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糖雪梨 时间,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不用付出便可获取,不受人控制,不被人左右,无论被予者是否愿意,都始终坚定向前的存在。 乾元十二年初春,姑苏城北,秦王府邸朱漆青瓦,檐角高高翘起,干净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栋标准江南建筑上披红挂绿,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儿。 贺含钏靠坐在掐金丝靛青蚕丝软枕上,透过屋内四四方方的小窗一眼便瞧见了悬在梁下的大红灯笼,笑着转头问,“阿蝉,咱们安哥儿是今儿娶亲吧?” “您说对了!昨儿个秦王殿下还来院门口给您问安,听您在午睡就说等两日再带着新娘子来。” 贺含钏身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回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乖哄和安抚。 贺含钏欢快地抿嘴笑了笑,正欲开口,喉头却涌上一股浓重的甜腥味,“噗”的一声大咳,素净的只滚了一道斓边的被褥瞬时出现了一片殷红。 “阿蝉!”贺含钏来不及嘴角的血迹,连声唤道,“快快!别让旁人看见,赶紧送到浣衣...不不,咱们自己洗干净,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儿个是安哥儿好日子,不能叫我冲了喜气!” 阿蝉赶紧扑上来,将被褥收拢在怀里抱着,埋头往外走,刚一出门,门外的小丫头伸手来接,藏在眼眸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速速往下坠,“蝉姑姑,咱们侧妃太可怜了...今儿个是她亲儿子成亲,太妃将咱们侧妃拘在屋里...小秦王也是,昨儿个来点个卯,明明都告诉了他,侧妃咳得都吐血了...偏偏殿下点点头,只让我多炖点冰糖雪梨盅...” 约莫是伤心狠了,小丫头哭声陡然放大,“要是侧妃喝点冰糖雪梨汤就能好,我愿意时时炖,日日炖...” 小丫头的哭声又尖又细。 阿蝉赶紧捂了丫头的嘴,低声斥道,“就你会哭!”阿蝉垂头一眼看到那团鲜红,眼眶泛红,“行了行了,今儿娘娘精神头比昨儿个好点,咱们别惹娘娘伤心了...” 门关得不严实,贺含钏听见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靠在软枕上发愣,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将红灯笼吹起,灯笼下的大红穗子高高扬起,形成了一道美好的弧线。 贺含钏随着那阵风,笑了起来。 老了老了,别人反倒觉得自己可怜了。 想想二十年前,谁人说起西六所的帮厨丫头钏儿不艳羡一句“那丫头运道好呀”...十三岁一手红案白案,八大菜谁都吃得好,又到当时的四皇子徐慨身边,因为人老实被四皇子生母顺嫔娘娘指做了徐慨的通房,后来徐慨大婚,她又随着他出宫开府成了他的妾室。 后来秦王妃张氏生不出孩子,她就被停了药,生下了秦王长子徐康安... 贺含钏笑着,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拿手背一擦,才发现眼泪早已止不住了。 再后来呀,秦王突然暴毙,张氏成了秦王太妃,她的儿子成了小秦王,别人尊她一句“贺侧太妃”,可事实上呢?徐康安出生后就被秦王抱到了正院,她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她的孩子,一次都没有。 秦王和张氏把她当做一剂毒药,只要安哥儿沾染上了一点儿,就立时万劫不复。 “咻——” 喜庆的唢呐,声音很响亮。 贺含钏被吓得一抖,随即方长呼出一口气,床畔的杌凳上放着一盅冰糖雪梨汤,贺含钏艰难地伸手去够,抿在口中,味道微微发苦。 她蹙了蹙眉,拿勺子舀了一勺,梨子的核竟然没有去掉,不去核,汤是会苦的。 贺含钏愣了愣,索性将勺子放下,就着盅仰头一饮而尽。 安哥儿让她喝,她就喝吧。 她听话一辈子,当宫女时听管事嬷嬷的,当通房时听四皇子的,当妾妃时听王妃的...一辈子战战兢兢,为了活这条命,她怕了一辈子,就怕哪天板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见过被杖责打死的人,是浣衣巷的小秋儿,因为洗皱了一件平素绢里衣,被内侍赏了二十杖,背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洼湿一片,发出腐烂恶臭的气味,没多久,小秋儿就死了。 贺含钏往里缩了缩,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本书,上面似乎还残有那股冷冽的松柏香,让人微微心安。 入夜,姑苏城外礼花一簇接着一簇冲上天际,映得黑夜如白昼一般,内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藩王大婚是大喜事,意味着明年的赋税只会少不会再加了。 秦王府里里外外也透露着欢欣沸腾的气氛,到处都是酒和硝烟混在一处的呛鼻味。 贺含钏却打着摆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时而发冷时而发热,阿蝉为她叠上了三层厚棉絮,却仍听见她呢喃,“冷...冷..”阿蝉满眼是泪,紧紧握住贺含钏的手,高声叫道,“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内在一瞬间被那股陌生的喧嚣充斥,又随着门被阖上突然安静。 阿蝉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侧妃自午后就开始打摆子,一直叫冷,怕是...怕是不行了...”阿蝉哭着一直磕头,“得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秦王太妃张氏一身喜气洋洋的正红色,妆容整齐,神色肃穆,斥道,“荒唐!殿下大婚,侧妃虽是长辈,却也不好犯忌讳!城外府内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偏偏贺妃要瞧病,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殿下生母不想着儿子好,正对新媳妇拿派头呢!” 这话儿就重了。 阿蝉忙扑在地上,埋头不起,“娘娘明鉴,只是侧妃她...”余光里,贺含钏满面潮红,混沌不清,已然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阿蝉不觉泣不成声,“娘娘,您好歹看到侧妃恭顺老实了一辈子的份上...” 张氏身边的嬷嬷稳步上前,抡圆膀子给了阿蝉两个响亮耳光,“主子的好坏,也能从你这张贱嘴里出来?!”嬷嬷冷着脸,“贺氏身边的媳妇子没规矩,拖下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杖责”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贺含钏脑门心。 “阿蝉!”贺含钏一声尖叫,张开双臂,四下胡抓,“阿蝉!” 张氏手一摆,嬷嬷迅速将阿蝉肩膀向下一垮,嘴里塞上布条往外拖。 屋子里,只剩下了张氏和贺含钏。 偏阁很冷,蜡烛也只点了两三支,将人照得昏黄变形,贺含钏感到两股热流从鼻腔流出,张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钏儿...”张氏的声音,带有不容忽视的笑意,“我还记得,当年我还没嫁进来,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张氏踱步坐下,说着吹灭了一支蜡烛,“人人都知道,我夫君身边有一个乖巧漂亮的丫鬟,有手好厨艺,陪伴了他四五年,先我一步成为了我夫君的枕边人。” 看不见,也嗅不到。 贺含钏突然不恐惧了,努力瞪大眼睛,却只能用耳朵捕捉到张氏细微的嗤笑。 贺含钏感到耳朵和眼睛都有热流滑出。 张氏看着贺含钏五窍出血的样子,心里只觉得痛快,“我想王公勋贵家的男人,身边有个可心人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养小猫小狗,男人喜欢的时候是个物件儿,不喜欢了,连物件儿都不是了。” 贺含钏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可张氏的声音却神奇地很清晰。 “可徐慨待你,可不像是在待一个玩意儿。”张氏长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他一直防着我,怕我害了你。我生不出孩子,是我生不出来吗?徐慨每逢初一十五就来我屋里坐坐,坐一会儿就在别院歇下,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后来我看明白了,徐慨想要你名正言顺地生下他的孩子,他要他的长子从你肚皮里爬出来。” 好像有根刺扎进了贺含钏脑子里,张氏的话又像一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她胸腔上。 “后来你生了徐康安,徐慨让我对着祖祠发誓,让我以张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动你和你的儿子。” 张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只要我动了手,存了心,我,我和张家,他都容不下!” 那支鼓槌还在敲打。 贺含钏的心脏开始紧紧收缩,像被人用尖细的指甲掐住一样,她五感尽失,却能感到来自胸口剧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么能当世子呢?”张氏清凌凌地笑出声,“只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当做嫡子教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他也把我当做他真正的母亲,我从来没动过害他的念头,谁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 张氏笑着,神情餍足得像捕到了猎物的蛇,“他尊敬我,孝顺我,听从我。徐慨死时,他只有两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他娶亲,尽心尽力为他操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贺含钏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上。 张氏见状,近乎癫狂地剧烈摇动贺含钏的肩膀,怕她就此解脱,更怕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那出戏。 “我守住了我的诺言,你这条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儿子动的手!”张氏放声大笑,“是你的亲儿子动的手!若是徐慨,他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世事无常??” 张氏双眼放光。 贺含钏如折叠的浮柳,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寻找,心脏猛地缩紧后再被缓缓松开,她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像吹漏的风孔。 张氏笑得眼泪将衣襟都打湿透了,“我和你儿子说,若是新进门的媳妇只重生母,怎么办?你活着,他永远是庶出,他的生母永远是个掖庭低贱的宫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么办?以后他不孝顺我了,只孝顺你了,怎么办?我和你儿子说,你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该随他父亲而去...” 张氏将贺含钏的脸生生掰正,逼迫她面对面,“你的好儿子竟然真的做了!” 戏落幕时,会有一记重锤。 贺含钏的七魂六魄都随着这记重锤,散在了浮尘中。 她急促地喘息。 张氏手在发抖。 屋子里,窗棂大大开着。 蜡烛被风吹得只剩下了一支还亮着。 张氏俯身低头,在贺含钏耳边隐秘地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风从窗棂急速灌进来。 “呼——”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宫的耳房,除却各宫各殿每日轮值的三两个值宿太监,其余的内监每日戌时都要赶在内宫二门子上锁之前回掖庭来住。 而掖庭里的宫人内监,做的都是杂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针线房、工造坊等打杂出力气、手艺的地方当差。 掖庭的宫人内监,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没跟在主子身边,有什么前程可言? 含钏打着油灯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浣衣局,热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丫头内宦埋头飞速跑着,一派热闹景象,“钟嬷嬷,烦您打两个暖壶!” 含钏把暖壶放在烟雾缭绕中,透过白袅袅的热气,看见了一个两鬓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细长铜管水烟的婆子正在核账本。 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这丫头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梦里,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宫的耳房,除却各宫各殿每日轮值的三两个值宿太监,其余的内监每日戌时都要赶在内宫二门子上锁之前回掖庭来住。 而掖庭里的宫人内监,做的都是杂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针线房、工造坊等打杂出力气、手艺的地方当差。 掖庭的宫人内监,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没跟在主子身边,有什么前程可言? 含钏打着油灯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浣衣局,热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丫头内宦埋头飞速跑着,一派热闹景象,“钟嬷嬷,烦您打两个暖壶!” 含钏把暖壶放在烟雾缭绕中,透过白袅袅的热气,看见了一个两鬓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细长铜管水烟的婆子正在核账本。 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这丫头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与她同批进宫,同批受训,却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 在挂炉局当差的阿蝉回来,一眼看见含钏的刘海,嘟囔两句:“这刘海丑死了!别剪刘海了!像个瓜娃子!” 拿家乡话品评了一番覆水难收的刘海后,阿婵意犹未尽地转了话头,一边给含钏递了个枣儿,一边小声倒豆子,“听说今儿个长乐宫那崔公公问你话了?” 含钏含了颗枣儿在嘴里,点了点头。 阿蝉压低声音,“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和掖庭的宫女儿搅和,日日爱往浣衣局、针织局跑...听我师傅说,那厮前些年偷摸和针织房的宫女儿对食,后来那宫女儿死了,他就换着人对食——他总跟别人说能带着去内宫当差,结果没一个兑现!” 含钏嘴里这颗枣儿,跟卡在喉咙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时辰,耳房外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喧嚣杂音。 阿蝉四下看了看,俯身埋头和含钏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外膳房的香云,香云听针织局的银钗、银钗听...” 含钏满头掉黑线,“长话短说,到底说了啥!” 阿蝉“啧”了一声,“说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给浣衣局的宫女送胰子,那宫女不要,还泼了小卓子的脸面。崔公公放了话,一准叫那丫头亲手给他徒弟满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还得伺候他徒弟睡觉!” 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还是小冬儿?记不清了。” 含钏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 在挂炉局当差的阿蝉回来,一眼看见含钏的刘海,嘟囔两句:“这刘海丑死了!别剪刘海了!像个瓜娃子!” 拿家乡话品评了一番覆水难收的刘海后,阿婵意犹未尽地转了话头,一边给含钏递了个枣儿,一边小声倒豆子,“听说今儿个长乐宫那崔公公问你话了?” 含钏含了颗枣儿在嘴里,点了点头。 阿蝉压低声音,“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和掖庭的宫女儿搅和,日日爱往浣衣局、针织局跑...听我师傅说,那厮前些年偷摸和针织房的宫女儿对食,后来那宫女儿死了,他就换着人对食——他总跟别人说能带着去内宫当差,结果没一个兑现!” 含钏嘴里这颗枣儿,跟卡在喉咙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时辰,耳房外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喧嚣杂音。 阿蝉四下看了看,俯身埋头和含钏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外膳房的香云,香云听针织局的银钗、银钗听...” 含钏满头掉黑线,“长话短说,到底说了啥!” 阿蝉“啧”了一声,“说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给浣衣局的宫女送胰子,那宫女不要,还泼了小卓子的脸面。崔公公放了话,一准叫那丫头亲手给他徒弟满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还得伺候他徒弟睡觉!” 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和咱们一批入宫的,看见了就点点头的那个脸圆圆的小丫头。” 含钏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几株藤蔓爬上青砖瓦墙。 掖庭天高皇帝远,二门一关,各家管各家,约定俗成中午放半个时辰的假,宫女儿太监们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着日头缝补点东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窜窜也好。 只要别过分,管事嬷嬷和太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内宫就苦了,各宫的宫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单,左腿迈,右腿废,谁出现在了别宫的院子里,就打杀谁。 当初,她在千秋宫整整三年,除了帮徐慨给顺嫔娘娘送东西,再也没出过千秋宫门。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儿,含钏恶狠狠地摇摇头,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出去! 想着事儿,脚程就快,不知不觉走进浣衣局,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大水池边只有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踮脚晾晒,含钏拦住一个问,“钟嬷嬷歇下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稚声稚气地答,“还没呢!嬷嬷在暖阁对册子。” 这老太太精神头太好了,没日没夜地看账本,含钏怀疑这老太太枕头里都藏着银角子... 含钏摸了块麦芽糖过去,转身向暖阁去,在门口拍了拍胸膛,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放下暖壶轻敲三下门。 “进来!” 含钏推门而入。 关着门对账本,这老太太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东边纸糊的窗赫然被抠了一个大洞!那老太太正缩着头蜷着腰,借从洞里透出来的光扒拉算盘子! 服了气了! 含钏目瞪口呆。 屋内黑黢黢的,钟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是昨儿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丫头,再看手里拎着个暖壶,这才想起来当时她觉着这丫头相貌好,讨人喜欢,就多给了半壶热水,这多半是来还暖壶来了。 “放那儿吧!”钟嬷嬷努努嘴,没当回事儿。 含钏依言将暖壶放下,四下看了看,还好还好,老太太还舍得用小泥炉烧热水,含钏将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瓷器盖子一揭开,有股奇特的甜香味蹿了出来。 含钏拿热水烫了个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烧开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壶柄,一扬一冲,那股甜香味被开水激开,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丰腴的油脂香、红枣晒干剁碎的甜腻、薏米和百合略带酸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袅袅升起了一道复杂且醇香的白烟。 布兜里还放了一小盒黄砂糖。 黄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颗粒粗粗的,搅拌在翻着小气泡的芝麻糊糊里,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钟嬷嬷嗅着香气,不由自主地将算盘和账本放下。 含钏双手把碗送到钟嬷嬷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请用。这是咱内膳房自个儿晒炒的芝麻面儿,和别的芝麻面糊不一样,咱们这个没苦味,只有甜香。您别看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费些功夫呢——芝麻先拿凉水过了两天,再放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把那层苦味儿给去了,再将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莲子、红枣、剥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儿、杏仁儿用茶柄炒三道,再挨个儿碾碎。” 香,太香了。 钟嬷嬷吸了吸气。 谁不知道御膳房和内膳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那都给主子用的!出了内膳房,谁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内膳房那管事姑姑张氏,就像一只猫一只狗,见不着想,见着了咬。 钟嬷嬷伸手接过,舀一口尝了尝,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谁没吃过? 都是市井里烂大街的东西,用料也贱,不比燕窝桃胶人参什么的。 可就是这烂贱的东西考手艺,否则御膳房的筛选标准,怎么会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炒蟹粉呢? 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辈子吃过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几乎尝不出颗粒感,十几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黄砂糖放进去的时机很好,融化得彻彻底底却尚未沉底。 钟嬷嬷没有迟疑,一口下去后紧跟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含钏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太久没摸食材——徐慨暴毙后,她做饭就没了意义,张氏不允许安哥儿吃她做的饭,她自己也没有自炊自饮的雅兴。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过来后现磨的,别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细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个时辰,磨到像在摸绸子一样细,这才齐活。 含钏笑着给钟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腻。”含钏一向不善言辞,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将这段话捋清楚,“您昨儿个大发慈悲赏了婢子热水和暖壶,婢子身无长物,想着您人贵事忙,晨间不定有机会吃早饭,这芝麻糊糊方便又养人,就想着给您做个回礼。” 一番话说完,含钏手心冒着汗。 跟徐慨说话,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徐慨说啥,她听着就是,时不时嗯两声答一句,也没刻意奉承过,现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宫里和王府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钟嬷嬷拿出一块绢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报李!你这丫头倒还乖觉,叫啥来着?钏儿?” 含钏点点头,笑起来,“含钏,在外面姓贺。您叫我钏儿就成。” “得嘞。”钟嬷嬷点点头,“啥事儿呀?想浣衣局的姐妹们帮忙做点小针线?想找件绸衣穿穿?还是缺胰子板油了?” 吃人嘴短,钟嬷嬷也不绕弯。 含钏抬了抬头,笑得眯弯了眼,“借您记挂,钏儿想为同批入宫的小姐妹求个情。” 这倒叫钟嬷嬷挺意外的,“谁?” “小秋儿。”含钏抿嘴道,“听说有只恶狗追着她不放,您是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掖庭的二等太监都得给您排面。求您照拂小秋儿一二,别叫她被狗崽子叼了去。” 第七章 乌棒卤子面 天色渐暗下来。 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里里外外都守着,中途长乐宫崔大海来过一趟,神色匆匆,“圣人过来了!预备着吃食没?”白爷爷将单子递过去,崔大海看了看,把桂花蜜改成青瓜冰球,将单子揣在怀兜里,又急匆匆往内宫赶。 之后来了个小太监,跑得一头的汗,对白爷爷点头哈腰,“白爷,素锦姑姑看过单子了,约莫亥时叫膳。素锦姑姑托小的传话儿,您经验足,这把儿就看您的手艺了!” 白爷爷沉稳地点点头,赏了那小太监一个银馃子。 含钏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白白净净的,十五六的年岁,长得都还算周正,就一双倒三角眼看上去绝不是个老实人,含钏脚跟脚送他出内膳房,笑道,“公公辛苦了。先头取单子是崔公公来的,如今崔公公是在圣人和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着呢?” 那小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多看含钏两眼,有一瞬间藏不住的惊艳,“这位姐姐好,叫我小卓子就行。” 听含钏说起崔大海,小卓子的背一下儿挺得笔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和炫耀,“姐姐口中的崔公公就是我师傅,很得淑妃娘娘的重视,如今正近身伺候呢!” 一边往出走,一边往含钏身边靠。 “姐姐往后若是有事,捎信来长乐宫找我小卓子就是。”小卓子的胳膊肘快要贴到含钏胸前了,“别的不敢说,内宫的胭脂花粉、绢花香囊,姐姐您一句话。” 姐你大爷的! 含钏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将小卓子送出内膳房。 回到膳房,白爷爷一手摁乌棒头,一手拿筷子去鱼鳞,开膛破腹收拾干净后,左手攥住鱼身较粗的一端,右手用筷子夹住鱼身,手上功夫极快,两个眨眼便将两面鱼肉全部褪入盘中。 白爷爷大拇指飞速一旋,盘子就转到含钏跟前。 含钏束发净手,边沾水边摘鱼刺,防止细刺粘在鱼肉上。 这是个精细活儿。 宫里头不爱给主子上鱼鲜,一是鱼吃的就是新鲜劲儿,内膳房到内宫抄小路跑,长则半个时辰,膳食送到,鱼肉早就老了,二就是怕鱼刺捻不干净,若是贵人卡住了,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含钏没想进内宫见徐慨,更不想提前几十年见阎王,认认真真理了三遍后才开始起墩子。 天渐渐落黑,内膳房起了灯,除却有规律的宰切声,便只有柴火窸窸窣窣燃烧的声音。 白爷爷掌大勺,剥笋剁菌菇,刀起刀落,笋片薄得像纸,大菜刀往外一斜,一溜笋片儿炸熟猪油里,再放葱姜呛香,篓子捞葱段姜片不用,放入鱼头、尾及肚边,煎至两面金黄,灌高汤,旺火烧开。 不一会儿,膳房里蹿出了鲜味儿、香味儿、笋片的清甜和乌棒独有的粘腻味道。 含钏将鱼肉剁碎,另起锅熬汤,将鱼肉和酱油、精盐、鸡素放入国内旺火烧涨后转温火熬煮。熬鱼羹的功夫,含钏转身备好凉拌青笋和小茶丸。 这是白四喜进宫头一回见到含钏做大菜,看得眼神亮晶晶,目瞪口呆。 嗯...怎么说呢? 往日的含钏美则美,美在皮囊,美在身段,美在姣好的五官。 在灶台后的含钏,陡生出一股子气势,端锅起灶行云流水,收放麻溜果断,一勺子挖下去绝无半分犹豫,有一股落子无悔,至死方休的洒脱。 白家世代做御厨,好厨子他没当过,还没见过吗? 含钏手上一起范儿,他就感觉和顶尖的师傅身上的那股气质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就当爷爷的帮厨,在这靠手艺吃饭的内膳房没有不服的人,这...本就是顶尖师傅的成长之路啊! 白四喜看了看手上的青瓜。 他还是先老老实实挖瓜吧.... 白爷爷做汤底,含钏做卤子,白案揉面,三方差不多同时起锅关灶。白爷爷最后把关,掸了湿面粉在鱼肉卤子里搅匀,再将面条下热水煮熟后放进半冷的水盆,过掉面条上的粘液,随后用爪篱将水滴掸净。 来取菜的还是小卓子。 白爷爷沉声交待,“请小厨房最后将卤子、汤底和面合起来时,汤底最后加盐,否则卤子会稀。” 小卓子连连点头记下,又苦哈哈一张脸,“还请随后留几位师傅可好?万一夜里圣人又要加膳,虽说按规矩是小厨房先顶上,可您也知道...” 白爷爷嗤了嗤,点点头挥个手,表示明白。 内宫的小厨房是副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内宫小厨房那群娘们儿做饭能有多好吃?饿不死你,就成! 等了半个时辰,内宫来了人,白爷爷将食盒拎开,乌棒卤子面用得差不多了,剩了点面条,几样小菜也进得不少,青瓜冰球却还剩了许多,白爷爷满意颔首让众人歇去,留了含钏和四喜守膳房。 守膳房,是怕圣人再传膳时灶火灭了,得留两个人守着灶火。 含钏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火边儿,时不时拿铁串子抖抖柴火。 火光映在含钏侧面,静谧且安宁,狗啃一般的刘海也显出了几分可爱。 四喜坐到含钏身边,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出口,“钏儿,你当时为啥要点乌棒卤子面呀?”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不服气,四喜赶忙再道,“听了你的解释,我知道火腿扒鱼翅不行。可我没弄明白,乌棒卤子面怎么就行了?乌棒面是江南菜,可用料做法都不名贵。我进宫的时间虽不长,可也听说圣人这些年偏爱年轻活泼的小妃嫔,杨淑妃已经...” 四喜没说下去。 含钏淡定接话,“已经失宠有一些时日了。” 四喜四下看了看,见着实没人这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杨淑妃从潜邸时就陪伴着圣人,为圣人生儿育女,常伴左右,正是因为这份情,圣人才会因为一簌海棠花来看看淑妃。” 不知为何。 含钏说起这些话,心里有些痛。 含钏垂了垂眸,拿铁串子又捅捅炉火,“食材是否名贵,用料是否丰富,都是次要的。对圣人而言,淑妃是他的家常味道。海参鱼翅常有,家常味道却不常有,而乌棒鱼卤子面就是圣人潜邸时爱吃的一道家常宵夜。” 四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含钏抿嘴笑了笑,努力将声音里的气提起来,想了想从怀里扔了本小册子给四喜,努努嘴,“翻到第二十三页,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四喜听话翻开,认真读下去。 “乌鳢,鳢首有七星,性温,强肾经。” 强肾经.... 圣人叫膳,一般都在同-房叫水后... 这时候上一盏强肾经的乌棒卤子面... 四喜看向含钏的眼神,透露着由衷的敬佩。 第八章 肉丁大馒头 圣人到底不是猪。 之后也没再叫膳,含钏和白四喜捱到丑时就被白爷爷撵去睡了。 第二日,白爷爷放了含钏半天假补眠,含钏一觉睡到晌午。 她是被阿蝉带回来的肉丁馒头的香味馋醒的。 正巧外间的两个小丫头也回来了,含钏笑着分了两出去,这两小丫头应当是去年进的宫,含钏还记得一个叫香穗,一个叫谷子,都是七八岁,如今在针织房当差,素日吃的是大锅饭,每日眼巴巴地打着含钏和阿蝉的秋风。 其实,也带不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肉包子还是管够的——饿不着,就是做厨子顶好的好处! 如今一人分一个肉丁大馒头,一口咬下去,肉丁和着黄酱滋滋儿冒油,葱香味、香油味儿、肉香味儿、香糟馒头的味儿混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动。 香穗眼睛大大的,边吃得津津有味,边嘟囔着和含钏抱怨,“...本来早该下歇,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耽误了时辰!” 阿蝉笑问,跟逗小孩儿似的,“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跟你们针线房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自己活儿没做完,被姑姑留下来认罚了!” “才不是!”香穗气鼓鼓,又想起这好吃的肉丁馒头是阿蝉带回来的,她嘴里还留着肉味儿呢!声音便渐软下去,“...现在进出浣衣局都得两个人一起走,我们将承乾宫的衣裳补好了,可浣衣局一时半会抽不出两个人结伴来拿,我们就等呀等...” 两个人出门,好歹是多了一重保障,也能减少几分旁人的觊觎.... 含钏嘴嚼着馒头,耳朵里听着话,心头动了一动,有些...不知作何感想。 钟嬷嬷,到底愿意照拂着这一群苦命的姑娘。 有些人看着凶,心却不坏.... 含钏想起昨儿个夜里那小卓子在内一张脸,在外一张脸的做派——有些人看着老实本分,却满脑子满肚子花花肠子! 狼崽子是防范住了,可洗皱巴的平素绢里衣怎么办? 若真到那时候,她答应为小秋儿赔钱,也不知钟嬷嬷愿不愿意放小秋儿一码? 钟嬷嬷人不坏,当初怎么会为一件里衣就罚了小秋儿杖责二十呢? 含钏胡思乱想着,阿蝉还在逗小孩,“那可咋办!你们针线房和浣衣局可是搭子,一个补一个缝,以后她们耽搁时间,你们就吃不了饭。到时候轮着你们打菜,膳房就只有剩汤剩饭....”阿蝉靠在含钏身上,做作地“啧啧啧”,“往后你们日子可惨着了!” 香穗快哭了。 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阿蝉的手背。 逗小孩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嗯...虽说小孩子一想到以后只能吃剩菜剩饭,藏在被窝哭了一中午,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看着惨兮兮的... 一连十来日,圣人都宿在了长乐宫。 甲字号忙得脚不沾地儿,白爷爷整日整日想着菜谱,含钏便捏着菜谱找内务府领食材,体验了一把宠妃身边人...哦不对,宠妃身边厨子耀武扬威之感... 含钏努力回想,在梦里头有这一遭没?日子过了太久,含钏回忆了半天才对上号——有,倒是有这么一遭,圣人突然又宠起杨淑妃来,宠了约莫一个来月,淑妃就诊出来有孕,龚皇后拨了两个擅药膳的嬷嬷专门在小厨房伺候淑妃,皇后赐了人,淑妃要内膳房菜的机会就渐渐少了下来,白爷爷跟着就告老辞宫,出宫养老去了。 之后淑妃产下一位小公主,圣人虽时常去看她,宿在长乐宫的日子却少之又少。 宫里头都笑杨淑妃,用后半辈子的宠换了个不值钱的公主。 再后来,含钏做了徐慨的妾室,怀上安哥儿时,顺嫔娘娘召她入宫,悄声告诉她,有孕时千千万不能大补,若是将孩子补得太大,肚子会被撑得特别难看,青一块儿花一块儿的,就跟当初的杨淑妃一样... 含钏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圣人不宿在淑妃处,仅仅因为淑妃怀孩子时肚皮上的印迹,没消下去... 等等。 含钏捏着乳鸽的翅膀,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两个擅药膳的嬷嬷,可是皇后派过去的... 若是让白爷爷继续为淑妃配菜,别的不敢说,至少能做到膳食合适,荤素合理!至少不会因胎儿过大,在肚子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迹! 含钏有点慌,抬头看了眼沸反盈天的内膳房,白爷爷正在调晾肉的酱汁儿,其他几位师父也正备着晚膳的料,含钏像怀里揣着一个烫手的大秘密却无处开口,要不要给白爷爷说?可这怎么说?说自己做梦梦见的?还是说自己已经过了一世,走了一遭,她其实啥都知道? 她听说白爷爷内人家里是给雨坛寺,专司供奉烟火的,到时候别把她捆在观音娘娘前,让她现真身! 含钏犹犹豫豫的,一犹豫就犹豫到了九月初,掖庭的枫树红成一片。 淑妃被诊出有孕。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内膳房喜笑颜开。 白爷爷满面红光,在内膳房走来走去,一会儿吆喝着晚膳备下的单子得变,一会儿吆喝白四喜雕个萝卜花都费事儿。 阿蝉挤眉弄眼,和含钏咬耳朵,“你看你师傅,挺着个肚子,欢喜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怀了龙胎呢!” 虽说不应该嘲笑师傅,但是含钏一下子笑出声。 紧跟着又开始愁。 诊出了有孕,专业催熟催大的嬷嬷还会远吗... 刚过了晌午,淑妃的赏赐就下来了。 装了三个托盘,一个盛着一条小婴儿手臂那么长的人参,点名了给白爷爷,一个盛着二十来锭银元宝,一个盛着几支小小的银钗。白爷爷带着众人朝东南方向磕头谢恩,做主将银元宝给分了,几支银钗分给了内膳房的宫女儿。 过午歇,白爷爷杵在灶台边儿,面对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哪儿看哪儿嫌弃。 含钏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刘海。 “过会儿,爷爷熬点血燕盅,你,带上阿蝉给长乐宫送去。”白爷爷眯着眼打量,“去换条干净裙子!把娘娘赏的银钗戴上!脸给爷爷我洗干净!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咋这么脏!脸上灰扑扑的!我问问你,你这刘海,是不是把头寄到内务府,请他们家的旺财给咬的?” 第九章 血燕桃胶皂角米 含钏被白爷爷一顿排揎整得木愣愣的,脑子里还是前头那句。 去长乐宫? 去长乐宫干啥? 她一点也不想踏进内宫! 含钏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一个掖庭的粗使丫头,到贵人跟前晃不合适!咱们往日谢娘娘赏,不也是托长乐宫的素锦姑姑将心意送进去吗?万一惹了贵人的眼,钏儿被赏了板子倒没啥,就怕连累师傅!” 含钏急赤白眼一顿解释。 白爷爷“啧“了一声,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他还能干几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如今他在内膳房还掌得住,他告老还乡了,这丫头咋办?老常是个好心眼,可老常手上功夫平平常常,始终成不了大器,也庇护不了含钏和阿蝉两个丫头。若来个心眼差的大师傅,这两水灵的丫头在内膳房还能活? 退一万步,这丫头有悟性,做菜有灵性,踏实敦厚,若是个男子,在膳房混上个几十年也是个大师傅。可偏偏托生成了姑娘,姑娘在宫里可掌不了大勺!一辈子当帮厨吗?可别忘了,只有内宫的女使才能到年龄求个恩典,出宫嫁人的! 进内宫,在贵人主子身边掌小厨房,是这丫头最好的归宿。 如今东西十二宫,拿得出手的小厨房掌事姑姑,寥寥无几。 等混到二十五岁,能出宫了,凭着一手御膳手艺,出来什么人才找不到? 白爷爷顺手一记闷勺想敲过去,勺子挥到一半,想起这丫头晌午还要去见贵人,硬生生止住了。老头儿闷了闷,强行耐心将话讲透,“爷爷我年纪再老,也进不去内宫。你是我徒弟,淑妃娘娘赏了这么多东西,你不去谁去?若淑妃娘娘见你一面,看你老实本分,将你留在内宫,岂不好着呢?” 含钏立刻冒了一背的冷汗。 长乐宫在东六宫,千秋宫可也在东六宫! 千秋宫有谁? 有徐慨! 含钏面色都白了。 白爷爷晓得含钏胆子小,可倒是头一回见她害怕成这样,扶在灶台边上顺着坐下,“真不想进内宫?” 含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白爷爷叹了叹气,“淑妃娘娘有孕,是难得的喜事。我若凭我这张老脸去求求淑妃,你留在内宫,倒是十拿九稳...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含钏眼眶酸酸的。 白爷爷对她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没想过要干嘛...”含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脑子笨,内宫...我...我很多事儿想不透...让我做菜挺好的...” 上辈子,她被顺嫔娘娘要去,又分到了千秋宫,就一直待在徐慨身边,徐慨是个好伺候的,她做清汤小菜他也吃,她做浓油酱赤他也吃,徐慨身边人简单,如今她想一想,内宫里哪儿有什么简单的人啊...是复杂的人,徐慨都帮她拦了... 她其实不怨徐慨的。 就算她最后被亲生儿子毒死,她也不怨他的。 如果没有她,徐慨或许就能和张氏平安喜乐,好好过一辈子吧? 三个人,三种不快乐。 何必呢? 就别去掺和了吧。 离得远远的,她做她的菜,徐慨好好当他的秦王,没了她,两个人好好的,生儿育女,或许徐慨也不用早死,或许张氏也不会心怀怨怼,或许他们的孩子能在嫡子长子的光环下,名正言顺地长大、好好地走下去。 含钏胸口痛得钻心,一抽一抽地痛着,可还是没有眼泪,轻轻叹了口气,“师傅,我只想好好做菜,这是我唯一的长处。别的我应付不来,若是出了岔子,淑妃娘娘看在您的情面,是罚我好,还是不罚好呢?” 白爷爷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去吧。给爷爷我清理血燕,恩还是得谢!让素锦领你和阿蝉在淑妃娘娘门口磕个头,就不进去了吧。” 冲着淑妃娘娘赏给白爷爷儿子吃的那一条人参,也该这么谢恩! 含钏抬起头欢快地应了是! 既是谢恩,用的材料是白爷爷的私藏,没取公中的料材。 血燕被提前泡发开了,是山南的贡品,每一盏都通体透红,含钏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盏,拿银镊子将细毛发挑干净,清洗了桃胶和皂角米,炖在文火上。不一会儿,就起了香,软软甜甜的,清冽的味道透过白瓷盖子的小孔散发出来。 这是道简单的,慢慢炖开,把燕窝炖化在水里就好。 含钏转头配起了成套的点心。 白四喜打完墩子,就蹲在旁边看。 看含钏取了椰汁、椰蓉、黄砂糖、牛乳和玉米粉,在瓷碗内侧刷了一层味道清淡的玉米油,将牛乳和玉米粉混合均匀,另起小锅,将剩余的牛乳、黄砂糖和椰汁倒在锅里,中火熬煮,一边熬煮一边搅拌,在椰奶液煮沸后,立刻将牛乳和玉米粉的混合液倒入锅中,快速搅拌起来。 含钏手法很稳,约莫十来下,锅里原本流动的液体变得越来越粘稠,含钏迅速将锅子离火倒入刷有玉米油的瓷碗里,将椰蓉洒在了溶液上,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纸。 空气中,有浓厚的椰奶香和甜香。 含钏将瓷器碗藏在放着冰块的瓮中。 这方儿,白四喜还是头一回见。 他终于明白,为啥膳房出去的师傅,再差也能将食馆做得红红火火——在膳房浸润十来年,冷菜、白案、红案,甚至饭、面、米,都有百来种做法,都藏在了心里。 这些样式,在宫外可是看不见的! 宫里的师傅,虽说术业有专攻,可什么热菜用什么凉菜来配?什么菜配什么酒水?甚至什么菜配什么碗碟,这些宫里的师傅都头头是道,能论出一本经来!无论是配菜,还是做菜,非得要让一个人做出八凉八热四拼两糕点的席面来,宫里头的,谁也不虚! 白四喜喟叹一声,“钏儿,你要是在宫外开个馆子,必定日进斗金,生意兴隆啊。” 这个赞美合适! 很实惠! 含钏笑眯了眼。 等了两个时辰,燕窝熬化了,椰奶小方也成型了,含钏从庭院里摘了朵殷红鲜艳的石榴花摆盘装碟,换了身干净衣服,和阿蝉一道在二门见着了来接她们的素锦姑姑。 素锦姑姑是淑妃娘娘身边第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国字脸,人显得很严肃,拎开食盒看了看,难得笑了笑,“这血燕成色难得,白爷破费了。”又看了椰奶小方,小赞一句,“心思倒巧,石榴多子很应景。”抬头看了含钏和阿蝉一眼,两个丫头都长得不差,尤其是有刘海那个,身量纤长,皮肤白皙,看着很有灵气,“真不进殿给娘娘问个安?” 含钏埋着头,“婢子们粗手粗脚的,害怕污了贵人的眼睛。” 素锦姑姑不置可否,递了宫牌,带着两个丫头往里走。 第十章 紫槐蜜(一) 含钏手中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路,碰见出行的贵人便转身,让脸和墙,面对面亲密接触。 约莫是天气凉快了,宫里头的贵人像终于能放风了似的。 这一路过去,含钏面壁三次,跪避两次,走得十分曲折。 怪不得配菜时,要留足半个时辰的新鲜期。 比如做翡翠白玉汤,要在白菜梗子半熟不熟的时候起菜起汤,装在密闭保温的紫砂锅里,利用这一路的余温将白菜焖得刚刚好。 这就考较师傅们的手艺了。 故而很多不够格设小厨房,位份不够、恩宠不够,在内膳房里没有专用字号的小主,每天吃的饭、喝的汤,要不是凉的,要不就焖煮过了头... 长乐宫在东边,靠圣人所居的太极殿不远,离水波碧漾、湖光山景的太液池也不远,距离膳房,若是脚程快,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位置在东西十二宫里算是上等。 杨淑妃喜欢杏花,长乐宫外的杏树郁郁葱葱种了二十来株,如今这时节没杏花儿也没杏子,宫人没刻意修剪枝丫,郁郁葱葱一片,很有些许野味趣意。 含钏将食盒托给素锦姑姑,和阿蝉跪在正殿门口,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两个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内膳房甲字号谢娘娘赏,愿祝娘娘平安和乐,万事安康!” 正巧有位身穿深褚色嵌斓边,头发挽成个小攥儿垂在耳后,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姑姑打扮的妇人从甬道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粗布麻衣的嬷嬷,其中一个虽低着头,眼珠子却咕噜噜,嘴边长了个痦子,瞧上去不是个老实人。 含钏和阿蝉赶忙跪到一边。 素锦姑姑从内殿迎了出来,领头那姑姑余光瞥了含钏和阿蝉,语气自矜,“长乐宫新来的丫头?” 含钏低着头,眼神定在了青石板上,只听素锦姑姑笑道,话里好像绷着根弦,“孙姑姑您可说笑了!长乐宫可不是那起子不知轻重的地界儿。皇后娘娘都正为着国库和银子,裁减身边的惯用人儿呢!咱们娘娘别的不会,跟着学跟着做,还是得用的....这两丫头是掖庭内膳房的人...” 模糊掉了含钏和阿蝉的来意。 素锦口里一顿,换了个语气,“得了,你们的心意,淑妃娘娘知道了,自个儿取了牌子出去吧。” 含钏将头埋得低低的,低声应了是,等素锦和那个姑姑走远了,这才和阿蝉站起身来,找小宫人兑了出内宫的牌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埋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踏出长乐宫的大门,阿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吓死我了...” 含钏心里也纾了一口气。 对于能随意决定她们生死的人,提着一口气,总是好的。 “...那位姑姑看着真面生。”阿蝉低声说道,“没在内膳房看到过。若是哪宫的掌事姑姑,也应该来过内膳房...毕竟主子们吃食上偶尔会有特别重大的交待...” 比如圣人大驾光临,或者娘家人来宫里,或者所出的皇子公主满生辰... 这种时候,各宫的主子都会派身边得力的来膳房对单子——否则白爷爷又怎会和素锦姑姑认识? 内宫里,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结对而行的宫人。 含钏没立刻答话,和阿蝉走到僻静地方时,才小声说,“人家去的都是御膳房,不来内膳房,咱们怎么会见过?” 阿蝉“啊”的一声把嘴捂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含钏点点头。 那两嬷嬷,估摸着就是皇后赏给淑妃的饮食嬷嬷。 含钏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看素锦对那姑姑的态度已很是恭敬了,淑妃和皇后也没啥梁子,一个是圣人潜邸时的侧妃,一个是正室,两个都有儿子,龚皇后生的皇次子和淑妃前些年产下的皇八子,差着八岁呢!龚皇后那一手,可是直接断了淑妃承宠的路...圣人都不宿在长乐宫了,淑妃和圣人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浅淡... 女人和女人之间,就算没有梁子,就算一方尊着敬着另一方,就算压根没挡路...下起手来,也毫无顾忌。 宫闱的甬道狭长,含钏望了望这被红墙绿瓦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 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人,是不是只能作困兽犹斗? 又有贵人过道。 含钏和阿蝉连忙面壁跪下。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从身后传来。 含钏瞪大眼睛,指甲压进了掌心的肉里,待贵人走过,含钏才抬头遥遥一瞥,靛青绣银丝的外袍就在十米外,好像只要风一吹,她就能看到那个人的侧脸。 含钏有些发抖,拉起阿蝉往另一条甬道走去,几个拐弯,人变少了,地方变僻静了。 含钏背靠在树干上,从袖中掏出一颗山楂泥丸塞进嘴里,冲鼻的薄荷味一下子让含钏发蒙的脑袋冰了一下,响得如雷鸣的心跳声慢慢减轻下来。 阿蝉晓得含钏突然多心悸的毛病,便让含钏靠在自己身上,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是心悸又犯了吗?也是,若是在内宫甬道里犯病,被人瞧见了,咱两都得迁出膳房...好些了没?” 含钏轻轻点头,捏了捏阿蝉的手心,表示没事。 阿蝉这才一边帮含钏顺着背,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僻静,草木葱茏,隐隐约约能透过高爬的藤蔓看见远处的太液池,不远处立着一栋三层雕花小楼,便笑道,“这哪儿呀?你怎么左拐右拐,就到这儿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地方是太液池西南角,徐慨性子冷,话也少,喜欢在僻静地方看书,寻摸了许久,才找到这处前朝留下来的戏台子,他便戏称那栋三层小楼是他的别院和藏书阁... 含钏的笑渐渐浅下去,理了理衣裳,正欲和阿蝉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下闷声闷气的哼唧,和一连串粗重的步伐。 含钏赶忙拉着阿蝉蹲下,往灌木丛里闪躲,含钏踮着脚透过枝丫间的缝隙看见三个太监,拖着一个身量瘦弱的宫女儿往树丛里走,那宫女儿嘴里被塞了白布条,蓬头垢面的,死命挣扎却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 其中一个太监将头抬了起来。 赫然就是长乐宫崔大海的那个徒弟,小卓子! 阿蝉将含钏的手抓得紧紧的。 含钏屏气探头,终于将那宫女儿的脸看清楚了。 是浣衣局的小秋儿。 第十一章 紫槐蜜(二) 小秋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她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被吓傻了,任由那三个没了根的太监将她摁倒在地。那个一直向她示好、一直纠缠她的太监,叫小卓子吧?正两腿跨坐在她的身上,兴奋地解开她的盘扣,而摁住她的另外两个小太监,眼神狂热且诚挚,像两把尖刀一样死死定在她的脸上、胸上、腰上... “你这贱娘们儿,你说你早从了多好?还是你个小-骚-货,就爱这天当被子,地当床的调调?” 小卓子的声音肆无忌惮。 那两小太监听着小卓子的骚话,如同自己在干一般,发出了桀桀怪笑。 “你放心,我懂得多着呢!你若安心从了我,我师傅一定让你在浣衣局吃香喝辣,谁也都敬着你!”小卓子磕磕笑道,“你若还挣扎,老子让你死!” 油腻腻的手摸进了她的裙摆里,马上要碰到她的亵裤... 小秋儿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尽全身气力死命挣扎,将头猛地撞向小卓子。小卓子被撞得眼冒金星,气急败坏下,“啪”的一声扇了小秋儿一耳光,啐了口水到小秋儿脸上,“妈的!臭娘们儿!” 反手又给了小秋儿一耳光! 小秋儿满面是泪,鼓大眼睛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啪嗒!” 一声巨响! 小秋儿惊恐地看着那张脸上的瞳孔陡然放大又突然紧缩,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滴落在她的脸上,血还是温的!是热的! 那张脸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土里! 小秋儿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将一块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站在她眼前。 “还愣着干啥!”那个姑娘的怒吼声,“站起来,还有两个跑了!” 那姑娘将巨石往旁边一扔,一把将她扶了起来,转身去追那两见事不好立刻逃跑的小太监,不远处还有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正艰难地追着。小秋儿站起身来,腿软得无法站立,只能靠在树上,眼泪簌簌往下砸,浑身抖得厉害,泪眼婆娑中她眼看着那两位姑娘一人一个拽住那两小太监往回拉,又将那两个小太监拽到她跟前强摁住跪下! “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她身边的阿蝉、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儿、告老还乡的白爷爷,他们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就像本该在火红的枫叶下被阴谋算计致死的小秋儿,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样。 含钏看了看正烧得旺盛的炉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饱了喝足了,恢复了精神的小秋儿和阿蝉,抿嘴笑问, “好吃吗?” 油灯在明,炉火在暗,小秋儿鬼使神差地觉着,眼前这个刚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第十三章 菌菇肉末蛋花粥 含钏给小秋儿收拾了一小罐糟鱼,又香又软烂,用麻子叶包裹好,适合老人家吃,不费牙齿,想了想又在白爷爷灶台下摸出一坛常州兰陵酒,交待小秋儿,“...给钟嬷嬷拿去,听说钟嬷嬷是山东人,特意为她制的糟鱼,看她吃得惯吃不惯。这是常州兰陵酒,白师傅放了七八年的好东西,糟鱼香,兰陵酒清,配着吃正相宜...” 含钏顿了顿,“你跟钟嬷嬷详细说说梨桃把你撇下,让你一个人在内宫的事儿。旁的都甭说,就说中途遇到了我们,才结伴出来的。也别提...那档子事儿,就摆明了告梨桃的状,看钟嬷嬷怎么理会。” 小秋儿点点头,圆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 含钏和阿蝉结伴把小秋儿送回了浣衣局。 第二日就听说钟嬷嬷罚了梨桃跪天花,跪天花是指宫人跪在地上直到眼冒金星,可怎么评判人眼冒没冒金星呢?跪晕过去就叫眼冒金星... 这个评判标准也是很随意了。 含钏忐忑了三四日,害怕连累白爷爷,一点风儿也没敢透,更不敢向白爷爷打探。 等了几天,没听见掖庭哪里的小太监嘴巴哑了的消息,便琢磨那两小太监也不是啥好货色,铁定乱报了家门,指不定是哪宫的粗使太监,否则掖庭就这么小点儿,一下子哑了两个,这消息怎么着也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 还有小卓子的死... 跟那两小太监不一样,小卓子死了,崔大海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时日,长乐宫来提膳的机会少了,皇后赏了两个饮食嬷嬷,淑妃总要给排面,那边进得多,自然这边就吃得少。含钏找到认识的长乐宫小宫人聊墙角,试探了几句小卓子的事儿。 那小宫人看在含钏手里麦芽糖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透了几句,“...别提了..几天都没来当差了。人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淑妃娘娘如今怀着龙胎,谁敢拿奴才的小事儿去烦她?” 没找着? 含钏装得诧异,“啥叫没找着?” “就是太液池、御花园、几个门子都找完了,人影都没得一个!”小宫人压低声音,“...这在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人凭空没了的,总是那么几种情形...要么是踩空掉湖了,要么是太监爱赌钱私下里被人做了,要么是被人塞到哪口井里了。崔公公找了两天也没找了,阉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这倒是真的,太监好人稀。 含钏担心着担心着,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那么挂心了。 谁能作证小卓子是她杀的?谁能拿出证据他们动了手? 那地方偏得蚊子都不去,更别提人了,就算是审到那两个小太监,他们哑了嘴巴,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就算知道小秋儿是浣衣局的人,也没法儿说出口来! 没证据就想定罪,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个理儿! 含钏啥好处没有,就一样,看得开忘得快,吃两顿睡一觉就放开了。 阿蝉倒是被吓病了,接连烧了三个晚上,含钏便每日下了工,等人走完了,熬一盏粥给阿蝉带回去。 粥说好做也是,说难做也是。 砂锅得好,细腻的紫砂才能聚热,灶上的温度才能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上分均匀。含钏用的是时令小口蘑,味道不浓郁,胜在口感淳厚,能将肉味充分吸收。肉沫是用猪五花宰的,一半肥一半瘦,拿葱姜榨出水来,用福州青红酒、粗盐调味腌制。 先将在砂锅里刷一层油,呛香肉沫和菌菇片,再炒香珍珠米粒,最后放水熬煮。 阿蝉烧得胃口不大好,临出锅前,含钏还敲了一只鸡蛋在粥里,鸡蛋遇热立刻凝固,含钏赶紧拿筷子搅散,粥里的蛋液逐渐凝固成黄黄白白的蛋丝儿,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菌菇的鲜、蛋液的香和肉沫的味道扑面而来。含钏盖上砂锅盖子,装进食盒,正提出门去,只听见内膳房乙字号里喧哗嘈杂。 “咱们主子爷烧得躺床上了!你们拿这破玩意儿糊弄谁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带了点哭腔。 含钏手里提着食盒探头看了看。 那姑娘穿着浅杏色的衣裳,发髻上别了支小小巧巧的银簪子,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拽住膳房值夜的小太监撒泼,“九皇子烧得我手背心都嫌烫!太医院拿个黄连黄芪都分不清的小伙儿糊弄我,你们内膳房拿早上吃剩的包子糊弄本姑奶奶!你们可别忘了,九皇子再小也还是主子!” 那姑娘撒着气,抹了把眼泪。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她认识。 九皇子身边的丫头青环,她当初在千秋宫东院,青环在西院当差,九皇子的生娘是过了世的王美人,生九皇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王美人本就没宠也没娘家可靠,钦天监给九皇子算了一卦,算出是他命硬克母,圣人发怒,九皇子就成了本朝头一个一岁来点就进千秋宫的主子爷。 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 在宫里头,这话儿更实在。若是有生娘,不管她位份高低,总不能让你饿着冻着。若没生娘,就全凭身边的丫头婆子了...千芳宫住的几位没娘的公主,含钏记得她们外裳光光鲜鲜的,内衣里子都起了毛、起了球儿,吃的饭菜全是凉的... “您是我哪门子姑奶奶?”值夜的太监听着笑起来,把盛包子的碟往灶台上一磕,“您话儿说到这份儿,那由不得我好好跟您掰扯掰扯了!您说就九皇子生了病,一天没吃饭,如今饿了想吃东西。我是不是立马给您蒸了包子端出来?我是不是还拿食盒给您装好备好?您倒是说说看,我哪个地方对您不尊重,对主子爷不尊重了?” “您在别处碰了壁,太医院不拿您当回事儿,您找太医院闹起啊!您可别看着太医院里的是大人,咱内膳房里的是奴才,便欺软怕硬可劲儿地闹!” 值夜太监啐了一口,“知道的说您是忠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九皇子这位主子爷,跟他手下的丫头一副嘴脸呢!” 太监阴阳怪气的。 碧环气得跺脚,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向太监,“你....你...” 第十四章 焖过的粥 “可是千秋宫的姐姐?”含钏笑着跨过门槛进屋。 那值夜太监一看是含钏,立刻变脸转笑,弓着背迎了过来,“含钏姐姐您怎舍得到咱这破地方来!” 边说边拂袖擦擦杌凳上本不存在的灰,谄笑,“白爷可好?您近日可好?您还不知道小的叫啥名儿吧?姐姐您喊我一声栓儿就成!” 小虾怕螃蟹,螃蟹怕大鱼,大鱼怕捕鱼的网。 在比自个儿身份高的人面前卑,在比不如自个儿的人面前亢——虽说哪儿都是这个道理,可宫里头表演得尤为胜。 含钏是甲字号老牌掌勺带出来的,手上功夫过关,又得白斗光看重,相貌身量在这掖庭里头都是拔尖儿的,在膳房里,含钏横着走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青环虽说是内宫的丫头,却在势弱的小皇子身边当差,九皇子今年才五岁,本朝讲究个六岁落定,九皇子都还没站稳,身边的丫头还不跟一盘菜似的,旁人想炝就炝,想炒就炒... 这些人,一眼望过去,谁该巴结,谁该嚣张,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巴结不能活? 实在话,往常不觉得,如今含钏心里有点犯恶心。 含钏没看那小太监,立在灶台边上,转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环,“别耽搁九皇子进膳,这是我刚熬好的汤粥,姐姐若瞧得上,便回千秋宫拿小炉子给热热,服侍九皇子用下吧。” 青环红着眼眶接下,向含钏福了福,爽爽朗朗开口,“...是千秋宫九皇子身边的青环,姑娘名唤含钏是吧?我记下了,您若有事,使人到千秋宫寻我便是,恩是记下的!” 哪有什么恩呀。 不过是再来一次,总得让自己畅快点。 青环急着回内宫,匆忙出去。含钏预备着回膳房重新给阿蝉熬一份吃食,却见那小太监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杵在旁边。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你细想想,怎么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话儿呢?”含钏理了理衣裳摆,“九皇子好歹是主子爷,如今虽不得势,却仍能决定你我生死。” 含钏话说完便出了门子,刚拐过角,却听那小太监轻“呸”了一声,骂她“都是贱命,教训谁呢!” 含钏脚下没停,甚至越走越快。 内膳房重新起锅燃灶,白雾冲上墙顶。 同样起了白雾的,还有千秋宫西院偏厢。 青环在红泥小炉上取了砂锅熬开,拿银针试了毒便给九皇子端去,却见一个身影推开门,压低声音,害怕将半梦半醒的九皇子闹醒,“小九好些了吗?” 青环赶忙跪地,“请四皇子安,晌午时发了两次,婢子领了牌子去太医院请了大夫,大夫...”说起来青环又有点想哭,可在主子面前只能笑不能哭,便摆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更难看,“大夫来看了两眼,说九皇子是长身子发热,没太大关系,就开了两幅益气健脾的药...” 徐慨点点头,浣手后坐在了九皇子身边,摸了摸额头,鼻尖全是桌子上那碗盖着的砂锅飘出来的香气。 千秋宫可没小厨房。 “内膳房愿意重新开火生灶?”徐慨神色淡淡的。 说起这茬,青环满腔的怒火爆了出来,噼里啪啦跟滚豆子似,“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把早上剩下的包子拿出来糊弄人!还好有位姐姐把熬好的粥给了婢,否则九皇子今儿个夜里饿了,只能啃干冷包子! “九皇子才五岁!本就发着热,若是吃了那噎嘴的包子,肠胃不克化,病症肯定又加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九皇子身子本就弱,被人这般折磨,岂不是遂了那起子的人的愿!” 徐慨眼皮子一抬。 青环立刻缩成一团,乖得像只鹌鹑。 徐慨转了头,伸手去掀砂锅盖,一掀开,那股若有如无的气味瞬时变得明晰起来,明明是清粥,却散出一股明确且浓烈的香味,青葱因为回锅而变得不似刚出锅时鲜亮,菌菇和充满油脂的猪肉末的气味也随着焖煮的时间过长而渐渐减弱。 徐慨心头闪过了一丝可惜的情绪。 若是刚出锅便入口,必定胜过许多顶尖大师傅的手艺。 青环也乖觉,见徐慨身后的贴身大丫头兰亭手里还提着刚下学的竹篮,赶紧先帮徐慨舀了一碗,“四皇子您先吃着,九皇子没胃口吃不了老少,这砂锅又大,您先吃碗垫垫肚子,稍后我再去内膳房提膳。” 徐慨接了碗,吃了一口。 眼神瞬间亮了。 很难得的味道。 宫里的菜,匠气太重。 像一朵被匠人禁锢住,照着模子精雕玉刻后的一个模样的花。 这碗粥却很好。 很随意。 肉沫宰得不够烂不够精细,却能尝出肉本身的味道。菌菇也并非松茸、鸡枞等名贵上佳的种类,就是白口蘑罢了,随处可见,随意可得,却在滚刀下充分吸收了蛋液与肉的味道,在一锅食材里闯出一片生天。 徐慨对吃,无甚要求,无毒、果腹即可。 今日这小小一碗粥,却叫他体会到了吃食的乐趣。 徐慨放下碗笑了笑,宋时东坡放笔煮肉,相国刘文定公潜心酿酒,口腹之欲确如利剑蜜剑。 徐慨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佩环,是葫芦样式的白玉,葫芦口飘了一丝水绿,藏着还不错的水头和糯。 “明儿个把这东西赏下去。”徐慨神情始终很淡,吩咐青环,“别提我,就说是九皇子赏的。拿着这东西去找内膳房管事的,把这个赏给熬粥的人,赏蒸包子那个掌嘴三十下。” 青环感激涕零。 四皇子始终愿意为九皇子出头! 只要有人愿意为九皇子出头就好! 青环看向九皇子,面色微微发红。 四皇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宫人们有句话,皇长子爱喝酒爱读书,性子最憨;二皇子是嫡出最贵;五皇子曲贵妃所出,宠妃所出最傲气;八皇子脾性最好;九皇子最可怜; 而....四皇子,最俊朗。 四皇子的俊,有点儿像夏天竹林里飘过的那阵风。 安静沉默,却清冽甘甜。 青环埋下头去,手里的葫芦玉坠,脸上的烫,都叫她心里头痒痒的。 刚进东院,徐慨偏身轻声交待兰亭,“明日,你去顺嫔娘娘处求个恩典,请她帮忙在膳房找两个老实、手艺好的宫人调教一番。” 也不知在和谁解释,“小八、小九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千秋宫虽不能设小厨房,却能自己动手做做不动大火的吃食,也能给他们补补身子。”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记得以前给老太后炸花糕,有个前辈姐姐炸黑了莲花底儿,送去慈宁宫时,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见了,让人把那姐姐的裤子扒了,在掖庭二门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红灿灿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所以呀,这宫里看着繁华热闹,却是虚而不实的。 指不定啥时候就踩了坑。 “钏儿....钏儿!”白爷爷先压低嗓子,发现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记闷勺敲了过去,“钏儿!” “诶!师傅!”含钏赶忙将花糕先捞起来,等会再复炸一次就得了。 白爷爷扶着灶台,凑近含钏,“有个去处,比长乐宫好!去,还是不去?” 含钏瞅着白斗光,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承乾宫,顺嫔娘娘!”白爷爷兴奋极了,胡子翘到眉梢上,“想在内膳房挑两个宫女儿!你说你闹不来长乐宫那起子复杂事儿,那顺嫔娘娘个性温和,又避世避宠,更好的是,还有个亲儿子。” 白爷爷一手把含钏摁下,手劲儿之大,让含钏以为自己犯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白爷爷想趁机把她炸了油锅,替天行道。 “谁都知道,顺嫔那儿不过是过道手。调教好了,最后,还得落在四皇子处。”白爷爷眼睛里闪着精光,“跟在主子爷身边的前程...” 含钏脊背都凉了。 寒气,从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儿,含钏觉着后颈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白爷爷乐了,“瞧把你兴奋的!是不是也觉着是个好去处?” 含钏咬牙切齿。 好...好...好什么好!好个屁好! 上辈子,她不就在这好去处里,坑死了吗!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记得以前给老太后炸花糕,有个前辈姐姐炸黑了莲花底儿,送去慈宁宫时,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见了,让人把那姐姐的裤子扒了,在掖庭二门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红灿灿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所以呀,这宫里看着繁华热闹,却是虚而不实的。 指不定啥时候就踩了坑。 “钏儿....钏儿!”白爷爷先压低嗓子,发现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记闷勺敲了过去,“钏儿!” “诶!师傅!”含钏赶忙将花糕先捞起来,等会再复炸一次就得了。 白爷爷扶着灶台,凑近含钏,“有个去处,比长乐宫好!去,还是不去?” 含钏瞅着白斗光,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承乾宫,顺嫔娘娘!”白爷爷兴奋极了,胡子翘到眉梢上,“想在内膳房挑两个宫女儿!你说你闹不来长乐宫那起子复杂事儿,那顺嫔娘娘个性温和,又避世避宠,更好的是,还有个亲儿子。” 白爷爷一手把含钏摁下,手劲儿之大,让含钏以为自己犯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白爷爷想趁机把她炸了油锅,替天行道。 “谁都知道,顺嫔那儿不过是过道手。调教好了,最后,还得落在四皇子处。”白爷爷眼睛里闪着精光,“跟在主子爷身边的前程...” 含钏脊背都凉了。 寒气,从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儿,含钏觉着后颈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白爷爷乐了,“瞧把你兴奋的!是不是也觉着是个好去处?” 含钏咬牙切齿。 好...好...好什么好!好个屁好! 上辈子,她不就在这好去处里,坑死了吗! 第十六章 还是花糕 含钏浑浑噩噩。 白爷爷极力推荐。 努力的样子,像极了路头卖艺的大爷。 含钏深吸一口气,把蜜供糕点往吸油的纸上一放,“我不去!” 不去的原因不能明说,含钏梗着脖子,只能言语含糊其辞,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去就不去!什么承乾宫!什么四皇子九皇子!内膳房那么多小姑娘,谁去不行?” 这要是白四喜,白爷爷一脚早踹脸上了。 一来,这高低是个姑娘;二来呢,人老了,脚也踹不了那么高了。 白爷爷力所能及地一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吼什么吼!吵什么吵!”四下看了看,内膳房或是油锅崩裂之声,或是杀鸡宰羊之声,这两师徒吵闹惯了,谁也没把这儿当回事,老头儿鬼鬼祟祟压低声音,“...这消息是张姑姑特意透给爷爷我的,若是放出来,你不去,有千万个小姑娘...还有千万个小太监往上冲!” 让他们冲啊! 含钏闷着头,脑子里“嗡嗡”直响。 满脑子就三个字。 去了就完了! 顺嫔还得把她赏给徐慨,还得做主让她当通房,徐慨还得娶张氏,张氏还得嫉恨她连带着恨毒了徐慨,到时候徐慨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梦里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她又不是脑子有病! 死了一次,苦了一辈子,不撞南墙心不死?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她是能改变顺嫔的想法,还是能改变徐慨的主意,还是能让圣人不给张氏和徐慨赐婚? 这些,她都做不到! 她只能像块砧板上的肉,别人想将她清蒸,她就不能被红烧,别人想给她改花刀,她就不能囫囵留个全尸... “不去!”含钏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您让我去浣衣局洗衣服吧!您让我去外院杀鸡宰羊吧!再不济,您让我去内造局砍柴补漆!” 这丫头,油盐不进! 左右就一个“不去”! 白爷爷还想上手,却又私心怀疑,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把这丫头打傻了。 “你以为这消息,张姑姑凭什么给爷爷我透出来?”白爷爷苦口婆心,“如今,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九皇子才五岁,还烧在床上,有这个精力派人来膳房奖惩,秀威风?这赏啊,定是千秋宫里年岁最大的四皇子赏下来的!” “四皇子前脚赏了你,后脚顺嫔娘娘来要人,你自己想想,要的是谁!?” 白爷爷从祖上就混迹宫闱,这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 圣人身边最得势的大太监崔玉生,是就他最聪明?是书念得最好?还是字儿写得最好? 是他最听得懂圣人的话啊! 白爷爷到底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肩膀,“钏儿,主子的话没说明,可咱不能装听不懂啊。” “你且记得,咱们如今在哪儿?” 含钏眼泪“簌”地下来了,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倒把白爷爷吓坏了,赶忙扶着灶台,一边拖着不方便的腿脚把含钏罩住,不叫别人看见,一边拽了汗巾子手足无措地给含钏擦眼泪。 “唉..唉...你这丫头...打小就不爱哭的...”白爷爷小心翼翼,“你小时候,我让你扛三十斤重的木墩子练臂力,也没见你哭...如今...” 进个内宫,怎么像...怎么像逼良为娼似的! 白爷爷拍拍脑门星,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赶紧拍走! “那你说,你自个儿说,现今怎么办?” 含钏泪眼朦胧,摇摇头,“我不知道...”从拿到那块玉坠,含钏脑袋瓜就像一团浆糊,越搅和越粘稠,眼神落在了挺脱好看的蜜供花糕上,突然一惊醒,“师傅!” 白爷爷下意识,大声回答,“唉!” 这一下,倒引起膳房的注意——都停了手上的功夫朝这处看。 常师傅笑起来,大声道:“老白头!别总教训你徒弟!瞧小姑娘哭得!” 白爷爷以廉颇老矣,尚能干三碗的气势把汗巾子朝常师傅一扔,横了一眼膳房,“活儿干完了!?”又拖着残腿,把含钏拉到僻静处,神色认真,“你说。” 含钏神情有些激动,“花糕!花糕!” 花糕?什么花糕? 白爷爷云里雾里。 自己的手,可能是重了点儿... 否则好好一个丫头,怎么傻了呢... 白爷爷陷入反省。 含钏“哎哟”一声,一双眼睛因激动而亮亮的,“我听宫里的姑姑们说过,老太后满整寿时,都会开大恩典,放一批宫人出宫!十年前,我刚入宫不久,就有这么一遭!今年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按惯例,也是要放人出宫的!” 这倒不假... 白爷爷凝了凝神。 可出宫,比进内宫还难啊! 宫里头的宫人,谁不想出宫? 如今世道好,女子的地位比前朝高了不老少,出了宫,或投奔父母,好好嫁个人;或打着侍奉过宫中贵人的名头,被世家官宦聘去教家中的女儿,独自一人也能置田买地;或索性开个女学馆,收点束脩,教邻里街坊的姑娘读文识字... 只要出宫后不懒不馋不贪不傻,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这道理,谁不懂? 白爷爷想了想,开口,“钏儿啊...往日放出去的,都是内宫的女使。咱们掖庭,虽然人多事多,却是个孔雀不落足的地方...” 白爷爷这说得很委婉,却也很透彻。 含钏听懂了。 可含钏却不愿放弃。 出宫,两个字,她想都不敢想! 从梦里,直到刚刚那一刻,她从来没想过! 四五岁就入宫为奴,长在宫闱,学在宫闱,不出意外,也会死在宫闱。 这是掖庭宫人的宿命! 可当“出宫”两个字浮现时,含钏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这两字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要占据她所有的思绪。 出宫! 她想出宫! 她要去宫外看看! 这四四方方的,被红墙绿瓦分割得规矩整齐的天,她已经看够了! 她从没见过自由生长的树、淙淙流淌的河、因四季交替而自然枯萎的花! 含钏紧紧握住拳头,轻声却坚定地开口问,“白爷爷,长乐宫的淑妃娘娘,是否够格决定我的去留? 第十七章 浑水豆花 白斗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含钏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布上擦了擦,语声坚定地再问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资格决定我是否出宫?” 如今的局势,不是出宫,就是去承乾宫顺嫔处。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钏记得徐慨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险,会撇下自己的尾巴,断尾求生。当时徐慨告诉她,她人小力气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状,别拧劲儿、别逞强... 阿弥陀佛,她向来跑得比谁都快,怂得比谁的姿势都标准。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仅在龚皇后与曲贵妃之下,照理说,若淑妃开口,事成的几率不算小...爷爷我豁出脸皮去,看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含钏赶紧摆手,“您别去!”连忙打消白爷爷这念头,“主仆恩情,算之有数。师傅,您年岁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参养着,也得月月请太医上门诊脉...这些说起来都是逾矩的,为啥淑妃娘娘给您破了例?还不是为了这一番主仆恩情!” “如今,您若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讨恩典。淑妃娘娘或许会给。可之后呢?万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时候,淑妃娘娘只会觉得咱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了一,还想要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含钏努力将脊背挺直。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缰绳了! 只能背水一战! “我自己想想办法吧。”含钏心里也打着鼓,说来也惭愧,梦里现实加起来两辈子,她着实没为自个儿、为别人认认真真谋划什么。 当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将脑子放进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钏细细捋了一遍,事关体大,含钏决定对白爷爷缄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个人扛,“师傅,我心里明白的。” 白爷爷还想说什么,却被下厨的小太监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话,“凡事多想,凡事有师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厨。 含钏也回了灶台,双手撑在灶台上,将花糕复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时,张姑姑笑盈盈地过来,“...当初钏儿这丫头进掖庭,天庭饱满,肤白细嫩,我瞧着就不是这儿留得住的人,如今...”张姑姑捂着嘴笑,“往后,钏儿若是得了前程,且记得这群同过甘苦的老伙计才行!” 大家伙儿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宫女儿,扯着嗓子敲边鼓,“瞧张姑姑说的!钏儿姐姐有运道,那也是那锅粥攒下的福分!和脸和皮有甚相关?” 好事的太监忙接过,“你懂什么?色香味色香味!就连做菜,都是‘色’字放前头!钏儿的脸皮,在掖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着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没明说,以色侍人,四个字了。 内膳房围坐着哄笑起来。 越说越不像话。 白爷爷沉着脸,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饭的,就去墙角蹲着!” 白爷爷话一出,周遭的声音弱了下去。 含钏像衣裳被剥尽,赤条条地躺在砧板上。 其实也没说错。 梦里头,她跟以色侍人有什么区别? 徐慨说的话,想的事儿,读的书,她都不明白。 没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钏还能下厨做菜,看徐慨埋着头吃她做的饭时,她一颗心就满满的。后来上了徐慨的床,当了通房当了侧妃,旁人说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远庖厨,不能做这种“奴才干的事”。 她便彻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宫里的女人,看见贵人主子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日子久了,也想当人上人。 当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为主子爷的枕边人。 含钏闷头刨了口饭。 有人羡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谁也没问过,她想不想。 用过晚膳,内膳房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尽了,白爷爷留了一小会儿,和含钏说了几句话,又托了夜里进宫值守的小太监去给长乐宫素锦带话,还把白四喜留下来值夜。 白爷爷一走,含钏从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进贡上来的东山黄豆,拿温水泡发开来,等了三个时辰,篦去小部分水后拿到后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远处打更声穿透重叠的宫墙传了进来,含钏用手推磨将黄豆磨成了极细的浆,将接豆浆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将豆浆尽数挤出,这样反复三四次,含钏后背浸湿了汗,白四喜端着蜡烛来瞧,有些新鲜,“明儿个磨豆汁儿喝吗?” 别提了。 含钏是京城掖庭长大的,可一点儿喝不惯豆汁儿。 臭烘烘的,像发酵过了头,馊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爱喝的。 豆汁儿配炸圈儿,能吃一簸箕。 含钏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净,也企图将关于徐慨的记忆甩干净。 夹层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钏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将豆浆烧开后装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会儿豆浆上就起了一层雪白的泡沫,盖上盖再焖一会儿,含钏将一根筷子插进豆浆里,竹筷屹立不倒。 这说明成了。 内膳房弥漫着豆子的清香气,瓦缸里豆腐花儿雪白雪白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像黄昏时候落霞边的云。 含钏舀了薄薄一勺给四喜尝。 一入口,四喜眼睛瞪得贼大贼圆。 口感好极了! 豆腐花儿蓬松得像蒸发后的鸡蛋白,豆子的香气近似肉香,却又比肉类少了塞牙的纤维感和腥气,入口即化,压根用不着动牙齿,顺着喉咙一溜儿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后,满嘴都是豆腐花儿的回甘和香甜。 “给我化一块红糖!”四喜端着碗嚷道,“用冰镇!冰镇之后,我能一口喝三碗!” 糖? 吃甜的豆腐花儿? 咦—— 含钏嫌弃蹙眉。 窗外的天边闪出一道鱼肚白般的银丝,含钏赶忙打水洗脸,人精神了不少。 盛了一小盅豆花,盅底放着一小节燃着的蜡烛。 含钏又从灶台下拿出准备好的一方青釉方瓷,深吸一口气,跟在长乐宫提膳太监身后,过了二门。 第十八章 过水蘸料 这回进内宫,就没素锦姑姑带路这样大的排面了。 含钏跟在提膳丫头身后,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把托盘高举过头顶,眼睛死盯着地面,看着从内殿鱼贯而出又依次而入的...嗯...脚后跟。 宫人们脚步匆匆,所有人都是前脚掌着地,后脚跟垫着走。 这样走路没声音,且看起来身姿轻盈。 天儿从蒙蒙亮到看得清人的面目,长乐宫在忙碌却安静的气氛中,依次熄了灯。 终于传膳了。 含钏的胳膊都僵得抬不起来了,素锦亲自过来端浑水豆花小盅,眼眸身形未动,只微微动了动嘴皮子,“先别走,等娘娘用完膳,再看。” 含钏投去感激的眼神。 提膳宫女依次告退,含钏垂首立于回廊处,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一尊石雕。 “内膳房的!” 偏阁直直垂下的湘竹排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素锦袖着手在回廊处说话,“过来吧,娘娘要见你。” 含钏赶忙拿手抿了抿鬓边的头发,埋头弯腰过了排帘,帘子后是一座八仙过海的红橡木屏风,绕过屏风,是设在偏阁里的小桌,含钏埋着头跪在地上,声音清楚,“婢内膳房甲字号七品女使贺含钏,给淑妃娘娘问安,淑妃娘娘万福长乐!” 额头触在冰冰凉的青石砖上。 含钏只能看见淑妃脚上那双绯红双蝴流苏单丝罗鞋子。 “起来吧。” 声音很柔,软得像飘在空中的羽毛。 含钏垂着头起身,只听那管声音笑起来,应当是在同素锦说话,“宫里有句老话儿,美人儿在掖庭——谁能想到内膳房还有这般标致的姑娘。” 含钏有点后悔没把刘海再剪长一点。 素锦恭顺的声音应承道,“内宫的宫人规矩重,掖庭里的宫人和内宫的宫人不太一样,颇有些随性的味道,您便看个新鲜罢了。” 含钏听着素锦转过身在朝她说话。 “淑妃娘娘温和大度,也不喜欢宫人们在她跟前拘谨内向——这盅浑水豆花,可是出自你手?” 素锦在给她递点子。 含钏微微抬起下颌,眼风总算是能扫到点杨淑妃,含钏不由有些心惊... 大唐时候,以胖为美...可如今过了大唐百来年了,还是以女子身量纤细婀娜为美...更别提当今圣人——有一说一,圣人对女人或许不太长情,但圣人挑女人的眼光那可真是值得载入史册——在含钏有限的记忆中,龚皇后美艳大气,曲贵妃玲珑妩媚,顺嫔温婉清丽...各自虽不同,却都是顶尖的美人儿,也有共同的特点——细腰纤纤,骨量颀长。 如今的杨淑妃...真对得起她的姓。 还好她的位份不是贵妃。 若是贵妃位份,那可真是以史为鉴、以史为镜了——杨淑妃也太圆了点吧! 脸若银盘,腰若漆柱,浑身散发着慈爱圆润的光辉。 淑妃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到三个月吧? 照理说,应当是三个月才显怀啊! 含钏绝对不信,圣人宠她的时候,她也是这幅样子! 含钏心里过了一出戏,面上好歹稳住了,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餐食,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回素锦姑姑,浑水豆花是婢子做的。” 淑妃笑了笑,圆圆的手指掩了帕子,“豆花儿做得很好。”话语间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用的是成都东山的豆子,郫县的豆瓣酱,蜀中的二荆条。豆花松软绵甜,蘸料辛辣鲜香,还加了一味只有川人和云贵人才吃得了的鱼腥草,是本宫家乡的味道。” 含钏连忙福身谢礼,努力将声音放平,“回娘娘,近日白师傅和婢子发现长乐宫在内膳房提膳的时候少了,就算有时提了膳,也是照原样退回来。内膳房不禁惶恐,是否是哪里做得不合娘娘的胃口,婢子便琢磨了许久,特意呈上了娘娘家乡的浑水豆花。” 含钏语调很平,却吐字清晰,且有抑扬顿挫,引得人往下听。 含钏双手束在腰间,态度十分恭谨,“豆花性温,可拟肉,且易克化,加之夹层石膏点水,可清热解毒。蘸料,正如娘娘所说,用的都是川地的食材。原汤化原食,本土的味道配本土的菜才最正宗。更何况,辛辣可开胃可发汗可提神。娘娘身怀龙胎,本就辛苦,若是这一盅平平无奇的豆花,就能让娘娘吃得舒坦,内膳房方不辱使命,死而后已。” 淑妃笑道,“白师傅教得好”,又笑了笑,“这些时日都是小厨房在供给膳食,吃白师傅的菜,机会便少了”,手一挥,嘱咐素锦,“赏二十锭白银!” 含钏就势跪下,抬起头,重新将头磕在青石板上,沉声道,“娘娘,且听婢子再言三问。” 淑妃微愣,看向素锦。 素锦回首看向含钏,再恭顺地向淑妃福道,“贺女使是白师傅的关门弟子,白师傅伺候长乐宫饮食已有八年之久,娘娘不妨听一听贺女使究竟要说些什么。” 素锦心里“咚咚咚”,也打着鼓。 昨儿个夜里,值夜的小太监给她带了白斗光的话,说是他徒弟想求淑妃娘娘帮个大忙,但绝不让淑妃娘娘为难,只求她能在旁美言两句...至于到底帮什么忙,那小太监说得含含糊糊的,素锦自不能就这样算了,便亲去二门见了白斗光一面,白斗光说他这徒弟想求淑妃帮忙疏通一个出宫的份额。 这忙也不白帮,定能解淑妃近日之困。 素锦一听,心头微动。 若说长乐宫近日有什么困事,淑妃娘娘“蹭蹭”向上增的体重,一定算上一件! 这才刚刚上身两个月,淑妃胃口特别好,脸上身上都比往前丰润了不少。害喜的妇人长点肉倒不算大事,可宫闱不比民间啊!若是胖了丑了,无异于自断后路啊!更甭提淑妃娘娘已是刻意忌嘴,不食重油荤腥之物,可这体型仍旧不见恢复。 太医院擅长和稀泥,诊了半天脉,只说出,“淑妃娘娘注意饮食,不可贪多贪嘴”之话,反倒将时常饿得饥肠辘辘,却不敢多吃的淑妃气得面红耳赤。 饮食上,都是通的。 搞不好,做饭的厨子还真能误打误撞解这个围呢? 素锦便应了白斗光所求。 淑妃想了想,“嗯”了一声,轻轻抬起精巧的下颌,示意含钏说下去。 含钏抬起头来,仍是跪着,朗声问道,“近日,娘娘可是胃口大开,时时饿,时时想进食?” 淑妃不需答话,回答的是素锦,“这倒不假,和怀八皇子不同,娘娘这一胎不太害喜,也爱吃东西。” 含钏再问,“长乐宫小厨房,可是常常熬羹煮汤,为娘娘进补?” 素锦再点头,“一日三餐,四点五汤,是小厨房两位嬷嬷在操持。”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口津,手里捏出了一掌心的汗,“娘娘喝完汤后,是否食欲更好?且...” 含钏深吸一口气,后面要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就是放在市井里对着妇人说,泼辣点的都能当场叉腰骂死你! 含钏稳了稳心神,到底说了出口,“且,近日娘娘发觉自个儿身沉体重,较往前圆润不少?” 第十九章 乳鸽白术汤 当着胖娘娘的面,说娘娘胖。 素锦心尖尖都在发抖,冷汗一波一波地往外冒。 这么久了,长乐宫阖宫上下没人敢给淑妃进言,“我的娘娘诶!您少吃点!您看您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啊!”“您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能胖啊!” 谁敢进言? 谁敢当着女人的面儿说她胖?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你主子... 含钏这一问,素锦不敢答,不仅不敢答,还色厉内荏地开口呛道,“胡说什么!圆什么圆!润什么润!娘娘身怀龙胎,辛苦劳累,瞧着比往常还瘦削了许多!” 含钏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姐姐诶。 您这动作有个学名,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个成语,叫“指鹿为马”,还有句俚语,叫“捏着鼻子骗眼睛”。 含钏突然觉得自个儿贼有学问了。 素锦朝她递眼色,含钏忙应景地慌乱低头,作出一副惊惶失言的模样。 含钏看不见淑妃的表情,素锦看得见,她看见淑妃嘴角紧紧抿住后缓缓张开,语声仍是柔柔的,“女使说的一点不错。本宫这次上身后,胃口特别开。之前怀老八时,吐了五个月,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这回不知怎的,酸的也爱吃,辣的也爱吃。太医说,倒是少见,却也没明说哪里不好。” 素锦望向含钏。 感受到素锦的眼风,含钏这才重新抬头,面色肃穆,“敢劳请素锦姑姑,将正中的那盅汤递过来给婢看看。” 桌子正中放着一盏掐金丝双耳药膳盅,含钏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扑鼻而来,这盅汤熬得清澈见底,表面的油都被尽数打走,一整只乳鸽肚皮朝天躺在中间。 含钏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银勺,舀了一小勺,轻轻嗅了嗅,想了想又抿了一小口。 素锦看着含钏的表情越发凝重,急上心头,又生生压住,眼神叫随侍的丫头封了门窗,这才开口,“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饮食嬷嬷熬的,可是有毒?”素锦越想越心惊,有些毒是银针查不出来的!比如银杏芽的汁液,又比如活血化瘀的藏红花!一个要人命,一个堕人胎! 这两个嬷嬷可是使了快一个月了! 龚皇后赏下来的人,不用就是失礼!长乐宫只能硬着头皮用小厨房的饭菜,淑妃娘娘也说了,龚皇后不蠢不痴不傻,她既然坦坦荡荡地赏了嬷嬷下来,便不会着人捏住错处——更何况,二皇子大有可为,八皇子刚刚开蒙,龚皇后也犯不着。 这才敢用的啊! 素锦看着含钏又抿了一小口,也不敢催,只见含钏将银勺放下后又跪在了地上,方急切出声,“你且说啊!” 含钏沉吟片刻,方道,“这道乳鸽白术汤,熬得很好,乳鸽软而不烂,药膳的味道藏在肉味里,既滋补又不至于叫人闻着犯恶心。汤炖得又清又香,只放了几粒粗盐提味,便再无他物,炖这锅汤的人,手艺不在白师傅之下。” 素锦和淑妃听得云里雾里。 都是好处,那何必跪地? 含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话锋一转,“这碗汤,无毒无害,若是脾胃虚寒之人长期食用,必定受益匪浅。因其中的五味药膳,白术、炒麦芽、鸡内金、焦三仙,都是健脾开胃的好药。” 含钏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来,“喝一日两日,倒也无妨。可若是日日喝,日日补,人开了胃,便时时会饿,饿了便想进食。纵然淑妃娘娘知道要克制自律,却也不自觉地多进——往日吃一碗饭便饱了,如今要吃第二碗;往日吃三餐即可,如今零嘴、点心、晌午的进补都不算正经吃饭。” 含钏说得委婉,素锦却听得分明。 气从胸口来。 喂猪呢!? 是在喂猪呢? 把淑妃娘娘喂胖,喂得圣人见淑妃就腻味? 是...这饮食嬷嬷倒是没下毒,可这比下毒还狠! 毒发不过三刻钟,若淑妃胖起来,那可真就是断了后路,磨人刀了!就算产下胎儿后,淑妃渐渐瘦下来,这需要付出多强的毅力?付出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心血?生完这胎,淑妃已经快三十了,不年轻了! 素锦能想到,淑妃自然能想到,双眸微微眯起,声音有点冷,“本宫喝了这么许多天,倒没喝出这小小一碗汤,里面竟藏着这样大的乾坤。” 含钏再道,“五味药膳,各有其味。若搭配得当,这汤便压根吃不出丝毫的药膳味,只有鸽子的清甜。” 含钏看了眼桌上布的菜,面色依旧凝重,“除却这汤,桌上的布菜也是花了大心思的。” 膳食的学问,在于搭配。 菜做得好的厨子,万里有百,会配菜懂平衡的厨子,百里有十。 膳房的人,别的不说,荤素搭配、冷热平衡,性温与性热、性平与性燥,一眼便知。 含钏挨个儿点名,“今儿个的早膳,主食是云松糕和杂蔬荞麦面。但淑妃娘娘必定会选软白漂亮的云松糕,吃了云松糕,口中因松子仁厚重的油脂而发腻。淑妃娘娘此时会想,吃什么解腻呢?” 素锦和淑妃跟着含钏的眼神在桌上走动。 “自然会选跟前放着的醋泡海蜇丝,海蜇丝无妨,只是海蜇挂油,鲜嫩的海蜇要先在花生油中浸泡片刻,再用醋拌开才会香。” 含钏笑了笑,“用过酸香的海蜇,淑妃娘娘再喝一口咸香的鸭肉粥,鸭肉粥讲究原油煎肉,鸭皮带着的板油先剔下来热锅爆香,再将鸭肉宰得细细碎碎的,将就这半锅鸭油炒嫩,最后倒水倒米,慢慢熬开。” 淑妃想了想刚刚用膳的顺序。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含钏最后才说道,“桌上有一个空碟,婢子猜测,淑妃娘娘应当是喝完一盅鸭肉粥后,将碟子里的蜜瓜吃完了。” 淑妃发愣。 说起吃食,含钏没在怕的,疏朗地笑了笑,趁热打铁道“云松糕含有松子油脂,属高油;醋泡海蜇丝含有花生油的油脂,属高油;鸭肉粥含有鸭板油的油脂,属高油...” 含钏目光灼灼地看向淑妃,“那盘蜜瓜,甜而绵,其中所含的糖水比一勺黄砂糖还多!高油高糖,娘娘如何能不丰润?娘娘腹中的胎儿,将渐渐长大,甚至会比别的胎儿都大!这自然是好事!” “可胎儿过大,一则难以生产,二则...”含钏看向淑妃的腹部,“二则,母亲肚皮上,难免会留下,因胎儿过大撑开皮肤的印迹!” 第二十章 羊乳酪 光想着胖了! 却没想过母亲胖了,胎儿会怎么样! 素锦的爹是员外郎,邻里街坊都是乡绅地主,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后宅的争斗,没有官宦世家那么文绉绉的——你写首诗骂我,我回个对联骂你。 有钱人的后宅,只讲求有效。 素锦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的一房小妾产下一个八斤九两重的男婴后,她娘还来不及出手,她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妾送到了寒山寺。 下人都说,因为那个小妾肚子撑花皮了,难看得很。 素锦脑子一嗡。 这个把戏,怎么会被玩到宫里来? 淑妃有过身孕,生过孩子,含钏一说出口,淑妃便懂了。 淑妃气极,手袖一挥,那盏还冒着热气儿的乳鸽汤“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混账!”淑妃骂人时,声音都是柔柔的。 若是不看淑妃如鹰隼一般陡然犀利的眼神,含钏一定觉得这是个只知道吃辣,却没脾气的川妹儿。 淑妃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低头一眼看见自己圆润得显得有些短绷的手指,再摸了摸腰间的肉,心中冒出一股恶气,她恭顺贤良,事事不逾矩,事事不出头,事事都在曲氏与龚氏身后,软和委屈换来的竟是龚氏如此待她!?好心肠里装了一肚子坏水! 淑妃恨极,轻声吩咐素锦,“去!差两个信得过的去小厨房翻厨余!看看有没有贺女使说的那几味药材!” 素锦应道,垂首向外走,却又被淑妃唤住。 “偷偷去,不要打草惊蛇!” 素锦面目稳重地颔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素锦急匆匆地回来,手里拽着一支拧干了的布袋,素锦将布袋铺开在地上。 含钏凑近一看,轻声数道,“炒白术、炒麦芽、鸡内金...”含钏抬起头,“便是婢子说的那五样!” 为了去渣,药膳装进布袋里熬,是讲究做法儿。 这也给素锦一网打尽提供了方便。 含钏辨识完毕,素锦利落地将布袋子收起来,沉声问淑妃,“娘娘,您看,那两个饮食嬷嬷是...” 素锦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狠厉。 含钏忙低头,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来求出宫的...不是来当同案犯的... 淑妃笑起来,“不着急。”声音依旧柔柔的,听不出四川的调调,倒都有些姑苏江南女子的婉约腔调,“那两个饮食嬷嬷,为着本宫吃好喝好,费尽了心力,用足了心思,当赏。” 淑妃眼风里瞥见了缩在角落,竭力弱化自己的含钏。 “贺女使,英雄出少年,白师傅伺候本宫近十年的膳食,亲传弟子也是个忠心,手上功夫过硬的。”淑妃笑了笑,示意素锦将含钏扶起来,“也该赏。” 两个赏字儿,含钏膝头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素锦一手将含钏架住,恭顺地搭了淑妃的话,“奴婢记得。那便赏那两个饮食嬷嬷一罐子羊乳酪并一盒银馃子可好?羊乳酪最养人,吃得惯的人日日想,吃不惯的人日日入茅坑。” 素锦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背,“只是贺女使的赏,还请娘娘定夺。奴婢不敢妄言。” 这个宫女儿,是白师傅的亲传。 瞧上去个性软、胆子小,跪了一上午,怕是膝盖头都青了。 若是这姑娘来长乐宫,在吃食上,倒是再也不用担心。 淑妃笑问,“正巧本宫小厨房里缺人,若是贺女使愿意,来长乐宫是个不错的选择。” 含钏克制住自己去瞅素锦的眼神。 前面火坑,后面悬崖...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素锦搭在她身后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背上的肉。 “还不快叩谢娘娘!”素锦声音很稳,“往后入了长乐宫,额上的刘海便得梳上去了,身子骨也得时刻挺起来,甭还是掖庭那副畏畏缩缩的面貌!淑妃娘娘是圣人跟前的高位嫔妃,从长乐宫走出去的女使必得姿容端方、气质大方,不要缩头缩脑、含手含脚,到时候丢的是淑妃娘娘的脸面...” 素锦说着便训起来。 淑妃跟着素锦的话,把眼神落在了含钏额间、脸上、腰上和腿上,眼神不由得眯了眯。 圣人爱吃,也懂吃。 做得一手好菜,便能入圣人的眼了。 若是再长了一副灵气的脸和纤弱颀长的身子.... 如今她虽说是有孕,不方便侍寝,需要有人帮忙留住圣人。可这人不能太美,不能太抓人,不能越过主子去...淑妃微不可见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腰身... 淑妃眼神横了素锦,笑了笑,“你倒好,人家还没应,你便开始摆姑姑的威风了!” 顿了顿,“赏人赏人,要赏在别人心坎上才行,贺女使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说就是。” 被素锦掐过的地方还疼着呢! 含钏却欢喜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含钏又跪了下去,朗声道,“婢子五岁入宫,只记得娘和老子早死,前些时日,梦见娘给婢子托梦,说冷说凉。婢子...婢子...” 含钏应景地带了些许哭腔,“婢子想出宫,想去翻新爹娘的坟,想在爹娘坟前尽孝,让娘不要再冷再凉了!” 说实话,五岁以前的记忆,含钏啥都没了。 像被人擦干净了似的。 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爹啊娘啊,长什么样儿、怎么死的、是哪里人,含钏一无所知。 可若没这个由头,她也不知道说啥了。 难道说,这宫里太讨厌了,徐慨也讨厌,对,就是千秋宫那个四皇子。她想出宫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要真这么说,她铁定凉啊! 含钏挤出两滴眼泪,恶狠狠地磕了个响头,“娘娘,婢子别无所求,只想出宫尽孝。白师傅说过,娘娘需要他,他就是废了两条腿,也要让娘娘吃上他的手艺,也要让娘娘肚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吃上好饭好食,不能再叫别的人钻空子,补漏子了!” 额头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实心实诚的声音。 淑妃瞅了眼这丫头,觉得是挺实诚的。 内宫不想进,不想当贵人,不想进天颜,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只想回村里给娘扫墓。 白师傅也是实诚人。 实诚人好,实诚人不骗人。 第二十一章 酒蒸鲥鱼 内室静悄悄的,含钏大气都不敢出。 是去是留,皆在淑妃一念之间。 淑妃沉吟许久后,方才开口,“九月十九果正日,九月二十老太后寿诞,照旧例,是要放宫人出去的。只是这人选,要么是年老的姑姑,要么是家中亲眷危难的...”淑妃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贺女使先回去吧,本宫想想法子。” 没说不行,也没说一定行。 上位者都不喜欢把话说死。 含钏的理解是,这是要给自己留反悔的机会,同时展示展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慑。 主子这样说了,没人敢追着问了。 含钏恭谨点头,随素锦出了内屋。 刚出内屋,含钏看向素锦,整整齐齐地福了身——若素锦没打岔,淑妃执意要将她留在长乐宫,她也没地儿诉苦去。 素锦将托盘往含钏手上一放,冷冷淡淡的国字脸稍有了些神色,低声说道,“...且让娘娘想想,你帮了这样要紧的一个忙。娘娘也不是个心狠的。若想通了,自然帮着去内务府疏通打点。若是没想通...”素锦轻轻叹了口气,“便也是命了。” 谁不想出宫?谁想在这高墙里头,锁着关着,过一辈子? 她出言相帮,一是还白师傅这么些年的帮衬,二是...若真有机会出宫,那便是最好的,这吃人的宫闱,少一个人也是件大喜事吧。 含钏乖乖巧巧地点点头,一路埋着头,出二门回内膳房。 膳房烟火气特别重,热气腾腾的。 一进去,含钏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摸脑门儿,额头上全是汗,膝盖头也疼,像是骨头疼,拿手摸一摸,像拿针在刺一般。 得了吧。 她就这么点子本事,就这么大点脑仁儿。 若真让她进了内宫,搅和进那些破事儿里,她可真是活不长了。 含钏四下找了白爷爷没找着,问了白四喜,说是他爹又病了,今儿个早晨咳得不行,白爷爷火急火燎地去太医院拎了太医就往回赶。其实,本该是当儿子的白四喜回去侍疾,只是太医院不卖白四喜的账,还得老头儿亲自出面。 含钏听了四喜的话,点点头,做了回主,“待会伺候完午膳,你也回去吧,多个人照看着,你爹爹也好得快些。” 含钏坐也没来得及坐下,被白四喜灌了一大罐热茶下肚,权当提神醒脑,围了围兜,一手拿铁勺,一手拿膳食单子看起来。 我的个乖乖。 淑妃是不是早上刺激受大了?将午膳的四冷四热,全压给膳房了! 含钏四下看了看,白师傅告假时,长乐宫的单子还没来——这些时日长乐宫不常提膳,白师傅才敢告这个假。 可如今,甲字号没空闲的掌勺大师傅了,常师傅是挂炉局的人,做热菜始终欠了几分火候,另几个师傅摸不准长乐宫的脉... 这是她进言后,淑妃点内膳房的第一单,千万不能砸了。 若是砸了,甭说她出宫的事儿不好办,就是白师傅在淑妃心里头也跟着降等减分——这才刚上完小厨房饮食嬷嬷的眼药,正是内膳房表现的机会,却给办砸了,这叫淑妃怎么想? 昨儿个嘲含钏“以色侍人”的小太监撩着袖子在旁看,见含钏手拿铁勺,便讥道,“我的姑奶奶诶,如今白师傅告了假,您不会想自己个儿掌大勺吧?” 那小太监姓吴,内膳房里的诨名叫三狗,吴三狗左顾右盼,提高了声量,“您是得了顺嫔娘娘的看重不假,今儿个早上进内宫蒙了淑妃娘娘的指点也是真,可您好歹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膳房里头叫得上号的师傅可都挂在您前头呢!” 白师傅不在,想嘲的、想酸的、想怼的,想趁机压含钏一头的,都冒了泡儿。 你可以说我长得丑,但你不能说我做菜不好吃。 含钏将铁勺往大锅上一砸,被淑妃拿捏住的惶恐、一宿没睡的气儿和疲倦一下冲了上来,语气一沉,“那烦吴三爷给点点,您来说,今儿个谁来掌长乐宫的大勺?” 如果谁真有心来掌这个大勺,如今的灶台上早就备上了料、热好了锅!也不是现在冷锅冷灶,一张单子放在台上的模样了! 摆明了,是等着含钏回来掌勺! 是想看笑话,也是想压压含钏风头正盛的威风! 没人应,吴三狗也点不出人头。 含钏笑了笑,“要不,三爷,您来?” 吴三狗退了半步,脸色涨红。 阉人不掌勺,这是规矩。 身上都有残缺,怎敢给贵人供食! 含钏入宫十年,活了两辈子,没对人说过重话,更没讽过嘲过旁人的不足,这算是含钏头一回拿话将人。 吴三狗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含钏也抿了抿嘴,不做追狗入穷巷的蠢事,朝常师傅等几个大师傅拱了拱手,“几位师傅手上都压着活儿,白师傅不在,钏儿是师傅带出来,自然该顶上。待钏儿配好了菜,出了锅,请几位师傅再给指点。” 常师傅先开了口,“...钏儿是得了白师傅真传的。你尽管先做,若是不成,咱几个做师伯的,在旁帮衬着也不在话下!” 几个师傅应承着。 含钏看也不看吴三狗的脸色,风风火火地向外院对着单子,点了食材,“....要一条一斤左右、新鲜的鲥鱼,刮两只小鹌鹑,杀个甲鱼,再备下蘑菇、菜心、扁豆、萝卜等。” 想了想,纵然淑妃要控制饮食,可一直这么吃,人的嘴都能淡出鸟儿来,母亲情绪不好,也会影响胎儿,就再加了样菜,“剁两根豚肋排,剁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再去窖里取两头泡出味的白酸菜和五六个尖椒。” 如今,正是鲥鱼的时节,很新鲜,放在曲子和秋油里上锅蒸到鱼肉呈白玉色,这是道硬菜,也养人,同时不易催胖; 裹了玉米面和椒盐把小鹌鹑炸得酥酥的,骨头也能轻易咬碎吞下; 甲鱼是台州松门上贡的,边肥肉糯,蘑菇去梗打底,菜心摆盘,焖熟后浇上豆油、盐、糖勾的芡。 都是清淡少油,却养人健康的。 最后一道剁椒小排,非常香。 香得帮厨的阿蝉和四喜没忍住,就着白面馒头沾锅底尝味。 第二十二章 剁椒小排 肋排裹着面衣和盐炸得五分熟后,捞出控油。酸菜和泡尖椒被切得细细的,蒜片、姜片、葱白、晒干后的二荆条先在热油里炒香,再将肋排顺着油滑下去,煎得滋滋作响。肋排切得小,不需要长时间焖熟,看着封好的边被煎得焦香金黄后,便可起锅。 再撒上几节水芹菜和胡椒粒,烫一勺油,热油煎在胡椒粒和水芹菜上,冒着黄灿灿的、热腾腾的泡儿。 阿蝉吸了吸口水,麻辣鲜香熏得她睁不开眼睛,闭不上嘴巴。 白面馒头上沾了锅底的作料油,一口下去,半个馒头没有了。 四喜深吸一口香气,有些纳闷,“...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川菜,你怎么能炒得这么香?” 含钏一颠勺,在铁锅里泡上凉水降温,笑了笑,“川菜讲究大火重料,火候是关键。”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从盘儿里拿筷子夹了一块儿小排出来,用手掰开,看见肋排上的肉和骨头轻轻松松分开了,“排骨的火候,酸菜的火候、泡椒的火候都不一样。蒜片、姜片、葱白易糊易焦,大火翻出香味后,必须立刻下酸菜和泡椒,让酸菜自带的水汽把配料焖香。二荆条是晒过的,遇热便起香,稍微炒炒就能把里头的辣味逼出来,若是炒制久了,味道就会苦。” 川菜不好做,看起来是料最足、最吃味的菜,实则一个不好,配料的味道便压过了主料的本味。外头靠卖酒揽客赚钱的酒肆,会把味道做得越大越好,一来是吃不出主料是否新鲜,二来则是配菜味儿越重,客人买的解辣抬味的酒就越多,商户就越赚钱。 所以那些商户是酒肆,不是食馆。 酒肆,重的是酒后三巡,上脑后的快感,而不是食物入口入喉时的满足。 做菜,让含钏心静。 被吴三狗嘲弄和贬低带来的情绪,已在灶间的烟火里消磨殆尽。 今儿个,是素锦来提膳。 见着是含钏主的勺,素锦略略惊讶,问了两句白爷爷的去向后,唱了声阿弥陀佛,再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试吃了含钏备下的小碟儿,目光透出几分惊艳。 她还没吃过这小丫头的手艺。 很好! 真的很好! 白师傅擅的是巧宗儿,拿手的菜藏着精巧奇思,俗称料子成就师傅,料子越名贵,白师傅手上功夫越精细。这丫头呈上来的菜,最名贵的不过那条鲥鱼,可最抓人最好吃的确实这道剁椒小排,是充斥着市井灵性的好吃,是抛开了食材用料,单单看这门手艺的好吃。 这种好吃,很纯粹。 不曲高和寡,也不阳春白雪。 透着亲切与乡味,让人很感动...也很想,立刻来上一碗白米饭。 素锦放下银筷,盖上食盒算是认可了这第一单,面上未动,客客气气地,“贺女使送我去二门吧。食盒偏重,我们两人也好换把手。” 含钏看了眼素锦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她出了膳房。 “你且放心。”素锦轻声开口,“今日的饮食,我不会告诉淑妃娘娘是你掌的勺。” 含钏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如今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就越容易让淑妃左右摇摆。 素锦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直到行至二门口,素锦这才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兑了牌子出了掖庭。 比失望更磨人的是,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落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落地。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嘴角起了两个血红的泡儿。 阿蝉是知道含钏打算的,特意每日煮了下火的凉汤带回去,每日帮忙记着数,安抚着含钏,“...快了快了,我去问了旧例的,都是在老太后寿诞前放名单放人,咱再耐心等等。” 阿蝉帮含钏别了别鬓角的发。 恍惚间,含钏好像看见了在姑苏城里数十年后的阿蝉,也这样帮她别头发。 含钏握住阿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含钏问过阿蝉想不想出宫。 阿蝉大喇喇地说了句“不想”。 含钏明白阿蝉心里的想法,她老子还在,就在河北,若是出宫就要回原籍,可她老子娶了后娘,回去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还不如待在宫里,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当填房,就为了给弟弟挣彩礼钱。 含钏被悬吊吊地挂在半空,挂了三日,其间白爷爷安顿好儿子后急匆匆地回来接过掌勺,承乾宫的宫女也来催过入内宫的名单,白爷爷顶着压力回了张姑姑八个字,“尚在观察,还需打磨。” 张姑姑气得半晌没说话。 第四日,九月初十。 观音娘娘跟前供奉的蜜糕还挺着身形,内膳房热热闹闹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满头是汗的太监小跑进内膳房,扯着嗓子叫唤,“众人去二门口集合!慈宁宫的张公公来二门宣旨了!快快快!甭磨蹭了!” 含钏手上一个不稳,刻刀把食指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含钏闷了闷,从灶台下面拿了盅青红酒,让伤口烧了一把。 食指连心,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 含钏跟着内膳房诸人埋着头向外走,二门外有一块又平又宽的青砖地,如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小秋儿低着头站在最后,一见含钏与阿蝉便兴奋地踮起脚,隐秘地摆摆手朝两人打招呼。 含钏朝她笑笑,便垂着头在队列最后站定。 待各局各坊人齐了,一个身着绛色常服,头戴白玉板的老太监站在二门的台阶上,面色不虞地扫视一圈,轻咳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含钏心头抖了一抖。 老太监许是久不到掖庭,如今看乌怏怏一堆人,心头烦闷,将好好一卷懿旨唱得极不高兴。 “太后有令...大魏长庆二十七年,庆果证,贺寿诞,意放三百女使归家,凿空内啻,使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现掖庭内外七局十二坊冗员十五人放归...” 掖庭有十五个人放归。 含钏手袖在袖中,捏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住着前面宫人的后背。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 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 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 第二十七章 发毛咸菜 含钏一路扶着红墙挪回耳房,耳房静悄悄的,东西厢房的灯尽数歇下,黑黢黢一片。 含钏用尽气力推开耳房的门,克制地喘着气儿,外房两个小丫头已经睡下,传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含钏长出一口气,拉起隔开内间和外房的布帘。阿蝉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提着烛台,趿拉着鞋起来瞅,一见含钏满身满脸是血,手上还握着小刀,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含钏赶忙嘘一声,有气无力道,“别声张...” 是,出宫前夕出事,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宫的事儿指不定就化了! 阿蝉赶忙把布帘子掩好,轻手轻脚地拿暖壶冲了两盆温水,含钏艰难地漱了口,连漱几口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水,抹了把脸,阿蝉帮着擦了擦身上,一边擦一边极力克制住惊呼,“怎么那么多伤...左脸全是疤痕...这是怎么了?” 含钏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怀璧其罪,齐大非偶。 吴三狗毕竟死了,和阿蝉说那么多,反倒把小姑娘吓着。 含钏摆摆手,“路上遇到了不长眼的...我把他解决了..” 阿蝉发出一声敬畏的喟叹。 不知咋的。 自从钏儿突然患上心悸胸口闷痛的毛病后,整个人就不一样!往前只是杀鸡利落,现在杀人也利落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那两小太监的舌头就没了!如今已经成长为随手解决掉不长眼的能干模样...阿蝉突然对含钏出宫,膨胀出无限信心。 阿蝉又拿了红花油帮含钏揉了腰,脸上的伤没法遮,只能取了井里的冰水捂住消肿,没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含钏压根睡不着,躺在炕上,仰着头紧盯纸糊的窗外,隐隐约约见着几盏随风摇曳的灯笼,烦躁地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徐慨在光后的那张脸,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感叹和奇怪的情绪,怀兜里硬邦邦的,是明儿个出宫的板子,含钏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头——无论前尘往事,无论今朝纠葛,该散的都要尽数散去,既已强求改变,又何必留恋。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鸡鸣声把含钏吓了个激灵。阿蝉特意告假为含钏送行,还在内务府借了一柄铜镜,给含钏细致地上了胡粉把伤口遮住,还好含钏年纪轻,一夜过去几乎都消了肿,只有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血痂,拿粉盖住都好办。 小秋儿请针织房的小姐妹做了一件如今时兴的窄褙镶双斓边靛青祥云的裙子,白四喜一早等在了宫门口,上下都打点到了位,白爷爷杵拐跟着含钏从内膳房跑内务府跑内门,最后将含钏送到了神武门内。 内膳房的小太监和宫人们特意在内门等着,有的小宫人送一张手绢,有的塞了小碎银子,住在含钏外间的香穗红着眼眶递给含钏一个小罐子,“钏儿姐姐,里面是我腌的咸菜,我大约是盐没放够,口子起了白毛儿,应当是不能吃了。但是我实在没啥东西送得出手啊...”说着香穗便哇地一声哭出声。 也不知是在伤心长毛的咸菜,还是伤心没东西拿得出来,还是伤心含钏要走了.. 一行人都红着眼眶,就属香穗哭得最伤心,哇哇的声音响彻神武门内门,含钏哭笑不得。 宫女放归,是喜事儿,也是伤心事儿。 放归的三百宫女,背着包袱排成两列,挨个儿递牌子、核身份、在手臂上摁戳子,大家伙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步伐向外挪,含钏手死死拽住包袱裹子,手上被印了一个鲜红的章,有点像猪皮上合格的戳子...含钏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点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盖了章的猪皮。 神武门的大门被“嘎呀”一声打开了。 含钏身边有老宫女一下子呛哭出了声。 含钏突然眼眶发酸,回头望去。 红墙绿瓦,纵横耸立的檐角,隐没在人群中牵挂着她的那些人儿... 含钏拿手背抹了把眼睛,跟随人潮依次向外走,身边压抑的哭声越发多了。 人真是奇怪。 在这高墙内,一门心思想出来。真出来了,却又有止不住的不舍和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 京兆尹的人守在神武门外,挨个儿翻包袱对文书,一个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丝线的六品武官产正对着含钏的文书册子,“贺含钏,山东青州寿光人士,乾佑十年入宫,年十四,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二等女使...”念了念,让含钏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挑着看了一下,见着一套保存完好的单丝罗綉石榴花褙子,小小的,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衣裳,挑起来问,“这是啥?主子赏给你的小衣裳?” 含钏低着头,“官爷说笑了,是奴穿进宫的衣裳。”翻出袖口指给武官看,“您看,袖口绣着‘贺’字”又翻出衣襟口子,“这儿绣着‘含钏’两个字,连起来便是奴的名字。” 武官点点头。 有些宫人入宫入得早,便将早年间自个儿入宫时的东西都留着,也是个念想。 只是这褙子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不像是穷苦人家能用得起的料子。 武官翻了翻含钏入宫时的文书,记着是从山东青州寿光道选的良家子,将她送进宫领赏钱画押的人写的是“叔叔”,后面落款的名字已经老旧泛黄了,瞧不清楚具体的字样。武官点点头,没在追究下去,照程序问下去,“出宫后,可是回山东青州?” 含钏摇摇头,“回官爷,家乡已无亲眷宗族,内务府发了文书去山东,无人回应,便将奴的户籍就近落在了京里。” 这也是白爷爷打点上下的结果。 是符合规矩的。 若是原籍无人回应,为保护放归的宫女儿,便就近落户,否则单单孤零零一个女子千里回乡,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岂不是好事变坏事? 武官“嗯”一声,再问,“可有人前来接应?” 含钏抿着嘴笑了笑,扯着左脸的伤口有点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有的有的!是内膳房掌勺大师傅白斗光的家眷!” 第二十八章 麦芽糖 城门外等着三三两两的人和马车。 都是来接放归的宫女儿的。 白爷爷一早就交代了儿媳妇儿崔氏来接含钏,让含钏在人群里找,黑漆木驴车和提着食盒的妇人。 武官顺着含钏青葱似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有架小小巧巧的黑漆垂角驴车立在门口,等在马车前的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妇人提着一个小臂长的食盒——膳房的白家,他知道但是不熟悉,是经年的膳房厨子了,老老小小在膳房几代人,算是有头面的御厨。 既然有地儿安顿,武官又问了两句便将牌子和户籍本都尽数递给了含钏,按规矩又交待,“安顿好了,去找甲首备份挂名,如今先挂在白家,若之后置办了地与宅屋,便可将户帖迁出。” 这便是魏朝的好处,非贱籍奴籍的女子名下允许有恒产,若有了恒产,便可单人一户挂在恒产名下,但有宗族的女子还得将户帖挂在宗族名下,嫁娶婚丧皆由宗族男人做主。像含钏这样回不去原籍的,便可由官媒行媒妁礼,倒也能嫁人,只是嫁了人名下的恒产便归入男子名下,无宗族护佑了,若是不嫁人呢,晚年就得挂靠在庵堂或是义庄,百年之后方有几缕香火供奉。 含钏连连称是。 那武官见含钏虽胡粉上得有些多,起了腻子,可眉目间倒是很有灵气,身姿瞧上去也极为得体,又加了一句,“若是有难处,去找京兆府尹,拿出入宫服侍过的证明,府尹自会按照律法规定公正处置。” 放归的宫女儿都是服侍过贵人主子的,都是通过天的!若真遇着难事,管辖的主官也得掂量这人和宫里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没长眼,冲撞了哪位,背了时闯了铁板,被告了黑状,却是得不偿失! 含钏接过牌子埋着头向外走,从城门往外走,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钟鼓楼外有一条长长的宽街,铺的石渣,宽街中间铺的缸砖,是马车牛车驴车走的地方,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开着铺面,也有挑扁担四处喊货的挑郎担,也有梳着一窝丝儿时兴发髻的妇人家和化着三白妆的姑娘家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挑货闲走。 来迎放归的宫女儿的,就站在宽街前,约莫五十来人,宫女儿们一出来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阿姐!” “小姑!” “妹妹!” 不一会儿就各找各家,哭成一团。 含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是浣衣局的钟嬷嬷,想了想那日老太监放旨的时候头一号就念了浣衣局姓钟的一位宫人,含钏是不知道钟嬷嬷闺名的,便也没往那处想,如今见着钟嬷嬷裹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快步走到一个驴板车前,还没说话便与一个麻布外衫的女子交握在一团,泪水涟涟,口中连声唤道,“莲妹!莲妹!” 含钏看着抿嘴笑了笑。 钟嬷嬷是好人,嗯...爱财的好人... 梦里小秋儿的死,大概是在钟嬷嬷出宫后才发生的吧? 钟嬷嬷出宫了,挺好的,照她拨算盘那股精明劲儿,加之两文钱一壶的热水,必定是丰丰厚厚出的宫,无论置宅置地,都能为自己安置下一份优渥的恒产。在宫里辛苦熬了半辈子,如今也该享福了。 含钏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袱,朝那那辆驴车走去,那妇人提着食盒靠在驴车边上,见含钏走过来,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含钏手里的包袱,一边笑吟吟道,“可是贺家妹子?我是白家的媳妇儿,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唤我一声大嫂便是!”又见含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胡粉,细瞧了瞧,胡粉下头似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顿了顿,“妹子劳顿了!如今出了宫就好了,自由自在的!” 是个很利落的妇人。 三十来岁,和白四喜有几分神似,宽宽的脸颊,高高的颧骨,眼睛不大却又算有神,滴溜溜地左转右转,说话中气也足。 只是眼角的纹路和手上粗糙的茧子让含钏有些惊讶——宫里头三十出头的女人,别说纹路,脸上就是一点点瑕疵都瞧不见的! 头一回见,含钏深深地朝崔氏福了一礼,声儿里有说不出的感激,“您叫我钏儿便是,劳烦嫂子来接我。” 崔氏笑了笑,“自家妹子不客气!”便拉着含钏上了驴车,车夫吆喝一声便朝南驶去,含钏挑开车帘,克制不住地朝外望——这是梦里,她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场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热热闹闹的买卖、你喊价我还价的声音,还有鲜衣怒马从街铺旁疾驰而过的少年郎和衣着精致、绢花金饰的娇小姐,含钏目不转睛地朝外看。 路边有老婆婆坐在小杌凳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炉,握着一只扁扁的锅,熬煮着。 驴车从那老婆婆身边驶过。 含钏嗅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个老婆婆在熬煮麦芽糖,融化的浓稠糖浆在扁锅里滋滋冒泡,老婆婆拿着竹签子在锅里来回搅动防止糊锅。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崔氏便在旁笑着介绍,“...贺妹子没出过宫门吧?京城不大,从钟鼓楼到己定门就是京城中轴的一半,钟鼓楼到香山是另一半,大大小小五六千条,咱们家就在铁狮子胡同里,虽不大,却胜在离宫里近,离国子监和六部近,是原先纯宗皇帝赏给膳房的,膳房做主分了一间给了四喜祖爷爷...” 说离内宫近,还真是。 从钟鼓楼出发就拐了两个抹角,驴车便停了下来。 说不大...也真是... 门就一米来点宽,像嵌在胡同的瓦墙里似的,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顺溜进去,若两个人想并排进去就窄了。 驴车被车夫牵走了。 崔氏有点不好意思,“...公公说妹子没出过宫门,害怕妹子见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让我租一辆驴车去接妹子。” 哦,原来驴车不是自家的。 含钏心里一暖,白爷爷虽然总是朝她敲闷勺,可疼在心里头,笑了笑,“不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在宫里也是服侍贵人主子的,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便磕头,没啥见不得人!嫂子,您千万别听师傅胡说!” 说着便跟着崔氏进了门。 外面瞧上去小,进门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进的院子,四间屋子和一个棚屋,棚屋里烧着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圆井就没有宽宽敞敞落脚的地儿了。小虽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崔氏将含钏领到东边偏厢,里头摆了一张窄床并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偏厢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来是特意拿宣纸新糊过的,被褥床套,连带着四方桌上摆着的四口茶壶都是新的。 含钏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第二十九章 烤鸭 感激白家为自己提供一个遮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烘的热饭。 若没有白家,含钏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她从来未曾独自一人生活过,怀里揣着几个碎银子,大约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赁间厢房过上一两月,含钏当初想,两个月,她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该做啥。 阿蝉便去帮她打听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费。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两重的碎银子,只是贵家太太在庵堂的买茶钱... 这儿,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爷爷大掌一挥,正好挥在了含钏脑门上,“你一个姑娘家想哪儿去!?庵堂的水深着呢!别把你卖了,你还给别人数钱!我们家还有空厢房,你跟个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颏,瘦得尖成了一个瓜子儿,还有你那肩膀,爷爷我就纳闷了,你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撑得起你脑袋的重量?简直像一颗肉圆子撑在一根细葱上。爷爷我当了一辈子厨子,就没见过这么瘦的鸡爪子...” 诸如此类,接下来是白爷爷从头到尾对含钏算无遗漏的点评攻击。 含钏心里暖暖的,可听到自己下巴颏像瓜子,头像肉圆子,身子像细葱,手像鸡爪子,不禁猛女落泪。 将近晌午,日头阴了些,崔氏带着含钏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带风进去,便隔着窗棂问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棂就开了一条缝儿,含钏却被辛苦的药味儿熏得眼睛差点没睁开。 又将就剩下的鸡汤煨了菜汤饭,崔氏下厨不像是御厨世家的派头,含钏在旁边看得脚趾头在地上快抠出个洞来了——小青菜切得粗细大小不匀,盐放了三次,尝了两次都还没点头,含钏想去帮忙却被崔氏一把拦下。 “你们膳房的出了宫都不爱近灶台,说是做烦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细长短皆不一的葱花,“嫂子都知道!” 其实不烦... 做饭不难不苦,瞧着被人毁了葱和菜,挺苦的... 含钏羞赧地点点头,草草用过饭后便帮着崔氏收拾灶屋,听后院有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含钏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脚都是浅橙色的鸭子,翅膀短、背长而宽——这鸭是京里常用来做烤鸭的品种,叫做填鸭,这种填鸭和别的鸭不同,肉的纹路里夹杂着白色的脂肪,红白相间,细腻新鲜,这就是膳房常说的“间花儿”。 这种鸭烤起来是顶好的,挂炉烤鸭外焦里嫩,片成薄薄的肉,和葱丝、烂蒜、面酱等卷在荷叶饼里吃下,鸭的糖皮儿酥酥脆脆,肉一口咬下去熏烤出肥腻咸香的汁水瞬时填满嘴巴。 烤鸭讲究边吃边片,含钏刚到内膳房,十岁生辰的时候,阿蝉从挂炉局顺了半只烤焦了,不能呈给主子的烤鸭回来,算是她的生辰筵。 含钏发誓,那是她十岁以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含钏笑了笑问崔氏,“家里怎么喂鸭子呀?不都常喂鸡吗?鸡能生蛋,能打鸣叫起,鸭子只能嘎嘎叫。” 崔氏有些不自然地拿竹笼子把鸭子罩住,垂着头低声道,“倒不是自家喂的...” 含钏“哦”了一声,没在揪着鸭子说下去。 用过晌午,含钏便收拾起自个儿那间小屋子,收着收着,脸上的疤痕疼,脖子那道勒痕也疼,腰上更疼得厉害,又可惜自己没擦澡洗脸不能上床,便趴在四方桌上打盹儿。 天际染上一抹沉沉的红霞,院子外头一阵喧嚣,含钏猛地惊醒,连忙跑出院儿去。 是白爷爷和白四喜回来了! 棚户的灶屋亮堂堂的,崔氏喜气洋洋地端着托盘撂帘出来,“四喜和公公回来了!您辛劳了!快快快!”转头见了含钏,笑起来,“快!摆盘子!咱们吃晚饭!” 白爷爷乐呵呵地撑着拐杖由白四喜撑着坐到桌边儿,胡子朝天一翘一翘的,“见着你那间屋子没?” 含钏一边帮忙摆盘子,一边笑着应,“崔嫂子收拾得特别好!还在里睡了个晌午觉!”故意撑了个懒腰,“您和四喜不回来,我还没醒呢!” 含钏卸了胡粉,白爷爷看含钏脸上的淤青和血痂,脸上沉了沉,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菜齐了。 三个菜,一个汤。 一小盆土豆烧小排,一个醋溜白菜,一叠小糖窝头,一个柿子蛋花汤。 卖相一般,味儿也不够香,却在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显得很馋人。 含钏鼻子有点酸。 白爷爷的脸却彻底沉了下去。 崔氏觑着公公的脸色,赶紧张罗吃饭。 宫里头出来的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白爷爷沉着脸扒拉了两口便背手进了屋子。 含钏不明白白爷爷在气什么便拿着碗看向白四喜,谁料得白四喜是个饿死鬼投胎,把头埋在碗里吃小排。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晓啃排骨。 含钏愣愣的,吃了饭便老老实实地留下收拾洗碗。 没一会儿,就听见正院响起了白爷爷低沉的怒吼。 “...我让你帮含钏请大夫买药,你呢!?含钏是姑娘,脸上的伤治不好,这辈子就毁了!” 含钏隐约听见自个儿的名字,便放下碗,和白四喜眼神对了对。 白四喜耸耸肩,悄声耳语,“爷爷常训娘。”余光扫了扫正院紧闭的门和窗,“娘,有时候拿不准重点,心不坏,但...” 白四喜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儿子不嫌母丑,他也没法儿说当娘的坏话。 正院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看白爷爷老了,中气足得很。 “...我花二钱银子买的那只填鸭呢?!”白爷爷的声音带了特意压制的怒气,“说了晚上给含钏接风,咱烤个果木鸭子吃,鸭子呢!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正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 是崔氏的声音。 “...爹呀,请大夫要钱啊!填鸭...”崔氏顿了顿,哭得压抑,“我把填鸭卖给巷口的留仙居了,卖了一钱银子,还搭了一串蒜和姜...” 约莫是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没错,声音大了些,“咱们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鸭?您是御厨,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东西的人! “那丫头也是苦出身,在宫里头磕头做奴才的,为她接风,至于花二钱银子吗!?” 含钏埋了埋头。 四喜有点着急,拽了含钏袖子,“要不,咱们去街上转一圈儿?你没逛过京城吧?我带...” 白爷爷隔了许久没说话,只听见崔氏的哭喊声。 “大郎病着,要看诊要吃药!咱们家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已经够难了!爹呀,您为难我干啥呀!” “碰擦!” 含钏一激灵,是碎瓷声。 白爷爷隐忍的怒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你以为大郎吊命用的人参都是怎么来的?含钏攒下一份银子就去太医院换人参给我! “她是空着匣子出了宫的啊!咱们不容留,谁容留!?咱们不养她,谁养她!?两钱银子能买人参吗?放你娘的狗屁!” 第三十章 芝麻胡饼 院子不大有不大的好处,比如现在... 正院稍大点儿声音,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满院子尽是崔氏的哭声,白爷爷的训斥声,还有白家大郎时不时的咳嗽声。 不大的院子,显得特别拥挤。 含钏垂着头,抿了抿嘴。 多个人,多张嘴,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筷子要多一双,栗米要多一勺,炖了鸡得多个人分肉分汤,若是再想得长远点,姑娘总得要嫁人,陪嫁该由谁出?该从哪里发嫁? 若是大户人家还好,白四喜如今还没出师,全靠白爷爷一人的俸禄撑着,又因这白家大郎的病,白家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宽敞,甚至略显凑手。 约莫是被骂狠了,崔氏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您说要容留要养小姑娘,媳妇儿可曾说了半个不字儿?可咋养?还要请了婆子丫头的,当金枝玉叶的养吗?咱家可养不起!” 崔氏哭着,“大郎躺床上日日病着,您腿脚眼瞧着不行了,四喜还要说亲、置屋...难道娶个媳妇儿回来,还得和我似的,住在这身子都转不开的旧宅子里吗!我乐意,儿媳妇儿乐意吗!” 约莫是提到了体弱多病的儿子,白爷爷半晌没搭话。 白四喜红着脸,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在里头撒泼挨训的是他娘,埋着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头刷碗,含钏面色如常将白四喜手里的碗放在竹筐子,学着白爷爷的模样敲了敲白四喜的额头,“走吧,师叔带你出门逛逛。” 白四喜楞呼呼的,“师叔?” 含钏笑起来,“我是白爷爷的关门弟子对吧?你是白爷爷的孙儿对吧?我叫你爷爷师傅,叫你娘嫂子,你该叫我啥?是不是得叫师叔?”一巴掌拍在白四喜后背,大喇喇扬了扬下颌,“走吧!四喜子,师叔领着你出门儿见世面去!” ....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摇篮里还躺着叔叔呢... 白四喜带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轻掩了木门,左拐右拐便出了胡同,听不见他娘的声音后,白四喜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娘人真不坏,只要不在她锅里舀吃的,她保准待你跟待亲姨妹似的。 可若是动了她锅里的饭,别说冲爷爷撒泼,便是冲天王老子撒泼,他娘也做得出来。 是有点拎不清的,往前也出现过当着爷爷说好,转头便自顾自行事的局面。 真是为了那二钱鸭子吗? 白四喜觉着也不见得。 从根儿上,他娘便不想含钏在家住,怕薄了家里的用度,也怕爷爷宠小弟子。其实吧,只要人在,只要一条心,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也不是揭不开锅了,更没有她说得立时要流落街头的窘迫... 白四喜闷闷沉沉的。 含钏笑着问,“今儿个我刚出宫门,驴车左拐右拐,就到了!” 白四喜回了回神,应道,“咱家在铁狮子胡同住,离定己门特近,左邻右舍都是住的老北京儿了,往上数三代,都是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儿的,要不是太宗皇帝的厨子,要不是太宗皇帝的近身侍卫,或是经年的御医世家...” “那是得离宫门儿近,若主子有召,也能立时赶过去。”含钏点头应道,“能住这儿的人家,不说别的,必定是有门绝技傍身的。走在哪儿,都抬得起头。” 白四喜与有荣焉,带着含钏向东走,“那可不是!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东西!” 将才的尴尬和沉闷渐渐消散去了,给含钏指了指,“看那条路!上朝、国子监进学、至六部执勤,全都要走那条路!京里把那条路称作‘登云梯’...那儿是拴马槽,管他什么王公贵族,到那儿,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是祖宗传下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些说法,含钏倒是头一回听,津津有味地听着打开话匣子的白四喜吹牛皮。 天儿已经全黑了。 路上灯火通明,四处都有热腾腾的气儿,摆夜摊儿的鱼贯而出,卖胡饼、大饽饽、馄饨、蒸饺的全都分散在墙根下吆喝,酒肆食馆也挂起了灯笼,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还有喝醉了的酒鬼扯着嗓门朝天唱喊——这场面,竟比白天还热闹几分。 嗯... 宫里的圣人,对女人是寡情了些,对社稷倒还挺上心的。 否则也不能出现歌舞升平,民有衣穿酒喝的场景。 摆摊儿的地方,生意都还挺好的。 特别是那家卖芝麻胡饼的,摊儿前排了长长一列的队,炉火光在大泥炉里闪得很耀眼,饼子摊得薄薄的,被烤饼的后生送进炉子里炕熟,没一会儿便传出焦香鲜甜的味道。 含钏和白四喜排队买了四只饼,一只四文钱,倒也不贵。 含钏趁热咬了一口,酥皮儿的,面团里定是揉了猪油,内瓤软和,洒在饼面的黑芝麻被彻底炕出了香气,吃在嘴里味道不算丰厚,但胜在现烤现吃,香得很! 含钏想了想问四喜,“小麦每斗几钱?” 四喜想了想,“今儿个年好,不旱不涝,一斗麦子约莫两百文钱。” 含钏在心里粗算了笔账,一个芝麻胡饼的本钱不过两文钱,卖出一个就有两文钱的利润,含钏眼光扫了扫排队的人潮,便暂且预估一晚上这个摊位能卖出五十个饼子,那便是一百文的利润,一旬便是一千文,一月便是四千文! 一千二百文钱,为一两银子。 换算成银子,便是有三两银子... 含钏再问,“这个摊儿,要收赋税和租子吗?” 四喜蹙了蹙眉,“赁摊位的钱要给,好像是交给胡同的甲首,甲首再交给京兆尹。赋税没听说过,这种小摊儿,谁去给他们数流水呀!赁官家的摊位,便是交税了!” “那一个摊位,一个月的赁费为几何?”含钏手里捏着饼。 “好像是一两银子。“四喜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京兆尹有几个大爷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儿,改天我帮你问问。” 若是除开月租的一两银子,那每月到手,也有净二两。 如今,一个七品官儿,年俸为五十两银子,月俸不过四两! 做吃食生意...暴...暴利呀... 第三十一章 牛油火锅 逛了两圈东城胡同,含钏掐了掐时辰,揪着白四喜回去了。 铁狮子胡同静悄悄的,正院没了响动,棚户的灶间还亮着微弱的灯。 白四喜探个脑袋去瞅,惊愕,“...爷...爷爷...” 含钏跟在白四喜身后,探身瞅了瞅。 白爷爷正兜着围裙,在灶间忙活,两个灶上升起旺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大热气儿,见两个小的回来了,白爷爷顾着灶上没空理会,隔空点了个头,小老头儿顺手舀了碗清水,涮锅倒水热锅一气呵成!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辣味,刺激着人口舌生津。 锅已热,白爷爷手上倒油,待油热开,炝入大把的朝天椒、二荆条、青红花椒、姜片、蒜片、葱段,大火炒香,随后放入醪糟、冰糖,紧跟着非常随性地挖了一勺白瓷罐子里的秘制豆瓣红油,又加了一大板熬炼得浓郁的牛油,炒制的底料散发出浓郁的、让人目不转睛的香气和水雾! 白爷爷手上憋着瓶口,倒入一小股辣刀子,“滋啦”一声! 烈酒的辣融在锅里,只见白爷爷眼疾手快地泼入备好的开水。 一瞬间,沸腾的水汽笼罩着灶间。 含钏被辛辣的气息刺激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白爷爷做菜爱叼杆旱烟,也不点燃,怕烟气蹿了食物的气味。 底料要慢慢熬制。 白爷爷闲下来了,使唤白四喜,“去,把里屋的火炕搬出来。” 含钏有点愣,眼见着白四喜艰难地搬了张四方桌出来,这四方桌上挖了个洞,洞上罩着一个被烧得发黑的铁丝网,白四喜一看就是老帮厨了,压根不需要白爷爷使唤,拿着火钳从灶火里取出三五块烧得红汪汪的黑炭,放进洞里。 白爷爷叼着旱烟,从井里取出好几碟东西,嚷着,“钏儿!快来帮你师傅置办呀!” 含钏这才赶忙过去。 一瞅,碟子里的食材,她认得是认得,却没咋处理过。 牛的胃、鸭肠、鸡胗、片得薄薄的腰片儿、牛舌头的片儿... 有些食材,她处理过,但没这么糙地处理过。 一碗肥瘦相间的肉蓉、红白夹杂的猪五花被切得厚厚的,还有几碟一看就是大刀阔斧切下的牛肉片儿... 宫里头的膳食讲究食不厌精,这么粗糙且原始的食材,却透露出一股势必立即攻占味蕾的架势,再加上那一锅熬煮得沸腾的红油锅子,含钏不由得食指大动。 白爷爷帮她调了蒜蓉加芝麻油的碟子,含钏下意识地想加一勺芝麻酱,手背却被白爷爷筷子一敲,“四川的牛油火锅,吃的就是清油和蒜蓉,作用是降温和裹辣,顶多再加点葱花儿,若是加杂了,锅底的原味就吃不出来了。” 牛油锅子里上面一层,全是红彤彤的辣椒和圆滚滚的花椒。 含钏略有些咂舌。 白爷爷把锅子移到四方桌上,待重新沸腾后,夹了片儿毛肚儿,在油里烫着,一边和含钏说道,“...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间,说的就是锅子。”说话儿的功夫,毛肚烫熟了,白爷爷夹在含钏料碗里,示意她尝尝,“白家祖上是川人,做了几辈子川菜,手艺稳且重,要不断琢磨不断发掘食材的变化。唯独这一锅,日煮日新,每一次煮都有不同的味道。” 含钏尝了一口,入口时便瞪圆了眼。 脆!香!辣!爽! 花椒的麻、豆瓣的香、直冲上天灵盖的辣感,还有毛肚儿在唇齿之间的脆爽感,简直让人上瘾! 棚户里,油灯昏黄,牛油辣汤上下翻滚,放菜时前飞后走,左肉右菜,四周轻撒菜花,投宽猛汤中速起,白四喜不一会儿就吃得脑门儿冒汗,张罗着井水镇了甜米浆来喝,含钏和白四喜一人一壶,锅子的麻辣和甜米浆的冰甜刺激下二人压根放不了筷子。 大魏初年,辣椒自云贵一代传入,白花,锅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原是用作观赏的花谱,后来贵州人发现此物刺激回甘,做佐料甚好,辣椒便在饮食江湖里大展拳脚。 长江中上游一带,便衍生出重料味辛的川菜系。 含钏被辣得直呼呼嘴。 白爷爷乐呵呵地,或将肉蓉挖成肉圆子放在锅里,或掺一壶煮好的老鹰茶进去,或推碟下菜待客酣食。 三人围坐一桌,吃得酣畅。 白爷爷举了杯,看向含钏,小老头儿眼里有难得的怅然和温暖,“...今儿个本是备下填鸭做果木烤鸭吃,只是...”老头儿顿了顿,“后来爷爷我想了想,从宫里出来,便如井中入海,宫中繁文缛节,市井却包罗万象——就像这一个牛油锅子。” “无论是高贵的如乳猪鹿脯,还是低贱如下水五花,在这锅里皆视横理薄切,游于一锅,各有其味,互不干涉。吃锅子,于今日更相宜。” 含钏望着白爷爷笑,“砰”地一声主动和白爷爷碰了杯。 从宫里出来的宫女儿,或从勋贵侯爵府中出去的丫头,难免心里会生出几缕异样的情绪——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待过,仿佛自己也变得尊贵了起来,舍不下曾见过的富贵,再入尘世,自然格格不入。有自立自强,建女学授课教育的,也有自甘堕落,明珠蒙尘的。 “我晓得的。”含钏重重点了点头。 白爷爷一笑,胡子向天一翘,看了眼大门紧锁的偏厢,面色一凝,轻叹了一声。 这院子小,藏不住事儿,也关不住话。 白四喜吞下最后一块毛肚儿,跟着白爷爷叹了口气。 白爷爷手指头一弹,哟呵笑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叹个屁气!去!把灶间收拾了!” 白四喜不服气,“凭啥我一个人收拾!含钏不也吃了的吗!” 白爷爷两眼一瞪,“含钏是能掌勺的,你就是个死墩子,你不是收拾谁收拾!” ... 含钏来了,所以祖慈孙孝就会消失吗? 忙忙碌碌地收拾,白爷爷张口想解释崔氏的话儿,话在嘴边,半天也吐不出来。含钏笑着从怀里将那两个芝麻胡饼掏了来,笑着掰了一半递给白爷爷,“怕是冷了!您尝尝,我觉着没我做得好吃!” 白爷爷看了那半张饼,将那话头尽数咽下。 罢了罢了。 小辈儿懂事,愿意维护他这张薄面儿。 第三十二章 白玉膏 第二日,天儿还没大亮,白爷爷拽了隔壁胡同箱子里,太医院辞了官的白胡子爷爷过来瞅了瞅含钏的脸,白爷爷拍着含钏的脑顶毛,“叫胡爷爷。” 含钏乖乖顺顺,“胡爷爷,请您早好。” 胡爷爷笑起来,一双眼睛里透着精光,上下打量了含钏几眼,挑了挑三角眼,“宫里出来的?” 白爷爷乐呵呵地笑,“还是老胡眼招子亮——是我在内膳房的徒儿,你喊她钏儿就成。身子骨不好,不适合伺候主子,走了点门道便出宫了。”拽着含钏往近处凑了凑,“你瞅瞅,脸和脖子上的疤能消不?” 再把含钏手腕往胡爷爷跟前一怼,“来都来了,顺道把个脉。” ... 胡爷爷被突如其来的白花花的手腕吓够呛,翻了个白眼,眯着眼瞅了瞅含钏的脸色,脸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成了深紫色,可想而知当时下的力有多大! 除此之外,这姑娘肤白唇红,眼清眸亮,瞧上去精气神很好,背直腰挺,身量颀长,身体能有啥大毛病!? 胡爷爷不动声色地把上含钏的脉。 呸! 脉象好得很! 比宫里个日日吃人参燕窝的娘娘,精神头都好! 身子骨不好,走了门道出宫...脸上的伤,脖子上的勒痕... 这宫闱秘事... 胡爷爷看向含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敬仰。 含钏浑然不知,自个儿被拦路抢劫落下的伤,也成了高深莫测的宫闱秘辛。 “钏儿姑娘身子骨虚是虚了点,可好好将养,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胡爷爷收起手腕下的小麦枕,“至于这脸上的伤...”揪了揪下巴胡子,刷刷开了个方子递给白爷爷,“先照着这方子吃吧,等会我让文和送一管白玉膏,每日早上晚上都得抹,小姑娘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大事得好好养着。” 白爷爷笑了笑,“白玉膏好,说是药,更像是膳。鲫鱼煎至枯,沥去骨,下珍珠粉、象皮末、白芷粉、甘松粉,舂烂搅匀成膏。” 听着就很贵... 崔氏眼神一闪。 白爷爷示意崔氏接下方子,崔氏没接,手足无措地问道,“胡太医,敢问一句,这白玉膏几钱?” 白爷爷横了崔氏一眼。 含钏忙道,“嫂子,没事儿的,我这儿还有点银子。” 崔氏这才应了一声,跟在胡爷爷身后出去了。 当着外人,白爷爷闷着气儿,待胡爷爷一走,白爷爷把一锭银子扔桌上,领着白四喜看了崔氏一眼,“含钏的吃喝住行,不从公中走,我来担着。” 忍了忍,到底把话说出了口,“过日子,嘴里喊穷,越喊越穷。四喜要出师了,咱白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后别再到处嚷嚷,让外人看笑话!” 这话儿说得算有些重了。 崔氏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斗光拂袖摔门而去。 京城爷们儿看脸上那张皮,比看身上这条命还重,谁要当着人被下了面子,那就是不共戴天血海仇! 他再不喜欢这媳妇儿,也总念着她守着病弱的儿子,还生下了聪明健壮的孙子,对她忍让二三,从未当面跟她说过重话——崔家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崔氏为给弟弟筹嫁妆便应了这门亲事,白家可是将白大郎身子弱这事儿明明白白告诉崔家的,崔家连同崔氏都干干脆脆地应下来... 等崔氏进了门,就发现这媳妇儿眼界太窄,当初死活觉得做厨子是下贱人,非得让白四喜学武,他腆着这张老脸求了相熟的武馆师傅,谁知道白四喜学了两日,崔氏又舍不得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后来,又想让儿子读书,托关系进了私塾,崔氏受不了白四喜读书识字比不过别人,没念两日又辍了学... 家里有个大郎要拿药保着,他撑着一副老身板在御膳房搏命,月俸也有七八两银子,再加上长乐宫时不时的赏赐,家里是尽够的! 崔氏就哭穷,哭公中没钱了,哭大郎吃药费钱,他不善庶务,便央了相熟的铁瓷儿来看账,看来看去,看出二三百两的烂账! 细查发现,崔氏全拿回娘家补贴弟弟了! 这事儿,他捂下了。 谁也没告诉。 连崔氏也不知道。 白斗光沉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公公去查儿媳的账,这话要是传出去,白家的脸真是扫到地上了!一家人索性从铁狮子胡同搬出去,省得街坊邻里间丢人现眼! 白斗光心里头憋着的气,含钏自是不知道,含钏如今看着哭得眼睛像核桃那么大的崔氏,也略显焦头烂额。 “钏儿妹子,不是嫂嫂钻钱眼里,也不是嫂嫂眼皮子薄,口甜心苦...”崔氏揪着灰褐色粗麻布衣裳,哭着,拽着含钏的手,倒把话扯清楚了,“嫂嫂已经四五年没置办过新衣裳了...公爹说要容留妹子,嫂嫂一句不是都没说,只是有些话是该问的呀!有些钱能不用就别用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大户人家,一个铜板子也经不起胡花!昨儿个,公公非得让我租驴车接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给了我二十文铜子,说已经租好了,让我把钱结清就行...我也没不答应啊!” 你凭啥不答应啊... 白爷爷都给了钱了... 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把钱给私吞了吗... 含钏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也腾不出手揉额头——两只手都被崔氏拽着呢! “嫂嫂,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含钏想了想,将手硬抽了回来,从布兜子里拿了一小锭碎银子,“这五钱银子就当钏儿的药钱和食宿钱,每月钏儿就给嫂嫂这么多,嫂嫂您看可好?钱不多,只是钏儿白吃白喝着,心里也过不去。” 崔氏有点想拿,又想起严厉的公爹,不禁有些犹豫。 含钏抿嘴笑了笑,“我吃喝住都在白家,嫂嫂管着家里得银钱,这些算是钏儿该交的份子,这等小事,白爷爷知道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含钏把碎银子放在崔氏手上,“若是嫂嫂同意,我就不给白爷爷知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氏是能改掉抠搜的性子,还是白爷爷能放下颜面,收她的银子了? 既然都不能,那何必为了银钱这种小事,整日闹得鸡飞狗跳? 白爷爷在膳房够累了。 第三十三章 桂花糖米糕 崔氏左手把银子往外推,右手把银子往里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算是应了含钏的提议,“...银子也不多,就算是贴补家用吧,等钏儿嫁人时,嫂嫂给你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 含钏嗯嗯啊啊地应了是。 天儿刚大亮,含钏和崔氏将就菜粥和焦圈吃了饭,含钏独自一人到昨儿个夜里去的那条宽街时,街上摆的早点摊儿都已经收了场,空气中只留下了些许油脂与米面混合的香气。 第二日,第一声晨钟敲响,含钏早早地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等白爷爷和白四喜都出门值守后,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天儿还没亮,不仅没亮,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时辰还早,可街上已有了来往的行人和小跑的马车,四五家食肆开了门,老远就能闻到馄饨煮在锅里的肉香。 披星戴月的人们聚在食肆前买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入口,还没细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顶热闹的一条路。 有身着低品官服的老爷,也有坐在马上的侍卫武将,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勋贵侯爵,只要是上朝的、到国子监读书的、去六部点卯的,都得从这儿过。 含钏站在路边看着。 黄糖米团子的练摊儿,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朝含钏吆喝,“姑娘,来个米团吧!热乎乎、脆蹦蹦的!好吃着呢!” 含钏朝他笑了笑,“给我来一个吧。” 摊儿前挂了个素娟白绸,工工整整的隶书写了“两文一个”,含钏笑眯眯地掏出两文钱递给小伙儿。 含钏面生,小伙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含钏轻一挑眉,那小伙儿脖根儿到耳垂红透了。 米团是热乎乎的,今年的新米做成的,煮得恰到好处,糯到粘牙,米团子两头窄中间宽,像一只白净的米粒儿,米团子里裹了一层黄砂糖、一层黄豆面儿,最里面放着一小簇捻子和一小段油条,外糯里脆,又甜又香。 嗯... 也有不好的地方。 油条应当是昨儿晚上炸的,如今也不算非常酥脆,吃上去略显绵软。 还有一点。 米团子是拿薄得像蝉翼的纸包上的,兜不住化后粘稠的砂糖,糖水容易流到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而匆匆忙忙买米团子吃的人,泰半是去国子监读书的廪生和没马车坐的低品官员,这两者都需要衣着整齐干净,且没有地方可以更换衣饰。 故而,几乎形色匆忙之人,都会选择旁边的花糕当做早点垫肚。 卖花糕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为啥说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欲望,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顶的轿子在中间的车道上有序前进。 游摊儿聚在车道与走巷边缘,两头生意都想做。 鳞次栉比的游摊从宽街自西向东,越来越密集。 卖米团子的、花糕的、豆汁儿的、焦圈儿的...都是日日可见的熟面孔。 其中,多了一位身量颀长、雪肤长眼的姑娘,素绢将头顶包住,襻膊将袖子绑在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眼睛略长,眉峰如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游摊和旁人的不一样,旁人的摊儿上只有一只小臂长的红泥小炉生火加热,美人儿的摊儿里摆着两个大大的灶炉,里面闷着三层高的炭火,最上面用两寸厚的平底铁裆盖住灶火,游摊前,高高挂起两个字——“时鲜”。 若有好品评的文人墨客从旁而过,必赞一句“时鲜”二字颇有晋魏之风。 美人儿跟前还架起两层小竹篓,上面一色小巧的粗白瓷碗,下面两个个大大的粗瓷碗,全都盖上了干净洁白的薄纱。 只见美人儿从下层的粗瓷碗里揪出一小团泡发的几子,净手抹油后将几子在案板上三两下摊开成薄薄的面饼,再取出另一个粗瓷碗,就着一双长筷子搅匀后挑出拳头大的馅儿,放在面饼中间,又从面饼四周折起成团状,摁压成饼状后放在平底铁裆里煎炸。 热油“滋滋”作响,一会儿便飘散出充沛的油脂香。 铁裆上冒起诱人的白烟,有扛不住饿,生咽着口水的书生问价,“小娘子,这是煎的什么饼子?” 美人儿笑答,“荸荠肉馅饼,八文一个。” 说着便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待煎黄煎熟后,用竹夹子夹起,装进备好的麻纸袋里,递了上去。 饼子被送到了眼前。 八文一个...在游摊儿里算贵的。 不对,算特别贵的。 人一碗猪肉馅的馄饨这才卖六文钱。 书生看了眼麻纸袋,“哎哟”一声,“您拿纸来包饼,可真金贵!” 纸可是读书人的东西! 美人儿再笑,“民以食为天,君子为何守江山?不过是为百姓有口好吃的。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读书人用纸方能书华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人儿笑得让人舒服。 书生乖乖奉上银钱。 八文钱一个的饼子,待他吃完,定在国子监好好吹一番——花八百两银子在留仙居吃喝一顿不算啥,花八文钱买了个饼子吃,这才是稀奇! 书生也不走,就在摊儿前咬了一口。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书生眼睛陡然发光,一口还没嚼烂便赶紧第二口、第三口! 饼子里肉馅丰盈的汁水从轻薄如纸的面皮儿上溢出,瞬间被面皮重新吸收回去,被咬开后的肉饼更香了! 如今吹的是南风,南边围观的人们鼻头微微动,清晰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书生瞪大眼睛,这...这也太好吃了! 饼皮薄脆丰润,肉馅筋道弹滑,更妙的是,馅料里混杂荸荠、藕丁、板栗的小小颗粒,荸荠清甜、藕丁爽脆、板栗香甜,和充满了油脂香气的肉馅搭配在一起,除了香与鲜,他再吃不出任何味道! 八文钱... 他愿意为这口花八两银子! 好吃! 真好吃! 书生不过五口,解决掉了一个肉馅饼,还想再买,却见那美人儿捧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豆浆递到眼前,豆浆用瓷碗装,白白净净的,“晨鼓快响了,郎君吃得快别噎着,喝口豆浆顺顺胃吧。”再贴心地加了句,“您放心喝,豆浆是送的,不要钱。” 晨鼓快响了! 国子监要进学了! 再吃一个铁定来不及! 书生接过豆浆一口喝干,哎哟!豆浆也好喝!浓厚的黄豆味,却丝毫不见豆类的腥气,点的黄砂糖也恰到好处,非常解饼子的油腻! 见人吃得好,便有围观的人也来买,买的人多了,摊位散发出的香气便越发诱人,引得轿撵里的勋贵官宦也差了奴仆来买——赶早路上有口吃的垫肚子不易,有口热的垫肚子更不易,有口特别好吃的热食,那就是不易中的不易,难上加难了。 吃客们吃进头一口的反应,特别一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肉馅儿多汁且不腻,饼皮酥脆却不油! 馅料拌得特别好,又香又润! 咬在嘴里,先是酥脆的饼皮儿,紧跟着肉馅的汁水像葡萄一样入口爆开! 一个人说好,容易,一群人说好,却不易。 大家伙都说好的东西,那可真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摊位前排了长长一列。 含钏流水线作业,一只铁裆能摊两个饼子,两只铁裆轮换着能摊四个饼,恰好在吃客等得略微心焦时,肉饼奉上。 晨鼓敲响,天际尽处的鱼肚白倾斜到大半个填空,含钏一把扯下摊位名号,收拾起铁裆瓷碗,笑着向还排着队的人们躬身致歉,“诸位客官,明儿想吃,还请赶早!得罪,得罪了!” “嗬!咱还排着队呢!” “上朝的上学的走了,咱做生意还等着吃早饭呢!” “等了一刻了!让我走!?” 队列里闹闹嚷嚷的。 含钏笑眯眯地把空盆举过头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饼皮和馅儿都没了,就还剩了点豆浆,要不儿给诸位爷盛上,给您解个口渴?” 豆浆没啥好喝的,只是这小娘子说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顶的轿子在中间的车道上有序前进。 游摊儿聚在车道与走巷边缘,两头生意都想做。 鳞次栉比的游摊从宽街自西向东,越来越密集。 卖米团子的、花糕的、豆汁儿的、焦圈儿的...都是日日可见的熟面孔。 其中,多了一位身量颀长、雪肤长眼的姑娘,素绢将头顶包住,襻膊将袖子绑在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眼睛略长,眉峰如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游摊和旁人的不一样,旁人的摊儿上只有一只小臂长的红泥小炉生火加热,美人儿的摊儿里摆着两个大大的灶炉,里面闷着三层高的炭火,最上面用两寸厚的平底铁裆盖住灶火,游摊前,高高挂起两个字——“时鲜”。 若有好品评的文人墨客从旁而过,必赞一句“时鲜”二字颇有晋魏之风。 美人儿跟前还架起两层小竹篓,上面一色小巧的粗白瓷碗,下面两个个大大的粗瓷碗,全都盖上了干净洁白的薄纱。 只见美人儿从下层的粗瓷碗里揪出一小团泡发的几子,净手抹油后将几子在案板上三两下摊开成薄薄的面饼,再取出另一个粗瓷碗,就着一双长筷子搅匀后挑出拳头大的馅儿,放在面饼中间,又从面饼四周折起成团状,摁压成饼状后放在平底铁裆里煎炸。 热油“滋滋”作响,一会儿便飘散出充沛的油脂香。 铁裆上冒起诱人的白烟,有扛不住饿,生咽着口水的书生问价,“小娘子,这是煎的什么饼子?” 美人儿笑答,“荸荠肉馅饼,八文一个。” 说着便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待煎黄煎熟后,用竹夹子夹起,装进备好的麻纸袋里,递了上去。 饼子被送到了眼前。 八文一个...在游摊儿里算贵的。 不对,算特别贵的。 人一碗猪肉馅的馄饨这才卖六文钱。 书生看了眼麻纸袋,“哎哟”一声,“您拿纸来包饼,可真金贵!” 纸可是读书人的东西! 美人儿再笑,“民以食为天,君子为何守江山?不过是为百姓有口好吃的。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读书人用纸方能书华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人儿笑得让人舒服。 书生乖乖奉上银钱。 八文钱一个的饼子,待他吃完,定在国子监好好吹一番——花八百两银子在留仙居吃喝一顿不算啥,花八文钱买了个饼子吃,这才是稀奇! 书生也不走,就在摊儿前咬了一口。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书生眼睛陡然发光,一口还没嚼烂便赶紧第二口、第三口! 饼子里肉馅丰盈的汁水从轻薄如纸的面皮儿上溢出,瞬间被面皮重新吸收回去,被咬开后的肉饼更香了! 如今吹的是南风,南边围观的人们鼻头微微动,清晰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书生瞪大眼睛,这...这也太好吃了! 饼皮薄脆丰润,肉馅筋道弹滑,更妙的是,馅料里混杂荸荠、藕丁、板栗的小小颗粒,荸荠清甜、藕丁爽脆、板栗香甜,和充满了油脂香气的肉馅搭配在一起,除了香与鲜,他再吃不出任何味道! 八文钱... 他愿意为这口花八两银子! 好吃! 真好吃! 书生不过五口,解决掉了一个肉馅饼,还想再买,却见那美人儿捧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豆浆递到眼前,豆浆用瓷碗装,白白净净的,“晨鼓快响了,郎君吃得快别噎着,喝口豆浆顺顺胃吧。”再贴心地加了句,“您放心喝,豆浆是送的,不要钱。” 晨鼓快响了! 国子监要进学了! 再吃一个铁定来不及! 书生接过豆浆一口喝干,哎哟!豆浆也好喝!浓厚的黄豆味,却丝毫不见豆类的腥气,点的黄砂糖也恰到好处,非常解饼子的油腻! 见人吃得好,便有围观的人也来买,买的人多了,摊位散发出的香气便越发诱人,引得轿撵里的勋贵官宦也差了奴仆来买——赶早路上有口吃的垫肚子不易,有口热的垫肚子更不易,有口特别好吃的热食,那就是不易中的不易,难上加难了。 吃客们吃进头一口的反应,特别一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肉馅儿多汁且不腻,饼皮酥脆却不油! 馅料拌得特别好,又香又润! 咬在嘴里,先是酥脆的饼皮儿,紧跟着肉馅的汁水像葡萄一样入口爆开! 一个人说好,容易,一群人说好,却不易。 大家伙都说好的东西,那可真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摊位前排了长长一列。 含钏流水线作业,一只铁裆能摊两个饼子,两只铁裆轮换着能摊四个饼,恰好在吃客等得略微心焦时,肉饼奉上。 晨鼓敲响,天际尽处的鱼肚白倾斜到大半个填空,含钏一把扯下摊位名号,收拾起铁裆瓷碗,笑着向还排着队的人们躬身致歉,“诸位客官,明儿想吃,还请赶早!得罪,得罪了!” “嗬!咱还排着队呢!” “上朝的上学的走了,咱做生意还等着吃早饭呢!” “等了一刻了!让我走!?” 队列里闹闹嚷嚷的。 含钏笑眯眯地把空盆举过头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饼皮和馅儿都没了,就还剩了点豆浆,要不儿给诸位爷盛上,给您解个口渴?” 豆浆没啥好喝的,只是这小娘子说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欲望,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 第三十七章 葱丝煎饼 三四辆车架驶向东边方向。 留下了,徐慨奇奇怪怪的埋怨。 宽街这么一闹,含钏的饼卖得更快了。所幸食客们还算讲道理,长长一列整整齐齐排着。天儿刚有了一丝儿亮,有要上朝和进学的等不住了,便退出了队列。 这一退,便是和虾仁芋泥馅饼儿,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哟... 纨绔食客靠在树干上,“啧啧”两声,深表可惜。 一百个饼子,天儿还没亮,含钏就卖完了。 胳膊肘已经抬不起来了,含钏脸和背都蒙上了一层薄汗,照例谢过食客捧场后收拾食摊和铁裆,抬手抹了一把汗,一睁眼却出现那位先砸场子后包圆的纨绔食客的脸,含钏被吓得一个哆嗦,连笑都没反应过来,“哎哟!您咋还没走呢!” 那被围观人群唤作张三郎的食客,双手交叉抱胸,面色很凝重。 “爷想了很久。” 含钏垂眉仔细听,神色如此认真,必定是件大事。 “虾泥粘稠,芋头甜腻,玉米儿更是一颗一颗分明,怎么会有灌汤的效果?苏杭的小笼灌汤包是因为里面有肉汁儿,且蒸笼蒸熟本就容易出汁儿。”纨绔换了个姿势,没换的是沉思的神情,“你这个煎饼,馅儿里并没有容易出水的食材,怎么会有爆浆?” 当含钏听到“你这个煎饼”时,她以为纨绔在骂她。 听下去,才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含钏顺着纨绔的思路,点点头,眯眼笑,“是呢!客官,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纨绔梗了一梗。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就不逃国子监的课了! 还不如,一早就把这小娘子扯到京兆尹! 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把宽街里的人,钱包全掏空! 那纨绔面色起伏不定地看了含钏一眼,后槽牙有点痒痒。 也是。 这属于独门秘籍。 好厨子都有自己的谱儿,除非磕头拜师入门,谁也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露给外人。 纨绔认了命,理了理袖口,抿了抿鬓发,准备赏这姑娘一锭银子就去国子监报道,刚抬脚欲走,却被这小姑娘喊住。 “客官留步。” 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纨绔转身,只听姑娘压低了声音,“猪皮冻。” 纨绔“啊”了一声。 含钏解释得更详细了,“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切块,切块的虾仁放进还未凝固的猪皮冻里。猪皮冻放在井里冰镇成块状,每一个煎饼里都有一块这样的猪皮冻。猪皮冻遇热化开,咬在嘴里就成了客官口中的‘爆浆’。” 做法和东南地区的牛肉丸类似。 只是这个做法更难。 面皮儿太薄了,则不容易包住,面皮儿太厚就没有爆浆的口感了,风味去掉一大半。 这对厨子的白案要求极高。 纨绔恍然大悟,连连击节称好,突然想起啥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指点含钏,“姑娘,出门在外,凡事要多个心眼。你把你的手艺和谱子都告诉外人,那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得意起来,“也就是告诉我张三郎,我这嘴巴,严实得跟封了泥的罐子!”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 第三十六章 芋泥白虾冻 含钏落下的话音和八个铜子砸在瓷碗里的声音,同时达到。 食客面上一滞,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大声。 含钏笑眯眯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客官,十文钱,没错儿。” 食客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压制住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怒气,“昨儿个还是八文钱呢!” 排着队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有听到前因后果的略显不屑——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谁知道内里却是个奸商!啧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 不屑的食客想走,却也爱热闹,就想看看这怎么收场。 人越围越多,倒有几许水泄不通的架势。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牌子,笑问,“客官,您看头上是写的哪两个字儿?” 那食客腰佩九节环,身着单丝罗,一张玉面脸,要不是哪家侯府的小公子,要不是哪户富商的小少爷,要说真是好这口的主儿倒也不至于,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哪个厨子的拿手没进过嘴儿?今儿个来买饼子,只不过是因为昨儿个没吃着,心里头跟猫抓抓似的不消停罢了。 这吃东西,就跟绕小娘子似的。 没吃过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没绕过的妹妹,才是最漂亮的。 那食客侧头一看,吊儿郎当地回道,“时鲜!” 又见上面没写价格,讽笑,“小姑娘,你原就打着坐地起价的主意呢?!卖东西,明码标价,你这套在京城,在我张爷跟前可是行不通的!” 食客见周遭的人越围越多,正义感顿生,今儿个他就来替天行道来的,“走走走!也甭管你饼子好吃不好吃了!咱先去京兆尹说个明白!” 京城的人不都挺忙的吗? 咋也这么爱看热闹! 可见爱看热闹,不分地域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是祖上传下来的... 托这位张爷的福,没多会儿,这小摊儿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含钏面色动也不动,笑得愈发甜,挺了挺脊背,伸手将拍了拍面前的面盆儿,等了一会儿,人群安静了下来,“您也看到了,小摊儿名为‘时鲜’,什么叫时鲜?三月的蜜,四月的笋,五月的河鱼,六月的鲈鱼,七月的瓜,八月的菱角,这才叫时鲜!” 三层壮汉子,一个小女子。 含钏觉得自个儿不能弱了气势,搬了个杌凳,一脚踩了上去,扬了扬下颌,总算跟这些个臭男人差不多高了,“昨儿个,东郊菜场的荸荠新鲜,西郊屠场刚杀了头一年的猪,儿便东郊买荸荠,西郊买墩儿肉,取的便是菜场肉场里最新鲜的两样!今儿个,荸荠不新鲜,肉也隔了夜,做出来能有昨天的馅儿饼好吃!?” 做吃食的含钏,是最美的含钏。 说吃经的含钏,是话最多的含钏。 含钏手一扬,提高了声量,“孔子曰,不时,不食!儿读书少,只晓庖厨之艺,不懂甚大道理,可这两句话,还是要听的!”含钏拍了拍摊位的牌子,笑道,“时鲜,这个招牌,儿可不能砸了!” 国子监的书生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一个卖吃食的小女子都随口说出论语里的词句,这可是让天下读书人长脸的事啊! “那...这跟你涨了两文钱,有什么关系!”食客被绕得云里雾里,所以孔圣人就是你涨价的理由? 含钏笑了笑,跳下杌凳,笑得让人很舒坦,“昨儿个的馅儿卖八文,是因为值八文钱。今儿个的馅儿不一样,卖十文,是因为值十文钱。” 含钏一边拿出盖着细纱的大白粗瓷盆,一边认真说道,“做生意讲究的一个‘诚’字,儿虽不才,却敢立誓,从不拿坏的劣的,名不副实的食材糊弄食客。客官,您若相信儿,便请补齐十文钱,儿不善言辞,您尝尝今儿个的饼,您细品品,若您觉得不值十文钱,儿便从此不做宽街的生意了。” 含钏望着那纨绔食客的眼睛,说得很认真。 食客想了想,从袖兜里取了两文钱补在放钱的瓷碗里。 含钏朝他点了点头,锅热倒油,左手飞快地将面几子擀薄,右手将粗瓷盆上的细纱掀开,一手捻住薄木片儿擀馅料,一手掐住面皮最薄处掐花封边,再拿手一摁,成了巴掌大的均匀的小薄饼。 小薄饼在热油里迅速膨胀,窜出了浓郁的香味。 这香味有点怪。 食客深深嗅了嗅,很鲜又很甜。 含钏迅速翻面,待两面金黄后出锅铲进麻纸袋里,递给食客,“您尝尝。” 围观的人群越靠越近,靠得越近,香味越重。 食客颇为享受被众人关注的滋味儿,不免得意洋洋地张口咬下去。 “哎哟喂!” 食客捂着嘴,被烫着了! 谁他娘的能预见到,这煎饼还能爆汁儿呀! 里头的馅儿,真是绝了。 咬开的瞬间,汁液就在口中爆发开,他能清晰地尝到虾泥、芋泥、玉米粒儿,还有其他五六钟叫不出名的食材的味道,玉米粒儿糯甜,芋泥绵软,虾的颗粒感很强,却嫩得抿一抿就化掉了。 这些...这些都不足以有这么多的汁水呀! 爆开的汁水,究竟从何而来? 食客捂住嘴,瞪大眼睛的样子,如同看见了九天的仙人。 站在树干上围观的着急了,扯着嗓子唤,“张三郎,这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呀!还送不送京兆尹呀!你说句话啊!” 送...送你娘的京兆尹! 张三郎捂着嘴,朝含钏比了个“一”。 含钏不解地眯了眯眼。 “今儿个的一百个饼子,爷包了!”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往袖里一藏,再甩了个银锭子,“十文钱一个,一百个一贯钱,算是一两银子!赶紧做吧!” “碛!” “咋能这样!” 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顿不满意。 含钏仍旧笑眯眯,“客官爱吃,觉着十文钱划算,便是对儿最大的褒奖了。” 顿了顿,将那两银子双手奉还,“好东西得大家品,才有意思。‘时鲜’小摊儿每天限量一百个,每个人限购两个——今儿个,儿便多加一则规矩吧。” 围观人群便哄笑起来。 “小娘子有心胸!” “不错不错!” “规矩都得兴好,咱北京爷们儿最重的就是规矩!” 定己门大大打开,有三四架黑漆素面的马车从里面出来。 外头太闹了。 徐慨轻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那团人头,略显烦躁地将帘子盖下。 这世上,吃饱了撑的人太多了,才显得这么挤。 第三十二章 白玉膏 第二日,天儿还没大亮,白爷爷拽了隔壁胡同箱子里,太医院辞了官的白胡子爷爷过来瞅了瞅含钏的脸,白爷爷拍着含钏的脑顶毛,“叫胡爷爷。” 含钏乖乖顺顺,“胡爷爷,请您早好。” 胡爷爷笑起来,一双眼睛里透着精光,上下打量了含钏几眼,挑了挑三角眼,“宫里出来的?” 白爷爷乐呵呵地笑,“还是老胡眼招子亮——是我在内膳房的徒儿,你喊她钏儿就成。身子骨不好,不适合伺候主子,走了点门道便出宫了。”拽着含钏往近处凑了凑,“你瞅瞅,脸和脖子上的疤能消不?” 再把含钏手腕往胡爷爷跟前一怼,“来都来了,顺道把个脉。” ... 胡爷爷被突如其来的白花花的手腕吓够呛,翻了个白眼,眯着眼瞅了瞅含钏的脸色,脸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成了深紫色,可想而知当时下的力有多大! 除此之外,这姑娘肤白唇红,眼清眸亮,瞧上去精气神很好,背直腰挺,身量颀长,身体能有啥大毛病!? 胡爷爷不动声色地把上含钏的脉。 呸! 脉象好得很! 比宫里个日日吃人参燕窝的娘娘,精神头都好! 身子骨不好,走了门道出宫...脸上的伤,脖子上的勒痕... 这宫闱秘事... 胡爷爷看向含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敬仰。 含钏浑然不知,自个儿被拦路抢劫落下的伤,也成了高深莫测的宫闱秘辛。 “钏儿姑娘身子骨虚是虚了点,可好好将养,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胡爷爷收起手腕下的小麦枕,“至于这脸上的伤...”揪了揪下巴胡子,刷刷开了个方子递给白爷爷,“先照着这方子吃吧,等会我让文和送一管白玉膏,每日早上晚上都得抹,小姑娘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大事得好好养着。” 白爷爷笑了笑,“白玉膏好,说是药,更像是膳。鲫鱼煎至枯,沥去骨,下珍珠粉、象皮末、白芷粉、甘松粉,舂烂搅匀成膏。” 听着就很贵... 崔氏眼神一闪。 白爷爷示意崔氏接下方子,崔氏没接,手足无措地问道,“胡太医,敢问一句,这白玉膏几钱?” 白爷爷横了崔氏一眼。 含钏忙道,“嫂子,没事儿的,我这儿还有点银子。” 崔氏这才应了一声,跟在胡爷爷身后出去了。 当着外人,白爷爷闷着气儿,待胡爷爷一走,白爷爷把一锭银子扔桌上,领着白四喜看了崔氏一眼,“含钏的吃喝住行,不从公中走,我来担着。” 忍了忍,到底把话说出了口,“过日子,嘴里喊穷,越喊越穷。四喜要出师了,咱白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后别再到处嚷嚷,让外人看笑话!” 这话儿说得算有些重了。 崔氏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斗光拂袖摔门而去。 京城爷们儿看脸上那张皮,比看身上这条命还重,谁要当着人被下了面子,那就是不共戴天血海仇! 他再不喜欢这媳妇儿,也总念着她守着病弱的儿子,还生下了聪明健壮的孙子,对她忍让二三,从未当面跟她说过重话——崔家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崔氏为给弟弟筹嫁妆便应了这门亲事,白家可是将白大郎身子弱这事儿明明白白告诉崔家的,崔家连同崔氏都干干脆脆地应下来... 等崔氏进了门,就发现这媳妇儿眼界太窄,当初死活觉得做厨子是下贱人,非得让白四喜学武,他腆着这张老脸求了相熟的武馆师傅,谁知道白四喜学了两日,崔氏又舍不得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后来,又想让儿子读书,托关系进了私塾,崔氏受不了白四喜读书识字比不过别人,没念两日又辍了学... 家里有个大郎要拿药保着,他撑着一副老身板在御膳房搏命,月俸也有七八两银子,再加上长乐宫时不时的赏赐,家里是尽够的! 崔氏就哭穷,哭公中没钱了,哭大郎吃药费钱,他不善庶务,便央了相熟的铁瓷儿来看账,看来看去,看出二三百两的烂账! 细查发现,崔氏全拿回娘家补贴弟弟了! 这事儿,他捂下了。 谁也没告诉。 连崔氏也不知道。 白斗光沉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公公去查儿媳的账,这话要是传出去,白家的脸真是扫到地上了!一家人索性从铁狮子胡同搬出去,省得街坊邻里间丢人现眼! 白斗光心里头憋着的气,含钏自是不知道,含钏如今看着哭得眼睛像核桃那么大的崔氏,也略显焦头烂额。 “钏儿妹子,不是嫂嫂钻钱眼里,也不是嫂嫂眼皮子薄,口甜心苦...”崔氏揪着灰褐色粗麻布衣裳,哭着,拽着含钏的手,倒把话扯清楚了,“嫂嫂已经四五年没置办过新衣裳了...公爹说要容留妹子,嫂嫂一句不是都没说,只是有些话是该问的呀!有些钱能不用就别用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大户人家,一个铜板子也经不起胡花!昨儿个,公公非得让我租驴车接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给了我二十文铜子,说已经租好了,让我把钱结清就行...我也没不答应啊!” 你凭啥不答应啊... 白爷爷都给了钱了... 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把钱给私吞了吗... 含钏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也腾不出手揉额头——两只手都被崔氏拽着呢! “嫂嫂,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含钏想了想,将手硬抽了回来,从布兜子里拿了一小锭碎银子,“这五钱银子就当钏儿的药钱和食宿钱,每月钏儿就给嫂嫂这么多,嫂嫂您看可好?钱不多,只是钏儿白吃白喝着,心里也过不去。” 崔氏有点想拿,又想起严厉的公爹,不禁有些犹豫。 含钏抿嘴笑了笑,“我吃喝住都在白家,嫂嫂管着家里得银钱,这些算是钏儿该交的份子,这等小事,白爷爷知道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含钏把碎银子放在崔氏手上,“若是嫂嫂同意,我就不给白爷爷知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氏是能改掉抠搜的性子,还是白爷爷能放下颜面,收她的银子了? 既然都不能,那何必为了银钱这种小事,整日闹得鸡飞狗跳? 白爷爷在膳房够累了。 第三十三章 桂花糖米糕 崔氏左手把银子往外推,右手把银子往里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算是应了含钏的提议,“...银子也不多,就算是贴补家用吧,等钏儿嫁人时,嫂嫂给你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 含钏嗯嗯啊啊地应了是。 天儿刚大亮,含钏和崔氏将就菜粥和焦圈吃了饭,含钏独自一人到昨儿个夜里去的那条宽街时,街上摆的早点摊儿都已经收了场,空气中只留下了些许油脂与米面混合的香气。 第二日,第一声晨钟敲响,含钏早早地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等白爷爷和白四喜都出门值守后,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天儿还没亮,不仅没亮,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时辰还早,可街上已有了来往的行人和小跑的马车,四五家食肆开了门,老远就能闻到馄饨煮在锅里的肉香。 披星戴月的人们聚在食肆前买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入口,还没细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顶热闹的一条路。 有身着低品官服的老爷,也有坐在马上的侍卫武将,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勋贵侯爵,只要是上朝的、到国子监读书的、去六部点卯的,都得从这儿过。 含钏站在路边看着。 黄糖米团子的练摊儿,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朝含钏吆喝,“姑娘,来个米团吧!热乎乎、脆蹦蹦的!好吃着呢!” 含钏朝他笑了笑,“给我来一个吧。” 摊儿前挂了个素娟白绸,工工整整的隶书写了“两文一个”,含钏笑眯眯地掏出两文钱递给小伙儿。 含钏面生,小伙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含钏轻一挑眉,那小伙儿脖根儿到耳垂红透了。 米团是热乎乎的,今年的新米做成的,煮得恰到好处,糯到粘牙,米团子两头窄中间宽,像一只白净的米粒儿,米团子里裹了一层黄砂糖、一层黄豆面儿,最里面放着一小簇捻子和一小段油条,外糯里脆,又甜又香。 嗯... 也有不好的地方。 油条应当是昨儿晚上炸的,如今也不算非常酥脆,吃上去略显绵软。 还有一点。 米团子是拿薄得像蝉翼的纸包上的,兜不住化后粘稠的砂糖,糖水容易流到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而匆匆忙忙买米团子吃的人,泰半是去国子监读书的廪生和没马车坐的低品官员,这两者都需要衣着整齐干净,且没有地方可以更换衣饰。 故而,几乎形色匆忙之人,都会选择旁边的花糕当做早点垫肚。 卖花糕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为啥说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欲望,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顶的轿子在中间的车道上有序前进。 游摊儿聚在车道与走巷边缘,两头生意都想做。 鳞次栉比的游摊从宽街自西向东,越来越密集。 卖米团子的、花糕的、豆汁儿的、焦圈儿的...都是日日可见的熟面孔。 其中,多了一位身量颀长、雪肤长眼的姑娘,素绢将头顶包住,襻膊将袖子绑在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眼睛略长,眉峰如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游摊和旁人的不一样,旁人的摊儿上只有一只小臂长的红泥小炉生火加热,美人儿的摊儿里摆着两个大大的灶炉,里面闷着三层高的炭火,最上面用两寸厚的平底铁裆盖住灶火,游摊前,高高挂起两个字——“时鲜”。 若有好品评的文人墨客从旁而过,必赞一句“时鲜”二字颇有晋魏之风。 美人儿跟前还架起两层小竹篓,上面一色小巧的粗白瓷碗,下面两个个大大的粗瓷碗,全都盖上了干净洁白的薄纱。 只见美人儿从下层的粗瓷碗里揪出一小团泡发的几子,净手抹油后将几子在案板上三两下摊开成薄薄的面饼,再取出另一个粗瓷碗,就着一双长筷子搅匀后挑出拳头大的馅儿,放在面饼中间,又从面饼四周折起成团状,摁压成饼状后放在平底铁裆里煎炸。 热油“滋滋”作响,一会儿便飘散出充沛的油脂香。 铁裆上冒起诱人的白烟,有扛不住饿,生咽着口水的书生问价,“小娘子,这是煎的什么饼子?” 美人儿笑答,“荸荠肉馅饼,八文一个。” 说着便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待煎黄煎熟后,用竹夹子夹起,装进备好的麻纸袋里,递了上去。 饼子被送到了眼前。 八文一个...在游摊儿里算贵的。 不对,算特别贵的。 人一碗猪肉馅的馄饨这才卖六文钱。 书生看了眼麻纸袋,“哎哟”一声,“您拿纸来包饼,可真金贵!” 纸可是读书人的东西! 美人儿再笑,“民以食为天,君子为何守江山?不过是为百姓有口好吃的。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读书人用纸方能书华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人儿笑得让人舒服。 书生乖乖奉上银钱。 八文钱一个的饼子,待他吃完,定在国子监好好吹一番——花八百两银子在留仙居吃喝一顿不算啥,花八文钱买了个饼子吃,这才是稀奇! 书生也不走,就在摊儿前咬了一口。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书生眼睛陡然发光,一口还没嚼烂便赶紧第二口、第三口! 饼子里肉馅丰盈的汁水从轻薄如纸的面皮儿上溢出,瞬间被面皮重新吸收回去,被咬开后的肉饼更香了! 如今吹的是南风,南边围观的人们鼻头微微动,清晰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书生瞪大眼睛,这...这也太好吃了! 饼皮薄脆丰润,肉馅筋道弹滑,更妙的是,馅料里混杂荸荠、藕丁、板栗的小小颗粒,荸荠清甜、藕丁爽脆、板栗香甜,和充满了油脂香气的肉馅搭配在一起,除了香与鲜,他再吃不出任何味道! 八文钱... 他愿意为这口花八两银子! 好吃! 真好吃! 书生不过五口,解决掉了一个肉馅饼,还想再买,却见那美人儿捧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豆浆递到眼前,豆浆用瓷碗装,白白净净的,“晨鼓快响了,郎君吃得快别噎着,喝口豆浆顺顺胃吧。”再贴心地加了句,“您放心喝,豆浆是送的,不要钱。” 晨鼓快响了! 国子监要进学了! 再吃一个铁定来不及! 书生接过豆浆一口喝干,哎哟!豆浆也好喝!浓厚的黄豆味,却丝毫不见豆类的腥气,点的黄砂糖也恰到好处,非常解饼子的油腻! 见人吃得好,便有围观的人也来买,买的人多了,摊位散发出的香气便越发诱人,引得轿撵里的勋贵官宦也差了奴仆来买——赶早路上有口吃的垫肚子不易,有口热的垫肚子更不易,有口特别好吃的热食,那就是不易中的不易,难上加难了。 吃客们吃进头一口的反应,特别一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肉馅儿多汁且不腻,饼皮酥脆却不油! 馅料拌得特别好,又香又润! 咬在嘴里,先是酥脆的饼皮儿,紧跟着肉馅的汁水像葡萄一样入口爆开! 一个人说好,容易,一群人说好,却不易。 大家伙都说好的东西,那可真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摊位前排了长长一列。 含钏流水线作业,一只铁裆能摊两个饼子,两只铁裆轮换着能摊四个饼,恰好在吃客等得略微心焦时,肉饼奉上。 晨鼓敲响,天际尽处的鱼肚白倾斜到大半个填空,含钏一把扯下摊位名号,收拾起铁裆瓷碗,笑着向还排着队的人们躬身致歉,“诸位客官,明儿想吃,还请赶早!得罪,得罪了!” “嗬!咱还排着队呢!” “上朝的上学的走了,咱做生意还等着吃早饭呢!” “等了一刻了!让我走!?” 队列里闹闹嚷嚷的。 含钏笑眯眯地把空盆举过头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饼皮和馅儿都没了,就还剩了点豆浆,要不儿给诸位爷盛上,给您解个口渴?” 豆浆没啥好喝的,只是这小娘子说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 第三十六章 芋泥白虾冻 含钏落下的话音和八个铜子砸在瓷碗里的声音,同时达到。 食客面上一滞,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大声。 含钏笑眯眯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客官,十文钱,没错儿。” 食客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压制住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怒气,“昨儿个还是八文钱呢!” 排着队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有听到前因后果的略显不屑——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谁知道内里却是个奸商!啧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 不屑的食客想走,却也爱热闹,就想看看这怎么收场。 人越围越多,倒有几许水泄不通的架势。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牌子,笑问,“客官,您看头上是写的哪两个字儿?” 那食客腰佩九节环,身着单丝罗,一张玉面脸,要不是哪家侯府的小公子,要不是哪户富商的小少爷,要说真是好这口的主儿倒也不至于,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哪个厨子的拿手没进过嘴儿?今儿个来买饼子,只不过是因为昨儿个没吃着,心里头跟猫抓抓似的不消停罢了。 这吃东西,就跟绕小娘子似的。 没吃过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没绕过的妹妹,才是最漂亮的。 那食客侧头一看,吊儿郎当地回道,“时鲜!” 又见上面没写价格,讽笑,“小姑娘,你原就打着坐地起价的主意呢?!卖东西,明码标价,你这套在京城,在我张爷跟前可是行不通的!” 食客见周遭的人越围越多,正义感顿生,今儿个他就来替天行道来的,“走走走!也甭管你饼子好吃不好吃了!咱先去京兆尹说个明白!” 京城的人不都挺忙的吗? 咋也这么爱看热闹! 可见爱看热闹,不分地域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是祖上传下来的... 托这位张爷的福,没多会儿,这小摊儿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含钏面色动也不动,笑得愈发甜,挺了挺脊背,伸手将拍了拍面前的面盆儿,等了一会儿,人群安静了下来,“您也看到了,小摊儿名为‘时鲜’,什么叫时鲜?三月的蜜,四月的笋,五月的河鱼,六月的鲈鱼,七月的瓜,八月的菱角,这才叫时鲜!” 三层壮汉子,一个小女子。 含钏觉得自个儿不能弱了气势,搬了个杌凳,一脚踩了上去,扬了扬下颌,总算跟这些个臭男人差不多高了,“昨儿个,东郊菜场的荸荠新鲜,西郊屠场刚杀了头一年的猪,儿便东郊买荸荠,西郊买墩儿肉,取的便是菜场肉场里最新鲜的两样!今儿个,荸荠不新鲜,肉也隔了夜,做出来能有昨天的馅儿饼好吃!?” 做吃食的含钏,是最美的含钏。 说吃经的含钏,是话最多的含钏。 含钏手一扬,提高了声量,“孔子曰,不时,不食!儿读书少,只晓庖厨之艺,不懂甚大道理,可这两句话,还是要听的!”含钏拍了拍摊位的牌子,笑道,“时鲜,这个招牌,儿可不能砸了!” 国子监的书生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一个卖吃食的小女子都随口说出论语里的词句,这可是让天下读书人长脸的事啊! “那...这跟你涨了两文钱,有什么关系!”食客被绕得云里雾里,所以孔圣人就是你涨价的理由? 含钏笑了笑,跳下杌凳,笑得让人很舒坦,“昨儿个的馅儿卖八文,是因为值八文钱。今儿个的馅儿不一样,卖十文,是因为值十文钱。” 含钏一边拿出盖着细纱的大白粗瓷盆,一边认真说道,“做生意讲究的一个‘诚’字,儿虽不才,却敢立誓,从不拿坏的劣的,名不副实的食材糊弄食客。客官,您若相信儿,便请补齐十文钱,儿不善言辞,您尝尝今儿个的饼,您细品品,若您觉得不值十文钱,儿便从此不做宽街的生意了。” 含钏望着那纨绔食客的眼睛,说得很认真。 食客想了想,从袖兜里取了两文钱补在放钱的瓷碗里。 含钏朝他点了点头,锅热倒油,左手飞快地将面几子擀薄,右手将粗瓷盆上的细纱掀开,一手捻住薄木片儿擀馅料,一手掐住面皮最薄处掐花封边,再拿手一摁,成了巴掌大的均匀的小薄饼。 小薄饼在热油里迅速膨胀,窜出了浓郁的香味。 这香味有点怪。 食客深深嗅了嗅,很鲜又很甜。 含钏迅速翻面,待两面金黄后出锅铲进麻纸袋里,递给食客,“您尝尝。” 围观的人群越靠越近,靠得越近,香味越重。 食客颇为享受被众人关注的滋味儿,不免得意洋洋地张口咬下去。 “哎哟喂!” 食客捂着嘴,被烫着了! 谁他娘的能预见到,这煎饼还能爆汁儿呀! 里头的馅儿,真是绝了。 咬开的瞬间,汁液就在口中爆发开,他能清晰地尝到虾泥、芋泥、玉米粒儿,还有其他五六钟叫不出名的食材的味道,玉米粒儿糯甜,芋泥绵软,虾的颗粒感很强,却嫩得抿一抿就化掉了。 这些...这些都不足以有这么多的汁水呀! 爆开的汁水,究竟从何而来? 食客捂住嘴,瞪大眼睛的样子,如同看见了九天的仙人。 站在树干上围观的着急了,扯着嗓子唤,“张三郎,这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呀!还送不送京兆尹呀!你说句话啊!” 送...送你娘的京兆尹! 张三郎捂着嘴,朝含钏比了个“一”。 含钏不解地眯了眯眼。 “今儿个的一百个饼子,爷包了!”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往袖里一藏,再甩了个银锭子,“十文钱一个,一百个一贯钱,算是一两银子!赶紧做吧!” “碛!” “咋能这样!” 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顿不满意。 含钏仍旧笑眯眯,“客官爱吃,觉着十文钱划算,便是对儿最大的褒奖了。” 顿了顿,将那两银子双手奉还,“好东西得大家品,才有意思。‘时鲜’小摊儿每天限量一百个,每个人限购两个——今儿个,儿便多加一则规矩吧。” 围观人群便哄笑起来。 “小娘子有心胸!” “不错不错!” “规矩都得兴好,咱北京爷们儿最重的就是规矩!” 定己门大大打开,有三四架黑漆素面的马车从里面出来。 外头太闹了。 徐慨轻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那团人头,略显烦躁地将帘子盖下。 这世上,吃饱了撑的人太多了,才显得这么挤。 第三十七章 葱丝煎饼 三四辆车架驶向东边方向。 留下了,徐慨奇奇怪怪的埋怨。 宽街这么一闹,含钏的饼卖得更快了。所幸食客们还算讲道理,长长一列整整齐齐排着。天儿刚有了一丝儿亮,有要上朝和进学的等不住了,便退出了队列。 这一退,便是和虾仁芋泥馅饼儿,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哟... 纨绔食客靠在树干上,“啧啧”两声,深表可惜。 一百个饼子,天儿还没亮,含钏就卖完了。 胳膊肘已经抬不起来了,含钏脸和背都蒙上了一层薄汗,照例谢过食客捧场后收拾食摊和铁裆,抬手抹了一把汗,一睁眼却出现那位先砸场子后包圆的纨绔食客的脸,含钏被吓得一个哆嗦,连笑都没反应过来,“哎哟!您咋还没走呢!” 那被围观人群唤作张三郎的食客,双手交叉抱胸,面色很凝重。 “爷想了很久。” 含钏垂眉仔细听,神色如此认真,必定是件大事。 “虾泥粘稠,芋头甜腻,玉米儿更是一颗一颗分明,怎么会有灌汤的效果?苏杭的小笼灌汤包是因为里面有肉汁儿,且蒸笼蒸熟本就容易出汁儿。”纨绔换了个姿势,没换的是沉思的神情,“你这个煎饼,馅儿里并没有容易出水的食材,怎么会有爆浆?” 当含钏听到“你这个煎饼”时,她以为纨绔在骂她。 听下去,才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含钏顺着纨绔的思路,点点头,眯眼笑,“是呢!客官,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纨绔梗了一梗。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就不逃国子监的课了! 还不如,一早就把这小娘子扯到京兆尹! 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把宽街里的人,钱包全掏空! 那纨绔面色起伏不定地看了含钏一眼,后槽牙有点痒痒。 也是。 这属于独门秘籍。 好厨子都有自己的谱儿,除非磕头拜师入门,谁也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露给外人。 纨绔认了命,理了理袖口,抿了抿鬓发,准备赏这姑娘一锭银子就去国子监报道,刚抬脚欲走,却被这小姑娘喊住。 “客官留步。” 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纨绔转身,只听姑娘压低了声音,“猪皮冻。” 纨绔“啊”了一声。 含钏解释得更详细了,“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切块,切块的虾仁放进还未凝固的猪皮冻里。猪皮冻放在井里冰镇成块状,每一个煎饼里都有一块这样的猪皮冻。猪皮冻遇热化开,咬在嘴里就成了客官口中的‘爆浆’。” 做法和东南地区的牛肉丸类似。 只是这个做法更难。 面皮儿太薄了,则不容易包住,面皮儿太厚就没有爆浆的口感了,风味去掉一大半。 这对厨子的白案要求极高。 纨绔恍然大悟,连连击节称好,突然想起啥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指点含钏,“姑娘,出门在外,凡事要多个心眼。你把你的手艺和谱子都告诉外人,那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得意起来,“也就是告诉我张三郎,我这嘴巴,严实得跟封了泥的罐子!”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 第三十八章 水芹菜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 纨绔仿佛已经嗅到一股浓浓的,经过储存与发酵后的韭菜大葱味儿,其间还混杂着肉馅儿里浓郁的葱姜味。 这些味道经过马车的颠簸、体温的熟成、咽喉的加热,再经由发黄起腻的唇齿... 他快吐了。 纨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含钏。 含钏乐呵呵地把粗瓷碗里的银钱往香囊袋子里一装,沉甸甸的,有种沉手的喜悦。 每日去了成本,她大概能赚个两百文——食材用的都不贵,重点在搭配新颖和手艺精湛,赚个手艺钱罢了。一月三旬,一旬休一日,若继续做下去,她一个月便能五千多文,五两多银子呢!除开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和每月要付给崔氏的五钱银子,她一个月净赚三、四两银子,和一个进士及第做了七品官的校书郎一般高! 在掖庭当宫女儿的时候,也不过二两月钱! 还天天早出晚归,担惊受怕。 如今她只需要起个早床,卖一百个饼子,回去歇个晌午,下午到东郊西郊菜场逛食材,顺便确定明儿个的馅儿料罢了。 若一直在白爷爷家借宿,她一个孤女,无牵无挂,这点钱是尽够的。 只是... 含钏仔仔细细地将香囊袋子拉紧封死,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一抬头就见那纨绔兴致勃勃地拿起她的竹篾簸箕对着光看,想了想,笑吟吟地开了口,“张郎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这纨绔日日来买饼,偏生长得油头粉面,衣着挂饰又骚骚气气,说话流腔流调的,邻边卖金丝窝糖的婆婆见了他便如临大敌,那老婆婆姓聂,左邻右舍都唤她一句“聂老太”,家里是做风筝灯笼生意的,算是京城的老字号,家底也殷实,无奈这聂老太就好摆摊卖糖这一口,不图赚多少银子,图个日日有事做。 和聂老太熟悉后,她笑着点含钏,“张郎君日日来买饼,小贺娘子警醒着点儿。” 含钏面上称是,心里却坦坦然。 这纨绔日日来,还真是为了来买饼的... 若把这纨绔吃饼的样子画出来贴在摊前,她小摊儿的生意恐怕又能再上一层楼——纨绔捧饼,如西子捧心,既怜又爱,既憾又快。 这纨绔对吃食是真的热爱,也真懂,说起吃食来也头头是道,含钏盖章确认,这是一位合格的吃家子。 纨绔应了一声,“上八辈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儿!”又品着簸箕,赞道,“你这簸箕好,织得密不透风,若拿来颠儿糯米粉,必定筛得极细。” 东西好吃,是她的手艺好,跟簸箕有半个铜板关系呀! 含钏抹了把汗,不屈不挠地再笑问,“那郎君了解京里屋子宅子的价儿吗?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落,大致要多少钱能买?” 纨绔呵呵笑起来,“您这算是问对人了。京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就没我张某人不知道的。您说,京里也分地界儿,煦思门内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能上这个数!” 纨绔比了个“五”。 含钏咂舌,“五百两!?” 纨绔乐呵呵笑,“煦思门内挨着皇城,胡同多,空屋少,想买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行。若是煦思门外,就便宜点儿,一二百两就能搞一套还不错的小院落了。” 香囊袋子变轻了... 她一个月赚三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生病不花销,需要十四年...才能在内城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还得要求人在十四年后有合适的宅子挂售,且保证不涨价... 含钏抹了把脸,突然泄气。 京城居,大不易。 古人诚不欺我... 买房置地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含钏推着小摊车回了铁狮子胡同,正巧碰见崔氏挎着竹篮正欲掩门出屋,见含钏推着小摊车,面上有点挂不住——她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含钏起早贪黑出去干了啥的人,想也能想到,不过是去摆小吃摊儿去了。 她虽不认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赚钱,可想一想家里每个月能多半钱银子的进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儿若是让公公知道了,甭说含钏要被骂,便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崔氏眼神避开那架小摊车,笑着和含钏打招呼,“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屋歇歇吧!晌午想吃啥呀?排骨?大肉?或是时令的小菜?” 反正无论回答什么,最后上餐桌的,也只有时令的小菜... 含钏笑得亲切,“嫂子看着买吧,都爱吃。” 崔氏又寒暄了两句,便出了巷子口,正巧遇见了胡太医的大儿媳妇儿卢氏,也一手挎着菜篮子向外走。 二人本是一前一后嫁进铁狮子胡同,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太医,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御厨,且因着白大郎多病的缘故,两家一向走得近,两个媳妇儿凑在一块儿说着说着,卢氏便说起了近日京中的新鲜事,“...别的不说,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是当真不一样...你们家借宿的那位贺娘子,如今在宽街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崔氏笑容敛了敛。 这就是姑娘家出门做生意的坏处。 钱赚了,面儿也丢了。 还好白家如今没闺女儿,若是有闺女待嫁,那可真是落了一门的脸面。 卢氏挑拣着新鲜的水芹菜,继续说,“听咱们家文和说,噢,你知道咱们文和正在京兆尹当差的吧?那,在贺娘子摊儿前日日排队买饼的人,那可真是长长一列——偏偏贺娘子也有心性,一个饼敢卖十文钱,每日卖完100个就收摊,绝不多卖!” “就这,每天的食客也不见少...水芹菜拿两棵,烦请您抖抖水罢!”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也是您好福气,请了位财神爷住进家里。” 崔氏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啥。 卢氏把小菜放篮子里,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翻了年关,四喜也快十四了吧?你闲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忙活起来了!” 崔氏有点不解。 卢氏“哎哟”一声,“四喜的亲事呀!我听我公公说,白老爷子挺喜欢这个贺娘子?接人出宫回家住着,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崔氏双手有些凉,脊背突然发颤。 第三十九章 酸汤玉米糊糊 崔氏和卢氏匆匆别过,直到回家,神色一直恍惚着。 她止不住地想卢氏的话——莫不是老头子真有这个意思? 含钏几岁来着? 翻过年头,就十五及笄了吧?四喜也属狗,二人是同岁... 崔氏木楞地坐在灶房的小杌凳上,看着火烧得冲天的旺盛。 有时候她不太理解老头子的想法,他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可也不是寒门祚户吧?四喜虽无功名在身,可好歹也是领公差吃公饭的吧?公公在宫里那都是有颜面的!伺候的可都是贵人主子!这关系可都是通着天的呀!自个儿家又是京里的老户头,就冲铁狮子胡同这么一份儿产业,也不能算家无恒产的门户。 大家闺秀,她是不肖想,可小家碧玉总能攀得上吧? 不说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不敢求娶,可外地富商家的姑娘,她总能挑一挑捡一捡吧!? 她嫁到白家十六年,伺候体弱多病的丈夫,照顾年迈鳏寡的公公,还要母代父职,还有教导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可曾懈怠过?可曾埋怨过?可曾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公公却连风儿都不跟她透一句... 崔氏手背抹了把眼角,给灶台加了一把柴,灶上熬着白大郎的药,光是嗅一嗅都苦得呛人。 真苦。 跟她的日子一样。 钱也没一分,话儿也说不上。 院子里阳光倾斜而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氏侧过眼见含钏步履轻盈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裳,小姑娘嘴角含笑,面目清甜,瓜子仁儿的小脸上一双柳叶眉、两只细长略微上翘的眼睛,五官正中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夺目的是她的肤色,白,白得很,跟刚出磨的豆腐似的,又嫩又滑又细。 崔氏蹙了蹙眉头。 相貌长这样出挑,还日日在宽街抛头露面。 连胡太医家的孙儿都认识了! 一看便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姑娘! 更甭提这姑娘身无长物,且无父无母了! 就算如今摆摊儿能赚点银子,若真成了婚,还出门摆摊儿岂不是打了白家的脸!打了她儿子的脸! 这样的姑娘,也配肖想她儿子吗!? 崔氏陡然气从心头冒,她是不敢怨怪公爹的,这一口气便全记在了含钏身上。 晌午吃饭,含钏擦干净手来灶屋帮忙,却见灶台上就剩了一把银丝面,崔氏背对着她,跟前只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含钏默了默,笑着开口,“嫂子,今儿个您不在家里用饭?” 崔氏把银丝面撒在煮得沸腾的锅里,筷子上下挑了挑,防止糊锅,侧过头“啊?”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含钏的话。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量,“没事儿!我来跟嫂子说一声,晌午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去东郊菜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食材明儿个做馅儿!” 这把崔氏听到了,嘴里“噢”了表示知道了,眼见含钏要踏出门槛,又把含钏唤了回来,笑意盈盈,“钏儿呀,嫂子听说你这些时日在宽街摆摊,生意还不错?” 含钏抿嘴笑了笑,“还成吧。宫里带出来的手艺,闲着也是闲着,赚赚零花罢了。” 崔氏也笑起来,“既在京里已立了足,那嫂嫂便来当这个恶人了。先前收的每月五钱银子是借宿费,钏儿日日在家嚼用吃饭,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崔氏眼神往东偏房看了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道,你大哥缠绵病榻,看医吃药,件件桩桩都是钱呀...” 含钏笑着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绝不先接话。 崔氏一咬牙,一横心,“既然妹子如今也赚着钱,食宿,嫂子便收个零头,一月一两银子可好?以前春闱秋闱,就妹子如今住的那间房,赁给来京考试的学生,不包饭,一个月都得上三两银子呢!” 含钏的笑如同挂在脸上似的,清了清喉咙,像有一根刺扎着。 不深不浅的,动一动才会有点疼。 崔氏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头也打着鼓。 背着公爹搞这些鬼头,她也怕呀! 最好,这小姑娘自个儿懂事,自己搬出去得了! 否则,到时候掰扯起来,面子上可不好看! 风从灶间吹过,热乎乎的。 含钏如同被唤醒似的,笑得很真诚,从袖兜里拿了一小贯铜板放在灶上,“是钏儿不懂事,京城一寸地界儿一寸金,白养个姑娘也费事儿。” “既是租客,就得守着租客的理儿。明儿个还请嫂子帮帮忙,帮钏儿把屋里的棉絮呀、被褥呀、厚衣裳呀,都拿出来晒晒——快十月的天儿了,该穿厚衣裳了。” 崔氏愣了愣。 含钏莞尔一笑,“晚上,要回来吃饭。劳烦嫂嫂帮钏儿煮一碗酸汤玉米糊糊就好,您不懂吃食上的规矩。那钏儿教您,您呀,先切一块儿猪五花,不放油,用五花的油脂爆香锅底,再将香菇丁儿、豌豆子、腌肉丁儿、笋丁儿放进去炒香,再把玉米面调的糊糊撒进去,颗粒小小的,跟指甲盖儿差不多大小就成,大了不入味,小了不香。” “您记明白了吗?”含钏看着崔氏木愣愣的方脸,笑着歪头说道,“您好好做,做得好吃一点儿。膳房出来的,对吃食要求都挺高的,若照您往前做饭菜的水准,连膳房的墩子都当不了的。” 崔氏那口气,堵回到了胸口。 这...这是在吩咐她做事儿??还点上菜了? 她以为自个儿是院里的租客呢! 崔氏一愣。 一两银子一个月,还真是...院里的租客。 崔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含钏笑着点点头,挎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出门去。 刚出铁狮子胡同,含钏脸上的笑便僵了下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抱着竹篮子靠在墙上,轻轻纾出一口气儿。 若是有自己的院子就好了...小小的就行,前头的院落做食肆,后面的院落她请两个伙计,再养一只大白猫,给白爷爷空一间屋子,若白爷爷想来住也行... 五百两银子呀。 五万张饼子呀。 她得干到何年何月呀... 含钏咬了咬牙,提上菜篮子,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郊菜场进发。 钱从锅里来,好好做饭吧! 第四十章 桂花儿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如她这般日日要来的摊贩,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用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含钏漫无目的地逛着,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挺高兴的。 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 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 第四十一章 桂花糕 含钏穿过影壁时,崔氏正大刀阔斧地斩排骨。 “咣咣咣”几声,把栖在墙外柳枝上的鸟儿惊得向南飞去。 许是听见含钏进门,灶房剁案板的声音更响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将两个扁平的簸箕洗净擦干,扯了两米长的薄纱布铺在井边,用轻纱一朵一朵地擦拭桂花,在簸箕里铺平。 落霞西降,京城的十月秋风瑟寒,有些冷,但风很大。 约莫一个时辰,含钏才将桂花擦干择尽,腰杆快要直不起来了,手臂也僵得厉害。 崔氏吃了晚饭,路过时看铺了一地的桂花儿,手里端着白大郎的药,神色似笑非笑,“钏儿,这是干嘛呀?酿桂花酒吗?”药碗有点烫,崔氏换了个手,“巷口那家留仙居最有名的就是各类花酒果酒,与大酒肆争利,咱得掂掂分量才行。” 含钏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答话。 天儿渐渐暗下去,崔氏好心提醒,“过会子公公与四喜便回来了。” 含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 她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白爷爷,她在摆摊儿卖饼。 倒不是觉着做吃食生意低贱。 只是白爷爷个性好强又自尊,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摆练摊儿... 含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可是好些时日没挨白爷爷的闷勺了... 她由衷地希望,这种好日子能再长一些。 否则,迟早被白爷爷打秃... 含钏埋着头不搭理,崔氏说了个没趣儿,刚迈步往里走,却想起什么来,步子一滞,这每月的食宿费若这丫头给公公提了咋办?老头子那性格知道了,恐怕今儿个这天要翻! 崔氏余光一扫,见含钏埋着头,袖子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花花、满是红戳子的手臂。 瞬时,心一横! 管他的呢! 若公公就此翻脸,那也好! 趁早将这丫头赶出去! 也绝了公公想乱牵红线的念头! 小小年纪,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到处跑,知道的说是出门摆摊儿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去做啥呢! 这样的姑娘给她当儿媳妇,她可要不起! 崔氏咬了咬后槽牙,不再开口,转身朝东偏厢走去。 含钏没空搭理崔氏的小心思,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待风将桂花儿表层的水分吹干,这头早已烧好了土窑,含钏拿铁夹子将土窑炕里的的柴火取出来,取了几只扁扁的铁铛,将桂花铺在铁铛上,一只接一只小心翼翼地送进土窑里。 还好在白爷爷家借宿。 御膳房出来的厨子家里,什么都有呢! 简直是一个缩小的内膳房! 含钏用沙漏计时,桂花个头小,香味浓,烘不了多久。 趁这个功夫,含钏取了三斤籼糯米,糯米分成狭长的籼米和椭圆的粳米,籼米更粘更香,色白,米粒更脆,更容易舂成粉末。 是的。 含钏在灶台又翻出了一台比她膝盖还高的石臼,和一支比她人还长的棒槌。 含钏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棒槌,陡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棒槌。 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回家,推开门,看见了神奇的一幕。 一个骨量纤细的姑娘,站在宽板凳上,双手抱住一个大棒槌,咬牙切齿地向下砸,一砸下去,雪白的粉末四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 白爷爷扶在门栓上,“钏儿,在干啥呢!” 含钏一哆嗦,棒槌差点砸在脚上。 “碾糯米粉!”含钏跳下板凳,强自稳住心神,拍拍手心,把黏在手上的糯米粉拍干净,转个话头拍白爷爷的马屁,“今儿这糯米不错,没沾水都会黏在手上,我嗅了嗅,约莫是临沧出产的,是新米吧?” 你可以说一个厨子手艺不行,但你不能说厨子挑的食材有问题。 白爷爷勾了勾胡子,有点得意,“...是内务府上贡的好糯,当差的太监给爷爷我扣了五十斤...算你眼招子灵,识货!” 含钏“嘿嘿”笑起来。 白四喜插了话,“你磨这么多糯米粉干啥呀!拿出去卖呀!” ... 含钏忍住了想掐他的冲动。 说白四喜蠢兮兮的吧,有时候偏偏又瞎猫撞上死耗子。 白爷爷挑了挑胡子,看向含钏。 小姑娘面色红润,眼神透亮,眼下倒有些乌青,神色看上去不疲惫,却一身的汗味儿。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含钏这丫头哪儿不对,可又说不清。 他们下值回家,含钏房里的灯都歇了,早上他们出门上值,小姑娘还没起床,硬是没凑个时候问聊一聊。 家里太安静了——老大媳妇儿再也没提含钏吃穿用度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白爷爷鼻尖一动,嗅到了土窑里桂花香,眯了眯眼,搀着拐杖走到灶屋后面去,只见一张大大的油纸把什么东西罩住了,白爷爷伸手一掀。 赫然是含钏的摊儿车! 含钏紧紧跟在白爷爷身后,口中发涩,“师...师傅...您听我解释..” 白爷爷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 含钏赶紧道,“您教我一身本事,总得用起来谋生吧?您说过,厨子靠本事吃饭,靠手艺赚钱。乐意吃的人多了,吃的人高兴了,咱便高兴。这...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含钏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了怼白四喜,白四喜回过神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敲边鼓,“爷爷,我要是不进内膳房,我也做吃食生意去!我听留仙居的掌勺说,人一个月开八两银子呢!比咱的月钱还多!要留仙居请我当大厨子,我立马和内务府请辞...” 含钏再次克制住了掐死白四喜的冲动。 大哥诶! 您这话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在内膳房当厨子是铁饭碗,为啥在留仙居当厨子,是因为进不去内膳房呀! 白爷爷最看重的,觉得这辈子最有面儿的事儿——就是他伺候的人,全都是通了天的贵人主子! 含钏以为白爷爷要发怒。 谁知白爷爷后背一颓,手扶在摊车的梁柱上,轻轻叹口气儿,“钏儿呀...” 含钏忙应了个“是”。 “有什么难处,师傅帮你解决。师傅解决不了,咱想办法商量着办。” 白爷爷轻声道,“你说你要从宫里出来,师傅就做好了要养着你,给你当娘家人的准备。为你置办嫁妆,为你送嫁,若夫家欺负你,师傅就带着四喜打上门去...” 含钏的眼泪一下子被逼了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 “我想试试,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含钏手背抹了把脸,低着头把眼泪擦干净了。 梦里太无力了。 这种无力感,伴随了她在梦里的一生。 “我做的东西,大家都爱吃...我精心搭配的馅儿,大家都赞不绝口...有的食客头一天没买到,第二天还会提早排队来买。”含钏声音很轻,“师傅,我只会这个的,我也喜欢这个。您年岁高了,我不能一直拖累您,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家里又怎么能养一个闲人?” “您很早以前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时候练墩子,小太监练五斤的刀,您给我六斤的刀。小太监扛八斤的案板,您让我扛十斤的菜板,您告诉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姑娘就懈怠,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当个好厨子,做一手好饭菜...您说,在宫里要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出了宫了,就可以没有本事了吗?” 含钏止住了眼泪,“在宫里有本事是为了活命。如今我出宫了,我想活得更好,更自由。” 庭院里静悄悄的。 白爷爷看着小姑娘低垂下的脑袋瓜子,莫名生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若大郎身子骨壮实,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优秀的人? 风把土窑焖烘出的桂花香向四周传递。 白爷爷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淡淡开口,“高温里焖久的桂花,味道会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