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落 窗外又在下雨了。 滴答滴答的声音越过窗户传来,似远又极近,李木能想象出肮脏的雨滴溅到自己脚踝那一霎那的冰凉刺骨,不觉间打了个颤。他双手拢着膝盖,坐在比窗沿稍低一点的书桌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他自小就有支气管炎,此时门窗紧闭,屋内因为屋外的天气而显得格外温馨。 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看向远方的散漫空洞,不知不觉聚了焦,转而盯着面前的窗框。他见过很多别人家的窗户,发现都没有自己家里的好看。木制的窗格,曾经过一层又一层桐油的洗刷,显得金灿灿,油亮亮的——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是这样的。现在一推窗户,甚至轻风一吹,它们就会吱呀作响,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停。颜色也大不一样了,红褐色中带着黑,像红土里掺进了泥巴。李木一如既往爱它们的原因是岁月带给它们吹不散的松木气味,像糖果一样让他上瘾。 李木已经十四岁了,理应不该再吃糖了,这样对他的牙齿有很大的伤害。可事实是他从小不吃糖,长大了才开始拼命吃。他还有些怪癖,比如喜欢收集橡皮擦,任由它们在书桌右边的抽屉里摩肩接踵。 雨越下越大,像夏天的降临一样毫无征兆,李木的视线越过阳台,落在楼下的院子里,当然以他的角度是看不见院落的,至少角落里的那颗梨树是看不见的。他也并不伸长脖子,只淡淡地转开视线,望向厨房后面的一片林子。外面好像雾蒙蒙的,隔着窗户看不大真切,一抹绿色在如烟的雨幕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李木听着屋外的喧嚣,再一次感到内心的平静。 他总是很焦虑,这样的平静对他来说并不多见,也就显得格外珍贵。他比别人晚上学一年,今年正读初二,再有一年多,他就该告别初中,去远方读高中了。是的,他必须考上县里的高中,然后把这里的生活远远抛在身后。他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有一股顽强拼搏的勇气,这或许遗传自他的母亲,她今年四十六岁,更年期的到来只是让她的脾气更加暴躁了而已,她仍然向自己的孩子展示了自己精明强悍的一面,每天天刚亮,她就拖着日渐发福的身子开始了一天的劳累,总有洗不完的衣服,拖不完的地,吃不完的饭,李木从不敢与她单独待在一块,他怕母亲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使唤自己,这是在他读初一,母亲让他去买包卫生巾的时候得来的经验。 今天是星期六,又逢下雨,正是睡觉的好时候。李木跳到床上,床板立刻发出抗议,一连好几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房间里绵延散开,他躲在被子里,仿佛就听不见外面母亲的叫喊:“小兔崽子,敢再吵我睡觉,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木沉沉睡去,梦里看见父亲冒着大雨回来了,他一身的雨水,眉毛因此现出了踪迹,比以往更浓密了,看起来身材似乎也比平时更高大一些。梦里李木一直看不清父亲的眼睛,他只好不停地拿手揩去打在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再睁大一点,他终于睁着眼睛醒了过来。 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清醒得像没睡着过一样,身上的被子随意搭在肚子上,他发现自己汗涔涔的,他又朝窗户看去,这一看让他惊坐了起来,因为一扇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打了开来,不过李木再仔细看时,惊慌就不见了踪影,母亲总是会用砖头抵住飘摇的窗户,以防玻璃震裂以及惊扰到他的好眠。 李木冲了个澡,径直下楼,母亲在喊他吃晚饭了。父亲也在家,他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爸。”父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开始伸筷子在盘子里夹菜。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着,她让他们先吃,于是李木在父亲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咀嚼那堆自从看见父亲那一眼起就不再有味道的食物。 李木很爱看书,但大部分他都读不懂。他也很怕被人知道他看不懂,于是更加拼命地读。小时候他看过很多中国的民间故事,觉得很有趣,读起来也不会有丝毫阻碍,后来母亲为他买来一些外国的童话故事,他理解不了,总是觉得那些用汉字写出来的故事头一次变得面目全非,那些字他都认得,可一连起来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初中,他才学会了如何与文字相处,那个时候他读到一则希腊神话故事,讲的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李木读完很惊讶,他很同情俄狄浦斯悲惨的命运,后来他得出自己的看法:永远不要对狭路相逢的人怀抱多余的情感。 母亲在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上桌了,她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盘排骨汤,一边擦汗,一边不忘笑盈盈地对李木说:“吃完饭多喝点汤,补补身体。” 父亲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径自拿过汤勺,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狠狠嘬了一口,母亲并不看他,只顾往李木碗里夹菜。李木觉得自己的腮帮子一刻也没瘪过,可碗里的饭菜还是跟小山一样高,这时他才意识到不能再让母亲给自己夹菜了。 他挪开自己的碗,拒绝母亲给的排骨,嘴上含糊地说着:“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母亲只好作罢,只是嘴上依旧说着:“你啊,比小时候可瘦多了,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吃完饭,照例是李木洗碗,父亲早先一步吃完饭,跨出大门散步去了。洗好碗,天已经黑透,一场雨过后,空气变得清新而凉快。李木甩掉手上的水珠,拨弄起厨房前面的角落里那棵梨树青绿的叶子,只听见水滴啪嗒啪嗒往下滚,他赶紧往旁边的空地上挪了挪,生怕雨水滴到自己只穿着拖鞋的脚趾上。瘦小的梨树上个星期刚结下一个果子,此时的形状像只葫芦,正孤零零地挂在枝头。 李木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太大的热情,却唯独对这棵梨树念念不忘,每天放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为它浇水。他曾经听别人说果树和蔬菜一样,成长过程中都需要施肥,于是他在一个没人在家的日子,对着它撒了一泡尿。事后,他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那样感受到了快乐,可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他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不可以不尊重每一个生命。自那以后,他便殷切地期盼这棵梨树可以茁壮成长,然后果实累累,缀满枝头。 李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隐约约的蛙叫声此起彼伏,他已经看见一只蚊子偷偷溜了进来,他爬起来打算从里面把窗户关上,在看见那块红砖头后,他只好打开门,来到阳台。此时外面一片黢黑,厨房后面的林子显出更幽深的黑色,李木迅速捋了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快步走到窗边,把砖头放下,沿原路返回到房间里。 窗户关上以后,李木又躺到了床上,可他觉得自己还忘了一件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到半夜,他被蚊子吵醒了,这才发现胳膊上已经有几个凸起的包,他这时才想起睡前忘记的事是赶蚊子。他打开灯,沿着墙角和天花板四处搜寻始作俑者的身影,他从来不敢看床底下,平时半夜里连下床也是不敢的,他就踩着被子,眼睛骨碌碌转着。也许是运气够好,他只等了一会,就逮到了一只蚊子,他捂着双手,不得已下了床,用胳膊肘轻轻打开了房门,将蚊子扔出屋外,又迅速关上门,他用床上多余的毯子堵住门和地板之间的空隙,重新上床。 还没睡着的时候,母亲一如他小时候那样走了进来,只是今天肯定比以往稍显困难了些,他听见母亲嘴里咕哝了一句:“这孩子,怎么睡的,咋把毯子睡到地上了。”李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母亲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撩开窗帘,打开半扇窗,走了出去。阳台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李木知道母亲又拿砖头抵窗户了。 他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他度过的漫漫长夜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尽。 第二天,李木是在母亲捶打衣服的声响中醒过来的。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洗衣服,周末尤其洗得多,她会到处翻一番,昨天李木拿来堵门缝的毯子就被她拾进洗衣盆里,她把那些衣服一股脑丢进红色浅口的盆里,兑好温水,浇上洗衣粉,然后她就去干别的活了。 在李木睡觉的时候,母亲做其他家务活都小心翼翼地,只在洗衣服这件事上,她显得特别焦躁,小时候没少在她洗衣服时挨过骂遭过打。他曾见过她额头渗出的细密的汗,像打开冰箱时保鲜膜上凝结的小水珠。她整个神情也很不妙,薄嘴唇紧抿着,眉头皱在一起,因为眉毛少而颜色浅的缘故,只看到两团疙瘩拧在一起,眼睛里净是焦急。可是李木很清楚她并没有不耐烦,她或许早已习惯洗衣服时带着这样的表情。 李木盯着窗外,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卫生间洗漱,何况他已经十四岁了。昨晚直到凌晨四点多他才睡着,精神还很疲倦,可是母亲一棒一棒捶打的声音叫他难以再睡下去,他吸了一口从窗户飘进来的凉凉的清新的空气,翻了个身,盯着雪白的墙皮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连鸟儿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李木才发现母亲的衣服已经洗好了,他听见母亲在阳台拖拉椅子的声音,那是一张焊接的铁凳子——可能是母亲请求旁边邻居做的——邻居揽着铁匠的生意,凳子表面呈长方形,在四角的地方露出焊接的痕迹,整个儿都已生了锈,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有点奇怪,他知道母亲很爱他——这点他从不怀疑,事事为他着想,可有时又似乎不能面面俱到,她会在拖地的时候轻轻转动门把,尽量不发出杂音吵醒他,而晾衣服的时候,她会肆无忌惮地从墙角拽出那张凳子,对其发出的尖锐的叫声不管不顾,好像空气中有了魔法,可以让她长舒一口气。 等母亲晒好衣服,房间里也黯淡了下来,那些衣服把光线遮住了大半,仔细听还有衣服滴水的声音,洗衣粉清香的味道飘了进来,和李木的每件衣服上的味道一致。他听到母亲终于下楼,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往卫生间走。他在门口停下来,喊了一声:“爸。”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父亲,喊完就准备回房间,父亲一边刷牙,一边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他,没说什么话,在他走后低头漱口。 李木坐在书桌前,当时没细想,现在所有的情景都在他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他发现父亲没开灯,现在已经早上十点了,但是卫生间里的光线一直不好,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扇百叶窗,厚重的木头有效地挡住了外面的强光。他想到父亲抬头从镜子里看他时的样子,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昨晚剩下的水,又打开抽屉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他对着阳台晒的衣服盯了好一会,忽然一把拉过窗帘,重重地合上。 母亲是他们村里的小学老师,从做姑娘起就开始了教书生涯,会教数学,也会教语文,李木小学前四年也是她教出来的。她教书很严厉,因为听话的孩子并不多。小学毕业那会,李木帮母亲收拾以往的语文试卷,不小心看见他曾经的同学写下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能记起当时难过的感受。那位同学写了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李木的母亲,他甚至提到了“恨”这个字眼,他责怪老师过于严厉的教学方式逼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事实上他那位好朋友的转学是他父母的意思,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看不上村里贫乏的教学资源和普通的教学老师。 没有人给过母亲一分一毫的尊重,李木当时是这样想的。父亲也不例外,尽管他只有高中文凭,而母亲拥有大专考试毕业证。他们是通过别人介绍而在一起的,父亲的老家在很远很贫困的地方,母亲曾经告诉李木,需要从这里坐面包车到县城,然后从县城转车,大概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结婚以后,父亲在这里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常常不在家,喜欢喝酒,魔鬼也是酒鬼,他总是在喝醉酒的夜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他大声骂着母亲:“你算什么东西,敢跟老子横!” 李木不能再想下去,这会影响到他一天的心情。他昨天已经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今天得出门一趟了。他打算中午吃完饭就去找刘彦——他在班里最好的同学,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却是相识于初一,在此之前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李木喜欢这样交友的方式,不像班里其他同学,他们都因为他们的父母常常谈论李木的母亲而认识他,这让李木浑身不自然,只好处处避着他们。刘彦初一还是他的同桌,等初二的时候老师就把他从李木的身边调开了,原因是怕他影响李木的学习,但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好。 “木儿,洗漱洗漱准备吃午饭啦!你早饭就没吃!”母亲在楼下冲着楼上大声吼道。 李木揉揉眼睛,拉开窗帘,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知道了!” 外面已经很热了,知了发出了今年的第一声脆音,厨房后面那一户人家的猪圈里传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自己家厨房的房顶上的烟囱里已经在冉冉冒烟,李木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短裤,换了一双白色运动鞋下了楼。 他没到平日里吃饭的小房间,而是直奔厨房,进门就对在锅边炒菜的母亲说:“厨房里不是有电磁炉吗?大夏天的怎么还在用这种锅?” 母亲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看起来沉甸甸的,他看见母亲背后浸湿了一大片,头上戴着用来防烟灰的暗灰色针织帽,母亲头也不回地说:“哎呀,这草锅做饭香,你闻闻嘛!” 李木听见锅上锅下劈里啪啦的声音,感到更热了,他的母亲一刻不停,扒拉了两铲子,又急急忙忙钻进左侧的锅灶入口处,开始填火,火光在她的脸上热烈得燃烧着,仿佛把她脸上的汗渍都蒸干了。 李木撇开视线,紧抿着嘴巴,这时母亲看到他还杵在这里,催道:“快去小房间里吹电风扇去,这里热,一会就能吃饭了。” 李木拔腿就走,他每次想说服母亲的时候,最后往往都会被母亲赶走,那其中包含着的母爱几乎让他发疯,他已经十四岁了!他的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看待,什么时候才能主动要求他做点他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买卫生巾这种自以为是小孩子跑腿一般的小事。 可事实上,他也无法为母亲做出任何事情,他只会学习,他的心里也只有学习,若不是母亲怕他沉迷于学习而搞坏了身体,洗碗这种活也不会让他干的,尽管如此,母亲仍旧时不时地会在李木洗完碗的那一刻走进厨房,悉悉窣窣地忙上一阵子,好像是在替他收拾烂摊子似的。 菜确实很香,红烧鸡炒得又烂又入味,李木盛了一大碗饭,母亲不容拒绝地在他的米饭上浇了一层鸡汁。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话很少,但比父亲在家时要多。今天父亲像往常一样不在家,习以为常的还有母亲,她似乎从来不曾主动提起过他,有关父亲的故事李木还是在他小时候缠着母亲给讲的,现在他很有眼色地绝口不提,而且他也并不很想知道了。 母亲和蔼地问他:“学习紧张不?”李木摇摇头,低头扒拉了几口饭,等着母亲的下文。 果然不一会母亲又说:“身体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不要熬夜,第二天才能有好精神。” 李木夹了一块鸡肉,敷衍地答道:“嗯,我知道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冷不防问了句:“你房间抽屉那锁是怎么回事?” 李木心里猛然一惊,不过很快他就平息了下来,他警惕地看着母亲,答道:“哦,最近老师让写日记,不想给你们看。” 母亲扑哧一声笑开了:“哎哟,还写日记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小的时候也写过日记,当时我还翻着看呢。” 李木不愿母亲再提到那次的事,不动声色地打断她:“这汤有点咸。” “是吗?我当时尝味道还可以啊。”母亲拿过勺子喝了一口,“还行,你嘴巴淡,不惯吃咸的,稍微咸一点就以为齁咸了。” 母亲实在不算是了解他的人,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人能了解他了,李木有点遗憾,也很愧疚,因为他也同样不曾了解他的母亲。 收拾好一切,母亲上楼睡午觉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她常说充足的睡眠得以让她和三十岁以前那样体力充沛。李木不敢吵醒她,轻轻关上大门,先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坐了会,晌午的阳光还是很热烈的,李木能看见家门口对面的马路上依稀泛起的热浪。路上没有人,只有狗在赶路,一两只或者更多,它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不时向李木看过来,但此时他身处的地方很凉快,浓密的树荫使他免遭毒辣日头的青睐,顶层的枝干因受到阳光充足地照拂,越发地蓬勃有力,歪歪扭扭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也为两家邻居带去了荫凉。 李木随手拿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杨树叶,捻着它的茎,举到面前,心一样的形状让他想起曾在电视里见过的橱窗里的宝石,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手里有了宝石,他又开始向往大城市多姿多彩的生活了。 刘彦和李木的外公住在同一个庄里,按礼节,李木首先应该拜访一下他这位不常来往的外公,可糟糕的是他不记得去外公家的路,他也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而已,更何况现在的道路也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其实他很不愿意去,但以防淹没在别人的饭后谈资的吐沫星子里,他还是决定问问刘彦。 李木走在路上,心里盘算好一切,就心安理得地穿过集市,依照刘彦给他说过的路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他家门口。他在路上买了一袋梨,黄灿灿的像葫芦一样可爱。路上只有一两个老人摇着扇子,慢腾腾地走着,他提着那袋梨,突兀地站在刘彦家大门口。刘彦家的大门和村里其他户人家一样敞开着,屋里昏暗暗的,像下雨前的天气那样,李木感到一阵凉快,他向前走了走,在门槛前停下来,屋里所有的物体都似轻似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叫人看不真切,只有水泥地凸起处泛着光亮,给人干净整洁的印象。李木稍离近点,就闻到一股油烟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他以为自己会厌恶这种味道,却没想到自己又往前跨了一步,他迈过了门槛。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在这些地方用不着规规矩矩地敲门,可是进屋以后他又有些局促不安,于是他喊了一声:“刘彦在家吗?”屋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他左右打量着这间屋子,前面有一个门框,却没有门,外面的光线从那钻了进来,左边靠墙处立着一张供桌,木头的颜色已经发黑,看起来有些年月了,桌子很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除了一尊佛像和香案,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供桌旁边有一扇门,里面该有一间屋子,门很小,屋子估计也不大。右边一大片空地上堆满了谷物,李木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他或许压根就不认识。趁着往前走的动作,李木抬头看了一眼屋檐,金黄色的横梁架得高高的,屋子终于显得高大起来,仔细看竟还有只燕子在转!这让李木心里很高兴,他从袋里掏出一个梨,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他突然想洗一个梨,让刘彦切碎去喂那只燕子。 这时供桌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到一半似乎被卡住了,李木听见门抵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卡顿的声音。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从里面挤了出来,一身淡蓝色衬衫衬裤,手腕和裤脚处都卷了起来,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看得出来他的身体还算硬朗,走路流畅利索的样子很难把他与风烛残年四个字联系在一起,不过年岁确实不小了,整个人都像是皱在了一起,依稀能看到眼睛里精亮的光,他微微昂着头,戒备中甚至有点生气地喊道:“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李木老老实实回答他是来找刘彦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同学。”或许老人看见了李木手里提着的梨,又或者他听见有同学找刘彦,老人突然喜笑颜开,扭头往那片光亮处喊了一声:“小彦,小彦!人找呀!”又回头看了一眼李木手里的梨,背着手笑呵呵地站着。 李木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托着梨,眼睛盯着门框,在等待时间静静流淌的过程中,他又感受到了平静,似乎时光不曾走,他也不曾感到过为难。不一会刘彦光着上半身进入李木的视线,李木上前把手上的梨子扔给他,刘彦慌忙接住,脚下不稳,差点崴到脚,骂道:“你个臭小子。”一边笑一边搂住李木,就把他往院子里带,回头对老人说:“姥爷,我带同学到院子里玩。”老人笑着点点头,跟着他们走到门口才停下。 李木问:“那是你姥爷?” 刘彦把李木带到自己房间里,他们坐在床边,刘彦回答说:“是啊,平常不来,夏天就过来待几天。” 李木站起来,他想到院子里看看,他踩着门槛,视线越过阳光照射下发黄的水泥地,停在角落里的一棵桃树上,那棵桃树长得可真灿烂,尽管身材没有自己家门口的杨树高大,树上的叶子看起来一点不比它少,茂茂密密地堆满了枝桠。他问:“那棵桃树结果了吗?” 刘彦走到他身边,闻言看了一眼桃树,又径直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结了青果子,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李木跟了过去,他看见刘彦在烧水,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口草锅,于是他对刘彦说:“我想帮你烧火。”刘彦连忙摆手:“哪用得着你啊,快凉快去吧。”“我不很热,我想烧火。”李木觉得自己今天会学会点新东西,这让他有点兴奋。“好吧,我先把火点着。”刘彦说完转到填火处,在一个矮凳子上坐下,李木看见他弓着腰,似乎也看见自己坐在那里弓着腰。 李木终于如愿以偿,他填了人生中第一把火。耳边听着木柴劈里啪啦爆裂的声音,眼睛看着木柴熊熊燃烧的壮烈景象,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脱了上衣,像刘彦那样光着上半身,就像伊甸园里不着寸缕的亚当,不知善恶,也并不感到羞耻。真的很热,热烈的温度扑到脸上,能立刻把人烤得口干舌燥,可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时光在他面前悠悠得慢了起来。 李木和刘彦在院子背阴处一边乘凉,一边喝水,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阵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传来,他们就往门口望去,片刻后四五个孩子涌进了院子,看见他们,脚步一刹,很快就噤了声。刘彦站起来拎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就把他抱了起来,亲昵地说:“小兔崽子,又带人到我家闹了?”怀里的孩子挣扎了几下,刘彦把他按得更紧了,他只好哼哼唧唧地伏在刘彦身上,李木发现他在撒娇,笑眯眯地伸出手也要去抱他,可那个孩子立刻就指着他大声地说:“你妈妈是大坏蛋,你是个小坏蛋,我不要跟你玩!”李木伸出的手拐了一个弯,似真似假地作势就要扇他一巴掌,刘彦赶紧把他放下来,喝道:“滚蛋,别没规没矩的,滚回家去!”小孩钻进人群里对李木又做了个鬼脸:“我们都不和你玩!”刘彦抡起板凳就要打,他们一股脑又不见了。 刘彦对蹲在地上出神的李木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李木,你别往心里去啊,他们就一帮小屁孩,从小野惯了。”他又拖来一张板凳,在李木旁边坐下。李木问他:“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你知道什么内情吗?”刘彦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李木仰着头,刘彦不敢低头看他,他们俩光着膀子无声地对峙着,刘彦受不住那种目光,只好松口说:“村里流言蜚语多,我也分辨不出真假来,只听别人都说你妈不孝顺老人什么的,你也知道,你外公就在我们这里住着,村里人都说从没见过你妈来看过你外公,你自己觉得呢?”说着刘彦转过头看着李木。 “我不是还有个舅舅?他也这么说吗?”李木问。 “噢,是啊,不,我也不知道他咋说,他似乎常年不在家,外出打工呢吧。”刘彦没想过李木会突然提起他舅舅来,思绪转了几遭,随口说了几句。 李木点点头,站了起来,他往门口走,跨门槛的时候回头对刘彦说:“我妈每个月都给他钱,可能别人不知道吧。我先回了。” 刘彦赶紧说:“明天见。” 李木走后,刘彦的父母从厨房旁边的屋子走了出来,刘彦看了他们一眼,喊了一声:“爸,妈。”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李木穿戴整齐走在路上,天还早,他经过家门口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向右拐了一个弯,来到小河边,他要下河洗个澡。这条河是他小时候和小伙伴最爱来的地方,他们曾经在这里捉螃蟹,逮小虾,然后在河对面的坡上借着燃烧垃圾的火把它们烤熟,其实烤不熟,但是谁会在意呢,反正他们也不吃。他们会从坡上一口气冲下来,几次三番,快乐地无法言语,只有气喘吁吁,很快就忘了那些可怜的虾蟹。此时李木正站在这个陡坡上,几年过去,坡更陡了,河里的水却变浅了。李木深深吸了一口气,冲了下去。 他把自己脱光,钻进了水里。他沉在河里,嘴里咕咚咕咚往上冒泡,他感到自己正自由得像一条鱼,又往后蹬了几步,这时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捉到过鱼,因为它们不仅天性狡猾,善于隐藏,而且滑不溜手。 李木从河里上来的时候,浑身直发抖,他没怎么游,只把自己泡在水里,盯着上方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树叶哗哗地响,他被突然闯进视线的大片阳光照得睁不了眼,他就上岸了。 他又穿戴整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变暗,远处田野里一片深绿色,风一吹,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左右摇摆。李木打了一个喷嚏,又使劲甩了甩头发,稍长一点的发梢甩到脸上,他感到刺痛,于是他决定找个时间把头发剪了。 他回到家,跟母亲说他要剪头发,需要十块钱,母亲正忙着擀面条,没说话。李木只好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妈,我要剪头发。”母亲这时才像是从自己的世界里猛然回过神来一样,她大声问:“要多少?”“我想应该是十块。”母亲停下来,她左右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像一天没见到他似的,越看眼神越温柔,李木不自然地扭过头去,而后她终于发话:“早就看你那头发不顺眼了,明天剪光算啦。”李木走到灶口,坐在板凳上,他说:“都行。”母亲一愣,她没想过木儿头一次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可惜她也知道自己是开玩笑,纯粹是想逗逗儿子,于是她又说:“剪光头有什么好的,剪短点就行,男孩子就要爽爽利利的。”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钞票,扔给他,又继续擀面。 李木对多出来的四十块也没说什么,他把钱装到口袋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可是他的心里有点堵,游泳的时候,回家的路上,甚至在他听见那个小孩说他母亲坏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受,他觉得好像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现在,他也拿不准自己是怎么了,他或许想问问她吗?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这里到处都是嚼舌根的长舌妇,但是为什么别人都要说她不好?父亲了解吗?如果了解的话,他维护过母亲吗? 在他出神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李木听见声音的时候往外瞥了一眼天色,天已经黑透了,他在这起码坐了一个小时,而他和母亲除了一开始的几句交流,再也没有一句话。父亲进门只问了一句:“饭做好了没有?”母亲捞着锅里的面条,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李木说:“准备吃饭。”父亲走了。李木拿上碗筷,离开了厨房。 吃完饭,母亲给李木烧好了洗澡水,李木上楼的时候正看见她在试水温,母亲回头对他说:“今天该好好洗个澡啦,快收拾衣服进来洗吧。”李木没说话,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打开衣柜,翻出一件件睡衣,发狠似的把它们甩到床上,他又去把门锁上,躺在地上,他歪头看向床底,里面一片漆黑,开着灯也无法照亮,冰凉的地板让他稍稍平静下来。他爬起来,以免母亲再喊他,他随手拿了一套睡衣快速走了出去。 李木一直拖到星期三才去把头发剪了,五官因为板寸头而显得更加立体了,从侧面还能看出鼻尖微微往上翘,理发师当时还调侃他长大以后可以去当个演员,李木不屑一顾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去当演员,只要我想。”理发师笑着说:“对对,你现在就非常帅。”李木心里骂她是个笨蛋。回到学校,刘彦也对他的发型大加赞赏,表示自己也想去剪头发,李木对他说:“你不适合板寸,我显得成熟,你就不一定了。”刘彦搂着他问:“怎么?难道我不帅?”李木认真打量了他一眼,说:“成熟和帅不帅无关吧?”刘彦说他也不愿意显得成熟,他说:“咱们才多大啊!”下课他买了两根冰棍,递给李木一支,对他说:“下次来我家玩不用拎东西了。”李木说他也不会再买了。 李木回到家把剩下的四十块钱塞进了母亲钱包里,想了想又掏出二十装进自己的口袋。吃完晚饭,洗好碗,李木和母亲一起在门口乘凉,他坐在为杨树圈起来的水泥砖上,母亲则坐在离门稍近点的椅子上,椅子的颜色已经泛黄,没有了光泽,像秋天落下的杨树叶。李木侧过身子,望向马路,天已经黑透了,街上只有他家门外开了灯,路上走着从庄稼地回来的人,他们从远处披着夜色而来,像一个个流浪者,直到经过李木家门口时,五官和身材才清晰起来。他们总会好奇地往李木家门口瞄上几眼,不带任何表情,母亲很少理他们。等蚊子缠得紧了,李木才上楼洗漱,母亲还一个人坐着。 上学的路上,李木在十字路口遇到了同桌刘晓盛,他老远就看见了他,但是自己要去包子铺先吃顿早饭,母亲难得偷懒一回,李木却很高兴。眼看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李木只好先出声打了招呼:“早啊。”刘晓盛像是才看见他,惊讶中带着热情:“你今天这么早啊?”李木赶着吃包子,只淡淡地敷衍他:“还行。”然后他发现刘晓盛跟着他进了包子铺,他才转头看他:“你也没吃饭呢?”“我天天早上都来这吃。”李木买好包子,又要了一碗稀饭,拿筷子的时候顺手捞了两双,来到角落里坐下。刘晓盛等着老板给他拿包子的时间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对老板说他要打包带走,李木听见了,把手里的筷子放在桌上,大口喝起了稀饭。 周末的时候,刘彦来找李木玩。李木见到他时,看见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刘彦把书扔在餐桌上,对李木说:“帮我补补课呗,我是这么跟我爸妈说的,他们才让我出来。”李木歪在桌边的木床上问:“夏天的太阳又晒不死你,怎么就不让你出门了?”刘彦嘿嘿笑着:“他们想让我多陪陪我姥爷,你上次也看见了,他已经八十多了。”李木轻轻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希腊神话故事》,下床坐到板凳上,扒拉了那几本书,才发现是数学和英语练习册,还有一本草稿纸。他从床头找来一支笔,问刘彦:“你想让我怎么补?我没有给别人补过课。”刘彦夺过笔,说:“你把你的作业给我抄抄就行了,明天好交差。” 等抄完作业,蝉鸣已经没有中午时响亮,院子里的热浪也消退了,李木把电风扇调小,又来到那棵梨树下。梨树已经长大了不少,在先前结果子的同一根树枝上又挂了一颗果子,青涩矮小的样子让李木心生爱怜。对面的柿子树已经枝繁叶茂,缀满果实的枝头甚至越过院墙伸到了隔壁家的院子里,李木想起来它们是父亲同一天买回来栽下的,而后就对它们不管不顾。母亲对柿子树寄予了厚望,眼看树干越长越粗,她找来泥瓦工扩展了空间狭小的树坑,在一场大雨过后,树叶越发地新绿了。 刘彦站在柿子树下,忍不住对李木感慨:“你家这棵柿子树长得真好。”李木没理他,登梯子爬到厨房房顶,又喊刘彦上来。他们在房顶来回转悠,刘彦看见下面的猪圈,恍然大悟似的对李木说:“我就说在你家院子里闻到一股味道,原来是猪粪。”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邻居家的院子,笑道:“猪圈安在别人家厨房后面,这人是怎么想的啊。”他又问:“你邻居家的厨房是跟你家厨房挨在一起的吧?”李木点点头,刘彦笑得更欢了,李木也笑起来,而后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一场微笑。他扶着烟囱,摸了一手黑灰,刘彦提醒他等柿子熟了,得防着鸟来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暑假。李木每天早上做作业,中午躺在床上看课外书,下午一直到吃晚饭的这段时间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希望有人能找他,然后他就带那个人去河里游泳,虽然母亲经常警告他没事不要到河边去,李木知道那条河已经变浅不少,他愿意在心里偷偷地反抗一下母亲。可是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人来找他的,他在院子里转了起来,而后他惊愕地发现那棵梨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个果子,他在地上找,没找到,他决定问问母亲。 母亲正躺在床上看电视,李木问她知不知道梨树上结的果子掉哪里去了,母亲看着电视笑,说话的语气也笑意盈盈的:“我哪记得啊,可能随手扔了吧,不然多招苍蝇。”李木来到街上,此时正值高温过去,街上人多了起来,李木挤在人群里,不知不觉走到十字路口,菜市场就在他右边的岔路口,他看见那里的垃圾堆还没被清理掉,烂菜叶子,腐坏的水果,也许还有更多生活垃圾集中在那一隅之地,苍蝇大得像蜜蜂,声音却比蜜蜂招人烦多了,李木闻到那股腐败的气味,捂着鼻子走开了。 他沿着路边的商店一直走,坐在门口的人们摇着扇子说个不停,有一脸玩味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一脸鄙夷的,他们的表情全都说明他们此时正处于嫉妒某些人的情感中。李木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觉得无聊,他又沿路回到家里,只是避开了那个垃圾堆。 李木终于打电话给刘彦,他对刘彦说自己无聊得快要发疯,希望他能来自己家里玩。电话那头刘彦支支吾吾不肯来,李木立马发现不同寻常,他心里一沉,问道:“怎么,你爸妈不给你来我家?”刘彦大咧咧地笑:“没有,我就是在家赶暑假作业呢。”李木说:“来我家我给你补。”刘彦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不用啦。他们陷入沉默,好像同时在思考一个重要的决定,李木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闷闷的,好像要下雨了,他听见刘彦说:“我爸妈不给我跟你玩,我也没办法,我不能总让他们不高兴。”李木挂了电话,连再见都忘了说。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终于来了,乌云很快堆到了眼前,狂风紧跟其后,窗外的树叶拖着枝干一起摇曳,豆大的雨滴很快就落了下来。母亲赶忙跑到阳台,又拖拽起那张硕大的凳子,李木看着她把衣服迅速塞进他的书桌,又啪嗒一声关上窗户,母亲急急忙忙来到他的房间里,把衣服扔到床上,叠了起来。李木伸手也要帮忙,母亲打掉他的手:“你叠不整齐,不用你。”李木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的大雨,他忽然想淋一场雨,他塞了好几颗糖果到嘴里,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心思。而后他想到了抽屉里的日记本,揣着它下了楼。 母亲上楼时在院子里留了一盏灯,他走过去把它灭了,院子又重新置于一片漆黑当中。李木坐在桌边,头顶的电风扇极缓慢地摇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翻开本子,把那张撕下来的已经微微发黄的一页铺平,上面的字并不好看,很青涩,是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写的,他写道:“今天妈妈进我的房间没敲门,直接闯了进来,老师告诉我们进别人房间之前是要敲门的,所以妈妈让我很生气。”中间有几行空白,接着又写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本!”李木感到难堪,他本来是想写篇日记的,把这倒霉的一天展示出来,可是现在他犹豫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不如意,于是他搁下笔,又走到那棵梨树下。 暴雨已经止住,院子里积了水,李木把地漏盖打开,雨水迫不及待地涌了进去。他把厨房的灯打开,借着窗户透出来的暗黄的灯光打量着梨树。如果可以,他想为它撑一把伞,雨水多脏啊,可是它每次经过一场雨以后成长得更快了。他忽然咳嗽咳个不停,他得早点上楼去。他围着梨树转着圈,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猛地退后一大步,低头去看,发现梨落了。 母亲在阳台喊他洗澡,李木抬头对她说:“我不用你给我放洗澡水,我不洗。”准备回房间的母亲又转过头来:“说什么呢,你几天没好好打肥皂搓澡了?看你那一身的灰。”李木又说:“我说我不用你天天给我放洗澡水!我他妈的已经十四岁了!”他近乎咆哮的嘶喊让母亲一愣,而后指着他骂道:“混蛋臭小子,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就不是我儿子了?十四岁就要造反了?”李木仿佛平生里有了巨大的勇气,他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就像别人对你一样,你知道别人背后都怎么议论你吗?那些人说你不顾外公的死活,一分钱也不给他。”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你少来这一套,老天爷知道我每个月给了他多少钱,不,不用老天爷知道,你外公自己就清楚,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母亲毫不客气地说。李木蹲在地上,喃喃自语:“是啊,你每个月都给他生活费,可是别人就是要诋毁你,为什么?”母亲喝道:“臭小子你给我上来洗澡!” 倘若要形容此刻李木的心情,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灰败的一天,以往走在街上,甚至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听到街坊邻居对母亲充满恶意的攻击时,他都没有这么难过,因为他从那些话里面听出了羡慕。让他比较在意的是,以前母亲把他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的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尽管现在也依旧如此,但事情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如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时,好像就分出了轻重缓急似的,他不为自己难过,却为母亲而难过。 李木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每次都会把她给放好的洗澡水放掉,他捡起那颗梨,狠狠地扔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寂静夜色里一阵鸡飞狗跳。 第二章 萌芽 李木开学后升入初三,他比以往更加努力了,同时也感到时间所剩无几,他得在最后的时间里奋力拼搏,让自己从这里逃出去。母亲开始筹划在县里买套房子,好让李木读高中时有个舒适的环境。实际上,通过这些年母亲在工作上的兢兢业业和在生活上的勤俭持家,她已存有不少的积蓄,在县城里买下一套房不难。她常常跟李木唠叨说:“宿舍到底没有家里的条件好,住宿舍多受罪。”李木和母亲的想法完全相反,他甚至不认为住在家里会比住宿舍好过多少,他和母亲说自己想要住宿舍,当然他不能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想伤了母亲爱他的心。天气越来越凉,当他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完全否定他想要住宿舍的想法,并严厉指出:“你这支气管炎时好时坏的,一到冬天就咳得停不下来,给我老老实实住在家里。” 他们吵了一架,目前还处于冷战当中。饭桌上,李木把面前的一盘胡萝卜吃得快见了底,母亲终于忍不住为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李木心里还憋着气,一声不吭地又把红烧肉扔到盘子里。母亲还没来得及出声,对面坐着的父亲圆眼一睁,高声喝道:“给我捡起来吃了!还不得了了你!”李木眉头皱起,极其厌恶地看着他,这引起了父亲更大的不满,眼睛睁得更大了,在李木看来他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土匪,父亲把板凳往后一蹬就要动手揍他。母亲一把拉住,桌上的鱼汤撒了一地,李木看见地上那条鱼的眼睛凸了出来,整个身体四分五裂,隐约感到事态不可收拾了。他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已不知什么时候超过了父亲,他就那么盯着父亲,拳头紧紧攥起,胳膊上的青筋微微现了出来。母亲把父亲推搡了出去,父亲一路骂骂咧咧,李木抬脚踹了身后的板凳,上了楼。 李木从没想过要正面反抗父亲,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还是某个人的儿子,他不能做出违背道德的事,尽管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这究竟与道德有没有关联;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在父亲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他没有那个底气,父亲长久以来的威慑多少还是存在的,他小时候就常常因为父亲狂暴而野蛮的叫骂而一整夜心惊胆战。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李木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因为他发现父亲竟然有点怕他!一想到这里,李木不禁激动起来,他感到心脏在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着,可这没能持续多久,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失落并夹杂着对父亲的失望,很快这种失望便占据了他的心,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看到父亲。 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自那以后,母亲仿佛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又或许她把儿子最近一段时间里做出的出格的事归咎于压力过大,她不再过多干涉李木的想法,她记得李木不让她给他放洗澡水,不让她拖阳台上的凳子,不让自己给他洗内裤,她都照做了。她实在不想看到儿子和他的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以往自己和丈夫不管闹得多么凶,她都不让儿子参与其中。但她忽略了儿子有一颗敏感的心,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等那段时间熬过去,她也再没精力去想儿子是否受到影响。直到那天看见木儿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才第一次感到心里发慌,要是那样的眼神抛向自己,她会多么的伤心欲绝。她开始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才有了开头提到的两个猜测:他要么是长大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她觉得很奇怪,长大就得做出与以往不同的事来吗?于她而言,长大只不过是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得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活着。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人生轨迹并不是条条框框,而是自己开拓的。要么是压力太大,人的压力一大,就容易暴躁,对此她深有感触。不管怎样,她在竭力逃避一个事实:她和丈夫之间的矛盾已然影响到了儿子。 李木并不清楚母亲的想法,但他感到母亲近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李木重新提起高中要住宿舍时,母亲也没了往日的坚持,只说这件事自己会再好好考虑。李木也没有乘胜追击,他为母亲的改变而感到高兴,脸上也一扫被朋友背叛的阴霾,时不时地露出一个笑容,这在他是不多见的。他的新同桌马一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木知道他是邻居铁匠的儿子,他父亲生得高头大马,言行举止放浪形骸,不像个铁匠,倒像一个游历四方的江湖侠士。李木见过他在门口打铁的样子,上半身赤裸,露出精壮的肌肉,皮肤呈深棕色,铁锤在阳光照射下像一颗宝石闪闪发亮,连天上的太阳都没有他铁锤下发红的半成品耀眼。他家的铺子总是围绕许多孩童,而铁匠也并不赶他们走,只有那些家长因担心火星子灼到自己的孩子而把他们带走。但是马一伟并不像他的父亲。他整个人矮小瘦弱,皮肤苍白,眼睛狭长得像一条直线,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和李木一起坐在最前排。他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时不时注意着门口,他侧过头问李木:“你在笑什么?”李木将头转了一个微小的幅度,也不看他,只敷衍地说自己解出来一道难题。马一伟立刻想到数学题,他伸头凑近李木,发现他的桌上只有语文课本,他感到更奇怪了,他这时想到妈妈对他说过的关于李木母亲的话,又不动声色地把头转了回去,他已经想好回去如何和妈妈说起他的同桌。李木一边想着母亲终于不再反对他高中住校,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当他发现还有半年多就能离开这里,心里一阵欢欣雀跃,因此没能注意到同桌疏离的眼神和动作,其实他连同桌靠近他的动作都未有察觉。 今天逢集,按理说母亲每次都会在这样的日子买来各式各样的水果,李木也习惯了在逢集的日子里吃到香甜的水果,但是今天中午他回到家,并没有看到预料中它们的身影。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得不到想要的就闹脾气,只是坐下来喝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往院子里看去,母亲在柿子树底下数柿子。他走了过去,母亲喜笑颜开地对他说:“哎呦,木儿,你看咱家这棵柿子树长得多好,结了这么多果子呢!”他早就注意到了,今天早上他还看见几只偷吃的麻雀。眼看越来越多的柿子就要由青涩转成熟,母亲到厨房拿出一个篮子,她说:“今天我打算揽一些柿子,你尝尝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明年再多弄点。”母亲踩着板凳就要摘柿子,李木拦住:“我来摘吧。”“那行,我在底下托着篮子,你丢进去。”李木踩着板凳按照母亲的要求专门摘青硬的柿子。 柿子下了锅,像一个个胖娃娃,他看见母亲往锅里舀满了水,合上锅盖,就要去灶下生火。李木抢先一步坐在板凳上,母亲也没有坚持,在厨房随意地忙碌着。李木并不理解“揽柿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归类为一种他所不知道的烹饪手法,但他还是保持了沉默。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煮上一段时间就能把这些没熟的柿子煮熟啦,到时候又脆又甜!我小时候你外婆就经常揽给我们吃。”李木深信不疑,他对老一辈耍着花样搞东西吃的能力怀着一种敬佩和好奇的心情。 这边李木家炊烟袅袅,那边邻居铁匠家母子二人聊得热火朝天。马一伟进门就喊:“妈,我不想再和李木坐一起了。”马一伟的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热切地问:“乖儿子,咋啦?”她招手让儿子过去。母子二人站在一起,谁也不能怀疑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马一伟的母亲姓杨,今年大概四十五岁,据说也是经人介绍和马大叔结的婚。微微笑着的时候,她那细缝似的眼睛周围就像揉成一团的衬衫直打皱,眉毛在中途就无迹可寻,鼻子小巧精致,却与整张脸格格不入。她一边和面,一边和儿子说话:“给妈说说,是不是李家那小子欺负你了?”马一伟撇撇嘴,随后自豪地说:“他哪能欺负我,我爸可是这里力气最大的人!”“那到底是咋啦?”杨大婶有点不耐烦了,眼看丈夫就要回来,可自己连面团还没准备好。马一伟打开了话匣子:“我今天和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的,还撒谎骗人!”杨大婶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我问他一道数学题,他看都没看就说不会!这不是撒谎是什么?”马一伟显得很激动。杨大婶把面摊到锅里,麻利地点起火,才开口:“早就跟你说过,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老的是什么样,小的还不得是什么样?虽然说她家李木学习成绩好,可不就因为这个我才让你和他坐一块的吗?其他方面我就没指望他能有多好,你样样好,只学习不如他。”这下轮到马一伟不耐烦了:“那我还和他坐一起吗?”“坐啊!为什么不坐一块?你马上要中考了你不知道啊!”马一伟又撅起嘴,他心想就算坐一块,他的成绩也还是上不去,但他不想这么说出来。 晚风又吹落了一大片树叶,李木看着那些青黄交替的杨树叶在自家门前纷纷扬扬,感到一丝凉意,而身体反应总是比较迅速,他刚出门就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回屋披了件外套,又走了出来。他坐在母亲经常坐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蜷缩起来,显得椅子矮小又笨拙。柿子性凉,母亲不给他多吃,他也只尝了几口,很甜。但是秋天到了,这些日子他咳得比往常更厉害了,他需要为自己的健康负责。父亲最近回来的也比较早,吃完饭就左右串门,今天顺带拿上柿子向邻居递送热情。李木现在看到他索性就不理他,刚开始父亲还会大动肝火,可日子一长,父子俩总不能见面就掐,于是算是父亲做出了让步,狭路相逢时,只要李木喊他一声“爸”,他就决定既往不咎,可他低估了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程度,李木很少再主动喊他,他也从最开始的骂骂咧咧变成唉声叹气,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果真变了! 他想不通以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儿子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就像自己结婚之前的那些岁月说没就没了,回想起来,所有经历几乎在时间一分一秒向前走的那一瞬间就停止了,人们把它们叫做过去,因而只有人一直在往前走。可是那段放牛的日子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曾经一边读高中,一边给别人放牛,读书的日子是很枯燥的,只有在田野里放牛的时候,他是快乐的、舒心的,他也许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受。他和夕阳一起回家,和田野里的小动物顶着漫天的繁星一起散步。周末的时候,他整日待在旷野里,把牛儿一栓,他就撒欢似的到处跑,他会游泳——还教会了李木,在李木小的时候;他和河里的鱼儿并肩赛跑,兴致来了,他会捉上满满一口袋。可是这一切在他高考落榜之后都变了,他在某一天突然被母亲告知自己将要和一个姑娘见面,而这个姑娘大概率会成为他的妻子——父母希望如此。他不知所措,他完全没准备好成家,他还年轻不是吗?可是母亲告诉他应该早做打算,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能有一个女孩不嫌弃自己已实属难得。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的一身行头:补了又补的灰蓝色外褂,洗了又洗而发白的牛仔裤,还有破烂的草鞋,这一切都宣示了他的贫穷。他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可在那一刻,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对父母说如果自己结婚,他将再也不回来,父母同意了。他发誓再也不回来,他与那个女孩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枯燥又无趣,这里再没有故乡的田野,故乡的天空,故乡的小河。他在院子里拿粉笔描绘心中的记忆,却越描越难过,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柴米油盐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候李木出生了。他一直很喜爱这个儿子,可当他越长越大,他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自己,他又变得暴躁起来,甚至有时还有些悲伤。年纪越来越大,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这个年纪不再适合拥有悲伤的情绪,他迟早会看开的,可这希望迟迟没有到来。又过了几年,他感到自己似乎变得迟钝了,麻木不仁正好适合他,儿子很听话,他决定就这样过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出意外,乖巧可爱的儿子长大了,窜得比他还高,可是他竟然要和自己干架!一想到这里,他既愤怒又难受,他感到所有的一切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李木仍坐在门口,今天学的新知识他还没有彻底掌握,而后他想到吹门口的风和吹窗外的风没什么不同,也就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他把椅子踢回家,随手就把门掩了。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一声热情的叫喊:“哎,臭小子,都敢把你杨大婶关门外啦?”李木揉着胳膊,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杨大婶也没在意他的态度,抬脚就往里面走,边走边问:“你妈在家不?我找她唠唠嗑。”李木这时看见她提了一个篮子,用白布盖着,他马上就联想到父亲给她家送的柿子,她这是还礼来了?这时杨大婶回头看了他一眼,责怪似的说道:“你这傻孩子咋不说话呐!我儿子天天在我面前夸你有多好,说你带他学习,现在他的学习成绩可比以前好多啦!”说着笑了起来。李木胳膊一抬,淡淡地说:“我妈在厨房。”“哎!小祎!这么晚了还在忙着呢?”杨大婶隔着院子就开始喊,李木没上楼,靠在床上听厨房里的动静。 “谁啊?”母亲问李木。 “谁?还能是谁!是我啊,老杨!”杨大婶嗓门又提高了一个音,让李木想起了阳台上的那张铁凳子。 “哦,有什么事吗?快进来坐。”母亲温和地说。 杨大婶把篮子从胳膊上松下来,递给母亲,笑着说:“邻里乡亲的,吃完饭就过来坐坐,这不,我蒸了馒头,给你们也尝尝。” 母亲连忙接住,嘴上说着:“这咋好意思,哎呦,可用不着给这么多啊。” “不多不多,我蒸了一锅,还剩下好多呐!我就是想在早饭上偷点懒,每天热一盘馒头,省事儿!” 母亲和杨大婶聊开了,李木心想母亲也并非不擅长交流的人,她好歹是老师,平时或许只是不想说。他听了一会准备上楼,母亲喊他:“木儿,快来给你杨婶子倒杯水喝。”李木走进厨房,从她们俩坐着的地方穿过,拿出一个碗,想了想又放下,他绕到冰箱后面,从矮柜子里掏出一个纸杯,注了满满一杯水。杨大婶喜悦地看着他,接过杯子,立马被洒出来的水烫得大叫,母亲往李木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慌慌张张的干啥去!”杨大婶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没接好,不怪孩子。”她说完又看向李木,李木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十分讨厌,他不喜欢话多嗓门又大的人,他宁愿一个人待着。 没理会身后母亲的嗔怒和杨大婶夸张的阻拦,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嚼了一颗糖果,开始看书。桌前的窗户开着,他得以听见母亲和杨大婶的谈话,她们似乎挪到院子里了,李木听见杨大婶夸他家的柿子树长得好,他想到刘彦也曾这么说过,他还说等柿子熟了要防着鸟儿来啄,可是还没等到柿子成熟,他们就分道扬镳了。自从那个下暴雨的午后,他再也没和刘彦说过话,甚至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没有见过他,李木发现这个世界真奇妙,好像是彼此形同陌路以后,他们之间的缘分才迅速瓦解,而不是颠倒过来。曾经的好友变成日后平行的两条线,速度不会比解一道数学题更快了,这让他偶尔恍惚自己是否真实地拥有过这一段友情。李木关上窗,又拉上帘子,他被包围在寂静又温暖的环境当中。 稍晚一点的时候,母亲上楼来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房门紧锁,只好在门外喊:“木儿,快给妈开门,妈有事跟你说呀。”打开门后,李木问她什么事,母亲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你杨婶子刚刚不是来咱家吗?她想让你在学习上多帮帮她儿子马一伟,你们不是同桌嘛。”李木心下了然,却并不打算帮忙,马上中考了,自己的时间也很紧,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帮一个基础薄弱的同桌。他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倒不为难他,只说吃了人家的馍,好歹面子上要说得过去。母子俩又说了会话,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说,她发现儿子和自己越来越疏离了,以前可从来不锁门的,现在倒好,晚上连门都进不来,还咋知道他到底蹬没蹬被子。不过她可不能说出来,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与木儿不让她放洗澡水属于同一类事情,但她也无法再深入想下去,她像李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打猪草,和村里的伙伴疯玩呢。 谁也不能说这是她的幸运或是李木的不幸,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了,任何事情只要倒过来想就有很大的不同,假如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他们无疑是幸福的,起码是在促进幸福的方向上,他们拥有血缘关系,价值观没什么大的变化,中国的孝文化一直在促进这种由血缘关系而带来的和谐,至少激烈的冲突很少发生。可这也不是时代变化的错,母子之间总要隔着一代,这段时间是无法逃避的,那么如果说母亲能够多点思考,或者多读点书,这无疑是对母亲的苛求,他们那一辈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事实上,各代人有各自艰难的时光,谁也不能要求他们更多,除非他们自己。 如果从另一方面剖析父亲和母亲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能父亲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不是草率地和母亲结婚,而是赌气般地发誓再也不回去。他从一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千里迢迢跑到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并且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留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而他无疑是那个跟不上环境变化的人,他将自己变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如果能时不时地带上妻儿回趟老家,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父亲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李木躺在被窝里想他可能去散步了,据李木观察,父亲常常往南边的马路上走,那里的道路两旁栽满了杨树,长得比他家门口的还高大,夏天晚上的风将它们刮得沙沙作响,热闹无比;秋天到来的时候,枯黄的叶子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铺在马路上,落在小沟里,飘到田埂上,踩在上面也沙沙作响,同样无比热闹。父母曾在他小时候带他涉足过那里,他趴在父亲的背上,两边的肋骨硌得他腿疼,他对父亲最初的印象便是瘦骨嶙峋,父亲好像很高兴,滔滔不绝,直到他睡着了,耳边还弥留着父亲轻快的声音。李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阳台传来开关打火机的声音,父亲虽然爱喝酒,但几乎不抽烟,他见过很多次父亲婉拒别人递来的香烟,今天晚上是李木第一次听见他抽烟。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显示已过十二点了,他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在阳台想什么,他从没见他如此颓丧过——他能想象得到。 黑夜在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又归于沉寂。 今天是例行周考的日子,李木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爬起来,先背了一遍古诗文,他起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万籁俱寂,整个小村庄都沉沉睡着。母亲和他差不多时间起床,家里虽然没有鸡鸭鹅要喂,母亲早已习惯自己的生物钟,这几日她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到楼下院子里数一遍柿子。她先数一遍熟透了的柿子有几个,再转着圈数没熟的柿子有多少。家里似乎没有人再记得柿子树对面的那棵梨树,自从它结了两个果子,又相继落了以后,便越发地衰败起来,中午的热风一吹,树上的叶子便打起卷来,几次三番竟枯萎了。如今只剩下一杆孤零零的树干,风吹雨淋,不生长也不倒下。母亲打算拔掉它,栽上一棵其他的果树,因为还没想好品种,就任它立着。 李木再也没去关心它,尽管它曾让他心心念念。他在它身上撒过尿,拔过叶子,也为它浇过水,掸过尘,他曾长时间地盯着它出神,当放眼望去,对面的柿子树果实累累,像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繁华的时候,这棵梨树却瘦弱不堪,没有一颗果实,连叶子都是枯萎的颜色。这棵梨树靠井,却因过度缺水而亡,可它也晒不到太阳,阳光有多少落在柿子树上,就有多少阴影打在它的身上。李木已在自尊与粗鲁的现实之间的日日纠缠中感到厌烦,不如说他学会了妥协,秋至一过,他就十五岁了,迫在眉睫的事除了中考,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熟练流利地背出一篇篇古诗后,天也大亮了。母亲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他赶在父亲起床之前进到卫生间洗漱,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根胡子,在他的下巴中间突兀地竖立着,他揪了揪,没能拽下来。当他捂着通红的下巴走下楼时,母亲顿时心疼地伸手来揉,李木一边躲,一边闷闷地说不用管,母亲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 出门的时候,他瞥见了马一伟。他双手扯着书包的两个肩带,低头去踢门口的铁渣子,听见李木开门的声音立刻神经反射似的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神采奕奕,他快步走到李木身边,小声对他说:“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去学校吗?”李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粗了,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马一伟立刻捕捉到这个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想李木这是猜到自己的意图了?他这是示意自己给点贿赂?不不不,他轻微地摇摇头,李木就是一个书呆子,昨晚听妈讲他像个傻子一样连话也说不好,哪里能学来这一套?于是他为自己的考量点点头,李木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奉上近乎谄媚的笑容:“今天周考,就是……就是,你坐在我前面,到时候能不能给我瞅一眼?”他边说边观察李木的反应,他发现李木的侧脸线条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他赶紧说:“有偿有偿!你想要什么吗?” 李木扭头看了他一眼,与他那热切的眼神甫一接触便立马撇过头,他想象不出平日里不善言语的马一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印象中他从没问过自己一道题,哪怕每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他也没见他有过任何惧色,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似乎想要一份不错的成绩单。在李木左思右想的时候,马一伟等不及了,他急切地问道:“李哥,你就帮帮我吧,要不是这次考完试要开家长会,我也不会麻烦你的,我到时候让我妈多蒸点馍,她别的不拿手,馍做得可香啦!”李木闻言斜眼瞅着他,十分不留情面地说:“你咋不提我爸给你家送的柿子呢,我也没让你吐出来。”马一伟被他冰冷的语气和轻蔑的眼神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李木走远了,他才感到自己被看不起了。 马一伟在愤怒的情绪中完成了考试。不出意外,这次考得会比以往任何一场都要差,他把这归咎于李木,且理所应当:不止是他的袖手旁观,更因为他的目中无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马一伟从懂事起就发现好多人不爱和他玩,他们会嘲笑他长得磕碜,会在他的脸上糊泥巴,让他睁不了眼。他时常照镜子,那双眼睛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可是他从来不觉得妈妈长得不好看,他问妈妈:“我的眼睛不好看吗?他们为什么都不跟我玩?”杨母立刻扯着嗓子在门口骂街,闹了一天,最后马大叔硬是把她拖回了家。自那以后,杨母就时常和儿子说:“我杨怀生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等着瞧吧,他们会慢慢发现的。”渐渐地,马一伟相信了,就连杨母自己也认为儿子浑身都是优点。在他们的想象中,马一伟一天天长大,而杨母越来越衰老,她对儿子满怀期待,在心里一直把他和隔壁家的李木相比,眼看李木越窜越高,而自己的儿子的身高还停留在小学六年级,她不禁感到焦虑,从初一开始就不停地给他补钙,钙片和牛奶,甚至城里那些昂贵的保健品也买来一堆,收效甚微,但儿子的皮肤越来越白皙了,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李木还没儿子白呢!而且儿子的成绩一直没让她怎么担心,但要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还是得想点办法,于是趁着初三换同桌的机会,她第一次踏进李木家里,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却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李木和他母亲一口就答应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同时又是她巴不得的事,她客套了两句话,逃也似地离开了李家。 周考结束的第三天,马一伟在考了清一色不及格的成绩单上的家长签名处提笔就要落下,就像他平日里那样,忽然想起家长会,冷汗顿时就从他的背后渗了出来,看着手中的钢笔,他像瞥见猛兽一般慌忙扔开,他不得不深思一番。 家长会上老师肯定会提到每个同学的成绩和平时表现,马一伟有一个在县城里读书的表哥,他曾告诉过自己。平时表现他倒不担心,自己一直都很乖——如果代父母签字算不得什么大问题的话。他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除了和同学不怎么合得来,他算是无可挑剔,更何况和同学合不来的又不止他一个人,他如此想着,偷偷往旁边座位上瞄了过去,李木又在发呆,他好奇地往桌上看去,也是一份成绩单,每门都是九十多分,只有家长签名处还空白着。尽管他并不喜欢李木,但他一直都对他充满好奇,也许心里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一些羡慕。他是那么的完美,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可爱的鼻子,那张英气的侧脸已悄悄透露出些许成熟来;他的成绩也很好,前景光明,他从来就不像一个村里的娃,更像是为大城市而生。马一伟很清楚班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理由一直闷闷不乐,但是他也没法再往下细想了,家长会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想出个办法。 李木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不停地叩着大拇指的指甲盖,发出急促的哒哒的声音。他有点烦躁,很想抽一根烟,他不知道自己从哪蹦出一个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停了下来,扭头望向窗外,视线落在一片没盖好的红色砖楼上,学校近几年一直在向城里看齐,修建了学生公寓和食堂,可村里家家户户都挨在一起,离学校都不过十几分钟的距离,学校白花了钱还没落下个好名声,村里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学校有让家人疏离的嫌疑,村里的爷爷奶奶更是每天来接放学的孙子孙女,生怕他们贪图一时新鲜留在学校里。可李木知道,说到底那些人还是舍不得花钱,住宿费和吃饭的费用都不低,没有人会拿辛苦一年攒下的庄稼费去换孩子不在身边的悠闲时光。学校没办法改变他们的思想,只好在教学上多学习城里的经验,这是李木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他闻所未闻,他果然还是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他有点沮丧,但是他马上又被另一种心情搅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该让谁来参加,他不想让父亲来,他现在对他充满了抵抗情绪,可是母亲……,他想像母亲坐在一堆妇女身边的情景,她会被孤立,被窃窃私语,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眉头皱起,李木感到一阵难过。 他去厕所冲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马一伟,下意识叫住他。马一伟神情沮丧,很显然没能想出办法来,他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难得呆滞地看着李木,半晌才问到:“咋?”李木想了想,对他说:“你帮我签个字吧,家长会我就不让我爸妈参加了。”马一伟拿惊疑不定的眼神瞄他,又想起他那轻蔑的眼神,冷冷地说:“你自己签就是了,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李木点点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是。”他绕开马一伟,径直走进教室。马一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李木要伪造家长签名!他慌忙跟了进去。 “哎,你咋想的?”马一伟指着桌上的成绩单问李木。 李木对上他的眼睛,又移到他的嘴巴上,冷冷淡淡地说:“他们来不了。” “那也不用假签名吧?你可别忽悠我。”马一伟来了兴致,打算刨根问底。 李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实在想抽根烟,又不得不应付他的同桌,只说不想让爸妈知道这次考试。实际上,他每次只有把成绩单拿回家签名的时候,母亲才知道原来他考试了,她对儿子在学习上自觉的态度十分放心。 马一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的成绩单,他险些以为之前自己眼花看错了。他不说话了,认真思考李木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李木的话满是漏洞,显然不擅长撒谎,稍微一探寻,他很快就明白了:李木不想让父母参加家长会。不管以什么理由,这都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索性和李木相互签起了名。他没来由地相信着李木,尽管对于这个手法被拆穿的概率心知肚明——他妈在街上买个菜都能知道开家长会的事,不如说他对于自己不用孤军奋战感到心满意足。 李木心里没底。他完全没必要伪造签名,只不告诉母亲家长会的事就好了,母亲与人来往甚少,她不会知道的,父亲就更不会知道了,他从来不管自己。可是他为什么每次考完试都得老老实实让母亲签字?马一伟就不这样,其他同学十有八九也不会这样做。他小时候在家里时刻装模作样,怕母亲失望,怕父亲责骂,每天放学回到家,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消失了踪迹,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发呆的时间却翻倍增长。他其实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无聊的生活方式,他有些害怕,他不想长大了也变成一个无聊的人,他害怕孤独,更害怕无聊,他需要做出点改变。 李木回到家,对考试和家长会的事闭口不提,母亲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喊他洗手吃饭。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捆电线,脸颊通红,喘着粗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电线,伸手夺过母亲盛给李木的稀饭,大口喝了起来。母子俩都没说话,父亲一边喝,一边说:“你是不是明天开家长会?我去。”李木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血液上涌,全蹿到脸上来了。母亲没搞懂家长会是什么,父亲不耐烦地解释一通,又看着李木,问:“几点的?”“上午九点。”李木嘴里扒着饭,头也不抬地回答。母亲欲言又止,她一整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对外面发生的新鲜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可这是有关儿子的事,她觉得有必要过问一下,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一顿饭直到吃完,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李木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他没预料到谎言竟被撕碎得这样快!他忽略了父亲天天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可是李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家长会,但他们没提到签字的事,李木觉得自己没有撒谎,关于家长会,他只是没有告诉他们而已。他又想起曾有人说过:“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的时候,你就在撒谎。”他只是不想说,便没有说。他不知道没有说出口的话,算不算谎言。 他又失眠了。 李木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母亲瞧见他满脸困倦,眼睛总也不显得精神的样子,以为他熬夜学习了,赶紧把鸡汤挂面端到他跟前,不无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好儿子,下次可不能这样拼命学习了啊!”李木喝着碗底的汤,点点头。吃完早饭,已经快八点了,不过他没有丝毫慌乱,因为老师说开家长会那天可以不用上课,但学生最好带领自己的父母到教室去。李木心里不愿意,他本该一觉睡到中午的,但他还是在父亲醒来之前起了床,他打算溜出去,昨晚下了雪,今天早晨就上了冻,家里的水管都给冻得结结实实,站在那个坡上,一定能看到语文课本里描绘的银装素裹的世界。 他出门的时候,狠狠吸了一口空气,想长长的吐出来,他发现这样很舒服,但今天的空气太凉了,凉意穿透了肺叶,他咳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流出来了。马一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咳成这样。”李木摆摆手,进屋拿了一条围巾,出来时看见马一伟靠在门上,身体都要贴在门上似的,他局促不安地往自己家门口瞟,李木无意吓他,从他身边轻轻走了过去。马一伟立马跟上,他带着少有的惶恐不安,对李木说:“哎,你去哪?不去学校吧?”李木拢了拢围巾,点点头,对他说:“我到河边走走。”“那太好了,我和你一道。”李木这时才想起自己的那点事,他对马一伟说:“我爸去开家长会了。”马一伟迅速仰头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愤怒,还有鄙夷?李木搞不明白,他也无所谓,继续往前走,很快,马一伟就落在了后面。 天空阴沉沉的,像塑料油纸蒙住了大棚温室。李木站在陡坡上,四周都是枯黄的草木,上面挂满了莹莹白雪,甚至泥土里都糅了残雪和冰渣。往下看去,蜿蜒的河流停止了流动,河面上布了一层冰,看不真切厚度,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中间的草地上也只剩下黑色的泥土,与河对面的一隅红土形成对比,李木不知道为什么同一条河流会养出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他没有想到银装素裹,倒想起天寒地冻四个字来。 他回头看了看,马一伟还在后头走着,他这时才发现他背了书包。李木蹲下来,等马一伟过来。天上路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哀哀地低鸣,马一伟已走到他跟前,听见鸟叫,又抬头看着天空,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李木笑了一声,又转身看底下的小河。马一伟喃喃自语:“这次在劫难逃了,等回家我妈非把我揍死。”李木问:“我爸去开家长会和你有什么关系?”马一伟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骂了句叛徒,可是他好像也没什么话反驳,又撇过脸。李木也不说话了,他心里估摸着现在该有八点半了,父亲应该起床了,他想象父亲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教室里的样子,可能下次再也不会去了。他又觉得烦躁起来,他起身对马一伟说:“走吧,到底下转转?”马一伟想了想,他不能到街上去,这个地方是整个村里最安静的地方,他看着李木挺拔的身影,忽然就想明白他周身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了,李木在独处时安静,在人群里依旧安静,他浑身都笼罩在静谧的氛围当中。马一伟跟上他的脚步,走了一会才问:“你经常来这里?”李木点点头。他烦躁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吹风或者游泳。 他的心事没有人听,只好讲给风知道,风一吹,它们就会飞到天涯海角。 回到家已经中午了,杨大婶在门口堵马一伟,她把他从李木身后一把揪过去,气急败坏地喊:“你还知道回来啊?脸都让你丢尽了,看你那成绩考的!”她一脚踹到儿子的屁股上,马一伟狠狠往前扑了过去,脑袋咕咚一声撞在了门板上,他吓得不敢出声,直到他妈把门关上,他才感到恐惧,嘶哑的哭喊弥漫了整个街道。 李木走进家里,迎面看见父亲急匆匆跑出来,他听见他叩马一伟家的门,一边叩,一边说:“大妹子,别打你儿子啦,多可怜呐。小孩子不懂事!”杨大婶充耳不闻,里面仍传出断断续续的嚎叫。父亲回到家给马一伟他爸打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穿上鞋就要出门,临走之前看了李木一眼,直到午饭也没回来。下午六点多,天已经黑了,父亲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这时隔壁家院子里传来马大叔的声音:“你打他有什么用?孩子弄成这个德行,你就没有责任?”杨大婶尖锐地叫起来:“我的责任?马天江,你还有没有良心?一伟从小到大不是我一手带的?你帮过一把吗?你就知道天天去看你那老母亲,我就看她能活到什么时候!”李木一家已经吃上了晚饭,父亲显出烦躁的神情,他本来想问李木家长签名是怎么回事,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一伟的哭叫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像一段不合时宜的奏乐清晰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杨怀开始骂人:“儿子交友不慎,我遇人不淑哇!”李木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实在有趣,他第一次从他们的嘴巴里听见这样的话,他都要佩服起她来了。父亲命令道:“不许笑!”李木端着碗跑到了院子里,他蹲在柿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听那场可笑的对白,父亲扬声喝道:“滚回来吃饭,听什么听!”李木没理他,母亲急忙跑出来,小声对李木说:“别在这待着了,咱吃咱们的,先不管那么多。”李木听出来母亲声音里的慌乱,又和她一道回到饭桌。 父亲问李木为什么要伪造家长签名,李木平静地回答:“我又不是伪造你的签名。”父亲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他的碗,掼到地上,摔得粉碎,母亲眉头紧锁,赶紧把李木护在身后,由于心里着急,声音显得颤抖:“有什么话等吃完饭的,总不能和隔壁那家子一块闹吧!”父亲气得不轻,他指着李木,浑厚而满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墙壁,在李木耳边炸开:“你同桌马一伟的家长签名是不是你写的?”李木蹲在门口,抬头看他,用发粗的嗓音回答他:“是啊。”父亲甩了一条板凳,被李木躲开了,抬脚就要过去揍他,母亲一把拦住,李木知道母亲拦不住他,他一溜烟跑出了家。 每天晚上七八点时,外面就跟入了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尤其在冬天。李木知道只要跑出来,父亲再也别想找到他。他又来到那条坡上,他从来没有一天之内光临这里两次,此时周围静谧极了,仔细听有呜呜的声音传来。李木其实有些害怕,他小时候被母亲讲过的鬼故事影响至今,他心里是不相信的,但又不可遏制地想象着那些看不见的鬼怪,他觉得自己矛盾得无可救药。寒风倏忽而至,他打了一个喷嚏,树上的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像抖筛子里的稻壳一样悦耳。他熟悉这里,很快就找到一个避风的凹处躲了进去,但呜呜的声音仍在刺激他的耳膜,他静静地听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忽然听到有人轻声擤鼻涕,他心里猜到几分,又走了出来。 他在早上马一伟坐过的田埂不远处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黑暗中看不清脸,李木远远地喊了一声马一伟的名字,远处的黑影大幅度地站了起来,似乎被吓了一跳。李木笑了起来,这时月亮钻了出来,马一伟看见李木挂着明亮的笑容朝自己走来。月光让李木有一瞬的愣神,他以为雪融化之前是看不见月亮的,明明他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它的踪迹。马一伟看见李木的那一刻,又跌坐下去,弓腰驼背,神情沮丧,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愣愣地盯着眼前掺了泥土的雪堆。李木看见他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他在旁边坐下,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李木眼睁睁看着月亮隐去,他对马一伟说:“你晚上不回家睡觉了?”“他们在打架,我害怕得很。”马一伟闷闷地说,嗓子已经哭哑了,听起来难过极了。李木第一次对马一伟生出同情,他仰起头盯着月亮消失的地方,没有说话。马一伟瞥了他一眼,两只手绞在一起,又说:“我是不是很胆小?竟然自己跑了。”“我不是也跑出来了?”李木搓搓手笑着说。马一伟恍然大悟似的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神采:“对啊,你咋跑出来了?”“无聊呗。”马一伟又皱起眉,奇怪地看着他,他一直搞不懂李木是怎么想的,有时感觉他满怀心事,可有时又觉得他风轻云淡,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马一伟想了一会,收回目光,不说话了,他又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当中。风在耳边猎猎作响,李木被吹得眼睛发涩,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感觉好受多了,他说:“我爸要打我,可是我妈拦着,她怎么能拦得住呢?我突然觉得很无聊,就跑了。”马一伟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使劲拍着李木的肩膀,嘲笑他:“你就直说你怕被你爸打就完了呗,还找这么一烂借口!”李木也自嘲似的笑笑说:“是啊,我是一个胆小鬼的儿子,怎么能指望他勇敢呢。” 两人心里都明白九点之前得回家,他们本就没有在外面过夜的打算。冬天的夜晚冻得人发抖,李木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让马一伟烦躁不已。过了一会,他终于不耐烦地对李木说:“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天天听见你咳个不停!”李木靠在树上,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冷得很,正在心里寻思什么时候回去,闻言只是淡淡地回答他有支气管炎。马一伟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在外面待得时间不短了。”李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那会天还没黑透。”李木心里想那会自己在吃饭,马一伟父母正打着架。他又问:“你爸妈经常这样打架吗?”马一伟立刻摇头,说:“才不呢!他们从来不打架,平时连争吵都没有过,今天就因为我才……”他越发觉得自责,认为自己正是父母关系破裂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害怕挨打了,他宁愿自己挨一次打,换来父母和好如初,他还保留着从前的那一份天真,他无条件地相信着父母营造出来的假象,他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李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呢?” 他们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往家走,月光照出马一伟忐忑不安的脸,他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但又害怕起来,他对踏进自己的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李木不停地揉自己酸涩的眼睛,脸冻得狠了,已经没有了血色,彼此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说。李木回到家,母亲正坐在他的书桌前,他下意识看向抽屉,锁还好好得落着。母亲看见儿子,激动一阵,忧愁一阵,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让他洗洗睡觉。 李木第二天上学路过便利店,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走进去买了一包烟。走近校门口时,他意识到手里的烟还没装进书包。座位上,马一伟腰背挺得笔直,李木走近才看清他在看书。他从书包里掏书时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买打火机了,可是他好像从没打算买它,他有些烦躁地拧开笔盖。回到家他把烟扔进抽屉里,锁了起来。他回想买烟时的心情,兴奋,但不强烈,等回到家,这种不强烈的兴奋也消失殆尽,他觉得生活又变得无聊起来。 自从马一伟被揍以后,两家彻底断了来往,杨怀找班主任要给儿子换座位,可临近中考,没有人愿意换,杨怀在自家院子里说了几天的风凉话,李木听见过几回,昨天回到家,他又听见那些不怀好意的话,他提起一张凳子就要往她家院子里扔,被母亲紧紧拽着胳膊,凳子没丢准,砰嗵一声砸在墙上,对面也立马噤了声,李木心里骂了一句没种。可他隐隐觉得马一伟是和杨怀不一样的,他能看得出来。李木嘴里嚼着糖果,在心里慢慢地想着,他觉得如果要解决当下的困境,除了自己慢慢长大,别人都无能为力。 第三章 栀子花 当李木完全不咳嗽时,学校里的栀子花开了。李木知道母亲喜欢花,夏天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她下班回家手里拿着一朵月季,上面还湿漉漉的,应该是从学校的花坛里摘下来的,李木读小学时,满坛的鲜花似乎要跟天上炙热的太阳争夺光彩,每一朵都开得酣畅淋漓,他常常看见园丁给它们浇水。栀子花的颜色很淡,没有月季鲜艳,但是有浓郁的香味,老实说,李木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热情的味道,他爱它的颜色,却不爱它们的味道。中学里的花坛里没有月季,只有栀子花,他走近花坛,摘了一朵最小的,周围的女生都红着脸看他,在一旁窃窃私语,李木心想他应该放学来摘的,他把栀子花塞进口袋,向教室走去,离得远了还能听见那群女生哄笑的声音。 上课上到一半,马一伟像终于忍不住似的问他:“你喷香水了?”李木把口袋里的栀子花掏出来,才发现它已经有点蔫了,整洁干净的白染上一层铁锈似的污迹,他把它放在桌上,又专心听课。马一伟从最初的震惊到习以为常的疑惑,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他想要么是自己中邪了,要么就是李木中邪了,不然他怎么会老是关注着李木的一举一动,而李木又总是让他疑惑不已呢?他发誓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去摘校园里的栀子花,并把它放在口袋里。 李木没把栀子花带回家,就放在桌子上,放学前他提醒马一伟不要扔掉它。换衣服的时候,李木闻见口袋里栀子花的残香,他把口袋翻出来,又把裤子挂在窗框上。五月的风透过林子,从窗户钻了进来,李木吹得直打瞌睡,他去洗了一把脸,又精神抖擞起来,他翻开书,认真专注地开始学习。母亲上楼午睡,经过他的房间时让他按时休息,李木应了一声,又低头看书。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木和马一伟都注意到桌上的栀子花已经败了,锈迹斑斑,似乎小了一圈,失去水分的花瓣像枯瘦的老人,李木几乎立马想到刘彦的姥爷,花到底不如人,没有了生命力,就再也不能活下去。马一伟问他:“你不让我扔掉,就为了看它这惨样?”李木摇摇头,他说:“我想看它能撑多久。”“一下午就不得了了,你以为花好养活的吗?”马一伟翻着书,随口说道。过了良久,李木和下课铃一起开口:“人也不好养活。”“什么?”马一伟没听清,睁大了眼睛。下课了,教室里又开始填满喧闹的声音,这种喧闹慢慢向教室外面扩散,李木似乎又闻到栀子花的味道,他们周围又安静下来。他难得向马一伟解释说:“你以为人就好养活吗?从出生到死亡,运气好的话,长命百岁,运气不好的话,恐怕也是长命百岁。”马一伟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李木没有中邪,他是疯了。李木没管他脸上的表情,认真地问他:“一伟,你就没有什么追求吗?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里,你不觉得透不过气来吗?无聊能让人发疯,却没有有效的办法停止这种无聊,到处都是垃圾堆腐败的味道,我连一点自由的味道都闻不见,自由本应该是让人每时每刻都感到空气里蒸腾着叫人兴奋的味道。我厌恶他们,就像厌恶垃圾堆上飞舞的苍蝇一样。” 马一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咬牙切齿的李木,看起来似乎被吓到了,眨眼的动作变得缓慢,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李木看着脸上写满震惊的马一伟,一时有些后悔和他说这些,但他也从未认真想过这些,他只在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今天目睹了一朵栀子花的枯萎,他突然想到了死亡,有些人直到死去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们还未曾开放,就枯萎了,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铁锈的污迹,只有浓厚的刺鼻的味道得到了苍蝇的青睐,真善美的世界,普罗米修斯盗火后的世界,他们无缘得见。好像一切都在死亡面前变得微不足道,他在忽然之间就原谅了父亲,也不再对周围的人抱有敌意,甚至怀念起他和刘彦在房顶上的大笑,他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他变得宽容起来。 上课铃响了,马一伟咽下一口口水,又正襟危坐,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他看着老师在黑板前忙碌的身影,听见粉笔断裂在黑板上发出的脆响,想到小时候那些对他充满偏见的过往,时光没有让伤口愈合,他又感到一阵难过,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揉眼蒙混过去,又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他不知道李木说的自由是什么,他从小生活在这里,他不觉得自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自由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他偏头看了一眼李木,他正在埋头记笔记。马一伟感到心烦意乱,他又慢慢在心里琢磨,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小时候被人欺负也是因为他自己长得不好看,更何况孩子之间的打闹太正常不过了。但如果问他有没有追求,他觉得自己有,他希望别人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待自己,一想到这里,马一伟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他揉揉脑袋,渐渐拧起了眉毛。他并不知道自由和偏见之间有什么样的确切关系,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自由的世界里没有偏见,他会在那里见证自己伤口的愈合,他会生活得更舒服一些。而后他发现自己是被李木洗脑了,他现在不能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要努力考出一个好成绩,让妈妈高兴,最好能让父母之间的关系重新变得和睦。 天气变得燥热起来,这种燥热慢慢升级,在一场雷雨之后,酷热的夏天到了。中考就在眼前了。李木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外公去世了。母亲听到噩耗,抓着电话线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李木第一次听见她喊了一声“哥。”声音也在颤抖,她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额头抵在墙上,渐渐泣不成声。 电话在母亲一连应了几句“好”之后结束,她捋了捋头发,慢慢转过身来,又呆愣了几分钟。她走到李木身边时,眼睛里已装满了平静,但声音里仍透露出疲惫,他听见母亲对他说:“你外公去世了,明天跟我去参加丧礼。”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李木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不太好受,但不知为何,他又想到了刘彦的姥爷,八十多岁的年纪,曾硬朗地站在他面前,背着手朝他呵呵笑。他还不知道外公今年多大年岁了,他对外公最后的一抹印象还停留在小学四年级,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他应母亲要求去给他送钱。他一大早就起来了,可是跑到外公家,衣服还是被汗打湿了,他就着井水擦了擦,抬头看见满树的桃子,又大又红,他吞了一口口水,他想让外公给他摘,可又不好意思,他就自己爬到树上,却被刚起床的表哥喊住了。他大声地吼他,等他下来又一巴掌扇在他的头上,李木的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想哭但忍住了,他心想早知道该让外公给自己摘的。悔恨间,外公出来了,他显然是听见吵闹才出来的,可他只伸头望了一眼,又进屋去了。李木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怨恨,他再也没去给他送过钱。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李木越长越大,自己的外公理应越来越老,没曾想却是大限已至。院子里突然刮起了风,搅得树叶哗哗响,蝉隐在树叶间,叫声透了出来,这无疑又是平凡的一天,只是从此世间多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母亲的爸爸的名字。 第二天李木和父母一起来到外公家里,门前门后敲锣打鼓,热闹非常,没有半点悲伤肃穆的气氛,李木不禁觉得可笑。他看了一圈,每个人都身着深色服装,也许是亲属才在上衣外面又套了一层白色的丧服,他看见表哥一身白衣,他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只因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如当年他怒极时的样子。他看见父母钻进屋子里,母亲对着灵堂跪了下来,头不停地碰向地面,哭喊声立刻就传了出来。他从未见母亲这样哭过,声音像是被悲伤扭曲了,尖锐又颤抖,李木一阵头皮发麻,扭过头不看她。 这时表哥来到他面前,把手里的丧服递给他,红着眼不说话,眼神却示意他穿上。李木拿在手上,他想逃。阳光太刺眼了,他躲到屋檐下,表哥也没再跟过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办,临走时,又看了李木一眼。母亲颤巍巍走出来,李木发现她和父亲已换了一身白色的丧服,母亲也是两眼通红,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父亲叹了一口气,把表哥拉到一旁说话,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李木走过去,把手里的纸巾递到母亲面前,母亲哆哆嗦嗦擤了鼻涕,又用擤鼻涕的纸巾擦眼角,李木皱着眉不说话。 他后来到底没穿那件丧服,他问过母亲,而母亲也机械性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却还是把衣服放下了。他对这些习俗不太懂,他对整个村庄都是带有偏见的,这种偏见可以说是他的不成熟带来的,也可以说是他过度而片面的思考的衍生品,但生活总能教会他一些东西,如果他能明白人在某些时刻表现出来的真挚的情感并非简单的走过场,而是带着一生绝无仅有的虔诚和想要赎罪的心情——尽管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他也许会对那时的自己悔不当初,而现在他更想听从自己的意愿行事。 吃饭时,李木见到了从未谋面的舅舅,他穿着丧服,头上还缠了一圈白色的抹额,整个人瘦弱又矮小,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迭起,满面愁容,已经到了当爷爷的年纪,可表哥直到现在还没找下媳妇。家中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仍要外出讨生活,饭桌上他谈论的最多的是这次回来要扣他不少工资。李木感到悲哀。 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李木一路把他搀扶到家,整个肩膀又酸又累,父亲却在他耳边唠叨不停。他听见父亲含含糊糊地说:“儿子,儿子你听我说——嗝……”李木扭过头,父亲又接着说:“你老爸我今天难受!知道为什么吗?”李木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没搭话。喝醉酒的父亲不以为意,侧躺在沙发上,眼睛都快睁不动了,索性闭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我也有爸爸妈妈啊,都好多年没见啦,唉。”他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侧躺的姿势让胃里翻腾,他又平躺下来,他说:“我今天才发现我迟早要后悔,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回去,我……我被毁啦!”他哭了起来。李木烦躁地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在悸动,他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时,他失去了刘彦,但这次好像又和以往不同,他的脑子里反复浮现父亲的那句话:“我迟早要后悔。”像是平地一声雷,把他惊得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痛。他在父亲旁边来回踱步,指甲盖敲得越来越急促,父亲咕哝了一声,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走一边说:“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没什么可后悔的,我自以为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倒是你,哼。”他冷笑一声,眼里又爬满了冷漠,“生了我,又不好好养,把我丢给我妈,然后呢?我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爱我又恨我,爱我的时候是母亲,恨我的时候,把我看成了你,偷看我的日记,嘲笑我;初一的时候让我去买卫生巾,惩罚我;我都十几岁了还天天给我放洗澡水,她想要控制我!如果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些本可以不用发生的。”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我很孤单,没有人在我身边,没有人告诉我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该怎么办。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刘彦,当我打算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他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比喻可能不恰当,但当时我的心就像那年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他转身看着熟睡的父亲,继续说,“我想人生也不过是一颗柿子,得意时香脆甘美,不如意时不过是掉在地上,也没有更惨了吧?我不会被任何人毁了。”他走出客厅。 舅舅到他家的时候,李木正在复习功课。他听见母亲在客厅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大声,最后吵了起来。李木打开门,看着他们,母亲又露出洗衣服时急躁的神情,鼻尖渗出了汗,眉毛紧紧拧着,他忽然发现母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大片铺在两鬓。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他的舅舅已然六十多了,生活从来没有善待这两位老人,否则怎么会连相逢都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他们可是亲兄妹。母亲让他回屋,李木临走时问他舅舅:“外公多大了?”舅舅一愣,回答说:“今年刚好一百岁。”舅舅又叫住他:“哎,好外甥,你劝劝你妈,你外公办喜丧,五千块钱怎么能够呢!我这次可是把超儿娶媳妇的钱都拿了出来,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他说着竟哭了起来。母亲蹭一下站起来,扯着嗓子说:“我每个月都给孩子外公生活费,别以为我不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你和你儿子到处编排我的不是,我都不计较了,我这次出五千也是底线了,木儿今年上高中我得安排好,哪里都要使钱,别把我当成财神爷了!”他们再次吵成一团,李木冷眼看着他的舅舅,他竟找不到一处和母亲相像的地方,他对他说:“你走吧,我妈的钱是留给我的。”母亲和她哥同时看向他,彼此沉默了一阵,母亲推着他让他回屋学习,说大人的事不用他来管。 母亲这几天的兴致都不高,有一天她忽然和李木说:“我活了快半辈子了,四十岁之前还没觉得什么,四十岁以后我发现自己还有爸爸,我觉得挺开心的。我这些年一直都给他生活费,去年我还打算等你上高中了,就把你外公接到家里,可你外公死活不愿意,他说他生死都要留在自己的儿子家里。唉,他是偏心的,我知道,他对他的孙子也比对你好,可是我不希望你去恨他,木儿,心里多腾点地方装满爱,不要恨谁,人的一生还很长,不要留有遗憾。” 李木想了很久,他觉得母亲发现他不喜欢父亲这件事了,可是他恨他吗?他不知道,那他爱母亲吗?他也不知道。一个说后悔,一个说遗憾,所有事情只要一牵扯到细腻的感情就变得无迹可寻,他没办法完全理性地思考这件事,理性告诉他父母说的是对的,长久下去,他会后悔,他往后的人生一定会在遗憾中度过;可感性告诉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没办法认同父亲,就像他不认同周围人一样。那他认同自己吗?他给自己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长久地陷入了思考之中,迟迟没有答案。 外公的丧事过去不久,大街小巷又弥漫着腐败的味道,他们的矛头毫无疑问又指在母亲头上,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苍蝇,在一日胜似一日的无聊里拼命扑打翅膀,以为能煽风点火,却只是加速了臭味的扩散。李木没了之前的义愤填膺,转而变成深深的同情,当马一伟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的时候,他还沉浸在这种同情当中,他笑着对他说:“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马一伟暗暗吃了一惊,很快就笑着对他说:“应该的,不要影响心情,快考试了。”下课李木靠在阳台,仰头看着天空,他问马一伟:“你要考哪个学校?想好了吗?”马一伟嘿嘿笑了几声,说:“这还能我来挑?是学校挑我啊。”李木抿着嘴巴,在想事情,马一伟见他不说话,问他:“你可以挑一下,你要去一中的吧?”李木收回视线,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考哪个学校,我觉得只要能离开这里,哪里都好,学校不重要——我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倒是更愿意学校来挑我,我其实不太喜欢选择。”马一伟点点头,他好像有点理解李木,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李木就是想法太多了,阻碍了他好好生活,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于是他说:“你说的我也不是完全不认同,但是你似乎是钻了牛角尖,你不觉得吗?”李木看着他,没有说话。马一伟又继续说:“生活才是人的第一需求,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只有回归到生活中去,才能正确地反思自己,当然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经验主义者,但偶尔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吧,很多重要的决定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得用心看---《小王子》里面说的。”他说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对李木说:“我班门弄斧了吧,但我特别喜欢看《小王子》。”李木总算明白他的那股天真自信是从何而来,他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声谢谢。 今天李木值日,回家时,太阳已半沉了下去,西边的天空留下一大片红彤彤的晚霞。他和马一伟在十字路口就分开了,一前一后往家赶。他远远看见家门口坐了一个人,很明显不是母亲,但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父亲,印象里他从不坐在那把椅子上。走近了,他才发现那确实是父亲,父亲也看到了他,并把他叫住。李木靠在树上,低头拨弄书包的肩带,马一伟路过时喊了一声“叔叔好”,父亲点点头。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父亲犹豫了好一会又对李木摆摆手,让他回家吃饭。 父亲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往日里的嚣张任性这段时间全都烟消云散,脸上堆积的只有闷闷不乐。饭桌上的气氛比以往更压抑,李木草草吃完,穿过院子去厨房漱口。父亲和母亲像两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偶然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彼此都没有交流。李木又返回餐桌,拎起椅子上的书包上楼了。等脚步声消失,父亲对母亲说:“我这几天可能要回老家一趟,你和木儿要去吗?”母亲舀汤的手一抖,勺子里只剩下半勺汤,她把勺子扔回盘子里,冷着声说道:“现在要回啦?木儿小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我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有多难你怕是忘了!”汤溅了父亲一身,此刻正压抑着怒火,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话说得咬牙切齿:“少说这个!当初没人求你嫁给我!”母亲看起来心灰意冷,她不说话了。父亲把上衣脱了,试图夹盘子里的花生米,好几次都夹不起来,他重重地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又对母亲说:“不管怎样,都过去了,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我爸妈也没几年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又到厨房点了火,回来时,母亲靠在床上,眼睛通红。“小祎,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可我从没想过要过这种生活,从来也没想过,我恐怕是疯了,我都没想过结婚。但是我结了!还有了儿子,我活该痛苦,但我父母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想我好而已。我后悔了,我不该赌气说不回去的,我不孝啊!”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母亲擤了一把鼻涕,对他说:“你们就是欺负我善良,你说你父母无辜,那我和木儿呢?我们就活该受罪吗?我当初嫁给你,全心全意为这个家付出,看来我到底是错了!”彼此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母亲说:“等李木考上高中,我们就把婚给离了。”“等他考上大学吧——那小子不知道天天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也行,你也快退休了,李木读高中的时候你就去和他一起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也觉不出什么来。”“哼,你现在倒是会体贴人了。我还有两年才退休,而且木儿一直想要住宿舍。”父亲又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说:“那就让他住宿舍,咱们离婚的事再从长计议。”他吐了一口烟,说真没意思。“早就没意思了。”母亲开始收拾碗筷。 周五李木放学回家,母亲对他说父亲回老家了,又问了一遍他什么时候考试,李木回答下周三。一切似乎都太快了,前几天他们商量离婚的事仿佛才发生在昨天,儿子又即将中考,她就要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的母亲,同时她也面临退休。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变成了一片狼藉,碎掉的玻璃直往心里戳,她的哥哥一家直到上个月还在纠缠她,问她要钱。她叹了一口气,木然地往炉灶里加了一把柴,眼泪无声无息地下来了。 她开始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是她们那条街上最美的姑娘,单纯地像一张白纸,已经二十六岁了,却对人情世故丝毫不懂,求亲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烂了,她却笑嘻嘻地问她爹:“阿爹,他们来干什么呀?”她的父亲原是教书的先生,大家一直喊他夏先生,不教书以后,孩子们见到他依旧叫他夏先生,而大人们只管喊夏老头,这让他最初十分恼火。他不苟言笑,也不宠女儿,前几年刚把儿子的婚事安定下来,近来看到这些求亲的人陆续来到他家,他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待嫁。眼看女儿不小了,是该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了,于是他少见地对女儿和颜悦色并且带着笑意哄道:“那是喜欢你的人呐,快挑一个,赶紧成家吧。”没想到女儿不但不感到害羞,反而挺着胸膛,大声说:“我不要!没有我喜欢的。”他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女儿与这个家太格格不入了,从小就漫山遍野地跑,家里来客人也不肯好好地打招呼,别人都说她古灵精怪,可在他看来,她这是没有家教的表现,一点也不像她哥——明山打小就规规矩矩的,像他!爹告诉她明天要带她出门吃顿饭,见两个人。他没有告诉女儿这两个人是他托朋友介绍特意赶来的,他的朋友告诉他:“小伙子家里穷,前面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了,但家里还是没有多余的钱娶媳妇,他父母着急得不得了,好在人长得还行。老两口先过来看看,问问您闺女愿不愿意。”“小孩子结婚还能让他们作主?不知道现在都什么风气!”他鼻子里哼出冷气。 老两口颤巍巍地掏出儿子的照片,再颤巍巍地递过去,眼神复杂地看向夏祎——这个模样标致,不时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的孩子,他们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姑娘,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咱家的娃?老两口又相互看了几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夏祎接过来本打算随便看一眼——她已经知道爹带她来吃饭的目的,她现在还处于一种生气的状态,但此刻她的眼睛却离不开照片了!照片中的男生长相英俊,笑容灿烂,恣意洒脱的态度让背后的蓝天上盘旋的苍鹰都黯然失色。夏祎立刻爱上了他! 夏老头放下心来,女儿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这是好事,不过就算她不同意,他也不会由着她!婚事说定以后,老两口赶上最后一班车,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夏祎从那天开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出山,也不去打猪草了,家里的活全撂下了,每天躲在房间里。夏老头忍住脾气来到她的房间,问她怎么不干活,家里的活还是帮哥嫂分担一下为好。夏祎闻言搁下梳子,扯着她爹的胳膊,问得却是那个男生会不会不喜欢自己,整天干活,手糙腿糙的,连头发都没以前柔软了。夏老头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拉回自己的胳膊,严厉地告诉她:“没有人喜欢懒惰的姑娘!你以后为人妇为人母,更应该勤劳点,天天闷在房间里成何体统!”夏祎觉得爹说的有道理,也就对他要吃人的态度不以为意,她点点头,出去干活了。 没想到自己的勤劳换来的却是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保姆,她不再漂亮,不再苗条,也不再年轻,她甚至从来没得到过他的爱!灶膛的一根木柴突然爆裂,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火星溅了出来,母亲本能地一缩手,意识终于回笼,她感到了更深的绝望。 父亲赶在李木中考的前一天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位老人。他们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堆出了岁月的痕迹,一根被磨得光亮的上了漆的木制拐杖立在男子的腿边,他努力想要挺起身来,但隆起的后背阻碍了他。父亲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枯瘦干瘪的双手,低垂着头。另一位老人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拉着坐在板凳上的母亲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言语间流露出对母亲的愧疚,嗓音越发沙哑起来。母亲不时地把自己的手挣出来,轻轻拍着对方的手。李木看着客厅里坐着的人群,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那些人在亲情关系里理应是熟悉而亲密的,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显得亲近,疏离感在他们中间弥漫。父亲转头看向李木,对他说:“快,木儿,给你爷爷奶奶倒杯茶,千里迢迢来看你的。”他显得很高兴,从来也没像这样高兴地喊过他木儿,李木事后才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般规规矩矩倒了两杯水。两位老人眼睛晶莹,像是要滴下泪来,拉着李木的手不肯松。父亲显得更高兴了,他一个劲地让李木喊爷爷奶奶,李木没有答应,他抿着嘴巴,趁着父亲和两位老人说话的功夫,他把手抽了出来,站到母亲身后。他的爷爷奶奶忙摆手说不着急,慢慢来,日子长着呢。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就要离婚了。母亲整个过程都不怎么说话,只有父亲在说,他似乎急于弥补这些年亏欠下的东西。聊到中午,母亲带着李木下楼做饭。 “他们怎么突然到我们家来了?”李木一边帮母亲择菜,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问她。 母亲闷闷地说:“谁知道呢,中邪了吧。”而后她意识到在孩子面前这样说似乎不合适,她又补充一句,“我是说你爸,这些年都没带过来见见面,我还以为老死不相往来了。”她住了嘴,怎么说都不合适。 李木抬头看她,对她说:“妈,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没什么可在意的。” 母亲愣住了,眼泪又不合时宜地流了出来,她用衣角擦擦脸,笑着对他说:“好儿子,委屈你了。你都大了,再瞒也瞒不住了,你这么聪明。但是你别恨他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已经挺过来了,就不追究了。”李木继续择菜。 母亲靠在桌边,看着儿子日渐宽厚的肩膀,她感到他也许是真的长大了。她说:“你小的时候,我和你爸太忙了,我就想着让他父母过来照顾几年,你爷爷奶奶当时是不反对的,只是你爸怎么都不答应,我一直都看不明白他,现在也是不明白的。没办法,我就自己养着,累死累活也自己养着,我差点因为这个被辞去工作,因为我老是迟到。”说到后面母亲已说不下去了,可能是艰难的时光太漫长,又太刻骨铭心,她不愿意回首,也是因为她的前半生毫无幸福可回首。 “妈,我明天中考。”李木突然说。 母亲猛地一惊,又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咋能不记得呢,好好考,妈今天趁着人多,给你多加几个菜!” 李木朝母亲笑了,应声说好。 母亲连忙转过头,不让儿子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水。 晚上睡觉成了问题,家里只有两个卧室,自然只有两张床,没办法挤更多人。不说李木不愿意和父母挤在一起,母亲也不会同意的,明天是儿子中考的日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打乱他的心。她让儿子赶紧洗漱睡觉,然后她想到了楼下的那张床,于是她对父亲说:“我到楼下睡,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木儿的那间房只能他自己一个人睡。”父亲正欲发火,母亲浑身紧绷,压低声音,又带了点恨意地说:“木儿明天中考!”说完就下楼了。 李木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白天还刻意压制着,两位老人的到来让这种兴奋短暂地隐匿了一段时间,而现在他根本睡不着!他把书包收拾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像是有一只飞虫不停地挠着他,他觉得自己有点头昏耳鸣了,他把窗户打开,入眼的是天空中点缀的璀璨的繁星和不远处林子幽深的颜色,他觉得明明天空更近点,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他静下心来,端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把日记本捧了出来。 亲爱的李木: 你好吗?这是我写给自己的信,但我想我更应该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告知你我内心所有的诉求与渴望,朋友不就是这样吗?朋友和父母不一样,后者只会把你当作小孩子,无知地以为你是无知的,我们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长大,但他们通常会在某个平凡的午后突然意识到你长大了,这有点可笑,他们本不该隐藏那样的角落的。朋友却是对等的,年龄可以不相仿,观点也可以不一致,但只要两颗心是近的,那么一切都好说。朋友之间最经常的互动是倾诉和聆听,你喜欢聆听,却不喜欢倾诉,那就只好由我来说。 我快十六岁了,听妈讲我原本十五岁就该读高中的,可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比别人晚了一年才上学。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延期读书,我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起码自己能快乐些,但后来我发现答案是否定的。我生活在这个地方,早一年或晚一年遇见的都只能是同一种人,孩子小的时候尚可放松戒备,那些大人可就让人头疼了,他们以毫无保留的恶意肆意揣摩他人的言行举止,窥探别人的生活,妄想自己是世间最高尚的正义。他们不过是集群而居的傀儡,受内心肮脏不堪的情感支配,我时常怀疑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是否拥有纯洁包容的真正的爱。 当人处在幼年时期,他们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我也不例外。读小学时,母亲很严厉,经常让我下不来台,我那可笑的自尊萌生得太早了,于是上课的时候,我不看黑板,总是盯着她看。后来我发现很多老师都喜欢我这样看他们,我养成了这个习惯。可到了中学,这个习惯又让我难堪起来,因为我无法再专心致志盯着女老师的脸长时间地看,我对此无法解释,或许你能告诉我?对于父亲,我近来总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回想一年以前我还能确切地说我厌恶他,胆小任性,恣意妄为,对家庭没有责任感,诸如此类我可以罗列许许多多。但我现在也能说出他的很多优点来:诚实正直,慷慨大方,工作认真负责……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他的怀抱永远向外张开,而尖刺永远对准家庭,所以我无法喜欢他。 他在家里总是闷闷不乐,一脸阴郁的样子。小时候我真的很怕见到他,但我们之间也有过快乐的瞬间,曾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带我去河边,教会了我游泳,带我捉虾钓螃蟹,还喝到了甘甜的泉水。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不肯带我去河边。那条小河又变成了我一个人常去的地方。我常常想或许我该尝试融入这种生活,像周围人那样,生命多姿多彩,也奇形怪状,我何必为难自己,只是一想到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路上时,我就头皮发麻,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我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不该早早地停止跳动,那些随着汗液从每个毛孔流淌出来的还有热爱,对生命,对自己,也对别人。 世上除了死亡没有预告,所有的结束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当你读一本书,手指摸到它越来越薄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本书要到结尾了;当你看见远方露出鱼肚色的天空时,你就知道黎明要来了;而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明白我的人生该告一段落了。我不知去向何方,但我已停不下来了,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反抗 周洁今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学校,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名金融专业的研究生。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很年轻,可谁能想到他已经工作过三年了呢,再过一个月他就24岁了。大学毕业他应家人要求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找了份老师的工作,小学老师,教语文,可自己明明学的是金融!他恨恨地想。工作没什么难度,他偶尔备一下课也是学校有领导来检查的时候,他过着和之前十几年一样无聊的生活,他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都蜷缩在这个县城里,他是独生子,他的父母需要他来养老,这是很正常的。他没什么朋友,疏于人情世故,不曾体会过别人的喜怒哀乐,他都甚少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他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但父母希望他赶紧找下一个对象,“隔壁邻居已经开始怀二胎了。”父母告诉他。于是他就把和女人结婚提入日程,但是在寻找的过程中陡生变故,有一次课堂上,他听见那些小孩咿呀学语的声音,感到自己也正在咿呀学语,他像见鬼似的立马扔掉课本,没命地跑了出去,丢下一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的孩子。 他辞职了。 他对父母说:“爸,妈,我要考研去了。” 父亲骂他:“糊涂!好好的工作不做,你犯什么傻?” 母亲也来央求他:“儿子,你看看我,我已经六十岁了,你爸也六十多了,咱就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好吗?”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拼命地摇头。 老头被他气着了,抽出一条木棍就往他身上打,嘴里不住地骂道:“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子!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母亲拼命阻拦,被父亲一把推过去,摔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地呻吟。 周洁顾不得躲,扑到母亲身边,颤抖着问:“妈,你怎么样了?”母亲双手扶着腰侧,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父亲手中的棍子不停地抽在周洁身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周洁爬起来又朝父亲跪下去,他说:“爸,你就让我走吧!” “你还不认错?啊?”老头丢了棍子,抄起一张凳子就要往母亲身上扔,他恶狠狠地说:“都是你这个老太婆惯的,看看吧,他都成了个啥!” 周洁夺过凳子,狠狠掼到墙上,随着“砰”一声,整张凳子四分五裂,他感到自己也四分五裂了,他痛苦地捂住脸,不住地道歉:“爸,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了。” 老头彻底愣住了,这个往日里一声不吭,乖巧懂事的儿子今天竟发了疯,就因为想离开他们,他反抗了自己! “滚!”父亲指着门口对他说。 他带着自己的积蓄来到另外一座城市,在那里租了一个地下室开始了漫长的求学历程。 他或许是有天赋的,毕业三年竟也没把大学所学的知识忘光,他看着那些题目,生出熟悉的亲切感,他在题海中游刃有余。但他显然不会打理自己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中间生过无数次病,考上研究生那天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没了父母的唠叨,他竟一时手足无措,陷入了迷茫之中。他踌躇着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老两口一年多没见到儿子了,当初的气愤早已不见踪影。周洁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母亲一个劲安慰着,又让他爸接,可老头死活不愿意,在不远处破口大骂他是不孝子,让他滚远点,永远别回来。 挂了电话,周洁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去食堂给室友刘孟飞打了饭,一路往宿舍赶。 刘孟飞一边扒拉周洁带回来的饭,一边看视频,期间和坐在床边玩手机的周洁闲聊。他是杨黎副教授带的学生,经常抱怨导师给自己安排繁重的课题任务,他对周洁的导师那堪称“放养”的培养方式感到羡慕。在听到“放养”两个字时,周洁轻轻皱了皱眉,随后又笑着说:“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运了。”刘孟飞立马捕捉到这句玩笑话,揶揄着说:“你这比喻可不恰当啊。”周洁笑了笑没说话。 周洁的导师张永平是一位已婚男性,三十多岁,经过这些年的奋斗,去年也成功升职为教授,慢慢成为院里的一把手。周洁喜欢听他上课,他的导师有一种魅力,吸引人靠近,周洁特别喜欢听他讲话,滔滔不绝又自信儒雅。后来他终于知道,那是因热爱而发光发热的魅力。他在座位上端正地坐着,带着微笑直视张永平的眼睛,却又在导师把目光锁定在他脸上时收回视线,低头专心记笔记。没人知道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他总在想自己当初上课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份自信呢? 第一次组会陈永平就不在,他的助教王霖帮忙主持会议,她说:“陈老师出差去了,一会连上线,导师会和大家打个招呼。” 设备连好后,会议室的投影仪上出现了陈永平微笑的脸,周洁不自在地在板凳上挪挪屁股,有点坐立难安,他听见陈永平说:“辛苦你了小霖。” “不辛苦,应该的。” “好,那开始吧。”陈永平十指交叉,背后是一排木制书架,高高的,堆满了书。 周洁又听见他说:“今天是咱们组第一次开组会,没什么任务,只是想让大家伙熟悉熟悉环境。考研不易,更要珍惜学习的机会。我看了下你们的成绩,分数都挺高,说明大家的专业知识是过关了的。但是我们不能读死书,从今天开始呢,你们要适应从实践中找到真理这个过程。” “我大一的时候其实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后来我发现自己对这个方向并不感兴趣,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开始接触金融行业,我才意识到我一生的方向在哪里。所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有个准确的认识,在这个组里,我允许你们平庸,但前提条件一定得是你们通过一定的努力发现自己确实对金融这个专业不感兴趣,你们要证明自己确实是没有天赋的才行。” “咱们组的人员从五湖四海而来,年龄也有分段。”周洁看见陈永平朝他汇聚了眼神,连忙低下头,指甲几乎深陷皮肉,在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但这不是矛盾纠纷的理由,而恰恰是包容理念的强大之处。你们应该尽最大努力去营造这样的氛围,团队合作是重要的。” 周洁心想原来自己也不是事事都赞同这位尊敬的导师,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学习是为了什么呢?小霖你说说。” “啊,我认为学习是为了提升自己。” “具体点。” “嗯.......学习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任何有益的和有害的都可能被我们吸收,所以我们还要懂得如何挑拣它们,不断学习就是不断挑拣的过程。” “周洁你说说。”陈永平突然提问到他,他慌忙绷直了身体,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屏幕。 “学习是为了......是为了.......嗯......自由。”他呼吸急促,两只手在桌底绞得死紧。 陈永平对他的回答很感兴趣,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周洁只觉得时间从没像现在这般煎熬过,他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大概自由就是能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它可以让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是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名言。有人说自由就是顶峰的权力,可权力越大,他会觉得自己越自由吗?”陈永平严肃地摇摇头,“权力附带了很多责任,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不会只顾眼前的享受,而罔顾身后的责任。每个人都务必保证自己的定位准确,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拿出来和别人交流。” 自由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那人们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去寻找自由?周洁心里有着浓重的疑问,但他不敢问。他又想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不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他努力地思考着,才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不想做的事。这二十多年来,他虚掷青春了吗?不!他绝不承认,但当他忽然发现自己像一个无聊的木偶人时,脸色一下就白了。 “那老师您的读书观是什么呀?”王霖为了活跃气氛,向老师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永平笑了笑,说:“读书教会你如何去思考,然后带着同情的眼光看待整个世界。” 周洁抬头看他,又想起他在课堂上自信儒雅的样子。 第二章 隔阂 国庆节他回了家。家里的钥匙已经不见了,他拖着行李箱倚在门口,等老两口散步回来——吃完晚饭去散步是他们多年的习惯。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晚上的凉风从小窗口那里钻了进来,周洁穿着短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偏头打了一个喷嚏,楼道里忽而大亮。又听见“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他看见父母颤巍巍走了出来。他那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决了堤,满溢了出来,他喉头哽咽地喊了一声“爸,妈。”母亲难掩高兴,哆哆嗦嗦拿钥匙开了门,把儿子搂进门。父亲面色清冷,坐在沙发上不吭声。 周洁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唯父亲不接。他又跪下来,乞求父亲原谅。 母亲慌忙站起来,要拉他起来,周洁不动,仍跪在那里。母亲带着哭腔对他爸说:“死老头,干什么让儿子一跪再跪啊,你就看他这样作贱自己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比谁都懂!你这个老古板!” 父亲看了她一眼,母亲立马又低下头不说话了,她掀起衣角擦了擦眼泪,进了屋。客厅里留下父子二人,像一对久别重逢又针锋相对的对手,周洁磕下头去,闭上了眼睛。 良久,父亲沉闷着嗓音说:“算了,你起来吧。” 周洁站起来,这时他才真正感到自己与父亲之间多了一道隔阂,他对父亲笑了。 之后的几天,周洁缠着母亲教自己做饭,母亲乐意教,他也学得认真,学到最后,家常菜到底会做了几道。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亲自做了一顿饭,虽然看着色相不足,尚能入口。他对母亲的夸赞只淡淡笑着,却在看见父亲咀嚼的时候,心底升起了满足感。 他没去配钥匙,行李箱也没带,扔在了家里,他揣着手机和身份证上了火车。他在网上买了几件衣服,寄到学校,快递到的时候,他还在火车上,于是他发短信让刘孟飞替他拿。他在用词上斟酌了好久,索性直接写道:“我的快递到学校了,你帮我收一下。”反正他经常让自己给他带饭,搁下手机,在颠簸中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到学校,他走进宿舍,看见刘孟飞在打游戏,他常常看见他通宵打游戏,半夜会忽然大喊大叫把他从深沉的梦魇里拖出来,而他的室友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他不禁感到嫉妒。但眼下他只是问:“孟飞,我快递呢?”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刘孟飞。 “什么快递?我不知道啊。”他室友飞快地回了一句,又投入到游戏当中。 周洁有一瞬间的生气,但又觉得太幼稚,他喝了一口水,收拾衣服去洗澡,一整夜的火车之行让他的身上满是奇怪的味道。可是衣服已经全部丢在家里,他只好拿着睡衣去澡堂。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经过宿舍楼前面的垃圾桶时,他抬手毫不犹豫地把换下来的衣服扔了进去。回到宿舍,他看见刘孟飞正翘着腿在玩手机,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又重复了一句他之前说的话:“我昨晚让你帮忙拿的快递呢?”刘孟飞第二次莫名其妙的表情终于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没理会室友的疑问,径自走到桌边拿起手机,这时他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他顾不上看,先去检查了一遍昨晚发的信息,才终于发现信息发给了导师张永平。他愕然,手指滑向通讯录,未接来电也是张永平。 他终于听见刘孟飞说话:“你听到我说话没?”“什么?”周洁皱着眉看他。刘孟飞骂了一句脏话,但显然这是同学之间调侃的常用语,周洁忍下心中的愤懑听他接下来的话:“你有一个电话,我可没接啊,就告诉你一声。”“哦,好的。”刘孟飞也早已习惯他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并没放在心上,他又开了一把游戏。 周洁忐忑不安地握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自己应该给老师回个电话,但他不善言辞,该怎么解释好呢?他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老师。没想到刚发送完没多久,张永平就打电话过来了,他走到阳台,接了起来。 “喂,张老师。”他甚至想在称呼面前加上“尊敬的”三个字,他此刻感到自己就像是绷了弦的弓,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张永平语气温和地说:“小洁啊,你昨晚发的短信我看见了,我想着你许是发错了,但总不能装作看不见不是?哈哈,我让同学给你拿了,就放你实验室桌上,你好好谢谢那个同学吧。” 周洁屏住呼吸听完这段话,追着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啊?” “咱们组的李长昌。”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真是麻烦您了,我是真的发错了,不好意思啊。”周洁赶忙趁挂电话之前道歉。 “不用不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啊。”陈永平那边传来说话声。 周洁赶紧说:“好好,老师再见。” 身体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又在阳台站了许久,他看着晚霞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不见,才走进宿舍。 刘孟飞正准备点外卖,他歪着头问周洁:“吃外卖不?一起点?” 周洁点点头,刘孟飞就来到他身边,翻着页面让他选,他轻轻推开,说:“我和你吃一样的。” 刘孟飞搂着他笑着说:“这就是哥俩好吗?哈哈哈。”周洁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才意识到没衣服可穿,他腆着脸问刘孟飞借,刘孟飞没能按耐住好奇心,问他:“你衣服呢?” 他只好老实交代:“上次回家带回去了,没带过来。” “为啥?”他一边找衣服给周洁,一边听他解释。 “额......家太远了,路上拖着行李箱麻烦,我爸妈就不让我带了,说到时候把衣服给我寄过来。” 刘孟飞把一套休闲服递给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当初为啥要带回去呢?难不成你把衣服都带回去了?”说着他面露惊奇之色。 周洁一愣,然后含含糊糊地说自己也没什么衣服,就不再说话。刘孟飞走后,他盯着门口在心里想:怎么那么多人都想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呢? 他的个头没有刘孟飞高,身材也很瘦弱,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就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他也无可奈何,把裤脚和袖口都卷了起来,才让他看着不那么狼狈。 他去食堂吃了早饭,又买了一份油条和豆浆,然后来到实验室,他昨晚已经在手机上和李长昌道了谢,见面时直奔主题,他把早餐放在她的桌子上,又说了句谢谢,拿过桌子上的衣服,抱到自己的桌子上。实验室里的人群开始起哄,周洁睁大了眼睛,面露疑惑。他的座位在李长昌对面,他看见李长昌低着头在笑,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不自然地走出实验室去接水,路上看见张永平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在走廊的阴影下看见张永平脚步急促地走了出来,手上拎着咖啡壶,他的导师也要接水。 他脚步一转,回头又踏进了实验室。 坐在他左边的马超扭头看他,笑嘻嘻地问:“接水啦?” 周洁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水没烧开。” “哦,那正好,等水烧开时帮长昌同学也接一杯啊。”他坏笑了起来。 周洁还未有所反应,李长昌立刻跳起来骂:“滚蛋,谁说我要周洁帮我接水了?警告你别瞎说啊。”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周洁看着她满面通红的样子,又联想到先前同学们的哄笑,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可此刻他心里觉得苦涩,他从来没有过爱人的经历,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他的人生已经麻木二十四年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真实的情感,它们让他难以承受。 但是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就应该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不尝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他苦恼了一阵,才决定追求李长昌。 第三章 恋爱 他在网上买的衣服都是衬衫和西裤,陈永平上课时经常这样穿,但他不能模仿得过于明显,让导师看出来就不好了,所以他后来又把西裤退了,重新买了几条休闲裤,日日穿得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陈永平说的没错,大学真的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地方,校园里的奇装异服每天都从眼前飘过,可没人感到奇怪,更何况他只不过打扮得稍显成熟了而已,那又怎么样,他已经25岁了。 他不懂怎么追人,只是每天早上自己吃完早餐又带一份到实验室,放在李长昌的桌子上,起初李长昌非要给他钱,他执拗不过她,松口说好,李长昌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听见她骂自己是呆子。后来再送早餐,李长昌也不提给钱的事了,周洁松了一口气,每天当着实验室那么多人的面和她近似吵嘴的行为终于停止。他们开始约会,他们在校园的林荫小道牵手,在学校外面的美食街上穿梭,周末的时候,李长昌带他去爬山,他们在山顶接吻,雨后清新的空气和女孩清新的体香混在一起,周洁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刘孟飞知道他谈恋爱时吓了一大跳,他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生大事办了?你可真够厉害的。” 周洁不动声色地说:“就是看对眼了,没什么复杂的过程,你也可以试试。” 刘孟飞不无羡慕地说:“唉,我可没长你那张脸。”周洁笑笑没说话。 刘孟飞照着镜子,又自顾自地说:“你这到底是老牛吃嫩草了啊,不公平不公平啊。” 周洁想到自己已经25岁了,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年纪,曾一度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来都干了什么,可自从与李长昌谈恋爱以来,他很少再想这些,他差点以为自己和他们同龄了。他吓得拿起了镜子,镜子里显示出一张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眉弓凸起,眉毛浓黑,鼻子高挺,两只眼睛不大不小,黑黑的眼球几乎挤满眼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稍显成熟一点,他曾特地配了一副眼镜,没有度数,只是简单的防蓝光镜片。 他把眼镜摘下,收进抽屉里。 李长昌看见男朋友不戴眼镜的样子又笑了,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你真帅。”周洁俯下身来吻她。直到她呛了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周洁才停下来。他们坐在台阶上,李长昌依偎在他怀里,拉过他的手细细看着。 李长昌说:“你的手真好看,比女孩子的还要好看。” 周洁正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李长昌撅着嘴巴又说:“你看,手指又细又长,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有福相的人。” 周洁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可父亲常说自己是个福相不厚的人,一双手白嫩得跟个女娃娃似的。他苦笑了一声,李长昌歪头看他。 “你在想什么?”李长昌问他。 周洁把她扶起来,自己也跟着站起来,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对她说:“该上课咯,今天是导师的课。” 李长昌吐了吐舌头,跟着他走了。 北方已经入冬了,出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寒风,李长昌瑟缩了一下,伸出手想钻进周洁的大衣口袋里,周洁双手插着口袋已经在下楼梯,李长昌皱皱眉,搓了搓手跟在他后面。周洁走在前面想着导师今天要讲的课,他想确认一下自己带对了课本,拉过书包,才意识到李长昌不在身边,他往后看,李长昌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他又把书包背在肩上,伸出一只手,路上的行人纷纷看向他,李长昌又笑着跑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不松开了。 快到教室的时候,李长昌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天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啊?我不闹你。” 周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该学习的时候就认真学习。” “我坐在你旁边又不打扰你学习,其他情侣上课都坐在一起的。” 周洁皱着眉,他已经和李长昌多次商量过这件事,他不愿意别人干扰他上课,又不知该怎么彻底说服身边这个女孩,他说:“你在我旁边,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学习。” 李长昌不说话了,撅着嘴看起来很不高兴。周洁说:“我很喜欢你,所以不能和你坐在一块上课,你懂吗?” 李长昌抿着嘴巴,笑了起来。 他在马超旁边坐下,马超一脸无辜地看向李长昌,露出求饶的表情。李长昌并不在意,她还沉浸在男朋友的甜蜜的情话当中。马超扭扭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周洁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有没有事,马超捧腹不止,只摆摆手。他觉得周洁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脑筋像是转不过弯来,明明比他们都要大,却跟个老小孩一样,不谙世事,有趣得紧,也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上课时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永平,仿佛要把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刻画在脑海中,深深地记下来,他想象着自己以同样的姿态教那群小孩时,内心立刻发出满足的喟叹,到时候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不听从任何人安排,他要证明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虚度过任何一天! 课程结束后,他的笔记本上依旧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马超心想期末考试有盼头了。 目送导师离开后,周洁开始收拾书包,李长昌又粘了上来。她看着周洁忙碌,对上他的眼睛,却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周洁的眉头紧锁着,眼神冷冷清清的,但是李长昌又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她掏出手机,给周洁拍了一张照片,随着咔嚓一声,周洁猛然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李长昌。李长昌第一次见到他慌张无措的样子,又隐隐觉察出他的怒意,一时也忘了开口。 第四章 昙花一现 李长昌后来不大敢直视周洁那双美丽的眼睛了,后来尽管周洁向她解释说:“我不太习惯别人突然拍我,下次提前跟我说一下好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不至于拍出个怪物来。”李长昌当时被他逗笑了,说他怎么拍都不会成为怪物的,但心里莫名有了疙瘩。她以前接吻时会偷偷地睁开眼睛,而周洁总是能感受到她睁眼睛的动作,也会将眼睛睁开,她饱含深情地盯着他的眼睛,感到内心更加强烈的悸动。但自那以后,李长昌再也不睁开眼睛了,哪怕是心里想着周洁的眼睛都让她手脚冰凉,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但她明显意识到自己不再迫切地想要和他亲热了。 期末考试下周开始,刘孟飞更加频繁地让周洁带饭回来,他不经常去实验室,课程结束后,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宿舍里看书打游戏。对周洁来说,只要时间允许,他并不介意帮室友捎去食堂的饭菜,而在自己闭关学习的时候他会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得空。另外李长昌没有之前那么粘他了,这是个问题,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好,他决定找个时间和她聊一聊,毕竟他已经答应父母过年的时候带她回去见见他们。 今天晚上他比以往回得早,也给室友带了饭,刘孟飞搂着他高兴地说:“多谢老哥江湖救急,我差点就要因学习而猝死了。” 他问刘孟飞:“你谈过恋爱吗?” 刘孟飞摇摇头,又骂了一句脏话,他说:“不带你这样的,让你捎饭不是让你捎狗粮的。” 周洁笑了笑,露出小小的糯米牙,憨态可掬,刘孟飞马上举手投降:“你别朝我卖萌了,我吃饭要紧。” 周洁一脸莫名其妙,他收起笑容,随口说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突然不理你了。” 刘孟飞停止嗦粉,鼓着腮帮子含糊地问他怎么了。 周洁苦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都不怎么理我了。” 刘孟飞咽下粉条,拿过抽纸盒,哗啦啦连续抽出四五张擦了擦嘴,把椅子挪到他的旁边,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问那么多干什么?”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刘孟飞咳嗽了一声,“赶紧进入正题,你做了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吗?多小的事都行。” 周洁想了想,老实说:“上次出门没牵她的手。” “没了?”刘孟飞睁大了眼睛。 周洁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被甩了,哈哈,没有就好。”刘孟飞干笑了两声,“买束花吧,包治百病。” “病?”周洁不明所以。 刘孟飞只好解释说:“她们感受不到男朋友对自己的爱,就会胡思乱想,是心病。” “可我只是忘记牵她的手了,我不是故意的,这和爱有什么关系?”他心想自己目前只能算是尝试着喜欢李长昌,爱一个人太难了,他还不会。 室友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说:“忘记牵手正说明你不在意她,不然怎么可能忘记呢?” 周洁愣愣地说着:“原来我是不在意她的吗?” 刘孟飞再次睁大了眼睛,他说:“你搞没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周洁置若罔闻,脑海中一直想着一句话: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李长昌。他或许真的不喜欢李长昌,那么继续交往也没有意义了吧。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刘孟飞盯着他看,周洁朝他笑了笑:“我决定和她分手了,我并不喜欢李长昌。” 刘孟飞撇撇嘴:“当初不是你追她的吗?” 不是的,当初是别人让自己追的。周洁差点说出这句话,而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逃离不出被别人控制的桎梏,他差点又要葬生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成为别人的傀儡,在那一瞬间,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但他很明白疏离才是最好的办法,他们再也别想把魔爪伸到自己的身上来。他又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 刘孟飞早已把椅子拖回自己的书桌下。 一段时间的互不联系对刚在一起的情侣来说,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很快实验室就传出他们分手的消息。周洁申请去了刘孟飞的实验室,马超眼看到手的考试宝典就要飞了,他伸出手要帮周洁搬东西,却被拒绝了,语气中带着浓烈的冷漠,马超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对方的冷屁股,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周洁的期末考试成绩并不出彩,但中等偏上的成绩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考完试大家都准备买票回家过年了,这时他想到自己和李长昌分手的事还没和父母讲,他觉得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凌晨五点,他翻身下床,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他最近的烟瘾很大,他从前几乎不抽,现在无聊的时候他会把烟夹在指缝间把玩,自从买了打火机,他就有了烟瘾。一根烟抽到头,他一边骂了一句:“该死的打火机。”一边又掏出一支点上。外面零下十几度,他很快就冻僵了,但他得把烟抽完,他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被子,蹲在角落,听刘孟飞响亮的呼噜声和外面刮风的声音。 抽完烟他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把自己抱成一团,很快睡着了,眼睫毛上氤氲了温暖的水珠,顺着眼角流下来。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他醒来时发现刘孟飞已经在下面打游戏,还罕见地带着耳机。他觉得神清气爽,但他还记得应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他穿戴好衣服,把洗漱用具扔进盆里,端着盆出了宿舍。 第五章 梦魇 一把游戏打完,刘孟飞打开门,发现门口有周洁的洗漱盆,他左右看了看,才把盆端进来,放在周洁的桌子上。他从厕所回来,发现周洁仍不在房内,不禁感到奇怪,正纳着闷,周洁走了进来,却是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嘴角隐约流着血。 刘孟飞大惊,问他:“你咋了?跟谁打架了?怎么不叫我!”。 周洁拿手背擦擦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又抽出纸巾揩掉,皱着眉说:“李长昌她哥来了,马超让我去的。” 刘孟飞一听更来劲了,他忙追问:“李长昌的亲哥?”周洁点点头。 “亲爸也不行啊,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你看看哪儿还破了皮了,我给你找创口贴。”他忙活起来。 周洁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挂了彩的脸,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被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马超在中间拉架也被他揍了几拳,臭小子好人坏人都当不彻底,他索性就让他当个坏人好了,他们三个扭打在一起。当他看见躲在树后面的李长昌时,仅存的一丝愧疚也不见踪影。 他当即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自己甩了那个女生,过几天就会回家。 母亲在另一头愣怔了半晌,才握紧电话说:“怎么好好的就分了呢?” 周洁不耐烦地说:“好好的咋能分?就是处得不好了才分开,我不喜欢她。”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不懂,不过我和你爸那一辈可不这样处对象啊,我们都是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是是是!你们都是一辈子拴在一起,那您幸福吗?他打得你还少吗?”周洁火冒三丈,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住了。 母亲咬着嘴唇颤抖起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传过来,周洁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看见刘孟飞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急救箱,听见这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周洁直接挂了电话,问:“给我的吗?” 刘孟飞点点头,把箱子递给他。他把额头上擦破皮出血的地方用消毒水擦了擦,转头问刘孟飞:“这是谁的急救箱?我等会送过去。” 刘孟飞把箱子盖好,说:“跟我一个组里的同学,你还不认识。” “那替我说声谢谢啊。”周洁真诚地说。 “没问题。” 第二天他去了一趟实验室,他从学校官网上查出下个学期没有陈永平的课,他的课程竟上完了?周洁冷冷地盯着电脑屏幕,眉毛拧成了疙瘩。 “周洁,回家啊?”周洁出校门迎面看见王霖,对方见到他就亲切地打招呼。 “是啊,师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周洁笑起来,实际上他比王霖还要大上两岁,但王霖已经研三了。 “啊,再过两天吧,还有些事要忙。” “那学姐可抓紧了,不要赶上春运回家,路上会很堵的。” “可我偏喜欢人多,哈哈哈。” “是吗?那您可真是与众不同。”周洁揶揄地笑笑。 “人间烟火味是我喜欢的,快走吧,不耽误你了,再见!” “师姐再见。”他望着王霖远去的背影,一时驻在原地,愣愣地出神。 坐在火车上,他不停地变换坐姿以方便别人从狭窄的通道穿过,他仍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拥挤的人群。 他学刘孟飞骂了一句脏话。 他转了一辆又一辆车,终于在天黑前摸到了家门。他敲敲门,嘴里说着:“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欣喜地拥抱了他,问他:“饿了吧?快换衣服,准备吃饭。” 他爸坐在桌前,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烧酒,周洁拿起酒壶给他满上,而后坐在一旁玩手机。 “学习怎么样?”父亲终于开口。 “已经考完试了,年后准备预答辩。”周洁恭敬地回答。 “咱也不懂你们知识分子那一套,既然读了研就好好干,以后找份更好的工作也不亏。”父亲斜眼看他。 “知道了,爸。” 父亲等了一会,也不见周洁开口,便问:“那你以后打算在哪工作?” “就在家这边。” 父亲不动声色地问他:“可想好了?” “想好了。” “嗯,读完研当教师屈才了,家里这边的公务员你好好考虑考虑。” “好。”当看见父亲重新拿起酒杯时,他又低下头玩手机。 饭菜上桌,母亲满脸笑容,眼角的皱纹比以往更深了。 一顿饭就要结束,母亲终于忍不住问儿子:“你和你对象那事到底是......” “分手了,妈。”周洁看着她说道。 “行,吃饭吧。”父亲说。 母亲低下头,餐桌上又传来冰冷的敲击声。 年三十那天,周洁开着他爸的车,载着父母到他爷爷奶奶家里过年,路上没油了,他停在附近的加油站,老两口觉得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而父亲直接朝周洁发了脾气:“来之前不知道检查一遍啊,脑子都长哪去了?就会耽误事儿!”。周洁没说话,老头还想再骂,盯着他的后脑勺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心里闷闷的,挥手让周洁他妈把窗户打开,周洁按下车上的遥控,车窗降了下来。老头又是一愣,彻底没了声。 吃完饭,他窝在沙发上给王霖和刘孟飞发贺岁短信,他不敢给陈永平单独发,他的祝福淹没在小组讨论群中铺天盖地的贺岁里,尽管这祝福也并不发自内心。 表哥周明过来找他,手里拎着一串鞭炮,问他:“街上放炮去,走不走?” 他们来到街上,到处钻满了孩子,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像手电筒的强光那样惨白,耳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和那些天真的笑声一起消散在空气里。周洁跟在周明后面,脑袋缩在厚厚的围巾里,漆黑的眼睛里透不出一丝光亮。经过一条巷道时,他灵敏的耳朵听见深处传来猫叫,声音尖细又孱弱,他判断是一只小猫,撇过头随意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他们来到广场,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人。周明把鞭炮往地上一扔,赶紧搓起手来,一边搓一边骂道:“妈的,可冻死我了。阿洁,快过来!”他往后招手,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周洁往前小跑了一阵,很快来到表哥身边,周明拉过他头上的蓝色针织帽,使劲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着说:“帽子给哥暖和暖和。” 他把帽子扣上,仔细整理了衣服,又试探地问:“你不告诉你奶奶吧?” 周洁摇摇头,盯着他看了一阵,指着地上的鞭炮说:“就在这里放?” 周明拖起鞭炮,往林子里走。 树林里有一片小山丘,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整片广场。周洁看见底下的人群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他觉得有点眩晕。 “还愣着干啥呢!”周明折了一根树枝,把鞭炮挂在上面,显然十分不满表弟的无动于衷。 周洁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到这个地方放鞭炮,他问了出来。 “噢,猜猜看。”周明蹲在地上抽烟,笑着看他。 “不知道。” “啧,怎么这么无聊。”周明皱皱眉,停了一会又说,“不过你从小就是这么无聊,一点也没有变过。” 周洁坐在他身边,要了一根烟。 “我第一次亲女孩子就是在这里。”周明吐出一口烟,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那个人该是我的初恋。”他又偏过头来看周洁。 周洁舔舔嘴唇,问:“你要结婚的那个女人吗?” “嘿嘿。”周明垂下眼睛笑了笑,“不是。” “那人呢?” “死了。” 周洁站起来,俯视着看周明:“你把她埋在这里?” “啊?”周明反应过来后大笑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周洁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抬腿就要下去。 他被周明绊住腿,面朝下摔到了地上,两个人撕扯起来。 周明骑在他的身上,抓过旁边的树枝扼住他的喉咙,周洁感到头晕目眩,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们一家都是无聊的变态,以为我也是吗?”他放过周洁,坐在一边。 周洁气极,左右看看,捡起地上的打火机,手指颤抖着点上烟,猛吸一口,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把烟头狠狠扔到鞭炮上,不一会儿,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他们中间炸开。 山下的小孩听见声响,好奇地爬上来看,被他们赶走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啦,我要去做上门女婿了。”周明自嘲似的笑着。 “窝囊废。”周洁恶狠狠地骂道。 “是啊,可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三十多岁了,父母去世得早,从小仰仗姑妈的接济,可你爸却把她管得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一样,我每次去你家要钱的时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一个乞丐。” 周洁从未听父母说起过这件事,他的印象里周明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周明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叼着烟的嘴口齿不清地说:“嘿,我可不就是个乞丐吗?我一会被踢到你家,一会又被踢到你奶奶家,我曾经无时无刻不在羡慕着你。” “可是我后来长大了,想的也更多了,我知道你爸是什么样,也知道你是什么样了,我才发现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 “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爱过一个人,她没有埋在这里,埋在我心里。” 周洁看着他越走越远,月光照射的小路上再也没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那片被烟花映红的天空,像刚刮过一夜寒风。 回家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雨,人们又一窝蜂地往家跑,周洁抖落帽子上的土,重新戴上。经过那条巷子时,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见雨水滴在地上发出的空洞的回音。回到家,奶奶往他口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乖孙儿,以后经常来看奶奶可好哇?” “以后一定经常来看您,奶奶。”他搂了一下她,“我先去睡觉了。” “和奶奶一起守夜怎么样啊?”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周洁有点心烦。 “哎,妈,您都多大年纪了?不能熬夜的,赶紧睡觉去吧,明天我让他给您拜年。”父亲说。 母亲也附和地点点头,老人瞪了她一眼,又看看孙子,才在父亲的搀扶下走进屋里。 “妈,下次别来这过年了吧。”周洁小声地和母亲说。 母亲回过神来,听见儿子这话,又是一愣,接着立刻呵斥道:“这还轮不到你说,快睡觉去,这话再也不要提!” 周洁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又做梦了,父亲扯着他的头发揍他,原因是他不小心打翻了厨房里的香油瓶,恐惧中,他将挂在瓶口的绳子割断,他告诉父亲是绳子断了,香油瓶才掉下来摔碎的。可父亲哪管这么多,浪费了一瓶香油让他丧失了理智,粗糙的手掌一下接一下地抽打他的脸,留下火辣辣的巴掌印,他仰着头,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几乎尿了裤子。 醒来后他依旧尿湿了裤子。 他立刻拿来剪刀把内裤剪得乱七八糟,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上,最后钻进睡衣里。 他想起了刘孟飞每次打输了游戏不甘心的喊叫,他张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窗台外有影子一闪而过,周洁立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张口:“是谁?”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他看着满地的碎布,感到喉咙发紧。他赶紧穿上衣服,打开窗户,寒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外面已经白雪皑皑,夜晚没了往日里的黑,隐隐透出光亮来。他看见窗台上留下了一串动物的脚印,又探出身子往窗台底下看去,一只猫蜷缩在雪地里。 第六章 告别 他把它捞了起来,托在手上,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似的。这是一只黄色皮毛的猫,瘦弱得已经发不出声音。周洁把它扔到那堆碎布上,看着它不停发抖,房间里有一股尿骚味断断续续传来,他想是这只猫身上讨厌的味道。他拿来剪刀,一下一下地剃着猫毛,他要把那些被泥土粘住的毛剪掉。剪刀不小心刺入身体,小猫抖得更狠了,缩成一团,它终于小声地低叫起来。周洁睁大了眼睛,感到血液正在血管里肆意冲撞,一种难言的快感吞噬了他。 他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连同那只猫也一并塞了进去。他拎着塑料袋出门了。一路上他胆战心惊,生怕遇见熟人,可此刻才凌晨五点多,镇子还笼罩在沉静的睡眠当中。他快步来到广场,左右看看,又往林子走去。他爬上山坡,把袋子搁下,虚脱似的倒了下来。他一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睁着眼睛看一轮红日逐渐冒出头,然后从云海中跳了出来,他赶紧起身,掏出打火机,把剪碎的内裤烧掉,又挖了一个坑,把塑料袋埋了进去。他身上冷汗不断,脸色像低血糖病人那样苍白,他急促地喘息,心肺都像是在发痒,他感到头晕,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呕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抓了一把雪含在嘴里,这才止住干呕。他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在梦里告诉自己不要醒来,梦里一直都是可怕的,可此刻他却想待在梦里。有人在喊他,他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睁不了眼睛,不要再喊他,不要再喊他。母亲终于把他摇醒,他看见母亲脸色阴沉,见他醒来又一言不发了,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怪。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母亲问。 “怎么了?”周洁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喉咙也疼得厉害。 母亲今天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说:“还怎么了?昨晚你爸说今天早点给你奶奶拜年你忘了吗?” “你奶奶一直看我不顺眼,今天你去晚了,她指不定又把错怪在我头上了,我在家被你爸欺负,在这里还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容易吗?”她抽抽嗒嗒开始哭。 “啊,我知道了,马上去。”周洁起身,浑身软得像一团棉花,他觉得自己发烧了。 “快点啊,桌上有一杯水,你趁热喝,喝完就到你奶奶房间去。”母亲拉开门走了。 周洁走到桌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凉水。 拜完年,他来到附近的小诊所,看见了周明。 “表弟,过年好哇!”周明揽着他,“一年总算又到头了。” 周洁低头让医生给他开退烧片,推开他的胳膊,顺口也说了句:“过年好。” “发烧了?可不把你奶奶心疼死了哟!”周明半开玩笑地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洁皱着眉看他:“你生什么病了?” “胃疼,老毛病了。” “我先走了。”周洁拎上装药的塑料袋,对周明说。 “好。” 周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还有事?”他听见周明问他。 “我过两天就回学校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他犹豫着问。 周明坐在椅子上挂水,对他笑了笑,又摇摇头。 周洁舔舔嘴巴,又问:“你还会回来吗?回到这里?” “嗯?”周明坐直了身子。周洁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发出好大的声响。 他直直地看着周明。 周明又靠回去,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你走吧。” “保重。”他推开门。 周明看着天花板,闭上了眼睛。 周洁回家收拾了行李,拎着电脑包出发。他用奶奶给的红包买了机票,五个多小时后,他站在了学校门口。 刘孟飞从斜对面的宿舍里出来,迎面撞见周洁,亲切地招呼:“回来了?” “嗯,新年好。” 他们走进宿舍。 “这学期我有很多课,大部分都是导师的。”刘孟飞说。 “是吗?”周洁接了一杯水,仰起头喝了个干净。 “你呢?”刘孟飞问。 “啊,我导师的课已经上完了。”周洁怅然若失的样子。 “你修了我导师的课吗?” “好像没有。”周洁顿了一下说。 刘孟飞懊恼地挠挠头。 “等等,你导师叫什么?” “杨黎。”刘孟飞抬头看他。 “唔,我等会查一下课表好了。”他打开电脑。 “咦,你买电脑啦?”刘孟飞凑过来。 “直接从家里带过来的。”周洁关掉页面,打开学校的官网,进入自己的课表。 刘孟飞和他一起找杨黎的名字。 “噢,在这儿!”刘孟飞指着中间的一门课,“怎么只选了一门?” 周洁又浏览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陈永平的课,他合上电脑,对室友说:“当初还差一门课,我随便选的。” “那真可惜,我们老师上课还是很棒的。” “可是我感觉你不想去上课。” “因为我不爱学习嘛。”刘孟飞嘿嘿笑了,“但我希望你去上课的时候喊我一声,我担心睡过了。” “没问题。” 刘孟飞又要了他的课表,和自己的仔细对照起来,然后遗憾地发现除了杨黎的同一门课在同一个星期三,其他课的时间几乎不重叠。 “其他学院的同学可以修别的专业的课吗?”周洁问。 “你指的是?” “比如计算机系的可以修医学院的课吗?”他斟酌了一下问道。 “应该不可以吧,除非两个专业有需要相互联系的东西。” “啊,是这样啊。”他点点头。 “不过应该可以去旁听,那是没人管的。” “嗯,我知道了。” “你想修什么课?”刘孟飞问。 周洁说:“我不想修,是帮别人问的。” 刘孟飞又开始打游戏。 周洁点开网上自学课程,第一章的解剖课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可每次还是忍不住想吐,哪怕面前只是一只小白鼠。 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旁听一下。 第二天,他和刘孟飞一起来到实验室。他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窗户漏风,搬过来的时候天气很冷,塞了木板也无法把屋外的寒风完全挡住,没人坐那里,他把木板拆掉,封上胶布,也不觉得冷,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 刘孟飞坐在与他相隔了一排桌子的位置上,他似乎和坐他旁边的同学关系很好,经常勾肩搭背,嬉笑打闹。 这日他搂着那个同学来到周洁面前,一脸笑容:“这就是上次给你急救箱的小伙子,我的好哥儿们,王思源。” “你好,上次多谢你。”周洁客气地说。 “没事儿,开学时父母非让我带上,总算物尽其用。”王思源笑笑。 “噢。”周洁点点头。 “思源家里都是学医的,”刘孟飞忽然想到什么,对周洁说,“你上次不是帮同学问医学类的课吗?思源说不定能帮到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 周洁赶紧说:“唔,我会转达给他的。” “那好,对了,思源就住在304宿舍。” “有什么事尽管说。”王思源一直在笑。 周洁点点头,端坐在那里,又露出雪白的糯米牙。 周洁比以往更加关注刘孟飞,经常看见他进出斜对面的宿舍,听他打游戏时也会对着耳麦叫王思源的名字,于是他也学起了游戏,借故让刘孟飞教他。后来他终于和他们一块打了。 “打得还不赖嘛。”他听见刘孟飞夸自己。 “门外汉而已,你和王思源打得才好。”他有点心虚,他除了读书好像真的没有其他的才能,他花钱在网上让人一对一教的。 “对了,王思源家里是医学世家,怎么他倒来学金融了?”周洁问。 刘孟飞说:“他从小是个不听话的,家里人让他干啥,他偏不干啥,高考背着父母偷偷填了几个志愿,误打误撞读了计算机,后来又跨考读了金融。” “噢。”周洁心里滑过一丝失落,笑了笑,“那他可曾后悔?” “他说不后悔。”刘孟飞说。 “你后悔吗?”刘孟飞又问。 周洁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刘孟飞看着他:“你读金融专业的研究生后悔了吗?” 周洁平静地回答:“后悔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 “也是。”他又转过头继续打游戏。 周洁退出了游戏,走到阳台吸烟。游戏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手指在键盘上敲来敲去的声音让他烦躁,眼睛也酸涩得难受,他已经重新戴起眼镜了。再过不久他就该去配一副带度数的眼镜了,他心想。 第七章 风起 星期三他和刘孟飞一起去上课,走进教室,看见王思源坐在中间位置朝他们招手,他身边空了几个座位,显然是王思源为他们占的座。 他们走了过去。 刘孟飞说:“你来得可真早。” “咱导师的课能不来早吗?你瞅瞅教室里除了你,咱们组的同学谁还没来?”王思源一边说,一边翻开笔记本。 周洁隔着刘孟飞看见上面清秀的字迹,问道:“这不是第一节课吗?你怎么都记上笔记了?” 闻言王思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预习来着的,俗话说:‘笨鸟先飞’不是?” 周洁点点头,眼睛又看向黑板,他只带了课本,除了陈永平的课,他从来不记笔记。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他朝门口瞥了一眼,竟看见陈永平走进来。 “同学们好啊,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杨老师这个学期的这门课暂时由我来给大家上,他临时出差去了,预答辩之前会回来,到时候再交接一下。”陈永平声音沉着地说道。 教室里立刻吵嚷起来,刘孟飞和王思源在一旁说个不停,王思源看起来有点不满,他说:“怎么会这样啊,我只想听杨老师上课,他上门课讲得多精彩啊,是不是孟飞?他还有好几门课呢,难道都让其他老师讲吗?” 刘孟飞靠着椅背,不甚在意地说:“那就不上了呗,嘿嘿。” 周洁还处于震惊之中,盯着在门口和助教说话的陈永平,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他又走进来,站在讲台上,一如他之前讲课那样,他说:“安静下来吧,同学们,开始上课。” 周洁小声地说给刘孟飞听:“他讲课也很好的。” 刘孟飞敷衍地应了一声,周洁轻轻皱了皱眉。 周洁在心里可惜没带笔记本,转眼又一想,刘孟飞十有八九会看见自己的笔记,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下节课得找个理由不和他们坐一起。他盯着陈永平看了一整节课。 他从王思源那里知道医学生刚上解剖课时都会忍不住呕吐,但万事开头难,许多优秀的主刀医师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越来越频繁地寻找校园里的流浪猫,他开始只在心情郁闷的情况下对它们下手,但后来他高兴时也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他越来越熟练地诱拐它们,然后残忍地虐待它们,最后把它们扔出校园。虐待动物让他的悲伤减少,而放大了快乐,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他去书店又买了一本笔记本,之前的那本已经写满了,藏在柜子里。他希望杨黎别回来,让陈永平一直讲完课,他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却舍不得停下来。他不再给父母打电话,父亲已经多日不和他讲话了,也不再骂他,可他依旧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也不想再理母亲,那个懦弱的女人已经无法再博得他的同情,他觉得母亲像一个被父亲禁锢的怪物,只能发出哭喊,却不反抗,反而十分依赖他。周洁常常感到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有时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不真实存在的,这么一想,他就会立马觉得生活变得无聊起来,他赶紧赶走这样的念头。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王霖通知他预答辩放在星期三,那天正好是陈永平的课,但学姐告诉他那天会停课一天,因为所有人都要进行预答辩。 周洁问她:“我会分在陈老师的组里吗?” 王霖说:“不会,这接近于盲审,不过咱们组的同学会分在一起,到时候会有别的老师参与答辩提问。好好准备,应该不会很难。” “谢谢学姐。”他说。 “不客气。” 星期三早上,他走进会议室,和他一个组的同学都扭过头来看他,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从他们面前走过,独自坐在一旁。会议室里哑然无声,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名同学,他不认识,他们在他旁边坐下。等了五分钟,周洁看看手表,已经八点整了。 老师们鱼贯而入,周洁果然没看见陈永平的身影,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的幻灯片。 等老师说开始时,周洁才把视线又转到他们身上,他发现有四位老师坐在那里,三位女老师,剩下的一位男老师长得很年轻,一张娃娃脸,看着二十来岁的样子,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就算不是教授,可即便是副教授也显得过于年轻了。 他稍稍偏过头向旁边的同学打听:“中间那位男老师是谁啊?看着好年轻。” “你不知道吗?他是杨黎副教授。”那位男同学微微惊讶。 “啊。”周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男同学又说:“我们实验室里的同学都可崇拜他啦,听说他大学主修的是心理学,研究生读的金融,博士在日本留学的,前几年刚回来。” 坐在周洁右边的一位女同学也忍不住说:“他看着年轻,是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其实已经三十岁了。” 周洁又看着她,她在看见周洁的脸时一愣,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你也长了一张娃娃脸啊。” “我25了。”他说。 周洁再看杨黎时,心情明显不一样了,男同学的那句“他大学主修的是心理学”让他心生忌惮,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他。 周洁排在第三位演讲,他开始前把自己的答辩报告递给老师,然后连上设备,站在一旁等老师发话。 几位老师凑在一起讨论,他在一边低下头,安静地听着。 这时杨黎把他的报告扔在桌上,嘲讽似的说道:“写的什么东西,研究生就写出来这个?” 周洁心里狠狠地一缩,他没想到这位老师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不过他也确实没说错,他一门心思只扑在制作幻灯片上了,何况这几天他整夜地做噩梦,报告也就是应付差事地胡乱写写。说到底他太小看老师了。 他连连点头哈腰,一脸知错的样子。 “没认真准备吧?”杨黎问他。 周洁抬眼看他,他发现他的眼睛像自己所教过的那些孩童般清澈,可是他盯着自己看时,周洁感到自己像是被窥探到心底的秘密一样暴露在日光下,他昨晚虐待了一只猫。 他舔舔嘴唇,又低下头去。 答辩分数出来了,他得了八十分,三位女老师给他打了七十多分,而杨黎却给他打了八十多分,他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杨黎第一次给他打的分数是七十九,第二次是八十一,他有点困惑,他想也许是自己的幻灯片做得好。 “怎么样,听说是我导师审得你们?”刘孟飞在实验室问他。 周洁听见他这充满歧义的话,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反驳,他确实被杨黎审判了。来自心理学者的审视让他心惊不已。 他说:“倒数第二,你们老师还挺认真的。” 刘孟飞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千万不能抱着侥幸心理。” 他问:“你怎么样?都有哪些导师?” “我也是吊车尾。里面有你的导师,好说话的很,犯错了也不苛责,只是指出来让我们改正。”刘孟飞说。 周洁点点头:“他一直这样温和。” 自那以后,周洁日常去实验室时不仅躲着陈永平,还要躲着杨黎,他知道他的办公室就在陈永平旁边。所幸的是,他一直不怎么见到杨黎,刘孟飞告诉他,他不常来学校。 周末,他和往常一样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实验室的同学周末都不过来,他也乐得清静,他已经在准备重新考个教师资格证,科目依然是语文。走廊里空荡荡的,他听见钥匙相互撞击发出的叮铃叮铃的声响,钥匙半插在钥匙孔里,突然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吓得一抖,一整串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哗哗声。 他回头看,杨黎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身锁门,周洁捡起地上的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孔中,他在杨黎重新转过身之前进了实验室。 他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直至消失,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想起杨黎那双充满探寻又孤傲的眼睛。他站起身来,盯着窗外的人行道,北风把树枝摇得乱颤,地上零零散散落了几根,不一会,杨黎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他盯着他的后脑勺,视线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他在一辆白色的轿车旁停了下来,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忽而他抬起头,周洁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又惊又惧,他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凉透了的水,从头冰到了脚。 他低低咒骂了一声。 第八章 热烈的痛苦 星期三早晨,他和刘孟飞去教室,路上他问:“你们老师上课点名吗?” 刘孟飞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说:“不点。” “噢。”周洁舒了一口气,他决定下次不去了。 他们走进教室,教室里已经黑压压一片人,杨黎斜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桌子上,和王思源在讨论什么。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看上去好长时间没剪了,额前的刘海几乎戳到了眼睛,他不时地对王思源笑着,像一个天真的孩童。 周洁一边走一边对刘孟飞说:“要不我们去坐最后一排吧?”眼看他们距离杨黎越来越近,他希望刘孟飞赶紧接受这个提议。 “既来之则安之,而且比起现在的如坐针毡,我更希望能在期末考个好成绩。”他室友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在王思源旁边坐下,周洁坐在最外面,他听见刘孟飞说:“导师早上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打个招呼,但他不是自己的导师,他低下头把课本拿出来。 杨黎笑着对刘孟飞说:“早上好啊!”周洁不知道杨黎有没有看他,但他已经感到浑身紧绷,呢子大衣里干燥的后背此时已冷汗涔涔,他舔舔嘴唇,突然觉得很渴。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周洁才听到杨黎说:“人来的差不多了,不来的我也不等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杨黎离开后,刘孟飞问王思源:“你和杨导在聊什么呢?那么开心。” 王思源说:“就是课题的事,他问我的进展。” 刘孟飞一听,顿时失去了兴致。周洁靠在椅背上转头对他说:“杨老师看起来工作很认真啊。” “啊,是啊,要说哪个老师最勤恳,那绝对是我们老师!”王思源说。 “那他周末也来办公吗?”周洁问。 “是啊,他平日里在家办公,周末会来学校。” “为什么要在家里办公?” 王思源看了看讲台上的杨黎,小心翼翼地说:“他妻子病重,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在家,他得照顾他们。” “啊,怎么会这样?”周洁愣住了。 “据说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早些年还在生物信息方面有所建树,但那都是在去日本读博之前了,他回来后就直接回到母校当起了老师。”王思源说起杨黎眼里满是崇拜。 周洁笑了笑说:“你们老师涉猎的领域可真广。” 刘孟飞说:“他也一直想当教授的吧?特别是看见陈永平这两年位子越来越高,当初他们俩可是一起入校当老师的。” 周洁看着讲台上不修边幅,讲起课来却一丝不苟的杨黎,心底不知是敬意更多,还是畏惧更多。 一堂课下来,杨黎已经脱了毛衣,只着单薄的灰色衬衫。周洁皱起了眉毛,陈永平上课从来不会这样——他从骨子里就透出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他对杨黎近乎轻浮的行为产生了鄙夷的情绪。 还有五分钟下课,刘孟飞兴奋地说要去学校外面吃火锅,门口那家店今天难得打折。 这时杨黎说:“点一次名。”教室里立刻嗡声一片。 他翻出花名册,抬头扫视了一圈,视线从王思源那一排带过,在周洁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像是不经意间的一瞥。 周洁直冒冷汗。 王思源微微惊讶地说:“咱导师不是从不点名的吗?” “是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刘孟飞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还好我今天来了。” 周洁感到自己猜不透这个人,他本能地想逃,可这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他喝了一口水,低头盯着手表,期盼早点下课。 他的名字在花名册最后,他听见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杨黎正喊到他的名字。教室里已经有同学收拾书包,他在被哄闹声淹没的瞬间,举起了手,轻轻地喊了一声:“到。” 杨黎看向他,笑了。 周洁一直去听杨黎的课,直到课程结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看见他似乎内心更平静了似的,可明明两人之间每次的目光交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整天。 他的梦里逐渐没了父亲的身影,而杨黎纯澈的眼睛和他瘦小的身材慢慢替代了父亲。 已经六月份了,周洁怀念起家乡的栀子花,但北方的校园里只有月季开得鲜艳。他还发现校园里到处都是苹果树,青涩的苹果,果冻般大小,圆润可爱,密密麻麻堆满了枝桠。他有时会摘下一个,咬一口,被酸得眯起眼睛,好半天才能神色如常。 他揣着酸苹果走进实验室大楼的时候,听见楼梯间传来陈永平的声音。 “这事不可能,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陈永平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又像是在惋惜。 周洁盯着电梯按钮,按了下去。 陈永平又说:“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什么偷偷摸摸的!” 电梯转眼到了第二层,周洁听见陈永平放低了声音说:“你好自为之。” 周洁跨进电梯里,快速按下五楼。 电梯在四层停下,门打开后,王霖走了进来,她看见周洁,问:“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在校园里逛了一圈。”他掏出苹果,“吃吗?” “学校的苹果树打了农药的。”王霖笑着说。 “是吗?” 王霖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出去,她说:“以前咱们学校树上的苹果全是被虫子咬的洞,咱们老师让人定期打药,后来学校雇了园丁,校园里的绿化也比之前好多了。” “陈老师还管这事呢?”周洁有点惊讶。 “对啊,感觉陈老师是一位很正直的人,他常说:‘学校是净化学生心灵的一个神圣的地方,美好的校园环境是对学生的基本尊重。’” “做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周洁像是感慨,突然说道。 “他儿子五岁了,长得很可爱。”王霖说。 “啊,我记得杨黎教授的儿子也五岁了。”他说。 王霖小声地纠正他:“他还不是教授,听说他还差几篇论文才有资格评教授。” “噢,这样啊。” “对了,我过两天就准备离校了。”分开前,王霖对他说。 周洁在心里计算了一番,才发现已经到了毕业季,他说:“时间过得可真快,找下工作了吗?” “找到了,是上海的一家银行。”她微微兴奋地说道,眼睛里仿佛溢满了憧憬, 周洁笑笑,祝贺她:“恭喜你!到时候我去送你,请你吃顿饭,这段时间有劳你帮忙了。” “不用啦,我提前走的,你们可能还在上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再见!”王霖跟他道别。 “再见。”周洁挥挥手。 他们在门口分开,周洁把口袋里的青苹果扔进垃圾桶。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出神。 已经快一年了,他从一个语文老师到又重返校园当学生,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快二十六了吗?得抓紧时间了,人生是不能重新来过的,他要顺着原来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一步都不能出错。 可是眼下,他有一件一直让他心神不宁的心事,那就是杨黎似乎发现了他虐待动物的秘密。他能从那个人的眼神里发现蛛丝马迹,一开始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臆想,但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杨黎只有在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鄙夷的神情,那是一种恶狠狠的、毫不掩饰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这个品行败坏的学生,一个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周洁,打篮球去啊?”刘孟飞一句大喊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来,看见刘孟飞穿着红色的篮球服,手里捧着一颗篮球,倚在门口望着自己。他想拒绝,他不喜欢剧烈运动,但他喜欢看别人青春飞扬的样子,他说:“好。” 实验室里的一半男生都被刘孟飞拉来打篮球,他们在操场外的储物间换了衣服,周洁看着身上火红鲜艳的篮球服,一时感到害羞,他已经多久没打过篮球了?他长期缺乏锻炼,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胳膊腿都很纤细,他觉得自己穿起篮球服来就像一个搞笑演员,他突然想退出。 刘孟飞推着他走了出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他的身高不占优势,身体也不强壮,几场下来,他连篮球的边都摸不到。他有点沮丧,又为自己这具瘦弱的身躯感到难为情。他弯着腰,双手搭在膝盖上,汗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头发濡湿透了,也在往下滴水。太阳火辣辣得钉在头顶,烤得人口干舌燥,他大口地喘气,终于申请退场。 王思源给他递来一瓶水,拍拍他的肩膀说:“休息会儿。” 他仰起头,喝到一半时,余光瞥见主席台上站了两个人,他停下喝水的动作,直直地看过去,是陈永平和杨黎。 王思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言自语地说:“咦,那不是杨导和陈老师吗?” 陈永平依旧穿着黑西裤和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抬起一条胳膊指着操场,对杨黎说着什么。杨黎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搭配黑色牛仔裤,头发变短了不少,显得干净起来,他目无表情地盯着操场。 周洁心里一惊,偏过头喝水。 他坐在王思源旁边,看着篮球场上那群神采奕奕的男孩们,心里是说不出的羡慕,他想起自己高中时的一段回忆。 高一那年暑假,他和父母说:“爸,妈,过两天就分班了,我该学文科还是理科呢?” 他以为父母会询问他喜欢哪个科目,没想到父亲直接告诉他:“学文科,将来当个老师。” “学理科也能当老师。”他支吾着说,又看向母亲。 母亲自然是没法回应他的,她对上儿子的眼睛,摇了摇头。 父亲又说:“让你学你就学,哪来那么多废话?父母说的话还能害你不成?” 他不说话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文科多一点,还是喜欢理科多一点,他两科的成绩都很好,他只是想和父母撒个娇。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父母争吵过。后来,学校组建了一支篮球队,班主任让班里的男生踊跃报名,他也想参加。体育课上,他尝试上场打了几场,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最瘦弱的,一群青春期的男孩打起球来既张扬又威风,他沉湎其中,几乎下定决心报名加入篮球队了。可是,他跃起身体扣篮时被人撞翻在地,扭伤了脚踝,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觉得很难过。 父亲大骂了他一顿,也不允许母亲帮他包扎。他后来只能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偷偷看别人打篮球了。 他学了文科,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高考却发挥失常,他去了本省的一所普通大学,当年父亲亲自盯着他在志愿栏填上了金融专业。 第九章 分裂 太阳下山了,微风吹得人发冷,刘孟飞脱下上衣,朝他们走来, 周洁递过去一瓶水,笑着说:“打球很厉害嘛。” 刘孟飞喝了一整瓶水,笑了笑说:“老了,以前能不用打这么久的。” 王思源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周洁说:“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 刘孟飞摇摇头,难得认真地说道:“男人的青春在二十五岁之前,每过一次生日,青春就离他远一截距离。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老了?” “只是青春不在了而已,跨过青春会迎来成熟期,男人到不惑之年也不算老。”周洁说。 王思源说:“要我说,判断一个男人老不老的标准是要看他还有没有勇气反抗不如意的人生,海明威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有这种信念的人永远也不会老!” 刘孟飞开玩笑似的说:“就你懂得多!”王思源嘿嘿笑着。 他们准备去上次的火锅店吃饭,刘孟飞喊住换下篮球服的张明镜:“明镜,和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啊?” 张明镜看到周洁时,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不了吧,你们去吃吧。” “哎,你又没啥事,人多才热闹嘛,走吧!”刘孟飞穷追不舍。 王思源也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说:“都一个实验室的,没有外人。” 刘孟飞见他百般推脱,佯装生气了:“你一个光棍又没有女朋友,回去能有什么事?” 张明镜说:“我有女朋友了。” 刘孟飞和王思源俱是一楞,问道:“谁啊?” “李常昌。”张明镜看着周洁说道。 周洁正把衣服往书包里塞,听见这话也不见得动作停顿。 刘孟飞赶紧打圆场,他说:“陪女朋友才是正紧事,我们就不留你了。” 张明镜又看了周洁一眼,才转身走了。 天色已经黑了,路灯照出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三个人一路无言。 其实周洁想回宿舍洗个澡,身上黏糊糊的让他不舒服,但他又不想扫兴,他跟着他们来到火锅店。 “周洁,你不吃动物内脏是吗?”他们落座后,刘孟飞拿着菜单随口一问。 周洁点点头,避开他的眼神。 王思源奇道:“咋回事?上次不也吃了吗?” 刘孟飞摆摆手说:“别提了,一回到宿舍他就吐了。” 王思源同情地看着周洁,周洁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点完菜,刘孟飞要帮大家拌调料,他问:“你也不吃花生酱和香菜吧?”他看向周洁。 周洁愣了一下,点点头,忙说:“我自己来吧。” “没事,两分钟就搞定了,你坐着吧。” 他不吃香菜的事连父母都不曾关注过,刘孟飞却能记得,他心里一边嫉妒着他的年轻,又深深地感激着他。 不过他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温暖了,他生出一种羞耻感并不断地感受到内心的痛苦。 除了一开始的狼吞虎咽,饭吃到后面,几个人都隐隐觉得有点撑,速度便放慢下来。刘孟飞终于忍不住问:“李常昌谈了新男朋友,你怎么想的?” 周洁捞了一筷子面条,细细地吃着,闻言抬头看他,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表情愣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跟我没关系吧。”他喝了一口水,又低下头吃面。 “你不难受吗?”刘孟飞小心翼翼地说,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前女友。” 王思源戳戳他:“都过去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周洁不在意地摇摇头,催道:“面要坨了。” 他们回到宿舍已经九点多了,周洁赶紧收拾衣服去洗澡,九点五十澡堂就要关门了。 他端着盆走到门口时停下来,问刘孟飞:“你去洗澡吗?打了一天的球怪热的。” 刘孟飞对他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不去了不去了,我最近很忙,杨导布置了一堆任务,暑假前得完成。” “这样啊,那你忙着。” “哎。”刘孟飞盯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操作。 他回来时刘孟飞依旧坐在电脑前,他走到阳台去抽烟。晚风吹起他潮湿的头发,水一滴一滴地落进脖颈里,顺着线条又流到脊背上,悄悄洇湿了汗衫。 一根烟抽完,他像是又出了一身汗。 风终于把他的头发吹干,他又回到宿舍。 他把毛巾挂在衣架上,看了一眼室友,他似乎保持盘腿坐的姿势很长时间了,他想也许刘孟飞又要熬夜了。他爬上床,盯着天花板,一只飞虫绕着电灯来回地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听见刘孟飞起身把灯关了。 嗡嗡声消失了,宿舍里只剩下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 第二天是周末,刘孟飞难得去了实验室。 周洁坐在椅子上,陆陆续续有人从眼前走过,他们在一旁小声讨论着什么,周洁猜大概是期末考试的事。他这个学期的课不多,复习起来很轻松,他把空出来的时间拿来准备教师资格证考试。往常的周末里,他多半会在实验室做普通话练习,可是今天计划恐怕完不成了。他看着实验室乱糟糟的人群,生出烦躁的心情。 “周洁,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刘孟飞喊他. 他走过去,问他:“什么事?” 刘孟飞推开椅子让他坐,自己坐在王思源的位子上,他说:“这篇论文是英文的,我不怎么能看懂,你帮我看一下摘要写的内容是什么。” 周洁说:“你直接导入翻译软件不就能看懂了吗?” “今天实验室没有网你没发现吗?”刘孟飞说,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 “是吗?”周洁这才恍然大悟,他掏出手机,果然发现没有网络连接。 刘孟飞催促道:“好兄弟帮帮我吧,我上次看见你的六级成绩单了,考了五百七十多,真是太厉害啦!” 周洁觉得耳边嗡嗡响,转头看他:“你怎么看见的?” 他的证件全部放在宿舍的柜子里,那里还有他听陈永平的课时带去的笔记本。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偶尔也会忘记锁上。 “啊,就是上次学院让传成绩单原件的时候看见的,有什么问题吗?”刘孟飞问。 “噢,没事,我需要五分钟,应该不难懂。”他舔舔嘴巴,迅速切换了话题。 实际上,他三分钟就能看懂一篇文章的摘要部分,但此时他需要两分钟来平复内心的慌乱。平静下来以后,他准备看论文,转念又一想,还是不对,他记得上次传成绩单的时候,他还在原来的实验室里,他把文件传到陈永平建立的小组讨论群里,组里没有其他外人,刘孟飞到底是在哪里看见自己的成绩单的呢? 他隐隐有点担心,也许他是听谁说的吧,张明镜是李常昌的男朋友,刘孟飞从张明镜那里听来也很正常,但他说自己是“看见的”他在哪里看见的? 他仔细地为刘孟飞讲解完论文,又不动声色地问他:“我考了三次六级,其实不太记得上次传的到底是哪一次的成绩了,你就那么确定是五百七十多分?” 刘孟飞满脸惊讶,他说:“你刷分的?”周洁点点头。 刘孟飞露出崇拜的眼神,他说自己考了三次六级,只有最后一次及格了。周洁皱了皱眉,又笑着说:“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担心起我会不会没有上传最高分的成绩单了,你怎么能确定我传的成绩单是五百七十多分的那份呢?” 刘孟飞吸着可乐,转头想回答他,却瞥见门口的杨黎,立刻噤了声。 杨黎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先是伸头往王思源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周洁发现他的眼神并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听见杨黎问刘孟飞:“思源今天没来?” 刘孟飞点点头,谨慎地回答:“他今天有点不舒服,在宿舍躺着呢。” “噢,这样啊,让他注意身体,回头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黎说着又在实验室打量了一番,周洁从电脑屏幕上看见他朝自己的位置投来目光。 杨黎走后,刘孟飞立刻给王思源打电话,他大声地朝电话那头吼:“杨导找你,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挂了电话,刘孟飞又安静下来,仔细研读起论文,周洁也不好再去打扰他,但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是从杨黎那看见自己的成绩单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无疑是被杨黎盯上了,他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者,一个拥有高学历的博士生,他的眼里一定容不下自己这种无品无德的虐猫凶手,周洁忽然后悔搬来这个实验室了。 可是转念又一想,虐待动物关他什么事?他是教授又怎么样?对了,他现在还不是教授,他连自己家的烂摊子都顾不过来,凭什么管他?更何况他不是自己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周洁觉得自己又没杀人,他有什么好羞愧的? 他逐渐对杨黎充满敌意的眼神感到愤怒,并勇敢地回以直视。 他发现不回避杨黎的目光以后,杨黎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怯弱,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起码不再虎视眈眈,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但他不敢做得太过火,毕业答辩难保杨黎不在自己的组里,他还需要他的一句肯定。 期末考试结束后,实验室一下空了,很多人不再来实验室。今天是星期一,可实验室里只有周洁和刘孟飞两个人。 第十章 回家 刘孟飞说:“他们都出去找实习了。” “可是咱们还有两年才毕业不是吗?”周洁问。 “到研三那会大部分同学都已经不在学校了,我们最迟研二下学期就该找工作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家去,考个公务员。” “挺好的。”周洁说。 “唉,但我和思源暑假可能得留校帮导师干活。”刘孟飞苦恼地说。 “杨老师真的很忙啊。”周洁感慨道。 刘孟飞双手托着脸,有点不满地说:“他今年就指望我和思源发论文呢,可是我没有思源聪明,只能打下手,他经常让我去干一些杂七杂八的活。” “比如跑腿之类的?”周洁好奇地问。 “差不多,对了,上次你不是问我在哪里看见你的六级成绩单的吗?” 周洁吞了一口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孟飞。 “就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刘孟飞小声地说,“他让我整理陈永平发过来的资料,我无意间看到你的名字,就留意了一下。” 虽然周洁对此早有猜测,但猜测被证实带来的震撼还是让他心慌不已,他把头转向窗外,故作轻松地问:“他和陈老师的关系很好吗?” 刘孟飞说:“以前的关系应该不错,毕竟他们俩曾经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后来一起留校了,但是陈永平比他升得快,现在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吧。” “你说他们大学的时候是上下铺?”周洁突然转过头问,他的脑海中刚刚闪过一条记忆,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 “是啊。”刘孟飞一脸莫名其妙,“这不是秘密,实验室的人都知道,怎么了吗?” 周洁摇摇头,觉得思路有点混乱,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感到好像有哪里出错了。 眼看校园里越来越多的同学推着行李箱离开学校,周洁感到自己也是时候回家了。他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 校园里到处都是蝉在叫,叫声响亮,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妈,您说大点声,我听不见!” 母亲在那头其实也没说话,她的面前坐着她的丈夫,正瞪着双眼看她呢,她吓得不敢吱声。 周洁随便找了一栋教学楼,躲在楼道里打电话,他说:“妈,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过两天回呀。” 可怜的老太婆望着丈夫,嘴唇哆哆嗦嗦的,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洁从楼道里出来,钻进厕所里,他对母亲说:“你把电话交给爸。” “喂,有什么事吗?”老头沉闷的声音传来,周洁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一间一间打开厕所的门,跨进最后一个隔间,解开裤袋开始撒尿,他说:“噢,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们我放暑假了,过两天就回家。” “家里恐怕没有你住的房间了,你堂弟到家里过暑假来了。”老头面无表情地说。 “他一个人来的吗?”周洁问。 “你二叔带过来的,怎么,你还要和你二叔争房间呐?”老头明显语气不善起来。 周洁撒完尿,舒服地一抖,他笑着和父亲说:“看您说的哪儿的话,我能那么对二叔吗?长幼有序,这点教养我还是有的,都是父亲教的好。” 他拎上裤子,歪着头和父亲说:“我回家的日子不变,就在两天后,我睡沙发就行,烦您二老给我留个门。您和妈平时在家要注意身体,再见。” 老头狠狠地挂上电话,气得直发抖,臭小子长本事了,竟然敢对自己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他推搡了一把老太婆,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周洁挂完电话,立刻买了回家的票。 临走前一晚,宿舍里熄了灯,他和刘孟飞都躺在床上,他问:“你真的要留校吗?” 刘孟飞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杨导说自愿留校的就留下。” “那你不想留就回家呗。” “可是我还指望今年年底能发篇论文,我听说今年刘升院长的一个学生延迟毕业了。” “为什么?”周洁微微惊讶地问。 “没发出来论文,而且很早就出去实习了,几乎没在学校待过几天,你想想院长那是好糊弄的吗?” 周洁觉得室友说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他问:“考上研究生又不来读,且不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这样做违反学校规定了吧?” 刘孟飞说:“谁说不是呢,他是全日制的,理应接受学校管理,但是他这个情况又有点特殊。” “怎么?” “全日制学生也可以申请不住宿,但是得每天来上学,可是他就在本地找了份工作,每次考试或者点名的时候,他就赶过来。在没人告密的情况下,他的导师也不知道他天天不在学校的事。” “导师不和他们见面的吗?”周洁问。 “研究生的学习方式毕竟和大学生不同了,更何况咱们研一上半学期的时候,哪天不是满课?等到了研二下半学期,该找实习的就找实习去了,导师不可能阻拦的。那个学长的问题就是他研一就出去工作了,基本上没做什么学术研究,答辩的时候自然就被刷下来了。”刘孟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那是人极度困倦的情况下的正常反应,他翻了个身,就不再说话。 周洁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漆黑的眼球融入浓浓的夜色,屋内逐渐传来刘孟飞的呼噜声,他把头蒙在被子里,却依旧睁着眼睛。与其说他无法理解那些随心所欲的人,不如说他深深地羡慕着他们,如果当初自己考上研究生又突然不想读时可以遵从内心,出去找份工作,也许现在他的生活又是一番新光景。但那是不可能的,他违拗父母意愿来读研究生已经是他平生里做过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再做第二件,否则那就不是他了。而且他能去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呢?他是文科生,一份老师的工作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合理且体面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当年的安排并没有错,那么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他不敢睡觉——他昨晚有预感会梦见父亲。早上六点半的时候,他按掉手机闹铃,穿好衣服,下了床。行李昨晚就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他只需提个包就能出发。刘孟飞还在睡着,周洁轻轻关上门,朝楼梯口走去。 他在走廊遇见了王思源,他停下来打招呼:“早上好,起这么早啊?” 王思源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看着跟前的人,像是一时没认出来是谁,只礼貌地说了声:“早啊。”而后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周洁,连忙说,“啊,是周洁啊,你这么早去哪里?” 周洁掂了掂手里的包,笑着说:“回家,你这么早要到哪去?” 王思源说:“我得赶紧收拾一下自己,要去趟实验室,杨导找我呢。” 周洁点点头,对他说:“那不耽误你了,咱们开学见。” 王思源说:“好,再见。” 周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王思源又回过头喊住了他:“周洁,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周洁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休闲运动装,又朝他笑了笑。 第十一章 空洞 他到家的时候,父母和二叔正在门口把行李箱往家里搬,一个小男孩倚在一旁,捧着一杯可乐,不时地拿吸管往嘴巴里送。父亲见到他时一愣,显然没想到儿子这么早就到了,一时僵在门口。 母亲眼巴巴朝周洁望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二叔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周洁的手,对他们说:“哥,嫂子,你们咋没告诉我阿洁今天回来?看我还把儿子也带来了,这不闹腾吗?” 说着他又把自己的儿子揽过来,说:“小伟,快叫哥哥。”周伟拧着眉头,吸着吸管的嘴巴咕哝了几句,没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二叔抡起了巴掌,父母赶紧过来,父亲说:“伟伟还小,不懂事,你朝他发什么火。”父亲又把目光转到周洁身上,“倒是你,你都多大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喊二叔!” 二叔赶紧说:“哎,大哥你这是干啥,咱们一家人还那么客气干什么,周伟!” “哥哥好。”周伟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 周洁摸摸他的头,又笑着对二叔说:“二叔也来了,我赶得匆忙,没买什么礼物,您不会怪我吧?” “说这个干啥,中午陪你二叔喝两杯!”二叔兴冲冲地说。 进门后,二叔把父亲拉到一边,问:“哥,家里的房间不够吧?要不我和小伟就先回去了。” 老头有点恼怒地说:“回什么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他是你小辈,不用管他,让他睡沙发就行。” “这怎么能行,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别委屈了孩子。”二叔赶紧说。 老头没好气地说:“怪谁呀?他自己要读什么研究生,否则我早就给他在县城里买套房子了,住得舒舒服服的,可他自己不想过舒坦日子,我能咋办?” 二叔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儿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周洁从厨房出来,关门时叮嘱母亲:“够吃就行,烟太大对您身体不好。” “哎,妈知道了,快陪你二叔说说话,饭马上就好了。” 二叔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洁坐在旁边也跟着一起看。父亲头也不回地说:“上次不是学会做饭了吗?还让你妈劳神干什么?” 周洁拿起茶壶给二叔和父亲添了水,笑着说:“我也这样想呢,可妈她不让我做,硬把我赶出来了,下次一定让二叔尝尝我做的饭。” “哎哎,好孩子,二叔就擎等着吃了。”二叔连连点头。 他觉得这父子俩的感情有点微妙,虽说周洁这孩子从小对父母言听计从,乖巧懂事,是个好孩子,可与父母对话恭敬成这样还是让人微微头皮发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小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不知挨过多少次揍了,可他和自己依旧很亲近。他不由自主地朝儿子招招手,周伟立马乐呵呵地跑了过去,依偎在他的怀里。 周洁看在眼里,父子相拥在这个家里显得如此诡异,以至于他再一次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有点害怕,又想起第一次虐猫的场景,他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喉咙发痒,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咋了?周洁,你没事吧?”二叔来到他身边,关切地询问。 周洁摇摇头,喝了一大口水,勉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 周伟在一旁站着,指着他说:“哥哥好奇怪,哥哥是个怪物!” “我揍你信不信?是不是皮痒了?”二叔喝道。 周伟撇撇嘴,对周洁摆了个鬼脸,拔腿溜到厨房去了。 二叔说:“小伟他在家闹惯了,你别太在意啊。刚刚他看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以为你睡着了。”他说着笑了起来,“我说哪有人睁着眼睛睡觉的,哥哥只是想看看你。小孩子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周洁揩掉嘴边的水渍,笑着点点头,不在意地说:“怎么会,我都多大了,再说小伟挺活泼的,讨人喜欢得很。” 二叔一听立刻笑弯了眼:“那就好那就好,小伟就是调皮了点,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的问题,在学校爱劳动,老师都夸他!”说起自己的儿子,二叔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唉,只是可惜,我这个当爸爸的不能给他最好的生活。”二叔说着又露出难过的神情。 周洁不动声色地坐着,又给他二叔的茶杯里斟满了茶,随口问道:“二叔的生意近来还好?” “没什么生意,门店早关了,你二婶正为这事要跟我闹离婚呢。”他脸上的愁云更深了。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父亲回过头安慰道:“朝生,这不怪你,天有不测风云,谁能看破呢。你暂且住着,等弟媳消了气,冷静下来,你再回去不迟。” 周洁在心里冷笑:夫妻吵架,丈夫却回了哥哥家,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老头子的主意。但面上他只是劝道:“是啊,父亲说得对,过两天等二婶想通了就好。” 周朝生嘴上应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愣愣地盯着电视机,陷入了沉思。 忧愁似乎会传染,饭桌上几个大人一声不吭,只有长窜下跳的周伟带着不合时宜的撒娇和他的爸爸说:“我要吃那个。” 这个时候周朝生多半会一边骂他,一边给他的碗里夹满菜,直到看见儿子嘴巴鼓囊囊的才让他下饭桌。 周洁注意到母亲不再给他夹菜了,于是他伸出筷子,在父亲眼前的一盘红烧肉里夹了一块,又送到母亲碗里,笑意盈盈地说:“妈,辛苦了。” 母亲捧着碗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吃饭。 周洁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耍这些花样干什么?他老老实实又夹了一块肉给父亲,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厌恶。 “你应该陪爸爸喝酒,夹肉干什么?”周朝生开玩笑似的说,“来,说好的也陪你二叔喝酒的。” 周洁立刻拿起酒瓶给他满上,又问了父亲:“您喝酒吗?” 老头点点头,又对周朝生说:“你不能喝多啊,晚上带孩子睡觉,一身酒气怎么行?” “知道知道,我有分寸,来,我先敬大哥和大嫂一杯,感谢你们的照顾,这几天还要多打扰。” 周洁看着他们兄友弟恭,自己就像是一个外人,他把头转向沙发,周伟坐在那里看动画片。 “周洁也来一杯。”周朝生说。 周洁忙站起来,白酒入喉,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 “第一次喝白的吧?”周朝生问。 “是啊,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喝酒的。”周洁端正地坐着,朝二叔礼貌地微笑。 周朝生觉得浑身不自在,夹了几口菜才说:“研究生到底还是个学生,不参加饭局,也就没有喝酒的必要。” 周洁点点头,谦逊地笑着:“是的,虽说二叔生意在外,免不了喝酒的应酬,但终究酒喝多了不好,二叔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健康。” 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可周朝生听了却像是满身爬满了虱子,这孩子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明明是一番暖人心的话,可经他的嘴巴里讲出来就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堵在心头,让周朝生整个人浑身一抖。他只能不住地点头,而后低头吃饭,一言不发了。 晚上,周朝生带儿子洗完澡出来,看见周洁正弯着腰在沙发上整理被褥和枕头,他有点愧疚,搂着儿子来到他身后,干巴巴地笑着说:“乖侄子,铺床呢?” 周洁冷不防被吓一大跳,死死攥着手里的枕头,一扭头看见周朝生和周伟,他把枕头扔回去,笑着说:“二叔洗好了?” 周朝生说:“要不就和我们一块睡吧,我看了你那张床,咱们挤一挤还行。” 周洁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说起来我家的沙发比学校宿舍里的床还软和呢,您早点休息吧。” 周朝生回到房间,爬到床上哄儿子睡觉,他一边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想事情,不知不觉从生意上的事想到周洁,他已经二十六了吧?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从小成绩拔尖,当初中考考了全市最高的成绩,去市内任何一所高中都绰绰有余,可哥哥只让他在本县城读高中,他还记得当时哥哥说的话:“小孩子去那么远干什么,以后跟别人学坏了,想管都来不及。”可自己是不同意这番话的,如果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那他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又看向熟睡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老大周烈没念出来书,早早地打工去了,眼前的这个二胎还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周朝生总是不愿意过早地判断一个孩子的未来,那样太武断了,而且他隐约觉得周洁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可能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谁能完全看透一个人呢? 第十二章 迷失的天使 每天一大早,大哥就出门遛弯了,大嫂忙着张罗早饭,起得也很早。这天清晨,刚过五点,他起来上厕所,听见大嫂在客厅和周洁说话:“儿子,快起来到你爸房间里睡一会。” 周洁沙哑着声音拒绝了:“不了,我在这睡得挺好,您忙去吧。” 周朝生心里越发不安了。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妈妈了。”周伟一觉醒来又哭了一场,周朝生抱着他,不停地哄着。 周洁敲了敲门,周朝生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家还敲什么门!” “二叔。”周洁进门就看见周朝生抱着周伟,一脸的烦躁,他伸出手说,“小伟又想妈妈了?来,哥哥抱。” 周伟挣扎得更厉害了,哭喊一声高过一声,周洁有点无奈地说:“好歹我还当过几年小学老师,怎么这么不受小孩子待见呢?” 周朝生尴尬地朝他笑笑:“这孩子就是这样,犟得不得了,哄哄就好了。” 周洁掏出一个小陀螺,在地上打着转,这玩意儿还是他小时候看别人玩过的,不知道现在还时不时兴了。他一边转着陀螺,一边对周伟说:“看呐,飞碟!”小小的陀螺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周伟的抽噎声越来越小,直到被地上发出的奇怪的声响吸引了注意,抽噎才完全停下来。 周朝生松了一口气,儿子要是再哭下去,他可要发疯了,往常这个时候都是他妈来哄的。来大哥家有一个多星期了,儿子是真想他妈妈了,周朝生觉得得想个办法才行。他生出回家的想法,只要自己不同意离婚,她还能咋? 他看见小伟和侄子玩得来,也放下心来,先前儿子说他是个怪物果然只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 “朝生,你看看谁来了。”大哥在叫他,他走了出去。 周洁余光瞥到周朝生走后,把门虚掩了起来,他背着手,笑嘻嘻地对神情专注着玩陀螺的周伟说:“小伟,你说哥哥好不好呀?” 周伟盯着地上打转的陀螺点点头,说:“好。” “那你不许再叫我怪物了好不好?” 周伟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汪着一滩清澈的涟漪,他撅着小嘴不说话。 周洁蹲下来,和周伟保持一段距离,时不时看向门口,他说:“哥哥以前是个老师,教过很多小朋友的,以后也会当个老师,说不定还会教你呢。” “可是爸爸说你是学生。”周伟好奇地看着他。 “啊,那是因为哥哥想要做一个更好的老师,所以才会去学习啊。”周洁舔舔嘴巴,又说,“你只要不再说我是怪物,以后我会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你,让你做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怎么样?” “你想要做一个爸爸喜欢的孩子吗?”周洁问。 “我不管做什么,我爸爸都会喜欢我的。”周伟想也不想地说。 周洁有点生气,但他仍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成绩好的孩子会让父母更加喜欢,不是吗?” 周伟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句话,他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但最后周洁还是听见他说:“行吧,我以后不叫你怪物了,那你记得当老师了通知我一下,我可以考虑选你当我的老师。” “一言为定。”周洁朝他笑了,“但是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偷偷告诉别人,你爸爸也不行,能做到吗?” 周伟拍着胸脯保证:“当然能!” 周洁露出雪白的糯米牙,仔细看他和小伟还有点相像,周朝生进来的时候在心里想。 “小伟,妈妈来了。”周朝生对儿子说。 周伟扔下陀螺,一路欢呼地跑出了房间。 “二婶来了。”周洁对站在门口紧紧搂住儿子的女人招呼道。 女人抬头看见周洁,点了点头,说:“这是周洁吧,长这么大了啊。” 母亲走过来说:“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儿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快,来坐着说话,你大哥去订饭店了,中午好好聚聚。” “别忙了大嫂,我只是来接我儿子回家,打扰了这么多天,不能再让你们破费了。” “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母亲说。 “快不是了。”女人低声说道。 周朝生扯着嗓子吼了起来:“赵余阳你还没完了是吧?当着大嫂的面你非要跟我离婚是吗?” 赵余阳直直地看着他:“是!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周伟扑在她的身上哭了起来,母亲赶紧站在中间劝,周洁也拽着周朝生的胳膊,家里又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周朝生对周洁说:“周洁,你把小伟带到你房间去。” 等小伟离开后,周朝生说:“离婚你拿不到一分钱!” 赵余阳冷笑着说:“你说的话比法律还管用?” 周朝生恶狠狠地看着她,嘴唇直哆嗦,他说:“我当然知道法律的重要性,我早就立下遗嘱,把钱都留给儿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通过离婚来瓜分我的财产吗?” 赵余阳靠在沙发背上说:“你也说那是遗产,怎么,你还想以死来威胁我吗?” “你说对了,只要你和我离婚,我立刻自杀,信不信由你。” “你!”赵余阳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招,气得直发抖。 “怎么回事?刚刚我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老头进门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警惕地问道。 “大哥,你快把这疯婆子撵出去,恶毒的妇人!” “我到底哪里恶毒了?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就是恶毒了?给你生了俩孩子就是恶毒了?这几年你的生意就一直不好,我让你早做打算,可你呢?只会一味地逃避,在家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今年店终于关了吧,我难道要和你一起过坐吃山空的日子吗?” 老头的眉头皱了皱,他对弟媳说:“你这么说多让人寒心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朝生都多少年的感情了,咋能说出这种话来!” 女人捂住脸哭了起来。 母亲上前劝道:“余阳啊,你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快五十了吧?离了婚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更何况小伟还小,你不能让他承担太多。” “大嫂,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他周朝生不想好好过日子,我没法再跟着他了。”赵余阳泣不成声。 老头站出来说话了:“这你放心,我保证朝生从今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否则我打断他的腿。还请弟媳相信,我说到做到。” “大哥!”周朝生不满地叫道。 “你闭嘴。”老头瞪了他一眼,又对赵余阳说,“还有,弟媳你的脾气也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拿离婚说事,你大嫂说得对,你一个女人离了婚能做什么?平白受了委屈又是何苦呢,在家好好带娃才是你该好好考虑的事。行了,下去吃饭吧,馆子都订好了。” 吃完饭,周朝生就拖着行李箱从周家搬出来了,临走前他对哥哥说:“大哥,你别把周洁管那么紧。” “我早就不管他了。” “不是不管他,你得真正地关心他。” “我怎么不是真正关心他了?他从小到大,生活得不优渥吗?他要什么我们没满足他?” “我从没见过他问你们要什么东西,他身上所承受的都是你和嫂子要求的。” “你少来这一套啊,我们父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掺和。” “大哥。” “别说了,快走吧。” 周洁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假装没听见门口哥俩的对话。等周朝生跨上电梯,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通风,又把被子拿到阳台晒太阳,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他心想虽然自己没能把二叔逼走,但若是二婶不来的话,周朝生最终还是会走的,他知道能把人逼疯的那种无聊是什么样的。 第十三章 波澜 回家将近两个星期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这几天睡沙发,他感到腰有些酸痛,晚上冲了个热水澡,他躺在硬实的床板上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起来后他觉得神清气爽,连老头平日里逗的鸟都觉得顺眼多了。母亲在厨房喊他:“洁儿,来吃饭。” 他应了一声,匆匆穿衣洗漱好,来到厨房。母亲早已给他盛了一碗鸡汤挂面,端到他面前,笑着说:“趁热吃,鲜着呢。” 周洁一边喝着汤,一边问:“爸又去遛弯了?那俩鹦鹉咋没带上呢?” 母亲转头看向窗外,马路上一片喧闹,她说:“他到你二叔家里去了。” “干什么?”周洁放下碗,坐在沙发上问。 母亲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少见的鄙夷:“还能干啥?他就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赵余阳铁了心要离婚他还能咋?” 周洁说:“爸护短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护短?我怎么没看见他护过咱们娘俩?他就是一个自私的小人!”母亲愤怒地说,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紧抿着嘴巴不吭声了。 周洁说:“妈,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很恨他对吗?” 母亲突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看看周洁,又看向窗外,最后仰头看着天花板,用近乎绝望的语气低声说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反正也习惯了。” 周洁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也可以和他离婚。” “不!”母亲大声尖叫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不可能离婚的!” 母子俩僵持在那里,气氛一时显得凝重。良久,母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说:“你快吃饭,吃完了我洗碗,等会就该做午饭了。” 这个辛劳的女人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在家庭上,她没有工作,把离开丈夫便无法立足于社会奉为人生信条,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却在家庭里饱受欺凌。在周洁看来,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尽管他承认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连夜背着他到医院看病的情景,将近一公里的乡间小路,她一刻不歇,几乎要把腿跑断。长大后,周洁对小时候的印象绝大部分来自母亲的陪伴,而对父亲仅仅是只言片语都嫌多。但是当自己越来越大的时候,父亲的身影就时常出现在脑海里了。 二叔最终离了婚,他也没有自杀,上次所提到的遗产之说尽是一时气话,他和赵余阳分割了财产,带着周伟去找大儿子周烈。 “妈,周明表哥为什么姓周呢?他不应该姓王吗?”周洁在阳台帮母亲杀鸡,回头和她闲聊。 母亲的眼神变得忧愁,她说:“这个孩子命苦,从小爹妈就不在了,我好说歹说才让你爸同意接到我们家,但你爸说必须得改姓周才能进家门。你出生以后,你奶奶就把他接过去了。”母亲揩了一把眼角,对周洁说,“以后你们哥俩要是能再见到面,好好相处,他不坏,性子稳重,比外人靠谱。” 周洁嘴上一边答应着,一边开始动手拔鸡毛。 眼看开学的日子近了,周洁琢磨着该不该提前去呢,这几天他看见小组讨论群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和陈永平说了到校日期。他拿来日历本一看,都是早几天到的,现在组里就剩下他和李长昌没有备注几号到校了。其实在家也没什么事,老头子这几天情绪低落得很,他也不想再待在家里,他想了想决定和组里其他人同一个时间返校。 饭桌上他和父亲说:“爸,我明天返校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抬手倒了一杯酒,缓缓喝下,随意说道:“这么早啊,学校里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让大家都早点去,有些作业得趁早结束。”周洁盯着父亲的酒杯说。 “行,跟你妈说一声。”父亲说,又朝厨房吼了一声,“死老太婆炒个菜这么长时间不出来!” “知道了。”周洁说。 见到陈永平已是两个星期后,九月十二日,研究生开学的日子。这天下午,周洁在实验室写论文,陈永平推门进来,向他直直地走过来。 “陈老师。”周洁慌忙站起来,“您怎么来了?” 陈永平笑着说:“我是你导师啊,来找你不是很正常?”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坐。”周洁有点手忙脚乱。 “我就不坐了,不用那么客气的,我希望我们师生之间还是像朋友那样相处比较好。”陈永平说着往他的电脑屏幕看去,“在写论文?” “嗯,快写完了。”周洁紧张地说。 陈永平拍拍他的肩膀说:“写完就发给我,正好你王霖师姐毕业了,我呢,缺一个助教,你有兴趣吗?” “啊?”周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陈永平来让他担任助教一职,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的,没有经验。” “是吗?可据我所知,你曾当过几年的老师,对吗?”陈永平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还挂在嘴角,却似乎并不想让他反驳。 “啊,对。”周洁眨眨眼睛,“但是......”他想说他只是在混日子而已,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经验。 “你以后还要做老师吗?”陈永平突然严肃地问他。 周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陈永平似乎在很认真地问他,可是自己还没打算与别人分享这个秘密,他摇了摇头。 “这样啊,没事,还有时间。”陈永平又变得像往常那样平易近人,“你好好考虑一下,不会耽误你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的。” “好的老师,我会好好考虑。”周洁目送陈永平出门。 回到宿舍,他把这件事和刘孟飞说了。 刘孟飞说:“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去?说不定毕业的时候能比别人多点优势。” “我的论文已经写完初稿了,只是好奇他为什么来找我当他的助教。”周洁已经想了一天,还是没有头绪。 “你都说你的论文写完了,那你们组最闲的不就是你了吗?”刘孟飞不以为然地说,“而且他也说了,你曾经是一个老师嘛。” “助教和老师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周洁问。 “啊,好像是没什么关系吧?”刘孟飞挠挠头,也有点困惑,“助教一般就是给老师跑跑腿,记记日程,做好出差准备之类的。” 周洁皱起了眉头。 第二天他打电话和陈永平说答应当他的助教,他内心忐忑地等待陈永平找他办第一件事。 陈永平在小组讨论群里通知大家周洁担任新年度的助教一事,周洁关掉手机,走到刘孟飞身边。 “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说。 “什么事?”刘孟飞转过头看他。 周洁看看张明镜,小声地说:“对于助教这件事,你帮我打听一下老师有没有找李长昌他们。” “你还在想这件事啊?你怎么这么多疑呢。”刘孟飞觉得好笑。 “我就是心里没底,你帮我问一问吧。”如果陈永平找过小组里的其他人,那么说明他看待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可是这种事明明只要在群里说一下就可以了啊,周洁觉得他一定是单独找到了自己。但以防万一,还是问清楚为好。 “行吧。” “别告诉别人是我让你问的。”周洁反复强调,像一个偷偷做坏事的小朋友。 刘孟飞只好点头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晚上刘孟飞打电话让周洁给他带饭,周洁点了一个大份啤酒鸭,也没问他要钱。 刘孟飞一边扒饭,一边对他说:“张明镜说陈永平也找了他女朋友。” “噢,这样啊。”周洁松了一口气,“还找别人了吗?” “这我没好问,不然难保不把你抖出来。”刘孟飞说。 “行行行,麻烦你了。”周洁笑着说。 “麻烦精!”刘孟飞骂了一句,“好好当你的助教吧。” 第十四章 迭起 又过了几天,到了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时候,周洁一大早起来仔细收拾了一番,反复检查涂写用具,然后背着书包出门了。 他在学校大门口碰见了陈永平,停下来打招呼:“陈老师早。” 陈永平脚步放慢下来,走到他身边,满脸笑容地说:“这么早去哪啊?” “见个老同学,他看我来了。”周洁舔舔嘴唇,面不改色地说。 “那快去吧。” 陈永平看着他跨出校门,喊住旁边一个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同学:“这位同学,你好,我看你们都急匆匆往外面赶,是要去参加什么比赛吗?” 女同学个子较矮,抬头看见一张俊俏的脸,不由得笑了,再观察时发现面前的男人身着一套黑西装,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老师,连忙说:“老师好!今天是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日子,我们都要去考试呢。” 陈永平点点头,放她去了,拎着公文包的拳头紧了又松,随后紧抿着嘴巴往教学楼走去。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里有贫困地区帮扶计划,开会时陈永平把周洁带了过去。周洁为与会的每个人倒了一杯水,并提前为陈永平准备好了文件,摆在他的桌子上,然后静立在一旁。 主持人仔细介绍了该片地区的教学情况,随着一张张幻灯片在眼前闪过,人们看见了那些面容枯槁、形容憔悴的孩童,大大的眼睛明朗又清澈,捧着课本的手却粗糙不堪。他们坐在简陋的小木屋里,眼前只有一块残破不全的黑板,外面的阳光从断片少瓦处漏下来,照在他们稚嫩的脸庞上。 “他们多年轻啊,正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陈永平从会议室出来后感慨地说。 周洁在旁边笑着不说话。 陈永平侧头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周洁说:“有富人,就必然会有穷人,命不同罢了。” “若是他们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呢?”陈永平问。 周洁回答:“人的命生下来就注定了,妄想改变命运比登天还难。” “那你的人生态度是?” “既不随波逐流,也不改变天命,沿着轨道一直走就好了。” “轨道是天定还是人定的呢?” “这......”周洁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陈永平拍着他的肩膀灿然一笑:“没有什么天命,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年轻的生命需要正确地度过,老师的作用就是在他们迷茫的时候及时地拉一把。另外,你说的轨道很有意思,但若是路上荆棘丛生或者是花花草草过于繁盛,眼前的路倒看不真切了,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你又怎知?” 周洁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对。” 陈永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办公室。 转眼到了冬天,周洁的论文已审核通过,下半年他就准备找工作了。他把论文最后所需的材料都上交给陈永平,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给本科生批改试卷。 陈永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周洁有点担心,他倒了一杯水给他:“老师您还好吗?不然休息会吧?” 陈永平摆摆手,咳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周洁却发现他的嘴角隐隐有血迹,立刻叫道:“老师!” 陈永平看着他,又擦了擦嘴角,看到手背上的鲜艳的红色时,面色一惊,但随后周洁注意到他面容又放松下来,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陈永平说:“该来的总会来,我父亲就是因为肺病去世的,我们家族有这个遗传史。” 周洁觉得陈永平就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一样,他一贯冷静,可如今他已病入膏肓,却没有半点悲伤的情绪。周洁眼眶红了,连喊几句:“陈老师。” 陈永平朝他挥挥手,一如他往日里的温和:“回去吧,明天开始不要来了。” 周洁只当他要住院养病,赶紧说:“老师您放心,您不在我也会把公务打理好的,您就安心养病吧。” “没有意义了,你再不要来。”陈永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周洁踌躇了一会退了出去。 陈永平生病的事没过几天就传遍了校园,和陈永平熟稔的几位老师轮流去医院看望他。周洁一有时间就往医院跑,陈永平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 这日周洁又来了,他进门就对陈永平说:“老师,我给你削个苹果,医生说要多吃水果。” 陈永平对他的到来也不感到丝毫意外,只是问道:“你去问医生了?” 周洁点点头,双手麻利地削起了苹果。 陈永平看着他干净的脸庞,忽然想到那日幻灯片里的孩子,他说:“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啊?” 周洁抬头看他,笑了笑说:“我在家很无聊的,上学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读书,父母也不让我干活。” “读书怎么会无聊?我见你很喜欢读书的样子。”陈永平笑着问。 周洁抿了抿嘴巴,有点懊恼地说道:“时间久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 “那现在知道了吗?” 周洁看着他,露出雪白的糯米牙,他笑嘻嘻地说:“我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老师。” “你多大了?”陈永平不知不觉敛起笑容,“二十六了吧?” 周洁一听,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老师您还记得我的年龄。” “我看了你们的档案,上面有写。”陈永平说,“人们离婚时总爱说孩子是无辜的,可在我看来,天底下的学生是最无辜的。” “他们之中能独立思考的人并不多,不懂得如何辨别是非对错,绝大多数同学对老师的言传身教照本全收,这样的情况在他们年纪小的时候尤其明显。” 周洁以为他只是在感慨前半生的经历,并没有打扰,心里却想着自己会做饭,下次应该给老师带点营养粥之类的补品。 又说了一会话,周洁看见陈永平闭上了眼睛,他给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走了出去。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了杨黎,周洁看了他一眼,又急忙偏过头,低声地说:“陈老师睡着了。” 杨黎近来的脸色越来越差,胡子拉碴,额头前的刘海又遮住了眼睛,尽管如此,周洁还是看见了他眼中的红血丝,他听见杨黎说:“哦,这样啊,你先回吧,我在这儿坐一会。” “老师再见。”周洁赶紧拎着书包走了。 周洁在网上关注了几个他老家的教师招考的公众号,往后的几天他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先是照了证件照,又抽空去把教师资格证拿了回来,白天看过陈永平,晚上回宿舍修改简历。每天忙得分身乏力,周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充实,只是陈永平病了,他心里很难过,陈永平才是真正地关心他,会陪他说好多话。 周洁请假到他以前任职的学校参加了试讲,也没回家。回到学校的时候听说陈永平的病情已经恶化,做了几次化疗,现躺在重症病房里。 与此同时学校里关于杨黎收受学生贿赂、学术造假的消息铺天盖地,震惊了所有人。 周洁听见刘孟飞说起这件事时,表现出更加强烈的震惊。王思源一直不相信,周洁第一次见他发火:“你们不许乱传,听见没有!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信口胡说!我不相信杨导是这样的人!” “思源,冷静下来。”刘孟飞把他拽到椅子上坐下,“学校都通报了,他被开除了。” 王思源瞪着眼睛看刘孟飞,眉头紧紧拧着,他说:“杨导是我见过最认真负责的老师,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周洁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刘孟飞说:“我倒是能理解他,他的家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他那么努力上进又清高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自己一直是个副教授?他也许是太想要成功了吧。” 王思源又站起来,拔腿往门口跑,刘孟飞喊道:“你去哪?思源!” 周洁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被发现的?” “听说他每个周末都会在办公室进行一些违法的交易,主要是觉得周末人少,不易被发现吧。”刘孟飞小声地说,“但是被人举报了,你猜是谁?” 周洁心里咯噔一下,立马问道:“谁?” “陈永平。”刘孟飞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周洁却觉得他在自己的耳边炸了一颗雷。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周洁说。 “一开始我都不信,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你想想陈永平是谁?号称全校最正直的一个人,他不怕得罪人。” 周洁没再听他说话,他现在心里有点慌乱。杨黎被抓对他来说就算不是好事,也总不能是坏事,他往后的日子里可以不用再担心如何面对他,他的秘密将永远不会被暴露在太阳底下。 第十五章 云涌 周洁等了几天,终于等来陈永平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的消息,他想方设法做了点排骨汤煲在保温桶里,一刻不停地赶到医院。 他看见昔日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陈永平此时已剃光了头发,脸瘦了一圈,眼睛里再没有教书时的光彩,周洁忍不住眼眶通红。 陈永平看见他,招手让他过去,声音孱弱地说:“周洁来了,坐。” 等他坐下,陈永平又说:“让你看见老师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心里怪难为情的。” “陈老师,你......你什么样子都是我们的陈老师。”周洁语无伦次地说。 陈永平瞥见他怀里的保温桶,笑了笑说:“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周洁这才想起排骨汤,他把汤端出来,小心翼翼地舀出半碗,递到陈永平手边,说:“这是我自己炖的,您尝尝看。” “你还会做饭?”陈永平看着他,周洁点点头。 “味道不错。”他接过碗,尝了一口,“以后做个厨师也不错,你觉得呢?” 周洁有点生气,他使劲摇摇头,大声说:“我就想当个老师,别的工作我都不想做。” “你以后进社会干什么都好,只别去当老师。”陈永平拽着他的胳膊费劲地说道,“他们耽误不起,你要答应我!” 周洁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除了陈永平死死地盯着他,别的一切事物都消失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陈老师,您为什么这样说我?” “还记得我最开始和你们说过我从计算机专业转行吗?”陈永平断断续续地开口。 在这一瞬间,周洁终于想起来之前那种混乱的感觉到底出自何处,他知道是哪里出错了!杨黎曾和陈永平在大学时是上下铺的室友关系,那么杨黎根本不可能主修心理学,他和陈永平一样,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周洁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惊恐地看着陈永平,嘴唇发白,绝望溢满了他的眼睛。 陈永平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周洁突然变得惊慌不已,但他觉得有必要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给他一个忠告。他说:“我父亲一辈子和股市打交道,我耳濡目染,发现自己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于是换了专业。他教会我很多技巧,但我认为最有用的就是看人的技巧。” 周洁耳边听着陈永平越来越恐怖的话,心里的震惊几乎要让心脏从身体里蹦出来,陈永平继续说:“我能从你上课的神态和动作判断出你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后来我确信你在窥视和模仿我,我觉得不能再放任你不管了,特别是当我知道你曾经是一个老师时,我心里的难过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说着剧烈咳嗽起来,“他们还是孩子,怎么能由你这种人来教!” 他缓了缓,又继续开口:“杨黎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他曾经是我的室友,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志趣相投。尽管他和我一起转了金融专业,但他在计算机领域也取得过非凡的成绩。后来大学毕业他去了日本,而我留在母校继续深造。在学校里待的时间越久,我对当老师的欲望就越是强烈。大学是一座年轻人的天堂,它的包容性很强,我看着一届届的学生穿着学士服满载而归的样子,感到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光荣,同时也明白教师身上肩负的责任有多重。所以当我发现杨黎做出那种罔顾法纪、败坏师德的事情时,我很意外,更多的是惋惜,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慢慢来,他会有辉煌的时候。” 陈永平盯着天花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告诉我,有人发现了他收受贿赂的事,他以为我也知道了,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竟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陈永平把目光转向周洁,平静地说:“他怀疑是你发现了他的秘密。” 周洁立在原地,脑海里全是杨黎盯着他看时的怪异眼神,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永平急促喘了好几口气,昏迷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周洁,你不要......不要做老师,你必须答应我。” 耳边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人们的叫喊,椅子倒地的声响,窗外的鸟叫声何时也变得如此喧嚣。周洁盯着陈永平闭上的眼睛,再次陷入不知名的虚无之中。他被人群挤到墙角,顺着墙根倒了下去,他看见天花板在旋转,高中时他打篮球的样子浮现出来,他看见那个青春靓丽的男孩在一个美妙的夏日午后朝气蓬勃的样子,终于记起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他一直想打篮球的,他渴望那个青春洋溢的自己,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耳边依稀还有蝉的叫声,一如当年。 第一章 初相遇 我24岁了,年底就该满25岁了。 已近而立之年,往事不堪回首,却历历在目。我从未生出韶华易逝,不可辜负的感慨,只恨时光无法再快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竟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时光还未磨平我的棱角,我时常生出一种羞耻感,无边无际,漫天席卷而来,心中满是痒痒恨意,我仿佛背负着一只记忆的海马,恐惧的,可怕的,快乐的,苦涩的感觉汹涌来袭,一波一波撞得我心口发紧。 近几年眼泪也很少了,路走的却多了。我不爱买鞋,磨脚也不换,而且总是磨一只脚,偶尔生气,任凭它血淋淋的。可是我心疼男朋友磨破的脚,看着它们红肿,出血,我又不由自主地心口收紧,买来创可贴,仔细地贴好。我恨不能背着他走路,男朋友笑了,说我傻,我愣愣地看着他,暗自叹息:“可惜我偏不傻”。 人一旦活得太明白,痛苦就会成为最虔诚的门徒,一路追随。 人生是很苦的,苦中作乐才显得有价值。 小时候我也想过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看电视,每天放学回家,撂下书包,连鞋也来不及换,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心里满是电视,那些跳动的画面简直要跳进我的心底。那时立志要做个演员,演电视给自己看。后来成绩下滑,母亲下定决心要揍我,我便再也不敢看电视了。 长大以后,偶尔还会记得当初的演员梦,只是心里再也掀不起波澜,那些过往仿佛久得不能再久,一碰就要碎成粉末,随风飞散。 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有个模糊的概念,同时有一个奇妙的想象——理想是现实变出来的魔术。理想是沙漠里的玫瑰花,在风沙干旱中,渴望春花秋月,一次次得不到,便周身长满了刺。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掩埋她高贵的事实,她一路筑成人的血脉,与他们的灵魂共鸣。 我经常做梦梦见老屋,小时候零星的片段在梦里像屋后夜晚的繁星串联起来,我在里面流连忘返,每每试探,皆是一番欢喜。每次梦醒,我都渴望讲给谁听,连院子里飞舞着几只蜻蜓我都想数给别人知道。 一睁眼,只有夜,不胜其烦陪我玩庄周梦蝶的把戏。 再后来啊,遇见了一群少年,夜里亮起了星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想来也怪,世上相遇,大多离奇,天地知,万物知,只自己不知,所谓难得糊涂,大抵如此,究竟真真假假,实在模糊难辨,不若装疯卖傻,一路疯癫,一路潇洒而去,一壶浊酒才真正称了心意。 那个时候,不过才十五六岁吧,两团婴儿肥将尚未长开的脸衬托得更加稚嫩青涩。后来看照片才发现,眼睛才是这张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脸的点睛之笔,那是一双浣熊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眼珠乌黑圆滚,眼角隐隐还有蓄势待发的张力。只是可惜,眼镜遮住了脸上唯一一抹俏皮,黑色的镜框牢牢地夹在鼻梁两侧,看起来笨重又古板,那是眼睛的一道枷锁。 记得九岁的时候,一年夏天,知了在校园里拼命嘶喊。烈日当空,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角落空地上还晒有农民刚收割下来的麦子,不时听见麦粒爆破弹飞的声响。我正打扫卫生,刚把教室门前洒上了水,顿时一阵清凉,我转身眺望,火辣辣的阳光炙热又强势,脸上烤得烘热,眼睛不由自主眯起来。我看见远处一波波热浪此起彼伏,突然仰头迎上太阳,眼睛稍稍睁大,我看见一团白光,刺得眼睛酸涩难受,继而只剩黑点,直到再次眨眼,我才把目光收回。 记忆里的高中就如一壶浊酒,性烈味苦,百般缠绵,易醉也易疯,至今未有苦尽甘来的酣畅淋漓。 我骑自行车穿梭在公园里的小路上,听午后灼热的风扑打着绿叶,簌簌作响,感受着一波波热浪扑面而来。夏天一定是一个身着红衣,热情洋溢的少女,我想此刻我拥有无与伦比的快乐。我突然就想留长头发了,像阿雅一样,不过她总是把头发扎起来,堆得高高的,五官全部露出来,两只眼睛像会说话一般,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里面还有炙热的光。两团婴儿肥让她看上去俏皮不少,第一次见到她笑的时候,我以为看见了沙漠里的小狐狸,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她也确实如此。 刚军训那会,我谁也不认识,沉闷的性格吸引不到任何人,我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这时,阿雅和梁梦走到我身边,两个人轻轻笑着,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心里演练了几遍,想说的话刚要出口,军训站在我后面的一个女生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被唬了一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笑弯了腰,说自己叫李敏。 我这时才意识到,别人估计都趁着军训这会儿拉帮结派交朋友,我抬眼,果然大家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我有点紧张,李敏笑呵呵地跟我介绍阿雅和梁梦,她们军训时站在李敏的后面。 阿雅身材瘦高,两条腿玉琢似的,笔直修长,马尾高高悬起,穿着军训服,英姿飒爽。阿敏的身材跟我差不多,略丰满一些,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齐刘海遮住眉毛。梁梦似乎是阿敏的同村好友,巴掌脸,小巧精致,眼神里写满了无欲无求,背影却显得有点倔强。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们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心如擂鼓,就要跳出来了。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报了自己的姓名就沉默不语,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幸好这时教官命令下课了。 回到教室,我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的座位却久久没有人要光临的样子,人们从我的座位旁径直走过,看也不看一眼,仿佛这里被隐形了似的,我有点窘迫,又有点期待,扭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教室里吵吵嚷嚷,很多人还没定下座位,但班长仍在讲台上认真地介绍自己,声线粗哑,一听就是男孩在变声期特有的嗓音。他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叶明,又转过身来,稀稀落落的鼓掌声传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响亮。我很羡慕他,又暗自佩服他的勇敢,尽管我感觉到他有点紧张,因为我发现他说话的声音打着颤。 这是同班同学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藏着各自的小心思,我正思忖着,冷不丁一句“我可以坐这儿吗?”飘进我的脑海。我慌忙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红扑扑的脸蛋,眼神清澈如水,长睫毛和鼻子上的雀斑都很灵动。我朝她点点头,她欢喜地坐下了,又问我:“我叫陆离,你是李信吧?”,我分不清这算不算问话,心想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我点点头,朝她微微笑着。果然她被我害羞的外表蒙骗过去了,只淡淡一笑,就掏出书本准备看书了。 我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心想今天一口气交了这么多朋友,可得好好记住人家的名字。窗外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竟听出一丝欢脱的意味。 军训期间,天上的太阳就像是钉在我头顶上似的,烤的我口干舌燥,偏偏我是不易流汗的体质,只觉得自己正身处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内。好不容易到点下课,我脱掉军训上衣,只穿一件白色T恤,顿时感到凉快许多。 我一边手摇着帽子给自己扇风,一边推着自行车朝大门口走去,天气有点闷闷的,远处隐约有雷声响起,要下雨了,我把帽子丢进车篮里,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车鸣个不停,大货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扬起一阵阵灰尘,我脚下加速,穿过公园,来到广场,看见不远处阿雅坐在一位妇女的电动车后面,停在花圃边上。最近也不知道要举办什么活动,广场上布满了花盆,花花绿绿的,也煞是好看,只是不知阿雅在这干什么。 我故意放慢速度,只盯着她看,不多会两个花盆被阿雅带走了,我突然又想起沙漠里的小狐狸。 第二章 日渐熟稔 中间又下了几场暴雨,等雨过天晴,军训也面临尾声。 时光在身旁同学们的嬉笑打闹中溜走,军训已结束地无影无踪。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也在慢慢白回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这么稚嫩,像还没脱离父母怀抱的雏鹰,又像一张张白纸,等着渲染,一颦一笑都让人沉醉,我喜欢他们的笑容。 “信儿,出去玩吧?”,阿敏在教室外面喊我,阿雅和梁梦在她身后的阳台上讲话,我瞥见了蓝天,一口答应了。我问陆离去不去,她踯躅了一会,像是在顾虑什么一般,最终对我摇摇头,我有一瞬间的不忍,想了想,还是利落地离开了座位。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一直认为教室外的蓝天是美丽而广阔的,也是最让人迷恋的,因为它像我小时候窗外的蓝天。那个时候,我经常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扇窗,看窗外变幻莫测的云朵,夏天温热的风拂在脸上,混合不远处林子的气息,甜腻又清新,让我沉醉不已。 小时候已经回不去了,毕竟房子都卖了,左邻右舍,人情世故,从来就不与我相干,我只是一个在那里寄居过15年的孩子,可又与谁有关呢?父亲?还是母亲?在我印象里,别人都不喜欢她,妈妈总是告诉我:“别人都嫉妒我,就因为我有一份工作,而他们没有。”而别人又格外喜欢父亲,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每次对母亲说话的眼神都是那么冷漠,眼里仿佛溺着一潭死水,看得我颤栗不已。当时小小年纪的我无法理解,至今也是糊涂的。 我们来到教学楼通向公共厕所的一段小路上,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四季长青。中间是青石子铺成的路,高低起伏,石头很光滑,长相和质感都类似于河里的鹅卵石,只是下雨下雪时得留神防止滑倒。 我们在灌木丛后面的银杏树下面寻了个地方,坐下聊天。阿敏又在责怪我每天吝啬微笑,我说我不会笑,她不相信,每次都因为这个非要扯我的脸皮。 我被她捏得痛了,急道:“我笑起来能把你吓死你信不信?” 阿敏还不打算放过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你笑一个,我看看能不能把我吓死。”说着伸手又要来掐我的脸。 梁梦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阿敏,说:“别闹了,你干什么非要让她笑呢?” 阿雅出来打趣道:“不若你给爷笑一个?”说完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笑了 梁梦没有阿敏那么活泼的性子,但是也藏不住笑意,脸颊微红,啐道:“没个正经姑娘家的样子” 我被解了围,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奇怪,梁梦一直都无悲无喜的样子,今天她的眼里竟有一丝愠怒。没来得及细想,上课铃跟雷一样炸了,我们匆匆忙忙地跑进了教室。 高中生活跟我以前所经历的小学、初中都不一样,当然我也应该承认初中生活与小学也是不一样的,仿佛在攀登一座山,每上一层台阶,便能领阅一番风景,越往上,视野越开阔,中途偶尔会有迷雾缭绕盘旋,可我总觉得迷茫似乎才天经地义。 读高中之前,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宥于乡村里的一寸之地,连寄宿和食堂两个词都从未听过,更不曾知晓晚自习的含义,那时只知读书对我来说是简单的。读高中以来,读书的态度渐渐地从一丝不苟变成漫不经心,我每天腾出大把时间思考我从前的人生,从头到尾,从里至外,仔仔细细,一遍一遍捋过,只觉得糟糕极了。可是我引以为傲的,值得坚持的从来只有学习和学习成绩,没有人教我除此之外,应该怎样生活,如果放弃它们,我一时不知如何选择,假面已经在我脸上贴得太久,撕不下来,早已与我融为一体,除非抽皮扒骨。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是在提醒我,从前的生活是错误的,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偏离了轨道,我与周遭环境是如此格格不入。 这种格格不入,仔细想来,该早就初现端倪了。小时候,母亲一边教育我们谦虚忍让,一边又因我们在与别人交往过程中吃亏而数落我们过于老实,我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她。我在母亲一次次变脸中彷徨,颤抖,我后来想到一个办法,我拼命看书,一本又一本,我想从里面找到答案。后来书籍成为我唯一的慰藉,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从中窥伺到了别人的答案,我开始在别人的痛苦中感到安慰,在别人的人生中寻找蛛丝马迹,我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我不住宿,老屋卖掉以后,家搬到了县城里,距离我跟二姐的学校都挺近的,但晚饭是要在食堂里吃的。晚自习倒是让我新鲜了一阵子,可不多久,便觉出枯燥来了,我不喜欢头顶上的白炽灯,那么亮,照在书上,只觉得刺眼,盯久了,又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来,总是感到闷得慌。 班主任姓吕,是一位先生,教英语,四十多岁,老成但不迂腐,经常会跟我们开玩笑,晚自习总是抱着一摞报纸进来。那是统一订的英语报纸,大大的一张能占大半张课桌,有很浓的墨水味道,我很喜欢闻,由于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英语作业,便又新鲜了一阵。不过里面的题目也是规规矩矩的老一套,无非是听力,选择题,阅读理解,作文之类的。得过几次高分以后,班主任就让我担任英语课代表一职。 过了一段时间,临近月考,阿敏她们也不找我出去玩了。阿雅和梁梦的学习态度都很认真,非常自觉,记笔记的手一节课下来都不见的停,常常让我想起刚学过不久的物理概念——惯性。下课后,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跟前后左右瞎聊,于是我注意到我后面一个男同学,叫陈放。他一脸放荡不羁的样子,眉眼都是遮不住的狂妄,最妙的是他的嘴巴,仿佛是特地为了坐实他的不羁似的,嘴角微微上翘,平白添了一丝暧昧不明之意,一说话就不自觉上扬,偏偏每次都不说什么好话,我在心里就把他归类为不能惹的人。 可是他总喜欢跟我说话,他问我:“你英语那么好,怎么学的呀?” 我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多看多听多写,不能偷懒。” 我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我没告诉他还有关键的一步,那就是有目的性的学习。我的英语是初中才开始学的,零基础,当时班里有一个上海转学回来的女生,说起来她勉强算是我的亲戚,只是不知中间隔了几代亲,异常顽皮,被退学回来,短短时间内,却在班里混得风生水起。她的英语成绩很好,每天不怎么学都能考个好成绩,帅气的英语老师很喜欢她。 我一咬牙,下定决心一定要考过她,但是后来我虽然在英语成绩上赢了她,老师对她的喜爱却并未减少,只是对我多了一份关注,然而我明白英语老师喜欢她的古灵精怪,几乎是本能的,他愿意因此亲近她,却不愿因为我成绩好而亲近我。 熟悉的烦躁感又一次袭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陈放盯着我的专注的眼神中,快速转过头,假装看书去了,依稀还能听见后面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音:“你说的不是废话吗?” 第一次月考后,学校要开家长会,班主任迫不及待要告诉家长如何督促孩子学习,如何让孩子热爱学习。 阿雅这时提议:“明天家长会,好不容易放个假,我们去操场拍照怎么样?” 阿敏第一个赞同,梁梦笑着说好,我却有点犹豫,可也不愿扫兴,微笑地看阿雅。阿雅又说:“我明天带照相机,你们都穿好看点。” 第二天我第一次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是大姐高中时期留下来的,她现在读了大学,已经不穿了。但她骨架小,而我偏胖,衣服穿在我身上有点紧,总算还凑合。临出门前,我对父亲说:“家长会九点开始,你别忘了,进门你找高一九班就行了。” 我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到了学校,教师里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许多家长,他们似乎对高中的第一次家长会有浓厚的兴趣,一边不停地翻着孩子的书,一边跟旁边的家长聊得不亦乐乎。我看见叶明站在书桌旁,两条手臂垂在身侧,不时弯腰跟座位上的老人说话,看年纪,应该是他的爷爷吧。 其他同学都忙着牵引爸妈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跟阿雅她们出来了。我们在外面说话,又看阿雅的照相机,小小的一只,挂在她的脖子上,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时尚”两个字,脑海里不时地幻想着自己戴起相机会是什么模样。 阿雅今天穿了一件格子短袖,领子是立起来的,蓝色牛仔裤衬得双腿更加修长了。阿敏一身白色连衣裙,脚着黑色小皮鞋,头发半披下来,颇有点淑女的味道,端庄又稳重,她就适合这样打扮——我看在眼里,心里如此想着。我又看向梁梦,她也正看我,我们相视一笑,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头发梳得更平整了。 说话间快九点了,我不放心,去教室看了一眼,父亲显然是刚到,跟班主任打了个照面,班主任忙着打电话,只略一点头。父亲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可他竟坐在我的位置上,我愣了愣,转身走了。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的早晨,我又赖床了,手忙脚乱收拾好,准备去上学。刚出门口,妈妈在楼上喊我,我抬头看她,她大声对我说:“外面风太大,戴围巾。”我不喜欢她命令般的口吻,但是我真的没找到昨天戴的围巾,我不记得搁哪了,我说我找不到。妈妈仿佛没听见,转身拿了一条围巾扔给我,却是我昨天戴的,在寒风凛凛的早晨,妈妈一找就找到了吗?我很想问她是不是把我的围巾收起来了,最终还是没问,那天走在路上,我裹着围巾,觉得格外温暖。 想来我跟父母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吧,漫漫人生路,和父母之间的交往是第一步,可我至今仍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他们是爱我的,可是我没有学会爱人,很长一段时间里,爱这个字让我难堪。我从来都不恨母亲打我,那只是因为父亲打了她而已,我的满腔怒意是朝着父亲的,可是当有一天,父亲又喝得酩酊大醉,他把一条腿搭在阳台上,半个身子都趴在上面,醉醺醺地问我:“乖女儿,你要爸爸跳下去吗?老爸都听你的。”小时候的我或许是愣住了,我就那么看着他,可我的眼里还是含满了泪水,我摇了摇头,拔腿跑了。也许小小年纪的我还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只知道可能再也看不见他,摔在地上会痛,二姐会伤心,母亲也不会再打我,可是我不忍心。 于是我就这样痛苦着,挣扎着,心里驻扎的孤独夜以继日地呐喊,我快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拍照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头烦闷,恍恍惚惚结束了。 第三章 抖落秘密 月考结束以后,班里成天闹哄哄的。今天是发放成绩的日子,我早早来到教室,刚坐下,陆离便凑到我旁边,悄声说:“你知道我们班有个同学物理考了满分吗?”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问道:“是谁?” “是一个女生哦,你看就是她。”陆离边说边指着第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我抬头望去,好几个同学此时正围在一个穿蓝色牛仔褂的女生旁边。 “她是谁啊?我记得好像姓徐吧?”我问。 陆离点点头:“徐旻。”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是男生的,既然有那么多人注意她,我也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垂直的头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额前则堆着斜刘海,整个人显得精神又有气质。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个黑框眼镜,看不清眼里的神色。她的眉毛弯弯的,只是嘴巴略显单薄了点,一张瓜子脸,是一个美人。 在人群中,她显得遗世独立,清高寡淡,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是她不怕生,跟谁又好像都聊的来,若隐若现的笑容浮在脸上,是一个无比自信的人啊,我的心里总是毫无来由地涌出欣羡之情。 上课时,物理老师专门点到了她的名字,并毫不吝惜赞美的言辞。她站起来的时候,不卑不亢,从容又自信。她提到自己暑假报了物理补习班,以后还会继续努力。从那以后,徐旻便被贴上学霸的标签,每次下课,她的座位旁总是围着许多人。 后面的男生一如既往地缠着我给他讲英语习题,我说你找徐旻去,他不以为然,看了她那个方向一眼,不服气地说:“那个小丫头性格有点暴躁,我不愿意招惹她,而且她英语没你好。” “请教同学问题怎么能叫招惹呢?”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感到愉悦,又仔细为他讲解题目。 中午放学回家,吃完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于是我早早地出了门,骑着自行车,径直来到公园。在这个小县城里,中午时分的天气像江南午后的风,轻易就能让人昏昏欲睡。周围安静极了,连公园里的鸟叫声都闻不见。 一阵温热的风浪扑过来,许是吹久了空调,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曲径两旁的树木如山如峰,向着我走来。我坐在长廊的凳子上,靠着木桩,左右看了看,打算眯一会再去学校。 耳边轻风不断,发丝落在脸颊两侧,生出接连不断的痒意。半晌,我睁开眼,心想去剪个头发吧,好久没打理,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 我骑着自行车拐进了理发店。 理发店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说起话来吐沫横飞,我以此认为他是一个健谈的人。对于这种人,我总是既兴奋又害怕,因为我本身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我渴望别人跟我说话,最好不要顾及我,别要求我的回应,自己说痛快了就好。可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老板除了一开始的几句交流,大多数时候也不理我,却和店里其他客人聊得起劲。所幸我近视,摘掉眼镜后,视线范围内的只有一片朦胧,于是我盯着面前的镜子也不觉得尴尬。 仿佛过了一个夏天那么长,理发师终于对我又说了一句话:“后面剪多短?” 我一愣,嘴里说着:“我想想。” 思绪又飘远了,我想起自己是从初中开始剪短发的。因为学习努力,成绩好,在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以后,我和母亲提出了人生里的第一个要求:“我想剪短发。”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还亲自带我到理发店。那天去理发店的路上,我的心里像是吃到了金丝猴糖果那样甜蜜。后来剪了一个波波头,我很满意,母亲问我如何,我却只硬着头皮说还行。 “推上去吧。”我对他说。 他问了一句:“你确定吗?” 我对着镜子笑了,说:“夏天太热了,学习忙,可没时间剪头发了。” 剪完后,我付了十块钱,走了出去。抬头看看天,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剪了头发还是很热啊。 这次月考,我考得还算让人满意,阿雅考得最好,因为她不偏科。下课的时候,我溜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下,拽出她压在书本里的试卷。一张语文试卷,被阿雅叠得整整齐齐,试卷已经讲解完了,边角却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我轻轻啧了一声,把它展开。 阿雅有点好笑地看着我:“怎么,不服啊?”我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问你服不服。”阿雅伸手要夺试卷,我往后躲了躲,点点头。 阿雅也跟我一块看,“你的试卷也太整洁了吧,我每次还没开始答卷,就能把上面的墨汁闻得晕开。”我说。 阿雅笑起来:“那还是你厉害,我不喜欢闻墨水的味道。” 我想了半天,也没什么话可聊了,于是又按照折痕,把试卷叠好,“快上课了,我走了。”我站起来。 “哎,这就走啊?才来多会儿,时间长着呢。”阿雅有点惊讶。 我盯着她的脸,看见她的两团婴儿肥因为惊疑不定的表情而显得更加可爱,我鼓起腮帮,每次忍笑的时候,我都这样做。 “卖萌啊?”阿雅又笑了起来。 我坐下,趴在桌子上,盯着前桌的人的背影看,“你同桌快来了吧?她叫什么来着?”我问。 “出去玩了,估计上课才回。”阿雅开始收拾课本,把下节课需要的拿出来,然后转头看我:“你连我同桌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转过来,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阿雅白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桌的名字,陆离是吧?我同桌叫张黎,记好了啊,不然以后有你出丑的时候。”她瞪了我一眼后,又继续说,“少年啊,你怎么每次跟我待一块都暮气沉沉的,我这么一活泼可爱大姑娘,就不能感染点儿你吗?” “我看见了。”半晌,我挤出来几个字。 “什么?”阿雅不解地问。 “花儿。” “什么花?你在说什么?”阿雅拧我的耳朵。 我竖起校服的衣领,遮住耳朵:“嗯,就是军训那会儿,我看见你从广场上拿了几盆花儿,车上那是你妈妈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阿雅愣了半天,手支着下巴,眼珠转了转,又看着我,懒懒地说道:“嗯,好多人都拿,我妈喜欢花儿。”我不说话了。 “你回吧。”阿雅对我说。 “好。”我刚离开座位,铃声就响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着我,下一秒她就笑了。 第四章 针锋相对 春去秋又来,我们的衣服从短袖换到长袖,中间经过了三次月考,我的成绩一直上不来,也下不去。阿雅和梁梦在学习方面是相似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阿敏则和我的情况相差无几,没有那么努力,但也不至于懒散。 在这燥的烦闷的时光下,圣诞节来临。我坐在教室里写作业,不知不觉走了神,呆呆地看着窗外。夜还没深,操场上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一隅天地,我想起初中这个时候,别人都在教室里互相赠送卡片,四散的热情把玻璃窗都熏花了。我躲在人群之外,没被别人忘记,可也没被他们想起。我感到喉咙里一阵苦涩,翻开物理课本,那些文字却像跳动的字符,乱了我的视线,等到回过神,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喉咙里越发苦涩了,我转身去了卫生间。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些目光总是叫我很难堪,我不得不把脊背挺得僵直,浑身跟绷了弦一样僵硬。 可是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站在厕所镜子前,盯着自己。 “下节课我有点事儿,班长检查背书,李信?”小学班主任如此吩咐道。 我听见喊我的名字,立马兴奋地回答:“知道了,老师。” 我读小学时一直都是班长,可能是因为学习好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母亲是他同事。但自从读六年级以来,我心底的某些东西被唤醒,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是依靠母亲的关系才当上班长,也不想让别人感到我因为母亲是老师就会对他们吆五喝六。或许是聪明过了头,我希望他们意识到一些品质,类似于公平,也许还有诚实,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会让人无法理解,但我只隐隐觉得我要拥有这些品质才行,我希望他们看到。 铃声很快再次响起,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对同桌说:“怎么办,我有点紧张?别人会不会不听我的?” 同桌温柔地安慰我:“没事儿,老师吩咐的,谁敢不听?” 我深呼吸一口,慢慢站了起来:“现在上课了,大家分组背书吧。”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半晌,教室里没有回应,我有点紧张又尴尬,正准备再次开口,班里的调皮大王说话了:“那也应该班长先背啊。” 班里很快有他的狐朋狗友回应,我仿佛被推上了浪尖口,我感到一阵眩晕,手也开始发抖,我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同桌大声说:“老师是让班长检查你们背书的!” “你是谁啊?少废话,班长不背,凭什么让我们背?”他开始威胁,声音发狠。 我拉拉同桌的袖子,让她别管。我依旧站在那儿,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看过来。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应该以身作则,我需要一个理由,眼下就是我树立威信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因为颤抖而变了声,我结结巴巴地背诵着,我突然感到愤怒,我被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坏学生牵着鼻子走,我像一只猴子被人围观,始作俑者却泰然处之。我的脑海里没有熟悉的字句,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关于两页纸的印象——背诵的课文是全篇内容。我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可越想赶紧背完,声音越是低不可闻,我感觉自己正被所有人围观着,被所有人同情,被所有人嘲笑,被所有人背叛。他们的目光就要烧穿我,我赤脚走在刀刃上,无力抵抗。可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昨晚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我和姐姐相互抽背课文,我都背出来了,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屈辱。突然想到那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是纪律委员的事实,我再也背不下去。 就因为那次事故,我整个人生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至今我都不敢在人前流利地介绍自己,谁又能说人生是不苦的呢? 又一次响起的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只觉得浑身没劲儿。 我慢慢踱回教室,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阿敏她们向我招手。恍恍惚惚我似乎瞧见小时候班里的那些玩伴向我走来,她们每天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每天上课和我说话,下课和我玩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放假的时候从不来找我玩。但是突然有一天他们都不见了,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一直无法接受长大的事实,实在无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她们都像是神仙,来去都潇洒利落,放不下的就只有我这个俗人。 我的眼睛落到实处,盯着阿敏手里的卡片,她笑嘻嘻地说这是给我的,阿雅也给了我一张,我发现阿雅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徐旻。她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卡片递给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道了声谢,又扯了一下嘴角,希望笑得不要太难看。 过几天趁着大课间,我在食堂请她们吃了一顿饭。 吃到一半,我突然发问:“梁梦,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梦一顿,显然没料到我会盯上她,我又看阿敏她们,她们都笑而不语。我有点生气,她们都知道,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赌气不说话了。 梁梦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只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阿雅笑道:“咱们的信儿脑袋开窍了。” “是啊,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阿敏给我夹了一片肉。 我默默地又把那片肉夹回她碗里:“我不吃肥肉。” 阿敏认真地说:“我也不吃。” “你!”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阿敏笑嘻嘻地说:“那你怎么知道梁梦谈恋爱啦?我们都不打算告诉你的。” 我瞪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有什么好瞒的,真无聊。” 阿敏说:“这事儿吧,跟谁说都可以,但是跟你说的话,总感觉怪怪的,你还是当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吧。” 吃完饭,徐旻跟我说梁梦喜欢上了军训时教她的教官,我一惊,慢慢回过味来,原来如此。又说了会儿话,梁梦沉默不语,只微微笑着,我认真地看着她,浓眉大眼,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身子小小的一只,却仿佛坚不可摧。我又想起那个教官,隐约记得挺俊俏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此一来,大家似乎过的都挺有滋有味的。 阿敏穷追不舍,搂着我的胳膊:“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抿抿嘴巴:“这就是直觉的力量,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骗我。” 阿雅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看她不时地傻笑就知道了,平常可不这样。” 梁梦终于忍不住了,蹙眉道:“我哪有傻笑。”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只有高一有,等升了高二再没机会了,上课铃一响我们就跑得没影了。我最喜欢逛学校里的书店,与往常一样,我一踏进书店,熟悉的纸本味道就扑面而来,甜甜的,又有点墨水的味道,很好闻。我挑挑捡捡,在笔记本处停了下来,这些本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清新扑鼻,手中的笔不自觉落了下来,我想写点什么在上面。旁边有人走过来了,我只得作罢,又暗自庆幸。我最后什么也没买,跨出书店,遇见刚从超市出来的阿敏和梁梦,我们一起朝操场走。 操场最近在整修,地上放着一把锯子,尺寸挺大,看样子是要锯什么大家伙。我们盯着它那锋利的锯齿,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狮子的牙齿,不知道阿雅想到了什么,我看向她。 她又对我展开那张狡黠得像只狐狸,仿佛百毒不侵的笑容,映着身后的蓝天笑得张牙舞爪:“说不定哪一天我趁你不注意,把你的胳膊塞进去。” 我一愣,然后迎着她的眸子,眯起眼睛:“怎么,刺猬要发火了?” 阿雅收起笑容:“我是刺猬?那你是什么?” 我说:“玫瑰。” 阿雅:“带刺的?”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敏像看两个外星人交流一样目瞪口呆,她转头对梁梦说:“她们俩在对暗号吗?” 梁梦只笑而不语,我却知道她是向着阿雅的,一想到这里,我又不痛快了。浑浑噩噩度过了一节课,站起来只觉头晕眼花,眼前黑漆漆的,眼睛涩得难受。 阿敏扶着我,对我说:“你贫血了,回家多吃点补血的。” 我叹了一口气:“咱们回家也不顺路,你跟徐旻先回吧。” 阿敏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那你路上小心点。”我点点头。 我又对徐旻摆摆手,等眩晕感过去,我才去取自行车。 下雨了。 一开始是淅沥淅沥的小雨,哪知越下越收不住势了。眼睛被雨水拍打得睁不开,我一路淋回家,换了衣服,随便擦擦头发,开始洗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母亲周末才会来,而父亲只会做饭,说实话不好吃,每天就是大杂烩一锅煮。我把水一泼,晾起了衣服。二姐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嗷嗷叫,嘴里说着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嘴里应着,心却走了神,又忽然想到这场雨,于是我对二姐说:“下午记得坐公交车去学校。” 二姐说:“那当然了,今天下好大雨呢,你没淋着吧?”一边说一边揉我的脸。二姐总爱揉我的脸,她后来养了一只猫,也总是挠它的脸。但高中那会,她一摸我的脸,我就生出无限的烦躁来,闹到最后,免不得以打架收尾。 把二姐赶出房间后,我又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中。桌沿硌得我膝盖疼,可也不想动,我出神地盯着书页,什么也看不到。我又想起了阿敏她们,都说人人家里有一本难念的经,她们也会有什么苦衷吗? 第五章 倾诉 第二天,头疼得没爬起来。我淋了一场雨而生了病——我愿意父母这样想。我熬夜学习,没照顾好自己而生了病——我愿意老师这样想。我请了假,阿敏中午饭都没吃就拉上徐旻来看我。 我叹了一口气:“好歹吃过饭再来。” 阿敏坐在我身旁说:“我要是没认识你这么久,就被你感动了,你还不是不想让我们在你家吃饭。” 徐旻一脸惊诧,对阿敏说:“不能吧,你怎么能这么想。” 阿敏看着她说:“她可不是个好人。”我一个枕头砸过去。 阿敏稳稳地接住了,又笑嘻嘻地说:“知根知底的,就别任性了,脸这么苍白,还发着热吗?”说着就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 我又叹了一口气,招呼徐旻坐下。徐旻左右看看,在我书桌旁坐了下来。父亲这时端了两杯水递给她们,热情地让人以为家里有什么喜事似的。一番虚伪的说辞之后,父亲离开房间,还贴心地把门关上。 阿敏边喝边说:“你爸爸还挺好的,挺好说话的。”边说边看我。 我笑了笑:“那可不是吗,都是托你俩的福。” 徐旻又转到我床边,手里拿着手机,上下划拉着,然后停下动作看我:“老师说你昨晚熬夜看书,吹风了,咳嗽咳了一夜?” 我一边拆药片,一边无所谓地说:“他说是啥就是啥吧,反正我的支气管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阿敏和徐旻都有点不理解,阿敏忍不住问:“看来这里还有点隐情?” 我把药咽下去,淡淡地说:“我昨晚喝了一点酒。”说完我朝她俩嘘了一声,指指门外,让她们别声张。 阿敏恍然大悟,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小兔崽子,不学好!”末了又问:“白的?” “嗯,我倒想喝红的,家里没有。”我老实说道。 徐旻看着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们说不就好了,何必受那醉?” 阿敏:“就是,虽然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我初中的时候,过年陪我爸喝了一小杯,真难喝,但是看你这状态不对啊,可别吓我。” 我下床伸了伸懒腰,说:“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没什么事,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有点不好受。”阿敏和徐旻面面相觑,倒也不再问我。 父亲满脸笑容地推门进来,让我们出来吃饭。 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大杂烩,多出了几碟新鲜的。有阿敏她们在桌上,我总算细细品尝出了味道,期间想给阿敏夹菜,突然想到可能会传染给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阿敏,我们一桌吃饭,会不会把病传染给你俩?” 阿敏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哪能啊,没事,吃你的吧。” 父亲一直对阿敏和徐旻东问西问,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憋着的话都说出来。 吃完饭,我对徐旻说:“你们俩快回学校上课吧,别耽误了课,也不早了。” 徐旻:“你下午不打算去了吗?” 阿敏也问:“是啊,还有哪不舒服吗?” 我想了一会儿:“我去呢,收拾收拾就准备走。” 阿敏:“那我们等你一块呗。”我收拾完书包,跟她们出了门。 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敏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打开话题:“信儿,你们家那栋楼孤零零地矗在马路边上,一眼就看到了,没来之前我和徐旻还担心会不会找不到。” 我推着自行车,回头看了一眼,说:“就算你找不到,徐旻肯定能找到,况且我在电话里说得那么详细。” 徐旻说:“你家这边挺安静的,路上的车和人都不多。” 于是我想起学校对面的马路和十字路口,尘土飞扬,车鸣喧嚣,只有下晚自习时才突然安静下来。 我随口问她:“徐旻你家住哪儿?” 徐旻回答说:“出学校门口后往东走,过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区,叫满园小区。” 阿敏对徐旻说:“她不知道东南西北,下次我带她过去。” 我疑惑地看着阿敏,问:“下次?” “嗯,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我连忙摆摆手:“没有,我巴不得呢。”心里乐开了花。 徐旻:“有时间就过来玩,我一个人在家带我弟弟,也很无聊。” “平时只有你和弟弟在家?”我问。 “差不多吧,我爸妈经常出差,隔几天回来一趟。” 阿敏:“我记得你弟弟读初中了吧?” 徐旻又打开手机,似乎在发消息,头也不抬地说:“是啊,初二了。” 学校不远,路上又有人陪着聊天,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学校大门。 一节课过后,阿雅来找我,阿敏正在跟我说话。阿雅拿手指敲了敲桌子,我抬头看她,阿雅一本正经地问:“听梁梦说你生病了?好点了没?” 我看看阿敏,阿敏点点头:“是我告诉梁梦的。” 我对阿雅说:“好多了,我不是来上课了?”阿雅在后桌找了个空位坐下,翘着二郎腿,我们回头和她说话。 “喝酒了?”阿雅问。 阿敏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这么大声!” 梁梦从门口过来:“干什么呢,在门口就听见了。” 阿敏顿时有点脸红,放开了阿雅:“没什么,我跟她玩呢。” 阿雅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桌上,看着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们俩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阿敏和梁梦在应付过来凑热闹的同学,我往后靠了靠,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阿雅又笑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就是一个俗人,但凡能想到一点儿办法,我也不能这样。” 阿雅突然伸手过来,我躲了躲,还是停下来,阿雅苍白修长的手指覆在我的眼睛上,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阿雅安慰道:“我早就见不得别人眼眶通红了。” 阿敏过来,舒了一口气:“这都闹上了?阿雅你别欺负她,病才好。” 阿雅又灿烂地笑了起来,我吸吸鼻子,转过身,翻着书本,准备上课。 晚上吃完饭,我和阿雅在操场上走着,今晚高空中意外悬挂着一轮月亮,明晃晃的,让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只有风在沙沙刮着。 转了一遭,谁也没有开口,我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说:“今天是每个月的十五号,难怪月亮这么圆。” 阿雅偏头看了我一眼,又抬眼看看月亮:“有这个说法吗?我都不知道。” “嗯,我小时候听同学妈妈说的。” “是吗?”阿雅似乎并不感兴趣。 不过我的心情却很愉悦,似乎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小时候我经常去别人家里玩,不过我妈很严厉,我只能趁周五放学去,我很喜欢别人的家,我常常故意玩到很晚,然后以此为借口,睡在同学家里。”我轻轻笑了一声。 阿雅没什么语气,淡淡地说:“那真是有趣的童年。” 我们沉默着。 阿雅又问:“你为什么喜欢住别人家里?特殊的癖好?” 我苦笑一声:“那里才有家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那个时候我就学会了偷别人的温暖,我小时候快乐的时光都像是偷回来的,倒让我想起《追风筝的人》里的一句话:‘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偷窃,当你说谎,你就剥夺了别人得知真相的权利’我虽然没有说谎,可我分走了别人的温暖,我同样罪无可恕。” 阿雅看着我,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没有了以往的笑容,我突然有点不习惯现在这个样子的阿雅。我仰头看了看天,风把云刮了过来,月亮逐渐被乌云遮住。 这时阿雅开口了:“你会画画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口:“我喜欢斯特里克兰。” “嗯?” “月亮与六便士啊。” “那你会画画吗?”阿雅又问。 我在跑道上坐下来,抬头看她:“说不上会不会,不过我与画画倒是有一段往事,来。”我拍拍旁边的空地。 阿雅坐在我旁边,双手拢着膝盖。我干脆躺下了,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看着月亮钻了出来。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我开口:“初中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她的字写得特别好看,规规矩矩的正楷,不过你猜她几时学会的?” 阿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学会一种字体不容易,你初中的时候她已经会写了,听你的意思她写得还不错,难道她小学就会了?” 我点点头:“是啊,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小时候就练得一手好字,特别是我们那个落后的小山村,不过我却不是初中才发现的。” “嗯?”阿雅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小学就知道了,当时应该是六年级吧,我跟她分别是两个班的班长,你知道的,我多少有点不服气她,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不服气我,后来想想,应该是没有的。她就像出尘的神仙,敢做敢当,光明磊落。当时班里有很多人喜欢她,我们班上有一个纪律委员,是个坏孩子,调皮捣蛋,样样精通,他也喜欢她。” 阿雅笑了一声:“纪律委员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我也笑了:“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 阿雅:“你同桌叫什么名字?” “陈学莉”我答道,继续说,“后来......我说到哪儿了?”我不满地瞪着阿雅。 阿雅笑了:“坏孩子喜欢她。” 我点点头:“对,那个坏孩子欺负过我,我讨厌那个坏孩子,但是对他喜欢另一个班的班长这件事也心生不满。”阿雅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 我说:“如果他像喜欢那个女生一样分给我半点尊重,我也不会恨他。” 阿雅捏捏我的手,我稍稍平复了心情,又安静下来。 “自那以后,我常常刻意去关注她,你说巧不巧,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就是我经常去她家住的那个,她认识小莉,还是亲戚,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抄作业。” “我猜是抄小莉的。”阿雅笑着说。 “嗯,当时我看见作业本上的字,可真美,像艺术品一般,比老师写得都好,我当时就对她心生好感了。然后有一天,我朋友跑到小莉班里,说是有点事要告诉她。我打扫完卫生,等着她,我后来等得不耐烦,就去看了一眼。”我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阿雅问。 我闭上眼睛,那天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说:“我看见小莉踩着板凳,在画黑板报,夕阳把她的衣服都染成了金色,反着光的黑板上映着一匹栩栩如生的马。” 阿雅也躺了过来,她盯着月亮,半天也没再说话。 “我看着那匹马,好像看见了自由,我一直念念不忘。”我说,“然后我也开始画画,笨拙地模仿,各种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只不画马,我怕画不好。其实我是怕画不出来那种自由,我也不敢尝试。” 阿雅转过头来看我:“你有梦想吗?” 我又想起父母那水火不容,至死方休的拳打脚踢,心像掉进了深渊:“嗯,我很想去北京,古老的城市很有魅力。” 阿雅撑起半边身子,歪在我旁边,看着我说:“我想画画。” 我也盯着她,看进她的眼里,仿佛里面也有一潭深渊,深不见底,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水光粼粼。阿雅哭了,眼眶通红,也许憋了许久,我又想起下午阿雅伸手遮住我的眼睛时说的话,她看过自己眼眶通红的样子,不止一次。 我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哄我睡觉那样,此时,阿雅像刺猬脱去了盔甲,浑身柔软。 风也停了,云被刮走,月亮稳稳当当地悬在空中,天空又显得高大起来。 过了好久,我开口说:“斯特里克兰也这么说过,他说他想画画,就算技艺不精,就算别人告诉他,他这个年纪很难有所建树,都没关系,他只知道自己无法停下。” 阿雅说:“他四十多岁了。” “嗯。”我点点头,“一直以来,除了听父母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的心里总是很难过。我的自尊心太强了,初中的时候,别人骂了我一句,我觉得我能记一辈子。后来我发现,任何事都能引起我的痛苦,没有美好的童年,连青春期都像是一带而过,我好像是忽然间就走到了这里。” 阿雅把头埋进臂弯里,带着鼻音说道:“我也不曾有过热烈的生活,日子平淡如水,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但我的心是躁动不安的,因为我怀揣了梦想。可我爸爸不让我进艺校,当初明明是他给我报了特长班。我妈心疼我,跟我爸谈了几次,每次都以争吵收尾,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天晚上,对于两个十几岁的高中生来说,一辈子可能太长,可她们已经感受到了人生痛苦的前调。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互相抱团取暖,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残忍的事,我可以倾听,但解决不了你的困境,安抚不了你的痛苦,你也一样,我们只好袖手旁观。 第六章 试探 路上的尘土依旧肆意飞扬,路边的灌木丛蒙上了厚重的一层灰,下好几场雨都冲洗不下来,时间一久,这些阴影仿佛变成了绿叶的一部分,依旧欣欣向荣。 自从那天晚上跟阿雅敞开心扉,促膝交谈以后,我本以为自己经年累月挤满恐惧的心终于在长途跋涉、惴惴不安中得以喘息片刻。阿雅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对我的目光也不予回应,仿佛那天晚上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不由得有些恼火。 从小到大,总有些人自以为是,百般试探,探寻的目光叫人感到恶寒。我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摔了门,反手锁上。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茫然地思索着,外面响起父亲低低的咒骂声,我的脑袋里立刻嗡嗡一片,心脏咚咚震得就要跳出来,熟悉的恐惧又一次紧紧包裹住了我。在这促狭的空间里,空气一点点被我抽走,黑暗再一次变得无边无际,一分一秒都让人感觉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我从床上爬下来,盯着窗外愣愣地出神。心绪已经和鼓动的心跳一起慢慢平缓下来,我又恢复以往的冷漠。后来再与阿雅见面,我也不再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常常眼神一扫而过,并不在她脸上停留,彼此说话的语气稀疏平常,像一对握手言和的老友。 我又与过去的自己重归于好。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语文课上,我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雪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句诗词。已经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雪花在枝头上不住地积累,又不住地往下坠落,老师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了,只听得耳边扑簌扑簌雪落的声音。 小时候也有过这样一场大雪。年关近了,我每天都渴望下雪,炮竹在雪地里绽放的声音让我快乐,留在雪地里的鞭炮残渣也让我觉得赏心悦目,只有在这一刻,所有的喧闹才有了意义,我不再害怕炮竹和烟花爆破的声音。一家人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终于安静下来,哭喊声,叫骂声,还有内心深深的恐惧,全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我甚至记得那天父亲给我们堆了一个雪人,我们手忙脚乱地给它增添四肢和五官,手指冻得通红。他在院子里的积雪上,用树枝画出动物的形状,惟妙惟肖,仿佛信手拈来。 “信儿。”不知谁在喊我,等我回过神,阿敏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又发什么呆,叫你好几声了。” 我面露茫然,问她:“什么事?” 阿敏坐在我旁边,我愣了一下:“怎么,下课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 阿敏没好气地说:“呆子,亏你还知道,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的,跟钉在板凳上似的,出去玩会吧。”说着就要拉我走。 “哎呀,不去了,累得很。”我趴在桌子上,恹恹地说道。 阿雅递过来一把糖果,笑嘻嘻地说:“吃吧,我小姨的女儿今天过十岁生日。”阿敏挑挑拣拣,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 我随便拿了一颗,塞到口袋里,想想又掏出来吃了。是一颗水果糖,一放到嘴里就咔嚓咔嚓咬碎了。 阿雅笑眯眯地说:“您牙口挺好啊。”又扔了一颗奶糖给我。 阿敏拍怕我的肩膀说:“咱们信儿有一口铁齿铜牙。” 我问阿雅:“你外甥女生日,办酒席吗?” 阿雅点点头:“我今天中午过去蹭饭。” 阿敏问:“在哪个饭店?” “我们家附近,哦不,应该说是信儿家附近。” 我若有所思:“兴茂?”阿雅嗯了一声,我对阿敏说,“那饭店不便宜,我老看见饭店前面的停车位上停着豪车,有一次我还看见一辆保时捷。” 阿敏没什么波动:“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不过饭菜肯定不赖。”说着转头有点羡慕地看着阿雅。 阿雅:“我会拍照片给你的。” “滚。”我们哈哈笑起来。 放学后,我在停车库里见到了阿雅,我心里很吃惊,她一般都是她妈妈接送的,难道今天没来? 我推车朝她走过去,阿雅远远就向我招手,大声喊道:“信儿!” 我往四周看,走近了才问:“你妈呢?” “忙着呢,早上就跟我说好不来接我了。”阿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我耸耸肩:“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等我载你去饭店吧。” 阿雅眯起了小狐狸一般的眼睛:“猜对啦。” 我没搭话。 阿雅又说:“咱们可顺路了,带我一程吧。”说是这么说,她却没有过来的意思,寒风在我们之间不断呼啸。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今天下雪呢,车不好骑。”我拎了拎车把就要走。 阿雅忙说:“那咱们走回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她:“你妈跟你约好不来接你,可我也没跟我爸说好迟点回去啊,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阿雅收起了笑容,我不管不顾,只当没看见,推着车从她旁边走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给她跟我单独交流的机会,我怕我一不小心又上她的当。这只狡猾的狐狸已经骗了一次我的秘密,难言的委屈只有在吐出来的那一刻是痛快的,余下的都是难堪。一想到这,我也不怕地滑了,蹬着自行车就逃走了。 年关在今年的最后一次月考中逼近。月考完,班长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大声宣布:“等过完年回来,咱们的座位就开始调动了,以后每个星期都要轮换一次座位,让坐在后面的同学也有机会到前面来。” “什么意思啊?怎么换?”吵吵嚷嚷的人群让玻璃窗又花了。 “你们听我说,唉。”班长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比如第五组的同学,你们就往你们的右上方调,也就是调到第四组去,坐第一排的同学就转到第四组最后。” 闹哄哄的人群让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我眼睛里掠过,耳边是分不出男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其中,适当地发表点言论,好歹回应一下同桌,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跟阿敏他们说话时,我从来不插嘴,尽管我知道只要我一说话就会有人听,她们会看向我,给我回应。可是我不愿意,那些目光让我不自在,让我脊背僵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如此格格不入。 年轻人的热情总是持续得很短,第二天就没有人再提起调换座位的事了,好像那只是在昨天发生,而该在昨天解决的事。哪有那么多念念不忘,只是擅自多愁善感罢了。 这次月考,我的成绩不太理想,比上次月考成绩差了一大截。我开始有点担心,因为父母最近已有意无意在我耳边说起再不久就升高二了。高二是个分水岭,它意味着分班,意味着有恃无恐的偏科,还意味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可是我知道分班意味着告别,意味着选择,意味着一部分自由。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有点舍不得阿雅,我很害怕,没了她,我藏起来的秘密该往何处安放。我或许应该去讨好一下她,恳求她分班以后还继续跟我做朋友,或许我应该以她的秘密为借口,要挟她跟我和好如初。可是我知道两个办法无一可行,前者我做不到,后者阿雅不会答应,她最讨厌被别人威胁。我一时慌了神,连回家如何应付父母的借口都忘记找。 迎着寒风,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我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突然回过神来,迷茫浸透了我,我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我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母亲端了鸡汤递给我,我一口喝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冰到了极点,母亲只敲了一下门,然后我听见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 母亲变了很多,可她曾说:“我的女儿变了。”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打我,原因是什么呢,我有点记不起来了,印象里我站在进门处的地毯上,预感到母亲的手就要抡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想躲,又在那一瞬间想到自己已经躲了那么多年,突然感到疲倦,不想躲了。于是不再躲,迎着巴掌,听见声响。 很奇怪,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成长就是不再怕疼了吗?我以为当时自己悟出了真理。 母亲打了我一巴掌后,也愣了愣,似乎没想过我会不躲。她又像以往那样安抚着我,留下泪来,但这次说的不是“每次打你们,我也难受。”而是“我的女儿变了,已经高中了啊。” 我盯着窗外的夜色,随手拿过桌边的糖果,咔嚓咔嚓地咬碎,心想这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长大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过年,县城里已经不允许再放鞭炮。有人说,记忆和味道捆绑得最紧,它让时光变得生动。年夜饭是让时光变得生动起来的味道,母亲做饭的手艺一如既往,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小时候美好的回忆中。可是父亲的存在又让我坐立难安,我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想到一丝一毫的关于小时候的回忆,那些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或者可以的话,我想先分享给阿雅。 一想到阿雅,思绪就断了,我又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