马兰台自幼就有琢玉郎的美称,便心痒痒地想要染指。但又怕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所以特意请了红衣少年来帮她把关。 “那就随你的意了,”红衣少年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出来的有些久了,多半是要挨骂的。” “我还在登仙阁定了位子,你不去吗?”外族公主道:“我还没好好谢你。” “这有什么,不过举目之劳而已。”红衣少年洒落地一挥手,脚步轻盈地下楼去了。 茶楼柜上的伙计见红衣少年下了楼,连忙躬身道:“八郎这就走了么?得空儿常来,小的们还没伺候够您呢!” 红衣少年的脸上像是终年刮着初春的桃花风,温煦轻柔,明眸一转皓齿如珠,客气话说得一点也不生分:“多谢想着,我有空必来。” 偶有不常进京的客人好奇打问:“这一位是谁家的公子?好风流俊俏。” 茶博士笑道:“这是九街十八巷总花魁的儿子,乳名八郎,别看年纪小,待人接物又和气又大方,是个百伶百俐的人。” 第02章 心较比干多一窍 红衣少年一阵风似的出了茶社的门,他也不骑马,就步下走着,速度快的惊人。 一路上遇到许多相识的人,都热络地同他打招呼,少年也都一一的回过去。 转眼就到了春愁河畔,这一带除了酒楼便是歌馆,越到晚上越热闹。 贯天楼是天都最大的酒楼之一,这时正是最上座的时候,门前灯火通明,客人络绎不绝。 红衣少年经过这里的时候,脚步便慢了下来。一来这里人多,二来他也快到家了。 门口负责迎宾的小二远远见了他连忙招呼道:“八郎到哪里去了,这早晚才回来?楼上有热闹不去瞧瞧吗?” “喜顺哥,是什么热闹啊?”红衣少年满面含笑地走过去问。 “玉二爷被人按住了打呢!”叫喜顺的店小二挤眉弄眼地说道:“没人敢拦着。” “敢打玉二爷的人满京城可找不出几个来,又没人敢拦着,”红衣少年眼睛转了转笑道:“别不是他家老太爷来了吧?” “不是,”喜顺压低了声音说:“是船帮的老大。” “那可有点儿麻烦,玉二爷怎么惹上他了?”红衣少年听了也吸了口凉气。 船帮的人个个都是亡命徒,帮主海清秋更是京城的第一恶霸。凡是惹了他的人,就是逃到天边他都得追上去,不了结不罢休。 “好像是玉二爷勾搭帮中哪位兄弟的老婆了,”喜顺说起这个不免有些眉飞色舞:“海帮主今儿就在我们这儿把他给截了,堵着嘴揍呢。” “那我得上去看看,玉二爷真有个好歹,我没法儿交代。”红衣少年说着朝喜顺一拱手,进酒楼里去了。 到了二楼,果然看见一个黑衣裳的汉子正按着一个宝蓝衣裳的中年男子在打。 红衣少年定睛一看,那被打的果然是玉家的二爷玉桂。 打人的那个身材不高,但结实劲瘦,手臂上刺着青郁郁的花绣,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海清秋。 “海邦主歇歇吧!教训教训就得了。”红衣少年走上前笑容可掬的说。 海清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小子少管闲事。” 他的两道目光像锥子一样锋利,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但红衣少年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笑模笑样道:“再打可就把他打死了!就他那被酒色淘空了的身子哪搁得住您的铁拳呢!” “这么说你是要替他出头了?”海清秋丢下玉桂站起身来,冷脸直视着红衣少年。 他们两个的身高差不多,但一个像落萚新生的修竹,一个像精钢铸成的短刀。 “海帮主教训人自然轮不到我来管,”红衣少年客客气气的说:“但他是我的长辈,总不能见死不救。” “从我手下要人是有规矩的,”海清秋道:“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红衣少年点头道:“三招胜过您就能把人带走。” “说好了不比文只比武,”海清秋说道:“你划道吧!” 此时玉桂缓过一口气来,把嘴上塞着的东西拿掉,对红衣少年哀嚎道:“好侄儿快救救二叔!” 红衣少年将他扶起来坐好,又转过身来和海清秋交涉。 “海帮主,不如我们比力气大吧。一个人躲到桌子下面,另一个人在上面用手敲击桌子,每人只准敲三下。谁能把下面那个人震出来,谁就算赢,否则就算输。”红衣少年说:“若都没出来或是都出来了就算平手。” 海清秋听了他的法子,想了想觉得可行。 说道:“你先钻还是我先钻?” “都使得,”红衣少年无可无不可:“您说了算,不过最好把无关的人都请出去。” “那就你先钻桌子吧。”海清秋说道:“待老子三掌把你震出来。” 然后又挥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去了。 “那小的就得罪了,海帮主当心手疼。”红衣少年说着笑眯眯的钻到了桌子底下。 贯天楼的桌子都是巴掌厚的铁力木做的,很结实。 海清秋凝神运气,他是练家子,一掌下去就是上百斤的力量。 “砰!”桌子被拍的直晃,附近的门窗都跟着颤了颤。 红衣少年在桌子底下,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海清秋又拍了第二下,桌子发出一阵咯咯吱吱令人牙酸的声音,几乎就要碎了,但红衣少年在下面依旧一动不动。 “嘿!”海清秋闷喝一声击出了第三掌。 “咔嚓!”桌面裂出了一道大缝,一条桌腿也应声断了。 红衣少年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但并没有从桌子下出来。 “抬张新桌子来,这次换你。”海清秋脸不红气不喘,可见刚才并没有用十分的力气。 因为他有个规矩,既然说好了比试就要点到为止,绝不伤人。 “多谢海爷手下留情。”红衣少年从桌子下爬了出来,稍微有些狼狈。但说话依旧恭敬客气,让人听了舒服。哪怕是海清秋这样听惯了奉承的人,也觉得颇受用。 很快,一张新的桌子被抬了上来,和之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八郎你成吗?”玉桂扶着墙站了起来,有些担心的问。 红衣少年回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海清秋钻到了桌子底下,说道:“来吧!” 红衣少年施了一礼,说了声得罪,伸出纤细的手掌轻轻往桌子上一拍。 海清秋和玉桂都愣了,这未免也太轻了,别说把人震出来,连只苍蝇也拍不死呀! 红衣少年依旧笑吟吟的又拍出了第二掌,和第一掌相比力道似乎更弱了些。 玉桂又顺着墙坐到地上了,海清秋的神色也变得很古怪,不知红衣少年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二叔快起来,跟我下楼去。”红衣少年并没有拍出第三掌,而是走过去搀起了玉桂。 “啊?啊!”玉桂恍然大悟,急忙忙跟着红衣少年往外走。 “回来!”海清秋在桌子下面大吼:“还有一掌呢!” 红衣少年不出第三掌,他就没有办法从桌子底下出来。 他们比试之前讲的规矩里,并没有说三掌之间相隔多长时间。 倘若这红衣少年安心等十年之后再拍,海清秋在桌子底下都得变成海王八。 所以他必输无疑! “海帮主,我是赢不过您的,只好使出小人伎俩,请您原谅,改日必到您府上登门道歉去!”红衣少年满脸歉意地深施一礼,但转身又走的决绝。 外头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红衣少年将玉桂带了出来。 船帮的人想上前拦住,却听帮主在里头大声说:“不许拦着!让他们走!” 楼下原本十分安静,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这显然是海帮主输了呀! 因此看向红衣少年的目光越发复杂。 第03章 可怜天下慈母心 玉桂被扶出了贯天楼,如获新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脸上挨了几拳,所以青青紫紫的分外好看。 “八郎,多谢了。”玉桂伸手拍了拍红衣少年的肩膀:“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二叔记着你这个人情。” “不必了二叔,以后小心些就是。”红衣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刚才他看上去镇定,其实是捏着一把汗的:“我雇辆车送您回去吧。” “那敢情好,”玉桂正浑身疼得要散架,一步也走不动了,还不忘自夸:“想我玉桂纵横欢场二十载,何曾这般狼狈过!那姓海的我是不屑和他一般见识,并不是真的打不过他。” “是是是,二叔您是纨绔的行首,偷情的领袖,自有您不想打的绝没有您打不过的,”红衣少年一边捧玉桂一边挥手叫来一辆马车:“您回去好好养着,等好了去我们那儿散心去。” “你可要多小心,那姓海的多半还要找你麻烦。”玉桂上了车又回过头来叮嘱红衣少年:“实在不行就到我的外宅去躲两天。” “好嘞!二叔您快回去吧!我也得赶快回去了,不然我娘就得扒了我的皮。”红衣少年看了看天色,直觉自己离挨打更近了。 楚腰馆楼高五层,香帘彩幕随风飘摇,朱口发艳歌,纤指弄丝弦,令人听了魂销骨软。 红衣少年没走正门,从后门闪身进去。 里头的姑娘和客人们见了他立刻像见了活宝贝一样,这个喊道:“八郎快来,把前几日那小曲儿给哥哥再唱一遍!她们几个总唱不出那味道。” 那个忙说:“上回说的那套《银筝误》正讲到褃节儿上,后头究竟怎么了?柳郎和青春两个人到底修没修成正果?天天琢磨得我心痒难忍,吃不香睡不着的。” 红衣少年都一一答应着:“改日,改日,我这几天实在不得空,诸位见谅啊!” 说着便上了二楼,正撞上陪客人下楼的春愁四艳中的阿染姑娘,一把拖住他道:“我和阿熏找了你一天了,什么时候把吉星少爷给我们请来,姐妹们可该换新妆了,不然就要让花菲菲和叶离离那两个贱人给比下去了。” “吉星这几天都没来吗?”红衣少年眨眨眼颇感意外。 “你不在家他来做什么?”阿染翻了个白眼说:“我们哪够格请人家高公子呢!” “你还在这儿绊着他呢?快让他走吧!姹儿姨已经把家法都请出来了!”软玉在二三楼楼梯的接口处说:“小耗子啊,姨娘和姐姐们已经给你求了半天的情了,可姹儿姨不听啊,你自求多福吧。” 红衣少年的脸顿时垮了一垮,脚步似乎变得千斤重。 姹儿姨的屋子在第五层最中间,这一层客人是上不来的。 红衣少年蹭进门来满脸堆着笑,姹儿姨冷着脸坐在那里,早把身边服侍的人都赶走了。 “跪下!”红衣少年想厚着脸皮凑上前,却被一声冷喝吓住了,将门关了,随后乖乖跪下。 “我自幼给你定的规矩都忘了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外头不回来!”姹儿姨动了真气,拿起藤条往他身上打了两下。不轻不重,痛而无伤。 “娘,你可别动气,当心肝疼。”红衣少年说着上前给姹儿姨捶背捋胸口。 “我今天收完了刘府的帐又被木惹尔公主拉去相人了,是在鸿蒙大街那边,赶回来就要差不多一个时辰。偏偏又碰见了玉二叔有事,调停完就这时候了。”红衣少年耐着性子解释:“我可不敢撒谎,您叫人去问就是了。” 姹儿姨不说话,两眼直直盯着他看,令人胆寒。 “我的亲娘,我是绝不会撒谎的。”红衣少年说着把袖子卷起来,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内臂上一点嫣红,是守宫砂的印记。 “那以后我也得找两个人跟着你,绝不能让你这么野马似的乱跑了,”姹儿姨听完他的解释依然不放心:“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有脸去见那挨千刀的秃驴?把你留在这里是万不得已,当男孩养也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等你再大一些,我便将这里转手他人,咱们娘两个隐姓埋名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到那时候你就能恢复女儿身,找个可心的人嫁了。我也算求仁得仁了。” 原来这红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和尚带到这里的小女孩。 当初姹儿姨看了和尚留的书信,便把孩子留了下来,嘱咐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只说她是自己的儿子,绝不能透露她是女儿身的事。 一转眼九年过去,当年的小孩子已经十六岁了。 姹儿姨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八郎”,叫得多了人们反倒不叫她的大名了。 只有姹儿姨私下里叫她的本名“好意”,气急了会连名带姓地叫她“苏好意”。 刚到楚腰馆的那些日子,苏好意因为思念姥姥,着实难过了好久。 但姹儿姨是真心实意的疼她,慢慢的她也就认了这个娘。 楚腰馆是烟花之地,在这个地方养孩子,想不养歪了实在是千难万难。 姹儿姨也知道不可能把苏好意关在房里不放出来,但从不肯让她离了自己眼前。 苏好意在这声色场所学得乖滑玲珑,她又生得可人,因此这里的姑娘们都喜欢她。 后来再大了一些,苏好意就和这里的龟奴们一样出去收花账,讨风流债。 别看她人小,可脑子灵光,嘴巴又甜,竟比所有人都能干。 因此楚腰馆的姑娘们便凑份子给她打了个小金龟戴在腰上,还称她是“千金不换小龟奴”。 “这里是您一辈子的心血,收养我就已经是再造之恩了,千万别再把这里卖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等您老了,把这里交给我打理就是,反正经营上的事我都知道。”苏好意伏在姹儿姨的膝头说。 “傻孩子,说的都是傻话,”姹儿姨摩挲着苏好意的脸说:“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痴心想等你舅爷有朝一日会回来,谁想他一走就再没了踪影。我一生离经叛道,是不得已,可你不一样。” 姹儿姨已经五十岁出头了,但依旧眼神清亮腰身玲珑,她对别人都十分客气,对这些姑娘们也算宽容,唯独对苏好意最严格,可也最在意。 苏好意那么聪慧,岂能不明白?所以更加孝顺她,从不刻意惹她生气。 第04章 安能辨我是雌雄 苏好意得罪了海清秋,可是捅了大娄子。 她当时别无选择,回过头就想着去给海清秋赔礼道歉。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船帮和楚腰馆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苏好意不想因为自己使得双方结怨,太不值当。 她自幼就在市井混,明白所谓的伤和气大多是没给对方留脸面。 所以,昨晚在和海清秋比试之前她就让其他无关的人出去了。 既给海清秋留面子,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可这样还不够,她需得当面向海帮主诚恳道歉,原不原谅另当别论,她总要表现出诚意。否则像海清秋这样的人,绝没有轻轻放过她的道理。 苏好意当然知道海清秋府上在哪里,不过自己贸然拜访能见到海帮主的机会微乎其微,海府护卫森严,自己多半会被挡在门外。 不过她消息灵通,知道海清秋的夫人今天要到城外的寺庙里烧平安香,而海清秋对妻子疼爱有加,每次都会陪同。 苏好意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去向海清秋赔礼道歉,因此吃过早饭就出城去了。 大夏国崇佛,寺庙遍布京城内外,且大多香火旺盛。 坊间优伶做谑语曾言:若要名利双收,要么做官要么做和尚。 虽是玩笑话却一点也不假。 苏好意打听到海清秋和夫人去的是观音庙,因为海夫人即将临盆,所以要去给送子观音上香,祈求母子平安。 苏好意来到观音庙的时候,被在门口迎接香客的小沙弥拦住了,特意叮嘱她道:“八郎只管在前殿逛就是,不要到后院去。海夫人在后院上香,不许人打扰。” “我知道,多谢了!”苏好意知道海清秋对妻子护得不是一般的严,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与帮外的人交往甚少。 不过说归说,苏好意来的目的就是见海清秋,哪有不去后院的道理。 因此她在前殿左转右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前后殿交接的地方。 住持特意安排了两个十三四岁的“舍身儿”在那里守着,防止有人去后殿。 大夏国几乎每座寺庙尼庵里都有“舍身儿”,就是为了给长辈消灾殃而出家修行的孩子。 “舍身儿”必须是童男女,出家的时间也不一定。少的一年半载,多的十年八年,甚至有一辈子都舍入空门的。 这个得由高僧批签定夺。 观音庙里的这两个舍身儿是认得苏好意的,因为楚腰馆的姑娘们最爱来这里上香,每次都会奉上可观的香资。 他们对苏好意很客气,见了她连忙行礼问候。 苏好意笑眯眯的,也不直说来意,只是同他们两个东拉西扯,顺便观察后院的动静。 她想着等海清秋和夫人上香完毕出来的时候,在这里“偶遇”,到时候见机行事,尽可能消弭嫌怨。 没想到,才说了没几句话,海家的两个丫鬟就匆匆忙忙的跑了出来。 拉住那两个舍身儿问:“这附近可有产婆吗?大夫也成!要快要快!” 原来是海夫人在里头要生了,需要找人马上接生。 可这是城外又是寺庙,哪里就能找到产婆和大夫呢,两个舍身儿也不得主意,只得领着这两个丫鬟去找庙祝想办法,把苏好意给扔在了一边。 里头的呼痛声越来越大,苏好意踌躇了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海家的几个仆妇都围着夫人,俱不得主意。 一个说:“这离算好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呢,又没什么征兆,怎么突然间就要生了?” 另一个说:“偏偏老爷不在跟前,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原来海清秋陪着夫人进了寺庙之后,因为有突发之事要去处理,所以就独自骑马走了。 打算处理完事再回来,没想到他妻子张氏刚上了香羊水就破了,吓得一众人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张氏身边有一个年老的妈妈,略懂一些接生的手法。可因为她这两天病了就没有跟来,其他的下人都知道海清秋的脾气,谁也不敢不懂装懂。 张氏是头胎,一点经验也无。况且事出突然,又是在庙里,丈夫也不在身边,所以格外的害怕恐慌。 她越是怕,痛的就越厉害,更要命的是她自幼被海清秋娇惯养大,婚后更甚。生平最怕疼,此时早已涕泪横流,哭个不住了。 苏好意担心闹出人命,连忙进来,说道:“海娘子莫哭,在下略懂接生之术……” 海家的那些仆妇一见苏好意进来,忙哄地一声把自己家的娘子团团围住,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出去!” “不是我有意冒犯,实在是人命关天,”苏好意上前一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打转,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你们拦着我,万一夫人和孩子有了闪失,谁能担待?” 此时张氏身下的衣裙早已经被羊水浸透,甚至连所站的地面都湿了,苏好意见情况紧急,又说:“你们快让夫人躺平,把下身垫高,一旦羊水流干孩子可就不保了。” “照他说的做,”张氏边哭边说:“这是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我一定要把他平安生下来!” 那些仆人听了夫人的吩咐,顾不上驱赶苏好意,在地上铺上些衣裳,将张氏扶着躺下,又拿来一个蒲团垫在身下。 去找产婆的丫鬟迟迟未归,众人等的越发焦急。 张氏疼痛难忍,喊得嗓子都哑了。 “夫人,你若想要孩子快些出生,可叫人去准备剪刀热水,我来为你接生。”苏好意道。 “这可使不得!”一个婆子慌忙道:“你这不是要毁了夫人的名声吗?快出去别在这儿裹乱!” “是啊,谁不知道你是楚腰馆的苏八郎?”另一个帮腔道:“若是让你来接生,海帮主可不成了京城的大笑话!” “夫人不用太担心,一来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我来了这里,二来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苏好意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有件事,请众位替我保密。” 张氏瞪大眼睛,似乎已经忘了疼痛。看着苏好意解开衣衫扯掉束胸,露出水红绫子的肚兜。 原来京城众多少女的梦中情郎居然是个女儿身,实在太令人意外。 第05章 狼狈之时又逢君 张氏见苏好意是女儿身,心便放下了大半。 那些仆妇也不再拦着,而是按照苏好意的吩咐,留下两个陪着张氏,其余的去烧水准备剪刀。 “苏……姑娘,”张氏拉住苏好意的手问:“你真的会接生吗?” “当然,”苏好意笑着点头:“就是时间隔得有点长,怕是略为手生。” “哦,这样啊,”张氏疼得一边吸气一边问:“那你有多久没接生过了?” “这个嘛,”苏好意略显尴尬的笑了笑说:“也不是很长,还不到十年……” “啊?!”张氏的眼睛又瞪大了:“请问你今年贵庚?那个总花魁究竟是你的生母还是养母?你……” “海娘子,咱们还是先生孩子吧,好吗?”苏好意觉得海清秋的这位娇妻实在好奇心重,跟小孩子没两样。 经苏好意这么一提醒,张氏才想起正事来,于是又开始呼痛。 此时底下已经见红了。 苏好意出生不久母亲就病亡,她被生父一家嫌弃,是姥姥把她接到身边抚养到六七岁。苏姥姥是一位吉祥姥姥,专门替人接生。 苏好意四岁起就开始跟着苏姥姥到各处去接生,一年下来总要接生上百个孩子。 如今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可总也比毫无经验的人要好上很多。 她先将张氏下身的衣裳除掉, 这时一个仆妇端进来一盆热水,苏好意将手认真的洗了一遍,查看了一下张氏的宫口是否完全打开。 结果一查不要紧,发现这孩子居然是立生! 正常的孩子都是头先出来,脚先出来的孩子属于难产,搞不好就会一尸两命。 张氏的这一胎是脚在下头,再看她身材娇小骨盆很窄,而且这虽然是头胎,她却已经二十七岁了,明摆着万分凶险。 “哎呦呦,这孩子怎么脚先出来了?!”一个婆子惊慌失措的喊道。 “怎、怎么了?”张氏正痛的死去活来,听到这声越发害怕。 “夫人别怕,我有办法。”苏好意此时必须要安抚住张氏,否则产妇越紧张就越不好办。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可是当她们看到苏好意又把孩子的脚塞回张氏肚子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从来没听说还有这样的。 苏好意的法子自然是跟苏姥姥学的,这几乎是应对立生的最好办法。 “海娘子,接下来会有些痛,你忍着些。实在忍不住就咬手巾,千万别咬伤自己。”苏好意温柔的嘱咐张氏,她的话似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张氏此时无比信任她,轻颤着点了点头。 然后苏好意开始隔着张氏的肚皮一点点地转动胎儿的方位,张氏疼得几乎要晕厥。 想要把孩子的胎位转正,既要技巧又要时间。 而这种疼痛根本就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张氏渐渐的没了力气,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这法子成吗?”那几个婆子开始不放心起来:“万一……咱们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海娘子,你一定要挺住。孩子急着要见娘呢,你可不能睡过去。”苏好意一边用力一边说,因为一旦张氏放弃,这孩子就别想生出来了。 “苏……姑娘,我怕是……不成了,”张氏有气无力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老爷难为你的。” “海娘子,孩子还在动呢!”苏好意打断张氏的话,她手上的动作不停:“你不能放弃!必须得行!你说过这是海帮主第一个孩子,你忍心丢下海帮主一个人孤零零的吗?” 张氏被苏好意的话激励着,强打起精神不睡,这时候的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又不知过去多久,苏好意伸手擦了擦汗,说道:“总算正过来了!” 可这个时候张氏已经没有力气生了。 “你们快将海娘子架起来!”苏好意吩咐那几个仆妇:“让她尽可能的走几步。” “这、这又是什么古怪法子?”下人们面面相觑,怎么这一位接生的法子都这么怪呢?她们可是闻所未闻。 苏姥姥接生的办法的确独特,但又特别的有效,苏好意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得的。 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们只能听命于苏好意。几个人连扶带托的把张氏立起来,带着她走了几步,苏好意一看,孩子的头终于出来了。 这时候羊水还没有完全流尽,说明孩子的性命是无碍的,她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海清秋刚跑进后院,就听见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如破晓的朝阳一般把整片天都照亮了。 海帮主一路狂奔进了门,苏好意刚刚把孩子包裹好,递给了一旁的婆子。 “怎么是你?!”海清秋一见她眼睛都立起来了,冲过去一把抓住苏好意的衣领,几乎要把她勒断气。 “老爷……”张氏虚弱的叫着丈夫。 海清秋立马撒手放开苏好意,扑到妻子身边。 “让你受苦了,疼坏了吧?”海清秋无比心疼的抚摸着妻子汗湿的脸颊,虎目蓄满了泪水。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一旁的仆妇们大声道喜。 “这小王八蛋把他娘都给疼坏了,谁耐烦看他!”海清秋虎着脸说,他现在满心都是娘子受苦了。 苏好意趁机走出房门,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她已经脱力了,再加上被海清秋一掐,好险没断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出了门就坐在石台阶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直到眼前出现一只白帛薄底屐,干净得如同刚在绣娘的手上做好,然后是另一只。 苏好意费力地抬起酸软的颈子,第一眼恍惚看到了白衣观音降世,继而想起来这个仙气飘飘的人应该是昨日见过的司马兰台。 原来海家的那两个丫鬟跑出去找了庙祝,庙祝也束手无策,只是一个劲儿的站在那里念佛。 两个丫鬟只好出去找海清秋,幸好在半路遇见了。 海清秋听说夫人要生,便叫随从快些回城去找接生婆,他则直奔观音庙,路上遇到了出城访友的司马楚。 那两个丫鬟便建议海清秋请兰台公子同去,以防万一。 所谓医者仁心,司马兰台也并未拒绝。 只是没想到来到这里时,孩子已然平安降生了。 第06章 更有仙境别红尘 正午的日光照在苏好意的脸上,热辣辣的,她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脖子依旧很痛很酸,让她很快又低下头去。 心说如此狼狈的样子被人见了,得让“风流苏八郎”的名头打多少折扣,真是时运不济,叹叹! 司马兰台身后跟着一个随从,长得黑乎乎矮墩墩的,名字就叫墨童。 司马兰台微微一侧身,他便立即会意,飞跑到井边打了盆水,放到苏好意面前。 “多谢你了,小仙童。”苏好意的双手满是血污,的确需要洗一洗。 她如此称呼兰台公子的随从,是因为司马兰台在仙源山学医,那地方被俗世人称作世外仙源,又称“清世”,为的是与红尘浊世区别开来,是迥别于凡尘的一处秘境。 只有极少数的有缘人才能到那里去,据说那里四时皆美,如同传说中的仙境。一天之中有初夏之晨、孟冬之午、暮春之昏、仲秋之夜。 且那里的人皆长寿灵秀,善制灵丹妙药。就连姓氏都与俗世不同,什么春风秋月、花颜月夕,光听着就觉得风雅极了。 世人对仙源山可望不可即,因此也就越发推崇。 从那里出来的人都会被尊一声仙人,随从的身价自然也就不同一般了,得称一声“仙童”才行。 苏好意倒不至于盲从,不过是出于礼貌,她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公子太客气了,”墨童咧嘴一笑,两颊居然有一对圆圆的梨涡,显得他又憨又甜:“我再去给您端碗水来。”说着转身去了。 苏好意本要拦的,但他实在太快。于是只好洗干净了手,轻轻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 司马兰台伸手递给她一方素白帕子,无任何的花纹装饰,洁白若雪,轻盈如云,带着淡淡的药香,满是兰台公子的调调。 苏好意想到自己昨天还帮木惹儿公主相看他,探讨这位如玉公子值不值得一睡。 想到这样一位仙姿绝尘的济世良医、高门贵胄的谦谦公子有可能被女魔头荼毒,苏好意心中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多谢兰台公子,我这手一会儿就干了,犯不上弄脏了帕子。”苏好意脸上带笑,客气拿捏得十分自然,不会让人有被拒的尴尬,又觉得她已经将自己的好意全然心领了。 司马兰台的手并未放下,他话也不说,但用意明显。苏好意无法,只得伸出二指将帕子捏过。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饶是苏好意见多识广,八面玲珑,像这等冷冰冰的美男子,衣襟上落片灰尘都是亵渎,更何况自己如今浑身狼藉。 “你接的生?”司马兰台的声音也是清泠泠的,让人想起明月夜水上响起的洞箫。 苏好意心里禁不住叹息,上天造人也未免太偏心些,什么好的都一股脑堆到一个人身上。 “啊,恰好赶上了。”苏好意挠挠头,她不可能逢人就解释自己其实是女的,但难免怕人多想,主要是怕给海清秋夫妇惹麻烦。 “那个……还请兰台公子替在下保密,”苏好意起身深施一礼:“在下不是有意冒犯海娘子,实在是人命关天,您一定懂得。” 司马兰台是大夫,自然明白苏好意的意思,于是点点头。 苏好意忙又道谢。 这时海家的一个婆子从内出来,对司马楚央告道:“兰台公子,烦请您进去给我家娘子诊诊脉,看究竟有无大碍,需不需要开方抓药。忽然在这里早产,也不知会不会伤耗身子。谁能想到呢,可把老身吓坏了,这心还慌着呢。哎哟哟,真是菩萨保佑……” 那婆子唠唠叨叨的,觑着眼睛使劲往司马楚脸上瞧,好似他脸上有花。 苏好意恍若未见,司马兰台神色不改,抬脚随着那婆子进去了。 此时海家的仆妇们早已给张氏清理干净,衣裳也都穿整齐了。海清秋在一旁守着,寸步不离。 墨童端了一碗水去而复返,苏好意将手帕给了他说:“这帕子我没用,你收着吧!” “这样的帕子我们公子每次出门都要带上几条,”墨童满不在乎道:“你不嫌弃就留着吧。” 之后又放低声音补了一句:“要的人多着呢!” 苏好意了然,遍京城爱慕司马兰台的女子数不胜数,这东西放到黑市能卖个好价钱。 盛情难却,苏好意就收了起来,不是她贪财,而是这帕子能换人情,何乐不为呢? “尊夫人无甚大碍,”司马兰台号完脉后对海清秋说道:“只是虚弱些,注意休养,一个月后用些清补的药膳就是了。” 海清秋以手加额大呼侥幸,亲自将司马兰台送出来。 彼时墨童正跟苏好意说得热闹,司马兰台总是一脸清冷相,说了句:“多言。” 墨童立即住了嘴。 海清秋又是一番道谢,并邀请兰台公子日后一定要来喝儿子的满月酒。 等到司马兰台主仆两个走后,苏好意倚着墙站起来,叫了声:“海帮主。” 海清秋转身看着她,苏好意硬着头皮拱手道:“昨晚的事实属无奈,在下给您赔罪了。至于今天……” 她话还没说完,海清秋就一把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拖进了观音殿,然后摁着她跪在地上。 苏好意心底凉透,感觉海清秋是要杀了自己祭神。 谁想海帮主也随着跪下来,朗声道:“观音娘娘在上,今日我海清秋与苏八郎结拜为异姓兄弟,福祸同当,绝不违誓!” “啊?……!”苏好意愣在当场,她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苏兄弟,多谢你!”张氏声音低缓地说道,她还很虚弱。 苏好意一下就解了过来,海清秋夫妇愿意为她保守秘密,且为了谢她,给了她一个船帮帮主义弟的身份。 这就意味着从此后苏好意在春愁河畔可以横着走了。 “怎么?你不愿意?!”海清秋瞪着锥子般的眼睛质问苏好意。 “大哥!”苏好意当即拱手叫大哥,这等好事焉有推拒之礼。 “哈哈!这才对嘛!”海清秋爽朗大笑,把他儿子吓得顿时哭了起来。 苏好意随后从后门溜出了观音庙,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没人知道她给张氏接生的事。 海清秋将妻儿抱上车,又向寺庙住持许诺,过几日必要重修观音殿,给佛像再塑金身,以报答菩萨的庇佑之恩。 第07章 与君两小无嫌猜 刚过正午,楚腰馆这时候还没什么生意。 姑娘们起得都晚,早饭中饭合成一顿吃完了,三五个凑在一起摸牌下棋,也有凭窗打野眼的,见到路过的男子便调笑几句。 门上的帘笼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独自进了楚腰馆,眼有光,眉带彩,肌肤奶白奶白的,如同新蒸的塞上酥。 姑娘们见了他忙都赶上前去,一下就把他围了起来。 这个说:“吉星公子怎么才来?姐姐想死你了!” 那个说:“快跟姐姐进屋去,特意给你留了好东西。” 又一个道:“你们别裹乱,吉星公子好容易来一趟,谁也不许独占!” 原来这位小公子就是楚腰馆里最受欢迎的高公子,本名高照,乳名吉星。 他家是与司马家齐名的大夏望族,其家三百年未分家,祖父高肃是当朝宰辅,他的叔伯都在朝中任要职。 不过他在楚腰馆如众星捧月一般,并非单纯因为他的身世。 “八郎呢?”吉星左顾右盼地寻找着苏好意。 “八郎一早就出去了,”这时楚腰馆最红的阿染阿熏姐妹俩携手从楼上走下来:“你别只想着八郎,陪姐姐们说说话不好么?再教姐姐们几个新样妆容。” 吉星对这样的场面早就司空见惯,一面陪着笑,一面左躲右闪,与众多姑娘们擦衣而过。 苏好意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吉星被一众姑娘们纠缠。 “你们又捉弄他,”苏好意上前把吉星拉到身后:“我娘呢?” “姹儿姨被相思阁的柳姨请去了,”软玉这时也下了楼:“你去哪儿了,弄得这么狼狈?” 苏好意苦笑:“一言难尽!姐姐们先等一等,稍后一定让吉星满足你们。” 众位姑娘听苏好意如此说,便都不纠缠吉星了,知道他和苏好意最好,只要苏好意替他答应了的事,吉星从不拒绝就是了。 苏好意带着吉星上楼,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许久不见你了,是不是因为你家大老爷这阵子在家对你看的太严?”苏好意习惯性的伸手捏了捏吉星的脸。 吉星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他在苏好意跟前乖巧得不得了:“家规抄了上百遍,手都酸了。” “那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去洗个澡,”苏好意觉得自己浑身黏腻腻的不舒服:“回头再跟你说话。” 吉星索性就躺在苏好意的床上,拨弄挂床帐的小帘钩。 苏好意沐浴完回来,见他都快睡着了,就用脚踢踢他的胳膊道:“往里头去。” 吉星闭着眼往里翻了个身,苏好意就躺在他旁边,两个人枕着一个枕头。 苏好意虽然很累却不敢睡,因为头发还湿着。 “再过几日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苏好意闭着眼睛问吉星。 “说实话么?”吉星懒洋洋地答道:“还想挑贼窝。” “又挑贼窝?!”苏好意像被蛰了一下,困意全无:“去年那次差点没把我跑吐血,今年快换个别的吧!再说如今海帮主已经是我的结拜大哥了,别让人觉得我仗势欺人。” “那……去地下走走吧!”吉星并未因为第一个念头被否定而沮丧,仍是一脸期待。 “不要不要!你知道我怕黑还怕鬼。”苏好意摇头道:“要不咱们还是干脆到郊外放风筝好了。” “不要,这时候放风筝都过了时候了!”吉星翻身起来,脸对着苏好意:“最差也得陪我去奇园偷果子!” 说完就抱着苏好意的胳膊打滚。 “行行行,你别折腾了,我本来就快散架了。”苏好意央告道:“你可真是我的活祖宗!” 吉星七岁的时候,上元节被家人带出来观灯,不小心走丢了。被苏好意带回楚腰馆,第二天一早才被高家人找到领走。 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会跑出来找苏好意,哪怕会因此受到严厉责罚,他也不肯断了同苏好意的往来。 “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寿礼,”吉星说着像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我年初的时候就选好了的,还有一幅字。” 苏好意和吉星是一个生日,两个人开玩笑的时候还说大约是投胎的时候彼此见过,否则不能如此莫逆。 吉星有个习惯,总爱提前送礼。 吉星送给苏好意的是一块玛瑙坠子,玛瑙并不稀奇,但这一块上头有天然的纹路形成了一个观音坐像的轮廓,就很难得了。 还有吉星亲手写的一幅字,上面满是祝福之语。 吉星这家伙平时不喜读书,但写得一手好字,毕竟他祖父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教他握笔了。 “有心了。”苏好意又捏了捏吉星的脸,笑道:“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白干嘛?” 吉星龇牙:“我本来想晒黑一点,可这些天被大伯父关在家里不能出屋,都快捂出痱子了。”说起来就觉得委屈。 “你嫂子快生了吧?”苏好意问,吉星有个大他六岁的胞兄,去年成的亲,妻子马上就要生了。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快了,”吉星道:“将军家昨日派人送来了许多小儿用的东西,满满的一大车呢。” 吉星的兄长高熙娶的是司马家的女儿,也就是司马兰台的堂姐。 “好了,我头发也快干了,”苏好意起身道:“快下去教一众姑娘画新妆吧!为这事我都快被唠叨死了。” 吉星很有些歪才情,天生于修饰容貌一道颇有造诣,他在家里不得施展,因为高家家风严谨,不许小姐和婢女们冶容艳姿,可楚腰馆里多的是姑娘,吉星便有了大施手段的地方。 “我帮你梳头,”吉星飞快的爬起来:“这时候的头发梳起来最好看。” “简简单单的就好,”苏好意不耐繁琐:“还有啊,不准给我涂胭脂。” “这檀香胭脂是我花了三个晚上熬出来的,只给你一个人做的,涂上之后一整天都有香味,还不腻人。”吉星嘟嘴:“太辜负我!” “哪有男子涂胭脂的?”苏好意在镜子里给吉星一个白眼。 “可你不是……”吉星小声嘟囔。 “起码我在外人眼中是个男的,”苏好意道:“你还嫌那起没脸的少打我主意么?” 苏好意虽然对外是苏八郎,可她生得俊俏,且又在烟花之地长大,难免有些人对她图谋不轨。 毕竟自前朝以来天都就有不少人好男风,现而今春愁河畔就有好几家男风馆。 吉星心有不甘地把白玉胭脂盒又塞回了怀里,虽然让他帮着画妆的人能排起长队,可他真心想画的只有苏好意一人而已。 “小耗子啊,你让吉星少爷给我做一瓶玉渥膏,我这眼角的皱纹又起了,非得用那个才成,”软玉把苏好意堵在角落里威逼利诱:“小姨教你一个观面识器的绝招。” 软玉是楚腰馆的老人儿了,和她年龄相当的姐妹们早都风流云散,或从良或单起炉灶,只有她还留在这里。 “这招我早就会了。”苏好意笑嘻嘻道:“换个新鲜的。” 第08章 多情美人薄幸郎 柳绵吹尽榆钱老,节气将近立夏。 公主府的锦帘换做了纱幕,影影绰绰,欲遮还露。 管家将司马兰台引至二门,候在那里的两个绿衫细腰侍女笑着迎上来,齐齐问了安,一个从墨童手里接过药箱,对司马楚说道:“兰台公子且请随奴婢去给公主诊脉。” 另一个则拖住墨童的手殷勤道:“仙童随我去喝茶吧!那边自有人伺候着。” 墨童身不由己,跟着那侍女去了。 司马楚被引进内室,每进一重门,都有一对颜色姝丽的小鬟迎候。 这些侍婢看司马兰台的目光都直爽爽火辣辣,不似别府的丫鬟只敢偷偷地瞧。 更有一股别样的香气由淡至浓,远嗅似麝香,近闻带着尿骚气,是有催情效力的灵猫香。 到了正房门口,四个丫鬟揭起帘珑,齐声呼道:“兰台公子万安!公主有请!” 声音娇脆赛过莺啼,尾音甜糯,明显是吴地的采莲女,这样的婢女身价是寻常丫头的十几二十倍,只有豪门才使唤得起。 木惹儿公主的香闺极尽奢华之能事,同她的人一样,丝毫不掩饰对物欲的贪恋。 司马兰台在绘着牡丹仕女的霞影纱屏风前站定,一直给他引路的丫鬟转过屏风去,随即只听里头一女子道:“还不快把公子请进来!你们也忒没规矩,如此怠慢贵客!” 木惹儿公主的嗓音有些沙哑,这是天生的,使得她说话时总显得慵懒媚惑,别有风情。 她隔着屏风已然看到了司马楚的如玉身姿,拼命压着心中的悸动,对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出来,躬身对司马楚道:“公子请进,奴婢去给您倒杯茶来。” 说着转身出去了。 司马兰台以为里头还有侍女,便转过了屏风,却只见一张大到夸张的紫楠拔步床,镂空雕花,饰以金粉。 芙蓉软缎的床褥上侧躺着一个妖娆的外族女子,梳着慵妆髻,穿着十分大胆,只在银红肚兜外头披了一件玉色薄纱衫,衣襟大敞,雪脯半露,简直像是春宫画里的美人活了一般。 此外并无第三人在场。 司马兰台微微侧头,却听到门扇被人从外头合上的声音。 “兰台公子请坐,”木惹儿公主的声音轻柔无比:“我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就请您来给瞧瞧。” “公主哪里不舒服?”司马兰台一出声,木惹儿只觉得全身都软了。 “就是……特别不舒服。”木惹儿细细叹了口气,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 “请公主伸出手腕来,让在下请脉。”司马兰台缓步走到床边。 他每走一步都像踏在木惹儿公主的心上,公主心跳声如擂鼓,体内的火焰高涨,几欲燎原。 司马兰台身着白衫,如云似雪般的高洁出尘,兼之容颜绝顶,令阅人无数的木惹儿公主顿时觉得以往那些男子同他相比简直是浊沫渣滓,更加相见恨晚。 木惹儿公主是吉桑大可汗的独女,自幼宠爱无度。 吉桑归顺大夏后,裂土封王,木惹儿也被封为“羞花公主”,还在京城赐了府邸。 只是这位羞花公主全然不知羞,见司马兰台来到近前,她便伸出自己裸露的手臂,更趁机让薄纱滑落肩头。 司马兰台神色如常,取出一块手帕来盖住木惹儿的手腕,然后开始诊脉。 他的手指清瘦修长,但丝毫也不女气,木惹儿对着这手想入非非,面色越发潮红起来。 “公主身体很好,无病。”司马兰台很快就诊完了脉,且下了定论。 “怎么会?!”木惹儿美目大张,摇头道:“人家明明不舒服得很,吃不香睡不着,尤其心慌得厉害,终日好似丢了魂一般,公子不信就请摸摸看。” 说着抓起司马兰台的手就往自己胸口上贴,一边咬着下唇,眸光迷离。 这是多年摸索出来的技巧,男子最招架不住的姿态之一。 可还未触到肌肤,司马兰台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问道:“公主心慌多久了?” “总有那么六七八九天了。”木惹儿扯谎道:“哎呀,人家也记不清了,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三天。” 她看中了司马楚,想要将他收做入幕之宾,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兰台公子懂医术,那么直接请他来看病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一番询问触碰,自然就能碰出些滋味来。更何况瞧病自然不能只看一次,还要复诊,这么一来二去,什么好事不成? “是不是还伴有口渴?”司马兰台继续问:“夜里更甚一些?” “没错没错,”木惹儿回过神来使劲儿点头,连声道:“兰台公子真是神医,人家真真就是这般。” “如此可针灸几个穴位。”司马兰台道。 “针灸啊……”木惹儿做出害怕的样子问道:“会不会很疼?要针在哪里呢?”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几乎要跌进司马楚的怀里。 “针灸脚上的几个穴位即可。”司马兰台一副冷清像,无视眼前的活色生香。 “脚上啊……”木惹儿这等**魔当然明白女子的脚于男子意味着什么,当即勾唇一笑,邪魅尽显:“那公子可千万要轻些,人家最是怕痛了。” 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然把一双玉足伸到了司马兰台面前,趾甲上涂着艳红的蔻丹,右脚踝上还坠着一串镶宝石的银铃。 司马兰台已然从药箱中取出几只细长的银针,木惹儿只觉得眼前一花,并没觉察到痛感,那几根银针就已然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她脚上的几个穴位中。 “公子,怎么我的脚麻掉了?”木惹儿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脚不能动了。 “无妨,拔针一刻钟后就会自行恢复。”司马兰台一边整理药箱一边回答她:“一炷香后叫侍女将银针拔掉即可。” “公子你这就要走了吗?”木惹儿急切的问道:“难道不是您给人家拔针吗?” “不需要。”司马兰台淡然极了:“拔针人人都会。” “那下次施针是什么时候呢?”木惹儿不死心地追问:“人家这病只怕得多针几次才管用啊!” “不必,”司马兰台道:“我看公主虽然身体强健无甚大病,但情浮意动,心绪不宁。必是平日房事过频,有伤元气。因此为你施了清心针,这针用的是清泻法,一次足可管三个月,多了反倒会伤身。” “啊?!”木惹儿听得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种针?” “不要提前拔,会有性命之忧。” 不管她信不信,司马兰台已经出去了,而她的脚已然麻掉,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兰台公子清俊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第09章 奈何佳人偏做贼 京城外三十里,南山脚下有一片果园。因为里头广植奇花异果,故而被称作奇园。 奇园的东西都是世人见所未见的,价格也高得离谱,比如一颗水晶枇杷就能卖到五两纹银,可偏偏买的人还不少。 奇园的围墙很高,比两个人叠起来还高,使得许多人都只能望园兴叹。 墙外的树丛里站着两个人,是苏好意和吉星。 天气有点热,二人额头都沁了汗。 “我跟你讲,”苏好意双手叉腰望着奇园的围墙说道:“这里头可有位阎王奶奶坐镇,听说她还养了条大獒犬,很是凶猛。” “我也听说了,”吉星激动地搓搓手道:“就是这样才好玩!咱们进去后摘了果子先别跑,等他们发现了再说。” 苏好意无语望天,吉星这不是人的家伙,偏喜欢做这些吓人的事,且似乎愈演愈烈。 之所以到奇园来偷果子,并不是因为他想吃这里的果子。这时候的果子都没有成熟,没什么好吃的。只是因为这里头有个非常凶悍的女护园,生得奇丑,年纪不小了却一直嫁不出去。 人们都称她为“南山老女”,轻易无人敢惹。据说凡是敢进奇园偷果的人,被她抓住一律吊在树上用皮鞭抽打。之后还要扭送至官府。 可吉星却偏偏挑中了这里。 那么高的围墙当然不好爬,就算能爬上去也太费力气,吉星领着苏好意扒开荒草,墙根下有个狗洞。 “我都已经查探好了,咱们从这里钻进去!”吉星两眼放光:“我先钻!” 说完撅起屁股爬了进去,苏好意却忍不住望着狗洞发呆,似是想起了往事。 “快进来啊!”吉星急切地小声喊道。 苏好意这才回过神,蹲下身爬了进去。 吉星在前苏好意在后,两人半蹲着身子,借着草木的掩映观察院子里的动静。 “你看那边的那颗大荔枝树,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火燔荔枝?”吉星指着远处的荔枝树问苏好意。 按理说以天都的气候并不适宜荔枝的生长,可奇园中偏偏种植出一棵结果又大又甜的荔枝树来。更为奇特的是,果实有鸡蛋那么大,果核却只有花椒籽那么小。也不知他是怎么种出来的。 “你要去摘荔枝?”苏好意问吉星:“这东西可是要上贡的,万一……” “就偷一个。”吉星跃跃欲试:“没事的。” “……好吧!”苏好意骑虎难下,只好做贼。认命地拿出面巾来蒙住脸,吉星也把自己的脸遮住了。 两个人来到荔枝树下,吉星并不忙着偷果,而是站起身左顾右盼。 过了好半天,才听到远处有人断喝:“谁在那边?!” 吉星就像是在等这声一样,伸手扯了一颗青涩的荔枝下来,然后对苏好意笑道:“咱们快跑!” 苏好意别的本事还罢了,就是跑的够快。当即拉着吉星的手撒腿狂奔,只听身后的人恶狠狠道:“霸王!给我追!” 然后就是几声闷雷般的狗吠。 吉星边跑边回头看,只见一条皮毛油亮、头有巴斗大的黑色獒犬正追过来。 再往后则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子,仿佛巨灵神下凡,一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阎王奶奶“南山老女”了。 吉星见狗和人离得还不算近,便故意慢下来,还冲那狗挑衅道:“狗东西,真是没用!” 那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猛地往前纵了几下,眼看就要扑上来了。 吉星这才对苏好意喊道:“快快快!” 苏好意忍不住翻个白眼,这家伙此刻是把自己当成马了么? 她拉着吉星的手奋力向前跑,准备从之前那个狗洞爬出去。 眼看着就要跑到墙边了,不想后面的吉星突然摔倒,连带把她也扑倒了。 苏好意趴在地上,要不是有面巾挡着,多半会啃一嘴泥。 “两个小毛贼还想从我手下跑掉!”阎王奶奶喘着粗气得意地说。 她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鞭梢缠在吉星的脚踝上,显然是因为这个吉星才倒下的。 “霸王!去把那两个小贼的腿给我咬断!”阎王奶奶催动恶犬:“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做贼!” 獒犬立刻凑了上来,张口就朝吉星的小腿咬去。 苏好意大喊一声“不要”,顺手摸起一根木棍,直接捅到狗嘴里去。 那狗咬住木棍,冲着苏好意狺狺低吠。 这时候吉星扯掉面巾,嗷地一声上去咬住了那狗的脖子,气势虽凶,却只咬了一嘴的狗毛。 不过他这番举动倒真把阎王奶奶和那只狗都给惊呆了,从来都是狗咬人,还没见过人咬狗的。 苏好意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吉星这家伙长相有多可人疼,脾气就有多古怪。 简直是外具美玉之姿,内秉风雷之性。急了就爱动嘴咬,且轻易不松口。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苏好意拉起的吉星就跑。 可是终究没有逃出阎王奶奶的手掌心。 片刻后,两个人被绑成仙人指路的样子吊在树上。 “看不出你们两个小贼,长得还蛮得人意儿的。”阎王奶奶并没有打他们,主要是看在他们这两张脸的面子上。 “哈哈,姑娘过奖了,是我们不对,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苏好意十分诚恳的认错。 “要放了你们也成,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阎王奶奶边说边来回踱步:“只要你们其中的一个肯答应娶我,我就把你们都放了。” 苏好意和吉星面面相觑,吉星的脸都白了。 “怎么?!你们不愿意?!”阎王奶奶立刻就怒了:“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不嫌弃你们是小偷出身,你们居然还敢嫌弃我?!”说着将手里的皮鞭狠狠的挥动起来,唰地一声将地上的草抽倒一片。 “咳咳,”苏好意咳嗽了几声,对吉星道:“不然你就答应了吧,反正你不就是喜欢玩儿惊险。” “你敢出卖我?!”吉星瞪起眼睛呲着牙看着苏好意:“我死都不会答应!” “不答应的话,我就把你们两个打死在这里,然后埋到树底下永远陪着我!”阎王奶奶也发起狠来:“不肯做我的人,就做我的鬼!” 看她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苏好意并不怀疑她有这个胆量。 十万火急之下,苏好意一眼瞥到她的衣襟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朵兰花,眼睛一下就亮了。 第10章 眼前无路想回头 大夏国玉龙十七年。 后来的人们记起这一年的时候都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没有兵患也没有瘟疫,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但对于有的人而言,这一年却经历了诸多波折,哪怕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 初夏清晨。 进京的便道上车马稀落,偶尔有几辆驴车赶过去,也多是往城里送菜的,这附近有许多菜农,靠着种菜为生。 赶着菜车的人有些奇怪地看着走在路上两个人,那是一个胖大和尚抱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在大踏步走着。 朝阳透过薄薄的晨雾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带着几分滑稽。 胖和尚的灰布僧袍上仆仆风尘,俨然走了很远的路程。 孩子还没太睡醒,枕在和尚的肩膀上,闭着眼问道:“舅爷爷,咱们是要回家吗?姥姥在家等着咱们吗?” 和尚听了脸上露出伤痛的神色,粗声粗气道:“咱们不回去啦!舅爷爷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那姥姥呢?”小孩子还是追问。 “你姥姥出门办事儿去了,你乖乖的,到时候她自然会来找你。”哪怕和尚是个粗人,也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孩子。 “姥姥的伤好了吗?”小孩子又问:“她吃药了吗?那些打她的人都被你杀死了吗?” “好了,吃了,都死了。”和尚不耐烦地说,心中觉得让男人哄孩子是这世上第二折磨人的事,仅次于娶妻:“别再说话了,当心柳絮飞进嘴里。” 这时候正是飞柳絮杨花的时节,所谓“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是也。 心中焦躁的和尚一眼瞥见有人在盯着他看,便忍不住发作起来,喝道:“看你家佛爷做甚?!难不成是要我给你剃度?!” 他虽是出家人打扮,但身材高大,举止鲁莽,怎么看都像是山贼走投无路才削发为僧。 赶车人不敢惹麻烦,转过脸去,使劲催动拉车的毛驴快走。 但那小孩子一点儿也不怕那莽和尚,拍着他的秃头道:“舅爷爷,你又犯了嗔戒啦!回头要多念几遍多心经。” “知道啦,知道啦!不要再啰嗦啦!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路边。”和尚重复着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的话。 小孩子嘻嘻笑着,根本不放在心上。 半路歇了个晌,傍晚时分,和尚终于带着孩子来到了大夏国的京城天都。跋涉了将近两月,鞋子走破了三双,辛苦可知。 二人早已饥肠辘辘,嗅着饭铺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忍不住直咽口水。 胖和尚找了个二荤铺,大喇喇坐下,高声点了两套羊汤大饼。 他自己吃一套半,给孩子留下半套。 热乎乎的羊汤配着大饼,既能解馋又能解饿,价钱还不贵。 毕竟有钱人不吃羊杂碎,他们只喜欢吃炙子羊肉,或是羊肉玉糝羹。 虽说出家人不可动荤,可京城这地方什么人都有,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吃肉的和尚,加上一看他就是外地来的,所以也没人理会。 更何况他并非化缘,而是付了钱的。 夜幕低垂,和尚带着孩子来到天都最繁华的春愁河畔,这里和秦淮河两岸一样,是声色犬马纵情享乐的地界。 “好孩子,你就乖乖坐在这儿别动,等有人出来了你就把这封信递上去。”和尚说着把孩子放到一家花楼的后门台阶上,又把一封信交到她手上。 信皮未封,上头也没落款。 “舅爷爷是出家人,身上没什么钱,还剩这几个铜板都给你吧,留着买烧饼吃。”和尚叹口气说:“还有这个东西,戴上之后千万不要取下来。” 和尚说完从怀中掏出一物,理好丝绦小心地给孩子戴在颈上。 “舅爷爷,这是什么?”孩子摸着脖颈上的东西问。 “这是你的命根子,千万别弄丢了,有了它你姥姥才能找到你,不然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和尚道:“记住没有?!” “舅爷爷,你不要我了吗?”孩子仰头望着和尚。 “你是个女娃子,舅爷爷没法一直带着你,何况我这么混账,只怕会把你养成一个小混账,思来想去还不如把你托付给更可靠的人,”和尚道:“这人是我的老相好,我当年没落发的时候曾和她山盟海誓过,不过后来既出了家,也就只好撒开手。 她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凡是入烟花的女子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难免被迫强颜欢笑,又或是长吁短叹的不知足,更有一心要找个好人从良的。可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终于成了京城九街十八巷的总花魁。” 孩子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烟花,又什么是花魁。但听和尚得意的口气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和事,于是边听边点头。 “对了,再把我教你的轻功要诀背一遍,不要忘了。”和尚又说。 孩子一字不差地背完了,问他:“舅爷爷,练好这个能让我像你一样杀那么多人吗?” “不能,”和尚摇头道:“不过能让你遇到坏人的时候跑的够快,也算是个防身之术。” “舅爷爷……” “好啦,不要说啦,舅爷爷要走啦!”和尚不耐烦地挠了挠秃头道:“不能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 夜半。 楚腰馆的软玉姑娘喝得有些醉了,找个借口从酒桌上逃出来到后门透气。 “这帮王八蛋就知道把老娘往死里灌,”软玉边走边抱怨道:“一群绝后挨囚攮的!” 后门关着,一个姑娘和一个恩客正倚在那里说话,见阮玉来了招呼一声就走开了。 软玉一把扯开门,被夜里的清风扑个满怀,人顿时清醒了几分。 刚说一句“好凉快”,就见个孩子坐在台阶上,身上的衣裳松垮垮,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黝黑晶亮,见了人也不怕生。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爹娘呢?”软玉问那孩子。 “你是老相好吗?”孩子站起身问软玉:“舅爷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递上了那封信。 片刻后------ “姹儿姨---”软玉唱琵琶的嗓子声如裂帛,九拐十八折传遍了整座楼:“你的私孩子找上门来啦!” 第11章 贫贱之交贵且真 清晨的天都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孩子。 起得早的多半是这城里最辛劳的人。 楚腰馆的姑娘们都在酣睡,没办法,她们常年昼夜颠倒,更何况也没有一大早逛妓院的客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樵夫挑着两担柴来到楚腰馆的后门,轻轻叩门后安静地等了半天,门才被打开,开门的婆子打着哈欠道:“都说了别来得太早,我们这地界儿和别处不一样。” 不过还是让樵夫将柴送了进去,回手给了他几个铜板。 樵夫道了谢,往外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迟疑。 婆子还没睡醒,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就赶樵夫道:“别磨磨蹭蹭的,我等着关门呢。” 樵夫不敢耽搁,迈步出了门。他身上的衣裳打了好几块补丁,有几块开了线,露着皮肉。 “云青!”一声召唤把他又喊回了头。 楚腰馆二楼的后窗趴着一个人,笑眯眯地望着年轻的樵夫。 “八郎!”云青像在黑夜里摸索了许久的人看见了朝阳一样欣喜:“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我其实还没起呢!就是有事儿找你。”苏好意笑眯眯的说:“你等我啊,我披件衣裳下来。” 说完就从窗口消失不见,又过了一会儿,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好意拿着一只青布包裹出来了。 “这是什么?”云青问。 “坐下坐下。”苏好意拉着他坐在石台阶上,楚腰馆的后门有一条窄窄的麻石路,紧挨着春愁河。 两人坐下来,面朝着河水,看清早起来的船家们在对岸生火做饭。 “你先把这个吃了,”苏好意变戏法儿似的从包裹下头拿出一盘子糕点来递给云青:“垫垫肚子。” 苏好意常常会从楚腰馆拿吃的给云青,已经好几年了。 “我去洗洗手。”云青起身去河边洗手。 最开始的时候他很拘谨,虽然肚子饿得生疼,却也拉不下脸来吃苏好意给他的食物。 但等到两个人慢慢熟悉起来,他也就不拒绝了。 云青家里很穷,娘又死得早,是个彻头彻尾的苦瓜蛋。 他父亲读了一辈子书,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且除了读书,别的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家里就越来越穷。 云青还有个后娘,不是一般的刻薄。 苏好意递给云青一块点心,自己也随手拿了一块慢慢地吃。 这是让云青最感激的地方,每次苏好意给他吃的,都要陪着吃一点儿。虽然不过是一块半块,可就是这样,让云青觉得她不是在施舍自己,而是把自己当成朋友。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苏好意还会让云青把点心带回去。后来发现,这样子的话云青一口点心也吃不到。因为他的后娘邱氏会将所有点心都拿走,然后把云青赶出门去干活儿,自己关起门来吃,就连云青他爹也休想分得半块。 “你爹最近咋样了?”苏好意问:“他的病还没好么?” “前几天抓了副草头方子吃,”云青叹息道:“还是腹痛腹胀。” “你后娘……”苏好意被点心噎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才说:“你上些日子不说她闹着要走吗?” “她不过是吓唬我爹罢了,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云青无奈地说道:“这个家虽穷,却还有两间破屋子可以栖身,还有我打柴养家。她什么都不用做,骂累了就睡,也算享福了。” 邱氏脾气暴躁长得又丑,最要紧的是还不能生育。 “要不我给你拿些银子……”苏好意说。 “不要,”云青断然拒绝:“凡事都有个道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要外人的钱。我爹病了看不起郎中,那是因为我家穷,不是旁人害的。你帮我一次,不能永远帮我。更何况,一旦叫我后娘知道了,必定天天到你这里来哭穷,她是蚂蟥投胎,永远不知餍足。” 苏好意知道云青不是不孝,他只是比一般人要冷静。于是沉默。 对岸的船娘做好了饭,开始喊孩子们起来吃。 不一会儿,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就从船舱里走出来,赤着脚蹲在锅边,大口小口的吃起饭来。 天都的穷人有很多,远比富人多得多。 就比如这些船家,他们连个栖身的窝棚都没有,只能阖家老小终年住在船上。 点心吃完了,苏好意拍了拍手,把青布包裹放到云青手上:“这个你一定喜欢。” “这是什么?”云青边问边伸手解开了包裹。 里头有笔墨纸砚,还有两部新书。淡淡的墨香让他的呼吸都停住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东西是前两天一个客人留下的,我跟我娘说了,这东西放在我们这里也没用,索性拿来送人。”苏好意说。 “这……这东西可有点儿太贵重了。”云青很惶恐:“万一人家客人回来找……” “他不会再要了,”苏好意摆手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天盛珠宝行少东家的东西,这小子骗他爹说去衡阳书院游学,其实是拿了家里一大笔钱到南方去挥霍。你当他是真的要读书么?就他那一颗猪油心两只色眯眼还能是读书种子?临走的时候到我们这里来喝花酒,嫌这东西碍事,就丢在我们这里了。” “那……”云青还很迟疑,可对这东西实在是爱不释手。 “那什么?!我给你的你就拿着,什么都不要想。”苏好意一锤定音:“好啦,我该回去补觉了。” 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云青郑重地把包裹重新包好,小心的抱在怀里。 这东西他要藏起来,千万不能拿回家。 云青也爱读书,这成了他后娘发火时最爱数落的事情。 “一窝子掉毛黑老鸹还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你老子若是读书灵,你不早成了少爷吗?!依我说,老老实实的每天多砍几捆柴才是正路!你们家的祖坟就埋在了榆树坑子里,辈辈出榆木脑袋!”邱氏如此骂,且定要敞开门窗,让左邻右舍也听个清楚。 可她骂得越是狠毒,云青要读书的心就越是坚定。 他一定要博取功名,要从那烂泥般的日子里脱身。 第12章 依旧百般念斯人 微风揭帘笼,檐雀呼晴日,人比花娇的木惹儿公主披着一袭冰觳纱的睡袍,趿着嵌明珠的睡鞋坐在美人榻上,一张脸儿不施粉黛,神情恹恹的。 苏好意坐在她对面,手里托着茶盏,眼睛看着木惹儿,她今天是被公主府的管家给请过来的,以为这阵子公主必定也像往常一样寻欢作乐,谁想一见面居然是这个样子。 于是试探着问道:“公主,您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止今天,”木惹儿徐徐叹气,似一朵开倦了的花:“已经好几天了。” “这……是为何?”苏好意不解,她认识的羞花公主从来都是光彩照人,贪欢无度的,如何会忽然转了性。 “你来的时候可看见门前的车马了吗?”木惹儿不答反问:“他们都是来找我玩儿的,可我一个也不想见。” 苏好意自然看见了,都是京城中贵公子们的车驾,那些人都是木惹儿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且至少有一半是她帮着相看过的,只是那些人不知道罢了。 “公主为何不想见他们?”苏好意问。 “你说呢?”木惹儿神情哀怨。 “莫非是因为……兰台公子?”苏好意问。 木惹儿点头,更委屈了。 “公主还没得手?”苏好意看木惹儿的神情,以为她是被相思所苦:“兰台公子的确不同于一般人,难上手也正常。” “不是你想的那样,”木惹儿泄气地说:“我现在有点儿怕他。” “这是为何?”苏好意更不解了,木惹儿一向胆大妄为,居然还有怕的人?再说她不久前还对着兰台公子垂涎三尺呢。 “他给我扎针,”木惹儿泫然欲泣:“弄得我现在一提男女之事就觉得恶心。” “扎……针?”苏好意觉得自己好似忽然变笨了:“什么针?” “清心寡欲针,”木惹儿一脸的生无可恋:“记得当初在草原上的时候,我最喜欢看牲畜发情,那些公马日夜躁动得好似疯了一样。可一旦被阉割,就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母马了。” 苏好意听得后背发凉,木惹儿看她一眼,幽幽补了一句:“我觉得我也被司马楚给阉了。” 苏好意手一抖,几乎将手里的茶泼出去,真没料到司马楚会有这样的手段,虽然知道他医术过人,可这也未免太神乎其技了。 “那公主没再找其他名医给瞧瞧么?或许能破解。”苏好意建议。 “找过了,都说不能,”木惹儿摇头:“司马楚说三个月会自愈,姑且等等看吧!要是还不好,我干脆出家去,反正也没了那些花花心思。” “公主,奴婢给您煮了鲜花粥,多少用些吧!您这些日子都瘦了。”侍女过来殷勤劝道,又转过身对苏好意说:“终究八郎才是公主记在心上的人,这么多天公主谁也不见,今天还是派管家把您请来了。您替我们劝劝公主吧!” “好啦,你下去吧!”木惹儿不耐烦道。 侍女退下去后,木惹儿单手托腮道:“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怎么不记得,”苏好意忍不住笑了:“话说那次我也把你吓的够呛吧。” “哼,”木惹儿道:“我当时一看你几乎着了魔,心说能得这么个妙人儿,真是上辈子积了德。谁想竟是个冒牌货!害得我那以后看中了哪个人都得让他们提前替我验明正身。直到前些日子见了司马楚,我才又找到当年初见你的感觉。” “咳,其实扎针这事儿也不完全是坏事。”苏好意咳嗽一声道:“歇一歇,全当养精蓄锐了。” “怕没那么好开交。”木惹儿摇头:“就算身体复原了,除了兰台公子我哪个也看不上,还不是一样抓心挠肝。哪怕我现在清心寡欲如神佛,依旧觉得他是天上掉下来的龙驹凤凰蛋。” “兰台公子的确出众,可也不至于一定非他不可吧?”苏好意诧异道:“这可不像公主您以往的做派。” “怎么不至于?那你说说,满京城还有谁能同他相提并论?”木惹儿问苏好意:“别的不说,光是那张脸有谁能比得上?” “就长相来说的话,吉星也毫不逊色啊。”苏好意道。 “高照的确生得好,可他还是个嫩秧子呢!也许再长个几年还成。就他现在的样子,我见了只想给他喂奶。”木惹儿道:“还怕喂得急呛哭了他。” “成,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恢复了,再对兰台公子卷土重来吧。”苏好意笑道:“不想那事的话,喝酒总成吧?” “是啊,今天找你来就是要一醉方休的。”木惹儿伸了个懒腰说:“去年的梅子酒该启封了,配上樱桃酥刚好。” 苏好意从公主府出来面带微熏,脚步微微有些踉跄。 木惹儿特命人用府里的马车将苏好意送回去,而她自己则因为醉酒牵动了睡意,由侍女服侍着睡下了。 苏好意半倚在车厢壁上,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车声碌碌,令她昏昏欲睡。 马车走到柳枝巷,被一辆马车和几个人给截住了。 车夫只得停下车,向对面的人行礼,说道:“原来是小侯爷,小人这就把车退出去给您让路。” “让苏八郎给我滚下来!”对面的人不耐烦道:“要是躲在里头做缩头乌龟,别怪爷爷不客气,把他的龟壳砸个稀烂!” “小侯爷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啊!”苏好意笑微微地掀起了车帘,认得对面的人是颍侯府的世子:“不如随我到楚腰馆去,保管让您心顺。” “扯你娘的臊!”小侯爷一见苏好意面带春色不由得更加恼怒了:“我在公主府门前白白等了三天,你这死龟奴倒进去舒坦去了,今天不把你的牛黄狗宝打出来,我就不姓杨!” 原来这小侯爷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来找苏好意的麻烦,木惹儿在看中司马楚之前正同他打得火热。 谁想忽然间就冷落了自己,小侯爷自然不甘心,便去公主府门前等着,正撞上苏好意去那里做客,因此便将心中积怨都算在了苏好意头上。 苏好意忍不住轻叹一声,心说看这阵势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第13章 争风吃醋寻常事 “把这车给我围起来,这小子溜得快着呢!”小侯爷吩咐手下人:“别让他跑了。” 苏好意被找麻烦也不是头一回,虽然心里头觉得烦,但依旧笑模笑样的下了车。 “小侯爷,今日公主请我过去,不过说说话而已,您这么兴师动众的,传出去不好听吧?”苏好意笑着说:“您耐心等等,过些日子应该就能见到公主了。” “你少在这儿跟我装像!公主的事你能做的了主吗?”小侯爷恨恨道:“早听说你是出了名的男狐精,我就要看看能不能把你打得现原形!” “小侯爷不过是要整治我罢了,”苏好意神色不变,语气从容地说道:“又不一定非要动粗,搞得好像野蛮人一样。” “你别跟我绕弯子,我今天就是要打断你一条腿,”小侯爷鼻孔朝天叫嚣道:“让你坏我好事!” “小侯爷今天一定要把我怎么样也成,”苏好意道:“不过不劳您亲自动手,也免得到时候公主怪罪您。” “这么说是你自己动手了?”小侯爷不相信有这等好事:“我早听说你诡计多端,可别想着耍我。” “小人哪儿敢呐?”苏好意笑,说出自己的想法:“听说小侯爷有雅兴的时候也会赌两把,不如咱们一局定输赢。我若是输了,就绝不再去见公主。您要是输了,也别再为难我。您看怎么样?” “怎么赌?”小侯爷一听赌顿时手痒起来,他平时可没少往赌坊跑。 “怎么赌也是您说了算,骰子、骨牌、叶子牌,双陆、打马、赶围棋,自要您选定了就成。”苏好意无可无不可。 苏好意不嗜赌,但凡是赌钱的勾当她都会。平日里也没少往赌坊跑,通常都是帮客人跑腿或是去收花账,可看多了,想不懂也难。 “少爷,这苏八郎是出了名的鬼灵精,您可得当心。”小侯爷旁边一个篾片师爷,捋着山羊胡子小声说。 “用不着你提醒,我还能让他给算计了?”小侯爷轻斥,回头指着苏好意道:“死龟奴,我告诉你,咱们就掷骰子比点子大小,你要是输了,就自己用刀刮花了脸,从此别出来迷惑人。” 他是不相信苏好意输了不见公主的,两个人若是偷偷再见,他又能怎么样? 还不如毁了苏好意这张脸,这样的话公主自然就不会再想见她了,何况是她自己动手,还能让自己少些麻烦。 “小侯爷要赌几只骰子?”苏好意问:“扣不扣盅子?” “拿骰盅来。”小侯爷爱赌,自然随身带着赌具。 一只骰盅三只骰子,就地铺了錦毯。 苏好意和小侯爷对坐,中间留出两尺见方的空处来。 “这副盅子我天天摸,不信你能赢得过我。”小侯爷得意道。 “那您就先请吧!”苏好意一伸手:“小人恭候着。” 小侯爷将三粒骰子装进盅子里,高举到耳边,晃了又晃。 骰子在紫檀木的骰盅里响成一片,小侯爷似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双臂猛的下压,将骰盅扣在了地上。 众人都紧盯着小侯爷的手,见他将盖子揭开,不禁“嚯”了一声。 三只骰子,一个六点,两个五点,共十六点,这已经算十分大的点数了。 小侯爷没料到自己今天手气这般好,顿时得意起来,看着苏好意道:“龟儿子,该轮到你了。” 苏好意将骰盅在左右手上都颠了颠,又将三粒骰子在手里摸了一遍。然后装进骰盅里,不紧不慢地晃了几下,之后很随意的就放下了。 众人都以为她自知赢不了,才会如此散漫。 谁想盖子揭开后,居然是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小侯爷,在下今天运气好,堪堪赢了您一点。”苏好意起身拱手:“就此别过了,改日您若去楚腰馆,酒钱全给您免了。” “你他妈使诈!”小侯爷怒气冲冲,扯住苏好意的袖子不放:“你刚才一定动了手脚。” “小的不动手如何能摇骰子?”苏好意无辜道:“再说这可是您的赌具。” “不成,你把袖子綰到胳膊肘上去!”小侯爷道:“再摇一遍!否则别想走!” 苏好意看了看小侯爷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叹口气道:“好吧!这次您可一定要说话算话。” 对方松了手,苏好意把两只袖子都绾了起来,又重新摇了骰子,揭开盖子一看,三个六点。 明眼人一看就懂了,苏好意上一把是给小侯爷留了面子的,只比他多了一点,这次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才摇了三个六点出来。 小侯爷未必不懂,可他就是不肯承认,跳脚道:“你敢赢我!今日非要破了你的相不可!” 说着就要手下的人动手。 苏好意说道:“小侯爷,自古有言:赌赢赌输不赌赖,您这么做可是不够地道。” 一边说一边准备趁机逃跑。 打是打不过的,可要跑这群人只怕还没人能追得上她。 “都给我围紧了,别让这小王八蛋跑了。”小侯爷当然知道苏好意最擅长溜之大吉,提醒手下的人不可掉以轻心。 “真是好巧!”这时外头忽然有人说话。 众人扭过头去看,苏好意一下子就笑了。 说话的这个人五旬上下年纪,相貌端庄气质儒雅,一身竹根青布袍,腋下夹着个账本,身后跟着四个渔民打扮的年轻人。 “三爷怎么来了?”苏好意笑吟吟招呼道。 这人姓童,大名不常叫,因为行三,人都称其为三爷。 他是海清秋手下第一得力之人,虽然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后来就做了船帮的账房先生。海清秋赏识他,让他主管船帮的赌坊生意。 “自然是寻你们二位来的,”三爷指的是苏好意和小侯爷:“在下奉海帮主之命,要跟二位交代些事情。只是没想到二位居然在一处,倒免得在下两处奔波了。” 小侯爷见了这人立刻就没了之前的气势,但在人前还得勉强撑着。 “小侯爷,这是您在我们宝源局欠的账,”童三爷说着将账本拿了出来,递到小侯爷面前:“都三个月了,可该还了。” 第14章 侯爷侯爷可奈何 小侯爷顿时紫了脸。 他这人很爱面子,何况还是在苏好意面前。 可童三爷是谁?浑水里蹚出来的精明人,这么做就是安心给他没脸。 “手底下小的不懂事,找了好些日子没找见您,这不只好老朽亲自来了,”童三爷继续和颜悦色地说:“还请您别难为我们这些跑腿的。” 童三爷从不会疾言厉色,因为犯不上,他这人脾气有多随和,手段就有多狠厉。 小侯爷自然清楚这一点,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他是被母亲溺爱坏了,何况近几个月结交了木惹儿公主,自觉有了靠山,跑到宝源局去赌,赢少输多,手里的没那么多钱只好欠账。 本以为跟公主撒撒娇儿,这事儿就能过去,毕竟公主随便赏点什么也就够他还赌债了。 没想到这些天公主居然闭门不见,可把他急坏了。 他父亲是个严厉暴躁的人,要是知道他在外面欠了赌债,一定会把他打个半死,连同母亲也要被申饬。 所以他才会找苏好意的麻烦,可没想到遇上了童三爷。 “你再给我三天时间,”小侯爷只好咬着牙说:“我想办法凑了钱还上。” 童三爷听了一点头,好声好气地说道:“如此,小人恭候着您。” 小侯爷于是就要走,童三爷又叫住他:“小侯爷,不知你今天把苏公子围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在下可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您可能不知道,苏公子是我们海帮主的义弟,我们船帮上下几千兄弟都要尊他一声小爷的。还请您别唐突了他,否则我们海帮主可不答应。” 小侯爷听了,心中再不甘,也得点头答应。 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在冠盖如云的天都他一个侯爷家的世子根本算不得龙,可海清秋却是十足的地头蛇、水里蛟。 他一来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二来也着实忌惮海清秋。所以只能自认倒霉,朝苏好意一拱手算是赔罪了。 苏好意还了礼,脸上无一丝骄矜之色,这让小侯爷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等这群人走了,苏好意才向童三爷道谢:“今天的事真是多亏了您给我解围,不然的话还真不知该怎么了局。” “苏小爷太客气了,像您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搞不定这样的小事?不过是给我戴顶高帽子罢了。”童三爷笑着说:“老朽本来是要到楚腰馆去请您的,不过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也就直接说了。下个月初六海帮主给小公子办满月宴,请您一定要去。”说着递上一张洒金请柬。 “好,好,我一定去。”苏好意双手接过,满面含笑地问:“大哥大嫂并小侄儿这这些日子都好吧?” “多承小公子惦记着,都好。”童三爷说道:“我叫他们几个送您回去吧!初六日一定要到。” “不必麻烦兄弟们了,”苏好意赶紧说:“我自己回去了就好。麻烦三爷回去替我向大哥大嫂带好,初六日我一定早到。” 苏好意离开后,童三爷身后跟着的船帮兄弟有一个好奇地问道:“这苏八郎不过是个小龟奴罢了,怎么帮主恁的赏识他?莫非看上了他那张小白脸?” “难怪你进船帮五年了还只是个小卒子,”童三爷别有深意的看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道:“苏公子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却滴水不漏。像你这样的夯货,他要是安心整你,只怕你都活不过今晚去。以后夹紧了你的嘴,别什么都胡吣,帮主的事岂是你能议论的吗?” 那人被童三爷抢白了几句,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垂了头,再也不敢瞎打听了。 不说童三爷之后去干了什么,单说苏好意,同三爷分开后一径回了楚腰馆。 此时已经开始上客了,软玉正在调琵琶弦,见她进来就笑:“在公主府喝了酒回来的?” “喝的不多,”苏好意摸了摸脸笑道:“还红着呢?” 她喝酒容易上脸,但其实离醉远着呢。 “快上去吧!”软玉小声道:“趁现在人不多赶紧溜。” 刚说完背后就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八郎往哪儿跑!可叫我逮着了!” 苏好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一边转身一边笑言:“我道是谁,吴先生今日好雅兴啊!” 吴先生本名吴涯,字有涯,是位丹青妙手,最擅长画人物。 和一般的好色之徒不同,他的确是位难得的雅士。 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爱美。平生见了美人美景或是美器美物,必定要痴痴欣赏一番。 然从来只远观不亵玩,也算是个奇人。 他很是痴迷苏好意,常说她姿容绝美,意态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当然,在吴先生眼中,美人既可以是男子也可以是女子,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苏好意见了他自然要说话的,吴先生喟叹道:“八郎是不能饮酒的。” “吴先生此话何意?”苏好意问。 “因为太美了,”吴先生摇头晃脑点评道:“容易让人心生魔障。” “先生玩笑了,”苏好意笑笑说:“我先上去看看我娘,回头再跟您聊。”说完上楼去了。 第二天,公主府的管家亲自到楚腰馆来,向苏好意赔罪。 “车夫昨日回去后把事情说了,公主听了很是抱歉,说给八郎惹麻烦了。”公主府管家说:“公主已然交代小的处理此事,那小侯爷今生休想再进公主府了。另外叫我带些礼物来给八郎压惊,还说小侯爷那样的人不过是玩伴罢了,您才是真正的知己。” “公主太客气了,这原本也算不上什么事。”苏好意笑道:“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我越发该死了。” “八郎客气,这是小的分内的事。”管家对苏好意十分恭敬:“公主还说您什么时候得闲儿了就过去陪陪她,现在也就见了您不烦。” “好,我过两天就去。”苏好意答应道。 再说那个小侯爷,公主府的管家奉公主之命送给他一只玉玦,寓意“断绝”。 小侯爷无可奈何,好在这玉玦颇值钱,他转手卖了,将银子还了赌债,也算两清。 第15章 公子久怀悬壶志 初夏的黄昏落了几点雨,地面微湿,庭院中的石榴花开得正炽,热辣辣的一片,灼人眼目。 台阶上摆着几盆栀子,虽然还未开,但已经生出肥满的花苞,拥拥簇簇的,可以想见不久一定会开得热闹极了。 院子里很安静,虽然有几个下人,但没人说话,各自做着手里的活。 司马兰台带着墨童走进来,院子里的下人连忙请安,门口台阶上站着的两个小丫鬟也忙说:“七少爷来了!” 声音高而紧,竟不像是给司马兰台请安,反倒像给屋子里的人报信。 墨童不禁一咧嘴,眼睛紧盯着自家公子,显然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了。 司马兰台神色凝重,看也不看那两个丫鬟,只是脚步明显加快了。 墨童笑嘻嘻看了看那两个丫鬟,做了个鬼脸,那两个却没心思同他玩儿,都扭着手绢往屋里头看。 果然,进了屋子,见里头的人神色稍显慌乱,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酒香,仔细嗅一嗅,应该是鹅雏酒的味道。 屋子里有几个大丫鬟和两个婆子伺候着,都赶上来给司马兰台问安。 “兰哥儿来了,快坐吧!今日没人请你去诊脉么?”坐在湘妃榻上的是个四旬上下的美妇人,浅绿长衫外罩月白比甲,修眉深目,美得淡雅,她的声音绵绵软软的,显得她比实际年纪要小些。 “母亲又喝酒?”司马兰台不寒暄,直接责问起来,一个“又”字咬得很重。 原来这美妇人就是司马兰台的生母栾氏,细看去他们两个的长相总有四五分相似。 只是司马楚的面庞要更英朗一些,不似栾氏的柔和。气质也更清冷,不像他母亲那样可亲。 栾氏本来想否认的,可一对上儿子的双眼,便没有勇气说谎了,期期艾艾道:“这不是……下雨了么,喝杯酒搪搪寒气……”越到后来声音越低,明显心虚。 五月的天哪来的寒气,这理由显然说不过去。 “母亲的身体不宜饮酒,会牵发心疾,还要我再说几遍呢?”司马兰台并不疾言厉色,可满屋子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 虽说世上没有完人,可司马兰台却是不可多得的芝兰玉树,一般人在他跟前都难免生出自卑来。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也会自惭形秽,何况被他开口责问。 栾氏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比对丈夫还要畏惧三分,也许是因为他自幼离家,母子长年分离,难免带着陌生。 亦或许是心怀愧疚,毕竟儿子离家是因为自己身患顽疾。 大夏国崇佛,父母有疾病灾祸时,儿女常会进寺庙做“舍身儿”祈福。 当初栾氏心疾发作得异常频繁,遍请名医却不见效,丈夫司马崦便想让儿子出家为母消灾。 后来机缘巧合,仙源山的青鸾夫子看中了司马楚,将他收做徒弟,带回了世外仙源。 仙源山有座大劳学宫,有数百名男弟子在其中跟随众夫子们学习医术。 因此司马兰台虽未出家,却也跟出家差不多。 十年光阴可不算短了,足够让原本熟悉的人彼此陌生。 司马家高门贵胄,司马兰台想要做官易如反掌。 但他生性淡泊,且学了一身医术,又有悬壶济世的志向,所以他父母也不强求他入仕途。 反正司马家人丁兴旺,做官的大有人在。 “母亲把手拿出来,”司马兰台道:“该诊脉了。” 他回来后每天早晚都会给母亲诊脉,只是心疾难疗,何况又是沉疴。 似这样的疾病是不可以用猛药的,只能细水长流,药石和针灸并行,还要辅以饮食调理,庶可见效。 偏偏栾氏馋酒,总忍不住偷喝,让司马兰台很是头痛。他的母亲其实很任性。 “兰哥儿啊,今日你舅舅派人来,说初六日想办个家宴,请咱们都过去。没有外人,除了咱们两家,还有你的两个姨母家。”栾氏一边看着儿子的脸色一边说:“亲戚们许久不见你都想得很,尤其是你们这些小辈,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更应该多走动。” “初六日我还有事,改天吧。”司马兰台道:“说好了只是家宴,不可以再为我安排相亲。” “这么说你已经有中意的人了?”栾氏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哪家的姑娘?” “没有。”司马兰台道:“我忙着筹备医馆的事,没心思考虑这些。” 栾氏听了不免着急,劝道:“儿子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就算不成亲,也该选一门亲事定下来。这和你开医馆也不冲突啊!娘就是担心你眼光过高,最后挑花了眼,像你十二叔那样,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 司马兰台不做声,他不喜欢过多反驳,但沉默就已经表明他不赞同了。 栾氏却像所有母亲一样,总是不死心,继续劝道:“上次清嘉清媛姐妹两个来看你,你还记得吧?你更喜欢哪个?” 栾氏所说的这两个姑娘是她胞兄家的两个女儿,也就是她的亲侄女。 前些日子她嫂子亲自来看她,隐晦地说起两女儿的心事。顺便让栾氏探一探司马楚的口风,看他中意哪一个,就把哪一个许配给他。 谁想司马兰台来了一句:“这么近的亲戚成婚会生傻孩子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让她们尽早打消念头吧!” “哎?”栾氏立刻瞪大了眼睛,这说法她还是头一回听说:“不都说亲上加亲最好了吗?” “姻亲可以,血亲就免了。”司马楚起身道:“母亲以后千万不要再喝酒了,药还是得按时吃。明日我再过来为您施针,晚饭不要吃得过饱,一定要早睡。”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不在家里吃晚饭吗?”栾氏见儿子要走,急忙问。 “方才有人来请我去看病,是个颇急的症候,我得过去看看。”司马兰台道:“晚饭不必等我。” 栾氏无可奈何,儿子既然学了医自然要悬壶济世,当初他们答应了清云夫子的,不能反悔。 司马兰台走出母亲的院子,此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开,晚照绚丽,如同他回到天都的那一日。 第16章 妙手回春除宿疾 司马兰台要去的是东条街四方巷的白府,白家世代茶商,他家的买卖主要供应北方。 托了吏部衣家的关系找到司马兰台,毕竟以他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直接去司马府请人。 病人就是白府的当家人白世成,他的病已经拖了三四年,期间看过无数名医,不但没好,反倒渐渐重了,所以才请了司马兰台。 白家二爷亲自在门前等着,司马兰台的车到了门前还未停稳,白二爷就急忙走上前来。 司马兰台不苟言笑,这是尽人皆知的,白二爷不敢多说话,生恐唐突了兰台公子,只是问了安就在前头领路。 墨童把马车交给白府的家丁,背着药箱跟在自家公子身后。 初夏时节桃李树都结了青果,只有石榴花开得灼灼烈烈,一把火似的烧红了半个院子。 白大爷不过四旬多的年纪,但多年的肺病已经折磨得他病体支离,意气也都消磨尽了。 “久闻兰台公子大名,在下若不是十分走不动,必定亲自到门口去迎接的,”白大爷十分虚弱,说话只能用气声:“难得公子这么晚了还肯到寒舍来,在下感激不尽。” “员外不必多礼,似你这般症状,到了夜里必定呼吸艰难。”司马兰台一看白大爷的样子就清楚了一半,他若不来,白大爷这一夜只怕又要倍受煎熬。 白世成的原配葛氏就在旁边,听司马兰台如此说,不禁念了句佛含泪说道:“公子果然是神医,我家老爷就是这样,越到夜深越是气闷,只能整夜坐着,昨夜子时差一点儿就……” 想起昨夜的凶险,葛氏遏制不住地手脚冰凉。 白大爷昨夜喘不过气来,憋得双眼翻白,差一点就死了。 “待我先诊一诊脉。”司马兰台语气轻缓,无形中令白家人慌急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落日熔金,西窗的竹影投射在金丝楠博古架上,郁香沉沉,屋内落针可闻。 司马兰台半垂着眼帘诊了会儿脉,收回手看了眼药箱,墨童急忙从里头拿出一只细布袋,里头装着一件样式极其古怪的东西,中间用一根黄瓜藤粗细的金丝连着,一头连着个马蹄盏一样的东西,盏口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膜,另一端好像个大夹子。 司马兰台把马蹄盏那头放到白员外的胸口,夹子那端则放在自己的耳朵上。马蹄盏换了几个地方,又从前胸移到后背。 葛氏和白二爷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但眼中的惊疑显而易见。 他们单知道看病要望闻问切,还是头一次见这个法子。 等到司马兰台把这东西拿开,墨童又连忙接过去,小心地放回布袋内。 “公子可要听一听我家老爷染病的情形吗?”葛氏小心地询问。 她其实更想问的是自己的丈夫还有没有救,因为在司马兰台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名医断定白员外命不久矣。 但这话真的不好出口,又何况是当着病人的面。 “先不必,待我说一说脉案,”司马兰台道:“员外的病起初只是干咳,略微有些发热。期间必定用过疏散的方子,短期内便不再发热了,但早晚咳嗽的更加厉害。也一定吃过止咳的药,情形时好时坏。随后便伴有气喘胸闷,白天还好,夜里加重。怕热喜凉,故而之前的那些大夫想必都是按热症给治的。” “公子真是神医,的确就是这么个情形,再也不错的!”白员外的情绪有些激动的说:“实不相瞒,在下每年从春分起便觉得胸口如火烧一般,直到秋分每天都要靠吃冰来缓解。” “这就难怪了,越是吃冰越损伤肺气,病情自然加重。”司马兰台微微颔首:“何况员外的身体日渐羸弱,更不能吃冷的。” “那依公子来看,在下的病究竟是何病源?还有的治吗?”白大爷问,说实话,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虽然向生是人的本能,但昨夜濒死的感觉让他清楚自己的病势究竟有多重,故而此时已经不敢心存侥幸了。 “员外的病其实是受凉所致,加之饮食不当,只是开始的时候症状轻微,没怎么在意罢了。时间久了,治的又不得法,导致肺经闭塞,渐渐呼吸艰难。如今尚可治疗,但即使痊愈也不可能和未病之时一样了,要有个准备。”司马兰台如实交代。 “这……果真还能治?”白员外一家听了还有些不敢信,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我留下三天的药,三日后再来复诊。”司马兰台说着从药箱中拿出几味制好的药来,都是珍珠大小的丸子,颜色不一。说明了用法用量,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葛氏和白二爷都送了出来,葛氏急忙要付诊金,墨童道:“不急,我家公子治病都是这样,等复诊之后再付就是了。” 白家人不敢相强,殷勤的将司马兰台主仆送到门外。 再回来时,葛氏的脸上添了三分喜气,跟二爷说道:“兰台公子到底是仙源山出来的,什么都不问就知道大爷的症状,他留下的药也与众不同。” “既然能断的准,用药也必然能见效的。”白二爷说:“一会儿吃过了晚饭就让大哥把第一顿的药吃了吧,看看今夜情况如何。”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府里掌起了灯,晚饭也已备好。 葛氏亲自服侍着丈夫吃了半碗米粥,又等了片刻才把药吃了。 因为经历了昨夜的事,所以葛氏一定要守在丈夫身边,不肯去睡。 这一夜和以往没什么大的差别,白世成依旧觉得胸闷憋气,还是要坐起来。 不过好在没有像昨晚那样凶险,也似乎不那么怕热了。 “没加重就是好事。”天快亮了,白世成对葛氏说:“我略微觉得有些饿,你叫厨房给我煮碗粥吧。” 葛氏当然高兴,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只吃了一顿药病情就有些减轻,可见是有效的。 第二日,白世成一共吃了三顿药。到夜里子时忽然咳嗽起来,葛氏连同身边伺候的丫鬟又是捶背又是抚胸,折腾了好半天,白世成哇地吐出一口血,满屋人顿时吓得没了主张。 “老爷怎么吐血了?!这可怎么办?”葛氏拖着哭腔慌了手脚:“去把二爷叫来吧!” “慌什么,”白世成喘息着说:“这口血吐出来,我倒觉得好受多了。” 第17章 兰台公子不耐俗 第三日,司马兰台来复诊。 彼时天光湛湛,微风细细,鸟鸣声婉转悦耳,直教听的人心都轻盈起来。 白家人又早早地在门口等着了,昨天后半夜白大爷吐了血后呼吸顺畅了些,半倚着靠枕睡了一个多更次,再醒来也没加重。 清晨起吃了些粥饵,叫下人把几件古玉拿来,放在床头赏玩了半个时辰。 这些东西本是他心爱之物,但自从病重也就没了心思,撂在一边许久了。 久病之人不但身体损耗憔悴,连心智也会被消磨,时间久了性情大变。 这点变化虽然细微,可对白家人而言,不啻喜从天降。 要知道,白大爷可是白家的主心骨。因为他病重,白家的生意已大不如往年。 “可见什么事都要讲缘分,”葛氏慨叹道:“治病也要看医缘。” “大嫂放心吧,兰台公子是位至诚君子,他说能治必然是能治的,何况大哥现在已经有了起色。”白二爷也十分喜悦。 白家老太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是兄长将他拉扯成人,所以兄弟两个格外亲厚,不像有的人家,兄弟阋墙,为一点家产明争暗斗。 所以白家人再见司马兰台,如同见到救世的菩萨真身,恨不得要跪下。 “公子真是神仙手段,我大哥才用了三天的药,如今就能半躺下睡觉了。”白二爷高兴的说。 “昨夜老爷吐了一口血,不知道要不要紧?”葛氏在一旁小心地问。 “不妨事,是淤血,吐出来更好。”司马兰台道。 白员外服药后的症状都在司马兰台意料之中,他肺经受损闭塞,如果不将淤血吐出来,肺气便依旧不通。 只有气脉通畅了,才能慢慢恢复。 听他如此说,白家人便更放心了。 再进去看白世成,精神明显比三天前好了许多,但依然气喘,时不时咳嗽两声。 见了司马兰台就要下床,被对方止住了。 “兰台公子,您对在下真是再造之恩,”白世成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久病之人对于除病良医的感恩是绝不会掺假的,他真是恨不得把司马兰台供起来,因此也不禁对以前那些大夫心怀不满:“倘若再让那些庸医给我乱治,只怕这条命早已上西天了。” “白员外也不需责怪之前那些大夫,毕竟你的病情的确特殊,他们虽然没有治对症却也给我提供了借鉴,否则在下也不能轻易就判断出你的病因。”司马兰台替之前的那些大夫们说话,这让白家人更加敬佩他的德行。 “是是是,公子心胸开阔,在下小人见识了。”白世成自嘲道。 “兰台公子请用茶吧。”葛氏亲手斟了一杯茶端给司马兰台。 “不必,还是先诊脉。”司马兰台是个不耐俗套的人,他看病的时候不喝茶不吃点心,看完病后也从不逗留。 他这样的性子,多少人都不敢亲近。 司马兰台对此却安之若素,他自幼就不喜与人太亲密,老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相。 再次给白世成诊过了脉,司马兰台留下七天的药说:“白员外的肺经如今已经打开,再慢慢调养三个月左右即可恢复得差不多,吃完这些药后,我会再来。” “那依您看来,饮食上又该如何调理呢?”葛氏连忙问。 “饮食要清淡,不要吃过补的东西,但也不可吃性寒之物。员外身体已经极弱,这两者经受不住的。”司马兰台一边起身一边说:“喝些鳗鱼汤也使得,这是养肺气的东西。”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白家人一叠声儿的说,总觉得不管说多少句,依然不能将感激之情表达彻底。 白二爷早封了一百两金子作为诊金,司马兰台是不管这些的,他自幼不缺钱,所以也从没在意过诊金多少。 这些琐事都归墨童管,公子回京不过一个多月,光诊金也收了上万两银子。 墨童请示过了,在宝昌银号办了账头,把公子所得的诊金都存了进去。 虽说公子要开医馆,可司马家家资巨富,城郊的田产、街上的铺面多得是,用不着再花钱买地方。 更何况公子选定的地方是夫人陪嫁带过来的,算是公子外祖家的产业。 那里原本有房子,不过是再改改,花不了多少钱的。 人都说行医难发家,可司马兰台不在其例。 凡是找他看病的,要么病得极重,要么就是疑难杂症,轻来轻去的常见病症也不敢劳动他。 谁让他出身极高,且又是仙源山的门徒。 至于诊金多少,全凭患者自愿,可他越是不争,人们就越怕给得少了,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们,掏起救命钱来一点也不含糊。 白员外经了司马兰台的诊治,几个月后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不能恢复的像未病时那样健壮,却也能保住一条命,只要不十分劳累,看上去也与常人无异。 而司马兰台从白家离开后,坐了马车回自家府里去。 恰好这一日是芒种,饯花神。 街上仕女如云,都刻意的打扮了,把丝带绒花等物系在树上,并低声许了愿望,多是嫁个如意郎君之类的女儿家心事,让花神带上天去说给天神听。 有人认出了司马兰台的马车,登时喜出望外。 “是兰台公子的马车呢!” “好可惜,今日不是骑马,否则就能见一见了。” “别不是看错了吧?” “绝不会,赶车的那个就是他的书童。我要是认错,这一双眼睛剜给你。” 女孩子们虽然害羞,可抵不住对兰台公子的倾慕,一个个将手里的花朵往车上抛。 墨童颇无奈,好在随后过来一队官兵,他借机躲了过去。 马车拐进百贤巷,有人忙上前打招呼,墨童一看并不认得,以为又是找自家公子瞧病的人。 谁想对方却说:“小人是海府的下人,是我们老爷打发来给公子送请柬的。” 说着递上一张烫金请柬。 原来这人是海清秋的手下。 墨童虽然接过了请柬,却想着公子是绝对不会去的。 毕竟船帮和司马家实在不是一路的。 第18章 勉为其难座上宾 日暮,天光渐收。 楚腰馆上下收拾得整齐干净,里头的姑娘们个个儿打扮得桃羞杏让,或调琴弦,或凭栏凭窗,等着客人来。 姹儿姨在三楼的看台上往下头看,苏好意刚好把一楼看了一遍,见各色东西都齐全了才上二楼。 几个姑娘在楼梯处截住她,调笑道:“今儿什么好日子?你穿成这样是要去见哪家姑娘?” 苏好意今天穿了件簇新的交领绯色箭袖夹纱袍,腰上系着玉色丝绦,两端绾做梅花结,一对宫穗错落垂在腰侧,显得她腰肢细韧,身姿风流。 这颜色的衣裳过了十八岁的人都穿不得,容易显得花哨轻佻。 可若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穿了又难免一团孩气,不够出挑。 偏偏苏好意的长相肤色十分衬这衣裳,远看近看都好看。 “我一会儿要出去赴宴,已然跟我娘说过了,”苏好意未语先笑:“姐姐们今日都好惹眼,必定能接到又英俊又体贴又大方的客人。” “臭小子,偏你的嘴这么甜!若不是因为你,我们还不一定留在楚腰馆呢!”其中一个姑娘用扇子轻拍着苏好意的肩膀道:“你跟姐姐说实话,是不是外头恋着谁呢?” “没有的事,”苏好意笑:“我这不还小呢么!” 楚腰馆的姑娘不少对苏好意存了心思,可她却从来都不招揽,众人又不知她是女儿身,所以就疑她在外头有人。 当然,也有人怀疑她和吉星两个分桃断袖,毕竟这两人没少腻在一处。 “小耗子,你再不走可就不好走了,”软玉在楼下仰头道:“孙八爷打前儿起就说要找你呢!真要让他见了你,不啰嗦一两个时辰才怪。” “阿金过会儿来,让八爷跟他说话本子的事吧!”苏好意朝软玉挑了挑眉,谢她的提醒。 “臭小子,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也叫你勾了魂去。”阮玉笑骂着转过身去拿琵琶。 她当然知道苏好意是女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她有男女通吃的本事。 苏好意上楼去跟母亲打了招呼,然后下楼从后门走了。 今日海清秋家的公子请满月酒,苏好意作为义弟当然要赴宴,只是船帮和其他门户不同,请客都在晚上,越是大宴越是如此。 海清秋坐上船帮老大的交椅将近二十年,除了十年前大婚,还没有因为什么事庆贺过。 所以今天的宴请必定十分隆重热闹,苏好意深知这一点,因此不敢怠慢。 虽然在外人看来,她如今在船帮的身份已然很高,可苏好意绝不敢有恃无恐,说白了还是她性子使然。 海清秋的府邸在景明街烂头巷,这里原本是贫民窟,从巷子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 船帮本来也是在水上讨生涯的贫苦弟兄们结成的帮派,这里头的人出身都不高。 不过后来船帮渐渐做大,垄断了京城内外民间水上的生意,才渐渐的发达起来。 京城九街十八巷,指的是天都最早建成的时候定下来的街巷,如今几百年过去,早已扩张了不止一倍。 可人们约定俗成,依旧用九街十八巷来代指京城的街道。 这里和楚腰馆隔了四条街,饶是苏好意的脚程快,到了海府门前,夜幕也早降下来了。 她之前有几次从这里路过,可从来也没进去过。 以往的海府都是大门紧闭,只开侧门。今天却张灯结彩,府门大开。 门前迎宾的是童三爷,带着帮中几个年轻伶俐的兄弟。 童三爷见了苏好意连忙上前抱拳,说道:“苏小爷可来了,帮主和夫人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叫兄嫂惦记着了,真是过意不去,”苏好意一边回礼一边说:“三爷辛苦了,我先进去,回头再找您说话。” “小爷是头回来,我把您送进去再出来。”童三爷知道苏好意是海清秋夫妇的座上宾,因此丝毫也不敢怠慢。 海清秋家的院子真叫大,房舍建的也气派,带着股子江湖豪强的味道。 七进的宅子,宴席设在第三进的齐心厅,苏好意进门拿眼一扫,估计总有上百桌。 彼时里头热闹非凡,这些人都是粗人,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口说的都是江湖义气。 童三爷看了半天也没见到海清秋,略带歉意的对苏好意说:“苏小爷,帮主这会儿不在。想是进后宅看夫人和少爷去了,我先给您找个位子坐着。” 苏好意知道童三爷还得到前门去迎客,连忙笑着说:“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就好,三爷您快出去忙吧,别耽搁了正事。” 童三爷之前就已经得了海清秋的吩咐,将苏好意安排在主桌。 此时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有几位是船帮的当家人,还有几个是天都的大富商,都是平日里和船帮有生意往来的。 正中间空着的上座当然是留给海清秋的,童三爷让苏好意坐在海清秋的左手边。 苏好意说什么也不同意,执意坐到旁边的那张桌子上去,童三爷劝了半天也没用。 只好说道:“苏小爷,您这实在是为难我们了。回头帮主可是要责怪老朽办事不利的,您就坐过来吧,全当是可怜我们了。” 苏好意谦让不过,只好坐到海清秋对面的位子上,算是整张桌上最末的位次。 童三爷见她坐稳了,这才出去。 其实自打苏好意进门,就有好多双眼睛落在她身上。 苏好意年纪虽轻,可认识她的人却不少,在座的这些人有不少去过楚腰馆,都是见过她的。 苏好意也不回避,谁看她,她便和善地看过去,报以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让我瞧瞧这位妙人儿是谁呀!”一道粗嘎的嗓音在苏好意身后响起,随后一张大手就要拍上她单薄的肩头。 谁想苏好意滴溜溜一转身,堪堪避过这人的手,让那人拍了个空。 那人不免有些不悦,刚要发作就对上苏好意满面春风的一张笑脸。 “我当是谁?原来是四当家的。”苏好意认出这人是船帮的四当家,这人倒也算是个好汉,可惜坏在了色字上头。 第19章 公子皎皎明如月 船帮的四当家也早就听说海清秋认苏好意为义弟的事了,但具体怎么个经过却不知道。 单是听说二人因为玉桂在贯天楼打赌,且虽不知赌的是什么,最后却是苏好意把人带走了。 他以为像苏好意那样的出身,又是这么个长相,必是用色相和狐媚手段让海清秋着了迷。 因此今日见苏好意出现在酒席上便忍不住上前撩拨。 苏好意逢场作戏惯了,虽然一眼就看出他的目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想与他闹得太难堪,何况关系着海清秋的脸面。 连忙抱拳鞠躬,问了声“四当家好”。 四当家哈哈一笑,又要去拉她的手,嘴里说道:“咱们现在可是一家兄弟了,你同哥哥我这么客气做什么?一会儿就挨着哥哥坐,咱们亲亲热热的吃几杯酒。等散了也别回去了,去我那儿玩儿两天。” 苏好意脸上依旧笑着,看不出有任何尴尬,却不着痕迹地再次躲过四当家的手,说道:“多承您的抬爱,我娘可从来不许我在外头过夜,否则就要挨板子的。” “那也得分谁不是?”四当家涎着脸不肯放过眼前的天鹅肉:“依我说你娘也不是很老,到底是总花魁,风韵犹存,这些年不接客了想必也寂寞得很,我一肩挑了你们母子俩也使得。” 他的话满含恶意又粗鄙不堪,且话里话外带着姹儿姨,令苏好意十分反感,但在场的人却听得不亦乐乎,海清秋不在场,童三爷在外头迎接客人,所以根本没人帮苏好意解围,反倒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种情形下,苏好意越是退让,对方就越得寸进尺,甚至极有可能纠缠不休。 “四当家敢情是要做我爹,”苏好意嘴角斜挑,透着几分邪气:“我可是从小只知有娘不知有爹,人都说我爹是个王八,莫非你要做王八不成?” “嚯!你个小龟奴,老子给你脸了?!”四当家的没想到苏好意会这样,脸上顿时下不来,伸手就要去抓打苏好意。 就在这时候,整间大厅忽然静了下来。 这样的变化让四当家悚然而惊,以为海清秋出来了,故而不敢造次。 不过他随即看清进来的人不是海清秋,而是一个比海清秋还让他感到意外的人。 司马兰台依旧一袭白衣,缎带束发,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张冷清疏离的面孔拒人千里之外,周身仙气飘飘,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 这样一个人和周遭的场合格格不入,众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所以都愣在那里。 苏好意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来这里,直到司马兰台走到她跟前才缓过神来,打了个招呼。 “你坐哪里?”司马兰台问苏好意。 “呃……哦,在下坐这儿。”苏好意指了指自己的位子。 司马兰台微一颔首,挨着她坐下来,也不管之前那里有没有人。 随后海清秋也出来了,童三爷朝他使眼色,海清秋会意。 他们两个以为司马兰台绝不会来,之所以送上请柬也不过是让礼数上更加周到些。 别说司马兰台这样一个清高的人,就算是他性情随和,以他的身份也断不可能到船帮的宴会上来做客。 所以预先没有安排他的位子。 可今天太阳偏偏打西边儿出来了,司马兰台来到了这里。 以兰台公子的身份自然要坐首席的,海清秋连忙上前见礼,请司马兰台上座。 童三爷走上前,小声地在四当家耳边说道:“四当家的,今天就委屈您到旁边那桌上去坐了。” 虽然只是刚刚进门时听到了一句半句,童三爷也知道四当家的老毛病又犯了。 为了避免一会儿尴尬,还是将他们分开的好,又何况本来这桌上也要撤下一个人。 四当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悻悻地离开了。 而这边司马兰台却不肯到上首去,他什么也不说就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 没人敢相强,海清秋向苏好意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兰台公子就坐在她旁边让她多照顾些。 随后上了酒菜,苏好意给司马兰台斟了杯酒,又单拿了双筷子,每上一道菜就给他夹一些。 好在司马兰台来者不拒,酒也喝了,菜也吃了。 随后海家的几个仆妇将小公子抱了出来,大厅里才又变得热闹起来。 大约是人太多,孩子怕生就哭闹起来。 奶娘婆子们谁也哄不好,最后苏好意把孩子接过来拍了拍,没想到竟然真的不哭了。 “还没问小侄儿叫什么名字?”苏好意问。 “还没取大名,只有个小名叫珈官。”海清秋说道。 苏好意当即就解了过来,这孩子是出生在庙里的,庙宇又称珈蓝,所以这孩子的乳名叫珈官。 “不如让兰台公子给取一个学名吧?”苏好意含笑说道。 司马楚今天能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清秋虽然意外却明显很高兴,毕竟面上有光。 珈官是她的小侄儿,苏好意当然要为这孩子打算。取名这件事有诸多的学问,如果让兰台公子这样既有身份又有学问的人给孩子赐名,自然是一件美事。 何况这样的机会求也求不来,而今就在眼前。 “好好好!贤弟这个提议正合我心!”海清秋就差给苏好意鼓掌了,心说这家伙真是个鬼灵精,这提议真他娘的漂亮! “不知兰台公子能不能赏这个脸?”海清秋转过身来问司马楚。 “家谱上可有行字?”司马兰台没拒绝。 “他这一辈该行单字,木字旁。”海清秋道。 “如此可用槎,字锦帆。”司马兰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这名字真好!槎便是船,这孩子出生时有菩萨保佑,引领慈航。又是船帮少爷,将来必要与河船打交道。有这名字加持,一生必定顺风顺水,风生水起。”苏好意笑着说。 船帮中的人大都是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司马兰台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海清秋等人都解不过来,又不好多问。苏好意这一番譬解令众人茅塞顿开,无不大加赞美。 第20章 终不免触景生情 众人都是带了礼物来的,苏好意和司马兰台也不例外。 苏好意送给海珈官的满月礼是一只小金虎,两只虎眼镶嵌着宝石,用一只小锦匣盛着。 司马兰台送的是一只玉坠,上头雕刻着一只大鹏,寓意鹏程万里。东西不大,成色却极佳,雕刻得也十分见功夫。 其余的人也都有所赠,不便一一记述。 酒宴散后,众人告辞。 海清秋亲自把苏好意和司马兰台送出府来,又要派人把苏好意送回去。 “不用麻烦了,”苏好意连连摆手道:“这时候不算晚,街上的人多着呢,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要不苏公子坐我们的车回去吧?”墨童在旁边插了一句。 “不必了,不必了,又不顺路。”苏好意笑着说,迈步就走。 “我回京还没逛过夜景,”谁想这时司马兰台开口了:“不如你做向导,带我走走。” “呃……”苏好意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既然公子好雅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站在门里的四当家有些不甘地扭过了头,狠狠的啐了一口。 从海府出来后,司马兰台和苏好意两人并肩而行,墨童在后头牵着车慢慢地跟着。 初夏夜晚的风最宜人,又何况今夜满月,一路上清晖皎洁,花影珊珊,有地方在奏乐取乐,乐声细细地传过来,更添了意趣。 苏好意知道司马兰台不苟言笑,自己和他也不是很熟,所以并没有强行热络,只是每到有趣的地方,说上那么一两句而已。 因为天色已晚,路上走动的又多是男子,司马兰台再引人注目,也不会发生像白天那样的情形。 “多谢公子几次帮我解围,”苏好意见司马兰台有意将自己送回楚腰馆,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四处转转,加之上次奇园的事,自己总归欠他人情,因此诚恳说道:“这次又连累您走了许多的路,实在过意不去。改日我做东,请公子游湖如何?” 其实这话说出口,她也从没想司马楚会应允。不过自己心意到了,其他的也不强求。 “我明日有事,其他时候都可以。”司马兰台郑重回应。 “啊……好。”苏好意真没想到兰台公子这么好说话,看来自己之前对他有误解。 想必兰台公子本来是个随和的人,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走吧,我把你送回去。”司马楚向前边指了指,还差一条街就到春愁河畔了。 “已经劳烦公子许多了,就送到这里吧。”苏好意伸手拨开被晚风拂到脸上的发丝,一张笑脸犹如初绽的白茶:“那边人多混乱,万一唐突了公子反倒不美。” 苏好意不想给司马兰台多添麻烦。 “你待人总是这般周到细致吗?”司马兰台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公子过奖了,”苏好意连连摆手,笑得依旧自然:“我不过是略微懂事些罢了。” 这时有一老一小两个人推了车子过来,走到近前,苏好意认出来是甘婆婆和她的外孙。 甘婆婆从年轻时就守寡,只有一个女儿,招赘了个外乡人做女婿,没两年就有了孩子,一家人也和和美美的。 可惜没过几年,女儿女婿都染病死了,扔下这一老一小。祖孙俩相依为命,靠卖些冰糖雪水和瓜果为生。 因为他们常年在春愁河畔做买卖,所以和苏好意很相熟。 “婆婆,你这是要回家去了啊?”苏好意熟稔地打招呼:“晚饭吃了没有?” “是八郎啊!”甘婆婆站住了说,她人老眼花,况且这时候又是晚上,是听声音才分辨出苏好意的:“我们刚刚在街边买了碗馄饨吃了,天晚了,这把老骨头支撑不住,得回去睡觉喽。” “小三子又长高了,”苏好意摸了摸那小孩儿的头,又疼爱地捏了捏他的脸:“还有果子没卖掉啊?都卖给我吧!” 果车上还有些水果,如今天气热了,过一晚水果就会不新鲜,更难卖掉了。 “哎呦,那敢情好,每次遇见你都买我的果子。”甘婆婆咧嘴笑着,露出仅剩不多的几颗牙。 这些果子的确不值几个钱,可对她来说却已经是帮了极大的忙了。 苏好意付过了钱,从里头选出最好的两颗果子来,就着甘婆婆车上的水桶清洗干净,用自己的手帕托着递给司马兰台:“公子喝了酒,吃个果子解解酒吧。” 司马兰台身手接过,并轻声道了个谢。 甘婆婆和外孙继续推着车往前走,苏好意目送着他们走远,不知不觉出了神。 每次见到这祖孙二人,都能勾起她幼时的回忆。 当年小小的她也是跟在姥姥身后,祖孙俩早出晚归,相依为命。 可是那个心善又倔强,爱骂人爱喝酒却疼她疼到骨子里的小老太太,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小的时候,她天真地以为就像舅爷爷说的那样,只要她乖乖的,姥姥就会来找她。还会像平日里那样,见了面亲热地叫她小王八羔子,然后给她做鸡汤面荷包蛋。 可后来渐渐明白,姥姥其实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没问过任何人,只是自己想明白了这件事。当年她虽然还小,可也已经记事了。 苏好意就这样出神,一脸的恸色。 直到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过巷子口,高声唱了两句戏文,才让她清醒过来。 回过神来的苏好意歉然地笑了笑,将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情绪迅速敛去,但终究失了态,难免有些羞窘,朝司马兰台拱了拱手说:“真是对不住公子了,万望见谅。天晚了,在下回去了,公子也请了回府安歇吧,改日再会。” “苏公子这是怎么了?”墨童走上来,望着苏好意的背影喃喃问道:“也没什么事儿啊?怎么忽然间就……” “多嘴。”司马兰台丢下一句话上了车。 墨童哽了哽脖子,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苏公子说什么公子都让他说完?晃神了也不提醒,就那么在一边静静等着。自己说话超过两句就要被训斥。 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黑,苏公子白么? 第21章 责深方显爱之切 湛湛青天下,老大一座府邸。日影倾泻,中庭寂寂。偶有人走动,却都轻手轻脚,不敢大声喧哗。 这等深宅大院自带着古朴幽深,里头的人潜移默化不自觉地守着规矩,仿佛怕坏了飞檐落闲雀,花影上女墙的静好时光。 高家的正门上虽然挂着“敕造卫国公府”的金匾,但规模已然超过了京城任何一家府邸。俨然一个村落。 因为高家已经三百年没分过家,房舍占了鹿鸣街孝祥巷一整条巷子。 也亏得高家人世代谦卑低调,不但为皇帝赏识,更被同僚推重百姓欽仰。 长房院内,大老爷高明臣将戒尺横放在桌上,这声响让跪在地上的吉星听了难免心颤。偷偷看了看门外,一个人影也无,心说今天怕又逃不过一顿打了。 “两只贼眼睛滴溜溜的看什么?!”高大老爷沉声断喝:“告诉你吧,今日老太爷进宫去了。太太们都去庙里拈香,没人能救得了你。” 吉星心道:何止?我爹被你支去祠堂,大嫂还没出月子,就连我的书童也被赶去打扫书房了。我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成了罐里的蛐蛐,情等着挨揍罢了。 高大老爷见他低着头不做声,以为他真心怕了,语气倒也禁不住缓和了一些:“上次叫你读书,不懂的尽可以问。府里的叔伯兄长,不拘哪一个都能做你的老师。可是你呢,半点都不肯用心,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看看你的几个哥哥,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早都进学了。” 也不怪高大老爷如此说,高家一向以教子有方闻名天下,子弟纯孝博学,就算不能个个成为国家栋梁,却都能够守成克己,德行无亏。 哪想到小一辈里居然出了吉星这么个遍身反骨的家伙,不爱读书又不守规矩,偏偏老太爷极疼他,众人也多护着他,着实令大老爷头疼。 大老爷高明臣如今已官至尚书,又是高家的族长,按理说教育子弟这样的事他是管不过来的,可对吉星他却始终不能放手。 只因他与吉星表面上是大伯和侄子,其实是父子。 吉星是高明臣与正妻胡氏生的小儿子,因为三老爷高承臣无子,故而把吉星过继给了他。 三老爷随性和蔼,不似大老爷这般严厉,平日里也不苛求吉星攻读,反倒怕他累着。 高大老爷恨铁不成钢,隔三差五就要教训吉星。 吉星最怕的就是他,每次被训斥都不敢反驳,饶是如此,最后也免不了要挨几戒尺。 “问你话怎么不说?猫把你的舌头叼去了?!”高大老爷的胡子气得抖了三抖,声音不自觉又抬高了。 “侄儿无能……”吉星哼唧了半句话出来,屁股不安地歪了歪,心想要打就快点打,打完了好溜出去玩儿。 “哼!除了长的得人意儿,简直一无是处!”高大老爷恨恨道:“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绣花枕头!” 若不是吉星生得太好,众人大约也未必会这么宠着他,如今眼看着宠坏了,高大老爷想凭一己之力勒转马头,不由深感疲惫。 “大老爷,老太爷回来了!”家仆在门外禀告:“已经到了二门。” 高明臣听了急忙起身出去,不忘呵斥吉星:“老实跪着!” 吉星紧抿着嘴才没笑出来,祖父回来了,就意味着这顿打逃过去了。 高家老太爷单名一个肃字,宰相致仕,虽然已经不问朝政,却依旧德高望重。 当今圣上继位五年,且只有十七岁,年纪太轻,需要历练。因此,如今大夏国的朝政,主要交由摄政王永王处理,他是皇上的亲叔叔,先帝的胞弟。 小皇帝常请高老太爷进宫去给他讲习,高老太爷也因此被授予太傅之职,只是名大于实,毕竟老太爷年事已高,不堪劳累。 “今天家里怎么这么安静?孩子们都哪去了?”高老太爷笑呵呵地问,他天生就是个极和蔼的人,在官场上也被人称为“高佛子”。 “大约跑到后院去爬树摘果子了。”高明臣陪笑道。 “我今日进宫的时候,皇上赐了我三个果子,”高老太爷说着从袖筒里拿出三颗黄澄澄带紫紋的果子来:“说是南越那边进贡来的,有老长一个名字。叫人把那几个孩子叫过来,两个给他们分着吃了吧!还剩一个留给吉星。” “父亲未免也太偏疼吉星了,”高明臣说道:“这孩子已然被惯坏了。” “我再不偏疼他些,难道被你给管束得葳葳蕤蕤的才好?!”高老太爷冷哼一声:“莫非我当年就是这么管束你的?” 高明臣被呛得一句话也不敢辩驳,垂手跟在父亲身后。 等把高老太爷送回院子,高明臣又回来,见吉星还跪在那里。从侧后方只能看见他圆乎乎的小脸和琼瑶鼻尖,说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大老爷,大少爷同司马家的七公子进府了。” 大少爷就是高照的胞兄高熙,也是司马兰台的堂姐夫。高熙娶妻司马氏,上月生了一女,取名湄儿,还未出满月。 “兰台想必是给湄儿瞧病来了,”高明臣道:“赶紧好生伺候着。” 一低头见了吉星,便发话道:“别在这儿跪着装相了,到前头去见见客。看看人家兰台是何等的出息,你也学着点儿!” 吉星不敢违拗,起来到前头去了。 高熙的女儿近来总是夜啼,又不知是哪里不舒服,恰好他今日到岳丈家去,正遇上司马兰台也在,就请他过来给瞧瞧。 高熙正同司马兰台说着话往里走,一眼看见了吉星,忍不住笑问:“猴儿今儿怎么不跳跶了?敢情如来佛今日在家呢!你嫂子给你留了好吃的在厨房呢,记得叫丫鬟给你端过去。” 吉星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司马兰台问安,含含糊糊叫了声七哥。 司马兰台点点头,回了一句:“许久不见你,有空儿去我医馆那边玩儿。” 司马兰台的医馆很低调地开业了,并没有知会任何亲故。 第22章 自幼善讨风流债 苏好意早起在自己房中吃过饭,穿戴整齐,将小金龟系在腰上,站在窗口看了看天,又拿了把湘竹骨的扇子出了门。 楚腰馆前门不开,她从后门出来,沿着春愁河一路向南走。 今天苏好意要干她的老本行------收花账。 楚腰馆门面大,生意多,来的客人也是各形各色。有挥金如土就以花钱为乐的,也少不了小气吝啬欠债不还的。 遇到这样的,就得上门讨债,不过这花账可不是好收的。 苏好意今天要去的是宋三少家,宋家是天都小有名气的瓷商。 这位三少爷虽然是个庶出的,却是宋老爷的独子。之所以行三,是因为他上头还有两个正出的嫡子,不过都夭折了。 宋三少二十几岁的年纪,整天狂嫖滥赌,不务正业。 宋家虽然有几个钱也搁不住他这么糟践,更何况他手里的钱也有限,一时花光了又耐不住寂寞,于是只好赊账。 楚腰馆也有个规矩,新客人一律不许欠账。老客人的话可以欠半个月,但半个月后就必须得付清了,否则就要上门去讨。 宋三少的花账挂了快两个月了,在苏好意之前,楚腰馆的几个龟奴也来讨过,可宋家不认账。 于是苏好意才出马,一般像这种烂账、死账最后都得落到她手上。 来到宋家门前,苏好意忍不住乐了。原来宋三少欠债不止一家,百花楼、千红阁好几家的人都在这门前等着呢。 这几个人一见苏好意都笑着叫“八郎”,苏好意也忙回礼。 “这是怎么说的?姐姐们怎么亲自来了?”苏好意问那几个人。 妓院里出来催账的都是龟奴,姑娘们出来还真是少见。 “这宋三少太不地道,睡了老娘不给钱,明摆着想要白嫖嘛!”一个叫小蝶的姑娘说:“他丢的起这个脸,老娘还丢不起这个人呢!” “是啊八郎,我们家不像你们楚腰馆根深叶茂,做的就是小本生意,还等着米下锅呢。”又一家的姑娘说。 “姐姐们笑话了,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况每天支出去的银子也要好几百上千,总不能只出不进呐!”苏好意笑眯眯道:“合着咱们就在这儿等吗?不能进去坐着?” “你还做梦呢?这宋家不认账,哪肯让咱们进门去?”小蝶一边用小锉刀轻轻磨着指甲一边说:“我在这儿蹲了三天了,都晒黑了。” 苏好意听了,笑了笑不再说话,找了个干净有阴凉的石台阶坐下,用扇子遮了脸,低头打瞌睡。 就这么等到了将近正午,宋家的府门才开,原来是宋老爷要出门。 讨账的几个姑娘连忙站起来冲上前去,围住了宋老爷要账。 这个说:“宋老爷,我们卖的是皮肉挣的是辛苦钱,就是天王老子到了我们那儿也没有白嫖的道理。您好歹高抬贵手,赏我们几个钱,让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 那个说:“宋老爷,您一顿饭钱就够了还我们的账了,何苦为难我们这些下九流呢?” 又一个说:“要是再不掏钱,我们可闹的公堂上去!到时候看谁丢人!” 可不管这些人怎么说,宋老爷都铁青着一张脸,只是喝令家中的仆人将这些人赶走,之后坐上车扬长而去。 宋家的仆人被那几个姑娘缠得恼火,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别跟这儿裹乱!撒泼骂街都不好使!实话跟你们说,三少爷因为总到你们那儿去,已经被老爷打的动不得了。也说了要钱一个大子儿没有,要命就进去把三少爷抬到你们那儿去!” 说完也一甩手进去了。 那几个讨债的姑娘还不死心,站在门口骂了半天街。 说实话,她们也并不想对簿公堂,衙门里的官差最能勒掯他们这些卖笑的。 就算经了官把账要回来,也得有一大半落到官差的手里去。这还算好的,要真是遇上心黑手狠的,不搭些钱进去才怪。 苏好意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根本就没上前。 站起身跺跺脚,一言不发的走了。 她可没回楚腰馆去,而是跟着宋老爷的马车下去了。 马车停在广宾楼门前,宋老爷下了车径直进去了。 苏好意猜宋老爷多半是来这儿谈生意的,不然不可能特意跑到这儿来吃顿午饭。 她也随着进去,就在宋老爷旁边的一张桌上坐下来,朝宋老爷拱了拱手。 宋老爷狠狠瞪了她一眼,就把脸转过去,再也不看她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了上来,宋老爷急忙抱拳迎了上去,显然今天要请的就是这个人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坐下,宋老爷把小二叫过来点了几个菜。 小二是认得苏好意的,从这边桌上下来直接走到她跟前,低声笑着说道:“难得八郎今日来,我们掌柜的吩咐小的来问问,您是一个人,还是等朋友?” “就我一个人。”苏好意含笑答道:“随便给我来两个菜就行了。” 小二退下去,过了半天,左右手各托着一个托盘上了楼。 把宋老爷他们点的菜上齐了,回头又给苏好意一桌上放了两荤两素四道菜并一壶酒。 “八郎,您慢用。掌柜的说了上回的事多亏您,这点酒菜不成敬意,权当孝敬您的。”小二十分分殷勤地说。 “多谢,多谢!愧不敢当。”苏好意忙拱手。 这边宋老爷和那人果真是在谈生意,那人听口音就是外地人,苏好意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他们是因为运费的事谈不拢。 宋老爷的意思是他的瓷器价钱已经压得很低,如果再包运费实在不划算。 而对方却丝毫也不肯相让,还说京城里做瓷器的又不止他一家,不信找不到更便宜的。 两个人先前还算和气,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 苏好意站起身走过去,手里端着一杯酒,陪笑着说道:“二位可否听小人一言?” 宋老爷以为她是故意来拆台让自己难堪的,便沉着脸说道:“这没你的事,少给我添乱!” 苏好意不走,笑吟吟道:“宋老爷的瓷器往梅州运,不知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呢?” 第23章 左右逢源小狐狸 23 那位外地客商听了苏好意的话忙搭话:“这位小哥,敢情你有门路?” “不知如何称呼您?”苏好意客客气气的问,随即坐了下来。 “在下姓杨,你叫我杨大哥就成。”外地客商说道,他也以为苏好意是过来抢生意的,毕竟宋老爷的脸色在那儿摆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心搅我的生意是不是?”宋老爷的脸更黑了。 他最近诸事不顺,谈生意又有个讨债的跟着,心情能好才怪。 苏好意却全然无视他的臭脸,依旧笑模笑样说道:“杨大哥,你若信我,还是得跟宋老爷把生意做下去,虽说这京城做瓷器生意的多的是,可真能拿的出手,价格又公道的,还数宋家。” “这点就不用你说了,”杨老板呵呵笑着说:“我们是因为运费的事争执不下。” “没错,所以在下才问是想要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苏好意笑道。 “这位小哥儿,你这话说的可就外行了。”杨老板说道:“我们倒想走水路,可船帮那边儿说不上话呀。我们这生意小,人家不愿兜揽。” “这事儿全在我身上,只要你和宋老爷做生意,我保你能走水路。”苏好意一挑眉道:“可若是换成别家,这事儿我可不管了。” “这……你不是逗我吧?”杨老板不敢信:“真要是能走水路,这运费我情愿出。旱路车马颠簸,每次运到地方东西都要碎不少,运输价钱也高,所以我才会在这上头打转转。” “宋老爷,您意下如何呢?”苏好意笑问。 “你……真肯帮我?”宋老爷当然知道苏好意和海清秋的关系,可没想到她会真的肯帮自己的忙。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你们运货又不白运,船帮也有钱拿嘛。”苏好意笑得像只抿起耳朵的小狐狸,又狡黠又讨喜。 “好好好,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不再去找别家了。”杨老板拍了桌子:“对了,这位小兄弟不知该如何称呼?我光顾着高兴了,还请恕罪。” “您叫我八郎就成。”苏好意道:“这样吧,过午听我回信,我去跟船邦管事的兄弟说一声。” 苏好意临走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小块碎银子放在自己桌上,算是酒菜钱,虽然跑堂的已经交代过,这是掌柜的请她的,可苏好意从来不愿占人便宜。 她出了酒楼买了几样时新的点心,提着去找了童三爷,这点小事犯不上去麻烦海清秋。 童三爷听了点头道:“苏小爷放心,这事儿容易的很。只要叫宋老板到时来找我就是了,若是能装满船最好,不能够的话和别家货物拼一个船也走得。” “那就麻烦三爷了,您过午忙不忙?晚上我请您吃饭。”苏好意诚心邀约。 童三爷笑着摆手道:“咱们自家兄弟万不必这么客气,下次您有什么事儿直接打声招呼就成,可别再带东西了。这要让帮主知道,我得挨训。” “我若是见外,就不会直接先答应宋老板他们了。这点心也不过是随手买的,别说是这个,就是再值钱的东西三爷又何尝放在眼里呢?”若论说体面话,苏好意真是随手拈来,还能说出好几套不重样的。 “小爷若是不忙,可在我们这玩儿玩儿。”童三爷指的是楼下的赌坊。 “承您的情了,不过我今天还有事儿,改日的吧。”苏好意拱了拱手表示谢过。 从童三爷爷这里离开,又回了酒楼。果然,宋老爷还在那里等着。 苏好意把童三爷的话转述了,宋老爷拿出一张银票来给了苏好意:“说好了,这钱并不是我儿子欠的花账,而是你帮我做生意给你的抽成。这话你要明白。” 苏好意笑眯眯将银票接过来,说:“明白明白,多谢宋老爷体谅。” “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反倒帮我促成生意?要是换成旁人,只会让我出丑丢脸。”宋老爷问出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 “在下要的是银子,又不是您的面子。”苏好意天生一张笑面,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仿佛从来不会生气一样:“我知道您的本意不是欠账不还,是想从此断了三少爷去花街柳巷的路。宋老爷一片苦心,在下当然理会得。” “唉!你是个乖人,”宋老爷听了忍不住长叹一声:“我那混账儿子若是有你一半懂事,我死了也能闭眼啦!” 宋老爷一生没去过花街柳巷,谁想他这个儿子把他省下的一块儿都补上了。 宋老爷恨铁不成钢,连带着也恨起了赌坊歌馆。可这个小小的龟奴,竟然无论如何也让他讨厌不起来。 说起来才是个半大孩子,却眼活嘴甜,心思缜密,当真是后生可畏了。 等到苏好意离开,宋家的管家找了来:“小的见老爷许久不回府,不知在外头有什么事情,所以过来看看。” “没什么事,不过是和杨老板谈生意。”宋老爷站起身说:“他说过午会来,这会儿想必有事耽搁了。一会儿你去给他送个信,就说船帮的事儿成了,让他定日子吧!” “好,小的这就是去说。”管家连忙答应:“您回府去歇着吧。” 宋老爷从酒楼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管家站在车旁边,准备等老爷的车走了,他再去找杨老板送信。 “对了,你还要把那个逆子给我看住了,”宋老爷临放下车帘前又对管家交代:“不许他再狂嫖滥赌。” “小的尽力。”管家垂手说道,其实心里也直打鼓。 “倘若万不得已也只能去楚腰馆,其他地方一概不许去。”宋老爷扔下这句话,因为他也知道自己那个儿子是什么德行,让他安分守己等于不让狗吃屎。 苏好意出来后看看天色还早,打算再去收一份账。 欠债的人叫陈德兴虽然有几个钱,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 他最不爱干的事儿就是往外掏钱,那比揭他的皮还难受呢! 苏好意决定去会会他。 第24章 奸邪恶向胆边生 苏好意看见陈德兴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水果摊子前站着,把上头的果子翻来翻去。随手拿起一个,吃两口丢到一边,又换另一个,接连吃了几个果子,抹抹嘴说:“一点儿也不甜。” 卖果子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生得瘦瘦的,知道陈德兴是恶人,也不敢同他争,委屈得直掉眼泪。 陈德兴伸手到这孩子脸上扭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哭什么?!大爷不过是吃你几个破果子。知道你家穷,可惜你现在太小,又全身瘦的没四两肉。等你再大些,陪我几个晚上,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孩子一个劲儿的躲,吓得发抖。 苏好意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老人和孩子被欺负,当即走了过去,拿出几十个铜板来递给那女孩子,温言说道:“别哭了,这些应该能抵得过陈大爷吃的果子钱了。” 陈德兴一看苏好意立刻就笑了,熟络得好似故交一般:“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八郎啊!这是怎么个意思?我可没让你替我还账。” “放心,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苏好意满脸是笑,看不出丝毫的嫌恶之情:“陈大爷贵人多忘事,在下来是想提醒您一声,半年前您在我们那儿喝了顿花酒,点的还是头牌姑娘,后来您忙着有事先走了账没结。” 陈德兴做恍然大悟状:“哎呦呦!瞧哥哥我这记性!你要是不提,我还真给忘了。多少银子来着?” “不多不多,八十两而已。”苏好意笑答。 “哎呦,真是不巧了,哥哥今日出门也没带钱在身上啊。”陈德兴无奈地一摊手。 “话说的也是,谁没事身上带着那么多银子呢!”苏好意表示理解:“不过我可以跟着哥哥回府去拿。” 苏好意知道陈德兴是个赖账鬼,陈德兴也知道苏好意是个讨债行家。 两个人表面上和颜悦色,暗地里却在彼此较劲。 陈德兴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坏,别看他名字里有个德字,但平时做事最缺德。 他原本想着赖账,但看现在的情形怕是赖不掉,看着苏好意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儿,顿时来了主意。 “八郎啊,我今日可是应了东乡侯府管家的约,要到他们府上去。”陈德兴小声说道:“你要是不忙,就先陪哥哥到那儿去,然后再跟我回家拿银子,我一准儿给你。” 这个东乡侯苏好意是知道的,皇帝去年大婚,他是皇后的表亲。家里是皇商,很是有钱。 上几年才进京,在郊外建了个别苑,整日价吃喝玩乐,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苏好意当然知道陈德兴没安好心,他说是要还钱,其实是在诓自己。 不过今天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教训教训这个恶人。 所以就高兴地答道:“那敢情好,我还没进过东乡侯的别苑呢!听说那随心苑里头有好多新玩意儿,劳烦哥哥也带我进去见识见识。” 陈德兴眉开眼笑,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咱们这就去吧。” 这时候天还没黑,两个人雇了辆马车来到了随心苑,下了车,陈德兴对苏好意笑道:“苏老弟,这车钱还是你付了吧!回头哥哥一并都还你。” 苏好意笑得一脸纯良,似乎根本没觉察到危险:“好说好说,不过几十个铜板罢了。” 陈德兴在心里冷笑:想跟老子讨债,下辈子吧!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东乡侯好男风,谁能给他搜罗来可意的人,轻轻松松就能得上千两银子。 老子今天把你这么个尤物送到他的床上,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轻轻松松就入了账。你一个小龟奴又能奈何得了谁? 他叫苏好意在台阶下等着,自己走到门口跟看门的嘀咕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两个人在门口咬了会耳朵,那管家特意看了苏好意两眼。 随后就把他们两个放了进去。 “八郎啊,管家有事儿先忙去了,给咱们两个准备了一桌酒菜,你还没吃晚饭吧?咱们两个先把饭吃了,等管家来了好商量事情。”陈德兴说。 “别说,我还真饿了。”苏好意摸着肚子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难为情的,这不是有哥哥的面子罩着么!”陈德兴故作大方地说。 两个人被领进一个院子的东厢房,酒菜不能马上端上来,倒是先上来一壶茶。 苏好意拿起茶壶倒茶,趁机往茶壶里放了一颗丸药。 轻轻晃了晃,那药丸遇水即溶,无色无味。 倒好了两杯茶,陈德兴早就口渴了,拿过一杯就喝。 他跟管家定的计策是在一会儿上的酒里放上迷药,给苏好意喝了,然后好摆布她。 苏好意哪会等到那时候,所以就先下手为强。 “哎呦,不行,小弟的肚子有些不舒服,得上趟茅房。”苏好意有些难为情地对陈德兴说。 “那你快去快回,”陈德兴丝毫也没起疑:“问问门口的下人,叫他们指给你。” 苏好意出了门,问了这府里的下人茅房在哪边,稍后又转到门前,对守门的家丁抱拳道:“钱袋好像掉在外头了,我得去找找。” 守门的家丁也没得到吩咐不许他出府,所以就任由苏好意去了。 陈德兴和管家都将他视作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脚虾,以为把她赚进府就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根本没有严加防范。 再说陈德兴,连喝了几碗茶后,也不见苏好意回来。他自己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屋子里没点灯的缘故。 刚把桌上的蜡烛点燃,忽然就惊叫起来,因为看他看到屋子的角落里蹲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下打翻了烛台,疯了一样往外跑。 外头的下人听到动静准备进来看看,被他横冲直撞的扯倒了。 陈德兴一边喊着有鬼,一边往外跑。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他放肆!下人们赶忙去捉他,却都被他认成了鬼。 这时东厢房起了火,众人又忙着去救火。 一时间吵吵嚷嚷,苏好意在府外头都听见了。 第25章 兰台公子好雅兴 动静闹得这么大,想瞒也瞒不住了。 府里的侍卫将陈德兴捆住了手脚,可他还是声嘶力竭的叫喊,于是只好把他的嘴也堵上。 管家这时候也来了,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这是怎么了?”管家问。 “不清楚,一个劲儿喊有鬼抓他,力气还大得吓人。”家丁说:“可能是疯了。”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呢?”管家看了半天没见苏好意的影子。 “早出去了,说有事。”守门的家丁有一个跑进来看热闹,听管家问就说了。 官管家直嘬牙花子,这他妈明摆着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如今这情形哪还顾得上去找苏好意,只能先顾眼前了。 这件事情惊动了东乡侯,派了人出来问。 “刘管家,这是闹什么呢?侯爷今天本来就心不顺,我们刚哄得开心了,这会儿又坏了兴致。说要治你的罪呢!”出来传话的是个体态妖娆的**。 管家当然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只好把锅甩给陈德兴。 毕竟这时候苏好意已经不在场,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所以他不敢再攀扯旁人。 只说陈德兴找自己办事,不知怎么忽然间就发了狂。 东乡侯被这件事坏了兴致,就让手下的人把陈德兴丢到茅厕里待一晚,等到清醒了再送衙门。 其实苏好意给陈德兴下的药不过就是用毒蘑菇粉制成的迷幻药罢了,过几个时辰就会自愈,并不会伤害性命。 她带着这个东西也是防身用的,今天拿来做弄陈德兴,纯属一时兴起。 账是要不回来了,她也没打算要。 陈德兴那厮被丢在茅厕里,清醒过来后根本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可他既不能动又开不了口,只能忍受着臭气熏天,在里头熬了一整夜。 这还不算完,侯府的房子烧了半间,他要描赔,否则就要送官。 陈德兴再怎么泼皮,却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乖乖的赔了一大笔钱,才算完事。 想回头去找苏好意的麻烦,可手里又没把柄,又怕苏好意借船帮的手收拾自己。 可他终究不甘心,喝酒之后发了几句牢骚。不知道哪个好事者把他的话传到了东乡侯的耳朵里,侯爷的气还没消,命人把他扭送到了官府,说他在府内纵火还偷东西。 陈德兴在衙门里过了好几遍堂,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把家底儿都折腾光了,还被定了个流放之罪,发配到沙门岛去了。 再说苏好意,整治了陈德兴后一脸坏笑地往回走。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渐稀。 在经过天香街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苏好意回头一看,是墨童。 “苏公子,果然是你,”墨童见了苏好意很高兴:“我老远看着还不大敢认呢。” 司马兰台坐在车上,依旧是那副冷清相,苏好意连忙请安,笑问:“公子到哪里去了?是要回府么?” “苏公子不知道,我们是打医馆回来,”墨童嘴快得很:“我们公子的医馆开张了,就在城北。” “哎呦,这么大的事在下都没能道贺,实在是该死!”苏好意十分过意不去。 “不妨事。”司马兰台回了一句。 “苏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谁也没知会,你也知道我们公子不耐俗务,况且医馆又不要生意兴隆。”墨童一张嘴说不够似的。 苏好意一点儿也不意外,司马兰台怎么看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让他呼朋结友,大排宴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公子的医馆开了,对京城的百姓来说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病者遇良医,犹如旱苗遇雨,祛病除患恩同再造,”苏好意说道:“难怪那么多人仰慕公子了。” “苏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公子坐馆的第一天,差一点儿没挤出人命,”墨童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不知道怎么都病了,排着队让我们公子给瞧。有的还因为插队大打出手,看她们的劲头哪像病人。后来没办法,只好又找了一位郎中,凡是轻症都归他瞧,重症才送到公子那里去。” “多嘴。”司马兰台对墨童下了禁言令。 墨童无奈地对苏好意眨眨眼,一脸的身不由己。 苏好意不敢多耽搁,陪笑说道:“公子在医馆忙了一天,想必累了,早些回府歇着吧。”其实她今天也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不是说游湖吗?”司马兰台一句话抛出来,让剩下的两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墨童自幼跟着自家公子,何曾见他主动提出游玩过! 苏好意也很突然,她的确之前邀约过司马兰台游湖,可是还没准备好,而且司马兰台主动提出来,实在有些突兀。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道:“难得公子今日好兴致,可是在下还没准备齐全,呃……如此仓促,怕怠慢了公子。” “随意就好,不必刻意周全。”司马兰台似乎铁了心要游湖。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好意就不能再推拒了。 这里离落月湖也不远,苏好意上了车,让墨瞳先把车赶到醉仙楼去,她到后厨找了相熟的人,加塞订了一桌酒菜。 多给了银子,叫他们做好之后送到湖边船上去。 然后驱车来到落月湖边,此时湖上已经有不少画船往来,这时节天气渐热,因此夜里也就越发热闹。往往通宵达旦,这也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苏好意选好了船,上了船也叫他们先泊着等酒菜。 不一会儿,醉仙楼的伙计将苏好意定的酒菜全部送了来,不但荤素搭配,连颜色配在一起也十分美观。 船夫一篙撑开画船,荡悠悠飘向湖心。 苏好意拿起酒壶给司马兰台倒酒,酒壶在她手里行云流水般三起三伏,有个名儿唤作“凤凰三点头”,酒杯里的酒满到九分九,一滴也没洒出来。 “多谢公子赏脸,实在是小人的荣幸。”苏好意自己也倒了一杯,双手擎着向司马兰台敬酒。 “也多谢你。”司马兰台碰了杯一饮而尽,脸上疏离的神情淡去不少,甚至多少能看出几分喜悦来。 苏好意于是了然,兰台公子与世隔绝太久,根本不知该如何融入这俗世凡尘,也许他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冷。 第26章 今夕何夕戏中人 苏好意心里既然这么想,就打算陪兰台公子好好儿乐呵乐呵。 于是转过头,对坐在船后的老艄公说道:“胡子爷,给咱来一段儿!” 老艄公呵呵一笑,捋了捋自己的长髯,扯开嗓子唱了一段《渔歌子》,虽然没有丝竹伴奏,但苍凉豪阔别有韵味。 苏好意笑着问司马兰台:“公子觉着怎么样?” “好。”司马兰台点头,确乎觉得别致又应景。 苏好意又陪饮了一杯,指着桌上的一道菜说:“这道鲜炒忘忧是这几日才上的新菜,公子尝尝看。” 说着拿起一旁的公筷给司马兰台布菜。 没一会儿,对面来了一只大船,船上有人笑着大声道:“我当是谁让大胡子开了腔,原来是八郎!你游湖怎地不到我们船上来?” 苏好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连忙笑着起身走到船头,施礼道:“原来是有涯先生,我就说您这么会高乐的人,怎么可能不来游湖呢?!” 原来对面船上是吴涯先生,算是苏好意的熟人了。 “你船上还有谁?都一同过来吧!”吴涯先生盛情邀约:“我这船上没有俗人,再添上你这么个妙人,就真是锦上添花了。” 吴涯每次见了苏好意都必定要和她攀谈一番,能逮住苏好意就绝不和别人说话,不过他的确是一位名士,风趣可爱,又十分博学。 苏好意不便拒绝,可也不敢擅作主张。 回头看司马兰台,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做主就好。”兰台公子语声温和,墨童惊得直咬手指头。乖乖老天爷,自家公子何时变得这么随和了? “依在下的意思过去也好,吴先生是位难得的雅士,能同他一起游玩的,也必定不是俗人,不至于辱没了公子。”苏好意笑着道。 苏好意之所以想到那边船上去,主要是因为今天实在仓促,否则的话怎么也要带上两个乐师。 夜间游湖没太多景致可看,总要有舞乐相伴才好尽兴。 而且说实话,她真怕到后来跟兰台公子没得说,毕竟对方的话不是一般的少。 好在这尊神不反对,使得苏好意能够借花献佛。 等司马兰台站到船头上,那船上的人才知道苏好意陪的是他。 “奇遇啊奇遇!”吴涯先生拍着手道:“真是再也想不到能遇上兰台公子。” 司马兰台虽然寡言,却并不无礼,吴涯先生是御用画师,也常出入司马府。 虽然和他不熟,却也算是长辈。 因此,司马兰台很恭敬的行礼问安。 上船之后发现和吴涯先生在一起的是大诗人李青天,他是李太白的后人,潇洒俊朗,确有谪仙遗风。 此外,船上还有许多乐师并歌姬,大多是苏好意认识的,都是惜春楼的,少不得一一见礼。 吴涯先生的船更大,所以视野也更佳。 几人落座之后,乐师们演奏了几套曲子。 吴涯先生拍手叫停,说道:“难得今天能聚在一处,众人兴致又高,不如八郎给我们来一段吧!别人不知,我却清楚你的本事。” “先生别开我玩笑了,我那点本事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呢?”苏好意笑着摆手:“又何况有这么多高手在场,您就别叫我丢人了。” “这话说的,分明是让我们没有容身之地嘛!你的本事大伙儿都知道,太谦虚可就没意思了,”一个在旁边给吴涯先生倒酒的清倌人笑着说:“又或者是八郎觉得我们根本不配。” “娟嫦姐姐还是这么口齿伶俐,别说这么多人在,就您一个让我唱什么我就得唱什么,”苏好意笑着对那女子说:“我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不过我一个人不成,得哪位姐姐妹妹跟我搭一个。” “那就让翠袖跟你搭一段儿吧!”娟嫦将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清倌人推了出来,苏好意见她面生,知道是新入行的。 翠袖年纪小,没什么经验,难免有些瑟缩。 苏好意走过去温言说道:“别怕,就是随便走个过场罢了。你都会什么?” 翠袖低声说了几个。 苏好意说道:“足够了,那就演《借伞》吧!” 这个戏情节简单,说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姑娘躲雨时在庙里相遇,书生说要把伞借给那姑娘,其实是趁机挑逗。 不过这一段戏并不好演,没有一句唱词,全靠眉目传情。 演得不好,就会显得沉闷无味。 因为只是助兴,所以两个人也不必扮上。乐声一起,就算开始了。 苏好意今天是带了扇子出来的,索性就将这扇子做了伞,一递一收之间,说不尽的风流就从眼角眉梢漫出来。 她身段娇俏,骨肉匀亭,尤其是动起来的时候,一颦一笑都仿佛有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和她相比翠袖多少有些紧张,再加上是在船上,转身的时候绊了一下,苏好意伸手搂住她的腰,自然而然地将她扶住了,顺势转了个身,不著痕迹地将这失误掩过去。 不了解这段戏的人还以为原本就是这么演的。 为免翠袖再紧张,苏好意特意用眼神引着她。 苏好意的眼里住着妖,仿佛谁被看上一眼,都会不可救药地沦陷进去,万劫不复。 翠袖身不由己,随着她亦步亦趋,全然忘了周遭的人和事。 两个人在台上若即若离,半推半就,晚风吹过来,鬓影缭乱,衣袂蹁跹。虽然没有半句言语,却将少年人一见钟情的欢喜羞怯演绎得尽致淋漓。 在场的众人无不入了迷,墨童喃喃叹道:“老天爷,苏公子好美!” 等到乐声停了,苏好意团团行礼,翠袖却还没醒过来。 众人愣了半天,才想起鼓掌。 李青天更是击舷赞叹,大呼精彩:“此舞值千觞!须得大醉方才不辜负今夕所见!” 吴涯先生更是如醉如痴,兀自在那里闭着眼睛回味。 司马兰台还好,只是低头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涯先生指着苏好意正色道:“八郎啊八郎,我可知道天王寺里的琉璃塔哪里去了。” 天都天王寺里有一只琉璃宝塔,里头放着佛骨舍利,是佛家至宝,但几十年前就丢了,直到现在也没再现世。 苏好意纳闷极了,说道:“琉璃塔丢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又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 吴涯先生道:“依我看琉璃塔不是丢了,而是投胎变成了你。否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水晶般的人儿?” 众人听了才知吴涯先生在开玩笑,不禁都笑了。 第27章 劝姑娘休要错付 苏好意连说献丑,回到座位上后,众人饮酒闲话,直到夜深了,才准备散去。 苏好意一直留心司马兰台,生恐他不尽兴。 不过看他虽然没像其他人那样手舞足蹈,大呼过瘾,却也不像兴味索然的样子。 跟吴涯先生等人告别后,苏好意和司马兰台上岸。 “说起来,今天到底是仓促些了,没能让公子尽兴。”苏好意浅笑道:“改日公子得闲了,在下再做次东,请您去别的地方散心。” “今夜很好,多谢了,”司马兰台的声音在夜里尤其动听:“你若不忙的时候也可以到我的医馆去。” 苏好意正要回话,忽听后面有脚步声,一个女子怯生生地叫道:“苏公子请留步!” 苏好意回头一看,是翠袖。 连忙走过去问她:“你还没回去吗?叫我有什么事?” 翠袖两手紧紧攥着,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却依然不敢抬头看苏好意的眼睛,低着头说道:“我想跟你说等我赎了身就去找你。” 原来这个小丫头只是和苏好意演了场戏,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萌生了从良嫁给苏好意的想法。 苏好意在心里叹息一声,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于是说道:“翠袖姑娘,刚刚咱们两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千万不可当真。我绝非你的良人,休要错付了。” “可是……可是……”翠袖听了苏好意的话,心痛极了,可还是想要挽回。 “并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咱们两个真的没有缘分。祝姑娘以后遇见可托付终身的良人,把我忘了吧!”苏好意一揖到地,以示决绝。 翠袖掩面痛哭,却依旧执拗的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这时娟嫦从后面找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上前拉住翠袖说道:“傻丫头哭什么?到底是年纪太小。八郎的风流债可不止这一笔,真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哭,流的眼泪足够把那画舫漂起来了。” 说着也不理苏好意,直接把翠袖拉走了。 苏好意怪没意思的,在司马兰台面前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走过来抱歉的说:“让公子见笑了,其实刚才娟嫦姐姐说的也不尽属实,在下绝没有那么滥情。” “嗯。”司马兰台只是应了一声。 苏好意打算就此和司马兰台别过,于是拱手道:“就到这里吧,夜已经很深了,公子快坐了车回府休息,咱们改日再约。” “苏公子,你也上车吧,我把你送回去。”墨童本来就对苏好意很有好感,又在船上见识了她的风姿,刚刚翠袖那件事更让他觉得苏好意魅力非凡。 “不用不用,你们快回去吧,别耽误了公子休息。”苏好意诚心诚意的说。 “上车。”司马兰台看着苏好意说。 苏好意乖乖上车,从当初司马兰台执意给她手帕那件事,苏好意就知道这位大爷说出来的话从不许人不答应。 争执也是白费力气,何况她也确实有些累了。 马车走得不快,司马兰台静心凝神的样子让苏好意也不好再搭讪闲聊,靠在车厢板壁上看外头的夜色。 这时已经到了后半月,天上只有半璧琼华,街道两旁的树木深绿浓翠,舒展有情。 马车里药香清浅,让她莫名安心。 苏好意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最迷恋的就是淡淡的草药香气。 小时候,每到夏天总有蚊虫,姥姥会在院子里燃艾叶或是用几种草药做成荷包挂在床头。 苏姥姥替人收生,手里有几张安胎和催产的药方,她的身上也总是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性子活泼的人一旦变得安静,就格外引人注目。 司马兰台不知苏好意为何一路沉默,难免会想她人前总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独处的时候会不会很不一样。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苏好意靠着车厢睡着了,原来这难得的安静,只是因为她累了。 马车停在了楚腰馆对面,司马兰台没有叫醒苏好意。 她的呼吸绵长,显然睡得正香,淡淡月光下毫无防备的样子像一片安静的雪花。 时间仿佛静止,直到苏好意轻轻翻了个身,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睡眼惺忪却还不忘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公子了,该死,该死!” 苏好意心中追悔极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居然就这样睡在了司马兰台的车上,实在有失恭敬。 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并没有生气,苏好意在心中赞叹这位如玉公子真是个难得的君子,难怪世人都推重他。 “你刚醒,缓一缓再下车吧!”司马兰台道。 “不用不用,这时候的天气不会着凉受风的,”苏好意笑着下了车:“耽误公子许久,真是对不住。快请回府吧!改日在下一定去医馆拜会您。” 司马兰台微微颔首,墨童朝苏好意甜甜一笑,这才掉转车头去了。 苏好意站在当街,直望到司马兰台的车不见了影子,才迈步朝楚腰馆走去。 这时候的楚腰馆人声鼎沸,醉话连篇。大多数客人都喝多了,笑声骂声混作一堂。 苏好意依旧从后面溜进来,姹儿姨这时候已经急的要冒火了。 苏好意乖乖交代了今天的行程,但隐去了捉弄陈德兴的事,又把收回来的银子交给母亲。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就再也不让你晚上出门了。”姹儿姨下了命令:“虽说腿长在你身上,可你也想想我这把年纪了,哪经得住你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这事儿的确是我不对了,可当时我想找个送信的人都没有。”苏好意说起来也很无奈:“我真是没想到兰台公子今天居然有那么高的兴致,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要说兰台公子确乎不能同那些纨绔子弟相提并论,”姹儿姨说到这的时候气稍微平了些:“况且你的确欠人家的人情。” 苏好意听母亲如此说,知道她心里已经不怪自己了,于是涎皮涎脸的凑上去搂住姹儿姨的腰说:“就知道我娘最明事理。” “猴儿崽子!就知道哄你娘!”姹儿姨点了点苏好意的头,也撑不住笑了。 第28章 似曾相识故人来 因为昨天累了一天又喝了酒,所以苏好意一觉睡到快中午才醒来。 整个楚腰馆都静悄悄的,人们基本上都还没起。 苏好意起来洗漱完,发现扇子遗落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就在房里吃了口饭,看到桌上摆了一盘岭南来的荔枝,想起上一次和吉星去奇园偷荔枝的事。已经许久没见这家伙来了,多半又被关在家里逼着读书呢。 醒来了无事可做,苏好意觉得有些发闷,于是决定上街去走走。 因为晴天太阳大,她就戴了个斗笠。 走了两条街,来到了锦丰门附近,因为天气实在热,恰好见路边有一个凉茶摊子,苏好意就走过去坐了,点了杯凉茶。 这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卖凉茶的是母女两个,因为那女孩子总是偷眼看苏好意,被她母亲打发回家了。 苏好意喝了两碗凉茶,戴了斗笠,准备付钱走人。 刚准备伸手去拿钱袋,从城门外冲进来一人一骑,因为那马跑的很快,将一个过路的瘸腿乞丐吓得跌坐在路上,骑马的人猛地勒住马缰绳,马的两只前蹄差一点儿就踏在乞丐身上。 骑马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模样倒是不错,但一脸的盛气凌人,指着那个乞丐骂道:“你个臭要饭的!害得我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来!又没踩到你装什么死?!还不快滚!” 那乞丐本来就有腿疾,跌了一跤,又受了惊吓,腿软得厉害,所以挣扎了半天也没挪动多远。 这时后面又来了一个骑马的人,比这个少年稍微大几岁,看模样他们应该是兄弟两个。 后来的这个身形单弱,面白唇淡,似乎有些先天不足,冷着脸对之前的少年说道:“承训,你跟一个叫花子啰嗦什么,给他几个钱打发他快走就是了。” 叫承训的少年一撇嘴道:“又没踩到他,是他自己摔倒的,凭什么给他钱?” 兄弟两个说话的功夫,随后又上来了几辆车。一看这架势,就是从外地进京来的一户官宦人家。 最前头的那辆车的车帘被掀开,是个中年妇人,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但看花纹样式还是几年前京城流行的衣服。 “承泽、承训,如今已经进了京城,可不许胡闹。给他几个钱,打发走就是了,全当积德了。” 妇人生了一张冷脸,她容貌平平,两道金剪纹给她的面相添了几分刻薄,不过声音倒很温和。 又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车里说道:“我和道远兄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别让这个乞丐碍事。” 于是这家的仆人上前,把乞丐架到一边去了。 这家人陆续下了车,准备到茶棚里等人。 苏好意闲的无聊,就冷眼打量着这家人。 除了之前的两位少爷和中年妇人,又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长相竟十分体面,显然是这家的男主人了。 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跟苏好意年纪相仿的少女,然后又从车上搀下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胖大老妇人。 老妇人虽然一把年纪了却面相不善,这么大热的天,还穿着三镶三滚的佛青茧绸裙袄,衣襟上别着一串菩提子的念珠。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但又十分地摆谱,不肯快走,定要两个丫鬟左右搀扶着她,挪了半天才进了茶棚。 此外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跟在后头,低眉顺目的,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这家的姨娘。 这些人一进来,茶棚顿时显得局促起来,苏好意于是打算起身离开。 恰好这时有人骑了马过来,走近了问道:“敢问可是禹州付玉付大人一家吗?” 那中年男人立刻笑着答道:“正是在下,你是宗大人府上的管家吧?” 苏好意听他们两个对话反倒不走了,就坐在自己之前的位子上冷眼看着。 宗府的管家笑着说:“我们老爷今天去部里公干,不能亲自来迎接付大人,还望恕罪。一切就先由小人代劳吧!” 付玉连忙说道:“这话真是折煞在下了,道远兄公务繁忙,怎能因为这点小事而耽误了正事呢?何况我们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了。” “这会儿天气实在热,诸位都喝一杯凉茶再走吧。”宗府管家笑着说:“已经在鱼鼓街芳菲巷给贵府赁好了房子,一会儿小的在前头带路。” 付家人自然又客气了一番,叫宗府的管家也到棚子里来坐着,点了几碗凉茶。 付玉的妻子叮嘱自己的儿女:“承泽、明月,你们两个可别贪凉,喝两口就行了。” 她的那个女儿付明月生得瘦瘦高高的,穿着一身淡绿衣裙,五官单看着还都不错,可拼在一起却不耐看,说不出哪里多余,就是觉得别扭。 苏好意把斗笠压得很低,付家人看不见她的长相。 付家的老太太倒觉得她碍事,狠狠地剜了她几眼,苏好意恍若未见。 又过了一会儿,这些人歇好了准备离开。 车夫把马拉过来,伺候着主子们上车。 苏好意在后头不高不低的说了一声:“付大人,你的扇子落下了。” 付玉转过身来拿,顺便道了句谢。 苏好意一边递扇子一边问道:“不知大人的祖籍可是禹州姜崖县?” “你怎么知道?”付玉有些纳罕,他的祖籍的确是这里,可这个人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苏好意又问一句:“尊夫人可是姓苏吗?” “不,我夫人姓仲。”付玉回答,脸上疑惑的神情更深了。 “哦,那就是在下认错人了。”苏好意一笑,不再多说了。 “你……”付玉还想问什么,仲氏已经在催了。 苏好意往后退了几大步和付玉拉开距离,付玉不好追着她问,只好回身上车去了。 自始至终,他也没有看清苏好意的样子。 而苏好意隐在斗笠下的脸却已是眉目凝霜,前所未有的冷。 她冷眼看着付家人上车上马,嘴唇抿成一线,直到看着付玉的小妾大着肚子笨拙地被扶上了马车,才歪着嘴角冷笑一声:“老王八蛋活儿还挺勤。” 第29章 处心积虑苦谋求 天光炎炎,赶路的人着实辛苦,付家人饶是坐了马车,依旧觉得酷暑难耐。 好容易到了地方下了车,众人都热得大汗淋漓。 宗府的管家开了门将钥匙交到付家人的手上。 付家人自然又客套了一番,仲氏让身边的大丫环拿了十两银子给宗府的管家,算是辛苦费。 宗府的管家不要,两方又推让了一番,到底收了。 剩下的事情就得付家人自己来了,付玉让宗府的管家回去,特意说:“等明日我到府上去拜会道远兄,今日太仓促了,就不过去打扰了。” “付大人,您太客气了,我们老爷还说等他不忙了一定亲自来看望您。”宗府的管家就是京城本地人,行事周到圆滑。 送走了宗府的管家之后,仲氏便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来,吩咐家里的下人道:“你们都快这些赶着收拾出几间上房来,给老太太和少爷小姐们歇着用。” 付玉的小妾已经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了,坐了一路的车实在是颠簸的难受,于是就用眼神向老爷求助,付玉就命丫鬟:“赶快扶着姨奶奶到后头歇着吧。” 仲氏连忙说道:“这院子本来就不宽敞,姨太太就住厢房吧!” 小妾也不敢争,只好挺着大肚子住到后院的厢房里去了。 这时付家的老太太和付明月都坐在院子树荫下的石桌旁,老太太最疼小孙子付承训,连声说道:“好宝贝,你到这树荫下来坐着,别在那大太阳地站着,当心中了暑。” 付承训还是那一脸玩世不恭的样子,撇着嘴说道:“这院子比起咱们之前的住处可小的多了。” “小祖宗,我劝你知足吧!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仲氏不免觉得儿子实在不懂当家人的难处:“租这么个院子,一年就要上百两银子呢!真是不当家花花的。” “别的都罢了,要他们快些给我打扫出一间佛堂来,我好早晚念佛做功课。要不是我这些年吃斋念佛的,怎么保佑得家宅平安,我儿官运亨通?” 仲氏听了没有搭话,走到里头去看仆人们打扫了。 等到屋子打扫完毕,东西也归置的差不多了。老太太已然在床上鼾声如雷,仲氏才开口跟付玉抱怨起来:“听听老太太说的那些没见识的话,你到现在连个从六品的官儿还没熬上呢,就称得上官运亨通了。可见你们家到底是种田的出身,没见过大官儿。” 付玉有些无奈的说道:“她一把年纪了,你同她计较些什么?有这个功夫,不如好好的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 “能怎么走?这么些年咱们在京城又没有近亲厚友,好在如今宗弘在吏部站住了脚,往后的事就得全拖赖他了。”仲氏说道:“收拾收拾,改日到他府上去拜访,好好的说些知近言语,要他帮着找找门路。” 付玉出身低微,祖辈都是乡野小民。 到了他这里有兄弟四个,他行三。 细说起来,这付玉也是个难得的,自幼就喜欢读书。 二十岁上中了秀才,受到仲氏舅舅孙举人的赏识,跟仲氏成婚后继续攻读,几年后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 不过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地方上任县令,兜兜转转的也没什么大起色。 不过大夏有规定,凡在地方任职满十年的七品官员可进京述职一次,择优留京录用。 仲氏和付玉十分珍视这个机会,卯足了劲儿要留在京城。 所以提前就和付玉的同榜同州进士宗弘透了消息,让他帮忙。 “你坐在那儿发什么愣?把外边的衣裳脱了歇歇吧。”仲氏提醒丈夫:“歇过来还有的忙呢。” 其实付玉是忽然想起来今天在茶棚里遇到的那个少年,为何好端端的他会问自己那些话呢?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那么清楚?他该不会是…… 不不不,那孩子是个女孩儿,而且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再说苏好意,她从茶棚离开之后并没有回楚腰馆去,而是来到了城东的臭水沟附近。 这里一到夏天,蚊虫成群臭气熏天,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都不到这里来。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依然有人住,而且人还不少。 当然了,这些人都是穷人,常常是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草棚里,男女老少都有,没有一丝尊严可言。 几棵歪脖子树下,横七竖八的睡着几个打赤脚的人。 苏好意问道:“几位大哥,劳驾问一声,快嘴六在哪里?” 其中一个迷迷糊糊道:“那孙子在赵寡妇的窝棚里呢!你去找他可轻点儿招呼,当心把那孙子吓软了!” 其他人也跟着哼哼吃吃地笑起来。 苏好意迈步走过去,赵寡妇的窝棚在最北边的大槐树下,她是最下等的娼妓,靠卖皮肉过活。 这样像这样的事,苏好意早就司空见惯了,站在离窝棚还有十步远的地方,招呼道:“六子哥,我有事找你!” 不一会儿,一个干瘦矮矬的男人边系腰带边从窝棚里走了出来,一笑满脸的褶子:“我当是谁呢?八郎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叫个跑腿的来叫我去就成了,还劳动您的大驾,当心这气味熏坏了您。” “我有事儿找你,直接跟你说就成了。”苏好意笑着说。 这时赵寡妇从窝棚里探出头来,她显然没穿衣裳,望着苏好意一脸的痴笑:“八郎啊,要不要我伺候伺候你?我不要你的钱。” “你他妈害失心疯了吧?!”快嘴六回头骂道:“就你这样的行货还打八郎的主意呢!真是瞎了心了!” 赵寡妇一点儿也不恼,呲着黄牙嘿嘿笑着,害馋痨似的盯着苏好意。 苏好意也不理她,直接对快嘴六说:“麻烦你这两天帮我打听一下鱼鼓街芳菲巷新搬来的付家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好说好说,保证帮您打听个底儿掉。”快嘴六拍着嶙峋的胸脯说。 “这是五两银子,你拿去买酒吧。”苏好意说着丢给快嘴六一块银子:“得了消息就去楚腰馆找我,但话不能经过第三个人的耳朵。” 说完头也不回的去了。 快嘴六喜的无可无不可,对着苏好意的背影连说了十几个谢谢。 赵寡妇见了,管快嘴六一个劲儿的叫哥哥。 快嘴六反身扔给她几个铜板,说道:“有了这银子,谁他妈还睡你?!老子得去马家车店找胡大姐了。” 第30章 世间最狠是人心 难得落了几点雨,让暑热的天气微微有了些凉意。 付明月的哭声时高时低,跟树上的蝉声混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付承训一脸不耐烦地出门去了,外头花花世界,他何苦在家里受这折磨? 付承泽用棉花堵住了耳朵读《中庸》,他身体弱,不爱出去玩儿,宁愿读读书写写字。只是他不是特别聪慧,仲氏打算稳定下来后想办法把他送进国子监去。 仲氏又禁不住对丈夫抱怨起来:“老太太真是越发老悖晦了!宗夫人今天说的那件事,她想都没想就要答应。若不是我拦着,只怕把明月的八字都给了人家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能让她跳火坑呢?!” “好了好了,你也别生气了。”付玉有些头疼的说:“老太太就是性子急些,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听宗夫人那么一说,以为是一条路呢。” “这跟见没见过世面都没关系,”仲氏抹了把泪说:“她是想拿孙女给儿子换官做!反正你飞黄腾达了,自然能妻妾成群,想生多少个都行!”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何尝会有这样的心思。”付玉无奈地说道:“明月的婚事自然有你我做主,你不同意,我不同意,又怎么能成呢?” 原来今天宗弘的夫人来付家做客,仲氏谋求心切,在跟宗夫人攀谈的时候不免多问了几句。 宗夫人当然清楚她的意思,就说自家的丈夫也不过是在吏部任郎中,只是个五品官,手中的权力有限。 付玉要真想留在京中,且能够稳步上升,需得攀上更高的枝才成。 又说如今的吏部尚书衣大人家中有个傻儿子,京城中的显贵人家都不肯与之结亲。 衣夫人也说了,他们家儿子这样,也不好再打高门贵地的主意,但起码也得是身世清白,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姑娘才能进衣家的门。 宗夫人见了付明月,觉得她就很合适。 说倘若这门亲事成了,付玉就不用担心仕途了,毕竟和尚书大人成了亲家,哪有不照应的道理。 当时付家老太太也在旁边,听了这话不免动了心,上赶着问了好几句。 但仲氏却不舍得让自己的爱女嫁一个傻子,所以就把婆婆给拦住了,宗夫人见了自然明白,就打住不再多说。 “哼!宗夫人真把咱们当成土鳖了,”仲氏嘴角带着讥讽之意说:“口口声声是为咱们着想,打量谁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从中做个媒人,自然要两头买好,拿我女儿替她丈夫讨好上官,亏得她打得这样的好算盘!” “咱们心里明白就好,多说无益。这话在家里说说就是了,千万别传出去,以后还要用到人家呢。”付玉说道:“毕竟放眼整个京城,咱们只认得他们一家。其实我原来就说留京实属不易,咱们在地方上也好,到现在了,八字还没见到一撇呢。” 这些年付玉虽然做的是七品县令,但因为敛财有道,在地方上也确乎过得很滋润。 仲氏听了这话被气的笑了,说道:“好像我图个诰命夫人似的!进京不过是为儿女着想,在地方上连门好亲事也寻不到,进学也不容易。哪里比得上京城遍地权贵,还有太学呢!况且十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难道白白的放过了不成?!” “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可现在这个情形只能从长计议。”付玉道:“我是当爹的,当然也心疼儿女。” “说起儿女来我就更生气了,”仲氏长出一口气说:“当年若是把那个丫头从老家接出来,让她去庙里做舍身儿,既能给咱们家消灾祈福,过十年还俗,刚好就能嫁那个傻子了。” 原来付玉在娶仲氏之前是有个妻子的,姓苏名怀慈,和他是同乡。 两人成亲后育有一女,只是孩子出生没多久,苏怀慈就过世了,那时候付玉刚刚考中秀才。正被仲氏的舅舅赏识,有意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他。 仲氏说自己“一不给人做妾,二不给人做继母”,付家人于是就遗弃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后来被苏怀慈的母亲抱走了,抚养到了六七岁。 付玉和仲氏成亲之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就是付承泽和付明月,只比苏怀慈生的那个女儿小一岁。 可这两个孩子却是胸腹相连的怪胎,这在当时实在是件耸人听闻的事情。 好在这两个孩子几个月的时候,遇到了从仙源山出来云游的青鸾夫子,将他们两个的身体分离开来。 后来有高僧说,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是因为付玉德行有亏,想要消灾免祸就得向寺庙献个舍身儿。 那个时候,付玉已经到外地做了县令。于是就派了家仆回老家去寻找他和苏怀慈生的那个女儿,准备让这个孩子到寺庙里去做舍身儿,可最终也没能成。 最后没办法,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孩子送去了。 但仲氏总觉得这样会大打折扣,因为毕竟没有血缘。也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付玉这么多年才没能升迁。 “还提当年的事做什么?又不是我不想,都是那个野和尚从中作梗。”付玉不想多谈。 “你当然不想提了,”仲氏变得更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忘不了苏氏那个贱人,她不就是生的妖媚么?可惜命不长!” 她嫁给付玉最初的那几年,闭口不谈苏怀慈,总觉得提了是给对方长脸。 不过随着儿女们长大,她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又来了,你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付玉无可奈何地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以后对宗家可要有些防备心才行,”仲氏道:“最好是能再搭上一条别的路,免得被他们利用了。” “别的路?说的轻巧!是司马家还是高家?”付玉苦笑道:“或者直接去找永王?” “你别阴阳怪气的,”仲氏看他一眼说:“咱们不过就差个引路的人罢了,只要能够的上,就凭咱们手里的东西,难道就换不得个六品的京官么?” 不得不承认,仲氏的确是有些手段的,如果不是她帮着盘算筹划,付玉未必能走到今天。 “行了,你多琢磨琢磨吧,我去看看女儿。”仲氏说着站起身来:“这大热的天可别哭坏了她。” 付明月和付承泽两个人自幼身体就不好,这让仲氏没少操心。 第31章 何幸一睹天人面 又过了两天,宗家的女儿宗清雪到付家来拜访。 宗清雪比付明月只大半年,生得细眉细眼,虽然没有十分的颜色,却也算耐看。 付明月的气还没消,所以尽管母亲一再嘱咐了她,她却依旧脸上淡淡的。 宗清雪并不在意,坐下后很热络的跟她搭话。并拿出一只小蜻蜓的金发钗送给付明月。 这东西不大,却难得做的精巧。付明月之前是没见过的,蜻蜓的翅膀用极细的金线络成,又轻又薄,栩栩如生,稍微有些动作就会不停的颤动。 于是说道:“姐姐的礼物也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 宗清雪大大方方的笑着说:“咱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和你十分投缘,这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付明月的脸色比之前好看了些。宗清雪向她,也向仲氏说道:“明月妹妹来到京城还没逛过吧?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到街上去散散心,保你喜欢。” 付明月当初进京之前,心中怀了无限的憧憬雀跃,若不是有前天的事,她早到街上逛去了。何至于闷在家里? 仲氏也觉得让宗清雪陪着她上街上逛一逛会更好些,于是连忙说道:“既然如此,就要麻烦清雪了,我家明月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又送给宗清雪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只小金锞子,足有二两重,完全抵得过那只发钗了。 付明月在换衣裳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一箱里的衣裳哪一件都不够好看,心想着等以后熟悉了,必要请京城里的裁缝给自己多做几身时新衣裳。 两位小姐出了门,坐上马车。 宗清雪说了个地址,付明月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哪里。想着多半是带自己到香粉铺子或是绸缎庄,要不然就是到哪里赏景去。 可谁想等马车停下来撩起车帘一看,居然是一家医馆。 付明月还有些奇怪,又往两边看了看,以为还有其他的商铺,谁想竟没有。 这时,宗清雪已经下了车,把手递给她说道:“快下来吧。” 付明月满腹狐疑的下了车,看看这医馆前头居然排起了长队。不由感慨:“这到底是京城,人烟阜盛,连医馆的生意都这么兴隆。 她留心看着前来看病的人分作两队,一队为轻症,另一队为重症。 轻症的那些人直接就到右手边的房间里去了,而重症的病人还要由一位须发皆白,眉毛几乎遮住眼睛的老郎中。 诊一下脉确定确乎病得沉重,才会让他们到左手边的屋子里去。 付明月看等着的人里,有很多都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几乎个个打扮的都很用心,看不出是病人。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晒得有些难受,付明月心里又不高兴起来,她本就体弱,最怕折腾。 谁想宗清雪竟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宗姐姐,你既到这里来看病,要不我回车上等你吧。”付明月试探着问了一句。 宗清雪一把拉住她说:“别急,再等等,就要到咱们了。” 又等了一会儿,付明月被太阳晒得一个劲儿头晕,心里更加埋怨宗清雪了。 不过这时也轮到了她们,宗清雪将付明月推到前头去,让老大夫给她诊脉。 付明月就更加不高兴了,觉得宗清雪根本就是在戏弄自己,之前对她的好感已经一扫而空。 但宗清雪就像没看见似的,还挂着一脸笑。 老郎中给付明月诊脉,半天咦了一声,挥挥手,让她们去左边的房间。 宗清雪喜的握住付明月的手说:“快走快走,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可付明月此时已经彻底将脸撂了下来,她最讨厌的就是自己体弱多病。而宗清雪却偏偏拿这个来做文章,简直和她那个娘一样。 左边的房间垂着薄薄的帷幕,里头鸦雀无声。 等到薄帷被掀起,付明月一抬眼整个人一下子就木了。像是被烙铁从皮肉一直烙进心里,又像当头被一柄利刃劈做了两半,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 司马兰台盘膝坐在平踏上,白衣敛肃,容止清雅。仿佛月魄初生,幽兰藏谷。 付明月在心中只剩下一句感叹,他不是人,是神仙! 可是当她对上司马兰台清冷的目光,心中有顿时怯懦极了。 兰台公子的眸光冷而疏离,一下子就显示出她的俗气不堪,付明月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而一旁的墨童对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将进来的两位小姐引到桌案前,请她们坐下,又将一旁的引枕放好,宗清雪将付明月的手拉出来放到引枕上。 墨童在上头蒙了一只素白的帕子,好让公子诊脉。 当司马兰台的手放上来,付明月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一般,声音大得几乎耳鸣,让她听不见别的声响。 等到左右手都诊过了,司马兰台才开口:“姑娘先天的病是谁给治的?” 付明月拼命收摄自己的心神,回答道:“是仙源山的青鸾夫子。” 司马兰台了然,说道:“那就是了,大事已经解决,只是需要保养。你先天弱,难免会有一些小病小痛,我这里有些药,你拿回去可做保养之用,也不必付钱了。” 付明月难免受宠若惊,错落懦喏着说道:“这样不好,我还是按规矩付诊金就是。” “不必了,青鸾夫子是我的师父,你与我也算是有医缘。”司马兰台说完就让墨童将人送出去。 付明月在出了兰台医馆的门之后,仿佛还陷在梦里。直到宗清雪推她一把笑道:“明月妹妹,我这个罪赔得可好吗? 付明月这才想起前头的事来,笑了笑说:“姐姐这个罪赔得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宗清雪说道:“明月妹妹,我母亲心直口快,你千万不要介意,我想着带你出来吃喝玩乐未必就能哄好你,还不如来看看兰台公子,保证你此后数月甚至经年,心里想的都是他,不会再想其他的烦心事了。” 付明月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现在的确满心都是兰台公子的影子了。 第32章 珠玉比君尚嫌俗 回去的路上,付明月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坐在车上。 宗清雪见她这样子也没刻意找话说,含笑看着车外。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宗清雪忽然睁大了眼指着路边的一个人说:“我的天!那不就是衣家那位傻少爷么!” 付明月听了也忍不住看了过去,只见路边的古柳下坐着个穿蓝布衣衫的人,赤脚穿鞋,露着大半截脚踝。年纪大约二十上下,八斗头,绿豆眼,两眼分得很开,一脸的呆相,一看就是个傻子。 付明月狠狠地扭过头,见过兰台公子后再见这个傻子越发令人恶心。 宗清雪笑道:“你初来京城,不知道衣家每代都会出个傻子。这傻瓜叫衣旭,听说他出生的时候连哭都不会,到五岁上才会说话走路,平日里除了发呆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可惜了他爹衣尚书可是出了名的鬼精。” 饶是付明月刚来京城,也听说过大夏官场“一佛二鬼三阎王”的说法。 “一佛”指的是高肃高端己,也就是高照的祖父。 他德高望重,随和宽厚,从不把人往死路上逼,所以被称为“高佛子”。 “二鬼”指的是衣崇柏,他颇有心机,又处事圆滑。不过大约是因为不够厚道,世人都爱造他的谣。 比如说衣旭是他妻子和傻小叔私通生下来的。 “三阎王”则是白鸦卫的都指挥使权慕权倾世,这人年纪轻轻,但手段狠绝,凡经他手的人最轻也要脱层皮。 虽然不过是个三品官,但多少朝中大员、封疆大吏甚至累世勋贵见了他都不免胆寒。 不过这些对付明月一个闺中女子来说都太遥远,如今的她单是从心里深深厌恶衣东升那个傻子罢了。 等到付明月回到家后,刚进院子就听到她祖母吴氏依旧在唠叨着和衣家的亲事。 付明月当然不高兴,一甩手回自己屋里生闷气去了。 这天傍晚快嘴六来到楚腰馆找苏好意,走的是后门。 两个人站在河堤边说话。 “八郎,你叫我打听的事,我打听到了。原来这付家进京是侯旨补缺来的,那个付玉在地方任职十年了,如今来京述职,想趁这个机会留在京城,”快嘴六一张嘴倒豆子一样:“小人也打听过了,他家并没有什么大靠山。不过是和吏部郎中宗弘有同榜之谊,想托赖他做成这件事。” 苏好意听了点点头,快嘴六又说:“小人还打听到,宗弘的夫人想要让付家的那个病秧子小姐嫁给吏部尚书家的傻子,可付玉夫妻不乐意。此外就是付家那个小少爷,活脱儿一个败家子,毛还没长齐呢,就背着家里人常往勾栏院里头钻。” “六哥打探得真够详细,”苏好意含笑说道:“真是多谢你了,这个你拿着,以后有事还找你帮忙。” 苏好意说着,递给快嘴六一块十两重的银子。 快嘴六连忙摇手说道:“八郎多给了,前头那些已经足够了。” “拿着吧,说不定我过两天还有事麻烦你。”苏好意把银子硬塞到快嘴六的手里。 快嘴六又是高兴又是惭愧,说道:“小人以前就没少得你的照顾,这里头的规矩我都懂,绝不会对外人说起。” “对了,那个付承训最常去哪家?”苏好意问。 “最近这几天好像常常去相思阁。”快嘴六说:“这小子恋着那家的小桃红呢!” 快嘴六走后苏好意也不打算回楚腰馆去了,她需要好好盘算些事情,于是就信步沿着春愁河岸边走边思索。 等到把心里的事想出个大概,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但一想这个时候楚腰馆里人正多,回去也不得清净,于是就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路。 走到天香街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司马兰台的医馆应该就在附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去看看好了。 到了兰台医馆门前,负责在门前分诊的那个老郎中已经回去了。墨童在门里坐着,恰好看到苏好意来了,便笑嘻嘻的跑了出来。 “苏公子今天有空,到里面来吧!我们公子在里头看书呢,再等一会儿也要走了。” “我这时候来是不是不巧?”苏好意有些顾忌:“兰台公子忙了一天,应该早些回府歇着才对。” “苏公子别误会,我们本来也没有固定回府的时间,”墨童赶紧解释:“对了,上回你的扇子落在了我们车上,我一会儿到后面给你拿去。” 苏好意这才想起来,上回陪司马兰台游湖之后,自己的扇子就不见了,应该是当时睡在车上不小心遗落了。 她是第一次进兰台医馆,只觉得这里就像司马兰台本人一样干净清雅,屋子里淡淡的药香气令人神魂安宁,妥帖舒适。 司马兰台正在看书,见苏好意进来便把书放下了。 从小到大,苏好意的眼前就没缺过好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可是平心而论,能让她每次见了都惊叹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而兰台公子的相貌气质用珠玉来形容都显得俗气,似乎只有用夏日山巅雪,秋夜团栾月才能比拟。 两个人见了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头一片吵嚷。 随即,几个大汉抬着张竹床冲了进来,竹床上躺着一个人,面白如纸,气若游丝。 他身上盖着张白布单,胸腹部已经被鲜血浸透。 “兰台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儿子!”随后进来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的腿已经软了,是被两个年轻人架进来的。 司马兰台一见这情形早已经站起身来,走到跟前将白布单掀起。 苏好意就站在床旁边,自然也看到了,心里特别不适,只能强忍着。 那个人的腹部不知被什么豁开,肠子都流了出来。 “是被什么东西伤的?”司马兰台一边问一边脱去了外头的广袖罩衫。 “是毛竹竿,”妇人哭着说:“竹竿头被削尖了,用来叉鱼。” “我知道了,留下两个人做帮手,其他人都下去吧!”司马兰台说着已经取了银针给这人封住了好几个穴位。 众人不敢违拗,扶着老妇人出去了。 司马兰台叫墨童取了内服的药给那人吃下去,转头对苏好意说:“太血腥了,你别看,先出去。” 第33章 公子头顶有佛光 苏好意咬咬牙说道:“要不我留下来帮把手吧!” 说实话,她的确有些腿软,眼前的情形和女人生孩子还不大一样。 可就此出去她又于心不忍。 司马兰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能挺得住吗?” “我……尽力。”苏好意慎重地说,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 “那好,去西边架子上把那只青瓷瓶拿过来。”司马兰台道。 苏好意很快拿了瓷瓶过来,司马兰台接过,打开瓶塞,将里头的药粉撒在伤者的创口处。 出血的地方很快就止了血,苏好意叹为观止,心说仙源山的药真是不同凡响啊! “把他的上衣剪开脱掉。”司马兰台吩咐墨童,又转头对苏好意说:“你去后边烧水。” 等到苏好意将水烧开用铜盆端过来的时候,那人还在昏迷着。 司马兰台先清理了伤口周围的皮肤,然后用棉纱布将腹腔里的污血吸干净,仔细查看了里面的伤口,有几处被刺伤了,所幸没有直接致命的地方。 苏好意看他又快又稳地将内伤创口都撒上药粉,等到被吸收后又用类似蜂蜜一样粘稠的胶水涂在上面,那东西将伤口牢牢黏住,再也不流血了。 随后司马兰台又将那人的肠子归位,用特制的针线把伤口缝合。 苏好意看得头皮发炸,生平头回知道还有这样处理外伤的法子,虽然超出她的认知之外,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办法十分有效。 否则到了一般大夫那里,这人只能等死了。 这时伤者的亲友都进来了,看着转醒的人又是念佛又是道谢。 那个妇人则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给司马兰台磕头:“兰台公子,你就是活菩萨!我们家五代单传,我丈夫又死的早,要是我儿子有个好共歹,张家不但绝了后,我死了也没脸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啊!” 苏好意上前搀起了妇人,司马兰台说道:“把病人抬回去后需要静养几个月,头一个月千万不能下床,也不要坐起来,前三天只喝水不要进食,随后也只能喝清淡的米粥。一个月后再正常进食。过一个月后再慢慢试着下床,伤口不要沾水,我给你带些药回去,隔三天上一回药,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真……真的吗?这样我儿子就能活命吗?”妇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不是铁器所伤,所以把伤口处理完就没什么大事了。”司马兰台点头:“不过被褥衣裳要洁净,清洗的时候要用热水烫过,伤口就不会化脓了。” 那妇人高兴的直掉泪,摘下手上的银镯子做诊金:“公子,这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我知道这根本抵不过一条命,不够的我再回去凑了给你拿过来。” “不要了,”司马兰台道:“你们快回去吧。” 妇人有些愣住了,还想再说什么,墨童笑着上前说道:“大婶,我们公子不收你的诊金,你们慢些走,别颠簸了病人。” 这时司马兰台已经到后边的屋子里去了,苏好意猜他应该去清洗和更换衣裳了。 因为刚才抢救伤者,司马兰台的一身白衣好多地方都沾了血。 等那些人离开墨童又打了一盆水,拿了两只干净的手帕给苏好意:“苏公子洗洗手吧!一会儿您到前头去坐着,我把这儿打扫一下。” 苏好意洗干净了手就到前边来,此时已华灯初上,紫蓝的天幕上星光点点。 等到司马兰台再出来的时候,果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显然也整理过了,又是一副神仙姿态。 苏好意向笑着上前,吁口气道:“公子医术神乎其神,在下当真开眼界了。” 经过这件事,她再看司马兰台的时候,总觉得他头顶有佛光,世人都祈求神佛救苦救难。可又有谁真的见过神佛现身呢? 而司马兰台就不一样了,他是真的能救人性命解除病痛。 苏好意说话的时候,一眼瞥见司马兰台的颈侧还有一滴米粒大的干涸血迹,她手上恰好拿着刚刚擦过手的帕子,于是说道:“公子别动,我给你擦擦。” 司马兰台比苏好意高出一头,她得踮起脚才好够得着。 因为挨得很近,司马兰台的呼吸打在她的侧脸上,带动苏好意鬓角的发丝微微颤动,像蝴蝶翕动的触须。 那小小的血迹一擦就掉了,苏好意的手刚要抽回来,就被司马兰台反握住了。 墨童刚从里间探出头来,吓得又缩回去了。 苏好意也错愕,但紧接着就明白了司马兰台的意图。 原来他是要给自己诊脉。 看他不苟言笑的样子,苏好意心中难免打鼓,想该不会是自己得了什么可怕的病,否则哪里用得着兰台公子出手呢? “公子……我……”苏好意想说什么,司马兰台放下她这只手,拿起了另一只,她只好闭嘴。 等到诊完了脉,司马兰台说道:“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 “……嗯。”苏好意点头。 “觉不觉得口苦?”司马兰台又问。 “早晨刚起来的时候有点儿。”苏好意如实回答。 “眼睛也有些胀涩吧?”司马兰台轻叹一声问。 苏好意的心都吊起来了:“公子,我这是什么病?还有得治吗?” “别怕,你只是虚火上升。”司马兰台说道:“给你拿一包我自己配的茶饮,每天冲水喝,过几日就好了。” 苏好意暗笑自己太紧张,轻轻甩了甩头说:“那就多谢公子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拜望您。” 这时墨童已经把苏好意的扇子拿了来,双手递过去说道:“苏公子,这是您的扇子。” 苏好意边道谢边双手接过来:“有劳仙童了。” 一眼瞥见司马兰台盯着自己手里的扇子,苏好意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不知这扇子能否入得了公子的眼?若是喜欢在下就转赠了您吧。” 这扇子还是吴涯先生送她的,画的是西楼残月,甚有意境。还题了两句唐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好。”司马兰台当即就拿了过来,他平时其实是不用扇子的。 在一旁的墨童也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回了天都,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了解自家公子了。 第34章 纸醉金迷乱人心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 夜将至,春愁河上画舫无数,沿岸的勾栏歌馆灯火通明,到处都飘散着丝竹声欢笑声。 付承泽付承训兄弟两个来到相思阁门前,两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衫,虽然进京还没多少日子,但在穿衣打扮上这两个已然与京城中的富家子弟无异了。 付承泽还有些忸怩,站在外头不进去。付承训却等不得了,催促道:“大哥你愣着干嘛?快进去呀!” 付承泽还坚持说道:“到这样的地方来,终归是不大好,咱们还是回去吧!” 付承训哪里能让他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咱们来这儿不过是听听曲儿,顺便听些事儿。你不知道,客人来这里最喜欢说闲话,咱们只要听到几句有用的,回去跟爹娘说,说不定真能帮上忙呢!” 付玉谋求的事情还没着落,全家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付承训虽然嘴上这么说,真实的目的却并不是这个,不过是拿这个打马虎眼,把他的兄长拉来给自己做挡箭牌罢了。 付承泽听他如此说,才勉强点头答应了。 那付承训不是第一次来,一进门就直奔小桃红去了。 站在小桃红旁边的另一个姑娘则上前挽住了付承泽的手,付大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就让她挽着了。 这几个人坐下没一会儿,苏好意穿着一身藕荷色夹纱袍,腰带上挂着小金龟,手拿泥金扇子,一阵清风似的飘了进来。 相思阁的姑娘们见了她,立刻就围了上来,挨个儿地打情骂俏,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这时楼上有人冷笑道:“苏八郎,你小子怎么没让狗叼去?还活着呢?” 苏好意抬头笑道:“花姐姐,你还恨我呐?” 跟她说话的是春愁四艳中的花菲菲,年纪二十出头,冷艳泼辣,美得销魂。 “呸!你也配让老娘惦记你!”花菲菲说着把半颗槟榔丢下来打苏好意。 苏好意一歪头,槟榔砸中了她身后的付承训。 “对不住了!”苏好意回身抱拳道:“还请见谅!” 付家兄弟见苏好意穿着打扮得富丽,人物又俊俏,再加上这些姑娘都围着她转,以为她必定是有钱有势家的公子。 因此也好声好气的说道:“不妨事,那位姑娘也是无心之失。” 苏好意便夸赞他们两个大量,回头又对这里的龟奴说:“给这两位公子上四样点心,记在我账上,权当赔罪了。” 这时相思阁的老鸨柳姨知道苏好意来了,就叫她上楼去说话。 问道:“八郎,你今天怎么得空跑这儿来了?你娘还好吧?自从上个月我俩见了一面,到现在还没再碰面呢,每天就是瞎忙。” “柳姨也不到我们那边去,我许久没见你,想的很,就跑过来看看。”苏好意笑嘻嘻的说。 “你这猴崽子还逗我呢。”柳姨撑不住笑了,说道:“别不是跑到我这儿又来勾引哪个姑娘来了吧?你可饶了我吧!去年那个花菲菲寻死觅活的,非要到你们那儿去。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说起来你今天到底来做什么?” 苏好意耸耸肩说道:“没有的事,花姐姐在您这儿不是待的好好的吗?柳姨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我就是逛来了,没什么要紧的事。” “你要是有事就直说,别跟我客气,若无事那就随意玩儿吧!权当在自己家里一样。”柳姨笑着说。 “好嘞!”苏好意笑模笑样地答应道:“那我就去下边儿和姐姐妹妹们玩儿了。” 她到了下边,来的客人基本上都和她相识,恰好玉桂也来了,见了苏好意就笑着迎上来,说道:“我前儿到你们那儿去竟没见着你,哪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上次的事还没谢你,今儿既然遇上了我来请客!” 苏好意知道玉桂的性子,也不和他争,拱手道:“那就多谢玉二叔了,回头我伺候您一段儿新书。” “那我这顿请得可真值。”玉桂抚掌大笑。 一旁的付承训一直很关注苏好意,悄悄的问小桃红:“那个八郎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不认得他?他在我们这一代可有名了。”小桃红一边剥花生一边说:“他是我们这里总花魁的儿子,虽然对外说是养子,可我们怎么都觉得是亲生的。他家开的楚腰馆是京城里的头牌妓院,你还没去过吧?比我们这气派多了。” 付承训当然听说过楚腰馆,但知道那里花费高,所以一直没敢去。 “我当是哪家的公子呢!原来是个小龟奴。”旁边的付承泽笑了。 小桃红听了多少有些不高兴,说道:“苏八郎的身份当然算不得高贵,可说起来这京城里多少官家子弟都比不上他。他可是船帮帮主的义弟,跟高家的小少爷、司马家的兰台公子都常交往,更是经常出入羞花公主府。喏,如今和他一起喝酒的那位就是追远侯玉家的二爷。” 付承泽没再搭话,付承训听了眼睛越发地亮起光来。 司马家和高家,那可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贵胄。就连玉家,那也是他们远远高攀不上的。 比起没有任何爵位,只是五品官的宗弘,高出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哥哥,你说要是咱们能搭上他这条线……”付承训跟哥哥咬耳朵。 “你别胡闹了,这样的事岂是咱们小孩子能办成的?就算他和这些人关系不错,可又哪里能干涉到朝政呢?”付承泽摇头道:“真要是那样,他自己怎么不做官去?” 付承训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个苏八郎毕竟出身低微,又不读书,当然不可能走仕途。 可又不代表他不能从中牵线,像这样的事情,只要能递上话去,银子使到了,哪有办不成的呢? 他见哥哥无意于此,于是就自己心里盘算,要是这件事做成了,不但能让他们家顺利留在京城,更能因此结交许多京中的能人贵人。 付承训越想越美,恰在这时,苏好意转身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让付成训觉得想要和她结交似乎并不是难事。 第35章 人生难得一知己 苏好意期间还端着酒杯到付家兄弟这桌上来碰了杯酒,但并没有在相思阁待太久,也没和他们多说什么。 随后的一两天,付承训特意到楚腰馆附近晃荡,但苏好意故意躲着没见他。 有些时候,放一放更好。 又隔了两天,苏好意在街上“偶遇”了付二公子,付承训很热络的跟她打招呼。 苏好意是什么人?她想要哄死谁真是不带偿命的。 随便几句话就把付二少给笼住了,跟她推心置腹起来。 “二公子怎么一个人上街?你家大公子呢?”苏好意笑着问他。 付承训多少有些尴尬,说道:“我大哥在家读书呢,他天生喜静,不太喜欢出来。” 其实付承泽是在家肚子疼呢,根本没有读书,只是付承训不好意思说。 有些事虽然听来匪夷所思,但又确有其事。付承泽和付明月是龙凤胎,他们出生的时候胸腹部是长在一处的。 后来虽然经神医剥离开来,可他们似乎比一般的双生感应得更明显一些。 最明显的是,付明月每月经血来潮时都会腹痛,而付承泽也会跟着腹痛。 每月都如此,毫厘不爽,治也治不好。 这两天又赶上付明月痛经,付承泽也只能躺在床上喝姜糖水,没法出来。 “这时候还早着呢,”苏好意看了看东山上的太阳说:“这样吧,付二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 付承训当然高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可等他发现苏好意是带他到赌坊来的时候,还是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他虽然胆大妄为却从来不敢进赌坊,一则是他父母下过死命令,不许他沾赌。二来他身上也并没有太多的钱,每次出来带个五两十两就已经算是多的了。 而这点钱到了赌桌上,实在不堪一提。 苏好意看出了他的犹疑,笑着说道:“二少放心,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这赌坊是船帮开的,苏好意提前已经和童三爷打过招呼了。 苏好意虽然会赌,可她从来不上赌桌,今天算是破了戒。 别看付承训之前胆胆怯怯的,可真上了赌桌就立刻变得胆大妄为起来,尤其是赢了两把之后,更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而苏好意就是要他赢,等到付承训准备收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赢了几百两银子了。 “二少真是好手气,”苏好意捧着他说:“这会儿也快到中午了,我做东,请您到贯天楼去吃它那里的招牌菜。” “不不不,八郎,这顿饭一定得我请。”付承训语气颇强硬地说道:“你真是太讲义气了!是我见过的最仗义的人!没想到到京城来能遇上你,活该你是我的贵人。” 苏好意没再坚持,两个人到了贯天楼点了一桌子酒菜。吃吃喝喝又说又唠,直吃了一个多时辰。 下楼的时候,付承训已经喝高了,搭着苏好意的肩膀满口醉话。 快到楚腰馆门前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一把扯过苏好意,语气不善地看着付承训道:“他是谁呀?你跟他混在一起做什么?” 付承训强睁醉眼一看,那人跟自己年纪相仿,生得十分俊俏,若不细看,倒像和苏好意是一对双生子。 “吉星别闹了,”苏好意拍了一下那少年公子的手说道:“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付承训付二公子。” 又指着那少年向付承训介绍道:“这一位是高家的小少爷高照,高太傅的嫡亲孙子。” 这句话让付承训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乱说什么,否则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付公子,你快回去吧,回头再来找我玩。”苏好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付承泽。 付承泽连忙点头,老老实实的转身走了。 这里吉星还嘟着嘴,质问苏好意道:“你跟那玩意儿在一处做什么?!不上台面的东西也配跟你站得那么近!” “好了好了,有话回去再说,这大太阳底下站着,你也不怕中暑。”苏好意说着,扯了吉星的袖子往回走。 这时候楚腰馆里也没有什么人,大伙儿都还在睡午觉呢。他们两个悄悄的上了楼,直接进了苏好意的房间。 吉星到了这里二话不说就躺到苏好意床上去了,苏好意也累了,挨着他躺下。 闭着眼睛说:“你好一阵子没来了。” 吉星咕哝道:“我又被大伯父狠狠收拾了一顿。”说完又笑了两声。 “你还被收拾上瘾了?”苏好意纳罕道:“怎么还笑上了?” “大伯父被钦点做了江浙都检点,今天早上离的京。”吉星实在掩饰不住心中的快乐,更何况还是在苏好意面前。 “我说呢。”苏好意了然,高明臣不在家,高家就没有人拘束吉星了。 “你这阵子都在干什么?”吉星好奇地问苏好意。 苏好意没立刻回答,半晌问道:“吉星,如果我有事让你帮忙成不成?” “你把不成去了。”吉星哼哼了两声说:“什么事啊?” 苏好意欲言又止,过了好半天,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吉星察觉了她的不对劲,转过身扳着苏好意的脸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心里有事能跟我说吗?” 苏好意看着吉星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又想了半天才说:“不是不能跟你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不知怎么说就先不要说了,你只说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了,”吉星认认真真的对苏好意说。 苏好意于是说了她让吉星做的事,随后又问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这不是什么好事。” “别说只是这些,你即便一句解释没有就要我去杀人,我眨一下眼睛都不是你的吉星。”吉星笑着说,肉乎乎的脸蛋一团孩子气。 苏好意双手捧着吉星的脸一通乱捏,恶狠狠说道:“你这么乖,当心我把你卖掉。” 吉星没心没肺的笑了两声,然后在苏好意的手上拱了拱说:“我想你了。”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苏好意也困了,两个人头抵着头,很快就都睡着了。 第36章 痴心妄想栖高枝 玉金记正文卷第36章痴心妄想栖高枝这天付承训又要出门,仲氏把他拦住了,颜色不善地说道:“这么多天,你总是往外跑不着家,是不是在外头胡闹呢?” “没有,我只是结交了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儿罢了。”付承训一脸无辜地说。 “你少瞒着我了,娘可告诉你,这些天你爹可憋着气呢,别惹他不高兴,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读读书,习习字,比什么都强。”仲氏苦口婆心道:“你让我这当娘的省点心吧。” “我哪里胡闹了?我是准备干大事儿呢。”付承训扬起下巴道:“只是现在也不便多说。” 正说着,付玉从外头进来了。进了屋就开始脱衣裳,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他出门去穿的又正式,这会儿早热的受不了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仲氏奇道。 “这回又没访成,远道兄公干去了,不在家里。”付玉喘着粗气坐下来,喝了一大口茶。 “这……怎么三番五次的见不着他,别是有意躲着不见吧?”仲氏有些疑心地说。 付玉低了头没说话,其实他心里也多少有些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在一旁的付承训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付玉便不悦地呵斥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是觉得总是去找宗家没什么大意思。”付承训说道:“他不过是个五品官,还不够上朝言事的资格呢!” “你倒知道的多!”付玉生气地说:“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大人的事?!给我滚进去读书!” 仲氏见丈夫如此总不免要护着儿子,小声对付承训说道:“不准和你爹顶嘴,还不快出去!” 谁想付承训就赖在那儿不走,说道:“实话说,我这些天一直和高家的小少爷一起玩儿呢!高家的门第总比宗家的高吧?” “哪个高家?”仲氏忍不住问。 “还能是哪个高家?自然是和司马家齐名的卫国公家了。”付承训一脸骄矜的说。 “你别是让人给骗了吧?”付玉冷笑道:“高家那样的门第,你能够的着?” 付承训还要说什么,仆人从外头走进来说:“二少爷,外头有个高公子找您呢。” 付承训一听立刻跳起来,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好了,你快去玩吧,早些回来。”仲氏给了丈夫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回头又去安抚儿子。 等到付承训出去了,仲氏把那个下人叫过来吩咐道:“你远远跟着他们,看看那个高公子是真是假。一定要跟住了,问好了,再回来回话。” 等到下半天的时候,那个下人才回来,进了门对仲氏说道:“夫人,奴才一直跟着那个高公子。他后来跟咱家二公子分开后的确回了高家。我仔细看了就是卫国公府,还问了那里的看门人,确乎是他家的小公子。” 仲氏听了不禁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家儿子还有这样的机缘。 连忙进去告诉了付玉,付玉此时正郁闷着,听了妻子的话,半天没做声。 “你倒是说句话呀!”仲氏忍不住催促他:“这机会可不能浪费。” “我是想着那高公子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能掺和大人的事儿吗?”付玉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他这么一说,仲氏也踌躇起来,拿不定主意了。 等到付承训回来,仲氏便把他叫了过来,盘来盘问去的。 付承训便有些不耐烦,说道:“娘你何必兜圈子呢?等明日我见了高公子,问问他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你一个小孩子家说话没有轻重的。”仲氏连忙制止,这可是关系到他们家存亡的大事,不可不慎重。 “要是可以的话,你最好能请高公子来咱们家里做客。由我和你娘试探试探,就知道成不成了。”付玉说道。 “那我明天试试吧,得全看他的心情。”付承训说道:“要想高公子能来还得找个人帮忙,我明天得先找他去。” 付玉夫妻俩也不再问太多了,他们只想让高照来家里做客,其余的就不怎么关注了。 第二天高照没出府,付承训去找了苏好意请她帮忙,苏好意想了想,答应了。 付承训一高兴就自己跑到赌坊去赌了。 又过了一天,付承训约了苏好意和高照一起游湖,然后就提出请高照去自家做客。 高照本来不怎么想去,但有苏好意在一旁帮着说话,最后总算答应了。 付承训回去之后,把这消息跟爹娘说了,付家人都喜出望外。 里里外外的忙了一天,就为迎接高照。 付承训年纪虽小,为人却很圆滑。他怕高照不给面子,就央求苏好意也来他家。 为了让苏好意帮他家说话,把他这几天在赌坊赢的银子换成银票都塞给了苏好意。 苏好意推让了几番,最后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等到付家人见了高照,自然如众星捧月一般。 苏好意在一旁不争不抢,只偶尔说几句话。 等说了半天话,仲氏才试探着说道:“高公子,我们家实在是太高攀您了。前儿承训还哭了一鼻子,说是舍不得您。” 吉星听了奇怪地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话?” “唉,您有所不知啊,我们如今淹蹇在这京城已经快一个月了,还没个着落。朝中又无人帮衬,只怕最后还是要回去的。”仲氏说着还落了几点泪。 吉星眨了眨眼,似乎不为所动。 付家人难免着急,付承训便一个劲儿地朝苏好意递眼色。 苏好意咳嗽一声说道:“高少爷,你看能不能让你家长辈帮帮忙?要是付大人能留在京城,咱们不就能常和承训一起玩儿了吗?你的叔叔伯伯如今都是朝中大员,举荐个把人总不成问题吧?” 苏好意说的也是付家人想说的,因此全都盯着吉星,想看他如何回答。 吉星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我可不敢跟我叔叔伯伯说这些事,他们不许我随便往外跑的。” 这话一说出来,付家人立刻就灰了心。 “不过嘛,我可以跟祖父说,不过撒个娇就完了。”吉星又说。 第37章 喜从天降遇贵人 吉星的语气越是轻飘飘的,付家人就越是惊喜不已。 这么轻松就答应了,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可又一想,高家是什么身份地位?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的确太微不足道了。就好比对于穷人家来说能吃一顿馒头就算过年了,可富人家都不稀罕吃是一个道理。 付家人此时真正见识了权势的好处,付玉那颗功利心也更加炽热了。好比一只饿疯了的狗嗅到了肉味,不管眼前有没有陷阱都挣了命似地往前凑。 付家人连连道谢,恨不得把吉星供上。这小公子简直就是他们家的活佛啊! “还没问付老爷想要的什么职位?我回去也好跟祖父说。”吉星似笑非笑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瞒高公子,在下想要谋求的是都转运盐使司的判官,这个职位是无定员的,应该好办些。”付玉小心翼翼地说。 吉星一听,哼了一声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判官只是个从六品。” “没错没错。”付玉连连点头:“的确就是从六品。” “这官职也未免太小了吧,这么小的官职都不值我祖父张一回嘴。”吉星摇头笑道:“也罢,既然我应下了,那就回去问问祖父他老人家。” 又过了两天多,吉星和苏好意又来到付家。 付家人像迎神一样,把他们两个请了进去。又是送茶又是递果,就差烧两柱香拜拜了。 客气了半天之后,付家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吉星,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吉星也没卖关子,直接就说:“我回去同祖父说了,祖父说,若想要谋求都转运盐使司的判官,实在太简单不过了。不过老人家也说了,那里同知的职位现空着,以付大人的阅历,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付玉听了,只觉得身上的血一下都流到头上去了,顿时有些发蒙,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紧接着又忍不住浑身发痒,要知道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可是从四品,那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职位呀! 仲氏听了,也有些不敢相信,期期艾艾地问道:“同知……这……成么?” 吉星顿时不悦,脸就撂下来了。苏好意连忙在旁边打圆场,说:“这要看是谁说了,要知道高太傅的一句话可比万两金子还值钱呢!”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高太傅德高望重,谁不敬仰!”付玉瞪了仲氏一眼让她别多嘴。 若是换在平时,付玉断断不敢如此,毕竟他早年发迹靠的都是丈人家。这么多年仲氏一直手握大权,家里的大小事也都是她说了算。 但此一时彼一时,仲氏马上老老实实的闭了嘴。倘若因为她的一句话搅黄了这件事,那她可成了千古罪人了。 “真是多谢高公子了,我们全家都铭记您的大恩大德!”付玉真恨不得给吉星跪下磕三个响头:“小人也不跟你说见外的话了,这中间若有什么花费尽管说,我们绝不含糊。” 吉星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的说:“祖父说了,这件事总要同永王说一声的,毕竟最后要经他的手批复。我们家那头就不必送礼了,也不稀罕。永王那边你送些稀奇的礼物最好,只要将你的名帖写好了,和礼物一同递进去就好了。祖父那边会提前替你打好招呼的。” “有有有,这个早就备好了的。”仲氏忙不迭地说,她手里可有个稀奇好物。 当初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们可是坑害了好几家才拿到手。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用它去打通关节,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公子高风亮节,但好歹也要领一份我们的心意。”付玉说着拿出一只描金的檀木匣子来,准备给吉星。 谁想吉星看都懒得看一眼,招呼付承训道:“咱们还是出去玩吧!在这待着实在太没劲儿了!” 付承训立刻像只哈巴狗一样跟在吉星后头,能跟着高家的少爷,这实在是件面上有光的事。 吉星不收礼,付家人就越发信真。 把吉星等人送走之后,付玉夫妻两个便私下里议论起来。 “咱们真是交了好运了,能搭上高家和永王这两条线,就等于有了登天的梯子,以后你尽可以朝上爬了。”仲氏两腮红红的,眼睛发着光说。 而此时付玉却又矜持起来,说道:“话虽如此,可也要咱们自家立的起来才行,到了任上总要显示出些才干,才好继续让人家提拔。” “这倒是真的!不过,要是没这层关系,你再有才干又有什么用?!谁能看得见咱们呢?”仲氏眉开眼笑地说:“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原来想着做个从六品的判官就已经是顶天了,哪想到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变成了从四品的同知了!我就说承训这孩子人小鬼大吧?也不枉咱们偏疼他!” “他和高公子出去玩,就尽管让他玩儿去。”付玉也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只要把高公子维护住了,将来他的前途也不必太担忧了。” 这时付家的老太太吴氏也听到了消息,乐颠颠的走过来说道:“怎么样,我先就说有福不用忙。付家祖坟埋的好,我的儿孙将来要做更大的官,等着瞧吧!更何况我这么多年吃长斋!” 仲氏原本有些看不上自己的婆婆,觉得她没什么见识,可此时竟觉得她说的话一万个对。 “这次的事儿要成了,咱们也算在京城立住脚了。”付玉舒了口长气说。 “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能不成呢!也不瞧瞧是谁替怎么谋求的。”仲氏略带嗔怪的看了一眼丈夫。 付玉呵呵地笑了,对于男人来说,升官是一切的前提。有官就有了权,有权就有了钱,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 付家老太太唠唠叨叨地又去念佛了,她觉得是自己诚心感动了神佛,才保佑得家宅平安,儿子仕途通达的。 虽然付玉的官职目前还没有定下来,但付家人却都抖了起来,不似之前的仓皇焦急了。 第3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再说付玉夫妻两个正准备着打点礼物给永王送去,下人进来说:“老爷夫人,宗家的管家来了。请老爷过去喝茶,说宗老爷今日得闲。” 付玉刚想说什么,仲氏抢先开了口:“直接回了吧,就说咱们老爷有事不去了。” “这么做不太好吧!”付玉有些犹豫不定的说:“怎么说他也帮过咱们。” “你当他是真心帮咱们吗?要是真有那份心,何必一拖再拖呢?”仲氏冷笑一声说:“既然咱们高攀不起,那不如就此撒开手。” 付玉终究有些放不下,觉得这样做未免太绝情了。 仲氏压低了声音说:“过不了几天你就是从四品了,他不过是个五品,比你还矮着半阶呢。再说,他看你有了好门路,难道不会反过来让你帮忙?到时你又该怎么推脱呢?别忘了那句老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听妻子如此说,付玉咬了咬牙,点点头答应了。 下人于是到门口,回绝了宗家的管家。宗弘夫妇听了之后,就明白付家人是什么意思了。 “咳,亏我这么多天上上下下的帮他疏通,结果却是白忙一场了。”宗弘苦笑道:“也罢,问心无愧就是了。” 付明月这几天身体恢复,心情也不错,带了小丫鬟去逛街。买了不少东西,快到中午了才回来。 车子驶进他们家住的巷子,付明月一眼看见路边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衣家的那个傻子。 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恨不得天上打个响雷,把衣旭劈死。 她觉得衣旭跑到这里来坐着,肯定会有人误会。毕竟之前就有不少人知道宗夫人想要给他们两个保媒的事。 她可不想因为这个傻子坏了自己的名声,毕竟她以后也会和京中的官宦小姐们往来,如果遇上不积口德的,说出这些事来让她的脸往哪搁? 付明月越想越气,就叫车夫先把车停了。 他则下了车,来到衣旭面前。 衣旭还是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正昂头看着天,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喂!”付明月一脸嫌弃地叫衣旭:“谁叫你在这儿坐着的!赶快走!” 按理说以她家的身份地位是不敢得罪衣家的,付明月之所以敢如此,不过是欺负衣旭是个傻子,身边又没人跟着。 衣旭根本不理他,还是仰头看天。 “我跟你说话呢!赶快走!不然就放狗咬你!”付明月开始恫吓。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付姑娘何必欺负傻子呢?这大街又不是你们家的。” 付明月回头一看,是苏好意站在那里。 她虽然没和苏好意正式见过面,但吉星和苏好意来家里的时候,她也是在屏风后头偷偷看过的,所以认识。 当即红了脸,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这时苏好意做过去的衣旭说:“衣公子,你今天出来的有点儿远呀,我送你回去吧!” 衣旭用绿豆眼看了看苏好意,闷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苏好意领着他出了巷子,再往前走衣旭可就不走了。 苏好意忍不住问他:“衣公子,你怎么不走了?” 衣旭眨巴眨巴眼睛说:“你家在哪?我要跟你去玩。” 苏好意笑了一下说:“我家不太适合你去。这样吧,我给你买个糖人儿把你送回去怎么样?” “我不要糖人。”衣旭坚决摇头。 “我还有事不回家去,要出城。”苏好意耐心跟他解释:“而且你看看这天就快要下雨了。” 可衣旭就是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好意没办法,买了个糖人递给他,又从那边叫过来一个卖花的孩子,给了他几文钱,让他把衣旭送回府去。 苏好意随即就出了城,可等他无意中回身的时候,顿时吓了一跳,衣旭居然还在他身后跟着。 “你怎么还跟着我?再说你怎么能走的这么快?”苏好意有些纳闷,但随即看到衣旭头上身上挂着草屑,就知道他应该是坐了拉柴草的车跟过来的。 这时候天已经阴的很厉害了,眼看就要下雨。 苏好意不能把衣旭一个人扔在城外,于是只好带着他走。 随后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苏好意只好领着衣旭到路边一个废弃的道观里躲雨。 衣旭总是面无表情,随便找个地方坐在那里发呆。 过了好一阵子,衣旭忽然说:“要塌了。” “你说什么?什么要塌了?”苏好意纳闷道。 “这房子要塌了。”衣旭一本正经的说:“快走!” 说完拉着苏好意就往外跑,苏好意身不由己地被他扯了出去,外面雨还下着。 “大少爷,这把伞也不够咱们两个人撑着的。”苏好意有些无奈地说,衣旭矮矮胖胖的,像个木墩。 “得了,全给你吧!”苏好意把雨伞都给了衣旭。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他们刚刚避雨的那座破庙轰然倒塌。 苏好意吓得在原地愣了半天,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却还忍不住后怕。 再看衣旭,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苏好意淋成个落汤鸡,也没法去办事儿了。又领着衣旭回了城,把他送回了府。 “衣公子你回去吧,改天我带你玩儿。”苏好意朝衣旭了挥手。 等她回到楚腰馆的时候,发现墨童正在楼下等她。 “苏公子,我们公子打发我来给你送些茶饮。”墨童笑着迎上来,手里拿着一只纸袋,里头放的是司马兰台配制的茶饮。 “多谢兰台公子惦记着,上回给我拿的还有好多没喝完呢。”苏好意一边把墨童往里让一边说。 “苏公子,我就不进去了,这个茶能存一年呢,你留着喝吧。”墨童两颊两个圆圆的笑涡,见了苏好意就没消下去过:“对了,苏公子最近都在忙什么,怎么没到我们那边去呢?” “我最近有些忙,改天一定过去。”苏好意边说边到旁边的点心铺里买了两样点心,包好了递给墨童:“这点心多半不能入兰台公子的眼,但多少是我的一份心意。” “苏公子给的什么都是好的。”墨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第39章 不知灾祸要临头 一场雨后,天气变得异常晴朗。天空湛碧,连一丝云都没有。 仲氏和付玉两个人在屋子里把下人都赶了出去,特意定制好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面上嵌着佛家七宝。 “啧啧,光这匣子就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仲氏叹息着说:“不过谁让这里头的东西金贵呢!” 他们准备送给永王的礼物是一颗佛骨舍利,这东西在重佛的大夏国来说,的确算得上一份重礼。 其实仲氏之所以有底气来京城,也是因为这东西。因为它可遇不可求,花钱也不一定买来。 高照自从上次来过之后就没再来付家了,只是打发了高府的下人来传话,说已经同永王府的管家打过招呼了,让付玉到时直接把东西送给管家就是。 付玉夫妇把礼物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十分郑重地将付玉的名帖放了进去。 念了几句佛才将盒子盖好。 然后把付承泽和管家叫进来,叮嘱了再叮嘱让他们一定要好好地把东西送到。 付承泽和管家出了门,走到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苏好意在一家茶社门口叫他。 付承泽不敢怠慢,连忙下了马走过来。 “付大少这是要到永王府上去?”苏好意低声问了一句。 付承泽点点头,对好苏好意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在下有几句话要说,是高公子的意思。”苏好意说道:“我定了位子,咱们进来说吧。” 付承泽不疑有他,跟着苏好意进了茶社的门,管家就在外头等着。 苏好意留心付承泽手上拿着的东西,她知道是什么,因为之前和付承训在一起的时候,酒后曾听他提起过。 “付大少,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来喝杯茶。”苏好意给付承泽倒了杯茶。 付承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的确有些紧张,口渴得要命。 喝完一杯,苏好意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又跟他说了些去王府需要注意的事,付承泽很是感激。 随后苏好意一失手,将半杯茶洒在了付承泽的衣襟上。 付承泽手忙脚乱的去擦,苏好意在一旁连连道歉。 好在现在天气热很快就能干。 “付大少真是对不起,这事儿都怪我。”苏好意说:“要不我带你到旁边的成衣铺买身衣裳吧。” “不必了,我衣服的颜色也偏褚色,不明显。”付承泽说:“何况还有大事要办,就不耽搁了。等事成了一定要请苏公子的我家去做客,到时候千万赏脸。” “好说,好说。”苏好意笑着点头。 再说付承泽同管家来到永王府门前,跟家丁说明来意,守门的家丁进去找了管家。 管家出来后直接问:“你们就是高府的管家引荐过来的人?” 付承泽连忙答应,把手中的盒子捧了过去,说道:“劳烦您千万将这个送到王爷面前。” 说话的时候又往管家手里塞了一只荷包,里头装的自然是金银。 “你们回去等消息吧,王爷这会儿进宫去了,等晚上才回来。”王府管家如是说。 付承泽只好乖乖地回去了。 而付承训一大早就跑去找高照,在高府门前一直等到过午,吉星才出来。 “走,喝酒去!”吉星说道:“今天咱们不在城里喝,到城外去!” 付承训哪里会有意见?高照说什么等同于圣旨,因此点头哈腰的跟在后头,还问:“八郎今天不一块儿去吗?” “他忙着呢,没空儿。”吉星说道:“就你的随从回府告诉一声,别叫你爹娘担心。” 因此只有他们两个,连同高府的几个仆人一起出城去了。 永王回府的管家拿着付承泽送来的东西进了屋子,跟着他的心腹下人问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王爷可说了一概不许收礼。” “送礼的人说里头是一颗佛骨舍利,”管家手指轻轻的在桌子上敲击:“若是别的东西一定不收了,但王爷早年发愿心为太皇太后供奉一百零八颗舍利,还差一颗,这不刚好齐了吗?佛家的东西最讲缘分,都送到跟前,咱们能不接吗?错过了才是真的罪过。何况高家的管家跟我打了招呼,总要卖他个面子。” “送礼那人所求是什么?”新妇问道:“王爷能答应吗?” “我还没糊涂的这地步,送礼的人名叫付玉,他是进京侯旨补缺来的。想要留在京城又没有门路,就想来求求王爷。”管家笑了一声说:“这点小事还用麻烦王爷吗?咱们私底下就给他办了。” “那您的意思是?”心腹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姓付的不过是想做个官而已,只要做上了又管是谁说的话呢?只要我把这宝贝呈给王爷,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夙愿,这可是个大功劳。”管家说着将盒子打开,把里头付玉的名帖拿出来放到一边。 盒子里铺着锦缎,最中央放着一小块骨头。 管家看着这骨头半天没说话,心腹却有些慌了,舍利他也见过不少,但这个怎么看怎么也不像真的。 “管家,要不然叫几位先生过来看看?”心腹提着一口气问。 永王府门客众多,其中有不少人懂这个的。 管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心腹连忙出去找人。 几位清客相公被叫了进来,围着着盒子看了半天。 都一致认为这绝不是人骨,倒像是狗的骨头,之前也焚烧过。 “这……,这付玉真是胆大包天,敢用这东西来糊弄您!”等那几个清客都出去之后,心腹对管家说:“多亏您提前看了,否则送到王爷那里,不治您个罪才怪。” “这姓付的王八蛋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敢到王爷府来耍手段!我管叫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该不会是高家管家……”心腹欲言又止。 “这个倒不见得,高俭为人我还是清楚的,他不过是帮着牵条线,断然不会真的掺和进来,谁会想到这姓付的王八蛋敢玩这招?!”管家恨恨。 “小人明白了,这付玉胆大包天,得好好惩治他一番。”心腹道。 “他虽然可恶,可咱们王爷宅心仁厚,是从来不允许咱们这些人草菅人命的。这付玉嘛也不必追究太过了,只需革职永不叙用就是了。”管家吁了口气,带着几分不甘说道:“犯不上因为他这只臭苍蝇玷污了咱们王爷宽柔待下的美名。” 永王虽贵为摄政王,但生性喜佛,不爱杀生。因此,管家虽然痛恨付玉,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万一传到王爷的耳朵里,他这管家就不必做下去了。 而此时付家人还在做着升官的美梦,根本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第40章 家破人亡一旦休 付承训睡得正香,他的酒还没醒。 一只穿着牛皮靴子的脚踢了踢他的胳膊,他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迷迷糊糊的生出一个念头:这床板未免太硬了些,硌得身上疼。 牛皮靴子照他身上狠狠地踩了几脚,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但刚一睁开眼就觉得头痛欲裂,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脸上很是刺眼。 “快起来!”有人在他头顶粗暴地呵斥。 付承训很不高兴,他喝了太多的酒,脑子里一团乱,根本想不起睡着前都发生了什么。 “谁踢的我?真是找死!”付承训的脾气也上来了,要不是他的头实在疼,他非得给那人两拳。 “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叫嚣!”对方比他的戾气更重。 付承训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围着他,而自己则睡在了野外。 “别跟他废话,把他拉起来带走!”为首的人说。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好人家的子弟!”付承训不准人拉扯自己。 “你再把眼睛睁大点儿!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官兵冷哼:“这里可是皇陵!你跑到这里来醉酒,还吐得一地污秽!如此大不敬之事仅次于谋反!” 付承训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砖头狠狠砸了一下,嗡嗡直响。 皇陵!醉酒!谋反!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自己什么时候来到皇陵的?不是在秋波湖泛舟吗? 高照呢?自己在这里他又去了哪儿? 他还没理清楚前因后果的时候,就已经被几个官兵连拖带拽地把他从陵园拖了出来,直接送到刑部去了。 付承训狂呼乱喊,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冤枉,又说他和高家的公子有交情。 刑部官员大怒,呵斥道:“你自己犯了死罪,还敢攀扯他人!左右与我堵了嘴打,直到老实为止!” 不提付承训如何过堂,吉星一早晨起来在院子里摘花,准备做胭脂。 高老太爷走过来,呵呵笑着问他:“今天不出去了?这些日子你简直像野马一样撒着欢儿往外跑。” 吉星嘻嘻一笑,说道:“跑了几天就够了,其实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 “你啊,就仗着你大伯父不在家,简直无法无天。”高老太爷虽然这么说,眼里却闪烁着慈爱的光。 付玉的事,高照压根儿就没跟祖父提过。他在付家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唬他们的。谁让他们家人都利欲熏心,那么容易就上钩呢。 付承训一夜未归,付家人还是有些担心的。一大早就派了下人出去找,可找的人还没回来,官府的人就上门了。 “付承训是住在这里吧?”官兵冷着脸问。 付玉见有官兵上门,就迎了出来,听对方如此问,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官差大人,付承训正是犬子,他怎么了?” “你养的好儿子闯祸了,”官差道:“你赶快给他准备行李和衣裳,我们给他拿进监狱里去。” 付承训因为玷辱皇陵被下了大狱,付家人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就炸开了锅。 吴氏当即就昏死过去了,被几个丫鬟婆子掐人中灌凉水地救了过来,醒来没多久又哭死过去。 仲氏和付玉也乱了阵脚,两双眼睛发直,头皮都炸了。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凑钱托关系,把儿子从大狱赎出来。 正慌乱的时候,付玉的小妾肚子疼了起来,眼看要生。 仲氏气得大骂:“不长眼的贱皮子,她倒在这个时候凑热闹来了!要生就生,没人管她!” 可这边的事还没料理清楚,吏部又来人传话,勒令付玉即刻离京,不准延误。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全都乱了!”仲氏哭都哭不上来了。 就在这之前,他们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呢! “先别慌,先不要慌,赶紧想对策。”付玉作为一家之主,试图让妻子镇定,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却在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对策,什么对策?再去求宗家,把咱们的女儿嫁给衣家少爷?现在还来得及吗?”仲氏的头发都散了,十分狼狈。 “别想了,这条路肯定走不通了。”付玉摇头,别说他们已经主动和宗家断了关系,就算如今两家还像以前那样,宗家也帮不上忙。 “对,还有高公子,去求求高公子,他一定有办法的!”仲氏抹了一把眼泪说:“承泽你快骑了马去!” 官府只留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收拾东西,必须要抓紧时间。 付承泽的脸色苍白如纸,哆哆嗦嗦的上了马,直奔高府而来。 可到了高府门前,守门的家丁却说:“我们小公子说了,这些天他谁也不见。你别在门前碍事了,赶快走开!一会儿我们老爷还要出府呢,冲撞了可不好。” 付承泽无法,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了。高家门槛太高,不是他能随便踏进的。 付承训被关押在大牢里,根本不让和家人见面。所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付家人也弄不清楚。 付玉拿了钱亲自到衙门里想要行贿,可是从上到下的官员都说付承训犯的是死罪,没人敢包庇。 吏部的人又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们马上离京,付玉想知道为什么。 对方只说:“别问为什么了,也就是王爷不爱杀生,否则你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 付家人没有办法,只能哭哭啼啼地上了车,凄凄惨惨地离开京城。 那小妾因为没人管,难产死了,一尸两命。这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她,直接花几个钱叫人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了。 付玉垂头丧气,没有了半分意气。 吴氏躺在车上,一个劲儿的哎呦。付承训是她的命根子,出了这样的事,无异于摘了她的心去。 仲氏更不用提,只比死人多口气。 剩下的兄妹俩也彻底绝望了,像两只霜打了的茄子。 家中的仆人只剩下两三个,其他的都遣散了。 付玉被革职,永不叙用,他的仕途就此断送,以后再别想着作威作福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哪儿出了错?”仲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苦命的儿……” 他们太低微了,不能向高家去求证,也不可能向永王去询问。 就连付承训他们也见不到,只知道他凶多极少。 “付大人,请等一等!”一声招呼让付玉抬起了头,他看到了赶来的苏好意,顿时喜出望外,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第41章 前尘旧事今日债 付玉以为苏好意是来帮忙的,急忙跳下车,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年纪和身份。 “苏公子,你来啦!”仲氏也急忙上前:“你能见到高公子吗?承训他……” “夫人别急,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二公子的事的。”苏好意还是那副笑模样。 “他没事吧?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仲氏急切地问,像是溺水的人贪恋着最后一口气。 “二公子刚刚被定了秋后问斩,”苏好意微微笑着说道:“我是赶过来给二位报个喜。” “你……”付玉和仲氏又痛又惊又疑又怒:“你……怎么能……” 车里吴氏又哭死过去了,付明月本来就对苏好意没有好感,忍不住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来落井下石吗?!” 苏好意依旧一脸的笑意,只是把眼睛转了转,眸光潋滟妖且娴,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什么是落井下石,只知有仇必报,自食其果。” “什么有仇必报?什么自食其果?我自问没得罪过你。”付玉怒气冲冲道:“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是何目的?” “付大人,虽然你现在已经不做官了,可我还是叫你一声付大人吧!毕竟你最喜欢这个称呼,不是吗?”苏好意一脸讥笑的看着付玉:“还记得你们来京城第一天,我曾问过你,你的夫人是不是姓苏?” 付玉皱了一下眉头,恍然大悟:“那个茶棚里戴斗笠的人是你!你究竟是谁?” 如果不是苏好意提起,他早已经将那件不起眼的事忘记了。 “付大人的记性还真不错,”苏好意忍不住拍了拍手掌:“实不相瞒,苏怀慈是我的生母。” 仲氏听了苏好意的话,顿时跳起脚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贱人生的孽种!你怎么还没死?!老天真是不长眼!” 苏好意原本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眉目仿佛结成了冰:“仲佩贤,究竟是谁夺了别人的丈夫?!又是谁弃养了襁褓里的孤女?!又是谁害死了我姥姥?!你们身上背的血债还少吗?!当然了,恶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在作恶,只是不许别人对自己不利罢了。” “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付玉看着苏好意,目光恶毒。 苏好意把脸转向他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笑面,那笑容无懈可击,就像精心画出来的:“没错儿,您觉得还成吗?当然了,比起你们还差点儿。” “你这孽障!”付玉扬起巴掌狠狠的甩过去,却被苏好意轻巧的躲过了。 付玉喘着粗气,两眼不甘地盯着苏好意,像一条精疲力尽的老狼。 这时吴氏也醒过来了,指着苏好意骂道:“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掐死你!你和你那个娘一样贱!狐媚胚子!要不是当初那个野和尚,我们早就把你送到寺庙里清修去了,你也省的你跟个狐狸似的迷惑人!原来你竟然落到妓院里去了,还真是没瞎了你那身贱肉!” 苏好意冷眼看着她,缓缓道:“我早知道你是个老泼妇,不过你除了会骂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个孙女卖到堂子里去?放心,价钱绝对公道。” “你……你……”付明月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来就体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她也身心憔悴,又受了苏好意的气,一时间缓不过来,昏死过去了。 “哎呀,又气死一个。”苏好意笑得像个贪玩儿的孩子。 而吴氏和仲氏则大声咒骂他,像两只乱吠的母狗。 但他们骂的越狠,苏好意脸上的笑意就越深。 “说实话,我本以为还要等几年才能报仇,没想到你们竟然主动送上门儿了。我可不能辜负你们千里迢迢来京的诚意,劝你们还是留点力气求饶吧!”苏好意笑得有些邪气:“不过仔细想来,求饶也无用,还是抓紧在路上买点纸烧了。好买通阎王爷,给你们少加些刑罚。” “你,你竟然想要赶尽杀绝!”付玉喘着粗气道:“别忘了我是你爹!承训是你弟弟!” “我没有爹,也没有兄弟。”苏好意彻底冷下脸:“我就是要赶尽杀绝,你们难道还有反击之力不成?” 这时付明月幽幽转醒,她的眼睛原本黯淡无神,但在看向苏好意身后的时候,忽然又亮了起来。 “兰台公子……”付明月呢喃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名字。 苏好意猛的回身,只见司马兰台就站在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的地方。 看样子应该来了有些时候,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察觉。 苏好意的心一下子就坠了下去,复仇的快感荡然无存,神情黯然。 像司马兰台这样的人,一定没见过这样的糟污事。况且医者仁心,必会不齿自己的所作所为。 苏好意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司马兰台,更没有勇气问安。 她低垂着头,从司马兰台身侧走过,失魂落魄地走回城里去。 苏好意不后悔,她坚信报仇和报恩一样重要。 可她依旧止不住失落,知道是因为司马兰台,可又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大约是他的高洁衬托了自己的恶毒,又或者从此之后,她再无法得到兰台公子的青眼。 苏好意游魂一样荡回了楚腰馆,吉星已经在她的屋子里等了。 “你怎么了?”吉星察觉到不对劲儿,拉着苏好意的手问。 苏好意勉强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大仇得报,反倒不知所措了。” 吉星心疼地摸了摸苏好意的脸,安慰道:“放心,我会帮你彻底了结的。” “付承训的事是你自作主张安排的?”苏好意语气肯定。 “是啊,这样的话他一定活不成了。”吉星点头:“当然,就算不这样,他也活不成。我只是替他换个死法。” “其实我还没告诉你事情的原委。”苏好意喃喃:“你就什么都替我做了。” “我说了,你不必说。只要是你恨的人,我比你还恨。”吉星轻轻地抱了抱苏好意。 又过了数日,船帮的兄弟回复海清秋:“帮主,兄弟们照了您的吩咐跟随付家人,结果半路上被人抢了先。” “是谁动的手知道吗?”海清秋问。 “这个还真不知道,反正付家的人都死了。” “这样吧,叫童三爷告诉八郎一声,”海清秋吩咐道:“也好让她知道个结果。” 第42章 美人颜色娇如花 七月底,早晚都添了凉意。 只是每到正午依旧十分炎热,以致于一天要更换两次衣裳。 苏好意今天做女装打扮,但依旧没有刻意装饰,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头发挽做单髻,斜插一只珠钗。 中途换了两辆车,来到了无求庵。 她一路上都用团扇遮住脸,生怕有人认出来。 其实她长到这么大,穿女装的时候都少之又少。每年也只那么几次,而且都是来见同一个人。 这里是玉家的家庙,她到这里来是和人约好了的。 刚下车就见一个小丫鬟在门内等着,朝苏好意招手。 苏好意给了车钱,小心的提着裙摆进了门,小丫鬟低声说道:“姑娘可来了,我们小姐在禅院里等着您呢。” “今儿不知怎么了,车不好找。”苏好意歉意地笑笑说:“让你久等了。” “姑娘净说见外的话,我陪着您进去吧。”小丫鬟扶着苏好意的一只胳膊,两个人往后头走去。 这座庵堂虽然不大,但花木掩映,十分幽静。 苏好意和小丫鬟走在青石小路上,进了几重门来到了一处门楣上题着“空”字的的禅院。 这里头种了许多斑竹,风生竹园,绿意沁凉。 而此时早有一个美人在那里等着了,年纪和苏好意差不多大,柔和贞静,极显教养。 见了苏好意便笑着上前挽住她的手,笑言道:“咱们还是上巳节见了一面呢!那以后我总没空儿。” 苏好意说:“是啊,一转眼夏天都要尽了。” 这位小姐就是玉家的小姐玉如璧,是公认的大夏第一美人。 苏好意和她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可说的上是无话不谈。 苏好意看着玉如璧的脸,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玉如璧稍微有些讶异,问道:“好意,你叹什么气呀?” 苏好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叹的是用花容月貌来形容你都嫌太俗气了。” 玉如璧是真的美,大夏第一美人的名号实至名归。 “又开我的玩笑,说起来好些日子没见了,你似乎又长高了些。”玉如璧也用心打量苏好意。 “有吗?我没觉得,以前的衣裳还都照常穿的。”苏好意莞尔。 这时丫鬟早已经将沏好的茶端上来,玉如璧亲手倒了一碗给苏好意,声音低柔地问她:“你是不是有心事?想要说出来吗?” 苏好意听她如此问,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跟你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起过害死我生母和姥姥的人吧。” 玉如璧颔首,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和苏好意互相坦言过彼此的秘密。 “现在他们都死了。”苏好意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得意,平静中带着几丝落寞。 玉如璧没再多问,只是轻轻握住苏好意的手拍了拍:“如果他们死了能将你心里的恨消弭,那是最好的事。倘若你因此自责,那大可不必。总是先有因,然后才有了果。” 苏好意最喜欢玉如璧的地方,就是她的善解人意。她一直都觉得和玉如璧的心境相比,她的美貌其实不值一提。 “我前些日子,还见了你家二叔呢。”苏好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像他这样的人,风流快活了大半辈子,也是有造化的。” “其实二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玉如璧抬头看着被风拨乱的竹梢说:“只是婶婶始终意难平。” 玉家虽然不像高家和司马家那样显贵,但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门户。玉桂算是玉家的不肖子,整个玉家小辈,只有玉如璧是真心尊敬他,其余的人都对他颇有微词。 玉桂的妻子本来是个极要强的人,可惜心强命不遂,因此终日怨怼。 “这个给你。”苏好意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玉如璧:“这是阿金新写的话本子,第一版只印了几十册,我特意拿给你一本,回去慢慢看。” “你上次给我的那本我都快翻烂了,”玉如璧欣欣然接过来说道:“阿金的笔墨越来越好了,就是写的慢了些。” “慢工出细活儿嘛!好东西从来都急不得。”苏好意呲牙一笑:“这本我还没看完,只看了一半就觉得写的比上一本还要好,你回去细读读,觉着有不好的地方就替他改改。” “我怎么敢批评人家呢,”玉如璧的脸微微有些红:“你别拿我取笑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小丫头本来是在禅院门口的,忽然看有个人走了过来,连忙上前阻拦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谁许你进来的?快给我出去!” 苏好意忍不住去看,发现竟然是衣旭。 “我的天!衣公子,你今天跑的更远了。”苏好意道:“怎么你们家都没人看着你吗?” “别大声喊,当心吓到他。”这时玉如璧也走了过来,嘱咐丫环道:“他必然不是有心的。” 苏好意因为上回的事对衣旭很有好感,当即说道:“衣公子是没有恶意的,叫个人把他领出去就是了。” 可衣旭却不肯走,看他呆呆傻傻的样子,玉如璧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把一旁的点心拿过来给他:“你是不是饿了?这个给你吃?” 衣旭就算是傻,也能看得出玉如璧美丽动人,所以就显得更傻了。 “我也该走了,不过我今天这个样子没法送衣公子回去可怎么办呢?”苏好意颇有些为难。 “不妨事,让我们的马车夫把他送回去就是了。”玉如璧答应道:“你回去吧,路上自己要小心些。” 苏好意于是又用团扇遮住了脸,从玉家的家庙出来,在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先将自己拉到一个地方,换好男装之后再出来。 然后就慢悠悠地走回了楚腰馆。 再说玉如璧,她之前也听说衣家有个傻少爷,但这是头一次见,觉得他挺可怜的。 于是先让车夫将衣旭送回了家,然后她才又回府去。 本以为什么事都没有,谁想从第二天起,衣旭隔三差五就到玉家门前去坐着。 玉家人虽然不想他在这里,可又不能强行驱赶,毕竟还关系到衣尚书的脸面。 时间长了也就由得他去了,毕竟不可能与一个傻子计较。 第43章 日常睡起无情思 天亮了,苏好意还没起来。她似睡非睡的,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 姹儿姨推门进来,到她床边揭起帘帐,见她已经醒了就问:“你这程子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我见你人恹恹的,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没怎么啊,多半是要换季的缘故。”苏好意没情没绪地说:“过几天就好了。” “我也觉得这些日子有些不舒服,总是头晕头疼。”姹儿姨说着揉了揉太阳穴:“也许天凉下来就好了。” “找个大夫来看看吧,别把病养大了。”苏好意连忙爬起来说,她心里十分自责,这些日子她忙着报仇的事,的确没像以前那样关心母亲。 “瞧把你吓的,哪至于就得重病了呢?”姹儿姨又把她摁了回去:“时候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也回去躺躺。” 苏好意抱着姹儿姨的腰,脸贴在她身上,像个黏人精:“娘,你就在这儿和我一起睡吧。” “怎么了?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姹儿姨摩挲着苏好意的脸问:“受了欺负要跟娘说,千万别一个人忍着。” 苏好意觉得眼眶发酸,努力忍了半天才笑着说:“怎么会,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姹儿姨于是就不走了,躺在苏好意的床上,娘两个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 苏好意七岁的时候被姹儿姨收养,她们彼此都清楚没有血缘,可将近十年的时间,她们早就和亲生的母女无异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好意又睡着了,后来是吉星来把她叫醒了。 “我娘呢?”苏好意睡眼惺忪的问。 “姹儿姨出门办事了。”吉星说着躺到苏好意床上,把脸埋在苏好意的发间,连说:“好香好香。” “别闹,我该起来了。”苏好意推开他坐起身。 吉星两只眼睛发光,苏好意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懒懒地说:“我不出门去,给我简单的梳一下就好了。” 吉星一边梳头一边对苏好意说:“你不想要出去玩儿,我也有好东西。你不是还没吃饭?刚好。” “什么刚好?”苏好意不解地问。 “我们一起来吃辣鱼好不好?”吉星兴奋地说:“我们府里新来了个厨子,做的辣鱼特别好吃。我今天把他带来了,就用你们的厨房给咱们做着吃。” “我可不敢吃。”苏好意拼命摇头:“那东西是审犯人用的,吃一口舌头都要冒火了。” 大夏本来是没有辣椒这种东西的,后来有出海的人从海外带了回来。 尽管他们说当地人都把辣椒放进食物里,可大夏国的人还是表示接受不了。 不过这东西也算是个稀奇物,有人拿它来驱虫,还有人用它辟邪,不过使用最多的还是衙门里的人用它来审犯人。 “你信我好不好?”吉星央求苏好意:“真的真的特别过瘾。” 苏好意默不作声,持保留意见。 吉星又说:“我看你最近都没精神,这东西可提神了。” “那……就试试。”苏好意还有些犹豫。 这时吉星也给她梳好头发了,于是跑到楼下去,叫他府里的厨子赶紧准备。 那条青鱼是提前就腌制好了的,所以前后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辣鱼就做好端上来了。 吉星高兴得直搓手,说道:“你尝尝看,保证越吃越上瘾。” 苏好意有些不放心地看着盘中的鱼,里头除了红艳艳的辣椒之外,还有许多蒜瓣和其他香料。 至于味道嘛,闻上去有些呛人,感觉就算吃下去也会呛嗓子。 “其实辣椒和羊肉牛肉放在一起也好吃,不过你爱吃鱼,所以我叫他做了这个。”吉星献宝一样:“别愣着呀!快吃呀!” 苏好意被吉星催促不过,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块儿鱼腹上的肉放进嘴里。 忽的一下脸就红了,强忍着没吐出来。 “太辣了,太辣了,我觉得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苏好意拼命的摇着头说。 “那你喝这个冰水。”吉星把水杯递给她,苏好意使劲喝了几大口才算缓解了辣味。 吉星自己吃了一大块儿,大呼过瘾。 苏好意本来不打算再吃的,可辣过之后又似乎有些回味,感觉怪怪的。 吉星又一个劲儿的劝她,苏好意又试着吃了两口,慢慢的也品出些香味儿来了。 比起苏好意的小心翼翼吉星却吃的不亦乐乎,他脸上出了汗,但越是出汗就越显得肌肤白腻,嘴巴红红的,像只小鸭子。 一条鱼都被吃光之后,苏好意也出了一身的汗,又喝了冰水,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许多。 “我要回去了,过几天再来。这东西越吃越上瘾,再过两天你就会想了。”吉星笑嘻嘻的说。 苏好意连连摇头,表示她不打算再尝试了。 到下午的时候姹儿姨头痛加剧起来,以至于无法起床,还一个劲儿要吐。 苏好意看了心焦,连忙亲自去找大夫。 不过一连请来了好几个大夫,都无法确诊。 这个说是因为头里有风涎,那个说是因为阳亢,还有说是血虚的。 但不管哪一个开的方子抓的药都不对症,姹儿姨吃下去后丝毫不见减轻。 “这要疼下去,不把人疼死了?”到了第二天上午,姹儿姨的症状还没有丝毫减轻,软玉于是说话了:“小耗子,你赶紧带着姹儿姨去兰台公子那儿吧!叫他给看看,别再这么耽误着了。” 苏好意何尝没有想到,司马兰台的医术她亲眼见过,的确不是一般庸医能比的。 可一想到前些日子在城外的相遇,苏好意就免不掉心里打鼓。 可看母亲疼成这个样子,她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去。 于是咬了咬嘴唇说:“你们给我娘穿好衣裳,我到下面叫他们备车,这就去兰台医馆。” 软玉等人开始七手八脚的帮姹儿姨穿衣梳头,苏好意走到楼下去叫个龟奴套好了马车。 姹儿姨没办法走路,得两三个人扶着她从楼上下来。苏好意在车上铺好了被褥,让她躺好。 然后自己也上了车,另外叫上两个人,预备着一会儿把姹儿姨从车上扶下来。 第44章 繁花皓月真般配 马车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一颠簸就会让姹儿姨头痛加剧。 到了兰台医馆门前,苏好意看到门前有不少病人正在排队。 苏好意跳下车,准备跟分诊的大夫搭话,墨童恰好出来,看见了她连忙过来招呼。 “苏公子,你怎么来啦?”墨童还像以前一样,一见苏好意就高兴的不得了。 苏好意那天在郊外遇到司马兰台时墨童不在,所以苏好意知道他必然不知自己和司马兰台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 不过,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带母亲来看病,就只好佯装笑脸说道:“兰台公子忙不忙?我娘病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好,所以想着到这里来。” 墨童听了连忙说:“那就快进来吧!别在外头了。公子刚刚给一个病人看完了,你们这会儿进去刚好。” 苏好意于是连同几个人将姹儿姨扶出车来,进到医馆的内室去。 司马兰台端坐在那里,一副神仙模样。楚腰馆的几个人几乎看呆了。 苏好意忍着尴尬上前行礼,而墨童早在一边抢着说明了原由。 司马兰台于是起身上前查看,众人都留心着他的表情,想从里头看出姹儿姨病的轻重程度。 过了片刻,司马兰台说道:“不用过度担心,这病能治。只需要施针,连同服药,过几天就能好了。” 说着就让人扶着姹儿姨躺下来,他取了银针,在姹儿姨头上和面部进行针灸。 众人屏声敛气,谁也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兰台公子。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姹儿姨脸色渐渐的恢复了血色,显然疼痛是减轻了。 众人都忍不住道谢,司马兰台又让墨童将药包好拿过来,叮嘱道:“这药拿回去水煎,每包分做两碗,早晚各服一碗。至于施针,还要再连续几天。你们来太麻烦了,还是我每日过去一趟吧。” “这……这未免也太麻烦公子了。”姹儿姨虚弱地说:“何况我们那地界儿,只怕也有辱公子的清誉。” 司马兰台是大夫不假,可他不是一般的大夫。他的出身摆在那儿,让人没办法将他等闲视之。 “医者无忌。”司马兰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但语气坚决。 苏好意心中又是感佩又是惭愧,心中越发觉得司马兰台就是个君子。他虽然不耻自己的行径,却依然尽心为自己的母亲治病,且丝毫也不忌讳楚腰馆是风月场合。 这等胸襟德行真是让自己汗颜极了。 姹儿姨回去之后喝了半碗稀粥,之后又躺了下来。她的头虽然不像之前疼得那么厉害,却依旧隐隐作痛,还得静养。 到了第二日的黄昏,司马兰台如约而至。 苏好意早已经在那里迎候了,向司马兰台请了安后,想请他从后门进去。 不想却被吴涯先生撞见了,见他两个站在一处,便着说:“许久没见二位了,今日一见,风采依然!二位站在一处,当真是繁华皓月,玉露金风,说不出的般配,般配呀!” 苏好意只觉得脸上发涨,苦笑着说:“先生喝醉了,说的都是醉话。兰台公子是给我母亲瞧病来的。” “醉了吗?”吴涯先生呵呵笑着说:“岂不闻众人皆醉我独醒乎?”说着去了。 苏好意尴尬得要死,还得咬着牙装没事人,她一向自诩脸皮厚,可这时候真心忍得痛苦。 好在司马兰台没有任何表示,随着她来到姹儿姨的房里为其施针。 半个时辰后,施针结束,司马兰台起身告辞。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最后一天,司马兰台施针完毕后又叮嘱了些事宜,还说若是再犯直接找他就好。 “八郎,你好生的送兰台公子出去。”姹儿姨心中对司马兰台很是感激,但自己有病在身,只能让苏好意去送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春愁河上亮起点点灯光。木樨的清香伴着夜风吹过来,衣襟上惹了暗香。 墨童去那边牵车了,没在跟前,苏好意没了话说,想了想,只好向司马兰台又到了一遍谢。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没敢抬眼看司马兰台,她提不起那个勇气。 而在司马兰台这里,他只能看到苏好意薄薄一张脸上的两弯纤眉,一痕樱唇,再也见不到那活泼泼亮闪闪的双眸了。 “你……”司马兰台忍不住上前一步。 苏好意却像着了炮烙一般,急急地向后退了一步,显然不想多谈。 司马兰台见她这个样子,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墨童牵了马车过来,司马兰台上车。车声辘辘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苏好意的双肩垮了下来。 姹儿姨的病渐渐轻了,这天吉星又跑来找苏好意玩。 两个人又吃了辣鱼,这一次,苏好意吃的比上回多得多,差点儿没辣背过气儿去。 吉星发现司马兰台送给苏好意的茶饮放上冰特别好喝,于是说道:“这好东西是从哪儿得的?” 苏好意懒得说,只说:“你要是喜欢,剩下的都给你。” 接下来的几天吉星有事没来,苏好意的心情一觉得沉闷,就想要吃辣。 之前吉星为了方便特意将做辣鱼的配料放在这里许多,苏好意如法炮制,虽然不如那厨子做的好,但也有个五六分像。 她觉得这东西真像吉星所说的那样,会上瘾的。 这天快到傍晚,吉星才来。发现辣椒没剩多少了,还很奇怪,问道:“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是不是有人拿去用了?” 苏好意木着一张脸说:“没有,都叫我一个人吃了。” 吉星一听,立刻就高兴了,连忙爬过来问:“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很上瘾?” “还好,我觉得最近有点儿上火了。”苏好意清了清嗓子说:“我得停一停,不能再吃了。” 这个时候,楚腰馆已经来了许多客人。 苏好意他们在房里,对外面的声音听的不是很清楚。 起先也没在意,但随后听着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似乎是有人打起来了。 “有人在外头闹事儿,咱们去看看。”吉星两眼放光地说,苏好意从他身上看到了好事之徒的样子。 第45章 宾客大闹楚腰馆 楼下吵得越来越凶,连唱曲儿的都被迫停了。 原来是几个客人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阿金写的新话本子众人都爱看,聚在一处的时候就免不了谈论几句。 其中忠敬侯家的五少爷将里面的一句话念错了。 原文是“好大胆子”,结果被他念成了“好大肚子”,一旁忠恳伯家的小少爷忍不住笑了一声。 和忠敬侯家五少爷一起来的是曹家的八少爷,当即就质问忠恳伯家的小少爷笑什么。 和五少爷一桌的舒少爷就回了嘴。 说:“说人家好大肚子,难不成是有了私孩子?” 曹家八少爷是周岁以后认祖归宗的,他生母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跟曹老爷私通生的他。 舒少爷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两桌人便吵了起来,一旁的玉桂原本想做和事佬,谁想双方都没给面子,玉桂也恼了,他拳头不硬,可嘴不饶人,当即就骂了几句。 “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不知道从哪儿蹦的出来的!二爷我当年逛花楼的时候你们还没钻出来呢!” 于是乎,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一言不合也不知是谁先动起了手,干脆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有姑娘问姹儿姨:“要不您下去劝劝?” 姹儿姨冷眼看着说:“不用了,公孙家的十二少爷也在里头呢。” 公孙十二少是公孙家的独苗,如果说司马家和高家是当朝新贵,那公孙家就是前朝勋爵。他家里供有丹书铁券,公孙十二少更是京城里头号富贵大闲人。 他家万顷良田,金银垒箱,公孙老爷和夫人对他没别的要求,只要生个儿子就给一万两金子,生个女儿也给五千两。 十二少家里妻妾成群,可偏偏不喜欢在家里待,只想跑出来喝花酒,找自在。 上些日子,他的一个小妾又生了一对孪生子,十二少居功甚伟,所以就跑出来逍遥了。 他自幼生在绮罗丛金银窝,从不知人间疾苦,更不懂人心险恶。脾气好,人又大方,一般有这样的事,所有损坏的东西全都由他一律描赔。 姹儿姨深知这一点,所以见他也混在人群里,就知道这事儿有着落了。 像这些人打架,断然不会出了人命,顶多是些皮肉伤。只是这满屋的家具器皿一定是要遭难了。 果然十二少一抬头,对着姹儿姨及众人大喊道:“放心!要打尽管打!都在我账上!” 话音还没落,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盘子枣糕,都砸他头上了。 这时苏好意和吉星也下了楼,姹儿姨对苏好意说道:“由着他们打去!只要好好看着,别弄失了火就成。每年总要闹上这么一次的,况且这些家具什么的也该换新了。你在这儿盯着吧!我叫几个人上去摸骨牌。”说着扭身上了楼。 苏好意和吉星在二楼看台上,看下面打成了一锅粥。这种情形苏好意不是头一回见了,可吉星还是头一回碰上。 李青天喝醉了,不知谁撞到了他,把皇上赐的白玉簪摔到地上,碎玉声铿然。 李青天摇头晃脑大赞到道:“妙啊妙啊!碎玉之声果然动听!”于是乎,顺手扯下旁边一个人头上的玉簪来,也摔到地上。 曹少爷和舒少爷已经滚到桌子底下去了,玉桂也被忠敬侯家的五少爷骑着打。 吴涯先生见此情景,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大笑,索性铺开只纸墨要即兴作画。 “要不咱们也下场吧?不打白不打!”吉星搓着手跃跃欲试。 “小祖宗,你看看就得了,真要下去碰伤了哪儿,我可交代不了。”苏好意连忙劝他。 话音还没落,一个茶盏滴溜溜飞过来,贴着苏好意的鬓边砸在门后的柱子上,哗啦啦粉粉碎。 苏好意吓了一跳,吉星当时就恼了,骂道:“狗娘养的不长眼!居然敢朝我们动手!” 说着直接从二楼的看台上翻了下去,正落在一楼的一张桌子上,把上面的盘盏通通踹到了地上。 那桌上的人岂能容他? 何况这时候都已经喝的几分醉了,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直接喊道:“谁家的小王八羔子?!拿住了打死!” 苏好意生怕吉星吃亏,连忙跑下楼去护着他。 吉星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不管逮住了谁都一通胡撸。苏好意在他身后护着,不知被谁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差点没趴到地上。 楚腰馆的龟奴们怕弄失了火,早把周边的几盏大灯都熄了,只留了最中间一盏最大的垂枝宫灯。 结果被杨家的胖三爷撞倒了,屋里顿时一片黑。 好容易重新将灯点起,才发现不少都打错了人。 玉二爷扯着公孙十二少的衣领,忠恳伯家的小少爷跟他表兄互揪着头发。 吉星发狠咬住了吴涯先生的小臂,吴涯先生画画的墨汁溅了吉星半张脸。 苏好意赶紧跑过去把吉星扯开,对吴先生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他一打架就不管不顾的了。” 吴涯先生不以为忤,看看胳膊上的齿印笑道:“嚯,咬的还挺齐。” 因为打错了人便有道歉的,一旦客气起来,这架也就没法打了。 楚腰馆的人开始收拾房间,重新整顿了桌椅。 来的都是体面人,这副情形也没法再留下去。各自算还了花酒钱,都回家去了。 至于其他的损失,自有公孙十二少来管。旁人也懒得跟他争,知道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这里,苏好意拉着吉星回房里换衣裳。吉星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脸上身上又都染了墨汁,实在没法见人。 好在他和苏好意的身量差不多,直接穿了苏好意的衣裳就行。 苏好意给他洗了脸,仔细端详了半天。除了左边的嘴角破了一点,其他的没什么明显伤。不留心的话应该能混过去。 “看着吧!回去睡一觉就该知道哪儿疼了。”苏好意颇无奈地说:“你这就回去吧,太晚了不行。” “那好,你也洗洗睡吧。”吉星道:“今天这筋骨疏散的好,我回家去定能一觉睡到天亮。” 送走吉星之后,苏好意洗漱了一下,也准备上床休息。只觉得左边屁股隐隐有些疼,想来是之前被人踢的。 她伸手揉了揉也没当事,想着顶多青一块,过两天就好了。 第46章 正为贫贱始读书 天刚蒙蒙亮,破柴扉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着破烂的衣衫走出了门。 周围的邻居都还没起,云青就已经拿着柴刀准备上山砍柴了。他早已担起养家糊口的担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他身上应验得毫厘不爽。 这时候早晨已经有了露水,云青补了又补的鞋子和裸露的脚腕都被露水打湿了。他的手上,脚上,胳膊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是被蚊虫叮咬的,有的是被草刺树枝划伤的,还有一部分是他后娘打的。 山路蜿蜒,像一条懒洋洋的草蛇,他每天要走将近半个时辰才能到山上。这条路从春到冬,他每天都要走两遍,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尽管砍柴又苦又累,可他宁愿呆在山上也不愿留在家里。和吃不饱穿不暖相比,那个想要逃离却又不得不每日守着的家更让他痛苦。 尽管清早天气凉爽,云青却还是走出了一身的汗。他要趁着太阳没升高前把柴都砍好,然后放在那里晾至半干,再背下山去。 因为秋天的太阳更毒,等太阳升高了砍柴,身上的肌肤就会被晒得生疼。 云青从十岁开始上山砍柴,可到现在连个像样的柴刀都没有,他带着柴刀不是很趁手,刀把用破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可两手还是被磨得血迹斑斑。 将柴砍够了,云青从怀里掏出粗粮饼子,就着山涧的水囫囵吃了下去。之后漱了口,洗干净手,走到不远的山洞里。 这个山洞是云青的秘密,他没对任何人说过。 山洞不大,走进去后,在石壁上有一个枯藤掩盖着的凹陷。 云青踮起脚,小心的摸索着从里头拿出一只包袱来。 然后拍掉包袱上沾的尘土和枯叶,珍而重之地将其打开,包袱里有几部书,有新有旧,也有毛笔、墨盒和一沓宣纸。 那几本旧书是云青他父亲的,已经残缺不全了。新书是上回苏好意送他的,还有那些笔墨纸砚也是。 这些东西云青都爱不释手,但又舍不得用。尤其是那沓宣纸,他只在上头写了三个字——苏八郎。其余的时候练字,都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他将那本新书拿过来,端端正正的放好。抬眼看了看刚刚升起的旭日,胸膛里顿时积蓄起了千层豪气。 长长地舒了口气之后,他小心地揭开书页,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渐渐地入了迷。 就在云青读的忘我的时候,一个尖刻的声音响了起来:“真是捉住贼了!我说呢,你怎么天天那么早就上山去砍柴?!原来是跑到这儿来躲清闲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云青的后娘邱氏。 她四十岁出头,身材虽瘦却脚大手大,驼背虾米腰,一脸的黑斑,嘴唇薄的像两张纸,一对黄眼珠,一看就是个性情刻薄的人。 “我已经砍完柴了。”云青连忙站起身,将书护在身后。 “什么叫砍完?我说你每天只砍那么点儿柴,还要耗在山上大半天!真是越来越奸滑了!”邱氏一边骂着一边恶狠狠地走上去,扭住云青的耳朵:“你老子在家都要死了,还得老娘端屎端尿!你跑到这儿来躲懒,你这个没良心丧德的白眼狼!你的心都黑透了,就你这么个行货,还想做读书人!真叫左邻右舍都笑掉了牙!你若是个丫头片子,老娘早把你嫁出去了。还能赚几贯钱养老,谁想你又是个赔钱货!” 邱氏一个劲儿的乱骂,骂的不解恨了,又要动手打。 云青稍微挣了一下,邱氏倒在地上,先是愣住了,没想到云青居然敢反抗,接着就撒泼打滚的哭了起来。 “老天爷呀,你怎么不降下劈雷劈死这个不孝的孽种!怎的不刮了旋风把他卷上天去!你那个窝囊废物爹瘫在炕上起不来,这些年要不是我缝缝补补,烧火做饭,你们爷两个能活到现在?!眼见你翅膀硬了就不认娘了,我到叫左邻右舍的来评评理,要不就去衙门里告你忤逆!”邱氏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她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云青就站在一旁,眼神冷冷的看着她撒泼。 闹了一会儿,邱氏大概也觉得很无趣,于是抹了抹脸坐起身。 把云青的书卷起来,说道:“这玩意儿拿去卖,应该还能卖些钱!老娘已经好几天没喝酒了,正好解解馋。” 云青急忙拦住她,尽可能好声好气的说:“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的,我多打些柴,回头就给你买酒喝。” 邱氏听了立刻挺了挺腰,冷笑道:“怎么一动真格的你就怕了?现在知道你老娘的厉害了?” “是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云青咬着牙说:“求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哟,这么乖的儿子,”邱氏阴阳怪气的说:“你要真心认错,就跪下给我磕一个。” 云青低着头,两只拳头捏的紧紧的,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可他最后还是缓缓跪下了,没了这些书他的日子就彻底变得一团漆黑。 邱氏见他真的跪下了,立刻疯笑起来:“你还真跪下了!我可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跪的,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你爹都没给我跪过!居然为了这几本书就痛痛快快的跪了。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告诉你,你想瞎了心这辈子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你就跟你那个窝囊爹一样,都是废物!” 云青伸手去抢夺邱氏手里的书,邱氏却灵巧得很,一下子就躲过了。 “小王八蛋,你少跟我来劲!告诉你,你要是弄伤了我,我到衙门里去告你,让你吃牢饭!”邱氏恶狠狠地,像一只炸起毛的母狼。 云青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并不是在吓唬自己。这个泼妇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的出来,真是被她告了忤逆,自己这辈子就别想读书了。 邱氏见云青这样子,知道他怕了,洋洋得意地转过身,哼着小曲儿下山去了。 云青没有哭也没有喊,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块生铁,脸上只剩漠然的神情。 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 第47章 苏小爷临危不惧 八月里风伴雨,残叶落花狼藉一地。 苏好意缩在床上懒得动,她最喜欢在雨天敞着窗子蒙头大睡,这样的天气基本上就不起床了。 姹儿姨知道她的毛病,叫了个小丫头把早饭给她端到屋里去。 苏好意知道,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吉星也不会来,所以她也不穿外衫,披散着头发趿着鞋。吃了早饭之后,披了件夹袄,斜倚着窗子看了半天的雨。 可无论是走还是坐,屁股都有些隐隐的疼。苏好意不禁有些愤愤,嘀咕道:“那天也不知谁踢的我,查出来下回往他的酒里下泻药!” 这场雨整整下了两天,天晴后,苏好意决定出门去。 这些天她都窝在家里,整个人葳葳蕤蕤的都快要发霉了。 既打定了主意,苏好意就洗了个花瓣浴,又换了身新衣裳。照照镜子觉得脸上似乎血色不够,于是又缚了条红抹额。 走出门去,折扇一展,摇了两摇,那个风流俊俏的苏八郎就又回来了。 大街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就连道路两旁的树木也格外新鲜。可终究已经入了秋,天格外高远,不似前几个月那般闷热。 苏好意出来可不是随便逛逛,她是要收账的,其中有一份是船帮四当家欠的。 苏好意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可即便如此,这账还是得要的。如果不去要或是要不回来,他下次一定会得寸进尺。 苏好意是在路上碰上的四当家,当即上前去笑眯眯问安。 四当家有点意外,大概是没想到苏好意真的还敢来找他。 梗着脖子问了一句:“你还真敢来?上回骂的我好啊!” 苏好意笑着说:“四当家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上回是我毛躁了。如今我保证把您当亲爹待!” 四当家听她如此说,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道:“告诉你,我不是没钱,而是你们楚腰馆的姑娘不值这个价。当然了,要是换成了你,我也就认了,再贵些也无妨。” 苏好意不为所动,说道:“四当家真会开玩笑,我们那儿又不是男风馆。咱们都是好兄弟,可别再伤了和气。” 四当家的凑近了说道:“苏八郎,你该不会真想拿帮主来压我吧?” 虽然人人都知道苏八郎是帮主的义弟,可四当家的就是不服。 海清秋要是为这么个小龟奴给自己难堪,那未免太过。 苏好意边笑边摇头,说道:“四当家的千万别这么想,怎么能因为这么点事儿就伤了兄弟义气呢?况且这不过是些小事,也犯不上麻烦我大哥。” “算你还识趣,”四当家的拖长了声音,开始琢磨着如何刁难苏好意:“这样吧,我正要去喝酒,你要是陪我喝好了,我就把钱给你,绝不含糊。你看这样公平吧!” 看苏好意没立刻回答,四当家的又说:“当然了,你要是不敢,这账可就黄了。不是我不给,是你不敢要,哈哈!” “当然公平,四当家的不愧是豪爽之人。既然你划出道来,那我当然从命了。”苏好意不能被他吓住。 她要账这么多年,什么阵势没见过。 于是四当家的把她带到了一家酒楼的雅间,小二跟上来,四当家说道:“先来八壶好酒,下酒菜么就随意了。” 酒上来,四当家两只眼圆彪彪地紧盯着苏好意,说道:“苏八郎,你今儿要是把这八壶酒都喝了,我立马把银子给你。”他嘴上这么说,却打定了主意,就算苏好意把酒都喝了他也不给银子。 苏好意嘴角噙笑,说道:“酒且放着,不急着喝。四当家,你难道不好奇当初在贯天楼我是怎么赢的海帮主吗?” 苏好意边说边从旁边的果盘里拿出一只苹果来,就放在手上把玩。 说实话,当初苏好意怎么赢的海清秋,别说四当家的不知道,其他兄弟也不知道。 四当家当然知道苏好意像条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一直也提防着上她的当。可是苏好意抛出的这个问题他实在好奇,而且已经好奇很久了。 “鬼知道你是怎么赢的,”四当家的冷笑:“多半是给帮主灌了迷魂汤。” “那这迷魂汤四当家想不想喝呢?”苏好意红唇半启双眼微眯,声音低低的送过去,四当家立时就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四当家还剩一丝警惕:“可别跟我耍花样。” “其实我当初是跟海帮主打了个赌,”苏好意这会儿又正襟危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跟海帮主打了个赌,我赢了,就是这么简单。” “那你也一定使了诈!”四当家忿忿。 “那为什么海帮主还认了我做义弟又对我那么好呢?”苏好意侧眼瞟了四当家一眼,对方的心立刻又毛躁起来,一把火似的烧。 “四当家,不如我们也来打个赌吧!”苏好意单手支颐,向四当家提议道:“我若是赢了,你就将银子还我;我要是输了,听凭你的处置,如何?” 四当家早就想入非非了,于是说道:“你且说赌什么?” “就赌这桌上的吃食,”苏好意道:“你随便选一个让我吃,我选一个让你吃。谁不敢吃对方给的东西,就算输。” “那不成,你若是在里头加了毒药,我当然不能吃。”四当家自以为聪明的说。 “当然不能放有毒的东西了,也不可以放脏东西上去。”苏好意道。 “那……我先选。”四当家的说:“你将这八壶酒都喝了。” “四当家这可不行,说好了是一个。这酒我只能喝一壶,八壶可不算数。”苏好意摇头纠正道。 “那……”四当家的正犯难,这时小二送菜来了,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上来的四样菜里有一碗辣羊汤,他是为了捉弄苏好意点的,平时自己并不吃。 “你把这一大碗羊汤喝了就成。”四当家道。 “这有何难?”苏好意早就练的不怕辣了,拿过来就吃。 吃完了对四当家说:“现在该轮到您了,您只需将这苹果吃了就成。” 苏好意在把玩这个苹果的时候,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匕首在上面刻刻画画。不过四当家并没有看清她究竟在上面刻画了些什么。 “不过是个苹果,有什么了不起,我连核都吃它!”四当家说着一把将那苹果夺过。正待往嘴里送,却不想傻了眼。 苏好意在那苹果上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关公,船帮最敬奉的就是关二爷,敢对关二爷不敬是要遭报应的。四当家无论如何下不去嘴。 “四当家,掏银子吧!”苏好意挑眉笑道:“关二爷可看着呢。” 第48章 需知无毒不丈夫 苏好意拿到了银子,满面春风地从酒楼出来。 刚走过两条街,就见前面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人正慢慢的走着,虽然只是背影,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是谁。于是蹦蹦跳跳的改善去亲昵的在那人肩头拍了拍。 那人一回头,果然就是云青。 苏好意看到云青的脸,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这是……”苏好意这才留意到云青的腰间系着一条白麻绳,显然是家里有了丧事:“你爹……” 云青垂下头,低声说道:“我爹他过世了。” 原来那日邱氏偷偷跟着云青上山抢夺了他的书,云青异常懊丧。 因此回去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些,而邱氏则拿了云青的书换了酒喝得烂醉。 云青他爹瘫痪在床,想要水喝却叫不到人,他自己摔下了床,那以后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苏好意把云青拉到路旁的僻静处,关切的问他:“老人家的后事安排的怎样了?” 云青艰难地摇摇头,没有说话。他今天就是出来借钱的,想把父亲安葬了,可一分钱也没借到。 苏好意见他如此也就明白了,又问他:“坟地有没有?” 云青点头,他家虽穷却几辈都是京城人,是有一块祖坟的。 “那就还差棺木和请阴阳生算是大头,此外亲友来吊唁,总要准备几桌杂烩菜的,另外就是再买些纸钱香烛。”苏好意认认真真地替云青盘算着:“亲朋好友帮着抬棺也就是了,不用再花钱雇人。这样满打满算下来,有七八两银子也够了。” 七八两银子的确不算多,可对云青来讲比登天还难。 苏好意当然知道云青没有钱,她于是拿出刚刚从四当家那里收回来的五十两银子硬塞到云青手上。 云青本能地拒绝,苏好意紧握着他的手说:“这银子你拿着,千万别推辞。咱们两个相识这么多年,我都没敢拿银子辱没你,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老爹尸骨未寒,总要尽快入土为安。另外,我想着你爹不在了,你后娘也不会再守着了。就剩你自己,虽然孤凄可也能静心读书了。 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京城里最一般的私塾,一年的束脩也要五两银子,再加上些纸笔,总也要个七八两。这点钱虽然不多,除去料理老爷子后事的钱还能剩下四十两,足够你心无旁骛的读几年书了。 你总要跟命争一争,说不定就能争赢了呢!” 云青真的没有再拒绝,强忍着眼泪说了声多谢。 苏好意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家住在牛角巷吧?等明天我去吊唁老爷子,也算尽一份心。” 随后苏好意就走了,云青踉踉跄跄跑到河边无人处,嚎啕大哭了一场。 平静下来之后,云青拿着苏好意给他的钱,去棺材铺买了棺材,又给老爷子买了身寿衣。装殓好了,第二日出殡。 邻居再加上几个亲戚,帮着把云老爷子安葬。 苏好意也如约去了,穿了一身素服,送了一陌纸钱。 等到亲朋都散去之后,邱氏躺在床上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好吃懒做惯了,并不想和云青相依为命,更何况这小子为了给他爹办丧事,肯定借了不少银子,好大一个坑要填。 可一时之间,她又找不到下家,不禁有些发愁。 天色渐渐的暗了,云青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邱氏喃喃骂了一句,她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午饭吃的杂烩菜已经消化完了。 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云青捧了一碗汤进来,邱氏的鼻子比狗还灵,一咕噜就爬了起来,说道:“好香的鸡汤!哪儿来的?” “隔壁王大娘送的,你趁热喝了吧。”云青说着把碗递了过去。 邱氏害馋痨一样接了过来,不忘斜了云青一眼道:“算你小子有孝心。” 然后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鸡汤喝下去了。 “娘,虽然爹没了,儿子以后也会好好孝顺您的。”云青低眉顺目地说。 “你既然这么有良心,那我就不回娘家去了。”邱氏就坡下驴道:“你早些睡吧,明日早些上山砍柴去。” 云青点点头,拿了碗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起了凉风,星星点点的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像老天害了失心疯。 邱氏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她的呻吟声被雨声盖住了,左邻右舍通通听不见。 云青躺在另一个屋里,硬木板泛着潮气,硌得后背生疼。他没有睡,只是一动不动地睁大了两眼望着一团浓墨似的黑夜。 那就像他的人生,乌漆嘛黑一团糟。 可总会有天亮的时候吧! 云青摸了摸怀里硬硬的银子,脑中浮起给他银子的那个人,她是自己命里唯一的光。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左邻右舍才发现邱氏害了风瘫,口歪眼斜,嘴角流着涎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云青正跪在床边,小心地喂她喝粥。 邻居们难免为云青抱不平:“你这后娘实在恶毒,平日里没有一天好好待你。如今她这个样子,你还要反过来伺候她!真是没天理了。” “是啊,她要是你的亲娘,没什么说的,你当然要孝顺她。她若是对你好些,也还说得过去。如今彻底成了你的累赘,你还没娶亲,赶快把她送回娘家去吧。”又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 也有人觉得云青命不好:“这孩子命太苦了,从小就没了娘,一个爹也指望不上。如今好不容易算是甩了累赘,后娘偏偏又瘫了。这老天爷还真是不长眼。怎地就可一个人坑呢!” 当然,也有人夸赞云青孝顺的:“这孩子就是忠厚孝顺,二十四孝里的王祥对他的后母不也是这么孝顺么?后来做了大官,这都是有福报的。” 尽管众人议论纷纷,云青却只遵循自己的想法。 他老老实实地照顾着后娘,端屎端尿,比侍奉老爹还要尽心。 他也已经找到了私塾,先生是个极其刻板严肃的人,一言不合就拿出铁戒尺来打。 也是因为这个,他那里的学生特别少,束脩也只要五两银子。 第49章 此番病的好尴尬 木樨香浓月渐圆,转眼就要到中秋。 楚腰馆的人忙着打点过节的东西,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给各位恩客送去一份礼物,算是旧俗了。 往年苏好意都要忙前忙后,可今年她没有动手,原因是身体不适,她的屁股现在越来越疼,已经影响到行走坐卧了。 原本以为是被踢的,但打架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绝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自己看不到,伸手摸了摸,发现肿了一大块。以为是虫子咬的,但一琢磨又不像,因为只是单纯的疼,并不痒。 过了两天,那里疼得越发厉害,火烧火燎的。苏好意都不敢走路了,只能趴在床上。 姹儿姨上来看她,见她实在疼得很了,十分担心,说道:“脱下衣服来我看看。 苏好意害羞不让,姹儿姨打了她的手一下,说道:“我是你娘!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苏好意没办法,哼哼唧唧的褪了裤子,姹儿姨一看,屁股上肿了老大一块,足有手板大,伸手碰了一下,把苏好意疼得狼嚎鬼叫。 “这可怎么办?总得找大夫来看看。”姹儿姨说。 “大夫来了可以号脉,可以开药,但绝对不可以看那里。”苏好意紧张地说。 “你娘还没老糊涂呢!”姹儿姨说道,她当然知道那里不能看,一看就露馅儿了。 于是请了一位赛华佗来,这老先生有六十几岁了。给苏好意号了脉,又听姹儿姨说了症状。 说道:“八郎就是虚火太旺了,应该是起了毒痈。” 苏好意觉得他说的有理,这段时间她吃了太多辣的东西,又是鱼肉又是羊肉,全都是发物,何况秋天本来就燥,虚火乱窜,就起了毒疮。 “那您看,给开几副方子吃可能痊愈吗?”姹儿姨赶紧问。 赛华佗捋着山羊胡子说:“毒痈这东西可大可小,若是治疗不当,毒气攻心是会要命的。况且如今这疮已经起了,单用内服的药是不行的,必须要外治。” “外治怎么治啊?”姹儿姨道:“她可不让人看。” “不让看,那可治不了!这东西得动刀才成。”赛华佗摇头道:“我行医几十年,这毒疮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用刀割开皮肉,放出里头的毒血来。再配合着内服药,才能治好。光用内服的药,若是未病时还好,既然这毒疮已经起了,是在皮肉上,药力是到不了的。” 姹儿姨还有些犹豫,毕竟关系到性命,可苏好意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行不行!娘快让他出去吧!” 姹儿姨也知道苏好意的顾虑,她这个毒痈长在左屁股上,还是靠下的地方,确实尴尬。 送走了赛华佗,姹儿姨的心像在油锅里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软玉在旁边说道:“您老这是慌什么?不是还有兰台公子吗?” 一句话提醒了姹儿姨,拍手道:“果然的,兰台公子说不定有好法子。” 苏好意听了,又连忙拦道:“不要去找兰台公子,不要找他!” 上次姹儿姨病了,苏好意是硬着头皮去找司马兰台的。人家什么也没说,就给尽心尽力给治了。 可苏好意明白人家那是出于医者的本分,绝不是因为自己怎样。她不想因为自己再去叨扰司马兰台,更何况自己这个病病得特殊。 可挨到晚上,苏好意疼的越发厉害。不但屁股疼,整个下半身都疼的要命。她吃不下也睡不着,并且整个人开始发起烧来。 姹儿姨怕极了,什么也顾不得,直接就去找司马兰台。 还没等到医馆,在半路上就碰见了。 姹儿姨是认识墨童的,墨童也认识她。当即站住脚,问道:“这么晚了,您老这是到哪里去?” 姹儿姨急得一头的汗,说道:“我就是要找公子救命的。八郎她病了又不许别人治,没办法,我来问一问公子可有没有好法子?” “八郎怎么了?”这时坐在车里的司马兰台掀起了车帘。 姹儿姨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孩子的屁股上生了个毒疮,可她不许任何人看。别的大夫说得动刀才行,此外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就想问问兰台公子,能不能不看那里也能把她的病治了?” 司马兰台微微沉吟,随即说道:“办法我有,不过今天不成。” 姹儿姨听了他的话,不啻听了赦免的圣旨,拍着胸口道:“我的神天大老爷!总算遇上有法子的了!可八郎现在疼的要死,有没有法子先缓一缓疼痛呢?” 司马兰台开了一副药,让墨瞳抓了,给姹儿姨回去。让她先给苏好意煎服,又说自己明天一早会到楚腰馆去,因为想要治好苏好意的病,得需要用到一些东西,而现在还不齐备。 苏好意没能拦住姹儿姨去找司马兰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原本打算着自己和司马兰台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就路归路桥归桥。可是却总有事情让她不得已去牵扯对方。 姹儿姨回去之后急忙将药煎了,让苏好意服下。 说道:“我的儿,你放心吧!兰台公子说了他能治,你再挨一晚上。” 药效起了之后苏好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眠能大大的减轻疼痛。 第二天,兰台公子如约而至,带来了一张特制的椅子。他让姹儿姨准备出一间暗室,将这椅子安放在里头。 然后他到暗室里在椅子上铺满药粉,随后退了出来。 他出来后姹儿姨再扶着苏好意进去,把门关了。 暗室里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就避免了被人偷窥。苏好意仔细看了看,那张椅子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坐上去。椅子面是凹陷下去的,大约有两三寸的样子。上面铺了满满的药粉,粉末十分细腻,就像茉莉香粉一样。味道也很好闻,带着冷冷的香气,还有一点中药味。 苏好意脱掉下身的衣裳,姹儿姨扶着她慢慢坐了上去。 火辣辣的肌肤接触到药粉之后顿觉十分凉爽,苏好意长长嘘了口气,总算能好过些。 一刻钟后,苏好意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了暗室。 药粉每天一换,都是司马兰台亲自动手,不许旁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