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如烟 永泰三年,冬。 皇城中落下了细雪,红墙琉璃很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莹白。 残碎的梅花被风雪吹落黏在潮湿的墙角,让诺大的宫殿看起来更为衰败寂寥。 赵潭神色疲惫地望着槛窗外。 想当初她也是何等的恣意快活,却不曾想会有一天被困在这无上的尊荣与华贵中日夜煎熬着,都说她好命有那样一个雄才伟略的夫君,大齐动荡她的夫君披荆斩棘最终登顶万里山河,成为这天下的真龙天子,她陪着他从一介布衣到开国皇帝,也一朝飞上枝头被册封为惠妃。 这般荣耀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痴想,不知多少世家勋贵挤破头想要争得。 庶妹赵菱却说她不肯知足,还要肖想那皇后之位。 世人误解,她也不想解释,那样的虚名她从来就不在乎。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他的心。 赵菱笑她心比天高,皇帝是这天下的,岂能被她一人占据! 那句话赵菱没有说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雪风吹动着窗户作响,赵潭微弓着的身躯如干瘪的枯叶般摇摇欲坠。 旧患愈发的难治,她日日夜夜都活着痛苦与折磨之中。 喉咙里忽而泛起的一股腥甜,赵潭强迫自己压制住,随即听到廊道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金镀银点翠穿珠门帘被掀开,彩英绕过屏风走来,语气有些急,“娘娘,皇上派人来了。” 赵潭有一瞬间的晃神,是他吗? 她嘲讽地一笑,西北战事还没结束,东海倭荡未平,超纲不稳。 这个时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 他怎么会派人来! 外面的动静大了起来,嘈杂的脚步声忽然停在廊下。 彩英疑惑着往外看,珐琅琉璃绘百鸟朝凤屏风却轰地倒地。 尘土扬起间,几个婆子径直朝床边而来。 彩英慌慌张张伸手阻拦,却在推攘间额头撞在床柱上,鲜血直流。 赵潭被轻巧地拖拽出去,扔在空荡的前院。 冰冷的青石磕破了她的双手,赵潭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冷冽的北风呼啸着,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着她冻得发青的脸。 赵潭咬牙撑着自己站起来,正殿外一个穿着蟒袍的内侍被簇拥着。 衣袍正中一只九彩凤凰的补子在灯火中若隐若现。 竟是身居正三品的掌事公公亲自来这一趟。 “惠妃娘娘,咱家也不跟您绕圈子,只要您安安分分喝下这碗酒,咱家交了差事,自然也不会为难您。”话音落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内侍端着托盘干脆利落地走来。 望着红绸上的鎏金鸳鸯花纹双耳青瓷碗,赵潭喉咙滚烫,只觉得那抹鲜红刺痛了她的双眼。 原来他真的可以这般狠心,狠心到要了她的命。 “我是不会喝的,除非他亲手端给我。”赵潭往后退了几步,眸色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坚决,她不信他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既然如此,惠妃娘娘就别怪咱家不留情面!” 两个婆子迅速地钳住了她。 掌事公公眼中精光毕现,亲自端着酒碗一步步逼近。 赵潭眸光一凛,忽然道:“不是他......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掌事公公冷冷一笑,没有回答。 赵潭心惊不已,戒备森严的紫禁城,谁能瞒着皇帝做这样的事? 幽冷的傍晚,雪愈发大了,碎雪渐渐覆盖着她乌黑的长发。 一声声悠远的钟声忽然回荡在宫殿上方。 赵潭惊骇地抬眸,这是丧钟,是谁薨逝了? 掌事公公停下脚步,抬头看天,似乎沉浸在这厚重的钟声中。 “端妃娘娘毒害皇上,已被赐死,首辅大人也被关押在水牢,等候发落,惠妃娘娘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吗?”这话像是要说服她安然去死。 赵潭有些茫然,赵菱怎么敢! 她这个庶妹最是贪慕虚荣,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若是皇上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成虚妄! “不信?”掌事公公笑着看她,“信与不信,结果都是一样!” “你错了!”赵潭慢慢挺直了背脊,就像是寒风中毅立的寒梅,孤傲而清芳,“本宫就算是死,也轮不到一个阉人来做主!”衣袖中忽然滑出一支银簪,赵潭狠狠刺破了其中一个婆子的手。 掌事公公大惊失色,她已经挣脱两个婆子的钳制,奔向西配殿,那里是供奉了菩萨的佛堂。 佛像前的油灯被她手一挥扫到纱帐上,“噗”地一声火光腾起,房中的酸枝木雕百合佛案一并烧了起来,很快火势淹没了整个西次间。 西配殿外彩英悲痛的哭喊,赵潭虚弱抬起眼,伸手摸向左腹的位置,那是舍命救他时受的伤,旧患复发,阵阵绞痛像是要撕裂她。 赵潭紧紧咬着唇倔犟地望着墙壁上那幅彩绘双凤的画,它正被浓浓的烟雾渐渐吞噬。 赵潭终究是难以自持,泪水不争气的掉落下来。 他曾说:“待我夙愿达成,你便是我的万凤之王......” 万凤之王,却不是唯一。 她小心翼翼追随他左右,卑微如尘埃,从没奢望拥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从始至终盼的不过是他待她的一颗真心,可他仗着自己的心意任意妄为,一次次的伤害她,以为她就不会痛吗? 一步过眼云烟,一步万劫不复。 她终究没有放下。 赵潭转眸望着案前的佛像,已经被火烧毁大半,火光中只余那双悲悯而慈爱的眼睛。 “你后悔吗?” “如果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选他吗?” 耳边似乎响起观音菩萨悲怜的声音。 她回想起母亲温柔的眼神,外祖母亲切的笑容...... 如果重来一次,她只想护着疼爱她的亲人,没有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心若幽兰、淡如清华......火舌吞并了她的衣裙、长发,如同浸没在滚烫的水中,皮肤剥离了血肉,可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掌事公公远远瞧着配殿的隔扇门里一片通红,悬着的心渐渐放回肚子里。 “快去回禀太后娘娘,事已办妥,惠妃娘娘已经薨了。” 第二章 一根刺 赵潭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彩英听到屋内的响动,急忙掌了灯,进屋挑起帐子,“姑娘,您又做噩梦了?” 微弱的烛火映衬着赵潭惊惧的半张脸,鬓角已被汗珠浸湿,彩英心里又慌又急。 “姑娘,您不要吓奴婢......奴婢这儿就去找刘妈妈。” 彩英正要起身,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去!”赵潭提醒道,“万不能惊动刘妈妈。” 若是刘妈妈将这事禀给祖母,祖母只会换个法子折腾她。 彩英望着姑娘坚定的眼神,想着这些天的处境,忧虑的眼中又添了几分黯然。 最近姑娘总是被噩梦惊扰,眼见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却无计可施,才会一时失了分寸。 老太太什么时候紧张过姑娘?她这般急急燥燥,只会给眼下的境况添麻烦。 彩英取来外衣为赵潭披上,有些心疼,“夜里风凉,姑娘早些歇下吧。” 这间屋子的槛窗年久失修,房瓦破旧。 如今不过三月,夜风寒凉刺骨,没有炭火、手炉,只有这一床薄被,姑娘怎么受得住? 明明是嫡出的小姐,却受这样的苛待,彩英眼眶有些红。 “我这就睡。”赵潭不想彩英担忧不安,扯着嘴角笑了笑,躺了回去,彩英帮她捏好被角,轻轻放下帐子,吹熄烛火,正要退下赵潭忽然喊了她一声。 彩英一愣,抬起头,帐子里传出一声叹息。 “我没有大碍,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你信我,便什么也不要问......” 她自然是信姑娘的。 彩英有些诧异姑娘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令姑娘这般忧虑。 屋外传来一阵响动,赵潭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彩英赶紧放下烛灯,轻手轻脚往外走,没走几步,门帘处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彩英仿佛吓了一跳,急忙捂住了嘴。 刘妈妈不悦道:“三更半夜不睡,瞎折腾什么!” 彩英虽然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感受到黑暗里一股怒气压了过来。 “妈妈莫要动气。”不等刘妈妈说话,彩英急急忙忙上前挽了她的手往外走,好似担心吵到姑娘安睡。刘妈妈回头往帐子里看,床上没有动静。 彩英看在眼里,凑近刘妈妈低声道:“奴婢方才听见槛窗外有什么响动,就掌了灯去看......” 刘妈妈朝她看来,彩英神情未变,她在房门口站定,偏过头看了一眼。 “奴婢守了好些时候,总算又听到了动静......”彩英笑了笑道,“原来是只野猫躲在房檐下,妈妈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野猫跑进宅子里,不知门房那边又没有留意到......“ 刘妈妈有些不耐烦地皱眉,彩英连忙又道:“今晚吵到妈妈歇息了,明天奴婢早起给妈妈做桂花糖蒸栗粉糕,当作赔罪,还望妈妈饶恕。” 彩英恭顺乖巧的模样令刘妈妈沾沾得意,再听她说要做桂花糖蒸栗粉糕,就隐隐期待了起来。 三房老爷最喜栗粉糕,老太太尝过一次,赞不绝口。 刘妈妈忍不住舔了下唇,竟然觉得有些饿了。 “可有吵到三小姐?”刘妈妈轻咳一声,忽然正色道。 彩英摇摇脑袋,“奴婢自是不敢吵到姑娘。” “那是最好。”若是被她知道这主仆二人在弄什么幺蛾子,有得她们好受。 “这事就这么揭过,不要有下次。”刘妈妈严厉地警告,然后一甩衣袖走了。 彩英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的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掌心也全捏出了汗。 还好蒙混了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屋里,隔着帘子往里看了看。 脑海里忽然想起姑娘方才说的话,那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沉稳冷静,令她无比心安。 姑娘向来聪慧伶俐,只是性子执拗,才会受这般苦楚。 熬一熬总归会到头。 彩英不再胡思乱想,在帘子一旁的地铺合衣睡下。 ...... 赵潭听着外间没有了声响,掀开了纱帐。 她环顾这间破陋的屋子,有一张垫了脚的四方桌子,两把摇摇欲倒的长凳,槛窗边的角落堆放着一个箱拢,里面装着她的衣物,整个屋子除了这张架子床,没有一件像样的物什。 可就是这样粗陋寒酸的破屋,却是她出阁前最后生活的地方。 赵潭抿着唇,手微微颤抖着,脑海中还浮现着景仁宫的那场大火,她被烟雾火光笼罩着,火舌一点点吞噬了她的身体,她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反而觉得很温暖,像是倚在母亲怀里渐渐睡着了。等她一睁眼竟然回到了乾兴三十年,这一年冬她刚及笄。 赵潭呼吸有些紧,前世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父亲赵文启这个时候还是陕西巩昌府安定知县。 去年年底,郭姨娘怀上了身孕,母亲悉心照料,反被诬陷害她腹中孩儿。 父亲大发雷霆,一句解释也听不进,不知郭姨娘说了什么,母亲竟被罚到族里的祠堂悔过。 她一气之下找父亲理论,起了争执,最终惹怒了父亲,也被罚到族里受教。 刺骨的寒风从破陋的槛窗刮进来,灰白的帐子一下掀了起来。 赵潭觉得有些冷,将薄被裹得像蚕蛹一样。 父亲是妾室何姨娘所生。 而祖母袁氏与何姨娘的恩恩怨怨必然会迁怒于她们娘俩。 这一点父亲再清楚不过。赵潭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祖父赵维德曾远赴河南镇平为官,袁氏那时刚生产完,不益长途跋涉,就留在族里照料一家老小,几年过去,赵维德不仅调任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新纳的姨娘马氏。 袁氏的处境岌岌可危,就做主抬了身边的大丫鬟,这个大丫鬟便是父亲赵文启的生母何姨娘。 何姨娘样貌清美、身型高挑,深得赵维德的喜爱,没多久马姨娘就失了宠。 这原本正符合袁氏的心意,可赵维德越来越将何姨娘放在心上,甚至从那以后再没纳过妾室。 袁氏渐渐生了妒恨之心,碰巧袁氏和何姨娘同时生产,赵维德一直守在何姨娘的院子,袁氏心神不稳险些难产,最终拼劲全力才生下四伯赵文晖,事后赵维德也只是轻描淡写问过几句。 从此何姨娘便是袁氏心头的一根刺。 第三章 针锋相对 这件事在赵家并不是秘密,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袁氏也毫不遮掩对父亲的怨恨。 后来祖父升任知县,一直将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四伯却因难产呆呆傻傻,直到五岁情况才逐渐好转,袁氏怎能不怨不恨? 母亲性子温顺柔弱,被父亲罚来族里,不就是送给袁氏任其宰割? 那个时候赵潭性格偏执倔犟,始终不肯低头,言语间甚至冲撞了袁氏。 百善孝为先,她看不清形势,不懂委婉变通,落下口舌,袁氏责备她戾气太重,不肯受教,要好生磨砺一番,将她安顿在这间破屋吃尽苦头。 罚她顺理成章。 赵潭独自隐忍,从未对父亲透过只言片语。 而父亲想必对她也是心灰意冷,连她出嫁的事都由袁氏一手操持,远嫁到了湖广。 赵潭闭上眼,将黑暗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已经发生过的事她改变不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见到母亲。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是乾兴二十九年腊月初十离的府,她是今年二月初八到的宁乡。 祖母将她关在主院旁的阁楼抄写佛经,她心里不服,觉得这是故意针对她,吵着要见母亲。 阁楼清净之地被她搅得不像样,之后便被罚到这个破陋的角院,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母亲。 直到三月初三,清明头一天,主院那边来了人,给她换上一身素缟。她以为是要去祖坟祭祀,没想到了山头,远远看到几个道士围着一具棺椁作法。 她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跌跌撞撞挤开人群,赫然见到牌位上刻着先妣赵母顾孺人闺名红缨生西之莲位。 红缨是她母亲的闺名。 赵潭顿时魂不附体,连腿也迈不动。 母亲是如何下的葬,她都看不清了。 二伯母说母亲是突发疾病,让她想开一些。 她也明白有些事不能钻牛角尖,只是一想到母亲永远离开自己,年纪轻轻的她如何承受得住?她吃什么吐什么,半夜时常惊醒。 那个时候就这么熬着,混混沌沌直到出嫁。 赵潭眼眶不自觉的红了。 如今还是二月,母亲还没出事。 若是提前请了大夫看诊,说不得能看出些什么,母亲或许还会有所转机。 想着母亲看着她温柔的眼神,赵潭觉得也不那么冷了,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呼吸渐沉。 ...... 天刚擦亮,赵潭就醒了。 她是有多久没有这般安睡了,一觉醒来精神了不少。 坐起来靠在架子床边,看着满屋萧条,竟然感到有些亲切。 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对很多事的看法都有了改变。 屋外这时有了响动,赵潭悄悄躺了回去。 帘子很快被掀开一角,一阵凉风灌进了内室。 赵潭如木头般闭着眼,刘妈妈放下门帘,赵潭听到她抱怨道:“睡得像死人一样,难为我在这伺候!”满室寂静,这刻薄的语气尤其刺耳。 刘妈妈不以为然,反而有些得意,将几个碟子和一碗稀饭“砰砰”仍在外间的四方桌上,忽然感到背脊发凉。刘妈妈下意识回头,不想却看到赵潭站在身后,“啊”地大叫一声,一只脚往后撞在桌脚,盛饭的瓷碗猛地晃动了几下,饭汤洒了一半。 赵潭微微一笑,“妈妈这是在做什么,闹这么大动静,是要将这屋子拆了不成?” 刘妈妈愤然地瞪着赵潭,话说得也极不客气,“三小姐说笑了,奴婢还以为这大白天的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一时慌了神。”一双厉眼打量着赵潭,“倒是三小姐醒了就该知会奴婢一声,奴婢也好有个准备,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出来,实在是不合规矩。” 刘妈妈面色阴沉,丝毫不将赵潭这个嫡小姐放在眼里。 “妈妈有什么好怕的,俗话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赵潭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要说这规矩,我是赵家三房嫡出的小姐,你不过是赵家签了卖身契的低等下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规矩?” 这话一下戳到了刘妈妈的痛处,她在赵家这么多年也没能受重用,放不了藉又许配不了好人家,被老太太随便指给了外院的一个小厮,府里的脏活累活都安排给她。 半个月前听说要她服侍回乡的三小姐,一连高兴了好些天,没想到是到这残破的角院当差。 刘妈妈脸色有些难看,“三小姐不要忘了,是老太太让您在这受教,奴婢虽然身份低微,可也是老太太亲自吩咐要好好规劝小姐的,小姐的一言一行都得仔细谨慎,要是又闯出什么祸端来,就别怪奴婢没有提醒。” 刘妈妈冷哼一声,阴着一张脸往外走。 赵潭望着刘妈妈颐指气使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对。 虽然祖母一向对父亲没有好脸色,但不论怎么说,父亲是三房的主事人,又是有官品在身的朝廷命官,祖母再恨也会留几分薄面,不会真的撕破脸。 可眼下母亲还住在府上,却罚她到这样不成体面的破屋。 母亲虽说性子温顺,可要是知道她遭了罪,也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必然会想办法接她出去。 她是母亲捧在手心长大的。母亲什么都可以退让,唯独她不行。 刘妈妈就不怕秋后算账? 赵潭思索着转过身,在四方桌边的木凳坐着。 她是念过书的,母亲也是知书达理,只是母亲失过一个孩儿,对她就格外疼惜,无论发生什么都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她不知世道险恶、不懂人心奸险,像一头蛮牛一样脾气倔犟,只要认为是对的事,就绝不回头。就算受尽苦楚、遭受劫难,也咬着牙不肯折腰。 赵潭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随手端起木桌上的瓷碗,一阵刺痛惊得她回过神。 她低头一看,瓷碗缺了一个角,已经坏了。 这时她却皱起了眉,将碗重新端起来凑到鼻尖,一股酸味扑面而来。 赵潭重重搁下碗,目光扫过一旁的几个小碟,都是些烂掉的菜叶,一碟咸菜已经生了霉。 这些饭菜怎么能吃? 刘妈妈胆子再大也不敢这般怠慢她! 为何会这样? ...... 第四章 艰难 彩英悄悄进了屋,一眼看见姑娘端端坐在木凳上,咬了咬牙,低着头走了过去。 赵潭抬眼看她,彩英穿着一件青绿绣缠枝的袄裙,发髻上插着一支雕花的粉簪,带着一对豆大的翠色耳钉,看起来并无异样。 可赵潭知道彩英是精心打扮过的。 彩英样貌生的娇美,却随了她清淡的性子,她打赏了不少首饰,彩英却很少戴,尤其是鲜艳的花簪,像这样平平无奇又个大的还是头一回见。 “说吧,去哪儿了。”赵潭平心静气地问她,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 彩英闻言抬起头,看了赵潭一会儿,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 好好的妆容全都花了。 赵潭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彩英“噗通”一声跪在赵潭跟前。 “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过不下去了,这才擅自做主,姑娘罚奴婢吧。”彩英抹着眼泪将揣在怀里的一个油纸包裹拿出来。 “是浣衣房送水的小厮孙钱买来给奴婢的。” 赵潭看了一眼那纸包,皮面已经浸出不少油渍。 “你起来吧。”赵潭弯腰扶她起来,让她坐下。彩英一时有些茫然。 赵潭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事东窗事发,刘妈妈是不会放过你的,祖母也不会将你许给那小厮,只会乱棍将你打死扔去乱坟。” 彩英行事向来稳妥,赵潭心里清楚她做这件事是迫不得已。 自从她被罚到这个角院思过,就没吃过一顿好饭。 刚开始搬过来时,大厨房那边还送些清淡的素菜,可没两天她受了风寒,主院那边却迟迟不肯请大夫,院里的几个仆妇就不怎么上心了,前些天她有了前世的记忆,一时心神不定、魂不附体,整日昏睡在床,刘妈妈以为她病情加重,亲自去主院禀话,也不知老太太说了什么,刘妈妈回来后就愈发苛待她。 连像样的饭菜也不给。 彩英担心她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吃食上出问题,只会拖垮了她,这才会想办法弄些能吃的食物来。赵潭从没有怀疑过彩英,若是没有彩英,她在景仁宫连吃一口热饭都不能。 她放火烧西配殿时,觉得心里对不住的只有彩英,彩英一直陪她在景仁宫熬着,她却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她对彩英的情分是不一样的,有些话就不得不说。 彩英愣愣地望着赵潭,不知该如何反应。 看着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眸,彩英忽然觉得无地自容,愧对姑娘的一番教导。 姑娘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心里的枰称半分不倚,绝不会允许身边人行事不正。 她瞒着姑娘与浣衣房小厮私交,若是被人发现,姑娘的清誉就会被她毁了。 可姑娘没有罚她,更没有责怪她,言语间处处为她着想。 彩英红着眼睛道:“奴婢不怕,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说什么胡话!”赵潭心里叹口气,将油纸包推到彩英面前,“快吃吧,要是刘妈妈回来看见,都白忙活了。” 彩英却是摇头,“奴婢不饿,姑娘先吃吧。” 赵潭忍着心酸伸手剥开纸包,露出一大块油饼,她分了一半给彩英,“吃吧。” 她卧病在床,这几天一日三餐都是彩英端进来,她还以为是主院那边始终顾虑自己的身份。 前世她的风寒没多久就痊愈了,刘妈妈几个虽然对她不满,却也没到这个地步。 祖母到底跟刘妈妈说了什么? 赵潭心里想着事,没吃几口就饱了。 彩英看着赵潭吃了一会儿,紧了紧手里的半边油饼,犹豫了一下才吃起来。 两人很快就吃完早饭,彩英将碗里的稀饭倒在了内室的槛窗外,又倒了一半咸菜。 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刘妈妈发现这些饭菜没有动,而怀疑她们另寻了饭食。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彩英打了一盆干净的水,给赵潭挨着擦拭了一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梳了头,然后端着换下的亵衣裤袜到浣衣房去洗。 赵潭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一些事。 前世她嫁人之后,父亲因大老爷赵文尚瞒报税粮之事被革职查办,只能回到原籍宁乡的族里,她闻讯连夜赶回去,见到的竟是父亲被安顿在老宅一旁巷尾的棚屋里。 她那时看见父亲正端着一盆水坐在门前搓洗衣袜。 这样的情形怕是她做梦也想不到。 可令她不解的是,赵文尚是袁氏亲生,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连累了父亲,袁氏却没有丝毫愧疚,对父亲仍然冷眼相加,而父亲也没有一丝埋怨。 她看着心疼,许了不少好处,缓和袁氏和父亲的关系。 可袁氏对父亲的积怨太深,仿佛深到了骨子里。她隐隐感到似乎另有隐情。 只是父亲绝口不提,她几番周折才打听到似乎和袁家吃空饷的案子有关。 她还想查下去,竟发现当年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和事都销声匿迹了般,无迹可寻。 赵潭前思后想觉得这事应该与父亲无关,袁家出事的时候,父亲还在吏部观政。 这世她重生回来,刘妈妈以为她病重去主院禀话,祖母依然没有请大夫来,大厨房那边也不再送吃食,刘妈妈随便弄些坏掉的饭菜给她。 显然是不想她病情好转,赵潭觉得祖母是想她死。 赵潭被这个想法惊到,一时没缓过劲。 若真是这样,祖母的心得有多恨?连她一个无辜的晚辈都不放过? 赵潭重新思考着袁家的那个案子。 袁家大老爷当年被斩首示众,祖母恨父亲理所应当。 赵潭渐渐沉下眼来,眸中漆黑一片。 对父亲,她的内心始终的复杂的,母亲的死,她以为自己永远都过不去。 当她看到父亲容颜消瘦,佝偻着身躯,穿着一件浆洗得泛白的旧袍,眼中也不再有往日的光彩时,她还是心软了。 她买下一处三进的宅院,将父亲和几个姨娘小姐接了过去好生安顿,又遣人送了些衣物用具去私塾给两位庶出的少爷,接着租下一间铺面,让父亲做些营生糊口。 第五章 相克 赵潭回想起这些,眼眸一点点变得幽深冷暗,像是一块透不过光的石头,毫无温度。 她小心翼翼、竭尽所能护着这一大家子,父亲对她竟是多了份计较谋算,后来还背着她将庶妹赵菱送到了龙榻上。 赵菱被册封为端妃,其外祖郭家也一跃成为当朝新贵,父亲还给宝应袁家谋求了出路,袁氏终于放下成见。宫中家宴,远远地,赵潭看着袁氏受了父亲的茶。 她应该是欢喜的,这样的场面,她盼了不知多久,可她笑着,嘴里却泛起苦涩。 她装着平淡无事,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好在她重生回来,前世的一切与她再无瓜葛。 赵潭深吸一口气,渐渐抚平胸口的气息,眼里也有了些许粼粼如泉水般清澈的光亮。 这一世祖母既然要恨,那就这样一直恨下去。 赵家的事她不会再插手。 ...... 午时前,刘妈妈回来了。 在廊下扫洒的余婆子看到刘妈妈手腕上的东西,眼睛一亮,语气不知不觉带着几分羡慕,“这镯子真漂亮,老太太赏的?” 刘妈妈脚下一顿,抬起手将玉镯对着阳光瞧了瞧,眉开眼笑,“是大小姐赏的。” 余婆子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问:“大小姐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是最低等的粗使婆子,只有刘妈妈这样的一院管事才有资格去主院那边。 有些事不知道也是寻常。余婆子心里有些堵。 刘妈妈不耐烦地瞪她,“打听这么多做什么!主院的事也容得你嚼舌根?快干活去!”说完还刻意向内室的槛窗瞟了一眼。 赵潭透过半开的窗看到刘妈妈得意的神情。 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大姐姐赵茜是大房嫡长女,前年说给了西溪巡检司巡检孟家的二少爷孟晟。 清明前夕赵茜带着两个幼女回府,府里传出赵茜夜不能眠,似有邪祟作怪,祖母很快请了高僧过府,高僧却说一切根源都在她。 她不仅命带孤煞,还与赵茜八字相克,冲撞先灵。 若是留在府里只会累及族亲,恐有血光之灾。 祖母打定主意送她出府安顿。 刘妈妈也要随她一同出府。 赵潭看着刘妈妈欢天喜地的回房,应该是不知道主院那边即将要上演的戏码。 她记得前世刘妈妈得知安排后,气得将院子里的花盆摔了个遍。 赵潭觉得有些好笑。 没过一会儿,刘妈妈送饭菜进来,看到她换上了干净的碎花琵琶襟袄裙,青丝用一支青玉簪束起,耳鬓流苏垂在襟前,眼如雪月光华流转,黛眉琼鼻,皓腕白皙水嫩,不施粉黛,薄薄的阳光洒落在肩头,笼罩着一层淡淡光晕,像是出水芙蓉般美艳。 刘妈妈有一瞬的怔忡。 她都快忘了三小姐生得极好,鲜艳得就像朝霞一样,走到哪儿都让人移不开眼。 病了这么久,忽然穿得整整当当出现在她眼前,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刘妈妈冷哼一声,长得漂亮又如何?得不到老太太的欢心,还不是被罚到这破屋受罪,任由她摆弄,看她脸色过日子,更何况红颜薄命呢。 刘妈妈“砰砰”几下放下碗碟,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要走。 “妈妈莫不是以为得了大姐姐的器重?” “什么?”刘妈妈皱眉回头,看见三小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赵潭不紧不慢地道:“大姐姐忽然回府,妈妈就不觉得蹊跷?” 刘妈妈一听,眉头皱得更紧,像是思索了一番,不过很快脸上露出几分嘲讽。 “大小姐专程赶在清明前回府拜祭祖宗,这份孝心难能可贵,可不像有些人忘恩负义、不识大体。”老太太当年提携何姨娘,没想到何姨娘鸠占鹊巢,害苦了四老爷。 何姨娘从前不过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大丫鬟,身份低微,一朝得势就敢和老太太争。 刘妈妈心里最是不耻,如今拿了大小姐的好处,对赵潭就更为厌恶。 赵潭笑了笑,“大姐姐刚生产完不过两月,按理说应该在婆家好生养着,这大冷天地从西溪赶路回来,就不怕祖母、大伯母心疼?到孟家闹去?” 孟老爷是巡检司从九品巡检,祖母怎么可能大闹一场,她说这话是为了提醒刘妈妈。 刘妈妈果然愣了一下,细细想着赵潭的话。 大小姐自从嫁去了孟家,三年来还没有清明回来过,这可是头一次。 何况大小姐刚生产完不久,见不得风,孟家怎么会让她回来? 刘妈妈横眉一竖,“三小姐先顾好自己吧!”说完黑着脸往外走,正好碰到彩英回来。 刘妈妈骂道:“跑哪儿去了?整日不见人影!” 彩英连忙陪笑道:“姑娘换下了衣服,奴婢去浣衣房洗。” 刘妈妈没再说什么,阴着一张脸走了。 彩英忙回了房里,拿出藏在怀里的薄饼,低声道:“姑娘,奴婢马上回来。”说完彩英转身出门,没一会儿她捧着一些东西回来。 赵潭看了看,脸上露出惊喜,“是桂花糖栗粉糕!”这是母亲最爱做给她吃的点心,自从母亲离开后,她再也不许身边人做给她。 彩英甜甜笑着,“奴婢昨晚答应给刘妈妈做,余婆子今天一大早就送来栗粉糖霜,奴婢做好后就悄悄藏了几块,姑娘快尝尝。” 赵潭眼眸中泪光闪烁,“你也吃。” 两人很快吃完午饭,彩英照常将刘妈妈送来的饭菜倒出去一半。 赵潭忽而问:“母亲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彩英一听脸色有些发白,赵潭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惶恐不安。 “你慢慢说。”赵潭发觉自己的嗓音颤抖着,难道还是晚了一步? 彩英抿唇想了想,如实说道:“夫人没在府上。” 没在府里?赵潭扑通扑通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忽而想明白了一些事。 难怪祖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对付她,难怪这些仆妇会仗势欺人! “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 彩英咬着唇,半晌才道:“奴婢不想姑娘担忧,姑娘病着,知道这事只会伤神。”接着说来事情原委,“是孙钱说的,夫人自请到云开寺抄经念佛赎罪。” 赵潭眸光淡漠,府里是有佛堂的,这天寒地冻,上山的路又难走,母亲身子向来柔弱,赵潭很难想象母亲会坚决地这么做,除非这诺大的赵府容不下她。 第六章 失踪 “孙钱肯帮你,说明他人心不坏,你将这碎银给他,让他跑一趟云开寺,就说是我的吩咐,事情办妥后以后必定重谢他,若是不愿,你别强求他,仍然将碎银给他。” 彩英心里明白姑娘是为她着想,若是不愿,这银子就是给孙钱之前帮她们的酬谢。 以后也好有个说辞。 彩英揣好碎银,收拾好碗筷就出去了。 角院里只剩她和余婆子。赵潭倚在门檐下,笑着和余婆子打招呼。 余婆子正在扫洒,听着一声软软的嗓音怔愣了一下,偏过头看见三小姐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皱了皱眉,但她是最低等的下人,不能像刘妈妈那般有底气。 余婆子没有理赵潭。 赵潭不急,轻声细语地道:“你在这府里也不少年头了吧?” 余婆子继续打扫院子,赵潭笑了笑道:“我父亲是正七品的县令,大伯父似乎只是宁乡镇区区一个里长吧?你们这般待我,就不怕父亲找你们的不是?” 余婆子神色有些慌张,却始终没有抬起头。 “你也怕我父亲对吗?容我想想,要让父亲怎么罚你的好.......”赵潭声音清脆悦耳,唇角浅浅的弯着,“要不就将你乱棍打死,再将你的儿女发卖如何?” 似乎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赵潭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余婆子忽然惊慌地跪下,向赵潭磕头。 “三小姐可要饶了奴婢啊,是老太太吩咐奴婢看着您,奴婢也不想的。” 赵潭身姿盈盈地走到余婆子跟前扶她起来,“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只要你认得形势,我肯定不会为难你。” 余婆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抬眼看向赵潭,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清冷的三小姐今天竟然主动和她说话,还是威胁她的话。 不可否认这话成效不错,余婆子只觉得三小姐的笑渗得慌。 赵潭道:“那你跟我说说这府里的事。” ...... 快日落西山时,彩英匆匆回到角院。 余婆子听到开门声,神色一惊,不再多说什么,拿着扫帚回了耳房。 彩英觉得奇怪,回头看了耳房一眼。 “进来说。”赵潭道。 两人进了屋子,彩英半掩着门。 “奴婢跟孙钱说了,他答应跑一趟云开寺,约莫明早就回来了,他还说姑娘让带的话他一定带到。”彩英还担心着孙钱会拒绝,没想到他那么爽快的答应了。 赵潭点点头,既然如此,孙钱算是站在她这一边了。 彩英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那余婆子......” 赵潭道:“我收买了她,今后她会为我们做事,但她不想让除我之外的人知晓。” 她之所以威胁余婆子,是因为前世她出嫁时,她从余婆子眼中看到了惋惜。 “那姑娘为何告诉奴婢?”彩英不解地望着赵潭。 赵潭眸光浮现着一丝柔软,“我信你。” 彩英闻言泪如泉涌,无论如何,她都要替夫人好好守着姑娘。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信念,她决不会辜负夫人临走前的吩咐。 吃过晚饭,角院的门响了,接着传来几个仆妇的说话声。 “还是刘妈妈深得老太太的心,今儿大夫人也夸赞了刘妈妈,大小姐又赏了不少好东西。” “从前也不见她得势,怎么突然之间风向就变了?” 其中一个微胖的仆妇向正屋努了努嘴,其余两人忽然噤了声。没一会儿刘妈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找余婆子问话,余婆子眉眼恭顺地道:“都在房里。” 刘妈妈不屑地道:“明个儿几碟菜就不用送进去了。” 余婆子惊讶地抬头,“就送一碗白粥?” 刘妈妈听后有些不悦,“那病秧子刚好怎么吃得下一碗?送半碗!” 余婆子低头顺从地应了一声。 ...... 翌日,刘妈妈很早就出去了,几个仆妇也坐不住,没一会儿就出了门。 彩英见此,随后抱着几件将洗地衣服去了浣衣房。 余婆子走过来对赵潭道:“大小姐难得回来,刘妈妈想在主院那边多露露脸,其他人去后罩房摸牌了。” 赵潭了然,抬脚往院门的方向走,余婆子连忙上前阻止,脸色透着惶恐,“三小姐......这是要出去?” 赵潭脚步一停,转而蹲在一盆花前,笑了笑,“我不出去。” 余婆子悄悄松了一口气,提醒道:“三小姐这要是出去,奴婢也是要跟着受罚的。” 角院往东就是后罩房,柴房、炭房都在那儿,往前一些就是府里下人的住处。 平日里来来往往不少人。 要是三小姐出去,肯定会被人瞧见的。 赵潭点头,偏眸看她,“你放心,没有万全把握,我是不会连累你的。” 祖母将她关在这破院中,是禁了她的足。 倘若出去被人撞见,不仅是她,整个角院的人都要被罚。 今后她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赵潭盯着那盆花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二月下旬渐渐有了暖意,赵潭站在一颗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肩头,她抬眸往上看,伸出五指,光线穿透指缝,眸中倒影着晨光,像是一束光落在了她的心里。 她快要见到母亲了,没什么比这件事更令她喜悦。 赵潭微微弯着唇,想着母亲清秀的脸庞。 院门这时被人推开,她笑着回过头看着彩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 赵潭心里的那束光忽然熄灭了。 “姑娘,夫人不在云开寺。” 赵潭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 彩英眼疾手快扶住她。 “昨晚孙钱连夜赶到云开寺,夫人根本就不在那里。”彩英扶着赵潭进屋,眼里有了疑虑,“会不会是孙钱故意欺瞒我们,夫人怎么会不在云开寺呢?” 赵潭道:“孙钱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那夫人会去哪儿?” 赵潭一时心神有些乱。 母亲会去哪儿?明明二伯母说母亲是突发疾病才过世的,如果不在府里,二伯母是如何得知?赵家又如何给母亲办丧事? 赵潭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既然母亲不在云开寺,为何孙钱之前如此笃定。 “母亲在云开寺的事,孙钱是从哪里听来的?” 彩英回道:“孙钱说他亲眼看见夫人的马车离开的,随行的只有夫人身边的陈妈妈,他听主院那边的人说是去了云开寺。” 第七章 污蔑 赵潭顿住脚步,“这么说没有人亲眼看见母亲到了云开寺?” 听了这话彩英震惊得捂住了嘴。 孙钱只看到夫人离开赵府,却没有人看见夫人是否到了寺庙。 或许夫人根本就没有去云开寺。 如果老太太心里清楚这事,这般隐瞒是要对夫人不利吗? 赵潭忽然站定,看着彩英,“你给孙钱说,让他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 彩英连忙点头,“奴婢已经跟他说了,他答应奴婢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我们。” 赵潭道:“你在屋里等我。”说完她快步走到耳房,余婆子正在烧水,见赵潭过来愣了片刻。 赵潭没有拐弯抹角,“我有话要问你。” 余婆子听了赵潭的问话,想了想,脸上有些困惑:“前院的事奴婢不太清楚,来角院之前奴婢在后罩房打杂,听魏妈妈提起过,三夫人回来后就住在家祠旁的佛堂,每天一大早就去家祠抄写佛经,日落西山后才回佛堂,魏妈妈的侄女巧儿是负责给三夫人送饭的。” “这么说你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了云开寺?” 余婆子如实回道:“奴婢这样的扫洒婆子哪有资格打听前院的事,若不是有人主动提起,奴婢也不会知晓,奴婢以为三夫人还在府里住着。”想了想,又道:“刘妈妈应该清楚三夫人离开的事。” 赵潭没有再问,回到房里。彩英着急地问:“余婆子肯说吗?” 赵潭有些气馁地点头,“不过没有什么用。” 彩英往外看了看天色,回头道:“姑娘,奴婢先去浣衣房收衣服。” 赵潭知道她是要去拿吃食,叮嘱道:“快去快回。” 彩英很快就出了院门,赵潭坐在木凳上思索着方才余婆子的话。 她觉得有些不对。余婆子是府里最低等的下人这话没错,不过依她所知,府里但凡有什么事仆妇之间传得最快,她心里隐隐认为应该是主院那边刻意压制了消息。 既然如此,一个浣衣房送水的小厮是如何知道? 孙钱说他亲眼所见,她心底不由有了些许怀疑。 若说孙钱撒谎,图的是什么? 赵潭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既然想不明白,就将孙钱的事暂且放一旁,她努力回忆着关于母亲的每一件事,忽而想到母亲下葬时的情形。 二伯母曾氏对她说过一些话。 赵潭闭着眼细细回想,看有什么漏掉之处,半晌后猛地睁开了眼。 下葬那天曾氏宽慰她,“你母亲是突然病倒的,连大夫都来不及过府,你也不要太难过,生离死别乃人之常情,好好活着,将来......” 曾氏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不一会儿就咳嗽了起来,大伯母让人将她搀进了骄子。 那时赵潭心里感激二伯母的安慰,这是葬礼上听到的唯一安慰的话,可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脑子乱哄哄地,喉咙又干又涩,气短胸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今回想起来,赵潭恍然大悟,二伯母说大夫来不及过府。 母亲还在府里! 赵潭“噌”地一下站起身,木凳差点儿倒了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赵潭想起了另一件事。 母亲去世三年后,她回乡在母亲坟头立碑,遇见一个老人家来给母亲上香。 老人家叹口气说:“你母亲是好人,好人却不好命,嫁进赵家,就是跳进了火坑。” 这话似乎是在提醒她,她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赵潭心底升起一阵恐惧,她惧怕再次失去母亲。 不不,不会的,她不会失去母亲。 她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到母亲。 ...... 响午前,彩英带了吃食回来。赵潭迫不及待地问:“有消息了吗?” 彩英黯然地摇着头,见姑娘眼眸中瞬间流露出的失望,心里酸楚不已,“姑娘先吃饭吧,孙钱那边奴婢会催催的。” 赵潭抬眸看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我吃不下,这里就像是堵着一口气,很难受。”她以为重活一世,掌握了先机,很多事就能迎刃而解,是她太天真了,母亲是她一辈子都过不去的槛,无助、心痛、惧怕、惶恐......太多的情绪突然压在她的心上,她不知若是再一次失去母亲,她会变成什么样。 彩英怔怔地望着赵潭,泪水不知不觉滴落下来。 赵潭茫然地看着彩英流泪,混沌的眼眸渐渐变得清明。 “是我让你担心了。”赵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很快眸中一片宁静。 ...... 两天后,还没有找到母亲的下落。 眼看没几天就要三月了,赵潭心里愈发害怕。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除了孙钱这条路,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母亲? 她想到了二伯母曾氏。 二伯母心里一定清楚母亲的下落。 赵潭必须要见她一面。 窗外斑驳的光影落在纱帐上,还带着寒意的风穿透屋子吹起她的长发,赵潭偏过眸看到院中那棵挺拔的梧桐树。 这时门帘被掀起,彩英匆匆进了屋里。 “姑娘,不好了,前院今儿请了高僧做法。”彩英语气甚是焦急,“高僧说,姑娘不仅克着大小姐,还命带孤煞,若是不将您送走,府里恐有血光之灾,老太太陷入两难,正与几个夫人在商量,孟家的人还在前厅候着等老太太做决定。” “孟家那边来了人?” 彩英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姑娘关心起孟家来。。 赵潭的神色一时有些冷,原来是这样。 “你去打听一下那高僧还做了什么事?” 彩英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出了门。 赵潭倚坐在床边望着那棵繁茂的梧桐树,眼神越来越冷。 很快彩英去而复返。 “孙钱说,高僧为大小姐请了一道送子符,孟家那边已经决定先接大小姐回西溪。” “祖母怎么说?” “听说老太太愧疚不已,安抚了孟家来的人,打算将姑娘送出府。” 是了是了,是这样的。 赵潭眼前的路豁然开阔,想通了之前不明白的事。 大姐姐赵茜嫁去孟家,头胎是个女儿,二胎还是个女儿,没能为孟家添个嫡孙,孟老夫人肯定心有怨气,赵茜吃了不少苦头,这才不管不顾回了娘家。 孟家也未曾派人过来。 这心结已经结下。 祖母于是利用她,将赵茜生女的过错推到她身上。 虽然荒缪,但却给了两家一个台阶。 祖母这一招可谓是一箭双雕。 第八章 计策 因为她克着赵茜,赵茜生不出嫡子,在孟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如今有高僧赠符,孟家再有怨气也不会摆在明面上,赵茜很快就会回孟家。 而她就落下命带孤煞的名声,等母亲去世,便是她克死母亲。 难怪前世没人带她去灵堂,而是母亲下葬那天才让她出现,除了二伯母,没人与她说一句话。 因为克母她不配为母亲送终,不配为赵氏族人。 为了坐实她这名声,主院那边倒是煞费苦心。 而她这名声一旦坐实,孟家便会信了她克着赵茜,对赵茜就会多那么一点儿怜悯。 即便再生不出嫡子,也都是她的错。 赵潭怒极反笑,她母亲的命一早就被人盯上了。 祖母,不,她没有这样的祖母。 从她母亲回到族里,袁氏就开始算计母亲,袁氏早就存了害母亲的心思。 她的出现不过成为袁氏推波助澜的筹码。 赵潭眼眶湿润模糊,她心里清楚,无论她是否回到宁乡,从父亲罚母亲回族里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母亲的结局。 她忽然对父亲恨了起来。 彩英见赵潭这副模样,急忙摇了摇她的肩,“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赵潭看着彩英着急地喊她,猛地回过神,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苦笑道:“我没事,想起了一些事罢了,你别担心。” “可是老太太要送姑娘出府,这可如何是好?”彩英急得快哭出来。 赵潭宽慰她,“出府也不是什么坏事。” 彩英摇着头,“老太太针对姑娘,不会好好安顿姑娘的。” “别怕。”赵潭顿了顿,道,“这事主院那边还没定论,或许还有转机。” 她的转机便是嫁去高邮韩家的姑奶奶赵文秀。 赵文秀明天就该到宁乡了。 ...... 傍晚时分,和前世一样,刘妈妈一回来就摔碎了院子里的几个花盆。 听到瓷片破碎的声响,余婆子和几个仆妇都出来张望,看到刘妈妈铁青的脸色,都不敢说话。 刘妈妈气势汹汹地冲进屋里,看到安然坐在窗边的赵潭,怒不可遏,“你命带孤煞、冲撞先灵,不仅害了大小姐,还要祸害赵家满门,你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你有何资格高高在上,你这样的人就该不得善终!” 赵潭平静地看向刘妈妈,淡淡道:“我是怎样的人,用不着妈妈操心,倒是妈妈被人愚弄却不自知。” “你说什么?”刘妈妈按耐不住心头怒火,只想咬住赵潭出气。 “听说孟家的人也来了?刘妈妈就不好奇孟家的人为何要来?”赵潭冰冷的嗓音问她。 刘妈妈冷笑,“自然是来接大小姐。” 赵潭清明的目光看她一眼,转眸望向窗外。 刘妈妈这样的人如何能看透主院那边的把戏。 若是明净通透,这么多年也不会不受重用,还被遣到这残破的角院。 袁氏是在利用刘妈妈对付她。 ...... 刘妈妈离开后,彩英气得嘴唇发颤。 “姑娘,为何不让奴婢说话?” 刘妈妈来之前,赵潭已经叮嘱过她,无论刘妈妈说什么,都不许她说一句话。 赵潭不紧不慢地道:“说了,刘妈妈只会更恨我,今后的路亦会更为难走,我们没必要硬碰硬。”她被困在这角院出不去,刘妈妈只会变本加厉。 彩英哭红了眼,“可是这样,姑娘得受多大的委屈?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心痛难过的。” 赵潭笑了笑,“我不委屈。”她只怕身边的人受委屈,只怕母亲受委屈。 彩英揉了揉眼,泣不成声,“姑娘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赵潭转眸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太阳已经落山了,清冷的风刮着树叶乱晃,远远地天边墨色的云层渐渐晕开,她忽然觉得天地宽广。 她不该困在这样的闺门里。 或许是经过生死,她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被拘束,没有羁绊,随心所欲。 ...... 翌日午时,彩英急急忙忙回来禀话:“姑娘,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前院忙成了一锅粥。” 赵潭神色未变,站起身道:“我去二伯母那一趟,你守在院子里。” 彩英惊诧地望着赵潭,“姑娘如何出去?” 虽然后罩房那边的仆妇调了不少去前院帮衬,可这样出去难免不会撞见人。 赵潭忽而看向窗外的那棵梧桐树,繁茂的枝叶伸到了角院的红墙外。 她嫁去湖广曹家后,跟随教头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为了能站在他的身侧,她下了不少苦功。 若是顺着梧桐树翻出去,她有九成的把握。 彩英视线也落到窗外的大树上,半晌终于想明白了似的,惊愕捂住了嘴。 “姑娘是想从那里......”彩英着急地道,“这墙足有两丈高,要是摔下去......” “信我。”赵潭打断她的话,单单只说了两个字。 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有信念、更令人安心。 彩英望着赵潭毅然的模样,心里酸楚更甚。姑娘为何就这般苦。 这个年纪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偏偏比谁都承受得多。 彩英沉重地道:“姑娘万事小心。”从今往后只要是姑娘的决定,她都会谨遵吩咐。 ...... 赵潭等几个仆妇去了后罩房,换了身余婆子提前准备的丫鬟衣裙,顺着梧桐树悄然翻过了挡在后面的红墙。 她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根手腕粗的枝桠,另一只手攀附住墙檐,身子忽而一跃,落在红墙底下的一片杂草中。 赵潭的手掌蹭到了尖厉的石块,掌心被划破一道口。 这副身子还没有经过几年的训练,身手自是没有后来的她干净利落。 赵潭忍着痛站起身,沿着墙角往外走。从这里出去有个洞门连着抄手游廊,游廊外是一片荷塘。荷塘背面的山石后便是二房的住处云安居。 赵潭低着头快步穿过荷塘。 这个时候府里的仆妇丫鬟都去了前院,赵潭一路通行无阻,很快就到了云安居。 云安居的院门半掩着,赵潭轻轻推开了门。 她听见正屋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二伯母曾氏也是一个可怜人。 第九章 重遇 她的丈夫赵文平是妾氏马姨娘所生。 赵文平十几年前曾任兴化县主簿,不过可惜,后来因为醉酒落水而死,这些年曾氏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大丫鬟伺候在身侧,二房的两个少爷也不去她的院子,赵潭心里清楚这些才敢一个人来云安居。 赵潭打量着这个院落,院里有几盆小花,除此之外沿着墙边有几棵树,空空荡荡地,与她住的角院同样冷清。 赵潭站在正屋外的廊檐下,闻到屋内一股刺鼻的药味,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时有丫鬟从房里出来,看见外面的赵潭,一时愣在了那里。 这丫鬟眼圈红红地,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赵潭记得这丫鬟叫小桃。 赵潭往屋里看了看,问:“我能进去看看二伯母吗?” 小桃擦着眼泪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诧异地望着赵潭,“三小姐怎么过来了?” 她记得三小姐是被禁足了的。要是被人发现三小姐来了云安居,二夫人也是要被斥责的。 赵潭道:“我有事想问问二伯母,不会耽搁太久。” 小桃心里有些忐忑地说:“那三小姐快些。” 赵潭很快进了内室,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半倚在床舷,她阖着眼听见屋里的响动,微微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渐渐走近的少女身上,眼中有片刻茫然。 “二伯母。”赵潭轻声唤着。 曾氏半晌眼眸中的浑沌才逐渐消散。 “潭儿。”她愕然地看着赵潭,“你怎么来了?” 赵潭坐在床边,望着曾氏,“二伯母想必知道潭儿想问什么。” 闻言曾氏张了张嘴,回头看了眼窗外,始终没有说话。 “二伯母,潭儿知道您是这个家除了母亲之外最关心、最在意我的亲人,您待潭儿好,潭儿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二伯母,就当是潭儿求您,您告诉潭儿吧。” 赵潭眼眶已经湿润,却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曾氏看着她伤心的样子,神情一点点黯然下去,半晌闭上眼,说:“你走吧,就当没有来过。” “二伯母......”赵潭喊着她,曾氏无动于衷。 这时小桃急急忙忙进了屋,“夫人,明香过来送饭了。” 曾氏猛地睁开眼,拉着赵潭的手道:“你从后面出去,那里有个小门没落锁。” 赵潭从曾氏的眼中明明确确看到了担忧和顾虑。 为何二伯母怎么也不肯说呢? “二伯母,保重。”赵潭红着双眼,嗓音带着些沙哑,“不管怎么样,您都是潭儿的二伯母。” 说完这话她匆匆忙忙从后面的小门出了云安居。 明香放下饭菜就走了,小桃进屋服侍曾氏用饭,曾氏却一口血喷了出来,小桃急红了眼,忙打来一盆水为曾氏擦拭。 曾氏哀默地眼神毫无光彩,偏过头目光怔怔看着后面小门的方向,重重吐出一口气。 顾氏的下落她不能说,潭儿年初刚及笄,这个年纪是承受不住那样的事的。 曾氏苦苦笑着,嫁进赵家的这些年,她步履维艰,事事仔细谨慎,仍旧落到这般下场。 她不想潭儿和自己一样。 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 曾氏偏眸看小桃,“三姑娘若是还来,你替我回绝她。” ...... 略带凉意的风吹在赵潭的脸上,她感到一双眼干燥苦涩。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以为只要她问,二伯母便会告诉她。 是什么让二伯母心生怯意?无论如何也不愿透露一丝半点关于母亲的事。 赵潭心里无比沉重,那种惧怕和对未知的忌惮正在一点点的吞噬她。 她那颗坚定的心止不住颤抖起来。她害怕再一次失去母亲。 赵潭咬着牙,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无论如何,她都要救母亲。 风忽而卷起落在青石路边的花瓣,纷纷扬扬朝她倾来。 赵潭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踏上了一条小径,两旁树冠参天,遮挡了明媚的阳光,只余斑驳的光影。赵潭不自觉拾起一片花瓣轻轻放在掌心,眸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还没有等到竞相绽放,就只剩残花一瓣。 她轻轻一吹,花瓣随风落地。 忽而感到有一抹清淡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赵潭猛地回眸,一个穿着赭石色直缀的男子此时正负手立在她的身后。赵潭怔怔望着他,心里的苦涩像波涛骇浪般向她袭来。他有着高大伟岸的身躯,在她的心里如同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他的脸如雕刻般轮廓分明,如她记忆中的一样,腰侧挂着一个翠色的如意玉佩。 那块玉佩是他心爱的女子送的,他从不离身。 冰凉的泪水禁不住滚落,赵潭呼吸一瞬间的凝滞,她以为再也不会痛了。 但当她再见到他时,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的眸中是那么的悲伤。 对面的男子纹丝不动,一双深邃的眼眸散发着淡淡的疏离,冰冷的目光漠然地看着她。 从前的事再也回不去了,她在期盼什么呢? 小径尽头传来几个男子的说笑声,赵潭利落地转身,身影很快没入青石路一旁的竹林。 ...... 赵潭原路返回角院,彩英急得团团转,看到姑娘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落下。 “姑娘,您怎么哭了。”彩英打来一盆水为赵潭擦脸。 赵潭没有说话,望着窗外。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追随了一生的丈夫。 只是曹煜怎么会来赵家? 前世她嫁进曹家的事都是袁氏一手操持。 赵潭记得赵文秀和韩秉贵回来没几天她的亲事就订下了,之后她一直住在这院中待嫁。 她不明白为何曹煜会答应这门亲事,按理说他大可不必。 她对曹煜这个人十分清楚,曹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去做一件事。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自己的考量。何况她前几天还被高僧批过命。 赵潭不解,他来赵家到底在图什么? 彩英为赵潭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重新梳了头,然后端着换下的衣裙去浣衣房。 彩英刚离开没多久,刘妈妈和几个仆妇回来了。刘妈妈径直来到正屋,虽然没有好脸色,语气却软了许多,“算你好命,老太太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就等着对方点头。” 顿了顿,冷冷地一笑,“你就期盼着对方早些点头答应,否则还有你的苦头吃。” 赵潭没有搭理刘妈妈,这门亲事不是她想,曹煜就会答应的。 曹煜会答应这门亲事必定有他的计较。 第十章 危急 赵潭曾经问过曹煜为何会娶自己。 曹煜说是他帮衬了韩家。 这样似乎说得过去,曹煜的原配妻子杜氏和续弦施氏都死于非命,曹煜有恩于韩家,韩家想投桃报李,却舍不得将韩家的姑娘说给曹煜,于是将主意打到了赵家。 赵家大房和四房都是袁氏的亲身血脉,自是舍不得。 二房只有两位少爷,袁氏自然而然会想到她。 至于她的命格,袁氏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 只要远离赵家,她的命数就能逆转。 况且曹煜从不信命,怎么会相信这些?他顺着赵家的意愿娶她,赵潭觉得必然不简单。 ...... 刘妈妈见赵潭直接忽视她,心里腾起一股怒气,想破口大骂几句,想了想最终隐忍没发。 刘妈妈冷着脸往外走,见余婆子在洒扫,冷言冷语吩咐了几句,余婆子惊讶地目光望过来,还没来得及细问,刘妈妈就匆匆出了院门。 几个仆妇见刘妈妈离开,也不想在院子里呆,没一会儿都去了后罩房那边。 赵潭几步跨出门槛,走到余婆子身边,问了些话。 余婆子想了想,回道:“奴婢在赵宅这些年没觉得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她是赵家祖宅的老人,一直兢兢业业地在赵家干活。像她这样最不起眼的低等婆子实际上是对赵家最了如指掌的。 赵潭紧绷地心一瞬间崩塌下来,眼看没几天就到三月了,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她到底该怎么做? 倘若救不了母亲,她不知重生回来还有何意义? 余婆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宅子的东边还有一处棚屋。” 棚屋? 父亲被罢官回宁乡后就是住在宅子东边的棚屋里。 赵潭眼中眸光闪烁,心里又升起了一丝期望。 余婆子想了想,道:“方才刘妈妈吩咐奴婢不用给小姐送吃食了,说大厨房那边会准时送来。” 赵潭言简意赅地道:“老太太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余婆子闻言更为诧异,不过却没有多问。 残阳西斜,凉风吹拂着赵潭的裙摆,赵潭仰着头任由风打在脸颊,吹散了额前细碎的发丝。 她想要抚平心中的哀伤,想要忘记过去。 曹煜已经不记得她,为何她要记得那些苦痛。 她正想着,彩英回来了。 赵潭收敛心思,对她道:“明早你让孙钱去看看宅子东边的那个棚屋。” 彩英愣了半晌,忽然眼眸一紧,“姑娘的意思是夫人......” 赵潭默然,她不确定,但那棚屋似乎与她有某种强烈的牵扯。 她隐隐觉得母亲就在那里。 彩英望着赵潭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悲伤,心里泛起苦涩。 她收拢心绪,冲着赵潭悄悄一笑,“姑娘,奴婢带了枣泥酥和糖蒸酥酪回来......听孙钱说都是前厅待客用的,他弄来了一些给奴婢。” 这孙钱倒是处处为她们着想。 赵潭往正屋里去,轻声道:“等会儿大厨房那边会送饭菜过来。” 彩英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潭不等她说话,笑了笑,“老太太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彩英一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怎么突然就......”却看姑娘的神情似乎不甚在意。 “不提这事了。”赵潭摆摆手,“快让我尝尝枣泥酥吧,好久都没吃到了。” 彩英见赵潭不想提,也没有再问。拿出油纸包的枣泥酥和糖蒸酥酪。 赵潭正尝着,门外有了动静,没一会儿余婆子拿着食盒进来。 打开食盒,里面装着几盘带油荤的菜肴,彩英怔怔看了看眼中顿时闪烁着泪光。 姑娘终于不用挨饿了。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余婆子叹口气,对彩英道:“你的饭菜,刘妈妈也让留了一份。” 彩英突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 夜里彩英吹熄了灯,赵潭躺在柔软的被窝里。 今晚大厨房那边送来了饭菜后,主院也遣了人送来几床锦被。 赵潭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这门亲事带给她的转机。 可她还会嫁给曹煜吗? 重走一遍前世的路? 让他再伤害自己一次? 赵潭摇着头,她不想这样。 她害怕看见他,害怕有他气息的地方。 她最怕的是自己还没有忘记他。 他说过:“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唯独我的心。” 他从未想过除了他的心,她什么都不想要。 赵潭轻轻阖上眼,想起过往,难过得想要流泪。 她不愿再嫁给他。 ...... 翌日午时过后,彩英脸色发白匆匆走进内室。 赵潭猛地起身,掌心不自觉的握紧。 她看到彩英惨白的脸色已经知晓答案。 母亲就在那处棚屋里。 “孙钱说,有个叫云燕的婢女一天会去棚屋三次,她负责送饭,除此之外,棚屋没有人守着。” 没有人守着是什么意思? 陈妈妈呢? 那种恐惧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像是海浪一样要将她卷进去。 赵潭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想要去棚屋见母亲。 “孙钱有没有进去?” 彩英听了这问话狠狠咬住了唇,孙钱说让三小姐有个心理准备。 她知道夫人的情况怕是已经十分危及了。 彩英犹豫了片刻,正要张口,赵潭一摆手打断她,“不要说。”她怕自己听了受不住。 “你让孙钱备一辆马车。” 彩英惊愕地抬头,赵潭坚决地道:“今晚我们就走。” ...... 裹着寒意的夜风刮着院里的梧桐树,夜色渐浓,远远地天边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雾。 余婆子拉着刘妈妈和几个仆妇吃酒,几碗下去,都醉意熏熏回了屋。夜半时分,赵潭和彩英背着包袱轻轻开了院门,余婆子帮忙落了锁。 两人急急忙忙穿过后罩房前的小路,径直来到宅院的后门。 孙钱已经打点好一切,一个面生的仆妇来给她们开了门。 出了赵府,主仆两人一路向东面奔去,很快就看到深巷中的那处棚屋。 棚屋外漆黑一片,没有人把守。 彩英先进去点燃了一盏烛灯,赵潭一心想快点见到母亲,可这个时候她的脚下就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她害怕见到的母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第十一章 隐情 赵潭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踏入棚屋。 一股黏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赵潭的心突突一跳,惧怕、胆寒的感觉裹着她身子瑟瑟发颤。 她抬眸看见彩英立在墙角惊颤地捂住了嘴。 微弱的灯火映衬着屋内的幽暗。 赵潭急忙顺着彩英的视线望过去,潮湿残损的草床上平躺着一个仿佛正在安睡的妇人。 “母亲!”滚烫的泪水一涌而出,赵潭扑向床边紧紧握住妇人冰凉的手掌。 妇人紧闭着眼,却仿佛听见了她说的话似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眼角滑落两行清泪,可自始至终都没能睁开眼。 她的眼窝凹陷、脸色异常的苍白,犹如秋冬衰败的残叶一般凄凉,蓬乱的发丝贴着生霉的木板,整个人看起来形容枯槁,就像快要油尽灯枯一样。 赵潭握着妇人骨瘦如柴的手,她想过很多次母亲如今的情形,想过母亲可能受的苦,但没想到袁氏竟然下手如此阴狠令母亲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赵潭的呼吸十分沉重,她呼出一口气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 “我们该走了。”她闭了闭眼,语气中透着一股寒意。 彩英连忙走过来,道:“姑娘,这应该是夫人的随身物件,奴婢先送到马车上。” 赵潭偏过头看到彩英抱着一个箱笼,这箱笼她记得,是母亲离开安定赵府时带在身边的。 “那你快去快回。”赵潭不放心又叮嘱道,“当心一些。” 彩英点点头,很快消失在棚屋,赵潭取出水囊给妇人喂水,干涸的嘴唇有了些许湿润,但仍旧淡然无色。赵潭吹熄烛火,静静地等彩英回来。 没一会儿棚屋外有了细微的声响,赵潭正要起身,忽然察觉脚步声有些不对,来不及思索,急急忙忙躲在了床底。赵潭刚稳住身子,就看到黑暗中一双绸缎鞋在草床边站定。 赵潭屏住呼吸,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一个妇人的细声细语。 “三嫂嫂,没想到你也会落到这个下场。” 这声音很轻,却衬得屋子里更为静谧。 窗外月光淡淡,赵潭隔着床缝看到说话的妇人,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竟然是四夫人姜氏! 姜氏端端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床上的顾氏发笑。 床下恶臭充斥着鼻腔,赵潭紧锁眉骨,抬手捂住了口鼻。 臭味愈发的浓,赵潭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姜氏终于又开了口。 “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你那自命清高的丈夫!”她的声音陡然恶狠狠起来,“要不是他,我的丈夫何至于痴痴傻傻,要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嫁给一个傻子?我恨赵文启,恨你凭什么能得偿所愿嫁给他!凭什么嫁给他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赵潭震住,四老爷赵文晖的痴傻之症不是已经快治好了吗? 这些年父亲寻遍大齐名医为赵文晖医治,赵文晖行事作风早就与常人无异。 怎么会还是一个傻子? 姜氏满脸寒意,直直盯着躺在草席上似乎闭目安睡、与她一般年纪的女人,突然恨从中来。 “顾盈,你不是很爱他吗?......爱又如何?他还不是听了我的话将你送来族里!” 她冷冷笑着,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你真是可悲,从没有得到过他的心,从来都没有......” “他念念不忘地始终是我、是我姜惜雪!” 赵潭错愕地睁大眼,她一直以为父亲心里惦记的是郭姨娘。 毕竟郭姨娘荣宠多年不败,还为父亲生下三个儿女。 依着母亲的性子压根无法与之抗衡。 可是姜氏却说出这样令人震惊的话。 父亲竟然对姜氏存有别的心思,那可是他的四弟妹! 姜氏字字珠玑的话惊得赵潭惶恐不安,一时竟忘记了此时还躲在床下。 一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碎罐,姜氏听到突如其来的响声,瞳孔猛地一缩。 赵潭的目光穿过床缝隐约看到姜氏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是谁?谁在这!”姜氏忽然直直看向顾盈,厉声道,“是不是你!少跟我装神弄鬼!信不信我现在就要你死!”说完就伸出一对胳膊去掐顾盈的脖子。 ...... 赵潭急忙去阻止。 “砰”地一声,赵潭刚探出头便听见一声疾风。 随后姜氏倒在了地上,一张脸正好对着床下的赵潭。 赵潭憋住呼吸没有动,等了一会儿见姜氏没有了动静,这才慌慌张张爬出床底。 姜氏就这么横躺在湿冷的地面,赵潭蹲下身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 是谁下的手? 赵潭向棚屋糊着的纸窗望去,她走近看了看,纸窗上有一个指尖般大小的破洞。 赵潭正想着,彩英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喊她,“姑娘,姑娘......” 赵潭回头,看见彩英紧紧盯着躺在床边的姜氏,满脸惊惧。 “快,我们这就走。”赵潭知道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她往前走一步,看到彩英身边多了个人。 彩英忙解释道:“这是孙钱找来的车夫刘安,奴婢让他来帮忙的。” 赵潭没说什么,若是孙钱要害她,不必等到今天。 既然是他安排的,她无须担心。 刘安背着母亲往外走,赵潭和彩英赶紧跟上。 走出棚屋前,赵潭回眸看了一眼。 方才出手相救的到底是谁? 为何要藏在暗处不露面,他与母亲有何渊源? 彩英催促着她,“姑娘,快些,已经寅时了。” 赵潭快步追上,几个人匆匆出了深巷,刚将顾氏安顿好,赵潭忽然发现自己的发簪不见了。 那是外祖父留给母亲的,母亲转赠给了她。 她心里一急,慌慌张张去找,车厢里,深巷外都没有那支簪子。 赵潭慢慢直起身子,眼眸望着幽暗的深巷,将才她藏在床底,簪子很可能掉在了那里。 怎么办? 她不想失去外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必须要冒这个险。 “彩英。”她轻轻喊了一声。 彩英连忙应声。 赵潭道:“我要回去找发簪,半柱香后若是我没有回来,你和刘安先带母亲出城。” 她记得来的时候,城外往东有个甜水铺,“你们就再甜水铺等我。” 彩英急得红了眼,“姑娘,让奴婢去......” 赵潭出声打断她,“不必多说,依我说的去做。” 彩英知道姑娘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很难回头。 她不再相劝。递给赵潭一个红纱灯笼,低声道:“奴婢在这等姑娘。” 赵潭接过灯笼头也不回的没入了前方的黑暗。 她轻手轻脚回到棚屋,将灯笼探进床底,看到几片碎瓦旁散发着冷光的物什,眼中蓦地发亮。 是她的那支银点翠扇形玉蝶簪。 赵潭连忙伸手去拾,将玉蝶簪擦拭了几遍收入袖中,然后提着灯笼匆匆离开。 她不敢耽搁片刻,脚步愈发的快了。可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 “是谁!” 第十二章 千钧一发 赵潭大惊,扔掉灯笼往前跑,后面的人身手敏捷,已经快要追上她。赵潭急中生智,推倒靠在墙边的竹篾,几捆竹篾轰然倒下,横在了巷子当中。 赵潭听见那人敲响了手里的铜锣,急急大喊道:“有贼,有贼,快来人啊......” 这样敲几声,赵府里的护卫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她不能被人抓回去。 赵潭闷头往深巷外跑,眼看马车就停在巷口,敲锣的人却很快紧追身后。 彩英一只手扶着车框,朝赵潭伸出另一只手,“姑娘,快,快抓住奴婢的手。” 赵潭伸出了手,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让自己再快些。 可是她跑得太快,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两只腿有些虚浮无力。 她快要使不上劲了! 后面的人这时狰狞的举起了手臂,要去抓她。 赵潭感到耳边的风疯狂地呼啸着,她突然后背一凉,慌从中来,脚底一个不稳摔了下去。 “姑娘!”彩英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她要下车,她要下去救姑娘。 刘安一把扯住了彩英。彩英茫然地去看刘安。刘安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手里的力道极大。 彩英被他扔进了车厢。 赵潭知道刘安要来救她。 可是车上还有母亲......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随手摸到一块碎石,猛地朝马腹的位置掷去。 “快走!”她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在我们约定的地方等我。” 在城外的凉水铺等她...... 马儿腹部受痛,扬起马蹄,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跑。 后面的人已经站在赵潭的身侧,他满脸阴毒,恶狠狠地要去抓她。 赵潭崴了脚,逃无可逃,干脆闭上了眼。 就在她以为回天无力时,一声重响传来,赵潭惊地睁开眼,身边人已经横躺在了冰冷的地面。 他的面目扭曲狰狞,凶狠的神情还凝在眉间。 赵潭慌忙往后看去,茫茫昏暗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是谁救了她? 赵潭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通天的火光。 赵潭忍着痛站起身,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巷口走,她走得很慢,她必定是逃不掉的。 可她不想这么束手就擒。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尊严。 后面的火光愈发逼近,赵潭忽然不那么怕了。 该害怕的应该是这些杀人嗜血的侩子手。 是这些人将她的母亲害成这样! 赵潭渐渐挺直背脊,如同漫天风雪中傲立不屈的寒梅,仰着头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了巷口。 “三小姐,快跟我走。”赶马车的车夫提了一下毡帽,露出半张焦急的脸。 不知为何,赵潭没有怀疑,没有犹豫,直接上了这辆马车。 或许这是她逃离宁乡赵家最后一丝希冀。 车夫驾着马车,快速地奔行。 一路上颠簸不已,但赵潭并没有什么不适。前世她时常往来奔波,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是她的脚踝还有些痛。 她闭着眼歇息了一会儿,没有问这车夫的来历。 天边鱼肚渐白,赵潭才缓缓睁开眼,她挑起窗帘,外面的雾气已经散去,阳光轻轻地拂过远处的连云山,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一角,车夫的声音随即传来。 “三小姐,小的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赵潭下了马车,对车夫道谢。 车夫没敢停留太久,就要驾车离开,赵潭忽而喊了他一声“孙钱。” 孙钱动作一顿,偏头看赵潭。 “三小姐如何知?” 今晚去棚屋的事除了她和彩英,只有孙钱知道。 孙钱安排好刘安来接她们,可她一时疏忽弄丢了玉蝶簪。 她不得不返回棚屋,出来时却被人撞个正着。 这时巷口忽然出现一辆马车相助。 除了孙钱,她想不到还有谁。 或许他一直藏在暗处。 赵潭心想之前在棚屋四夫人姜氏要对母亲下手时,不知出手的是不是他。 孙钱眸中有些诧异,赵潭不答却说:“虽然我不知你背后的人是谁,但无论如何,替我谢谢他。” 闻言孙钱震住,眸光闪烁。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很快赶着车消失在尽头。 赵潭收回视线,要说孙钱是为了彩英帮衬她,不是没有可能,但却做不到今晚这个地步。 眼看那些人举着火把逼近,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自己。 没有谁会这么无私不顾及自己的命。 除非他受命护着她。 赵潭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看不透事实,她的心性早就被磨砺得敏锐易感。 她微微抬眸,万里晴空一望无际。 没想到她就这么逃出来了,就像做了一场梦。 远离了赵家,紧绷地身子不由自主松软了下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往约定的甜水铺走去。 城门外来往的人不少。 赵潭的脚踝也没那么疼了,她穿着一件男子衣袍穿梭其中,没有人注意到她。 很快她就找到东面的那间甜水铺,远远地就看到彩英向她这边的方向张望。 赵潭激动地向她招手。彩英鼻子一酸,泪水就涌了出来。 “姑娘......”她喊了一声。 赵潭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女子出门在外要万事谨慎。 彩英领着赵潭到甜水铺靠左的一张四方桌坐下。 刘安守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赵潭急急问:“母亲怎么样了?” 彩英低声道:“刚给夫人喂了些甜水,夫人虽然没醒,但气色要好些了。” 赵潭稍稍放了心,彩英要了甜水和馒头,赵潭填饱了肚子,付了钱,刚起身要走,忽然察觉到邻座几个壮汉正盯着她们,其中一个稍胖的竟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赵潭心道不好,拉着彩英快走。 后面几个壮汉很快跟了上来。 赵潭加快了脚步,几个壮汉紧紧跟着。 彩英惊恐地捂着嘴,压制住心底地恐慌。 刘安也看出不对劲,急忙上前护住她们。几个壮汉一拥将他们三个围住。 刘安客客气气道:“不知几位爷想做什么?” 稍胖的壮汉冷哼一声,“识相的,就跟我们走。” 说完就伸手要去抓赵潭,刘安立马挡在她前面。 第十三章 逃命 “几位爷,我家主子病重,小少爷四处求医,家中已经散尽家财,实在没什么值钱的物什。” 刘安拿出些碎银递给胖汉,“就这点儿银子也是立马要花出去的诊金,求几位爷放我们一条生路。” 话音一落,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侃爷,这是我陈泉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自称陈泉的男子忽而一双厉眼凶恶地盯着刘安,“就这点儿银子也想打发我们?你当我们是要饭的?” 赵潭胆寒,这些人必定不是普通的贼匪,甜水铺离城门并不远,敢在这里下手,肯定是亡命之徒。刘安一定也意识到这点,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人杀人不眨眼,一旦激怒他们,他们会毫不犹豫先杀了他们。 保命要紧。 被唤作“侃爷”的人没什么耐心,直接吩咐:“打晕了带走。” 眼看几个贼匪一拥而上,刘安握掌成拳,就要出手。 赵潭立即道:“住手!”然后一步跨到刘安身前看向侃爷,“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刘安大惊,赵潭用眼神宽慰他,轻声道:“送母亲回顾家。” 侃爷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原来是个女人。” 他们这些人遇人无数,看她面皮白净、身姿纤细就有所怀疑,这时一听她说话的声音,立刻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穿男子衣袍的是女扮男装。 赵潭不卑不亢道:“我跟你们走,你放了他们。” 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命更重要,刘安要是受了伤,谁能护着母亲一路安然无恙。 何况刘安动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手段狠辣,刘安不能有事。 彩英急道:“让奴婢去吧......” 侃爷觉得有趣,还没见过争着去送死的。 赵潭对彩英摇头阻止,彩英知道姑娘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就这么被贼匪带走,还想说什么,赵潭冷声道:“我说的话若是你不听,从今往后就没必要跟着我了。” 赵潭撂下了狠话,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冷硬。 彩英没敢继续往下说,赵潭转过头对侃爷道:“我的母亲病重,已经等不得了,我没什么可求的,只希望母亲能平平安安,你放他们走,我许诺,他们不会报官。”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侃爷眸中冷光毕现。 赵潭没有惧怕,一字一顿地道:“我是宁乡赵家的三姑娘,你们想要什么,遣人去赵家送信,我的家人都会尽量满足的,绝不会为难你们。” 侃爷神色间透着质疑。 “不信?”赵潭自嘲地笑了笑,“我刚说了亲事,女子名声大过天,我不会拿这个来骗你。” 袁氏巴不得她死,怎么会报官救她? 何况现在曹煜还在赵家,要是报官事情闹大,袁氏拿谁去嫁给曹煜? 曹家的这锅肉,韩家、赵家都眼巴巴地盯着呢。 闻言侃爷信了几分,不过信与不信又如何? 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天不怕地不怕,没有谁拿捏得住他们。 区区一个赵家,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侃爷将视线移到赵潭身上,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女子竟然有这份胆识,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既是如此,我便放了他们回去给你母亲治病。” 还没有被他盯上的猎物活着离开过,不过无妨,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就当他今天大发慈悲。 彩英泪流满面,她不知这一走姑娘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赵潭转过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带母亲离开,相信我。”顿了顿,“不要报官,不要告诉母亲,我会想办法脱身的。”若是官府来人,她还没脱身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她很快说了这几句话,刘安知道赵潭此举是拖延时间。 侃爷一松口,他就立刻带着彩英驾车离开。 赵潭目送马车远离,侃爷一把将她攥到身边。 用绳子捆了她的手,然后牵住绳子的另一头走在前面。 赵潭跟着他们一路人往山路上走去。 他们都是穷凶恶徒,赵潭不敢轻举妄动,但她却仔细的记着每一处的路况。 渐渐地他们进了一片树林,小径的左边是一个陡坡。 赵潭觉得机会来了,她的双手被绑在腹前,藏在袖中的玉蝶簪悄悄被她握在掌心。 趁着这些人放松警惕说笑的时候,突然一挥手,簪子向侃爷的腹侧狠狠扎下去。 侃爷瞬间变了脸色,面部疼痛扭曲,手上的力道也忽而一松。 赵潭迅速抽出簪子,在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身子一跃跳下了左边的陡坡。 胖汉惊呼:“她不要命了吧!”又看向侃爷的腹侧,已经有血迹浸了出来。 侃爷被摆了一道,阴沉的目光盯着滚下山坡的那抹身影,咬牙切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泉几个迅速追下山坡。 赵潭纤薄的身子一路向下翻滚,她不知活命的机会有多大,但想要她等死,她肯定做不到。 上辈子她安分守己,从未行差踏错半步,却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这一生她想要搏命,搏一条属于自己的命。要将她的命交给他人做决定,绝无可能。 赵潭的衣袍被灌木划破、撕裂,手臂、后背、腿部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她紧闭着眼,任由自己的身体坠落。她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身体压倒了一片灌木,后背猛地撞上了结实的树根。 赵潭闷哼一声,蓦地睁开双眼。 她抬头望去,那几个贼匪正在朝她这边来。赵潭扶着树干起身,头一阵眩晕,她缓了缓,迅速挣脱捆绑双手的绳子,将玉蝶簪藏在怀里,然后攥紧了手,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下跑。 这斜坡一眼望不到底,高低起伏,有不少断裂处。 她不知道这样不顾一切有没有活命的机会,但她清楚一旦落到侃爷手上,只有一个死字。 几个贼匪很快就追到她的身后。 赵潭心里愈发急迫,忽然踩在脚底的石头一松,她整个人砰地掉到一处槛坡下。 她的身体跟随落石泥沙往下掉,眼看又是一处断裂的坡崖,赵潭忽然抓住一根长长的树藤,巨大的冲击力使她整个人往下滑了一截,差点儿扯断了藤蔓。 她的两只手紧紧抓着细长的藤条,手掌被磨出了血痕。 第十四章 再次相遇 好在稳住了她的身子,没有继续往下落。 灌木之间隐约露出一条小道。 赵潭抬头看到陈泉几个已经追上来,她眸光一凛,手掌随即松开,她的身子迅速向下坠落。 胖汉见状不由愣了半晌。他还从没见过如此决绝的人。 陈泉也有些错愕,他追了这一路,没想到是个这样的情形,他还以为抓她很容易。 她似乎根本就不怕死。既是这样,她还跑什么? ...... 赵潭很快坠落到小道旁的丛灌间,这时的她已经筋疲力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她真的要命绝于此? 不不,她还要护着母亲一辈子。 母亲若是回了安定赵府,郭姨娘是不会手软的。 赵潭努力撑着自己起身,陈泉几个已经在她身后不远。 她不想就这么死了,不想死得这般憋屈。 恍惚间她看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赵潭憋住一口气,猛地朝小道上跑去。 那辆马车差点儿撞上她,好在车夫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缰绳。 赵潭腿一软,轰然倒地。 车夫连忙下来查看她的情况,赵潭微微抬起脸,喃喃道:“救救我,救我......” 这个世上没有谁会突然心生慈悲,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赌。 车夫皱着眉,回到马车旁似乎说了几句话,陈泉几个已经追了下来。 赵潭心里急了,颤颤巍巍站起来,她的衣袍没有一处是干净完整的,肩臂处划掉了一大块衣布,光洁细腻的肌肤被血浸染,衣摆被撕裂下一半。 她艳丽的容貌覆上了一层灰土,不堪一握的芊芊身姿此时狼狈不堪。 陈泉就要伸手去抓她,赵潭忽然转身,尖锐的簪子刺破了他的脸。 陈泉猛地推开了她。 赵潭扑倒在地,束发的青带忽而松落,万千青丝随风扬起。 陈泉捂着脸,温热的血从指缝间渗出,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凶恶,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匍匐在脚下的少女千刀万剐。 面对着死亡,赵潭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便无所畏惧,或许母亲还有活着的机会,她没什么遗憾。 或许......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做过了努力。 赵潭收好玉蝶簪,缓缓闭着眼。 就在她以为怎么也逃不过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破空的声响。 四周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潭的心没由来突突一跳,蓦地睁开双眼。 陈泉正惊恐地望着她身后的那辆马车,他的脚边插满了密密麻麻地箭矢。 胖汉几个不服,向前又走了一步。 一瞬间数十支箭矢密密层层落在他们周围。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射成筛子。 赵潭心底升起一抹希冀,她慌忙地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马车前。 “小女不幸落入贼匪手中......”她身子一晃,紧紧咬着牙道:“海安顾氏是小女的舅家,贵人今日相救,舅舅必定会重金酬谢。” 她不知马车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但能在四周埋伏这么多暗卫,身份肯定不一般。 赵潭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了车框,似乎这样才有力气撑着自己挺直背脊。 车夫悄无声息退到了一旁,马车里却沉静无声。 赵潭站这么久早已疲惫不已,她快要撑不住了。 风忽然大了,吹起她如浓墨般乌黑的发丝。 赵潭禁不住浑身发颤,纤细的手腕紧紧握着门框,就在她快没力气的时候,湘绣的车帘挑开了一角,她偏眸往里望去,浑身忽而僵硬住。 她没想到,与曹煜再见面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从赵家逃出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与他再有瓜葛。 前世的种种忽然如同潮水般向她袭来。 赵潭痛苦的捂着胸口,眼眶瞬间湿润。她不敢看他,想要远离这个令她伤心难过的男人。 赵潭转身要走,单薄的身子却像是一片残叶摇摇欲坠,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在她意识模糊时,她感到一双温润有力的手掌将她抱了起来。 …… 鼻尖闻到熟悉的檀香味,她的脸贴着宽大结实的胸膛,一阵温热席裹着她整个身体。 赵潭不安分地拿脸蹭了蹭,清韵的檀香味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双臂却下意识地紧了紧。 似乎是不想这般舒适的感觉消失,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他。 赵潭不得不承认,她舍不得曹煜。 她心里还期待着那个从没有在意过她的男人。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可以肆无忌惮依了自己的心意。 赵潭听到耳畔传来淡淡的声音,“将她送回宁乡赵家。” 她苦苦一笑,原来他是认得自己的。 他将她送回宁乡,他知不知道等在那里的都是要吃了她的豺狼虎豹? 他这是亲手断了她想要搏命的机会。 脑袋昏昏沉沉的,赵潭彻底昏睡了过去。 等她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 赵潭警觉的目光打量四周,她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 借着稀薄的月光,她看到身侧堆着几捆木柴,屋子里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味。 毋庸置疑,这里是个柴房。 她被关在了柴房里。 想到昏睡前听到曹煜的吩咐,难道她已经被送回了宁乡赵家? 她明明让他送自己回海安顾家的。 他好像完全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这,赵潭轻叹一声,这个时候的曹煜根本认不得她。 虽然那天在赵府,在那棵梧桐树下,他见过她。 但他已经忘记前世的种种,不知她曾是他的妻子。 仅仅一面之缘,又怎么会事事为她考虑。 何况曹煜从没有为她考虑过。 送她回宁乡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过赵潭心里还是有几分感激。 要不是遇见他,她或许已经成为那几个贼匪的刀下亡魂。 至少现在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棂落在柴房里。 赵潭没有睡熟,听见房门忽然响了一声,她迅速睁开眼。 房门只开了一条缝,一个淡青色的托盘送了进来。 门外的仆妇嫌恶地道,“把这粥喝了。” 这熟悉的声音令赵潭皱起眉。 赵潭想看清楚,门“砰”地一声关紧了。 她看着门边那碗清粥,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端起托盘里的碗。 出乎她的意料,这碗粥飘着儒香,一粒粒米大颗饱满。 她将碗凑到嘴边浅浅尝了一口,粥汤还有些许温热。 赵潭以为袁氏安排刘妈妈过来,是想好好折磨她,没想到竟然给了她这么好的米粥。 她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既然有好粥吃,她肯定不会浪费。 很快一碗粥被尽数下肚。 赵潭将碗放进托盘,然后坐到几捆木柴旁。 没一会儿门又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拿托盘。 赵潭想了想,道:“刘妈妈,没想到你还愿意来伺候我。” 第十五章 待嫁 门口的仆妇听了这话神情一怔,冷冰冰的声音随即传来。 “三小姐倒还知道是奴婢。” 她当然知道,刘妈妈的声音化成灰她都能听出来。 “这粥味道不错,想来妈妈花了不少心思吧。” 赵潭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来判断形势,就必须从刘妈妈下手。 刘妈妈藏不住话,闻言嗤道:“有好吃好喝的就多吃些,难免今后会吃不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 袁氏要杀了她? 念头转过,赵潭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 袁氏要她死,不会留她到现在。 刘妈妈“砰”地一声将门关紧。赵潭有些颓然地平躺在冰凉的地面。 没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困意袭来,四肢百骸正在慢慢失去力气。 赵潭心中一惊,方才那碗粥......被下了药! 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想了想,往袖里摸了摸,拿出簪子刺在自己的手背上。 尖厉的银簪刺破皮肤,鲜红的血顺着手背滴落。 赵潭瞬间清醒了不少。 但还是没有多少力气。 只是脑子没有将才那般昏沉。 她就这么熬着,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午时,柴房的门开了。 进来几个丫鬟,赵潭这个时候恢复了一些,却也走不得路。几个丫鬟扶着她到后罩房前面一处的小院。刘妈妈已经在那儿候着。 赵潭被脱掉了身上脏乱不堪的衣衫,扔进了西梢间的浴桶。 两个丫鬟服侍她沐浴。 温热的水拥着她的身子,这几日的疲倦渐渐充斥着她每一寸肌肤。 很快赵潭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厚实的大红缎地锦被里。 赵潭伸手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手臂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包扎好了。 她顿了顿,想要撑着坐起来。 但两只手却使不上劲。 一个小丫头匆匆上前扶她坐着。 赵潭转眸看她,小丫头忙跪在床边。 “奴婢叫秋菊,是老太太安排奴婢过来服侍小姐的。” 赵潭没有什么表情,只问:“我的那支玉蝶簪呢?” “小姐的簪子奴婢收在了锦盒里。”秋菊起身去拿了过来。 打开锦盒,看到外祖父的那支簪子安然无恙地放在里面,赵潭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脱衣衫的时候,簪子掉在地上,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一个丫鬟拿走了。 她一醒来想着的就是这件事。 赵潭道:“替我别在发间吧。”这簪子的意义非同一般,只有在她身上,她才会安心。 秋菊应声,给赵潭重新梳了头发,将簪子别入小髻。 这时外间刘妈妈硬声硬气地道:“秋菊,该服侍小姐用饭了。”随即听见几声“砰砰”的声响。 秋菊答应一声,去取了饭菜进来。 赵潭此时也饿了,看着花花绿绿的几盘菜,忍不住吃了一些。 秋菊道:“小姐喝些汤吧。” 赵潭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喝汤。”她不是不喜欢喝,是怕汤里会下药。 秋菊没有勉强她,收拾好碗筷出了内室。 没一会儿,赵潭就感觉身子有些沉重起来。 她怎么这么傻,既然要防止她逃跑,怎么会只在汤里下药,饭菜里一样会下药。 不过她吃得少,没有早晨那般瘫软。她的意识还算清醒。 庑廊下有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传来。 赵潭抬眸目光透过半开的槛窗,看到一个穿着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的妇人正与刘妈妈说着话。 那妇人颧骨略高,身形有些消瘦,描了眉,涂了红唇,却遮掩不住脸上的苍白。 赵潭认出了她。她是赵文秀,韩家的主母。 若不是她,赵潭也不会嫁去曹家。 更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赵文秀叮嘱了刘妈妈几句,就来到她的屋子。 “潭儿。”赵文秀唤着她,见斜倚在迎枕上的少女神情淡漠,不由软了声音,“潭儿,你不要怪姑母狠心,姑母也是迫不得已。” 赵潭淡淡地看她一眼,轻声道:“所以是你让人对我下的药?” 这语气平静安宁,像是在与她聊什么家常一样。 赵文秀心中有愧,不敢看她。 “不管你怎么想都好,姑母是不会害你的,那曹家虽然在湖广,远是远了点儿,但曹家长房老爷是五寨长官司正六品长官,是受朝廷承袭的世袭官职,那曹三爷,姑母是见过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嫁给他不会亏的。” 倒是事事替她着想。 赵潭轻蔑地看着赵文秀,“可我怎么听说曹三爷已经克死了好几任妻子,姑母就不怕我也落不到个好下场?” 闻言赵文秀错愕地抬起眸,半晌她才开了口,“你别听那些婢子乱嚼舌根,曹三爷之前的确娶过妻,他的妻子也确实红颜薄命,但那与曹三爷毫无关系,你安心待嫁,等嫁过去后就知道曹三爷的好了。” 说完这些话赵文秀准备起身,她实在是呆不下去,赵潭的眼神就像是要将她看穿一样。 “你不恨我的父亲?”赵潭忽而问道。 赵文秀愕然地回头,赵潭对上她那双怔愣的眼睛,淡淡问:“你不恨我的父亲?”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赵文秀回过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都是一家人,何来的恨?......你祖母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你也别怪她,日子长了她慢慢会明白的。” 赵潭不置可否,除了权势,袁氏是不会轻易低头的。 她望着赵文秀匆匆离去的背影忽而有些怅然。 说起来赵文秀这辈子都白白耗在了韩家。 她嫁过去的这些年只得了韩宝善一个嫡长女,她的丈夫韩秉贵纳的两个妾室都生下了儿子。 偏偏她求而不得,在韩家也处处受人排挤,虽然是当家主母,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韩家的吩咐,她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而袁氏心疼她这个女儿,自是会帮着赵文秀。 只不过袁氏的算计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 赵潭嫁去曹家后,赵文秀依然没有得到韩家的尊重,后来韩宝善的夫家牵连到一桩命案,韩家毫不犹豫与韩宝善斩断关系,还将赵文秀休回了娘家。 赵潭想起这些过往,对赵文秀有了些许怜悯。 她记得父亲被革职查办回了宁乡,她亲眼见到赵文秀偷偷接济父亲。 赵文秀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她只是屈从了现实,屈从了韩家。 ...... 第十六章 昭然若揭 傍晚廊下点了羊角灯,门帘处挂着一串风铃。 凉风吹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秋菊端了碗甜汤进来。 赵潭没有喝,让她盛碗热水。秋菊很快捧着一碗热水过来,赵潭抿了几口就没要了。 秋菊也没有劝,过了一会儿吹熄了烛灯,语气关切地道:“小姐早些歇息吧。” 赵潭忽而问:“我什么时候出嫁?” 哪有女子不知自己出嫁的日子? 她问出这样的话,秋菊却没有惊讶,反而耐心地解释着,“曹家那边后天就会来接亲,小姐好好养着身子,奴婢也会随小姐去曹家,老太太还拨了几个丫鬟,到时候一起陪嫁过去。” 袁氏打的什么主意,赵潭自然清楚。 只要拿捏住曹煜的心,就不怕赵家拿捏不住韩家。 想到这,赵潭才细细打量起秋菊的容貌。 是个水嫩的丫头。 只不过曹煜并不是贪恋情、欲的男人,她嫁过去的那些年也没能得到他的心。 她以为他心里装着的只有权势,后来才无意中发现原来他一直有喜欢的人。 那是唯一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 曹煜的痴情这辈子只用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惜,却不是她。 赵潭胸口有些压抑,闷闷地“嗯”了声。 秋菊没有在意,福了福身,退出了房。 夜愈发的浓郁,屋里渐渐起了寒气。 赵潭一直没有睡熟,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过去的事。 她微微蹙着眉,额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忽而耳畔有轻轻的摩擦声,赵潭警觉地睁开双眼。 目光所及之处,幔帐的一角被悄悄掀开,一只胳膊伸了进来。 赵潭恐惧地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喊人,那只手已经快捂上她的嘴。 “三小姐,是我。” 赵潭被下了药,没有多少力气,但手臂已经能动。 她正要伸手去摸发间的银簪,忽然听见这刻意压低的声音,动作一顿,神情有些惊愕。 他的声音,她是记得的。 因为昨天他才冒了生死送她出城。 “孙钱,你怎么来了?”赵潭还是有些没缓过劲。 孙钱收回自己的手,将脸上蒙着的黑布往下扯了扯,道:“小的来带三小姐出府。” 赵潭想撑着坐起来,但两只腿始终使不上劲。 孙钱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是解药,三小姐信得过就喝了吧。” 她当然信得过孙钱,要不是他安排妥当,她的母亲怕是已经撑不住了。 赵潭接过白瓷瓶,一仰头毫不犹豫全部喝下。 “秋菊她们呢?”内室里的动静虽然不大,但秋菊就睡在外间,不可能听不见。 孙钱道:“我迷晕了她们,三小姐放心,她们暂时不会醒的。” 赵潭点点头,没一会儿就感到自己身体正在一点点恢复力气。她缓缓坐起身,孙钱倒了些水给她。赵潭喝完水后发觉浑身舒坦了不少。 孙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回过头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快走吧。” 赵潭简单收拾了一下,紧跟孙钱身后翻出窗。 她虽然心里感激曹煜救了她一次,但这点感激还不足以令她重走一遍前世的路。 所以她没有迟疑就离开了赵府。 孙钱带着她走的小路是没有护卫巡视的小径。 他似乎十分熟悉这些地方。 像是常年来回其间。 赵潭开始有些好奇他听命的那人。 能将孙钱这样身手和胆识的人纳入麾下。 那人不单单是慧眼识珠,还要有过人的本事。 但赵潭始终没有问出口,她知道问了,孙钱也不会说。 赵府背面是一条小河,孙钱在那儿准备了一辆马车。 “三小姐,小的要回去了。”孙钱向她抱拳道,“后会无期。” 赵潭没有多说什么,她能安然无恙离开,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马车的轮子渐渐向前行驶,忽然河边亮起了通天的火光,火光瞬间围住了马车和即将离开的孙钱。孙钱有片刻的震惊,转瞬眸中便恢复了镇定。 赵潭跳下马车,大老爷赵文尚领着护卫蜂拥而至。 淡黄的火舌被风卷得很高,照亮了他半张阴沉的脸。 赵文尚一双厉眼盯着孙钱,“好大的胆子,竟敢带着三小姐私逃,该当何罪!” 孙钱挺直背脊,紧抿着唇不吐一字,面对赵文尚汹汹的气势也没有丝毫惧怕。 赵文尚见此神色微微一凛,半晌冷笑着开口:“你难道不知潭儿已经许给曹家,你这么做有何居心?难不成你对她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赵潭惊诧的目光看着赵文尚。 他这么说是想击垮孙钱的意志。 孙钱皱了皱眉,“小的和三小姐清清白白,大老爷莫要诬陷。” “诬陷?”赵文尚步步紧逼,“那你说你为何带三小姐来此处?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 孙钱若是不承认有人指使,携带府里小姐出逃的罪名扣上来,必定会被杖责至死。 赵文尚还要逼问,赵潭忽然开了口:“大伯父难道不知潭儿为何在此处?” “你们将我关在角院里,不顾我的生死,给我吃馊掉的饭菜,现在竟逼我嫁到曹家,还在饭菜里下药,从始至终你们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是我受不住你们的折磨,才想要逃走。” 闻言赵文尚脸色有些难看。 赵潭无所畏惧地对上赵文尚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道:“既然大伯父不信,那就报官吧!” 报官?那不是坐实私奔的事?曹家闻风要是退婚怎么办? 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曹三爷。 赵文尚不动声色打量赵潭。 这丫头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但脾气上来也是倔得不得了。 反正人都找回来了,万不能误了他的大事。 “你这孩子,我是你大伯父,怎么会害你。”赵文尚忍下怒意,和和气气说道,“曹家产业遍布大齐,你嫁过去必能一生衣食无忧,你姑母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为你相了这门亲事。” 赵潭不为所动,“二姐姐也还没说亲事,曹家这么好,那将二姐姐嫁过去好了。” 二姐姐赵岚是四房的嫡长女,比她大一岁,亲事还没订下来。 曹家的婚事会落到她头上,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第十七章 宿命 赵文尚见赵潭油盐不进,额角青筋直冒,再也忍不下去,索性以长辈的身份训道:“自古女子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曹家的这门亲事,你父亲也是同意的......百行孝为先,你难道还能忤逆你父亲?”他抬出赵文启,就不信她不肯低头。 听了这话赵潭果然有一阵恍惚。 她怎么忘了,她还有一个处心积虑算计她的父亲。 可要她乖乖听话嫁去曹家,就算是她父亲的主意,她也不会轻易听从。 就在赵文尚以为有所进展时,忽然听到赵潭带着更加坚决的声音道:“我是不会嫁进曹家的,即便嫁了过去,我也会将曹家搅个天翻地覆,若是你们一意孤行,必定会后悔的。” 赵文尚望着她断然的神色,心里有些发虚。 要是曹家大乱,曹三爷肯定会算到赵家头上。 他必须要想个万全的对策。 赵文尚忽然有个主意,他不再继续劝说,一摆手,几个婆子立即钳住了赵潭。 “都带回去。” ...... 赵潭被扔进角院,孙钱被几个护卫架在台阶下。 赵文尚脸色阴沉地站在房檐下,半分寻不到之前劝说赵潭时的和善。 “你不说,就以为我没有办法了?” “你私自带三小姐出府,损坏三小姐的清誉,本就犯了大错,我罚你也是天经地义。” 朝几个护卫递了眼色,赵文尚语气阴郁地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为止。” 棍棒重重落在孙钱的后背上,很快衣袍被打裂开几道口子,里面白色的亵衣已经染上了血。 赵文尚盯着孙钱忽而笑了笑,“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我看在你服侍赵家多年地份上,就绕你一条狗命!” 孙钱已经知道赵文尚的意图,怎么也不再开口。 任凭木棍落在身上,也不发出半点儿声音。 赵潭有些急了,这么打下去,孙钱还有命吗? “大伯父,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今晚逃跑得事,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要说错,都是我的错,你要罚他,那一并将我也罚了吧!” 这个时候她的心不能慌,她知道赵文尚想要什么。 可是她狠不下心见孙钱受罪。 再打下去,孙钱必死无疑。 赵潭几步上前推开执木棍的护卫,赵文尚也不着急,看着她的动作慢悠悠说:“你想要救他,也不是不可,你得答应伯父一个条件。” 赵潭狠狠咬着唇,赵文尚看着她道:“你安心待嫁,嫁过去后好好服侍曹三爷,伯父自会替你守着他。” “怎么样?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孙钱忽然望过来,目光如炬,“三小姐,您不能违了自己的心意,小的什么都不怕,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他为什么这样说? 赵潭心里猛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赵文尚已经吼道:“快,堵住他的嘴。” 孙钱还没冲舌头咬下去,嘴已经被堵上。 赵文尚恶狠狠道:“你不是想死吗?那就杖责一百!” 赵潭还没来得及阻止,木棍已经再次落在孙钱身上。 黑色的衣袍被完全的打烂,血顺着孙钱的嘴角淌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泥地里。 孙钱始终没有哼一声。 “住手!”赵潭攥了攥手,忍着快流下的泪水,对赵文尚道:“我答应你,安心待嫁,嫁到曹家好好服侍曹三爷,但你必须放了他,不准再为难他。” 赵文尚一摆手,执木棍的护卫停下动作。 “将他送去外院倒座房最西面的那间屋子好好安顿,再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伤势,药材都以最贵的捡......”赵文尚一连串吩咐下去。 偏过头又看着赵潭,换上一脸亲睦的笑,“潭儿这么想就是对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伯父就像你父亲一样疼着你,哪有什么隔夜仇,犯不着为一个下人置气,今后这赵家就是你的娘家,有什么难处尽管回来说说。” 赵潭没有心思和他周旋,急急望着被抬着出去孙钱。 孙钱被火光映衬着的双眸似乎流露出浓浓的失望。 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失望什么? 失望她屈从了赵文尚的威逼? 可她不过是想保住他的一条命。 赵潭转身进了屋子,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个残损的角院。 只不过很快秋菊几个就送来厚实的被褥,重新铺了一遍床。 秋菊什么也没有问,被下迷香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赵潭躺在床上,却没有什么睡意。 她抬眸望着槛窗外,这个时候黎明已经破晓,清淡的光线飘飘洒洒落在屋子里。 原以为今晚能逃走的,没想到赵文尚早就在河边等着了。 他是如何得到她要逃走的消息? 孙钱做事一向稳妥,为她行事的这些天从没有出过纰漏,怎么会被赵文尚捷足。 她觉得有什么地方漏掉了。 风吹着隔扇“咯吱”作响。 赵潭缓缓闭着眼,却想起孙钱被抬走时对她失望的眼神,胸口不知怎么的有些发闷。 她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还是帮衬过她的人,她不能罔顾他的生死。 她没有做错。 这般想着,赵潭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醒来已经过了午时。 秋菊端了饭菜进来,笑盈盈道:“小姐,今儿有几道好菜,小姐快来尝尝。” 赵潭穿好衣裳,在外间的长凳上坐下,秋菊摆好几盘菜。 “糖焖莲子、糯米凉糕、花揽桂鱼、落叶琵琶虾......还有桂花碧玉牛乳炖燕窝,都是老太太亲自吩咐大厨房做的,小姐都尝尝吧。” 赵潭有片刻的迟疑,想着这些饭菜可能被下了药,就没什么胃口。 秋菊想了想,道:“小姐已经答应安心待嫁,老太太不会为难小姐的。” 赵潭惊疑的目光望着秋菊。 秋菊竟是什么都知晓。 半晌赵潭垂下眼眸,动了动筷子。 袁氏挑选出来的丫鬟必定都是心思敏捷的。 她也清楚这些丫鬟是送去给曹煜的。 前世她出嫁后袁氏也挑了几个丫鬟陪嫁,但曹煜并没有对她们上心,后来都被许了人。 赵潭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秋菊。 秋菊察觉出不对,忙跪下道:“是不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话,小姐责罚便是。” 赵潭清冷的嗓音缓缓道:“你如今是我院里的丫头,也要随我一同去曹家,从今往后荣辱与共,你要分清谁才是你的主子......”顿了顿,清淡的目光看着秋菊,“你对我什么样的心思,我便怎么对你。” 第十八章 接亲 秋菊的心向着赵家、向着袁氏,这点毋庸置疑。 但往后她们才是一体,秋菊这么聪慧肯定想得明白,不过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服她。 秋菊惊讶地抬起头,赵潭静静地握着筷子夹菜,仿佛方才威胁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中似的。 秋菊低低应了声是,赵潭没看她,吃了些饭菜,就进屋歇息了。 明天曹煜就会来接亲,她必须要调整好心态,做好准备再一次面对他。 ......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这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雨。 赵潭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没一会儿雨就大了起来,落在屋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屋檐下连成一片雨幕。 湿润的雾气钻进了内室,赵潭下意识伸手摸到自己左腹的位置。 从前一到雨天,那里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寻过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大夫说那刀口太深,要好些年才能恢复,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后悔替他挡这一箭。 她宁愿自己忍受这份痛苦,也不愿他有任何差池。 赵潭苦苦笑了笑,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脸侧大红锦缎云枕。 她的心口难受得发闷。即便后来被禁足在景仁宫,她都没有这般痛苦。 她怨过他,恨过他。怨他为何要将她所有的骄傲碾碎,恨他为何不肯出兵救顾家。 当外祖母的死讯传来,活生生剥夺了她生存的意念。 要不是因为恨,她不会熬着一口气。 想起曾经的荒唐,赵潭闷闷地闭着眼。 她以为重生回来后,会后悔曾经的义无反顾。 但当再一次见到他时,她心里感到的竟然是委屈。 委屈他为何不能心疼一些她。委屈他已经记不得前世的种种。 所有的执念苦楚不过是她一个人作茧自缚。 赵潭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那样痛。 她想放下那些过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顾家的事,她做不到毫无芥蒂的原谅他。 无法原谅,又怎么能嫁给他。 赵潭缓缓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不能再被这些情绪所左右。 曹家是她一生的禁锢,她不愿再去自揭伤疤。 一定会有办法让她脱离曹家的掌控。 赵潭不断的安抚自己,渐渐地困意袭来。 ...... 翌日,雨还没有停。 大雨倾盆,角院里有几处都积了水。 但这些并不影响赵府张灯结彩。 赵潭被几个丫鬟穿衣打扮,大红的嫁衣穿在身上,令本就明艳的她更加鲜艳动人。 赵潭一直知道她有着倾国倾城般的美貌,但因为平时打扮太过素净,倒少了几分颜色。 可即便这样,她看上去仍然清华无双。 冷清和艳丽这两种特质恰到好处的集于她一人身上。 似乎不管是哪一面多一分,都不会有她这般完美的姿态。 吉时快到了,赵潭被盖上喜帕,送到前厅,等候曹家那边来接亲。 赵潭紧紧攥着红绸绣帕,心神难安。 雨愈发的大了,喜娘也坐不住了,起身到门口张望。 赵文尚皱着眉,问:“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赵潭听到一旁的小厮回话:“老爷,您别急,或许是雨势太大,路上不好走。” 闻言赵文尚并没有安下心,“这雨昨晚就开始下了,曹家那边应该早些张罗行程才是。” 语气中却透着几分踹踹不安。 是啊,赵文尚说的没错,成亲这么大的事,曹家不会安排不妥当的。 是什么事耽搁了呢? 赵潭蓦地惊住,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明明曹煜伤她至此,她竟然还在期待他? 若是曹家不来,不正是合了她的心意。 赵潭狠狠揪了自己的手背一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混杂在雨中,赵潭却听得清楚。 半晌后一个苍老却又稳重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三爷有事耽搁来不了,让老奴来接亲。” 乱哄哄的前厅顿时鸦雀无声,赵潭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曹煜总能知道用什么方法最能羞辱她。 成婚当日,新郎竟然不来接亲,她嫁去曹家还不得任人欺凌。 赵潭想着前世,那个时候曹煜是来接了亲的。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陈管事,恐怕这不妥吧。”赵文秀有些着急,“新郎官不来接亲,这亲事怎么结?” 陈管事冷冷看她一眼,赵文秀顿时察觉自己失言。 袁氏笑着上前打圆场,“外头雨这么大,辛苦陈管事跑这一趟了。”又笑着看向一众亲朋,“曹三爷我是见过的,知礼数懂进退,难得的好姑爷,既然来不了,必定是有事耽搁了。” 袁氏在为曹煜找台阶下,也为陈管事周旋。 独独不提她受的羞辱。 她这个名义上的祖母可从不会为她说半句话。 赵潭抬眸隔着红色的喜帕隐约看见陈管事满意地笑了笑。 陈管事挥了挥手,就有人过来牵起红绸。 “那老奴就先告辞了。” 赵潭走了几步在赵文尚身前停顿了一下。 “大伯父说过的话,可要记得。” 虽然没有明说,但赵文尚清楚这话指的是孙钱的安危。 “你好好服侍曹三爷,伯父自会记得。” 赵文尚目光随着赵潭的身影出了府,脸色有些狰狞。 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威胁,他心里堵的慌。 要不是这丫头还有利用价值,他恨不得立刻就将那贱奴杖毙。 ...... 赵潭被送到宁乡曹家的庄子上,匆匆拜了天地。 没有曹家的亲族,没有新郎官,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陈管事冷冰冰地声音道:“从今往后,您就是曹家长房三奶奶,三奶奶今后要秉承祖训孝敬长辈,为三爷养儿育女,张罗庶务,行事作派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率莽撞。” 闻言赵潭诧异地抬起头,陈管事说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那天她万不得已落入贼匪手中,极其狼狈的出现在曹煜面前,在一些士大夫眼中,她这个样子已是清誉尽毁,陈管事想来早就知晓这件事,所以他这是在点醒她,让她今后安分守己。 赵潭讥诮地笑了笑,既然心有芥蒂,何故娶她? 在她心里,曹煜肯娶她,倒像是一种施舍怜悯。 第十九章 挣扎 但她清楚他绝不会是怜惜她。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 赵潭轻轻应声,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陈管事将一本书递给她。 “三奶奶今晚就好好看看吧。” 赵潭惊讶的目光看着陈管事。 新婚之夜,竟然让她看《女戒》。 不过很快赵潭的心就平静了,曹煜虽然娶了她,依着他的性子却是不会纵容她的。 他这是在惩戒她。 因此他今天没来接亲,也不与他拜堂。 陈管事挥了挥手,一个仆妇牵着红绸领着她去了主院。 赵潭捧着《女戒》坐到铺着红缎地挑金丝牡丹纹锦被的拨步床边,听着几个服侍的丫鬟仆妇退出去关紧了门,她一把扯掉盖在头上的喜帕。 空旷的喜房里灯火辉煌,案几前刻着喜字的红烛火光跳动,红绸结了彩挂在槛窗旁,满室的喜气,却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毛。 赵潭转眸看着喜被上洒着红枣桂圆,只觉得将一双眼刺得酸疼。 一种熟悉却令人厌烦的感受忽然袭上心头。 那时被关在景仁宫就是这样的感觉,满室精致富贵,日子却过得清贫。 她像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雀,没有半分生机。 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宅院里张灯结彩,房里布置得热闹喜庆,唯独少了新郎官。 没有新郎官的亲事算是成亲吗? 曹煜总能知道如何令她伤心难过。 赵潭轻声叹息,坐了一会儿便伸手摘掉满头的珠钗,脱下身上的喜服,倚在床头银朱的迎枕里,累了一天,这个时候她浑身放松下来,轻轻阖着眼。 她想着这样也好,他对她冷淡,离开的时候才不会有任何不舍。 门忽而开了,赵潭听到响声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朝门帘处看去。 夜晚凉风吹着珠帘清脆作响,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掀开帘子,赵潭屏着呼吸看到曹煜一身风尘仆仆地跨进了屋子。 ...... 赵潭惊愕地睁着眼。 曹煜穿着一件赭石色的直缀,衣襟处绣着挑金丝暗团云纹,袖口微微挽着,冷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烛台上火光轻轻跳动,映衬着他高大伟岸的身躯,如雕刻般俊朗的轮廓似镀上了一层金色,令他与生俱来的贵气在这一刻灼灼生辉。 只是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散发着冰冷的光,仿佛并不喜欢她这样的新婚妻子。 曹煜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一股浓郁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喝了酒? 在赵潭的记忆中,他不胜酒力,很少喝酒,若是推脱不掉也只是浅尝几口。 他曾在她面前喝醉过两次,一次让她谨记自己的身份,一次被她窥见他的心另有所属。 赵潭抬眸望着他,他紧紧抿着唇,高挺的鼻梁上起了层薄汗,看样子应该喝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神色透着淡淡的温润。 仿佛心底的某处被拉扯了一下,赵潭心中有些发闷。 她知道这样的温润从来都不属于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悄悄打量这样的他。 目光移到他宽实的后背,赭石色的长袖被雨淋湿了大半。 曹煜却无所察觉似的,端端坐在床边。 赵潭微微蹙眉,想要开口提醒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着今晚新婚之夜,她紧了紧捏在手里的锦被,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眸中的情绪。 嘈杂的雨声衬得喜房里一时寂然无声,静得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曹煜忽而淡淡吐出两个字,“更衣。” “什么?”赵潭以为自己听错,震惊地望着曹煜坚硬却透着温和的侧脸。 她记得前世成亲之后,曹煜从不让她碰他。 后来他成为皇帝,她侍寝时才被默允做过这样亲密的事。 或许是她半晌没有动作,曹煜回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在火光的跳动中晦暗不明。 “你已经是我曹三爷的妻子,服侍丈夫更衣洗漱该是你的本分。” 他的语气依旧很淡,但说出的话却不容争辩,他是在提醒她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赵潭错愕地望着他,半晌才稳住心神,匆匆下床穿好鞋,到门口吩咐外面守着的仆妇送盆热水进来。待一切准备妥当,她端着一盆水返回内室,见曹煜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有一瞬的发怔。 她压根就没想过今晚曹煜会来。 他忽然进来,倒令她一时手足无措。 赵潭掩住眸中的异样,将木盆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走过去伸手为他解衣。 曾经这个动作她虽然做的不算多,但每一次都十分仔细谨慎,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她事事以他为先,一片赤诚之心待他,换来的却是那般下场。 双眸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赵潭委屈得想要流泪。 她是那么心疼他、那么喜欢他,默默地追随他的身后,等到天下大定时,他却冷漠的告诉她:“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唯独我的心。”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给她错觉。 让她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捂热他的心。 是她太傻了…… 她的心仿佛一瞬间被撕裂了般,痛得无法呼吸。 她好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这么做。 宽大有力的手掌忽而抚上了她的后颈。 赵潭心头一跳,惊愕地抬起头,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她的唇已被一阵温软覆上。 她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想要推开他手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僵硬地站在那里,就像正在经历极大的变故一般。 因为赵潭从没想过曹煜会这样做。 他向来隐忍,决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也不会主动表露心迹。 像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赵潭双目睁大,仿佛还沉浸在震惊中,却已经被曹煜的双臂紧紧裹住,顺势带进了一旁的红床中。 温润的唇、瓣细细的摩、擦着她的唇,淡淡的酒气弥散在唇齿间。 赵潭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内心抗拒着他,却又不争气地渴望着他。 甚至惦念着他这一刻的温柔。 她被禁足在景仁宫时,虽然因为顾家的事怨他恨她,但她不得不承认所有对他的情绪都是因为自己的心早已牢牢栓在了他的身上。 她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冷漠,尽管他从不对她温柔,也没有像那时般远远地推开她。 接受不了他毫不顾及她的情绪和体面,当着众人面说出拒绝出兵抗倭的狠话。 她的心一点点的被消磨,当外祖母的死讯传来,她再也无法原谅他。 第二十章 争执 那个时候江南闽浙一带倭寇四起,曹煜攻下皇城,却不派兵增援。 当时的抗倭总督邓坤是大齐太皇太后陈家的心腹大臣,邓坤为了抗倭不得不放弃举兵京师。 曹煜刚坐上皇位不久,超纲动荡,他不派兵有自己的思量。 她也从来不认为曹煜会为了区区一个顾家坏了他的帝王大业,因此她早就写了信让外祖顾家避祸。 只是倭寇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居民百姓苦不堪言,她才贸贸然跪在大殿之外请求皇上出兵,她不仅为了顾家,也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代明君。邓坤并非十恶不赦,不过是立场不同。 倘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便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终究他还是令她失望了。 江南尸骨成山,百姓流离失所,起义军不断举旗。 想到那些过往,赵潭轻轻闭着眼,滚烫的泪水淌过脸颊。 重生回来后每一次见到他,似乎她都忍不住流了泪。 她不想在他面前这么懦弱,她有她的骄傲,可她的心却忍不住发胀难受,就像被狠狠拧了起来。 曹煜似乎有所感,停下动作怔怔看着她。 那双映衬在火光中漆黑的眼眸倒影着她的脸。 赵潭愣了愣,看到他的薄唇动了动。 “湘儿,你是在哭吗?” 湘儿? 原来他将她当作了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钝痛感如潮水般猛地冲刷着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赵潭紧紧咬着唇,定定地望着他。曹煜也目光如炬地垂眸看着她。 赵潭逼回了自己的眼泪,眼眶红红地,却倔犟地没有一丝退缩。 半晌赵潭看到曹煜微微皱起了眉,听着他淡淡说道:“你不是她。” 这话就像是一把冷冽的刀刺进她的心口,赵潭紧抿着唇,想要伸手推开他,曹煜整个身子却一下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头埋在她的颈脖间,温热的酒气吐在她的耳郭。 “潭儿,不要动,让我抱着,就这样抱着......”他嗓音温润,喃喃自语般说着。 赵潭自嘲地想笑,等了半晌见曹煜没了动静,伸手将他推到一旁。 曹煜喝了不少酒,醉倒是在意料之中。 赵潭看着脸颊有些酡红、紧闭着眼的曹煜,不知怎的,她忽然不想与他继续纠缠。 或许当那碗毒酒端到她的面前时,或许那悲凉的丧钟响彻在皇城时。 她的死,或是他的死,那些恩恩怨怨早已做了了断。 重生回来后,她也没想过再进曹家的门。 上辈子她已蹉跎了一生,这辈子她想要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 她不愿再做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她要想办法逃离曹家。 这般想着,赵潭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走到软榻旁铺好。 她就在这里睡,只要过了今晚,想必曹煜不会再来她这儿。 ...... 清晨醒来,赵潭没有立即睁开眼,昨夜梦靥,又梦到了前世的事,她没睡沉头有些发昏,抱着被子不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舒展了一下四肢缓缓睁开眼,曹煜那张冷硬却精致俊朗的脸忽而落入她的视线。 他穿着一件绿沉的衣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衣襟半开,袖口有些宽大,温和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缓缓晕开,似乎令他脸上冷硬的轮廓多了几分柔软。 赵潭怔怔望着曹煜,有些愣神。 她一直以为除了赭石色之外,他不会穿别的颜色的衣裳。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 “赵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赵潭听到曹煜淡淡的嗓音里透着一丝冰凉。 像是戳到了她的脊梁骨般,赵潭的心往下沉了沉。 那个赵家?除了算计她,哪会将她放在心上。 她的规矩都是母亲顾氏所教,她的骄傲从来都是属于海安顾家。 赵潭缓缓坐起身子,目光清淡地看着曹煜。 “妾身是新妇,有些事还不太会,若是做得不好,还请夫君莫要怪罪。”她走下床,站在曹煜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只是这语气中似乎透着淡淡的疏离。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半晌赵潭微微抬眸,看到曹煜那张冷如寒冰的脸。 方才果然是她看花了眼,他从来没有对她温柔过,怎么会突然给她好脸色。 曹煜忽然站起身,一只手掌捏住了她的手腕。赵潭吃痛,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听到他凉薄的嗓音道:“你嫁进我曹家,背后打的什么主意,我心知肚明。” 顿了顿,冷漠的眸光落到她的双眸,倒影着赵潭略显苍白的脸。 “你若是恪守本分做好曹家长房的三奶奶,我自不会为难你。” 恪守本分?前世就是因为她恪守本分,结果落得一个不得好死。 赵潭倔犟地仰着头,嘴角牵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能对三爷存别的心思,倒是三爷你,明明知道我名节尽毁,还要答应这门亲事,怕是早就将赵家算计其中。” 除了权势曹煜从不会妥协,何况在大齐女子名节胜过天,明明知道她落入了贼匪手中还要娶她,必定有所算计。 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曹煜眸光莫测盯着她半晌,忽然扔掉她的手,赵潭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在地上。 “你最好不要使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他淡漠的声音道,“安安分分做好你的长房三奶奶。” 他左一个恪守本分右一个安安分分,赵潭隐隐觉得他这话是在告诫她之前从赵家逃跑的事。 袁氏难道没有找个说辞? 赵潭刚想到这里就反应过来,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曹煜的一双眼睛! 说不得孙钱被抓就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曹煜转身往外走,赵潭咬了咬唇,说道:“这门亲事本就是一桩买卖,我不愿嫁进你曹家,若不是大伯父拿了我的把柄,我也不会答应嫁过来,既然这亲事你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大可以休了我,我绝不会闹到你曹家,让你丢了颜面。” 这话说的一派大义凛然,赵潭语气平平不起一丝波澜,听着倒像是处处为曹家考虑。 曹煜忽然顿住脚步,回过身冰冷的眸光看过来,“你想让我休了你?你当我曹家是什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一章 她来了 他的嗓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如同带了血的刀一下没入了她的心窝。 是啊,曹家的大门不是谁都可以进,也不是谁都可以出。 她上辈子就被牢牢锁在了那道门里。 念及此,赵潭慢慢挺直背脊,坦然迎着曹煜如刀般的目光,似乎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她已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只是不想再一次卷进这个漩涡。 “你若不休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简单的话中透着一股威胁。 也许还没有谁敢当面对他说出这样的狠话。 曹煜神情果然阴沉了下来。 赵潭却不肯服输,直直与他对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极淡的嗓音在屋内传开。 “曹家从没有被休的女人。” “你好自为之吧。” 门“砰”地一声关紧,只余满室的沉寂。 他走之后赵潭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垮了下来,就像刚才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与他对峙一样。 她紧紧捏住的双手也被汗水浸湿,听到关门声她跌跌撞撞坐到床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他的对立面,无论哪一件事,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忤逆他。 但是今生却不一样,从一开始她与曹煜就注定不是一路人。 赵潭喝了碗茶,稍稍平复下来又回想起方才曹煜的话,心头顿时升起一股胆寒。 曹家的确没有被休的女人,因为外人都说那些想要逃离的女人都死在了曹家。 曹煜已经结过两门亲事,原配杜氏和续弦施氏都是年纪轻轻过世的。 但她不确定杜氏和施氏是不是真的因为想要脱离曹家才遭的殃。 前世她嫁进曹家后并没有问过,曹煜也从没有提起过。 方才听他这么一说,赵潭的心里便起了疑。 她一向都清楚曹煜的手段,心狠手辣不留丝毫退路。 他曾说:“不为己所用,就必须毁掉。” 她不相信杜氏和施氏都这般巧合的死在曹家。 那些传言或许都是真的。 但因为她对他的心意,从来都不愿意去探究这些。 赵潭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她抬眼看向窗外。 外面还下着大雨,淅淅沥沥落在屋瓦上,赵潭回头看着雕兰花拨步床上铺着的挑金丝牡丹纹红缎地锦被,忽然有些疲惫,她掀开被子躺在了床上,被褥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夹杂着轻微的酒气。 她平躺在床上脑子却又无比的清醒,怔怔望着头顶的金丝白纹昙花幔帐,不知不觉就想着自己是如何对曹煜上的心。 似乎是在湖广被人陷害的那一次。 那时她被诬陷与人私通,曹煜不仅救了她,也没有责问她一句。 那个时候她便对他动了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曹煜都救过她。 他虽然对她冷漠,但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她嫁进曹家的时候,母亲刚过世不久,整日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除了成亲那天,曹煜没再碰过她,回到湖广保靖州后,她也没能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曹煜那时并没有因为这事责备她。 她也一直安然无恙的住在曹家。 后来她默默地追随他,努力将自己变得坚强。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站在他的身侧,作为妻子才配得上他。 赵潭眼睛有些干涩,她缓缓闭着眼压下乱糟糟的思绪。 其实那些年都是她一厢情愿,曹煜从没有许诺过他的心意,她本就不该再有所期待。 她也不该对他生疑。 不管嫁进曹家的女人是个什么结局,她都不应该胡乱猜测。 毕竟这一世她打定主意要远离曹家,去探究这些事只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 赵潭渐渐又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午时,庄子上的仆妇送来了饭食,都是些清淡的素菜,还有两碟精致的点心。 昨天她奔波了一天,现在皮骨还有些酸痛,清淡的饭菜倒是正合她的胃口。 秋菊笑盈盈地道:“这些都是姑爷亲自吩咐的,还有一道百合炖莲藕汤,这会儿在小厨房煨着的,等会儿奴婢去取过来,小姐先尝尝看。” 听了这话赵潭有些讶然,曹煜怎么会关心起她的膳食的? 赵潭蹙了蹙眉,想着前世刚嫁进曹家时,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自然也无从知晓那时曹煜对自己的心思。或许有那么一段时日,曹煜做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但这绝不会是真的在意她。 用过午膳,赵潭让几个丫头端了椅子放在屋檐下,她坐在椅子里看着庑廊外大雨哗哗落下,屋檐处雨珠成串,串成一片,像是拉了一张大网阻挡着她的视线。 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只是睁着眼望着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听着簌簌的雨声。 秋菊拿了件披风搭在她的身上。 是件浅白的绣双蝶纹披风。 赵潭摇了摇头,“去换那件桃红的披风吧。” 上辈子她循规蹈矩,穿着端庄得体,原先艳丽的容貌却因为这样的穿着显得有些老成。她的样貌十分的鲜艳水灵,但常常穿那些深沉颜色的衣裳,平白遮掩了她的灵气。 她不想再故作稳重大气,她想要依着自己的心意活成少女该有的模样。 秋菊才来到她身边不久,自是不知道她的心性。 听了吩咐便回屋子里拿了那件桃红的披风出来。 “小姐莫要着凉了。”她犹豫了一下,道,“要不小姐进屋里去坐......” 赵潭打断她的话,“我等会儿就进去。” 秋菊没再多说什么,站在屋檐下陪着赵潭。 过了一会儿秋菊忽然道:“是谁在那儿?” 赵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雨幕的抄手游廊,一袭青衣在红柱后若隐若现。 是她,她来了。 赵潭忙吩咐秋菊,“快,将人领过来。” 又不放心似的叮嘱她,“她怀了身孕,雨天路滑,你将她扶好。” 秋菊心里吃惊不已,急急应了声,迅速地踏上了抄手游廊。 很快,秋菊就将人带了过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秀,肌肤胜雪,娇娇柔柔像是一朵娇滴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身姿婉约,眸光如江南的水乡般轻柔。 连赵潭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女子向她福了福身,柔柔地道:“湘儿见过三奶奶。” 湘儿?多好听的闺名。 昨晚曹煜还将她当作了这个女子。 赵潭看着女子怯生生的眸子,想着自己冷清的性情,难怪曹煜心心念念都是她。 赵潭轻轻笑开,扶她起来坐在椅子里,“你怀有身孕,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闻言罗湘有一瞬的怔愣,她的身子还不满三月,并不显怀,三奶奶是如何知晓的? 是三爷告诉三奶奶的? 罗湘抿了抿唇,想要起身,“妾婢坐着,三奶奶却站着,这样似乎不合规矩。” 赵潭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你有了身子,是为曹家开枝散叶,这大雨天的,路上都积了水,你不管不顾地来了我这儿,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拿什么赔给三爷,怕是三爷会埋怨我的。” 罗湘讶然地抬起头,望着赵潭微微透着笑意的眸子,似乎这话是真的关心她,但当她仔细去看,那双有着灵气的一汪眸子仿佛带着几分冰凉。 第二十二章 残忍 罗湘微微一怔,赵潭笑了笑,“你来我这儿,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她并没有什么急迫的事。 她只是想来看看嫁进来的新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罗湘咬了咬唇,半晌才有些怯弱地说:“三奶奶刚进府,妾婢不过是按规矩来请安的。” 赵潭眸中笑意更浓,“既然来过了,这礼数便也周到了,我让秋菊送你回去吧。” 这话显然没有要留罗湘的意思。 罗湘抿了抿唇,起身向赵潭行礼,“那妾婢就告辞了。” 秋菊打了伞送罗湘回她的院子。赵潭看着罗湘走远的身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罗湘虽然看起来柔弱,她的性子其实一点儿也不软弱。 前世她刚嫁过来时,罗湘就来了她院子,那时她还沉浸在母亲过世的悲痛中,让彩英回绝了罗湘,没想到罗湘就在她的院子外站了两个时辰,最后晕厥了过去。 曹煜急急请了大夫,罗湘差点儿没保住孩子。 赵潭知道曹煜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肯定是怪她的,因为从那天后,曹煜就基本不来她的院子,直到回到湖广她被陷害与人有私,曹煜在她面前大醉一场,还提醒她谨记自己的身份。 不过说来也怪,发生了那样的事,曹煜来她的院子却勤了些。 赵潭坐回椅子里望着满天的雨珠,湿润的雨雾扑在她娇艳的脸上,一点儿也不觉得凉。她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密密麻麻的雾气将她浑身都笼罩着。她的心境此刻平静又安宁。 忽而感到有抹阴影压了过来,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注视着她。 赵潭猛地睁开眼,看到上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此时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的眉目似浑然天成般大气磅礴,挺拔的鼻梁如雄厚的山峰,一双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潭,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令她瞬间无所遁形。 “三爷怎么来了?”赵潭急忙起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曹煜拉开了一段距离。 曹煜直起身子,没有说话,跨过门槛径直走到软榻旁坐着。 赵潭想了想,迈步跟上去。丫鬟水香上了热茶。 曹煜端过茶碗浅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赵潭。 “听说方才罗姨娘来了你这儿。”他轻轻搁下茶碗,淡淡的嗓音道,“她怀了身孕。” 赵潭有些惊讶,这大雨天的,曹煜特意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他是不相信她会善待罗湘?所以特地来叮嘱她? 曹煜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一贯善于隐忍,也并非儿女情长的人,前世罗湘差点儿没了孩子,他也没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因此那时她压根就不知道罗湘就是曹煜心尖儿上的人。 这一世为何有了偏差? 赵潭掩住杂乱的心绪,道:“外头还下着大雨,三爷遣个人来支一声就好。” 想了想,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他腰侧挂着的翠色如意玉佩上,“罗姨娘是三爷的心头好,妾身自然会好好待她,只是妾身也怕自己疏忽,不能事事替她周全,三爷若是不放心,以后她过来的时候,便派个人跟着吧。” 闻言曹煜微微皱眉,半晌他道:“你明白最好。”默了片刻,他起身出了屋子,门口候着的小厮撑着一把伞,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赵潭有些颓然地坐在屋檐下的椅子里,她的手还轻轻颤抖着,每一次只要有关曹煜,她都无法完全保持冷静,她已经尽力克制了。 忘记一个人说起容易事实上却是很难。 她以为这一世能利落地斩断与他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每每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都会不自觉的感到难过。 那些有关他的过往就像刻入了她的骨血,每回忆一次都是在折磨自己。 而如今,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事也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对她来说真是一件残忍的事。 若是她也能忘记,那该多好。 赵潭微微闭目,掩住外面的嘈杂纷扰,听着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没一会儿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耳畔响起秋菊的声音。 “奴婢送罗姨娘回去了。” “她住的远吗?”赵潭轻轻问。 秋菊回话,“罗姨娘的院子在庄子的西北面,不太远,却也不近。” 赵潭没有睁开眼,淡淡“嗯”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送来饭食,赵潭这才坐起来让人在庑廊支了张桌子,将饭菜摆在上面。 也不怕雨雾扑过来,赵潭就这样慢慢吃着,没有让人伺候。 仿佛只有这样的落雨声才能衬着她内心的安宁。 用过晚膳后,曹煜没再过来。 赵潭落得心安,让人找了本书过来看。外头的雨声衬得内室愈发静谧。 看了会书,累了,她便洗漱歇下了。 她又梦到了母亲,梦到了母亲下葬时的情形。 赵潭半夜惊醒,满头大汗,她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想着母亲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了顾家,有刘安一路相护,母亲肯定无恙,她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忽然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赵潭浑身一怔,微微偏头,看到身侧端端躺着的男人一时有些发懵,曹煜什么时候过来的? 赵潭轻手轻脚将被子往跟前扯了扯,她的被子都被他压在了身下,难怪觉得有些发冷。 只是她手中的动作刚开始,曹煜忽而侧过了身,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身子上。 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绸布传来淡热,赵潭不适应轻轻推了推,手臂却愈发重了似的。 赵潭转过脸看着曹煜,看了一会儿听见他沉稳的呼吸,便悄悄伸手去推他,轻轻向外拉扯锦被,但曹煜的身子太沉,她忙了半晌没有丝毫效果。赵潭想了想,坐起身,打算重新去柜子里抱床被子。 曹煜身材高大,将下床的路堵得严实,赵潭不得不从他身上跨过去。 只是她刚俯在他身子的上方,一只大手就按在了她的后背,她一个不稳身子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一双如井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忽而睁开,定定地看着她。 第二十三章 抗拒 赵潭睁大眼一时有些错愕。 “去哪儿?”幔帐中传来低沉的嗓音。 赵潭咬了咬唇,半晌才说:“妾身想去抱床被子。” 曹煜挑了挑眉,“这么大床被子还不够你盖?” 赵潭一愣,听着这语气像是带了几分戏虐。 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赵潭的心突突一跳就要起身,曹煜却长臂一伸将她紧紧裹进了怀中。 淡淡檀香在鼻尖弥散开,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温软的触感令赵潭身子一阵颤栗,下意识就伸手去推他。 这力道并不小,曹煜动作一顿,抬起头视线落在赵潭的脸上。 昏暗的幔帐中透着淡淡的月光。 他看到她的神色间还残余着一丝惊慌,尽管她竭力克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三爷,妾身……有些不舒服。”赵潭随意找了个由头。 曹煜这么聪明,必定能听出她这是在拒绝他。 无论他们有多针锋相对,事实上这一刻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服侍丈夫是每个妻子应尽的本分。 可是她却做不到……做不到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托付给一个并不在意自己的人。 即使她心里还装着他,即使她还忘不掉他,她都做不到。 从前糊涂现在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得不到他的心,那么她的心也不会轻易交出去。 曹煜看她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他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坚决。 眸色渐渐加深,曹煜目光沉沉地看了看她。 “你在渴望我,”僵持半天,他忽然开口说了这样的话,“既然渴望,为何要抗拒呢?” 他的嗓音很轻,眼眸变得温润,如同一个漩涡要将她吸了进去。 她是渴望他,这一点她从来没有否认,但这不代表她就要将自己交出去。 可是这话从曹煜口中说出来时,就像是一个人拿着诱饵钓鱼,赵潭不知不觉陷入了他的这份温柔中,从来不属于她的温柔中。 他的手悄无声息探进了她的亵衣,有些粗粝的掌心传来一丝丝温热。 赵潭猛地回过神,一只手立即握住了腰侧的手掌。 他不在意她却这样引诱她给她下套,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 她望着他的眼圈忽然泛红,眸中似乎包含着化不开的悲伤。 越来越多的情绪涌上来,委屈、难过、痛苦、抗拒......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渴望被一点点隐没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只余下满脸的惧怕。 她害怕陷入他的温柔无法自拔,害怕再次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让他践踏损害,害怕重走一遍前世的路,在景仁宫了却残生…… 她最怕的是不能再承受他的冷漠和凉薄。 所以她的心到底是怕了,她的心再也承担不了任何伤害了。 好在她及时清醒了过来。 “三爷,到此为止吧。”她敛了敛眸,毫不留情地说道。 曹煜却忽而笑了,“你明明在意我,却又想着推开我,是谁教你这样做的?那个赵家吗?” 这时他的眼中带起一抹嘲弄,是在讽刺她这点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三爷想多了,没有谁教我。”赵潭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也并不在意三爷,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三爷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不觉得卑鄙吗!” “哦?”曹煜冷冷一笑,“卑鄙?” 他不屑的眼神像是一把火灼伤了她的心,赵潭胸口闷闷地难受,没有再说一句话。 曹煜那双如潭般深邃的眸子一点点变得冰凉,像是毫无温度的寒冰。 “我是你的夫君。”他嗓音变得极淡。 “我知道。”赵潭对视着他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眸子,“可我也说过,我并不想嫁给你。” 不想嫁给他? 她真的这么想? 曹煜漆黑的眼眸忽而变得阴暗,像是一把透着森然血寒的利刃。 赵潭偏过头不去看。 默了默,曹煜终究松开她,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什么也没说便出了屋子。 赵潭望着他离开,许久都没动。 她好像真的将他推开了。悔吗?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遗憾悔过,她不想走前世的路,这辈子注定与曹煜背道而驰。 ...... 磅礴大雨总算渐渐过去,清晨的云霞红透半边天,微微清风吹拂,似乎有了几分暖意。 秋菊服侍着赵潭起床洗漱,水香进来禀话:“罗姨娘过来了,拿来些亲手做的梅花香饼,三奶奶可要尝尝?” 前世在庄子上时,她记得罗姨娘也送过几次亲手做的点心,但她那时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随便就让人打发回去了。 赵潭抬眸往窗外看,庑廊下有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长得水润娇嫩,和罗姨娘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有着江南女子般的婉约轻柔。 水香道:“那是罗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青玲。” 青玲,她是知道的,罗姨娘最信任的大丫鬟,曹煜称帝后,罗姨娘被封为昭仪,青玲也被封为了贵人。那个时候青玲愈发受曹煜看重,没多久就擢了贵嫔。罗姨娘和青玲不合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既然是罗姨娘的一番心意,就摆上桌吧。”赵潭收回目光,起身走到正屋,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水香接过罗姨娘手中提着的竹篮,将放在里面的白蝶青瓷盘端出来,摆放齐整的香饼散发出淡淡的梅花香味。 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赵潭笑着看罗湘,“进来一起坐吧。” 罗湘摇了摇头,有些局促地说道:“妾婢已经用过早膳了。” “那陪我说会话吧。”赵潭让人抬了椅子过来,“你大着肚子,就这么守在门口不进来,要是有人瞧着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听了这话,罗湘的脸霎时有些发白,好像她的心思都被三奶奶窥透了一般。 赵潭轻轻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 可这笑并没有达到眼底,然后对秋菊道:“将姨娘扶进来吧。” 罗湘面露羞赧,没等秋菊走近,就急忙迈步进来。待她坐好后,赵潭莞尔,“我瞧着你那丫头倒是水灵灵的,看起来倒像是三爷喜欢的样子。” 罗湘惊诧地抬起头,“三奶奶说的是青玲?”她的眸子里难掩震惊。 第二十四章 问罪 赵潭没有再说,让秋菊伺候着用膳。 过了一会儿罗湘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赵潭想了想,道:“我尝尝你做的梅花香饼吧。” 尝了一口,赵潭觉得味道确实不错,就吃了不少,还余半盘,留着给秋菊几个。 “你还要不要再吃一些?”赵潭问罗湘。 “不用了。” 罗湘却有些心不在焉,愣了一下才回道,好似还没从方才的惊骇中回过神。 赵潭不劝,喝了些清粥,搁下碗,这才再次看着罗湘,“我也吃的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我让秋菊送你。” 罗湘“嗯”了一声恍恍惚惚起身,就要往外走,赵潭忽而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她想到左腹上的那道伤口,下意识就伸手去摸。 可她手刚伸出去,就停住了,这个时候她刚嫁进曹家,曹煜还没有追随梁从义起事,她也没有受伤,哪里来的伤口。 赵潭一把抓住罗湘的胳膊,“你在香饼里放了什么?” 秋菊一听,当即察觉出不对劲,急忙扶着微微躬着身子的赵潭。 罗湘面露惊惧,目光微颤地望着赵潭,“三奶奶怎么了?” 看着赵潭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落,罗湘心里愈发慌乱。 赵潭嘴唇紧抿,脸色苍白痛苦,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罗湘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她害怕极了,觉得三奶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和善。 赵潭紧紧攥着罗湘的衣袖,对水香虚弱地说道:“快去请大夫。” 水香还没从这变故中反应过来,闻言愣了愣才慌慌张张跑出屋子去喊人。 赵潭对秋菊道:“不要让罗姨娘离开。”说完这话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秋菊吩咐几个仆妇看住罗姨娘,扶着赵潭进内室躺在软榻上。 很快大夫来了院子,水香请大夫进屋子,大夫为赵潭看了诊后,神色有些凝重。 “大夫,三奶奶这是怎么了?”秋菊着急地问。 她是赵潭从赵家带出来的,若是赵潭出事,她这个丫鬟难辞其咎。 更没法子向袁老太太交代。 大夫沉吟了一会儿,道:“三奶奶怕是中毒了。” 秋菊几个俱是大惊失色,大夫道:“不过这毒不深,老夫开几副汤药,喝几天便没什么大碍。” “既然如此,为何三奶奶这般痛苦。”秋菊有些疑惑。 大夫摇摇头,“老夫也不清楚,按理说是会有些腹痛,但不至于太严重。”说罢让药童拿来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下一个方子递给秋菊。 “依着药方抓药,三盅水煎成一碗汤药,尽数服下,再熬些人参汤给三奶奶补补身子。” 秋菊亲自随大夫去拿药,水香守在软榻旁。 赵潭已经昏昏沉沉,她的脸色异常惨白,眉头紧锁着,像是正在经历莫大的苦痛。 水香让外头的仆妇打了盆热水进来,她拧干锦帕,轻轻替赵潭擦拭额头。 可赵潭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眉目间透着浓浓的悲凉。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景仁宫萧瑟的宫殿,看到满室华贵中,足足两丈宽的床上躺着几乎快要油尽灯枯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失去了灵气般枯萎。她捂着肚子疼得汗珠直落,一旁的彩英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这样的疼痛随着她渐渐年长而愈发痛苦,那种绞痛感每次袭来,都像是将她凌迟一遍。可再痛也没有她的心痛。 曹煜将她仍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却与她庶出的妹妹形影相随,连青玲都能受到他的恩宠,独独她在森冷的红墙绿瓦中孤苦地熬着。 即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后悔替他挡这一箭。 身体上承受的万般苦痛都不及他伤她的心半分痛。 她不想再去探究这些恩怨,将这些痛苦都牢牢地锁在心底深处。 但她清楚无论她怎么去抗拒,当她面对他时,满满的委屈便像潮水般汹涌而出。 眸子里不知不觉染上了浓厚的悲伤。 赵潭感到脸颊一阵冰凉,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湿腻的泪水黏在她的指尖,这样冰冰凉凉的感觉令她心里一慌,蓦地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线看到一个长得俊俏的小丫头焦急地张了张口,她一时听不见小丫头说的是什么。 那小丫头急急扶她坐起来靠在迎枕里,赵潭皱着眉,终于听到她说的话。 “三奶奶,您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三奶奶您能不能听见奴婢说话?您可别吓奴婢。” “三奶奶,您到底怎么了?您说说话,您说话啊。” 赵潭闭了闭眼,渐渐想起了将才发生的事,她应该是中毒了。 “我怎么样?”静默了一会儿,赵潭抬眸问秋菊。 秋菊已经急出了汗,正打算让人去请大夫过来,就听到三奶奶开了口。 “大夫说三奶奶中毒并不深,喝几副汤药就没什么大碍了......半个时辰前奴婢已经给三奶奶喂了药,三奶奶一直昏睡,这会儿可算是醒了过来,三奶奶可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赵潭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罗姨娘呢?” “罗姨娘觉得头有些晕,奴婢让人扶她去东厢房歇着了。” “她还怀着身孕,仔细些别出什么岔子。”赵潭想了想,道,“还是你亲自去看着,我才放心。” 秋菊刚走到门口,就匆匆折返回来,神情有些焦急地道:“三奶奶,三爷来了。” 赵潭的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她将罗湘扣在院子里,曹煜迟早会知晓的。 话音刚落,就见曹煜一脸阴霾地走进来。 赵潭坦然的目光望着他。 曹煜眸光冷漠,,“你将湘儿怎么样了?” 湘儿?曹煜竟当着她这个正房妻子的面直呼罗湘闺名,连规矩都不要了,看来罗湘在他心里的分量着实紧要。 赵潭轻轻地笑了笑,“三爷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曹煜一步步走向她,忽然捏住了她的手腕。 “我说过,她还怀着身孕。”他冰冷的嗓音道,“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不会饶了你。” 赵潭只觉得想笑,她努力维持着体面的端庄,嘴角淡淡笑着,“三爷是不是来错地儿了?她好端端地在东厢房歇息,三爷却跑到我屋子里来大张鞑伐,倒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最好将赵家那套阴谋算计收起来,湘儿性子清淡文弱,用不着你费心对付她。” 曹煜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把利剑刺进她的心脏。 昨晚他还来了她的房中说着是她夫君的话,才短短几个时辰,他就闯进这来质问她! 谁都能看出来是因为罗湘。 她招惹了罗湘,就是碰到了他的底线。 第二十五章 似曾相识 可他的底线跟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中毒的是她,不是罗湘,他凭什么在这对她发脾气! 赵潭丝毫不肯退缩,“赵家是心存不良,但你仍然接受了这门亲事,不过是互相利用、互相算计,你别将自己看得那么清高,也休想给我扣那么一顶大帽子。” 她直直与他对视,语气中带着寒意,背脊挺立,仿佛天生自带傲骨,没有任何事能胁迫到她。 曹煜眼眸一顿,手猛地收紧,“我曹煜做事用不着你来教!”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透着魄人的气势。 手腕似快要被他捏碎,赵潭却面不改色,咬着牙倔犟得如迎雪而立的寒梅。 她知道曹煜是真的动怒了, 但她没有错,为何要受这样的误解和屈辱。 秋菊见状急忙跪在曹煜跟前,“三爷,三奶奶中了毒,刚刚才醒,三爷看在一场夫妻的份上,莫要与三奶奶置气,三奶奶的身子还很虚弱,三爷,三爷您大人有打量,三奶奶都是口是心非无心顶撞三爷的......”她急红了眼,一声声喊着三爷,到底没敢上前去拉他。 “三爷,都是妾婢的错,您别怪三奶奶。” 这时屋子里忽然出现一抹娇柔的身影,她快步上前拉住了曹煜的手臂。 “三爷,放手吧。”罗湘红着眼,泪水覆着一双怯生生的眸子,柔柔地声音道,“放手吧。” 曹煜无动于衷,凉薄的双眸定定看着紧抿着唇的赵潭。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眼如黑夜璀璨的星子般耀目,又如淡淡的秋水般静谧清莹,却覆着浓浓的悲凉,仿佛看透世道凡尘,孤寂落寞又有着自己的骄傲倔犟,不肯低头屈服。 曹煜看着,像看到了另一双眼睛,梦中的女子带着哀求,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哭着问他,“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曹煜心头一惊,忽而松开了她的手,他看不清梦中女子的面容,但那双眼睛何其相似。就像第一次在宁乡赵府的那条小径,她望着他无声无息的落下泪来,眸子里蓄满了悲伤。 她是在悲伤什么呢? 为何每次面对他,她都忍不住流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可他们好像从来都不认识。 他在意她不过是因为那个藏在心底的女子。 见曹煜目光怔怔望着赵潭半晌没有动静,罗湘心头一慌,哭着喊他,“三爷,您带妾婢回去吧,三爷......”忽而她细眉微蹙,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三爷,妾婢,妾婢的肚子.....好痛。” 罗湘慢慢躬下身子忽然就晕了过去。 曹煜猛地回过神,垂眸看到躺在脚边的女子,眉头皱紧,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到底是在你这儿出的事。”曹煜有些烦躁地道,“你难辞其咎。” 赵潭看着曹煜转身,自嘲一笑,“你最好是休了我,你若是一天不休我,我就将你曹家搅得不得安宁,我谋害你的妾室,烧掉你的屋子,你所在意的,我都要全部毁掉,有我在的一天,你就休想得偿所愿。” 曹煜忽然顿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淡薄的语气却像是要将她凌迟处死般,“你想死,我不会阻拦,因为你的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 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赵潭忍不住心中一痛。 望着他抱着罗湘离开的身影,颓然地坐在软榻上。 半晌她伸出手颤抖地摸向左腹的位置,缓缓闭着眼,两行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浓浓的怨恨席卷而来,牢牢锁在心底的伤疤忽然被揭开。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子的面容,约莫二七、八岁的年纪,剑眉星目,有着朗朗磅礴的气度。 却转眼变成一双血雾弥漫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仿佛是在质问她为何要替手段残忍的曹三爷挡这一箭。 为何?因为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君,是该她一生所依的丈夫。 他忽然大声笑起来,似乎已经知道大势所趋。 “曹煜,你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违背我们的盟誓,倘若我死,你也不得好死!” 他定定望着她,“你追随他,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善意地提醒她。 话音还没落下无数箭羽将他射成了筛子。或许为了留下最后一丝尊严,他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曹煜立即沉声吩咐:“死要见尸,若是活着,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难道真要赶尽杀绝? 赵潭的身子摇摇欲坠,她一把拉扯住曹煜的衣袖,哭着哀求,“他若是还活着,你放了他好不好?” 曹煜充耳不闻,赵潭忽然跪在他跟前,哭得撕心裂肺,“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他死了,我怎么向婉愉交代,怎么对得起她的嘱托。” 赵潭伤心欲绝,曹煜却不为所动,半晌冷漠的目光看了看她,淡淡的嗓音吩咐:“将三奶奶带回去,请大夫过府好好诊治,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宅半步,养伤期间谁也不许见她。” 他无情地说着这些话,她的眼泪仿佛一下子全都淌完了,虚弱的身子被抬上马车。 她的心也变得寒了。 这一箭穿破了她的左腹,也将她这一生的光明磊落辗压碾碎,要不是她带消息给他,或许他不会死得这般凄凉,是曹煜利用了她的善良斩草除根,将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这道伤疤被她牢牢的锁在心底,她不后悔为曹煜挡箭,因为她舍不得曹煜受一点儿伤害。 可是她却后悔轻信了曹煜成了害死他的侩子手,她将他的死归咎于自己的错,她内疚自责,痛苦万分,每每伤口复发,她都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凌迟般的疼痛,她想要赎罪。 赎自己的罪孽,也替曹煜赎罪。 赵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不停颤栗的手。 或许从那个时候她已失去了对曹煜的信任,她已经怨恨上了曹煜。 只是他们是夫妻,他应是她最该相信的丈夫。 她将这件事深深锁在心底,却不断的折磨自己。 如今重活一世,她应该将这件事放下了......也该将他放下了。 第二十六章 真凶 泪水弄花了妆容,秋菊打了热水进来给她洗脸。 “三奶奶,您也莫要生三爷的气,三爷是心疼子嗣,依奴婢看,三爷心里是有三奶奶的。” 秋菊想了想,试探着说了一句,她受过府里嬷嬷的调教,知道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还是称呼我为小姐吧,喊着三奶奶我不习惯。”静默了片刻,赵潭忽然说道,语气淡淡如云烟,没有什么起伏。 秋菊愣了半晌,曲膝应了声是。秋菊一边给赵潭擦脸,一边看着她的脸色,抿了抿唇,还是有些不死心,“小姐,等过阵子,奴婢想着三爷会消气的。” 顿了顿,见赵潭一脸平静,便继续劝着,“小姐毕竟已经嫁了过来,奴婢听嬷嬷说过,男人是需要台阶下的,何况是三爷这样的,要不小姐亲手做些羹汤给三爷送去?奴婢瞧着三爷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管怎么说,小姐中了毒,若是服个软,三爷肯定不会再计较的......” 秋菊拧了拧帕子,转过身看到赵潭静静地望着窗外,徐徐清风吹拂着有些散乱的发丝,轻轻落在肩头,衬着淡淡的金色光线,给人一种不染凡尘般的清淡,她的妆容已经洗掉,静静地倚在迎枕里,眼如天穹浩远的星月,琼鼻樱唇,眉宇间舒展开阔,像高山远水般清雅,她的眸中似乎没了那份忧伤,神色间也再没透着悲凉。 秋菊走过去,还想说些什么,赵潭转过脸淡淡道:“你以为三爷不知晓这些腌攒事?在他的庄子上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他?没有他的纵容,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想护着的人绝不会是我,我能拿什么来服软,又有什么资格来得他的庇护?” 赵潭的声音愈发清淡,“三爷成过两门亲,都是明媚正娶的良家女子,湖广保靖州曹家的大宅中也不乏妾室,可这些年只有罗姨娘生了孩子......秋菊,你知道是为何吗?” 秋菊茫然地摇着头,赵潭缓缓的声音道:“因为在三爷心中,她们都不配拥有他的孩子,只有他在意的女子才能为他生下孩子,秋菊你说,我配吗?” 秋菊震惊地张了张嘴,半晌捂住嘴怔怔看着赵潭。 赵潭笑了笑,“在我心里,他也不配拥有我的孩子。” 秋菊错愕地望着赵潭,看到赵潭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像说一件寻常的家事一般,但这话却令人十分的惊骇,仿佛在赵潭心里对三爷有多大的仇怨般。 可是看着赵潭笑意盈盈,又觉得她什么也不在意似的,不在意三爷的心意,不在意他的任何事,好似三爷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时水香送来一攒盒点心,都是今早刚做出来的。 秋菊怔怔看着赵潭尝着桂花酥,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憋闷。 想着将才的那些话,脑子乱哄哄的,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她毕竟只是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平时稳重得体,但这样的事还是足以令她惊慌意乱。 那些不配拥有三爷孩子的,不管是正房太太还是妾室,想要在这内宅生存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她,不过是个大丫鬟,能拿什么与罗姨娘斗,又能拿什么来拿捏三爷的心意。 她好似已经看到了那些女人在深深宅院中孤苦无依的下场。 “小姐,奴婢去看看饭菜都温好了没有。”厨房那边午时前便会送来食盒,但这刚过三月,早晚都还有寒意,白天也凉飕飕的,饭食送来都要在小厨房温热。 而事实上小厨房都有婆子守着,秋菊不过是找个托辞出去透透气。 赵潭心照不宣,点了点头,“温好了就摆上桌吧。” 秋菊曲膝,匆匆退下。 赵潭拿来一本书看,水香想了想,走上前问:“三奶奶,这件事您不打算追究了吗?” “追究?”赵潭放下书本,抬头看着水香,“你是说下毒的事?” 水香心里有些不平,一张小脸十分严肃,“大夫说是梅花香饼有问题。” 梅花香饼是罗姨娘亲手做的,香饼有问题,罗姨娘自是脱不了干系。 赵潭却道:“不是她。” 水香错愕地睁大眼,“那会是谁?” 赵潭想到了青玲,一直规规矩矩服侍着罗姨娘,没想到后来青玲脱颖而出被曹煜看重,她被关在景仁宫时听说青玲都快要封妃了,位份一跃比罗姨娘还高了许多。 这一点她到死都没有想明白。 她所认识的曹煜每做一件事都会深思熟虑,越是放在面上的事,越不会那么简单。 水香有些急了,“可那香饼的的确确是罗姨娘亲手做的。” 只是人人都晓得香饼是罗姨娘所做,赵潭觉得若是罗姨娘有心要害她,不会留下这么大破绽。 除非罗姨娘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但她中毒并不深,这样来看似乎说不通。 她认为这事极有可能是青玲所为。 是青玲想挑拨她和罗姨娘的关系,算计她们互相妒恨,然后借她的力对付罗姨娘。 这件事她相信曹煜是心中有数的,但他没有阻止,她不觉得曹煜会纵容青玲。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她没看清楚的地方。 赵潭平淡如水的声音缓缓道:“是谁都不重要,这件事以后也莫要再提。” 连曹煜都有心不揭穿的事,她一个刚进曹府的小女子怎么能出头? 看着水香为自己打抱不平,赵潭心里有了些温温暖暖的感觉。 前世她嫁进曹家后,水香就被遣到她身边服侍,一直尽心尽力,但因为这门亲事是袁氏操持,她心底始终有些抗拒,所以对水香也不冷不热,在启程回湖广时就将她留在了宁乡的庄子上。 水香心里着急,听赵潭这么一说,也不怕受罚,连忙道:“那人要是对三奶奶再下手怎么办?防人之心不可无,三奶奶得好好防着,总不能让自己吃了亏。”她没有继续追问下毒的人是谁,而是提醒赵潭不能掉以轻心,再受到什么伤害。 赵潭微微笑了,“我知道。” 青玲不会再有机会对她下手。 第二十七章 胁迫 “今后罗姨娘那边再送来什么东西,都替我回绝了。”赵潭道。 既然青玲想要看到她与罗姨娘势成水火,那么她便如了她的意。 水香有些担忧的眸子立刻亮了起来,三奶奶这么说就是要防着罗姨娘。 不管这次是谁下的毒,她都不信罗姨娘会那么好心。 防着罗姨娘总归是好事。 水香忙应了声,外头秋菊匆匆走了进来。 “小姐,将才陈管事特地来了一趟,说后天就启程回湖广,让小姐都准备一下,该带的都提前打包好,莫要漏掉了什么,陈管事还说宁乡到保靖州路途遥远,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若是漏带了什么,也没法给小姐送去。” 赵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这么快?”前世她在庄子上住了快两个月。 不过这一世她提前了一个月嫁进曹家,有所变化也是应该。 秋菊道:“听说曹家老宅那边有什么急事......” “还有明天回门的事,陈管事说三爷会陪着您。” 赵潭心里更觉得惊诧,曹煜凉薄的话好似还绕在耳边,他怎么会想着陪她回门? 不过念头刚起,赵潭就反应过来,他对赵家应该是有所图的。 只是他到底在谋算什么,她还摸不准。 赵潭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秋菊过来扶她,“饭菜都摆上桌了,奴婢扶小姐出去用膳吧。” 她的身子刚恢复了一些,走路还有些用不上劲,见秋菊伸手过来便顺势扶着下了地,走到正屋刚坐下吃了没几筷子,就有仆妇来急急过来禀话:“三奶奶,罗姨娘这会儿跪在院子外向您请罪。” 赵潭放下筷子,眼眸有些暗。 罗姨娘性子固执,她早就清楚,只是这样胁迫她,令她在曹家威严尽失,也让罗姨娘自己落得骄纵逼主的名声。但罗姨娘似乎看不透,还拿着这样的性子当作利器。 若是前世没有曹煜的庇护,罗姨娘怕是早就被后宫里的那些魍魉鬼魅吃得不剩骨头了。 “罗姨娘说已经抓到下毒的人,是她院子中一个扫洒的婆子,那婆子已经被发卖了。” 赵潭没有多惊讶,她这个正室被害,罗姨娘始终要给她一个交代。 “你拿个垫子出去给她。”赵潭吩咐那个仆妇,“再帮我带句话。” 赵潭说完后,转眸看向水香,“你去请三爷过来。” ...... 主院外,一个穿着单薄衣裳柔柔弱弱的女子跪在门前。她紧紧咬着牙,想着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三奶奶就会原谅她。她不仅要三奶奶原谅她,还要让整个庄子上的人都知道只要有她在,三爷的心就是向着她的,三奶奶也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将下毒的事不了了之。 她跪了一会儿,青玲也跪在一旁。她微微偏过头去看青玲。 那是和她一样有着秀美模样的女子,有江南水乡般的柔婉。 三奶奶在提醒她,青玲是三爷喜欢的样子。 她缓缓捏紧了衣袖,转而又轻轻松开。 这样一个事事为她着想,设身处地帮她的丫头怎么会害她。 这些年若不是青玲扶持着她,她早就死在那深深宅院中。 三奶奶刚嫁过来,如何知晓三爷的喜好? 她不信三奶奶,三奶奶必定是想离间她和青玲的关系。 这个时候院门开了,一个穿着薄甲的仆妇走向她。 “三奶奶让奴婢将这个垫子给姨娘用。” 罗姨娘诧异地抬起头,听到那仆妇说:“三奶奶让奴婢带句话给您。” 闻言罗姨娘微微蹙着眉,那仆妇顿了顿,挺直了背脊,“三奶奶说,我们生而为人,不应该随随便便给人下跪,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都是娘生爹养的,就算是天大的事,也该自有傲骨。” 罗姨娘紧紧咬着唇,一旁的青玲却开了口:“姨娘不过是想求得三奶奶的原谅,这有什么错?” 那仆妇好似知道她会说这样的话,不咸不淡地笑了笑,“三奶奶说下毒之人并非姨娘,虽说治下不严,可也不该做到这个地步,姨娘身怀六甲,当以子嗣为重,像姨娘这样随随便便跪在这里不爱惜自己的肚子,不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是愧对曹家列祖列宗,也愧对三爷的一片期许,而你身为姨娘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不知规劝,反而助人下石,理应受罚。” 青玲一愣,瞬间眸中染上怒气,“薛妈妈,从前你也服侍过姨娘,姨娘如何待你,你心不知?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向着别人了,姨娘如何不心寒?” 薛妈妈之前是服侍过罗姨娘,但罗姨娘的性子她着实不喜,罗姨娘待她是不错,或者说罗姨娘待谁都不错,温温柔柔的样子也给人不少好感,只是薛妈妈是庄子上的老人,是曹家的家生子,从湖广来到宁乡,如今跟了三奶奶,她的心自是向着三奶奶。 何况她看惯了后宅中的明谋暗斗,罗姨娘实则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分守己。 那些十几岁的丫头不知道,她一个快年过半百的人怎么会瞧不出来。 “青玲!”薛妈妈立即沉下了脸,“三奶奶是三爷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个家的主子,姨娘只是抬进来的妾室,尚且要记着自己的身份,更别说你一个伺候人的丫鬟!” 青玲自知失言,可她看不惯薛妈妈颐指气使的态度,三奶奶没进门前,姨娘处处维护她,这庄子上下谁敢给她脸色看? 薛妈妈不再理青玲,转而看向罗姨娘,“姨娘,不管怎么说,在您肚子里的是一条人命,您着实不该用这孩子来胁迫三奶奶的原谅,若是庄子上的人看见还没什么,可一旦传出去,外人会以为三奶奶不近人情,往更深的说,会觉得姨娘倚势凌人......” 倚的自然是三爷的势,会让人以为三爷宠妾灭妻。 后面的话薛妈妈没有说,罗姨娘自会听得明白。 “薛妈妈不要误会,今日这事若不是我识人不明,三奶奶也不会受这一遭,我是诚心实意来道歉的,真的没有旁的心思......。” 第二十八章 淋淋尽致 罗姨娘泪如雨下,薛妈妈皱了皱眉,她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罗姨娘还不肯罢手。 “既然您也知道错在您,那您就该回去好好反思,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回头的,三奶奶说了,她是不会原谅您的,没有谁会对害过自己的人心存善念,尽管不是您下的毒,可这件事却是因您而起,所以她绝不会原谅您。” 听了这话罗姨娘脸色煞白,嘴唇轻颤,薛妈妈让身后的婆子将罗姨娘扶起来,然后将那垫子扔在地上,“姨娘既然要跪,就跪着吧,三奶奶已经遣人去请三爷了,估摸着这会儿也该过来了。”说完这话薛妈妈转身走进院落,婆子将大门“砰”的一声关紧了。 罗姨娘呆呆站在原地,青玲忙上前扶她。 “姨娘,您怎么样?”她眸中的怒气还没消散,定定盯着那关紧的门,“都说狗仗人势,奴婢今天可算是体会到了。” 罗姨娘眼角的泪渍还没干,抬袖擦了擦,“她是三奶奶,是主子,我不该和她争的。” “姨娘说的是什么胡话?”青玲急忙道,“三爷的心一直都在您这里,三奶奶是争不过您的,今早奴婢瞧见三爷训斥三奶奶了,要不是姨娘相劝,三爷肯定会迁怒三奶奶的,您在三爷心中的份量一点儿都不轻。” “是吗?”罗姨娘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扇门,“三爷的心思,我从来都不懂。”即使她们都说三爷心里有着她,都说她是三爷心尖儿上的人,可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好似她这样身份的人不该得到这么大的恩宠,她依旧过得小心翼翼,在后宅中打起十足的精神,将她的温柔展现得淋淋尽致。 而事实上三爷待她确实不错,她也为三爷生了个女儿。 这些年三爷也只有这么一个姐儿,她应当是知足的,只是眼看着新进门的赵潭,她又有些不甘心,或许她是妒忌赵潭的美貌,怕三爷的心被分走。 罗姨娘叹息一声,“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不走,三爷会以为我不拿他的子嗣为重。”她生了几分退却的心,要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差错,她怎么向三爷交代,向曹家交代? 见罗姨娘打了退堂鼓,青玲的神情透着几分焦急,“姨娘不能这么回去,您这样回去就是输了。” 罗姨娘微微偏过头看着青玲,青玲急忙道:“姨娘今日算是与三奶奶结了怨,三奶奶不会那么好心放过您的,倒不如心一横,破釜沉舟,三爷肯定会帮姨娘的,到时三奶奶就不得不处处以姨娘为先,有三爷在,她也永远不可能越过您去。” 罗姨娘想了想,道:“那你去抬把椅子过来。” 她不与三奶奶争,但在这内宅中,不是不争不抢就能独善其身,她可以不与三奶奶为敌,可在这件事上她不能输,输了,所有人都会认为那婆子是听命于她。下毒的事她再也说不清了。 青玲应是,转过身正要回去喊人抬椅子,就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男子,一时愣在了那里。 罗姨娘察觉出不对劲,心头突突一跳,连忙顺着青玲的视线望去。 当看到树下迎风而立的男子,脸颊倏地红了。 “三爷!”她轻轻一唤,顿了顿,问,“您何时来的?” 没想到曹煜来得这么快,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罗姨娘微微垂眸,不敢再去看。 曹煜抬步走向她,一只大掌轻轻握住她的手,“天还凉着,你穿得这么单薄出来,也不怕着凉。”语气极轻,温温柔柔地说着,像是呵护着一朵娇嫩的花。 “妾婢......”罗姨娘的双眼有些泛红。 三爷向来都是在意她的,这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她怎么能这么想他。 无论她做了多大的错事,三爷也不会责备她半句的。 何况三爷从来都不是肤浅之人,如何会贪图女子的美貌。 他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内在和心性。 “我都知道。”曹煜打断她的话,轻轻道,“我送你回去吧。” 罗姨娘摇了摇头,哭泣道:“是妾婢的错,才令三爷与三奶奶心生嫌隙。” 闻言曹煜淡淡的嗓音道:“我与她本就不亲近,又何来嫌隙一说。” 罗姨娘心里有些吃惊,但还是哭得厉害,“......若不是妾婢遭了那婆子的记恨,三奶奶又怎么会受此一遭,那婆子是想让三奶奶来对付我,说到底都是我识人不明,要不是青玲帮着找出凶徒,不仅妾婢要蒙受不白之冤,三奶奶也会怨我的。” 曹煜抬眸看了一眼旁边垂着头的青玲,嗓音缓缓道:“你要知道,我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走吧。”他扶着罗姨娘,紧了紧掌心冰凉的手,“我送你回去。” 罗姨娘没再说话,她知道有些事要适可而止。 曹煜扶着罗姨娘往前走,回头看了看,那院落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一袭红色的裙摆钻了出来,他的眼眸沉了沉,收回视线神情无起无伏。 ...... 他的温柔从来都不属于她。 赵潭让人关紧门,默默地走回了屋子。 原本她是想让曹煜帮她送封信回海安的。 不知母亲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这个时候水香进来了,赵潭想了想,问她:“你知道这庄子上有谁能送信?” 水香回道:“外院的阿涛在跑这些事,奴婢们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是找他去办。” 赵潭点了点头,“我想让他跑一趟海安。” “海安?”水香道,“那三奶奶要快些了,海安离宁乡不近,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一整天。” 赵潭也没想到突然就要回湖广,她将将安顿下来,想找人送信但见大雨倾盆,只能等雨停了再做打算。她让秋菊去取来笔墨纸砚,半个时辰后她将写好的信封好红漆,递给水香。 “去找阿涛,务必要将这信亲自交到我大舅舅顾渊手中。” 水香很快退出房直奔外院而去。 秋菊走过来,想了想,问:“不知小姐这么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第二十九章 受罚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些挂念母亲,这一去湖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总要安抚一下母亲的情绪。” 秋菊讶然,“三夫人不是在云开寺礼佛吗?” 赵潭平静的双眸起了微微波澜。 袁氏将母亲扔在棚屋自生自灭,对外却说母亲去了寺庙礼佛,想要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母亲的死便与宁乡赵家的那些人无关。 但事实上母亲并没有在云开寺,所以又刻意压制了消息以免人尽皆知。 可是一切在她救走了母亲后出现了偏差。 母亲离开后,整件事就像悄悄沉入水底的石子般无声无息。 袁氏只字不提母亲,也没有拷问她。 赵潭重活一世,自是能看清楚整件事的蹊跷。 依着袁氏的性子想要一个人死,绝不会心慈手软,怎么就那么拖着,若是顾及着父亲,也不会将母亲一个人扔在棚屋。 有太多的疑点,赵潭还没有想清楚。 “母亲已经回了顾家。”她敛住心绪,淡淡道。 明天回门,袁氏肯定会问秋菊一些事,她觉得应该透过秋菊告诉袁氏母亲的去处。 或许她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秋菊敛了敛眸,默默将这话记住了。 ...... 用过晚膳,赵潭倚着软榻上的紫绡翠纹迎枕看书。 刚看了没多久,就听见庑廊下传来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曹煜走了进来。 夜晚的风吹着珠帘清脆作响,赵潭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块翠色的如意玉佩如同一道万丈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 她缓缓收回视线,淡淡问:“三爷怎么来了?” 曹煜没有作声,大步走向软榻一掀衣摆坐到另一边,秋菊连忙奉上热茶。 他抿了一口茶搁下茶碗,道:“湘儿她性子软,你凡事让着她一些。” 赵潭放下书册,抬眸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道:“三爷的意思是让我原谅她?” “你明知下毒之人并非湘儿,还迟迟不肯出面,她怀着身孕跪在你院子外,纵然铁石心肠也该生了恻隐之心,你身为我曹煜的妻子,总归要豁达一些。” “三爷是想要我亲自去见罗姨娘一面?” 曹煜微微一怔,没想到赵潭竟然如此聪慧,他只提一句,就懂了他的意思。 赵潭嘴边扬起一丝笑,“她是没有下毒,但她拿着自己的肚子胁迫我,我凭什么要受她的威胁!三爷这是强人所难吧!” 她穿着一身流彩暗花的大红云锦衣裙,如盛开的彼岸花般妖艳,一双眸子清冷如寒霜。 曹煜神色淡漠地看着她,“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我是不会去的。” “你不去,可知道后果?”曹煜垂眸喝茶,语气愈发的冷。 “就算你拿刀逼我,我也不去。”她有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风忽然掀起纱帐,几分凉意钻进了屋子。 赵潭起身对曹煜曲膝行下一礼,“三爷事务繁重,请回吧。”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曹煜静静地喝茶,半晌重重一声放下茶碗,起身与赵潭擦肩而过。 赵潭转过身望着曹煜离开,身子突然一晃,水香连忙扶住她坐到软榻上。 静默了一会儿,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掌心已经湿儒,水香拧了帕子过来给她擦。 “三奶奶何必与三爷置气呢。”犹豫了一下,她道,“若是惹怒了三爷,吃亏的始终是三奶奶。” 赵潭垂眸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知道曹煜行事狠绝,前世他尚且对自己那般冷情冷意,这一世她刚嫁过来便与他针锋相对,她的处境肯定会很艰难。 念头转过,门帘挑了起来,薛妈妈急急走进来,“三奶奶,陈管事来了,就在院子外等着。” 她不肯去罗姨娘那儿,曹煜不会轻易饶了她。 陈管事是领她去受罚的。 赵潭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抬步往外走。 薛妈妈看着着急,“三奶奶,要不您服个软,依着三爷的性子不会再为难您的。” 赵潭停顿下来,看着薛妈妈,眸光有些暗,“妈妈一直在这庄子上,定然是清楚三爷的性情,三爷从前可会为了这样的事妥协?但凡有关罗姨娘,他都不会让步。” 薛妈妈欲言又止,赵潭已经走出院门。 陈管事上前道:“三爷让老奴领三奶奶去西北角院。” “我知道。”她云淡风轻地道。 看着她眉眼间的冷清之色,陈管事冷冰冰的语气道:“这庄子上下没有谁敢违逆三爷的话,就算在湖广老宅,也没有谁敢威胁三爷,人人都敬着三爷,三奶奶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陈管事是想说我一意孤行吗?”赵潭淡淡道,“在我眼中,三爷又何尝不是如此。” 闻言陈管事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开了口,仿佛是在提醒她。 “有时候知难而进并没有什么好处,三奶奶今后行事要三思才是。” 赵潭偏过头看他,却见陈管事闭了嘴,越过她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其身后。 想着方才的话,赵潭觉得陈管事好像并不希望她与三爷的关系闹僵,这又是为何呢? 风刮着两旁的树枝,这时天已经黑了,墙檐下每隔三丈挂着一盏琉璃灯,但却仍然照不亮这条窄长的路,路的尽头好似被浓浓的夜色吞噬,赵潭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好在这庄子并不大,没过多久就到了角院。 陈管事带她进屋子,“三爷说三奶奶性子急躁,抄写经书能够磨练心性,老奴已经准备好笔墨,三奶奶就在此处抄写佛经,桌子上的一叠佛经都要尽数抄下,字要端庄,墨色要均匀,老奴明早来取,若是抄写不完,明天三爷就不陪三奶奶回门了。” 顿了顿,陈管事道:“若是赵家还有什么三奶奶挂念的人或者事,三爷也无能为力。” 闻言赵潭暗暗心惊,孙钱还在赵文尚手上,倘若回门出了什么差错,袁氏知道她没尽心尽力服侍曹煜,孙钱的命就岌岌可危了。 赵潭静静地坐在案桌前,孙钱退出去合上了门。 “你们就在这守着,有什么事来外院找我。”说完匆匆离开了角院。 两个婆子把手在正屋外,赵潭默默地握住笔,翻开经书抄了起来。 孙钱救过母亲的命,她不能忘恩负义,她必须要拿到孙钱的卖身契,还他一个自由身。 不然宁乡赵家的那些豺狼虎豹等她去了湖广,肯定不会放过孙钱的。 第三十章 你是谁 屋子里的烛火被风吹着乱晃,写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酸疼,她揉了揉眼角,抬起头看到糊着的纸窗上映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赵潭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过去推开了窗。 外面什么也没有, 就像当初在景仁宫时,她看到的那抹身影,每每推开窗后,什么都没有。 是她看花了眼吗?还是因为心中的执念,相思成疾? 赵潭苦苦一笑,转过身时却身子一震,曹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子里。 淡淡的檀香夹杂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又喝了酒! 赵潭拧眉看着他。 曹煜拖着沉重的步子站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半晌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坚硬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 “不要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他轻轻道。 他又将她当作了那个女人,为何他总是这样? 虽说人有相似,但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与罗湘根本就不是一个性子,无论是从气质、说话、喜好上都不同。 赵潭有些想不明白。 曹煜静静地抱着她,低沉的嗓音说着,“你怎么舍得离开我......”是问句,却带着无以言语的苦痛一般,令人听着十分压抑,仿佛这句话包含了无数的心酸和怀念,还有那份不舍的悲凉。 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颈脖间,轻轻柔柔的触感却令她心里一阵酸涩。 有些粗粝的大掌缓缓摩挲着她的后颈,赵潭怔怔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屋檐下两盏灯笼随风摇动,映衬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红烛,烛油像是滴下的眼泪。 赵潭闭了闭眼,她的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的温柔于旁人而言是良药,在她这儿就变成了毒药。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宛若一把狠狠刺进她心窝的长剑。 往里扎得更深一些就会要了她的命,拔出来也会溅她一身的血。 赵潭猛地去推他,声音里透着一丝坚定,“我不是她,你认错人了。” 身上忽然一轻,埋在她颈窝温热的气息顿时消散。 曹煜垂眸凝视着她,眉骨凛凛,浑浊的眸子渐渐聚成一团乌黑。 “你是谁?”转瞬间他的嗓音变得凉而淡。 赵潭抿了抿唇,道:“我是赵潭,你的妻子。” 不,或许在他心中,他从没有将她看作妻子。 在她心中亦不再是他的妻。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曹煜眼中浮现一丝迷茫,忽然身子一晃,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两个婆子合上了门,赵潭怔怔望着那道门,空洞的眼神什么也没看,却似乎一下子看尽了世间万事,站了不知多久她重新坐回桌案前,抬手捂住了脸。 泪水打湿了她的双手,她的心无比的沉痛,像是被剜了一刀。 阵阵钝痛袭来,她捂着胸口快要无法呼吸,空寂的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夜色,眼泪似快淌干了一般,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终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他不记得她,就算记得,她仍旧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她又凭什么要对他念念不忘。 曹煜与她,终归是有缘无份,都过去了。 她要学着去忘记,忘记那些有曹煜的岁月光阴,重新开始。 ...... 翌日卯时,陈管事如约而来。 他看了一遍赵潭抄写的佛经,眼里透着一丝惊讶。 这字迹无论从笔锋还是收尾都恰到好处,看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手,倒像是阅历丰润、稳重端庄的主母才能写出这么有韵味的字来,比那些儒生还有过之而不及。 通篇下来,字里行间隐隐透着的大气磅礴,如大齐山河广袤开阔。 陈管事难得称赞,“三奶奶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赵潭客气地回道:“陈管事谬赞了。”她的字都是前世练就出来的,为了与曹煜并肩齐驱,她下了不少苦功夫,那时她什么都肯学,只要能站在他的身侧就心满意足。 陈管事收好那些抄写的佛经,领着赵潭走出角院。 “三奶奶一夜未睡,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用了早膳后,老奴会让人来喊三奶奶。” 赵潭点点头,“有劳陈管事了。”说话客客气气的,已经没了昨天那般强硬的态度。 或许是想通了吧,陈管事送她回院子就走了,赵潭跨进门,水香就急急迎上来。 “三奶奶,您没什么事吧?”她前后左右打量着赵潭,“有没有伤到哪里?” 赵潭奇怪地看着她,“我没有受伤,昨夜抄了一叠佛经。” 水香有些讶然,“三奶奶没受罚?” 赵潭眉头蹙着,不解地问:“抄了一夜经书还不是受罚?” 水香道:“奴婢还以为.......”后面的话她没有说,脸上笑着,“三奶奶回来就好。” 前世赵潭虽然身为曹煜的妻子,但对他的事知之甚少,说实话她其实不太了解曹煜。 她知道他心狠手辣,知道他不择手段,但却从没有去深深探究。 就算他利用她,她也刻意不去想。 曹煜对她冷漠,也从不提起他的事,她像被排斥在他的人和事外,孤寂地熬着。 水香服侍着赵潭梳洗换衣裳,梳了妇人髻,换了件杭绸的桃红撒花烟罗裙,外穿着藕丝琵琶衿上裳,衬得肌肤白皙胜雪,模样娇艳。 水香不禁感概道:“三奶奶生得真美。” “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赵潭声音透着一丝苦涩。 自古红颜多薄命,指得就是她这样的吧。 秋菊已经摆好了膳食,过来喊赵潭,“小姐,奴婢扶您去外间吧。” 赵潭摇摇头,起身下榻,笑着,“我能自己走。”不过是一夜未睡,哪有那么柔弱不堪。 橘红的光辉斜斜照在屋子里,如同融化了冰雪般给人一股暖意。 赵潭慢慢吃着饭,想着回门的事。 回门是大齐历来的规矩,不经过这一道,嫁去的新妇会在夫家抬不起头的。 只是她从不在乎这些,若不是孙钱,她根本就不想回族里。 她要如何才能救孙钱呢?赵潭在心里谋划着。 第三十一章 回门 用完早膳没一会儿就有人来喊,马车已经在二门外候着了。 赵潭也没耽搁,带着秋菊和水香两个丫头跟着那人去了垂花门。 门外有三辆马车,陈管事过来道:“三爷在里面。”他指了指第一辆马车。 赵潭点点头,水香扶着她上去,然后和秋菊坐上第二辆马车,第三辆马车装的都是些绸缎摆件等物什,十几个护卫随行,陈管事骑着马领着几个贴身侍从走在前头。 赵潭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回门的事打点得这么周到,前世曹煜没有陪她回门,她也没有回去,在庄子上住了两个多月就去了湖广保靖州,算是彻底与宁乡赵家断了联系,若不是守着三年为母亲的坟立碑她也不会回宁乡,后来又因为父亲被革职的事与赵家缓和了关系。 想着这些,赵潭的眸子黯然无光。 她抬头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曹煜,要不是他,想必父亲也不会忽然看重她。 父亲不过是借用她的身份为赵菱铺路,在父亲心中赵菱才是他的女儿。 这些年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在后宅中没有子嗣作为依仗,受着几个姨娘的排挤和奚落,父亲不闻不问,母亲却无怨无悔地打理着庶务、辛苦操持着家业,最后竟是死得不明不白。 母亲下葬时父亲没有来宁乡主持大局,连派个人露面也没有。 三年后她为母亲立碑时,父亲也没有过问,赵家的那些人也都没有出现。 全都是外祖母和舅舅们帮衬着,请来道士做了场法事,让母亲入土为安。 可是母亲怎么会安宁? 那些害母亲的人都安然无恙的活着,因为她和曹煜的关系而步步高升。 母亲怕是含泪九泉、死不瞑目。 赵潭定定看着曹煜,眼眶泛红。 她真是个瞎子,上辈子竟然做了这么蠢的事。 正暗自气恼着,曹煜忽然睁开了眼,淡淡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赵潭不想与他说话,转过脸看着车窗外,鳞次节比的商铺往后倒退着,街道上的小贩大声吆喝,渐渐地她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回过头看到曹煜又阖上了眼。 她能怪他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上一世的事没有必要再怨他。 赵潭恢复冷静的模样,静静地靠着软枕喝着茶,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袁氏已经等在大门口,大老爷赵文尚和四老爷赵文晖分别站在袁氏两侧,韩大老爷韩秉贵和妻子赵文秀也守在一旁,见到曹煜立即笑脸相迎。 袁氏关切地握住赵潭的手,露出慈祥的笑,“三丫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赵潭冷眼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道:“祖母有心了。”连句客套话也难得敷衍似的。 袁氏并不在意,笑着将人迎到前厅,仆妇端上热茶,一切井然有序。陈管事让人将一马车的物件都搬进来,袁氏客客气气道:“来就来,还带这些做什么。” 回门送礼是大齐的礼节,都知道袁氏这话不过说说,曹煜谦谦和和地道:“都是应该的。” 袁氏屏退下人,前厅顿时安静下来,韩秉贵向曹煜拱手,“上次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三爷,趁着今日回门,我就借花献佛。”他拍拍手,随侍送上一幅画,“这画出自江南名师之手,三爷若不嫌弃就收下吧,也了却我一件心事。” 赵潭抬眼望去,那是一幅山水画,笔锋犀利,大气磅礴,有尽揽天下、气吞山河的意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韩秉贵笑着赞道,“这画中的山川波澜壮阔,如三爷的脾性为人一样慷概大气,我特地托人找来这幅画赠与三爷,三爷就莫要推辞了。” 曹煜起身道谢,“韩老爷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有拒绝,陈管事上前收好画作。 韩秉贵请曹煜坐,“你那二十石米粮可算救了我们韩家。”深深一叹,“都怪我那不懂事的二弟,竟胆大妄为挪用税粮,他也不想想让我这个哥哥如何自处!” 韩家祖籍高邮,韩秉贵是前几年被推出来的粮长。 挪用税粮可是大罪,难怪韩家要牢牢绑着曹煜。 若是曹煜反水,韩家就没有了活路。 赵潭正暗暗心惊,就听韩秉贵又道:“三爷解决了我们韩家的难处,今年韩家不仅能够顺利解运税粮,还有余粮去泰州盐场支取盐引......” 盐商富裕便是因为这盐引,韩家也想吃这甜头。 曹煜谦道:“韩老爷倒不必如此,我不是白白做这件事的,韩老爷也承诺给我一分月利。” 钱庄都是一分年利,曹三爷是为了堵住外头的那些嘴,才象征性地收一些。 韩秉贵心里清楚,像曹三爷这样财大气粗的人,他得牢牢抓紧。 “三爷无须自谦,这份恩情,我韩某定然牢记于心,今后有什么地方用得上韩某,尽管吩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曹煜便没再推脱。 其实赵潭知道韩大老爷说的都是客套话,他这么说只是想着你来我往,与曹煜关系更紧密些。 赵文尚半天没插上嘴有些急了,一抓到空档就迫不及待地道:“三爷的产业遍布江南,我不甚懂行,但也想涉足一些,三爷可否指点一二?” 赵潭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赵大老爷脸上打了个转,他那急切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肚子里的盘算。 原来袁氏不仅仅是为了稳住姑奶奶赵文秀在韩家的地位才说了这门亲事。 赵家也想搭上曹煜这条船。 前世赵潭嫁进曹家便与赵家断了联系,看来那时候赵大老爷就已经与曹煜亲近起来。 可是曹煜从没有对她提过只言片语。 那她的父亲赵文启呢?什么时候搭上的曹煜? 赵潭偏过头注视曹煜的神情举动,曹煜没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默了默,才道:“我只是比在座诸位多做了几年的生意买卖才略有所成,赵大老爷倒是过甚其词了,也谈不上什么指点,不过我在宝应确实有几处产业刚刚起步,若是赵大老爷想要涉足,倒是可以一起做这事。” 第三十二章 心思各异 袁氏娘家的老宅就在宝应。 赵潭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个,但她清楚曹煜绝不是有什么善心的好人,他野心勃勃,做的每一件都经过深思熟虑,提到宝应也决不是一时兴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觉得这件事是与袁家有关,曹煜要慢慢地捉住他想要的黄雀。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显山露水,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目的。 但赵潭还是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事会牵扯到袁家?自打袁大老爷被斩首示众,袁家就做起了缩头乌龟,听说袁二老爷也疯了,袁家就如刮过的风般顷刻间销声匿迹。 她很少听到袁家的事,后来去查当年那件吃空饷的案子,也无功而返。 想到这赵潭深深看了看曹煜,会不会曹煜也想查当年的这个案子?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会令曹煜对袁家上心。 赵文尚一听,眉眼舒展,脸上立即绽开笑容,“我母亲的娘家就在宝应,我打小就常常去外祖家,对宝应也是了如指掌的,若是三爷不嫌弃,今后就有劳三爷多多照应了。” 袁氏笑着对赵文尚道:“你以后宝应、宁乡两边跑,若是忙不过来,就让你表兄也帮衬着些。” “有三爷照拂,母亲莫要担心。”赵文尚恭恭敬敬道,“儿子都晓得。” 这时赵四老爷忽然咳嗽起来,袁氏紧张地去看他,“文晖,你怎么样?” 赵文晖儒雅地笑了笑,“母亲,儿子没事,或许是前两天出门时衣裳穿得有些薄,不碍事的。” 袁氏一双厉眼看着四夫人姜氏,“你怎么当人家媳妇的,还不快去煮完姜汤过来。” 姜氏怎么说也是四老爷的妻子,袁氏却当众下了她的脸,府里有得是仆妇婆子,却让一个夫人去煮姜汤,可令赵潭诧异的是,姜氏脸色温和,不见一丝不悦,温温柔柔曲膝应声。 和那天夜里在棚屋判若两人。 说起来她对这个四婶婶没什么印象,好像在人前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样子。 她所看到的都是姜氏对四老爷尽心尽力,对袁氏的话言听计从,从不违逆大夫人张氏的吩咐,膝下有二小姐赵岚、六少爷赵勋和八少爷赵华,还养育着妾室的儿女,四小姐赵玥和五少爷赵贵,俨然一派恭淑贤良的主母作派。 可赵潭知道,姜氏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个样子,那天在棚屋,她清清楚楚听到姜氏尖酸刻薄的质问,看到姜氏凶恶的一面。姜氏处心积虑的谋算着,利用父亲将母亲送来族里,任由袁氏宰割。 橘蚌相争,渔翁得利。 姜氏就是那渔翁。 这份阴险狠毒的心思令赵潭毛骨悚然。 姜氏急急忙忙出了前厅,领着几个仆妇去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姜氏端了姜汤过来,赵文晖喝完后,袁氏还是不放心,让人将赵文晖送回去,姜氏向众人告辞匆匆退下。赵潭偏过头发现秋菊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有仆妇进来在袁氏耳边说了几句话,袁氏叹口气道:“我这儿子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这会儿又头疼起来......”欲言又止,眼中透着担忧。 赵文尚忽然道:“母亲若是不放心,就去看看吧,这里有儿子照看着。” 袁氏这才起身,向大家赔了礼,急急走出前厅。 赵潭心照不宣,袁氏肯定是去见秋菊了。 这一大家子活得都是戏精儿似的。 赵潭低头喝着茶,听着赵文尚说起自己做里长这些年的艰难,感概遇到曹三爷的缘分和庆幸。 韩秉贵也在一旁附和着,深有体会,“虽说韩家和白家结为姻亲,但我也捞不到半点儿好处,白大老爷可是不近人情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我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 韩秉贵说的是通州白家? 通州白家大老爷娶的是韩秉贵的同胞妹妹,膝下独子与韩秉贵、赵文秀所生的嫡长女韩宝善成的亲,当初韩宝善成亲时,顾家也是随了礼的。 白家这几年是挺风光的,虽然白大老爷只是军粮经纪,但身为军粮经纪要的就是魄力胆识和信任,白家的声望很高,通州的大户都想将自家女儿说给白家,只是白大少爷偏偏看上了韩宝善,白大老爷拗不过自己这个独苗,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是任谁也没想到,后来白家牵扯进一桩贪墨的案子,轰动了大齐,朝中官员震荡,还因为这案子连根拔起了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杨裴,杨家的下场很是凄惨,白家也深陷权势漩涡。 赵潭看了眼正在说话的曹煜,不知这件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曹煜似有所感,微微偏过头看她。 赵潭收回目光静静喝着茶,大夫人张氏亲切地坐在她的身旁,让人张罗了些点心端上来。 张氏低声道:“这也快晌午了,饿了就吃些桂花糕垫垫肚子,也不要吃太多,不然午膳就该吃不得了......你祖母操持了几大桌子的菜,还请了戏班唱戏,热闹热闹。” 赵潭侧目看见张氏一脸和蔼的笑,不知怎的想起前世她那双冷漠的眼睛。 打从赵潭来到族里就没见过张氏对自己的热忱,搬到角院后也没再见到过张氏,张氏也从没来看过她,因为大姐姐赵茜,她被莫名其妙算计,这里头定然有张氏的主意,若不是韩家要拉拢曹煜,那高僧给她批的命足足会毁了她的终身。 赵潭脸上带起一抹笑却未到眼底,“听说二伯母最喜听戏,等会儿我便与二伯母坐一块儿。” 张氏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半晌才道:“你知道你二伯母什么性子,她身体又不大好,这种场合出现恐怕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赵潭皱着眉,神情不悦,“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听听戏有什么不可?” 张氏有些为难,“我是替你二伯母的身子着想......” 赵潭冷了脸,“二伯母不听戏,那我就去她的小院陪陪她吧。” “这怎么能行!”张氏有些急了,想了想,道,“那我让人去请你二伯母,你也别折腾了。” 第三十三章 和善 曹三爷已经接过两门亲事,张氏以为曹家就是龙潭虎穴,成亲拜堂的那天,曹三爷也没有来接亲,这更肯定了张氏的猜测,她觉得今天回门曹三爷应该也不会出现,走走过场也就罢了,却不想韩家人昨天就来了府里,老太太为了赵文秀不得不把排面做足。 令她更为意外的是,今天曹三爷竟然陪着赵潭这丫头回门。 看着赵潭的气色,不像是在曹家吃了苦头。 她这个做大伯母的也要给这丫头几分薄面。 不论是赵家还是韩家,目前都要依仗着曹三爷,这丫头身为曹三爷的正房妻室,却呆在那下贱胚子的院子里,让曹家怎么看?韩家怎么看? 张氏有些气闷,明明是送这丫头去送死的,怎么摇身一变,这丫头就成了正经的曹三奶奶? 她怎么都有些想不通。 这会儿袁老太太让人扶着进来坐着,“大夫看了,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凉。” 大老爷赵文尚紧张的面色一松,点点头,“儿子还担心着四弟,既然没什么事,等会儿也出来凑凑热闹吧,听听戏正好解解乏闷。” 赵潭笑眯眯地看着这母慈子孝的两人,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影晃动,微微偏头就看到了秋菊,秋菊弯下腰在赵潭耳边说:“小姐,奴婢有些闹肚子,不知吃了什么。” “即是闹肚子,你就出去歇着吧,不用在这候着了。”赵潭轻轻道,“这有水香服侍。” 秋菊犹豫了一下才悄悄退出去。 赵潭偏过头就看到袁老太太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几日不见,三丫头看着倒是水润了不少,今后有三爷照顾着,我这个老婆子也算是放平了心思,给她父亲也有了个交代。” 赵潭莞尔,“这都是祖母的功劳。” 袁老太太眉目含笑,心头却堵得慌,她将赵潭说给曹家又不是让这丫头去享福的。 “提这些做什么,你是赵家女儿,我自该顾着你。” 袁老太太顿了顿,道:“幸而曹家的庄子离赵府不远,若是你想回来看看,就让人提前支一声。” 她亲亲切切地说着,像是一个疼爱孙女的慈祥老人,目光柔柔和和的。 哪有之前对四夫人姜氏的严厉。 她这样说是想着与曹家多走动、多亲近关系。 但这是摆在明面上的话,事实上依着赵潭的性子,她从没有盼过赵潭会主动亲近宁乡赵家。 只是话还是要说出来的,今后赵潭做不做得来,就不是赵家失了礼数。 赵潭喝着茶,心中了然,“恐怕这事不能如祖母所愿。”顿了顿,抬起眸,“明天我就要随夫君回湖广了,今后都不能侍奉在祖母身侧,祖母莫要伤怀才是。” 听着这话袁老太太脸上透着几分惊讶,好似才听到这件事一般。 可赵潭清楚她必然已经从秋菊嘴里得知他们要回湖广的事。 “这么快?”韩秉贵和赵文尚俱是一愣。 曹煜道:“家里来了信,说是有急事......不过宝应那边我会留着陈管事,他会打点好一切的。” 赵文尚听后暗暗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宁乡距离湖广保靖州甚远,这一来一回要数十天,等曹煜处理完家事,再回宁乡,这生意上的事不就搁置了,他不懂这里头的门路,硬着头皮乱撞只会白费功夫,凡事都要趁热打铁,这道理他还是通晓的。 赵文尚拱了拱手,“有劳三爷费心了。”又转头对陈管事道,“这段时日就托陈管事照应着。” 陈管事回了礼,“赵大老爷莫要客气。” 袁老太太这时轻轻叹息一声,对赵潭道:“我虽然舍不得,但女子从夫,今后曹家就是你的家,三爷就是你的天,你要事事以自己的夫君为先,听婆母的教诲,牢记曹家的祖训,开枝散叶,做个贤内助,祖母这边就莫要挂念了。”倒是事事为曹家考虑,谆谆教导着赵潭。 这才是袁老太太想要说的话,她是说给曹煜和陈管事听的,想要曹家念着她的好。 曹家是曹三爷打下来的,赵潭再不济也是曹三奶奶,身份摆在那儿。 有这一层关系,两家的情分就还在,她拿捏不住赵潭,但维持着两家面上的和气还是轻而易举,赵潭怎么看待她这个老婆子不要紧,要紧的是在曹三爷心中、陈管事心中,她是什么样。 宁乡赵家是个什么样。 所以这规矩、教导一样都不能少。 赵潭放下茶碗,轻轻点头,“我自是不会挂怀祖母。” 闻言袁老太太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仅仅一瞬就笑开了,好像这话是宽慰她的话。 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管着诺大的后宅,对付这种明枪暗箭的话早就得心应手。 区区一句呛人的话罢了,她哪会在意。 袁老太太笑容愈柔,还想说什么却听赵潭先开了口:“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他,听祖母这么一说,我想着去湖广心里也会挂记着这事,倒不如现在做个了断。” 脸上的笑一僵,袁老太太眸色忽而变深,赵文尚也看过来。 赵潭起身对袁老太太拜下,然后站的笔直,掷地有声地道:“我母亲回海安的那天与我说,她在族里并不好过,每天卯时就去祠堂抄写佛经,直到亥末才回佛堂歇下,府里也只有巧儿送来一顿饭食,我看着实在不忍心就劝着母亲回外祖家......” 当着曹三爷的面说族里苛待她母亲的话,袁老太太的脸没处搁,赵文尚也沉着脸。 韩秉贵看着赵文秀的脸色阴郁,赵文秀泪水盈盈去看嫂嫂张氏,张氏急急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脸上还是笑着,但却难掩眼中冷厉,眸中精光直直盯着赵潭,那眼神看着,若不是有曹三爷坐阵,怕是这双眼就能将她剥皮刮骨。 曹煜慢悠悠喝着茶,好似没有看到这突然的变故。 “三丫头,你看你,都说的是什么话,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大夫人张氏怕老太太沉不住气,将这事给搅黄了,硬着头皮去拉赵潭。 第三十四章 纵容 赵潭微微一侧身,就躲开张氏伸过来的手。 “大伯母,您先听我说完。” 张氏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赵文秀这时忽然起身,急急道:“你这孩子,你母亲是来族里受罚的,要是不这么做,怕是过不了你父亲那边,你祖母原先是不想的,但你父亲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她的话音还略有些颤抖,生怕说错一句话,惹来韩秉贵的嫌弃。 “姑母,您先别急,我说的并不是关于母亲的事。”赵潭嘴角缓缓上扬,“谁知那天回去的路上碰到歹人,幸得一个人相救。” 赵潭迎着袁老太太的目光,“这人正巧是府上的下人,我想见他一面,当面感谢他。” 原来是这事。 赵文尚额头都浸出了汗,抬头擦了擦。 赵潭看在眼里,忽然不动声色地对他道:“大伯父,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知道知道。”赵文尚连连点头,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蓦地抬起头看着赵潭,半晌又摇摇头,赵潭向他走近。 “大伯父若是不记得了,可得好好掂量一下,这儿还有韩家大伯在呢。” 话音一落,韩秉贵果然向赵文尚透去警告的目光,好像在说要是今天这事办砸了,他肯定不会放过赵家。 赵文尚顿了顿,笑起来,“我这记性,人老了不中用,这么重要得事差点儿就给忘记了。” “我这就让人将他给请过来。” 赵文尚立刻吩咐下人去西南角院带人过来。 袁老太太这会儿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还以为是什么事,你这孩子又不早说,既然他救了你母亲,那就是我们赵家的大恩人,怎么会怠慢他。”说着轻轻一叹,“你母亲也是......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是怎么也不信的,偏偏你父亲要将她送来族里,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不提。” 赵潭觉得袁老太太话里有话,她喝了口茶,神色清淡。 袁老太太也不再说她母亲,问了问什么时候,仆妇答话:“快要晌午了。” 袁老太太笑着看赵潭,“要不等吃了饭再过来见他?”这么多人等着,她还是要说一说。 这丫头不懂礼数,他们赵家却不能不顾着大局。 赵潭清清淡淡回道:“祖母若是等不住就先去席面,我得在这儿等着,不见到他,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袁老太太怎么说也是做过宗妇的,这话里说的什么意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这是在赵府,她的掌控之下,怎么会出差错,这丫头是在含沙射影地说她狠毒,说她暗害孙钱。 “也不差这会儿,那就再等等吧。”袁老太太端起茶来喝,敛了敛眉。 从将才进门到现在,这丫头说话都是冷嘲热讽的。 虽然脸上笑着,但言语间却是暗戳她的心窝子,她看得出来这丫头是不会念着他们赵家的。 只不过她要的也不是这丫头的好,左右不过一个搭桥的,她也不会在乎,她要的是曹三爷对赵家的心意,对大房和四房的帮衬和提携。 曹三爷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最懂权衡利弊,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他选中韩家必然有一定的理由,她首先想到的是白家,所以她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坐上这条大船,分一杯羹,将那些看低袁家、逼死袁家的人都踩在脚下。 念头转过,袁老太太神色变得愈发温和,抬头问赵文尚,“人来了没有?” 赵文尚往厅堂外看,就见随侍带着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件粗布衣袍,清清瘦瘦的模样。 赵潭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孙钱已经跨过门槛进来,见到赵潭也没有露出一丝讶异。 他端端正正地立在厅堂中央,赵潭没有上前问话,而是转过身对袁老太太曲膝,“祖母,孙女想求您一件事,可否放了他的奴籍?” 闻言袁老太太沉默了,她没想到这丫头会忽然提这事。 赵潭语气决然,“孙女从来没有求过祖母,赵府下人不少,他不过是个浣衣房送水的,也不受府里的重用,孙女想还他一个恩情。” 袁老太太还在犹豫,她不想这么容易就放了孙钱。 赵潭忽然冷了脸,“方才祖母还说他救过我母亲便是赵家的大恩人,这会儿人来了,祖母却是要反悔吗?”她不依不饶耍起小姐脾气来。 大夫人张氏皱了皱眉,上前拉着她,“三丫头,你祖母向来一诺千金,她只是在想一个周全......你没当过家,这其中的门道有所不知,卖了身的籍契不是说赎就能赎的,都是过了衙门办了手续,这一时半会儿也弄不了,所以放籍的事还得从长计议,要不就先放一放,等过了今天,我让你大伯父亲自去处理这事?” 赵潭淡淡笑了笑,“即是如此,那将他的卖身契交给陈管事吧,陈管事做事稳当妥贴,交给他去办,想必费不了多少事。”说着偏过头去看陈管事,“要是陈管事去办这事,大约多久能赎回籍契?” 陈管事如实回道:“三奶奶,约莫半天。”曹家半天就能赎回籍契,这和曹家的实力有关系。 赵潭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大夫人张氏,“要是没有什么异议,就烦请大伯母让人去拿卖身契吧。” 张氏脸色一白,目光踌躇地去看老太太,老太太沉着脸没说话。 赵潭催促道:“我记得大伯母是管着中馈的,大伯母这是不答允吗?” “他虽然只是个送水的下人,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救我们母女于水火的恩公,这份恩情说什么我也要还他,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大伯母却这般犹豫,迟迟不肯答应,那祖母呢?还有大伯父,您们都是这么个性子?有恩不报?难道赵家就是这么处世立命的?” 赵潭语气很淡,但咬字却很重,就像一声声砸在心上的鼓锤,令每个人都不由提起半个身子。 “虽说我是一个女子,但却也懂得凡是做人做事都应该讲究一个诚字,不诚,又谈何其他?” 韩秉贵一听脸色黑成了锅底,抬头看到对面沉吟喝茶的曹煜,平静得犹如一潭深水,对赵潭所说的话没有半点儿阻止,也没有对她的小姐脾气半分不满,这分明就是纵容。 第三十五章 嘲讽 他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这赵家的弯弯绕绕,可是他看了半天也着急了,其他的他可以不理,但涉及到生意上的事,他不得不管。 曹家就是因为一个诚字做到今天这个局面。 赵家失诚,那韩家呢? 不过就是个下人,再大的事有他的事大? 曹家这棵大树,他决不能错失。 韩秉贵重重搁下茶碗,看着赵文尚,面色不虞,“不过就是个下人,我拿钱来赎。” 赵文秀惊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若是因为这事赵潭对宁乡赵家翻了脸,那么他们赵家就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老爷肯定会对她失望透顶的,她没了赵家作为支撑,又能拿什么来栓住老爷的心? 念头一起,赵文秀急急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清楚韩秉贵开了口,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没有退路了。 “你去把卖身契拿出来,交给陈管事。”袁老太太对大儿媳张氏吩咐。 张氏如临大赦,匆匆退出前厅领着几个仆妇回主院。 赵文秀紧绷的身子缓缓松垮下来,没过多久张氏就拿了卖身契回来交给陈管事。 陈管事仔细收好。 一切妥当后,袁老太太笑着招呼大家:“都该饿了吧。”说着起身让人领着众人去花亭用午膳。 赵潭落后几步,问孙钱,“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孙钱淡淡看了看她,眸中透着疏远,“小的很好,小姐莫要再担心。” 赵潭犹豫了片刻,道:“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孙钱眼中流露出一丝消沉,“小姐不必如此,小的并没有将事办好。” 赵潭想着他听命的那人会不会因为这事而恼他? 念头刚转过,赵潭就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人能将孙钱这样的人收到自己麾下,必定是有所不同的。 赵潭道:“等会儿吃过饭我就让陈管事去赎你的籍契。” 孙钱忽然停下了脚步,赵潭回头看他,他向赵潭弯腰一拜,“小姐将卖身契交给小的即可。” 赵潭愣了愣,“你不想赎回籍契?” 孙钱没有回答,赵潭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像孙钱这样的人怎么会以籍契为约束,说不得那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你等等。”赵潭追上陈管事拿了卖身契回来递给孙钱。 孙钱收入袖中,对赵潭拱手道谢,但赵潭觉得他好像也不想要回卖身契。 她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孙钱头也没回的走了,是在怨她吗?她脑海里浮现出那天他那双失望的眼睛。 他到底在失望什么?她不惜答应嫁到曹家来换回他的一条命。 可他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似乎只有她不嫁给曹煜,他做的这一切才有意义。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赵潭想着先前在族中孙钱屡次相助,安排好一切送母亲回海安。 后来为了她被赵文尚扣押,竟是抱着一死的决心,对她而言每一件事都是雪中送炭。 但在这世上没有谁会豁出性命去做一件事,他这样做必定是有所图的。 他图的是什么? 赵潭定定地望着那扇厚重的大门,孙钱身无长物,一身粗布衣袍,什么细软也没有拿,就这么洒脱地离开了赵府。 这时有仆妇过来催她,赵潭慢慢收回视线,随那仆妇去了花亭。 花亭宽阔敞亮,摆了五桌席面,她过去时赵家、韩家的人都已经落座。 她淡淡扫视了一圈,大房的赵茜和其丈夫孟晟也在,赵茜也看到了她,笑着起身过来,亲切地喊她,“三妹妹。” 赵潭不咸不淡地道:“大姐姐也回来了。” “三妹妹回门,我这个做姐姐的肯定得赶回来。”赵茜温温柔柔地拉起她的手,“等用完午膳,我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赵潭垂眸看着她挽着自己的那双细长的手,“大姐姐不怕我命格不好,克了你和孟家吗?” 赵潭故意拔高了些声量,闻言赵茜笑容一僵。 紧挨着的那桌席面有好些个孟家过来的长辈,还有几个小姑子陪着一起来的,赵茜顿时感觉到有几道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身上,心底难免有些发慌。 那命格之说不过是给她找的台阶,这会儿放在明面,她怕多生枝节,惹得自己丈夫不喜。 赵茜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 “妹妹总是喜欢开玩笑,只是说一会儿话,没什么大碍的。” 赵潭却摇了摇头,“大姐姐不怕,妹妹却是担心孟家会责怪大姐姐,毕竟像我这样的不祥人,人人都是避而远之。” 说着这话她将手收回来,用锦帕慢慢擦了擦手,像是沾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赵潭忽而抬头冲着赵茜一笑,然后随手扔掉了那条锦帕。 赵茜白皙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嘴唇微微泛白。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还是当着几个小姑子的面。 等回了孟家,她还有什么脸面! 赵茜瞟了一眼那桌席面,几个小姑子都不约而同露出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还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赵茜狠狠咬着牙,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要不是在席面上,她肯定毫不犹豫抓破这贱人的脸! 赵潭轻飘飘看她一眼,不再理会她,径直越过她走到曹煜身旁的那个空座坐下。 这里是主位,将下面的人尽收眼底。 最右边的桌子坐着的是二房的人。 二伯母今天的气色好了很多,或许是见到了两个儿子,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容。 二哥哥赵诚穿得有些单薄,坐在二伯母的对面,温温柔柔的模样,如白玉一般温润,但他的眉眼之间却透着淡淡的疏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四哥哥赵睿就有所不同,对二伯母的问话都有作答,谦和有礼,让人感到亲切。 在赵潭的记忆中,二哥哥和四哥哥一直都听着老太太的教导,各自忙着学业,很少去二伯母的院中,二伯母身边只有小桃一个丫鬟服侍,冷冷清清住在偏院里。 二房凄苦,受老太太挑拨,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后来二哥哥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毅然决然带着二伯母搬离赵家,并与宁乡族中不再往来,曹煜攻陷皇城时,二哥哥已经外放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参议,那时倭寇来犯,二哥哥并没有回朝述职。 第三十六章 装腔作势 或许是感受到她注视的目光,赵诚微微偏过头看她,赵潭大大方方露出一笑来,赵诚没有什么表情,却依旧看起来温温雅雅,只是他没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好像没有看到她流露出来的善意似的。 赵潭也没放在心上,她很少回族中,二哥哥与她也没说过多少话,自是不会亲近她。 “在看什么?”耳畔忽而传来曹煜的问话。 赵潭偏过头看他,他那双沉沉的眸子如潭水般看不到底。 “没什么。”赵潭轻轻摇头,不再看他,她现在还做不到面对他时心境平淡如水。 曹煜目光若有似无落在赵诚身上,淡淡问:“他是谁?” 赵潭不明所以。 “你将才看的那个人。”曹煜的嗓音依然淡如薄烟。 赵潭却感到无形中的压迫感。 “那是我二哥哥。”赵潭笑了笑,“三爷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曹煜淡淡的目光移向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启了唇,“你最好是记得自己的身份。” 赵潭一愣,前世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但她从不认为是因为曹煜在意她,他只是要她守着三奶奶这个身份。 他心中一直有所念之人,是送他翠色如意玉佩的那个女子。 虽然他从未提过,但她知道是罗湘。 赵潭莞尔,“我自是记得,夫君也要记得才是。” 曹煜收回目光没再理她,韩秉贵过来敬酒,赵潭皱了皱眉,曹煜一喝酒就会作出令人心烦意乱的事,她想了想,凑到曹煜耳边道:“夫君不胜酒力,浅尝即可。” 温温热热的气息吐在曹煜耳侧,曹煜有一瞬的怔愣,但很快就遮掩住心中的异样,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赵潭见此心头一下轻松了不少。 曹煜一般不会多喝,但她还是不放心就相劝了一句。 接着赵文尚、孟晟都相继来敬酒,曹煜都是浅尝即止。 赵潭心情大好,就多吃了些,宴席还没结束就让水香陪着去花园散步消食。 “妹妹倒是有闲情逸致来赏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赵潭转过身,看到来人,笑了笑,道:“二姐姐有这雅兴,为何妹妹就有不得?” 赵岚冷眼相对,“不要以为嫁到曹家就能安心做你的三奶奶,妹妹有所不知,曹三爷先前娶的两位妻子都是死于非命......妹妹可要保重自己才是。” 赵岚是四房的嫡长女,老太太一向偏疼四老爷赵文晖,对赵岚也是爱屋及乌,什么好的用的都先紧着赵岚,赵岚也被惯成骄纵的性子,说话从来都是口无遮拦。 赵潭刚来族里时,就与赵岚起过争执,还伸手打过赵岚一巴掌,赵岚肯定是记恨着这件事。 “二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潭似笑非笑地说,“二姐姐是想说三爷命硬克妻,可是祖母为我选中曹家是想着我嫁个好的夫家,二姐姐这么说,难不成是想奉告我,祖母说下这门亲事实则是送我去死的?” 闻言赵岚脸色一白,紧紧咬着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个三妹妹口舌厉害,她早就领教过,但也不像今天这般来势汹汹。 明明赵潭只是轻飘飘地说着话,却让赵岚感到一阵压力。 “那二姐姐是什么意思?”赵潭清淡的目光盯着赵岚,“还是想告诉我曹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妹妹有些好奇二姐姐如何知晓曹家的事,这些都是从何处听来的?” 赵岚对上赵潭的双眸,竟是有些心虚,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可转念一想到父亲,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三房作祟,父亲何至于落得这个样子。 凭什么三伯父能入朝为官,她的父亲只能闲置在家,行事处世通通要看长房的脸色。 赵岚只要想到父亲的苦,她的不甘、委屈就忍不住想教训赵潭。 说出口的话自然要戳赵潭的心窝子。 “你心里清楚,祖母为何要嫁你到曹家,你不过是个联姻用的棋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这个三妹妹脾气执拗心气又高,在赵家人尽皆知,说好听点叫行止由心,事实上就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赵潭根本就不将宁乡赵家放在眼里。 赵岚身为姐姐训斥一下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一想,赵岚底气十足。 “二姐姐就莫要污蔑祖母的一番好意了。”赵潭觉得有些好笑,“二姐姐怕是忘了,祖母请人为我算了一卦,只要远离赵家,我就能逆天改命,祖母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好。” “这里又没有人,妹妹何必装腔作势。”赵岚忍不住笑出了声,“若不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早就被祖母送出了府,你不承认也好,惺惺作态也罢,你被三伯父送来族里就成了一颗弃子,逆天改命?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要不是因为这门亲事,你以为能安然无恙留在族中?” 赵潭看着赵岚,“二姐姐说来说去,就是想告诉我祖母是在算计我,然后还一并算计了曹家?” “祖母恨透了三房,怎么会诚心帮你。”赵岚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果然是个愚昧无知的,她要是不点破,赵潭就安心做曹家三奶奶了。 哪有那么轻巧的事,她要这个蠢货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不然怎么对得起父亲受得苦。 赵潭平静的眸光看着她,淡淡道:“二姐姐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 赵岚嘴角上扬,“姐姐是想好意提醒你,到了婆家要万分谨慎,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只能怪你自个儿福薄命短,怨不得他人.....想要嫁个如意郎君,有个称心如意的夫家,还是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数......” 赵岚还想说下去,一声暴呵忽地乍响,赵岚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脸上就被人扇了个大巴掌,一道红印顿时浮现出来。 大老爷赵文尚攥住赵岚的胳膊,怒不可遏。 “胡说什么!”他大声骂道,“还不快滚回去。” 赵岚委屈地捂着脸,泪水顿时汹涌地淌下来,她从来没被这样打过,她的父亲、母亲都没这样打过她,她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还是当着赵潭的面。 第三十七章 竹林 也不知怎的,一下就被气昏了头,话脱口就出,“大伯为什么打岚儿?岚儿说的有错吗?祖母就是不喜欢她,那曹家......” “闭嘴!”赵文尚怒火中烧,气得又是一巴掌甩过去。 赵岚差点儿摔倒,嘴里渗出了血,钗髻也被打歪了,半散着头发,像个疯婆子一样。 几个丫鬟也不敢上前去扶,全都跪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赵文尚破口大骂,“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赵岚跌跌撞撞扶着身旁的大树干站稳,转过头才看到身后站在十几个人,韩家、孟家和曹家的人都来了,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晃动在她的眼前,赵岚惊惧的目光略过这些人的脸,有看热闹的,有嫌弃的,有恶心的......她猛地转过头去看赵潭。 赵潭穿着桃红撒花烟罗裙,眉目水灵娇隽,肤色白皙胜雪,站得笔直,看着好比那破晓的黎明有着恢宏的气势,又如山涧流水般清灵,也宛若骄阳般艳丽,眸中似含了夜晚璀璨的星辰。 赵岚猛地往后退,不不不,这不是赵潭,不是......若是从前,她这个三妹妹一定会被自己激怒,为何,为何会这样? “你早就看到有人过来,是不是?”赵岚瞠目欲裂。 赵潭没有回答,只冲着她微微一笑。 赵岚看到那如朝阳且淡然的笑,刺得她眼前发花,忽地一口气堵在胸口,头一阵眩晕,直直倒了下去。 赵文尚立即吩咐:“将二小姐抬回屋去!”又转过身对一众人拱手,“让各位见笑了,岚儿从小被她祖母惯坏了,说什么都是凭着一腔怒气,也不想想对错。” “你们也知道她是我四弟的嫡长女,我四弟,哎,那些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是无论怎么说,我这个做伯父的也会偏袒她一些,怎曾想她变成了这么个骄纵的性子,不过这些都是姑娘家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事,大家权当是看看热闹。” 这话经赵文尚嘴里一说,就成了姑娘家的那点儿事,还将过错都推到赵岚身上,把赵家摘了出来,这一大家子做得那些龌龊事就成了赵岚的疯话。 而赵岚之所以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四老爷赵文晖,赵文晖有过痴傻之症,怎么得来的,韩家、孟家这两亲家可都是清清楚楚的,老太太从来都不会放过诋毁父亲的任何机会。 赵岚恨三房,说些难听的话也是为赵文晖打抱不平。 在大家看来,赵岚只是心中惦念着父亲,不过是行事过激了一些。 赵潭也不应该多有怪罪。 “大伯父说的是,二姐姐做事是有些胡来,但心性还是好的,二姐姐从小就受着祖母的教诲,祖母向来都是豁达大度的,二姐姐怎么会心胸狭窄,她不过是好意提醒我,之前三爷的两位妻子都过世了,让我去湖广后要事事谨慎,不过我倒是觉得二姐姐多虑了。” 赵潭弯着嘴角,轻轻说着,却听得赵文尚冒了一身冷汗。 曹家的事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晓得,不用问肯定是听长辈说出来的。 赵文尚去拉赵潭,“岚儿肯定是无意中听到教养嬷嬷与你说的话,这才关心起你来。” 出嫁前有点儿门楣家底的人家都会请教养嬷嬷,教养嬷嬷都会提到夫家的情况以作准备。 赵潭侧身,赵文尚扑了个空,手僵硬的悬在半空,半晌才讪讪收回。 “她从哪里听到,我不晓得。”赵潭淡淡道,“只是她毕竟是赵家女儿,今后还望说话行事都慎重一些,还好这都是自家人,要是这些话传出去,受损的可不只是二姐姐一人。” 说罢赵潭看了曹煜一眼,曹煜穿着一件赭石色的直缀,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眸光清清淡淡地望着她,如同一个旁观者耐心的观察着发生的事,如他这样野心勃勃之人,对赵家的心思必定了如指掌,却始终没有站出来为她这个妻子说半句公道话。 赵潭抿了抿唇,收回视线转身带着水香离开。 赵文尚脸色难看至极,对一众人拱了拱手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然后立即吩咐随侍,“二小姐醒了就带她去祠堂,老太太那边我亲自去说。” 这是要严惩赵岚了。 赵潭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淡淡一笑。 赵岚口无遮拦闯下的祸事,没道理牵连到府里的其他姐妹。 她这个大伯父最会权衡利弊,赵岚名声差了外人只会对赵家女儿一视同仁,他膝下还有赵静未出嫁,何况赵茜的夫家也在这看着,他若是不狠狠罚赵岚,外人就会以为宁乡赵家家教不严、风气不正;若是罚了,赵岚就是心思歹毒诅咒妹妹,那是四房的事,他最多被老太太认为苛待赵岚,被四房记恨一阵子,两相取其轻,赵文尚自然懂得如何去做。 赵潭慢慢走远,路过紫竹林时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带着水香走了进去。 将才在宴席上她看到二哥哥赵诚早早就告辞了,他走之前意味不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正好被她瞧见,他看的不是她,淡淡的目光却是落在曹煜身上。 那双透着疏离的眼中似乎有什么被搅动了一下。 赵潭皱了皱眉,迈步往紫竹林深处走去,那是二哥哥的住处,旁边有条从荷塘流淌过来的浅溪,二哥哥常常在这里抚琴吹笛,从前她路过这,听到紫竹林里传来的琴声就忍不住往里走几步,可是府里有规矩,下人都不许走到这里来。 也就她小时候来过,不知道这竹林里还是不是原先的样子。 赵潭踩着柔软的树叶,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往里走,一阵风吹过,树枝哗哗乱晃。 水香吞咽了一口,有些害怕,“三奶奶,这是什么地方?要不我们回去吧,奴婢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赵潭忽然指了指前面,“看,快到了。” 水香踮起脚往前看了看,只见一座庞大的山石挡着路,赵潭一把拉过她,“走吧。” 两人很快走到山石前,明明看着没有了路,但往前走几步就看到原来是两座山石叠在了一块儿,重叠处有个一人宽的缝穴,赵潭先走进去,水香跟在后面。 穿过山石,眼前豁然开朗。 第三十八章 缘由 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而过,两旁栽种了许多花草,蝴蝶飞舞在花丛间,树上的鸟儿偶尔鸣叫着,衬着四周清幽寂静,一旁的大树下埋了十几坛酒,露出半边红色的绸盖布,清雅别致。 水香惊讶地捂着嘴,脸上透着满满的惊喜,“三奶奶,这儿真美。”没想到像宁乡赵家这样的人家也会辟出这样一块儿地来,她以为只有那些高门大户、文人雅士才会这么做。 赵潭以前看不懂,可是当再次看到这样的景致,她的心中便有了疑惑。 这里虽然朴素无华,也没有府里的丫鬟仆妇伺候,但决不会是被苛待的样子,她以前怎么会以为二房被老太太排挤打压?若是那样,二哥哥怎么能清清静静、安安稳稳地住在这。 后来还有机会考取功名? 可是赵潭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二伯母是二哥哥的亲生母亲,却过着凄苦的日子,还有病痛缠身,这些年药石无灵,愈发痛苦难熬,为何二哥哥对她不闻不问? 赵潭正想得入神,身后传来一个清隽悦耳的声音,“三妹妹。” 赵潭一惊,转过身,对负手而立的赵诚行了家礼,“二哥哥,我,我只是想来看看您。”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就走了进来,是因为赵诚临走前的那个眼神? 她觉得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却又有些不确定。 赵诚温润地笑了笑,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外头风大,走吧,随我进屋去。”雅淡的嗓音缓缓从唇边溢出。 赵潭抬起头,看到赵诚的眼中也没有了方才在席面上的疏远。 一如小时候见到他那般温温柔柔的样子。 赵潭让水香守在外面,自己随他进了屋,竹屋里布置得清雅考究,紫檀雕花矮几上放着一把白玉琴,紫砂茶壶端端放在桌案中央,七个紫砂茶杯围成半个圈,多宝阁上各式把玩的小件,莲瓣纹三足盖提梁玉罐半开,浓浓的茶叶香气扑面而来。 每一处的摆放都是花了心思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都是出自名门大家之手,整个竹屋风雅之极却又低调,不张扬却又价值千金。 赵潭敛了敛眸,随意坐在一张椅子里,赵诚亲自泡了杯茶端给她。 赵潭没有伸手去接,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赵诚见状却也没放下茶杯,就那么端着,一双温润的眸子平和地与她对视,嘴角轻轻弯着。 好半天赵潭忽然起身,“我......”她抿了抿唇,“二哥哥识得浣衣房的孙钱吗?” 仿佛知晓她想要问什么一样,赵诚没有半分惊讶,轻轻点头,“识得。” 二哥哥就这么承认与孙钱是认识的? 所有答案就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反而赵潭心中升起一股紧张来,她想了想,问:“二哥哥为何要阻止我嫁给曹煜?” 赵诚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瞬的变化,他以为她最多猜得到是他出手帮衬。 赵诚缓缓放下茶杯,转过身看她,“三妹妹可曾想过二房为何会落败至此?” 二房衰败到今天这个地步,肯定是袁老太太从中作梗,再者长房老爷赵文尚是宗子,若是对二房打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伯父早逝,二房没有人来支撑,必然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但她知道前世的事,二房最后没有落败。 赵诚道:“三妹妹兰心慧质,应该想得到我们二房最恨得是谁。” 赵潭恍然大悟,“曹家若是与长房联手,势必会得到发展,二房的日子就会更为艰难。” 可是以二房今时今日的局面,对老太太和长房来说,仍然如同蝼蚁一般。 赵潭有些困惑,赵诚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为何老太太没有斩除二房,还留着二房到现在?”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般,眼中透着淡淡愁怅,“自从父亲过世,我们便从兴化搬回族里,老太太一直苛待着二房,从前没有下手是因为祖父还在世,她不敢贸贸然动手,后来祖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将赵家的产业都归在了二房名下。” 赵潭难掩震惊,没想到祖父为了保住二房竟是将产业尽数给了二房。 大齐都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祖父那时会面临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何况二房还是庶出。 “老太太心有不甘,就夺了二房的产业,可老太太发现尽管她夺了产业,那些管事也手握大权不肯听命于她,在父亲去逝前赵家的产业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她没有任何办法实质上的拿到这些产业,若是她强行换人只能得到一个空壳,老太太和长房都没有那个能力再将这些产业重新建立起来。” 赵诚温温柔柔看着赵潭,“那时的赵家虽是老太太一人掌权,但三叔公和四叔公都是很有威望的,祖父过世后一直照应着二房,况且三叔谨遵祖父的遗训,又有祖父的同僚、父亲的同僚时时来看望,老太太不得不将产业还与二房。” 二哥哥口中的三叔便是她的父亲,赵潭听到这却不认为老太太会真的将产业还给了二房。 赵诚点点头,“你想的没错,老太太怎么舍得丢弃那些产业,袁家出事后,老太太一直想用赵家的产业来重振袁家,可是祖父没有答应,直到去逝也没有松口。” 赵潭已经听明白二房的处境,“所以老太太用二伯母来胁制二哥哥。”她肯定地说道。 闻言赵诚敛了敛眸,转过身去看窗外,嗓音淡淡地说:“父亲出事之后,母亲始终耿耿于怀,祖父过世时她的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不时缠绵病榻,大夫说母亲郁结难愈,但好生调养还是有办法好起来的,老太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味药,暗中放入母亲的汤药中,就这样吃了大半年,这味药就再也戒不掉了,若是断了药……” 仿佛是想到了那时候的往事,话音忽然停顿了下来。 赵潭往前走了一步,看到赵诚有些黯然的侧脸。 赵诚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道:“母亲必须每月都服用这味药,若是断了,就犹如万千只虫啃噬血肉,母亲身子本就柔弱,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磨。” 第三十九章 狠毒 “老太太那时就将赵家的全部产业都交还于二房,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着。” 赵诚叹了口气,“老太太知道我的软肋就是母亲,只要母亲平安无事,我就是她的一个傀儡,她将袁家的产业也记在二房名下,让我打理,每年能多出不少收益,但老太太也清楚母亲若是一旦有事,我就不再受她的钳制,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能够联手之人对付二房、对付我。” 赵潭如梦初醒,原来是这样,难道曹煜是对赵家的这些产业有兴趣? 赵诚道:“祖父留下的产业其实并不多,但足够让我们二房一辈子衣食无忧,我接手之后经过细心打理,产业扩大了十倍不止,这些老太太并不知情,她除了能用母亲威胁我之外,其余的拿我并没有办法,可是曹家,妹妹有所不知,曹家这些年十分激进,各行各业都有涉及,曹三爷的手段着实厉害,短短十几年就让曹家名声在外。” 这些她都知道,曹家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此。 赵诚的嗓音略轻,“他之前已经对赵家的产业下过手。” “这些年我打理的产业大部分都没有记在赵家名下,连三叔公、四叔公都不清楚,曹煜却一清二楚,不管他是试探也好威胁也罢,这样的存在,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与之抗衡。” 赵潭不禁愕然,曹煜真的是为赵家的产业?可是以曹煜的手段,根本就用不着联姻。 袁家才应该是曹煜的目标。他要查当年那桩吃空饷的案子! 约莫二十年前给事中弹劾工部都水清吏司核销驻河凃河防官兵俸饷有误。 皇上派人查实,地方官员不仅谎报受灾人数、瞒报灾情,并有数百余人冒领粮饷。 结果可想而知,好些朝中大员都牵涉进此案件。 可最后却只有不起眼的宝应袁家被推出来画押认罪。 前世她也是无意中得知表哥顾城在查这桩案子,虽不知缘由,却也与他一同查了。 但当年这案子所涉及的人和事都如同销声匿迹般无迹可寻,更何况又是多年前的事,实在是查不清,拖了几年就不了了之了。 若是曹煜铁了心要查这案子,为了得到袁老太太的信任,之后还会不会针对二房就不好说。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家业败在我手上,若是落到老太太手中,祖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三妹妹,你会原谅二哥哥做得这些事吗?”赵诚抱歉地看着她,“他如今已经是你的夫婿。” 赵潭摇摇头,“二哥哥何故说这些呢,你也救了我、救了我的母亲,我怎么会怪你,若不是那晚你及时出手,我母亲也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宁乡。” 那晚在棚屋四夫人姜氏要对母亲下手时,是二哥哥相救,她早就应该猜到的。 这个家除了二房,不会有谁会帮衬三房。 赵诚没有否认那晚的事,只是温温柔柔地对她说:“可是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愿。” “二哥哥不必愧疚,你不想长房得势,我同你一样,老太太一旦找到能替代你的人重振袁家,她肯定也不会放过我们三房的......二哥哥有私心,我何尝没有?老太太害了母亲,我恨她不比二哥哥少。” 虽是父亲听了四夫人姜氏的话将母亲送来族里,但母亲始终是被老太太袁氏所害,他怨父亲的薄情,更恨袁氏的狠毒。 这一世只要动不到顾家头上,她不会插手袁氏和父亲的恩怨,不过有些事她还是要弄清楚。 “二哥哥知道四伯母的事吗?”赵潭沉吟了一下,才问,“她和我父亲似乎有一些事。” 赵诚看着她半晌,想了想,似乎在斟酌要从何说起,过了一会儿才道:“姜氏是你外祖母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按照辈分,你母亲该称她一声表姐......我只知晓这件事,其余的都不太清楚,至于是否和三叔有什么,还要问你的母亲。” 闻言赵潭有片刻的惊愕,姜氏竟然是她的表姨,可是她从来没有听母亲提起过。 不过这样的家事二哥哥又如何晓得?他在查四房? 赵潭抬眸看了看赵诚,他的神情有些淡,好像不太想提起姜氏。 但不知为何,赵潭总觉得他应该清楚姜氏的事。 她这个二哥哥事实上并不简单,在他的打理下寥寥数年赵家的产业就扩大到十倍,这样的人必然对身边的人和事洞若观火,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会勉强。 赵潭目光落在书案上,画纸上的青竹栩栩如生。 “是二哥哥画的吗?”赵潭笑着回头去看赵诚。 赵诚点点头,“闲来无事就练练笔。” “你喜欢吗?”清隽的嗓音忽而问着她,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赵潭莞尔,“喜欢,我记得小时候那次来紫竹林,就看到二哥哥在画竹,二哥哥还将那画送给了我,我好像不小心弄丢了,之后每次看到二哥哥都要躲着。” 她想起了小时候回族里的事,好像那些尘封在记忆中的事忽然清晰了许多。 赵诚淳淳的嗓音笑着,仿佛看到她一见到他,大老远就躲在了大树后一样。 他都记得的,他以为她都忘记了呢。 “送给你。”赵诚卷起那幅青竹画,塞到她的怀里。 赵潭诚心实意地道谢,“我会收好它的。” 说完便要对赵诚告辞,赵诚忽然道:“你要想办法离开曹家。” 赵潭停顿下来,回过头,赵诚温温柔柔的目光看来,“我做了这么多,你还是嫁给了他。” 他半垂着眸,视线好似紧紧凝着她。 赵潭隐隐感到他沉静的眸光中忽然有几分波澜,心里不住地一惊。 可当她去细看时,赵诚已然收了目光。 “曹煜行事狠毒、寡情淡薄,他不会是你的良人......你莫要对他动了心,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他的嗓音像是涓涓流水安抚着她的心,却又提点着她。 赵潭敛住了心绪,沉默了半晌,“二哥哥说的话我会牢记在心里的。” 她不会让自己再重蹈覆辙。 第四十章 放过她 赵诚道:“倘若你想要离开他,离开曹家,你便让人带着这幅画来找我,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赵潭讶然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赵诚忽而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曹家是龙潭虎穴,你是我的三妹妹,我不想你有事。” “二哥哥也要保重自己。”赵潭笑了笑,向他告辞。 赵诚送她到紫竹林外,赵潭向他行了家礼后便带着水香离开。 赵诚慢慢往回走,水溪旁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穿着一件布衣,正是先前拿了卖身契离开赵府的孙钱,他看到赵诚走过来,几步上前抱了抱拳。 “公子。”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诚了然,却没有说什么,只道:“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赵诚倒了杯茶给孙钱,孙钱接过却没有喝。 赵诚看了他一眼便坐到软榻上拿起书来看。 孙钱犹豫了片刻,将茶杯放下,终于对赵诚开了口,“公子不该将那些事说给三小姐。” 闻言赵诚从书里抬起头,语气有些淡,“你在外偷听,我还没责罚你。” “公子要罚便罚吧。”孙钱推心置腹,“我只是担心她的嘴不严实,公子筹谋这么久,要是走漏了风声,所有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她不会说的。”赵诚道,“你与她接触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应该清楚她的为人。” 孙钱提醒他,“公子莫要忘记,三小姐是公子的仇人......” “好了!我这么做自有打算。”赵诚打断他,提起别的事,“董大人可还在宝应?” 孙钱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将收到的消息说给赵诚听,“他好像忽然就消失了一样,宝应已经寻不到他的踪迹。”想了想,“属下认为董大人是刻意抹去了行踪。” 赵诚想了想,道:“你让人继续盯着袁家,不管董大人是否在宝应,只要袁家在那一天,他就会踹踹不安一天,他会像我们一样,时时刻刻监视着袁家的动静,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跳出来咬着袁家不放,我们守着袁家不会有错。” 公子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分寸。 他从不质疑公子的任何决定。 即便所有人都认为袁家大势已去,再也翻不起风浪。 孙钱领命,赵诚道:“你去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便启程去湖广。” 竟然公子要亲自去一趟,想必事关重大,可是袁家的事...... “不急,曹三爷动手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自会坐立不安,到时我们再顺藤摸瓜,顺道给董大人送去一个大礼。” 孙钱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那董家他早就想收拾了。 “公子说的是,是我一时急躁了。” 孙钱搓了搓手掌跃跃欲试,看到赵诚看过来,立即收住了手,不等他再说便匆匆退下准备。 赵诚摇摇头叹口气,放下书册,抬眸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飘着稀薄的云,穿透层层云片,犹如看到那天春风拂面、百花齐放,一个穿着青碧烟云曳地裙的小丫头委屈地看着他。 “二哥哥为何要哭呢?”小丫头急得一张小脸快哭了出来。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想理她。 小丫头却递来一个热乎乎的烧饼,“二哥哥,这饼子可香了,是我母亲身边的陈妈妈做的,她的手艺可好了,都是我外祖母教她的。”提起外祖母,小丫头脸上露出甜甜地笑,“每次我回顾家,外祖母就会亲自下厨,做好多好吃的菜。” 听着这些他只觉得这丫头的话太多了,心里有些烦躁,眉头也不自觉拢了起来。 “二哥哥尝尝吧。”小丫头小心翼翼掰下一半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没有动,小丫头踌躇了一会儿,泪水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赵诚见此眉头皱得更深,想着自己一天没吃饭肚子也饿了,便吃了几口。 小丫头立刻就不哭了,一张小脸都快凑到他的脸上。 “你不吃吗?”他往后移了移,偏过头看到小丫头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小丫头摇摇头,“我不吃,这些都给二哥哥,只要二哥哥不生气,潭儿就会高兴的。” 原来这丫头以为是自己惹了他生气。 赵诚不禁失笑,“傻丫头,不是你......”话刚出口他就愣了愣,他说这些做什么,这丫头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 他温温柔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二哥哥没有哭,是沙子进了眼睛,你看,现在已经好了。” 小丫头有些不相信,他笑了笑,也不再解释,站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这片紫竹林虽然不大,但是第一次进来的人很容易迷路。 小丫头释然地一笑,“以后我还能来紫竹林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小丫头欢快地笑起来,那笑颜竟比世上任何的颜色都要夺目耀眼。 ...... 赵诚想着从前的事,温润的神色有几分动容。 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虽然这些事微不足道,甚至很难让人想起来,可是他却是记住了。 他没想过要伤害她,却又做不到真正的罢手。 看到她痛苦的挣扎,如同一只蝼蚁奄奄一息,他以为她就会这样死去,转眼却见到她坚韧而努力地想要活着,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苗,似那朝阳一般灼痛了他的眼。 明明一只手就能夺去她的生路,他忽而又有些不舍。 其实她嫁不嫁去曹家,结果都是一样,曹三爷是不会因为她的不嫁而放弃接近赵家。 不是他阻止了这门亲事,曹三爷就会与赵家翻脸。 只不过赵家正好拿着赵潭的婚事想要与曹家联姻,曹三爷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联姻是最捷径的方法,将两家人捆绑在一起,彼此都坐在同一条船上,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但事实上这些对曹三爷来说都不是什么事,曹三爷想要得到一样东西,那么必然能够得到。 对赵诚而言,也是一样。他之前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帮了赵潭,也不知为何要许下那个承诺,或许是当他看到她缠绵病榻久病不愈生了恻隐之心,或许是因为曹三爷的心狠手辣。 可不管怎样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应该眼睁睁看着赵潭掉进曹家这个火坑, 看着她受着苦楚挣扎,看着她痛苦绝望......他不该想着放过她。 第四十一章 龙潭虎穴 孙钱这时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都准备妥当了。” 赵诚抬头,忽然问道:“你觉得潭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孙钱没想到公子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有一瞬的怔愣,半晌才想了想,开口回话:“三小姐很聪慧,有些超乎我的预期,从那天她让我去探查棚屋时,我就觉得她与其他女子有些不同,她做事十分果决,尤其是那股子坚忍,令我心悦诚服,她为了救我毅然答应嫁去曹家,虽然这件事并不圆满,我心里也有怨气,和对她的失望,但那一刻我心里确实有些动容,毕竟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做这些事是在阻止她嫁去曹家。 何况她明明知晓我是听命行事,却同样珍惜着我的命,更令我震惊的是,她竟然猜到公子便是这幕后之人,也猜到我们的目的,她的这份心性实属难得。” “你倒是对她的评价颇高。” “我也是实话实说,只是公子将那些事都告诉她,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公子也别怪我多想,我是有些担心她会猜到些什么。” “我告诉她,是想着她或许会顾念着我一些。”赵诚声音很轻,“她嫁去曹家,没有什么再能牵制住她,或许她会顾念着我这个二哥哥的处境,不会全心全意站在曹三爷那边。” 孙钱恍然大悟,“家宅难宁,公子这招倒是够狠。” “曹三爷娶谁都是娶,娶个知根知底的对我们没有坏处。”赵诚的表情不起不伏,却说着冷酷残忍的话,“我放任她嫁去曹家,却不想让她就这样好过,我虽不想伤了她,但也不想她这一生平顺如意,曹家,本就是龙潭虎穴,我不过是添把火罢了。” 孙钱是见过赵诚做事的手段的,这也是他铁了心追随赵诚的原因。 他知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今后必定会搏出一个前程的。 赵诚一挥手,“你下去吧,让人盯着曹三爷的动静,或许......今晚他会动手。” 半晌他忽然一笑,“只是我潜心于赵府查这件事,这么多年仍然无果,他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查出来,罢了,我们就在一旁看看热闹吧,也许真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 赵潭带着水香一路往回走。 她觉得这一生有很多事都不同了,因为多病了几天,刘妈妈以为她快死了,跑去给袁老太太通风报信,袁老太太肯定说了什么对她不利的话,刘妈妈回来后才会更加苛待她。 而彩英见此便求上了孙钱,孙钱最后帮了她们主仆。 这些在前世都没有发生过。 赵潭想着事,慢慢走着,刚出紫竹林没多远就看到了一个身穿乌金云绣衫的女子站在石湖边,似乎在等着谁,听到这边的动静那女子回过头,喊了一声“三妹妹”。 她怎么会在这里? 赵潭一愣,不冷不热地道:“大姐姐莫不是跟踪我吧。” 赵茜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她就热络地走上前挽了赵潭的胳膊,“我是和四妹妹来这赏湖的。” 赵玥?赵潭偏了偏头往前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有其他人在。 “反正也撞上了,不如就在此和姐姐说会话。”赵茜拉着她往湖边走,“明天你就要启程去湖广了,那个地方,你也知道,都是蛮夷之地,听说乱得很,尤其是那些土司官,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我是担心妹妹过去后不习惯,妹妹可要多带些随身的物件,要是不够,姐姐再给你准备一些。” 赵潭看着她冷冷一笑,“大姐姐专程在这等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若是想要吓唬我,怕是不能如了大姐姐的意,我和夫君蹀躞情深,无论那是个什么地方,他都会护着我周全的。” 赵茜也不恼,反而更亲密了般,“我就是这么说说,曹三爷的确是人中龙凤,这门亲事倒是遂了妹妹的心意,只是姐姐还是要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曹三爷能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辈子,娘家才是妹妹的依仗。” 赵潭偏过头看着她,赵茜笑了笑,“我们之间确实有误会,姐姐不是有意针对你的,你也知道孟家老爷是西溪巡检司的巡检,和宁乡赵家相比,我的这门亲事的确是高攀,我只有牢牢抓住孟晟的心,孟家才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是我的肚子不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孟晟再心疼我,也拗不过我婆婆要给他纳妾的决心,我一气之下才带着一双女儿回了娘家。 说到这她抬眸看了看赵潭,自嘲一笑,“原以为孟晟不会放我就这么走的,谁知他不但放我回了娘家,也没有一同追来,我私自回宁乡,这事可大可小,不得已才想出这么个法子,祖母让人去西溪请来孟家人,两家都有台阶下,我才能安然无恙回到夫家,可我一天也没有轻松过,他们都看着我的肚子,看我下一胎是不是能生下儿子,这种事谁又能保证呢?其实他们都想着看我的笑话。” 赵潭心照不宣,那个法子就是给她定个不吉利的命数。 她的命格与赵茜相冲,只要解决好她,赵茜自然能为孟家添续香火。 倒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不仅保住了赵茜,还能除掉她。 赵茜拉起赵潭的手,“其实我们才是一家人,今后就是守望相助的好姐妹,理应同心同德。” “是祖母让大姐姐来的吧。”赵潭道,“她不仅仅是想让我念着赵家,还想让我做些什么事吧?” 赵潭一双冷眸透着锐利的光,似乎要将赵茜看穿一样。 赵茜心头突突一跳,她好歹也是管过中馈的主母,怎么会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吓住。 赵茜强压住心绪,笑着道:“姐姐知道妹妹心里有怨,可是三叔将你送来族里是让祖母好好管教的,祖母其实十分为难,不罚你,祖母便是存心放纵,罚你,却令你心生怨气,三叔这样子,也不知有何居心。” “大姐姐是想说我病重时,祖母不准请大夫看诊,默许刘妈妈苛待我,让我住在破陋的角院,这些都是我父亲的主意?” 第四十二章 不悔 赵茜将手握得更紧,“姐姐不是说三叔的不是,只是我们都是赵家的姐妹,心本该向着赵家。” “今后妹妹去了湖广,要多多写信回来。”赵茜将一个精巧的白玉紫檀双蝶木盒塞到赵潭手心里,“妹妹应该知道怎么做,三叔如今还在苦寒之地,调任之期寥寥,祖母一心一意都是为赵家着想......” 袁老太太想要她为赵家做事,这紫檀盒便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赵茜细细的声音说着,“若是你答应,我便教你如何用它。” 赵潭有些想笑,她的母亲被袁老太太害成那般,她怎么会答应袁家做这样的事。 这一生她只想为自己而活,她的心里只有母亲、只有顾家。 赵潭笑着打量着木盒,忽然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蝶翅的两寸之地按了下去。 “啪”地一声,木盒打开了。 见此赵茜惊讶地合不拢嘴,赵潭莞尔,前世袁老太太也拿了这个双蝶盒来找她,那时她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袁老太太也没有立即逼她答应,而是说了一番道理,教会她如何用这个木盒。 可是她嫁到曹家后再也没开过这个木盒。 她与赵家都断了联系。 赵潭清淡的语气道:“大姐姐让我做这种事,是想让我和三爷夫妻不睦吧。” 双蝶盒在她的掌心中转了转,忽而赵潭的手一扬,木盒“砰”地一声掉进了湖水里。 平静的湖面顿时泛起了层层波澜。 赵茜面露震惊,“你做什么!” 赵潭轻轻一笑,“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摆脱了赵家,你们还想要栓住我?就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或者令我心动的理由,像你说的什么姐妹情深......” 赵潭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定定盯着赵茜,“大姐姐可别高看自己,我从来没有将你这样的人看作姐姐。” 没当她是姐姐? 这贱人好大的口气! 赵茜气的嘴唇颤抖,抬手指向她,“你......”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她忽然身子往身后一侧,嘴角边霎时晕开了一抹阴冷的笑。 赵潭心里咯噔一下,伸手便要去抓她。 指尖却连她的衣袖都没碰到,就听见“砰”地一声响,湖面顿时溅起一大片水花。 赵潭猛地回过身,不远处走过来的几个人听到响动正朝她这边望来。 身后传来赵茜的哭喊:“三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推我下水?你难不成还想害死我!” 赵茜落入水中,狼狈之极,却又满腔愤慨,一声声地斥责她。 像是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一样。 赵潭扭头看了看正在湖水里挣扎的赵茜。 石湖边上的水事实上并不深,水面没不过赵茜的颈脖,但石头长满了青苔很滑,她站了几次没能站住,这才开始慌慌张张,大喊“救命”。 赵潭却淡淡收回了目光,没有要出手相帮的意思。 这时过来的几个人已经走近,孟晟一看情况危急,连忙跳下水将赵茜捞了上来。 赵茜缩在孟晟的怀里仿佛心有余悸般望着赵潭,但说出的话听着却是令人痛心疾首。 “三妹妹,你怎么这么恶毒,就算你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能怨恨祖母,怨恨我这个长姐! 女子的亲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为你说下这门亲事费了多少心思,你难道不知?如今你成了曹三奶奶,风光了,就来诋毁祖母、诋毁我们赵家,不将我这个姐姐看在眼里,说着句句诛心的话! 可是三妹妹,纵使你再不满意这门亲事,再不喜曹三爷,我们赵家却没有对不住你一丝一毫,祖母不过是想让你过得好,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着曹家作你的支撑,难道有错? 无论是姑母、祖母还是大伯父,都是你的长辈,你断没有埋怨的道理!” 赵潭平静地听她说完,冷眼看着她。 风吹着石湖旁的树叶,衬得周围愈发安静。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悄悄打量被簇拥着的曹三爷。 新婚燕尔,新娘子却是不喜自己的丈夫。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曹三爷何止是失了颜面,那还有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 孟晟对自己的妻子虽有不满,可也轮不到被一个外人这样欺负,“她是你的长姐,你怎么能推她下水?你这样歹毒,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满心愤然,身为赵茜的丈夫已经顾不得曹三爷的心思,他应该站出来护着自己的妻子。 赵茜闻言泪眼朦胧,紧紧握着孟晟的手,“算了,我这个妹妹向来冥顽不灵。” 赵潭忽然冷冷笑了笑,“大姐姐倒是会唱戏,怕是那些戏子都不如你。” 方才的事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她没能及时作出应对。 她站着的位置正好半遮住赵茜的身子,石湖旁还有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掩住了视线,所以赵茜落入水中是不是她动的手,其实没有人看得清楚。 但赵茜掉下湖是不争的事实,她越解释,别人只会认为她在狡辩。 赵茜转过头惋惜地看着她,像是再也不想因为她这个人而伤心难过了。 “三妹妹,你已经嫁到曹家,今后你便是曹家的媳妇,理应处处为曹家着想、为曹三爷考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嫁娶之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祖母的一番苦心的,若是遇到难处......”赵茜深深叹息一声,双眼带着怅然的泪光,“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三妹妹,赵氏还是你的娘家,你若想回来看看,想来祖母也是十分高兴的。” 赵潭站得笔直,身姿如松般迎风而立,她清冷的眸光居高临下地俯视赵茜,淡淡的语气道:“谁说我要回赵家的。”她莞尔,这抹笑却没有达到眼底,看着竟然令人发慌,“又是谁说的,我心里没有三爷?” 赵潭忽而转过身,看着负手而立的曹煜。 她的心里一直都有他,因为忘不掉所以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纵使他伤她至深,纵使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不是她,上辈子她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 第四十三章 纠缠 尽管她后来怨了他恨了他,可是她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他。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原谅他对自己的算计,却亦放不下他。 曹煜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那双如深渊般的眸子仿佛一个无底的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赵潭顿住,他这是在猜疑她,她的眸光忽而变得有些悲凉。 她垂下眸遮掩眼中的情绪,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吧。 她口口声声要曹煜休了自己,一个这样决绝的女子怎么会心里有他。 仅仅一瞬赵潭便抬起头,笑了笑,“我心里有没有三爷,与大姐姐有何干?大姐姐在这一口一声地责怪我,我就不明白了,我和三爷的事,大姐姐为何如此上心?” 赵潭看着赵茜,笑得愈发地深,“大姐姐莫不是对三爷存了什么心思吧,大姐夫可还在这呢。” “你休要胡说!”孟晟双目赤红,恨不得掐断赵潭纤细的颈脖。 “我胡说?”赵潭忽然跳下湖,从水底捞起了之前那个双蝶盒,“大姐姐从不与我亲近,加之我的命数,大姐姐更不敢与我走的太近,可她却在这等我,还拿了这么个木盒子给我。 大姐夫知道是为何吗?” “你闭嘴!”赵茜突然满脸惊恐,想要起身夺过木盒,却被孟晟按在怀里。 赵茜的心更加慌乱,她害怕赵潭继续说下去,更怕自己的丈夫会信了她的话。 赵潭嘴角弯着,将那木盒扔在了地上,“大姐姐说让我将三爷的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这盒子便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大姐姐为了三爷都敢威胁我,她啊,倒是心比天高。” 这话像是一把鼓锤重重捶在孟晟心口上。 孟晟脸色难看之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怀里的赵茜。 赵茜赶紧牢牢抓着他,嘴唇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夫君要信我,我没有......” “那盒子是怎么回事?”孟晟一双眸子定定盯着赵茜,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那是,那是......”她一急,什么话也说不来了,那是祖母给她的,祖母让她做的事,若是说出来,孟、韩两家就会对赵家心生芥蒂,还会坏了与曹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从今往后,孟晟再也不会相信她,她决不能说。 赵茜一犹豫,孟晟便心知几分,忽然松开了抱着赵茜的双臂,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徒留赵茜半坐在地上,几个丫鬟这才忙着用拿来的锦毯给她裹着。 赵潭微微向人群中一撇,就看到躲在人后的赵玥缩着肩膀溜之大吉。 曹煜这些人过来石湖这边看来是赵玥和赵茜算计好的。若是她答应那件事,赵茜会好好和她说话,等赵玥带着人过来,就当无事发生。若是她不答应,赵茜早就想好要如何做。 不过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还以为她只是从前那个遇事不肯折腰低头、不会变通的赵潭? 太小看她了! 赵茜裹着毯子瑟瑟发抖,忽然抬起头大声笑着,伸手指着赵潭,“你不要得意,总有一天,你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我就在这等着,等着看你如何落魄潦倒!” 她像是一个疯婆子一样说着诅咒的话。 赵潭冷笑,上辈子她一生坎坷,已经经历过什么是万劫不复,这辈子她还有什么好怕! 想要吓唬她?可要令她这个大姐姐失望了。 赵潭淡淡看她一眼,转身往前走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传来。 “你说你的心里有我?” 赵潭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曹煜,他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那是她的夫君,是她上辈子一生一世依仗的男人。 可是她累了,她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不想再被他一次次伤害,不想再重蹈覆辙。 更不想再重走一次前世经历。 因为每一次他对自己的疏离与厌弃都像是凌迟一样刺痛了她不堪负重的心。 她已经是伤痕累累,她只想清清明明地活这一世。 “不!”她斩钉截铁地道,“我心里没有你。” 说完这话赵潭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早该对过去放手的。 赵潭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掌掐住了她的颈脖,她的后背狠狠抵住了身后的残木,尖锐的刺屑扎进了她的衣裳,她感到有丝丝温热顺着背脊淌了下来。 赵潭紧紧拧着眉抬眸看眼前的男人,男人沉沉的双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他的手掌慢慢收紧,赵潭已然快喘不过气,若是再用些力,怕是要掐断她的脖子。 可是赵潭有自己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低头,面对曹煜,她再也做不到让自己委屈。 赵潭缓缓合上眼,高高扬起下巴,曹煜的手掌却忽然松开,赵潭如释重负大口喘着气。 半晌一丝冷气从曹煜嘴里徐徐溢出,“你该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妄想用手段来迷惑我!”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像是亘古不变的石钟,能够令她心生向往,亦能够令她绝望。 闻言赵潭心中一窒,豁然睁开眼。 曹煜眸中透着冷芒,两只手臂撑在她的两侧,将她环在了自己的胸膛之间,赵潭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带着檀香味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萦绕在她的周身。 这般亲密的动作,他却说着残忍的话,“你这样的女人我见过很多,我以为你与她们是不同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你记住,不要枉费心机再三来试探我的心意,因为无论你使什么手段,都是徒劳,若是你胆敢行差搭错半步,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他似乎已经对她失去耐心。 一双漆黑的眸子充满了对她的厌恶。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他使手段。 她只是累了,不愿再和他纠缠。 “你的心意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赵潭道,“我说过,我不愿做曹家的三奶奶,不愿做你的妻子,倘若你休弃我,我不会怨你......” “不可能。”曹煜打断她,嗓音低低地道,“我也说过,曹家没有弃妇。” 第四十四章 半年之约 赵潭咬着唇,强压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心中有个执念,这辈子只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是逼我,我便将你曹家搅个天翻地覆,大不了一死了之,我不怕死。” 猩红的双目与曹煜对视,仿佛直直看到了他深邃的眼底,“你留不住我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竟然这么想? 曹煜低头默默看着她,她眼中的决然令他心口猛地一缩。 她说他留不住他? 那么他偏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曹煜暗暗捏紧了掌心,忽然俯身在她耳畔道:“半年,半年后,我放你离开。” 赵潭错愕地睁大眼,以为自己听错。 曹煜道:“这半年,你乖乖地做曹家的三奶奶。” “三爷承诺的话可要记得。” “绝无戏言。” 赵潭有些震惊,却转念就想到了袁家。 曹煜留她半年必然是要查那桩案子。 姻亲这层关系可以瞬间拉近两家人的距离。 若是没了,袁老太太怕是会有所顾忌。 赵潭了然,利落回道:“好。” 听着她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曹煜的掌心捏得更紧。 两人四目相对,风吹起了两人鬓角的青丝,有一缕似乎与他的缠绕在了一起。 他深幽的眼中倒映着她如霞色般艳绝的容颜,她双目中的倔强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的眸中。 他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发干。 赵潭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正想开口却见他的身子忽而倾下,两人的脸瞬间拉近。 赵潭蓦地睁大眼,看到近在咫尺轮廓分明如刀刻般的脸,呼吸忽地一滞。 曹煜的唇慢慢靠近她。 赵潭一惊,立即伸手去推他。 “三爷,你要做什么!” 听到急急的喊声,曹煜猛地回过神,等看清眼前的人,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这是在做什么! 赵潭根本就不是她,他怎可错认? 忽而被搅动的双眸平复下来,曹煜静静看着她半晌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直身子。 赵潭想着,他是不是又将她当作了那个女人? 心忽地一痛,赵潭悄悄握住了掌心,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笑。 曹煜凝目看了她一眼,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赵潭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好像都如她所愿了,却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可以离开曹家? 赵潭心中又是一痛,她扶住了一旁的树干,稳住有些站不住的身躯。 既然选择忘记,就不该再妄生痴念。 半年而已,她一定可以挺过去。 ...... 下午发生的种种,袁老太太闭口不提,拉着赵潭的手说了好一会儿家常,就像疼了她一辈子的外祖母一样,谆谆教导又循循安抚着。 “等到了保靖曹家,一定要写信回来。”袁老太太轻拍她的手,“你的母亲想必也会十分想念你,你嫁去那么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祖母念着你母亲不要怪我才是。” 她竟然提起了母亲?赵潭掀了掀眼皮,“木已成舟,今后只盼着与宁乡赵家再无瓜葛。” 袁老太太一愣,却也没恼,笑了笑,“你也长大了,行事该有自己的主意。” 宴席期间四夫人姜氏来到她的身边,抱歉地道:“岚姐儿做错了事,是我这个母亲教导无方。” 赵潭抬眼看去,姜氏轻轻蹙着眉,一脸的惶恐,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似的。 “二姐姐行事确实有些偏激。”赵潭笑了笑,“四婶婶也确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姜氏闻言脸上一僵,赵潭起身凑到她的耳侧,低声道:“四婶婶何必虚情假意来说这些话,这些年您处心积虑屈居在赵家,到底有何居心!” 姜氏震惊之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赵潭显然不肯就此罢休,“按照辈分,潭儿当称您一声姨母。” 听了这话姜氏满脸惊诧,赵潭看了她一眼,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道:“二姐姐身为子女竟要自己母亲来做这些事,实在是不孝。”言下之意是该赵岚亲自来道歉。 众人听到动静看过来,姜氏却是眼泪都快要急出来,“岚姐儿下午晕倒,这会儿还下不了床,我这才想着过来替她说一声抱歉,都是一家人今后必然要互相扶持,岚姐儿的确是错得离谱,作为母亲我难辞其咎,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谅岚姐儿,但我这个母亲却不能不通晓情理。” 姜氏忽然弯下腰,庄庄重重向赵潭鞠了一躬,“岚姐儿做的错事,我来替她赎罪。” 赵潭冷眼看着她,姜氏相貌确实出众,身姿高挑,皮肤白净,三十多岁的年龄却如花信年华。 穿着一件葱黄的勾勒宝相花纹服,端庄而得体,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却又柔弱不经风霜般不禁令人心生怜惜,女子的柔美都是外在的,可是姜氏却给人一种柔到骨子里的错觉。 赵潭已经能想象出当年姜氏该是何等风姿。 可惜这样的好样貌却是嫁给了得过痴傻之症的赵文晖。 姜氏嫁来赵家时,赵文晖还时不时犯病,身体也不大好。 曾经她还一度羡慕四叔和姜氏的感情。 自从那天在棚屋听到姜氏的话,她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姜氏心里念着的是她父亲赵文启。 当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才让姜氏这般恨她父亲和母亲。 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要算计她的母亲。 赵潭始终不信父亲会和姜氏联手害母亲,她觉得一定是父亲听信了姜氏的什么话才会做此决定,将母亲送来族中受罚。 “四婶婶这又是何必呢?”赵潭道,“您这样逼我,可是令我左右为难。 何况祖母有训:女子从夫。 我已嫁给三爷,如今也是曹家正经的三奶奶,心自是要向着曹家,二姐姐出言不逊也就罢了,她竟然说三爷的妻子都会死于非命,若是我承下四婶婶这个情,我又如何对得起曹家!” 姜氏眼中浮现出一丝阴霾,赵潭笑了笑,“不过看在祖母的面上,这件事我们曹家就不追究二姐姐的过错了,还望今后四婶婶言传身教,莫要让二姐姐再闯出什么祸事,到时我们曹家就不会再包庇她了!” 说完这些话赵潭坐回曹煜身边,曹煜慢慢吃着菜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也对,除了他的江山大业,还有装在他心里的那个女人,他什么也不在乎。 姜氏感到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浑身都不自在。 她没想到赵潭油盐不进,向来温和的脸上难得看起来有些阴郁,但转眼就被她遮掩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相杀 她怎么能输给顾盈的孩子、输给赵文启的孩子! 这些年她在赵家伏低做小,就是要那些欠她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姜氏回到席间,赵文晖阴沉沉的嗓音道:“让你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姜氏见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浑身不寒而栗,连忙安抚他,“夫君莫要生气......” 赵文晖打断她,“真是没用的蠢货!” 姜氏暗暗捏紧了衣袖,低着头却不敢再说什么。 ...... 宴席结束赵潭在二门外等着曹煜,赵大老爷好像还有什么话要与他说。 赵潭静静地站在那里,乌黑如浓墨般的天际下,厚重的红漆大门大开着,不少仆人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列在大门两侧,今日离开这或许她再也不会踏入宁乡的族中。 前世袁老太太端端坐着受父亲茶的那一幕浮现在赵潭的脑海里,多年的隔阂在那一刻似乎化为灰烬,郭姨娘也被扶正成为赵三夫人,赵菱戴着金煌煌的凤钗站在曹煜身侧。 父亲泪眼纵横,一家人其乐融融。 唯独她是个外人只能远远看着。 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那天在棚屋对我下手的便是你吧?” 赵潭回过神看到四婶姜氏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姜氏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 “我说不是,你信吗?”赵潭冷冷一笑,“四婶知道有句话吗?” 姜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赵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姜氏一愣,赵潭已经让水香扶上马车。 姜氏走到马车的窗户旁,低声道:“我只知道欠我的,我都要通通拿回来!” 窗帘被掀开,姜氏看到马车里燃了一盏油灯,却没看到赵潭的脸。 “那最好四婶别落在我的手里。”帘子很快被放下来。 浓重的夜色在姜氏眸中晕开,她竟然有一瞬的心惊。 何时她会害怕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姜氏正思量着便见二门有人往这边来,脸上又恢复到平时温顺的模样,低着头退到一旁。 曹三爷向众人辞行,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坐上马车。 赵潭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看了看。 曹煜似乎并不打算与她说话,赵家的那些腌攒事她也不想多说,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言。 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庄子上,曹煜还有要事处理,赵潭回房梳洗。 水香打来水倒在浴桶中,撒了些栀子花,白色的花瓣漂浮在水面,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赵潭退去裙衫,将自己浸入浴桶的温水中。 头枕在浴桶边的琥珀枕上,她什么也没有想,身子渐渐ruan了下来。 就在她感到疲惫想要闭目养神时,忽然头顶有阴影遮掩下来。 赵潭视线猝不防就对上了曹煜那如深潭般的双眸。 “你、你怎么进来的。”赵潭大惊,困倦全无,伸手就要去扯挂在屏风上的衣裳,一只粗粝的大掌却瞬间按住了她的手腕。 她这是在回避他。 曹煜似乎有些不喜她这样的举动,便皱起了眉,看着她说道:“你是我的妻子,还有什么是不该看的。” 半年夫妻,她是答应了的。 赵潭垂眸片刻,忽然从水中站了起来,莹白的水珠顺着她guangjie的jifu流淌而下。 烛火晃动,曹煜眯了眯眼,赵潭若无其事地一笑,“夫君可要沐浴?” 话音一落,曹煜的手掌已经覆住了她的腰。 稍微一用力,赵潭rourun的身子就贴上了他结实的胸膛。 “你这是在挑衅我。”曹煜温淳的嗓音低低说道。 赵潭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抬眸笑着,“怎么?夫君不敢吗?” 曹煜深沉的眸子似起了波澜,赵潭感到淡淡的檀香气息顿时笼罩下来。 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后颈。 赵潭莞尔一笑,“夫君可喜欢这样的潭儿?” 曹煜眼中忽然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般,他蓦地俯下身,温冽的气息瞬间钻进了她口中。 他抱住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只听“扑通”一声,浴桶里水花四溅,两个人扑倒在浴桶里。 赵潭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曹煜轻薄的亵、衣,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炙热,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 冰凉的水晃动起伏着,一层层索绕在两个人周围,如同在干柴里添了把liehuo。 曹煜猛地qin住了她的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忽然凝住。曹煜突然推开她,橘红色朦胧的灯火中,赵潭能清晰的看见他唇角溢出的血,她狠狠咬了他,咬破了他的唇。 曹煜一把掐住了她的颈脖,赵潭不在意地笑了笑,“夫君这是做什么?恼羞成怒吗?” “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曹煜眸光很淡,眸子里已然恢复平静,说着这话没有任何起伏。 “我是承诺做你半年的妻子,可是夫妻之事,我没有答应,更不会答应。”赵潭清清冷冷迎视着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他生气一样,但事实上她的心里却是有些发怵。 “即是这般,你着实不该来招惹我。”话音一落,他的手掌猛地一用力,赵潭如同一只砧板上任人宰割而将死的鱼,睁大着双眼,脸色青紫。她伸手抓住他的双臂,指甲抠破了他的皮肤,可是曹煜却不肯放手,再这样下去她就没发呼吸了。 “从来没有谁敢忤逆我。”曹煜凉薄的嗓音道,“即便我要、了你,你又能怎样!” 曹煜忽然松开掐住她的手将她推倒在浴桶里,赵潭惊呼一声,就感到曹煜整个人欺身而下,他狠狠咬住她细腻的颈脖,有丝沁凉顺着jifu淌下,赵潭皱眉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可下一刻他的chun就像****一般落在她身上,伴随着水的晃动将她牢牢包裹住,她的身子打着颤,她忽然很害怕,怕自己就此沉沦。 她好想忘记所有的事,就这样沉浸在与他的yunian之中。 可是这世上没有天随人愿,倘若她陷了进去就再也不能出来。 得不到他的心,还会落得遍体鳞伤。 赵潭摸到插在发髻上的点翠钗,朝着曹煜宽厚的肩背狠狠扎去。 第四十六章 背叛 就在钗子要刺到他之时,曹煜突然一侧身,赵潭的手腕反而被他钳住。 珠钗落在浴桶外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曹煜扔掉她的手,从浴桶中站起身,细薄的布袍紧紧贴在他的身躯,他垂眸看着她半晌,忽而冷笑一声,“我倒不知,像欲拒还迎这样青楼女子才惯用的招数,在你这竟也用得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青楼女子? 他竟将她比作那些女人? 听到他口中说出这般羞辱她的话,赵潭的脸忽地煞白。 曹煜双眸中似有怒气,“我说过,你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你做,其余的不是你所能妄想染指,若你记不住,我便能让你记得住。” 他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对他抱着妄念,他只想要一个乖乖听话的三奶奶,助他完成大事。 而不是她赵潭! 他已经没了耐心和她周旋。 “半年夫妻,我会守好本心,还望三爷也一样。”赵潭咬牙吐出这句话,眼眶已有雾气氲出。 曹煜捏了捏掌心,闭目站立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眸中的愠色已然不见。 他没再看她一眼,迈开步子往外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浴房中。 …… 曹煜回到自己的屋中,让人拿了干净的衣衫过来换,然后又净了面,胸腔中聚集的气息才堪堪平复,这是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过了。 没有谁能够令他如此。 赵潭……这两个字在他心口打着转,想到将才她对自己下的狠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原本今晚他有要事在身,没打算去她的房中,却鬼使神差地他就踏进了她的屋里。 站在浴房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他便走到浴房门口,隔着珠帘薄纱,他隐约看到她静静地躺在浴桶里。见她一动不动,他就挑开了薄纱一角,她却是没有听见珠帘碰撞的响声。 不知怎的,他的心忽而一紧,就大步走了进去。 后面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曹煜闭了闭眼,平复眸中被搅动的波澜。 他这是怎么了? 是她那张似曾相识的容貌吗? 可他清楚的知道赵潭不是她,为何他还会这样? …… 见晃动的珠帘平静下来,赵潭终于堪堪能大喘口气。 想到将才发生的事她的心忽而又提了起来,她的额头冷汗沁沁,泡在水里的双手也忍不住发颤,她深吸一口气,身子慢慢往下滑,使自己的身子彻底陷入水中。 浴桶里的水已经冰凉,却让有些不定的心神寻得片刻的安宁。 “三奶奶,三奶奶......”焦急的喊声隔着水面传来。 水香走进浴房没有看到赵潭的身影急急忙忙扑到浴桶边,昏黄的烛灯下,她一时什么也没看到,正着急着忽而见到映着火光的水面浮着几缕乌黑的发丝。 “三奶奶!”水香惊呼道,赶忙伸手去抓水下的人。 刚伸出手,静悄悄的水面猛地搅动了起来,“哗”地一声,赵潭的身体从水下浮出水面。 水香顿时愣在那里,竟一时忘记了说话,赵潭喘了口气,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走下浴桶,伸手扯来挂在屏风上嫣红的衣袍裹在身上,动作极快,等水香反应过来,赵潭已经走出浴房。 “三奶奶,”水香追出来,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将才吓死奴婢了。” 赵潭笑了笑,打趣她,“你胆子这么小?” 水香却快要哭出来似的,“三奶奶莫要取笑奴婢。” 秋菊倒好热茶递过来,赵潭却没有接,秋菊举起来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赵潭看了看她,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会记得上次我说过的话。” 秋菊一听,神情立即慌张起来,“小姐,您听奴婢解释。” “身在曹营心在汉,断没有一个人听命两个主子的道理,你来到我身边,只要踏踏实实做事,以前你做过什么,跟了什么人,我决不会计较,可是你心术不正,想要飞上枝头又不想舍弃老太太的许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我大概也能猜个准,老太太是不是说你若是一朝得宠就能与我分庭抗争,宁乡赵家便是你的后盾,而那时我不过是赵家的弃子!” 闻言秋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血色尽褪,“小姐,不是这样的,不是......” “那你说说,为何要将我的事告诉老太太?”赵潭道,“你已然脱离了赵家,根本就不用再听老太太的吩咐,在曹家,我便是你的支撑,可是你仍然两头倒,说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前世她虽然拿了那个双蝶盒,但后来也没再用过,几年的时间,她彻底与赵家断了联系。 袁老太太却并不急,也没有主动找过她。 一门亲事,赵家与曹家捆在了一起,若不是因为了解曹煜,会以为这仅仅是韩家为了报答他或是攀附曹家,依着他冷漠的性子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但当她得知曹煜与赵家长房和宝应袁家一直都有往来时,她知道袁老太太怎么会放任曹家不顾。 唯一令袁老太太放心的办法就是在曹煜身边安插眼线,时时刻刻监视着曹家的动静。 那些被挑选来到她身边的丫头肯定在为赵家传递消息。 这一世因为婚事提前,来到她身边的大丫鬟就成了秋菊。 虽然人不一样,目的却都是一样的。 秋菊哆哆嗦嗦地道:“小姐,是奴婢的错,可是奴婢没有想过要背叛小姐,奴婢已经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只是奴婢嫡亲的大哥之前生了场病,是老太太拿钱医治的,如今吊着一口气全都要依仗老太太,所以老太太的话奴婢不敢不听,但奴婢都是挑些不重要的事说给老太太听,绝没有生出叛逆之心出卖小姐。” “可是母亲的事你说给了老太太。” 袁老太太听到她提起母亲已经回了海安,眼中并未有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 为何会这样?袁老太太没有惧怕母亲被害的事被捅破,看着她的眼神中只有怨恨,但她也看到袁老太太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快,难道就不怕外祖家找她质问? 是笃定母亲没有证据报官吗? 第四十七章 隐情 她的猜测应该没错,这件事必定藏着隐情。 秋菊捧着茶碗的双手瑟瑟发抖,明明小姐只是轻飘飘地问了这样一句话,她却感到无形中有块千斤重的巨石压过来,秋菊快要喘不过气。 赵潭也不着急,静静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秋菊终于支撑不住,手里的茶碗“砰”地一声掉在铺就的绸毯上,茶水全都倒了出来,绸毯被浸湿,秋菊也顾不得了,忙不迭磕下几个头,“小姐,是老太太问起来,奴婢才说的。” “奴婢本来不打算说这件事,可是老太太一见到奴婢就问三夫人是不是回了海安,老太太向来会察言观色,奴婢不敢隐瞒就说了实话,而且奴婢也以为小姐是想奴婢说给老太太听的,不然小姐不会告诉奴婢的......” 惊怕之下秋菊未加思量就说出了这些话,想来是有所准备。 “你确实很聪明。”赵潭道,“我有意说给你听,便是让你转告老太太。” 她当着众人的面提起母亲,便是要看袁老太太的反应和大老爷赵文尚、大夫人张氏的应对。 而秋菊先一步告诉袁老太太,她以为袁老太太会找好一套说辞,然而并不是这样,当她说起母亲在族中受苦时,袁老太太惊讶过后便是浓浓的怨憎,仿佛对这件事深恶痛绝,大老爷赵文尚却是忧心忡忡,生怕她多说一句惹怒了韩秉贵,就连大夫人张氏都没有半分惊慌,还耐心地劝她。 这一切都说明母亲这事有着蹊跷。 但要说母亲是自己病倒的,她却是不信。 秋菊听了这话眼里闪烁着希望,但她还没有高兴起来就听赵潭冷冷地道:“但如果你没有说,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今后我们便互相扶持,无论什么情形,我都不会抛开你。” “小姐!”秋菊已经落下泪来,几步膝行到软榻旁,颤抖着双手抓住赵潭的裤角,“小姐不要赶走秋菊,小姐......奴婢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赵潭看到她这样子长叹一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不是没有给你机会。”说着转过头看向水香,“去将我的妆匣拿过来。” 水香很快捧来了妆匣,赵潭挑了几样物件交给秋菊,“拿着吧,我们主仆一场,这些东西能够帮到你大哥,让你过些好日子......至于赵家,若是你听我一句劝,就不要再留下了。” 秋菊哭着道:“可是奴婢的卖身契......” “我会让陈管事帮你赎回来。” 秋菊惊讶片刻泪水如泉涌,连连向赵潭磕头,赵潭对水香道:“你扶她出去吧,然后让薛妈妈与陈管事说一下秋菊的事。” 水香应了一声,扶着秋菊起身往外走,秋菊忽然在门口站住。 “小姐,还有一事。”她顿了顿,回过头抬起了眼皮,“三夫人的事或许和陈妈妈有关。” 赵潭闻言神色一怔,盯着秋菊好一会儿才匆匆起身,快步走到秋菊面前,“你知道母亲的事?” 秋菊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听说三夫人去了云开寺,可是老太太却是提过陈妈妈,当时老太太很生气,还摔过一个茶盏,奴婢刚好经过......奴婢觉得这对小姐要查的事或许有用。” 秋菊确实聪慧至极,可惜心思不纯,留在身边便是一个隐患。 “陈妈妈失踪了。”赵潭道,“会不会是老太太......” “不是老太太,老太太也在找她。”秋菊想了想,“奴婢觉得陈妈妈是关键,若是能找出她,小姐要查的事或许会真相大白。” 赵潭道:“多谢你肯说出来。” 秋菊惭愧地低下头,“小姐,保重。” ...... “三奶奶,”水香办完事后就回到屋子里,“这是阿涛带回来的信。” 是顾家的回信! 赵潭迫不及待打开信来看。 刘安将母亲完好无损地送到顾家后立即就离开了,彩英如今在母亲身边伺候着,大舅舅请了海安有名的大夫为母亲诊治,母亲早已醒了过来,只是身子还很疲乏,又中了毒...... 赵潭目光微深,原来母亲是中了毒。 袁老太太要害母亲不会这么做,她一定会干净利落地解决母亲,不会留着这么大的破绽。 信上还写着大舅舅安顿好母亲后就想着找来宁乡赵家。 可是母亲不准,且态度坚决,希望大舅舅息事宁人,一心盼着这事不要再起波澜。 母亲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处处忍让退缩。 赵潭继续往下看,彩英犹豫了半天最终没能沉住气如实说出她被挟持的事,大舅舅立即就要报官,母亲也察觉出不对劲,打听到她出了事,险些背过气去,就在这时曹家的人却找上了门,知会外祖家她已安然回到族中,并且很快就要嫁到曹家。 大舅舅惊讶之余却不得不低下头来。 再快他也阻止不了这门亲事,只得给些银钱好好打听了一番曹家的事。 他是知道曹家的,曹家这几年在江南风生水起,却没有人能打探出曹家的底细,不过好在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贱户,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堪堪落回肚子里。 母亲虽然伤心但庆幸的是自己的女儿保住了性命,只要有命在,其余的都不重要。 大舅舅不敢再轻举妄动,怕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反而连累了她。 直到阿涛找来顾家,他们才知道她要去湖广那样的穷乡僻壤之地。 母亲十分难过以至于茶饭不思,只是大家都清楚眼下木已成舟,女子一旦出嫁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母亲无可奈何最后决定从今往后吃斋念佛,一心念着她平平顺顺地过完这一生。 赵潭看完信后眼睛已经湿润。 她将信交给水香好好收起来。 水香收好之后走进屋子却看到赵潭一脸愁容。 “三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赵潭默了默,半晌才道:“陈妈妈伺候母亲这么多年,如今不见了,母亲却只字不提。” 难道母亲知道陈妈妈要害她却又不忍揭发陈妈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八章 受伤 赵潭眉头皱得更深,水香想了想,说:“奴婢不清楚夫人的事,可是一个追随主子很多年的仆妇,不会随随便便就会生出背叛之心的,这件事背后肯定还有隐情,三奶奶也别急,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天网恢恢,那些想要害人的人迟早都会现行的。” 闻言赵潭有些惊讶,这样的话竟然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嘴里。 这庄子上的下人其实赵潭早就觉得有些不一般,尤其是被分到她院子里做事的。 无论是水香还是薛妈妈都是勤勤恳恳却又十分机敏。 不似那些府上的丫头仆妇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赵潭的神情渐渐舒展开来,“你说的对,我一定能查清这件事的。” 水香这时拿来一盒药膏递给赵潭,赵潭不明所以看了看那盒药膏,水香抿了抿唇,脸上浮出一抹红润,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这是三爷拿来的。”然后指了指赵潭颈窝处的那个咬痕。 赵潭恍然大悟,那是曹煜方才咬伤的,这丫头肯定是误会什么了,刚想着解释,却又立即打住了,她和曹煜是正经的夫妻,难不成她还能说自己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说出来谁会信呢。 只是没想到曹煜对她会这般细心,倒是令她有一阵恍惚。 ...... 夜深人静,赵潭却睡不着,她一点点回忆着有关母亲的往事。 母亲身子其实一向不怎么好,她听陈妈妈说过,母亲是怀头胎时落下的病根。 那时父亲在吏部观政,母亲怀有身孕,父亲却纳了翰林院侍读郭善德的庶女为妾。 母亲一时忧思成疾,气血有亏,虽然最后躲过了鬼门关,腹中的胎儿却没保住。 那以后母亲的身子每况愈下,可是母亲却毫无怨言,任劳任怨操持一家大小的庶务。 后来又拼尽全力生了她,病痛就这样常年折磨着母亲。 而佛堂清苦,母亲受罚终日早出晚归抄写经文,身子肯定受不住。 因而一开始她并没有怀疑有谁会害母亲,只是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 若不是这一世带着记忆回来,她也无法识破袁老太太的谎言。 但随着事情的进展,她慢慢发觉这件事还有更多疑点。 袁老太太或许并不是罪魁祸首,只不过在暗中推波助澜,所以才敢那般肆无忌惮,不惧怕顾氏一家找上门! 赵潭一下睁大眼睛,想到了事情的关键,袁老太太或许已经知道谁才是害母亲的凶徒! ...... 忽然有一阵风吹开了幔帐,赵潭猛地一惊看向后窗的方向。 一个高大的身影动作利落地从槛窗翻了进来。 赵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双目不自觉睁大,刚想开口喊人那话便梗在了喉咙中。 她定定望着转过身来的人,张了张嘴一时怔住了。 “你还没睡?”那人显然也愣了愣,但片刻后便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迈开步子径直走向了她。 “三爷怎么从这里进来?”赵潭惊诧地望着曹煜。 若不是庄子里戒备森严,她差点儿以为是进了贼。 “去拿金疮药过来,就在桌案后的抽屉里。”曹煜坐到她身边,平静地说着这话。 那硬朗的轮廓仿佛笼着淡淡的月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厉。 “你受了伤!”目光落在他被撕裂的衣袖上,赵潭心头一紧,“我去喊人过来。” 她刚要起身就被曹煜伸手拦住,“不要惊动其他人。” 赵潭抬眸看了看他,最终顺着他的意先点了一盏烛灯去拿药瓶。 她走过来一看到曹煜的伤势,心头一跳,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去揭被半干的血粘住的衣布。 动手十分熟练地替曹煜的伤口倒上金疮药,就像她本该这样做一样。 曹煜目光微深,他半垂着眸,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地看到赵潭有些焦急却认真严肃的神情。 他们离得是那样的近,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为他涂抹药粉,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搅动他的心绪。 “三爷怎么会受伤?”赵潭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你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他的嗓音很淡,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无意探知三爷的事,也没兴趣知道。”赵潭语气忽然有些冷,“我只是不想被三爷连累。” 说完这话赵潭放下药瓶坐回到床上。 曹煜起身换了件轻薄的衣袍,然后走到床边淡淡道:“躺下。” 赵潭错愕地望着他,曹煜低沉的嗓音再次传来。 “躺下!” “你、你要做什么!”赵潭舌尖有些打颤。 曹煜似乎有些不耐烦,眉头皱起,直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往下一拉,赵潭还没来得及惊呼就像一条砧板上的咸鱼平躺在了床上,她抱着双臂强制镇定却也难掩眸中的慌张。 因为做过一世夫妻所以她了解曹煜,他这样严厉又肃穆的神情是不容置疑和反驳的。 这个时候若是捋了他的逆鳞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何况曹煜已经警告过她,她可以对他生出倾慕之心却不能妄想他对她的心意。 他这般薄情难道还想让她履行半年的夫妻之事? 这不可笑吗! “我说过,我不会答应的。”她咬了咬唇,表明自己坚决的态度。 她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委曲求全地重新和他在一起。 曹煜极有野心和手段,她改变不了他,这一生他注定要成为枭雄。 她只想平平稳稳守着顾家。 就在赵潭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脱身时,那只大掌又贴上了她的腰侧,温热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令她顿时汗毛倒竖,赵潭惊愕地望着曹煜那双黝黑的眼眸。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她再三拒绝,他又如何肯听她的话。 恍惚之间,那只大掌忽然用力,赵潭像个木板一样直挺挺地翻了个身。 赵潭趴在锦被上,撑着手想要起身,曹煜忽而开口道:“不要动。” 赵潭想着曹煜接下来会做的事一阵心惊。 就在她脑子一片混乱时,她的衣裳被往下拉了一截。 第四十九章 安然相处 淡淡的温凉随即传来,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她感到有丝丝疼痛。 今天在族中曹煜找她单独说话却忽然发了脾气,她的后背抵在残木上时受了伤,曹煜这是在给她上药。 赵潭的耳根倏地红了,有些尴尬地偏过头看了看曹煜。 她竟是想歪了? 曹煜坐在她的身旁,一只手拿着那盒他送过来的药膏,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为她擦药。 “我对你,没有兴趣。”他做着最温柔的事却说着冷漠的话。 “那便最好。”赵潭心头有些堵得慌,沉着脸不看他。 明明不想与他再有牵扯,可是却又隐隐期盼着他是否能多眷顾自己一些。 赵潭摇摇头,她怎么能这样想!赵潭呼出一口气使自己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曹煜淡淡的嗓音传来,“今晚你就这样睡。”他收回手合上药盒放在一旁。 赵潭却不肯听,曹煜转过身看到她闭着眼仰躺着,眉心微微拢着,半晌他忽然俯身,“你在生气?”低低的嗓音缭绕在她耳侧。 温热的气息带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 赵潭皱着眉睁开眼,看到一张俊朗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眸如沉沉的夜色静静地与她对视。 “没有。”赵潭立即否认道。 “你的心里有我。”曹煜语气变得格外温柔,想是要哄着她说出真心话。 赵潭不敢再看他,怕一时受不住那些委屈倾涌而出。 她侧过身面向着墙壁,曹煜弯了弯嘴角紧挨着她躺下。 赵潭却又转过身定定地盯着他,“你想我的伤快些好,是想减少心中的愧疚吧。” 曹煜也侧过头看着她,四目相对,两人甚至能从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彼此。 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说着体己话,扮演者相敬如宾的角色。 “伤就伤了,你觉得我会是那样在意别人想法的人?” 曹煜从来不会因为伤害了别人而内疚!赵潭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是还是那样问了,或许她只是想找找话说,随意问了一句。 但没想到曹煜会这般认真地回答她。 他怎么会向旁人表露心迹呢? 赵潭眼中的惊讶慢慢变得平静。 两个人一阵沉默,却都不肯在对方的眼中败下阵来。 赵潭被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愈发觉得不自在,这时曹煜又开了口。 “若是我说,我对你不是愧疚呢?”这一次他说的十分清楚。 赵潭忽而觉得他的双眸仿佛如火一般灼痛了她的眼。 不是愧疚? 那会是什么呢! 心像是停滞了一拍,赵潭睁大眼努力的想要看清曹煜此时的神情。 曹煜难得展颜,“睡吧,明早还要早起。” “三爷。”赵潭忽然喊着他。 曹煜轻轻答应一声,赵潭看着他好一会儿最终没有说话。 她本想提醒他要小心身边之人,前世曹煜虽然建功立业完成了心中的抱负,但最终却是被人所害,要说是她的庶妹赵菱下毒,她怎么也不会相信。 赵菱贪慕虚荣却不敢舍弃性命去做这样一件大事,弑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深重的宫墙之内戒备森严,能够下手害谋害皇帝的只有曹氏族亲。 曹煜对曹氏宗亲向来十分的宽容。 可是话到嘴边她犹豫了。 眼下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立场来说这些话,说出来只会令曹煜心生猜忌。 “我只是想这样看着三爷。”赵潭浅浅笑了笑,“三爷不是想试探我的心意吗?” 闻言,曹煜愣了愣,片刻后他低低一笑,“你倒是很聪明。” 假话谁不会说,只是她说的是真话,不过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就像她从来不知晓他的心意一样。 曹煜道:“睡吧,就这样侧着睡。” 赵潭皱起眉,想要平躺着,曹煜伸手按住她,轻轻道:“乖,不要任性。” 他是在担心她的伤势,其实她伤的并不重,他又何须如此! 赵潭没有再挣扎,轻轻点头。曹煜忽然伸手摸到她的颈窝处,那里有他留下的咬痕。 “痛吗?”他温润的指尖柔柔地摩挲着。 这样的曹三爷,赵潭从没有见过。 这一刻她好想紧紧地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心窝,将那些委屈都说给他听。 他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这般的伤她利用她。 她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可是她不能流下泪来。 “不痛。”赵潭抿着唇闷闷地道。 一只手臂忽然伸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头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眸中一阵错愕。 “就这样睡,免得你胡乱翻动。”温润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赵潭忍着眼泪低低应了一声。 怀中的人儿呼吸渐沉,曹煜低头看着她。 她就这般安静地睡在他的怀中,不似平时那样带着刺一样,曹煜微微弯了弯唇角。 今晚他去了宁乡赵家族中,却不防被人暗算受了伤。 他一回来就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房中,本想着擦了药就在她身边睡下,等明早她醒过来之前再离开,却不想她还没有睡,想着将才她为自己擦药时认真的神情,嘴角就弯得更深了一些。 但又想到她擦药时熟练的手法,想着她是不是给别人也这样用过药,心头不知怎地就有些烦躁,什么时候他这么容易被一个小丫头左右情绪了? 曹煜轻轻一叹,阖上了眼,这世上只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如此。 赵潭不过是她的替代,他这一生也只有一处软肋,便是她,他的湘儿。 ...... 清晨水香进来喊她。 赵潭起来时发现身边空空荡荡,询问之下才得知曹煜昨晚便已离开。 赵潭有一阵恍惚,仿佛昨夜两人安然相处像是一场梦。 他对她的温柔令她的心忽而十分柔软却又有几分疼痛。 但这一丝柔软在见到曹煜后顿时消失殆尽。 马车旁曹煜扶着罗姨娘,脸上轻轻笑开,罗姨娘娇羞地将身子靠在曹煜的怀里。 赵潭的出现像是忽然打破了两个人的恬静安宁,曹煜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对罗姨娘柔声道:“你坐后面这辆马车,我让陈管事重新布置了一遍,软垫都加厚了一层,毯子也较厚实,我会让马车走慢一些,若是有什么不适,你让青玲来告诉我。” 第五十章 三生有幸 青玲扶着罗姨娘坐上马车,回头看了赵潭一眼就放下了车帘。 随后赵潭上了最前头的那辆马车,曹煜嘱咐了陈管事几句话便弯腰进来。 宽敞的车厢里顿时充斥着他清淡的气息,淡淡的檀香迎面扑来。 赵潭掀开车帘看着庄子门楣上那个雄浑的“曹”字缓缓往后退,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她的心上,她明显的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乱,不得不将车帘往上提了提,马车弛在官道上,清晨潮湿的风灌进车箱,吹散了周遭的檀香味,赵潭才觉得心境平缓了下来。 曹煜泡了碗茶,马车平而稳的弛行,茶碗里的茶水没有半点洒落出来。 他将茶碗推到赵潭面前,“这茶水可驱乏解渴。” 赵潭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三爷大可不必在意我,罗姨娘或许更需要三爷的关怀。” 话音一落,车厢里顿时沉寂无声,只听到外面有力的马蹄声和马车轮子碾压地面的声响。 “你这是在怪我?”过了好一会儿曹煜有些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 赵潭微微侧头对上曹煜那双如夜色般的黑眸。 “昨晚湘儿她忽然肚子疼,我不得不过去一趟。” 赵潭虽是诧异曹煜竟然会对她作番解释,但语气却仍是冷硬地道:“三爷的事不必向我报备。” 话音还未落,对面高大的身影忽然一动,曹煜一伸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 赵潭心头更是一阵惊诧,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对方的眸中突然波光潺动,向来沉静如水般的神情有了几分不同,仿佛饱含了什么情绪一样。 “那次在赵府我们第一次相见,”曹煜嗓音缓缓地问,“你为何要流泪?” 赵潭闻言皱起了眉,下意识就反驳道:“三爷怕是记错了吧。” “那第二次呢?”曹煜不慌不忙地道,“你被人追杀,明明想要求救,但看到我之后你却转身要走,我看到了你脸上的泪痕。”还有眼中饱含着的委屈。 “我落在贼匪手中自然害怕,女子落泪有什么好奇怪。”赵潭伸出手轻轻抚摸曹煜的心口,“三爷的心这般冷,该是不会流泪的吧。” 曹煜握住她纤细的手,低低道,“你何以见得。” 赵潭顿了顿,倏然一笑,“三爷心中有沟壑,自然不会流连儿女情长之事。” 曹煜目色微深,赵潭笑容愈发柔和,忽然语气轻了几分,“昨晚的三爷很温柔,潭儿很喜欢这样的三爷。”她的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探进他的衣袍,指尖贴上了他滚烫的肌肤。 曹煜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了?”曹煜的嗓音有些闷,“你当真要这么做?” 他说着这话垂眸定定望着赵潭艳丽的容颜,她此刻的妩媚极尽诱惑,宛若淬了毒的曼陀罗,让人心甘情愿沉浸其中。 而在她的眼中亦是如此。 曹煜的双眸如同在黑夜里跳动的一丝火光,她忍不住想要奔向他,想要抓住这一刻的他。 哪怕只是贪婪与他这一瞬的情念,试出他的心意,她也甘之若饴。 赵潭将自己紧紧贴着曹煜宽实的胸膛,反握住他的手,掌心轻轻柔柔放在她柔软的脸侧。 “潭儿是很仰慕三爷,也盼着三爷对潭儿能有几分心思。”赵潭轻轻启唇,“这可怎么是好!” 娇嗔的话从她口中说出,那极致的妩媚终于令曹煜眸中一动。 他忽然俯身而至,吻住了她的唇。 温润的触感令赵潭浑身酥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滚热的舌尖挑开了她的贝齿,甘冽的气息猛地钻进了她的口齿之间,赵潭闭着眼慢慢回、应着他,好似就想这般放纵一次,让她彻底地被他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所吞没,完完全全将自己交给他。 他的手掌探进了她的衣裙,轻柔摩挲着她的背部,在滑过她的伤口时,指尖轻柔如泉水洗涤。 曹煜抬起头淡淡的嗓音问:“好些了吗?” 赵潭点头,“多亏了三爷的药膏。” 曹煜垂眸凝着她的视线仿佛绞在了一起。 赵潭清澈如明月般的双眸望着他久久不语。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一阵风掀起了窗帘,赵潭如绸缎般的乌发顺着肩臂滑落,隔着衣衫他竟觉得有丝丝冰凉传来,像是撩动了他的一根心弦,令他微微皱起了眉。 “三爷的伤势可有好些?”赵潭轻缓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异样的气氛。 曹煜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有你为我敷药包扎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闻言,赵潭眸光轻微闪烁,曹煜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不曾想你一个闺阁小姐竟会做这些事。” 赵潭的神色变化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索性大大方方道:“我又不是没受过伤,擦药这种事能有多难!难道夫君不愿意我替你擦药吗?” 曹煜却是低声一叹,伸手拂开她鬓角的碎发,“你没明白我说的何意。” 她为他敷药时手法娴熟且水到渠成,动作亦是有条不紊,就算是给旁人或是她自己用过药,那在面对他时却又怎么能做到镇定自若呢?就像是她为他做过很多次一般。 “我们之前是否相识?”他忽然问道。 她那双流着泪时的眼睛充满着委屈和怨怼,与他梦境中那个女子的双眸仿佛渐渐重叠。 他竟然会有一丝心痛,他这是在心痛什么? 赵潭没想到她极力掩饰还是被曹煜察觉出端倪,但她仅仅片刻就遮掩住心底的惊讶。 “或许是吧。”赵潭道,“或许我们上辈子认识。” 赵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三爷,你想要认识我吗?” 她的目光中仿佛含有期待,曹煜看着她半晌忽然手臂一用力,她的腰腹贴紧了他细薄的衣袍。 隔着薄软的衣布,她感到他身体的炙烈。 他的吻落在她的耳边,“我想要认识你,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会的。”赵潭道,“只要三爷愿意。” 他的唇与她缠、绵在一起,呼吸愈发的重。 “三爷,”赵潭伸手推了推他,轻声问,“我嫁给你,你会真心待我吗?” “会的。”曹煜似乎不假思索地道,“能娶到你,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