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世人皆说,皇城是世上最恢宏壮丽的地方,我看倒不如名山大川壮观。” 魏南絮不紧不慢地漫步于皇城之中,这儿,她是头一次来。只见,周围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却不曾见天子或其他的贵人。 魏南絮是灵,诞生于天地的灵。 别看她只有二十出头的样貌,实则早已看过沧海桑田。 有人说,人的成长是从单纯慢慢走向成熟,再由成熟慢慢走向单纯。 其实,灵也是,魏南絮单纯得很,犹如小孩子。 魏南絮漫无目的地在皇城之中闲逛,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太阳。 她了解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而别人却无法得知她的存在。 没有发出声音,没有留下气味,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不存在一般。 或许,灵,本该如此。 因为,她一直如此。 魏南絮脚步慢慢,不知不觉间走到一间低矮简陋的房屋前。她的小手轻轻攥着裙角,好奇四顾。 这房屋的门不及她高,需弯腰才能入内,且整个房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外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阴暗,却不知怎的,魏南絮竟推门走了进去。 房屋内被已经霉了的柴火堆满,有一人侧躺在柴堆之上,与此景格格不入。 “这放着破烂垃圾的地方,怎能躺人。”魏南絮心道。 她下意识地向门外退去,可走到半路,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躺在地下的那人身形瘦弱,看身材像是一个少年人,约莫十二三岁。 他喘息的频率极快,还伴随着无力地咳嗽声,身下的柴火透着斑斑血迹,他的身躯时不时地颤抖,看得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悯。 魏南絮缓步走向他,绕着他溜了一圈,他那藏青色的粗布袍子紫一块黑一块,应是被血浸染的,心中断定:“这人肯定是受了不小的伤。” 魏南絮闭上眼睛,心念微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她的身形逐渐显现,地上也随着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受伤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躯微躬。 魏南絮缓步走向那少年,一道影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魏南絮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挡,一丝电弧在她修长的手指指尖闪过。 “嘭——”一道重物砸落在地的声音响起。 魏南絮缓过来神,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明白那个小男孩为何要攻击她。 她拥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可以唤雷电、呼风雨......一切大自然里有的东西尽数被她掌握在手中。 魏南絮方才只用了很小的能力电击他,她不喜多与世人接触,更不会因一些小事儿伤害世人。 男孩并没有晕过去,他爬伏在地上,艰难地抬头盯着她,苍白的脸上沾着已经发黑了的血液,看起来有些瘆人,更让人害怕的是,男孩的那双眼睛,漆黑,阴冷,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自是不怕的,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见过,何况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对此,她只感到心疼。 魏南絮朝他走了几步,拿出手帕轻轻地为男孩擦干净脸上的血。 动作在持续,两人相对无言,小男孩警惕地注视着她,她用轻柔的动作为他擦拭。 随着污垢消失,魏南絮的手帕已被血染红,一道约莫三指宽的伤痕渐渐显露在男孩的脸上,伤口很深,正慢慢向外渗血。 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疼不疼?” 话毕,她收起了手帕,用白净细长的手指轻轻滑过男孩脸上的伤痕,抚过之处,伤痕尽数消失,皮肤如初,丝毫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可能是经历地越多,心就越软吧。 魏南絮救过不少人,边关受伤的将士,逃荒的百姓,被瘟疫感染的贫苦人,甚至路边的阿猫阿狗,她看见了都会去救一救,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她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流逝也很模糊,时间对于她来讲,可能是走过的路、救过的人、流连的味道…… 她的记忆是一直行走的经历,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大风大浪,那是平淡的,是安静的,从容的。 魏南絮收回手,又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这个动作,是她曾在姐姐安慰哭泣的弟弟时见到过。 小男孩眯了眯眼,眼中闪着警惕和威胁的寒光。 许是他伤的太重,已经忘却疼痛的滋味,更不觉脸上的伤口已被治好,他只知道自己眼前的女人,很危险,他打不过,应是逃不了的。 魏南絮选择性无视了小男孩审视又暗藏威胁的目光,她寻觅着血散发出的气味,一把扯下来小男孩的裤子,露出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臀部和腰部。 在她正想给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抬起,向着她的脖子抓来,魏南絮反应极快,一巴掌拍掉了那只向她袭来的手。 手被拍落的瞬间,又一只手又突然抬起,向她袭来,魏南絮满头黑线,直接放出电弧,将手的主人电麻。 小男孩袭击失败,又见识到了面前女子的不凡,眼睛中暗藏的警惕与紧张如洪水般涌出,一发不可收拾。紧张又虚弱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魏南絮小心翼翼地给男孩治疗伤口,没有理会他。 没过多久,小男孩的眼睛逐渐瞪大, 起初,他感到疼痛渐渐消失,以为自己是快要死了出现幻觉,后来又觉得曾疼痛难忍的地方渐渐温暖起来,越来越温暖,他忍不住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整个人都不可置信起来,自己的伤……没有了! 魏南絮收回了手,轻轻地给小男孩穿好衣服,衣服湿乎乎粘哒哒的,自己那白净的手不小心沾染了血。 她叹了口气,拿出新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 她不喜欢血的腥味。 小男孩一脸呆滞,黑乎乎的小手抓向地面,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所措。 在看到面前女子白净纤细的手上沾染了自己的血,心中更是慌乱,脑子貌似停止了转动。 “她是谁?” “为什么救我?” “她会不会怪罪我?” …… 随着一个个想法在脑海中闪过,他也从慌乱中慢慢挣脱。 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面前的女子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的神志已经清醒,他的眼眸本是亮闪闪的,在听到魏南絮的问话后,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后又迅速恢复清明。 小声地道:“我叫……露期。” 顿了顿,他的声音更小了:“谢谢……” 魏南絮微微点头,向着露期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她挺喜欢这个小男孩的,因为,他的眼睛很漂亮,是她见过最明亮的眼睛,没有之一。 魏南絮站起身来,拍掉了裙子上沾染的灰尘,漫不经心道:“我比你年纪大,你要叫我姐姐,知道吗?” 露期紧张地点头,小声喃喃道:“姐姐……” 魏南絮向他扬了扬脖子,问道:“你的这些伤怎么弄的?不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听见她的问话,小男孩有些慌张,立刻答道:“我…我没有戴好帽子,冲撞了贵人,掌事公公罚了我……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道细不可闻。 不过魏南絮听觉敏锐,一字不落地听全了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得露期心脏乱跳,他怕,怕她,他的心中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该罚。 能说他没有反抗过,厌恶过吗? 小男孩微不可查地露出苦笑。 他怕死,也怕疼,他,真的很想活着。 曾经怎么会没有过那样的想法呢,只是被埋在心底,不断强迫自己忘记,不断强调自己的身份…… 小男孩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魏南絮眼中,自然看出他的胆怯与慌张,她向小男孩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男孩撑起了身子,他抬起头,瞄了一眼魏南絮的脸,又快速收回视线,生怕冒犯了姐姐,眼睛盯着地面,余光里是自己的脚尖。 怯声道:“您是……姐姐。” 魏南絮弯腰,又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顶,挨着小男孩坐下,并不嫌脏。 小男孩一脸惊慌失措,他的种种表现下,透露出来自骨子里的自卑。 魏南絮伸出双臂按在小男孩的肩头,制止了他要移开的动作,柔声道:“我呀,是神仙,不用怕。唔——我名为南絮。” 小露期的脸上微微呆滞了下,不可置信道:“姐姐是神仙,天上的神仙?” 在心底,则是将“南絮”重复念了好几遍。 魏南絮点点头,一脸“没错”的表情。 小露期更激动了,想挪开身子,他害怕自己冲撞了天上的神仙,可又想到肩头的手,身体突然僵直,不敢乱动。 魏南絮心中觉得好笑,世人听到神仙,怎么都是这个反应。 不知哪儿来的兴趣,她突然想给眼前的小人说些自己的见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 魏南絮不想看到那么小的孩子如此自卑。 小露期一脸懵懂,左右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自然是听不懂的,可他用怯怯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似乎想要记住,似乎想把神仙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骨头里。 小男孩的举动并不奇怪,魏南絮也见识过很多次,起初心里会不适应,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因为她在游历山水的途中见过不少精怪,那些都是寿命悠久的动植物变来的,它们中厉害一些,神秘一些的,便是世人口中的神仙。 世人对他们口中的神仙都很敬畏。 魏南絮也因此才说自己是神仙,虽然她是灵,但世人不知有灵。 在小露期糯糯的声音中,魏南絮的身形慢慢消失,化为虚无。 他的伤好了,她该走了。 小露期慌乱起来,姐姐在他的眼中慢慢消失不见,他想要去抓姐姐的衣衫,可自己的手很脏…… 他斗胆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姐姐的侧脸,他想要把她的样子刻在眼睛里,这样就不会忘记,他的手微微攥起,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直到姐姐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流下。 他低下头,任由眼泪往下流,心中责怪自己:他的手为什么那么脏,衣服为什么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余光中,枯柴上有个东西反射着阳光,很刺眼。 露期眯起眼睛,俯下身将它捡起,是一串水蓝色的手链,很漂亮。 “这定是神仙姐姐的东西,留给我的么……”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左手腕上,扯了扯袖口,将它掩住。 左手比右手轻松些,干的活少些。 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魏南絮看在眼里,世人看不见她,她却看得见世人。 —————— ps:露(lù) 第二章:功德印 十年后…… “絮儿,你又跑去哪里玩了?” 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站在山顶,轻捻着树叶,侧着身子看向离它不远的魏南絮。 “我这哪是去玩,明明是去看天下事,观天下景,阅天下人。” 魏南絮背着手,惦着脚尖,一蹦一跳地向她走来。 “絮儿,你也不小了,天下时时刻刻都在变,你看到的那些人也好,景也罢,只是区区之众,寥寥无几,想要看得真切,还得亲身去做。” 话落,魏南絮撅起了小嘴,一脸“你不爱我了”的表情,道:“阿娘,你都不告诉我,我究竟要做一些什么事儿,只给我讲这些道理,难不成是我不懂?” “可是我懂啊,早就懂得了,无非就是天下云云,因此我也帮了不少人的。” 被魏南絮称作阿娘的女子,年纪看起来与她相仿,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那一举一动间都透露着从容不迫,像是从骨子里生出的。 她用不急不慢的语气缓缓道:“你的路要自己摸索,我并非要你心怀天下,也并非要求你去帮助世人,我们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可以作为大地包容苍生,你的父亲为天保护万物,而你,也要找到自己的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魏南絮缓步走来。 “走自己喜欢的路会很快乐的,而不是整天汲汲于生汲汲于死。” 魏南絮撇了撇嘴,她心里是不愿的,小声反驳道:“吃到好吃的也会快乐……” 那个从容的声音再次从耳边响起,打断了她说的话,有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总是长不大。” 魏南絮一脸不情愿,道:“我去找自己的路便是……” 女子站在魏南絮的身前,轻轻环保住她,亲了她的额头一下:“我的絮儿长大了,只是你我不是凡人,凡人知晓当下便可,我们呢,要知晓未来。” 女子拿出一枚云白色,刻着花纹的圆符,符上的花纹也像极了云朵的轮廓,一边将它按在魏南絮的眉心,一边道: “这是功德符,我给你留下了功德印,你以后便可使功德之力,这是属于你的能力,可不再借用你父亲和我的天地之力了。” 女子好像想到了什么,话没说完,顿了顿,一脸无奈地补充到:“以后我和你父亲也不会再借你用天地之力,你就好好琢磨这功德之力吧!别想耍滑头。” 魏南絮砸吧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极了,道:“阿娘,你不让我用天地之力,我要是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女子不为所动,反而宠溺地刮了下魏南絮的小鼻子,道: “你若是能遇到危险,那天地日月定可倒悬。到那时,我不信你会憋着不说,只要你出口,我和你父亲定会出手助你,而且,你以为你的一举一动能逃过我们的眼?” 魏南絮叹了口气,知道母亲是认真的,这事儿定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不再强求,只是不能自己地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女子笑了笑,没有说话,身形在大地之上渐渐消失。 魏南絮知道这人儿只是母亲意志的化形,自己长怎么大,已看过无数次了,并没有为此感到惊奇,也不会因她的消失而悲伤。 但她现在很悲伤,那悲伤多到可以逆流成河。 就在刚刚,她确实感受到自己无法使用天地之力,也切实明白了属于自己的功德之力是多么……渺小。 “唉——”魏南絮长叹一声。 这点功德之力,连让她化形都做不到,也就勉强能救个人,取个小物件儿…… 心累啊!心里难受啊! 想要获得功德之力,难啊! 如果用这点儿功德之力去救人,肯定是入不敷出。 魏南絮郁郁寡欢地向山下走,越走,步子越轻快,恐怕心情也如此。 她记不住什么事儿,“心事重重”是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脸上的。 山不高,到了已时中差不多就出了山,太阳高悬在头顶,温度是真的高,热地人心情浮躁,想吃好吃的。 魏南絮摸了摸口袋,叹了口气:“没钱啊!” 她向前走了不过百步,便看到了一处村庄,村子里正好有人赶牛车去附近的州府交易,农人朴实,搭车不要钱,魏南絮便厚着脸皮坐上了牛车。 村子离州府不算远,牛车也不慢,百里有余的路用了约莫四个时辰就走完了,到了州府,天上的太阳与月亮同在。 云也不少,看着阴沉沉的,遮地两者时隐时现。 这样的天气,八成是要下雨的。 魏南絮可谓是身无分文,以前用天地之力帮个人还能赚取报酬,如今…… 她揉了揉脸,应是想到了伤心事儿,一脸愁苦。 牛车要下榻在客栈,魏南絮谢过赶车人后便离开了。 天万一下雨,她不得先找个住处防着么。 “这不会是阿爹和阿娘串通好的吧!早上看着天儿不错,这雨怎么说来就来了,哼哼。” 她嘴里嘟囔着,行动却不慢,走到了桥下,在桥洞里蹲着,有几个流浪汉在这儿安家,他们收拾得桥洞挺干净的。 如今的大燕没有宵禁,民风也开放,男子女子地位并无差别,女子可去逛红帐子,可入堂读书,也可入朝为官……男子能做的,女子都能做。 除了没有帝王是女子外,其他与男子并无差别。 大燕,是从西北一路靠着铁骑打到中原的,马背上的大燕儿郎可不仅仅有男子,女子也是极多的。 大燕不缺马,只缺养马的粮和养马的人。 到如今,大燕已立朝二百余年,立国三百余年,前几任燕皇穷兵黩武,举全国之力南下入中原,使燕国变大燕。 大燕建立之初,三代皇帝之内,吏治清明、国朝安定。可三代皇帝之后,政治越来越昏庸,国朝动荡不安。 而今,虽不到民不聊生的程度,可无家可归的流民一年比一年多,饿死的尸骨年年剧增。 魏南絮自知是姑娘,可根骨里喜欢的是金戈铁马,因此喜欢大燕,既然喜欢大燕的尚武之风,便留在了大燕。 大燕盘踞于中原与西北,中原产粮,西北产马,大燕的铁骑,天下无双。 可世上不仅只有大燕。 大燕的西方有西夏,西夏的国土仅有大燕的三分之二那般大,可人口却比大燕稠密,西夏的长枪阵很是坚韧,是大燕铁骑不敢直面冲阵的存在。 百年来的休养生息,弥补不了百年前战争的消耗。 北方有北凉,北凉的弓骑十中八九,与大燕的铁骑相比略逊一筹。北凉的国土很大,大燕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只可惜北凉气候寒冷,粮产量不足,人比大燕少很多,但他们不管男女老少,年满十五,人人皆兵。 南方有大乾,乾人尚文,乾国的官家重文轻武,如若百年前的燕国尚存余力,如今的乾地,肯定是燕地。 第三章:雨中马蹄声声颤 是夜,天果真下起了雨。 大雨瓢泼,雷声做伴,再加上夏季炎热的气候,桥洞下的空气叫人们重温了什么叫湿热。 水悄悄地漫了过来,魏南絮只觉得脚下土地湿软。 她望着不远处几个流浪汉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 她何时如此狼狈过。 心道:“我若化为灵,刮风下雨能奈我何?” 可惜,她那稀薄的功德之力告诉她:“你不能这么奢侈!” 魏南絮摇晃着站起身,肚子饿了,头也有些晕乎乎的。 “肉体凡胎果真是麻烦。”她不由得心中感叹。 外面的雨还在下,脚下的泥土是彻底湿了,看那几个流浪汉倒睡得安稳,毕竟人家早早垫起了约莫一尺长的木板。 这雨,还没有能淹没木板的能耐。 魏南絮靠着柱子,想当初经历的种种,给自己找些乐子,打发不能睡觉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的腿脚都站得发酸了,桥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马蹄声很乱,翻盖的地方挺大的,感觉头顶上的桥都在发颤。 魏南絮心中发紧,她是真的害怕这桥塌喽,毕竟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她胆子小,如今肉体凡胎,害怕总归是算不得她的错。 也顾不得是偷是抢,她在流浪汉那一堆东西里找出了半个抽屉,顶在了脑袋上。 她身材比较娇小,只余下两个肩膀和后面的屁股露出来,其它的地方淋不到雨。 魏南絮快速地冲上了桥岸,只觉得马蹄声更近了,她立在离桥不远处,向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她如今虽是肉体凡胎无法化为灵,可目力、听力是极好的。 只见得不远处有几十道人影起起伏伏,他们人人身着蓑衣,弯刀在蓑衣下时隐时现。 不一会,就来到了距她不到十米远的地方,队前的三骑已经过了桥头。 看着一个个起伏的身影,魏南絮心中估摸,这队人马约莫有百余人,没有战乱,这阵仗出现在州府里,不可谓不大。 人影绰绰间,这队人马离她越来越远,向着雨里奔去,变得朦胧。 魏南絮小孩子心性,见到什么都想一探究竟,对此也是好奇得很。 她望着人马即将消失的背影,脑壳上顶着半个抽屉,也急忙地跟了上去。 雨一直下着,魏南絮的衣服湿了大半,凉意渐渐涌上心头。 她不甚在意,如真生了病,用功德之力治好便是。 雨意很浓,丝毫不见得有要变小的样子。马跑的快,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她顺着路上留下的痕迹,没多久便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只是,这风声雨声马蹄声里混着喊杀饶命声。 魏南絮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许是忘了自己如今是肉体凡胎,竟向那处靠了过去。 声音来处是挂着余府牌匾的大宅院,里面人影交错,灯火通明。 魏南絮倒是不怕,她早已见惯生死,只是不喜那浓重的血腥气,可好奇心作祟,她竟想进去一探究竟。 待她前脚刚踏入大门,两个身穿深褐比甲,白靴尖帽,腰间斜挎乌鞘短刀,面相阴冷的男子动作迅速,勒住了她的胳膊。 肩胛处突然传来的疼痛猛然将她惊醒,她现在并未化为灵,心中警铃大作,急忙用意识呼救自己的阿爹阿娘。 阿爹像是回应般,余府的正上空闪过一条可以照亮方圆几里的闪电,紧接着炸响了惊雷,“轰隆隆——”,震耳欲聋。 两名男子像是被吓到了,动作一顿,可没几秒便回过神来,压得更用力了。 魏南絮心中叫苦不迭,嘴里也连连告饶:“大哥,大哥,呦呦呦!轻点啊轻点!胳膊,哎呦,胳膊要断了!” 两名男子不为所动,只是将她向墙边压了压。 随着血腥味渐渐浓郁,和两名男子身着相同的人从府里的四面八方走出。 魏南絮此刻感觉胳膊已经断了,被人压着,没有知觉,膝盖也疼得要命,身体早就被雨淋湿,心中叫苦不迭。 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轻男子,修眉若刀,眸寒若冰,神情却是散漫中又带倨傲,乌纱描金冠,狮纹白玉带,一身暗紫织金曳撒,自肩至胸前以金线五彩绣出云海滔天,灵蟒怒张。 压着魏南絮的一个男子放开手,快步走向他,临近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轻声禀报: “此人在门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属下怕她是‘耳朵’,就将人擒住了。” 那年轻男子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也可能有交由你们解决的意味。 他大踏步地向外走,在经过女子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那名年轻男子缓缓转身,此刻魏南絮正愁眉苦脸地半跪在地,摇摆着被松开的一只胳膊,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人的动作。 反正她是不会死掉了,有阿爹阿娘的保护她不会生命危险,以后也还能吃到美食欣赏美男子,心里就没什么担忧的。 那名男子伸出手,勾起魏南絮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 她不明所以,只见男子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半天,一言不发。 魏南絮不明所以,他的手还勾着她的下巴呢,心道:‘你不累我脖子还疼呢!’ 问:“大人,小女子只是好奇来看看,并无……” 可还没等她说完,一个颤抖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姐姐?” 她愣了愣,没回过神了,脑袋里回想自己有弟弟吗?阿爹阿娘好像只有她一个孩子啊! 魏南絮打量着眼前人儿,思绪飞快在脑子里穿梭。 正当两人都沉默无言时,周围明显是那些年轻男子手下的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司公这是怎么了!?这真的是司公吗!?我们的司公去哪儿??!’ 时间一秒秒流逝,眼前的男子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松开了勾着面前女子的手指。 压着魏南絮的人也很有眼力见,在“姐姐”出口没多久就松开了手。 只是她跪得久了,腿又凉又麻,站不起来罢了。 男子的手由紧攥到松开,用颤抖地声音轻唤了一声:“南絮姐姐。” 接着,将手伸出魏南絮的腋下,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下拉起。 动作过后,又轻轻地揉捏着魏南絮的肩膀,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正是她疼的地方。 魏南絮的记忆也被那一声“南絮姐姐”唤醒,面前这人儿不就是十年前曾经自己救过的小太监么。 竟然长那么大了,比她高出近两个头,模样更以往完全不像,光这手指,修长白净,还有那样貌,美如冠玉。 唯一不变的便是这眼睛了,依旧那么明亮,只是少了几分清澈,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魏南絮道:“才多久不见,你竟长的那么好看了。” 男子的耳朵微红,只是在深夜里看不出来。 他手上按摩的动作突然挺住,将身上的蓑衣轻轻披在她的肩头,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声,可把后面的人吓得不轻,也把魏南絮吓了一跳。 露期看着身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根本不敢再去触碰。 生怕扰了这场美梦。 他的身体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只是眼里闪着泪光,声音有些沙哑,再次轻唤了一声:“姐姐。” 她不知他为何如此,只想将他拉起来,可那人一心想跪着,也不管地下有雨水或血水,直身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没能拉起他,魏南絮有些生气,带着愠声道:“露期,起来!” 一声过后,只见那人猛地站起。怔怔地望着她,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这模样莫名叫人心疼。 魏南絮想像往常那样摸摸他的脑袋,伸出手才发觉那人带着冠帽,自己的手也够不着他的脑袋。 本想讪讪收回手去,只见那人迅速伸手摘下了冠帽,俯下身子将头靠近。 魏南絮尴尬地伸手摸了摸。 接着,又是相对无言。 露期先开口了,冷清的声音稍带沙哑:“姐姐这些年……去做什么了?” 话毕,他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番子们去找件儿女子的衣服。 魏南絮更尴尬了几分,总不能对他说,自己这几年在忙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吧! 她一本正经地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天下苍生,了解民间疾苦。” 露期闻言,眼睛更亮了几分,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姐姐果真厉害!” 说完,他的眼睛闪了闪,接着黯淡了下去,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手下的番子办事效率没得说,顷刻间便呈上了姑娘的衣服。 露期用手摸了摸料子,又展开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才递给了魏南絮。 他向后退了几步,向内侧了下身子,留出行走的空间,示意魏南絮先进府。 身后的番子见主子那么做,也让开了一条道儿,找了外围的一间屋子,一路畅通。 外围血腥气不重,露期还是皱了皱眉,他跟在魏南絮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一步。 魏南絮是不懂得这些规矩的,没觉出什么,只是周围的番子们,一个个紧绷着脸,生怕露出震惊的表情。 司公阴险狡诈,要比名声臭,他称大燕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而且公手握重权,不仅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监察权、本应专属丞相的批红权,手中还握着皇城十万禁军的兵权。 可谓是一手遮天。 若司公不是太监,恐怕如今的大燕已改朝换代了。 可惜,没有如果。 第四章:望断往事心不伤 “姐姐,您回来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若不是必须要神仙完成的,姐姐您尽管吩咐我就成。” 露期给魏南絮一边整理着蓑衣,一边道。 许是入宫早的缘故,他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丝磁性,虽不像平常男人那般雄厚,但也极其悦耳。 魏南絮被雨淋了一遍,现在已是后半夜——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她缩了缩脖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露期系绳子的手微微一颤。 “我过的很好,姐姐不必担心,姐姐可要同我一起走吗?” 魏南絮琢磨了片刻,先是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又想到自己那点儿不够塞牙缝的功德之力,点了点头。 她肚子饿,饿到不想说话。 露期将她的动作都映在眼底,温声细语道:“我的住所在京城,离这儿需一日的马程,今夜雨大,先在这儿找家客栈将就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魏南絮点了点头,道:“好。” 她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以前不经常化为人形,不知生病是何种滋味。 露期也看出她精神头不高,立刻下令整合队伍。 番子们都是一人双骑,而他备了三匹马,牵给她一匹自己常骑的纯黑色的马,与她并肩骑着,微微落后她半个马身。 他们身后跟着一群番子。 众人向着最近的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魏南絮的脸有些红,露期心中一紧,连忙试了试她的温度。 果然,发烧了。 他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内心十分自责。 露期将胳膊探向她的腿下一揽,抱起,大踏步走向房间。 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又命人烧了一盆热水,他就那样坐在她的床边,用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她的额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神仙姐姐也会生病,但他没心思去问,只是纯粹地担心她。 魏南絮只觉得很困,眼皮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沉。 她感受到身旁有人照料,心猜应是露期,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太阳已露出了眉头,一切都在变亮,魏南絮也悠悠转醒,眨巴着大眼睛观察四周,正看见趴在床边的露期。 露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正巧与她的目光相撞。 露期愣了片刻,又迅速地低下头偏过视线,生怕自己冲撞了她。 魏南絮看到他眉眼间充斥着疲乏,下意识想用灵力去治疗,才想起自己那点儿功德之力是应急用的,便没再出手。 她歪了歪脑袋,问道:“你昨晚在这儿睡了一夜?” 露期闻言,才发觉自己冲撞了眼前人儿,正欲跪请罪,却被她下一句话定住了身形:“以后别跪我,我不喜欢看人跪这跪那的。” 露期神色微敛,低头应是。 解释道:“您昨夜病着了……” 魏南絮看不惯他低眉顺眼的样子,他总是这般模样,瞧得让她心疼,道: “你可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说的话?” 露期眨了眨眼,轻声应道:“姐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刻在了心里,不敢忘记,也不曾忘记。” “自然是记得的。” 魏南絮心中有些不悦,道:“那你为何还这样?” 露期微微一怔:“您是姐姐,我对您自是不一样的……” 魏南絮不满道:“可我看着心里不舒服,你没必要这样。” 露期的手在袖子里紧紧攥起,他厌恶极了自己。 可他害怕姐姐会厌恶他…… “对了,以后你别叫我姐姐了,看你我的外貌年岁相差不大,听着别扭。” 露期声音有些沙哑:“那叫什么?” 魏南絮摊了摊手,病去如抽丝,她的精神头十足,道:“叫我的名字啊,你不会忘了吧,我姓魏,名南絮。” 露期急忙道:“我怎会忘记姐姐的名字。”心中则暗暗记住,神仙姐姐姓魏…… 敲门声打破了两人间的对话,是送早膳的番子来了。 这客栈算不得大,加之昨夜下雨,住的人又多,膳食只是普普通通的白粥。 这时候的调味品少得很,只有井盐和糖,能吃上精盐的人非富即贵,因此白粥里常常放糖。 放糖的白粥也确实好喝。 两人对坐在桌前,一个吃的随意,一个紧张兮兮。 露期不是害怕她,只是怕自己做的哪些地方不好令她生厌,害怕她离开…… 这么想着,不经意间便问出了口:“姐…南絮……你还要离开吗?” “不走。”魏南絮边捧着碗,嘴里边嘟囔道。 待她喝完,抬头望时,才发觉对面那人正细细抿着粥。 怎么觉得,自己像个大老爷们,对面那人才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 魏南絮打了个饱嗝,小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用探寻的目光将露期来会扫荡。 这人儿长的那么好看,秀色可餐,不能怪自己吃得太快。 这一举动反倒让露期慌了神。 只听见那糯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你为什么叫露期啊?‘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 露期黑色的眼眸闪了闪,他等了她十年,找了她十年,想了她十年…… 对于她,自己没什么要去隐瞒的,像过往,像经历,像他自己,像情感… 他放下碗,清了清嗓子,道:“我入宫那日,管事公公发给我的腰牌是六十七。” 说着,他的手就开始在腰间的狮纹白玉带上摸索,随后解下了一块铜制的腰牌。 腰牌上斑驳着灼灼黑纹,可见经历了种种磨难,唯独上面竖着的三个大字——六十七。显得有些刺眼。 好似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瞎说鬼话,他将腰牌放在桌上,推到魏南絮的面前。 魏南絮对人的情感是不太懂的。顺手接过,只觉得手中的物件儿沉甸甸的,正面凉冰冰的,反面却很温暖。 可能是反面贴身的缘故。 她拿着腰牌在手中把玩,上面除了“六十七”三个大字外,还有不少小字——永平三十四年…… 如果魏南絮的记忆没错,永平是上一任燕皇步六孤宇的年号,想着,也便问出了口: “今儿是什么年了?” “建元三年。”露期想了想,又补充道:“永平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魏南絮的思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想要汲取功德之力,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入朝为官嘛,哪怕当个县令也是极好的……可是当县令也要考文,这文,我哪会啊!’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渐渐瞟向坐在对面的“美人”儿身上。 “我若想入朝为官,你可否帮我讨个官职?” “什么官?” “地方官,父母官。” “然。”露期欲言又止,魏南絮自然看在眼里。 “若叫你为难,也无事,我不做便可。” 露期见她误解,忙道:“否,官好得,做官难矣。人脉关系错综复杂,费人心。” 魏南絮明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正欲开口否决自己刚刚的想法,露期开口道: “若姐姐为官,那方百姓定可安,只是我担心姐姐会为人脉琐事烦心,地方官吏离天子堂远,我怕怠慢了姐姐。” 魏南絮摆摆手,道:“你自己有庄子吗?” “有的。” “那你送我一个庄子吧,就当是十年前的药费了。” 露期一脸惶恐,连忙起身,抱拳单膝跪地,头压得很低,颤声道:“姐姐的救命之恩,让我去上刀山下火海也难以报答。” 魏南絮见他又跪,忙将他拉起,如果跪一跪能增加她的功德之力,倒也无妨,可什么用处都没有,看着还让人心疼,那跪还做甚。 她也没有当真,十年前的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应付了几句后,便转移话题,问道:“你本名叫甚?露期虽好听,可我更想知道你的本名。” 魏南絮不了解人的性格,只知人有善恶,会伤心难受,也会开心快乐,但她一路只看到了表面,不知这些情感是从何而起。 想问便脱口而出,没想过前因后果。 露期被她拉起,只是没有再坐,而是站在她身后,替她揉肩,昨日的番子不知轻重,也怪他自己眼力不好没早早看见她,导致她被番子压了胳膊,现在八成还在疼着。 筋骨的伤,养好需时日,揉一揉可以缓解。 在听完魏南絮的疑问后,他敛起眼眸,声音温柔又平静:“我本姓江,名云常,未有字,岭南人……” 他顿了顿,又道:“镇西南靖南侯之子,永平二十年,家遭逢巨变,父亲、兄长、叔伯等人因通敌之罪被斩首,江家二百七十五口老少妇孺,女子年过十八杀,男子年过十三杀,其余女子入教坊司,男子入宫为奴……”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年我五岁,年纪太小怕受刑不过才在牢中暂候,我有一姐姐,名映儿,比我大十岁,起初,得了贵人照抚,隔三差五买通看守给我带一些吃食。” 露期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一年除夕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看守说,她侍候贵人饮宴时被令当众服侍数名醉酒的郎君,活活折磨致死……” “直到我年满七岁,宫刑一事便再无法可想,后入了宫,怕污了先祖,我便改名为露期。” 魏南絮看他的眼眸里隐隐透露着悲伤,下意识用自己软软的小手握住他长满老茧却修长白净的大手。 露期也感受到了,停下揉捏她肩膀的动作,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那么多年了,他的情绪一向控制的很好,否则他也不可能爬上如今的高位,他的声音很快恢复清明: “我这条命是姐姐的,如若十年前您不出手救我,我定早已在乱葬岗被野猫野狗分食了。” 第五章:父母偷瞧回皇城 “孩儿她爹,瞧见没,我家姑娘身旁那男子是谁?”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什么是你家姑娘,明明是咱们家姑娘。”接着,一个略有些不满的声音回应。 “这是重点吗,你瞧瞧咱们家姑娘身边那男子是谁?”第一个声音提高了几分响度。 “哼,管他是谁,都别想觊觎咱们姑娘。”第二个声音气势有些蔫,但语气十分强硬。 “我看那男子长得挺好看,昨夜咱们姑娘身边,他还守了她一夜呢!”第一个声音又响起。 “哼哼,姑娘要是生病了,我也能去守着,用不着外人去。”第二个声音不满地反驳。 “当初我生病,也没见着你守着我,我也是眼瞎,才跟了你。”第一个声音沉了沉。 “我不知道不是?要是知道了怎会不去守着你呢,再说,你都拿这个说了多少次了...”第二个声音瞬间蔫吧了。 “你瞧瞧,他左手腕上戴了什么?”第一个声音响起。 “嗷!那是我送给我姑娘的满千礼物,怎么会在那!?”第二个声音被惊讶、酸涩、心痛各种情绪充斥。 ...... 与此同时,时间已到辰时,那百十个番子已列好队,静候露司公的差遣,而他们的露司公正忙着扶魏南絮上马,丝毫顾不得其他。 “这马真高啊!我还没骑过这么高的马。”南絮出口便是清脆的少女音。 “那你以前都怎么赶路?”温润的声音自马下传来。 露期刚扶她上了马,自己在下面站着,魏南絮坐在马上,比他高出一个身子。 魏南絮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在空中笔画,道:“我喜欢走着,因为不赶时间,顺路的时候会坐人家的牛车或马车,觉得累了会在集市上买一头驴子骑。” “为何不买马?”露期看她应是不会掉下马背,自己才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马有感情啊,刚买的时候没什么事儿,马主人在,马会很听话,但买走了后,马看见自己主人不在了,就会很野,跟没有驯服似的。”魏南絮无奈道。 她抚摸了一下胯下黑马脖子上的马鬓,道:“这是你驯的马吗?” 露期摇了摇头:“我可没那本事。” 魏南絮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奇道:“你会武功吗?” 队伍已经开始前行,有两人紧跟在他们身后,应是带出来的千户,紧跟其后保护两人的安危。 毕竟东厂的名声很坏,朝廷和民间有不少人想置露期于死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朝中势力错综复杂,那群文人素来党争不断,可自露期上位以来,即使后来掌握了兵权,也堵不上文人的嘴。 文人的笔墨将武将带偏,又蒙上了百姓的眼。大大小小的弹劾攻奸,无数次的暗中刺杀,这些事儿他早已司空见惯。 敌对者不会去想他所做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坏,但凡是露期所为,即便原本毫无恶意,也都会被冠之以假公济私、颠倒黑白一类的罪名。 原因无他,只因露期既非文臣亦非武将,一个不阴不阳的太监,有什么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坐?!恐怕在那些文人酸儒眼里,只连他露期说几句话都是有辱斯文,满心嫌恶。 可东厂的番子不那么认为,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也有不少人觊觎那东厂提督的位置,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如今,露期不仅是东厂的提督,又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手里还握着十万禁军的兵权。 那可是在皇城脚下,除非靖南军、镇北军、戍西军三军不受边关,一齐回京,才能镇住皇城的禁军。 这可是大权!露期手中的大权给无数的太监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自然是要保护好他。 跟在两人身后的千户很有默契地互望一眼,那意思是:“司公的武艺保护你绰绰有余。” 没有人知道魏南絮的身份,司公称她为姐姐,虽然态度过于恭敬了些,但不妨碍他们心中将魏南絮当成司公的姐姐。 露期随着马走路的节奏晃悠,用温润的声音回答道:“会一些,可以自保。” 魏南絮不知怎地,莫名问:“那能够保护我吗?” 这搞得露期一愣,语气十分坚定且恳切:“我的武艺粗鄙,自是不敢与您相比。但如若姐姐遇到危险,我定誓死相救,竭尽全力保护你平安。”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身后跟着的番子沉默无声,只有马蹄阵阵。 魏南絮话锋一转,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昨夜你去余府作甚?” 露期心头一紧,想:‘我是被姐姐所救,她应是常常救人的善人,昨夜见了血,又是因我而起,她会不会厌恶我。’ 他越想越是心慌,道:“余府的老爷官为朝中户部侍郎,他私下挪用大笔赈灾银钱,证据确凿,陛下知道了很是震怒,命我亲自查抄余府,下了朝我便行动了,夜里才赶到。” “真的?” “嗯。” 露期的眼眸微沉,心中莫名烦躁,他刚刚骗了她。 可,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万一,她讨厌他了怎么办。 一路奔波,第二日的丑时众人才回了皇城。 月亮高悬在夜空,星晨闪耀,照着路,不算黑。 露期怀里揽着魏南絮,两人骑在马上,身后只跟着十几个番子护送,其余的都各自回家休息了,没有家的,也回了东厂。 魏南絮申时初就开始犯困,那时候正是一日中最热,也是人最懒散的时候,看她昏昏欲睡的模样,露期有好几次想开口劝说,可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放弃了。 直到看着魏南絮着实坚持不住,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可是魏南絮迷迷糊糊的,没听见他说话。 他又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本以为会被拒绝,谁知道她答应的那么干脆。 只一声,便应了下来。 然后她顺理成章地坐在了露期的身前,对于两人共乘一匹马没有什么想法。 可身后的露期就不同了,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身体一直是僵直的,不敢触碰身前的人儿,可后来身前人儿着实的累着了,摇摇摆摆地坐着,瞧着危险得很。 他正犹豫着用胳膊夹住她,而她却直接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露期身体僵了半路,直到听见身前人儿那平稳的呼吸声,才缓缓放松下来。 天黑下来后,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前人儿。 眉眼和十年前记忆里的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眉如月,皮肤如雪,眼眶比常人大一圈,睁开眼睛定是极其灵动的,嘴唇微薄,红艳艳的,味道应是香甜的。 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香气,闻起来糯糯的。 露期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烦躁。 他努力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两侧。 风声呼啸,连着树叶也发出沙沙的相声,听起来有些寂寥。 他的心里没由落地一空,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悲伤。 他自嘲的笑了笑,敛去眼眸流出的情感。 如此大的上京城,却连他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处都没有,需要不断在刀尖上走,才能活着…… 人前看起来恢宏鲜亮,可人后还不是一副奴才相。 步六孤护——如今大燕的官家,曾经的三皇子,他追随的主子。 没夺得上面的那个位置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主子会是一个好皇帝,自己可以问心无愧地卖命给他。 在夺得那个位置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权力是毒药,让人上瘾的同时又残害着人的心智。 如今的官家也活成先帝的模样,昏庸无道…… 露期看着怀里的人儿,心中突然迷茫起来。 皇帝昏庸,可他又有什么立场干涉朝政? 正是因为没有立场,所以才被人唾骂。 他揉了揉眉心,不再想了,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没多久,众人便到了府外,府上没有挂牌匾,不是不想挂,只是不能挂。 露期没有姓……按照大燕的礼法是不能开宅院立府衙的。 只是这宅子是当今陛下赏赐的,一年前,他还没掌十万禁军的兵权,皇帝赏赐了他这个宅院,本意是想恶心他。 他也不在意,习惯了众人的冷嘲热讽和明里暗里的刀剑,他还没那么容易被恶心到。 他用温润的嗓音轻轻唤醒怀中人。 魏南絮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四周也看不真切:“到哪儿了?” 手下的番子很有眼力见,走到马旁,静候司公将怀中人抱下,自己也好去帮一把。 露期将怀中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将腿跨到一侧,便跳下了马,无视了静候身边的番子。 他将人放在地下,才发觉自己腰酸腿疼。 魏南絮只感觉到屁股被颠得不舒服,站在地上跳了几下,便好多了。 “这儿是哪?”她问。 “我的宅子。”他答。 看门的下人早就发现了自家主子,将宅府的大门早早打开了。 魏南絮一蹦一跳的进了宅府,露期跟在其身后。 但她没进去多久,又走了出来,看着府上本应挂牌匾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不由新生好奇,道: “你怎么不挂牌匾?” 露期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没有姓。” “哦,好吧。不挂牌匾也挺好看的,风格很独特。”魏南絮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露期的经历她已经知道了。 再问下去,她也知道那是伤心事儿,而且不知道他是否透露过自己姓“江”,毕竟是罪臣之后,少不了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她只是不通人情,但不代表她傻。 露期亲自安排她休息的房间,又向她解释了一番,今儿现在这住下,给他几日时间,让他将庄子里的一切准备齐全。 第六章:人生在世谁无病 待魏南絮睡下后,露期本想去睡觉,谁知宫里传信儿来,惠妃有喜了,他又匆匆穿好官服,赶往皇宫。 在向陛下及惠妃娘娘道喜后,本想等朝中大臣们出来,再顺便向陛下汇报余府的事儿。 但在请陛下安的时候,他愣是在殿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传旨的太监也是一脸焦急,嘴上说着陛下在与惠妃娘娘说家常,让司公在外稍待。 露期既已请了安,按照大燕的礼法,主子不让起,请安的人是不能起的,他怕别人会拿这件事儿做文章,就真真切切地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 待皇帝让他入内禀报完,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不久又要去上朝。 他没有回府,时间太紧,他在东厂的皇宫分部,找了个地方草草入睡。 给他一盏茶的时间,他都能睡一觉。这是早年间侍候主子时练就的本领,要不然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没人能熬得住。 他刚睡下还没一柱香的时间,小太监就禀告要上朝了。 他又快速起身,穿戴朝服,整理冠帽腰佩,匆匆赶往金銮殿参加朝会。 朝会也是一如既往,除了日行惯例对他的弹劾,说一些宦官误国云云,再举几个例子,最后又不了了之。 只是安庐闹了旱灾,一个夏季,从始至终都没有下雨,还把这顶大帽子向他头顶上扣,说是宦官把苍天都惹生气了云云。 露期早已习惯,令露期头疼的不仅仅是这些,在他外出办差的这几天,皇帝竟建起了西厂,和东厂享有一样的权力,提拔惠妃的亲信张丁权为提督。 惠妃又有孕在身,这是露期动不得的。 他若敢动,先不说当今的靖南侯和极西的戍西侯会不会领兵入京,单是镇北侯本人如今就在京城,只是没有兵罢了。 但陛下若是暗示,镇北军定会伺机而动。 露期是不想与他们硬碰硬的,他自知也碰不过,光是太监的这一个身份,陛下和镇北军就从大义上将他压了下去。 只能任由皇帝来,他若想建西厂就建。 露期打心底儿里是不想与皇帝为敌的。 他十四岁时便跟在步六孤护的身边了。如今的天子在那时还是皇子——三皇子。 先帝为燕质帝,一共诞下五位皇子和三位公主,三位公主分别送去了乾国,西夏,北凉和亲,换取大燕边关安定一些时日。 当今的陛下为燕安帝,曾经在五位皇子中属于夺嫡最无可能的一方。他为宫中才人所生,母亲没能活着出产房,娘家又只是普通人家。 也因此,露期才被分配到了他身边,做他的大伴。 即使不争那个皇位,除了每天要跪拜的人多些,银两少些,生活质量差些,并没有其它不好。 但若去争上面的那个位置,得不到,主子死不了,但跟着皇子的奴才肯定是必死的。 经历了几多周旋,数次险境,露期亲手将他推向了皇位。 但,事实告诉他,人,确实是会变的。 站的高了,眼界不一样了,再看故人的感受,也就不同以往了。 不能怪皇帝,只能怪他明白得晚。 露期是宦官身份,陛下建立了东厂,又给了他锦衣卫,让他站在了风口浪尖,监察百官。 刚开始并无差错,只是曾经各立党派的文人将矛头齐齐对准了他。毕竟监察一事,说难听些就是砸人家的饭碗。 起初皇帝也是信任他的,但弹劾的人一多,皇帝也开始怀疑起来。 露期知道皇帝的性子,多疑,猜忌,相信无风不起浪。否则,他也不可能重用宦官。 他要的就是宦官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这样才能一心卖命于他。 露期揉了揉眉心,坐在轿子里闭着眼。 或许是两天没合眼的缘故,真的累了,他在轿子里便睡着了。 到了宅子前,落轿的声音将他吵醒。露期感到有些眼晕,下轿子的脚步有些虚浮,身边的番子见状,忙去扶他。 他的心里升起一阵烦闷,扶着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露期摆了摆手,自己踏步进了宅子。 走进厅堂,香气扑面,见长桌上摆满了吃食,露期的心情才略微好些。 突然,感觉腰间一紧,露期下意识想要挣脱。 可耳边传来女子清脆的娇笑,他才放松了下来。 魏南絮早就看见露期进来,她心血来潮,藏在了门口面,想吓一吓他。 “我以为我起得够早了,想送你去上朝来着,结果起来后管事的才告诉我,你晚上就走了。”魏南絮甜美的声音挠得人心肝发颤。 “昨日宫中有事,陛下让我入宫。”露期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很久没喝水的缘故。 他不喜欢喝水,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水喝多了不方便。 魏南絮依旧抱着他,头抵在他的腰上,道:“那你昨夜没有睡觉吗?” 露期:“我在宫里睡下了,没有回府而已。” 魏南絮的小手从他的腰间抽出,扒上了他的肩头,鼻子微动,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 露期听闻心中一紧,连忙仔细地闻了闻。 “清冽中略带松塔的干燥硬朗,嗯~应是很名贵的香吧!毕竟那么好闻。”魏南絮道。 露期听闻,松了一口气,却发觉后背有些湿,应是刚才紧张所致。 “嗯,你喜欢就好。”他淡淡地回应。 两人闲聊了几句,便坐下开始吃饭,魏南絮坐在主位,因是长桌,两人离得较远。 中间有下人不停地夹菜,魏南絮只觉无比轻松,眼睛往哪儿瞟,哪儿的菜就入盘,吃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露期看着对面的人儿吃得开心,自己内心那莫名的烦躁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魏南絮夹菜的时候,余光瞥见露期手腕处待着的水蓝色手链,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你还戴着呢?” 露期吃饭的手微顿,后才反应过来,放下了筷子,将手链解了下来。 “姐姐说的可是此物?” 见对面那人边吃边点头,他的心中也松快了不少。 “此物是在姐姐走后发现的,我心想应是姐姐留给我的东西,就一直戴着。” 他想了想,继续道:“有些时候不能戴,也会贴身放着。” 魏南絮道:“这个是我生辰时,阿爹送给我的,我那时候觉得你年纪小,又叫我姐姐,便将它赠于你了。” 她夹着菜放在嘴里,嘟囔道:“你留好它便是,别人向你讨要也不要给,这东西会对你有帮助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你慢慢摸索便是。” 魏南絮有些苦恼,她没摸索出来这东西到底有何用,便照搬了父亲的话。 露期立刻从椅子上坐起,躬身行谢礼:“谢谢姐姐将如此重要之物赠与我,我定会好好珍惜它。” 魏南絮点了点头,“你家桌子怎么那么长啊?说个话都不方便。” 露期面露尴尬,他昨夜吩咐下人要备长桌吃饭,是因他怕自己冲撞了姐姐。 没想到姐姐竟不喜长桌。 他叫停了在桌边侍候吃饭的下人,自己接过他们手里的碗筷,快步走到魏南絮身前,那意思是:我来侍候你吃饭。 魏南絮自是没看出来,还以为他要换个位置,她指了指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道:“坐那儿。” 露期的动作一滞,才发觉是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忙命下人搬来椅子,坐在了她手指向的地方。 魏南絮拿帕子擦干净嘴巴,微微向他倾身,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露期不敢推脱,听话地将手伸向她。 魏南絮将两指放在他的寸关尺处,学着郎中的模样把脉,以前她都是那么救人的。 虽说她不懂医术,但那只是做做样子。 灵气入体,包治百病。 灵气的形式太多了,天地之力是,她的功德之力也是。 虽说现在还很少,但给他探查一番也是好的。 先知道他身体的情况,等未来富裕起来再治。 只是,魏南絮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得露期心中不安。 魏南絮放开了他的手,一脸凝重得看着他,问道:“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露期被她这一问给问懵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听对面的那人儿又问:“你怎么和寻常男子不同?” 露期的脸色瞬间变了,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听说过,厉害的郎中只要一把脉,就能将你的身体看个通透。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舒服时却一直不敢去看太医的原因。 “你怎么和寻常男子不同?”魏南絮又一脸认真地问了一遍,丝毫没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不对。 周围侍候的下人们早在第一个问题炸响的时候便匆匆退了出去,厅中只余下两人。 见露期不说话,魏南絮自言自语起来:“你不会是精怪化形的吧?” 她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真相,一拍大腿,凑上前去,问:“你是什么精怪呀?是树怪吗?看你又高又瘦的,对不对?” 她围着他转了一圈,道:“能化形的精怪少说也得千年了,你要不要入我麾下,跟着我混,保你吃喝不愁!” 魏南絮越说越离奇,听得露期心头发颤。 魏南絮说的并无道理,像她阿爹早年间就收了一只驴子到麾下,每次化形到世间,都有那驴子的身影。 可能是幼年时的影响,她觉得骑驴子的阿爹很帅,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骑驴而不是骑马的原因了…… 见露期始终没说话,魏南絮不免自我怀疑起来: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在她的观念里,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精怪就是精怪,而露期这种情况,明显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自然而然地被归入精怪这一行列。 这也是为什么,魏南絮的父母强烈要求她亲自参与世间生活的原因……多少年了,她光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什么都不懂,这哪儿能行! 露期叹了一口气,他早就认命了,但他不想让魏南絮知道自己的残缺,前几日虽然向她说了经历,已经下过一次决心了。 谁知她竟不知道…… 原来这几日,她都将他当成了正常男人那样对待…… 魏南絮听见露期叹气,望了过来,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等待着他的答复。 露期又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只是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是什么精怪。” 魏南絮的眉头皱了皱,她的三观被颠覆了,正想开口反驳,但被露期的话打断了。 他露出了一阵苦笑,接着不紧不慢道:“昨日我给你说了宫刑,这便是宫刑。” 魏南絮还是不明白,不是她傻,也不是她笨,因为在她以往几千年的观念中,根本没出现过这个词语。 就像小孩子学习新的东西,刚开始学,哪怕要学的很简单,但小孩子从来没有接触过,会觉得很难,学习起来也不容易。 但学会了,又会觉得很简单,会想:当初的自己怎么那么笨呢!竟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露期官场沉浮了那么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疑惑,狠下心,又开口道:“我不是什么精怪,我以前是男子,只是宫刑过后,就变成了这样,懂了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要自己揭开自己的伤口,递到别人面前,让别人撒盐。 只是魏南絮不通人事,但看到露期流露着自嘲的表情,心中也有些替他难受。 魏南絮伸手揉了揉露期的头发,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你只是生病了,但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能把你治好的。” 第七章:浔水河畔魏家庄 露期怔住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样子呆呆的,若不知道前因后果还会觉得可爱。 “啊?” 魏南絮还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只是生病了,我能把你治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害怕。” 露期还是愣着的,不知道是不敢相信,还是怕这都是一场梦,他一动,梦就醒了。 他拿了权之后,暗中不止一次在天下寻找重生之术,也找到了一些,但他都没有去尝试,需要小孩的脑子…… 哪怕他被人骂作奸宦,但是非对错不会因骂名就被抹去,自己的良心也不会因对方是敌对的百姓就会被抚平。 他怎敢用孩子的生命换取那一点点卑微的可能?他怎敢! 露期还处于呆滞状态,他的声音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他的情感一样,呆滞到没有一丝起伏。 只是平静地开口:“真的?” 魏南絮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我不喜欢骗人,自然不会骗你。” 她的观念就像小孩子一般,不喜欢的事儿,自己就不会去做。 露期逐渐回过神来,他的神情复杂,就那样看着魏南絮,声音依旧平静:“谢谢……” 说完,他竟不觉流下两行眼泪来。 这回是魏南絮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哭了:不就是生了个病吗,治好就是,怎么还哭了? “别,别哭啊,你这是做甚?我可没欺负你。” 魏南絮用手帕轻轻地给他擦脸,拂去泪痕。 闻言,露期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的脸上确实有些湿,连忙将魏南絮手中的帕子抽走,背过身去,两次就将眼泪全部擦干。 这些年,他的情绪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躯。而现在,他的心竟开始打颤,一阵阵地,推动着血潮涌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过来的迹象了。 他下意识地朝着魏南絮笑了笑,他很久没有笑了,没有真正的笑了。刚刚流下的眼泪,也是开心与震惊的泪。 魏南絮感觉他好似变了个人,变化在哪儿了她也不知道,唯一能言的,便是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 方才露期只看着对面的人儿吃饭,自己没怎么动筷子。现在,他拿着筷子,就进,将一盘子菜三下两下给吃完了。 用手帕擦了擦嘴,吩咐门外侍候的下人备马。 以往他都是坐轿子,但轿子太慢,他等不及。 露期转身跟她解释,自己一会儿是去做甚,随后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出了厅堂。 魏南絮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感觉他现在很开心,自己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露期是去筹备庄子的事儿,他原本便是那么打算的,只是现在他想快点儿,再快点儿。 门外候着的番子见司公眼睛红红的,嘴角还挂着笑,吓得不轻,差点跪地请罪。 但露期没给他们这个时间,他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了马,又迅速挥舞马鞭朝着东市的方向奔去。 见司公已翻身上马,护卫的番子才回过神来,立马扬鞭向着司公追去。 浔水自上京的东面流过,而东市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方,普通的平民百姓在东市是见不到的,能进东市的都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天下富商…… 而东市外的庄子,一个个都价值不菲,不仅仅是因为靠近浔水好取水,土地肥沃,也因交通方便。 那儿,地价高得很。 露期以往从没攒过钱,地位低的时候打点上头的贵人需要不少银两,钱都不够花,更别提有余钱了;而近几年,因心里明白了,以后要是需要钱,那必定是自己被人掰下来了,多少钱也没用,自己必死无疑,加之,他看不到未来,想拿钱做些事儿,有用的事儿。 他在朝堂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之下,真正有利于国家的事儿、有利于百姓的事儿,他连碰都碰不得。 只能自己亲自来,用银钱开办学堂,虽知道教出来的读书人有很大的可能放下筷子就骂娘,但总会教出好的。 他用银钱置办庄子,大燕的门阀世家林立,土地兼并严重,大多数的百姓都没有自己的地,沦为佃户,子子孙孙替别人耕田,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他买了庄子,收的佣条少,能缓解一些是一些。 他也买了间破庙,听说以前那儿供奉的是菩萨,只是后来废弃了。他想到了南絮,神仙是真的存在的,那菩萨呢? 他命人将那儿修修补补,收养了百十个吃不起饭的孩子,有床铺睡,一日有三餐可吃,给他们穿暖,让他们读书。 露期自知自己并非良善,做了许多恶事,手掌里的每一条纹路都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迹。 马蹄踏踏,所过之处的行人纷纷避让,厂卫的衣服虽说让人害怕,但却不得不承认是开路的好东西。 没一会儿,他便到了庄子。 庄子和他的宅府一样,没有挂牌匾,只有立了一个门坊。 他吩咐身后的番子,让人去找工匠做个牌匾,上面刻——魏家庄子。 番子们虽心存疑惑,但不妨碍他们的办事速度,没多久便将牌匾挂了上去。 不仅如此,露期还吩咐了一人去宫里要二十个太监带过来。 露期看了一路,到了午时就将事情全办完了。 带回的二十个小太监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都是入宫没多久,家世清白,也没有贵人的提携,露期在里面选了六个机灵又养眼的,留在了庄子,剩下的那些又送回了宫。 天黑之前,魏南絮也坐着轿子来到庄子里瞧了一圈,除了缺人以外,倒也没什么大的纰漏。 其实庄子里本是不缺人的,只是露期上午来巡查了一遍,将对手安插的眼线、作奸犯科、偷懒耍滑的人全赶了出去,因此,庄子的人便少了大半。 至于要添什么人,露期是想着魏南絮自己来招,他只要将她招进的人查一遍,确定没有眼线或者身家不清白的人。 待一切准备好了,露期就跟着魏南絮一起回了宅院。 看到这些牌匾上都没有他的名字,魏南絮的心中不免生出好奇。 “你有和别人说,你姓江吗?” 魏南絮话中的意思,露期都明白。 他用温润的声音回答:“现在还不是时候,需再等等。” 等惠妃的孩子出生,等镇北侯离开了京城,等他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真的有通敌吗?” “这事儿过去了近二十年,查是不好查的,那时我年纪也小,目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当初参家父叛国的人,如今已经死了。” 十几年前的仇恨在心头滚了千百遍,如今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他笑了笑,语气温和,慢声说: “你见过的,余府,我已经报仇了。” 露期在了结他们的时候心中并无负担。 十几年前,他第一次杀人。 长相俊美在地位低微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谁人来了都想摸一把。他的师父,正是看上了他的皮囊才认他做徒弟。 那一夜,那盏茶,他就再没了师父。 雄黄和砒霜真的可以无声无息间置人于死地。 死了一个太监而已,宫中没人会在意。 提拔一个补上空缺便是。 而这,正是他向上爬的第一步。 起初,噩梦不断。但在或亲手或间接了结挡路的人后,心中的害怕渐渐消失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为了自保。 后面的,是为了活着,为了自己活得更好。 可能这很自私,但同时,这很现实。 毕竟这个时代,人命如草介,别人的命是,自己的命难道就不是了吗? 露期闭上了眼睛,他害怕从对面人儿度眼里看到对他的惊讶、失望、厌恶…… 本想瞒着的,可那是她的问话。面对她,但求用心不求无过。 直到,头顶上有一个软软的手在来回的抚摸,他知道,她没有怪他。 露期睁开了眼睛,眼睛有些朦胧,可能是太阳即将落山,有些看不真切。 :我这是在做梦吧!好像梦一样呢…… 露期犹豫着,还是伸出了手,他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头顶拖下,用自己的手轻轻将她的小手包裹住。 他弯下腰,低着头,将它放在眉心处,又缓缓下移。 魏南絮感受到露期大手传来的温度,很舒服,又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挠得手痒痒的。 “我若是你,也会那么做,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不懂,但既然别人欺负了我,不管是因何种原因,结果都是我被欺负了。既然被欺负了,哪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再说,又哪来的是非对错。” 他将它在鼻尖停留,停留了很久,这段时间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般平静,砰砰乱跳。 他在想,自己到底可不可以……亲她? 十年了,她才回来,幸好自己还活着,幸好自己活得还好…… 十年了,他在等着,原来十年她就回来了,他本以为要等一辈子…… 十年了,他无数次想她,自知自己不配,但控制不住思绪飘飞…… 十年了啊…… 想着想着,露期的手继续向下移动,然后慢慢放开,将她的小手捧在手心,薄唇慢慢靠近,轻轻地亲了她的手一下。 果真是奶香的味道,薄唇感到了香甜。 魏南絮被他的动作搞得有些懵,虽不知道这是何意,但她心中很是喜欢。 “轰隆隆——”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紧随而至的雷声震得人心发颤。 魏南絮也被下了一跳,抬头看天,看到晴空一片万里无云,脸一下子就黑了。 露期倒没有被这声音吓到,但被面前人儿的表情吓到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魏南絮的脸更黑了。 露期的心更慌了。 周围的番子看见这一幕,心中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下,心中这暗道:这这这…这跪着的人…人人人…是司公吧!?我们跟着跪也没错吧??! 魏南絮和露期此刻不在一个频道上,一人正生着自家父亲的气,一人正惊慌失措地害怕对面的人儿。 “你怎么又跪下了。”魏南絮一把将面前跪着的人儿扶起,心中则是更加生父亲的气。 这晴天一雷,真是叫人讨厌。 “叫你的人都起来。” 露期急忙站起,有些慌乱,直接让手下退下。 他紧张兮兮地望着魏南絮,刚刚是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想着,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正欲扇第二巴掌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人勒住,动弹不得。 他抬眼望去,入眼的事魏南絮满脸无奈的表情。 露期已感觉不到了疼,他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动,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魏南絮一脸肉疼地用着所剩寥寥的灵力,治疗着面前人儿刚刚给自己弄出的伤,心中对自家父亲更是气恼。 露期只觉得脸颊微热,并没有多想。 他在等待魏南絮的话,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是心中已给自己判了死刑。 “你怎么打自己呀!干什么那么傻!唉,都怪我父亲,把你吓着了,你没事吧?对不住啊。”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可他却一脸不可置信。 露期怀疑自己刚刚那一巴掌,把自己的耳朵扇坏了。 魏南絮一脸无奈,道:“家父心眼小儿,我替他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第八章:风起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就到了盛夏。 魏家庄子已被收拾妥当,空缺的人口也被补齐。除了头一天被露期送来的六个小太监,后面这几天又陆陆续续送来了四个宫女。 许是太监好找的缘故,东厂自产自销,庄子里的太监多了两个。 魏南絮似是有强迫症,非要宫女太监人数对等,露期自是由着她来,给那两个长相稍逊的小太监一些银子,便打发走了。 魏家庄子拥田千亩,留八百亩良田供十家佃户耕种,余下二百亩找外来务工者打理一段时日。 主家的地提供牛和犁,仅收两成的租子,比别家低了三成。 庄子这几日十分忙碌,去年种下去的冬小麦正收割着,如火如荼。 魏南絮自从来了庄子后,便待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 起初露期担心得不得了,后来发现她一日三餐都按时吃,心才慢慢放下。 十家佃户,四户三口人,年轻夫妻带着小孩。 三户四口人,一家年轻夫妻带着老人和小孩,两家年轻父亲带两个小孩。 两户五口人,年轻夫妻带着三个小孩。 一户六口人,年轻夫妻和亲戚,外加两个小孩。 管事一个,原是露期的人,不是太监,名叫范原。 宫女太监各四人,算上魏南絮,庄子里一共五十人。 两成的租子根本不够交朝廷的夏粮。 所以魏南絮这几日一直闷在房间里头,研究挣钱的玩意儿。 上京城近几日的治安好了很多,暗地里则是波涛汹涌。一切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原因无他,陛下下旨建西缉事厂,原司礼监掌印张丁权成了西厂的提督,手里不仅握着批红权,又加上了一份监察的权力。 且张丁权是惠妃的人,惠妃不久前刚探出喜脉,风头正盛。 皇帝应是想用张丁权和惠妃来对付露期。 露期手里的兵权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刺儿。 不拔除,心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众臣与皇帝商量好的,在今日的大朝会上,一个个都举荐露期当钦差,去安庐赈灾。 安庐在京城的北面,骑快马赶路都需七日的脚程。 他若是去了,没一两个月不可能回来。只是这一两个月,足够西厂成长到庞然大物了。他心中明镜儿似的,那群文臣如此举荐,定是得到陛下的示意。 陛下这是想分他的权。 因着镇北侯今日也上了朝,露期在朝会上举步艰难。 他不想双方撕破脸皮,只能慢慢周旋。 毕竟他手里还握着禁军的兵权,陛下和众臣只是一推一托的举荐,没下旨,害怕露期彻底翻脸。 在露期看来,这要么是恶心一下他;要么是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 到了露期这个位置,朝会自是不用跪拜,他微微躬身行礼,算是送陛下下朝。 和他一样的,还有站在不远处的镇北侯。 皇帝走后,众人纷纷散去。 镇北侯爷随着人群,来到了露期的身后,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提督大人可知这句话是何意?” 露期停下脚步,他对所有的事都有足够的耐心。嘴角带笑,身体微躬,向着侯爷的方向行了一礼,回: “臣,参见镇北侯爷。臣年幼入宫,腹内尽皆草莽,亏得当今陛下提携,后幸研读诗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臣,自是明白。” 镇北候微微点头,道:“提督今晚可有时间?本侯想宴请提督。” 露期又行了一礼,这次身体躬得比上一次低了几分,道:“侯爷的好意,臣不敢不从。只是家中有人等候,臣着实无法脱身。” 镇北候似是无意地缓步走向露期,露期则是躬身带笑向后退了几步。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直到镇北候走了三步停下。 露期站定后,依旧作行礼状,没有抬头。 “提督大人可记得九年前,也是在此处,本侯那时还未继承父位,在此等候家父下朝。” 露期闻言,又后退了几步。 “有一位小公公前来,递给我了一盏茶。那人说,此茶是贡品,味道浓醇,仅皇帝可以享用。” “那人说,此茶要在三月采摘,若误了时辰,茶味就会下降一大成。我听着不错,便拿起茶盏品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 “而如今,本侯继承了家父的侯位,三皇子也坐上了最高位。可那位小公公,好像误了采茶的时期。提督大人说是不是?” 露期身体微躬,道: “侯爷这是哪里话,臣这儿有不少好茶,正是三月采的,只是晾晒费了一些时日,前不久茶已制成,味道应是极好的,臣不会品茶,这茶留在臣这儿就是糟蹋了,臣这就差人送去候府,请侯爷品茶。” 闻言,镇北候轻笑着点了点头,道:“戌时三刻送来吧。” 说完便随着人流向宫门的方向走去,只余露期留在原地躬身相送。 待镇北候的身影消失,露期才直起身子,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附手而立,神色淡然。 他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 正面来了一个番子,手里拿着文书,跪地行礼:“参见司公。” 露期声音淡淡:“起来吧。” “谢司公。” 那番子起来后,将手里的文书呈上。 露期接过文书,并没有翻看,只身向着宫内走去。 那个方向,是皇帝的住所。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作祟,今日宫中的风格外地大。 露期从红墙黄瓦的宫墙间佯佯前行,风吹动了曳撒的下摆,无数褶皱开阖,夹着繁复的金丝秀云气纹,像一片波澜起伏的水浪。 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露着精细,就连一步要迈多大都有规格。为了不被言官找到话柄,他处处守着规矩。 金华殿外,司礼监的人早早便候着了,见露期来到,将他拦在了殿下。 露期也不恼,略微起势的喉结动了动,乌纱帽上的两根棕绳垂在背后,尾梢悬挂着珊瑚和蓝晶石坠脚,风吹过,撞着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珑轻响,微微透着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他没有走正阶,而是弯腰进了最低等的小火者用的偏道。 向里走,中药味渐渐浓郁。 “药可煎好了?”露期朗声问道。 “司……司公,奴才给司公请安,回司公的话,药煎好了,奴才这就给陛下送去。” 露期摆了摆手:“给我吧。” 那个小火者跪在地上,声音犹豫又发颤:“奴才不敢。” 露期见脚下跪着这人害怕的模样,轻笑着道:“难不成你怕我下毒?” 闻言,那个小火者一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露期没再言语,俯下身拿起地上的药罐,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端着碗,没有通报便入了殿。 殿前太监自然看见了,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左右两位都是大人,里面还有皇帝,没一个人是他们能得罪的。 进了殿,远远见皇帝高卧着,便趋身停在了脚踏前,低低唤了声:“万岁爷。” 皇帝的脸色有些潮红,明显是发热了,听见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哦了声道:“大伴来了。” 露期又上前了半步,“主子眼下觉得怎么样?” 皇帝歪在枕上,胸口起伏,发出轻笑。 露期将皇帝扶正,亲自登上脚踏喂皇帝,和声道: “臣看了太医档,还是忧思过度的症状,加之今日风大,应是上朝那会子着了凉,有些发热,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万岁爷放宽心便是。” 皇帝不知这人有什么目的,想他不敢在药里下毒,便闭上了眼,任由他喂药。 闭上眼睛,思绪开始逐渐昏沉,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画面——爬在树上替他摘果子、受到训斥替他受罚、生了病心细照料、夺嫡时…… 他睁开了眼睛,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想再回忆了。 皇帝突然明悟,这便是他的目的吧。 “咳咳咳——”一阵干咳。 露期替他拍背顺气,眉眼低低的,一言不发。 皇帝摆了摆手,殿中的人全退了出去,只余下露期。 “大伴来看朕,所为何事?”许是病了的缘故,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安庐闹了旱灾,百姓无粮可食,臣愿前去赈灾。只是今日戌时三刻,镇北侯爷邀臣去候府赴宴,臣怕醉酒,误了赈灾的时机。” 露期怕那场酒席是鸿门宴,不是的可能性只占两成。还有八成的可能性,他不敢赌。 到了镇北候的位置,对外声称他是劳累过度后饮酒致死便是,即便有人怀疑,也不敢真的去查。 毕竟镇北军十万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自是听出了露期的意思,镇北候请他赴宴正是自己的授意。 至于那是不是鸿门宴,当然不是。 虽说现在露期的权力大了,但看着旧情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杀他。 “你放心去便是,不饮酒。” 露期斟酌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开口,眼眸黯淡,道:“陛下是容不得臣了么……” 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人会那么直白,难不成是要撕破脸皮,眉头不自觉地微皱。 露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知道面前的人理解错了,缓缓解释道:“那么多年了,陛下应是知道的,臣只是宦官,臣也没有野心,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的权力也不例外,陛下若想要收回,臣自会交出。” 话毕,大殿内异常安静,两人无言,皇帝又闭上了眼,看不出表情。 “容臣多嘴,惠妃娘娘算不得内人,而眼下大燕门阀林立,若将权力分给了外戚……” 露期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张丁权是惠妃的人,臣只做陛下的刀。” 皇帝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转过头紧紧盯着露期的眼睛。 露期的视线一直落在脚踏上,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第九章:新奇制冰物 这两日,露期一共才睡了几个时辰,眉眼间略显疲态。 轿子上下起伏,把这疲惫感无限放大。 他微微闭着眼,摩挲着拇指上的一截赤金錾花扳指。一如往常。 在金华殿的那般作为,一是为了保命,去认个错,服个软,问题也就明了了。 二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对他抱何种态度。 三,早朝时看着皇帝的脸色不好,有些发白,应是旧疾犯了。说不担心是假的,即使不谈他是当今陛下的大伴,单因大燕皇帝这个位置,他也得去看看。 皇帝若出了问题,大燕也会动荡不安。 想着,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看向轿子外面。 官道两边是不允许摆摊的,来往的人很少,偶尔有几个人,也会躲得轿子远远的。这偌大的街道竟显出几分孤寂。 他的心情莫名烦躁。 直到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精致的脸,神色才舒缓了不少。 “去北市吧。” “是,司公。” 上京城分东、西、南、北市。只有价值很高的东西才会在东市出现,想要买一匹好的骏马,在东市才有可能遇见;西市次之,普通商人、小吏便可进入;南市和北市都是百姓居多,卖的都是生活、务农必须品,还有办出租这些物件的,奴隶市场也设在北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北市,到了半路好似想起什么,叫停了轿子,先回府。 露期在府里换了一身青色长衫,一副书生打扮,带上了五个穿便服的番子,没有坐轿子也没有骑马,前往北市。 百姓只认官服不认人,官服也不是全认识,但东厂的官服,只打眼一瞧,即刻便能认出,认出后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就扔些烂菜叶子臭鸡蛋。 东厂下面确实有番子干了不少害民的事儿,他也严厉处置过,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东厂内出了事儿,朝中不少官员会命自家的亲信扮成东厂的番子出来故意作恶。 那种人是抓不了的,罪名是有,但朝中有人护着,而且这样的事儿不少发生。 也不知皇帝知不知道。 东厂的名声坏,原本没什么,要说东厂里面人人都是大善人,那才是活见了鬼。 露期负着手,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在路上闲逛,模样举止与平常书生无二。 他看到不少扛活的男子,也见了不少拉车的老汉,凡事看见了的他都会下意识地让路。 北市的城墙上新帖了告示,一群老人娃娃抢着去看,可惜都不识字,正巧有一老汉看到了露期,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燕人根骨里尚武,对文人墨客不像乾国那样尊敬,自然没有读书人的地位比百姓高那么一说。别看如今城内皆是百姓,若皇城上的阵鼓一响,上京城内能跑得动的男子、有力气的女子都会披上家传下来的甲,拿出家传的刀,有马的骑马,没马的脚跑。 如果没甲也没刀,那就去典当行里借,典当行里的伙计或老板不管平时再怎么小气,二话不说都会借给你,临走时还会拍拍那人的肩膀“你要能活着回来得给我带两把刀,要是死了,就当我买卖赔了钱。” 大燕的腐败,败在了朝堂,败在了官吏,唯独没败在百姓身上。 大燕男子相比邻国是少的,因此女子也可从军。 露期走上前,行了个小辈见长辈的礼,老汉也没看,只是挤进人群嚷嚷道“识字的来喽!识字的来喽!给书生让个地儿!让个地儿!” 人群裂开了条口子,露期顺理走了进去,只是苦了保护他的番子,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司公被人害了去。 露期就像个平常书生,没有架子,也没带官腔,朗声读出告示,尽量让周围的人听到,周围的人群倒也安静下来,一个个好奇的目光在他与告示上来回流转。 告示无非就是几个闹事的恶棍被抓,关五年的牢狱云云。 念完告示露期便离开了,向北市深处走去。 北市一般都是穷苦人,街上有不少卖竹篮、草鞋、草帽、草席的孩子。还有一些断了腿、断了手的孩子向来往的行人讨钱,他们是被管事儿的人打成残废的,虽说可怜,可这世道,哪没可怜人呢…… 露期在身上摸摸,掏出了几锭碎银递给了两个孩子。 男孩儿牵着女孩儿的手,女孩儿躲在男孩儿身后,两人拿了银钱正想跪谢,但被露期拉起。这两个小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不可能是刺客,没有大危险。 在露期的记忆中,自己也有个妹妹,襁褓里那么小小的一团,只是不在人世了,如若她还活着,定是个美人儿,或许都出嫁了,嫁了个好人家,夫君对她很好…… 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撩起青衫一角半跪在地上,让自己和男孩儿齐高:“你有家吗?” 闻言,小男孩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圈突然了红了,流出几滴眼泪,又连忙擦去,将妹妹往身前拉一拉,把手里攥着的几锭碎银塞回了露期手中,自己只留了一块。 银子太多,他和妹妹会很危险。 “安庐旱灾,家里没有粮食,娘带我们逃难,被人牙子抢走了,爹从军走了三年,不知道有没有活着。大人,你可不可以带我妹妹走,我…我养不活她……我去扛活,没有工钱拿,老爷说只能给我一个人吃饭。” “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四,她叫张小五。” “有哥哥姐姐?” “有的,我听娘说,她在生我和妹妹之前,还有过三个孩子,只是他们刚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 露期起身,牵起小男孩的手,他并没有全信这小男孩儿说的话,但不妨先带回去,让手下人查查他们的底细,再做定夺。两人的问题不大,他刚刚在观察小男孩儿的眼睛,很纯朴,不像是暗子。 或许,姐姐喜欢小孩子。 “我给你们找个安身的地方,你们先跟着我,如何?” 小男孩紧张地仰头望着他,动作踌躇,小女孩儿也向男孩儿身后躲去。 露期嘴角微扬,眉眼间有一种慈悲和善的味道,“怕我卖了你们不成?” 露期向小男孩伸出手去,他怎么会没看明白,女孩儿全听他哥哥的话。 见小男孩犹豫,露期也不着急,手在半空伸着,最终,小男孩儿还是牵着他的手,看起来虽有些紧张,但也算识时务。 他领着两个小孩儿在北市转了一圈,买了四只糖葫芦,给小孩儿了两支,他们犹豫着接下,过了好久才放开了吃,看样子是饿了。 他命人去买了冰,将剩下的两个糖葫芦用冰冻着。天热,糖会化。 这举动吓了小四一跳,身边男子的手下看起来很凶,不会是坏人吧……小五倒没感觉到什么。 露期察觉到小四的紧张,没解释什么。 看日头已到正午,露期本想下午在府里补个觉,晚上还需应付镇北候,可看见两个孩子,又想起了魏南絮,便打算午饭去庄子里吃。 陛下虽说让他安心去,但相邀的人毕竟是镇北候爷,且陛下的话只说给了他一人……种种情况让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众人到了府中,两个小孩见府上没挂牌匾,只是这院子好大,屋子也很高,他们瞪大了眼,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府邸。 露期叫管家备马,自己则回房间整理衣冠,不久,他带着一众便衣的番子和两个小孩儿,骑着快马向着魏家庄子扬鞭奔去。 番子们不懂得怎么抱孩子,只将他们放在身前用手臂护着就不再管了,马跑得很快,两个小孩从未骑过马,到了魏家庄子,小脸煞白。 抱孩子的两个番子下马后才见着,两个孩子那煞白的小脸儿也把他们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向司公请罪。露期摆了摆手,示意无事。马跑得确实快了,孩子胆小,怪不得他们。 只是那一跪,又把两个孩子吓到了,他们惊恐地看着露期,脸色更白了几分。 见此,露期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转身负手立在魏家庄子门前,没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就这样在门口站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一言不发。小五怕得紧抱着哥哥,小四的手也紧紧抓着衣角,两人的神色紧张中夹带着害怕,但脸色已恢复如常。 露期这才亲自敲响了魏家庄子的门。 门从里面打开,看门的庄户自是认识露期的,急忙行礼。 露期进入魏家庄,身后只带了两个牵着小孩儿的便衣番子,找到范原,得知姐姐正待在她的屋子里,才放下心去找魏南絮。 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见里面没有回应,心中有些焦急,又敲了敲。 “别烦我!”魏南絮的喊声从里面传来。 露期心中一颤,忙道:“姐姐,是我来了,露期。” 话落,门从里面被人打开,露期只觉得手腕处一热,接着被人拽了个踉跄。 魏南絮将露期拽进屋子,地上、桌子上被水浸湿的痕迹特别明显。 露期正有些疑惑,见魏南絮从陶瓷杯里倒出一块亮晶晶的冰疙瘩。露期有些懵,不知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魏南絮嘟囔道:“都说了你不要叫我姐姐,直接喊我的名字就行,怎么老是姐姐姐姐叫个没完没了。喏!你瞧瞧,你能弄到这个么?” 说着,魏南絮递给露期一个陶瓷罐,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粉末。 露期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叫它,反正我叫它地霜。” “有何用?” 魏南絮朝着桌子上的冰渣扬了扬下巴,露期顺着那方向望去。 “制冰?” “嗯!”魏南絮双手叉着腰,一脸“我厉害吧”“快夸我”的表情。 露期的眼睛亮了亮,遣退了门外候着的番子,道:“要怎么做?” 魏南絮撸起袖子,将水倒入空瓷杯中,扬了扬手示意露期过去,道:“放一点进去,你看看。” 露期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倒向水里,那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 “姐姐果真厉害!”露期的声音有些激动。 “直接叫我的名字不好吗?” 闻言,露期的神色变得有些犹豫,道:“我的身份自是不敢直呼你的名字,能称你为姐姐已是上天对我莫大的恩典,且我也怕别人说三道四,污了你的清白。” 魏南絮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琢磨:“好吧!” “这名为地霜之物是从何而来?易获取否?” “范原今日出去买了三车石炭,贩子赠了三筐石头,将那石头白色的地方敲出,磨成粉就成了,应是极易获取的。” 魏南絮又补充到:“只是有些石头敲击时会变热,发出焦味儿。所以后来的石头我都是用灵力化的。用我制出的地霜制出的冰更好些。” 在听到灵力之后,露期的神色突然慌了,道:“姐姐这样做可会……” 还没等他说完,魏南絮就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嘴,附在他的耳边低语道:“我的仙术只能你瞧见,可不许告诉别人,知道吗?” 露期心中感动,郑重地点头保证道:“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说出去的。” 魏南絮心中暗自感叹:你说不说倒也无妨,我就是想挣一些钱,可惜了我的灵力啊…… “眼下正是酷暑,燥热难耐的时候,姐姐若是制冰卖给百姓,即使价格低些,也能挣不少钱,这是利民举措,天气炎热,百姓干活易得热症,若是有了冰块,能救不少人。” 魏南絮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望着露期,道:“你帮我弄些地霜石来,剩下的交给我,这东西制冰容易,而且庄子里不缺水。” “姐姐这里可还有地霜石,给我几块,我分给手下命他们去找,给官家的矿里知会一声。” “等你走时我再给你吧,大中午的我也饿了,咱们先去吃饭。” 第十章:镇北侯爷 吃饭的桌子很小,与寻常百姓家用的四脚方桌一般无二,只是稍微大了些,上面只摆了六道菜,三荤三素。 两人相对而坐,有番子给露期呈上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字,待露期阅后,对着那番子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两个番子各牵着一个小孩走了过来。 魏南絮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对面人儿眨啊又眨,目光在露期和那两个孩童身上漂移不定。 说实在的,露期心中是紧张的,他不知姐姐喜不喜欢小孩子,但又感觉她应是喜欢的,要不然又为何救他呢…… 露期抚平了内心的情绪,没急着解释,而是接过番子递来的糖葫芦,摸着纸袋还是冰的,感觉里面的糖葫芦定是没化。 他将两支包着纸的糖葫芦递给魏南絮,润声道:“这是糖葫芦,极好吃的,我想你应爱吃,一下朝便去北市买来了,路上正巧碰见这两个孩子,他们没有家,便带回来了。” “留在庄子么?” “给他们换身衣服你再瞧瞧,若喜欢便留下。” 魏南絮眉眼弯弯,看着两个紧张兮兮缩在一起的小孩,柔声问:“你们要不要留在庄子里?” 两个小孩没有回答,而是紧张不安地看向露期。 露期背对着他们,自然是没有看见,但听到对面的人儿说:“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他也不是。” 魏南絮说完,叫露期身后的两个番子去拿两把椅子来。 番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突然感觉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刺来,一看正是司公,连忙小跑着去搬椅子拿碗筷,办完放在桌边立刻告退了。 “坐下吃饭吧,看你们那么瘦,要养好久才能胖起来。” 小四和小五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做了。 但他们只是坐在那儿,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魏南絮眉眼含笑给他们夹菜,露期则是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静静吃饭。 约莫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两个小孩子才彻底放开吃饭。一是他们确实饿坏了,二是他们瞧着庄子里的人不像坏人,要说图谋他们什么,就只有命了,可既然进来了,若庄子里的人图谋他们的命,动手便是,没必要给他们饭吃,而且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好似两个大人物。 他们不是不识趣的人。 两个小孩儿吃得正欢,露期却放下了筷子,缓缓道:”“今天晚餐不用等我,朝中有人邀我赴宴,我应下了。” 魏南絮眨巴着大眼睛,问:“谁呀?” “镇北候爷,孙琅。” 闻言,魏南絮起身,手指轻点在露期的眉心,闭上了眼睛,不久又睁开,问:“鸿门宴?” 露期一怔,苦笑了下,“你都知道了?” 魏南絮点了点头,继续吃着饭。 露期叹了口气,“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魏南絮继续点了点头,嘴里嘟囔道:“没事,我陪你去。” 别小看孩子的感觉,小四和小五见气氛有些沉闷,也放下了筷子。 魏南絮看着眼里,一边夹菜一边道:“吃啊,这菜的味道有点淡哎。” 转而又道:“放心好了,就算是鸿门宴我也能把你救回来。” 露期苦笑了下:“不敢劳烦姐姐出手,我自己去便可,您要是露了面儿,就入了官家的眼了,想脱身就难了。” “没什么好麻烦的,我长那么大就认了你这一个弟弟,我也不怕你的官家,事后你给我找几个厨艺好的厨子送来便可。”魏南絮笑眯眯地看着他,应是想到了好吃的,差点流出口水来。 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最好能找来一个会做包子的厨子,我忘记是哪里了,有一种小包子,里面灌了汤,吃起来特香。” “会做小食的厨子也成,南方有一种米,那米做成的面儿是黏的,春天用青草榨汁,放点糖,和面和在一起,用它能包很多东西,都特好吃。” 魏南絮的功德之力最近获取了不少,露期将魏家庄子给她,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功德之力上涨,看来露期打理的庄子有功德,她替他收下了;后来招佃户,收的租子比平均要交的租子少三层,第二笔功德之力到账;今天发现的地霜,功德之力涨了一大截;加之面前的两个小孩,也给她提供了一点点功德。 虽然少,但积少成多。 现在她膨胀了,别说救一个露期,十个露期她都能救回来。 “咳咳咳——”想着想着她吃饭突然呛住了。 露期忙上前轻拍她的背,可魏南絮咳得更厉害了,她一手推开露期,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顺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看见露期担心的神色,魏南絮莫名觉得尴尬。 虽说自己刚刚说的是事实,她会去救的死人应只有一个——露期。但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她是不是不应该拿露期来当例子……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晚上赴宴的时刻。 魏南絮换了一身浅紫色长裙,白玉首饰在头上点缀,既衬出了皮肤的白皙,又将温柔高贵的气质表达得淋淋尽致。 露期将青袍换成了紫色的长衫,金色纹路勾勒出几只青鸟的模样,颇有一番脱离世俗又略带倨傲的味道。 他用手指不断摩挲着赤金錾花的扳指,人却走向后方的马车,抬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将魏南絮扶下马车。 镇北候早便侯在门口迎接,见露期一行人来,却只是站着,并没有迎接的意思。 露期也不恼,走到镇北候身前,身体微躬行礼:“臣参见镇北侯爷。” 魏南絮也跟着行了一礼:“小女子参见镇北候爷。” 看到魏南絮温柔可人儿的模样,孙琅的眼睛微眯,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两人身上。 突然,他的嘴角勾起,眼中含笑,神色像是见了老友,上前道好。好似刚刚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那人不是他一样。 他朗声问道:“这是?” “此臣之姊,愿得多顾。” 露期和魏南絮各自乘坐马车而来,明显不是对食。 “吾曾未闻提督大人有如姊,今视,如是则美,天上之仙子常,不可以言状。见,是吾之幸。” 孙琅打起来官腔,听得魏南絮云里雾里,但也稍稍明白,这人无非是在谈论自己,应是官场上通用的赞美之词,说出来也是客套话,信不得,何况这厮还觊觎他的小露期不放。 但魏南絮丝毫不吝啬笑容,投之以情报之以礼,哪怕都是虚情假意。 说着,众人便入了宴席。 如同久别老友重逢所设之宴席。 孙琅坐在厅堂正中央的主位之上,露期坐在一阶下的左位。大燕奉左为尊,这一点,镇北候倒是没有再怠慢。 露期自是明白孙琅的心意,左右不过是陛下授意,镇北候明里暗里的敲打,左右旁敲的询问,大部分是头顶官家的想法。 坐到了这个位置,说些不好听的,露期自然不可能是生硬冰冷之人,将逢场做戏的手段展现得炉火纯青。整场宴席仅有五人——孙琅、孙滨、孙夫人、以及露期和魏南絮。 孙滨是小侯爷,孙琅的独子,如今不过黄口之年,被孙夫人照看着,当个背景板,表明这不是鸿门宴。 孙琅与露期的双人戏一直没有停,从年少谈到未来、从战场谈到官场、从朝堂谈到家事。后来,孙琅一直将话题往魏南絮身上扯,事先探探口风,说不准能抓到露期的软肋,谁知,那女子一直没放下筷子,起初孙琅心中还有些不快,后来看她一直吃吃吃,这种不快感渐渐消失了,可能是认了命。 孙琅只从露期口中得知那名一直在吃……的年轻女子名叫魏南絮之后,有用的信息一概没有,都被露期草草敷衍了事。 “令姊如今可有婚配?” 魏南絮在吃,露期道:“心悦之人难求,不曾婚配。” “尔岁几何?” “臣二十又二。” 孙琅微微怔住,“此小女是尔长姊否?” “然。”露期轻抿着酒,很少夹菜。 镇北候好似找到了机会,“令姊为何还没有寻到良人?提督入宫当差之前可姓魏?如若可行,本侯这里可有不少良婿的人选。” 露期放下酒杯,笑着应道:“家门不幸,臣家中只余臣与长姊二人,无父母之命,长姊选婿当选心悦之人。” 孙琅叹了口气,“吾谓汝家门遭惊哀,但汝门之脉应传下,宜早择一良人。” 露期古井无波,直接回绝道:“此吾家事,汝不以忧。” 倒不是心里作祟,只是怕把姐姐牵扯入官场,言官成了媒人,天天谈论此事,即使不觉荒唐也觉心乱。 第十一章:临行 人当是有三套面具的,说一套,想一套,做一套。这种表现,处于越高位置的人越明显。 宴席结束,露期早早地将魏南絮送回了庄子。怪他没有看好,魏南絮喝了不少酒,江南的桃花酿,后劲儿大。本想着将她安置在城中的府宅中。可她听见了,死活不肯,软硬不吃,整个人醉醺醺的,嘴里还不停念叨要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 他无奈,只能应从。 众事过后,露期神态微醺,看不出悲喜,只身上了马车。 他没有留在庄子。路,也不是回府的路。 “如何了?”他眼睛闭着,薄唇微动。 “甲字十三刚刚传消息,李大人和张大人顺利接触。”驾车的人低声道。 “哒,哒,哒……”手指扣动的声音响起,露期没有说话,像是对那人说的话不感兴趣一般。 “一切都打理好了,保证不会出任何纰漏,吴大人明日就将地霜送入庄子。只是工部没有放人,吴大人只能招民间的工匠,他求您延缓些时日,毕竟调查清楚匠人们的底细需要时间。” 驾车的人接着说了下去。 “踏踏”的马蹄声在夜里回响,露期越发沉寂。 “去老院子吧!” “是,主子。” 夜,又重归安静。 “主子,到了。”驾车人道。 露期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虽然很累了,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一条幽静的深巷,他下了马车,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开门的小厮看见来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待人进去后,才站起身关门。 “踏踏——”马蹄声回响不绝,想必是已经离开。 露期走入了院子,绕过荷花满布的鱼塘,穿过小拱门,来到一间屋子,透过窗子,见屋子里忽明忽暗,他敲了敲,踏步进去。 “不睡觉?天黑很久了。”露期关门,声音一贯平淡。 “皇帝病了?”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半撑着身子斜靠在床头上,腰腹以下盖着被子,手里捧着一本老旧的书,声音很有磁性,明明是询问的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消息倒是灵通,老病了。”露期轻笑着答。 随后,他找了把椅子,一拉,放在男子的床边,坐了上去,闭上眼睛,翘着腿不说话,双手抱臂放在胸前。 床上男子的声音又响起:“东厂的番子办事效率快,你应赏赐他们。” “累了?” 露期没回应,两人相对无言,房内霎时安静下来。 床上的男子借着烛光,慢慢翻着书页。约莫响了十几声后,露期才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大晚上的看书,你真会找时间。” 回应他的,是书本放下的声音。 “有事?” 露期睁开了眼,眸子里应着时明时暗的烛火,眼睛微眯,又闭起:“来拿药。” 床上的男子胸口起伏,轻笑道:“你自己去拿便是,找我做甚?扰了我看书不说,跑了那么多路,你不累吗?” 说着,还晃了晃手里半合着的书。 露期睁开眼睛,起身,边向门外走,边道:“给你说一声而已。” 当露期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床上的男子突然开口了:“要不是你,他早该死了。那药珍贵地很,你省着点用,用多了我心疼。” 露期的脚步停住,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门外,声音淡淡: “你的命也是我救的,药材是我提供的,要说心疼的人应是我才对。世上没有平白的好事,我这种人更没有那福气,承了总得还。” 说完,便离开了。 又是一日小朝会,皇帝的气色好了很多,对于众臣是福音,但对于露期就不那么好了,文官抨击接二连三。镇北候也参加了朝会,明言说下了朝就回边关,跟皇帝和众臣道别,不言相送。 皇帝在朝会上命他和镇北候一齐北上,正好是顺路的。 露期自无不可。 下了朝,孙琅要回京城的府宅准备一番,率先告辞。露期只让番子回东厂传话,准备三百人的队伍,再给魏家庄子说一声,自己则向着皇宫深处走去。 七拐八拐,进了宫院,绕过影壁,他提袍登上了台阶,殿前站班的人见他来了纷纷行礼,昂首迈进门槛,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向南炕上正秀女红的人作了一揖。 太后是皇帝的养母,孙琅的姨母,今年不过四十五岁。幸也不幸,她自己并无所出。皇帝在夺嫡前认她为母,夺嫡,九死一生,没有娘家的靠山是不可能成功的。而太后那时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身后则有镇北军。 “臣请太后安。” “哟!小露子来了,快快,看茶。” 太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招手示意他过来。 露期上前了几步,瞥见桌子上的刺绣,道:“太后今儿好兴致,秀的金龙都栩栩如生,活了似的。” 太后听了他的话,眼睛笑得眯成了条缝:“那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讨人欢心。” 露期滴水不漏的性子,他掖着手,微俯了俯身,回言道:“能讨主子欢心,是主子给臣的恩典,臣无德无能,全凭主子的栽培。” “话说的好听,只是你看差了,我秀的是蟒,不是龙,龙是五爪,蟒是四爪,也怪我,光绣了身子。哀家听闻你要去安庐赈灾,这一路挺远的,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劳累,灾情重要,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大燕离不开你。” 说着,话锋一转:“皇帝的妃子都怀孩子了,他还比你小两岁,哀家看你整天出入皇宫都是一个人,也没见着个伴儿。多少年了,以前不找就不找了,如今怎么还没找到?宫里那么多女子,是看不上吗?还是挑花了眼?要不要哀家帮你物色几个美人儿?” 露期低微一笑:“臣谢娘娘的美意,只是臣是个太监,找伴儿做什么?” “是找不到合适的吗?” 露期慢条斯理道:“臣是个太监,没那心思,身子不中用了,又有谁能交心?躺在一张床上,各自心怀鬼胎,倒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 说着,两个宫女端上来茶,露期缓步走到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用盖子拨开茶叶,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 “岭南的雨花茶,竟是嫩的,运到京城定是花了不少力气,这虽不是贡品,但因路途遥远,珍贵得很。” 太后笑得有些无奈,道:“这茶的产地是南京,离京城远得很,没想到你喝了一口竟品了出来。看来提督也是好茶的人儿。” 露期眼眸微敛,“陛下赏给臣了不少名贵的茶,因此臣才有幸了解一二。” “皇帝竟给你茶,等他给哀家请安的时候,哀家可要好好得跟他说道说道,你白日里为国事操碎了心,晚上理应好好休息,喝茶就睡不着觉了。” 露期拱手,“臣谢娘娘抬爱。” “皇帝亲政不久,只怕看人不准,又有别的心思,你要多帮扶他。你也算是哀家提拔起来的人,哀家自是信任你的,需要的时候,哀家也会帮你说话。” 露期谨慎地微微一笑:“臣打小儿侍候万岁爷,一心为万岁爷着想,就算主子有个别的想头,臣也自会劝谏,万岁爷年轻,将来定会是一代雄主。请太后娘娘放心。” 她看着他,那人惯是一张恭顺的脸,只是不知道这脸皮儿底下,藏的又是一副什么面孔。 “哀家听闻你还有个姐姐?” 露期抿了一口茶,道:“是,臣确实有个姐姐。” “哦?年芳几何?” “二十又二,同我一年。” 孙太后作微微思索状,“可有婚配?” 露期含笑摇头,“未曾婚配。” “哀家这儿倒是有不少良婿人选,待你办完差回京,将她带到哀家这儿来,哀家给她物色物色。” 露期善于揣摩人的脾气,他能走到今天,自然不是横冲直撞挣来的,心中明了,太后想通过控制姐姐来间接控制住他,让他死心塌地为皇家办事儿,嘴里自是应下。 两人又闲谈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露期便告退了。太后也蛮喜欢他那晓人意儿,再三叮嘱待他,等办完差务必要带着魏南絮来让她瞧瞧。 露期来太后这儿,是为了给自己拉个保护壳,毕竟太后是太后,位置放在那儿,皇帝见了都要恭恭敬敬行礼叫一声母后,他去安庐少说也需一个月的时间,到了那边肯定也有得忙,京城这儿就不一定能顾得上,加之张丁权那个老狐狸有批红权,定会想方设法地在他离开京城的时间里吞噬他的势力。 第十二章:北上 夏天,正午,天很热。 但走是必须要走的。 三百零一人,三百零一匹马,向着北方,向着安庐的方向,出发了。 旱灾,天灾。 这些人去了有什么用呢? 千里迢迢跑去送肉?呵,这么点可不够吃的。亦或是传递陛下的命令,让那些连饭都吃不饱,卖儿卖女,面黄肌瘦的百姓感恩戴德,知道皇帝心里记挂着他们?开什么玩笑。 露期明白,他们只是先锋队,说难听点儿就是出气筒,要让百姓把内心的怨气发泄出来。毕竟宦官误国不能只在口头上说说,要落实在行动上。 后面朝堂派的带着粮草的车马,等到百姓怨气发泄的差不多的时候便会到。 露期骑着马,神色竟有些惬意,他不甚在意名声,给百姓当个朝廷里寥寥无几的出气筒,自无不可,难听的话他听得多了,百姓又能怎么骂,他若因这点事儿生气,就像跟小孩子怄气似的,傻得很。 他在犹豫,要不要去魏家庄子看看,看看魏南絮。 心里正想着,殊不知已付诸于行动,没多久一行人就跟着他来到了魏家庄子。 “你怎么要去那了?不是没确定下来吗?”魏南絮一边捣鼓着制冰的桶,一边说道。 “陛下的旨意是让我即刻出发。”露期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最近也没什么要忙的,庄子交给范原,朝廷的夏租还需好些时日才交,让范原卖冰,得来的钱补上夏租的缺口。”魏南絮拿着手帕细细地擦手,将手上的水珠一个个擦干净。 露期有些犹豫,他打心底儿里是怕自己一走,姐姐也会像十年前那样,一句话都不说,消失了。 “成。我命人准备。” 即使知道魏南絮若随他一起去,很大可能会听见声讨他的声音,产生厌恶感也说不定。 他不在意那些难听的话,可他在意她。 ……………………… 城北三里的官道上,两批人马汇合。 虽说这是官道,可这是城外的官道,所谓的官道只不过是宽一些的土路罢了。 众人带着面巾,使得这炎炎夏日更燥热了几分。 虽说东厂的番子和镇北军同行,场景颇有几分离奇的味道,但毕竟都是隶属朝廷的人,路过的百姓即使不给番子们好脸色,但总归敬重镇北军,不至于当街扔个烂菜叶子臭鸡蛋。 谁家没有儿郎参过军?谁家没有因为战争死过人? 正是因为都有,或先祖或同辈或晚辈,百姓对绣着“北”的马头套很有好感。 镇北候入京是不可能带大批镇北军的,哪怕带一千虎贲也不行,朝堂上定会有文官参你一本,无非说的就是狼子野心,蔑视皇权云云,且只多不少,那群文臣不怕死得很。因而,镇北候只带了二百甲士,大燕国内平稳,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出现的几率也不大。若有口饭吃,谁人会不要命了造反? 除非是有能耐的野心家诞生了。 可野心家生错了地方,在大燕翻不起浪花。 多年的战争使得大燕男女比例不协调,百年前是十户人家无一男儿郎,百年后的今天可以减减,四户人家无一男儿郎。 东厂与镇北军同行,没错,刚开始是同行,一个时辰后也是同行,无非就是两队人马间距离拉开了些。 没拉开太远,也就一百米左右的样子。 许是日头高的缘故,赶起路来累,人容易犯困。只见魏南絮的头向前一点一点的,看得露期提心吊胆,他也不敢和她共骑一马用双臂揽着她,只好打开话匣子,说一些有的没的。 “姐姐,你觉得大燕如何?”露期骑着马,时不时侧过脸望她。 魏南絮揉着眼睛:“大燕啊,出了两位帅才,穷兵黩武,不过我喜欢。” 露期眉毛微挑:“姐姐为何说是两位帅才?” 身旁人摇了摇头,道:“明面儿上是两位,你身边那个是一位,西边那个是一位。” 说着,她还向镇北候的方向努了努嘴。 露期有些好奇了,道:“南边那位怎么不成?” 只见她又摇了摇头,“那位啊,那位家里四世文臣,到了他那儿突然就成了武将,无非是些纸上谈兵的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且他没有战功。” 闻言,露期一怔,心存疑惑姐姐为何知道的如此之多,但想到姐姐是神仙,便想通了:“姐姐可会占卜?” 魏南絮嘴角微扬,不困了,道:“不会。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走的地方多。” “姐姐都去过哪里?” “唔,我第一次是到的这儿,以前这里是晋国,晋国立国八百年,它们的炸酥烙很好吃,又脆又甜,晋地百姓过得很苦,也不知道晋国的国运是好是坏。 它坏,天灾每年都会发生,黄河决了堤、瘟疫、旱灾、水灾、蝗灾。 它好,晋国竟统治了八百年。 后来,我去了北面,越往北,人越少,田也少,可北地人更高大。他们那里山多,草原也多,只是温度低,见不着动物,但他们那儿有一种马,体型特别高大,两米高,三、四米长,跑起来地都发震,可惜跑得慢,但力气大。” 露期没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去的北地,可是如今的北凉?” 魏南絮摸了摸下巴,沉思道:“那儿应是北凉的腹地。” 露期点了点头,没再言语。魏南絮见他不言,自己刚刚正说得起劲,便继续道: “在北凉的东南,有一个国家,叫大石,国土面积不大,军备也落后,和我们隔着海,他们的百姓很少种小麦和稻子,他们种黄色的圆球和棒子,圆球和棒子只是外形。你想想,能想出来的。我管它们叫土豆和玉米,因为圆球是长在地下的,有泥土的味道,棒子上面有好多比米大的米,烤熟了很甜。 北凉的西边有大罗,他们那儿有个农物,外皮是红色的,皮儿很薄,果肉是金黄色的,烤熟了之后很甜,也长在地下,我称它为红薯。” 魏南絮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露期一直在认真听着,这些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他听得很认真,见她不说了,他竟有些迫不及待。 正欲问她,她便事先开口了:“我在岭南也见过红薯,你不是岭南人吗?你应该知道吧,可以派人去找找看,红薯的产量挺高的,一颗秧苗至少有一个,多了说不定有三四个,而且那东西好种,一个红薯可以切成好几块,泡水里几天就发芽,再埋入地下,过百十天就长出来了。北方也能种,一年种一次,南方一年两次。就是累人,要翻地。” 露期心里掀起来惊涛骇浪,若是大燕有了此物,哪岂不是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养更多的兵…… 嘶,不敢想,不敢想。 露期暗暗心惊,打心底里觉得姐姐厉害,举世无双,内心又极度自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如此宝物……在露期眼里,这可比金银财宝值钱。 可又想到了乾国那块宝地,简直是活着的粮仓,只是如今大燕……唉。 露期叹了一口气。 魏南絮没注意到露期的小动作,只是心里想着美食,嘴里介绍着他国风光:“西夏的矿多,不管是铁矿、铜矿、金矿、银矿,都多;乾国,乾国是个粮仓,那儿是好地方,且乾国都是文人墨客,不会舞刀弄枪,好打,我要是大燕的官家,说什么也要把乾打下来,乾就是钱啊!” 周围都是自己人,露期神色惆怅:“乾是打不了的,北凉和西夏虎视眈眈,不仅等着大燕,更盯紧了乾国。尤其西夏,虽隔着燕地,但他们离乾国也不远,要么两国联手一齐吞乾,可陛下是不会允许的,朝臣也不会,我也不会,乾毕竟在燕国境内,若两家分乾,赢了定是要分土地的,西夏就会变成一颗钉子钉在腹部,头上还悬着北凉那把刀。” 露期的神色有些黯然,语气却透露着深深的渴望:“除非我大燕兵强马壮,国力强盛,那时,北凉和西夏就不敢轻易来犯。” “你是燕人吗?”魏南絮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露期愣住,不知道姐姐这是何意,难不成他还不是燕人了? 魏南絮见他没回,详细地说了一遍: “大燕是从西北打来的,西北是戎狄人,那里很久之前都是部落。第一任燕皇是个野心家,从普通的草原牧民爬到了首领的位置,先联合小部落打怕了大部落,又联合大部落,打没了不联合的部落,可惜将西北草原上的部落统一后,他也死了; 第二任燕皇立了国,国号大燕,整合了草原部落后休养生息了十多年,是个有耐心的雄主,挥军南下,打下了半个晋地,没有粮了,人在战争中受了伤,战争停了,人也死了。 第三任燕皇是个赌徒,战争过后立即即位,休养生息了十多年,竟兵分两路,亲自给两路将领封侯拜将,一路北上打北凉,一路南下打剩下的半个晋国,可惜命短,刚刚抢来了北凉的马场,晋地还没打下来,人,又没了。 第四任燕皇是个心细的雄主,喜欢铁器,擅长木匠活儿,发明了马蹬和马鞍,燕地骑士成了大燕铁骑,晋地完全成了燕地,又是个长命的主,发明了马蹬和马鞍还不够,又发明了骑连弩,骑兵的弓箭换成了骑连弩,不仅节省了时间,也节省了力气,攻击范围还远了十多步。 所以,你是燕人吗?” 露期闻言,摇了摇头,道:“我知晓大燕是如何立国的,但脚下的土地如今名为燕土,我也是出生在燕土之上的人,无论六百年前这儿是哪里,如今都是燕地,我自是燕人。” “姐姐真是妙人儿,能让我遇见姐姐真是上天的恩赐,仅红薯一物,就可改变大燕。” 第十三章:你跟我走 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露期一行人到了安庐。 安庐的天气比京城更为凉爽,众人映着月色入了城,风时不时地吹,街巷两侧树木晃动,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番子们在主子的授意下,分成了多路人马,各司其职,告知知府、打探消息、观察情况、寻找住所…… 时已接近半夜,街上早就没了行人摊贩,唯有露期和魏南絮两人策马前行。 “白日出来转悠看不真切,晚上打马观察倒是可行。”魏南絮的声音在安静的街巷中回荡。 “只能先在城内走走,实际情况需明日出城考察。”露期回道。 他的声音平淡中透出了一股子压抑。 她侧脸望着身后人:“考察完做甚?咱们可没运粮,赈不了灾。” 露期没有答复,翻身下了马,走到路边,手指轻轻捻起泥土揉搓几下,轻笑出生,道:“这树倒是不缺水,日日有人浇灌,可吃的粮食却没人管。” 说完,他起身,背着手,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整齐的街道、样式统一的摊位、大小一样的屋子…… “这儿的知府,定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呵,劳民伤财的表面功夫做得真好啊。” 明明是赞扬的语气,说的话确是那么讥讽。露期的声音不大,说完便只身上了马。 两人在黑夜瑀瑀前行,一路回到了驿站客舍。 安庐知府等候在了驿站门口,遥遥望到露期带人返回,忙不迭屈膝跪拜。露期皱了皱眉,顾自下马,将马鞭拋给了身旁的番子,自己则牵起前面那人的马绳,伸出手扶她,待她站稳后,两人阔步而入。 “司公今夜刚到安庐就辛劳夜巡,实在是令下官敬佩之至……”安庐知府从地上爬起,落后一步弯腰跟在露期身后。 七日的车马劳累,魏南絮是头一回如此赶路,累的不行,到了屋子眼睛一闭,立刻去找周公下棋去了。 魏南絮睡下后,露期也步入了自己的房间,他将乌纱帽放在书桌上,头上只余白玉冠,本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可他阴戾回望的眼神否决了一切,安庐知府背后一凉,脑中迅速回忆自己是怎么得罪面前的爷了,迟疑道:“大人,安庐的旱灾劳您费心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露期瞥了瞥:“这是什么?” “嗯…额…这,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安庐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心。 露期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子上,道:“明日我们一早会出城查看田地情况,你安排好人手,这几天的别出什么事儿。”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安庐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后进来一名穿红色锦衣的千户,露期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信封。 那名千户会意,上前,当着露期的面拆开信封,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银票,他数了数,道:“一万两银子。” 闻言,露期淡淡道:“先派几个人收集证据,事情结束了再动手。这钱……明日再说吧。” 番子领命告退。 房间只余露期一人,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忽明忽暗时不时“噗噗”作响的蜡烛,身体前倾,将蜡烛吹灭。 他心里对安庐知府的做法不甚喜欢。虽然他曾经也那么做过,做过很多次。 起初是为了哄主子高兴;后来是想坐到更高的位置,跪拜更少的人,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现在,屁股下的位置不一样了,看问题的角度也就不一样了,手下的人有能力,贪墨点没事儿,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也不会管,但,要是没有能力,胃口很大,野心很足,那他不介意送他去做梦。 露期叹了口气,月光像霜洒在脸上,显尽了孤寂。 “一群酒囊饭袋。” 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到最后没了力气。 ……………… 无论今夜有几人饿死,又有几人离乡,太阳都照常升起。 魏南絮着实累了,早上如何都不起床,露期没有办法,留下了几个机灵的番子照料她。他则带着一队人马在乡野田间转了一圈。 土地确实是旱了,但说要有多严重,其实不然。虽然几个月都没有下雨,可地下有井,原因是井的数量不多,且覆盖面积不大,导致离井远的田地浇不上水。 这几日是粮食收割的时候,大多数人家里,能干活的无非就那一个两个。他们要忙着收粮食,没有挑水的时间。因为挑水的效率低,来来回回要挑几十上百次才有可能浇一遍地。 露期只能先稳住民心。人手不够,那就让自己手下的番子,安庐空闲的官员、小吏,世家贵族养的奴仆去帮忙。 有人家的田离井实在太远,田里的庄稼早枯死了,他们吃往年的存粮支撑至今,存粮吃完了,今年的收成又没下来,朝廷的租子也交不上,不少人怕官府老爷抓,纷纷携家带口跑了,成了流民。 也有不少老弱伤残,因为身体支撑不住,要么留在家中,要么死在了路上…… 露期带来的人手少部分去打探消息,大部分到了地里干活。 因为安庐闹旱灾,人心惶惶,有心人添油加醋,散布谣言——奸宦当道,老天爷发怒降下了旱灾。他们要打探出准确的消息,将散布谣言的人一网打尽。于公,稳定民心防止暴乱;于私,别人指着你鼻子骂不回嘴没事,不亮刀是不可能的。 而他,只带了八个身手好的番子,站在井边,思考怎么打更多的水。 打水的人多,想打一次水要等人家先来的打完,等待的时间很长,浪费了不少时间。有人说,让官府多打几口井,但是打井所费人力物力时间很大,在如今的处境行不通。 露期手执长尺,量了下井口内圈边距,又扔石头测了下深度,目测了地表与水面的距离,还观察了几个数据,让身后的番子一一拿笔记下。 四周围着一圈半大的孩子,看到了西厂番子的官服,没人敢说话,也不敢上前打水。他们打不到水不能回家,害怕被父母打骂,也怕没有水地里的庄稼旱死,收成不好会饿肚子。 拿了番子记的数据,露期看了一遍没问题,转身才注意到四周围了群孩子。看到孩子们胆怯害怕又深藏怨恨的眸子,露期向着他们作了一揖,道:“对不住。” 孩子们受了惊吓,推嚷着倒退好几步才缓过神儿来,但那位向他们道歉的大人已经走了。孩子们面面相觑,又一拥而上打起了水。 露期手指轻捻着宣纸,闭目沉思一会儿,再提笔写写画画。一直到了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才放下笔站起身,面前桌子上放了足足十余张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不同的图案,那图案像是大桶,连着杆儿。 他叫来手下,将纸递给那人,命那人找匠人把图上的东西制出来,日落之前必须带回来交给他。 那人领命告退,房间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到了正午,应是吃饭的时候,可他没什么胃口,心里既担心风起云涌的朝堂,又担心面黄肌瘦的百姓。 “咚咚咚。”敲门声想起。 “进。” “没吃午饭吧?我专门给你做的鸡汤,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只见魏南絮用腿顶开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抬着一个黑了底儿的……砂锅!?? 露期一脸茫然,但连忙起身将她手中的砂锅接过,放到了自己的桌子上,有些靠边,怕不小心碰掉,便向里面推了推。 然后……桌子上光荣地留下了一道锅底粗的黑线。 露期:“……,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魏南絮拍了拍手,手上沾染了炭黑,她走到门口,正巧看见有个番子站在那儿,应是当差的人,不用白不用,她让那个小番子去拿一对碗筷。 小番子还有些迟疑,向着门内的方向挪了几步,偷偷瞥向房内,本想看看司公的意思,但刚瞧见司公桌子上那锅底般又黑又粗的线……他立刻对着魏南絮行了一礼,然后小跑着去拿碗筷了。 不一会儿,小番子就提着一个饭盒子来了,盒子是单层的,里面装了碗筷外加一把大勺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碗筷摆到桌子上,将勺子递给司公,没敢抬头看他的脸。摆完,就提着饭盒急忙退了出去。 司公是个精细人儿,用饭盒装碗筷拿来,干净。 “这是我煲的鸡汤,你尝尝。”魏南絮打开了砂锅的盖子,顺手拿过露期手里的勺子,给他盛了碗汤,一脸期待地等他喝下去。 露期被看得身体发紧,着实受不住她灼热的目光,端起碗,汤有些热,他轻轻抿了一口。 嗓音有些沙哑,道:“姐姐煲的汤很好喝。” 说着,他将碗放在了桌子上,默默地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用最自然地动作伸手接近魏南絮面前的碗筷,就在碰到碗筷的那一瞬间,速度骤然加快,另一只手也不停,拉开桌下的格子,将碗连同筷子迅速放了进去。 然后一脸平静地将双手放回了桌面,端起面前的碗,又轻轻抿了一口。 魏南絮懵了,“你干嘛?我还没吃饭呢!” 露期的声音略微沙哑,道:“姐姐刚进来时不是说,这是你专门为我做的鸡汤么?” 魏南絮愣了愣,自己好像真的说过这句话,可她只是想让他尝一尝啊,再给一些建议什么的,毕竟是她第一次做饭。 “可我还没吃饭呢!” 露期喝了一大口汤,道:“姐姐的手艺是极好的,这汤又是专门给我做的,不应该是我喝么,姐姐饿了叫人传膳便是。” 他的声音温润中带着沙哑,向着门外道:“青松,传膳。” 门外侍候的小番子手里抱着餐盒,心里寻么着里面人正吃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传自己,便靠在墙上眯起了眼,马上就要睡着了,司公那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突然就回过神来,困意一下子没了,立马在外面应是。 他苦哈哈地跑去传膳。 与此同时,露期正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鸡汤。魏南絮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她生无可恋地向露期床上躺去。 露期想出声制止,又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了,便噤声不言。 魏南絮将脸埋进被子,这被窝里的味道好闻极了,毕竟是露期睡过的床,也沾上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冽中略带松塔的干燥硬朗,她喜欢。 没多久,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只听外面的人说:“主子,膳食已经备好了。” 露期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上吧。” “是。” 随即,房门被打开,进来了五个番子,将菜食一一摆好,随即退出。 在青松正欲离开时,露期叫住了他,“上一杯茶。” 床上趴着的魏南絮见好吃的来了,连忙起身,一屁股坐到桌前。她又重新获得了碗筷。 露期眉毛微皱,见桌上的菜食足足有八成是甜的,剩下的两成烤肉。 他看了看面前没喝完的鸡汤,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端起,慢慢地抿着。 魏南絮吃得正欢,没注意青松进来给露期上了盏茶。 露期端起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注视着面前吃得很开心的人儿,心里没有来得升起一阵满足。 过了好久,魏南絮才注意到露期的目光,道:“有事儿?” 露期想了想,道:“嗯。” “有事儿就说呀!什么事?”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道:“你先吃饭,吃完再说。” 魏南絮放下筷子,笑道:“吃完了,说吧!” 露期瞥了眼她嘴角的食物残渣,很想伸手帮她擦下,可这样看起来又有些可爱……他把目光从她嘴角移开,没做声。 “绳子和木桶打水慢了些,我在想怎么能加快打水的速度。自己琢磨了一个物件儿,不知道可不可以。” 魏南絮朝着露期的额头伸出手,露期有些茫然,道:“怎么了?” “头,伸过来,我摸摸。” 魏南絮的手贴上了露期的额头,过了一小会儿便松开了。 露期有些茫然,道:“怎么了?” 魏南絮好似在想事情,没有搭理他,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饭。搞得露期心中有些忐忑。 好一会儿,魏南絮才开口说道:“等我吃完饭,下午你跟我走。” —————— 作者的话:呼~ 发了个大章 昨天的两章字数有些少 今天的多,应该够看吧 我是手机码字,嗯……错别字或许有些多 看到了帮我指出来吧 我改 给本书一个收藏,一张推荐票吧 三空鞠躬了 其实,,要收藏和推荐票三空也挺不好意思的,谢谢大家,三空鞠躬了 第十四章:愿往 夏日午后的太阳虽已不在鼎盛时期,但掩盖不了它依旧火热的事实。 田地里的农人正忙碌不止,汗流浃背。露期带了一些随从跟随魏南絮到了安庐城南的窑厂。 魏南絮在里面溜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在这儿留多久?周围有没有石灰石或者大理石?” 露期闻言,道:“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然后他转身,向着东南的方向伸手一指,道:“那个方向,走一炷香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 “嗯,手下人办差时顺便打探到的。” 魏南絮眉眼弯弯,嘴角含笑,面对露期背着小手道:“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露期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哑声道:“你说。” “你派些人去搬运石灰石,越多越好,再帮我找两名工匠,一名木匠,一名铁匠。作为交易,我教给你技术。怎么样?” 闻言,露期笑了,眉角上扬,丹凤眼显得更加迷人,温和道:“好。” 魏南絮也笑了,灵动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清新甜美。 窑厂很大,这儿是专门烧瓷器的窑子。 在大燕,瓷器只能在富贵人家看见,普通人家用陶器,穷一些的用窑厂淘汰下来的残次陶器,更穷的甚至连陶器都用不起。 不是大燕的综合国力不行,而是因为技术和粮食的限制,不得不承认,大燕,正在慢慢走向油尽灯枯的境地。 魏南絮进了铁匠铺子,木匠也被带到了这儿。番子们把他所需物品全搬到了铁匠铺的院子里,这儿地偏,城中人本稀少,番子们再将街道一堵,那厂卫的衣服飘飘,没人敢偷看,都恨不得跑得远远的。 两位匠人虽不是京城人士,但也认识面前这群人穿的是厂卫衣服。 因此,看得出他们不怎么配合,可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又害怕了起来。 魏南絮不管这些,露期也不甚在意。只听魏南絮糯糯的声音在耳边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其身后是打铁声和劈木声齐奏。 观师傅们的行为举止,可见都是老匠人了,白发代表着经验丰富,只需魏南絮说一遍,他就能理解七八,同时可落实七八。 剩下一二,魏南絮再详细说说,就补全了去。 露期立在旁边,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放过一丝细节。 虽然他不是工匠,以后也不会去当工匠。可他很好奇,木匠手里的这个四方块儿是个什么东西,铁匠锤下一个个或长或短的小物件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别以为铁器越小越好打,那才是考验本事哩!精细度不好把控,不是老匠人没那打铁的手感,可能敲的力大了些,整块铁就得回炉重炼。 太阳落了半边天,差不多再过一个半时辰,天,就黑了。 匠人早已停工,物件儿却都打造好了。魏南絮忙着拼装,她时不时需要铁匠熔铁固定,又需木匠钉钉子。 也就一柱香的时间,要打造的物件儿已经拼好。 看外表就是个大箱子,半人多长,很是庞大,足有人的小腿长那么宽,箱子顶上有个拉手,听魏南絮拉过几次,箱子底下就有风,很大的风。 “这是何物?”露期摸了摸大箱子,问道。 “我叫它风箱,烧石灰石可用。叫你的人把它搬到窑厂,要小心些,这东西不耐摔,容易坏。”魏南絮一手拍了拍大箱子,一手叉腰,对着露期露出了一副“我厉害吧”的表情,好似在求夸奖。 一旁的两个匠人看着被自己亲手打造出的风箱暗暗思索,没看出这玩意儿除了吹风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但当余光瞥见一旁站着的露期时,他们迅速收回了自己视线,暗暗心惊。 没有哪个百姓愿意和厂卫扯上关系。关系不好,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厂卫也能将你打入牢狱;关系好,会被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生活不下去。 趁着天未黑,一行人匆匆赶到窑厂。 在大燕,煤炭、木炭皆可烧。 木炭烟小,高官显贵冬日取暖爱用木炭,但木炭制作麻烦,贵得很。煤炭很便宜,虽然穷苦百姓也用不起,可窑厂内用的皆是蜂窝状的煤炭,一是成本低,二就是它烧得确实好。 看见窑外堆积成小山那般高的白色石灰石。 魏南絮道:“你是不是应该给手下些福利啊?” 露期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他们的本分。” 魏南絮瞥了一眼身侧人,一时竟无言以对。露期也不知道为何,听闻她的话后心里竟有些莫名感受。平日里,他对手下人虽严厉,但事办好了有赏,办砸了也会酌情处理。他刚刚说的话,是故意的。 但也只是说说,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魏南絮就地取材,命人将石灰石、粘土磨成面儿,煅烧成熟料后,再同炼铁剩的矿渣按一定比例混磨成粉,放入炼炉。 因是第一次尝试,只放了一点儿,后将炼炉密封,风箱的一端接入了炉口。烧起来时,人轮换着拉风箱。 到太阳下了山,天逐渐黑下来时,才开了炉。 放进去的白色黑色粉面儿,如今混在一起成了灰白色。魏南絮倒出了一点儿,将水倒入,那面粉状的物体慢慢变成了一团,魏南絮用木条将它铺在地上,一团泥状的物体慢慢分散开,接着的颜色慢慢变浅,好似干了。 魏南絮道:“我叫它为水泥,制成这个粉加水就能变成水泥。” 露期顺手拔出身侧番子腰间的短刀,戳了戳变干了的水泥,心中惊喜交加。 “姐姐真是……厉害啊。”他半蹲在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地上干了的水泥,用手感知它的坚硬程度。 魏南絮也没想到竟一次便成功了,她只是在梦中见到过,阿娘说这是她的能力,可以探未来的能力。 她的心中隐隐明白了这种能力的作用,也理解了为何阿娘让她汲取功德之力…… 魏南絮道:“这个可以修田间的水渠引水,省去了人来回奔波的时间和力气。” 露期看着水泥沉默良久,摇了摇头,道:“修田间的水渠成本太高,时间也来不及,且大部分人家田里都种满了粮食,没有修引水渠的余地。”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道:“水泥的价值很高,可筑墙,可盖房,可修路,绝对不能让外邦学了去。” 说着,他的目光扫视了除魏南絮以外的在场六人——两个匠人,四个他的手下。 人心这种东西,看不得;人性这种事物,瞧不得。 青松也在此列,他注意到司公无情暗藏警告的目光,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他家里有老母老父,还有未出嫁的妹子,他不怕死,可他不能死。死了……家人怎么办。 “魏……魏东主辛劳,教会了小的制水泥,小的有幸学会了十之八九,想必东主应是需人手制水泥的,小的愿往。”青松对着魏南絮叩拜。 其他的三个番子也不傻,忙跟着跪伏在地,道:“小的愿往。” 两个匠人吓傻了眼儿,也慌乱地跪伏在地,舌头吓得打结,说不出话来。 —————— 作者的话:对不起,更新晚了。 自从今天凌晨一点半开始上的网课,一直到今天上午七点。因为美国跟中国时差12小时,本应是下午的课程我只能在凌晨上……上完课还写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到九点多,实在是困急了,我就睡着了。 十二点多才被外卖电话吵醒,拿了外卖就立刻开始码字了。 今天可能一更,我下午补个觉。 深夜或者凌晨会再次更新,我不知道是深夜还是凌晨,所以说今天可能一更。 第十五章:梦否 从大局考虑,水泥这项技术必须握在大燕手里,露期明白水泥的战略重要性。 有了水泥,城墙与要塞会更加坚固。战时军士不用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注意脚下,生怕敌军投石车砸塌了城墙。 有了水泥,修建道路能省去一大笔开销。都城、城镇、城乡有机会联系起来,只要用水泥修了路,运输效率会大大提升,阴天下雨也可出行,不怕道路泥泞马车难行。 城墙是用打磨平的巨石磊起,石头间的缝隙一贯是用泥土填实固定。道路一贯用规格相同的平石板铺。 巨石从山体里凿出,经历几多工序才得以磨平,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送到城墙要塞,用沉重的石头捡起高高的城墙,所需人力、所耗时间甚多。石头又需几多工序才能被磨平,烧制后的石板变得坚硬却又异常脆弱,铺在路上还好,但运输时的颠簸无法避免,石板裂开,报废了许多。 想着想着……露期心情莫名舒畅,对未来隐隐有了丝期待。 他望着她,她望着他,灼热的目光在此刻相撞,皆看到对方眼神中藏不住的笑意。 露期在想着大燕的未来,而魏南絮想着露期的难堪。 这项技术朝廷是必须要知道的,想瞒也瞒不住。若是交出去,可能会有泄露的风险,即使皇帝把控得再严;可若是不交,露期又会面临多大的压力……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露期摆了摆手,示意地下跪伏的人起身。 “要怎么做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你们现在就出发,带上自己的家小去魏家庄子做事。只要心思正,魏东主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说着,他眼中含笑看了魏南絮一眼。 接着,他声音一顿,眼神慢慢沉寂将六人扫视了一遍,沉着嗓音道:“若是有人生出了别的心思,本督会带他去西厂走一遭,让他长长见识。” 露期知道,制作水泥其实并不难,以后用到水泥的地方会很多,天下能人异士也不少,制作方法只能垄断一时,不能垄断一世,可他要的,就是那个时间差。 这些时间,能做好多事儿。 露期令人带着水泥回到了驿站,六人也领命即时出发,只是那两名匠人灰头土脸、神色黯然,想必在痛恨自己卷入风波还牵连了家人。 他虽同意了让他们自行离开,暗中却派出不少亲卫。在保证六人安全的同时,他也担心六人会背叛,因此,监视是必不可少的。 驿站是官家的,不仅仅是情报传递人的补给站,也是外出办差官员的客栈。 今早露期令人按照图纸要求制作完毕的物件摆满了房间一角。趁着夜色,农人都忙完了一天的活儿,井边无人打水,他派人将压力阀安上,试了一遍,有一些压起来别扭,有一些费劲,可无一不漏水,都不能将水压到井口。 露期沉着脸,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想问魏南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且她在客栈,不在身边。 又尝试了一遍,还是漏水。露期只好作罢,正欲去客栈询问,想到水泥,才明白过来沙石泥土填的空隙密封不好。于是他令人去取水泥,将井口抚平,固定好性能最优的压力阀。 露期亲自上手尝试,压了两三下,水便急速流出。内心深处有个名叫成就感的东西缓缓升腾,他虽表情如常,但周围气场却缓和不少,手下人绷着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他带着人又辗转了几个井,将性能比较好的三个压力阀安装好。 安装了压力阀的井成了压力井,压水变得轻松了许多倍,只要一直压杠杆,水就源源不断向外流。 露期心中冒出一个想法:怎么感觉自己做了匠人的活儿??! 撇开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抬头一看,已经月上中天。 原本安静的驿站在入夜之后更是寂静无声,他快步入内,向腰挂佩刀手提灯笼的番子询问魏南絮可有用晚膳?是否入睡?番子道:“魏东主本想同主子一起用晚膳,还去您的房间找过您,只是您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您回来后又出去了,她便自己在房用了晚膳,天黑后就睡下了。” 露期脚步顿了顿,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他收敛心神,沉声道:“你叫人去准备热水。” “是。”番子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露期手中摩挲着玉扳指,默默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推门进入,一眼瞧见书桌上放着的砂锅,桌上黑色的炭灰没有了,明显是被人打扫过。他绕过书桌,拉开桌下的格子,里面的碗筷也不见了,应是被下人收拾走了。毕竟这里是客栈,不是他的书房,桌下格子里并没有任何文件。 —————— 客栈的浴房是独立出来的,他叫人准备好一切,关上了门。 其实这些天忙碌不堪,今天又在街巷、田间奔波劳顿到天黑,他早已脊背酸痛。 想到魏南絮制出了水泥利国利民,心中轻快。又想到朝中官员的嘴脸,那些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水泥制作方法夺走,他要保护好她,也要保护好它,只是他们夺走却无能保密,简直可笑。 如今是七月中旬,这儿的小麦已经开始收割,想必岭南的水稻也快到了收获的季节,多久没回去了……怕是也回不去了。 身在其位,这辈子都没法抽身了,外头仇家太多,今儿辞官,明日就有数不清的人扑上来,喝血……吃肉…… 这样想着的时候,露期的心绪渐渐低沉。 他脱下了衣衫,闭着眼睛躺在水中。 热气氤氲升腾,房内白茫茫的,很难才有一个人静静独处的机会,他想什么都不思考,却又难以真正安心。 身体在温热的水中慢慢缓解了劳累感,他取过濡湿的手巾,盖在脸上,似乎这样可以把自己禁锢在寂静的黑暗里。 手巾的温度在一分分变凉。 寂静间,房门却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只是那声音被房外的虫鸣遮盖,他没有丝毫察觉。 屏风外轻轻的脚步传来,露期骤然一惊:“不用进来伺候,我出来后会叫你。”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脸上的手巾拿了下来。 脚步声却还在慢慢靠近,那人站在了屏风后,似乎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他有些不悦,道:“你没听到吗?出去。” 那人非但没有转身离去,反而绕过了屏风,缓缓来到他身后。 他的手早已握紧了浴桶外的配刀,回头一望,刀随之出窍。 “刷”的声音刚响起,只见刀停在了半空中。 露期简直惊呆了。 “你……怎么来了?!” 幽幽灯火下,魏南絮长发及腰,身披白衣,站在屏风畔。 她的眼眸明亮,在烛火下闪烁着盈盈亮光。 “你去做什么了?回来那么晚。”她的语气带着询问。 露期心乱如麻,强撑着道:“将你送回后我带人去了田间,寻了几口井装了些东西。” “哦,那你吃饭了没?”她的语气轻柔。 露期的身体僵硬,身子没入水里深了几分:“我不饿,所以没吃。”好似觉得不够,又补充到:“而且中午吃多了。” 魏南絮闻言,脸上挂着好奇与询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道:“那我中午煲的鸡汤好喝吗?” 露期心跳得很快,没有听出她话里的玩味,强作正常,道:“姐姐的手艺自是没的说,好喝得很,因这我中午才吃多了。” 魏南絮也不知自己心里怎么了,就是特别想逗弄面前的人儿:“那味道如何?” “自然是鲜美的。” 魏南絮弯下腰,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那我尝着为何感觉咸到不能下咽?” 露期一怔,耳朵酥麻的感觉让他全身发颤,“姐姐,你先出去,等我穿上衣服……” “我今日制出了水泥。”魏南絮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灵力足够治疗你的伤了。” 他的头脑昏沉沉的,听闻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记起前不久她与他说的话……他只将那当成……安慰。 露期的呼吸险些顿止,想要说话却感觉喉咙堵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儿,也发不出声音。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幽幽烛火噗噗作响,时亮时暗。魏南絮慢慢靠近,双手撑在木桶边上,将他禁锢在身下,露期将身子埋得更深,不敢靠近她,只觉得时间都静止了。 见他如此,魏南絮十分愉悦,她发现自己喜欢看他不知所措慌乱的样子。 露期紧绷的神经突然感知到身下传来的阵阵暖意。他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心跳快要迸裂。 没错的,不会错的,这种温暖的感觉,像极了十年前…… 他不敢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直到身下那股暖意逐渐消散,房门作响,他才隐隐回过神来。 刚刚站在面前的人儿已经不见了。 身下传来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抓着手巾的手猛然收紧,又缓缓放开…… 他的眼眸原本如化不开的冰雪,如散不开的阴霾,而此时此刻,似乎有旭日暖阳升起,将冰雪消融,有疾风过境,把千里阴云吹散。 他的眼睛红了,想努力笑一笑,可眼眶里隐隐有泪水漫出…… 风吹过,田里的稻穗儿沉浮,形成了蔓延千米的稻浪。 侯府内欢声笑语,用不了几日,稻谷就要收获,看今年的稻穗儿沉甸甸的,想必定是丰年。南京有了粮,就不怕乾国的敌军来犯。 靖南侯府同大燕任何一座府邸都不一样,前门望去是百里城墙,后门望去是千里金黄。 没有哪一座府邸建在良田与疆场之间。 童年那漫山遍野的金色稻浪,是他最喜欢的景象。父亲还曾带着他和阿哥一同去南京西郊的定军山里,翻过山岩越过沟壑,只为登上山顶北望燕都,南望汝阳,说大燕的黑龙旗早晚会在乾都汝阳上方飞扬。 可雪亮的刀尖打破了所有梦想,熊熊的火焰烧毁了一切希望…… 闪耀白光的刀刃从阿娘的后心刺入,带着鲜血反复搅动;冰冷的池水淹没了阿姐滚动的头颅,连同她的身子一齐吞没;刚刚从军营返回的阿哥,被长枪挑穿了胸膛;一向冷冰冰的阿爹双眼通红,浸满泪水,被砍下了头颅,挖去了心脏…… 男人愤怒的嘶吼,女人孩子悲恸的啼哭,这心惊胆战的一切最后都消失在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中。世界开始死寂,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女孩儿充入教坊司去了良籍做了官妓……男孩儿无一例外都被送去净了身……长期的黑暗和压抑,细弱的哭泣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消失不见。 世界开始变得金碧辉煌,天空却阴暗可怕,无尽的黑暗和丑陋形成巨大的漩涡,他被困在这里无所遁形。 皇子的依赖让他不得不踉跄前行,一记记长鞭一把把利刃令他浑身颤抖,沉重的身体再也无法坚持,寻觅一处破烂不堪的柴房,想要倒下,永远不要起身。可温暖的指尖轻轻滑过脸庞,疼痛消失,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了一个温柔的女子,那位姑娘说她是神仙,竟是神仙,多么可笑…… 神仙怎么会眷顾他这样肮脏的人…… 他不甘愿、不甘心! 深深算计,步步为营,无权就自己去讨,无势就自己去找。镇北候的支持让皇子坐上了那最高的位置,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越来越多的人跪伏在他脚下谄媚地喊“司公”,可他心中是慌乱的,是鄙夷的,是厌恶的,他好像越来越肮脏,他想要抗拒,可沾满鲜血的手将他牢牢囚在了朝堂…… 皇帝是个疑心病重的人,设立西厂又怕西厂权力过大。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提督又如何,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一切都在偏移,可他又不得不去接受,不得不去做。 想着想着,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泪水在眼睛里氤氲弥漫,洗去了眸里深刻的冰冷与孤寂,将过去与悲伤化作一滴眼泪,流下,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他的梦怎么现在还没有醒呢?怎么没有醒呢……是梦吧!这是梦吧? 可,好像不是呢…… —————— 与此同时,魏南絮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一脸肉疼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她心疼啊! 心疼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子…… 她的灵力啊!用去了大半,一朝回到解放前。 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时不时轻笑着哼哼出声。 看样子是做了个美梦。 —————— 哎,果然没赶上时间,迟来的一章,字数挺多的。 大伙给一个收藏,一张推荐票吧 三空鞠躬了 第十六章:将行 太阳刚冒出头,大地还没有被完全照亮。露期就带着人急匆匆地出去了。 他的心情格外复杂,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她。正巧手下人汇报朝堂派来赈灾的人马到了,这也找了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是因为公务耽搁了才没有去见她,而不是故意远离她。 粮草被人从马车上一一扛下,其中一些被拿去施粥,剩余的入库日后在用。 “下官张顺之见过提督大人。”一名身穿深绿官袍,头戴乌纱帽的人向着他作了一揖。 其实,按照大燕的律法,官员见到比自己大三级的官员要行跪拜之礼,可眼下,看张顺之的官服明显是六品官,而他则官居三品。不行跪拜礼,可见其心。 露期不甚在意,直言道:“粮草可足?” 张顺之板着脸瓮声瓮气回道:“提督大人放心,朝廷一共拿出一万六千二百石粮食赈灾,下官不是蝇营狗苟之辈,不屑做小人之事,这一万六千二百石粮食,下官尽数运来,提督大人可派人查看。” “本督看得出来,张大人是直爽之人,故不会贪墨钱粮。赈灾一事,本督来到的这几天也有所观,缺水罢了。安庐有不少水井,缓解了用水的压力,需要救济的是离井远的人家,大约千户有余,可聚于城中,一户十日一石米。”露期负手而立,拇指摩挲着玉扳指,望向远处搬运着的粮草,开口道。 张顺之眼神不屑,道:“提督大人回朝便是,百姓之事交于下官便可。” 粮草车畔、卫兵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年岁不过六七,身形瘦小,衣服破烂不堪,脸色蜡黄还沾着泥巴,眼神呆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粮袋。 露期缓步向着她走去,身后的四名亲卫也跟随其后。张顺之见状,给自己身侧的护卫使了一个眼神,那名护卫会意,快步走向小女孩儿,将她推离了车畔。 应是饿的不行了,小女孩被那不算大力的一推,蹲坐在地,眼神呆滞地看着推她那人,不哭不笑也不闹,好似没有情绪一般,就那么看着,看得那人心里发毛,没敢再上前。 露期示意手下将小女孩扶起,他笑吟吟地看着她,道:“饿了?” 小女孩先是呆愣着,后又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不管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即使每一条纹路都被血迹填满,可他却很喜欢小孩子。 “家人呢?” “在家。” “你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官老爷今日发粥,我来拿粥。” 露期打量了小女孩一眼,“你用什么盛粥?” 只见小女孩从明显宽大的袖袍中颤巍巍地拿出半只陶碗。 “今天不会施粥。”露期淡淡道。 小女孩呆滞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小声喃喃道:“那明日呢?” “明日也不会施粥。”露期用温润的嗓音道,他看着小女孩瘫坐在地,笑了笑,嘴唇微动:“叫你父母来吧,今日放粮,你搬不动一旦米。回去也叫上附近无粮的人家,告诉他们来取粮食。” 他看着小女孩的眼神逐渐清澈,下意识地补充道:“官府会登记核实的,只能是无粮可食的人家来领。” 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久了,说话都变得弯弯绕绕暗藏警告。 话毕,他便带着亲卫向着马匹的方向走去。准备找匠人再做一些压力阀安置在井上,最大程度提高取水效率。至于以后打井的问题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这是知府的事儿。 张顺之离的不远,加上露期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他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神色复杂地望着露期打马离开的背影。 张顺之叹了口气,他知道为什么露期要求放粮而不是施粥。 其一,施粥会登记,一人一天只能喝一碗,但一碗是怎么规定的?家家户户的碗都不一样。官府不可能提供碗,毕竟碗比粥贵,被人顺走了摔坏了怎么办?其二,无法避免手下办事儿的人窃取粮食,粮草是按一石的规格装袋密封好的,若按一石规格下发到百姓,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小发放过程中粮食的损耗。 待办完一切事宜之后,日头已高悬半空,到了正午。露期站在客栈门口迟疑不定,思索着还有什么要去办的事儿。 他开口询问手下办事儿的人:“知府的事儿如何了?” 手下的人低声回复:“办完了。下任知府的人选都确定了,是张顺之,张大人。” 露期神色淡然,心中却焦急万分,想不出还有什么纰漏,头一次觉得手下人办事利落不是好事儿。他拇指摩挲着扳指,再次开口:“那六人如何了?” “属下派了乙字二营去监视的,今早刚刚传来头批消息,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一切正常,两名匠人和两个兄弟正赶去上京,剩下的两人赶往接家小的路上。” 露期双目如潭,挥手令人备马,身旁的亲卫好奇道:“司公这是要去做甚?” 闻言,他的目光微沉,冷声道:“本督去做什么还要向你汇报?” 那名亲卫连忙跪地请罪:“属下不敢,只是……只是……” 露期沉着脸:“只是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那名亲卫连忙开口回道:“魏东主昨日告诉属下,让属下看看司公明日是否有时间,问您要不要同她一起吃午膳……” 说完,又支支吾吾地补充了一句:“魏东主说她亲自下厨。” 露期表面依旧平静如常,内心则心乱如麻,因着身边又不少亲卫,他沉着脸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似的,道:“本督要去昨日的几口压力井看看,百姓见了新鲜物可能不会用。” 能当上亲卫的人自然机灵的很,相互递了个眼神,其中一个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客栈内走去。 他自然是去告知魏东主,司公忙于为百姓奔波,不能和她一起用膳了。 与此同时,魏南絮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冒烟的锅发呆,一旁的厨子脸被熏得乌七八黑,敢怒不敢言,闷闷不乐地向锅里倒水。 这一幕上演了不止一次,身边桌子上摆着的一道道惨不忍睹的菜是最好的证据。除此之外,拿着筷子一脸绝望的下人快哭了,他被主子吩咐将所有的菜都尝一遍,把最好吃的那一道菜告诉她。可这菜哪是给人吃的啊……主子这是给谁做的菜啊?那人到底造了什么孽让主子做出如此的……美食。 魏南絮见尝菜的小厮站那儿发呆,凑过去问道:“怎么样?我做的如何?” 小厮使出这辈子最好的演技,忍住眼眶打转的泪花,强笑着道:“这是小的这辈子吃过最好的菜了,小的没读过书,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味美,主子,这菜是为何人所做?小的打心底儿羡慕那人。” 闻言,魏南絮笑逐颜开,回答道:“这些菜是我专门给露期做的,我看他不怎么按时用膳。” 小厮讪讪笑着:“提督老爷真是有口福。” 正当她斗志昂扬地准备去做下一道菜时,一名锦衣番子跑了过来,朝着她行了一礼,道:“东主,司公听闻您给他亲自做菜是极高兴的,可公事繁忙,他着实抽不开身,让属下替他传个话,他不回来用午膳了,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那锦衣番子就跪下磕了一头。 正巧被那名小厮瞧见,锦衣番子起来时,两人目光相撞。番子一脸莫名其妙,而小厮从头到脚无一不散发着深深的同情。 他们间的对视并没有被魏南絮注意到,她正一脸闷闷不乐,嘴里嘟囔着:“谁派给他那么多事儿啊,成日里那么忙,连口饭都不让人吃。看来大燕的官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哼哼。” 还未退下的两人听着那叫个胆战心惊,一句话都不敢说,面面相觑。 此时此刻,露期领着一队人马已经能遥遥望见井边围的一群孩子。 有几个孩子也望见了他,那几个孩子连忙叫停正嬉闹打水的伙伴。后来一群孩子都见着了向他们来的人马,有几人吓坏了,提着桶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则依偎靠拢在一起,神色紧张。 待靠近,露期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自己则慢悠悠地向那群孩子走去。 孩子群中也参差着几个大人,其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站出来跪伏在地,声音诚惶诚恐:“大人……你,小民只是来取水,见井和以往的不同,不知这是要做甚,小孩子们也不懂事儿,小民求大人开恩,饶了孩子们。” 闻言,露期的脚步微顿,他给了手下一个眼色,示意将老人扶起,但他没开口说话。 跪伏在地的老者被番子扶起,整个人尽显局促不安。 露期到了井前,向惊慌的孩子们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也不嫌脏,就那样斜靠在井边。 润朗的青年音色响起:“你们觉得这井如何?” 孩子们将忧愁写满了脸,他们看眼前的男子衣着华丽,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位老者抢着开口道:“大……大人,这井比以前更好打水了,费的力气也小,小民这一把老骨头都能打出水了,也不会成天担心自家的孩子掉进了井里。这井真是稀奇物!多谢陛下赐此良物。” 露期斜靠在井边不以为然,云淡风轻说了一句:“好用就行,过不了多久安庐百姓都能用上这样的井。大燕……也是。” 趁没人注意,他将自己蟒袍的下摆边角向井边蹭了蹭。 露期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就连衣袍都会被下人用沉榆香熏许久后才会奉上,因此他身上才会散发出如松树般清新爽朗的味道。 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他将衣袍弄的脏些给姐姐看,他才能感觉心安。 没有做过多停留,他带着手下辗转了另外几个压力井,转完最后一个,又带着手下跑去了粮仓。 粮仓此刻正在放粮,百姓刚开始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直到陆续看见有不少人扛着一大袋粮食回家,有人舒眉展眼,有人热泪盈眶,皆喜不自胜。 站在一旁监督的张顺之看着百姓一个个喜出望外,自己也笑逐颜开。 可见这是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 正当他想亲手发放粮草时,余光瞥见骑着马缓缓走来的露期,腿脚没站稳,连人带粮差点倒下去,多亏身旁的军士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要不然他这把四十多岁的老骨头真是受不住。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露期,同僚说了种种劣迹,皆告诫他要远离此人,他心中杂乱,想到此人的身份,才忽然发觉可能上午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待露期骑着马走近。 张顺之冷着一张脸,向着那人作了一揖,道:“下官参见提督大人。” 目光向下,瞧见那人蟒袍上沾染的泥土与水渍。 待抬眼,目光中的冷意逐渐消退,变为复杂。 “张大人可要注意身体,方才本督见你差点摔倒,这种体力活交给手下人去做便可。” 露期本着多说一句话能多拖延会儿时间的原则,好让他有更多考虑的时间想想怎么面对客栈里的人…… 又见其礼数不周,他便换了一张冷脸,沉声嗓音道:“本督明白张大人耿介刚直,可在官场上还是收敛些为好,否则会多生祸事。”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只是诚心提醒,见张顺之沉默,“张大人以后便是安庐的知府,本督先在此提前祝贺张大人高升。” 张顺之闻言神色一滞,不屑冷哼:“下官在朝堂上不会提任何人说好话,也不会像某些官员阿谀奉承,提督大人如此何意?再说,张某闻言安庐知府是个敢为民请命的好官,提督如此做法意欲何为?” 露期不可置否道:“本督只是提前得知消息如实相告罢了。若得知张大人是新任知府,安庐四万百姓应会喜极而泣。” 他的手指摩挲着缰绳,眼神淡淡地俯视着他。 张顺之坐到了知府的位置确实不是他安排的,可能是朝廷觉得安庐知府被撤职,他又在那里,让他当知府正好弥补了空缺,他们就不用再费时费力再安排其他官员了。 —————— 作者的话:好想看见你们能给我评论一下啊……哪怕说说哪里写的不好也行 第十七章:让天下人都走上水泥路 天,终归黑了下来。 人,终归要面对……生活。 露期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他还是去了。硬着头皮吃了魏南絮做的饭,两人没有说话,相对无言。 他率先开口:“谢谢。” “说到做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魏南絮好像发觉了自己做的菜确实很难吃,但看面前人儿吃的很欢实,这又是她自己做的菜,也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心里暗暗给正午尝菜的小厮记了一笔:他为什么说做的菜很好吃?自己明明尝着难以下咽。 难不成是自己的味觉出错了? 门外候着的小厮突然感觉背后一凉,回头望去,透过窗户看见房内两人正在吃饭,心里莫名打了个寒颤,站的更直了些,不敢再回头。 露期感觉气氛有些冷淡,道:“姐姐还有什么要去做的事吗?” “明日我想多烧制一些水泥,说不定这里的人能用得上。”魏南絮苦着脸,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筷子。 露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明日下午就要启程,姐姐若想烧制水泥,明日需早起。” 魏南絮点了点头,道:“你会做菜吗?你觉得我做的菜如何?” 因着没有出现尴尬的情况,露期心中忐忑消减了几分,“我在御膳房打过一段时日的下手,会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菜。” 他没有回答后面那一个问题,因为他看见她也吃了菜品,拿捏不住她是什么想法。 魏南絮有些失落,轻叹了一口气。 两人相对坐着,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些平常话题,时间就那么过去。 与此同时,上京皇宫之内显得极为浮躁。金华殿更显人心惶惶。 只因一件事——陛下咳血了。 张丁权带着司礼监的人马将整个大殿围了起来,侍候在侧的宫女太监全被押到西厂,整个皇宫被封锁起来,密不透风。 金华殿内,身着黑金龙纹袍的天子斜靠在枕头上,嘴唇苍白,面无血色。龙榻畔跪伏着一群太医,一个个都屏声息气。脚踏处坐着一名紫袍御医正闭着眼给塌上之人把脉,时间已经过去百息,可御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待睁眼,御医作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拱手立在那里。 皇帝瞧见,会意,让殿内人全部退了下去,声音沙哑:“林爱卿直言吧,朕不想听那些个弯弯绕绕。” 被称作“林爱卿”的紫袍御医名叫林志明,年五十又五,太医院院使,正三品文散官。皇帝年幼时便在太医院任职了,不过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太医,幼时三皇子的大小病症他都参与过,因此十分了解。 林志明声音带着疑惑,道:“陛下这是尘肺之症,药石只可缓解,不可根除。臣有疑,不知陛下感觉胸闷是在何时起?这病症又是因何所致?臣好对症下药。” 榻上的人揉了揉眉心,目光悲切中夹杂着涣散,似在追忆往事。 “永平四十二年,朕十三岁生辰那日,宫殿不知是何原因燃起熊熊大火,朕被困其中不得出,呼喊无人应,时间过去很久便支撑不住昏倒不起。那时先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再回想,定是有人要谋害朕。 朕也不知道具体被困多久,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榻上,大伴也侍在身旁,只见窗外天色已黑。当时便觉得胸闷气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朕登基的前一年,便再没有感到胸闷气短。朕以为已经无碍了。” 那个时候他不是皇帝,正因如此,身子不舒服也不敢传唤太医。太医要记录太医档,身子不好对局势有很大的影响。 毕竟没人会选一个病怏怏的皇子当下一任皇帝,哪怕那名皇子再优秀也不可能,皇帝也不会立疾病缠身或残疾的皇子为太子,遗诏里更不会出现那人的名字。 拥有一个好的身体特别重要。哪怕身体好是虚构出来给人看的。 听完了陛下述说,林志明的眉头微皱,依旧不解,“陛下以前可用过什么药?” “未曾。爱卿这是何意?” 只见林志明的额头皱得更紧了,他的目光里带着思索,声音低沉,开口道:“臣方才探陛下的脉象,这病刚刚踏入中期,可时间却对不上。且陛下中途有几年没有病症反应,这……” “陛下恕罪,臣想再探一探陛下的脉象。” 话正迟疑,他就行了一礼。 塌上的人点了点头,将手腕伸出。 林志明闭着眼睛感受脉搏的跳动,时间又过去了百余息,他才微微睁开眼睛,神色中透露着复杂又有些被故意遮掩住的欣喜,他道: “陛下的脉象确实有用过药的表现,且这药技十分高超,臣起初都没有探出来,施药之人的医术必在臣之上,臣自愧不能将陛下的病症控制得如此稳定。 陛下前几日偶染风寒,让这病有机会向前踏了一步,否则不会步入中期。陛下方才咯血,也因如此。 只要继续用药,陛下龙体自会康健。只是……嗯……臣能否见一见那人?” 说完,林志明就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君臣之礼,没有看到塌上皇帝神色凝重。 皇帝眼眸深沉,对林志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嘴上敷衍道:“爱卿回去先候着吧!” 林志明是一个十分纯粹的医痴,听闻皇帝的话,心中欢喜地应了下来,起身告退。 见他退出去了,皇帝亲手将枕头放平,没有唤人继续侍候,他瘫躺在榻上,眼睛注视着帐顶,目光深邃,似在回忆,又似在思索。 —————— 安庐的灾情有了极大的缓解,自从放粮后治安便安稳许多,谣言也渐渐消失。 因无人可用,魏南絮一早便起身,亲手烧制出了二十袋水泥。 在魏南絮出发后,露期才醒来。他的心中不有感叹——姐姐……也不是很懒,今天是自己懒了,懒就懒吧。 清晨阳光浅淡,透过稀疏的云层撒下金黄,风意微凉,虫鸟鸣叫环绕在耳畔,微风拂过,甚是惬意。 他没有穿紫金蟒袍,而是拿出一身素白衣衫,头戴白玉冠。因他皮肤白皙,与白衣白冠相衬,一幅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下人禀报魏南絮寅时便出发了,那个时候厨子还没做好早膳,她也没吃上饭。 不知怎的,露期闻言竟轻笑出声,声音爽朗中携着欢愉,手下人从未听过司公笑声,一时呆愣在原地。 露期也不恼,他很喜欢如今的生活,也着实开心,只用手中折扇轻敲呆愣在原地那人的脑壳,那人猛然反应过来,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正欲请罪,可见司公和眉善目,眼神清澈明亮,一时又慌了神。 露期一眼便看出那人心中的慌乱,便令他去厨房让人备菜。 备菜,是备做饭的菜。 他准备亲自下厨。 毕竟魏南絮不在。 露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饭菜了,没找到魏南絮之前,他一直都在皇宫里住,饿了直接传膳,一年偶尔会有一两次回府邸,府里养的厨子把菜就做了,要是他自己生火做饭,是不是太凄凉了些…… 只是如今不同了,他想要亲手做饭给……魏南絮。 这种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想对那人好些……再好些,想象她惊喜的模样,甚至心底隐隐期待着那人的夸奖。 在等待魏南絮回来的时间里,他用柴火将水烧开,清水在加入各种食材之后又烧制成了高汤,用小火慢慢温着。 厨房里现有着长鱼,这东西在岭北少见,他用水将长鱼冲洗干净后,又用木棒把肉敲散,这样容易入味,肉质也不会发僵,剔骨以后切成段。拿来黑猪的五花肉,花刀切成片,美观又容易入味。 他又在锅里放油,先把长鱼炸一下,外面起个壳,给长鱼定了个形,烧的时候就不会散。后又煸五花肉,把里面的油脂都煸了出来,煸过以后烧起来更香。 在锅里放入葱姜蒜煸香,烧制了一会儿,时机差不多时又加入高汤和盐。 这道菜名为炖生敲,是他的家乡菜。虽然他五岁离开了家乡一直到如今也没回去过,但曾经给宫里御厨打下手,学到了一些皮毛,加之结合记忆里的味道,做出来的菜品不及大厨做的好吃,但情谊在那儿,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其实他还想做鸭子的,可惜缺少食材。 岭北养鸭的人家少,没有水,鸭子没吃的,活不了。 作罢,露期将案台砧板收拾干净,选了几根品相不错的丝瓜切片,找了一块瘦肉拍打切条,撒了一些盐在锅里翻炒。将茄子切块,放了一些酱料,制成了红烧茄子。他又做了几道小菜,日头就到了正午。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叫手下人去瞧瞧,魏南絮现在做什么呢? 得知手下人禀报,她正在返回的路上。 他才放下心,将做好的一道道菜盛出来,摆到小桌上。 自从知道魏南絮不喜欢用长桌后,他便一直叫人备小桌。 没过多久,客栈外面就响起了零散的马蹄声,算着时间应该是她来了。露期出门相迎,可惜魏南絮直匆匆地向着浴房走去,还命人备水备衣。 露期无奈,只好用碗碟将菜盖起,以免凉了。 他坐在桌前等她,幸好没过多久她便出来了,换了一身白衣,同他一样。 不过……好像魏南絮这几天一直穿白衣,她的行囊中也多是白衣…… 起身相迎,没有多想的露期忽略了这点…… 魏南絮大咧咧的坐下,丝毫没在意露期的礼节。 她环视了一遍桌子上的菜,拿起筷子率先夹起正中央的鱼块儿。 鱼块儿焦黄,入口起初微微有点甜,后来变成了咸,不觉味道咸,只感觉鱼肉鲜美,嚼起来弹弹的,有劲儿。 她抬头望他:“这是什么菜?真好吃!” 露期眉眼含笑,润声道:“这菜名为炖生敲,是我的家乡菜。” 魏南絮又夹起一块,目光热情了几分:“味道是真的不错。” 吃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你的家乡菜?你做的?” 只见露期点了点头,他道:“嗯。很久之前学的,我都快忘干净了。” 魏南絮一手执筷夹向红烧茄子,一手缓缓竖起大拇指,道:“不错不错,没想到你的手艺那么好,回去之后常来我的庄子啊!让你大展身手,我也能享享口福。” 话落,只见露期原本白皙的耳朵红了尖儿。 他应了一声:“好。”后缓缓低下头,嘴唇轻抿,嘴角上扬了小小的弧度,他拿起筷子,夹向离他最近的丝瓜,放入嘴中轻轻嚼动。舌尖漫出了一点点甜味,他只觉得生活如此美好,想将这一刻永远的留住。 魏南絮明显是一个爱吃的姑娘,好似怎么吃都吃不胖,怎么吃都吃不饱,怎么吃,都吃不够。 她用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将碗碟中的菜品清扫了一遍。 只留下寥寥几个青菜。 这姑娘和平常人不一样,她爱吃甜食,也爱吃肉。 看到她的口味,露期好似发现了珍宝。 暗暗下决心多跟着御厨学一学甜品,曾经他只是给御厨打下手,没有能力选择自己要学什么,而如今可以了,又有人需要,他倒是不介意去学习。 用完膳,露期令人整合了队伍就要出发。 两人在队列之中,锦衣番子将他们护在中间,护他们安全。 在出了驿站穿过城市来到田野之后,行进的队伍被一名黑袍小吏拦下,小吏身后还站着三位官员,十几位粗布麻衣百姓。 张顺之也在此列。 他今日一早去田间巡视,没走多远就围上来了一群百姓,看一个个晃动的人头,约莫百十人,他以为是闹事的,可把他吓得不轻。 谁知,正当他要往回跑的时候,百姓们却跪伏在地,嘴里说着要求见大人。 他上前去问百姓,他们要求见哪位大人? 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说道:“一位小大人,年纪约莫二十,长相很是英俊,穿的是紫色的袍子,袍子上面还有用金色的线勾画出的动物,我们想见见他。” 张顺之一听就蒙了,紫色的袍子?金色的动物?这不是蟒袍是什么! 能穿蟒袍的,在这儿? 除了露期还有谁! 百姓求见他做什么? 难不成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肯定是了。 想到此处,张顺之冷着一张脸,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问那个老者,道:“你们想要见的人今日要离开这里,说不定现在已经离开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没有说出个所以然。那位老者又颤颤巍巍的开口:“官爷,我们想谢谢他。” 张顺之呆滞在了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语气带着怀疑:“你说什么?” 那位老者神色紧张,语言都有些颤抖:“小民……小民们想要谢谢他。” 张顺之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问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者,又看着周围跪伏在地的百姓。 声音有些茫然:“起来,都起来,不用跪着。” 随后,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的官员,见他们的眼神中也透露着疑惑,自己更加茫然了,问道:“你们谢他做什么?” 老人已经被官兵扶了起来,他拱手:“城南铁匠铺李老头说,图纸是小大人给的,不是陛下的,可是我们打水方便了,自然要去谢谢小大人。” 张顺之众人这才注意到来人手里都提着草篮子,里面好像都装了东西。 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他只能让百姓把东西都集中给年轻力壮的人,年轻人有力气,可以多拿些东西。 他便带着十几个年轻人赶往官家的驿站,途中,正巧碰上露期离开的队伍,这才有了那一幕。 十几个年轻人中有不少见过世面,看见马背上坐着的锦衣番子,便知道是厂卫……知道的人脸色变白,不知道的人见身旁的人白了脸,自己也紧张得不行,不敢乱动。 众人就僵直地站在那儿,直到队伍散开,露出了中间两人。 露期作势冷着一张脸,用腿夹了一下马腹使马走到了队伍前面,又拉了缰绳使马停下,马左右晃动,他坐在马背上俯视众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顺之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昨天他们之间刚刚闹了些不愉快,他只能示意身后的百姓上前。 十几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知道番子身份的小伙子走了出来,刚刚接近露期就被两个锦衣番子骑马拦下。 番子用刀横档在那人面前,将其拦下的这一幕让张顺之都开始紧张了,因为他也摸不清这人是什么性情。 年轻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能站出来已经鼓足极大的勇气了。 露期见状,并未出声,只是那冷淡又疏离的视线扫过让人心颤。 还在队伍里的魏南絮目力是极好的,看清楚了所发生的一切。 那群百姓手里都提着草篮子,坐在马上可以看见里面放着鸡蛋、粮食、还有几只杀好去了毛的鸡。 她不信露期没有看到,知道他只是装装样子,没忍住轻笑出声。 她打马上前,护卫的番子见状纷纷让路,直至来到露期身旁才立马停下。 见她来,露期的神色缓和不少。 魏南絮声音柔柔的,用马鞭戳了戳露期,笑道:“百姓这是感谢你呢!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干嘛冷着一张脸。” 鞭子戳着他的腰,有些痒,脸上绷着的表情也渐渐变化,嘴唇弯起,眼神中的冷意消失变得了清澈透明,声音也恢复了润朗,“起来吧!” 不谈地位,不谈势力,他如今才二十二岁,正值年少。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听闻,两名番子将弯刀收回刀鞘,身后跟着的番子则纷纷低下了头,不约而同地隐藏心里震惊的情绪。 跪伏在地的青年人双腿依旧打着摆子,站起了身却不敢抬头。 “你们拦了我的路,现在又不肯说话,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就像少年在陈述事情,润朗中夹杂着青涩,且自称也很随和,仅仅是“我”。 “小民只是来感谢大人的。”青年人举起手中的篮子,只见篮子中放有八个鸡蛋,下面放着小草袋,里面估么着应是粮食。 “谢我做什么?” “谢大人……谢大人……嗯……让我们取水方便了许多。” 年轻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紧张,但把话说完了。 “你们的东西我瞧不上,也用不着,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把路让开,别耽误我的时间。” 闻言,年轻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了道,他后面的十几人也跟着让出了道。 番子们从两侧慢慢围了上去,差不多到了队伍中间,露期和魏南絮才动身打马前行。 拦路的官员和百姓目送队伍渐渐远离,张顺之还未从震惊中摆脱。 刚刚那人……刚刚那人……怎么……… 张顺之发现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好像自己的三观被颠覆了一样,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队伍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天的尽头,他才缓缓醒过来。 他扫视了一遍身边的百姓和身侧的官员,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支队伍消失的地方,神色复杂。 在来的路上,百姓给他说了水井的事情,铁匠把它叫做压力井,用压力井取水效率很高,老人小孩都可以打水,还不用担心会随时掉进去有生命危险。不仅如此,他还听下面的官员汇报,有番子在正午给他们拿去了名字叫做水泥的新东西。 张顺之叹了口气,看那只队伍消失地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与此同时,队伍里。 魏南絮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身侧的露期,道:“你刚刚干嘛冷着脸哦?” 露期神色一僵,有些尴尬道:“只是习惯罢了,毕竟不是所有百姓都像刚才那般。” 魏南絮斜眼瞥着他,长长地“哦”的一声。 露期心里中发紧,莫名补充道:“我名声不好,在民间可谓是臭名昭著。” 魏南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用露期刚好可以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道:“谁让你总是冷着一张脸。” 闻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同样用魏南絮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我若不冷着脸他们会以为我性格好,谁人上来都能踩一脚。” “你的性格本来就挺好的。”魏南絮道。 这回答让露期大吃一惊,耳朵尖不可察地微微泛红,眼睛不敢再乱瞟,直勾勾地盯着路面,噤声不再言语。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我想让天下人都能走上水泥路。” 这是转移话题吧?这是转移话题啊! ————— 作者的话:六千多字的大章奉上 麻烦读者投一张推荐票,点一个收藏。 推荐票对于新书来说很重要,月票对上榜了的老书很重要。三空这本是新书,很需要推荐票,麻烦读者看完投一下推荐票。 昨天这本书一天只收到了四张推荐票……收藏的数目也没有变。这个成绩在同字数的书里可谓惨淡到不能再惨淡了…… 不过请读者放心,不管这本书成绩再怎么惨淡,我都会将它写完的。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每一个作者都需要练手的过程。 这是我在起点的起点。 感谢读者,三空鞠躬了。 第十八章:该放下了 六日一眨眼的功夫便过去了。 路途上,他们遇见了不少从安庐去往上京讨生活的流民。其中有一些流民在得知安庐如今的情况后返回,也有一些因为距离上京很近了,他们带的粮食不足以支持他们回家,便继续向着上京的方向赶路。 他们出发后的第二日,京城东厂的加急消息便匆匆传来,在官家的驿站正巧碰上了返回的队伍。 在听闻陛下咳血后,露期神色大变,众人加急赶回了京城,硬生生挤出了一日的时间。 虽然时间紧张,但他并没有忘记魏南絮,他亲自将她送回了魏家庄子,麻烦她组织些人手加紧制作水泥,朝堂上带来的压力他会一力承担。 乌云掩月遮星,垂落万里昏暝。 夜色下的金华殿灯火通明,经过几日的修养,皇帝的身体已然大好,此刻,他正端坐于案前批阅奏折。听闻殿前太监禀报,东厂提督露期求见,他沉默了良久,淡淡吐出一个字:“宣。” 露期刚回京,回到府邸换了一身朝服便匆匆赶来觐见。 他知道,人病了后心思都会变得细腻。他向着端坐案前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之礼。 过了好久,头上才传来低沉的声音:“平身吧!” 露期舒了一口气。 起身之后,抬眼看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面色与常人无疑,才低下头去,“臣听闻圣躬违和,带着手下便赶了回来……陛下要爱惜身体才是。” 头上的语气不咸不淡,还夹杂着奏折翻阅的声音:“这几日舟车劳顿,辛苦大伴了。” “这是臣的本分。”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跳动发出噗噗的声响。 似是犹豫了很久,露期才低低唤道:“万岁爷的病……”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一本奏折迎面飞来,他连忙噤了声,但没有躲避,奏折的一角砸在他的胸口,砸得生疼,他连忙跪下,不再言语。 皇帝并没有对着他的面门扔奏折。 大殿之中再次迎来了可怕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种气氛持续了很久,很久,露期跪在地下只感觉膝盖生疼。直到殿前太监进来禀报说,惠妃娘娘送来了她亲手做的鱼汤,在皇帝点头后,殿前太监将鱼汤放在龙案上,躬身退下。 头顶响起汤匙碰到碗底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直到结束,殿前太监进来收拾又退下。 大殿内重归平静。 露期感觉自己的膝盖以下全没了知觉,头顶才缓缓响起一个声音:“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必如此……朕……唉,大伴啊,朕将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露期叩首不言,他知道,头上那位如此这般不是让他说话的意思,否则刚开始就不会用奏折扔他。 他一直叩首不起,只觉得腰杆儿和脖子酸痛难耐。 好不容易才等到上头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捡起来吧,捡起来看看,那本折子上都写了什么。” 露期这才缓缓直起腰,捡起被弹到不远处的奏折,打开看了起来。只是光线太暗,奏折里的字数又太多,看得他眼睛酸涩。 一本奏折,罗列了他百余项罪名…… 失职罪、滥用职权罪、徇私舞弊罪、徇私枉法罪、行贿罪、受贿罪、暴力取证罪、刑讯逼供罪、非法搜查罪…… 甚至还有两条让他哭笑不得——叛国罪、情报罪。 可问题在于,折子上将他犯的各种罪名罗列出的同时,每一个罪名都有一个或几个不等的证据,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办过的事儿也成为了证据罗列在上面。但其中又有一些真的……这种半真半假的事情,是真的不好推脱。 他忽然低头笑了,“陛下……” 上面的那人也笑了起来,“大伴……” 笑声传出了宫殿,殿外侍候的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陛下的病臣很早便知晓了,不是臣做的,陛下,您信吗?” 上面那人的笑声却没有停,“朕的大伴啊!” 露期将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彻骨,仿佛能透过胸膛看到人内心的一切想法。 皇帝也收敛了笑意,“想害朕的人早死了,当初还是大伴的功劳。” 露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龙案前的人作了一揖:“万岁爷,您该信臣的。” 上面的人低声笑了起来,“朕真的很想信你。” 闻言,露期的眼眸黯淡了下去,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眸倒映着烛火的光,看不出情绪,声音有种郁郁寡欢的味道: “万岁爷亲手将臣推上了风口浪尖,让臣当您的眼,给了臣监察百官的权力。我自知要做到严厉刻薄、不近人情,让百官知道陛下了解他们的一切功过,做何定夺都要看他们的表现。 陛下仁慈知而不论,这驭臣手段自是妙极,不会因罪轻无视恶小,也不会因罪重让臣子谨小慎微不敢做事。避免了两个极端,谋得平衡,这是陛下的帝王之术,臣明白。 但臣不解,若陛下除掉臣这个平衡杆,会有谁成为下一个臣?张丁权?” 龙案前的人收敛起笑声,缓缓起身,慢步走向露期,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朕见过许多人,唯独,看不透你。你若不是太监,朕不会留你到现在。” 话毕,他围着露期转了一圈,“张丁权,呵,他可没资格与朕的大伴相比。” 露期神色如常,就像百姓聊中午吃什么一样,道:“陛下放心,臣的命是您救的,臣只做您手里的刀。” 说完,他拿出了一个白瓷瓶,递给了身旁的人,道:“这药,臣总算可以将它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了。” 看着比自己年小两岁的君王从自己手中将药拿走,露期掩住自己眸子透露出追忆的神色,躬身告退。 出了大殿才发觉天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负手立在殿前,雨势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没有烛火的光芒,他黑色眼眸深邃又散发死寂。他看着雨打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绵不绝,拇指摩挲着玉扳指,台步走进了雨中。 大殿内,君王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露期大雨中离开的身影,握着瓷瓶的手不由得发力,指尖都开始泛白。 走出宫外,露期上了马车,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去老地方吧!” 马蹄声被“哗啦啦”“呯呯嘭嘭”的雨声掩盖,可马车依旧前行。 待马车停下,没等车夫反应,他便打开门跳下了车。 雨依旧在下,院子的门被小厮从内打开,露期就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床上躺着的人放下手中的书,朝他看了过来。 看见此人,露期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喷泄而出,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刺向那人,直到刀尖抵在了那人喉咙处,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颤抖地越来越厉害,过了许久,他才忍住了情绪,收回了刀,声音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是为什么?”榻上的人声音渐大,语气嘲弄。 露期闭上了眼睛,用手揉搓着自己的眉心。 只听榻上那人声音带着怨恨与痛苦:“二弟,你真是……跪的久了,忘记了站着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刀从腰间摘下,抛给榻上之人,自己则出了房间,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来到里面。 此刻他已换了身衣袍。像是习惯,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榻边,翘起腿,整个人靠着了椅背上,眼睛深邃,没有了方才进屋时的愤怒,开口道:“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榻上的人掀开被子,吃力地坐起身,眼中是抹不去的愤恨,两人就那么相对而坐。 露期轻叹了一口气,“放不下吗?该放下了。”他身体前倾,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疯了一般打掉露期放在肩头的手,凄然又愤怒道:“你为何要保他!?就因为他是天子?狗屁天子!几时圣明?不过是昏庸无道为祸百姓的畜牲罢了。若不是他,我江家怎遭灭门之祸?若不是他,天下又怎会如此破败不堪?如此畜牲不如之人,你要我如何忠君,如何爱国?” 露期摇摇头:“大哥,你魔怔了,好好休息吧!”“来人!看住。” 那人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不让他走,语气愤然:“你如此这般,爹、娘、小妹、小弟会在泉下死不瞑目!” 情绪被压抑着,露期声音低沉又沙哑:“如今是建元三年,燕安帝亲政,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我如何……去做。该报的仇,我都报了。该醒了……大哥。” 扣住手腕的手微微发着颤,身后的人一眼不发,好似丢了魂魄,一屁股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且茫然,环顾四周,不知看向何方。 露期没有转身,踏步离开。 外面依旧下着雨,只是雨势变小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着宁静的夜色,他缓缓打开了房门,脚步慢慢在街巷里闲逛。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滚滚雷声接踵而至。 眼前洇染重影,道路弯曲起伏,几乎不能辨别。他深深地呼吸着,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地倚靠在街巷的墙上,仰着头,雨水洒落在他的脸颊,将他干燥的衣袍再次浸湿。 现在已是午夜,街巷漆黑,没有人迹。除了淅沥的雨、呼啸的风、隆隆的雷声,再无其他。 街巷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男子,明明在雨中,可他蓝色的衣袍却为干燥,走路无声无息,好似在飘荡。他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对望了一眼,露期手腕上的手链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男子走到尽头消失不见,露期起身并无察觉异常。 第十九章:南京的云 冬日的上京,雪花飘飘,白了枝头,可城内依旧喧闹。小贩的吆喝声,孩子的欢笑,老人的讨论,年轻人的忙碌,巡逻的甲士,好一份其乐融融的景象。 金碧辉煌的皇城内也安定了不少,风波虽未停息,但势头也寡淡了下来。西厂自从成立以来并无出现差错,露期对此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朝臣也看不明白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只是穿着黑色龙袍的君王,鬓角多出了几丝白发。 水泥也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和预想中的一样,朝堂大臣世家贵族一个个都如同饿狼,死死盯着水泥制作方法不放。 水泥路也如约而至从上京向四周铺设开来,魏家庄子也因此扩张了土地,在不肥沃的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又一个窑子,用来烧制水泥,外围建起了高高的墙,周围有番子巡逻。 水泥卖的很好,主要是卖给朝廷,不是奔着挣钱去的,而是奔着利国利民,因此只卖了成本价,但因为朝廷购置的量大,也挣了不少钱,估摸着有一万多两银子。 虽然说,一万多两银子不多,都不够官员贪墨,但这是正当渠道挣来的,用起来舒服。 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的功夫,第一场雪就下来了。 冬日的雪景确实很美,但对于三边的将士来说,这如同地狱向他们伸出了手。 靖南军还好,镇北军和戍西军可谓迎来了一年中最艰难的时期。 尤其是镇北军。北凉的人口稀少,其根本原因就是缺粮,缺吃食,到了冬天,动物出没几率小了很多,北凉的军民更缺食物了。人吃不饱饭,下意识的就会去思考怎么获得食物,加上朝廷的指引,北凉的边关军民就会将自己手里的兵刃指向有粮的大燕。 镇北军每年冬天都会遭到北凉的袭击,十八座烽火台中总会有几座燃起狼烟。 越向北天气越寒冷,身着皮甲的军士还好些,可镇北军精兵强将,齐佩铁甲银枪,这样的装备是大燕独一无二的,但同时也意味着镇北军的军士要忍受更严酷的寒冷。 魏南絮拿出了名为羽绒服的衣服,足足两千套,成本价卖给朝廷,运往北方边关。可两千套衣服,对于十万镇北军来说只是毛毛雨。愁于做衣服的材料已经用尽,露期擅自以朝廷的名义收天下鸭绒鹅绒,魏南絮也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朝堂之上文官的不堪。 露期摇了摇头:“只是站的位置不同罢了,他们为身后的家族谋利,没有错。” 炉火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魏家庄子东主房间内暖洋洋的,墙壁映着炉火炭红的光,魏南絮身影摇曳,“我喜欢大燕,喜欢它的纯粹。只是没想到它也变了。” 露期往火炉里添着炭,魏南絮用手托着小脸,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炭是上好的木炭,烧出来没有烟,露期的手纤瘦,因空气冷,略略泛出青白,显出一种清高孤冷的美。他添炭的动作不急不慢,让人感觉他在生活中应是温柔的人。 看着他的动作,魏南絮竟有想去抱他的想法。 她心里想着,自己应该是被他身上干燥硬朗的松木香味吸引了吧! 水泥刚刚面世的时候,她曾经也入宫见过君王,宫殿里弥漫着的龙延香,味道极为好闻,可对比而言,她更喜欢露期身上的味道。 她左右摇晃着脑袋,“嗯?怎么不说话了?” 露期停下了夹炭的动作,抬起头,道:“姐姐想让我说什么?” 她嘴角一嘟,脸上写满“我不高兴”。 他低下头继续添加炭火,声音温润:“姐姐冷吗?” “你说呢!”魏南絮确实有些不开心了,跟他说话无趣得紧。 露期没说话,只是手里翻腾着火炉里的炭,让它们烧得更旺些。 她见他不说话,便开口道:“大棚里的红薯已经开始培育了,水泥也一直制作供应着,鸭绒鹅绒一边收集一边做着衣服,我也无事可以做,无聊得很。” 闻言,露期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夹子,直起身,道:“冬日第一场雪,我陪你出去逛逛?” 魏南絮面露欣喜,拉着露期的手便出了去。 两人并排坐在马车里,微微有些挤,魏南絮皱眉,道:“如果马车是四轮的,空间就能大很多吧!” 露期在身边摇了摇头:“四个轮子的马车是有,只是无法转弯,且多用来运输货物。” 魏南絮疑惑,道:“为什么?” 露期神色尴尬,他没有研究过这一点,也没有了解过相关的知识,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摩挲着下巴,微微思索道:“现在的马车是一个车架,两个轮。那两个车架不就是四个轮了吗?对啊!两个车架,连接起来,就是四个轮的马车,前面的车架连着马匹,后面的车架固定在第一个车架的中间,前面的拉着后面的,不就是四轮马车吗?嗯!回去就做一个看看。” 露期听完她的解释,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禁赞叹道:“姐姐真是厉害啊。” 听见这明显是发自内心的感叹,她瞥了一眼他,用“你看着办”的语气开口道:“光听你这句话我的耳朵都长茧子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觉得吧!你也不用称呼我为姐姐了。嗯?” 露期显得有些局促,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只是感觉心脏跳得有些慌乱,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愫,令他不敢妄想,也不敢深思。 见他不知所措,魏南絮竟生出来了一丝满足感:“其实你叫我南絮就好,你放心,我对我的名字很满意,不怕你说出来。” 露期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强制压下心中的慌乱,面上一本正经轻唤道:“南絮。” 魏南絮满意地点了点头,坏笑着道:“我可以叫你云常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为什么不改回来呢?” 马车颠簸,如同人生起起落落。 露期笑得释然,声音里只透露着回忆与感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当然可以那么称呼我,只是想要改回来,恐怕很难,毕竟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罪臣之后可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听着听着,魏南絮不自觉的摸上了他的手,见他想要抽回,她立即握住,翻了过来,强装一脸严肃,道:“我给你看看手相。” 自从露期夹炭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他的手,如今握在手里,更觉得赏心悦目。 手指纤瘦,骨节处泛着隐隐青白,应是天气冷的缘故,手背微微泛红。手看起来秀丽摸上去却有些粗糙,虎口和手指末端明显都有一层厚实的老茧,想必是练刀所致。十指指腹皆有一层茧子,但相比起来较薄,也没有那么硬,不知道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她是知道的,先磨破皮后才能长出茧子,茧子越厚,受过伤的次数就越多。 看着露期好奇又略带期盼的眼睛,魏南絮竟觉得有些心疼,掩盖住自己眼底的情绪,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的手相不错,幼年和少年时会经历磨难与蹉跎,挺过去后就都是富贵安乐。” 露期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那是因为我遇见了你。”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回想起自己刚刚的失言,他的耳朵立刻红了。 魏南絮只觉得心里十分满足,有带有一丝别样的情愫,只是她没有察觉,声音柔和:“对啊,我可以保护你。” 闻言,露期的耳朵更红了,都蔓延到了脖子。 “云常云常,是与云常在吗?云遮住太阳,太阳才不会过于耀眼,伤了看它的人。”她并没有松开他的手,依旧握在一起。露期也没有抽回的意思,任由她握着。 “南絮,你去过南京么?那儿是大燕深入乾国腹地的一座城池,人远不及上京多,也没有上京繁华,可那里的天空比上京低很多,站得高些,触手便可及。那里的云也很低,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下小雨。”他的手也轻轻回握。 魏南絮摩挲着下巴,应该是在思索,道:“没去过。一千年前可没有南京。” 露期点了点头:“南京以前是要塞,后来战事打不下去了,才慢慢成为了城市,人口只比安庐多些,加上军士才堪堪二十万。没人敢在那里安家,老百姓也看得出来那里早晚都会发生战事。 因为南京的天空很低,云也触手可及,我的名字是父母一同取的,父亲希望南京那座城市一直都在,只要它在,就说明大燕还有南下的实力。母亲则希望我能平安,希望我像云一样活得随心所欲。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去南京看看。” 露期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通过语言能看见他的过去。他的过去与家乡也很淡很淡。 “好。” 魏南絮爽快地应了下来。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两人牵着手一齐下了马。起初,露期是犹豫的,但看到魏南絮暖阳般的微笑,他没了放开手的勇气,任由她牵着,他也反握着。 —————— 作者的话:今日本来想尝试万字更新的。 只是码字到了中午突然接到爷爷的电话。 他说他胸闷,喘不过气儿,憋得难受。 我立刻拨打了120。 到了医院,抽了血,拍了个肺部CT,才知道是头孢和酒引起的胸闷气喘。 现在爷爷住院观察了,我也在医院照顾他。 因为家父在北京出差,家母出去飞刀一直联系不上。 没想到……家父家母都是医生,我也是学医的,竟然忽略了家人……… 给读者们也提醒一下:头孢和酒千万不能一起吃!!! 会引起过敏,甚至休克!!! 发现不及时可能会导致死亡。 大家要引以为戒,要小心!!! 而且,西药都是有副作用的,且大部分的副作用于肾脏和肝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把西药当饭吃! 也不要把点滴当成打营养液!! 那些对于自身的免疫系统有极大的损害!!! 第二十章:忐忑的心真挚的情 没有下人跟随,两人在街道上牵着手,走得很自然。 露期的耳朵也透着很自然的红色,想必肯定是冻着了。 他拉住魏南絮的手,示意她停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到了她的身上。因为两人身高差距颇大,露期只好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整理好,在领口打了个绳结。 方才他直接被她拉拽出了门,没有给她拿衣服。 眼下外面又下着雪,天气着实冷。 “你不冷吗?”魏南絮拉了拉露期的大手。 见她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露期极力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摸一摸的冲动。 他摇了摇头,道:“我穿的多,不冷。” 东市坊门外,不少贵妇人、官家子弟、富商家眷的马车塞满了一整条街,露期和魏南絮二人的举动并不明显。 露期也不在意自己会被人认出,即使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放开她的手,否则被人瞧见会坏了她的名声。可心底深处的贪恋让他任由身侧的人牵着自己的手。 他承认自己是太贪婪了,贪恋她手掌传来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经走到了浔水河畔。 浔水中有一块陆地,那里建着一座酒楼,名叫醉仙楼,周围有三三两两的小船停在水面。 整条河流,只有醉仙楼方圆千米未结冰,看样子是请了人按时破冰。 露期被魏南絮拽着下了岸,正乘着一艘小舟向醉仙楼缓缓驶去。 露期面露难堪。“那儿是男子喝花酒的地方……” 魏南絮闻言,好似找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般,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可嘴角却勾起一抹坏笑:“哟,小露期怎么知道那么多啊?” 露期不自觉地把目光向船外移了移,道:“官场应付罢了,我只来过几次。” 随后,好似觉得不放心,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身份来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喝些酒,听听曲子罢了。” 魏南絮眉毛一挑,身体向着露期挪了挪,贴近他的耳朵轻笑着道:“怎么?还想做什么?” 许是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说话在耳畔吹来的风让他身体微微轻颤,强装着镇定,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来这里的都是男子。” 说着,他瞥了一眼魏南絮,她半个人都被黑色的大氅包住,里面若隐若现着雪白为底,青花为饰的长裙,黑色长发梳得很高,散落在肩头。 魏南絮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是自己不能进,只是自己这身女子的装扮进去后肯定会吸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她直接将露期的手臂往自己的怀里一拉,死死抱住,整个人好似粘在了他的身上:“这不是还有你嘛!你带我进去啊!” 露期下意识想要挣脱,可惜在尝试几次无果后,便放弃了,任由她抱着。他的心脏跳的很快,不算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有些沙哑:“好……” 小舟缓缓停靠在岸边,船身晃动,露期扶着她下船。 码头之上来来往往着不少人,有穿着华丽的中年富商,有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有处尊居显的朝中官员等。 这些人分成不同的圈子相互攀谈,笑声,吟诗声,窃窃私语声交错。 “哎呦,这不是露……露公子嘛!” “这边请!这边请!” 龟公殷勤地迎了上来,瞥了他身旁的女子一眼,会心一笑。 虽是白日,楼中却依旧热闹非凡。女子或凭或立,人人皆以轻纱拂扇掩面,身着罗裳,扭动着腰肢,显出良好身段。 楼上彩灯映照着一幅幅仕女图,鎏金铜炉散发着热气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临。加上温香软玉和莺声笑语回响不绝,一股风流韵和奢靡之气油然而生。 露期和魏南絮坐在私密的包间,包间外琴声悠扬,歌舞升平,甚至还能时不时听到女子娇笑。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对,确切来说只有魏南絮一人瞪着眼。 露期端坐于案前,轻轻抿着茶。 “就咱们两个!?你怎么不叫些姑娘进来弹曲啊?” 他将茶盏稳稳放下,声音略微沙哑:“我没不让你叫……” 闻言,魏南絮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带来了十几个姑娘,露期端着茶盏的手都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琴声奏响,舞姿妩媚,歌声悠扬。 魏南絮拿起已经不知喝了几壶的酒,一饮而下。整个人醉醺醺的,看着面前灵动的女子好不快活。 端坐于她身侧的露期则闭起了眼,任由身侧的人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摸来摸去。 见他坐着不动,魏南絮揽住他的脖子,倒了一杯酒塞入他的手中,用调笑的语气,道:“来!喝一个!” 这一场景可把包间内的姑娘吓得不轻,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端坐于案前的男子是什么身份,一个个紧张对望。弹琴的女子弹错了音,跳舞的女子舞姿僵硬,就连唱曲的女子一时都跑了调。 露期睁开眼睛,眼眸深邃,扫视了一遍在场所有的女子,一共十二个姑娘,他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见魏南絮想要再次起身继续玩耍,可步伐不稳,他立刻上去扶她,声音温润且沙哑,道:“南絮,你醉了。” 魏南絮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将露期牢牢固定在自己身旁,斜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微眯,看着桌案下方女子表演。 她一脸坏笑抬头看向露期,抬起纤纤玉手勾起他的下巴,脸贴得很近,看见他的下巴处微微长出的胡茬,眼睛笑着眯了起来。 因为魏南絮的原因,露期夜晚经常会居住在魏家庄子。所以每日早上,她都能看见他对着镜子用刀剃掉胡茬。 应该是喝了太多酒,魏南絮使出最大的力气将露期扑倒,跨坐在他腰间,双臂撑在他的头部两侧,将他牢牢固定在身下。 房内的歌姬们面面相觑,很懂规矩地一一退下。 露期的心脏在此刻也砰砰乱跳,身体里莫名的火被他压制着,他强忍着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许是魏南絮醉了的缘故,被他推了一下便倒了,借力躺在他的胸膛,小手还不老实地扒拉露期的衣衫。 他想那么一直抱着她,可见怀里人有一阵子没说话了,天冷这样躺着也不行,他轻声唤她:“南絮,起来吧!” 她不应他,呼吸均匀,是酒喝过了头,醉意袭来了吧!他试图叫醒她,“南絮……”连唤了几声也不见她有动静,他便放弃了,心想再躺一会儿也是不要紧的。他慢慢地坐起身,怀里的人依旧趴在胸膛,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袍。 他垂望一眼紧攥他衣袍的小手,只需探手便能摸到,他知道这不应该,可是越克制越渴望。 他屏住呼吸,一寸寸移动,堪堪距离两分的时候顿住了,有些迟疑,但还是没能敌过那份贪念。 触到她的指尖,柔软的,温暖的。他心里高兴起来,慢慢抓在掌心里,又生怕她察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好一会儿,她还是那样打着轻轻的鼾声没有醒来的意思,他才放下了心。 就这样,握着手,抱着她。窃窃的小心思又活泛起来,人要是能轻易满足,就不会有得陇望蜀这个词儿了。 他垂头凝视着她,脸颊微醺,唇似樱红…… 不知尝一下是什么滋味? 他的脑子被这个想法塞满,这个念头实在太强烈了,简直势不可挡。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人,这个大胆又无耻的想法被无限放大。 就一下,反正没人知道。 他安慰自己。 他微微贴近她的脸颊,心脏砰砰乱跳。心头的那份紧张与忐忑夹杂着丝丝甜蜜,如同令人上瘾的毒药,一头栽进去再也出不来。 心一横,低头去触碰,身体顿时一颤,心跳漏了几下,他稍稍拉开距离看向她的脸,见她脸色如常并没有醒来的意思,砰砰乱跳的心才微微缓了下来。他低头笑了起来,奶香味儿。 见她红润的唇,他心中的火已在熊熊燃烧,按耐不住炙热的灼烧让他轻吻她,清冽的酒香通过唇齿传递,他一下又一下轻啄着,像极了一只偷腥的猫。 他极力忍住了继续下去的念头,探出胳膊让她枕在颈下,拉过一旁的大氅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他轻颤着把她圈进怀里,让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 还好她喝醉了,还好她没有醒…… 心底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 他就那么抱着她,直到月亮升起,才不得不离开。 他用大氅将怀中的整个人都盖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楼里有不少认识他的人,纷纷惊奇避让。 他一路抱着她稳稳出了醉仙楼,乘坐了小船,坐上了马车,一直到了魏家庄子。 小厮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大喊而是轻巧大门,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小四谨慎地打开了门,看见马车来了,立刻将大门完全推开,小厮上马驾着车直直驶向东主的屋子。 露期的双臂早已没了知觉,他轻手轻脚地将魏南絮放到榻上,在屋内生起了炉火,其实他也被她喂了不少酒,只是他酒量好,不会醉。 他趴在床边盯了她好一会儿,才不舍地起身离开,关了房门后,他命小宫女照顾好她——要去煮一碗醒酒汤备好,还有及时进去添加炭火。 吩咐好了一切,他才离开。只是脚步很慢,他在回想怀中的那份温存与唇齿间残留的那丝香气……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地面上只覆盖了浅浅一层,流云靴踩在上面发出舒舒的响声。马车侯在庄子门口,这一路,他走着,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又有些忐忑。 出门的那一刻,余光瞥见缩在门侧的小四,见他长高了不少,已经到他胸口了。 露期示意小四过来同他一起上马车,小四忐忑四顾,十分不情愿地上了马车。 第二十一章:表态 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响起,露期带着小四已经来到了东厂。 虽然是夜晚,东厂的番子们依旧很忙。 露期快步在前面走着,小四紧攥着衣服跟在后面,一声声“司公”入耳,让他对前方男子的身份有了初步了解,内心更加忐忑。 人一旦紧张了就会胡思乱想,小四也不例外。阿妹、阿娘、阿爹、村子里的大黄狗、河里的小鱼、土地上的小花…… 想着想着,又看见前方男人的背影,他不自觉地哭了…… 没人知道他出了庄子,他怕极了…… 走在前面的露期倒是没什么异常。他表情一如往常,心里正偷偷窃喜,时不时舔舔嘴唇,回忆残留的奶香与酒清味,还有那软糯糯的触感。 到了处理公务的书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文书,心里第一次感到不快。 小四其实也跟了进来,许是天黑的缘故,烛火摇曳照不清他的脸,露期也没抬头认真看他。 过了好久,小山似的文书被分类摆列成几行。露期叫门外的番子将其中的两列拿走送入皇宫,足足有二十多本。 办完了一切事宜,他才有空搭理小四,也是这个时候发现他脸上残留的泪痕。 露期微微蹙眉,“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后悔跟着我了?” 小四连忙摇头,紧抿着嘴,不敢说话。 “九岁了吧?” 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是极为肯定的。 小四点了点头。 露期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子。 “以后别人问你话,自己要回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听入小四的耳里却如警告,他怯生生地回道:“是。” “九岁了,不小了,对以后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小四摇了摇头。 “你是男孩,不能一直依靠魏东主,早晚要独当一面,也要有保护小妹的能力。我这儿有两条路,你可以认我做义父,我带着你入宫;也可以等你满十岁了,去少年营从军。” 露期顿了片刻,继续道: “我没收过义子,你若入宫我自会保你平安,也不会让你挨那一刀。就看你自己怎么选。” 说完,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其实想让小四入宫的。眼下局势复杂,皇帝多疑,惠妃怀了龙嗣,张丁权势力日益庞大,朝廷言论风向也针对于他。 这个时候,皇帝的想法是至关重要的,毕竟西、北、南三军皆为皇权效命。消磨皇帝的疑心的最好方式,就要给他自己的把柄,这样才能取得一些信任,站在道义的高处,把握言论风向。 毕竟皇权在社会的地位是至高的,大燕的皇帝也是被极少人戴上昏庸无能的帽子,这才有“一言九鼎”一词,即代表了皇权站在道义的高峰,又说明了皇权的强大集中。 让小四入宫当自己的义子,就是把自己的把柄交给皇帝,让他拿着自己这把“刀”放心,不至于担心脱离掌控伤了自己。 露期放下了茶盏,拇指摩挲着玉扳指。他喜欢玉的触感,冰凉凉,十分丝滑。 小四犹豫了很久,他努力迫使自己抬起头正对着露期。 “您……您想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露期摩挲着扳指的手微顿,轻笑出声。 “你自己不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大事,决定你未来的前程,再想想吧!” “不,我听您的安排,我……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听您的安排自不会错。” 小四的声音发颤,说完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倒是个机灵人儿。 露期神色思索,拇指停止摩挲扳指,他将玉扳指缓缓摘下,放在手心里把玩。 “以后你就叫江海生吧!我带你入宫,也会保你平安。” 他又补充了一句:“在御马监当差。” 小四闻言,对着露期忙磕了三个头,道:“江海生谢过义父。” “以后便是自家人了,起来罢!” 江海生起身,有些局促,没人告诉过他要做些什么。 露期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去,将手里把玩着的玉扳指放在了桌面上,推向江海生。 江海生的个头不算矮,一眼便瞧见桌子上的玉扳指,顿时不知所措。 露期见他那股紧张劲儿,心里对他的满意程度下降了几分,可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看不出情感,这是他在皇城多年养成的习惯——想法不能写在脸上,喜怒不能行于色。 “给你了你就接着。入了宫要好好学规矩,别给我惹麻烦。御马监不是苦差,虽然平时见不到贵人,但也避免了祸事上身。” 江海生忙拿起玉扳指,口上应是。 “跟我来吧,我亲自带你入宫办手续。” 他起身踏步出了门,江海生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他一边说:“你的小妹会待在庄子里,既然你是我的义子,你的小妹我也会好生照料,若未来她要出嫁,我该做的事儿一份都不会少。” 说着,只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腰牌,回身递给江海生后,又继续向前。 “这是我的腰牌,你随身戴着,出入皇宫或者东厂都方便。” 江海生一直应是,他不会说官话,只觉得有些不安,可身前走着的人很平静,又让他一句寻问都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这样,活下去。 露期并非良善,他自己也清楚。江海生是他认的义子,亦是他在皇帝手中的把柄。若有一天,他不得不换人效忠,那这只把柄…… 留不得。 所以,他才向江海生交代自己对他小妹的态度,亦是表态——不管你怎么想的,你都得站在我这边;你要是因我而死,我会尽父亲的责任照顾你的小妹,保证她生活无忧。 夜已过半,江海生身上的衣服从粗布麻衣换成了粗布内侍服——宫中最低等的小火者。 他跟在露期身侧,两人向着金华殿的方向缓缓前行。 露期想到看着江海生的身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生活还不如他,又想到了魏南絮……以及她说的、皇城外面的、大燕国外的风土人情,那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如同天涯,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一生都无法抵达的天涯…… 他内心莫名伤感,情绪翻涌……只是表面如常,波澜不惊。 “在这儿待久了,别忘记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宫道两旁也有花、草、树,露期回想着曾经的自己,在阴暗晦涩的皇城中前行,支撑着他的并不是那些宏大的愿景,而是身边的一些小事。 那些花、那些树、地下的蚂蚁、树上的鸟雀、空中的蜜蜂和蝴蝶……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在某个瞬间,人的意志全靠他们维系,让自己不至于半途而废,不至于葬身皇城…… 只是这些,在拥有权力后就很难再注意到了……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注意你,腰牌既然给了你,就是为了你有事时来找我。你既是我的义子,就别委屈了自己,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做什么事都要干脆利落,不能犹豫也不能左右摇摆不定。” 江海生跟在露期身后,听着他像是嘱咐的话……心情复杂。 金华殿内灯火通明,一看便知道君王还未就寝。 殿外侍人瞧见露期到来,不敢怠慢,进去通报。 得到准许,露期才带着江海生入内。 他只行躬身礼,而江海生则行跪拜礼。 “大伴找朕所谓何事?” 露期见君王揉着脑袋,他便几步上前,提君王按摩脑袋。 “大伴的手法和以前一样啊!不见得生疏。” “今日初雪,来年想必是丰年,趁此吉日,臣便收了个义子。” 闻言,君王抬眼,才望见下面还跪着一个人,令他平身上前。 露期声音温润,低着声音道:“他今日刚刚入宫,不懂规矩,主子莫要见怪。” 君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露期便不再言语,只是眼睛一直注视着江海生,眸里晦暗不明。 君王经过几番询问,江海生的问答不咸不淡,虽没出什么纰漏,但也不甚优秀。 露期对此倒没抱太大的期望,毕竟还是个孩子。 在江海生退下后,露期与陛下又讨论了片刻边关军事,才告退离开。 他知道,君王一定会派人暗中调查江海生,他领江海生入宫的种种消息并没有刻意销毁,只是隐藏在了深处,陛下若是查,定能查到。 这正如他意,也间接向君王表明了他的态度,不仅表明了,还亲手递出了自己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