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幅面孔 “今儿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回主子,这是第六个了,这次来的是太子伴读。” “太子一派?倒是头一遭来。” 郎琰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侍卫长荆:“你说这皇帝老儿跟下小鸡仔似的生那么多儿子,等他们长大了都搁窝里斗,闹得一国都不消停。我看啊,都不需要什么夫子研究怎么治国更好,让那狗皇帝少留点种,这日子就安稳多了。”他说着便把手里讲治国之道的书丢在了桌上。 长荆压着声音笑了一下,并没有更多的回应,见状郎琰又问:“那我爹什么反应?” “回主子,帮主还是老样子,直接拒绝了他。不过……” 郎琰瞧了一眼长荆,长荆就立刻吐出了后话:“不过副帮主最后又单独追上那太子伴读,私下里说了些话,至于说了什么,属下便不得而知了。” “还能说什么啊,不过是觉得太子给的好处比前几个来的都要多,舍不得呗。那老贼,心思比我爹……”郎琰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不说了,他听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马上重新拿起书摇着头念他的之乎者也。 屋外的丫鬟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的是郎琰情感饱满抑扬顿挫的朗读声,瞬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等整理好表情后叩响房门,轻声唤着:“少帮主,该用午膳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郎琰一改之前的语气,用着平日里温顺乖巧的语调回应。 长荆虽然对此情此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每次看到自家主子这样,还是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这转换实在太过迅速自然。他跟在郎琰身后一路走至主厅,为主子打开门后,黑着脸看着主子撒开手脚跑到桌子旁边,一屁股坐下便狼吞虎咽。 “琰儿,慢点吃。”郎其嵘虽这么说着,手上给他夹的菜却不见停。 郎其嵘是青狼帮副帮主,是帮主的亲弟弟,也就是郎琰的二叔。他和帮主郎其峥都只有一个独子,不过不一样的是,他夫人肚子里现下还怀着一个孩子。而郎其峥的夫人却很早病逝了,郎其峥也没再新娶。 这也是郎其峥一直很宠爱郎琰的原因,哪怕这个郎琰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担不起大事的软面团子。 “哥,你吃这么多还不习武也不见你长点横肉,我这每天从早到晚练功,才能勉强有个匀称的身材。”郎其嵘的儿子郎琊也出声附和自己的爹,将自己碗里的鸡翅夹给了郎琰。 郎琰对此照单全收,乐呵呵地冲郎琊笑:“好弟弟,那哥哥就替你分忧吧。”他一边啃着肉一边扭头看向坐在主座的郎其峥:“爹,午后我下山去城里玩玩,这几日便不回家了。” “哥真是风流啊,经常在城里玩得几日都不舍得回家。”郎其峥还未发话,郎琊就抢先出了声。 “嘿嘿,那谢春楼里的美人儿个个都不一样,就算每个都只尝一次,也得花上好些时日——怎么样,这次哥带你去?”郎琰冲着对面的郎琊挑着眉毛送去一个眼神。 “不必了,愚弟还要留在帮里好好练剑呢。” 郎琊低下头扒米饭,挡去脸上的所有不屑轻鄙。坐在一旁的郎其嵘却是止不住的真心笑意,青狼帮有这浪荡无用的少帮主,还怕这以后的实权不在自己手上么。他主动对着身侧的长兄说:“让琰儿去玩吧,反正琰儿都是大人了,身边还有长荆跟着,你大可放心。” 郎其峥本来也没想阻拦郎琰,只是他听着郎琊说的话心里老感觉不自在,便故作生了气的模样,让郎琰吃完饭独自到自己的房里去。 等郎琰进了屋,眼看着自己的爹就要发话了,郎琰立刻凑到郎其峥面前,按住郎其峥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跪下来给郎其峥揉捏着大腿。 “爹,可是有什么吩咐?” 郎琰仰着脸满是期待地望着郎其峥,让郎其峥连稍微语气生硬点的话都讲不出来。 “你看你弟弟的武艺都那么好了,你真不打算练一下?” “爹——”郎琰拖着音调恳求。 “好好好,每次一提到习武你就不乐意,但是爹也不求你练出什么盖世武功,爹只希望你练点防身之术,以免未来遭遇不测啊。”郎其峥叹口气,抬手拍了拍郎琰的肩膀安抚他。 “我有长荆,他武艺高强得很。就算他打不过,他还能扛着我跑啊。”郎琰说这些话从来不会脸红,反而全是骄傲。“再说了,我还有爹爹护着我呢,报出青狼帮的名号,谁敢欺负青狼帮的少帮主啊!” 郎其峥就喜欢儿子这般嘴甜,他摸了下郎琰的发顶,笑道:“说得好!我看谁敢欺负你,爹护你一辈子!” 郎琰就这么出了父亲的屋子,可是他并没有直接下山,而是转去二叔的主屋。 “二叔,我爹不给我钱,我知道你最宠我了,你能不能……” 郎琰话还没说完,郎其嵘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抽出一小叠票子递给郎琰:“要多少?这么多银票够不够你那么多女人啊?” 郎琰接过银票,拿在手里推开一数,马上揣进兜里往屋外走:“够了够了,还有多的呢。等我找到合适的,一定也带着郎琊去耍!” 郎琰带着满兜的银票,满脸春光地携着长荆出了帮门,下至山口处又拐了个弯,才登上在那等候多时的马车。郎琰刚坐上去,就卸掉脸上的笑意,将那沓银票抽出来甩给了长荆:“晚点去给兄弟们分了。” 长荆接过递来的银票,又将收于囊内的食盒取出,把里面放着的酸梅展示在郎琰面前。郎琰含了颗梅果,用舌头将它在嘴里翻转,留下清涩的酸味后吐掉,算是稍微解轻点之前的腻感。 “最近生意怎么样?” “回主子,其余的地区与前几个月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近日燕城那边传来消息说十一皇子让我们做掉一些人,报酬按人头算,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一单。” “接啊,为什么不接。有钱不赚,不是傻就是憨。”郎琰抱着头枕着长荆的腿躺下,没地方放的双腿竖着贴在马车的边壁上。 长荆低低地应了一声,直到见着腿上的主子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像是已经入睡,他也倚住座背,虚闭上眼浅歇。 第二章 欲门门主 欲门。祁国之内最为神秘的江湖组织,其势力渗透祁国五城。 只要报酬给的够多,无论是怎样的单子,欲门都会接下。 若想找欲门帮忙,东泽城人只需要在城内任何一个大酒楼的贵客阁里,留下一朵花与一些金银财宝,欲门的人便会主动同其联络。 或明争或暗杀,欲门杀手完成任务后皆会在现场留下一个“欲”字腰牌。 从没有人见过欲门门主的样子,或者说,见过他样子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他的视线。 门主手下有六位王牌杀手,分别是见佛、听洋、香岚、品觞、触光、意绝,对应“六欲”中的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每位都是一顶一的江湖高手,来去无踪。 欲门手段如此张扬,却迟迟不见官府对其剿杀,说明这官场深渊里,肯定有欲门的人。 …… “说得好!”等到这书说毕,郎琰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带头鼓掌称好。他还摸出一个银锭,掷向台上的说书人。 长荆看不透面前人现在的想法,那说书人说得五分真五分假,殊不知坐在他台下的便是欲门门主本人。就说那官府为何不管制欲门的人,还不是因为面前的这位主子某天晚上说要去国都燕城的贵人朋友那讨碗酒吃,自那夜过后,有关欲门人的通缉令渐渐地消失了,也再没有新的通缉令出现。而那“六欲”杀手,更是无凭无据,长荆都佩服这说书人能乱编如此多的东西。 长荆原先听这说书人在主子面前信口胡诌一番,想着主子平日里就厌恶这种信口开河的人,也许会让自己将其手刃。可是主子现在脸上的欢喜,好像不是假意为之。 长荆思虑了片刻,直到见到主子放下银两起身准备离开茶馆时,还是决定开口问问:“主子,需不需要属下把他……” 郎琰只听了半句话就轻轻摇头,等到他同长荆登上马车时,眉目上的笑意还未褪去:“那人说得多有意思啊,很少有人敢在外面谈起欲门了。而且,他说的话,对我很有启示啊……” 郎琰每每有什么让人心情复杂的想法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长荆只好低下头准备听主子的派遣。 “读书人果然不一样,那六欲,起得真是绝妙。就按他说的,把咱的东西南北中给改成那什么什么听啊香啊光啊的名儿。” 祁国总共就只有五城,除去都城燕城,再就是分坐四方的东泽、西平、南舒、北寒。欲门在这五城都有一位分管城内欲门活动的分城主,但是郎琰懒得给自己的属下起名字,也不想记那么多人名,唤他们都直接是“小南找我有什么事”,“把小北给我叫来”,“小东西都干得什么玩意儿”。各下属对此都无可奈何,尤其是东泽与西平的两位,实在是不想一齐出任务。 长荆听到后咽了口唾沫,迟疑着开口:“呃……可是我们只有五位分城主,那六欲还差一欲……” 郎琰伸出手来摸着长荆的发丝,缓缓说道:“我之前还没想到,你提醒了我。这不是……还有你吗?” 长荆心头一梗,肚子里是百万个不乐意,依旧低着头不说话。郎琰也察觉到他的心思,便俯下身子愣是把头伸到长荆的脸下,翻了个面硬要瞅着他面上的表情:“怎么,不喜欢我给你赐的名儿?” “赐”字一出,长荆就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他挤出了个勉强算微笑的表情,无奈地看着眼前这男人:“属下心悦不已。” 郎琰还没起身坐好,马车就突然停下,帐帘外传来马夫的声音:“门主,东泽分城主请您去一趟。” “什么东泽分城主,以后他就是听洋了。” “是。”马夫虽然没听懂车内门主说的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东泽分城主犯了什么错,要被门主羞辱成羊,他只能应下门主说的一切,立刻驾马转去城西的谢春楼。 谢春楼在外看来只是一个花红酒绿的地方,里面的美人儿都很出挑。而如果让他们知道,这谢春楼的东家是欲门门主的话,恐怕连楼里的老鸨都不敢做下去了。 郎琰这青狼帮少帮主是常客,一进楼内就被一群姑娘围着。这些姑娘次次都在私底下说这小狼爷人浑钱多,可是这好贵客却一次都落不到自己头上,每次都便宜了那头牌。这次也一样,郎琰推开了一众美人,依旧直奔楼上头牌的芳阁里,惹得她们又将许多脏字眼安在了头牌身上。 “恭迎门主。”头牌看见来人后委下身子示礼。 “小东呢?”郎琰向上挥了挥手,让她平身,说完才想起这小东已经改叫听洋了。 “分城主早已恭候您多时。”头牌偏脸向一旁暗门抬了抬下巴,回首继续说:“这次是有人出重金下单,只不过那人一再强调要亲自与门主商谈,所以才惊扰了您。” “见我?我可不便宜。”郎琰笑出一声。 “那人提出的酬金,大抵是东泽全年生意的两倍有余。” “哦?让我看看是哪位贵客啊?”郎琰一边说着一边摸出面具准备戴上。 见主子这样,应该是准备去亲自看看了。长荆也寻出自己的面具,正准备戴上时,却被郎琰叫住了。郎琰伸手拿过长荆手上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再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 “主子,这……属下惶恐。”长荆抱着郎琰的面具跪下,这面具是欲门门主的标志,别提外人,就说这欲门门下百千杀手,除去高层以外,都不知郎琰长荆,只知这鸦青镏金丝的面罩后的人是自家难得一见的门主。 “我让你戴,你就能戴。”郎琰拂袖转身,直接向暗门走去。长荆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主子,咬咬牙还是把面具戴了上去。 分城主听见暗门外的动静,知道是门主到了,连忙出来迎接。他径直走向戴有门主面具的长荆,还没近身就觉着有些许怪异,待到他走近二人身边,这才发现门主面具下的不是郎琰,而是长荆。 分城主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最终还是走至郎琰身边一拜:“属下恭迎门主。” “门主?什么门主?石头门还是木头门?”郎琰曲起右手两指,随着自己的话音用骨节叩击身前这人的面具。分城主俯首扶住脸上被敲歪的面具,只好连连认错,改口称一旁的长荆为门主,灰溜溜地跟在长荆身后。 “门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分城主轻声在长荆耳畔絮叨。 “我也不知道。对了,门主决定叫你听洋了,你机灵着点。”长荆也低声回应。 “啊?”分城主心中一下冒出许多个疑惑出来想一探究竟,但是走在最前面的郎琰咳了两声,打断了他俩的悄悄话。算了吧,总比之前的小东好听。 “恭迎门主——”郎琰站在门前,一手为长荆推开门,一手作出“请”的动作,和长荆平时的动作一样,低头望地面等待长荆通过。 长荆知道自己该拿出郎琰平日的威严盛气出来,但见到主子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一哆嗦。 屋内的人看见这架势,知道自己等候多时的欲门门主终于出现了。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拜: “恭迎欲门门主。在下徐尧钦,久闻门主大名。” 第三章 超级加倍 长荆跨过门槛,并没有看那说话的人,而是直接走至主位坐下。他还在循着记忆努力模仿郎琰的举止,暂时不敢与其有眼神交流,这么一来,反倒叫来人觉着这欲门门主果真不好亲近。 徐尧钦并没有因此产生退意,等长荆坐稳后才收了礼端坐于一侧,立刻又整理好情绪重新开口,他一直盯着长荆面具下仅能露出的眼睛,如若发觉对方有任何不满之意,可以另择他言。 “在下是当今太子的伴读,此次前来是为保太子殿下周全。世人皆知欲门之下高手云集,唯有欲门可担此重任。” 徐尧钦于腰封处取下一枚腰牌,双手奉上。郎琰上前拿来细瞧,是一铜制鎏金令牌,上面雕刻着双龙腾云,的确出自于当朝皇室,令牌背后还镂着单字“钦”。 郎琰将令牌递给长荆,长荆见他并没有退回,就知道自己不用再看,此物一定能证明这人所言不假,便用手指点了下檀木桌面,让他将物件放下。 徐尧钦看对方这举动,猜不出这是信还是疑,只好继续后话:“如果门主能应下此事,太子可付与门主……” 他顿了顿再缓缓说道:“十万两白银。” 这数字的确不少,长荆和听洋都估摸着门主会直接接下这一单,可是长荆用余光看了郎琰很多次,他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长荆好像有点参透主子为何要与自己互换身份了,合着他一开始就准备狮子大开口,换了身份好让自己与对方讨价还价,他就能在一旁享清闲。 “听闻太子前几日也差人去请过青狼帮的人。”见长荆一时没有动静,郎琰便率先发问,给他开个头。 徐尧钦暗道不妙,只得讪讪笑道:“果真这天下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欲门的眼。” 长荆也琢磨出来其中的意思,接住郎琰的话柄道:“想必太子是被青狼帮帮主拒绝,才想到我欲门的吧。” 徐尧钦还想说些什么,长荆便抬起了手,打断了他:“想必你也知道青狼帮为何不肯出山,本座又何必趟皇室这摊浑水?” 徐尧钦本想遮掩一二,谁知这欲门门主直接揭了老底,事已至此,现下只好全盘托出:“还望门主息怒。在下前日的确去请过狼爷,可是狼爷顾念一山老小,不肯卷入朝野党争。而且狼爷也与在下说过,绝不会帮护任何一派。所以……” “所以,你原本想给青狼帮多少好处?”郎琰见这俩人聊半天聊不到最关键的地方去,实在是忍不住把话题扯到他最在意的钱上。 “这……”徐尧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做生意哪有问之前向他人出价的道理?他一边在心里掂量着选择虚报还是实报,一边将疑虑的眼色递给长荆。这欲门门主都未发话,随侍就可以打断客人说话,直接引导走向了? 长荆并不理会他的眼神,徐尧钦只好作罢。欲门门主原来是如此亲待下属的吗?想来这门主也不是外界传闻的无情之人,这么一看,或许可以先求得这小侍从的欢心。 “同在下刚刚讲的一样,也是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雪花银!!爹为什么不答应! 郎琰面具下的表情痛苦起来,他虽不喜欢郎其嵘,现在却觉得他这二叔当时追的对啊。这么一桩生意居然让它溜走了,爹啊,你糊涂啊!这十万两能买多少鸡腿喂我那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弟弟啊! 见主子不再发话,长荆冷冰冰地开口:“哦?本座怎么没觉着这事非我欲门做不可呢?” 前几番来回已经让徐尧钦心里估了个大概,他立刻起身俯首抱拳谢罪,也借此机会迅速思考回应。 “在下原本想着,青狼帮出马也许需要全帮出动。但是欲门之人武力高强,门主只需要派遣几位便可以护太子殿下周全。如此想来,才有了如今这荒唐局面,实在是在下思虑不周。” 暂时没得到对方的回应,徐尧钦收了礼继续说道:“在下斗胆猜测门主之前的意思,约莫是愿意以门内精兵能将配予太子殿下。如此,十万两当真是少了……那就三十万两如何?” 徐尧钦心下一横报出了三十万两,长荆没想到这价谈得这么快,三十万两,主子肯定也心满意足了吧。想着马上就能脱下这让自己倍感压力的面具,他欢欣地等待郎琰的指令,然而过了片刻,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可以成交的暗示。 屋内一时沉寂,众人中心绪最乱的当属徐尧钦。这欲门门主迟迟不表态,是觉着三十万两还不够吗?徐尧钦观察打量着门主的神情,只见他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像是听见什么自己听不懂的笑话般,将视线转移至他的随侍身上。 徐尧钦不知道长荆是真真正正的疑惑,而不是对他的嘲弄。他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灌入肚中,像是以茶代酒,给自己平添些勇气。 “五十万两!” 徐尧钦放下茶盏,像是放下自己的全部家当。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高报价了,再往上走,那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价格。 长荆同听洋交换了眼色,二人都知道这钱相当于欲门上下在全国五城内两年赚得的。现在只需要郎琰一个手势,就能让欲门的财力在一日之间多一栋银子打的高楼。 可是郎琰迟迟没有动静,其余三人都很煎熬。徐尧钦很想一走了之,何苦在这里看那欲门门主的脸色,白白受辱。可是如今除了欲门,江湖上的其余势力要么已经与其他党派联手,要么过于弱小,无法将太子殿下的安危寄于他们身上。现在已经有几位皇子对太子殿下虎视眈眈,如若没有欲门的帮助,恐怕太子殿下往后将寝食难安。 郎琰许久不开口,只是一直盯着徐尧钦看,看到现在,他好像察觉出徐尧钦的心思,转身贴近长荆,拿起桌上的令牌。 “门主,属下以为原先说的十万两就很不错了。” 郎琰一语,让长荆彻底摸不着头脑。直到长荆看到他的拇指在那双龙腾云的浮雕上划过,下意识脱口而出:“黄金。” 什么?黄金?十万两? 徐尧钦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长荆。长荆说完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主子这胃口,未免也太过夸张。 只有郎琰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面具下展开欣颜。他把令牌还至徐尧钦面前,语调柔和像是在与人商量:“如若贵客不接受门主的报价,大可以选择其余帮派。” 徐尧钦现下哪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郎琰这么说无非是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点。如今只有眼前的这支贼船能够载动太子,而你徐尧钦明知这是贼船,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徐尧钦万分懊恼,自己早就察觉到太子殿下的几位兄弟对他有不轨之心,可是自己为何没有让太子殿下早些相信,也好早做打算,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他紧握双拳,却也无地发泄,只得深呼吸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接受这个局面,不让懊悔与愤怒夺走自己的理智。 “那欲门不止要保护太子殿下,还需要保护殿下府内的所有人。” 长荆看向郎琰,只见他放在背后的手伸出了大拇指。 “好。本座答应你。” “也不可以接任何伤害太子殿下的任务。” “可以。” “不论殿下行至任何偏远处,就算是出了祁国,欲门也要暗中保护。” “嗯。” “以及朝中亲近太子的势力,也需要有人守护。” 长荆沉默了,郎琰这次并没有同意,他也能猜出主子的意思,冷哼一声:“本座可没有心思去分辨哪些人是太子一派的,太子府外的人,本座皆不会管。” 徐尧钦知道这点大概是不会被欲门门主同意的,却还是不甘心问了出来。现在被拒绝,他更心痛那十万两黄金了。拿了那么多钱,居然还不让多提点要求,真是可恶。 徐尧钦离开谢春楼时都看不清那些美人的脸,他只感觉那是一根根金条,尽数离开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谢春楼里。 郎琰给了徐尧钦五天时间集齐这十万两黄金,送至燕城城郊的破庙里,他本应尽快赶回燕城,告诉太子详情。可是他现在实在是想不出如何向太子殿下开口,只是抬腿对着路边的榕树连踢三脚泄愤。他抱着头蹲在树下良久,思绪翻飞。 夕阳西沉,那镶了金边的轻云,是不会下坠的。只有当它失去光彩,足够阴沉黯然,才会变成沉重湿涩的雨,落入尘埃。 而如今,汇入江洋的雨水也唯有忍下性子承受烈日的炙烤,才有机会重回苍穹。 他徐尧钦近来走过的下坡路已经够多了,现在,局势也该开始回转了吧。 第四章 温柔阎罗 “主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郎琰低头瞧着手上的牡丹,并没有回应长荆。这是徐尧钦当时约见欲门时,留在酒楼高阁里的信物。就算是这尊贵无上的牡丹,掐了命根,现如今也是一样萎蔫。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还望主子解惑。” 郎琰的目光从花上离开,抬望向长荆的双眼,示意让他继续。 “主子为何要亲自去燕城?这保护太子的任务,交由见佛的暗卫处理就足够了。” 长荆话音刚落,郎琰就把手上的花塞进了他的怀里:“燕城的牡丹,是祁国之内开得最好的。我想去一睹百花风姿,看看究竟是哪朵能笑到最后。若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这朵枯了,没有另外一朵供我把玩。” 青狼帮主厅—— “久违了,狼爷别来无恙啊。” “姜兄实在是客气,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喝酒!” 郎其峥端起酒器与身旁的同近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碰杯。这男人是郎琰的师父,郎其峥知道自己儿子没有武功天赋,而姜兄功底深厚,这么多年来竟也不嫌弃自己的儿子,这让郎其峥一直感激不尽。 酒酣过后,郎其峥微醺着叫下人去唤郎琰:“琰儿呢?你看我这记性,居然忘记让犬子先来拜见姜兄,实在是我老糊涂了啊。” 那男人笑着摇头摆手:“何必再去麻烦小狼爷呢。我此次前来就是准备带琰儿去燕城长修,上次没能将浑身解数授予琰儿,是我对不住狼爷啊。” 虽然这男人说的是谎言,但是他不想当着郎其峥的面见郎琰的感情却是真真实实的。他虽然名义上是郎琰的师父,但其实郎琰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精通他所能传授的所有技能。他知道郎琰后来再也没有把他当做师父,每次找他也只是觉着无人练手,便来折腾他这身老骨头。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一重身份,就是那欲门门下分管燕城的分城主——见佛。 郎其峥只看出姜兄过于谦卑,心里更觉得自己儿子愚钝,实在是对不住他,连忙催促下人快点将儿子带来。 郎琰进入大厅,看见坐在一旁略显局促的见佛,抱拳俯首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父。” 这声“师父”,见佛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听过了,但如今听到后并没有激动感慨,而是更加不安。 “琰儿,姜师父此番又要带你去燕城长住习武。你可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悉心栽培,一定要听姜师父的话,不要在燕城贪于玩乐,荒废武功。” “那傻子皮毛不知,哪有一星半点的武功可以给他荒废?”听闻姜师父跋涉而来,郎琊连忙寻出珍藏多时的宝剑赶往主厅。还没进入厅内,就听见郎其峥这一番话,让他忍不住低声谩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颇有盛名的姜师父可以忍受那不成器的哥哥,却接连几番都不肯纳自己为徒。 不等郎琰回答,郎琊跨入主厅,抢先道:“姜师父,不知此次可否带晚生一起入燕城修炼?晚生愚钝不才,自知不如家兄聪慧,家兄四岁便得师父教诲,而晚生只敢于帮内自行练剑习武。如今也已弱冠将至,自认可以同家兄幼时相较,还望师父不嫌弃。” 以见佛的功力,早就听见郎琊在厅外所说的话,心里已经对其嗤之以鼻,只是他也知道门主在青狼帮里一直装傻充愣,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暴露门主的话。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郎琰,希望从门主脸上看出自己该说什么样的话,却发现门主已经目光直楞,神游野外,心在天庭。 好家伙,原来门主对他这弟弟说的话听都懒得听。 见佛轻咳两声,希望拉回门主的意识。他起身绕着郎琊转了几圈,故作一副认真思考打量的模样,直到看见郎琊藏不住的欣喜与自信,再开口: “果真愚钝。不带。” 郎琊闻言怔在原地,被羞辱的恼怒和愈加浓甚的不甘妒忌让他面红耳赤。他现在进退两难,被满屋的人看见自己这般窘迫,连桌上摆着的瓷瓶上的印花美人似乎都在笑话他。 “徒弟叩谢师父。” 正在郎琊百般郁恼之时,郎琰掀开挡在腿前的下袍,双膝跪地,对着见佛磕了个头。这一下,惊了屋内三人。 见佛与长荆看见门主这样,实在是胆颤不已。尤其是见佛,手心里全是冷汗。按理来说,明面上他作为郎琰的师父,这一拜是完全可以承受的。但是他见过郎琰戴上门主面具后的风范,欲门之下比郎琰会玩手段的人多了去了,可是再没有第二个郎琰,有那个功力和胆量次次用武力直接达到目的。 郎琰几乎从不动怒,他甚至还会在动手之前出言安抚对方,就连长荆也说不出这算是怜悯还是恶劣。被郎琰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将会如何被夺走性命,却还是对此无能为力,再多防范也无用,这才是欲门门主的可怕之处。 现在这尊温柔阎罗跪伏在自己面前,见佛竟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作为郎琰猎物的心情,他颤颤巍巍地蹲下,将郎琰扶起:“爱徒……不必多礼。” 而郎琊由震惊转为的怒火却被郎琰挠得更甚,郎琰在这种时候叩谢师父,岂不是赞同姜师父所说的愚钝不堪,嘲讽自己?他看着面前师徒情深的画面,再也不愿意受此侮辱,也不管礼仪气度,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只有郎其峥一个人看着儿子如此懂事满是欢心,拍手助兴:“好,好!我的琰儿长大了!爹相信你这次一定能学得真本领回来!” 作别父亲后,郎琰同长荆、见佛一齐踏入马车。马车刚离开青狼帮,见佛再也忍不住,于郎琰面前单膝下跪抱拳请罪:“老朽荒唐,竟不知哪里冒犯了门主,让门主那般委屈,当真折煞老朽。” “师父何出此言?你是我师父,受我一拜怎就成折煞了呢?”郎琰看向长荆,长荆会意地去扶见佛。 看到见佛执意不起,郎琰这才开口:“师父何必嘲弄我家小弟呢?愚钝者本就未得上天垂怜,又何必再伤他一次?而若将愚者捧为天降之才……” 郎琰不再继续说下去,这时见佛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所言,的确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会让门主未来在青狼帮的路增添阻碍。只有让郎琊坚信自己的才干远比门主高,门主才会少些麻烦。 “老朽糊涂。” 见佛看郎琰闭目养神,便也不再叨扰。他也闭上眼睛,心下却无法安稳。 虽说自己与其他欲门高位相比,与门主多了一层师徒关系,其余同位的分城主,也自觉将他尊为上位,门主也看得起自己,将国都燕城分给他。但是只有他自己和长荆知道,门主与他之间也不过是薄如蚕丝的关系。 他与青狼帮帮主郎其峥是兄弟,郎琰幼时的确受他教导,可是不过两年,他就又遭到江湖仇家的追杀。别说放着郎琰不顾,在他第一次被追杀时,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弃之人海。待到一切风平浪静,已经是十年有余。他已是无依无靠,只能投靠青狼帮的帮主,却又不想落个白靠兄弟的名声,于是想要再次担起教导少帮主的任务。 然而此次相见,他发觉郎琰的武艺竟已至自身之上,实在是无颜面再做郎琰的师父。正当他准备去拜别郎其峥时,郎琰却将欲门一事告知与他,还把燕城分城主一位给了他,让他不仅衣食无忧,也能享千人尊崇。 见佛每每想到这,都想不出为何郎琰当时会这么轻易将他收入旗下,还给了他这么高的位置。可是他不管郎琰怎么想,于情于理,于职于义,郎琰都是他的门主,而非所谓的徒弟。 绝渡逢舟之恩永世难忘,他愿追随郎琰,至死不渝。 第五章 禁足东宫 盘子里的盐炒花生已经所剩无几,然而砂壶里的茶水几乎没有被动过。郎琰吞下最后一颗花生米,戏台上的舞还没结束,只是身旁的长荆离席而归了一次又一次。 “他还没走么?”郎琰舒出一口气,显出些许慵懒。 “是。他还在楼上等着,坚持要见主子。” “跟他说我不在燕城。”郎琰舔掉唇上最后一星盐粒,打了个哈欠。 “可是您前些天才跟他说您亲自来燕城了,还找他讨了五十两银子做路费……”长荆嘴角抽了抽。 “是么?”郎琰皱起眉头看向长荆,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见到长荆自信点头,这才满不情愿地说:“那就告诉他我又回东泽了,看看能不能再找他要五十两路费。” “……”长荆彻底无语,他知道主子现在说的都是胡话,只好独自起身走向楼上。 郎琰也不去管,他相信长荆懂他的意思,又叫小二再上一碗盐炒花生,继续看他的歌舞。 当戴好面具的长荆推开门时,徐尧钦以为是欲门门主来了,满肚子怒火只好稍微敛敛,可他抬头仔细一看这面具,竟是那天跟在门主身边不讲理的随侍,他实在忍不住怒意,对着长荆喊了起来: “你们门主呢!叫你们门主出来!” “门主说了,没有要紧事情,不会出面。” “要紧事?什么是要紧事!太子殿下领命押送的罪臣被人劫走,这还不算要紧事么!”长荆越是把话说得平淡而理所当然,徐尧钦就越是生气。 “此事一非太子亲自押送,二非太子府内人员性命受到威胁,按照约定,今日之事的确不在我欲门职责之内,徐公子又为何要来欲门这撒气呢?” 长荆并不给徐尧钦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我们门主想告诉公子,如若是欲门失职,无需公子来找我们,门主自会给您一个交代。而若并非欲门之责,公子就算是喊来天兵海将助阵,欲门也断不会理睬。” “……强盗。” 片刻之后,郎琰看见徐尧钦从二楼走下来,脸上怒气未消,大步流星冲出店门。郎琰这才露出笑意,放下筷子对着台上刚结束的舞曲鼓掌,直到长荆坐回他身边才停。 “干得不错,赏你的。” 郎琰将桌上一口没动的清茶推至长荆面前,长荆明白这不算价钱而赠送的东西,主子都是不愿去碰的,只是希望徐尧钦也能够早日明白。 “所以那太子怎么了?”郎琰又吃完一盘花生米,还是忍不住点了壶梅酒来,清一清干腻感。 “回主子,听说是被禁足了,监视的探卫说三日前看着太子回东宫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禁足好啊,老老实实呆在他的东宫里不乱跑,这钱我们可以躺着赚了,这是那皇帝老儿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啊。” 燕城皇宫—— “如果徐卿此次前来是为太子求情,那么徐卿可以回去了。” 龙座上的男人端起正热的香茗,而茶盏边摞着的,全是弹劾太子玩忽职守、办事不利的奏折。 “陛下英明,微臣此次前来的确是为太子求情,但并非是想求陛下解除太子禁足,还望陛下且听微臣一言。”徐尧钦跪伏在地上,心中忐忑,依旧不敢直起身来。 在极其漫长的几秒钟等待后,入耳的是伴有茶盏碰撞声音的人言:“说。” 徐尧钦依旧埋着头:“陛下,太子殿下虽在禁足之中,依旧勤苦读书,为的是有朝一日再为陛下分忧。微臣身为殿下伴读,深知自身愚钝,不及殿下半分精明,即便如此,微臣也已将之前所学词志精通烂熟。” 见皇帝并没有什么表示,徐尧钦深吸一口气继续:“太子殿下虽天资聪颖,新文初见便能自悟二三,但学海无涯,若无师者引领,再有资质的舟也会迷航啊陛下。” “朕只说过禁足太子,何时不许太傅入东宫授业解惑了?”皇帝语中含着五分愠怒,还有剩下一半徐尧钦品不出是什么意味,但好在陛下目前没有真正动气。 徐尧钦缓缓抬头望向龙座上的九五至尊,双眼里故意露出震惊与不解,又立刻收敛情绪作出一副心有解答的模样,皇帝眯着眼将这一切全都瞧进了心里。 “是……是微臣唐突了,太子殿下近来多次差人去请太傅入东宫讲学,然而不管是太傅还是其余先生,都不愿进东宫一步,所以微臣这才以为……” “以为是朕,不让你的太子殿下受到指点是吗!” 皇帝拍案而起,徐尧钦立刻连连叩首谢罪:“陛下赎罪!臣罪该万死!” “你出去吧。”皇帝冷面目送徐尧钦出殿,心乱如麻。 太子一向稳重,又怎么会玩忽职守?何况此事一出,平日里不见风向的大臣们都一味要求严惩太子,为避群臣舌剑,他只好将太子禁足。这的确是惩戒太子办事不利,以致如此过失,更是在保全太子,避免再生大乱。 他一向多疑,如今朝臣这般一边倒的局势让他怀疑自己的太子是遭人陷害,可是苦于现在并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先惩罚太子,以抚众臣之心。可这徐尧钦一言,让他知道现如今就连太子太傅都胆敢忽视太子之请,若他当真将太子禁足多时,恐怕往后再想让太子立足朝野,便难上加难了。 徐尧钦用袖口拭干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他了解皇上的性子,皇上那一句斥责并非是真正斥责他居心不正,而是以此代泄对太傅一流的责骂。如果皇上真的对他动了气,那么他现在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走在宫中的石道上。 徐尧钦回想刚才在殿内的所作所为,确定自己的震惊顾虑全都被皇帝看在眼里。他不敢保证皇上会不会真的因此而解除太子殿下的禁足,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暮色降临,徐尧钦从酒庄那买了一葫芦精酿,缓步散漫在少有行人的路上,想将近日的疲累与苦仇全数用高粱美酒洗涤干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喝上一口,就提前感受到醉酒后天旋地转的晕眩失重感。等到神魂再次追上身体,能够看清周围事物时,他只在模糊中看见有一根食指,竖在那鸦青镂金丝的面具之前。 “嘘——别出声,也别乱动。” 欲门门主! 他瞬间回过神来,马上向四周探望自己的处境。他向下一看,只见自己正坐在塔顶瓦面之上,突然就明白刚刚的眩晕失重是怎么回事。这门主行事随性,竟将自己从街上直接掳走带上这塔顶,速度之快实在让自己的身子吃不消。 这塔虽然不高,但徐尧钦循着记忆分辨出这是一座佛塔,平时很少会有人上至顶层,更不会有人注意这顶层之上的塔顶会有人影。郎琰故意挑了背向城内的一面将他放下,他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郊野。 “徐公子不要慌张,咱们是联手共赢,本座怎会害你呢?” 郎琰放开徐尧钦,自在地枕着手臂躺在塔顶上。 “联手共赢?哼,门主可真好意思啊。今日在下等候门主多时,都等不来门主一个影子。” 郎琰直接将刚刚听到的这句话丢出脑外,他压根不想多做解释,只说他要说的话:“徐公子难道不想知道你这次的对手是谁吗?” 他看着坐在旁边不敢妄动的徐尧钦,侧过身来拍拍他的大腿表示安慰:“本座答应过你不接伤害太子势力的任务,为此本座失了好几个单子——徐公子不想知道是谁下的单?” 徐尧钦闻言正想追问,却对上郎琰狡黠的眼神,知道他不会这么善良无所求地给自己提供帮助:“单主身份不可透露,这规矩人尽皆知。门主怎么这般清闲,都有时间专门来逗在下玩了。” “交易成功才算单主,一分没让我捞着,算哪门子单主?” 郎琰微支起身来,贴近徐尧钦的腰腹,用鼻子使劲闻嗅,而后将手伸向他的腰侧,取来他悬挂在后的酒葫芦:“几个单子才换一瓶美酒,唉,真是亏啊。” 还没等徐尧钦反应过来,郎琰已经打开瓶盖,美酒下肚,而后满嘴酒香地冲他吹出一句: “你的太子殿下还真是不缺好弟弟啊——尤其是那十一皇子。” 第六章 静待时机 郎琰看着眼前这人复杂的神情,朗声大笑,他看出徐尧钦现在半信半疑,对于他刚刚所说的人名好似已有察觉,却又好像不愿轻信。他将酒葫芦重新盖好,盯着徐尧钦活动双手筋骨:“看来这个消息徐公子一时难以消化,以致疲惫不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当徐尧钦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郎琰的左掌化为手刀,横切向徐尧钦的后脖颈,让他两眼一黑,当即昏迷过去。 徐尧钦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星夜正浓。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从小服侍自己的小厮,他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想问小厮许多话,却在开口时尝到舌苔上残留的涩辣感,继而呼出满腔的酒气。 徐尧钦一时被自己呛到,猛咳出眼泪,小厮连忙端来醒酒的汤药,盛出一勺送到他的嘴边:“公子向来知晓利害,今日怎么宿醉街头?若不是城内巡逻的侍卫认出醉倒在巷边的公子,奴才恐怕要担心整个夜晚了。” 徐尧钦头疼得厉害,他深呼吸几下希望能够尽快恢复神志。他闭着眼睛努力寻找记忆的末端,又联系刚刚小厮所言,没过多久便得出了答案。想必是那欲门门主将他打晕后又丢在了街边,还将葫芦里剩余的酒灌入到他的嘴里,恼得他咬牙怒骂:“混蛋!” 小厮不知自己的主子为何动怒,受惊正准备跪下认错,却被徐尧钦一把拦住,宽抚几句后打发了出去。徐尧钦一口饮尽碗里的醒酒汤,不适感依旧难以祛除,于是将碗搁下,倒头草草睡去。 东宫中的最后一间屋子也熄了灯,然而燕城中还有两个人影踏梦而行。一连几夜郎琰都会坐在十一皇子府对面的屋顶监守,可是至今为止都没发现什么异样。长荆看着主子的背影,掂量着该不该问一些问题,谁知郎琰先开了口:“有话想说?” 长荆颔首:“主子英明。属下的确心有疑惑。” “那酒不好喝,我后悔用它抵那几单的钱了,所以最后还给了他——那几单的损失我会记得的,以后还是要从他头上拿。” 郎琰明知长荆不是想问这个,等到长荆思忖片刻后再一次开口时打断了他:“徐尧钦跟他那太子殿下人傻钱多,这么好的一个金主我怎么能只从他口袋里捞取一次?今日送他一个信息,不过是希望他与他的太子能在这皇宫里活得久一点,多攒点钱。” “那主子又何必亲自来监视十一皇子呢?” 郎琰枕着长荆的大腿躺下:“手上没有对他有用的线索,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钱给我?” 他仰起脸注视长荆的下巴,低喃:“既入燕城,参与这皇权与门派的混乱纷争,往后的日子自然不好过。无论是朝野还是江湖,定有不少人将欲门视为眼中钉,如今局势,他们刚好能于这乱世中借力打击欲门。与其等他们来袭,不如我主动参与,将这浑水搅和得愈加混乱。” 长荆听闻后同郎琰一齐静默良久,他从未料到主子还有这般心思。郎琰看见他微皱的眉头,又换回平日里乖谬的模样:“所以呀,我要好好重温儿时练功那夜夜于长椅上浅眠的日子。免得功力生疏、放松警惕,一不小心在睡梦中被人暗杀,可就享受不来那么多好东西喽。” 郎琰说完便闭上眼睛,在长荆的腿上呼吸节奏渐平。长荆难得地笑了笑,他看着身前男人如此舒适的躺姿,将“那为何还要枕着属下而眠”这句话弃于月光之下。 几日后。 “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十一皇子身边的丫鬟?” “千真万确!奴才听公子的话,于十一皇子府外蹲守半天,亲眼所见十一皇子的贴身丫鬟进了八皇子的府邸,过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出来呢!” 徐尧钦闻言后陷入沉思,八皇子明面上与太子殿下不睦已久,但之前从未听说十一皇子提出过什么不利于太子殿下的言论,所以他不敢确定那欲门门主之前所言是否真实。但是现在小厮来报,十一皇子与八皇子私下勾结,那么欲门门主的话倒多了几分可信度。如若事实真是如此,自己可得要早点让太子殿下知道此事。 十一皇子,看来不得不防了。 徐尧钦立刻出门赶往太子的寝殿,当他抱拳请安时,太子正在写字。细腻顺滑的兔毛漆笔沾足浓墨,在纸上留下一个“静”字。 “太子殿下,钦有要事相报。钦发现……” “皇帝口谕!请太子殿下跪接!” 徐尧钦还没说完,殿外尖利的男声打断了他。这声音耳熟得很,徐尧钦不会认错,这是皇上身边的总领太监梅公公的声音。他立刻与太子一同出殿,跪下接旨。 “皇帝口谕:太子已于东宫禁足多日,痛定思过,朕觉得可以解除其禁足限制,并让他着手调查当日之事,将功补过。”梅公公大声宣完,堆起笑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太子殿下,这可是好消息啊。” 太子眼里的欣喜慢慢隐去,他谢恩起身,同梅公公问道:“父皇怎么突然……” “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今日上朝时,穆王殿下对皇上说:‘六弟已被禁足多日,想必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儿臣觉得此案本就蹊跷,六弟也许是遭人陷害。何况事发当日目睹者皆是六弟的人,父皇将此案交由六弟亲查也更为妥当,六弟也定会尽力为父皇查明真相,将功补过。’也许是皇上觉着穆王殿下的话在理,也不忍对太子殿下过于重罚,伤了父子情分,这便让奴才将解除禁足的口谕带给太子殿下。” 太子面不露色,再次跪下:“是,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所望!” 等到梅公公走后,徐尧钦仍旧跪坐在地上,他想不明白穆王为何要帮太子殿下说话。穆王是二皇子,当今的皇长子,也是众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皇子。穆王平日里似乎无心皇储之争,从未帮过也未害过太子殿下,可现如今突然开口请皇上解除太子禁足,实在是让徐尧钦想不通其中原委。 “尧钦,想什么呢?”太子看见徐尧钦还跪坐在地上神色恍惚,出声提醒他。 徐尧钦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却发现双腿已经跪麻,向后踉跄了一下。他扶住身后梁柱,调整平衡:“还望太子殿下恕钦失礼,钦只是想不通穆王为何要帮殿下说话。” “本宫何尝不是呢。”太子目视远方,心里也不知道这个二哥为何在如今自己备受孤立的时间帮助自己。在这深宫里待久了,这样无缘无故的帮扶,没有人敢轻易接受。真的有皇子能够经受住皇位的诱惑吗?太子不信穆王真的没有觊觎他的太子之位。 太子一时想不出穆王今日之举的目的,倒记起徐尧钦之前的话,追问道:“你之前说的要事,是什么?” “殿下,罪臣被劫一事,恐怕与十一皇子有关。” “十一?”太子闻言不免有些吃惊,他在记忆里搜寻与这十一弟有关的桥段,可惜失败了。十一皇子不论在御前还是与众皇子私下见面,存在感都很低,他同他那不得宠的母妃一样,一个沉寂在后宫,一个无言于朝野。 “是。正是十一皇子。” 徐尧钦再次肯定,又凑进一步靠近太子耳畔:“欲门门主亲自对钦所言,十一皇子前段时间找过欲门帮他解决太子殿下的势力,而后迫于我们同他的协议,取消了这一单。十一皇子遭到拒绝后,也许另寻了其他门派将那罪臣劫走。” “欲门门主?你不是说他行为乖张、行事无常么?此报可信?” “钦也是这么想,所以近日特地让小厮日日守在十一皇子府外,终于在今早发现十一皇子的贴身丫鬟独身前往八皇子府。而那八皇子……” “哼。好啊,真是兄弟一心。”太子冷哼一声,将手背在身后:“当务之急,是查出究竟是谁劫走罪臣,构陷本宫。解除禁足实属不易,此事不容有误。” “钦明白。” 徐尧钦跟随太子入殿,注视太子走回书桌旁,拿起未干的毛笔,继续写完先前没有结束的书法。 笔走墨留,纸上尽显四个大字,矫若惊龙: 静待时机。 第七章 螳螂在后 八皇子府。 “穆王好端端的,为何会为俞承懿说话!”八皇子俞承亮越说越气,将手中的茶盏摔向地面,器碎水溅。 “八哥何必动气,想来二哥也只是无心一句。” “他这无心一句,让你我多日心血全部白费!”俞承亮重拳砸于桌上:“当真是便宜那俞承懿了!” 十一皇子看着俞承亮动怒默然不语,他隐隐觉着自己之前忽略了穆王,而这穆王也是有手段的,看似轻描淡写几句话,正正好好地说在了父皇的心坎上,让父皇解除了太子俞承懿的禁足。 他叹了口气,无心深究,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虑如何阻止太子查案:“八哥,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想办法阻拦太子查案。如若让他查出真相,你我都逃不了干系。” 俞承亮瞪了一眼十一皇子,恨恨开口:“你这不说的废话么!问题是怎么阻拦?父皇亲自下令让他戴罪立功,我还能把他困在东宫不成?” 十一皇子眼珠游转:“八哥,众人皆知你与太子不和,此事你不方便出面,还是交由愚弟解决吧,愚弟这就去做准备。” 俞承亮并未掩盖自己脸上的轻鄙,端着腔调对十一道:“那就交给贤弟了。”十一皇子将他的神色看入眼里,然而心底未起波澜,无悲无喜地道别后转身踏入夜色之中。 在外等候多时的郎琰与长荆一路跟随十一皇子回到他的府邸,再也没见到他出府,二人只好又回到熟悉的位置。长荆望向身边的主子,只见郎琰一袭玄衣隐于暮色,不知怎么的,长荆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在仅能听到轻微风声的夜晚显得异常孤寂。此情此景,长荆已经一连看了好几个晚上。郎琰甚至在这屋顶留了一小罐陈酿,在这漫漫长夜里喝上几口打发时间。 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规劝郎琰:“主子夜夜守于此地,难以安寝,属下实在担心主子的身体。还请主子信任属下,留属下一人独自监守,属下定不会错漏任何信息,主子实在无须亲力亲为。” 郎琰闻言将口腔内剩余的美酒吞入腹内,回过头危险地眯起眸子盯着长荆,让长荆心底慌乱起来。郎琰放下酒罐,一脚蹬住靴下厚瓦,借力将身子挪到长荆面前,目光紧逼长荆双眼,故意带着三分愠怒逗他: “什么意思?觉得我身子不行?” 长荆听到后乱了阵脚,连忙解释:“不,不是!属下的意——” 郎琰的手心忽然捂住长荆正在说话的嘴,而后又快速放开他,迅速地贴向最靠近十一皇子府邸的檐角,趴下身来,让左耳正对府邸。长荆见状也立刻凑到郎琰身边,同他一样聆听。 但是长荆并没有听到十一皇子府内传出任何对话的声音,他不知道主子在这听这么久听到了些什么,但是主子依旧在宁心静听,他不敢开口问。 “走。” 过了一会儿郎琰突然从屋檐边弹起,甩出这一个字就从屋顶一跃而下。长荆没时间追问,只得跟上郎琰。待到郎琰停立于一条幽静的小巷口处,长荆才追上他的身影。 “还真谨慎啊。” 郎琰倚住墙面,语中带有嘲讽的意味。长荆探头看向巷口外的正道上,仅有二三路人背对他们而行。待到一褐衣男子准备拐向下一个路口时,郎琰这才跨步出巷,往那人转入的方向走去。 长荆意识到那褐衣男子就是主子跟随的目标,他远远跟在那人身后,仔细观察片刻,还是不能解开心中的疑惑,只能闷声信任郎琰的决定。 只见那男子兜兜转转,最终走入一家客栈的二楼包厢。郎琰看了眼长荆,长荆会意地绕到客栈侧面,运气足尖点地而起,轻松飞至包厢外侧的纸窗旁,背贴外墙。他用食指在纸窗难以被发现的最下沿处戳出一个小洞,而后猫腰窥探。 郎琰背对着长荆,警惕外围的任何动静。正当他估摸着长荆已经探得消息时,忽而有一并不正常的破风声,向他左耳袭来,却又从右耳离去。像是一段只是匆匆经过他的穿云箭,正在赶往它真正的目标。郎琰立刻判断这声响的来源,却听见脑后上方传来摩擦的声音,再一回头,就看见长荆已失去平衡,向后仰坠。 郎琰即刻跃起,于空中接住还未反应过来的长荆,而后稳稳回落地面。他还没开口问长荆怎么回事,就听到头上那褐衣男子房间里传来的疾步音。恐怕是刚刚的动静引起了对方的怀疑,郎琰立刻推开长荆,软下膝盖向后倒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没醉!别扶我……” 长荆瞬间懂了主子的意思,忍住身上的不适快步走向郎琰:“主子可别说胡话了,快进客栈歇息吧。” 长荆正说着,就看见那褐衣男子从客栈门口出来,身后还有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那褐衣男子率先开口:“深更半夜的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 郎琰作出眼神迷离之象,皱着眉头眯眼像是要努力看清说话者的容貌,他的余光扫过对方身后站着的男人,竟然发现他与那男人互相认识。 那是烈云派的掌门——关海云。 作为青狼帮少帮主,郎琰自然跟随过父亲与江湖上几个有名声的门派掌门人见过,这位也一样。虽说烈云派与青狼帮交集不多,但是每三年一度的江湖掌门相聚,郎琰都能见到关海云。 郎琰迅速反应过来,他扶着墙支起身子,又甩开长荆搀着他的胳膊,冲面前二人耍酒疯,干脆将青狼帮少帮主的名头败得更坏:“你算什么鸟!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可知本大爷是谁!” 长荆也认出关海云的模样,只看主子现在怎么做戏,自己配合就是。郎琰说完上一句便往长荆身上倒去,长荆及时扶住他,让他在自己的怀里继续嚣张:“爷可是青狼帮!少帮主!你知道青狼帮……是什么吗!” 那褐衣男子听闻后更是不服,眼见着就要报出自家名号予以回击,但是关海云抬起手臂挡在他面前,让他生生咽了回去。 见状郎琰愈发张扬,他从长荆怀里看似费力地离开,步子混乱地靠近面前二人:“哈!这就怕了!你说你……为什么要惹爷……对不对?你现在,跪下来给爷磕三个响头……爷就放了你!” 他用内力促动肠胃,打出一个酒嗝:“我爹!可是青狼帮的帮主!人称狼爷!快,你把爷哄高兴了……爷或许还能放你一马……哈哈哈……” 长荆估计时机差不多了,并步赶到郎琰身边,伸手架住他的身子。这一次郎琰并没有反抗,长荆知道是时候该停止这场闹剧了,于是低下头来,故作紧张:“还请关掌门原谅我们少帮主!少帮主喝醉了,他绝不是有意要冒犯掌门的!” “嚯,居然还知道我是谁。”关海云冷眼相待,他看着在长荆怀里痴笑狂妄的郎琰,心中鄙夷至极。郎其峥啊郎其峥,你有这么一个独子,也不知你的青狼帮十年后还会不会存在于江湖之上。 “关掌门风姿,我等怎敢忘怀。今日是少帮主冲撞了掌门,等到明日少帮主清醒,定来亲自给掌门赔罪。” “不用。让你的少帮主回去好好反省就行,别出来到处丢郎其峥的脸。”说完,关海云转身走入客栈,那褐衣男子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后也跟随上去。 长荆扶着装醉的郎琰走至两个路口外才停下,确定没有烈云派的人跟着以后这才放开郎琰,从他脚踝处传来的疼痛让他的五官扭曲起来。郎琰蹲下身查看长荆的踝骨,等到他拉起长荆的衣物时,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长荆左脚的跟腱处已是一片红肿,郎琰记起当时捕捉到的破风声,今日之事必定不是长荆失误所致。而据长荆自述,应该是一钝器,擦着墙壁飞击长荆立于外侧的左脚后部,一击让他吃痛崴脚,失去平衡。 居然有人敢在暗处陷害长荆,而且还能陷害得到,此人定不简单,郎琰面如冷冰。他能偷袭得手,那必然有足够深厚的轻功内力能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不被郎琰发现;而仅仅一个钝器就能让长荆伤得如此厉害,那人运于掌间的气力绝对不小。 是个高手。 月光惨淡。 今日这场戏的第五位参与者,终于放下了手中剩余的碎石。他本只是无意撞见了于窗外偷听的长荆,玩性大发,出手想让这平淡无奇的夜晚有趣起来。谁知那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注意到的郎琰,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青狼帮少帮主……” 他喃喃重复着刚刚听到的名号。 “后会有期。” 第八章 以鸡为证 郎琰将长荆扶至路边坐下,而后屏息凝神辨查周遭的动静。长荆见状也用内力压住鼻息,减少自己对郎琰的干扰。 静默良久后,郎琰的双耳终于猎捕到一丝轻微的摩挲音,他握起长荆的手腕,用手指在长荆的掌心上传达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懂得的暗号。 ——树上。 长荆知晓后,同样把注意力放在身后成荫的高木上。果真,只有在如此专注的情况下,才能察觉到这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的身法轻如无物,内力足以控制气息融入风流中,能让郎琰得知他大致方位的,只有他走后留下无法控制的树叶摩擦的声音。 郎琰已经稍稍改变了坐姿,他将重心挪于前脚掌,臀部只是虚与路边圆石接触,以便他随时发力而起,追上那人。这是郎琰近段时间来唯一一次如此的认真严肃,他甚至将右掌看似无意地贴附在大腿上方,只有他与长荆知道,那里一直藏着一把精利的匕首。 显然,郎琰动了杀心。 直到那轻如牛毛的动静逐渐向远处挪动至再无迹可寻之时,郎琰才从刚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他走了。” 郎琰心中半分庆幸,半分遗憾。他庆幸那人没有再继续追查他与长荆的身份,避免暴露自己更多的事情;但也遗憾那人没有再靠进一步,让他有机会判断出对方的精确位置,而后让其丧命于这林木之间。 他起身,回首看向曾经有过声响的高树,又有风过,将那人最后一点存在过的证据都擦除干净。他看向仍旧坐在一旁的长荆,长荆从小就跟着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他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却也是无能为力,只得默然向长荆伸出一个手臂,让其挽住自己借力起身。 长荆看见郎琰郁郁寡欢,知道主子是心疼自己,于是伸手攀上主子的手臂,却没有将其作为全部的支撑:“属下不过是皮肉之伤,不打紧。” 他并非全是为了宽慰郎琰才这么说,因为事实也是如此。他跟随郎琰这么多年,不论是幼时的练功之苦,还是后来同郎琰在江湖上以武立足,受的伤都比现在这个要严重得多。虽然那人手法的确刁钻、力道狠毒,但终归也只是伤到皮肉,没有触及筋骨,对他们武林中人来说,不足挂齿。 只是这伤在郎琰眼里不止是一次钝器击伤,更是凭空冒出一位武力不凡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功偷袭长荆的神伤。有这样一名藏于暗处窥探自己的人,往后的日子恐怕会多出不少麻烦。 “自己不小心崴的脚,自己受着。” 郎琰口是心非地丢下这么一句,却让长荆很是欣慰,主子愿意这样回应,应该是放宽心了:“是。属下定会将今日之事牢记于心,不再犯如此低级错误。” 而后长荆又压低声音:“主子,我们现在去哪?” “回见佛的宅子。”郎琰顾及长荆的伤势,主动放慢了速度。 长荆也猜到答案会是这样,现在自己与主子跟踪烈云派的事情被人发现,往后只能更加小心,近段时间不宜继续高调活动了。 “主子,那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如果他是烈云派的人……” “他应该只看到了那一场。” 谈及此,郎琰的声音更冷一分:“如果他当真是烈云派的人,他不会只用钝器将你的脚打伤。” 见长荆点头认同他的观点,郎琰继续:“而他如果一早就发现你我能够飞檐走壁,这个时候他应该继续跟踪我们,看我们会停于哪里、是什么来路的人。” 这也是郎琰最终不选择追上那人的原因。现如今左右不过是让那人知道,青狼帮少帮主深夜窥探烈云派而已。如果郎琰真的亲自动手追杀那人,一旦失手纵其逃脱,那么这江湖上就会存在一位除开郎琰亲信之外,知晓青狼帮少帮主会武功的人。 郎琰不知道自己与那人真正交起手来有几成胜算,但是单论轻功藏匿之道,他甘拜下风。与其押上这么大一个赌注,不如暂且忍这一回。 “那今日之事,主子打算如何告知徐公子呢?” 长荆一言将郎琰的思绪拉回今夜的正事上,郎琰本就才吃一亏,没好气地说:“我上次才白送他一条消息,若是再将今日之事赠予他,难不成是想让我改行慈善之道?等他的太子殿下没有头绪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再好好诈他一笔。” “只不过现下真能确定十一皇子与烈云派有勾结吗?之前属下在那关掌门窗外窥视多时,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实在不能因此得知这烈云派与那十一皇子有无瓜葛。” “肯定有。”郎琰一口咬定。 “我先前之所以在十一皇子府外听那么久,就是因为我突然听到了一段从未听过的脚步声。那段脚步并非像他府中其余人一样随意地踏过地面,而是控制着步幅力道,既不与石砖碰撞出沉重的声响,又能大步流星如虎蹑足,明显是练过武功的人。” 他侧过脸看向长荆的眼睛:“何况我们一直盯着出入十一皇子府邸的人,当时并没有人从府门进入,却于府中突然多出这么一段陌生的步频。足以见得是十一皇子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与这类人有所勾结,于是就让他用了其他的法子进去。” 长荆闻言恍然大悟:“所以主子当时也是直接追到了十一皇子府后的一条巷子里,烈云派的人应该是与十一皇子谈完后又择墙翻出。难怪主子当时说他足够谨慎,恐怕是有见不得光的关系。” “不错。” 长荆又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蹲守烈云派的人?” “关海云好歹是一代掌门人,也是久处江湖的老狐狸。就算是被人‘无意撞见’他居于此处,他也不会再在那个客栈留宿了,而且他也一定会在往后更加警惕,再派人蹲守大约是自投罗网。” 郎琰叹了口气,苦笑道:“估摸着后面一段时间,我这青狼帮少帮主得出去多看看青楼美女,享受享受燕城繁华,而那欲门门主又要偷懒喽。” 长荆闷不做声,今晚那不知来踪去向的高手的确是在自己与主子心里扎了一根针,眼下最稳妥的方法,的确是减少活动,避免这根针插得更深,伤及骨髓。 二人再无他言,一路缓步,等回到见佛居住的宅子,已经是五更天。 见佛本就鸡鸣而起,此时自然被郎琰长荆进门的动静吵醒。他下意识一把将悬于床上墙壁的佩剑拿下,转身轻跃下床谨慎地贴在门口,当他听到脚步逐渐逼近自己的房门时,右手拇指已经将剑推出了剑鞘。 眨眼之间,一把寒铁斩开流风,直接横在推门而入者的脖子上。 见佛眯眼去看究竟是什么贼人如此大胆,定睛一查,竟看见郎琰正冲他笑得灿烂:“姜师父这么早就醒了呀?” 见佛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收回剑来,一时结巴:“门主……老朽……属下不是故意的……这是……哎呀我这嘴!” 郎琰看见佛急出一脑门的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安抚他,同时走进了房内,随手将门关上:“师父乖,师父乖,是徒弟不好,没给师父打声招呼就来了。” “不不不,门主你可别……别……”见佛听了之后更急了,连连摆手,以为自己又惹得门主生气,门主才这样折磨他。 见到见佛这种反应,郎琰直接将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见佛这才冷静下来:“所以门主最近都要以青狼帮少帮主的名义活动,于是选择来老朽这儿更加稳妥?” “是‘爱徒’和‘为师’。”郎琰强调。 “是,是。老朽糊涂,老朽糊涂。”见佛连忙认错改口,却发现自己改了个寂寞。 郎琰没有心思再帮他改正:“长荆受伤,我已经把他安排在客房睡下了,等天亮了得寻个靠谱的郎中帮他看看。” 郎琰离开见佛的寝屋,正遇院内金鸡报晓。他蹲下身眼疾手快地抓住公鸡的翅膀,自娱自乐地看着那鸡在自己手里扑腾,以此看似开玩笑的模样说出心底真实而严肃的想法: “此鸡为证,此仇必报。” 第九章 宫墙内外 徐尧钦从一处宅子走出,不由得长叹一声。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近来第多少次无功而返,只能在心里抱怨那伙劫走罪臣的贼人竟如此谨慎,以至于这段时间他与太子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在似无头苍蝇般挨家挨户询问有无目击者,却接连碰壁后,徐尧钦决定还是回事发当地再去仔细检查。当他快要接近事发地时,却远远地看见那里似乎起了争执。 “奉太子之命,我等守于此地!若无太子之令,不可接近!” 为了避免其他或有心或无意的人破坏现场的线索,俞承懿早就派了一众侍卫守在此处。而现在,就算值守的侍卫如此义正辞严,那帮闹事者依旧不肯退让。徐尧钦加快了脚步,想去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想要硬闯。 他的脑海里接连浮出八皇子和十一皇子的名字,甚至连穆王也在他的怀疑对象之列。正当他想要出声喝止,却另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出言让那群强闯者暂且退下,而后那人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徐尧钦定睛一看,居然是皇帝身边的梅公公。 “咱家想要进来瞧瞧,难不成还要看你们这群狗奴才的眼色?” 梅公公一语吓住了在场的侍卫,他们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还不快滚!” 梅公公再一声喝令,让他们全部溃散。梅公公将手里拂尘向前一甩,身后的众人全数闯入,将场内所有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全部搬走,再逐一将石头下的土块挖开。 徐尧钦不明白为何来者是梅公公,更看不明白梅公公让这些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走上前去:“梅公公,你这是?” 梅公公听到声音后回头一瞧,原本他面上满是不耐烦,见是徐尧钦,他还是稍微收敛了脸色,只是笑而不语。 直到一段时间过去后,有一位小太监跑来将刚刚于土里找到的一块残缺的腰牌递给梅公公,梅公公仔细瞧了瞧这块令牌,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徐公子啊,咱们皇上念着与徐家旧日的恩情,一直厚待公子。徐公子也需要时时帮皇上规劝着太子殿下才是,可不能让太子殿下误入歧途啊~” 徐尧钦当初看清来人是梅公公时,本就心里忐忑,现在听见梅公公这么一句话,更是不安。他无话可回,只得偷偷瞄几眼梅公公手上的腰牌,那腰牌破损得只剩下面一半,在污泥的遮掩下,徐尧钦勉强能看出这是一块木牌。 梅公公注意到徐尧钦的目光,专门将腰牌放在徐尧钦面前给他看:“徐公子,这腰牌你可眼熟?” 徐尧钦仔细观察这残缺的腰牌,只见这木牌上竟刻有字,虽然只能看见字的下半部分,但是徐尧钦还是能慢慢推出,这是一个“欲”字。 ……欲? 徐尧钦的脑中像是突然塞进一个蜂窝,耳边全是嗡鸣,心绪被扰得极乱。怎会是一个欲字?难道这是欲门的令牌?若真是欲门的令牌,又怎会出现在这个位置?而梅公公又为何知道这里藏有一块欲门的腰牌? 太多的疑问充斥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的脑后不禁发麻。梅公公看见徐尧钦这副模样,笑而不语,拂尘又是一挥,众人离去,独留徐尧钦怔在原地。 徐尧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守卫看见梅公公离去后又重新值守于他身侧时,出言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他的呼吸已经不自觉地加快,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所有事情告诉太子殿下。 “‘欲’字?难道这件事是欲门做的?” 果不其然,俞承懿从徐尧钦口中听闻此事时,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将手里拿着的书卷摔在案上,怒意尽显:“好他一个欲门!胆子不小啊!” 徐尧钦看见太子动怒,立刻跪下:“太子殿下还请息怒,此事不一定是欲门为之。” “欲门张狂,不论做完任何贼事后都会于现场留下‘欲’字腰牌,天下谁人不知!” 徐尧钦闻言噤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要为欲门辩护,现在的线索的确全指向欲门。但他总感觉这不像是欲门所为,恐怕有更深的阴谋在后面等着他们。 “可是,欲门门主亲口答应过钦,不会伤害太子殿下的人……” “正是如此,本宫更是愤慨!一边拿着本宫给他的好处,一边干这等污秽事!你若找他质问,本宫都能猜到,他会说他只护本宫周全即可,又没说不能劫走本宫的人!” 俞承懿盛怒之下将桌上的茶器摔得精光,徐尧钦听后也动摇了想法,这话欲门门主的确说得出,难道真是欲门所做? 徐尧钦想不出结果,只得小心翼翼地出声:“殿下,今日梅公公亲自来查,有没有可能是皇上的意思?” 俞承懿冷面不语,他也正是因为前来调查此事的人是梅公公而发如此大的脾气。梅公公的意思,恐怕就是父皇的意思,而梅公公从自己负责的场地中发现一块腰牌,恐怕父皇要疑心自己了。 俞承懿沉默良久,而后缓缓一句:“去找绿屏。” 徐尧钦抬头看向俞承懿,一时之间没有动身。 绿屏是皇上的御前侍女,一直近身侍奉皇上,可是就连皇上也不知道的是,这绿屏其实是太子俞承懿的人。当年俞承懿精挑细选了几名丫鬟,派人上下打点,花费大量心血,最终将绿屏送至皇上身边。但是俞承懿从来不会轻易与绿屏私下相见,因为一旦绿屏暴露,太子派人监视父皇这种有违伦理纲纪的事情,要掉的可不只是一人的脑袋而已。 “快!去问绿屏!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承懿勃然令下,徐尧钦只好起身领命,赶往皇宫。 徐尧钦依旧不敢直接去找绿屏,宫里人都知道自己是太子伴读,如果被发现和皇上的御前侍女有联系,恐怕太子殿下难辞其咎。他转去御膳房,去找一个叫小佟子的太监,这个小佟子是太子殿下的母妃——也就是祁国前皇后——的亲信。只有让他做这件事,徐尧钦才能放心,就算是被人撞见小佟子与徐尧钦相见,也可以说是小佟子感念旧恩,心系太子殿下,询问一二罢了。 小佟子与绿屏都是太子的心腹,待小佟子给了个暗号后,绿屏立刻就会意地找机会与他在隐蔽之处相见。在徐尧钦的放风下,小佟子很快从绿屏那了解清楚情况,而后两人迅速分开,各自回到各自应处的地方。 “徐公子,绿屏姑娘说今日午后,的确是没见到过梅公公的身影,等到申初之时才看到梅公公回到皇上身边。” “今日可有什么人见过皇上?” “绿屏姑娘说,今日只有十一皇子前来见过皇上。” 又是十一皇子?徐尧钦皱起眉头:“那十一皇子与皇上究竟说了什么?” 小佟子面露遗憾:“姑娘说十一皇子觐见时神色凝重,说他之前撞见了不知该不该看见的事情,只敢将之告于皇上,不敢同其他任何人说。然后皇上就让所有的下人全部退到殿外,具体说了什么,绿屏姑娘也不得而知。” “只是……”小佟子迟疑了一下又说:“只是在中途,皇上将梅公公召进去问了句话又让他出来,虽然绿屏没有听清楚皇上问的是什么,但是梅公公站的离门比较近,她听到了梅公公回的话,‘回皇上,那是太子殿下的人’。” 徐尧钦如临冰川,心里一凉:“那梅公公后来还有没有说过什么?” “梅公公只是在申初回宫复命时,跟皇上说了一句:‘果真有一个腰牌。’其余的,绿屏姑娘都不知道了。” 徐尧钦像是失了魂一般,手心开始冒虚汗,转身挪着腿向宫门走去。 小佟子望着徐尧钦的背影,记忆突然被唤醒: “哦对!绿屏姑娘无意中听到跟随梅公公一同出宫的小太监说,在宫外遇到了徐公子,还说徐公子果然是做了亏心事,当时看到如山铁证,都吓得面如死灰、不敢说话呢!” 第十章 协同调查 徐尧钦脑中浮现出之前梅公公的表情和话语,心里大致能推断出十一皇子当时同皇帝说了些什么。他笃定十一皇子今日所为一定是在构陷太子殿下,可是十一皇子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徐尧钦不得而知。 “徐公子?” 小佟子看见徐尧钦一直不说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徐公子,是不是太子殿下陷入困境了?” 徐尧钦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小佟子的肩膀:“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太子殿下得到他应得的东西,你不必太过担心。倒是你和绿屏,在宫里一定要多加小心,互相照应。” 他说完便松开小佟子的肩膀,转身就走。小佟子回味他刚刚说的话,愈发担忧,下意识叫住他:“徐公子……” 徐尧钦停下脚步,小佟子现在只恨自己没有能耐,不能帮助太子殿下做更多事情,沉默良久不知道说什么话更为合适,最终只能跪下,朝着徐尧钦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多加保重。” 在这宫中,奴才的一跪一叩首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徐尧钦知道,小佟子是跪给青天,磕与黄土,保佑太子殿下渡过难关。 徐尧钦再次迈步向前,步伐愈加迅速,直直奔往东宫。待他气喘吁吁地推门迈进正殿,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发现殿内座上坐着的不止有俞承懿,还有另外一位男人——十一皇子。 正当他愣神之际,俞承懿严厉的声音朝他袭来:“徐尧钦!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直接闯入本宫的正殿!” 徐尧钦反应过来,噗通一下跪了下来,立刻叩首跪伏于地:“微臣罪该万死!微臣实在是失智,竟搅扰到太子殿下与十一皇子!” 俞承懿还准备继续发作,十一皇子出言拦了下来:“五哥,不必动怒。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伴读,这么唐突莽撞怎么能好好侍奉五哥,依愚弟之见,五哥直接将他逐出东宫,再向父皇讨个新伴读即可。父皇疼爱五哥,一定不会拒绝的。” 徐尧钦突然明白,为什么皇上会听十一皇子一言就疑心太子殿下了。这十一皇子平日里不声不响,想不到如今发力起来,竟如此牙尖嘴利。一旦让他有机可乘,他就可以在占据情理上风,主导走向。 俞承懿脸色更加难看,他将对十一皇子的怒意转给徐尧钦:“还不快滚!” 徐尧钦连忙退至殿外,他暗自愠恼,自责自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平白给十一皇子送去一个破绽。他慢慢回忆刚刚所发生的事情,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直到再次抬头想找到太子的其余近侍询问清楚,才发现问题所在——正殿之外,一个侍女小厮都看不见。 徐尧钦瞬时紧张起来,他立刻跑向最近的殿房,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又奔走于正殿附近的所有房屋之间,都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这种状况是怎么回事,只怕是十一皇子的诡计。他只好回到正殿门口守着,以防十一皇子对太子殿下动什么手脚。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徐尧钦终于看见一行人穿过花园的石门走向正殿。为首的二人是陌生面孔,而后跟着的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女。为首之人绕过徐尧钦,直接推门进入殿内俯首:“回十一皇子,并没有发现什么。” “好,那我和五哥都可以放心了。”十一皇子说完起身:“那愚弟就不再叨扰五哥了,此事我会向父皇禀告,定会还五哥一个清白。” 俞承懿淡笑着应付,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叫下人送客出府。待到十一皇子的人全部离开,徐尧钦迟疑着站在殿外,不知道该不该进殿。 俞承懿看见他局促在外,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提点一句:“想什么呢,尧钦。” 听到太子殿下唤自己“尧钦”,徐尧钦就知道太子殿下并没有为自己先前的莽撞动气,但他依旧很难原谅自己一时疏忽,低沉地走进殿内,下跪认罪: “钦实在是不知十一皇子在殿内,钦没有看见值守在外的侍从,就以为殿内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俞承懿听到这,心情再沉一分:“今日十一来本宫这说父皇疑心本宫身边的人有与江湖势力纠缠不清者,他就让他的人跟着本宫的下人去他们的房间里搜查,所以你来的时候殿外无人值守。不过今日之事本宫已用皇家同徐家的关系搪塞过去,他不会再因此事叫你为难。” “太子殿下怎可让他搜宫!无皇上命令,谁人能搜太子殿下的东宫!”徐尧钦并不在意十一皇子是否还会为难自己,他只无法接受那十一皇子居然敢叫太子殿下难堪,一时急得喊出声来。 俞承懿眉头皱起:“本宫何尝没阻拦过。只是十一言:‘愚弟是完完全全信任五哥的,只是五哥自证清白,于父皇那难免有心无力,而若有愚弟作证,或许能博得父皇信任。’何况他又只要求去看奴才们的房间,本宫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答允。” 徐尧钦闻言沉默,他也不知十一皇子闹的是哪一出,如此看来,当时也只能遂了十一皇子的心意。如果太子殿下执意不允,恐怕十一皇子更能以此兴风作浪,让皇上对太子殿下更加疑心。 俞承懿见徐尧钦不发一言,直接问:“你又从绿屏那知道了些什么?” “太子殿下,绿屏说今日只有十一皇子见过皇上,而十一皇子所言之事,一定对太子殿下不利。” “嗯?”俞承懿压下眉尖。 “钦虽不知十一皇子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但是皇上一听十一皇子所说,便派梅公公亲自去查看事发之地,又如此精准地在某一块石头下压着的土里翻查出一块欲门腰牌,这必然是十一皇子的诡计!然而十一皇子为何要做这一切,钦还不得而知……” “你不知道,本宫倒是知道了。” 俞承懿冷言:“十一说父皇疑心本宫时,还怕本宫不信他的话,就跟本宫说明日早朝,父皇会下令让他协同本宫一起调查此案。如若本宫不信他所说父皇疑心本宫,只需要看明日早朝父皇会不会下此令即可。” 协同调查?原来十一皇子做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和太子殿下协同调查。就算十一皇子今日与太子殿下说得再好听,明日之事已成定局,不会再有转机。而到那个时候,十一皇子大可以推脱说是自己虽已帮太子殿下作证,但皇上不听,执意如此。 徐尧钦心中的许多疑惑都因此解开,可是随后却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 “十一皇子如此笃定,应该是皇上已经与他私下商定。可是,十一皇子又何必今日要来东宫一趟?他应该知晓无论他如何铺垫,明日皇帝令下,太子殿下永远不可能真正信任他。” 俞承懿同样不解,他也不知道十一皇子今日来与他做这一场戏有什么目的,明明他俩心中都知道二人已是异道而行——在十一皇子求见皇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知道此事不可能瞒住天下人。 宫里那么多双眼睛,从来不效忠同一位主。 见佛私宅—— 劲松之下,刀剑齐鸣。 郎琰手中的长剑与见佛掌上的重刀拥吻,见佛腕部感受到的力道告诉他,郎琰意不在此。 “东宫有变?” 见佛颔首以应:“十一皇子今日进入东宫,遣走院内所有下人,而后有一飞贼入。” 剑身前倾占据上风,压住刀背逐渐下移。 “有无人知?” 见佛艰难承住郎琰的攻势:“并无人知,那贼未曾伤害太子与其下人,所以欲门没有出手。” 刃尖浮光,铁器相离。 第十一章 红白玉镯 郎琰将手中的长剑丢在院内的石桌上,翻转手腕活动筋骨:“可以啊,老当益壮。” “不敢当,不敢当。”见佛连连摆手,还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被郎琰的眼刀割断了这个念头。 见郎琰一屁股坐在石凳之上,在一旁围观多时的长荆也走了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郎琰满上一盏茶。 郎琰瞧着杯盏中还未沉底的浮叶,欣然开口:“估计那徐尧钦又要去烦欲门门主喽——但是门主现下脱不开身啊,按理来说应该派燕城的见佛去见他,师父说是不是啊?” “呃……” 见佛一时之间语塞,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一口应下。这倒让郎琰的注意力从茶叶转移至见佛身上:“嗯?师父觉得这样不妥吗?” 见佛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坚持:“听说那典当铺新来了一拨死当品,为师便凑去看看有无能够捡漏的宝贝……” “又要往家里添点破烂玩意儿?” 郎琰直接打断了他,为了去淘那几幅没用的字画,竟然连分内之事都可以耽搁?虽然见佛只有这一个收藏字画的爱好,平日里郎琰对此也算支持,可是再喜爱的东西也不该影响他的主次判断。 看见郎琰面色不悦,语气里也含着些许不耐烦,甚至出言将自己的爱好贬得一文不值,见佛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抢着将后话说完:“为师是看见一玉镯极为眼熟,再一细察,竟是为师发妻所戴之物!” 郎琰与长荆闻言一怔,他们都知道见佛同其发妻琴瑟和谐,感情甚好。只可惜当年夫妻二人被人追杀,见佛不忍连带发妻一同受难,便想独自引开追杀者,一人逃亡。 而若当年见佛将此举告知于发妻,她断不会允许见佛一人承受。无奈之下,见佛只得不辞而别,至今,二人已有二十余年未见过面。 三人沉默许久,最后还是郎琰打破了寂静:“你又如何确定那是你发妻之物?” “那是为师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那白玉镯中含着一抹血红,为师永志不忘。” 见佛所说的当铺是城北的那家,那是祁国最大的典当行,他们于祁国五城都有自己的分号。祁国之内所有抵押在他们家到期未赎回而变成“死当”的东西,都会被运来燕城变卖,只因身处国都的富人通常会比其余四城给出的价格更高。 所以现在这镯子就算摆在见佛面前,也不能确定他的妻子究竟身在何处。 见佛长叹一声:“为师当场便问里面的伙计这是从哪儿运来的,他却并没有给好脸色,恐怕只有盘下此物才能追问来源。而此玉镯还得等到明日叫卖,竞价高者才可得。故……” 他停顿片刻,低头犹豫着措辞。见状郎琰开口接住他的半句话,轻笑着安抚他:“行,明日我便跟着师父去将这玉镯拿下,小狼爷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至于太子伴读那,估摸着欲门门主也不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理他了。” 见佛闻言抬头,心底的谢意与感动全部由双眸流向郎琰。郎琰起身伸了个懒腰,直接向房里走去:“哎哟,练功真是累死人了,明天终于可以出去玩玩啦。” 长荆跟着主子进入屋里,将门轻轻关上:“主子,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郎琰跃身背坠至软塌:“爷现在心情好,不会追究的。” 长荆深吸一口气,将他已经酝酿很久的话语全部说出来:“其实主子和见佛这样对话一点用都没有……别人一偷听肯定知道你们和欲门有脱不开的关系……” 郎琰挑眉:“有这么明显?” “有。” 郎琰眯眼盯住长荆,指骨被他自己摁得咔咔作响:“嗯?你再好好想想。” 看见这赤裸裸的威胁,长荆嘴角抽了抽:“……没有没有。” 郎琰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点点头翻个身背对着长荆:“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我休息会儿。” 长荆踌躇着,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话说完,却非要唱反调,以此来表达自己稍许的赌气:“主子和见佛聊得这么含蓄,一定不会有人觉得主子太懂欲门门主,一定不会想到主子和欲门门主有什么关系的……” 郎琰转身面对屋顶翘起二郎腿,右手在垂在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木边:“还有呢?” 长荆紧盯着郎琰垂在床边的手掌:“还有……主子非常尊重自己的师父,从主子那么有耐心地问师父情况就能看出,一定是只有师徒这层关系而已……” 长荆还没说完,就发觉郎琰的无名指与小指突然同时向掌心内探,他立刻屏息凝神。转瞬之间,郎琰右掌翻腕向上,拇指似乎从后二指中接过一物推往中指,长荆直接向一旁躲闪。 当郎琰的右掌全部被手臂对着长荆原先的位置送出去时,长荆已经于空中避开半个身位。 “哟,居然还知道防一手。” 长荆稳稳落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惜啊,你这是在和无形之物斗智斗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跳大神呢。” 长荆扭头看向自己原先站的位置,果真没有找到任何郎琰所掷之物,再一细想,刚刚好像的确没有听到器物破风而来的声音。 长荆一时哑然,再度琢磨郎琰刚刚说的话,忽然悟透:“主子是说,没有人在暗中窥视我们?” “没想到还有点脑子。” 郎琰看着站在一旁显得无比尴尬局促的长荆,心情十分愉悦:“我之前也怕那人迂回而来查清我们的底细,可是一连几天我在宅内闲逛,于任何一角都没听到可疑的动静。” “那主子为何还一直称见佛为师父?让属下误以为……才让属下现在如此难堪。” 长荆虽面无表情,努力将情绪控制在他所认为的无感。但他的耳尖还是泛起了些许羞红,郎琰看到后大笑:“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耳朵根都红了。” 郎琰一语让长荆愈发难为情,他知道长荆面皮薄,自己也要适可而止,便也不再打趣: “还不是因为我天天在宅子里窝着实在无聊,想这么做让你和见佛难受一下,权当寻个乐子。喏,乐子这不就来了。” 得知其实并不是自己的问题后,长荆的所有羞臊全部转化成对主子的玩兴大发的无语凝噎。 长荆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点,对着主子的突然袭击千防万防,却没有防住这一发心理攻擂。恐怕自己要写一本《事琰秘籍》发给各位分城主,避免让其他同僚经受自己现在正在经受的摧残。 “对于那人……有什么线索吗?” 郎琰不再继续调侃,将话题扯上正轨。 “回主子,属下已经吩咐过燕城之内所有的门内之人加强注意了,一旦发现有轻功明显高于江湖常人的可疑对象,立刻回禀。” 郎琰用拇指摩挲着下唇,似笑非笑:“让他们去找,估计没那么容易。就算是我,第一次遇到都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长荆默然认同,当时就算是郎琰亲自告诉他那人身处何处,他也需要静心聆听捕捉那人极其细微的声音。他将门下所有人都通知一遍,不过是无奈之举,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解决。 郎琰看出长荆脸上的忧虑,不知是真有把握还是纯粹安慰,开口道:“不过下一次,他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走了。” 他偏头看向窗外—— 松针虽细密,总有漏光处。 与郎琰一同看向那棵老松的,还有于院内迟迟未回屋的见佛,玉镯的出现让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找寻到与妻子有关的线索,既让他惊喜不已,又让他万分担忧。或许这枚镯子可以让他与妻子重新团聚,然而他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妻子绝不会轻易将此物当给典当铺。 除非她对自己已无念想,或是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无论是哪种解释,见佛心中都无法平静。 他知道当时无论如何选择,最后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再等久一点,等到自己循着这个头绪找到她,于往后的日子里尽量弥补她。 见佛双手合十对着高松闭目,低声喃喃,不禁哽咽: “青玫……我不求多的,我只想再见你一面……一面即可。” 第十二章 竞价鬼才 “下一件——画卷一幅!相传是西平城内山水画大师向文定巅峰之作,起价二百两白银!” 台上的伙计大声吆喝,画卷被缓缓抻开,围坐着的竞拍者纷纷围上去,近距离仔细端详。 坐在一旁快要睡着的郎琰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与长荆于辰时便坐在这儿等着那玉镯登场,而现在已是未时,竟然还没轮到玉器首饰现身。 这当铺为今日竞价盛会,专门包下这家酒楼为来者服务。虽说午膳不愁,但这长时间的等待还是将郎琰的耐心消磨至了无。 “有没有哪个大师用蒜汁儿作画啊?拿出来让那些凑这么近还磨磨唧唧的人清醒清醒。” 郎琰一边说着一边抓了一把桌上盘内盛着的葡萄,剥开皮将果肉挤进嘴里。数秒后却被这枚葡萄酸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他直接将嘴里的东西吐出,瞬间困意全无,大呼:“这什么烂果子就敢端上来?去给我换一盘荔枝!” 长荆看见主子少有的吃瘪,没忍住偷偷扬起了唇角。不料郎琰还是捕捉到长荆的小表情,露出一副不可置信又些许恼怒的模样,他的手速比店内小二的脚速快了不少,起手于盘中抓起一把往长荆嘴里塞。 “笑我?你敢笑我?今天我就要让你体验体验你娘生你前经历过什么!” 当店内小二赶至郎琰与长荆那一桌时,他只见到盘内剩一根被拔光果肉的葡萄藤木,和一位腮帮子鼓鼓艰难下咽面色痛苦的男人,还有另一位一脸事不关己极其无辜的男人对他温柔浅笑说道:“葡萄不太合我的口味,还烦请换一盘荔枝上来,感激不尽。” 小二怯怯地应道:“这位客官……这,这荔枝现在不是季节啊……” 郎琰闻言笑意更深:“那这当季的葡萄,就是如此滋味?” 幸好这是燕城的酒楼,店里的伙计对于青狼帮少帮主的长相并不熟悉。如若是东泽的小二看见小狼爷这般模样,估摸着要害怕这浑小子回帮向他爹告状。 这小二只觉得脊背发凉,连忙拿走果盘,双腿有些发软地往后退:“即刻就为客官更换,即刻就去……” 小二走后许久,长荆才将嘴里最后一点果肉极为勉强地吞下,而后立刻端起手边的浓茶一饮而尽,发苦的味道终于冲掉舌尖的酸涩感。 郎琰得逞的猖狂笑意完全不加掩饰:“你该庆幸你是个男人,如若你娘把你生成姑娘,恐怕你今日便受不住了。” 酸儿辣女。 长荆的脸色愈发僵硬,他觉得自己今年大概都不会再碰葡萄了。当郎琰再一次不怀好意地凑上来的时候,台上伙计的吆喝声救下了瑟瑟发抖的长荆。 “下一件——玉镯一只!成色极好,全无瑕玷,其上一处赤红是点睛之笔,如同雪中点朱砂!起价七十两白银!” 才七十两! 一直于楼外候着的见佛终于听到自己心心念念之物登场,竟因报价过低而愤懑不平。于他而言,这镯子是无价之宝,就算抛开他与镯子那层特殊的关系,这玉镯也是难得之物。 再者,见佛早已将自己多年的感情转注入这枚玉镯,区区七十两的底价,甚至让他觉得是对他恋慕之情的羞辱。 而店内的郎琰却非常惊喜,不仅是这起价的确不高,而且同场竞拍者似乎没多少人对这玉镯感兴趣。只有寥寥几位或许想买回去赠予夫人的束冠男子唱过一次价,几个来回,这镯子也没破百两之银。 还好见佛给的定情信物是镯子不是什么山水画,真替我省钱啊。 郎琰在心底不停夸赞见佛,只待最后价格停于九十两白银无人再出时,他伸手一拍桌子,大声喊出报价: “九十一两!” 长荆差点没把刚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他看主子这么大声势,还以为会像之前富豪公子豪掷千金一般,给一个极高的价格,将珍物斩入囊中。谁知郎琰只往上加了一两,让长荆与屋外的见佛面色俱黑。 刚刚出了九十两的男子估摸着也是感觉莫名其妙,干脆直接抬上三位数,想把这镯子收掉:“那我出一百两。” “一百零一!” 不等台上的伙计回应,郎琰又立刻跟价。场内其余来客本对这一玉镯不感兴趣,却因郎琰这么一闹觉得甚是有趣,纷纷将目光转向报价男子和郎琰。 男子皱起眉头,仍旧正视前方台上玉镯,似乎心绪并不高涨:“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一!” “……两百五十两。” “两百五十一!” 场内渐渐起了笑声,像是觉得这场拉锯战极为精彩。男子却显得稍许不耐烦,只想将此物收入囊中,一咬牙大喊:“五百两!” 此价一出,果然百口噤声,大概是不理解为何这一镯子值得这人给出这么高的价格。 郎琰也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瞧了瞧那男子的背影,好像这男人之前并没有出过价,难道他是专门收藏姑娘家玉器首饰的风流浪子? 不过,郎琰也懒得揣摩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区区五百两,对他这钱囊颇丰的欲门门主来说不算什么。 于是,那个毫无负担无所畏惧的声音又出来了:“五百……零一!”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这场戏恐怕可以成为燕城城北近日妇人闲来无事聊天的话题。虽然郎琰并无太多别的意思,但是这话让其他人听了就觉得是在挑衅,更别说那出价的男子了。 那男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背后究竟是谁一直与他抬价。二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郎琰发现对方明显愣了一下。 郎琰立刻觉得这人不对劲,他大抵是见过自己。可是他的容貌与身段并不与郎琰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重合,郎琰的手假装自然地搭上长荆的胳膊,轻轻捏了捏长荆的手臂,暗示长荆需要注意一下这个人。 男子回过身沉默良久,深呼吸似是维持心态,台上的伙计看他没再出价,开口询问:“这位公子,还加价吗?” 男子略微有些愠恼,恐怕是拿不出更高的价格,正当郎琰准备接受这最终的胜利时,男子起身转向他:“堂堂青狼帮少帮主,为何要与在下作对呢?” 众人哗然,大家虽然都认不出郎琰的样貌,但是青狼帮的威名他们都是知道的。长荆与门外的见佛闻言大惊,这人居然知道主子的身份,还将此公之于众,而他们却全然不晓对方的来路。 周围有人细声说起:“听闻青狼帮少帮主纵情声色、不学无术,今日一见,果真蛮横刁难。” 这类对话郎琰早就听腻了,他只是没想到这“臭名昭著”的青狼帮少帮主竟也能传入燕城人的耳里。估计是自己的二叔与好弟弟郎琊一同费心费力的成果,为了让大家知道青狼帮的少帮主如此混蛋,如若往后有一日没有继承帮主之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郎琰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地将他的身份挑明,倒是让他得了由头,能够一如既往地使着这个身份撒泼不讲道理:“不过是出价罢了,何来作对一说?难不成你一穷鬼没钱,我还要替你盘算着?” 对方很明显没有预料到郎琰会这般破罐子破摔,压着情绪又问:“那请问少帮主又为何要花重金将这镯子买回去?如果少帮主喜欢镯子,在下今后定会寻得更多更好的镯子献给少帮主。” “要你管啊?” 郎琰翘起二郎腿,后仰靠住椅背:“我就算是买来赠予常伴我身的花魁姑娘,又与你有何干?” 男子闻言竟显得有些激动,他一手抓住身前的椅背角,五指用力狠狠扣在木头上,似乎在泄愤:“你……如此好的美玉!你怎可交与那种人手里玷污它!” 郎琰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干脆把话说得更狠,以便彻底激怒对方,盛怒之下的人总是更容易暴露些东西:“别废话,有钱就出,没钱快滚。我就算买下来摔喽都不给你!”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木椅直飞向郎琰面门,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个身影飞起一脚,将木椅踹离原先的坠落轨迹。 长荆落地,佩剑已出,他横刃挡在郎琰面前:“你究竟是谁?” 屋内众人惊慌逃散,郎琰也作出鼠胆模样躲在长荆身后,而他的双眸一直紧盯着那人。对方脖颈手臂处的青筋皆暴起,见并没有伤害到郎琰丝毫,却不再接上后招,直接转身奔向台上,伸手去取那玉镯。 郎琰见此状扯着嗓子大声呼嚎,召唤楼外的见佛: “师父!救命啊——他要打我!!!!” 第十三章 耀若星辰 典当铺本就怕出现这样强夺珍宝的情况,特意雇佣了几位身手不错的侍卫帮忙保护。在郎琰大喊的时候,他们见那男子已触及玉镯,立刻奔往台前围住他。 不断往外涌逃的人流,和屋内传出的重物碰撞声本就让见佛担忧,但是他记得来之前与郎琰的约定,不论里面发生什么,他都需要在外值守,避免有贼人团伙里应外合。除非是郎琰直接呼唤他,说明遇到很是棘手的问题,必须要他武力解决,他才可以进入。 于是见佛一听见郎琰的声音,立刻逆着人流冲入门内,双眼迅速观察清屋内局势,毫不迟疑地奔向台上。 谁知那男子并无太大动作,仅是轻轻一跃,便从地面摇身而起,单手飞攀住二楼地板边沿,犹如身有双翼。 他随即大臂发力,沉下手肘将身体送上去,而后侧扬一膝,由腿带动腰部将自己的重心送至高点,继而翻越走廊护栏。 这一套流畅的动作让在场的其余每一位都震惊不已,而那人却显得格外轻松,当他稳落于二楼木板上时,并没有惊落任何一丝木屑。此番高难度的转移,甚至还是在他空出一只手的情况下完成的,他的左手一直稳稳地捏住置于掌心的玉镯,丝毫没有帮助身体借到着力点。 此人的轻功功底如此深厚,竟似一只灵鹤下凡,正于众人眼前展翅欲归九霄。 ……是他! 郎琰脑内灵光一闪,突然反应过来。单说对方最开始的原地起跳,能够不进行助跑或下蹲借力而达到同样高度的人已是极少,更何况后续那般轻盈翻至高于自己头顶五尺有余的功力,除了那夜于暗处偷袭长荆的高人或许拥有以外,郎琰想不出其他任何人。 这么想来,对方知道自己是青狼帮少帮主身份一事,全都说得通了。 郎琰不知此人究竟有多强,如若真是一位现在才惊现江湖深藏不露的高人,自己不可能单纵见佛与长荆与之相抗,他立刻起身往屋外跑去。 见佛与长荆随后也反应过来,立刻运气起势,一个奔至墙柱处侧蹬借力,蜿蜒而上,直追那人所在之处;一个往二楼走廊尽头处屈膝深蹲,发力弹起,空翻至其间,堵拦他的去路。 二人并不做任何停留,直接于前后夹击男子。对方见状即刻转身,回奔至未持剑的见佛身边,直接同见佛交起手来。男子虽有一手握持玉镯,理应不敌双拳,然而见佛也不希望打落他手持之物,只挑躯干落掌,竟也打个平手。 见佛与男子率先交手,长荆再出剑恐会伤及见佛,只得收剑回鞘,一同赤手相搏。 对方发觉长荆已至,竟横起一脚蹬在木墙上,整个身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垂直于走廊直接飞向中空之处,逃离见佛与长荆的夹击。 男子身下是一楼杂乱的桌椅,而他有信心飞跃这块并无章法的烂摊子,稳稳落回远处的地面,这样的话,长荆与见佛二人一时之间不能追上。 当长荆正准备择另路而下继续追截的时候,他余光之中有一个人影忽然飞向正在空中轻跃的那人—— 见佛想抓住对方! 这太冒险了!长荆立刻回过头想去阻拦见佛,可是为时已晚,见佛已经离开了他所能触及的区域。 见佛只想拿到这枚玉镯,为了它根本不顾自身是否可以承受这般莽撞的后果,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想着要平稳落地,而只是想要阻止对方的逃离。 他不似对方有着十足的经验,算好了线路,于空中缓慢旋身而落。他如一颗炮弹,只为在空中抓住那想要飞走的鸟儿,沉重迅猛,根本没有考虑过落地点会在何处。 长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空中两组不同弧度的抛物线相交于一点,继而两者全部都狠狠地向下坠去。 那男子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极端地将他于空中抓住,一同下坠。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见佛压在身子底下,完全与自己预想的轨迹偏离。他拼尽全力想将见佛转压至下方,然而直到触地之时,也没有完全成功。 最终二者都是侧面摔落至硬物之上——原先被长荆踹飞的木椅竟帮他们减缓了冲击。当二人滚落至地面时,皆感觉头疼欲裂,而男子第一反应却是将左手挪至面前准备缓缓松开,右手手背抹蹭眼睛,让自己努力看清掌心之中的玉镯是否有损坏。 令他惊讶的是,身边的男人虽摔得暂时无法起身,但是那只先前在空中就伸来的手一直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就连现在全身的痛楚也能没让他的五指松开,玉镯也更无法从自己手中脱出。 见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他的左臂似乎骨折了,根本使不上力气。但他的意志比身边这位年轻人更加坚定,他率先恢复了基本的意识,跨坐在对方身上,用仅能使用的右手想要掰开对方的左掌。 被压制在下的男子大口喘着粗气,他的右臂一样遭受到了猛烈地撞击,一片痛麻。但他依旧紧紧握住左拳,不让见佛有任何可以突破的机会。 岁月的确在见佛身上刻下了不可逆转的痕迹,他沉吟好一会儿才能看清眼前的事物。当他再一次睁眼的时候,身下年轻人脖子上悬挂的玉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块青色玉佩,准确来说,是半块。但它却不是像普通半截玉佩那样的半圆形,而是形如太极图的阴阳一极。 见佛脑内如有雷劈入,骇目惊心。他颤颤巍巍地将紧贴在胸口,同样悬于脖颈的半块玉佩取了下来,颤抖着手想要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 但是他的双眼实在是昏花不堪,手上的那截玉佩始终无法奉至男子胸前。可是他已经不需要把玉佩拼上去就能确定了——这男子佩戴的,就是自己当年与爱妻展青玫各持一半的信物。 被他压着的年轻人看见他取出的半截玉佩,同样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听到身后传来长荆匆匆赶到的脚步声,见佛抬起手阻止长荆进一步向前。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长荆还是听话地止步不前。 见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是有一个极其离谱却又越来越像是真相的想法在他的脑中盘旋。这位年轻人与他同样愿拼上性命取得此玉镯,又有和他相配的另一半玉佩,而这些全是他当年给予爱妻的定情信物……但是这个猜想他实在是不敢相信。 他再一次仔细端详面前男子的样貌,这眉眼与鼻尖…… 当真是像极了展青玫。 见佛突然反应过来他仍旧跨坐在对方身上,立刻强忍住疼痛起身,还将对方从地上扶起。他哑着嗓子看着面前和自己差不多高,似乎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声音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被见佛扶起,似乎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他眼中却没有见佛眼里含着的希冀与激动,反倒满是狠戾与嘲讽。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想要压下身上的痛感从而顺利表达出满腔的恨意: “与你何干。” 见佛看出对方融有怒火的怨恨,心里的愧疚愈发深重,他执意缓缓言: “青玫……她说她最喜欢看夜晚的星空了。她那晚……靠在我的肩头,跟我说:‘你看那轮明月,真是人间不该有的圣洁之物啊。没有人可以亵玩它,可它却有如水柔情,愿意主动将月光分予世间众人。如果我们将来有个女儿,便叫她姜月,可好?’” 两行浊泪从见佛的眼眶里涌出,顺着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庞落下。他彻底陷入那晚如月光般温柔甜美的回忆,希望用现如今疼痛无比的身躯,去品尝那遥远记忆中的柔软。 “她又指向天侧的星辰——我记得的,她指的是一颗极为明亮的星星——她说:‘如若是个男孩,我希望他如这星辰般闪耀。就算藏匿于这漆黑夜幕之中,我也能一眼看见他。等以后咱俩老了,走不动、看不清了,我也能指着这颗永远不会黯然的明星跟你说……你看,这是我们的辰儿啊……’” 见佛说到此处愈发激动,哽咽得无法继续说下去。而面前的年轻人却突然暴怒,毫无预兆地一掌打在见佛的左肩之上,迫使见佛后退几步:“闭嘴!” 因为他的名字,正是姜辰。 第十四章 放他走吧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姜辰并上两步,又追起几掌,接连打在见佛的胸口上。 其实,在见佛絮絮叨叨那么长时间的同时,姜辰已经将内力气息调理得差不多了,却依旧做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让见佛与长荆二人放松警惕。他还悄悄将玉镯收入衣内,空出自己的左手,方便更好地保护它。 所以现在姜辰突如其来的攻势,成功让避之不及的见佛吃全了这么一套连击。 退至一旁的长荆已是极快得反应过来情势,他从后方奔向见佛,一手拦在见佛背后避免见佛倒地,一手聚力对上迎面而来的姜辰意欲反击。 姜辰的右手其实已经恢复了知觉——他比见佛幸运,从高处跌坠并没有伤及筋骨——但他一直耷拉着右臂,让长荆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左掌。 待长荆的招式愈来愈向他的左侧偏移而露出破绽时,姜辰的右掌突然运起十足的力气,直直往长荆暴露在他右掌下的左腰侧击去。 长荆揽着失去平衡的见佛,本就处于劣势,在二人的打斗中显得有些吃力,现在还让姜辰完美地打出这么一掌,局势已无可以扭转的余地。痛苦让长荆的面容扭曲起来,他的身体也和见佛一同向侧方倒去。 姜辰看着一同倒在地上一时无法起身的二人,伸手想去取见佛脖子上的半块玉佩: “你不配。” 长荆的一只胳膊压在见佛的身下,只得咬着牙用另外一只手试图阻止姜辰。在他的手刚要接触到姜辰的胳膊时,一阵强风从他上方掀过,让他下意识阖上双目。 而耳边随即传来的碰撞声催促他的眼睛迅速睁开,立即撞入他眼帘的是一挂深色的斗篷,扩展着主人之前的动作,于空中飞舞卸掉最后一丝余劲。 伏倒在斗篷下的,是姜辰吃痛而蜷缩着的身子。姜辰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是被来者狠狠地踹飞至墙面碰撞落回。 长荆还没有看清楚姜辰的身形,便见他突然向外翻滚,而他原来倒下的位置,已被下坠的斗篷全部遮住。 长荆看向与斗篷一齐下蹲落拳的闯入者,因这追击动作而侧向他些许的脸庞上罩着一个熟悉的面具。 是郎琰回来了。 长荆不知道郎琰从哪捞得的一个长厚斗篷,将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完美遮住。虽然他们已经在店里你来我往地争斗如此多个来回,但是这些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文人的一盏闲茶,这事长荆从现在才追着他脚步而来的典当铺打手便能知道了。 姜辰翻滚后立刻借势起身,胸口还未抚平的剧痛也不能给他稍作歇息的理由。他脑里回想着刚刚郎琰打空的那一拳,额前不禁冒出冷汗。这势如破竹的一拳竟能迅速收住力量而不触及地面,仅仅这一点,就能让姜辰感觉此人功力比刚刚的二人都要深厚。 郎琰心里可没有那么多想法,他匆匆赶来的时候只见到见佛与长荆都倒在这人的脚下。他没有多的时间考虑,只得飞身而至直起一脚,用全身的力气将这威胁见佛性命的人踹翻至地面。 郎琰并没有看见之前见佛抱着姜辰跌坠的那一幕,他只知道自己还没见过有谁能将见佛和长荆同时打成这副模样,而这人居然还能轻松地站在二人面前,伸手去抓见佛的脖颈。 这样的高手,郎琰不会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郎琰旋身飞起一脚,直奔姜辰的面门。姜辰向后曲腰,堪堪躲过这一高扫,郎琰腿部带来的劲风削着他的鼻尖而过,让他脑里的警钟不断敲响。 姜辰不敢即刻直起腰身,干脆再向后翻仰下腰,两手解除地面的同时扬起双腿,带动下肢重心空翻偏移至另一侧的同时,两臂再用力推地,让整个身子跃向后侧的台阶之上。 郎琰预判的是姜辰起身的位置,力掏虎心的指掌又一次捞了个空。姜辰趁着郎琰收力,迅速摇起轻功,顺着台阶跨级而上,同郎琰拉开距离。他心里清楚,自己若真的与这样强劲的对手动起手来,恐怕坚持不了几个回合便会败下阵。 就算是以最好的状态迎击,他也觉得胜算渺茫,更何况现在自身的情况并不乐观——走为上策。 郎琰多次攻势落空而没有受到对方的反击,也起了疑心。但无论是对方武力在自己之下,还是对方不愿恋战,都改变不了郎琰的行动。 他立刻反应过来,看向台阶所引的二楼走廊必须要经过的中部,先后扬起两脚,飞踏在雕花扶手上,借力飞至走廊。 姜辰已是用极快的速度通过,却还是不敌郎琰直线赶来。郎琰的身形虽不似他轻盈,若论隐匿之道姜辰必定更胜一筹,但于这类室内实战之中,郎琰的轻功已经能算得上锦上添花了。 无奈之下,姜辰只好正面抵挡郎琰的攻势,横起左臂用手肘应对郎琰向他头部袭来的一拳。直到这一拳毫无保留地打在他手肘上的时候,他才真正地了解到面前这人的武力。 这一次并没有做好充足准备的格挡,让姜辰的重心开始有了偏移,他必须要向后退离几步来避免自己的身体发生更严重的歪斜,却又无法阻止郎琰追着他后撤的步伐压制性地进攻。 郎琰的招式愈发猛烈,他占据上风,一拳一脚都是乘着欲夺人命之风袭来,令姜辰彻底无法从他的攻势中逃离。 郎琰发觉姜辰的底盘渐渐飘忽不稳,看准时机直接一个旋身高踢,靴跟切切实实地打在姜辰的脑侧耳下。 姜辰的右耳瞬间失聪,只剩占满半边脑子的嗡鸣声,而他身边的栏杆并没有成功吃下郎琰给他的力量,使他撞破护栏,失重感又一次袭来。 直到再次跌落至见佛与长荆的身旁,他依旧不能顾及五脏六腑传来的痛感,因为他的左耳艰难地捕捉到背后从上而下降落的破风声。 姜辰不得不即刻逃离现处的位置,郎琰这一落掌,恐怕是会夺得他的性命。可是身上的累伤以及头部的重创已经让他脱力,他的大脑拼尽全力想让躯体翻滚起来,可是他酸软的四肢只能回应以绝望。 郎琰在空中定势,意欲绝杀的动作和眼里透露出来的杀气使得于原地休息的长荆下意识后退而避。长荆知道这局争斗即将就要划上句号,他已准备帮助郎琰寻找合适的离场路径,尽量让更少的人知道欲门门主来过此地。 而姜辰发凉的五指攥紧胸口处藏有玉镯的衣裳,他闭上双目咬紧牙关,于心中再次描摹展青玫的模样: “娘,儿子要来见你了……” 心叙未完,掌力即至。 姜辰突然感觉整个背部都受到了压迫,将他整个人都挤向地面。他还未反应过来郎琰是用了怎样的招式,便感受到忽有腥热的液体淌过他的耳尖和面颊。 继而传来的是一声隐忍的闷哼,姜辰向着传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郎琰用左掌贴附着自己的右腕,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姜辰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得努力看向这个已往生死簿上刻写自己名字的男人,直到发现郎琰杂含各种感情的目光一直投往自己的背上。 只有在一旁观看到全程的长荆才知道,刹那之前,局势全变。 在郎琰跃至空中的那一刻,长荆只关注着郎琰,丝毫没有注意见佛的行踪。再等他落下视线的时候,见佛已经趴在姜辰的身上,两臂撑着自己,为姜辰留出一小块受庇护的空间。 待到郎琰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无法改变自己的轨迹,只能在霎时收回自己的内力,将自己对见佛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般急促的收力,使得郎琰的筋脉被自己震伤。而就算这样只剩三成的功力,也完全没有格挡全部承下的见佛受到了危及生命的重创。 见佛的身体早已支持不住,在郎琰力至的那一刻便全部趴在了姜辰身上。姜辰只能扛住身上的压迫,缓缓翻过面来,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到他见到已经眼神涣散的见佛,心里似万马过江,激起无数朵不知溅往何处的浪花,奔向他从未顾及过的某处心田。 鲜血顺着见佛一张一翕的唇边逃离,一滴一滴落至姜辰的面颊。而见佛此时终于能够看清身下年轻人的轮廓,他颤颤巍巍地用拇指轻轻抚掉落在姜辰脸上的血滴,却似无法斩断的情丝一般,总有新的血珠落上。 见佛颤抖的唇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姜辰实在无法听清。姜辰的大脑已经无法消化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面前这个男人现在与以往做的事情。 长荆跑到二人身边,扶起已无力发声的见佛,将他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耳畔,而后面色难堪地同郎琰重复见佛的虚声断喃: “他说……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