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说 喂。 你是否会有一种来自底层社会的自卑感,它就如同污浊的空气,时常弥漫在你的周围,顺着你孱弱的呼吸,进入你的血管,然后渗透你的血液,在你的身体里无数次循环,毫无道理可言地刺痛着你的肉体和灵魂。这与生俱来的镣铐,使你永远触摸不到顾城所描绘的诗意世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于你而言:白天也是黑夜,黑夜永远漆黑。你独自逆行在人生的单行道上,拖着碎步,从黄昏走进夜晚,夕阳拉着你的影子,那便是孤独的长度。 你是否会时常觉得自己失去了皮肤——你仅有的对抗这个世界的铠甲,这样一来,即使是外界的一粒细小尘埃,不幸轻落在你的身上,你都会有陨石坠击地球般剧烈的疼痛感。但你只能无所作为地默默承受着,纵然牙齿咬成白色粉末,牙龈渗出簌簌鲜血。因为你曾撕心裂肺地哭喊、呼救过,但得到的回复,依然是寂静到让你无数次害怕的四周。正如之前,你不辞辛苦种的鲜花枯萎了,你也就不愿意再种花半棵。从此,“挣扎”和“反抗”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你是否会在夜里无限次的做梦,梦里都会有梦,类似于薄伽丘写《十日谈》那样——故事里面嵌套故事。我想,你无非是想梦到: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一双带着光亮的大而有力的手,当你被迫跌入万丈深渊时,能将你及时从地球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然而现实总会打折,梦想从不二价。你终究不能如愿以偿,既看不见那双手,也等不到那双手。就连你做噩梦都不能惊醒自己,待你拼命苦苦“挣脱”,方才醒来时,已是热泪打湿了枕头,冷汗淹没了被褥。 你是否会时常因为害怕自己并非珠玉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珠玉,而不愿与平庸的沙砾碌碌为伍,于是内心逐渐远离尘世间,躯体刻意疏避人群,结果只能是在生命里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自己懦弱的自尊心。即使这样的自尊心残缺不堪、扭曲变态,可终究还是你自己的,你摆脱不掉。如同鱼儿找不到大海,一方泥潭也能过活;花儿寻不到春天,寒冬都不曾放过。假使有一天你真的摆脱了,大概那时你已经去到了佛家所说的“彼岸世界”。 你是否会觉得自己还年轻,可以支配时间,能够拼尽全力蓄积力量,以求在自己的身上割开一道裂隙,让光透过,好让自己冰冷的脸滑过一抹红润,好让自己麻木的手会有一丝暖意。可是我,忍不住想问你的是:你能等到光吗?你能等到光吗?!你能等到光吗?!!我想:也许光还没有等来,你已经流干了鲜血,痛死在漫漫黑夜里,凄惨悲凉到无人知晓。要是你的灵魂还有意识的话,你可能会听到这么兴奋的一句话:“你们快来看呀,这里躺着一个自杀的傻子耶。” 你相信命吗?这就是你的命。你不信命吗?那为什么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与你无关,即使与你有关,也无疑都是:在你面前不约而同地轰轰烈烈地毁灭!看吧,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先燃烧了自己,后净化了别人。因此说:与其被命运带走,总好过被它抛弃。我并没有嘲笑你,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如今的如今,生命已和生活无关。就像:从前慢,月色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一个承诺连着开始和结局;而现在快,一辈子可以喜欢上很多人,可以上一秒信誓旦旦:“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下一秒便能成为过眼云烟,被吹散在天边,然后毒咒余生“老死不相见”。 苏轼在《赤壁赋》中感慨:“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在人短暂的一生中,还是会有许多人或早或晚地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生活里。反之亦然。如果把人生比作一部长篇小说,那么从呱呱坠地到白头死去,在这一时间与空间旅途上人与人之间一次次的相遇便是一个个恰到好处的情节。至于情节是好是坏,对于表达人生主题有没有意义;至于以“我”为线索串联的小说是以悲开头、以喜结局,还是以喜开头、以悲结局。都只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相处是一本书,那么一定是无字天书,不然杨烨怎会泪流满面,一读再读,却丝毫无获,或许真是应了陶渊明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在稀稀疏疏的故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熟人”,经常都是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并且“损人利己”是他们一辈子信奉的座右铭;在熙熙攘攘的城里,来来往往的生人,那种皮笑肉不笑让人心底发寒,望而生畏,他们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圭臬。其实恨意和陌生并无多大区别,都能使人痛苦不堪。 多少年后,身在城里的杨烨,心头会无数次涌起鲁迅曾经所诉诸笔端的“在而不属”的漂泊疏离之感。夜晚灯红酒绿,五颜六色的灯光时时刻刻烧灼着他的肌肤;白天车水马龙,乱七八糟的噪音分分秒秒穿刺着他的耳膜。杨烨无处能躲,无处可逃,他如临大敌,进退失据。就这样,杨烨没有了安心容身之处,却有了如同鬼魂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顷刻灰飞烟灭之虞。之后年岁,他就似被屠夫挥刀斩下头颅的苍蝇,在还没咽完最后一口气时,到处乱飞,四处扑腾。 城里高楼挺直腰杆,肆无忌惮地把玩着低空云层,而且团伙作案,把四周围得密不透风。在这样的囚牢里,杨烨时常不能顺畅地呼吸,就像大海里没有鱼鳔的鲨鱼一样,想要活命,就只能在茫茫楼海里不知疲倦地游。从什么时候起,杨烨变得渴望太阳,又畏惧太阳;渴望月亮,又惧怕月亮;渴望星星,又害怕星星。各种颜色的光丝毫没有比老灶房里的昏黄微光更温馨,以前的光里有希望,可以期待未来;而现在的光里只有眩晕,已看不清方向。 谁欲在黑夜里活命,就必得变成黑色。大街上一个视社会交际为洪水猛兽而又得不到解脱的多余人,最适合在黑夜里生存:既惶恐脆弱、惴惴不安又坚韧不拔、大笑狂欢。山林间一只寻寻觅觅没有找到往生之门而又面目可怖的孤魂野鬼,最适合在黑夜里游荡:既孤独落寞、彷徨不安又优游足岁、安逸妥帖。动物园里一头外表勇猛无比而内心实则脆弱不堪的犀牛,最适合在黑夜里苟延残喘:既担心明天的鞭打和戏弄又享受着短暂的片刻安宁。 到后来杨烨才知道:站在白天里看不清黑夜,站在黑夜里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白天。 第二章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花开是一只只花瓣结成的戒指,戴在梨树的手指上。一夜微雨之后,梨树们都翘起名花有主的纤长细指,在春日晨光里美着。嫉妒的熏风,竟趁她们攀谈,不经意间,吹落一地“叮叮当当”。晨起遛弯恰好路过的行人,都欣然驻足,观赏着一只只白玉蝶翩翩起舞,然后悠然落下;聆听着一个个银环之间相互碰撞后发出的美妙声响,可谁都不好意思在蒙蒙春雨之中拾起一枚,戴上。 01 除了白天躲在自己房间里看自己喜欢的书,夜里杨烨躺在床上无法安眠,会无数次地做梦。梦到最多的场景便是:每天傍晚时分左右,在昏暗幽暗的老灶房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微光下有条不紊地张罗着晚饭。 梦里的老人是杨烨的奶奶,他与她相依为命——爹不管,妈不顾。以至于后来,杨烨每次读到魏晋人李密写的《陈情表》时,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凸透镜一样的泪滴也会顿时模糊视野里一张无比熟悉和亲切的面容。席慕蓉曾写到,“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假如把《陈情表》当作是一个改编过的“剧本”,把杨烨看作是一个勉强合格的“戏子”,那么此剧中的有些情节,对于杨烨来说,他便是在本色出演着自己的戏份。 经年累月的老灶房里,头顶上的被烟火熏黑的麻花绞电线紧贴在布满黑色烟尘的“天花板”上,穿过不怀好意的层层堵截的蜘蛛网,从边缘向中间爬伸。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极有可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被束缚在电线末端的黝黑灯泡,悬吊在半空,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正在阴云密布的街头示众,还喘息着微弱的灯光。等到高台端坐的“监斩官”午时三刻一声令下,奄奄一息的微光,就会被木屋里壮硕无比的早已恭候多时的黑暗刽子手所吞噬、斩杀。 灯下有一个白头人。 老人从来都没有捆好的缕缕银发,随着身体的移动,在空中飘扬起伏,似在诉说着些什么。她的被岁月极其残忍地勾画得沟壑纵横的双手,总觉得无处安放,从来都不能闲着。只要老人双手闲上大概一分钟,她心里就会发慌。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就会不由自主的屋里屋外到处转。老人就和那毛驴差不多,天生就是围着磨盘打转的劳碌命。 柴火在黄泥巴糊的土灶孔里“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红了老人布满皱纹而又慈悲祥和的脸。架在火上的大铁锅里也“咕咚咕咚”地响,合奏着一首偏摇滚的煮饭之歌。土灶的上方雾气缭绕,氤氲着米香不纯的白气。 老人坐在泛黑的木板凳上,手不能停,时不时就用火钳熟练地拨动柴火。火能立刻感受到好多好多它一生都所钟爱的空气,便更加不要命地尽情燃烧、大声吼叫——是在为所爱痴狂,是在为所爱不惜毁灭自己。 老人的眼睛已经被死神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一层层浓得不能再浓的挥之不去的雾,就像是近代列强恬不知耻地逐渐加深对旧中国的剥削,直到无以复加。模模糊糊地望着灶孔里烧得很旺的柴火,她好像看见她自己在里面燃烧一样。在那贫困偏远的山村,每家每户的木柴即使被烧成冷透了的死灰,也改变不了它们还要被农忙人挑去外面肥土的宿命。 虽已时隔多年,可每天的这个时候,老人还是会忍不住的回想起往事,就如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至少每天都要对着圣经祷告一次。下辈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往事就如同他们残忍地用刀砍在老人身上的鲜血淋漓的刀口,刀口在她身上结了痂,即使退了痂,也留下了疤。 老人的老泪就是在这种时候变得没有骨气的,止不住地往外淌。泪水是滋润了她干枯的眼窝,却也在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她的生命。老人眼泪是秋雨,意味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直到腊月二十六清晨,儿子和媳妇才从广东匆匆忙忙赶回家。年关本是家人团聚开心的好日子,可意想的欢乐却在陈晓惨白脸上还清晰可见的泪痕里消失不见。陈晓抱着刚满三个月的杨烨,外面那件裹在他身上的破旧披风,在此之前,包过姐姐杨璐,也包过哥哥杨斌。当他们长大不再需要披风时,它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杨烨的身上。一物久用,用到不能用,这是农村常见的被继承得极好的从未被割断的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 而杨福贵则挑着两个很大很丑的蛇皮口袋,村子里打工的男人们装备的大多都是这种口袋,不仅结实耐用而且东西装得多,并且不长的结实圆木棒还可以用来防身,因此颇受他们喜爱。只见杨福贵的两眉头之间仿佛上了一把钢锁,他气急败坏地放下口袋,又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黄果树”和火柴盒。随着“扑哧”一声,以及稍后一缕缕青烟缓缓升起,那锁才舒坦惬意地打开了。杨福贵享受到的快乐就和从前以吸食大烟为生的人在“烟瘾”发作、又及时吸到鸦片时所享受到的那种快乐一样,简直美妙得不可言语。 紧接着,杨福贵一支接连着一支,不间断地抽着纸烟,那架势就像《水浒传》里的武松在路过景阳冈时,不喝上让他心满意足的十八碗酒,不肯罢手一样。武松酒是喝尽兴了,可也险些丢掉了性命;不知道杨福贵烟抽多了,烟会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杨福贵的嘴巴俨然变成了一个是会冒出滚滚浓烟的大烟囱,不消几下周围就已经烟雾缭绕,宛若仙界。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使是抽了好多年的老烟鬼,也免不了被烟气呛到。这不,杨福贵就被呛到了,但就算他被呛到了,呛得不轻——满脸涨红,也舍不得轻易吐出嘴里的烟气。硬是要等烟气从他喉咙里来回走一趟后,才肯放它出嘴巴。 不一会儿,杨福贵“七窍生烟”,宛如一个正在修炼内功心法的武林高手,连乱糟糟的头发上都散发着“真气”。就连他接连咳嗽、吐出烟气时都非常有节奏感,就像是拖拉机发动后,排气管——“突、突、突……”。 “妈,杨福贵!” “他……他……”陈晓喉咙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他昨晚在火车上跟人赌牌,把一万多块的拼命钱都给输完了!” “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陈晓下意识地往老人身上靠了靠。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不敢看见那张又恨又惧的脸。可是陈晓胸腔里日积月累的苦水已经上泛到了嗓子眼,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烧杯里已经装不下浓硫酸了,不溢出来的话,怕是不行了。 “陈晓!你个烂妇人!你再多说一句,老子打不死你!” 只在刹那间,陈晓感觉到地在动、山在摇。 杨福贵活火山一样的大嘴喷出了令陈晓多少年来多少次胆寒的熔浆。据说人的七窍相连,以至于他的瞳孔和鼻孔似乎都射涌出浓浓的烈火乌烟,势必是要把躲在老人身后的陈晓烧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本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态度,杨福贵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做错什么,要错也只能是别人的错。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收录“错”这个常见字。 陈晓觉得后背发寒,此时冬天的寒意都不及这寒意万分之一的伤人威力。她后背上的淤青隐隐作痛,好心好意地提醒着她应该马上默不作声,继续做一只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羔羊。 “晓啊,我这个背时儿子让你受委屈了!” 老人被儿子雷声般的音量震住了好一会儿,几乎才缓过神来。她停不住地摇头、叹息、抹老泪。正因为如此,陈晓说出的话好像是经过了春夏秋冬、跨过了万水千山之后,才最终到达老人的耳朵里。 北风要是呼号得在猛烈一些,老人矮小而瘦弱的身躯,就极有可能被它轻而易举地拖去荒野墓地里,而不像白居易所写的那样诗情画意——“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杨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音响,凌厉的哭声被烟熏和惊吓调到了最大音量。 陈晓这只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得团团转,怎么哄儿子也哄不好。她不得不急忙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哭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的杨烨像一头猎狗,立即嗅到目标,贪婪地吮吸。可几秒种后,喝不到奶水、感觉到被欺骗戏弄的杨烨更是开足马力哭得不依不饶。 陈晓脸上“愁云惨淡万里凝”,痛苦不堪。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感开着跑车似的,在她身体里纵横交织的神经马路上来回狂奔。无疑,她被杨烨咬了。 尖锐的啼哭声冲击着老人的耳膜,并且刺激着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还勉强架在她两肩之上的脑袋强烈地感受着一阵阵眩晕。老人偏到一边,双手紧紧扶住柱头,稳了稳心神,极力使自己不至于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在她层层叠叠的额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兵布阵。 “你再哭,再哭,老子捏死你!”杨福贵朝着陈晓方向大吼,话刚说完,就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痛。他挪开捂脸的手,那黝黑沧桑的脸上便浮现出清晰可见的血红五指印。他沉重的脑袋宛如一口黄钟,在被剧烈的撞击之后,发出阵阵轰鸣。 “你是个高中生还是头畜生?!” 不等杨福贵话落嘴角,老人的右手掌瞬间聚集了浑身的力气,跳起来、扇过去,老手打在杨福贵脸上的那一刻,她背后的陈晓似乎真切的从一声清脆响声里听见了骨骼拉扯碰撞的声音。老人打完,稳稳落地,没有摔倒,也没有扭到老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自然如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刚刚还在杨福贵嘴上叼着的洋洋得意的半截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火红色弧线之后,就直接飞向了水沟。随着“哧”的一声,一缕青烟升起,是烟头临死前吐出的一口浊血。 老人就像是一个刚完成高难度动作的体操运动员,潇洒转身,招呼着媳妇进屋,不顾儿子杨福贵在原地品尝着巴掌的余味。 天冷心更寒。 陈晓连日来,落泪如六月江淮梅雨,连绵不断,昼夜不分。她看起来似哭非哭,因为只能看见眼泪而听不到声音,这其实是她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如果陈晓想要放声大哭,那她就得找个隔杨福贵远的、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躲着,方可淋漓尽致、心满意足地失声痛哭一场。在声泪俱下之后,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 02 “愿新年,胜旧年”。除夕,没有之一,是村里人们一年之中最开心最欢乐最重视的节日。 人们早起赶集,不管有没有东西要买,都要去大街上逛一圈。这里瞧瞧摸摸,那里捏捏看看,遇上熟人总免不了要摆上一段“龙门阵”。男的遇到男的,会相邀一起去小卖部喝二两;女的遇到女的,会问问你买了什么、她买了什么;要是男的遇到女的,或是女的遇到男的,大多在双方嬉笑中,以一个性笑话结束话头。这一天,集市会比平日里提前散场,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他们一定都在中午之前赶回家。 待洒扫庭除之后,男人们会毕恭毕敬地请出福字、对联,以及门神贴画。然后拿来早已备好的用土豆粉熬的浆糊和用干稻草捆的刷子,一一把它们贴到门上和柱头上去。所居大部分木房子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已经发黄或是泛黑(更有甚者,已是摇摇欲坠),等贴上那些红纸后,看起来就像是一些黑人或是印第安人,先洗个脸,然后再化妆打扮——涂完口红再抹上腮红,完全是只顾自己高兴,不顾他人感受。 赶集回来的女人们早就围好围裙,钻进了灶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年夜饭。年猪年前不久已经杀好了,年夜饭的菜就是以猪肉为主料,大概有:梅菜扣肉、面面肉、红烧肉、回锅肉、糯米肉圆子、胡萝卜丝炒瘦肉、糟辣椒炒猪肝、蒸猪肚(蘸醋盐辣椒)、白菜猪血汤…… 家家户户炒菜炒出的香味在村子上空吵架:我比你香!我比你香!我比你香! 吃饭之前,得由男丁先祭祀祖宗。 小孩们对于一年之中最好的最丰盛的饭菜并不上心,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的是一家人吃完饭后爹娘发压岁钱。 吃完饭后,村里人们就开始相互串门,这家走走,那家瞧瞧。老人们喝着小酒聊着老人们的话头,年轻人抽着纸烟聊着年轻人的话题,小孩子们则聚集在一起相互炫耀着自己刚得的压岁钱和攀比着各自刚穿的新衣服。 夜晚降临,各回各家。 邻居家家户户屋里屋外都点上了红蜡烛,亮堂堂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吃食,火盆里燃着熊熊炭火。家里大人和小孩来往穿梭,追逐打闹,其乐融融的欢笑声会时不时得意的拨弄一下红烛火。 而杨烨一家,吃完简单的年夜饭后,就在灶房靠里面一角落,围着一堆柴火干坐着,无人言语。他家除了这一处光亮外,其余地方一片漆黑,就连供着祖先灵位的前堂,在半截蜡烛烧完之后,也毫不例外地陷入了漆黑里。 自从邻居们认为杨福贵不务正业之后,就没有人会来他家串门了。因为他家已经毫无油水可捞,毫无好处可取,更重要的是,邻居们怕沾他家的晦气。那就更不用说在一年之尾——除夕这天了。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邻居们绝对不允许沾晦气这类蠢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灶房外面,北风趁着夜色扭动着自己粗犷的身形,双手有力地指挥着断断续续的爆竹声。爆竹声没有惊动到老天,上天至今未雪,寒冷得没有理由。 然而声响却惊动了杨斌:他听得清清楚楚,分得仔仔细细,知道哪一种爆竹点燃后会炸出哪一种声响。他密切地关注着陈晓的动向,却迟迟不见妈妈有任何动静。杨斌感觉到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自己的心窝子里爬,让他坐立难安。他是多么想现在就能拿到一点压岁钱,然后狂奔去小卖部买几盒炮仗来玩啊! “妈,你去年说好的,今年回来会给我们发压岁钱的!”已经上小学的杨斌终于按耐不住迫切的心情,语气里夹杂着一些不满,直勾勾地望着陈晓。 屋里火光时明时暗,陈晓自然看不清楚儿子脸上等了一年的煎熬神情。 “你和姐一人五块。”闻声之后,陈晓才从什么事里回过神来。陈晓摸遍全身,终于从身上什么地方抠出了她浑身仅有的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她慢慢侧下身子,凑近火光,“十块钱”。 “你看你期末考试的成绩,不是六十分就是没及格。” “老子没一脚踢死你这个没用的小杂种,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还想要压岁钱,我让你要压岁钱!”杨福贵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连珠咆哮,并且一把夺过陈晓手里正要递过去的十块钱,他发疯般地把钱撕得粉碎,然后扔进了火坑里。 “哭!你还敢哭!老子叫你哭!”杨福贵立马起身,从老人怀里粗鲁地拽出了杨斌。 “啊……”杨斌不敢挣扎,手心全是冷汗。 老人来不及反应,差点扑进了火堆里。可是戴在老人头上的破旧帽子却顺势掉进了火坑里。她急忙把帽子捡起来,努力地拍打着帽子上面的火星子,明明很烫手却又舍不得放手。这场景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捧着一个刚刚从火里烤好的糍粑,烫手的糍粑从右手跳到左手,又从左手跳到右手,然后还不忘在短暂的换手之际边吹边拍打上面的灰烬。 杨斌一下子就被杨福贵拽到了面前,他感受到自己的胳膊生疼。 杨福贵把杨斌——整个瘦小的人提了起来,这对于常年在外面干工地活的杨福贵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然后他使劲一扔,杨斌就飞了出去。杨斌落地时头直接撞到了土灶,一声惨叫过后,他当场昏死过去。 “啊!……”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背时儿子啊!” 老人着急忙慌过去开灯。虽然是方寸之地,可她不知道孙子躺在哪里,于是她绊到杨斌,扑倒在了地上。疼痛感从接触面蔓延至老人浑身。她努力弓起身子,膝盖跪在地上,双臂颤抖着撑着地。 “晓啊!过来帮我开哈电灯啊!” “妈,你没事吧!”陈晓心知肚明,怎么可能没事。 老人看见杨斌一动不动地躺在旁边地上,心如刀绞。她艰难地挪过身子,抱起杨斌,用还在打颤的手使劲地掐他的人中。过了许久,杨斌才清醒过来,醒过来就抱着老人嚎啕大哭,哭声里夹杂着多年来数不尽的恐惧。 “奶奶,我头好痛啊!好痛啊!”杨斌使劲地环抱着老人的腰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姐姐杨璐见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害怕得也哭了起来。她拼命地往门外跑,奋不顾身地冲进了寒夜里。 陈晓能腾出的一只手,没有拉住女儿。从老人身边跑过去的杨璐,逃命速度之快,以至于老人慌忙中伸出的一只手也没能拉住泥鳅一样滑的孙女。 “璐璐……,你要去哪里啊?” “快……回……来啊!” “老……天……爷……啊!”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你……要这样……报应……我!” 老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开始冷得不听使唤地抖动。她的舌头慢慢僵硬,早已松动的牙齿不停地打冷颤。 在诺大的天地音乐厅里,有若明若暗的老灶房背景。身着黑色燕尾服的西北风任指挥,爆竹声早已开始谱曲,此起彼伏的痛哭声鲜活作词。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人就这样在除夕佳节里激情澎湃、气壮山河地演绎着一场寒冬夜“大合唱”,每个人都可谓是不遗余力、尽心尽力的,其中杨烨依然是最中坚的声音力量。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编导”杨福贵不为所动,继续稳坐如泰山。他兴致一来,咬开瓶盖,举起一瓶劣质高度白酒,仰面就“咕咚咕咚”灌起来,如喝白开水一般。这架势颇有诗仙李白的风范,可惜人家喝酒作诗,而他不同,尤好作孽。 醉酒之后,杨福贵对着陈晓就是一顿“莫须有”的拳脚相加。陈晓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弯着背,紧紧地护着自己怀里的杨烨。 旧伤未治愈,新伤及时添。这便毫无疑问地腐蚀着她本来要终其一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信念。 等到杨福贵实在打厌烦了,他才罢手,踉踉跄跄地回到隔壁屋里呼呼大睡,还时不时说出一些粗糙的梦话。 在整个精彩“演出”的过程中,杨烨的爷爷——一个非常合格的“观众”,都一言不发地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表演,还很会享受的把着老烟杆,“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要说唯一稍嫌不足之处,就是他在看完演出之后没有及时鼓掌,予以鼓励。 老家伙估摸着时间不早了,烟虫也喂饱了,就麻溜地爬上楼睡觉去了。可能是因为老家伙年纪大了,加上耳背背驼,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他对家里的事情不得不是一副无动于衷、不闻不问的姿态。 可事实上却是:对于老家伙而言,他只想负责管好自己千辛万苦才搞来的私房钱,别被不肖子孙给偷了去;对于老家伙而言,没有什么事能比钱被偷这件事更让他伤心难过的了。这么说吧,钱就是他的心头肉,钱就是他的命根子,钱就是他的乌龟王八蛋命。 老家伙的人生箴言是:钱只能花在自己身上,花在别人身上一块钱就是浪费十角钱、就是浪费一百分钱、就是浪费一千厘钱。所以杜绝浪费,从我做起。 “大合唱”偃旗息鼓,老灶房里恢复了起初的安静。 老人抱着哭睡着了的杨斌,用涂抹过药酒的手掌,轻轻地给他揉着痛处。在煤油灯发出的幽幽微光照亮下,他的眼窝里还泛着盈盈泪光。而坐在旁边的陈晓则抱着熟睡的杨烨,还是没有哭声的默默流着泪。 03 公鸡真想在这个时节、这个时间点罢工的。这么冷兮兮的天,陪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睡个懒觉,多么舒服、惬意、安逸,但无奈、可愤的是:迫于严峻的生计压力,公鸡还是强睁眼皮、跳上房梁、扯着嗓子,“喔喔喔——”。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婆媳俩都没有说一句话,各自怀揣着心事,在火坑旁枯坐到了天快亮。陈晓是有很多话对老人说的,其实想要说的话已经是千万次迅速地到达了唇齿间,但是又被她自己给生生咽了回去。 陈晓太过为难,太过难以启齿。 一场势必如火如荼的“战役”在陈晓的内心深处拉开了序幕,交战双方为首的将帅分别叫作“信奉伦理,固守道德”与“挣脱枷锁,追求自由”。试想,在茫茫无碍的千里沙场之上,紧锣密鼓,角声漫天,战旗迎风招展,双方都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汹汹威势陈兵对峙着,这是何等的壮观。 “道德”率先发号施令,而后,他身后黑压压的士兵如同黄河决堤的洪水,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浩浩荡荡,奋勇向前。“自由”面色凝重,拔出手中剑,向前一挥:“杀啊——”。 交战伊始,“道德”一方占据着压倒性优势,大军势如破竹。稳坐于奔马之上,久经沙场,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道德”,原本以为可以像往日那样毫无悬念地拿下胜利,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到交战中场时,中军“家暴”突然临阵倒戈,局势立马惊天反转。已经有些狼狈的“自由”见此情状,不由得喜出望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继而以“破釜沉舟”之志,一马当先,依旧冲在全军最前面,大呼:“天不亡我自由也!” 下属官兵见大帅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立刻扫除了心中由来已久的怯战情绪,紧随其后,死力拼杀。在前后夹击之下,战役已接近尾声。“道德”一方已是战旗倾倒、溃不成军。到最后时,就只剩下“道德”一人了。“自由”大军这边也损失惨重,余下的人马团团围住“道德”:只见他盘腿坐着,披头散发,用沾满淋漓鲜血的手抚摸着陪伴了他多年、终究累死的战马,平静的说:“马兄你且先去,我随后就来。” 西风正烈,残阳如血,古藤老树立寒鸦。 “自由”跃身下马,缓步走近,手起刀落。“道德”翻身倒地,颈动脉喷涌出浊血——在空中勾勒出一道弧线,他人头极不情愿的在沙地上滚出去几尺远。“自由”丢出手中刀,刀深深插进了近旁的沙土里。他双拳紧握,仰面大呼:“伦理道德宁有种乎!” 战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鸣金收兵。 “妈!” 陈晓喊出了急促的一声,坚硬有力,像投枪、像匕首。 “我已经受不了他了!” 陈晓,这一座老旧的修建在黄河之上蓄积了多年浊水的水库大坝,等到下游千里大旱、颗粒无收之时,等到自身构造渐弱、难以承受压力之后,终于不得不在今天开闸放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自从我生了斌斌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这话的时候,陈晓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她以前上学时背过的几句“诗经”——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我每天都累死累活的,但他还看不顺眼。每天下班回来,他总是蛮不讲理的打我骂我。要是偶尔他看见我和别的男人说上几句话,他就能用牛话骂我三个月。” “而他自己呢?最近几年在工地上都不好好做工,要么偷懒,要么喝酒,要么赌牌。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替他跪着求老板多少次了,千求万求,求老板不要开除他。可老板忍无可忍了,今年打发我们走人了。” “而他自己呢?烨烨出生的前两个星期,他还在整夜整夜地晚归。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加班,我一个人在医院也没有计较,后来杨俊安悄悄和我说,他是在外面找女人!我才晓得……” “而他自己呢?在火车上一个晚上,他就把钱输得一干二净。我身子本来就弱,奶水不足。现在好了,烨烨的奶粉钱没了,还有璐璐斌斌,已经多少年没买新衣服了。他打骂自己的崽就像是捡来的、不是他的种一样!”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想把烨烨卖了!卖给那些没有儿子的工地老板!卖钱来好让他潇洒,我为了拦着他,被他打得半死,半个月下不来床。我已经不晓得他有没有把我当人看待?” …… “妈,你说,这就是我的命吗?” “你说我能认命吗?” 陈晓说着说着,抹了一把泪,居然笑了,还是哈哈大笑。 老人意识到了什么,老泪纵横,默然无语。 此时的老人,是一个四肢无力、浑身疲软的“罪犯”,正瘫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大法官”宣布最后的她不可能接受得了的判决。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还是努力地提醒自己,“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孩子啊,妈要走了!”陈晓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狰狞扭曲面孔已经褪去,话语平静。 “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哥哥姐姐!”陈晓既说给小杨烨听,更重要的是,说给老人听。 陈晓就像是一个古代惯常借景抒情、尤工七律的女诗人,通过对前面三联、总共六句“景色”的细致描绘、铺陈渲染,终于在最后一联、一共两句中不负众望地“抒情”了——即强烈的离愁别绪。 人们时常觉得,自己要是犯了错,或是做错了事,只要诚诚恳恳地跟别人说上一声“对不起”,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因为道德神经会肆无忌惮地拨弄愧疚心弦,弹奏一曲不安之歌,所以,即使哪怕这三个字的“药效”只有一分一秒,人们也往往愿意乐此不疲的多说上几句“对不起”。 屋外已是晨光稀微,屋内依旧看不清人脸。要是不知道有人坐在里面说话,那么陈晓说的话就像是黑暗在一直窃窃私语。 “晓啊,你等我一下啊!”老人回过神来,哽咽着站了起来。 “妈,你……”陈晓不由得自己不紧张起来。 老人一只手抱着杨斌,一只手提着煤油灯,转身面对着木板楼梯。幸好楼梯是以比较和缓的姿势半躺着,要不然,老人在上楼梯的时候可能早就翻身倒地、老命呜呼。只不过十几步的路程而已,她却喘了粗气,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老人到了楼上屋里,摆好煤油灯,安置好杨斌,在老梨花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后,才缓慢缓慢地下楼。 柜子是老人当年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到如今承载了她对家的念想。多少生活里的辛酸屈辱、多少生命中的艰难坎坷,老人把它们都一一装进了这个柜子里,显得波澜不惊。老人结实的心房正如同她眼前结实的老梨花木柜子,从来都没有惧怕过什么,哪怕是长年的孤寂、夫权的欺压,尤为从从容容。 两人面对面站着,老人接过一个杨烨,陈晓接过一把毛票,仿佛在进行着某一项重大的交接活动。旁边刚刚燃尽的柴火,是唯一的见证者。见证了这么伟大的时刻,火应该是死而无憾的。 “妈,对不起!”陈晓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多余了。 “晓啊!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你比我勇敢多了!” 老人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些钱是我的全部了,一百多块,你拿去吧!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你当初不管爹妈的反对……” “唉,这些年来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用不着惭愧啊,以后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要保重身体!” “晓啊,你这一走,咱们这辈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老人涕泗横流。 “妈!妈!妈!……”陈晓失声痛哭。 …… “喔喔喔——”,公鸡第三次打鸣了,这次比之前叫的精神多了,好意的催促着陈晓该走了。 “烨烨啊,妈走了,希望你以后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陈晓亲过杨烨的面颊,又抱了一下老人。 当陈晓走到灶房门口时,她右手紧紧抓着木门框不放,不长不短的指甲掐入木里,她又猛地回头,疾步走到老人面前,面目何其难看,痛苦的说:“妈!妈!妈!如果……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还能变好,我会回来的!” “晓啊,你快走吧!” “砰——”的一声响,灶房门关上了。 陈晓读中学的时候,曾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海尔茂: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04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元日》这首诗写于王安石初拜相而始行己之新政时,表达了诗人在新年新春之际,对自己施行新政的美好祝愿。 原本春回大地,当是自然规律,但对于杨烨家来说,这却不是必然的,硬是被杨福贵这个“暴君”生生地按下了暂停键。新年第一天,天气依旧寒冷,北风还在气呼呼的,到处找人刮大嘴巴子解气。 老人安置好杨烨,然后顶着寒风,出门找杨璐去了。在离家不很远的稻草堆中,她找到了杨璐。经过一番像在地里刨土豆一样的努力,老人有些吃力的蹲下身子,然后望着还没有醒的杨璐。老人用手轻轻揩去了她眼角的泪痕,又拔出了钻进她头发林里的干稻草。老人哈了哈自己冻僵的手,才伸进杨璐的衣服里,“还是热乎的”。 天已经大亮,也许天还没亮。 “落雪了!落雪了!落雪了!”杨璐松开老人的粗手,像一只飞不到更南方过冬的麻雀一样,在稻田里欢呼雀跃着,好像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杨璐要是不忘记,都郁结于心,这么多年来遭的毒打、挨的恶骂,累积下来,足够使一个成人崩溃发疯,那就更不用说小小年纪的她了,必死无疑。 鲁迅曾批判“阿Q”的“精神胜利法”,批判他的健忘和不觉悟,是不错的,可试想在那个暗无天日、民不聊生的大时代里,对于一个无知的、不自知的底层弱者而言,他不健忘,又能如何? 活着一切都有希望,死了一切无从说起。 “落雪了!” “晓啊,你走到哪了?” “你穿的衣服会不会冷啊?” “我这个老糊涂忘记让你捎上点吃的了,你现在饿不饿啊?”老人喃喃自语。 远处的山开始白了。 白色着急的向老人走来,从远处蔓延到老人脚下,而且迅速爬上了她蜡黄的脸,在她脸上雕刻出一朵朵银色冰花。老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灰蒙蒙的天地瞬间换上了白茫茫的新装,四下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北风没有扰乱雪花飘落的轨道,或许还在温床上睡懒觉,又或许正在某处躲着静静地欣赏雪景,去了昨夜狂妄嚣张的气势,现在乖得像一只小白兔。 烟囱陆陆续续吐出白烟,在无风的情况下,烟柱被村里人强烈的祈愿拉得老长老直。老人们坚信在大年初一的时候灶神老爷会顺着烟柱上天。上天的路应该和人间的路一样,当然越直越好,因为没有谁愿意走费时费事的弯路。 如此一来,灶神老爷就能早些把老人们的需求传达给老天爷。至于是什么需求,灶神老爷应该是了然于心的,不,必须是清清楚楚的,要不然可就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片诚心诚意,一阵阵早晚三拜九叩。 在年头年尾的祭拜中,老头子老婆子可是花了血本的,除了在火盆里烧去了一摞摞的冥钱,他们还生怕灶神老爷忘记,恨不得再顺带烧一个算数本和一支铅笔,这样灶神老爷就能用铅笔在算数本上记下他们的种种迫切需求。他们风里来雨里去这些年,深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道理,只是他们招架不住小孙子或者小孙女的号啕哭喊、不依不饶,也曾对不懂事的小孩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小孩子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任凭他们说出花来也没用,就是不答应,最后他们也只能就此作罢,只愿灶神老爷不会突然犯老年痴呆病,在老天爷面前什么都说不出来。 “璐璐,别玩了,回家!” 两双旧鞋在大地的白色纸张上加盖着歪歪斜斜的黑色印章。 老人前脚还没来得及跨进家门,就听见了杨烨的哭声。彻夜未眠的老人,全身乏力的躯体不知道被谁注入了一股神力,瞬间来劲,跑得飞快。皮肉里面还在勉为其难的起连缀作用的老骨头会不会散架,不得而知。 老人把杨烨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后,才放心地抱他下楼。 老家伙早在昨晚烤火的地方烧起了大火。他坐在火旁,安稳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吧嗒吧嗒——”抽着大旱烟。两只小耳朵开启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听不见功能。 “你个老杂种!”老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个烂妇人!你骂啥?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信不信老子一烟杆脑壳敲死你到这点!”老家伙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烟锅里被他吸亮的烟头还要更亮的火光。 老家伙居然听见了!老人的话就像是一颗火心子,被风不小心带进了一座军火库里,老家伙瞬间炸开。 看到老家伙蠢蠢欲动的样子,老人没敢做声了。她心知肚明:如果还嘴,必定吃大亏,自己一定会被老家伙打得浑身疼痛,满身淤青。 家暴是被继承的传统,并且很多时候比“三纲五常”更管用。家暴场景还像歇后语里说的那样形象生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璐璐,你来抱哈弟弟!”老人走向早已在火坑旁边坐得稳稳的杨璐。 “……” “他可能是饿了,我去给他弄点米糊糊吃。” 杨璐的上眼皮正和下眼皮打架,战况激烈,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杨烨。 “你这个背时妹妹,你还能做什么?!”老人刚把柴火抱到灶面前,正准备点火,就听到了杨烨的哭声。 “……” “去把背带拿过来!” “嗯!”杨璐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尖牙利嘴,而是把杨烨一个劲地往老人怀里送,也不像平日里老人吩咐她递什么东西或是拿什么物件那样拖拖拉拉,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拿来了背带。 杨璐暗自窃喜:要不是她机智地掐了弟弟的脸蛋,她怎么可能这么快脱身,回到床上睡大觉。 老人脸上的皱纹折叠出无可奈何,只好用背带把孙子绑在自己的老背上,继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生活。当然,和那件旧披风一样,这条背带之前也绑过杨璐、绑过杨斌,虽然现在已经破旧不堪,却依然紧实好用。要不然在这个家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人类的诸多本性中,赫然就有“喜新厌旧”一条。对于富人来说,他们执行起来,无疑更具有坚定性和彻底性;然而对于穷人来说,他们却不能不折不扣地实行,由于“穷”的圈定,他们只能在此范围内把物品的使用价值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关于穷人的这种无奈行为,儒家思想里面用了一个非常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它,那就是“勤俭节约”——勉励穷人、规劝富人。 一直到了晚上,杨福贵才醒过来。 “妈,陈晓到哪里去了?” 杨福贵昏昏沉沉地用手揉着眼睛,又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问完话,意识到自己口渴难耐的他,拿起黑漆漆的木瓢,就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冰水,“咕嘟咕嘟”地灌起来。 “跑了!”老人没好气地说。 “跑了?!” “现在如你意了!” “哈哈哈——,滚吧,滚吧,滚了好啊!” “看看你这副卵德性!你还是不是个人!” “你爹对我不好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伤我心!”老人真想一巴掌打过去,可是当她看见儿子一副蓬头垢面、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刚刚激动不已的手,恢复了些许平静。 父母对于子女自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于心不忍”。 “妈,你别哭了,我……”杨福贵有些慌了神,不知所措,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唉,作孽啊……” “妈,她真的走了吗?”杨福贵还是有些不相信,以为老人在吓唬他。 “她不走!等着被你打死逼疯吗!”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音量高了好多,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面前站着的儿子杨福贵清楚地听见了,坐在里面烤火的老家伙也清楚地听见了。 “妈,你怎么能让她走啊?” “你要吃饭就快点,不吃就滚远一点,别在我眼面前碍眼睛!”老人正在往灶孔里添柴火,加热锅里面为杨福贵留的饭食。 “你让她走了,那这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啊?” “你现在晓得担心孩子了!你早干嘛去了!” 听到儿子这话,老人肚子里立刻烧起了比灶孔里还旺的怒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人举起右手中的火钳,就朝着儿子挥了过去。火钳就像是一条乌梢蛇,在面对有危险的敌人时,以毫不犹豫、毫不客气的架势,在杨福贵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哎呀——”杨福贵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失去平衡,跪在了地上。 “福贵,你说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你爹有什么区别?” “……” “你还记得当年你爹是怎么对我们母子仨的吗?” “……” “你那样对待陈晓母子,你还真是你爹的种啊!” “……” “你真是你爹的种啊!” “……” 这人世间的父子,就是这样,即便是分开生活,也还是会像。杨福贵明明那么痛恨里面坐着的那个老家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面,一年到头也听不到他几句话,却在冥冥岁月之中像是命里注定一样活成了如他一般可怕的样子。 杨福贵有多么痛恨老家伙? 若不是强大的血缘关系随时随地束缚着杨福贵的双手,若不是老母亲苦口婆心地“千叮咛万嘱咐”他,料想他一定会手提柴刀亲手砍死老家伙。即使一刀下去就能让老家伙命丧当场、魂归西天,可这还远远不能令杨福贵解怨去恨,纵然是“凌迟”老家伙也只能是勉强凑合解恨而已。 05 “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哈自身了?” “……” 跪在地上的杨福贵,无言以对,黯然垂泪。过了一会儿,如同某个机关被触动,他的脸上浮出有如吃了很多只苍蝇的恶心表情,他脑海里构造出一件历历在目的不能忘记的故事——陷阱,它就像是一朵包藏着数不尽的电闪雷鸣的巨大阴云,常年笼罩在他的头顶天空,他摆脱不了、驱赶不去。 杨福贵除了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还有一个比他早到这个世界几分钟的双胞胎哥哥。杨福贵十岁那年,和他关系极好的哥哥不幸染疾,得了重病,危在旦夕。那时为了给大儿子治病,年轻的老人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以及能够借到的人情钱,却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孩子得了什么病。 年轻的老人不甘心就这样亲眼看着大儿子死去,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弹尽粮绝”之后,在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跪在年轻的老家伙面前,双手扯着他的裤脚,就像是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苦苦哀求他发发善心——拿出老家伙精心藏了多年的私房钱,救救自己可怜命苦的孩子。 年轻的老家伙一言不发,满脸不耐烦地挣脱了妻子的纠缠。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一边右脚,以无情无义的加速度,朝老人的头部踢了过去。年轻的老人侧翻倒地,口角溢出鲜血。 “救什么球,病怏怏的东西,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杨胜强,你就不怕遭天谴、遭报应吗?”年轻的老人用了仅有的气力,喊出了这一声悲愤填膺的控诉。 “老子就是儿子的天!所以,只能是我报应他!” 年轻的老人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她望见杨胜强扛着大儿子,提着一把锄头,走出了家门。她疼痛到尝试了好几遍都不能自己爬起来,仿佛藏在地底下恭候多时的露出满脸邪笑的“黑白无常”已经合伙勾住了她的半条性命。 “杨胜强,你个杂种,你还我儿子!” “……” “你个背时挨刀砍脑壳的,你还我儿子!” “……” 年轻的老人只能用低音量的破口大骂来缓解自己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痛。绝望是什么?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乎最珍贵的东西被残忍地带走,并且清楚地知道一去不回,却无能为力。 “福贵啊,快过来扶我起来啊!你爹疯了!” 年轻的老人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希望的圣光,她看见了一直躲在门后观望、不敢说话的二儿子——杨福贵。 那天天气晴朗,白云躲躲藏藏。 到下午的时候,村里人们看见:在蜿蜒的山路上,一对父子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一对母子疯了般的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了眼前这一幕见怪不怪的情景,都露出了习以为常的笑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他们又陆陆续续地低头,各忙各的事,无暇顾及他家的乱七八糟的后续剧情。 到更晚一些的时候,天上刚忙完了一天活路的太阳,肯定是偷偷喝了农人放在田埂上的红苕酒,要不然圆圆的脸怎么会红得像弥漫在深秋枝头的大红柿子。没敢多喝的太阳,只不过是微醺,稍微吐出了几口淡淡的酒气,就让近旁原是白皙的云朵“醉”得脸颊绯红,露出了宛如豆蔻少女第一次和情郎约会时的模样。为了避免“不省人事”、坠落人间,一只云朵不得不伸出透着婴儿肥的白嫩胖手紧紧地抓住另一只云朵。于是在淡蓝色的天空云朵宣纸上,太阳似朱砂一点,颜色慢慢向四周渲染蔓延开去:深红色,红色,淡红色,黄红色……。老天也趁此机会贩卖起了各种卖相都有的又极其诱人的棉花糖。 天上晚霞很美,地下适合埋人。 杨胜强刹住了脚步,最后停在了村里人们都非常熟悉的说不定都来过的“乱葬岗”——里面杂草荆棘丛生,立着一个个“小土堆”。几棵一年四季常绿的柏香树上站满了饥饿难耐的乌鸦。一部分胆小的听到有人来后,“哇——哇——”地飞走了,无数打展开的黑色翅膀企图“隐天蔽日”;另一部分胆大的则“按兵不动”,歪着黑黑的让人厌烦的脑袋打探着树下面的动静。 旁晚时分凉凉的晚风似乎都害怕经过这里,十分不想沾染上让人毛骨悚然的冷冷阴气。 杨胜强选了一块还算平坦的草坪,把锄头扔到了一边。然后,他单膝跪着,把大儿子轻轻地放在草地上,好让大儿子平躺着。杨胜强也顺势坐到了大儿子身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大把皱巴巴的干旱烟叶子。 “崽啊,你可不要觉得我狠心啊!” 汽油打火机点燃卷好的烟叶,杨胜强缓缓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一口烟气。还没等他抽上第二口,他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令他讨厌的声音。 “杨胜强,你个丧尽天良的杂种!” “你不肯拿钱也就算了,你现在还要埋了他!” “你还是不是人?!” “你狼心被狗吃了?” “他是不是你崽?!” …… 年轻的老人就像是抱着一把冲锋枪,短小精悍、激烈愤怒的话语是一弹夹一弹夹的子弹,都用不着瞄准地朝着杨胜强打去。可惜的是,杨胜强穿着目前最先进的防弹衣,颗弹不能近他身。 战斗是气力活,语罢,年轻的老人瘫坐在草坪上,揣着粗气。等她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后,她立马就爬到了大儿子身边,然后死死地抱住大儿子不松手,同时嘴里还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什么。 “彭冬美,你不要犟了!”杨胜强过足烟瘾,丢掉烟头,起身拾回锄头。 “……” 在杨福贵的心里,“恐惧感”与“兄弟情”已经大战了三百回合,最终“恐惧感”胜了。但他还是冲了过去,拼尽全力地想要夺取杨胜强手里的锄头,怎奈“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没等他靠近杨胜强,他就已经中了杨胜强一大巴掌。他就像是在表演“后空翻”时,一不小心扑到了地上。杨胜强铜黄烙铁一样的手掌,在杨福贵脸上结实地烙下了黑红五指印。 “你再敢过来,老子连你一起埋了!”杨胜强厉声威胁。 “……” “儿啊,你搞不过他的!” “妈!哥!”杨福贵被打蒙了好一会儿,忍着剧痛,流泪满面,朝彭冬美爬去。 彭冬美乌黑的长头发凌乱得像她周围的野草,她环抱着两个儿子,眼神涣散。字典里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她的心情。 杨胜强已经挖好了一个坑,正等着自己的儿子去填。 “彭冬美,放手!” 彭冬美死活不放手,双手继续死死地抱着大儿子。 “你要是还不放手,你信不信我连你的这个儿子也一起埋了!”杨胜强见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再次厉声威胁。 听到这话,彭冬美的双手瞬间失去了力量,脑袋一片空白。她就像是被人狠狠打到七寸的蛇,已经毫无挣扎反抗的余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胜强从自己怀里拽走大儿子。她已面无人色,视野里开始出现一闪一闪的黑星星,然后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全完变成一片黑色。 “啊!”在杨福贵的失声尖叫中,彭冬美倒在了地上。 “疯婆娘,老子叫你不放手!” 杨胜强一锄头把就打在了彭冬美的后脑勺。然后左肩扛着大儿子,右手握着锄头把,转身向土坑走去,这时夕阳打下一束高光,让杨胜强的造型看起来像是美国大片里的王者归来。杨胜强嘴里说着,“崽,你可不要怪我啊,是天地容不下你!”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福贵,看见杨福贵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吃人的眼神。 从此,乱葬岗里又多了一个小土堆。这些小小的“坟墓”,不配拥有墓碑,不能享受祭拜,并且几年过后也会不复存在。人们负责堆,自然负责平。它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旧交替,让这里的景象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往常。 安静躺在里面的小小的人,如同夜晚划过天际的转瞬即逝的流星,在人生百年光阴里昙花一现,也进不了家的祠堂。从此,他们变成了游荡在苍茫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可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可以“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就是不可以再食人间烟火、柴米油盐。 从古至今都说“人命关天”,但在这个社会的上层人士的眼里,下层蝼蚁的贱命根本一文不值,何足道哉。可很多时候,就连在下层的劳苦大众自己眼里,人命也不关乎天,只关乎生殖力。先出生的倒下了,那便再生一个,总有一个能够活下去,去继续延续他们那何其卑微而无一丝尊严的生命。 06 “你不准去找陈晓!” “你要是敢去,回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你听到没有?”老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跟木头一样的儿子没有反应,音量禁不住提升了好几分贝。 “……” “你听到没有?不准去找陈晓!”老人挥舞手中的火钳。火钳又毫不客气的在杨福贵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妈,我答应你,不去!” 杨福贵结束了穿越旧时光的刻骨铭心的时间旅行,有些吃痛。 如老人所愿,杨福贵没有外出去找陈晓。 杨福贵浑浑噩噩的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期间整日眼神游离,魂不守舍。他头发不洗,胡子不刮,衣服不换。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着,二十五六的年纪,头发花白了一大片。 正月初八凌晨的时候,天地还是一片漆黑。 老人提着煤油灯,缓缓走在前面。杨福贵挑着蛇皮口袋,一只手码着圆木棒,另一只手打着松脂油做的火把,跟在后面。老人送儿子到桥边马路,一路无言语。要是以前,老人会陪送儿子走远一些。只是现在她背上背着睡熟的小杨烨,天寒地冻的,不能走远。 “福贵!……” “如果你以后还是现在这个鬼样子,不知道悔改,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你的火爆脾气也该收敛一点了!” “你要清楚啊,我年纪大了,已经帮不到你几年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嗝屁了!” “……” “还有啊,不要走你爹的老路!……”老人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眼泪灌满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深深浅浅的沟壑,冬天少雨,是夏天里的倾盆雨水丰盈了陆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 “妈,我知道了!” 天知道杨福贵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你快回去吧,外面冷得很!” “走吧!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吃饱穿暖。” “嗯!” 即便是出于礼貌,在这种时候杨福贵也应该回应一句,“妈,你也是,在家里要保重身体。”可是他却泰然纳之,只字不提关心母亲的话。他作为一个父亲,也只字未提关心三个孩子的言语。 老人递给儿子一叠理得整整齐齐的钱——她为他挨家挨户借来的路费。老人之所以没舍得杀年猪,是为了年后晚些时候杀猪卖肉,补贴家用。这些借来的钱也要等到猪杀了,卖了钱才能还得上。 老人驻足许久,望着渐渐远去的火点,直到看不见为止。 停了几天的雪,在这个时候(天没那么黑了)又下了起来。漫天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落满了老人的白头。老人提着的煤油灯火不停地摇曳,看起来似灭非灭。雪花肆意挑逗着玻璃罐内的豆火,而且还发出“哧哧——”的坏笑声。煤油灯艰难地吐出微微黄光,为老人在黑夜里挖出了一条光明的隧道,安全地护送她回家。 杨福贵离开后半月左右,杨烨就生了一场大病。具体是什么病,老人一直都没有搞清楚,就像很多年前她没能搞清楚自己大儿子得的病一样。这家老头子说的是这样病,那家老婆子说的是那样病。他们在收下老人带去的东西礼物之后,仿佛扁鹊再生、华佗转世,便能在刹那之间挥毫写就一服只要吃不死人的药方,并且大言不惭道:“你放宽心!保管见效!” 老人连连点头,以示相信。 远远近近,听闻懂点治病门道的人家,都被老人登门拜访了一个遍,然而不管是内服、外敷的药丸、药膏,还是十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的药汤,都没能治好小杨烨的怪病。老人一次次眉毛上扬,从“老神仙们”那里带回希望,又一次次眼皮耷拉,看着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破碎,最终组成绝望。 时节经过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来到了清明这一天。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但属于老人的清明,则没有哪一种诗境可以穷尽,没有哪一个诗人可以道明。 临近傍晚,夕阳毫无生气地挂在山边,表情疲惫,摇摇欲坠。 老人脚在每年清明都要经过的山路上,落日余晖把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山路弯弯曲曲,年复一年地难走,她手里的锄头是根拐杖。老人背上已经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小杨烨喘息着微弱的声音,还在轻轻跳动的小心脏不慌不忙地拍打着老人的后背。 老人走到了乱葬岗里。 熟悉的高矮胖瘦变化不大的小土堆上长满了青青野草。想必是野草沐浴了春风,喝足了春雨,晒饱了春阳,要不然怎么会如此茂盛。老人和往年一样坐在没有墓碑的“坟”前,开始一边拔草,一边自言自语。锄头被她扔到了一边。除了锄头,其它的,她什么都没有带。 “富贵啊!一眨眼,妈又来看你了!” “你在那天上还好吗?” “又得一年了,你有没有长个呀?你的衣服还能不能穿啊?你的鞋抵不抵脚啊?” “对不起啊!妈今年不能给你烧新衣服新鞋穿啦!” “你的侄儿子,烨烨病恼火了,钱都用完了!” “村里人和我们家的亲戚,都遭我借钱借怕了。” “看见我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还没等我走近,老远就关门了!” “你兄弟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寄钱回来,我又找不到他啊!” “家里的老死杂种从来都没管过!” “我没得办法了,我实在是没得办法了啊!” “我只能把烨烨送到你那里去了,你要好好关心他啊!” “等斌斌和璐璐长大成人了,我就来天上陪你们,给你们做饭,给你们缝衣服。” “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给你们讲故事。” “……” 老人一边说着断断续续的梦话,一边停止了拔草的动作。她沾满黄泥的双手慢慢地解开捆在她肚子前面的背带节。老人已是面无人色,头发没白的都没白了。没日没夜挣来的黑眼圈清晰地标记出她深陷的眼窝,里面的眼珠子呆如木鸡,黯淡无光,眼神恍惚空洞游离。 夕阳坠落山头,世界开始黑暗,锄头与土地正在合奏着一首慷慨悲歌,为坠落的太阳送行。 渺小卑微的生命在狂暴强大的命运面前总是显得弱不禁风。生命就像是生长在沿海地带的战战兢兢的植被,不仅要喝着偏咸的地下水,还要时时刻刻担心着命运台风的侵袭。一场凶猛台风过境,植被往往所剩无几。 07 文学上说:时光流转,后会无期。哲学上说:时间具有一维性。九年过去,便不可逆。 老人摇晃着风烛残年的身体,就像是躺在医院重症病房床上的将死之人,只是还放不下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所以硬是没有咽完最后一口气。不知道哪一天她就会突然倒地,一命呜呼。 老人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着,一只老乌龟一样的慢慢爬着,极其艰难地操持着家里的生计。在这九年时间里,杨璐和杨斌都先后病死了——小病拖成大病,最终无钱医治而夭亡。老人因过度流泪,视线约等于失明。眼泪要是流干了,老命也就没了,就像她面前这火快要燃尽了。 “奶奶!奶奶!奶奶!” 屋外传来的激动喊声,提醒着老人的“祷告”应该结束了,她缓缓合上“圣经”,把它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是为了她下一次的拿取方便。 老人放下火钳,用黑秋秋的围裙擦了擦眼睛。围裙散发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分子,比如猪牛食味、猪牛屎味、活鸡鸭味、洗碗水味、油烟味、灰尘味等等,就像是被称为“大熔炉”的美国,其国内居住着各色人等。 老人起身走到门框里。老远望去,她的皮包骨头正好嵌在木门框里,和她去世前如果能有机会照的遗像一样,没有生气。老人看到从自家门口朝她跑来的身影,没有半点平展的粗脸努力地皱出笑意。 放学后,或跑或走了几里山路的杨烨一头扎进老人的温暖怀抱。老人温柔地用手掌轻轻地揩去孙子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杨烨红扑扑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挂着两粒水灵灵的紫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面透露着聪明伶俐的神色。老人在心里会时常对自己说,“烨烨的眼睛和晓的眼睛一样好看”。 “奶奶,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啊?”杨烨仰着头望着老人。 杨烨知道现在不是吃晚饭的时间,因为他没有看到老家伙。但是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他还是会忍不住地一次次问老人。他实在是饿得心发慌,瘪肚子“咕噜咕噜”地抗议了一路。他极有可能还没学过“明知故问”这个成语。他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问老人,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万一出现奇迹了呢!”。可惜奇迹从未发生——老人不敢让孙子提前吃饭。 “再等哈吧,老家伙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老人看着杨烨,眼里掠过许多无奈。 老人已经被老家伙打骂怕了。一日两餐必须等老家伙先动筷子。以前,只要老家伙看见锅里煮熟的饭出现舀痕,装菜的碗壁有菜汁的痕迹,她就会被老家伙骂得狗血淋头。老家伙暴跳如雷:“你个烂妇人,又让老子吃剩饭!你信不信老子今天锤死你!” “奶奶,‘土豆’呢,它今天怎么没去塘边接我啊?”杨烨放好书包,屋前屋后都没有找到大黄狗。 “它应该和老家伙下地里去了。”老人两只手吃力地合握着木瓢,一瓢一瓢地,慢慢地把木桶里的猪食舀进猪槽。杨烨经常会听见奶奶和猪吵架的声音——“烂发瘟的,不要拱瓢瓢,站过去点!”“猪脚不要伸进槽子,不然老子打断你的猪脚!”“发烂瘟的,能不能爱好点,撒哪里就睡哪里!” 三年前某天下午,杨烨第一天上学放学。 在乡小学大门口,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团团围住了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困在中间的小狗,无处可逃,俨然被当做了一只足球——他们踢过来踢过去。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都想借此机会来展现自己矫健的身姿,以慰上天赋予在他们身上的足球天分。高亢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掩盖了街上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都没有听见小黄狗发出的凄惨的求救声。 “住手!”杨烨奋不顾身冲进了人群中间。他八字马步站在小黄狗前面,双手张开,样子就像是一只老母鸡气鼓鼓地打开翅膀护着身后的小鸡,“谁来,我就和他拼命!” “你个多管闲事的小杂毛,滚远一点!不然老子连你也一起收拾!” 杨烨不为所动。 只见人群立刻麻溜地让开了一个缺口,随后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屁孩飞了出去,他的身体和水泥地面结结实实地做了一个非常亲密的接触。 杨烨趴在地上,不得动弹,腹如刀绞。他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能看见许多一闪一闪的白色星星。他没有哭声,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外流。 “铁蛋,你那一脚也太狠了吧!”众口一词,“批评”刚才那个踢多管闲事的小屁孩黑脚的人。 “你别装死了,老子那一脚根本都没有用力!”高高壮壮的铁蛋心里有些发虚,说完,撒腿就跑。 其他人见机不妙,跟着跑开了。 十几分钟后,杨烨才慢慢爬起来。他轻拍着衣裤上的灰尘。裤子和衣服都有一部分磨破了,“回去又该被打被骂了!”小黄狗早在杨烨跟前乖巧地蹲着,还不停地摇着尾巴,好像在说,“谢谢你救了我!” “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吗?” “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 “我喜欢吃土豆,从今往后,你就叫‘土豆’吧!” 现在,一只名叫“土豆”的小黄狗已经长成了大黄狗。差不多每天杨烨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都能看见“土豆”蹲在塘边不停地摇尾巴,等着他回家。 “土豆”迎接杨烨的方式是极为隆重的:当它远远地听到杨烨喊它名字的时候,它就会立马朝杨烨跑去,嘴里还不停地“哇啦哇啦”高兴地叫着。等“土豆”冲到杨烨面前适合距离时,它会马上刹车停下,然后两只前脚扬起来,直接抵到杨烨的胸口上,然后又跑开,然后又跑回来,这样来来回回要一直持续到杨烨回家。要是下雨天,杨烨准会被“土豆”搞得一身泥巴,衣服上开出一朵朵梅花。 08 “奶奶,那我先出去玩会儿!” “你不写作业吗?” “我等哈回来在写作业。” 杨烨在学校里几乎从来不听老师讲课,也从来不记老师课下布置的作业,所以每一次当他坐在老人面前有模有样地写作业时,其实纯粹就是做做样子——敷衍和应付不明情况的老人。 杨烨搞不清楚为什么奶奶每天都要乐此不疲地提醒他写作业,像其他同龄小孩子的爷爷奶奶就从不会逼他们写作业,搞得他挺羡慕。他已经摸清了老人的脾性:只要他假装顺从,乖乖地写作业,那么其他事情都好商量;要是他不合作不写作业,一切免谈不说,还会被老人用满身是刺的藤条撵着打。 放学回家后,杨烨喜欢跑到村里人干完活喜欢聚集的地方去玩,那是一片比较宽敞平坦的草坪——春绿夏翠,秋黄冬枯。在草坪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自上而下,河上面有一座几米宽和几米高的木桥,常年佝偻着身子痛苦地连接着两岸。 小河两边的近岸都是一些大致方方正正的水田,此时刚收割过、还有积水的一块块稻田就像一面面镜子,从里面可以看见“天光云影共徘徊”,可以看见夕阳正像一个中国画大师一样在村庄上空,那张熟宣纸上挥毫泼墨,打算在天黑之前绘就一幅清新雅致的深秋落霞图。 小河那一边是一些起起伏伏的山丘,表面开垦的地里还住着一些可以过冬的稀稀疏疏的庄稼。其余地方都是树林,也可以说是栀子树林,这片土地养育的栀子树比其他地方的栀子树长得都要高大一些。 以杨姓村庄为中心,栀子树几乎统治着方圆数十里地。 可想而知,在夏天的时候,托栀子花开的福,这个村子该会有多香?汪曾祺曾在《人间草木•夏天》中这样写过栀子花:“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只是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家乡人说:‘碰鼻子香’。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栀子花香散开,真的是非“去他妈的”不可形容。 小河这一边,水田后面略高的地方立着五棵高大挺拔的枫树。与矮小枯黄的野草相比,枫树无疑具有身高的优势。如此一来,即使栀子树叶四季常绿,也掩盖不了枫叶在秋日里所呈现出来的早在春夏就已经开始酝酿的黄色。因此,这五棵枫树成了人们知晓秋天来了的信使。 时值秋季,在夏天枝繁叶茂的枫树上搭窝的各色鸟儿已经飞走了,只留下许多简陋的鸟窝在萧瑟秋风中摇摇欲坠。巴掌大小的枫树叶子恋恋不舍地离别枫树枝,穿上枯黄的盛装,在夕阳下和着风的节拍尽情地舞完了最后一曲,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没入了肮脏的泥土里。 夏天的时候,这些枫树就是撑开的五把绿油油的大伞,遮阳蔽日,然而却很少有人在树下乘凉。就连人们在路过的时候都要赶紧一点,要不然一坨什么鸟的稀屎说不定就会落在人的头上。可很多时候,村民们仍然是避免不了被鸟屎砸头的“厄运”——伸手往头上一摸,手指捻一捻鸟屎,凑近鼻子闻一闻,“啊呸”,最后甩出三个字,要么是“狗日的!”,要么是“他妈的!” 大枫树庇护着其后下面的一些搭着青瓦片子的木房子。房子沿着比较平缓的半山腰弯弯曲曲地排开出去,杨烨家也就在里面。他家屋前的菜园角落里长着一棵大栀子树,他苦苦哀求老家伙,软磨硬泡了好久,老家伙才勉为其难地在树上给他吊了一个及其简易的“秋千”,为此,杨烨不知道欢喜了多久。等到老人哪天“闲”下来的时候,她就抬一把凳子坐在栀子树下边,一边给杨烨讲故事,一边摇他荡秋千。 从木桥边的泥马路往上走三百多米后,可以看到更为宽阔更为连片的稻田。从天空俯视下去,一块稻田紧挨着一块稻田,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渔夫打鱼时用的渔网平铺在大地上,等待着渔妇的缝补。四周山丘簇拥着稻田,不离不弃,山丘脚下坐落着人家户。 村里人们称呼这里为“坝上”,这一大片稻田皆是留守儿童——杨烨和小伙伴们的“童年乐园”。 他们在这里撒过臭气熏天的牛粪草、插过从刚开始倒到最后不倒的青青秧苗、收过黄灿灿碎金子似的稻谷、放过让杨烨无数次厌烦的大水牛。 他们在这里捉过晚上出来晒月亮、谈恋爱的贼滑的黄鳝、追过两只小脚赶跑得老快的肥田鸡、抓过浅水里有一身铠甲护体的狡猾鲫鱼、做过要弄死蚂蟥的“外科手术”。 他们在这里玩过钻玉米林钻稻秧林的“躲猫猫”、跑过从来都玩不腻的“老鹰捉小鸡”、学过像大人们那样用干稻草编过草鞋、拔过稻田里企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稗子。 他们在这里偷吃过最甜的西瓜,被追到拼命地跑顾不上跑掉下的草鞋、烤过偷来的土豆玉米,烤得要么半生不熟,要么乌漆嘛黑,开开心心地吃完后,一群人拿着熄灭的火炭相互追逐画花脸、偷偷地抽过两元一包的黄果树劣质纸烟,他们躲在长满野草的坟堆堆中间,不在乎被呛得直咳嗽、也偷偷地喝过一两口高度的白酒,不在乎醉得不省人事,躺上一个下午。 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写道:“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在杨烨他们面前,范古人兴师动众写下的“童孙学种瓜”便只能算作是“班门弄斧”了。 从木桥边的泥马路往下走近百米,可以看见河边有一口大方塘。水塘两边依靠着小山丘,另外两边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堤。里面泉水丰盈,冬暖夏凉,清澈见底。水在山的趾边,山在水的唇边。他们俩是这样亲密着:水将山半吞下去,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人来这里担水、洗菜或是洗衣服。 夏天是水塘边最热闹的时候。如果要拍上一部《夏天》电影的话,那么水塘无疑是一个最重要的场地,主角和配角都会在这里露脸,都会在这里尽情地释放他们看家的演技。 几乎放暑假的整个夏天,在一天之中,杨烨和小伙伴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水里度过的。他们要是感觉到冷了,就爬上岸来躺在塘堤上鼓着肚皮晒太阳;等感觉到热了,又继续泡回水里去,享受水的冰凉。从不会游泳到成为游泳“健将”,杨烨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好几次他都差点淹死在水里。 来塘里洗澡的人,大概有三拨人。小孩子们多集中在中午,老头子们多集中在傍晚,而妇女们多集中在入夜。 老头子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三三两两就会相邀一起来到塘边洗澡。他们不像小孩子那样着急忙慌,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而是先在水塘边的大青石上翘着二郎腿坐着,抽满意一锅旱烟、摆舒心一段龙门阵之后,才慢慢脱衣脱裤。下水之前,他们还要蹲在塘堤上用手划划塘里的水,然后再用沾水的手在胸口上轻轻拍几下,嘴上可能还会极不自觉地默念出他们小时候就学会了的一句顺口溜:“一拍拍,二拍拍,娃娃洗澡不着黑。”不知道变通的,就会默念原话;知道变通的,应该会把“娃娃”念成“老子”。 下水之后,他们就会像互不相识一样,和刚才岸上热火朝天地“吹牛”完全出入千里,各自找一潜水域,面朝不同的方向,然后使劲拼命地搓澡。要是想搓洗一下阴部,他们就会“暗度陈仓”——把身体浸入水中,只留头在外面。日久生情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使他们的从脚掌到膝盖、从手掌到手肘的部分全被炎天光晒得黝黑,而此时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的他们,其躯干看起来却是异常的白皙。其实这和唐代清闲人王维写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如出一辙的道理。 待他们泡得通体凉爽,搓至心满意足,才爬上岸后,原本清亮亮的塘水一下子浑浊得一塌糊涂、不可原谅。水里鱼儿为了没有丢掉性命之忧,不敢耽搁片刻,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月上树梢头的时候,大妈大婶们也差不多刚好洗完放好最后一个碗。不久之后,她们便会陆陆续续、不约而同地到桥边聚集。家里条件好些的就打着手电筒,条件不好的就举着火把或是提着煤油灯。每个人端着的洋瓷盆里,除了放在底下的换洗物品,上面还会压着一把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栀子花。 夏夜,从桥边到塘边,小河两岸稻田里的稻花相互耳语着美好的丰年。各种各样的虫儿在稻田搭的舞台上沉醉忘我地浅唱低吟,其中要数青蛙歌手的歌声最为大声。稻田上面漫天遍野、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专业灯光师卖力地打出不同组合的背景灯光。一场夏夜联欢晚会正在有声有色地进行着,赢得了台下小河观众一阵阵“哗啦哗啦”的鼓掌声。 塘边恭候多时的放哨人轻轻一声“她们来啦”,就立刻暂停了塘边山腰上的纷纷议论。几个近邻村庄的老光棍早就在半山腰上鬼鬼祟祟地猫着,眼珠子鼓得大如铜铃,眼睛死死地盯着塘堤方向,生怕遗漏任何视野信息,看这阵仗已经是如饥似渴,迫不及待了。 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就如同太阳神赐给夜晚时候的地球的一枚银色勋章,在天亮之后收回。此时满月如玉盘,正向天下倾泻着无穷无尽的白光。水塘无一遗漏地接住白月光的一丝一线,像一个苏州女红,在水面上技艺精湛地编织着清风徐来、波光粼粼的银色锦缎。栀子树姿态各异地沉浸在月色里,好像在洗睡前月光浴,安逸美妙得不能自拔,而栀子花则美美地吸进月亮仙子散发出来的的光华,热烈绚烂地吐出浓郁馥郁的芬芳。栀子花是李白,是剑客,是余光中诗中写的那个李白——“酒如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整个村庄就在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开始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老光棍们在心里已经千万次谢过了月亮,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该死的二十几米的距离,让他们“欣赏”起来模模糊糊,不能让人痛痛快快地一饱眼福。虽然抱怨归抱怨,但并不妨碍他们即使只能听到几声嬉闹、看到几个女人影,也能极大地在心理和生理上获得双重的快感满足。此类场景,总会在他们的心里引起一种痉挛般的心枝乱颤和几乎啜泣的莫名感动,犹如回想起了枕边熟悉的一本黄色杂志上的陪伴他们多时了的已经被他们口水濡模糊了的时髦女郎图片。 等到了塘边后,妇女们会关灯熄火。她们放下洋瓷盆,捡起地上的石头,对准水塘两边的山丘半腰就是一阵“狂轰乱炸”。 “算了,不扔了,还穿着衣服洗吧!”过了一会儿,一个大婶用左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右手胳膊。 “难不成他们今晚没来!”旁边另一位大婶也扔了半天石头,见栀子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略感失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妇女同志们扔石头之前,老光棍哥几个早已转移了阵地,悄悄跑到了山顶。等风平浪静之后,他们下到了比他们最初呆的位置还要往下的地方。从刚才的俯视变成现在的接近平视,“欣赏”距离无疑大大缩短了,这让他们兴奋不已。 清凉的塘水没到半腰,妇女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栀子花,粗鲁地扯下花瓣后,或洒向天空中,或朝着其他人扔去,活脱脱变成了一群小孩子在水里嬉戏打闹。在水面上漂浮着的白色花瓣,像一叶一叶扁舟,在满月的照射下,泛着一闪一闪的幽幽银光。 “你用的什么洗发膏?头发这么柔顺!” “姐不告诉你!” “咦,你的胸部怎么变大了?” “……” “莫非是你家男人手法好?” “……” “你的屁股好有弹性喔!” “……” “你也不赖啊!” “……” “哈哈哈哈哈!” “……” 水里的人玩得开心,树上的人听着开心。 从塘边出发,沿着河边马路继续往下走几里路,其间有人家户零零散散、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小河两岸,正所谓:依山傍水。小河注入大河时,就来到有小集市、商店、学校、药店等等的乡中心了。杨烨就在这里的乡小学读三年级。隔着大河,分别有年轻的大石桥和年迈的风雨桥连接着两岸。每当赶集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吊儿郎当的青年东倒西歪地坐在风雨桥上,对着过往的少女吹挑逗的口哨。 09 “杨烨!”杨浪和杨正一齐朝他走来。 杨烨和一帮比他小一些的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稀泥巴。没有生命的泥巴在他们的手中翻新出奇,仿佛被捏入了灵动的灵气,一会是安有碎玻璃片的“照相机”,一会是扳机扣不动的“手枪”,一会是有几分相像的“孙悟空”……这些形状既是他们从全村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中看来的,又是他们朝思暮想着,想要拥有的物品。但是这些东西就像是天上的云,与他们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三个人是经常玩在一起的,并且身材都差不多,瘦瘦小小的。杨烨能和他俩成为好朋友,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即使他俩被杨烨惹得再怎么生气,也从来不会像其他人(用不着区分大人和小孩)那样恶狠狠地骂杨烨,“你这个没娘的野种!” 杨烨不仅会被“师出无名”的骂,还会被无缘无故的打。 每当杨烨的“所作所为”超出了邻居大人们所能理解接受的价值标准、处事原则,又恰好被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逮住现行时,那他们就会表现出与对待别人家丑事情(比如内部吵架、打架等)完全不同的态度。不管他们和杨烨隔着多远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距离,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迈出正义坚定的步伐,走到杨烨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先扇杨烨一巴掌在说。其巴掌的力道比他们打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时不知道暗自加重了多少倍。打完杨烨之后,思想教育之前,他们会义愤填膺地说一句,“我来替你奶奶管教一下你这个有人生没人教的混账孩子!”然后会像某一个著名演说家一样,开始他们激情澎湃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以“教育孩子、为孩子好”为主题的演讲,之前被他们念叨过、咀嚼过无数次的高大上的字眼,犹如重型机枪的子弹,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在火药烟雾的渲染下,透露出不打死“敌人”誓不罢休的精神。他们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袖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杨烨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知道没有人救得了他。 每当杨烨被邻居大孩子们打倒在地时,那时他都想着哥哥姐姐会来解救他。然而他从来都没有等到过他们,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想法只能一闪而过,因为杨璐杨斌在世的时候也会时常对他大打出手。这样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他还是在很多时候忍不住这样妄想。 如今他们都死了,杨烨反而替他们感到高兴——他们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活着,再也听不到别人说他们是没妈的野种了。 还有就是再也不会被爸爸打了!杨烨七岁那年,刚过完年,杨福贵还在家的时候,杨璐杨斌两个因为学校开学在即、寒假作业没有如期做完挨打了。杨福贵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各自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条,各自的裤脚都挽起来,露出小腿,然后相互打。刚开始两人都有默契,下手很轻,站在旁边监督“执法力度”的杨福贵见状,咆哮道:“给老子使劲地打!”他们知道爸爸亲自动手的后果,于是,后来两人几天都下不了床。要是放在平时,老人肯定会护短,而那时她只能流着泪,边给他们痛处抹药酒,边说:“叫你们贪玩,不认真写作业!” 在杨烨暗自开心,感到庆幸之后,他也没能幸免。第二天傍晚,杨烨也因为剩余的一点寒假作业被杨福贵打了。一道两位数的乘法题,杨福贵已经说了好几遍,但杨烨好像都没有听进去,在算数本上计算时还是不自觉地往前习惯性地多移了一位数,结果显然是错的。杨福贵不耐烦了,大吼大骂:“你脑袋里装的是豆腐渣吗!”杨福贵大而有力的手握住杨烨的后脑勺就使劲地往木桌上撞,“砰砰——”,上上下下接连撞了好几次,杨烨直接被撞晕了过去。 “你吃饭了没?”杨正问。 “还没。今晚是不是该行动了?”杨烨起身,朝向他们,面露诡笑。杨烨伸出舌头舔了添上下嘴唇,表现出一脸馋意。那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事情,从开始到现在,折磨得他们上课都不安宁,心里跟猫抓似的。 “要得!”杨浪眼里放出金色光芒。 “烨烨,吃饭了!”熟悉的声音从枫树后面传来,就像是裁判比划出的一个手势,暂时停止了他们三人的企图。 几乎每天吃饭的时间,或早或晚,院子里的人们都会相互听到喊人吃饭的声音,有时候是大人喊小孩,有时候是小孩喊大人。 “奶奶,我来了!”杨烨应声。又回头对他们说:“我先回家吃晚饭,记得晚点来找我。” “土豆”乖巧地蹲坐在老人旁边,并且不断地摇着尾巴。当“土豆”看见杨烨的时候,它就像是看见了一根肉骨头正向它飘来,已经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土豆”双脚扬起来撑到杨烨的胸脯上,舌头伸进伸出地舔他的脸,还“咿咿呀呀——”有规律地叫着。这已经是“土豆”和杨烨见面时的既定仪式了。 “土豆,哈哈。”杨烨抱着大黄狗向老人走去。 夜幕已经完全笼盖大地,灶房里从来如此昏暗的灯光并没有因为天黑而变得更亮一些。幽幽灯光下,一家三个人围着被时光打磨得黑黝黝的小木桌坐着,桌面上摆放着几个有缺口的大粗碗,里面分别盛着“白”米饭、蒸红薯、炒青菜、炒酸菜、南瓜汤、酸辣椒。 老家伙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他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两只眼睛深凹进去,瘦小的身躯——皮着包骨头。 杨烨端着碗,狼吞虎咽,还抽空瞥了一眼老家伙。杨烨看见老家伙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些害怕。 有时候杨烨会因为拿了老家伙的几颗糖或者几角钱,而被他追打得满院子逃命。杨烨被老家伙打的轻重程度取决于他偷拿了老家伙多少东西,即使被老家伙猛揍得哭爹喊娘,他也还会忍不住地去翻找“猎物”。在杨烨身上颇有那种革命斗士的精神——“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勇,再接再厉”。 长此以往,老家伙练就了藏东西的本领,而杨烨习得了找东西的艺术。可任凭老家伙“狡兔三窟”,东西藏得再好,也不免棋差一着,最终逃不过猎人杨烨的火眼金睛——早晚都得被他捕猎到。为此,老家伙经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破口大骂:“你个小杂种!” “奶奶,我再出去玩会儿,回来写作业哈。”当杨烨听到大门口熟悉的暗号时,他赶忙放下碗筷,往门外跑。 “你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久了啊。” “……” 凭借着夜色的掩护,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几颗柚子树下面猫着,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凉凉的秋风袭来,三人似乎都尝到了柚子的清甜。等到心里估摸着该动手了,杨浪和杨正就像猴子一样麻溜地上了树。树叶“沙沙——”作响,好在他俩“拿捏准确”,声音不大。 可趴在树下的杨烨却心里打着鼓,现在一小点声音对他来说,都像是雷鸣。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不停地擦拭。他们三个人当中,就数杨烨胆量最小和最不擅长爬树,所以他就只能在下面放哨了。 几颗柚子树长在人家户的前面,其间隔着一块不大不小的菜园子,里面种着一些绿油油的叫不上名字的疏菜。菜地里的杨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里面主人说话的声音,好在无人经过这里。杨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随着时间流逝而明显加快,大腿一直在不受使唤地抖动。 突然,一个柚子从天而降,在杨烨旁边的地上砸出了很大的声响。他赶紧吹了一个暗号,站起来,捡起柚子,撒腿就跑。树上的人闻声,理智不留恋,急忙下树。杨正和杨浪在后面各自提着一个麻袋子,逃命一样,朝着杨烨逃跑的方向狂奔,那是他们事先规划好的撤退路线。 他们前脚刚一跑,后面骂声就来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你们这些小杂种,有种来偷,有种别跑啊!” “他妈的,别让老子晓得你们是哪个,不然老子非打断你的手脚不可。” “老子自己都舍不得吃!倒是便宜了你们这帮兔崽子!” “老子明天就把柚子树砍了,让你们吃个球!” …… 一溜烟的功夫,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出去了七八十米,然后经验丰富地钻进了稻草堆里,屏息静气,耐心地等待着风平浪静。 “呼,好险啊!”杨浪张大嘴巴,吐着粗气。 “是啊!” “唉,吃个柚子真不容易!”杨正不禁感叹。 “就数他家的柚子最好吃!” “哈哈,你们看,老校长还在那里骂人叻。”杨烨这时候倒是不怕了,直了直自己的小身板。 杨先进打着手电筒,还在树下忿忿不平地转悠。他抖出了一连串在心底揣了许久的污言秽语,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洒脱自然。愤怒使他脱掉了教师职业的外衣,赤裸出最原始粗犷的本体。 院子里的小孩都很怕杨先进,他是一个已经退休了的村小学校长。这样的身份,使得他备受村里大人们的十分尊敬。长得尖嘴猴腮的他,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身体还很硬朗,好赌钱打打字牌。杨先进写得一手人们口中经常大肆夸赞的好毛笔字,所以村子里红白喜丧事,必定“三顾茅庐”,请他去写对联。 终于风平浪静,在皎皎月光下,三人爬出来坐在稻草堆上快乐地享受着“战果”——每人都吃了三四个,终于把肚里的馋虫喂饱了。杨烨一直觉得月亮是他们的好朋友,并且认为月亮还会悄悄地跟着他走。 院子里哪家栽着柚子树,哪家栽着李子树、桃子树、枇杷树,他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连附近山上少有的野果树,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在什么位置,什么季节可以吃,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得不知道比他们上学时老师要求要背的古诗课文熟溜多少倍。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杨正提议。 “嗯。” “明早记得来叫我上学呀!”杨烨站起身来,惬意地用手抚着吃得圆圆的肚子,还打了一个久违的幸福的嗝。 “嗯。” 等杨烨走到自家大门口的时候,他碰上提着煤油灯正准备出去找他的老人。 “奶奶。”杨烨环抱住了老人的腰身。 “烨烨啊,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要早点回家,你怎么老不听话呢?”老人轻抚着孙子的头。话里没有责备,只有数不尽的爱。 “奶奶,我知道了。” 从杨烨记事起,他就是摸着老人干瘪的……和听着老人的故事入睡的。哥哥杨斌还没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挤一张床睡。老人和杨烨睡这一头,杨斌睡另一头。要是冬天,杨烨败北之前,不知道要被杨斌踢上多少脚,就像是《动物世界》里的动物一样,为了争夺领地,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天冷,他俩都想紧挨着老人身体睡。杨斌从来没有忍让过,杨烨从来没有争赢过。 杨烨听过老人说的摇风车会肚子痛、玩火会拉尿在床上、扔粮食在地上会被雷劈等可怕的咒语,还听过老人讲的好多关于神仙鬼怪的故事,然而最让他着迷的还是,老人讲一些关于他家的往事。 以前,杨烨的曾祖父是一个小地主,本来小有资产,可惜建国初就被严肃处理了。家里全部的田地都被分了出去,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抢得精光,由此家道中落。不过后来有了一点转机,可惜好景不长。杨烨大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期间还立过军功,做到了团长职务,等到战争结束后,就下放到了地方,做了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可是在杨福贵读高二的时候,大爷爷就去世了,由于后人文化水平不高就没有得到他相应的庇护和提携。当家庭失去了经济支住,杨福贵也就毫无疑问地辍学了。 杨福贵和陈晓是初中同学。那个时候,杨福贵很优秀、陈晓很漂亮,郎才女貌,是花香村持续了很久的美谈之一。但正如孟老先生所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杨福贵既然收获了爱情,便只能荒废了学业。结婚之后,他俩就一起去了广东的某个地方开始了打工生涯。 “奶奶,你说妈妈还会回来吗?” “……” “奶奶,你说爸爸脾气还会变好吗?”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 老人开始给杨烨讲故事,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然后开始呓语。他无数次唤着“妈妈”的声音、说着“要吃糖”的声音,就像是一双血淋淋的大手狠狠揪住老人的心脏不放。老人抹着浊泪,呼吸困难,在自己心里呐喊:“老天爷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院落里有两家小卖部,对于杨烨来说都极具诱惑力。就像潦倒诗人钟爱喝酒,白衣书生频登青楼。 杨烨在矮矮的货柜前面度过了许多时光。别人家的小孩走进走出地买东西吃,而穿得破破烂烂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要饭的小叫花子,安静地呆在一旁,要么蹲着要么站着,眼巴巴地望着人家津津有味地吃。即使他吞咽口水到嘴干,眼珠子瞪得大如牛眼,也不曾有人施舍给他一点点,而是直接无视他的存在。杨烨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有吃到零食的可能性,所以他时常想着自己生病,白天晚上都想着自己生病。 很多时候,杨烨为了能换得零食吃,对杨稳唯命是从,因为他家就经营着其中一家小卖部。也许多年以后,一包麻辣味轻如鸿毛,但对于现在的杨烨来说,却重于泰山。 杨烨常常和一些同龄孩子一起跟在杨稳后面当跟班,鞍前马后,不知疲倦,就是为了博得“主子”欢颜,然后获得“主子”打赏给他们的一些零食。杨烨亲眼看见,有一个小屁孩为了一块钱,愿意让杨稳把弄硬的……插进他的喉咙里,来回抽动。杨烨站在一旁,吞咽着口水,仿佛看到那个跪在杨稳胯前的人就是他自己,念头一过,他就止不住的呕心呕吐。这样类似的事情却不止出现过一次。 10 “杨烨,上学去了!”第二天清早,杨正和杨浪睡意未消地站在他家大门口,脖子往前一伸,扯着嗓子喊他,声音此起彼伏,就像是两只公鸡在争相打鸣,看看谁叫得更好。两人卖力喊完之后,虽面红脖子粗,但感觉精神多了。 “烨烨,快起来了!”早已在灶房里忙碌的老人,晕头转向,差点忘记。闻声,也朝着楼上喊了一声,及时“亡羊补牢”。 “来啦,来啦!”杨烨是经常性身体未动,声音先行。 杨烨是极不情愿爬出被窝去上学的。自从上学以来,杨烨每月平均会有四次罢学,每次都是老人拿着棍棒或者刺条撵着他去上学的。老人就像是一个反动统治下属的“军警”,伙同她手里的警棍或是步枪,孜孜不倦地制止着手无寸铁游行示威的“学生”,嘴上还不忘时刻挂着教育话语——“学生不应有其他歪念想,应该去学校里好好学习,做好本分。” 杨烨或许会大声抗议道:“国都快亡了,还怎么学习;家都破了,还学什么屁。”是的,杨烨家破了,从他出生后不久就已经破了。——“破罐子破摔,不好吗?” 深恶痛绝的上学路上,老人拿着“武器”费力地走在后面,杨烨拖着破烂书包无奈地走在前面,都往学校方向。杨烨经过历次“战斗总结”,得出如下“应对策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最后,老人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只能拼着老命“送佛送到西”——一口气直接送杨烨到教室里。 以至于到后来,校长对老人的印象极为深刻,每次开学典礼或者家长会上,他都会热泪盈眶地拿她作为家长典范,历数做家长的是如何如何的不易,引得下面家长先是一片感慨唏嘘,后是一阵欢呼喝彩。 其实,杨烨不仅被村里的人欺负,也被学校里的人欺负。就连连接学校和破家的这条山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被人打翻在地。吃了多少土,喝了多少泥水,流了多少眼泪,无法估计,不能计算。 从前不似后来。穷乡僻壤之地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从大人到小孩,日复一日玩的就那几样。虽然杨烨经常被村里半大孩子欺负,但他似乎有一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放学后还是愿意冒着被打被骂的风险和他们混在一起。 杨烨跟他们一起混的时候,大致有如下光辉履历:一起在大街上浑水摸鱼偷东西、一起躲在某家屋里看黄色光碟录像、一起爬上墙头偷看女人洗澡、一起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抽烟喝酒、一起在某个大雨天或是大雪天户外弹玻璃球、一起乘放牛时间打牌赌纸等等。 他们都伪装得很好,在自己家长面前乖巧懂事,看见邻居,嘴巴更是像吃了蜂蜜一样甜。有时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或是东窗事发,他们总会不假思索,立马揪出杨烨垫背。就像是一位位正义凛然的“探长”,经过不辞辛劳地抽丝剥茧,“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抓住了杨烨这个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有时候要是他们心里不愉快、找不到乐子了,他们就会把杨烨拖到一个大人看不见的僻静地方,暴打一顿。场面犹如:陕西大汉癫狂地击打着腰间腰鼓,以此来发泄不满的情绪亦或去除劳累的疲倦,然后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宛若江南三月桃花盛开。 动物世界里讲究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类社会里也有:一个人要是在比他强大的人那里负了气,那他一定会找一个比他弱的人来出气。他就是处在半山腰的那个人,对山顶的人唯唯诺诺,对山脚的人拳打脚踢,不敢仰看山顶,索性转身,死亡凝视山脚。 即使杨烨一次次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巴结讨好他们。对于杨烨来说,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在无时无刻地吸引着他去靠近去献身。杨烨就像是四月份里一只发情的公狗,总在日思夜想,追寻着他们那群凶神恶煞的母狗的足迹。 在杨烨被打的时候,他总是用手护着脸,他怕老人看见难过伤心,他也从来不会对老人说,他被谁谁打了。有时候不可避免,老人发现了杨烨身上的淤青,她流着泪问他,他也缄口不答。祖孙俩都知道,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于事无补,索性不如付与沉默,至少还有一个痛苦的氛围。 由于杨烨做替罪羊的次数多了,邻居大人们本来对他家就没什么好印象,便更加不喜杨烨。再加之,杨烨在姑妈家拿了十块钱这件事,经过杨烨的姑爷来到院落里“奔走呼号”,大肆渲染,以至于在院落里传得沸沸扬扬。从此以后,杨烨“臭名昭著”,邻居深信不疑:杨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他们看见杨烨就像看见瘟神一样,并且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和他玩,因为他们深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也源自他们常说的“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的经验之谈。不言而喻,杨烨从一个“好孩子”变成一个“坏孩子”经历了一个过程,就如同当年大厦将倾的中国是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经了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等事件。 但是邻居大人们对村里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那为人处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了。杨烨每次看到他们遇见“贵人”时,脸上浮出的那种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的媚相,都觉得像是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遇见了一坨“清香弥漫”的牛屎一样,别提多开心、多激动。 学校里,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杨烨都坐在教室的最后面。 老师不喜欢他,他也就从来不听课;同学嘲弄他,他也就从来不和他们玩。杨烨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巴结任何一个人,任每一个人羞辱。一天之中,从来校到离校,期间除了上早操和上厕所,他几乎不会蹋出教室门外一步。 当然,还有一种特殊情况:乡上逢五、逢十赶集的天,一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杨烨就会“马不停蹄”地去找在学校旁边街上卖菜多年的老人。这是迎春真正出现之前,在他生命里,关于学校最开心的事情。 乡里每隔五天赶一次集,头天夜里,老人就要把拿去卖的菜准备好。老人会从每次要卖的几样菜里,都挑出一点最好的,放进一个单独的塑料袋里,装好。这是杨烨侥幸不死之后,老人都在做的事情。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老人再把菜按照轻重顺序,依次放进背篓里,以免压坏,影响卖相。装在塑料袋的菜会被她优待地放在最上面。对于老人来说,每一次赶集卖菜都是极其痛苦的,面对几里远的山路,她越来越不行的身体,中途不知道要走走停停,休息多少次。但她从来都不和杨烨同行,也从来没想过要孙子给她分担一些负担。 开心是因为:在赶集的天,杨烨能从老人那里拿到五毛钱的零花钱。他会高高兴兴地去买一点小孩子都喜欢吃的零食,然后独自一人坐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尽情享用,犒劳住在他胃里馋了五天或者十天的一直都喂不饱、满足不了的大馋虫。但有些时候,杨烨会在老人经常卖菜的地方找不到老人。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杨烨整个人低着头哭得稀里哗啦。 11 三年级上学期已经被杨烨睡过去了一半。 星期四午休的时候,在去上厕所的路上,杨烨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杨烨在学校里时常低着头走路,只看得见脚下,看不见前面。即使杨烨不主动去撞别人,也会有人来恰好撞上他。 “对不起!”杨烨淡淡地说了一句,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声‘对不起’就完事了吗?”男生一脸得意,就连脸上鼓鼓的青春痘都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耀武扬威。这么恰好的机会他怎么能够轻易放过。 “你想怎么样?” “你觉得呢?” “要打就打吧,别打脸就行,我怕被老师发现。”其实杨烨心里想着的,主要还是不想被老人看见,怕她看见难过伤心。 “哟嚯!你小子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痛快哈!” “那好,老子也给你一个痛快!”男生麻溜地撸起校服袖子,冲跑过去,抬腿就是一大脚。 杨烨被踢翻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满脸痛苦地捂着肚子。额上青筋凸起,面容惨白狰狞,呼吸困难急促。不一会儿,汗水和眼泪作伴,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无力地击打着水泥地面。 男生嘴角轻轻上扬,勾勒出一脸的畅快和舒坦。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万人拳击馆里的中央比赛台上,一脚KO对手后,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光荣,接受着顶礼膜拜的敬意,然后手舞足蹈起来,沿着绳索围栏来回奔跑。 正当男生意犹未尽,蠢蠢欲动,准备再来一脚的时候,从旁边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住了。已经起跑的男生急忙收回伸出的脚,差点摔倒,四处打量,确定没有发现老师来后,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骗我,你是不是也想讨打?”男生一眼就找到了“罪魁祸首”,突然醒悟——自己被她戏弄了,有些气急败坏。 “你敢吗?”刚刚喊“老师来了”的那个女孩,此时已经走到了男生面前,并且仰视男生,眼里毫无怯意。 “别以为你妈妈是老师,我就不敢打你。” “那你倒是动手啊!” “算了,哥不打女生。”男生悻悻地走开了。 “没劲!”围观的人也相继离开,算是不欢而散。 女孩就是迎春,一个全校瞩目、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杨烨在学校里面看见过她:以前两人要是隔得比较近,杨烨低着头就躲开了;要是隔得比较远,杨烨就会远远地望着她,直到看不见那编得很好看的两条长辫子。 生命里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连小孩子都能感觉得到,并且自觉地不去靠近,不去奢望。然而老天似乎总是喜欢开玩笑,偏偏要让这些不同境遇的人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遇见。或许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天十分想要看一出人情悲剧,并以此来陶冶自己总是百无聊赖的心绪。 “你没事吧?”迎春说完,弯腰准备扶他起来。 “我没事,谢谢你!”杨烨急忙后退。 迎春一脸疑惑不解:怪人。 “我身上腌臜,怕弄脏你的手,我自己能起来!” “别动!”迎春发出命令的口气。 杨烨真的不敢动了,乖乖地等着迎春往前几步,扶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杨烨。” “要不要我和老师说?” “不用。” “为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 “……” 从星期五开始,早就打探好迎春家住哪,弄清迎春上学时间的杨烨,早上都提前15分钟左右去她家门口附近躲着,等看见她出门了,他就悄悄地跟着她去上学。而且下午一放学,杨烨就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校大门后面躲着,从门缝里看见迎春后,他又悄悄地跟着她回家。杨烨像一个合格的间谍,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迎春后面,她走他就走,她停他就停,两人总是相隔着差不多十米的安全距离。 这是杨烨在星期四深夜,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最终做出的决定。 一个月后,杨烨和往常一样悄悄地跟着迎春放学回家。 “人呢?” 杨烨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的迎春不见了。他只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停在电线上的画眉鸟,回过头来,眼睛就找不到迎春了,他急忙往前跑。 “喂!”迎春从巷子里跳了出来。 “啊!”刚好从巷口经过的杨烨下了一跳。等杨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暴露了,撒腿就跑。 “站住!”迎春双手叉腰,大喊。 刚刚跑出去的杨烨还是停了下来,心里嘀咕:“完了!” “你干嘛老跟着我?”迎春走到杨烨面前。 “难道是想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迎春见杨烨低着头不说话,就歪着脑袋打量他。 杨烨一看见迎春的脸,就立马转身背对着她,脸瞬间红得像挂在山边的夕阳。 “喂,跟屁虫,你想吃冰糖葫芦吗?”看到杨烨扭扭捏捏的样子,迎春又气又好笑。 “想,可是我没有钱。”杨烨学蚊子说话。 “那我买给你吃,你要不要?” “我不要!” “你要是敢不要,那以后我就不许你跟着了!” “那我要!”杨烨一听这话,慌了神,赶紧转身。 四目相对。 “你等着!”迎春朝着一个小卖部跑去。 “老板,来两串糖多的!”迎春心里想着:“跟屁虫脸还挺好看的!” “好叻!”看见老顾客,胖大叔笑得比插在“狼牙棒”上的冰糖葫芦还甜。 “迎春想啥呢?”胖大叔见小姑娘一直不接,问道。 “没啥!”迎春付完钱,急忙原路返回。 “给,快吃吧!” “谢谢你!迎春。”杨烨脏脏的手有些抖,往衣服上揩了揩,接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叫迎春?” “学校喇叭念你的名字,总共念了一百二十八遍!” “……” 这是杨烨长这么大,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并且还吃到了,和他做梦时吃到的冰糖葫芦一样甜。迎春只不过是蹲下系了鞋带,起身时,看见杨烨已经吃完了,而且他还在津津有味地舔着竹签。 “我的也给你。” “你不吃吗?” “我牙齿突然好痛。”迎春手捂着脸颊,假装牙疼。 “怎么不吃了?” “我想把它留着,带回家给奶奶吃。她应该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冰糖葫芦吧。” “我没多远就到家了,你赶紧回家吧!”迎春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男孩,眼睛有些发酸。 “嗯!” 等到杨烨离开后,迎春眼角不知不觉地爬出了泪珠。 12 老人最近一个月很欣慰,因为杨烨上学不赖床了,不用她催促了,每天早早就出了家门。 “奶奶,给你吃!”杨烨满头大汗,跑进灶房。 “你哪来的?”老人来不及感动,轮着火钳就要打杨烨。 “同学送我的!”杨烨没来得及歇口气,边跑边回头边解释。 直到一老一少围着木房子跑了一圈,后面老人实在是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真的吗?”老人已经大汗淋漓。 “真的!奶奶!” “我以前怎么和你说的,不能随便要人家东西,你明天把钱还给人家。”老人从腰间摸出皱巴巴的包钱布,小心翼翼地打开,心里五味杂陈。 老人知道冰糖葫芦的价钱。在街边卖菜的时候,她经常会听到糖贩子的叫卖声。每当老人远远地听到吆喝声时,她枯萎的手会忍不住地捏住荷包,然后又狠心地松开。随着一声声叫卖的节奏,她的手捏住荷包,又松开荷包,捏住荷包,又松开荷包…… 杨烨低着头,没有接话。 “谁给你的?” “她叫‘迎春’。” “迎春!”老人递钱的手停在了空中,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奶奶,怎么了?”杨烨见老人有些异样,问道。 “没啥!把钱拿过去,明天一定要把钱还给人家!” “嗯!” 木心曾经困顿的时候,写过这样一句诗——“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混沌”。而对于现在的杨烨来说,他大概会有相似的感叹:人生真不如一串冰糖葫芦! “迎春,还你钱!奶奶说不能随便要人东西。” “我不要!” “为什么?” “这五块钱你留着吧,拿去买一本书也好。” “买书!”杨烨心里默念着,他似乎听不懂迎春在说什么。 “喂,跟屁虫,你想看课外书吗?”迎春见杨烨捏着钱,以惯常的姿势——低着头,不说话。 “想看!”杨烨喉咙蠕动,用极低的音量吐出这两个字,脸面上却表现出一副乐开花了的样子。 其实杨烨心里万分不想,他倒是很想问迎春:“读书能当饭吃吗?”——这话是杨烨从村里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他觉得问得很有道理。每一次老人撵他上学、逼他看书写作业的时候,他嘴里总会蹦出这个问题。然后只要他问一次,他就会被老人痛打一次。 “呐,借你一个星期。”迎春开心地从书包里取出早就为杨烨准备好的一本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几个字映入杨烨眼帘,但在杨烨心里读出来的却是:“什么是怎样什么成的”。 杨烨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接过来。 “你想做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吗?” “我不想!” “那你还不赶紧接过去啊!” “……” “快点!” “……” “快点!!!”迎春的两条麻花辫都要竖起来了。 “写书的人是俄国的司机?”杨烨接过书来就问。 “哈哈哈哈!”迎春刚刚还气呼呼的,现在眼角都笑出了泪。 “我拿回家好好看!”杨烨紧了紧自己手里的“紧箍咒”。 “这还差不多,好好看哈!”迎春不顾杨烨,转身回家。 从接过书的那天开始,杨烨放学回家就不再出门玩了。每天晚上,祖孙二人都围着小木桌坐着。桌子下面放着温暖的火盆,桌子上面摆着煤油灯。灯火如豆,却神采奕奕。老人给杨烨缝补完衣服后,就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看书。通常都是已经很晚了,但杨烨丝毫没有睡意,直到老人提醒他该睡觉了,他才会恋恋不舍地罢手。老人连连感叹:这孩子懂事了! “迎春,你可以教我做作业吗?” “我为什么要教你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你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吗?” “现在不明白,将来会明白的!” “有什么感受?”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无比激动。有个成语叫‘豪情万丈’对吧?对!‘豪情万丈’!” “杨烨,你该练一下普通话了!”迎春打趣他。 “我们语文老师可能都没有我说得好!”杨烨不甘示弱。 “师傅引进门,修行靠本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叫师傅?” “……” 杨烨知道的是,徒弟是不能喜欢师傅的,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 当距离学校期末考试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杨烨有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杨烨把不会做的数学题都抄在了一个本子上,每天中午都跑去隔壁班诚诚恳恳地请教迎春。他还把从迎春那里借来的数学习题集认认真真地做了好几遍、背了好几遍。与此同时,他也把语文课本上的古诗文反复背了好几遍,把语文课本后面的生字词反复抄记了好几遍。 考完那天,杨烨一如既往地送迎春回家,一路上他怀揣着从未有过的踏实。 “你考得怎么样呀?”迎春接过杨烨借看归还的第一本书。 “迎春,你信不信我会超过你?” “我才不信!” “要是超过了,怎么办?” “大不了我送你一本书。” “……”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课外书给你看。” “……” 十几分钟过后,迎春吃力地抱着一大摞书出来了。 “这么多啊!” “喂,寒假也不能浪费呀!” “……” “你要好好看,开学见面的时候,我会问你问题的。” “……” “还有呀,千万别把书弄坏了,不然以后我就不借你了!” “迎春,你是有多少书啊?” “我没数过。反正我的书架盖了一面墙。” “……” “你赶紧抱回去看,要不然我以后就不理你了!”看见杨烨没有反应,迎春故意加重了语气。 “……” “喂,跟屁虫,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偷看我呀?” “我……我……我才没有!”杨烨心里兵荒马乱。 “我什么我,赶快接过去啊!你没看见我抱不动了吗?你这个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怜香惜玉呢?”迎春边说边把书往他怀里送。 “迎春,我……”杨烨满脸不好意思。 “你还有什么事吗?”迎春舒了一口气,甩了甩手。 “就是……,就是……,你能不能借一本《新华字典》给我呀?”杨烨一脸窘迫,咬了咬牙,一咬再咬,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因为迎春借给他看的第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有好多字他都不认识。 “你知道怎么用吗?”迎春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本《新华字典》出来。 “不知道。”杨烨实话实说。 迎春没有一丝不耐烦,而是细致耐心地给杨烨讲了三种基本的查字典方法——音序检字法、部首检字法和数笔画检字法。 “听懂了吗?”迎春问得很轻声小心,生怕伤害杨烨的自尊心。 “懂了!迎春,谢谢你!”杨烨尴尬地笑了笑。 “字典有些用旧了,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别掉页了!” “嗯!” “笨蛋,你不知道把书放在地上听我讲吗?” “我不想把你的宝贝书弄脏了!” “……” 望着杨烨渐渐远去的背影,迎春脸上露出了比天边晚霞还美的笑容。 13 灼灼岁序,恰如晨霜。一个多月的寒假时光在杨烨重复翻书页和写作业的动作中悄然而逝,已接近尾声。杨烨看完了迎春借给他的十几本课外书,抄满了一个方格本的字词成语句段。并且,在字词成语下面有他借助字典写的字音语义标注,在他喜欢的摘抄句段下面写有他的读后感。完毕之后,杨烨恭恭敬敬地把课外书和字典一起放进了老人的梨花木柜子里。 杨烨也做完了下学期开学要交的两本寒假作业。杨烨很想拿着寒假作业本,昂首阔步地走到杨福贵面前,骄傲地对他说:“我寒假作业写完了!”可惜的是,今年杨福贵没有回家过年。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大雪。 “杨烨,杨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山上玩啊?” 杨浪和杨站在杨烨家大门口,又来喊他出去玩了。寒假期间,他俩总是三天两头地来找杨烨,但都被老人随口编的理由给打发走了。 杨烨和老人一起坐在灶房里烤火,听见杨浪杨正喊他,无动于衷,又有些歉意。 “烨烨和他们出去打雪仗玩吧?” “奶奶,我不想出去。” “你不听奶奶的话了?” 大人就是这样,小孩子贪玩的时候,总想方设法让他们玩得不愉快;等到他们不爱玩了,又怕他们发呆坐傻了,非要让他们动一动。现在轮到老人赶杨烨出去玩了,要是换作以前,老人一天都见不着杨烨几面。 “‘土豆’,走!”杨烨换上了不那么合脚的胶鞋。 “烨烨,你终于搭理我们了!”看到杨烨,杨正杨浪激动不已。 “我们去哪里玩呀?” “我们去逛山洞,怎么样?” “……” 听到“逛山洞”这几个字,杨烨双腿不由得发软。 “怕了?”杨浪手拿着蜡烛,在杨烨眼前晃了晃,一脸得意。 “谁怕了!逛就逛!”杨烨打肿脸充胖子。 “逛山洞”是他们仨下雪天必玩的探险活动。杨烨自从听了老人讲的睡前故事后,总觉得黑漆漆的山洞里面住着妖魔鬼怪。每次进山洞前,他都磨磨唧唧的,进洞后,他总是胆战心惊地跟在杨浪杨正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要山洞里面发出一点声响,或是飞出来一只蝙蝠,杨烨就一定会扔掉蜡烛,逃命似的拼命往洞口跑。 经过“翻山越岭”,洞口就在小路上面不远处了。可杨烨两条腿就像是灌满了铅一样,动不了了。 “烨烨,你怕了?”杨正回头看见杨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样子,忍俊不禁。 “我才不怕!” “那你倒是上来啊!”杨浪附和。 “你们不觉得山洞口像一个大嘴巴吗?等我们进去之后,就把我们吃掉,连骨头都不吐!”杨烨还定在原地不动。 “哈哈哈哈!”已经上到洞口的两人捧腹大笑。 “……” “你再不上来,我们不等你了哈!”杨浪摸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可是任凭他怎么划,一口气划了好几根火柴,就是划不出火星。 “潮了?我来试一下!”杨正皱着两条小眉头,接过火柴盒。 “哈——” “烨烨,你带火柴没有?”看着火柴盒里还剩下孤零零的一根火柴,杨正就像是泄了气的气球。 “没有哎!”杨烨摸了摸口袋,脸上同情,心里窃喜,还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要不,咱不逛山洞了?” “……” 杨正不甘心地划掉了火柴盒里的最后一根火柴。 “哈哈哈哈,燃了!燃了!”杨正高兴得两只手都在抖动。 “你笑个屁啊!”杨浪急忙凑过来点蜡烛,可是还没来得及等他点燃蜡烛,刚刚燃着的火柴就跟开玩笑似的,熄了。 “……” “你们快看,‘土豆’好像发现了什么!” “是兔子!”眼尖的杨正扔掉手里的火柴盒,就朝油菜田里跑去。 “有肉吃了!有肉吃了!”杨浪兴奋地边跑边喊。 白雪覆盖的油菜田里,一尺多高的绿油油的油菜已经换上了棉绒绒的冬装。此时,杨烨、杨正、杨浪、“土豆”形成的包围圈,正在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田中间收缩。惊慌失措的雪白兔子就像当年的西楚霸王项羽一样,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最终只能束手就擒。 “准备怎么个吃法?”杨浪脱口而出。 “烧烤?”杨正按照惯例。 “行!但是得回家取点盐,不然没有味道!” “还得拿把刀。” …… “我想把它养起来!”杨烨突然想起了迎春书包上吊着的毛绒玩具,就是一只兔子。 “……” 杨浪杨正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杨烨,心里惊叹:“我没听错吧!”以前他们三人要是捉到什么野物,就数杨烨吼得最凶——“烤了!烤了!烤了!”。而现在杨烨却出奇地说要留活口。 杨浪看了一眼杨正,杨正什么都没说,只点头表示同意。杨浪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兔子,尽管心里万分不舍,但他还是把兔子递到了杨烨面前。 “烨烨,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们!” “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就是!” “咱们可是‘桃园三结义’的交情!” “咦,正哥长能耐了!” 杨烨接过兔子,从裤兜里掏出了五块钱。杨烨没有把这五块钱还给老人,也没有舍得花掉。他一直把钱揣在兜里,藏到现在,已经非常皱了。 “你要干什么?” “就是,你要干什么?” “你俩平分!” “你俩要是不接,那我以后就不理你们了!” “快点!拿着!” 杨烨的语气不容置疑。 开学头一天晚上,迎春合上书页,起身回到床上,准备睡觉。躺下之后,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邋里邋遢的跟屁虫杨烨。一个假期下来,迎春感觉没有杨烨跟着,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知道跟屁虫有没有看完我借给他的那十几本书”,“可恶的跟屁虫也不知道来找我玩”。不过想到明天就要见到杨烨了,迎春心里就忍不住地开心。 “迎春,你睡了吗?” “还没呢,妈妈。”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迎春妈妈轻轻地推开了迎春的房门。 “刚看完书,正准备睡觉了,妈妈,有事吗?” “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呀?”迎春妈妈坐到了迎春床沿。 “他叫杨烨,怎么了?” “杨烨!”迎春妈妈停住了给迎春整理被角的手。 “妈妈,你认识他吗?” “说起来,我们家和他家还有一段故事呢!” “什么故事呀?” “九年前,你爸爸下乡出诊的时候救了杨烨一命。” “啊!” “那时候已经快晚上了,你爸爸回家途中恰好路过花香村的乱葬岗。他走在山路上隐隐约约地看见里面有人在挖地,起初他以为见着鬼了,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过后来他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原来是杨烨的奶奶准备要把杨烨给活埋了。” “因为杨烨的奶奶认为杨烨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她也没钱可以救他了!” “你爸爸检查了杨烨的身体,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老人迷信,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给杨烨吃,耽误了治病时间。而且他营养不良!” “你爸爸他赶紧对杨烨的奶奶说,‘老人家还能救!还能救!’” “后来,你爸爸不知道是怎么说服老人的,还把杨烨带回我们家来了。” “赶上我生下你不久,所以杨烨也喝过妈妈的奶水!一直到杨烨满一岁,杨烨的奶奶才把他接回去!” “老人三天两头都会来看杨烨一次,看完离开之前,她都会在门口跪着,朝爸爸妈妈磕三个响头!老人犟起来,谁都劝不了!” “他奶奶在卖菜对吧?” “嗯!” “所以啊,我们家已经吃了九年不要钱的蔬菜了!” “他们家穷,杨烨爸爸不争气,杨烨妈妈离家出走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要她的钱!” “我们也没想着老人报答什么!” “但老人执意要用她辛苦种出来的菜来偿还我们家对她家的恩情!” “我要是在街上不接老人的菜,那她就一定会送到我们家门口来!” …… 说完,迎春妈妈哭了,迎春也哭了。 14 “你知道吗,上学期期末考试,杨烨和你考了一样的分数。刚开始办公室老师们在讨论杨烨成绩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杨烨就是买菜老人的小孙子,因为和他平时表现以及老人讲的‘他顽皮不爱学习’出入太大了。不过,现在我敢肯定是他无疑了。” “哈哈!” “原来是我的宝贝女儿‘从中作梗’!” “妈妈,这就叫‘名师出高徒’啊!” “哈哈,说的是!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上学期有一次杨烨被高年级的男生欺负,我恰好路过帮他解了围。妈妈,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有多无赖,帮他忙之前,他老是远远地偷看我;之后呢,从第二天起他就天天跟着我上学放学,简直就是一只可恶的跟屁虫!”迎春就像是一个“深受其害”的“被害人”,正在津津有味地诉说着自己的“被害”过程,可她脸上却没有浮现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哈哈——,时间不早了,早点睡觉!” “嗯!” “迎春,杨烨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你今后在学习上要多帮助他哈。”迎春妈妈已经走出房门,刚要关门的时候,补充了这句话。 “对了,明天下午叫他来我们家吃完饭吧!”刚关上的门又开了,迎春妈妈探进头来。 “妈妈,你干嘛呀!”迎春正想关灯。 正如迎春妈妈所说的那样出人意外。在改完杨烨的试卷后,老师们惊呆了,看着他的总分,就像是看见了外星人在地球上留下的足迹,个个瞠目结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年级垫底到现在的第一名,实在让人意外。 但意外之余,就数杨烨的班主任最高兴了。因为以前他带的班从来都没有人进过年级前十名,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给他争了一口气,而且还是第一名,岂能让他不痛快。回家路上,他提着四两小酒,步履轻快,哼起了香港电影《笑傲江湖》中的主题曲——《沧海一声笑》。 三年级下学期,开学第一天。 “同学们,今天我要宣布一个非常重大的好消息!”第一节课,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挺直腰杆,故作镇定,难掩喜色。 “那就是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杨烨同学在上一次的期末考试中,考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下面就请杨烨同学上台领奖,大家鼓掌!”语罢,班主任激动得热泪盈眶,率先鼓起掌来。 听到班主任这么一说,下面同学就像是一锅进了一滴水的热油,瞬间炸开了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讨厌的耳朵。——“老刘搞错了吧?”“这是真的?”“老母猪真的上树了?” 闻声,以前经常欺负杨烨的那几个男生,转笔的,笔掉了;转书的,书掉了;梳头的,梳子掉了;玩玻璃球的,玻璃球掉了…… 杨烨忙用破旧的书包把兔子堵在课桌里。在不知道是“虚情假意”还是“由衷佩服”的掌声和目光中,杨烨缓缓起身。从他的座位到讲台,平日里是多么短的距离,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充满了胸腔,他第一次看见班主任用亲切妩媚的笑脸迎接了他。 “谢谢刘老师。”接过奖状、钢笔和笔记本,杨烨心里想着,“奶奶看到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杨烨同学,你是我们班的功臣!你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哈!我一直都在关注你,我一直都很看好你!” 历来讽刺的精髓就在于“言行不一”。杨烨的班主任就是一个十分合格的能被讽刺的对象,他要是早生个几十年,料想一定会被鲁迅看上,再晚一些,可能会被钱钟书瞧上,更晚一些,或许就会有机会跻身吴敬梓写的《儒林外史》里,然后名垂千古,光耀门楣。 听到班主任这话,杨烨都懒得理他。 下午走在送迎春回家的路上,杨烨觉得自己好像离迎春近了一些。是有形的距离,还是无形的距离? “喂,跟屁虫,你早上怎么没来接我上学呀?”迎春有些生气。 “我……我……” “你的手上和脸上怎么都长冻疮了?你是不是没有在家好好看书,到处疯玩去了?” 冬天的风和水会咬人,只要一出门冒风沾水,就会被咬,被咬的结果就是脸上和手上会长又痛又痒的冻疮。为了养活兔子,杨烨满山遍野寻找兔子喜食的野菜,找到之后,用清水洗净,再一日三餐伺候着喂。 “我……我……” “你书包里藏什么了?”迎春看见杨烨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抱着书包。 “要送给你的礼物!”杨烨把书包放在地上,拿出从捉到那天就想送给迎春的兔子。 “哇!好可爱的小兔子!”迎春把一早上生他的气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喜欢吗?” “喜欢!”迎春迫不及待地从杨烨手里接过兔子。 “跟屁虫,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兔子呀?” 杨烨用手指了指吊在迎春书包拉链上的雪白毛绒小兔子。 “哈哈——” “迎春,谢谢你!” “跟屁虫,也谢谢你呀!妈妈说你和我考了一样的分数,祝贺你了!”迎春抚摸着自己怀里的兔子,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不谢!不谢!” “你还要继续努力呀!” “嗯,我会的!” 正当杨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迎春妈妈围着围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等候多时。 “杨烨,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正在杨烨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的时候,迎春腾出的右手,一把抓住杨烨的左手腕,就往自家门前走。 “别犹豫了,走吧!”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西风颂》。迎春温暖的手牵着杨烨冰冷的手,步履不停,从冬天走进春天。 “迎春,你慢点,杨烨差点摔了!”迎春妈妈见状,又气又好笑。 迎春家住着两层楼的砖瓦房。一楼有一间厨房、一个大客厅和两间杂物间。靠着客厅一面墙后面有楼梯上二楼。二楼有两间卧房、一间书房、一个会客厅和一小间洗手间(兼洗澡和上厕所)。装修简洁,环境干净。 “迎春,还有一个汤就好了,你先带杨烨上楼去玩会儿!” “好呢,妈妈!” “换上绵拖鞋吧?”迎春弯下腰在楼梯口拿起一双棉拖鞋摆到杨烨面前。 “……” “怎么了?” “我脚脏!”其实是杨烨不想让迎春看见自己袜子上的破洞。这破洞就像是贫穷卑贱在杨烨脆弱心脏上剜的一道圆口子。在未揭开暴露时,疼痛引而不发;而揭开后,浑身便会有地球板块运动般的剧烈痛疼感。 “没关系的!”迎春像是看透了杨烨的心思,自己先换鞋上楼了。 “进来呀!”迎春看着自己房间门外不敢进的杨烨。 “真的覆盖了一面墙啊!”迎面而来的书架挤满了杨烨的眼眶。 “都可以借给你看!” “……” “你喜欢栀子花?”杨烨一眼就认出了摆放在迎春书桌上的栀子花盆栽。 “嗯,很喜欢!” “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 “你喜欢斯嘉丽吗?”杨烨眼光移到了书桌上一本打开的书。那时《乱世佳人》的下部,书的上部去年迎春借给了杨烨。 “我还没有读懂她!” “迎春下来吃晚饭了!” “来啦!” 一楼客厅里,餐桌上摆放着比杨烨家年夜饭还要丰盛的饭菜。 “妈妈,你偏心!平时都是简简单单的饭菜,今天杨烨来了,你就做了这么一大桌的好菜!” “贫嘴!快去拿三瓶纯牛奶来!” “爸爸还没回来吗?”迎春知道爸爸忙,但还是问了一句。 “嗯,他医院事多,给他留晚饭了!” “杨烨,你不要害羞哈,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就是,跟屁虫,我刚才看了,妈妈煮了好多饭,你就敞开肚皮吃!” “迎春,怎么叫人的!” “嘿嘿,妈妈,我叫习惯了!” 杨烨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一言不发,然后卖力地吃着母女两人给他夹到碗里的菜。这是杨烨懂事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杨烨会像鲁迅在写《社戏》结尾时,那样慨叹:“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 15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已经夜里两点了,满天星星都在月亮以及潮水的故事里安然入睡,但陈晓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虽已时隔多年,可她在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心里一直备受煎熬,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还在反复不断地拷问她自己:“我到底要不要回去啊?” 她就像是一个被“现实”敌人残忍逮捕的地下共产党员。敌人凶狠地把她紧绑在让人胆战心惊的老虎凳上,用滚烫的烙铁烙她,用细软的鞭子抽打她,用锈迹斑斑的老虎钳拔她的指甲。接连酷刑不成,敌人改为利诱——对她许下花不完的钱以及享不完的福,只要她认清形势,安于现状。尽管她在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下痛苦不堪,但她还是初心不改,否则良心难安。 从离家到现在已经九年多了,陈晓时刻思念着家乡,挂念着他们,特别是她希望他还活着的杨烨。从改革开放之后起,故乡就不适合居住了,只适合身处异地时思念;家人也就不适合一起生活了,只适合各自安好时挂念。 当初,陈晓拿着全身仅有的老人给的一百多块钱,一路上颠沛流离,风尘仆仆,只身来到了珠海。幸运的是,当她将要花光自己兜里最后一块钱的时候,她在当地的一家大酒店里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她做了一名服务员。陈晓就像是在某个寺庙许了愿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干着累死人不偿命的活——还愿。 后来,陈晓遇到了自己的老板杨建明,所谓的缘分让他们陷入爱情并且结了婚。可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并未因此心生间隙。杨建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温文尔雅的商人,其父母死得早,兄弟姐妹杳无音信。他从十八岁就开始出来打拼,吃过苦,受过累,最终以做房地产起家,在海陆空地理位置绝佳的珠海,开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商业天地。他的资产已经过亿。 “怎么?又睡不着了?”杨建明睡觉时警醒,发现了陈晓还没睡着,打开床头灯关心地问。 “我又想家了!”说完,陈晓抱住了杨建明。 “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就回去看看吧!”杨建明起身,倒水,取安眠药。 “嗯!”陈晓起身,接过药片和水杯。 “我没有时间,就不能陪你去了,我叫小马和小冯陪你去。” “建明,谢谢你,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你是我的妻子,说这些见外话做啥!” 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在阳光园林中歌喉婉转。春风和煦,拂面而来,夹带着一点陈晓早已习惯的海水的咸味。 陈晓在别墅门口微笑目送杨建明乘车离开后,就回屋开始收拾东西。在她弄完出门时,小马小冯,一男一女,已经静候在房前阶梯一旁。 “夫人,我们可以去机场了吗?”小马上前来接过行礼。 “嗯,我们走吧!” 飞机稳稳落在省会,他们又从省会坐大巴到县里。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陈晓回到了阔别重逢的故乡。小马开着从县里租来的小轿车,面对山路的颠簸,开惯了平路的他,一脸不开心。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冯,已经晕车,她摆来摆去的双手提着塑料袋,嘴巴对着袋口,呕吐不止。 经过山路十八弯,小轿车沿着河边马路缓缓靠近木桥。陈晓多年不见的木桥,又老态龙钟了好几分。 “小马小冯,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出来!” “嗯!”小马有些不耐烦。他的不耐烦因为看在陈晓以前待他不薄的份上减少了几分,以至于不那么明显。 “小冯,你在车里休息一下吧!” “好的,夫人!” 陈晓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木桥,眼泪像桥下的河水一样,“哗哗”流下。 “妈!妈!妈!” 看见在屋前菜园子里摘菜的熟悉身影,陈晓失声大喊。 佝偻着的老人闻声转头,看到陈晓时,手中的青菜一下子掉落在了地上。 “晓!是你吗?”老人看着穿得干干净净的城里人,熟悉又陌生,不敢靠近。 “妈,是我!晓回来看你了!” “晓啊!我的晓啊!”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 “妈!”陈晓提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散落在了地上。她冲过去抱住了早已直不起身子的老人。 “晓啊!妈脏!” …… 灶房里,灯光依旧昏暗。春天已至,乍暖还寒。 “妈,你们还好吗?” “就那样了!”老人话里饱含无奈。 “我叫人打听过他消息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混日子,我对他都死心了啊!” “那个杂种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孩子呢?” “璐璐和斌斌都病死了!”老人又挥动起命运无常的刀子,捅着自己随时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啊!啊!我可怜的孩子啊!”陈晓痛哭流涕,心里咒骂着自己。 “那烨烨,烨烨,烨烨呢!”她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挤满绝望的瞳孔透出一丝希望。 “按道理平常早就该回来了,今天怎么晚了这么久!” 陈晓刚刚就像是被无形的恶魔死死掐住了脖子,幸亏现在恶魔的手劲小了些,她才得以稍微呼吸一口气,不然怕是得气绝身亡。 “你父母身体也不好了,五个儿子不孝顺,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凶。你姐姐和姐夫还好,逢年过节都会去看看他们,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们一点零用钱。你爹妈会时不时上来走走,老人家喜欢和我唠唠家常。” “他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他寄来的一点钱加上我卖粮食卖猪的钱只能刚好维持家里的生活。只怕我是没有多少活头了,不知道他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啊!”老人抹泪。 “……” 陈晓把自己离家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给老人听了。 “好孩子,你受苦了,你没有错!”老人紧握着陈晓的手。 “妈,这里有二十万块钱,你拿一半,剩下的一半麻烦你拿给我爹妈,我不能去看他们了!”陈晓从皮包里拿出两沓钱。 “啊!”当老人听到钱数的时候,她直接被吓住了。 老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时至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她不想要,却又不能不要。 “妈!……”陈晓欲言又止。 “嗯?” “妈,你是个明事理的人,……” “我想把烨烨带出去读书。我想让他以后出人头地!不要再受穷了!”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钱。陈晓见老人这样,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奶奶!奶奶!”就在这个时候,杨烨跑了进来。 陈晓看见了那张和自己一样漂亮的脸,看见了那双和自己一样漂亮的眼睛。刚才短暂平静的心湖又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朝思暮想,在眼眶里蓄积了多年的泪水,又开闸了,并且开到了最大口,水流顺势而下,浩浩荡荡。 “阿姨,你怎么哭了?”坐在老人膝盖上的杨烨关心地问。 “烨烨,可以让妈妈抱你一下吗?” “不,可以让阿姨抱你一下吗?”陈晓急忙改口。 杨烨看向老人。 “烨烨,过去让阿姨抱一下。” 杨烨害羞地走过去,看着泪流满面的阿姨,情不自禁地伸出小手,给她抹去眼泪。 陈晓手握住杨烨的手,猛地把他抱进怀里,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陈晓无声痛哭。 杨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让陈晓抱着。他能感受到这个漂亮阿姨的胸膛好温暖、好温暖、好温暖,心里想着,“她要是我妈妈该有多好啊!” 过了许久,许久,许久,陈晓才平静下来。她不舍地松开了杨烨。 “奶奶,我想给你看几样东西!”杨烨急忙翻书包。 “是什么呀?” “这是我今天得的奖状、钢笔和笔记本!”杨烨脸上有数不清的开心。 “……” 老人接过后,陷入了沉思。 看着母子重逢,老人内心挣扎了好久。她不想耽误自己孙子的前程,可是心里又着实舍不得。毕竟老人是一天天看着杨烨长大的,她陪伴了他这么多年,怎能说分开就能分开的。杨烨有多少次病危床头,那就有多少次老人夜不能寐地悉心照顾。老人就像是一个从抗日战争打到剿匪战役的老兵,“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身体上,都已经是负伤无数。 有一回,夏夜大雨,睡在老人身边的杨烨猛咳不止。老人慌了,急忙穿好衣服,背上杨烨下楼,打开破伞,提着煤油灯,冲进了雨夜里。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老人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不一会儿,头发就全被打湿了。破伞根本遮不到她,雨水顺着她后脑勺流进她的后背,背上的杨烨感觉胸口凉凉的。到半路的时候,煤油灯终究没能挨过雨水肆无忌惮地残害——灭了。老人走得急又看不清路了,一个跟斗扑到了地上,装有煤油的玻璃瓶在旁边地上砸出一声清响。趴在地上的老人看不见杨烨,忍着疼痛,大喊:“烨烨,烨烨,你在哪?你在哪?你没有摔着吧?”老人倒下的那一瞬间,杨烨直接从老人的头上飞了出去,扑到了前面泥塘里。他感觉双手很痛,放到鼻尖一闻,一股泥巴和着血腥味。杨烨:“奶奶,我没事,我在前面,奶奶你痛不痛啊?”老人已经爬不起来了,她借着天上的闪电光,艰难地爬到了杨烨的身边。老人让杨烨爬到她的背上。老人就像是一只蜗牛,凭着记忆,借着天光,在泥泞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路上爬着,在黑夜里朝着有药卖的地方爬着,听着雨声,听着咳嗽声。 有一回,杨烨因为缺钙,两只膝盖要他命似的痛。他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老人丈二的和尚,莫不这头脑,不明状况地看着地上打滚的孙子痛苦的样子,泪眼婆娑,心如刀割。她又是求神又是拜佛,因为缺钙疼痛的间隙性,让她误以为神仙菩萨显灵了。可是没过几天,杨烨又疼了。最后,她不得不背起杨烨,走上好几里的山路,去找迎春的爸爸,用半头猪的价钱换回了三个疗程的钙片。杨烨吃完之后,就再也没有痛过膝盖了。 有一回,杨烨痛牙…… 有一回,杨烨痛“蛋蛋”…… …… “二娘,我得走了!” 陈晓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人拉住了陈晓的手,又把杨烨拉到跟前。 “烨烨,你听奶奶的话吗?” “听!”杨烨不假思索。 “那好,那你跟阿姨去外面的大城市读书好不好?” “奶奶,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要陪着你!” “我要你以后考大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我常对你说什么?”老人双手捧起杨烨的脸。 “要像爸爸以前读书那会好好学习!”杨烨带着哭腔。 “你能完成我的心愿吗?” “能!” “好!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一口吐沫一口钉!” “跟着阿姨去,等你考上了大学再回来找我。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等着你回来给我报喜!” “还有要听阿姨的话,不能再调皮了!”老人使劲松开了杨烨紧抱着她腰身不放的手。 “听到没有?” “奶奶,我听到了!” “你们快走吧!” “二娘,那我们走了,你要保重身体啊!”陈晓低头抹泪。 老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奖状,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夜色。 陈晓牵着杨烨,都一步一回头,消失在了黑夜里,走向了更温暖一些的南方。老人只身一人,继续留守,在昏暗灯光里苟延残喘她余下的性命。 杨烨没有归还迎春的书。杨烨也没有来得及跟迎春道一声别。 第三章 昼长夜短 春分过后,北半球昼长夜短。 01 某年某月,夏天,栀子花开。 星期四中午,杨烨背着耐克书包走在陈晓后面,在前面校长助理的带领下,七拐八绕,两人一起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诺大的校长办公室里,有一张象征着地位和身份的长方形办公桌。办公桌后面以窗代墙,白色落地窗帘被窗帘钩强行拦在了靠墙两边。从窗户玻璃看出去,是宽阔的操场,在远一些,是气势恢宏的学校大门建筑,其横额上题写着赫赫有名的“珠海中学”。左边墙橱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奖杯、奖牌、奖状以及荣誉证书。右边墙书架上排列着许多整整齐齐的社科类书籍,比如从“马克思主义”一直到“科学发展观”的相关书籍。其余墙面都恰到好处地挂着几幅隶书作品和山水墨画。几盆散落安放在办公室各处的建兰,正在吐出幽幽的香气。 校长魏文明正襟危坐在真皮转椅上,见贵客来后,急忙放下手中的空白数学试卷,起身笑脸相迎刚刚进来的两人。其他一众校领导也纷纷从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起身,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向陈晓问候道,“杨夫人,您来了!” 一阵寒暄之后,切入正题。 魏文明拿起茶杯退坐到挨近茶几的单座沙发上,让杨烨“不要怕!”安心坐在他的位置上答题。此举让在场的其他校领导们都羡慕不已、眼红不已。他们一个个就如同学校这座“庙堂”里的文臣武将,各司其职,手握重权。可历来“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并不满足于眼前的既得利益,总渴望着有一天(退休之前)能够登顶——当上校长一把手。为此目标,他们不得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时常“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时常“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是一个小时,杨烨就完成了需要两个半小时才能做完的数学试卷。因此,让端坐沙发上,喝了一口龙井,正准备闭目养神的魏文明一脸不可思议,他一边浏览自己手中的测试卷子,一边打量站在他左面的杨烨。 自从接了杨建明的电话后,魏文明心里就有些不爽。——“明明可以花高价走后门的‘太子爷’,非要不知死活地走正当途径。那好,我就叫人出一份超难的高中奥数题!到时候让你下不来台,看你交不交高费!” 心里如意算盘落空之后,魏文明把数学试卷递给了离他最近的一位校领导。不久之后,校领导们不仅朝杨烨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嘴里还优雅地说出了一大堆他们早就烂熟于心的溢美之词。 看见校方众人的反应,与他们对坐着的陈晓一脸喜悦色。 魏文明扶了扶金丝边眼框,从沙发上起身,脸面上挂满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对陈晓说:“杨烨做得很好,我很满意,非常满意,哈哈!”与此同时,他把右手放在杨烨的右肩上,“以后在新环境里,要更加努力地学习啊!你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我对你十分有信心!” 杨烨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小金,你带杨烨去李正阳老师带的班!”魏文明指了指办公室里独站多时的助手。 “好的,校长!” “杨夫人,您随我去交一下入学费用。” “嗯。” 陈晓嘱咐好杨烨,又在财务主任的引领下,去财务室交了学费。过后,她便高兴地回家了。 在一旁负责端茶递水的、闲置了许久的校长助理小金终于又派上了用处。杨烨跟在小金后面,来到了博雅教学楼(高二部)三楼的一间教室里。 杨烨和小金一起站在高二十班的讲台上,低着头。小金对着下面吵闹的学生说:“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是你们班新来的同学,他叫杨烨。他是刚从深圳市转学过来的,希望大家以后要团结友爱,相互帮助,相互学习啊!” 教室安静了,不是因为小金的话,而是因为站在她旁边的杨烨。 “杨烨,你自己下去找一个空位置坐吧,等你的班主任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先走了!”说完,小金走出了教室。 杨烨“嗯”了一声,声音很小。 杨烨就像是一朵开得正好的夏花,招引着教室里的“蜜蜂”和“蝴蝶”。待杨烨找到一个空位置坐定,座位近旁的女同学就都凑过来问七问八的,但他一直都没有接话。 稍微隔得远一些的女同学急忙拿出镜子,左照照,右瞧瞧。她们不好意思跑过去,照完镜子,就频繁地向杨烨抛去心生爱慕的媚眼。 刚才小金习惯性随手关上的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无辜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是它的惨叫声。激动不已的教室顿时平静,鸦雀无声。 李正阳气鼓鼓地快步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台桌上,大吼:“你们还有没有点高中生的样子?我在走廊那一头都听到了你们的吵闹声!你们一个个不好好上自习课,眼看着就要期末考试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看着下面“富二代”不争气的样子,李正阳气就不打一处来。 同桌伸过头来,附杨烨耳,说道,“他就是我们班主任李正阳,超凶的!你以后千万不要招惹他,听说他和校长是亲戚,你一定小心呀!” 李正阳看到了没有穿校服的杨烨,走到杨烨的座位面前。 “你是哪个班的!怎么会来我带的班级?” “我是刚来的转校生,是校长安排我来这个班上课的!” “喔,原来如此,那你的数学测试卷呢?” “在校长那里!” “喔,那你先去外面的走廊上等一下,我去找校长核实一下情况!”说完,李正阳潇洒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老子这里可不是收破烂的,什么歪瓜裂枣都要!” 听到李正阳这话,班里女生心里凉了一大截,破口暗骂“混蛋!”,而那些男生则大声高呼“班主任万岁,万万岁!” 杨烨从课桌里拿出了还没有放热的书包,心情复杂地出了教室。 李正阳真去了校长办公室,但是他没有找到忙碌的魏文明,打电话给魏文明也没人接。由于下午李正阳没课了,他就直接溜号,开车回家了,完全把关于杨烨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杨烨独自站在走廊上,眼睛望向远方。在不远处的花坛里,杨烨看见了开得正好的栀子花。来的时候他也看见了。他闭上眼睛,任由鼻子享受着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一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仲夏时节,傍晚有风。老人抱着杨烨坐在屋前的栀子花树下纳凉,时不时就会有一两瓣花瓣飘落到杨烨的鼻尖上,痒痒的,香香的。老人一边用老旧蒲扇为他驱赶蚊虫,一边用歌谣催他入温柔梦乡。“奶奶,山那边有什么?”“山那边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从离家到现在,杨烨心里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着老人,“奶奶你身体还好吗?”“奶奶你有没有想烨烨啊?”“奶奶你经常在想烨烨对不对?”“烨烨也很想很想你呀!” 眼泪撬开了眼皮,杨烨潸然泪下。 “同学,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去上课呢?”明月温柔的声音把杨烨的思绪轻轻地牵了回来。 “您是老师吗?”杨烨闻声,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漂亮的明月,有些不好意思。 “嗯。”明月微笑。 “老师,请问您教几年级?” “高二年级,怎么了?” “理科班吗?” “嗯。” “老师,我可以去您教的班吗?我是刚来的转校生,之前校长安排我去了一个班,但是那个老师已经把我撂在这里两节课了,他都还没回来找我。我想他大概怕我是个坏学生,不想要我去他带的班级吧!” “怎么能这样啊,太不像话了!我正要去上最后一节课,你和我一起去吧。回头我再去和校长说明情况。” “老师,您相信缘分吗?也许我站在这里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就等着您来带我去您教的班级!”在杨烨脱口而出玩笑话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在心里暗骂自己轻浮。 “哈哈,我相信!”明月带着杨烨朝着一间安静的教室走去。 高二一班教室讲台上,明月面对着下面安静的同学,说:“同学们,停一下手头事。这是刚从外地转学来的新同学,因为某种缘分,来到了我们班这个大家庭。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大家一定要相互关心,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呀!大家鼓掌欢迎新同学!” 明月转过身来,对站在自己身旁的杨烨说,“杨烨,给同学们做一个自我介绍吧?” “嗯!” “大家好,我叫杨烨!由于叔叔阿姨工作的原因,我刚从深圳市的一所高中转学过来,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和大家一道,努力学习、共同进步,谢谢!” “白栀子,杨烨可以和你做同桌吗?”明月走到了教室后面,一个独坐女孩前面。 “老师,可以。” 02 明月挥手示意,让杨烨下来。当杨烨慢慢走下讲台,看见白栀子的时候,他恍惚中,仿佛看见了一朵绽放在教室里的栀子花。温暖的夏风轻轻穿过教室窗户,她向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杨烨静静地坐在白栀子左边。书包还在他的背上,他忘了要放进课桌里。明月上的语文课,他一点没有听进去;同学们的讨好目光以及低声议论,他也没有分神去在意。周围的人和事物都被杨烨用上了滤镜,他的眼里现在只有白栀子一人,别人挤不进半点光。 杨烨偏着头,静静地看着白栀子。 白栀子被人这样看着,觉得浑身不自在。可她在新同桌的眼睛里没有找到半点淫邪之色,相反,她好像看见了男女之间那种圣洁的光芒。——有多少人以朋友的名义,深爱着对方。 “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啊?” “你是不是迎春!” “迎春是谁?我不是迎春,我是白栀子!” “……” 杨烨已是默不作声地泪雨滂沱。他在自己心里十分确定,“旁边坐着的女孩不就是长大后的迎春吗!” “你怎么哭了呀?”白栀子翻遍各处都没有找到纸巾。 “……” 离家以来,这回是杨烨第一次在人前哭。他像是重新获得了某种安全感,它可以让他轻易放下所有的防备与坚强,从而找回自己真实的另一面——脆弱与不堪。人生来脆弱,所以总是在各种错综复杂的人事里尝试着锻炼自己。不管愿不愿意,谁都必须得去淌。 “呀!”当杨烨握住了白栀子为他拭泪的手,白栀子触电般叫了一声。 “白栀子,你在干嘛!” 随着明月的一声责问后,班里同学齐刷刷地看向他俩。 “杨烨,白栀子欺负你了?” “老师,没有!我有眼疾,经常会莫名其妙的流眼泪。” “真的?” “真的。” “白栀子,三百字检查,明天交!” “……” 明月继续讲课,下课前几分钟也不想放过。 “对不起!”杨烨的眼泪就像是久居幽深牢狱的囚犯,遇上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终于重获自由,得见天光。哭过之后,杨烨好过多了。 “没事,小场面,我都习惯了!”白栀子一副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模样。 “……” “杨烨,你现在住哪呢?”白栀子趴在桌上,脸朝向他。 “南苑小区。”杨烨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又一次失态。 在这座被改革春风拂过的城市里,南苑小区是权利地位与金钱价值的象征,那优美的环境里矗立着一栋栋豪华的精致别墅。整个地域依山旁水,占据着珠海某区最优质的地段。 “南苑小区!”白栀子两眼放光。 “我也住在那里!我经常一个人回家,很无聊的,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可以。”杨烨怎么舍得拒绝。 放学后,白栀子和杨烨走在去往校门口的路上,过往的同学纷纷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杨烨,你喜欢栀子花吗?”白栀子指了指路旁花台里的栀子花。 “喜欢。” “我也很喜欢。周末我带你去城北公园看栀子花吧,那里有好多的栀子花!可能再过几天,就要凋零了!” “好。”杨烨心里想着,“你真的不是迎春吗!” 出了校门口,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半小时就到了南苑小区门口。 “那明早还可以一起去上学吗?” “可以。” “那明早七点这里见咯?” “嗯。” 坐在中央大厅真皮沙发上的杨建明听见开门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看见杨烨进门的时候,笑着说:“小烨,你回来了!你阿姨正在做晚饭,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开饭了。你先回房间去放书包。” “嗯。”说完,杨烨上了二楼,回到自己房间。 在杨烨的房间里,靠门这边的大书架覆盖了一面墙。金丝楠木做的书架格子里挤满了他喜欢的各种各样的名著课外书。书架前面,紫檀木质地的书桌上立着苹果电脑,又宽敞又柔软的席梦思床正对着书架。配套精美床头柜旁边是梨花木衣柜,里面挂着许多杨烨来不及一一穿过的衣服。 杨烨把书包挂在转椅背上,走过去拉开了长长的、质地柔软的、上面绣着白色栀子花图案的落地丝绸窗帘。然后,他推开迎面而来的的门窗,走进阳台。他半蹲着,鼻尖凑近,贪婪地嗅着摆放在围栏前面的栀子花。 栀子花不像玉兰花,叶子还没来,就急着开了,而是要等到枝肥叶润、万事俱备,才会怡然自得、无忧无虑地开放。只见,栀子树上银花结盏,在缓缓拉下的夜幕中,圣洁而明亮。等到心满而意足、心醉而神清之后,杨烨才回到书架前面。他右手五指在一本本书脊上娴熟地滑动,宛若在触动着钢琴键,他能听见手指弹出的美妙音符,恰到好处,戛然而止,抽出《百年孤独》。他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接着上一次的阅读。 “一个民族会孤独,一个人也必然会孤独吧!” 陈晓笑盈盈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大厅,面朝杨烨的房间,喊到:“小烨,下来吃晚饭啦!” 杨烨闻声放回书,关上房门,下楼。 三人围着餐桌的一头坐着。在长长的大理石餐桌上,这边摆放着丰盛的饭菜,那头则摆放着几盆适合室内生长的名贵兰花。上面的水晶吊灯,正优雅地散发出白光,烘托着温馨。 “小烨,第一天在新学校里上课,还适应吗?”陈晓给杨烨夹了一块不肥不柴的五花肉。 “阿姨,挺好的。”杨烨没有说那段小插曲。 自从陈晓把杨烨领回家,杨建明就对杨烨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欢。这八年来,杨建明一直对杨烨疼爱有加,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杨建明用最好的教育资源培养杨烨,不计较代价。——上学是名校,暑假、课余有国学班、礼仪班、奥数班、钢琴班、小提琴班等等。 “小烨,你想考哪所大学呀?”杨建明也给杨烨夹菜。 “叔叔,我还不知道。” “哈哈,没关系的,慢慢来。” 饭后,杨烨回到自己房间又看了两个多小时的课外书。看完,他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就去了小区花园里散步。杨烨独自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周围寂静,颇合他意。玉兰花模样的路灯几步一岗几步一哨,在路灯的指示下,他走了十几分钟,就在路旁的一架摇椅上坐了下来。 花园里静得可以听见不知名的小虫们合奏的优美乐曲。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翩翩起舞,就像是掉落人间的星星在夜里组拼星座,一下是狮子座,一下又是那样座。栀子花们围着水池中的一弯月亮,说着香香的梦话。 离杨烨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在抓萤火虫。在不怎么明朗的白光下,杨烨不容易看清她的长相,但又觉得好熟悉。那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式样的睡衣,披散着刚洗不久的长头发。只见她蹦蹦跳跳、跑跑停停,应该是开心欢快的追着一个个小亮点。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杨烨起身向女孩走去。当杨烨看见女孩一不小心就要摔到的时候,他急忙跑过去抱住了她。 “杨烨!”白栀子回过神来。 “嗯?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白栀子惊慌失措,急忙从杨烨怀里逃出来。她感觉到自己脸变得好烫。 “和我一起抓萤火虫,怎么样?”白栀子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玻璃瓶。 “嗯!” 杨烨记不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开心地笑了。玻璃瓶满了之后,他俩来到了一个大圆形喷水池旁边。水汽落在他俩脸上,凉丝丝的。池底的彩灯把池水照得五光十色。 “这是我的许愿池!”白栀子挽起衣袖,弯下腰去,用手划水。 “那你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课。”杨烨把亮晶晶的玻璃瓶递给了白栀子。 “嗯,谢谢。明早见!”白栀子开心地看着玻璃瓶。 03 杨烨迈着快速的步子,带着轻轻的脚步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才和白栀子一起跑来跑去捉萤火虫,让他出了一身带着泥尘味道的臭汗。杨烨心里既觉着畅快,又觉得难受。他不想让污浊的东西在他身上再多停留一秒,于是,从衣柜里翻出常穿的短衣裤,带上几件洗浴用品,他踩着拖鞋匆匆上了三楼。 楼顶天台。露天游泳池里的水,透着宝石一样的碧绿。月亮和星星正在里面幽会。池壁四周安有电子感应设备,只要有人下水,造成水的晃动,它们就能感应得到,并在两个小时后,自动更新池中水。 杨烨像一支离弦的箭,被射入了池底。他翻过身,朝向水面,双手打开,各自握着把手,并拢的双脚也穿过了不锈钢把手。他把自己固定在瓷砖水底,就像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挑战着自己已经能潜水憋气三分钟的极限。 杨烨没有佩戴护目镜,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在水里睁开眼睛。透过水层看到的事物,并没有扭曲,反而更真实。在入水之前,杨烨把别墅天台的灯都关了,在心里默默数数的时间里,他看见了月明星稀,薄薄浮云,以及霓虹灯投在天上的五颜六色的光。 就在杨烨快要没有意识的时候,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他毫不迟疑地拼命浮出水面。“呼呼——”,杨烨头晕目弦,流出鼻血,双手有些无力地扶着水池壁,嘴巴急喘着一口口大粗气。他又一次以失败告终,未能如愿,痛苦如死。 夜里,杨烨都会心甘情愿地花上一段睡不着觉的时间,去祭奠久病不死的回忆。为了祭奠这样痛苦而又甜美的回忆,他需要体力。白天里,他从不拒绝喝各种各样的营养补品,吃各种各样的大鱼大肉、飞禽走兽。他就像是一只喂养在白天里贪得无厌的饕鬄,在夜晚来临时被残暴宰杀,又成了案桌上一堆思绪的祭祀品,还往地上不断地滴着鲜血。 隔着好几栋别墅的别墅里,白栀子洗完了第二次澡。她躺在大床上,脑海里回想起,自己今天第一次看见杨烨的时候,心跳是那么的快。“那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口中的‘迎春’又是谁呢?” 白栀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三个尘封已久的闹钟。“还好,没坏!”她调好早早的闹钟,连自己心里都诧异。“能起得来吗?”她暂时忘记了害怕,睡了一个“好觉”。在白栀子半睡半醒的梦里,觉得未来的明天将会比过去的昨天美好。 白栀子多想找到一个人,可以掏心掏肺地告诉他:自己一直一个人,一个人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她就像是古时候一个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低阶官员,即使党争失败身陷囹圄,被无情地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可他还是满怀着忠君爱国之意,矢志不渝之心,只要哪日皇帝“遣冯唐”至,料想他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毫无怨言,一招即还。 白栀子在时时刻刻等待着父母的召还。 空空荡荡的大别墅里,住着一颗脆弱的心。白栀子时常都会感到害怕,害怕漫长无声的黑夜。每当害怕的时候,她就狂喝啤酒。她执着地认为,“喝醉了就不会怕了!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等着她的,都是头痛欲裂。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杨烨,自然地醒了。看了几秒身前镜子里一脸倦容的人,他好像并不认识他,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再多直视几眼。 餐桌上面的保温箱里放着陈晓为他准备好的早餐。杨烨从里面取出一大瓶温牛奶和三个三明治,装进了在旁边已静候多时的纸袋里,他喜欢边走边吃。 白栀子准时地出现在小区大门口。这是她第一次起得这么早。 “你吃早餐了吗?”杨烨扬了扬早餐袋。 “吃了!”白栀子哪有时间吃,即使能吃,又能吃什么。她一爬起来就忙东忙西。 “真的吃了?” “真的吃了!” 白栀子穿着校服,绑上了马尾,楚楚动人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 出租车上。 “小伙子,你没发现你女朋友有些不正常吗?”内后视镜里的大叔一脸标准的讨好客人的笑。 “……” “大叔你别乱说啊!”后座的白栀子有些病态白的脸庞,抹上了一把羞红。 “小姑娘要照顾好自己身体呀!现在年轻还好,要是以后老了就难过了!” “……” “明老师,早上好!”他俩在校门口进门时,遇到了在车上等着校自动门缓缓打开的明月。 “嗯,早上好!” “杨烨,我昨晚跟校长打电话了。我向他说明了情况后,他同意你换来我们班上课了。” “谢谢明老师!” “哎呀!白栀子,你今天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惊喜!” “……” “你竟然没有……,不错,值得表扬,以后要继续保持呀!”明月抛出了一个你懂我懂的眼色。 “老师,您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呀!”白栀子满脸尴尬。 “哈哈——” 杨烨在一旁没有说话,忍住了笑。 “明老师我以后都不会再迟到了!”白栀子肠子悔青。 “那好,快赶紧去早自习吧!” “嗯。老师再见!” 当杨烨和白栀子一起走进教室时,原本人人安静的教室里,突然间像冷却池里的水一样快速地沸腾了起来。 “哟!咱们班赫赫有名的迟到大王,今天居然没有迟到,还来得这么早!” “新同学,你可得离她远一点啊!她可是咱们学校闻名遐迩的‘三不好’学生!” “就是呀!就是呀!” “……” “老子的事,用的着你们多管闲事!”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杨烨半点不能忍受。 “……” “连发火都这么帅气!”白栀子心里想着。 “走吧!没事的,我都习惯了!”白栀子使劲拉着身体僵硬的杨烨,往自己座位走去。 “……” “第一二节课是明老师的作文课。唉,又要写作文了啊!天要亡我大清啊!”白栀子满面愁容,如西施皱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你拿过去吃完!”杨烨就像是一位将军,发号施令,不容置疑。他右手一挥,把桌上的纸袋推向了右边,白栀子前面。 “……” “你害怕?”杨烨问她。 “人在该害怕的时候害怕,并非软弱!” “……” 当杨烨准备往课桌里放书包的时候,他在课桌里发现了许多个信封。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就大概猜到了里面写的内容——他以前收到过很多类似的信,便一起丢进了书包里。 “情书?表白信?”白栀子嘴巴矜持,牙齿和舌头却老实,正吃得又有滋有味。 “我以前同学给我寄的信。” “喔!” “你能不能理一理你的课桌!” “你难道不知道凌乱美?” “……” 明月抱着作文本,踏着上课铃声走进了教室。 课前礼毕。 “同学们,今天这两堂课我们写学期最后一次作文。”说完之后,明月示意语文科代表上去发作文本。她自己则拿着一个作文本走到了教室中间。“在上次写的作文里,夏萱的作文,我给了满分!”明月满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同学。 之后花了差不多半节课的时间,明月讲评了夏萱同学的作文是如何如何的好。“不管是文章结构——开篇点题、承上启下、结尾呼应,还是文章内容——遣词造句、引经据典、思想情感,都非常值得大家去好好学习效仿!” 总结完后,明月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作文的结尾段。 “每一个心跳迟缓又还疼痛着的人;每一个沉没在生活中又还在扑腾的人;每一个孤独着又不甘寂寞的人;每一个忧伤着又自我逗乐的人。我们都在路上,因为我们总觉得远方在远方,路上在路上,未来一定存在着某一种意义,值得我们为此一直去跋涉。我们在路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掌声如潮水般涌向了坐在教室中间的夏萱。她不好意思地起身,向四周的同学有礼貌地浅鞠躬以表达自己的谢意。夏萱目光无意间碰上了新同学的目光——只见他眼角挂上了两行泪,她像是败下阵来,急忙闪躲。 高山流水遇知音。 杨烨想起了六年级时候,他自己写的一首小诗。“奶奶的背篓是一条船/载着我/东西南北/扬起命运的帆//奶奶的背篓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装着我/天马行空/打开了童年的梦幻//奶奶的背篓是一本书/告诉我/穷且益坚/不要坠了青云的志向//奶奶的背篓是一双手/抚慰我/留守儿童/思念他们的辛酸//我像是一颗草/在奶奶的背篓里/熬过了/岁岁年年//奶奶的背篓里/满溢着他们不能给的/爱,浇灌我/茁壮成长,也要去迎接明天” “杨烨,你怎么哭了?” “……” 讲台上面的挂钟,提示着第二节课已经过了十分钟。白栀子还在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着开头。“读书没几本,下笔如有鬼。”而杨烨已经写好了洋洋洒洒近千字的作文。 “啊!你已经写好了呀!”白栀子转过头,看到杨烨已经在看课外书了,内心惊讶不已。 “嗯。” 看一眼杨烨作文本上写的字,看一眼自己作文本上写的字,白栀子强烈地感受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句话的深意。 “你写的啥字体?” “秦小篆。” “啥?秦电钻?” “……” “白栀子,写好了吗?全班就差你一个人没交了!”快要下课的时候,明月来到了他们这桌。 “老师,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白栀子“笔走龙蛇”。 “……” “好啦!”几分钟后,白栀子长舒一口气。 “你刚才在笑我?”明月离开后,白栀子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两只手捏成拳头,大拇指露在外面,在杨烨面前比划。 “没有!” 白栀子还是不讲理地轻打了杨烨几下。 “……” “夏萱,上完课,麻烦你带杨烨去后勤室领校服。” “好的,老师!” “洪老师!”明月走近门口时,碰到了刚走进来的中年男人,点头致意。 “明老师!” 上课铃声响起。课前礼毕。站在讲台上的中年男人,头顶发量稀疏“地中海”,在节能灯白光的照耀下,褶褶生辉。他扶了扶框着厚厚镜片的金边眼镜,又清了清嗓子。“同学们,临近期末考试,下面这两节课,我们继续做一套数学复习试卷。” “唉!——”下面一片唉声叹气。 “同学们,革命即将胜利,我们得及时巩固来之不易的战果!” “……” 杨烨拿到白底黑字的卷子,习惯性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才开始答题。他一节课就把卷子做完了,不费吹灰之力。他又继续一头扎进了从家里带来的《万历十五年》书里。他心头一紧,闭眼默念:“世间已无张居正!” 张居正是杨烨最佩服的几个中国古人之一。他仿佛在黑夜里看见商鞅、李白、王安石、苏轼、张居正一一向他走来。——商君慷慨陈词,“背法而冶,此任重道远而无马牛,济大川而无舡辑也。”太白眼里含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介甫伫立山头,“春风又到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东坡幽然低吟,“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居正效仿前贤,“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的洪杰,这头看看,那头瞧瞧。他注意到了没有穿校服的陌生的杨烨。洪杰“漫不经心”地走到了杨烨座位左边,拿起试卷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得不惊诧:“这张卷子不简单啊!他做的速度竟然这么快,而且只是最后一道压轴大题错了一小点步骤!” “同学,做好了,就再检查一下吧。”洪杰用温和语气提醒杨烨。 “……” “这书能看懂了吗?” “嗯?”杨回过神,急忙把书放进课桌里。 杨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做的试卷,露出会心一笑,找到并修正了错误。 04 白栀子看了一下戴在自己左手腕上的白色卡西欧手表,“什么破手表平时没见你转得这么快!”眼看着第四节课还有几分钟就要下课了,白栀子偷瞄了一眼数学老师,确定安全后,她上半身慢慢向左倾斜,低声求助杨烨,“杨烨,‘SOS’!最后一道题怎么做呀?” 杨烨本想义正言辞地拒绝白栀子,可见她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于心不忍。于是他从课桌里拿出一张空白草稿纸,不消几下就在上面写出了另外一种更加简洁的答案,并且还精准地在其旁边画出了坐标曲线图。 可谁知道白栀子还是不会,露出一脸看见火星文的样子。“人生要善于做减法”,用不着想得那么复杂。于是她直接抢过来杨烨的数学试卷,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借鉴”。 “……” “同学们辛苦了,自由下课!”洪杰胖胖脸上,嘴角艰难上扬,扯出笑意。出教室门后,他得意地篡改了韩愈散文《马说》中的第二句话,并且还学着老夫子的腔调有模有样地念了出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亦常有。” 在两人收拾好书包,起身准备离开时,夏萱朝他俩走了过来。 “班长有事吗?”白栀子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杨烨,我带你去领校服。”夏萱看着杨烨,直接无视了白栀子。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去!”白栀子自尊心受挫,难过地跑出了教室。 “……” “杨烨,我们得快点,不然后勤室的阿姨吃饭去了!” “嗯。” 路上,夏萱走在前面,杨烨走在后面。 “杨烨,你把我的心偷走了!”夏萱停住脚步,转身,赶走了沉默。 “……” “让我做你的女人好不好?” “……”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未见你之前,我就像是一个清教徒,在书山题海的黑屋子里像浮士德那样忘乎所以地苦苦钻研,无爱无欲;而见你了之后,我就变成了伊甸园里只是一根肋骨的夏娃,甘愿被引诱,偷吃禁果,后果自担。” “……” “你不用回答我。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 “可我又多么希望与你有关!”夏萱那长长的下睫毛上积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上含着的水珠,在中午阳光的爱抚下,闪耀着光芒,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 “杨烨,你可以说一句话吗?”夏萱尽管仰着头,眼泪最后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去。 “和我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得善终!”杨烨说出了命运老早就施在他身上的咒语。他走近夏萱一步,双手抚着夏萱的脸颊,他大拇指从她的鼻梁起始,然后往两边划去她的眼泪。 “我不怕!”夏萱抱住了杨烨,声泪俱下。 “……” 杨烨脑海里出现了戴石页、宛秋临死前的模样。 “夏萱,还要不要给我领校服了?” “……” “夏萱,我不想你在我贫瘠的生命里凋谢。” “……” “你们不应该那样对待白栀子!人不能只会学习,还要有一点温度。” “……” “我们走吧!”夏萱松开了杨烨。 学校附近一家备受学生青睐的肯德基店里。 “死杨烨!臭杨烨!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白栀子双手暴力地撕扯着一只炸鸡。 “小妹妹,谁欺负你了?来跟哥说说,我帮你出气!” “滚!” “小妹妹,你这个样子会伤害我一直乐于助人的心的!” “……” 邻座以胖个子为首的三个小混混,急不可耐,转移阵地,稳稳坐到了白栀子这桌的空位置上,并且还不见外地吃上了她点的东西。 “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呀?”说完,胖个子拿起白栀子面前还没有吃完的半个汉堡,然后只见他大口一张,汉堡就不见了。 “你!”白栀子咬牙切齿,花枝乱颤。 “你给…我…留点!”腮帮子鼓鼓的胖个子动作敏捷地从小弟手里夺过一只鸡腿。对面大快朵颐的小弟,一脸沮丧,不敢怒不敢言。 “你能不能要点脸!” “脸是什么?能填饱肚子吗?”胖个子身子往后一靠,扔掉手里的鸡腿,用油油的手抹了一把自己非常满意的刚染不久的黄头发,然后又极其自然地把食指伸进嘴里,猛地吸了一口。 “……” 白栀子眼看着胖个子这迷之操作,住不住地想呕吐。 “啊!”白栀子大声惊叫。 “我让你走了吗?”胖个子刚忙完的那只右手,一把就抓住了白栀子的左手腕。然后他使劲往下一扯,白栀子再一次坐下。“放开我!臭流氓!”白栀子拼命地挣脱,她真想把自己的手砍掉。 胖个子岿然不动,左手拇指食指捏着一根牙签,悠然地剔牙。 “嘭!——” 从收银台方向飞来的一个玻璃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在胖个子的头上绽开了血花。 “啊!——”胖个子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杨烨和夏萱一起朝着白栀子这桌走来。 “你还认识我?”杨烨坐到了白栀子的位置上,看到久违的“故人”,面无表情。 “你!……”胖个子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裤裆。 “你自己捅自己一刀吧,死了,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没死,算你命大,从此我不再跟你计较。” “……” 杨烨往桌子上扔出一把从前台拿来的水果刀。被杨烨支开到一旁站着的夏萱白栀子两人都花容失色,欲言又止。 “啊!——”胖个子又是一声惨叫。 杨烨手疾眼快,左手抓住了胖个子持刀刺来的手腕,他往上一用力,胖个子手中的刀就不听自己使唤地掉落在了地上。杨烨右手连续三拳都打到了胖个子那肥肥的脸上。在杨烨打出最后一拳的时候,他及时松开了胖个子的右手,然后胖个子就往后倒了下去。杨烨拳头里有积累了两年的愤怒。 胖个子倒地不起,脸肿得像被马蜂蛰了一样,青一块紫一块。他头上的浊血在没有了手的碍事后,便放开手脚,顺着一根根黄头发流到了地板上,并且从接触面开始向地板四周蔓延。和他一起的那两个小弟在位置上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吃吧!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顿了!吃完!今晚好上路!做个饱死鬼!”杨烨拿起桌上那只鸡腿,来到胖个子身边,单膝蹲下。杨烨对胖个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小声,小声到恰好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杨烨强行掰开胖个子的嘴巴,然后把鸡腿塞进了他的嘴里。胖个子满眼恐惧,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你不吃是吗!”说完,杨烨右手一掌打中鸡腿,鸡腿急忙后退,直接堵住了胖个子的嗓子眼。 05 “杨烨,你把他打成那样!你不怕他报警吗?” “他不会的!” 回学校路上,夏萱问了那个白栀子同样想问杨烨的问题。只是在夏萱面前,白栀子什么话都不敢说,只顾低着头走路。她一路上魂不守舍,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里。——《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里紫霞仙子说过,“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下办公室。”下午第一节英语课下课后,洪杰来到了杨烨白栀子这桌。 “……”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 “你是新来的同学吧,叫什么名字?” “杨烨。” “嗯,卷子做得不错。还有,白栀子,你以后要自己独立完成试卷,不然考试就失去意义了。以后要多向你同桌杨烨学习。” “嗯!”白栀子面红耳赤。 “没什么事了,你们快去上体育课吧。” “老师再见!” “我要听洪老师的话,以后向你学习,自己完成试卷,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个数学老师还不错!” “我们班的老师都很好!特别是明月老师!” “怎么个好法!” “我们班是高二年级成绩最好的班,以我见不得人的成绩,要不是有明月老师的帮助,我早就被教务主任撵出这个班了。” “……” “我就是害群之马,迟到、旷课、年级倒数……” “……”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全班同学不待见我!” “……” “可世事难料,谁会知道你空降而来,成了我的同桌!你真是个倒霉蛋!” “……” “我多想听洪老师的话,向你学习!可仔细想来,我得收回刚才口无遮拦,没有经过大脑的话。” “……” “我以后还是离你远一些比较好,不然你会被其他同学孤立,然后受不了他们给的压力,最终不得不融入他们的怀抱,和他们一起来对付我!” “……” “没有人会愿意为我这样一个人与世界为敌!我之前的几个同桌,姑且算是同桌吧,都是这样!杨烨,我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 “白栀子,我和他们不一样!” “……” 出数学办公室后,本来两人是并排走的,可是到中途时,白栀子走到了杨烨后面。白栀子一来不想杨烨看见自己掉眼泪的样子,二来不想同学再看见他们走的那么近,所以故意走到了他后面。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篮球场线外已经站了好些人,都在观看高二一班和二班的篮球友谊赛。两个班同一个时间段上体育课,是校领导用心良苦的安排。处处暗自较劲、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班需要一个场合来发泄一方对一方的不满。 没过多久,一班的一个男同学膝盖受伤被送去了医务室。在比赛暂停的时间里,班长夏萱走到了杨烨面前,问:“你会打篮球吗?” “会一点。” “你可以代替余年上场吗?” “……” “可以吗?” “可以。”说完,杨烨嘴里默念,“石页,我要打球了!”胃里一阵绞痛。 夏萱松了一口气。 “篮球怎么能打得这么好!” “而且还长得那么帅!” “他长着一副我未来男朋友的脸!” “同学你好,我叫何三金。你篮球打得太棒了!我也很喜欢打篮球,可以交个朋友吗?”何三金说完,向杨烨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休息区里,杨烨闻声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自己旁边位置的何三金,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心里想着:这世界可真是奇妙啊! “可以,谢谢。”杨烨接过水。 “你怎么哭了?” “没事,眼疾犯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是刚来的转校生,我叫杨烨。” “原来是这样呀,那以后可以叫你一起打篮球吗?” “可以。” “你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真像。” “真的吗?哈哈,看来我和你有缘分呀!”何三金很开心。 正当他俩说话的时候,白栀子气喘吁吁的,拿着两瓶矿泉水出现在了杨烨的视线里。 “给!”白栀子丢给杨烨水,片刻不停留,转身就走。 “你怎么了?”杨烨眼看着白栀子才走出去几步,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急忙起来,跑过去抱住了她。 “……”白栀子脸色泛白。 “杨烨,你女朋友真漂亮!”何三金见状,有些羡慕地瞎说。 杨烨没搭理何三金,背起白栀子就跑。 “你搞错方向了!应该左转!” “……” “应该右转!” “你…,我真想扔你去湖里喂鱼!”杨烨背着白栀子多跑了一大圈,最后才找到校医务室。 “杨烨,你心肠怎么这么歹毒,我现在可是个病人!” “……” “阿姨,她没事吧?”杨烨把白栀子放躺在床上,急忙问校医。 望闻问切。 “没事,就是低血糖,加上有点中暑。吃点药,躺一下就好了!” “谢谢阿姨!” “没事!” “你吃完药,睡一下,我等你!” 在白栀子睡着的时候,杨烨出去给陈晓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去书店看书,晚些回家,叫他们给他留一点饭菜就可以了,不用等他吃饭。除此之外,杨烨还交代了陈晓一件事。 两人出校医务室时,天已经黑了。“年轻真好!”望着路灯下远去的身影,女校医不禁感叹。 “这么热的天气,你瞎跑什么嘛!学校小卖部离篮球场那么远,我不喝水又不会渴死!要你瞎操心!” “杨烨,我不想坐出租车了,你可以背我回家吗?”白栀子没有接他话。 “嗯。”杨烨又累又饿,可没有拒绝。他走到白栀子面前,弓着身体,双手朝后打开。 白栀子跳上了杨烨的背。 “白栀子,你该学学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了!” “以前小时候,爸爸一下班回来,我就嚷着让他背我!” “……” “我以为那样就可以让他不离开我了!” “……” “我好恨他!可我也好想他!” “……” 杨烨背着白栀子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很晚的时候,他俩才到小区门口。 “喂,白栀子,醒醒!” “嗯?” “你还不下来吗?” “杨烨,我好饿啊!你阿姨应该给你留了饭菜吧?” “……” “我已经好久没闻到烟火气了!” “……” “我一个人被他们流放在这个地方,已经两年了!” “……” “他们还是离婚了。我爸去北方做了生意,在那里和情人住在一起。我妈是一所大学里教化学的教授,也有自己的情人。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他们才会先后来到这里陪我几天。” “……” “我的卡里有花不完的钱,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异常脆弱。 “你家里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方便面,面包,啤酒。” “你先回房间,我去给你拿阿姨留的饭菜!” “钥匙!” 06 大客厅里,液晶电视还开着,播放着娱乐节目。坐在沙发上的杨建明和陈晓都已经洗过澡换上了睡衣。他们相互依靠着,以不舒服的姿势进入了梦乡。以前要是到了这个时候,在公司累了一天的他们肯定早就睡觉了,无疑他们在等着杨烨回来。 “小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阿姨,看书入迷,忘了时间。” “这个傻孩子,赶紧过来吃饭吧!” “阿姨,你们累了一天了,快回屋休息吧,我自己去弄。”杨烨拉住了去厨房的陈晓。 “送他上路了吗?”杨烨轻声问道。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陈晓轻声回答。 “石页,你可以瞑目了!” “叔叔,您也快回屋睡觉吧!”杨烨走过去,把书包放在了沙发上。 “嗯,那你吃了饭,也早点睡觉啊。” “嗯!” 等杨建明和陈晓回房间后,杨烨赶忙去厨房,用大饭盒把饭菜都装好,然后抱着饭盒出了家门。 朝夕相处,陈晓知道杨烨的食量大,所以她留在保温柜里的饭菜很多。不管每天陈晓有多忙,她都尽量早回家,买菜做饭。杨建明家里没有雇佣人,除了定期请人打扫卫生外,洗衣做饭等事都是陈晓自己亲力亲为。——一来是她苦日子过久了,熬出来的习惯;二来是她想弥补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而未能尽到责任所遗留下来的亏欠。 “杨烨,我好怕!”杨烨刚跑到白栀子面前,白栀子立马抱住了他。 “……” “我不是叫你回房间等我吗?你怎么还站在门口?” “杨烨,我好怕!” “……” “我们赶紧回屋吃饭吧,不然都凉了!” “嗯。”白栀子放开了杨烨。 正当杨烨上前去,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后面的白栀子三步当作两步走,然后跳到了杨烨背上,像蛇一样缠住了他。杨烨急忙用手拉住门把手,才不至于两人同时后倒下去。杨烨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浑身乏力。 “……” “去大厅还是厨房吃饭?”杨烨使劲推开了铁大门。 “去我房间吧,家里其他地方都是灰尘。” “你没打扫吗?” “……” “杨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啊?”白栀子伸出右手,张开,按在了别墅门的触屏上。 “什么?” “你先答应了,我才告诉你。” “……” “你不答应就算了!” “我答应你!” “就是…就是你今晚能不能来我房间里睡觉啊!你睡床垫上,我睡床上。好不好?” “……” “要不然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 “杨烨,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一个人躺在这个大冰窟窿里,又冷又黑。” “……” “可是我又不能逃走。我怕他们找不到我!就算我走了,我又能去哪啊!” “……” “我不管,反正你已经答应了,你就得说话算数!” “……” “我们才认识多久啊?”杨烨背着白栀子艰难地爬着楼梯。 “有些安全感,只要看见一眼,就有了。” “……” “我相信你。你知道我用什么办法对付害怕病吗?” “什么办法?” “喝醉,喝醉到不省人事!” “……” “啤酒真的好难喝啊!” “……” “可酒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 “既入别墅豪宅,又进村舍陋院;既流溢上层人的金樽,又盛满下层人的粗碗。喜也要他,怒也要他,哀也要他,愁也要他。鱼跃龙门的万千学子,牢骚满腹的无良政客,罪大恶极的将刑囚犯,潦倒落魄的文人骚客,都是他的知己,他的伙伴。因为他的存在,耽误了多少大事,弄出了多少冤案,鲜活了多少逸事趣闻,催生了多少佳作名篇。真的是:成也有他,败也有他。” “……” “他是我的药!” “……” 白栀子的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遍地狼藉。——课外书扔得到处都是。地板上的啤酒罐横七竖八地躺着。梳妆台上堆着凌乱的名贵化妆品。没关的衣柜里衣服一件压着一件。桌上的方便面盒子里还剩有她没有喝完的汤。 “你房间可真不是一般的乱啊!” “我一直追求凌乱美!”白栀子边吃边回答。 “你给我留点啊!”杨烨稍微帮白栀子整理了一下房间,回过头来,发现桌上的菜已所剩无几。 “嘿嘿,我忘了你也没有吃饭!” “……” “杨烨,对不起,害得你吃面包和剩菜了!” “我懒得跟你计较!” “杨烨,你阿姨做的饭真好吃啊!我已经好久没吃到有关家的味道了。” “……” 白栀子吃完后,从隔壁房间里拖过来了一个床垫。床垫放在了她的床旁边,她又翻箱倒柜,在柜子里找出了一个枕头。“看,床铺好了!”白栀子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了得意神色。 “……” “杨烨!”白栀子洗完澡,换好睡衣,躺在了床上。她若有所思地叫他。 “嗯?”杨烨弄好饭盒,走近阳台,打开了窗户。 “你妈妈呢?” “……” “杨烨,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 “那你奶奶呢?” “在贵州山里。” “那你为什么和你阿姨生活在一起?” “我九岁那年,阿姨找到我家,带我去了深圳,现在又来了珠海。” “那你有回去看过你奶奶吗?” “没有,我答应过奶奶,要考上了大学才回去找她!” “你会想她吗?” “我每天都想她!” “你哥哥姐姐呢!” “死了!” “你爸爸呢?” “死了!” “……”白栀子想起来去抱一下杨烨,可是她忍住了。 “原来我们都是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人!” “……” 白栀子说着说着,就哭睡着了。 杨烨睡不着。他又起来帮白栀子仔仔细细地整理打扫了一遍房间。弄完之后,他按了一下手表灯,“已经一点了”。 房间空调开着24度。杨烨感觉有些凉意,就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条薄薄的被子。在他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他看见白栀子“张牙舞爪”,踢开了被子,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帮她盖上了被子。 关灯之后,杨烨再次躺下,试着睡着。他轻唱起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没有妈妈最苦恼,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梦里也会笑!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梦里也会笑!” 07 “杨烨,我肚子好痛啊!”白栀子躺在床上不敢动,在黑夜里痛苦地喊了一声。 “你怎么了?”杨烨听见白栀子急促的声音,拖着疲惫的身体,急忙起来开灯。 “我来大姨妈了!”白栀子从被子里伸出来右手,白色灯光下,指尖红色。 “……” 杨烨心跳加快,慌乱不已。他想起了以前上过的生物课。他找到自己的手机,“众里寻他千百度”,手有些发抖地输入:“女生来大姨妈,男生应该做些什么?”他浏览着搜索结果,“红糖水,暖宝宝,姨妈巾”。 “你姨妈巾放哪了?”杨烨顾不上那么多了,鼓起勇气问她。 “你看看抽屉里还有没有?” “没有了!” “你有没有放在其他地方的?” “卫生间!” 过了一会,杨烨从里面出来了。他端着一盆温水,盆上放着一块毛巾。 “你自己擦洗一下,就换上吧!”杨烨放下盆,递给白栀子一包姨妈巾。 “嗯。” “我回一趟家!”杨烨过去关了空调。 “杨烨,你还回来吗?” “我去给你煮姜糖水!” “嗯。”白栀子声音很小,蜷缩在床上,看着杨烨。她眼神说着话,“杨烨,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呀!” 杨建明家厨房里。 杨烨打开灯,关紧厨房门,然后架锅,放水,点火。烧开水期间,杨烨洗干净生姜,又把生姜切成小片,放到碗里备用。他在储物柜里翻找出了一些阿胶和红枣。锅里水开后,他先往暖手袋里灌水。灌满之后,他再才往锅里放姜片、阿胶、红枣。三十分钟后,他打去浮沫,滤掉物渣,把红糖水舀进了保温瓶里。 “你好受些了吗?”杨烨轻轻打开门,关上门。 “杨烨,我好痛!” “……” “杨烨,我好痛啊!” “你快把暖手袋放在肚子上,捂着。”杨烨坐到了白栀子床沿上,递给她暖手袋。 “嗯。” 杨烨低下上半身,右手揽住白栀子后颈,慢慢扶她起来。他左手将她额前不听话的头发捋到了耳后。他又用手轻轻揩去了她额头上的冷汗。 “不怎么烫了,快喝吧!”碗里红糖水氤氲出白气,白气在杨烨气息一吸一吹之间,翩翩起舞。 “嗯。” 白栀子从杨烨煮的红糖水里,尝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甜。喝完,白栀子把头侧靠在杨烨后背上,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身,顿时栀子花带雨。 “杨烨,我可以这样靠着你,到我睡着吗?” “嗯。”杨烨接过碗,把碗放回床头柜上。 “杨烨,你看过泰戈尔的《园丁集》吗?” “看过。” “‘My heart,the bird of the wilderness,has found its sky in your eyes.’我好喜欢这句话!” “你该练练口语发音了。”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白栀子抬起头看着杨烨,杨烨转过头看着她。 “杨烨,我想听你说情话!”白栀子就像是一个久病不愈,身体不舒服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任性任情地要这要那。 “……” “嗯?” “别人说的,算不算?” “算!”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可怜的张爱玲。”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海子。他为什么要自杀?” “‘我还是相信,星星会说话,石头会开花,穿过夏天的木栅栏和冬天的风雪之后,你终会抵达。’” “饶雪漫。”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廖一梅。马路……” “‘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哈哈,鲁迅先生也会说情话!”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先生。”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 “‘我将于人海茫茫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 “你这个家伙!” 白栀子头下移了一些,靠到了杨烨后背偏左一些。她听着他的心跳声睡着了。杨烨一直不动地坐着,静静地让白栀子靠着,全身都麻了。 “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可能和我一样痛苦吧。”杨烨慢慢转身,伸出左手。左手越过白栀子头顶,往下,扶住了她的后颈。然后杨烨缓缓放平白栀子身体,又拉过一旁的被子,给她盖好。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感同身受吗?”杨烨注视着白栀子安详的脸。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你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被撕得血淋淋的,肠子都被绞断了。其实别人一丁点都体会不到,看你表情恐怖,同情一会,接着该舒服还得舒服,该高兴还得高兴,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的心,我们的肉长在各人自己身上,酸甜苦辣,自己尝到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别要求别人懂你的感受,就算你叫得再大声也是白费功夫,不怪别人冷血,只怪自己没防。” 杨烨手机上的闹钟响了,吵醒了他们两个。杨烨觉得,他只是一闭上眼,闹钟就响了。 “我得回家了!” “今天星期六没课,我继续睡觉了!”白栀子迷迷糊糊的,说完,倒头又睡过去了。 “你还疼吗?” “……” 在杨烨准备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他看见陈晓走了过来。 “阿…姨!” “小烨,起这么早呀?” “啊!阿姨,我有点饿,去厨房找了点吃的。” “今天星期六,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等哈吃完早餐就出去走走,别老是呆在屋里看书写作业。” “嗯,阿姨。” 杨烨洗完澡,睡觉。洗去一身污秽,换上干净衣服,杨烨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08 “喂?” “杨烨,你起床了吗?” “还没。” “我想去公园看栀子花,你能陪我去吗?” “你不疼了?” “不疼了!” “那好吧。” “那我们十点钟大门口见!” “嗯。” 城郊公园。阴郁的天。 “杨烨,你知道栀子花的花语吗?”白栀子弯腰,摘下一朵泛黄的栀子花,起身,把花放在了自己耳朵上。 “不知道。” “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我做梦都想着,被人疼爱,被人守护。” “……” 白栀子,一个久不被疼爱的人,最能识别疼爱,也最能珍惜疼爱。 “我又来送它们回家了!” “……” “但明年夏天它们又会回来的!” “……” “人生如草木,最幸运的,无非就是能在开花的时候开花。就像栀子花这样,一到夏天,开得痛痛快快,香得痛痛快快。” “……” “未来某天,临死之前,我一定要在我的墓地里种满栀子树!” “你想……栀子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哈哈——”白栀子为难地笑了。 “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人死了,一切无从说起。” “要是没有希望呢?死亡或许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重来!” “……” “要能自然死亡当然是最好了!” “……” “人是有缺陷的个体,与生俱来,总想着混进社会群体里,请其他人帮忙,克服缺陷,完善自己。殊不知正是因为那致命的缺陷,让他常常在社会交往中显得格格不入,使到手的结果往往出人意外。” “……” “一次一次尝试,一次一次失败,一次次证明自己是多余人。” “……” “现在,人看人,交往不交往,只看标签。成绩好的,是学霸;成绩菜的,是学渣。有钱的,无一例外都是高富帅;没钱的,无一幸免都是矮穷矬。当一个人穿上了金光闪闪、他人有利可图的外衣,那么另一个人便不会在乎这个人外衣里面裹着的是怎样一颗灵魂。” “……” “也许是因为,标签容易看见,灵魂看不见,也懒得去看见。” “……” 白栀子今天没有穿蓝白校服,而是穿着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和她身上的白裙子一样白。风里裹挟着花瓣腐烂的气息,吹过来,撩动了她披散着的长头发。白栀子以女生惯用的姿势将自己头发捋到了耳后。随后,她又摘下一朵栀子花,踮起脚,放到了杨烨左耳上。 “……” “杨烨,我好看吗?” “好看。” “你都没有看我!” “……” 白栀子仰着头看着杨烨,杨烨低着头看着白栀子。 “走了这么久,你要不要坐着休息一下?” “嗯。”白栀子指了指湖边的一张空长椅。 “下星期三就期末考试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从来都不担心考试!” “我帮你复习吧?” “……” 湖面上空,这时,飘上来许多只彩色的风筝。 “杨烨,你看过胡塞尼写的《追风筝的人》吗?”白栀子双手撑着长椅,望着天空中的风筝。 “为你,千千万万遍!” “杨烨,你能做我的‘哈桑’吗?” “‘阿米尔’,你会背叛我吗?” “……” “白栀子,你会做风筝吗?”杨烨见白栀子不说话了,换了话头。 “不会。” “我做过。小时候家里穷,我想玩什么,都要自己去折腾。” “……” “我做的风筝都飞不起来,但我还是会欢天喜地地拖着风筝在山路上跑。心里总想着,自己再跑快点,风筝也许就飞起来了!” “……” “可是即使我跑到腿抽筋,风筝也还是飞不起来。” “所以,你放弃了?” “没有,到了放风筝的时节,我还是会不死心地做上几只风筝来玩。” “……” “梦是风筝,牵在手上,向往蓝天。可我的风筝飞不起来。” “……”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杨烨看了一下手表。 “你能陪我再坐一会儿吗?” “……” “回去能做什么呢?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屋里,才出来的。” “那我们去书店,怎么样?” “只要不回去,去哪里都行!” “卖气球喽,卖气球喽!”商业步行街上,一个老人握着一把捆住氢气球的细线,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微笑着问来往的路人。 “杨烨,买一个气球吧?”白栀子朝着老人跑了过去。 “……” “杨烨,快过来呀!” “……” “北岛说:‘从卖气球的人那里,每个孩子都牵走一个心愿。’” “你确实没有十七岁的样子!” “哈哈——,我就知道我还年轻可爱!”白栀子从老人那里牵走一个心愿,笑着跑开了。 “喂,白栀子你慢点,你等等我!” “老爷爷,多少钱?” “十块。” 杨烨付完钱,追了上去。 商场七楼。两人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一家书店。 “杨烨,这里有东野圭吾的全套小说!” “喜欢?”杨烨被召唤到她身边。 “喜欢!” “那就买下来吧。” “小时候,爸爸经常送我书!”白栀子在书脊上滑动的手,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名叫《白夜行》的那本书。 杨烨来回几次才拿完书。 “老板,这些书可以放你这里吗?我们过一会儿再来拿走。”杨烨结完账,问老板。 “可以,可以!” “白栀子,我们去吃饭吧?” “嗯。” 五楼一家店内,暖色调的灯光,配合着舒缓的轻音乐。放在角落里的几台立体空调吹着凉凉的风。塑料做的假花假草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各个地方。小孩子们在儿童游乐区里玩得不亦乐乎。 杨烨和白栀子选了一处靠窗的座位。 “请问两位需要点什么?”年轻女服务员递给白栀子菜单。 “两只炸鸡。” “……” “两盒蛋挞。” “……” “两个汉堡。” “……” “两份欢乐桶。” “……” “再来两大杯冰可乐。” “……” “暂时就这些吧!” “好的,请稍等!” “你吃得完吗?” “我又不减肥。” “……” “你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对不起,我是小家碧玉。” “……” “杨烨,你带纸巾没?我忘带了。” “我也没带。你叫服务员啊?” “这么远,大喊大叫,不合适吧!” “那你去前台拿。” “旁边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会笑话我的!” “你吃的时候都不在乎形象,怕啥?” “……” “请把你高贵的头和手伸过来。”杨烨去前台要来了一包纸巾。 白栀子很听话的照做了。只见,杨烨左手轻轻捏住了白栀子的尖下巴,右手拿着纸巾帮她擦干净了油油的嘴巴。紧接着,杨烨左手轻轻握住了白栀子的右手腕,右手重新拿起一张纸巾帮她擦干净了油油的右手,照此又擦了左手。 杨烨样子认真,动作温柔。白栀子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燃起了火烧云,很快就烧到了她的脸颊。 白栀子慌乱得拿起一杯可乐,打算喝一大口,冷静一下。 “你干嘛!你大姨妈不准你喝冰可乐!”杨烨及时抢过来白栀子手里的玻璃杯子,一饮而尽。 “……” “你喝这个吧。”杨烨塞给白栀子一瓶常温矿泉水。 “……” “你坐在这里等我,我上去拿书。” “……” “你魂丢了?” “其实,我平时走路,都喜欢低着头,不然太美的我,必定会引起道路拥堵。” “你赶紧喝口水清醒一下!” “要不,我们走回去吧!” “……” “杨烨,你不乐意了?” “你叫我抱着这一大箱书走回去!” “我目测了,应该不重!” “……” 杨烨抱着一箱书,白栀子牵着气球,走在回去的路上。 09 星期一早上,学校门口。 “杨烨,你先走!”白栀子不走了,低着头,看自己穿的白鞋子。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们不一起进教室也可以,但你中午得和我去图书馆看书做作业。”杨烨知道了白栀子的心思。 “杨烨,这是不平等条约!”白栀子抗议。 “签不签?” “……” “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在食堂等你。” “……” 图书馆里,他们找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桌子和窗台之间还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两人放好书包,并排坐着。 白栀子装了几分钟认真看书的样子,然后推开语文书,下面是梵高画册。书页最后停留在了——左页《星空》,右页《向日葵》。她看了许久,然后把头慢慢地侧放到平铺的书页面上,双手藏进了书桌底下,脸朝窗户。 午后阳光,慢慢西斜,穿过窗户,从地上悄悄爬上了他们的桌子。白栀子自然地伸出五指张开的左手,阳光灼热,似乎在挡光,但她缓缓握住的手,又像是要抓住一缕光。 白栀子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正在做题的杨烨。杨烨没有完全沉浸在题海里,而是会分神,去关注白栀子的一举一动。他松开手中的笔,合上习题集,也像白栀子那样,把头侧放在书上,双手藏进桌子底下,他脸朝着她。 杨烨看着白栀子,白栀子看着杨烨,两人都不说话。这一刻,时光温暖了岁月;这一刻,全世界只属于他们。 “杨烨!” “嗯。” “‘我愿意长年的守望你,熟悉你的潮汐变幻,了解你的每一拍波涛。我将奋不顾身地,同时去爱你那忧郁沉静的蓝和纯洁明亮的白——甚至风雨之夕的灰浊。’” “……” 期末考试从星期三持续到了星期六。下午考完后,杨烨刚走到校门口,就被提前交卷、等候多时的白栀子拉着上了出租车,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主路边上下车后,白栀子拉着杨烨,小跑着,穿过几条巷子,撞了几个醉汉,上楼,最终来到了一家KTV的包房里。圆形灯在头顶上旋转着,抛洒着红红绿绿。中间长桌上摆满了啤酒瓶,酒瓶围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盘子,里面放着切好的水果。靠着墙的沙发上坐满了和他们俩年纪不相上下的都还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 “白姐,你不会是把我们忘了吧?”一男生埋怨道。 “就是,好几天都不找我们玩了!”一女生附和道。 “……” “他是谁呀?” “不用管他是谁,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买单!” “白姐,万岁!万岁!” 之后,他们吃的吃东西,唱歌的唱歌,玩的玩纸牌,掷的掷骰子,抽烟的抽烟。唱歌的最后懂事地把话筒交到了白栀子手里。 杨烨知道要晚回了,于是趁出去透口气的时候,他给陈晓打了一个电话。他故技重施,说自己去了图书馆看书,要晚一点回家,不回家吃晚饭,也叫他们早点休息,不用等他回家。 白栀子换了一个人似的,亢奋,边唱边喝,边喝边唱,边流泪。到声嘶力竭才肯罢休的她,和其他人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当最后一杯啤酒喝下,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洗手间里大呕大吐。 “白栀子,喝口水吧?”杨烨跟了进去,他一只手拍着白栀子的后背,一只手递上拧了瓶盖的矿泉水。 “杨烨,你头怎么在打转呀?” “……” “杨烨,我唱得好吗?”白栀子使劲地摇了摇沉重的脑袋。 “很好听!” 白栀子,脸红红的,傻笑。 杨烨背着白栀子去前台结了账,路过空调时,他让她吹了好一会儿。 “喂,杨烨,你有看过《白夜行》吗?”白栀子就像是一坨稀泥,糊在杨烨的背上,她下巴挂在杨烨肩上。 “看过。”杨烨怕白栀子滑落,使劲搂着她。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 “……” “‘虽然他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 “‘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 “‘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 “杨烨,我好像看到了那份光。” “……” “杨烨,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和我玩,女的图我的钱,男的想占我便宜。” “……” “我成绩差,经常迟到,不好好学习。班里的同学都不喜欢我。” “……” “钱可以换来虚情假意!” “……” “可是……,杨烨,对于你,我只想用心来收买你!” “……” “父母不管我了,不要我了!” “……” “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 白栀子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她睡着之前,吐了好几次,杨烨衣服裤子上都是她的呕吐物。她睡着之后,小便失禁,温热的液体打湿了杨烨的裤子,甚至流进了他的鞋里。但杨烨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走着。为了快一点回家,走出巷子,主路边上,杨烨打了出租车。 “师傅,不好意思!可能把你车弄脏了。我多给您一点钱。” “……” 推开房门,开灯,杨烨向白栀子的床走了过去。他背对着床,松开双手,往后一倾,白栀子就躺在了床上。他帮她脱了鞋,把她头扶到了枕头上,又去洗手间用盆接来了温水。 “白栀子,你这个恶魔!”杨烨拧干毛巾,开始给她擦脸、擦手、擦脚。 “……” “白栀子,你会不会像雪穗那样,‘一次都没有回头’!” “……” 经过一阵内心矛盾之后,杨烨闭着眼睛,脱下了白栀子外面的校服裤子,在重新接来的温水里搓洗干净毛巾后,又给她擦下半身。此时,杨烨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想些什么,自己不该想些什么。 杨烨像做贼一样,忙完一切,赶紧逃离。 半夜的时候,白栀子渴醒了。灯没关,她打量着自己房间,目光落到了床头柜上的一瓶水。她拿过来,拧开盖子,仰着头,“咕咚咕咚”,灌起来。喝完水,她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裤。 突然,白栀子像打出枪膛的子弹,射向了洗手间。完事之后,她看见地上盆里放着自己的校服裤子。她拿起裤子,一摸一闻,“难道……”,心里顿生温暖。 出来后,白栀子蹲在床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烨。 “你要是永远都陪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这样,在我没有太阳的天空里,就会有一份光。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即时不能永远,哪怕多一分一秒,我都心满意足。” 她轻声说完,换成了跪的姿势,然后低下头,在杨烨额头上吻了一下。 10 高三开学前一天晚上,白栀子房间。 “杨烨,你今天准备讲什么故事呢?”白栀子趴在床上,两只脚翘起,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杨烨,满脸期待。 “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杨烨躺在床垫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望着天花。 “从前有一家人,丈夫病死后,就剩下了孤儿寡母。寡妇没有改嫁,而是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抚养成人。然而,儿子长大成年后,脾气暴躁,平常只要稍微有一点事情不如意,就会打骂自己的亲娘。” “有一天,儿子在地里干活,午后日头毒,他有些累了,就坐在田埂边树荫下休息。他听见树上鸟窝里的几只雏鸟正在‘叽叽喳喳’,不停地叫唤。他看见鸟妈妈不停地飞进飞出,找来食物喂自己的孩子。由此,他想起了自己的娘,想起了以前娘一个人照顾他是多么的不容易。” “等他老远看见娘来给他送饭了,他抹下一把悔恨的泪,立马起身,朝娘跑去,边跑边喊:‘娘,娘,娘!’” “寡妇看见前面朝自己跑来的儿子,可吓坏了,她以为儿子又要来打她了,于是惊慌失措,掉下了路边的山崖。就这样寡妇摔死了。” “然后呢?” “儿子找到了娘的尸体,背回了家。” “秋天的时候,刚收的稻谷晒在他们家前面的空地上。儿子把娘固定在凳子上,对她说:‘娘,你就在家里帮我看谷子吧!不要让麻雀来偷吃噢!’说完,儿子就继续出去干活了。” “突然晴朗的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地头的儿子急忙赶回家,他没有管那些被雨淋湿的谷子,而是先把娘背进了屋里,又用帕子给她擦干了身体。不一会儿,天又晴了。” “杨烨,如果儿子没有先背娘回屋,他是不是就会被雷打死呀?” “嗯。” “奶奶说,那是老天对他的考验,看他是不是真的知道错了。” “你奶奶想教你做一个孝顺的孩子。” “嗯。” “爸爸也给我讲过好多童话故事。”白栀子翻过身,平躺着。 “……” “我也想做一个孝顺的孩子!” “……” “可现在这个样子,我能孝顺谁!” “……” “杨烨,你没有出现之前,我是这么过的。”白栀子的两只眼睛变成了两只蜘蛛,泪线似蜘蛛丝,正在她脸上结网。 “……” “我刚上初中,我爸我妈就迫不及待地离婚了。他说她眼里只有化学,她说他眼里只有钱。” “……” “从初中到现在,我都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有想过离开,但我不知道该去哪。我想在哪里都是一个样吧,都得一个人熬过无数个黑夜!” “……” “我和不爱学习的同学出去玩,经常迟到翘课,并且学会了抽烟喝酒。后来我发现:我喝到不省人事的话,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 “到现在,我发现我已经上瘾了,一天不喝啤酒,我就像吸毒的毒瘾发作时不吸毒一样难受。” “……” “在你出现之前不久,我都打算自杀了。杨烨,我想你要是再不来,也许我就死了,这座大房子也就变成了我的坟墓。” “……” “杨烨,你可以抱我一下吗?”白栀子起来,跪在自己床上,张开双手。她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哭着,祈求着抱抱。 杨烨紧紧地抱住了白栀子。 白栀子双手捧着杨烨的脸,闭上了眼睛。天上飘下来一个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杨烨干涸的嘴唇上,从此接通了两颗心。 “……” “杨烨,如果我饿了,你会做饭给我吃吗?如果我累了,你会背着我走吗?如果我感冒了,你会陪我去打针吗?如果我发脾气了,你会受得了我吗?如果我来大姨妈了,你会冲红糖水给我喝吗?如果我被欺负了,你会为我出头吗?如果有一天我疯了,你会对我不离不弃吗?如果有一天我丑了,你还会对我好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会挂念我吗?杨烨,你会吗?”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会!我会!我会!”杨烨逐渐加重语气。 “……” “‘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喂,杨烨,你也会背情诗呀?” “是我嘴巴自己蹦出来的!” “如果不看他的全诗,单看这段诗句,真是好极了!” “是梁启超教我的‘断章取义’。”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 “……” “杨烨,你是怎么过来的?” “离家前,任人欺辱;离家后,疏避人群。在我心里,有奶奶在的地方才是家。我时常想念她,我经常梦到她。可在我的梦里,我越来越看不清她的脸了,当我试图去看清她时,梦就醒了。” “……” “奶奶说我考上了大学才能回去找她,所以我没日没夜拼命做题。” “……” “杨烨,你想这样抱着我多久呀?” “……” 杨烨脸红到了耳根,放开白栀子,躺回床垫上。 “杨烨,你打算考哪所大学呀?”白栀子也躺回自己床上,现在姿势舒服了许多。 “不知道。” “杨烨,你考哪里,我就考哪里。” “嗯。” “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嗯。” 白栀子说睡了,可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回想起以前自己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从来没想过要考哪所大学,从来没对未来抱任何期许。白栀子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轻声念着: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那一份光,在我的生命里能代替太阳。不然,我想我的皮肉一定会被黑夜腐蚀,连同我逐渐没有知觉的心。 杨烨听着白栀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出的动静。 “杨烨,你睡着了吗?” “没有。” 三分钟左右过后。 “杨烨,你睡着了吗?” “没有。” 四分钟左右过后。 “杨烨,你睡着了吗?” “没有。” 五分钟左右过后。 “杨烨,你睡着了吗?” “没有。” …… 11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直道一侧的公告栏前面挤满了人。人群里面看完了的人艰难地挤出来,外面还没看见的人艰难地挤进去。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白栀子和杨烨一前一后,相隔几米,走过时,何三金喜出望外,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跑上杨烨面前,激动地说:“杨烨,恭喜你啊,上次期末考试,你考了全年级第一名耶,真是太棒了!”何三金的话里饱含着就像是他自己考了第一名的喜悦情感。他的两只眉头在眼睛上跳着舞。 “谢谢!”杨烨意料之中。 当白栀子听到杨烨考了第一名的时候,她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跑去了。杨烨跟了上去。 夏萱站在某个地方,看着白栀子和杨烨一前一后离开,心里几分酸楚,秋风几许微凉。 “你怎么了?”左边楼道尽头,女厕所门口外面。见白栀子出来了,杨烨担心地问。 “没事呀,你说,我来厕所,能有什么事?” “……” 杨烨原地尴尬。他知道白栀子的心思,没有说什么,跟着她朝教室走去。 “同学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贺杨烨同学,在上一次的期末考试中考了全年级第一名。”讲台上,明月激动地说完之后,带头鼓掌。 等几分钟后掌声停了。明月接着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高三的学生了。我希望你们在未来的一年里,全力以赴,不屈不挠,去书写属于自己的辉煌,去绽放属于自己的青春!” 明月说着说着,眼角竟溢出了泪。她别过头,抹去泪水。“明天,你们把自己想要考的大学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并写上自己的姓名交上来,我把它们贴在教室后面墙上的学习园地里,以便日后时时刻刻敦促你们好好学习。” “夏萱,你负责收上来,交给我!” “好的,老师!” “其他的就不多说了,把语文卷子拿出来,我们讲一下!” …… “下课时间到了,老师,您们辛苦了。”下课铃声响起。 “好,这节课就说到这里。下午记得准时参加开学典礼,没有特殊原因的不准请假,好了,自由下课吧。” 在第三、四节课上,洪杰也狠狠地把杨烨这匹千里马夸了一遍。 中午,校长办公室里,李正阳早早等着,坐立不安。当看见魏文明走进来了,他立马笑脸迎了上去。 “校长,那个?”李正阳急忙拉出校长椅。 “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忙。”魏文明很受用地坐下,拿过茶杯,准备惬意地喝一口。 “就是那个杨烨,您看能不能还给我呀?”李正阳急忙懂事地接过没水的茶杯。 “哼!你还好意思说。” “大舅,我……” “你个败家玩意儿,没用的家伙!你老舅我安排给你学生,难不成还会坑你!” “老舅,是我错了。您看,我能不能找那个杨烨谈谈?”李正阳赶紧递上接了八分满的茶杯。为了数额极大的高考业绩奖金,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去他妈的面子!” “明老师,你来得正好,李老师想要回杨烨,你怎么看?”魏文明用盖子漾了漾茶水,又晃动着肥脑袋吹了吹,然后浅饮一口。 “校长,那得看学生自己怎么想了,我做不了主。”明月不卑不亢。 “……” 魏文明没有说话了,老脸不悦,显然他对明月的回答极为不满意。 明月也不说话了。 “那我自己去找学生谈谈。你们忙着,我就先走了。”李正阳急不可耐地离开。 万人体育馆里装满了人。 铺着大红毯子的中央主席台上,讲台前,常务副校长王小凯主持着开学典礼。他历数了本校从建校到今天所取得的所有辉煌成就,他数清了从本校走出去的多少位在各行各业取得卓越成就的校友。 “同学们,你们今天以‘珠江中学’为荣,明天‘珠江中学’将以你们为傲。” 开学典礼进行到最后一项时,王小凯喝下了摆在桌子上的一整瓶矿泉水后,才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同学们,我们学校本来是不发奖学金的,但由于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有一位同学的考试成绩接近满分,所以学校开了一个临时会议,最终决定奖予这位同学一万元人民币作为鼓励。下面就请三年级一班的杨烨同学,上台领奖,由魏校长颁奖,大家鼓掌欢迎!”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体育馆里一片沸腾。 三年一班的任课老师们无不欣慰,有更甚者,热泪盈眶。 李正阳心里无比恼火,香饽饽,就这样拱手让人了。他使劲地在自己胸口上猛锤了几拳。 杨烨意外,如何是好。 坐在杨烨旁边的白栀子提醒道:“杨烨,赶快上去领奖呀,发什么呆呀?” “嗯。” “杨烨,果然不负众望呀,希望你继续努力,为校争光。”魏文明递过鼓鼓的信封,满脸笑盈盈,双手握着杨烨右手。 “谢谢,我会的。” 白栀子看着杨烨上台领奖的背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山脚下仰望着珠穆拉玛峰一样。他离自己好遥远啊!他光芒万丈,万众瞩目,而自己却乌漆嘛黑,生活一团糟。白栀子低下头,掉眼泪。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 “你甚美丽,一向甚我美丽。” 夏萱矛盾着,涌起心潮。以前都是自己的第一名,现在被人拿走了,被他拿走了,连同心也被他拿走了!她既难过,却又开心。 “爱是彼此成就。爱是你面朝南半球,我面朝北半球,我们分享彼此的见闻,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个世界。” 鼓掌声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激荡,仿佛是云团里的闷雷,久久不绝。 陆续退场。 当白栀子和杨烨一前一后,相隔几米,路经校门口时,在传达室里,已等候多时的李正阳急急忙忙跑出来,叫住了杨烨。 “杨烨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李正阳堆出一脸媚笑。 “李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之前都是老师不对,我向你道歉,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我都忘了!” 李正阳一听,心中一喜。 “那你……还能回去……我教的……班级吗?”李正阳喉咙蠕动,一脸期待,两只小眼睛努力睁大,盯着杨烨。 “李老师,送你两个字!”杨烨写给李正阳一张纸条,拉着白栀子就离开了。杨烨不想再多看李正阳一眼。杨烨心里讨厌他,但也感谢他。——“人生竟是如此奇妙!” 李正阳打开纸条,“古文”两字映入他眼。李正阳反复读了几遍后,气呼呼,直跺脚。 12 送完白栀子回家,杨烨回到别墅时,里面空无一人。杨烨知道这个点他们都还不能脱身回家。他回到自己房间,放好书包,没有看书,而是打算去一趟附近的超市,买菜回来做饭。自从阳台上的栀子花凋零后,他房间的玻璃门就很少拉开了,落地窗帘也很少拉开了。 这么多年来,杨烨除了埋头读书、苦做作业、经常潜水外,还学会了做饭。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去处之一,就是把自己关进厨房里烧菜,通常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到现在,就连他炒的一盘西红柿炒蛋,都能让杨建明和陈晓咋吧着嘴,回味好几个星期。 一菜一汤都需要专注。 出门之后,杨烨是要朝着小区门口走去的,可是他走着走着,却莫名其妙地绕来到了白栀子家外围大铁门前。 “白栀子?” “……” …… 杨烨朝着别墅,喊了三声,白栀子都没有应声。在杨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里面及时传出来了白栀子的声音。 白栀子刚睡着了,口水濡湿了枕在她头下的《爱格》,书页上的文字正在窒息,慢慢失色,扭曲变样。她换了一间房间睡觉,房间窗户正对着大门。落地窗帘被窗帘钩强行拦在窗户两边,毫无用处地闲着。 “杨烨,是你在叫我吗?是你吗?”白栀子从床上弹起来,抹了一把嘴角口水,朝窗户奔去。 “白栀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买菜?” “要要!——” 白栀子刚刚探出窗户外面的头,立马缩了回去。接着,“噔噔——”,下楼梯的声音接连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吵醒了午后睡觉的寂静。声音停止了吵闹后,寂静又称心如意地霸占了整个别墅。 这时,几只夏蝉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看着又要回到地下去了。趁着还有在地上的一寸光阴,它们散落在环绕房子周围的树枝上,幽怨的,不约而同的,用哭腔合唱着一首悲情的生离死别歌——不舍夏天,迎来秋天。 听着蝉鸣,杨烨身体不禁抖了一下。他嘴里喃喃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白栀子穿着拖鞋,冲到了杨烨面前。 “白栀子,你需要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 “我偏不,你难道还不知我追求的是凌乱美吗?” “……” “杨烨,你快看后面!”超市入口处,站在杨烨身边的白栀子,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怎么了?” 等杨烨回过头来,他发现白栀子已经若无其事地坐进了自己面前的购物车里。 “……” “杨烨,前进!”白栀子放在外面的两只脚兴奋地摆动,右手比划出一个“前进”的动作。 “白栀子,你也倒是不怕羞!” “杨烨,你要买什么东西呀?”白栀子没听见似的,拿起一个红红的西红柿,大嘴一张,就要“痛下杀手”。 “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我就做什么。”杨烨把白栀子手里的西红柿抢了过来。他撩起自己的上服下摆,包住西红柿,然后轻轻地搓着。 “我不知道,我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什么能吃我就吃什么!”白栀子接过西红柿,开心地咬了一口。她感觉到酸酸甜甜的汁液在自己的嘴巴里跳动,“真好吃啊!”。 “……” 杨烨推着白栀子在纵横交错的货摊之间,来回走动。白栀子坐在车上,悠然自得,左看看,右摸摸,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喜悦,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杨烨,这是什么?”“杨烨,这个好吃吗?”“杨烨,那是什么?”“杨烨,那个能吃吗?”直到白栀子心满意足,离开购物车后,杨烨才开始挑菜买菜,往购物车里面放东西。 “你吃完东西都不知擦嘴的吗?” “……”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杨烨右手四指扶住了白栀子的下巴,大拇指不重不轻地从她的嘴唇上划过,从左往右。其实,西红柿的汁液已经在白栀子的嘴唇上干了——赖着不走了。杨烨这一动作,是划在了自己心上,而根本赶不走那一抹浅浅的,却让他耀眼心动的红。 “梨花白变成了桃花红。” “杨烨,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呀?”白栀子脸被杨烨的动人眼神灼烧,已经有些烫了。 “……” 杨烨赶忙收回自己的手。然后,他自顾自的,推着购物车向出口收银台走去。 “杨烨,这就要见家长了吗?”白栀子空手空脚的,双手叉腰,对着别墅大门,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见你个大头鬼?白栀子,你要不要进去?赶紧给我开门!”杨烨在她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累得气喘吁吁。 “要要!——” “芝麻开门!” “……” “白栀子,你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吧!” “杨烨,要不要我帮你?” “等一下,你帮我吃吧!” “杨烨,你小看人!” “面对连苦瓜都不认识的白某人,我只是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 “……” “杨烨,你房间在哪?” “你要干嘛?” “我要去霸占你的床,以报我心头之恨!” “那你好好睡哈,等一下我们吃好了,一定叫你起来洗碗!” “啊!杨烨,你气死我了!”白栀子朝着杨烨指的方向,上楼去了。 “哈哈——” 白栀子推开房门,一股夹杂着各种好闻味道的气息,朝她迎面扑来。她仿佛听见了躲在黑暗房间里的各种味道的窃窃私语。它们还来不及反应、隐藏时,就已经和白栀子撞了个满怀。 打开灯后,白栀子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真干净啊!” 白栀子跟着已经摆放到了门口的一摞摞书走了进去。顿时,她满怀虔诚,走得小心翼翼,打量得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是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傻愣愣的停在了书架前面,这里不敢坐,那里不敢碰。她转身,看见了无比熟悉的画在对面墙上的蓝黄星空图,它在床头灯白光的照射下,褶褶生辉。漫天卷地的蓝色朝她袭来,一瓣橘子月亮也亮得耀她眼。 白栀子静静看着梵高的《星空》,站着一动不动。她浑然不知,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滴正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下落,往地上撞击,“噼里啪啦——”地响。 楼下厨房里,杨烨有条不紊地忙着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