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除夕 除夕之夜,漫天白雪。 雪从中午就开始下,一直到了夜里依旧没有停歇。 孟繁生和徐顷誉并肩走在北平城偏僻寂静的胡同里。 北风裹挟着冰凉透骨的寒意,两人不约而同地抱紧了身子,将脖子上的绒线围脖缠紧,原本轻松惬意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如今战事吃紧,民不聊生,这一年的春节也远不似往年热闹,过得十分惨淡。整个北平看不出一丝节日应有的喜气,到处都灰蒙蒙的,透着几分萧索颓败之意。 徐顷誉有些愤慨地说道,“时局如此混乱,我辈即便奋起读书,又能有什么用?” 孟繁生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唯恐给人听了他的大逆之言,“慎言吧,你忘了年前李先生是为何被宪兵队带走的了?不过酒后随意发表了意见,就被人告发,前几日我听说他还被关在牢里,吃了不少苦,这会儿子你又埋怨什么?” 徐顷誉叹了口气,“话都不能说了,还谈什么自由,说什么抱负?广增,我是真的心灰意冷,恨不得回到乡下种田,总比在这里忍气吞声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好。” 广增是孟繁生求学时老师亲自为他取的表字。他听了徐顷誉的话,忍不住笑道,“你忘了师长的话了?黑夜终有尽头,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此时放弃,你从前的理想抱负,岂不全都作废了?再坚持坚持吧!” 徐顷誉摇头叹息,“也不知这曙光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他们此刻身处北平城内最破败的地方,胡同两边的四合院都没有张灯,深夜里黑沉沉的,显得格外阴森。远处富人区传来了清脆的鞭炮声,给这沉闷的春节增添了几分喜气。 “你瞧瞧,穷人连饭都吃不起,富人却还有闲情逸致放炮赏花!”徐顷誉嘿地一声,满脸都是讥讽。 孟繁生知道他的性格,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愤世嫉俗。他笑了笑,扯着他的胳膊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胡同的最深处。 四合院的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徐顷誉透过稀松的门缝向内张望,没看到人影,“是不是睡了?” “应该不会,时间还早呢。”孟繁生摇了摇头,“前几日我来时见她的身子不好,心里总是惦记,今天正好得空来瞧瞧她!” 徐顷誉不怀好意地笑望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胡说什么?”夜色中孟繁生的脸色一红,“我和她哥哥是同学,当年在南京求学时承蒙他的帮助,受惠良多。如今故人已逝,他妹妹又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若是不来看看,我真是枉自为人了。” 徐顷誉笑道,“我只说了一句,你就啰啰嗦嗦说了这老些,可见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孟繁生白了他一眼,开始叫门。没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谨慎的女子声音,“是谁?” 孟繁生却认得她的声音,笑着说道,“是吴妈吗?我是孟繁生,特意过来探望蓉萱。” “哟,是孟先生。”吴妈惊喜地叫了一声,急匆匆地跑过来开门,“孟先生,这么大的雪,又是春节阖家团圆的日子,您怎么有空来了?”乍一看到孟繁生身后的徐顷誉,吴妈忙行礼问候道,“徐先生,您过年好呀。” 徐顷誉回了礼,口气十分客气,“您也好。我和广增都不是北平人士,别人是‘相隔千里终团圆,共坐檀桌前。举筷入口皆思念,同衬此时意’,我们却是‘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学校组织的聚会又毫无新意,我们就偷偷溜出来了。” 吴妈是个下人,没读过半天书,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话,一时有些发懵。 孟繁生在一旁笑得无语,向吴妈询问道,“蓉萱的身子怎么样?睡下了吗?” “还没有,这会儿正看书呢。”吴妈一边请两人进了院子,一边拜托道,“回头孟先生帮我劝劝小姐,总这么点灯看书,眼睛都要坏掉啦!我说什么她都不肯听,脾气犟得很,但却最听您的话啦。”满嘴的江南口音。 孟繁生心中一动,笑着点了点头。 白蓉萱和吴妈所租住的房间靠西,是整个四合院最小最冷的房子,但租金也是最便宜。此刻白蓉萱正裹着大被靠在床头看书,她是南方人,完全不适应北方寒冷的气候。即便屋子内点了小炉子,但她还是觉得冷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把她紧紧包围住,根本无法阻挡,让她不时地打着冷颤。 孟繁生与徐顷誉进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病中的白蓉萱脸色格外苍白,像是一颗泛着寒光的珍珠,枯槁般的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看得认真,床前的矮桌上点着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靠门的一侧烧着火炉,上面的锅具里只有一些稀粥,里面也没几颗米粒。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再无他物,房间虽然破旧,但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白蓉萱听到动静,忍不住抬起了头,见到孟繁生和徐顷誉,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就变得落落大方,笑着调侃,“这可真是贵客呢,除夕雪夜,两位踏雪而来,不愧是北平大学的教员,颇有诗情画意呢。”她久在病中,脸色十分难看,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漆黑明亮,像是晕染了星河一般。 孟繁生愣了片刻,这才一边笑,一边解下围脖,拍掉肩膀上的落雪,“难得学校放了假,特意过来看看你。你身子怎么样,还咳嗽吗?” 吴妈在一旁刚要接话,白蓉萱已经抢着道,“好多了,今日没怎么咳,可见你介绍的医生是有真本事的。”她把书放在一旁,又安排说,“吴妈,哪有让客人站着说话的道理,赶紧去借凳子来。” 吴妈心疼地看了白蓉萱一眼,也不好多说,忙着去隔壁借了两个凳子,又张罗去厨房找水壶烧热水。 徐顷誉见孟繁生坐在床前不远处,和白蓉萱礼貌地隔着一段距离。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他有些好笑,故意说道,“蓉萱,为什么你叫广增为孟大哥,却叫我徐先生?是不是太见外了?不如你也叫我徐大哥好了,也显得亲近。” 白蓉萱闻声先是一愣,随后就腼腆地笑了起来。 孟繁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今日话怎么这样多,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来。” 徐顷誉委屈地扁扁嘴,“怎么?这会儿嫌我多余碍眼了?” 孟繁生板了脸,“你能正经些吗?” “好好好!我闭嘴,这总行了吧?”徐顷誉挤眉弄眼地抱着胳膊站到了门口,一副小孩子置气的模样。正巧吴妈提着水壶走了进来,“哟,徐先生,您这是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徐顷誉噗嗤一笑,向内努了努嘴,“里面热,我在这儿凉快一会儿。” 吴妈顺势望过去。 孟繁生是典型的读书人,为人热忱,性格腼腆,样貌也称得上一表人才,让人觉得亲昵。吴妈打心眼里喜欢,若是他能和自家小姐走到一起,她是一百二十个支持的。因此她只笑了笑,“家里没有好茶叶招待,只能请两位先生喝热水了。”熟练的加了新柴,把水壶放到炉子上烧水。 孟繁生又问了问白蓉萱的病情,跟她说了半晌的话,见她的确没有咳嗽,这才放下心来。徐顷誉在一旁无聊,借口要出去方便,跑到外面赏雪去了。白蓉萱不放心,“吴妈,你快跟出去看看,外面还在下雪,好歹打一把伞,别让徐先生染了风寒。” 年头不好,日子难过,这时候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妈闻声连忙从角落里找出一把旧油纸伞,匆匆地跟了出去。 房间内就只剩下白蓉萱和孟繁生两个人。 孟繁生尴尬地搓了搓手,“那个……你要不要喝水?我帮你倒。” 白蓉萱摇了摇头,“孟大哥,你好好坐着,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只说就是了,还谈什么拜托?”孟繁生很少见白蓉萱露出这副认真的模样,这表情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白蓉萱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这身子是铁定不行的了,这一生虽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如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吴妈了,她跟着我从南到北,吃了不少辛苦,前些日子她儿子要接她回去荣养,她放心不下我,狠心拒绝了。我现下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也知道这当口车票十分难买,但还是要请你想想办法,说什么都要将吴妈送回到她儿子身边,这样我也能放下心来……” 竟是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 孟繁生大感意外,皱起了眉头,“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吴妈走了,谁来照顾你?你就是这样胡思乱想,病才不见好的。” 白蓉萱凄惨地笑了笑,“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孟大哥,我拿你当亲哥哥看待才敢临终托付,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最后一个忙。”她一发急,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孟繁生一时慌了手脚,男女之别,他也不好出手帮忙,正要去找吴妈回来,白蓉萱一把拉住了他。孟繁生低头一看,更是吓了一跳,白蓉萱居然咳出不少的血来。白蓉萱扶住床沿,气喘吁吁地缓了半晌,又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杯。 孟繁生替她把水杯拿到手边来,白蓉萱漱了漱口,又让他拿手帕来擦干净了嘴角。她做了这些后已经累到极致,脸色更是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满头冷汗。孟繁生见到这样的情景,也意识到不好。白蓉萱并不是不咳,只是她怕人担心,硬是咬牙硬挺着不在人前咳嗽。 他站在原地,喃喃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把吴妈送回老家——她儿子的身边。” 白蓉萱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显得十分放心,表情中透着几分从未有过的轻松。 孟繁生暗叫不好。 恰好徐顷誉与吴妈开门走了回来,徐顷誉兴奋地说道,“外面的雪停了,天上出了星星,看来明儿是个好天气。” 孟繁生没法继续说这个话题,连忙整了整思绪,勉强笑着说道,“也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蓉萱你也早点休息,那些书留着天好时才看,仔细自己的眼睛。” 白蓉萱得了他的保证很是高兴,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吴妈在一旁听得乐呵呵的,“我送孟先生和徐先生出去。” 孟繁生临到房门口,不放心地转回头来,“你好好养病吧,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胡同口老朴家的烤地瓜。” 白蓉萱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孟繁生走到四合院的大门口,还不忘将一直揣在怀中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吴妈的手里。吴妈刚接过来,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慌忙地拒绝着,“孟先生,这可不行。小姐再三叮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收您的钱了。您只是个教员,收入有限,全填到我们这儿来,自己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想起来北平后受到孟繁生的资助,她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孟繁生劝道,“吴妈,你只管收着。如今蓉萱尚在病中,还要请大夫吃药,你就是为了她,也不该拒绝。若是心有介意,就等蓉萱病全好了,你们再慢慢还我就是了。” 吴妈想到病床上一日比一日虚弱的白蓉萱,咬着牙接过了信封,“孟先生,您真是个好人,这钱我一定会还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这是什么话?我和浚缮是至交好友,关系非比寻常,你就不要再和我说这些见外客气的话了。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若是连你也病倒了,蓉萱孤苦无依,那要怎么办呢?” 浚缮是白蓉萱哥哥白修治的表字,孟繁生已经好久没有叫出过这两个字了。清凉的北风中,他忽然回忆起在南京的日子,老师亲自为他们两人起表字时的情景。 那时的阳光,可真好啊! 徐顷誉适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很晚了,我们该走了,不然学校那边怕会有些麻烦。” 孟繁生回过神来,向吴妈告辞,再三保证明天还会再来探望白蓉萱。 没有明天,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年的除夕之夜,白蓉萱永远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二十一岁的生命。 第二章·重生 白蓉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吴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 之后,她就无力地陷入一片黑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好像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痛苦。只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之中,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上漂浮着。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呀?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情仇,所有的苦痛,都在这一刻永远的结束了。 风景旖旎的杭州、热闹繁华的上海、阴雨绵绵的天津,落叶雪飘的北平……这一世,她跌宕起伏,像是无根的柳絮浮萍一般,被命运推动,不由自主地去了这么多地方。 母亲和哥哥已经先自己一步离去,吴妈也会被孟繁生妥善安置,红尘再无可恋,她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去了吧?再不会有什么事情让她的人生出现一丝波澜起伏。 就这样吧…… 即便那么不甘,那么不忿,那么后悔,即便自己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就这样吧。 没了束缚,她的身体轻得像是一根羽毛,白蓉萱渐渐放松,享受着四周诡异的安静,四肢百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的轻快。 突然,有人猛然抓住了她的手。白蓉萱被吓了一跳,急忙睁开了眼。刺目的亮光让她十分不适,几乎是在睁眼的同时就用手遮住了双眼。 “哎呀,你到底去不去呀?”一个俏丽悦耳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回旋,“你都睡了一下午,还在迷糊呀?你要是不去,我可要一个人去了哟。” 这声音怎么这样耳熟?像是舅舅家最小却也最不安分、最爱捣蛋的女儿唐学茹的声音。 “我跟你说,我偷偷瞧过了,不但有烟花,还有鞭炮,被我哥宝一样的藏在了厨房后面的小屋子里,我已经踩好点了,你要不要跟我去?”少女说了半晌,见白蓉萱还是没有反应,有些生气的一把推开了她的手,“喂!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白蓉萱的眼前霎时出现了一张粉嫩的小脸。唐学茹这时才十二三岁,明眸皓齿,粉雕玉琢,一双格外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两颗精心雕琢过的宝石,她穿着一件喜气洋洋的袄裙,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明晃晃的珍珠项圈。 唐学茹见白蓉萱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有些意外,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姐姐,你没事儿吧?” 白蓉萱却有些发怔。这是怎么回事?是梦吗?她是梦到了自己的过去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这样真实? 这是杭州的舅舅家,她自小生活过的地方。 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淡蓝色彩绘芙蓉花的窑瓶,窗前整齐的列着她养的花,空气中都是熟悉的甜腻的香。白蓉萱完全摸不清状况,她甚至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让眼前熟悉的情景再次幻化成镜花水月。 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很久没有梦到过这样的画面了。 唐学茹看着她古怪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你……你等着,我去叫人来。”惊慌失措地跑出了门。 白蓉萱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的,透着虚幻的不真实。 不一会儿,唐学茹就领着一大群人跑了回来。当先的一人刚刚出现在门口,白蓉萱就不可抑制地落了泪。 眼前的人还是记忆中的美好模样,那么的年轻,体态轻盈,她心急火燎的扑到床前,认真地打量着白蓉萱的表情,温声细语地问道,“蓉萱,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白蓉萱只是木讷地流着泪。 是她,是母亲呀!她的面貌这样清晰,她的声音这样熟悉,她的气息都是如此的让人迷恋。白蓉萱还清楚的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当时她已经病重,虚弱的倒在那里,枯槁一般的躯体毫无精神,整个人散发着绝望的不甘。 唐氏见白蓉萱这副样子,也有些慌了手脚,急忙将她抱在怀里,“蓉萱,你别怕,妈在这里,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说到后面,语气也有些发急。 母亲还有体温,她还是那样的温暖。白蓉萱靠在唐氏的胸前,有些恍惚的感受着独属于母亲的温度。一旁的唐学茹插嘴道,“我刚才来见姐姐时,她就这样了,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胡说什么?”一个颇有些严厉的声音训斥着她,“大过年的,可不能说这样的话,你再胡说八道,就给我回到房间里去,不让人放你出来,年夜饭也不许你吃。” 白蓉萱一愣,忍不住从母亲的怀里偷偷探出头看了一眼,发现说话的人是她的舅母黄氏。 舅母黄氏是湖北宜昌人,家族世代经商,与唐家早前曾有生意上的往来。也正是因为有此关系,黄氏的祖父在很早就和唐家定下了亲事,后来黄氏的母亲病逝,父亲忙于商铺无暇管家,身为长女的黄氏理所应当的承担起家务,不但负责黄家的日常事务,还要监管弟妹,年轻时就颇有贤名。 黄氏嫁到唐家后,为舅舅唐崧舟生下三个孩子。长女唐学萍后来嫁到了同在杭州的张家,白蓉萱记得这位姐夫十分能干,少时就支应门庭,生意做得十分红火。长子唐学荛早就弃文从商,跟着舅舅一起做生意,他年纪虽轻,但眼光独到,又肯吃辛苦,常常让舅舅感慨这个儿子若是早生几年,怕是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幼女唐学茹是个不安分的主,整日的惹祸,白蓉萱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她跟着几个好友偷偷溜去了广州的女校读书,之后就音信全无了。 这会儿唐学茹得了母亲的批评,有些不服气地嘟着嘴,凑到床前盯着白蓉萱不说话。 黄氏心疼地看了看白蓉萱的神情,“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赶紧安排人去请位大夫过来瞧瞧。” 跟着黄氏进来的崔妈妈说道,“夫人,这大过年的去哪儿请大夫,都忙着过节呢。”崔妈妈是黄氏从前的丫鬟,后来由唐老夫人做主嫁给了唐家店铺的一个二掌柜,对黄氏最是忠心。她心急地往前凑了凑,给黄氏出主意,“年前茹小姐吃的受惊药还剩下一副,要不先熬了给萱小姐吃了?” 白蓉萱听她这样说,猛然记起有一年秋天唐学茹爬到唐家后院的一棵核桃树上学人打核桃,结果核桃没摘下几颗,自己倒是从树上跌下来,受了惊吓,请了大夫,连吃了四五副汤药才见好。 黄氏听了,连忙答应,“快!快去熬好了端过来。” 崔妈妈脚步飞快地冲出了门。 唐氏还是不安,低头看着白蓉萱小猫似的可怜模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午不还好好的吗?”又问黄氏,“那汤药对症吗?可别把蓉萱吃坏了。” “不会的。”黄氏安慰她,“那药是学茹吃过的,药效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瞧她的模样,和学茹当时的样子很像,似乎也是受了惊吓,是不是睡梦里被谁家的鞭炮声吓住了?” 唐氏恍然大悟,“蓉萱,你别害怕,妈在这儿呢。” 眼前的情况却让白蓉萱越来越糊涂,如果说这是梦,可为什么梦会这样真实?如果一切都是幻觉,为什么她能闻到花香,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就在这时,吴妈从外面跑了进来,“夫人,老太太过来了。” 白蓉萱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探头看了两眼。眼前的吴妈还很年轻,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袄,脸色十分着急。她是母亲的陪嫁丫鬟,一直对母亲忠心耿耿,母亲被白家赶出来时,她也毅然决然地跟着出来了。多年之后,她跟随白蓉萱辗转各地,不辞辛苦的照顾她,也都是看在了母亲的面子上。 想到在北平那段孤苦无依的岁月,白蓉萱贴在母亲柔软的胸口哭了起来。 “好孩子,别哭,你外祖母来看你了。”唐氏小声安慰着她。 “蓉萱怎么了?快给我看看!”一个老妇人心急如焚地由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搀扶着快步走了进来。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床前打量着白蓉萱,眼神里满是担忧,“蓉萱,你哪里不舒服?” 白蓉萱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外祖母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头发已经半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一双格外强势的眼睛此刻却满是担忧与心急,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握着白蓉萱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白蓉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外祖母。 “还好,还会叫人。”黄氏在一旁松了口气。 搀扶着唐老夫人进门的少女正是舅舅的长女唐学萍,她年纪要比白蓉萱和唐学茹大上许多,又是家中的长女,对自己要求严苛,平日除了帮黄氏管家之外,得闲还要做些衣裳鞋袜孝敬长辈,和白蓉萱、唐学茹来往不多。她这一年就要成亲出阁,去年秋后就开始忙着准备嫁妆,更是不怎么出门了。因是过年,她难得穿了件绛红色的上衣,一条淡黄色的长裙,显得整个人光彩照人,她在一旁看了半晌,小声问道,“学茹,蓉萱这是怎么回事?” 经她一问,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唐学茹的身上。 唐学茹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可不干我的事儿,你们别随便冤枉我。我来找她玩,她一睡醒就这样了,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唯恐别人不信似的,连连摆手以证清白。 黄氏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又没人怪你,你怕什么?” “我……我不是前科太多,怕你们误会吗?”唐学茹嘟囔道。 众人听到她这样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唐老夫人道,“你这混世魔王,也知道自己太过顽劣,明儿又长了一岁,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正好崔妈妈端着熬好的药送了进来,“夫人,药好了。” 唐老夫人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药?怎么春节还有大夫出门问诊吗?” “哪有呀。”黄氏叹气道,“这是学茹之前吃过的药,专治受惊的,我瞧蓉萱的模样像是被吓到了,就做主把药熬了。”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先把这个药吃了,等到明日初一,再去请个好大夫过来仔细看看。” 黄氏和唐氏双双答应。 白蓉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唐氏亲手将盛了汤药的羹匙递到嘴边,她还是不敢动。 如果这一动,所有的梦境都成了泡影,那该怎么办? 唐氏见女儿木讷地坐在那里,还以为是担心药苦,“蓉萱乖,先把药喝了,妈让人给你削个梨子吃。” 吴妈听了这话,哪还用人吩咐,自己就去削梨子了。 唐氏又把汤匙向前送了送,白蓉萱乖巧地张开嘴,将药含在了嘴里。 剧烈的苦涩味道让白蓉萱瞬间清醒过来,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第三章·亲戚 因为白蓉萱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连带着唐家的这个新年过得都不安生。 按照唐家的惯例,每逢春节,唐崧舟和唐学荛父子上午就会到唐家长房的宗祠里祭祖。由于近年来生意不好做,长房大老爷唐崇舟年前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外地,为了过年才特意赶回来,许久不见弟侄,留了两人吃饭。因是新春,唐崧舟也不似往日那般严以律己,喝到夜里才在唐学荛的搀扶下回了唐宅。 唐家在杭州小有根基,只不过早年间就分了家。唐崧舟这一支是二房,一家人全靠分家时所得的一片茶园和西湖边上的两家茶叶铺过日子。早些年生意还算过得去,近几年却是一年不比一年。 唐崧舟醉醺醺的回到家就在门房听说了白蓉萱的‘病’情,吓得他酒意都散了几分。白蓉萱自小就跟随唐氏生活在唐家,是唐崧舟看着长大的,和他亲女儿无异。一听说她有些不好,他哪还顾得上别的,跌跌撞撞地去了后院,白蓉萱那会儿正在唐氏的安抚下睡着,黄氏见丈夫一脸惊慌,忙安慰了他几句。 唐崧舟还是进了屋,亲眼看到睡着了的外甥女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旁的唐老夫人见状,老怀欣慰地笑了起来。 等厨房管事小跑着过来禀告年夜饭都准备好了,唐老夫人就在黄氏的搀扶下出了门。唐氏因不放心,提议留下来照顾女儿。自打唐氏从白家回到唐家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少与人往来,和出嫁之前相比,简直变了个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如果说她灰色的生命里还有什么是有颜色的,那一定是她含辛茹苦养育的两个孩子。 唐老夫人心疼女儿,点头答应了。 但终究因为白蓉萱,这一年唐家的年夜饭吃得平平淡淡,毫无喜气可言。原本要放的鞭炮礼花也被唐老夫人严令不许放,怕惊了白蓉萱。唐学茹嘟着一张嘴,老大的不高兴。 等年夜饭撤了,唐崧舟在黄氏的服侍下回房间歇下。他明日一早还要去拜会生意上的老主顾,自打当家后就从不参与守岁。唐学荛也找了个机会告辞,他还想明儿跟着父亲去见见世面,没有精神可不行。 唐老夫人心知肚明,笑着答应了。 最后就只有唐学萍和唐学茹陪着唐老夫人一边吃着瓜子花生一边守岁。这大概是唐学萍作为闺女在唐家的最后一个新年,唐老夫人尤为不舍,和孙女说着为人处世的道理。唐学茹在一旁听得无聊,哈欠连连,只觉得这年过的极没意思,不多久就昏昏欲睡。 唐学萍强坚持到午夜,和唐学茹两人就在唐老夫人房里睡着了。 等两个孙女都睡下,唐老夫人叫来自己贴身服侍的李嬷嬷,小声嘱咐道,“我瞧蓉萱那孩子不太正常,倒像是冲撞了什么。你一会儿拿几刀黄纸去十字路口烧了,好好念叨念叨。” 李嬷嬷连忙答应了,又提议道,“老夫人,我看明儿还要拿着萱小姐的生辰八字,到灵隐寺供盏长明灯破一破才行。” “对对对!”唐老夫人连连点头,“这事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明儿你亲自去。” “是!”李嬷嬷应完了,从库房取了纸去十字路口烧了,少不得念叨了许多阿弥陀佛之类的。 大年初一还没有铺子开门,但黄氏还是让崔妈妈请了一位大夫过来。唐氏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见到大夫来,急忙让开了位置。大夫把了半晌脉,也说是惊心忧惧,要好好调养,开了两副汤药,要交替着吃。 白蓉萱就这样在病床上连躺了三日,她大多时间都在睡觉,睡梦中常常看到上一世的自己。梦到自己在白家所受的屈辱,梦到天津时的无所依靠,梦到北平最后那段孤苦无依的日子……她时常从睡梦中一头冷汗的惊醒,又每次在唐氏的安抚下再次睡着,这几乎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脑子像浆糊似的昏昏沉沉。 大年初三,长房唐崇舟一家雷打不动的上门拜年。长房上头已经没了长辈,唐老夫人如今是唐家辈分最高的老人,唐崇舟每年这日子都要过来给她磕头请安。 丫鬟翠屏来禀告说莉小姐也过来了时,唐学茹正坐在白蓉萱的床边嘟囔着过年是如何的无聊如何的没趣。不知是汤药管用还是李嬷嬷去灵隐寺拜佛供灯起了效果,初三一早,白蓉萱的精神就比前两日好了许多,早饭不但一口气吃了两个小包子,还喝了一碗粥。守在床前的唐氏总算松了口气,之后就被黄氏以‘你不好好养着,等蓉萱好了你又病倒了’的理由推回了房间休息。 唐学茹打着探病的旗号,实际是来吐苦水。白蓉萱看着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回想到自己的上一世不禁有些恍惚。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难道是老天怜惜她,所以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还是说现在才是真实的,而之前的那一切都是梦境? 白蓉萱觉得很苦恼,她绞尽脑汁的想着前世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想对比看看到底有没有记忆中的事情发生。可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学萍姐出嫁,姐夫一表人才,对她也好,婚后两个人十分恩爱…… 然后明年,改变她一生的事情就会发生。明年中秋节的前一天,远在南京求学的哥哥会突然病逝。上一世接到消息后母亲随即病倒,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她气不过,想为母亲和哥哥讨一个说法,不顾舅舅舅母的劝阻,毅然决然的带着吴妈去了上海找到白家。可等待她们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坎坷与磨难,最终她被命运推动,再也没有回到杭州。 如果她真的重新活了一次,是不是就能改变历史?如果哥哥不死,母亲也不会离世,是不是一切就都改变了? 想到这里,白蓉萱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亮了的火炬,她仿佛明白了老天让她重来一次是为了什么! 她要救哥哥,不能让他再出事。 她这副样子落到唐学茹的眼中,就是病症更严重了表现。她有些担忧地打量着白蓉萱,“姐姐,你没事儿吧?” 白蓉萱回过神来,正要解释自己没什么,翠屏就推门走了进来,“莉小姐来了,正在老夫人屋里磕头呢,听说萱小姐病了,一会儿就要来看您呢。” 唐家的女儿多,因此并没有排辈,都是直称姓名。能被翠屏称呼为‘莉小姐’的只有一位,就是长房大舅舅的小女儿唐学莉。 在白蓉萱的回忆中对这位大舅舅的印象并不深,记忆中他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按理说分家时长房占了最好的果园和商铺,生意应该越做越红火才对,可自打交到大舅舅唐崇舟的手里,生意却每况日下,上一世白蓉萱离开杭州前往上海时,从管事的嘴里听说大舅舅的生意居然快做不下去了,想要把果园兑出去。 田产是立家之本,能传给后人,轻易是不会往出卖的。 后来白蓉萱和吴妈说起大舅舅来,吴妈却有些不以为然,按照她的意思,唐崇舟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觉得偌大的家产无人继承,因此没有斗志,对生意也不上心。等有了儿子之后再想振兴家业力往狂澜,却是力所不能及了。 白蓉萱想到这里,猛然打了个激灵。 她怎么忘了那个人! 大舅舅唐崇舟的前妻姓章,是杭州本地人士。在白蓉萱幼年的记忆中,章氏长相柔美,性格温柔,待人处事都很平和,十分好相处,尤其和黄氏交好。她为大舅舅生育了四个女儿,长女唐学英后来嫁去了衢州,次女唐学芬嫁到了嘉兴,三女唐学莲嫁去了绍兴,三个婿家都和唐家有生意往来,互惠相助。小女儿唐学莉一直没有谈婚论嫁,只因为大舅舅想为她招赘继承家业,挑来选去就耽误了。章氏一直没有为长房诞下长子,心中有愧,她也知道丈夫看重香火,因此拼命想为唐家生下一个儿子。只是她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对身体损伤极大,等怀到第五个孩子时即便用药调养,终究没有保住,她自己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 黄氏生前和章氏关系匪浅,自她离世,对她撇下的四个女儿十分照顾。正是因为如此,唐崇舟为女儿择婿时,黄氏十分的不喜,背地里和唐崧舟埋怨,“大哥这哪里是选女婿,分明是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呢?” 不过长房和二房分家已久,唐崧舟即便对几个侄女的婚事不满意,也不好插手多说。 唐崇舟一边要教养四个女儿,一边还要顾着生意,也就一直没有续弦。不过后来他在外面走商的时候,和宁波一个姓相的商户女儿好上了,时常打着做生意的旗号跑到宁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没多久相氏就为他生下了个儿子。相氏对唐崇舟说,自己不顾名声也要未婚生子,就是因为中意唐崇舟这个人,并不图其他的。 这可把大舅舅感动坏了,说什么都要娶相氏进门。按理说长房上头没有长辈,大舅舅想要娶谁自己做主就是了,可他为了让相氏进门名正言顺,居然求到了外祖母唐老夫人这里。章氏早逝,三个女儿也都嫁了人,唐崇舟又一副非相氏不娶的模样,唐老夫人自然不好阻拦,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但还是出言提醒唐崇舟要细细打听相家的情况,小心行事。 耳朵都被灌了蜜的唐崇舟哪还会想别的?回到家就张罗起婚事来。 黄氏虽然为章氏不值,却也只能背地里和崔妈妈感慨一番。 相氏进门后,大概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又未婚生子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对唐老夫人和黄氏极为恭敬,在家里也是谨小慎微,对唐学莉的大小事务十分尽心。 不过白蓉萱却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相氏伪装出来的。记得上一世她要离开杭州前,相氏仗着为唐崇舟生的老来子唐学荣已经长大,牢牢掌控了长房。也是从那时起,她就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二房再无恭敬不说,还私下里做主把唐学莉嫁到了杭州一户死了老婆的鳏夫家中。黄氏得知消息后派了崔妈妈去打听才知道那鳏夫已经五十几岁,足够做唐学莉的父亲了,相氏贪图他给的彩礼,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黄氏找到长房说理,还被相氏奚落辱骂了一番,回来后病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得了床。 那时候白蓉萱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算日子,相氏这时候已经进门三四年了,白蓉萱想阻止也没有办法。不过如果能让她提早露出狐狸尾巴就好了…… 第四章·来信 白蓉萱正暗自计划着,唐学莉已经在丫鬟的服侍下进了门。 唐学莉和唐学萍同岁,只比她小了几个月。不过她是大舅舅四个女儿中最像章氏的一个,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细嫩,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满目柔情,一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莉姐!”唐学茹一见到她,立刻扑了上去一把将她抱住撒起娇来,“你怎么才过来?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你也不知道想我……哎哟!你这身衣服可真好看,什么时候做的?快让我瞧瞧。” 唐学莉穿着一套湖蓝色的衣裙,裙子的颜色稍浅一些,衣领裙边都绣着小却精致的梨花。她笑了笑,点着唐学茹的额头道,“怎么长了一岁,还这么闹腾?什么时候能懂点事儿?” 唐学茹不满地嘟了嘟嘴,“怎么每个人见到我开口就是教训?” 唐学莉仔细地看了看白蓉萱的神情,“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白蓉萱连忙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就犯了病,这会儿吃了两副汤药,已经好多了,莉姐你不用担心。”又吩咐翠屏为她搬凳子。 唐学莉的丫鬟春儿没等翠屏动,就紧忙把凳子搬了过来。唐学莉坐了下来,握着白蓉萱的手道,“还是瘦了,我家里有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燕窝,回头我让人送过来,你好好补一补身子。” “哎哟,莉姐你还有燕窝这种好东西,还有别的什么没有?”唐学茹凑过来问道。 唐学莉道,“就只有一丁点儿,并不多。” 白蓉萱急切的想要知道相氏的消息,连忙问道,“莉姐是同谁一起来的?” “跟我父亲。”唐学莉道,“昨儿才收了祭祖用的东西,今儿赶紧过来拜见老夫人,明儿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呢。这年过的实在忙乎人,倒不像平日里那般轻松自在。” 不等白蓉萱问,唐学茹就好奇地问道,“相姨娘没有一起来吗?” 唐学莉一愣,眼神中闪过一抹不自在,“她那样的身份,怎么好这个时节过来拜见老夫人?出门前父亲倒是提议要她一起过来,好歹给老夫人磕个头,也和小婶子熟悉熟悉,以后也好走动起来,不过相姨娘说等出了正月她再登门磕头,所以父亲只好带着我和荣哥过来了。” 唐学茹在一旁撇着嘴点头,“这个相姨娘倒还算知趣懂事。” 白蓉萱却知道这不过是相氏脚跟没有站稳前的手段罢了。她看了唐学莉两眼,劝告她要防备相姨娘的话到嘴边还是被咽了回去。这时候说起这些,不但莉姐不会相信,如果传到相氏那里,以她的为人,恐怕会立即警觉,说不定还会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白蓉萱犹豫着该怎么提醒莉姐小心,吴妈匆匆走了进来,“莉小姐,大老爷要回去了,正在找你呢。” 唐学莉急忙站起了身,“怎么这么急?我才坐了一会儿呢。”神情颇有些诧异。 往年唐崇舟都会在二房用过午饭再回去。 吴妈笑着解释道,“荣少爷不知怎么了,哭个不停,大老爷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提前回去了。” 父亲向来娇惯这个唯一的儿子。唐学莉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嘱咐白蓉萱好好养病,过几日再来探望她,又交代唐学茹年纪长了一岁,要懂些事,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胡闹,这才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了。 白蓉萱还在病中,没办法下床送客,只好让唐学茹送唐学莉出门。等唐学茹回来时,居然还拉来了唐学荛。 唐学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令自己十分头疼的妹妹,“你又干什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拉拉扯扯的?”又打量了白蓉萱几眼,“你怎么还是病恹恹的?吃了药还是不好,要不要换个大夫?” 不等白蓉萱说话,唐学茹已经一脸好奇地问道,“那个荣哥怎么回事儿?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哭闹起来呢?” 唐学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当是什么大事,你就为这个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荣哥看中了祖母房里的一个摆物,吵着想要,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那东西是祖父当年送给祖母的,祖母舍不得,荣哥不依不饶,就闹了起来。长房唯一的少爷,居然当着下人的面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真是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大伯父哪还有脸留下来吃饭,一脸尴尬的回去了。” 唐学茹偷笑了两声,“只怕不是祖母舍不得,而是不想给吧?”毕竟唐老夫人和黄氏不待见相氏和荣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每次唐崇舟带着唐学荣献宝似的往唐老夫人和黄氏跟前凑,都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胡说什么!”唐学荛瞪了妹妹一眼,“就你话多!”他是家中的长子,又跟随父亲在商铺里忙了些日子,比从前稳重成熟了许多,不过房间里没有长辈,他也忍不住吐槽道:“说实在话,这个荣哥真不像是我们唐家的孩子,长得贼眉鼠眼不说,人也不学无术,刚才听大伯父说荣哥已经气走了两个先生,到现在别人一听要去给唐家长房的少爷上课,都没有先生愿意来。偏大伯父还把这当做笑话来说,真不知道他那脑袋是怎么想的。” 可能单纯的觉得儿子的行为只能算是调皮可爱吧?不过唐学荛的话还是让白蓉萱走了神。 她还记得唐学荣小时候的模样,眼睛又细又长,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只狐狸似的,和唐家的人一点都不像,难道是随了相氏? 可任凭白蓉萱怎么回忆,却始终记不起相氏的模样。 唐学荛稍坐了片刻,又要跟着父亲去铺子里看看。早些年唐家的茶叶铺子要等过完十五元宵节才会开门,如今生意难做,正月初二就放了鞭炮开张了,有些客人走亲串友时会送些茶叶当做礼物。 等他走了,白蓉萱就向唐学茹打听,“你知道相氏长什么样吗?” “什么样?就……”唐学茹努力的回忆了一番,最终说道,“就一个女人样呗!” 白蓉萱顿时有种问错人的感觉。 等到了晚上,白蓉萱这边由吴妈和翠屏服侍着刚吃过药,唐氏和黄氏就过来看望她,见她脸色虽然还是白得没有血色,但精神不错,话也多了起来,这才放下心来。正巧一个叫三喜的小丫鬟捧着一个不大的牛皮纸包走了进来,“夫人,崔妈妈说这是莉小姐托人送来的,指明要给萱小姐的。” “是什么呀?”黄氏接了过来,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一小包燕窝,虽然不多,但品相却好。黄氏笑着交到吴妈的手里,“给你们小姐收好了,回头炖一些给她补身子。”吴妈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唯恐被风吹走了似的。 唐氏不解,“这燕窝只怕不便宜,怎么送到你这里来了?” 白蓉萱解释道,“今天上午莉姐跟大舅舅过来给外祖母磕头,听说我病了特意过来探望,就说她家里有些燕窝,要送给我调养身子,当时不过随口一说,我都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她还记着。” “学莉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黄氏不无感慨地说道,“她年纪只比学萍小几个月,学萍今年就要出嫁了,她的婚事还没影儿呢。如今相氏进了门,大哥又是个耳根软的,我真担心他稀里糊涂的就把学莉给嫁了。” “相氏不是多事的人,你不要多想。”唐氏自然不知道相氏的真面目,还在替她说话,“大哥虽然没什么主意,但前几个孩子的婚事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学英、学芬、学莲嫁得还算好,日子也过得红火。” “那哪是他的功劳,是嫂子的在天之灵在保佑这几个可怜孩子呢。”黄氏心疼地说道。能被她称作嫂子的人自然只有已经逝去的章氏。 就这样过了十五,家家户户都收了灯,白蓉萱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已经能在吴妈的搀扶下散步了。唐氏和黄氏为她的病担心了一个正月,这会儿总算真正放下心来。白蓉萱就和黄氏商量,“舅母,我身子已经好多了,就把翠屏还给萍姐吧,她还要绣嫁妆,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不行。” 唐家二房不算大富之家,下人也并不多,除了门房和一个老管事领着两个看家护院的小厮之外,后院只有几个贴身服侍的老妈妈老嬷嬷,至于丫鬟就只有翠屏、三喜、春桃和一个年纪还小叫小圆的。小圆还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跑个腿传个话。翠屏年纪和唐学萍相仿,自小就进了唐家,算得上知根知底,今年唐学萍出嫁,黄氏和唐老夫人商量着,想让翠屏作为陪嫁丫鬟跟过去。 唐家是积善之家,翠屏虽然是下人,但唐老夫人还是把她叫到跟前儿问了她自己的意思,翠屏父母早逝,是被人牙子卖到唐家的。这些年唐家人对她极好,不像别人家对下人动辄打骂,大小姐性格绵柔,是个难得的好人,因此她心甘情愿想跟着唐学萍。 白蓉萱和唐学茹自小身边就没有固定的丫鬟,一个由吴妈照顾,一个由崔妈妈看护。 这一次因为白蓉萱生了病,三喜和春桃年纪还小,唐老夫人担心吴妈又要服侍唐氏又要照顾白蓉萱忙不过来,就临时把翠屏调了过来。如今白蓉萱身子见好,黄氏也担心女儿的嫁妆,就点头答应了。 等过了二月二,白蓉萱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时,她的哥哥白修治从南京寄来了信。 第五章·拯救 在白蓉萱的记忆中,哥哥白修治一直都是个勤勉要强之人。以至于前世他年纪轻轻早亡后,舅舅唐崧舟会流着泪惋惜道,“过刚易折,治哥这孩子就是太过要强,自打负气从白家出来之后,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做出些成绩来给人看。从前觉得他年纪小,一心上进是好事情,家里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如今看来,却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错了。” 关于母亲为何会被白家赶出来回到唐家生活,白蓉萱其实一直也没有搞的特别清楚。每次她问这些的时候,母亲就会情不自禁的掉眼泪,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会含糊其词,都说她年纪小,等再大一些,能明白些事再告诉她。可前世一直到她亡故,仍旧没人说。 后来在北平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白蓉萱从吴妈口中得知了一些琐碎的信息。 白家世居上海,是当地极有名望的大家族。与姚家、顾家、闵家共称四大家族。当年唐氏嫁到白家,绝对是别人口中的‘高攀’。白家人口众多,内三房外三房,关系错综复杂,一般人很难理清楚。 白蓉萱的父亲名叫白元裴,在白家排行第三,据说他少年早慧,十分聪明,深得白家老太爷的喜爱。所以等他到了成家的年纪,白家老太爷一心想为他求取顾家的姑娘。顾家根基深厚,家教又严,几个女儿秀外慧中,都是十分的贤淑能干。只不过有一年白元裴受朋友邀请来杭州西湖赏景,居然偶遇了还在待嫁闺中的唐氏,一见倾心,无论如何都要求娶。白家老太爷虽然瞧不起唐家的家底,但碍于儿子喜欢,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不过按照吴妈的意思,当时唐家是不打算同意这门婚事的。齐大非偶,唐老夫人觉得白家地位太高,和唐家悬殊大,担心女儿嫁过去要吃辛苦,还是想为她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白元裴听说之后,居然赶到了唐家,亲自面见唐老夫人,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哄得唐老夫人最终点头答应下来。唐氏嫁到白家之后,两人的感情极好,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长子白修治,白家老太爷对这个三儿子颇为钟意,甚至有要他承继家业的打算,经常带着他四处历练,家中大小事务,也多让他参与,常听取他的意见。 白修治长得极像他父亲,白家老太爷爱屋及乌,对他也十分的亲近。等白修治到了启蒙的年纪,唐氏又怀了身孕。原本这是一件极大的喜事,却不成想白元裴去往白家在重庆的分铺途中突然病死了。白家老太爷伤心欲绝,就有人说白元裴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都是唐氏命里克夫的原因,又有传言说唐氏现如今所怀的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白元裴的,而是她跟白府一个管家私通后生的。这些消息不但有理有据,还有证人从旁佐证,白家老太爷盛怒之下,不但将管家打死,又将怀着身孕的唐氏赶出了白家。 当时白家老太爷心疼自己的孙子,原本是要留着白修治在自己身边的。不过白修治年纪虽小,却异常果断,坚持要跟自己的母亲走。白家老太爷伤心欲绝,也就当做他从来都不存在了。自那之后,白修治就跟着唐氏回了杭州的唐家。当年唐氏在唐家生下了女儿,流言蜚语一片,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不过唐家却毫不在意,该干什么干什么,没过几年,外人看唐家人的眼神就变得正常了。 依照唐家家谱,这一辈的女儿都做草字头,唐崧舟就做主给她起了白蓉萱这个名字。蓉字绵软,萱草坚韧,舅舅大概是希望她做人时能够软硬兼施,不要太为难苛求自己。 上一世白蓉萱从出生到病逝,白家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们母子,仿佛他们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一般。 白蓉萱至今还记得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夜晚,她呼吸渐缓,瞪大了的眼睛透着绝望和不甘。她一定是恨的吧? 重生一次,白蓉萱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救下哥哥和母亲。听说他寄了信回来,哪里还坐得住,急忙赶去了唐老夫人的房里。 白修治和上一世一样,极会做人。除了给母亲写信报了平安之外,还给外祖母、舅舅舅母、唐学荛、白蓉萱一人写了一封信。 唐学茹愣愣地看着每个人都读着信,生气地问道,“怎么就我没有?” 舅舅笑道,“你平日读书不用功,治哥即便给你写了信,你也未必能看得懂。” 唐学茹哼了一声,“我是不爱读书,又不是不认字。”气呼呼的跑了。 在给白蓉萱的信中,白修治简明扼要的说了自己最近的课业,还要她照顾好母亲,抽空多读书,如今南京那边已经有了女子学校,可见未来女子的地位也会有所不同……啰啰嗦嗦的写了两三页纸,却偏偏没有说自己的身体。 白蓉萱担心地皱了皱眉头。 唐氏看她的神情不对,问道,“你哥哥在信里写了什么?” 白蓉萱把信交给母亲,“写了一大堆,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他自己的事情却绝口不提。与其告诉我他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了什么收获,还不如告诉我他的身体好不好,那边的饭菜合不合胃口……” 唐氏听着一笑,“他是男孩子,怎么会写这些。”似乎并没有将白蓉萱的话放在心上。 黄氏却觉得白蓉萱这孩子有心,满意地点起了头,“还是蓉萱会心疼人,知道担心自己的哥哥,不如你回封信给治哥,问问他的近况。” 对啊,她怎么忘了回信这一说。 白蓉萱笑着答应下来。黄氏又说,“我整日围着锅台转,实在没什么说的,就不给治哥回信了。” 唐老夫人也道,“我也不回了,你们回信时告诉他一声,我身体很好,要他不用担心家里,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孝顺我了。” 唐氏答应了。 白蓉萱向长辈们告辞,迫不及待的回了房间给哥哥写信。在信中她十分详尽的询问了哥哥的日常起居,身体如何,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还叮嘱他不要熬夜,事事以身体为重,切不可因为学业而荒废身体…… 把信写好,她亲自送到舅舅手里,等回了自己房间,还是觉得不安。要是能去南京见哥哥一面就好了,很多话可以当面提醒哥哥。不过按照她对母亲和舅舅的了解,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这可怎么办呢? 等到了晚上,唐氏来看白蓉萱,见她病症彻底好了,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下了。白蓉萱又问起唐学萍的嫁妆怎么样了,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吴妈一脸不安地走了进来。 唐氏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吴妈连忙摇头,“没……没出什么事儿。” 白蓉萱看了她两眼,立刻就反应过来。吴妈丈夫早亡,她虽然在唐府当差,但她儿子却在乡下跟着叔伯过日子。每年过完了十五,吴妈都要告假回乡下探望儿子,也顺便给丈夫扫墓上坟。今年因为白蓉萱的病,吴妈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哪还有时间回乡下?这会儿白蓉萱病好了,她自然是来告假的。 白蓉萱就笑着说道,“吴妈准是惦记儿子了,你明儿就回去吧,不用心急回来,多待几天。”她前世和吴妈一路扶持,关系十分亲近。何况身边再无旁人,说起话来也很随意。 只是她忘了自己已经重生,唐氏见她事事都能做主安排,明显一愣。 白蓉萱一看唐氏的表情,立刻反应过来,笑着靠到唐氏的怀里,“妈,你说这样好不好?” 唐氏虽然觉得女儿这一病,有些变化,但具体变在哪里,却又完全说不出来。她回过神来,“那有什么不好的。”又对吴妈说道,“你一会儿来我的房里,我有东西给你,拿回到乡下,全当是我给你叔嫂准备的礼物了。” 吴妈谢了又谢,感恩戴德的退了出去。 白蓉萱却知道吴妈的这些大伯小叔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上一世不但霸占了吴妈丈夫留下的田地,对吴妈的儿子也十分不好,记得吴妈有一次还哭着对白蓉萱说,大冷天的他们居然让吴妈的儿子睡在四面漏风的牛棚里。 不过吴妈的儿子却是个十分争气的人,年幼的时候不动声色,隐忍沉默。等年纪大了,立刻找到族里有威望的长辈做主,不但要回了自己家的田产,还把这些年在大伯叔叔家做工的工钱要了回来。后来不但把日子过了起来,吴妈陪自己流落北平时,他还拖了许多层关系,想要接自己的母亲回去荣养,不过吴妈舍不得白蓉萱,狠心拒绝了。 只是这个时间,吴妈的儿子估计还在牛棚里躺着呢。 白蓉萱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自己要不要帮吴妈的儿子一把呢? 第二日一大早,吴妈就带着唐氏赏赐的东西回了乡下。只过了一天,就肿着眼睛哭着赶了回来。她怕自己这副样子惊扰了唐氏和白蓉萱,特意回了房间洗了脸,换了衣服才来服侍。唐氏见她一脸疲惫,眼睛又红又肿,以为吴妈和儿子分别难过,也没有多问,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吴妈也不敢多说,安静的退了下去。 白蓉萱却觉得奇怪,偷偷叫来了三喜,派她去探探吴妈的情况。等到了晚上,三喜过来回话,“吴妈还在屋里哭呢,我去问了她,她起初不说,我问得紧了,她才告诉我。她儿子在乡下过得不好,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要干到晚上才能休息,而且她那个大伯嫂还不给他吃饭,衣服也都是破的。他儿子年纪比您还要大几岁,可现在又瘦又小,就像没张开似的。吴妈看着心疼,又不知道怎么办,就哭着回来了。” 白蓉萱听完,表扬了三喜几句,又把过年时唐老夫人给她的糖块赏了些给三喜,三喜兴高采烈的跑了。 白蓉萱坐在床边想着,自己既然重生,上一世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她肯定要做出一些改变。可这种改变全靠她自己,显然是不现实的。目前她最缺的就是帮忙的人,如果能把吴妈的儿子调到自己的身边当差,很多事就不用她亲自出面了。何况吴妈的儿子是男子,在外面行走也比自己方便,上一世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女人抛头露面的亏。 就比如去南京看哥哥,她自己去不了,完全可以安排吴妈的儿子去一趟。 而且吴妈的儿子有勇有谋,怎么想都是个不错的人选。 白蓉萱越想越觉得好,只是唐家现在不缺下人,她该怎么想办法把吴妈儿子要来呢? 她正苦恼着,唐学茹过来告诉她年过完了,沈娘子要来上课了。 第六章·上课 沈娘子,又是一个快被她遗忘了的旧人。 唐家虽然从商,但对子女还是有要求的。倒也不求多上进,但还是要认几个字,以后嫁了人也能看懂账本管家。唐学萍即将要嫁去的张家,就是因为知道唐学萍打得一手好算盘才请了媒人来提亲。 虽然当下国内已陆续有女校出现,但唐家家风严谨,自然不会将女儿送到外面去读书,于是就请了一个女先生到家里授课。 白蓉萱和唐学茹的这位女先生就是沈娘子。听吴妈说她的丈夫常年卧病在床,全靠汤药吊着一条命,为了给丈夫治病救命,沈娘子才不得不出来授课赚钱。她学问很好,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在杭州城颇有名声,一天要走好几家,时间安排得很紧。 白蓉萱一直不太喜欢沈娘子。她外表虽然给人一种高傲冷漠之感,但实际上非常势力,是典型的‘只重衣衫不重人’。唐学茹是唐家的幺女,受尽宠爱,沈娘子对她自然十分关爱,常说些讨她喜欢的话。但白蓉萱的身份却不是个秘密,沈娘子对她就冷淡了许多。而且沈娘子常年来往于各家之中,许多家族里不好的传言都是由她传出去的,是个非常两面三刀的人。 因此听了唐学茹的话,白蓉萱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积极热情,只是应付地哦了一声,就忙着思考该怎么把吴妈的儿子弄到唐府来。 倒是唐学茹见白蓉萱这副模样,以为找到了知心人,立刻坐下来说道,“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沈娘子?也不想上她的课?要不咱俩去跟祖母说,就说我们年纪大了,沈娘子的学问已经教不了我们了,怎么样?” 白蓉萱见她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似乎以为自己想了个绝佳的主意。白蓉萱在内心深处翻了个白眼,“即便祖母同意了,不过是辞退了沈娘子,再找一个张娘子、李娘子来,要是这样,还不如跟着沈娘子,最起码我们已经熟悉她的节奏,也不用太过辛苦。何况你去跟祖母说,祖母会信吗?” 唐学茹的不学无术在唐家是出了名的。不但如此,给沈娘子到外面一说,杭州城的商户里十户有八户都知道唐家的么女是个专爱上房揭瓦的混世魔头,也正因为如此,舅舅和舅母对唐学茹的颇为头疼,时常约束着她的行为,就怕她毁了名声,将来不好找婆家。 唐学茹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倒在了白蓉萱的床上,“也对,我声名狼藉,是不成的了。” 白蓉萱忍不住轻轻掐了她两下,“胡说什么,声名狼藉这种词是这样用的?” 过了两日,沈娘子果然过来上课了。为了白蓉萱和唐学茹,唐家特意将一间小会客厅改成了书房,因为房子小,就只能勉强摆下两张桌椅,这样一来沈娘子上课时就只能坐凳子。白蓉萱猜她是不高兴的,但脸上却一点都不表现出来,只是上起课来难免会有些怠慢。休息时崔妈妈奉了黄氏的吩咐送了茶点过来,沈娘子也是一脸的淡然,只是喝茶的时候看似随意地说道,“这可真是难得的好茶,我昨儿去张家上课时,他们家端来的是铁观音,可不如你们家的这个味道纯正。”说话时一脸的真诚,听得崔妈妈一愣一愣的。 崔妈妈送来的是红茶,远不如铁观音名贵,沈娘子这么说,分明是嫌弃唐家没有送好茶来招待她。 “张家?”偏崔妈妈还没听出来,好奇地向她打听道,“哪个张家?” “就是延龄路的那个张家,他们家有个小女儿,也到了读书认字的年纪了。”沈娘子神情自若地喝了茶,等崔妈妈退出去,这才又慢悠悠的开始讲起课来。 白蓉萱在心里十分瞧不起她这副样子,但面上却一点没有显露。只不过沈娘子这会儿所授的课程,她前一世已经听过了一次。更何况她后来走南闯北,阅历见识比沈娘子还要多出几倍。因此听得并不十分认真,一会儿想着写给哥哥的信他收到了没有,一会儿又想着怎么才能把吴妈的儿子弄到唐家来为自己所用,一会儿又琢磨怎么帮莉姐抓到相氏的马脚…… 她走神的模样全落在沈娘子的眼里,她自然十分不喜,只不过她也不喜欢白蓉萱,自然不会多事的去指点她,只当自己看不到,等到了下课的时间,分秒不误的去了下一家。 又等了几日,哥哥那边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心急的白蓉萱跑去问舅舅怎么回事。 唐崧舟笑道,“现在世道不好,杭州到南京的信件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一个月,若是给耽搁了,半年也是常有的事儿,你急什么?” 白蓉萱不好跟舅舅说什么,闷闷地回了房。 天气一天天变暖,窗外的桃花开了又谢,长了一枝头嫩绿的叶子。临近清明时,哥哥的信总算寄了回来。 唐学荛气喘吁吁的找到白蓉萱时,她正在跟沈娘子练字。有了前世的基础,白蓉萱的进步自然非常快,沈娘子虽然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当她是背地里偷偷练习过了。等唐学荛在外面敲门时,沈娘子就有些不悦地皱眉问道,“是谁?” 唐学荛在外面礼貌而客气地说道,“沈先生,蓉萱的哥哥写了信回来,给送到了铺子里,我特意给她送回来的。” 沈娘子面色不快,“信既然寄到了,什么时候不能看……” 只是没等她把话说完,白蓉萱已经跑了出去,沈娘子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白蓉萱才懒得搭理她,跑到唐学荛的身前焦急地问道,“信呢?信呢?” “你眼里就只有信,你看看我这一头的汗。”唐学荛不满地仰着头,“知道你天天惦记着,信刚送到铺子里,我爹就让我赶紧给你送过来……” 白蓉萱连连道谢,“真是辛苦了。” “一句辛苦就完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唐学荛提出了要求,“你给我绣一个五毒荷包吧,等端午节时我好戴。” “行!我给你绣两个!”白蓉萱一心惦记着哥哥的信,别说是五毒荷包,就是要龙袍她也会想办法绣一件出来。 唐学荛笑了笑,店铺中还有事,他不敢多待,从怀中取出信交到了白蓉萱的手里就匆匆离开了。 白蓉萱急忙将信拆开,在房檐下读了起来。 信中哥哥极其详尽的回答了她的问题,甚至连每天吃了什么都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她,末了还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成年,足以照顾自己。还说如果时间允许,他今年的中秋节可能会回杭州团圆。 中秋节…… 白蓉萱的心中一痛,上一世就是哥哥就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去世的。她将信叠好,重新放回到信封里,如果将上一世也算上,她有很久没有见过哥哥了呢,她真的好想他呀。 白蓉萱握紧了信封,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命运,救回自己的哥哥。 她回到屋子里,唐学茹已经放下了笔,探头过来说道,“你答应给我哥绣两个荷包了?我不管,你也得给我绣两个。” “哎呀,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白蓉萱不同意,“何况荛哥特意给我送信来,我怎么也要表示一下感激呀。” “那下次有信,我也给你送。”唐学茹不依不饶。 “咳!”沈娘子在一旁不悦地咳了一声,屋子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等下了课,白蓉萱和唐学茹去给唐老夫人请安,没想到黄氏和唐氏也在。 唐老夫人和蔼地问道,“今天都学了些什么,要好好学,可别辜负了好时光。人这辈子啊,能由着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多,过完了就没了,可别等将来后悔。” 白蓉萱微微一怔,觉得外祖母今天的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上一世她很多时间都是随波逐流,根本不由自己本心。要是她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呢? 她受教地答应下来。 唐学茹则被桌子上的糕点吸引,含糊地答应了两声,就吃糕点去了。 黄氏瞪了她一眼,正要教训,唐老夫人已经开口,“听说治哥来信了?说了些什么?”黄氏做儿媳的自然不好再说,只能作罢。 看来这一次哥哥的信只写给了她,其他人都没有。 白蓉萱把信拿出来,恭敬地递到唐老夫人的跟前儿,“就是上次回信时我问了哥哥的生活起居,他特意给我回信,巨细无遗地说了。” 唐老夫人并没有接信,“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也看不清几个字。”白蓉萱却明白,外祖母是不想看,怕她和哥哥的信中说了私密,给她和哥哥留着说体己话的空间。 倒是唐氏把信接了,很快看完了,忍不住啼笑皆非地说道,“杭州到南京一来一往不容易,你们哥俩倒好,连每日早上吃几个包子都写了,怎么不写些有用的?” 白蓉萱很想告诉他,这些都非常有用。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否则非吓到母亲不可。 倒是黄氏在一旁看了几句,得知白修治中秋可能要回来之后,高兴地说道,“这可是大事,我都有两年没见过治哥了,今年中秋他要是能赶回来,我说什么都要准备些螃蟹才行。” 哥哥白修治特别喜欢吃螃蟹。 唐老夫人问了是怎么回事,得知白修治在信中写了可能会回来过中秋节后,也十分高兴,“治哥住的房子也要提前收拾出来,好好粉一粉,最好夏天就找工匠把事情办妥当了,免得治哥回来时房间里有味道散不出去。” 黄氏笑着答应下来。 唐氏在一旁坐立不安,“娘,治哥又不是小孩子,可别为了他让一家人手忙脚乱。” 黄氏却道,“这一家人还是忙点好,显得亲热。再说了,我这个外甥将来是有大出息的,我这会儿多为他张罗些,他心里感激,等我老了,他还指不定要怎么孝敬我呢。” 几句话说得唐老夫人一脸春风,“是这么道理,咱们把身子养好,就等着这些小的长大好享福吧。” 屋子里的气氛其乐融融的。 第七章·相氏 三月下旬是一年之中最好的采茶时间。为此,舅舅唐崧舟和唐学荛几乎每天早出晚归,忙着茶园采茶的事宜。唐家的茶园并不算大,但这个时间每家茶园都在忙着抢春茶,采茶工的薪资也是一倍一倍的往上翻,唐家请不起太多的工人,舅舅和唐学荛就带着铺子里伙计齐上阵,没过几天两个人就瘦了一大圈,也被晒黑了不少。 黄氏心疼不已,一边安排着为两人熬鸡汤补身子,一边和崔妈妈嘀咕,“如今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做掌柜的动手摘茶,放到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崔妈妈安慰她,“好在老爷和大少爷都是那好样的,又不拈花惹草,为人又勤恳,总能把日子过起来的。” 这句话真是说到了黄氏的心坎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话真是说到了我的心里,日子艰难一些,只要一家人的心还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要是他全不顾家里,每日只知道喝酒赌钱,甚至在外面养了人,带着私生子回来,我真是恨不得一根绳子吊死。”这个‘他’说得自然是丈夫唐崧舟了。 “老爷敬重你,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崔妈妈知道黄氏准是又想起章氏来了,跟着叹了口气。 黄氏果然说道,“我一想到那苦命的嫂子,心里就堵得慌。若不是为了给大哥生下儿子,她又何苦年纪轻轻就走到了那一步?大哥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记得头几年,他在外面无论应酬得多晚,嫂子都要等他回来,亲自为他打来洗脚水,服侍他休息后自己才肯睡。没想到大哥这么没良心,不顾夫妻之情,没多久又娶回来个姓相的。” “这男人怎么能独自个儿过日子呢?大老爷能一个人支撑这些年,已经不错了。”崔妈妈叹息道,“多少男人老婆死后百天还没到,就已经纳小的了。” 黄氏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章氏就替她觉得不值,想起那个相氏更是没有一丝好感。崔妈妈又道,“我听说那个相氏对大老爷也是极恭敬地……” “好容易才嫁进来的,她能不恭敬吗?”黄氏想到相氏那副模样就犯膈应,皱着眉头道,“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相氏妖妖叨叨的,不像什么好人。”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您敬重章氏,所以格外的看不上这个相氏呗。这话崔妈妈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的。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等鸡汤熬好了,招呼了小厮阿顺送去了茶园。 唐老夫人听说之后,也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吩咐李嬷嬷和崔妈妈、吴妈一起做些糕点送给那些帮忙的伙计吃。当时也在屋子里的唐学茹和白蓉萱都是一愣,前者是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如此厚待伙计,在唐学茹的眼里,还是将伙计当做下人一般看待的。倒是白蓉萱觉得外祖母的做法非常的巧妙,伙计在东家做事,自然是有什么活就要做什么活,一句不是也说不出来,但外祖母偏偏将他们看做了自己人,不但笼络了人心,只怕这些伙计也会受些感动,干起活来都会更卖命。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唐崧舟和唐学荛回到家中说伙计们吃了家里送去的点心,干活异常卖力,他们家外雇的工人虽然不多,但抢出来的茶叶却比临近的茶园多出了一倍。 白蓉萱觉得在外祖母身上可以学到很多前世被自己忽略的东西,以后尤其的留心外祖母在处世之道上的细微安排,这对她未来的人生自然也是受惠良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唐家春茶抢出来没两天,杭州城普降大雨,天气一下子就凉了下来。这场雨接连下了七八天,茶叶已经过了采摘最好的时间,许多茶园连一半春茶都没抢出来,还要付上高昂的工费,赔得血本无归。 因为这场雨,白蓉萱也难得的休息了几天。原因是沈娘子的丈夫受了寒,病症加重,沈娘子没办法出来授课,只能在家中照顾丈夫。她正好趁着这个时候,绣起了答应送给唐学荛的荷包,还计划着给哥哥也绣两个。每年端午节前后,母亲都会托人送些吃食衣物到南京去,到时候就夹在这些东西里一并给哥哥。 杭州到南京虽远,但仍有生意往来。仗着唐家的人际关系,还是能找到可托之人的。 荷包才绣了一半,给唐氏看到之后,还以为她是在帮着唐学萍绣嫁妆,好奇地问道,“怎么绣这么小的物件,嫁妆应该多准备些大件的东西,到时候摆出来好看。” 白蓉萱这才想起唐学萍今年就要出嫁了。因为年龄上的差距,白蓉萱和唐学萍走得并不近,反而总是被小她几岁的唐学茹缠着。也因为如此,她时常忽略了唐学萍的存在。不过她知道,唐学萍嫁得很好,夫家张家有几家铺子,她这个姐夫又十分的能干,别人家的生意都不见起色,甚至常有关门大吉的。唯独他不但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来还把商铺开到了苏州一带。 白蓉萱记得自己上一世好像是绣了一对鸳鸯枕套送给唐学萍做贺礼,因为配色特别,唐学萍十分的喜欢。 要不这一世还是送枕套? 可这又要送荷包又要绣枕套,荷包又要抢在端午节前,她平时还要去上沈娘子的课,这么一算,时间就有些紧张了。白蓉萱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给哥哥白修治的荷包却必须要完成,因为她已经决定在上面绣‘长命百岁,诸病不侵’的图案和字样了,就当是为了哥哥讨一个好彩头。 为了尽快赶制出来,她连熬了两天夜,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 吴妈见状劝了几句,见没什么效用,就去告诉了唐氏。结果唐氏亲自过来,没收了她的绣品绣线,要她以后白天再做这些东西,小心眼睛。 白蓉萱只能无奈地叹气。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吴妈都最担心她的眼睛。 她有些想笑,可一想到上一世经历的种种,笑容就这样僵在了嘴角。 不过无论如何,还是有些改变的。上一世只要想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总是忍不住想哭,可现在她却不想掉眼泪了。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要活得比上一世精彩才行。 等把要送给哥哥的荷包绣好时,时间已经进入四月底,天气也是一天比一天热,沈娘子的《女诫》也刚好全部讲完了。 对于重生的白蓉萱来说,她清楚的知道再过几年后,这个世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女人的地位也会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运动变高。她在北平时,经常听到外面游行时高亢的女子声音,吴妈说那是新时代的人,思想都不一样了,她们觉得妇女和男人一样,能顶半个天。 吴妈的口气里满是惊奇,躺在病床上的她却满是向往。 被这样的思想鼓动之后,再来接受所谓的三从四德,白蓉萱无论如何都有些抵触和不屑。她的母亲就是一位被《女诫》所坑害的女人之一,嫁到白家之后,她一直谨小慎微,每天都活得憋憋屈屈,可最后她得到了什么呢?丈夫病逝于异乡,怀着身孕的她难道不是最难过最悲痛欲绝的那一个吗?可她却在身怀六甲的时候被白家赶出了大门。 她从了,她德了。 可最后——又怎样了呢? 白蓉萱支着下巴魂游天外。沈娘子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十分的不快。等下了课,她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特意留下了唐学茹说话。白蓉萱毫无波澜的出了门,心中雪亮,差不多又到了唐家给沈娘子结课时费的日子了。 白蓉萱回到房间,刚喝了口茶,翠屏就快步走了进来,“萱小姐。”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坐。”白蓉萱知道最近翠屏一直跟着唐学萍绣嫁妆,等闲不怎么出门。 翠屏摇了摇头,并没有坐下,“长房的相姨娘过来了,老夫人叫你过去呢。” 相姨娘来了? 白蓉萱早就想见见她了,闻声连忙放下茶杯跟着翠屏一起往唐老夫人住的院子走去。路上白蓉萱问道,“她怎么来了?” 翠屏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送东西来的,知道萍小姐今年要出嫁,她送了几匹好料子过来。” 相氏在变脸之前一向会做人,反正都是拿大舅舅唐崇舟的东西做人情,何乐而不为呢?何况她现在最心急的就是站稳脚跟,而这其中得到唐老夫人和黄氏的认可尤为重要。来给即将出嫁的唐学萍送贺礼,即便是瞧她不上的黄氏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相氏真是工于心计,什么都计划得明明白白。 要不是白蓉萱是重生过一次的,这会儿肯定也被相氏蒙在鼓里了。她心中冷笑了几声,又问道,“莉小姐来了吗?” “是跟着相姨娘一同来的,一过来就问您呢。”翠屏小声笑着。 自从过年之后,白蓉萱一直没机会见到唐学莉。大舅舅唐崇舟忙着店铺,一月里有半个月都不在家,唐学莉要帮着看家,基本没机会出门。 相氏居然还带着唐学莉撑场面,这样即便黄氏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当着小辈也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真是把什么都算计清楚了。 白蓉萱面色如常的走进了唐老夫人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低眉敛首的坐在唐老夫人下首的相氏。 她……居然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第八章·冒失 相氏身材纤细,完全看不出已经生育过孩子。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的偏襟圆领短衫,一条石青色的长裙,衬得整个人格外淡雅。容貌虽然算不上极美,但皮肤却是十分细腻白皙。她眉眼细长,鼻子小巧,从远处看真有几分狐狸的模样,尤其是左眼下面还长了一颗泪痣,显得十分惹人怜爱。 上一世白蓉萱虽然听说过很多相氏的事情,但并没有和她打过多少交道,后来她又历经沧桑,早就把这个人淡忘了。若不是重生,她几乎想不起相氏这个人来。但一看到那颗泪痣,白蓉萱立刻就记了起来。 前世相氏在唐学萍出嫁时出了不少的风头,把忙得脚不沾地的黄氏都给比了下去,不知内情的外人都夸相氏贤淑能干,她也借此机会在唐家的交际圈子里挣得了一些名声。相氏又是个会做人的,姿态放得极低,逢年过节都是亲自登门送礼拜访,话是怎么好听怎么说,没多久就获得了一致的好评。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大舅舅唐崇舟才会把家放心的交到她手中。 白蓉萱望着坐在相姨娘一旁冲她微笑的唐学莉,她就像一朵开在温室中的花,还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风雨,恬淡又美好。白蓉萱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一世就算是为了可怜的唐学莉,也不能让相姨娘轻易如愿。没想到唐学莉已经先一步起身走过来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样?身子已经好全了吧?” “早就好了,一直想找机会托人告诉你一声,却始终不得空。”白蓉萱客气地道谢,“这还多亏了你送来的燕窝,不然真不一定好得这样快。” 唐学莉笑了笑,“管用就好,还道什么谢?” 这会儿相氏已经机敏地站了起来,适时地上前冲着白蓉萱讨好似的笑了笑,“这是萱小姐吧?端庄高雅,真是了不得的标致人物,还是早几年见过一面,这要是放到大街上碰到,我都不敢认了。” 白蓉萱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客气地回以一笑,“这位是谁,看着眼生,说得好像我前几年就不端庄高雅似的。” 一句话说得相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唐学莉也没想到白蓉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微变,有些惊吓到了似的说道,“这位是相姨娘……” 相氏反应也是极快,急忙认错,“萱小姐别多心,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唐老夫人在一旁满脸诧异。平日里白蓉萱像个小猫似的,或许是因为客居在舅家,身份地位尴尬,因此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几乎不会说什么重话,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居然怼上了相氏。不过和相氏相比,自己的亲外孙女肯定更重要,唐老夫人也不会帮着相氏说话,她在一旁笑了笑,替白蓉萱开解,“蓉萱,这位是长房的相姨娘,荣哥的母亲。她不怎么出门,你大概也不认识,她看着虽年轻,但论辈分却是你的长辈,和长辈说话,可不能没礼貌。” 唐老夫人话里有话,看似是在介绍白蓉萱认识,实际上是说相氏工于心计,嫁了个年长许多足够当自己父亲的人,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轻视。 白蓉萱听外祖母这样说,心中虽然觉得好笑,但还是要就坡下驴,忙给相氏行了个礼,一脸诚心地认错,“相姨娘,是我冒失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相氏知道她是唐老夫人心尖上的人,哪里敢说什么,忙客气地笑道,“您说的哪里话,要说错也都是我的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把姿态放得很低。 唐老夫人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在一旁道,“相姨娘知道你萍姐要出嫁了,特意送了几匹好料子过来。我仔细瞧了瞧,都是苏州织锦厂今年的新货,样式新颖又讨喜,到时候就摘录到嫁妆单子上,也是你大舅舅的一片心意。” 一番话说得相氏脊背发凉,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听下人的话,拿些陈年的烂货来丢人现眼。跟着相氏过来的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恨不得把头埋在脖子里。 白蓉萱知道唐老夫人是有意震慑相氏,别以为她久不出门就不认货容易骗,看到相氏脸色都变了,白蓉萱心里一阵畅爽,语气轻快地说道,“大舅舅有心了,等萍姐嫁了,是不是莉姐也该议亲了?她可只比萍姐小几个月呢。” 白蓉萱心里琢磨着,以相氏的心计,肯定不会轻而易举的漏出狐狸尾巴。想要改变唐学莉的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将她嫁出去。反正长房那头如今已经有了荣哥承继家业,也不用非让唐学莉招赘了。 唐学莉闻声脸色羞得通红,拉着白蓉萱的手道,“你胡说什么?” 唐老夫人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心疼地看着唐学莉,“可不是嘛,学莉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从前觉得孩子都还小,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工夫,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看来我也是真的老了。”她看似随意地望向相氏,询问道,“关于学莉的婚事,你和老大是怎么想的?” 相氏被唐老夫人精光四射的眼睛盯得发毛,急忙道,“老夫人,这件事儿哪有我说话的余地,全由老爷和您做主就是了。” 唐老夫人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回头等老大过来,我找他说说。女儿家的好年华就这些年,铺子里的事虽然重要,却也不能把孩子的婚事给耽误了。” 唐学莉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蓉萱在一旁看着相氏惺惺作态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反胃。上一世关于唐学莉的婚事相氏不但有说话的地方,还全权做主,不给二房一点儿插手的机会,彻底毁了唐学莉的一生。 白蓉萱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想什么,几乎都表现在了脸上。唐老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一阵诧异,实在不知道这个外孙女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是处处看相氏不顺眼,难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相氏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或是做了什么? 唐老夫人再看相氏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冷。她哪里知道白蓉萱心中的计较,在她心里自己外孙女是个柔软的像花瓣一样的小孩子,如果她看谁不好,那肯定是对方的问题,满心的护短。 相氏在唐老夫人面前极不自在,略坐了片刻就说荣哥自己在家,自己有些担心,想要告辞。唐老夫人自然也不会留她,说了两句客气话,就让李嬷嬷送她出去。李嬷嬷是唐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由她出面送客,也算是给相氏脸面了。 相氏连称不敢,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得意。 白蓉萱拉着唐学莉的手不放,“莉姐好容易出趟门,在家里吃过饭再回去吧。” 唐学莉一怔,看了看白蓉萱,又看了看相氏,有些犹豫不决。没等相氏开口,唐老夫人已经点头答应了,“也好,把学萍也叫来,你们姐妹儿几个好好亲近亲近,以后成了家嫁了人,就不好总再聚了。” 女儿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吃人家的饭,看人家的脸色,不像做女儿时那般自在。 唐老夫人这样一说,唐学莉自然愿意,相氏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客气地嘱托道,“既然萱小姐留你,家里又没什么大事,你就多留一会儿,和姐妹们交交心,等晚点我再让马车来接你。” 唐学莉高兴地点了点头。 等相氏带着人出了门,白蓉萱就向守在门口的春桃吩咐道,“你快去告诉舅母,就说莉小姐今天留在家里吃饭,让她跟灶上的人吩咐一声,多准备些好吃的。” 春桃笑着跑去找黄氏了。 白蓉萱站在门前,门外的阳光明晃晃地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唐老夫人看着外孙女这副模样,有一瞬间的恍神。她忽然间觉得外孙女似乎和从前不同了,但哪里不同,自己又说不上来。 白蓉萱拉着唐学莉向外祖母告辞,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开了。李嬷嬷送了相氏回来,见唐老夫人还愣在那里,忙倒了杯茶送过来,“老夫人,您这是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蓉萱最近和从前不一样了?”李嬷嬷不是外人,唐老夫人没有丝毫犹豫的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嬷嬷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平日里只服侍唐老夫人,和白蓉萱见面的机会不多,听了老夫人的问话,她想了想,笑着说道,“肯定不一样呀。过了年又长了一岁,萱小姐可比去年稳重懂事多了,这孩子都有大的一天,以后一天一个样,您还能天天盯着呀?” 唐老夫人觉得李嬷嬷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索性不再多想,指着桌子上用红绸子包着的几匹布说道,“一会儿你给学萍送过去,无论怎么说,这也是长房的一点儿心意。我们分家不分人,不能让外人说三道四。张家也不是那小门小户,别再小瞧了学萍,给她冤枉气受。” “是。”李嬷嬷答应了,“这位相姨娘还算会做人。” 唐老夫人不置可否,轻轻抿了口茶。 出了唐家大门的相氏直到上了马车才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服侍她的老妈子也是她的乳娘,皮肤又黑又糙,伺候相氏之前一直在田里务农。她见状忙打起扇子,小声说道,“这个老夫人真是厉害,一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紧,气都不敢大声喘,小姐以后还是少来吧。” 相氏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愿意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要不是为了在唐家站稳脚跟,我才不来受这个气。你刚才也不是没看见,那个养在唐家的吃闲饭的都敢对我不敬,我要是不紧着点,哪还有好日子过?” 说起这个,相氏的乳娘也跟着生气,“难怪小姐不高兴,我在一旁听着都浑身不舒服。瞧得起她才叫一声萱小姐,外面人哪个不说她是个不被人承认的野种?不过依我看,您也不用这么小心,不管怎么说,唐家早都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他们还能把手伸到咱们家来不成?您又给老爷生了个儿子,将来荣少爷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只要把那个眼中钉赶紧嫁了,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到时候我也能跟着借点儿光,好歹把我那两个儿子弄到府里来做个管事,按道理他们还算是你的乳兄呢!” 相氏心里烦躁,听得极不耐烦,“这些事儿以后再说吧。”她那两个所谓的乳兄一事无成,整日的游手好闲,只会喝酒打牌,什么忙帮不上还知道添乱,这样的人要来有什么用? 相氏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暗暗计划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九章·手帕 黄氏得了春桃的禀告,亲自去了一趟灶上,跟厨房的管事婆子细细地敲定了菜样。等到了傍晚,白蓉萱和唐学莉、唐学茹都去了唐学萍所住的院子。 唐家二房的宅子并不算大,唐学萍身为长姐,理所当然地住了最偏的一间小院子。房间布置也和她的人一般,简单干净,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院子一角种着一棵李子树,屋檐下摆着几个大瓷缸,里面养着睡莲和金鱼。唐学萍早就听到了消息,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刚亲热地说了几句话,翠屏就带着春桃、三喜把饭菜摆上了桌。黄氏为人心细,不但准备了白蓉萱喜欢的荷叶鱼羹,唐学萍喜欢的龙井虾仁,唐学茹喜欢的双味鸡,还特别让人做了唐学莉最爱的莼菜汤。这道汤用料讲究,又需要时候,很费功夫,做起来特别费时。 唐学莉心中无比感激,眼圈都红了。 白蓉萱记得上一世曾经听黄氏说过一嘴,章氏生前做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就是莼菜汤。看到唐学莉的模样,白蓉萱就知道她准是想到自己的亡母了。 由于长辈们都没有过问,桌子上又有个能闹腾的唐学茹,几个人嘻嘻哈哈的,也就忘了所谓的食不言寝不语。白蓉萱也被逗得笑个不停,撑着桌边揉肚子。欢声笑语中,她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在上海时整日以泪洗面,到天津时是无助的绝望,等到了北平,她却宛如一株枯死的树,早就把一切都看淡了,无喜无怒,整日生活在压抑的气氛中。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这样放肆的笑过了。 连带着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唐学萍话都变得多了起来。饭后撤了桌子,她又把事先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几个妹妹,都是她亲手绣的帕子。唐学莉的帕子上绣得是腊梅,唐学茹的帕子上绣得是芙蓉,白蓉萱的帕子上却只绣了几株碧绿如玉的青青小草。 简单,素净,却又透着勃勃生机。 白蓉萱拿到帕子后一愣,有些不解的抬起头看向了唐学萍。 唐学萍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唐学萍冲她温婉地笑了笑。 白蓉萱握紧了帕子,在萍姐的笑容里,她仿佛明白了帕子上青草的含义。它生长于暗处,不受重视,不受关注,却坚韧不拔向阳而生,风吹不倒,雨打不死,终有一日,她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吧? 她缓缓站起身,异常诚恳地向唐学萍道了谢。 唐学萍脸皮薄,被白蓉萱谢得红了脸,没有多说什么,把话转到了别处。翠屏进来续了茶,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春桃进来禀告道,“莉小姐,接您的马车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因是跟着相氏出门,唐学莉没有带自己的丫鬟,她看了看时辰,急忙起身,“都这个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看你们。”她上头还有个相氏压着,大家也知道她在家中尴尬,不敢再留,白蓉萱几人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各自回房。 白蓉萱回到房中,在吴妈的服侍下洗了脸,她又问了母亲的情况,得知唐氏今天早早的睡下了才安心。白蓉萱将唐学萍所赠的手帕仔细的收起来,趁着还没有睡意,和吴妈说起话来,“你儿子在乡下怎么样?” “挺……挺好的。”吴妈躲躲闪闪地说道。 白蓉萱干脆戳破了她的谎言,“不是说你那个大嫂对他不好吗?大冷天的还要她睡在牛棚里,又不给他饭吃,还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 吴妈一听,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把儿子留在那边,我也知道他寄居人下,日子不会太好过。不过他是个半大小子,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只当是历练了。可没想到我那个狠心的大嫂居然把他当牲畜对待。我回去的时候天气还冷,大嫂居然只给我儿子穿一件单衣,孩子见我时还抖个不停,身上更是没好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是在田里做事时摔的。我不信,偷偷拉着他追问,他才告诉我说着都是我大伯和大嫂打的。每天鸡一叫,他们就让我儿子起来做事,要是敢晚一点儿,就要被竹条一顿抽打,不仅如此,过年都没给他吃一顿饱饭。我去找大伯和大嫂说理,他们还说我多事,如果心疼儿子,就带在身边好了,他们早就不想养了。” 白蓉萱一听,就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就没想过要把他带在身边吗?” “我……”吴妈有苦难言,“我也是个下人,怎么能把他带来呢?” 白蓉萱又问,“你儿子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吴妈抽泣着说道,“叫吴介,今年十九了,比治哥还大一岁。” 白蓉萱笑道,“这个名字挺好听,是谁取的?你丈夫吗?”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丈夫,吴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怀念,“他是个庄稼把式,种田还行,取名字这种事哪能做得来?生介儿那会儿,正巧有个会说书的人在我们乡下说书,我们家那口子又喜欢听那玩意儿,农闲不忙时就跑到村口的大榆树下听说书,还经常请了那说书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喝茶,久而久之就混熟了,那说书的听说我们家介儿还没有正经名字,整天就小毛子小毛子的叫,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大名,说是希望他心无芥蒂,做个胸怀广阔之人。” 心无芥蒂…… 谈何容易啊? 白蓉萱想到自己两世为人,一直没有放下对白家的仇视和介怀,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或许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也是为了白家付出应有的代价吧?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力量何其渺小…… 想到这里,白蓉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白修治。前世他那么努力的读书,想做出一番成绩,是不是也为了给白家看呢? 吴妈擦干了泪,见白蓉萱有些恍惚,叹息着说道,“小姐不用担心,他是男孩子,吃些苦对他这辈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有吃了苦,才知道幸福得来不易,才有向上拼搏的劲头儿。” 白蓉萱回过神来,“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能把他弄到唐家来做事就好了。你们母子不用分别,就近照顾,你也不用惦记他了。” 白蓉萱本以为吴妈会很高兴她的提议,可没想到吴妈居然一脸惊慌地叫道,“小姐,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让白蓉萱大感意外。 吴妈忙解释道,“唐家的下人都是有数的,走一个进一个,哪有闲地方安置他?再说了,李嬷嬷崔妈妈哪个没有儿孙?若是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就不好管束了,就是唐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您千万别去出这个头。” 白蓉萱见她一心为自己打算,神情都有些慌乱了,忙安慰她道,“你别紧张,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件事儿不能操之过急,自然是要等合适的机会才行。” 吴妈还是摇头,态度十分坚决,“我知道小姐是好意,心疼我和儿子,但做人不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我能在唐家做事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我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白蓉萱知道吴妈是怕旁人觉得她得陇望蜀,不够本分。何况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还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她索性不再多说,问起吴妈的事情来,“你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又怎么会嫁给吴介的父亲呢?”一般来说,作为唐氏的贴身丫鬟,即便不嫁给唐家的掌柜或是下人,也应该在白家的下人里选个身份可靠的。 吴妈脸色一红,难得扭捏地说道,“我早前还没到唐家做事时,就住在乡下。他是我大姑那个村子里的,农忙时我常去大姑家帮忙,见过他几面。后来经大姑的撮合说媒,就定了亲。谁成想没多久我父亲和别人到河里摸鱼的时候给淹死了,我们家没了支柱收入,我身为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只好出来做事,赶得也巧,当时伺候夫人的丫鬟生了病,她家里人要把她接回去治病,老夫人看我年纪合适,就把我买回来了。” 还真是巧,白蓉萱在一旁撑着下巴听得格外认真。 吴妈见状,就继续说道,“我家那口子听说我到了杭州之后,以为我不回去了,也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他在这边待了一年多,就给人搬货物,因为老实肯干,很得东家的赏识。不过家里还有不少的田,他待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我在唐家做了两年,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夫人就回了老夫人,让我回家去嫁人,还赏了我不少东西做嫁妆。可是没过几年,我家那口子就死了,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生活艰难,后来还是村长出面,把介儿送到了他大伯家生活,我就又来了杭州城想找个老妈子的活计,正巧当时小姐要嫁到白家去,我心想无论如何要过来磕个头,老夫人得知我生育过,以后小姐生儿育女也有人照顾,就让我作为陪嫁跟着小姐到上海去。” 原来是这样。 白蓉萱还想再问,吴妈却担心她还惦记着自己儿子的事情,忙安慰了她几句,又借口说天色已晚,要她早些休息。 白蓉萱也有些累,乖乖闭上了眼。 之后白蓉萱的生活就是上午跟着沈娘子上课,下午回到房间里绣准备送给唐学萍的枕套。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热,舅舅唐崧舟和唐学荛开始商议端午赛龙舟的事宜。 每年端午节杭州城这边的商会都会组织赛龙舟,每条龙舟上除了鼓头之外,还有三十二名挠手,除非是很大的铺子,否则很少有人家能凑齐这么多人,因此许多商铺都会联合起来。赛龙舟有祈福纳财之意,每家商铺对这个活动都会特别上心,尤其是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家家都想要个好兆头。 白蓉萱想着端午节快到了,母亲应该把寄送给哥哥的东西准备好了,于是将自己亲手绣制的两个荷包送去了母亲房里。谁知道母亲居然不在,问了吴妈才知道她被外祖母叫过去了。 白蓉萱将荷包留下,让吴妈收好了,等母亲给哥哥送东西时一并放在里面,吴妈见那荷包绣得十分精致,上面还有‘平安’的字样,笑着道,“小姐也是有意思,别人送哥哥都会绣个金榜题名马上封侯的花样,期盼前程。您倒是与众不同,只要少爷平安就万事大吉,您这是担心少爷呢。” 白蓉萱心里想着这一世自己根本不稀罕哥哥能有什么前程发展,只要他平安一生就足够了。她笑了笑,并没有和吴妈多说,直接去了唐老夫人的院子。谁知一进门就见唐老夫人手里捏着信纸,眼中流着泪,白蓉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哥哥在南京出了什么事儿,声音都变了调,“外祖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没事,你别怕!家里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能出什么事儿?”黄氏急忙上前安慰她,“你外祖母这是高兴呢。”又一脸无奈地对唐老夫人道,“您看看,把蓉萱都给吓着了,这是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 白蓉萱有些弄不清状况,但本能还是觉得这件事儿和哥哥有关,一眼紧张地看着唐氏。 唐氏见女儿这样,笑着解释道,“真没什么,是你董家表姐过段日子要来看望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多年不见她了,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呢,听说你董家表姐要过来,激动的哭了来了。” 董家表姐? 白蓉萱的脑海中立刻闪过董玉泺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第十章·主意 唐老夫人这辈子总共养育了三个孩子,除了长子唐崧舟和嫁到白家的唐氏之外还有一个长女。白蓉萱的外祖父还在世时,就做主将她嫁到了苏州董家。当时董家还没有发迹,和唐家只能勉强算是门当户对。大唐氏嫁去之后,董家没多久就顺应时代开起了织造厂,因为物美价廉,质量又在同类中出类拔萃,很得西南西北两地客商的钟爱,只用不到了两年就发家了。 只可惜大唐氏福薄,生下了一个女儿没多久就病死了。这一直是唐老夫人心中的痛,唐家人在她面前很少提及大唐氏,唯恐惹得她难过。 董玉泺就是大唐氏的女儿,她虽然身世可怜幼年丧母,但却有一个极其疼爱她的祖母。董家老夫人知道儿子还年轻,不可能不续弦,唯恐后娶的媳妇对董玉泺不好,就把她一直带在自己身边教养,事事亲力亲为,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也是因为如此,不但董老爷的续弦和姨娘对董玉泺要高看一眼之外,董家的掌柜、下人对董玉泺更是尊敬万分,是白蓉萱眼中的天之娇女。 唐老夫人还是在董玉泺年幼时见过一面,眨眼间十多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外孙女长多大了,模样像不像大唐氏,心中万分惦记这个外孙女。接到董家来信说董玉泺要来杭州探望自己之后,就激动得无以复加,老泪纵横。 白蓉萱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她记得董玉泺的年纪比唐学萍还要大一岁,但嫁得却比唐学萍晚,好像是哥哥去世的第二年才嫁去天津的。董老夫人虽然十分舍不得这个宝贝孙女远嫁,但为她选的夫婿却是万里挑一。天津邱家造船起家,从前专门给朝廷水师制造军舰,后来风云变幻,朝廷在革命中倾覆,政府开始当道,邱家见风转舵,顺应时局,立刻开建了厂子,只为福建、广州沿海一带的商户造船,如今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极尽钟鸣鼎食之态。 上一世白蓉萱在上海待不下去,去天津也是为了投奔董玉泺。至今她还清楚的记得抵达天津时正下着倾盆大雨,她和吴妈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邱家的大门前,受着门房下人的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过了许久才见到董玉泺。她当时正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在一众老妈子和丫鬟的拥簇下来到了大门口,和白蓉萱的落魄不同,她养尊处优,雨虽然大,但她身上自上到下居然连个水点子也没有。董玉泺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蓉萱,眼睛里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过了片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蓉萱,你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是啊!她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这个问题她后来问过自己无数次,可始终也没有找到答案。在天津的那段日子,董玉泺将她安置在邱家在天津郊区一处风景极佳的田庄里,还特地拨了几个心腹的老妈子过来服侍,吃穿用度无一不尽心。 临去北平之前,董玉泺得到消息,不顾即将生产还是赶过来劝阻她,“事已至此,你也该放手了,执念太深终究害人害己。蓉萱,你听我的话,回杭州去吧。舅舅和外祖母都惦记着你,你回到他们的身边,由外祖母做主给你选个好人家,以后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别再想从前的事情了。” 在北平最后的那段岁月中,白蓉萱不是没有后悔过,她也曾想过,如果听从董玉泺的话,是不是她的人生会完全的不同? 然而她还是毅然决然的去了北平,为了不被董玉泺发现,她甚至是和吴妈夜里悄悄离开的,只是给董玉泺留下了一封短信。 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会提前见到董玉泺。白蓉萱绞尽脑汁的回想,始终没有上一世董玉泺来探望外祖母的记忆。前世的这个时候哥哥还健在,她也安稳的生活在唐家,如果董玉泺来过,她不可能会忘记。 大概是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吧。 外祖母哭了一会儿,在黄氏和唐氏的安抚下止住了眼泪,“人的年纪一大,这眼泪也不值钱了,说掉就掉。”给自己的失态找着借口。 “咱们都知道您这是想外孙女了。”黄氏在一旁笑着说道,“董家在信中说了什么时候到没有?我们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唐老夫人也回过神来,把信递给了黄氏,“那倒没有说,玉泺自小跟在董老夫人身边,她难得出远门,想必董老夫人也会有所安排,不会太过随意,玉泺出发之前,大概会派个家中管事的提前过来打声招呼。” 黄氏连连点头,“那就好。家里空着的屋子不多,要不要包一间客栈,到时候人来了也有地方安置。” 唐老夫人道,“玉泺肯定是要住在家里的,治哥的房间原本就要收拾出来等他中秋节时回来住,不如现在就开始张罗,玉泺到了先住到治哥的房间去。至于董家的那些下人,就包一间客栈招待吧,最好也不要离家太远,免得两头跑起来麻烦。” 黄氏连声答应了,“那我明儿就告诉荛哥一声,让他别去铺子里帮忙,先找工人把房间收拾出来,我前天特意过去看过,内墙肯定是要粉刷的,外面也要重新漆一遍,再添几件新家具就行了。” 唐老夫人嗯了一声,“也不用太过麻烦,咱们就算把房子拆了重盖,只怕也比不上董家的一个角。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不管怎么说这是她母亲生活过的地方,唐家也就这么大的能耐,玉泺不会挑剔的。” 黄氏连连点头,但她本来就是娇惯孩子的人,一心只想给这个久未见面的外甥女最好的。 白蓉萱在一旁想了想,还是插口道,“依我看若是去包一间客栈,还不如租赁一间宅子的好,一来客栈人来人往的只怕董家的人嫌闹住不惯,二来也显得咱们唐家家底太薄,让董家看轻了。租一间宅子,咱们不去说,董家的人还能去打听这是不是唐家的房子不成?” 唐老夫人听了一怔,有些犹豫地沉思起来。 黄氏和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唐氏不赞成女儿的做法,“我倒觉得娘的话很对,这种面子活,不做也罢。” 白蓉萱解释道,“也不全是为了面子,也是为了显得看重表姐。客栈再怎么好也不如在家里舒坦,何况现在好一点儿的客栈全包下来也未必比租宅子便宜,不信你们就让荛哥出去打听打听。” 黄氏听着却是心中一动。董家近几年发展的好,杭州城很多布店都在董家拿货。董家几位老爷又十分能干,生意做得格外红火。黄氏到了这个年纪,早就不指望唐家大富大贵,只是自己的儿女也渐渐大了,若是能和董家交好,说不定以后遇难时也有个指望,因此她就对董玉泺这次的到来更加上心了。 黄氏道,“我觉得蓉萱的这个想法好,要不然等老爷回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我整日就知道围着锅台转,哪知道外面什么样了呀,老爷常年在外,肯定比我有见识。” 儿媳看重儿子,唐老夫人自然高兴,点头答应了。 等到晚上唐崧舟从茶叶铺里回来,黄氏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唐崧舟不但赞成了白蓉萱的想法,还答应亲自去租宅子,末了还不忘表扬道,“蓉萱这孩子真是大了,也有主意了,以后让茹儿多跟着她,好好学着,年纪也不小了,整日疯疯癫癫的可怎么行?” 一提到唐学茹黄氏就头疼。她索性不谈,和丈夫说起了董玉泺来后如何招待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唐崧舟没什么主意,让黄氏自己看着办,还提醒她如果有什么想不到的,可以去问问白蓉萱的意见。 黄氏想到白蓉萱最近处事越来越有体统,已有大人的样子,立刻就同意了。 白蓉萱就是从唐学茹口中得知舅舅正在四处打听谁家有宅子往出租赁的。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舅舅的肯定,白蓉萱十分开心,笑容不自觉的就爬上了嘴角。倒是唐学茹在一旁嘟着小嘴,“我妈还让我多跟你学学,以后少胡闹,你说我最近多安分,什么时候胡闹了?” 白蓉萱直接笑出了声,气得唐学茹要教训她,两个人正在闹着,沈娘子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这才让场面消停下来。《女诫》讲完之后,沈娘子开始讲《列女传》,白蓉萱不喜欢沈娘子的为人,又因前世已经听过一次,因此课也听得不认真。 没过两天,黄氏过来找白蓉萱商量迎接董玉泺的事情。白蓉萱好奇地问道,“董家已经定好日子了?表姐什么时候来?” 黄氏道,“今早刚寄来的信,说是过了端午节就出发,从苏州到杭州坐船走运河快得很,我算着这日子也近了,不知道你舅舅的宅子租得怎么样了。” 唐崧舟宅子租得很不顺利,有意出租的宅子不是价格太高就是离唐家太远不方便,他又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无从下手,有些六神无主,暗暗后悔当初不该把这件事应承下来。还是儿子唐学荛提醒他,实在不行就拖拖熟人,他这才在老主顾中间传出自己要租一间宅子的消息。没多久就有人登门告诉他只和唐家隔两条街的刘家要举家搬迁到长沙去,因此想把宅子卖出去。 唐崧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刘家?哪个刘家?” 那老主顾笑道,“你也是糊涂了,就是祖上出过一任举人的那个刘家。” “哎哟!”唐崧舟记了起来,“他家可不得了,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占地不小,只怕价格也不便宜吧?他们家在杭州世居多年,怎么突然想到要搬迁?这么着急,只怕价格也不提不上去,何况他是出卖,我是租赁,完全不对路子呀。” 那老照顾知道唐崧舟是个老实性子,向来很少打听别人家的事情,因此热心地解释道,“唐兄你有所不知,刘家仗着祖上的余荫,很是风光过一阵,只不过后人都不是读书的材料,仕途上也毫无进展,没办法就和旁人一起合股做起了海上的生意,也该着他们家走了狗屎运,头几年洋玩意还很新奇,从国外运输回来,船刚靠岸就给各大商行一抢而空,刘家仗着这层关系,可是没少捞油水。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谁家的买卖也不是一路顺风顺水做起来的,最近你有没有听说前段时间广州那边有几艘商船给大炮击沉了,其中就有他家占股的船。”老主顾说到这里,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一艘船,连船带货少说也是上万的银元,刘家赔了个底朝天,这才急着把祖宅脱手,好去堵那边的窟窿……” 唐崧舟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好的商船怎么会被大炮击中呢?又不是军船……难道这件事儿就不了了之没人过问了?是谁放炮击沉的?上头的政府为什么不下令去查?好歹给刘家一些说法和赔偿啊……” 老主顾听着笑了起来,“唐兄你想想,现如今哪个做官的不是裙带关系官官相护?这件事儿到现在也没有曝光出来,实际上就是被上头压下来了。刘家有几个脑袋敢去问责?除非他们是不想活了……我倒是听人说……”他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凑到唐崧舟耳边道,“刘家的大少爷这会儿已经被扣在上海了,只要刘家敢有异动,这个儿子就保不住了!” 唐崧舟吓得脸色一白,“这……这世道哪里还有公正王法?” 第十一章·租宅 这位老主顾的性格和唐崧舟正好相反,平日里闲着无事除了遛鸟之外就是到茶馆里听些八卦消息,看到唐崧舟一无所知的模样后,他仿佛找到了绝佳的听众一般,立刻来了精神,拉着唐崧舟进了唐家茶叶铺子后面的账房。唐崧舟屏退了伙计,又命人沏一壶今年新采的好茶送过来招待。 老主顾一脸得意,嘴上还连说着不敢当,这才坐下来讲起刘家的事情。 “如今时代不同了,唐兄你口中的这个公证王法已经不值钱了。你可知现在上海的市长是谁?”老主顾一边品尝着茶,一边神秘兮兮地问道。 唐崧舟想了片刻,“好像听说是姓管。” “半点儿也不错。”老主顾拍手道,“这个管市长年纪尚轻,只怕比你家那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如此年纪就能管一方百姓,可见其背景有多强大了?你还不知道吧,这位管市长的亲舅舅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南京政府的代总理曾绍权。自他当政后,就把家里的这些亲戚都培植起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位管市长之前从军,还上过战场立过赫赫战功,后来因伤退伍,直接就被舅舅送到了市长的位置上。上海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宝地,黄浦江边吸口气,嘴里都是银元的味道,报纸上整日的说那里是东方的夜明珠,是眼下国内最最发达了不起的地方。上海市长是一般的位置吗?炙手可热一手遮天,位置绝不一般,多少人的眼睛盯着呢,可谁敢说一句话啊?” 唐崧舟因为白家的原因并不喜欢上海,也懒得去听它的消息,但这会儿仍旧听得瞠目结舌,连说着‘原来如此’。 老主顾继续道,“听闻广州那边的守军司令也姓曾,虽然不知道和曾绍权有无关联,但总不会是巧合吧?看这意思,曾绍权是不想让这出事给外界知道的,因此下令压了下来。刘家不敢蚂蚁撼树,只能认栽,想方设法的堵住窟窿,不得已才出卖祖宅。” 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刘家的祖宅上。 唐崧舟直接说道,“我不过是因为家里要来亲戚,一时住不开,只想租赁个宅子安置罢了,并不想买宅子,何况我那点儿家底也不敢有这种痴心妄想。” 老主顾也是杭州本地人,和唐崧舟相交多年,太过了解他的性格,闻声笑道,“唐兄是个爽快性子,我自然是知道的。刘家这几年生意好,钱也没少赚,眼红的人不在少数,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家的事呢。这次商船出事,虽然消息被封锁了,但还是透过各种渠道流传出来,刘家这个时候卖房,自然卖不上高价。有真心想买却故意压低价格的,也有根本不买就是闲来奚落嘲讽的,刘家又着急用钱,这会儿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们家还算要脸,不敢明着在杭州城做,已经偷偷拉了几车东西去上海典当了。” 唐崧舟颇为震惊,“大家同为杭州人,刘家又向来本分低调,即便赚了钱,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咱们即便做不到雪中送炭,却也不该趁火打劫,怎么还有等着看笑话的人?”语气颇为不齿。 这位老主顾就是等着看刘家笑话人中的一个,听了唐崧舟的话,难免有些尴尬,他只能轻轻咳嗽了几声,替自己辩解道,“唐兄明鉴,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刘家的,只可惜自己人微力薄,因此才来跟您打声招呼,刘家这房子只怕不好卖,一时半会难以出手,你不如过去打听打听,如果能租下来,也算是帮了刘家一把。”他本意自然不是如此,是想让唐崧舟借着去刘家租赁宅子,趁机落井下石,他在一旁也能看个笑话,没想到唐崧舟完全不是这样的人,还说出了先前的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弄得他窘迫难安,自然也不好再坐,茶都没喝完就匆匆告辞离开了。 唐崧舟却没有多想,反而把这个提议当做正经事想了想。考虑了一番后,他回到家命人叫来了唐学荛。 唐学荛这两天都没有去铺子,忙着在家监管工人粉刷房间,弄得自己也是灰头土脸。平日里唐崧舟很少白天回家,唐学荛以为铺子里出了什么事,急匆匆的赶过来问道,“爹,你怎么回家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唐崧舟摇了摇头,“没出什么事儿。”把刘家的事情告诉了唐学荛,“我琢磨着刘家的位置倒也合适,如果他们家愿意,就把他家的宅子租过来,你一会儿过去问问,价钱方面别压得太低,都是乡里乡亲的,全当是帮忙了。” “知道了。”唐学荛痛快地答应了。 唐崧舟还不忘交代道,“态度要端正,别抱着看笑话的心理去。” 唐学荛嗯了一声,回房洗漱了一番,匆匆赶去了刘家。刘家出事,家中显得十分混乱,下人们的脸色都带着几分小心和不安。唐学荛过去的时候,刘家除了几个下人和管事之外,就只有外二房的一个老爷盯着,其他人不是去了上海跑关系,就是去了广州等消息。 刘二老爷听说了唐学荛的来意,以为他也和从前那些人一样,是来看刘家笑话的,因此脸色十分不悦,“不知你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我们刘家是要卖宅子,不是租宅子,你怕是走错门了吧?”口气十分不善。 唐学荛跟着父亲做了几年生意,极会看人脸色,听了刘二老爷的话,忙道,“我家苏州那头的亲戚端午节前后要来杭州走亲戚,家里小住不开,因此才想租一间宅子安置客人,这些天一直在为这事儿奔走,今天从一个老主顾那里听说您家要卖房子,所以才特意过来问问您家的意思,有没有可能在出卖之前先租一段时间,赚点儿小钱。” 刘二老爷听他口气诚恳,事情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到了嘴边的拒绝也没有直接出口,而是留了几分余地,“我不过是给人看房子的,却做不了这个主,等我问过家主的意思,再答复你吧。” 唐学荛自然没有异议,痛快地答应下来,又告诉自己的家门,这才彬彬有礼的告辞了。 刘二老爷没有忙着派人给刘家上海那头送消息,转身先是派了个伶俐的下人去打听唐家的人和事。不一会儿下人跑回来禀告道唐家在西湖边有个茶叶铺子,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一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唐家老爷为人正直,风评极佳。 刘二老爷听说之后,这才连夜派人去给上海的家主送消息。没几天消息传了回来,刘家家主同意将房子租给唐家的人,租赁费用就参照市价。刘二老爷满是惊奇,偷偷问回来送消息的管事,“家主真的答应了?”刘家的祖宅是要出售的,租赁不但耽误时间,万一哪里被弄坏了还要修缮会很麻烦。 那管事的连日奔波一脸疲惫,嘶哑着嗓子答道,“咱们家大少爷这会儿还被扣在宪兵队呢,宪兵队里的人都像是吸血的蚂蟥,就是想见大少爷一面也要钱打点,咱们又要补广州那边的窟窿,又要给上海这边送礼,应付起来有些捉襟见肘了。” 刘二老爷明白了管事的意思,刘家这是要完了……四月底的天已经转热,他却觉得自头到脚一阵冰冷,急忙拉了个人过来,让他去唐家送消息。 唐崧舟这几日也没闲着,一边等刘家的消息,一边也在积极寻找着合适的宅子,只不过走了一上午也没碰到合眼的,他心里想实在不行就还是包一间客栈吧。谁知道刚回到铺子,刘家的人就送了信过来,说刘家同意租宅子给唐家,请他这两日抽空过去把租赁的细节谈清楚了。 唐崧舟格外高兴,连声答应了。 等白蓉萱知道刘家的事情时,已经是五月初了。日暖风和,她和唐学茹陪着唐老夫人与黄氏、唐氏一起去刘家看宅子。自从知道唐崧舟租到了宅子后,唐老夫人就一直不放心,昨天刚刚和刘家交接完,她今天就要去看一眼。 唐崧舟知道后,特意让唐学荛去租了两辆马车,护送唐老夫人几人过去。 刘家和唐家就隔着两条街,走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唐老夫人对此非常满意,在马车里对白蓉萱道,“这距离正合适,董家那头的下人有事情回禀也能及时,不至于走太远。” 等下了马车,看到刘家的祖宅之后,唐老夫人就更满意了。刘家祖上毕竟出过一任举人,因此祖宅修缮的格外恢弘,满前两尊石狮子活灵活现,红漆大门向内敞开,门前站着几个刘家留下看房子的下人。 唐老夫人在白蓉萱和唐学茹的搀扶下进了门。唐家只租了刘家两间院子共九间房,其他的院门刘家都上了锁,但就这两间院子也是格外的宽敞,院子里草木青翠,海棠花开得争奇斗艳,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花香。 白蓉萱四处打量了一番,觉得刘家这宅子实在是太好了,好得已经把唐家比下去了。原本还计划着为唐家撑门面,董家人不问也不知这房子是租来还是唐家自己闲置的。可这房子一看就知道与唐家天壤之别,肯定不是唐家自己的。黄氏也有这样的担忧,和唐氏悄悄说道,“这宅子是不是太好了,反倒把咱们家比没了。” 这话刚好给唐老夫人听到了,她笑着道,“本来好的就是要给客人的,玉泺是自家人,董家的人却半点儿怠慢不得。何况宅子再好,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人。刘家能走到今天,有他们的福气运气,唐家一步一个脚印,不用和外人攀比。”她转过头,慈爱地看向唐学荛,“咱们荛哥争气,我还等着他也把生意做好了,给我买栋这样的宅子来住呢。” 一句话说得唐学荛士气大增,“孙子一定好好努力干,祖母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享孙子的福!” 唐老夫人高兴得连连点头。 就是一旁的黄氏心里也十分舒坦,她和唐氏并肩走着,唏嘘的说起了刘家,“虽然只隔了两条街,但从前还真不知道他家的事情。如今弄到了这个地步,让人觉得不忍。” 上一世董玉泺根本没有来过杭州,唐家也不用为了安置董家的人去租赁宅子,白蓉萱自然也不知道刘家的事情。 只不过听到上海两个字时,她的心还是会不可抑制的变得难受起来。 第十二章·端午 进入五月,离端午节越来越近。唐家也正式开始忙碌起来,黄氏忙着招待董家的具体事宜,唐崧舟和唐学荛则忙着赛龙舟的事。 或许是天气渐热的关系,沈娘子的丈夫又病了,接连空了几天的课。白蓉萱就趁着这个机会赶制送给唐学萍的枕套,等到了端午节前,沈娘子的丈夫还是不见好,白蓉萱的鸳鸯枕套却绣好了。因为是要送给唐学萍的成亲礼物,所以她也选了喜庆的红色布面,只不过绣线上多做了些功夫,不但配色新颖别出心裁,绣出来的鸳鸯更是栩栩如生,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像是真的一般。两只鸳鸯活灵活现,在荷花下白头相守。 和上一世一样,唐学萍格外喜欢,还回赠了白蓉萱许多绣线。 白蓉萱短时间内不打算再绣东西,让吴妈把绣线全都收了起来。 端午节前,相氏带着唐学莉来送节礼,因为董玉泺即将到来,家里人手又不够,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相氏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和唐学莉略坐了片刻就告辞了。 隔天,和唐家定了亲的张家居然派了长子张自力亲自来送节礼,黄氏虽然忙,但见了一表人才的准女婿亲自过来,还是张罗了一桌酒席,赶紧命人去铺子里把唐崧舟父子叫回来陪客,三个人一直喝到夜里才散。 唐学茹听说未来姐夫到了,强拉着白蓉萱去窗下偷看。上一世白蓉萱就见过这位姐夫,还知道他很快就会振兴家业,十分能干。唐学茹见了张自力后,立刻就要去告诉唐学萍,白蓉萱则趁机跑到了唐老夫人这里。 没一会儿唐学茹也跟了过来,她是来问唐老夫人端午节赛龙舟时她能不能去看热闹。唐老夫人想也没想的拒绝了,“那时候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有什么好看的?你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端午节过完你董家大姐也该来了,萍儿怕是没空,你和蓉萱怎么也要尽尽地主之谊,陪她四处逛逛。” 唐学茹本来一脸不高兴,听说董玉泺来了之后可以出去玩,紧绷着的小脸又变得明快起来。 唐老夫人对她没有办法,无奈又慈爱地笑了笑。 端午节之前,唐氏准备了两大包东西送往南京,白蓉萱做的荷包自然也在里面。白蓉萱还顺带写了一封信,再次叮嘱哥哥要以身体为重,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要立刻就医。写完信后,白蓉萱还是觉得不安,总想亲眼看到他才能放心。不过杭州离南京千里之遥,一路又动荡不安,有些地方甚至在打仗,母亲和舅舅肯定不会允许她出门,白蓉萱只能祈祷哥哥会按照约定回来过中秋节,到时候就可以见到他本人了。 南方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吃粽子,过节前两天,黄氏张罗着包粽子,还叫来了唐学萍、白蓉萱帮忙,没有得到消息的唐学茹则自己跑来了。黄氏看她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担心地叫道,“可不许祸害我的东西!”结果大家七手八脚的,五香肉粽,咸蛋黄粽子,蜜枣粽子……整整煮了一大锅,黄氏还命人送些到铺子里去给伙计们尝尝。 白蓉萱也趁机把孝敬长辈的香囊拿了出来,除了答应给唐学荛的之外,她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了一个。给外祖母唐老夫人的是长寿宝葫芦的样式,给舅舅唐崧舟的是招财元宝的样式,给舅母黄氏的是香扇的样式,给母亲的是万事如意的样式,给长姐唐学萍的是花开并蒂的样式,给哥哥唐学荛的是才高八斗的样式,给唐学茹的是岁岁平安结样式……家里人都很喜欢,夸她心灵手巧。 唐学茹叹了口气,“你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比没了。” 屋子里的人听到了,一齐笑出声来。 倒是黄氏身边的崔妈妈看出了些蹊跷,念叨道,“萱小姐这刺绣走线的手法倒像是北方独有的……” 白蓉萱吓出了一身冷汗,前世她在北平无事的时候会绣些东西,她租住的那间四合院隔壁住着一户人家,那家的媳妇虽然是北方人,但刺绣的技艺却格外好,白蓉萱身子稍好些时,常跟她坐在院子里绣东西,她经常耐心指导,白蓉萱针法上不可避免就有了北方的技艺,没想到居然被崔妈妈看出来了。她急忙解释道,“我就是随便绣的,哪提的上什么手法?” 大家也就没人再追问了。 端午节一大早有龙舟赛,唐崧舟和唐学荛天不亮就起来出门了。唐学茹想偷偷溜出去看热闹,却早就被黄氏盯上了,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等到了中午,大概是猜到龙舟赛也该结束了,唐学茹老实了不少。 下午时唐崧舟和唐学荛赶了回来,唐学荛所在的那支龙舟队只得了个第三,他有些遗憾,“因为是临时凑到一起的,配合有些不好,等明年提前下水试试,成绩肯定比今年要好得多。” 唐崧舟因为年纪的关系,并没有直接参与,但见到儿子这么有劲头,倒也觉得高兴,“就是为了讨个吉利,也不用非争第一,重在参与嘛。” 唐老夫人好奇地问道,“是谁家得了第一?” 唐学荛抢着答道,“还能是谁,仍旧是三江商会呗!他们都是训练过的,各个身强力壮,肯定比我们这些临时抓来的强一些。” 三江商会是杭州本地最大的商会,非常有实力,只要他们参加,龙舟赛的第一就必定会收入囊中。杭州城其他商会和商铺的人背地里都酸溜溜地说想要得个第一,除非三江商会散伙,大家才有希望。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端午节大家聚在一起吃了家宴,席上还饮了雄黄酒。唐老夫人对唐学萍和白蓉萱道,“你们两个虽然是女孩子,但也到了年纪,这雄黄酒也喝上一点儿,就当是应应节气。” 一般来说,家中长辈默许女孩子喝酒,就意味着她们长大了。 白蓉萱觉得很高兴。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外祖母的眼中已经是个大人,足以独当一面,迎接风雨了呢? 白蓉萱上一世东奔西走曾经喝过酒,所以反应还算好,唐学萍却是人生第一次接触,被辛辣的味道呛的连连咋舌咳嗽不断,一旁的翠屏忙倒了茶过来给她漱口,唐学萍这才舒服了些。 唐学茹也吵着要喝,被唐崧舟严厉地制止了,“你两个姐姐到了年纪才敢喝一点儿,你才多大,就惦记着喝酒了?整天不学无术,你要是把心思用到学业上就好了,前两天我看你的字写得还是一塌糊涂,平日里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多练练字,对你来说是受益一生的事情!” 唐学茹被教训的不服气,“我哪有闲着的时候,每天都忙着呢。” “是呀,你忙着上房揭瓦呢!”唐崧舟对她懒散的态度很是不满,“沈娘子虽然家中有事不能来,但你却不能因此松散。从明天开始每天写一百页的大字,我晚上回来检查,若是写得不好,等玉泺过来时你也不用跟着出门了,就在家里写大字,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唐学茹忙向黄氏求助,黄氏却从不插手丈夫教育孩子的事情,她狠心别过脸去,不敢去看女儿娇俏的小脸。 唐崧舟继续道,“也问问沈娘子的意思,如果她时间太紧,就给两个孩子换个先生,不能耽误了她们的时间。” 黄氏痛快地答应了。 第十三章·慌乱 唐学茹喜爱玩闹,但并不是那不会看脸色的人,眼见着父亲真有些动怒的样子,她聪明的闭上了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顶嘴。 唐崧舟瞪着她,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黄氏到底心疼女儿,急忙劝慰道,“大过节的,你就别教训她了,有什么话也等明天再说吧。” 唐崧舟见母亲、妹妹和外甥女都在饭桌上,为难地叹了口气,却也就此打住,没有再继续教训下去。 饭后唐学茹蔫蔫地挎着白蓉萱的胳膊出了唐老夫人的院门,人像是焯了水似的没什么精神。白蓉萱悄悄安慰她,“你这两天安分些,好好把字练一练,不然董表姐来了,舅舅真不让你出门。舅舅虽然不常动怒,但真生起气来,就是外祖母出面也不一定管用。” “我知道。”唐学茹闷闷地哼了一声,“所以才觉得郁闷啊……要不你陪我一起写吧,我们两个人作伴,一边说话一边写,写的也能快一些!” 白蓉萱不满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要!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唐学茹居然抱着一大卷纸来到了白蓉萱的房里,还叫嚣着,“你要是不陪我写,到时候也别想一个人陪表姐出去玩儿,我找条绳子把你捆结实了搁我身边!” 白蓉萱彻底无语,感觉自己是被殃及池鱼了。 两个人裁纸研磨,开始认认真真地练起字来。 本以为沈娘子很快会来上课,字也就不用写了,没成想一直到端午节后也不见她的人影,黄氏还特意吩咐崔妈妈送了些东西过去探望。崔妈妈回来说沈娘子的丈夫病得不轻,沈娘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整个人精疲力倦。 黄氏想起丈夫之前换女先生的交代有些犹豫不决。崔妈妈最了解黄氏,见状忙说沈娘子家徒四壁,看样子全靠她教人读书写字才能勉强支持生活,若是断了收入,她丈夫的汤药只怕都没钱抓了。黄氏吓了一跳,也就不再提换先生的事儿,还想找个机会跟丈夫商量一下。结果话还没机会出口,董家那边派来的管事到了。 果然如同唐老夫人预料的一般,为保万全,董家老夫人派了身边一个二等管事提前过来,把事情安排清楚。那人到了杭州后,登门拜见,黄氏不敢怠慢,亲自将人送到了唐老夫人的房里。 这位管事极其机敏,不然这种事情董老夫人也不会交代给他,他见了唐老夫人立刻行礼问安,口气异常恭敬客气,“小人是董家府里的二等管事,名叫周延福,见过老夫人。”周延福奔波了一路,神色虽然略有些憔悴,但人却收拾得干净清爽,明显是梳洗过后才来登门拜访的,身上的衣襟还有褶痕,一看就是新换上的。 唐老夫人叫他起来,又让李嬷嬷给他搬凳子。周延福连称不敢,退站在一旁,十分守规矩。唐老夫人见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在董家当上了二等管事,又是姓周,猛然想到了一个人,便问道,“从前董家有一位名叫周祥瑞的管事很是勤快能干,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周延福一愣,立即回答道,“那是小人的父亲。” 唐老夫人了然的点了点头,“我说呢。之前我大女儿嫁往董家时,都是他来往跑腿送信,因此见过几面,你长得跟他有七八分像,我一下就想起来了。你父亲近来身子可好?” 周延福忙答道,“承蒙老夫人高看,还记得小人的父亲。他身子大不如前了,如今得了董家的特赦,已经不再当值,开始养老了。” 这年月能被东家放了奴籍回家养老的人并不多,很多下人都会一头做到死,看来这个周祥瑞在董家人眼里一定很有体面,或者曾经对董家有过大恩。 唐老夫人不是那喜欢刨根问底窥探别人家事的人,知道答案后就不再多说,问起了董玉泺出行的安排,“玉泺什么日子出发?可是走水路?带了多少人?” 周延福低眉顺眼地答道,“大小姐于七日后从苏州渡头出发,预计两天就能抵达,随行的除了有府内的三少爷之外,就是婆子丫鬟和几个管事随从了,总计五十余人左右。董家在杭州城郊有间房子,董老夫人的意思是把随从安置到那边,大小姐身边只留用惯了的就是了。” 五十余人…… 黄氏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到自家女儿身边连个正经贴身服侍的丫鬟都没有,而董家一出门居然就带了五十人,她顿时觉得顽劣的唐学茹在自己眼中都没那么不顺眼了。 即便唐家临时租了宅子,不过只租了两间院子,统共也就九间房,算来算去也住不下五十人。黄氏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丈夫通个话,好和刘家商量一下,再多租几间房出来。 没想到唐老夫人听了周延福的话后,点头答应道,“这样也好。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实在是招待不下。之前已经租了两间院子,就是为了让董家来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却不成想来了这么多人,一时间很难安排。既然董家在杭州有房子,那就把玉泺平时用不到的人安排到那边去,有什么吩咐再叫过来就是了。” 周延福应了声是。 黄氏温顺地站在一旁没有插嘴。 唐老夫人又问,“你刚才说的三少爷是谁,哪一房的?” “是长房二老爷身下的长子,我们老夫人的三孙子,平日里和咱们大小姐的关系很亲近,大小姐要什么新奇的稀罕物都找他。这次大小姐出行,老夫人不放心,就让他护送着过来了。”周延福恭敬地答道。 唐老夫人嗯了一声,“还是你们老夫人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你这一路想必也累坏了,我让人收拾房间,你赶紧下去休息吧。” 周延福忙称不敢,“谢老夫人的好意,只不过小人这一趟来,家里还交代了别的事,可能要跑上两天,住在府中怕是多有不便,我就在离唐府不远的平安客栈住下,老夫人有什么事,我也好随传随到。” 唐老夫人闻声不再多说,让李嬷嬷送他出门。 等他走了,黄氏才好奇地问道,“娘,跟玉泺同行来的三少爷是什么人?” 大唐氏在黄氏进门前就出嫁了,黄氏没怎么见过董家的人,她又不是个爱打听的性子,因此不大清楚董家的事情。唐老夫人耐心地说道,“董老夫人是个有福气之人,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你董家姐夫在董家排行第四,上头有三个哥哥。董家虽然没分家,但外房统共就两支,子嗣并不兴旺。我刚才问了一下,周管事说是长房二老爷家的,想必就是董府二老爷家的三少爷了,董老夫人既派了他来,想必也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到时候好好招待就是了。” 黄氏担心地说道,“娘,家里头实在住不下了,外面租的宅子又是住下人住管事,董家三少爷过去怕是不妥……” 唐老夫人沉吟片刻,立刻就有了主意,“让荛哥委屈一下,把他的房子收拾出来,让给三少爷住段日子,他或是住到外面的客栈里,或是到铺子里对付一下,玉泺在这里不会久留,等他们走了他再回来。” 黄氏松了口气,“这样也好,那我这就跟荛哥打声招呼去。” “嗯。”唐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想到即将到来的外孙女,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黄氏连忙派人去把在茶叶铺忙活的唐学荛叫了回来。唐学荛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一头大汗地赶了回来,听了黄氏的话后,顿时一脸无语,“这种事情您和祖母做主就行了,我又不是那七八岁不懂事的小孩子,难道连轻重缓急也不知道吗?铺子里还一堆事儿呢,我没工夫收拾房间,您让阿顺替我收拾一下吧,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连口长气都没敢喘,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您可真是的……”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阿顺是黄家门房的小厮,今年才十二岁,是唐崧舟前两年去外头走商的时候捡回来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因为乖巧听话,人又活泼机灵,就留在了唐家帮着跑腿打杂。 崔妈妈在一旁听了,忙道,“阿顺还是毛头小子,做事怕是不稳妥,还是我跟他一起收拾去吧。” 黄氏自然答应。 崔妈妈和阿顺两人又叫来了春桃和三喜帮忙,没一会儿就把唐学荛的房间收拾好了,把他惯用的东西都打好包,让阿顺请管事的雇了辆马车送去了茶叶铺子。那些不常用的则装进箱子上了锁,回头搬进库房里。 唐家管事的人姓严,年轻时就跟着唐老太爷,他一辈子没有成亲,无儿无女,一直在唐家做事,为人本分老实,年轻时跟唐老太爷出去遇到了土匪,为救唐老太爷还受了重伤,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在唐家很受信任。唐老夫人几年前就留下话来,让他安心在唐家住着,将来由唐家养老送终,因此他做起事来就更尽心了。 第十四章·忐忑 既然得了董玉泺具体的出发日子,很多事情就要着手安排起来了。黄氏特地拉着唐氏去看为董玉泺准备的房子。 这间房原本是白修治没有去南京求学时住过的,离唐氏的房间不远。当时做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她们娘俩走动方便。后来白修治外出读书,房间就一直空着。此刻房前空地上种着的两棵石榴树正开着橙红色的花,喜气洋洋的让人看着就喜欢。 白修治少年时就一心向学,房间内陈设也过于简单干净,除了书柜桌椅之外,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添。这次为了董玉泺,不但粉刷了墙壁,还添置了不少家具,房间内摆着好看的瓷瓶,插着今早新摘的芍药花。 即便处处用心,黄氏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向唐氏问询着意见,“你觉着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合眼需要调整的?” 唐氏四下打量了一圈,模样轻松,不像黄氏那么紧张,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觉得都挺好的啊。” 唐氏的性格自来都是如此,与世无争,什么事到了她嘴里都是好好好,就没听她说过谁一句不是。黄氏不信,拉着她不肯走,“你仔细看看,就是细小的角落也别忽略了。” 唐氏看她紧张到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平日里遇到什么事儿你都是最淡定的,今儿是怎么了?” 黄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快别说了!我一听那个姓周的管事说玉泺这次要带五十多个下人来就慌了手脚,生怕哪里做的不好让董家人看笑话。你说董家得多大的院子,能住得开这么多人?” 唐氏嫁去的上海白家比董家还要富庶,所见过的大场面比这还要夸张几倍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想到白家,想到已经离自己而去的丈夫,不禁有些难过。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一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吧?她凄然地笑了笑,略有些疲惫地应付着黄氏,“不会的,已经很好了。” 黄氏一门心思都在房间摆件上,没看出唐氏情绪低落,听了她的话总算松了一小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拉着唐氏跑到后厨灶上,和后厨的管事商议着采买的事情。 唐家人口不多,后厨只雇了两个婆子,都是杭州本地人,两个人都姓马,是叔辈姐妹。年纪稍大的那个就做了管事,不过无论采买还是做菜,两个人都是一起负责,感情很好,从未出过状况。她们来唐家做事并没有多久,虽然从外边听说过唐家和董家的关系,但并不了解董家的情况,看到黄氏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她们也清楚来的一定是贵客,因此不敢怠慢,小心又紧张地提着建议。 黄氏事无巨细地一一安排着,“鸡鸭都要活的,这会儿就买回来养着,记得仔细挑选,要买最肥最精神的。鱼还是鲜活的好,和你们常买的那几家说好,提前预订下来,别到时候要用时没有,都要当天打捞出来的,要是有河虾和螃蟹也订一些。这肉现买就成,但一定要去你们熟悉的那两家,务必要保证猪肉干净,可别是那病猪瘟猪拿出来坑人。” 马婆子连声答应。 黄氏又问,“你们会不会做正宗的苏州点心?我怕玉泺想吃的时候家里没有,那可怎么办?” 两个马婆子面面相觑,都不会做苏州的点心。 唐氏在一旁道,“外面又不是没有卖的,回头让大哥提前买一些备着就是了。” “那也行。”黄氏嘴上说着,心里还是担心,“万一口味不正宗怎么办?” 唐氏忍不住好笑,“你今天可真是慌了,玉泺自小在苏州长大,再怎么好吃的点心吃了这么久大概也腻了,只怕她更想尝尝咱们杭州的点心呢。” 马婆子忙道,“杭州的点心我会做,麻饼、椒桃片、麻酥糖都比较拿手。” 黄氏一边称赞唐氏想得周到,一边让马婆子这就采买原料,先做出几样来让唐老夫人尝尝,看看味道好不好。 而此时的白蓉萱正和唐学茹待在房间里写大字,自然不知道后厨那边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两个人坐在临窗的桌子上,闻着窗外馥郁的花香,一页一页认真地写着。起初白蓉萱还有些走神,但很快就静下心来,心无旁鹫地写了起来。 唐学茹写了几十页纸就没了耐心,不高兴地放下了笔,小声嘟囔道,“姐,你见过玉泺表姐吗?” 正在写字的白蓉萱不及细想,随口答道,“见过。”不止见过,在天津时多亏有她帮忙,才不至让自己走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唐学茹立刻来了兴致,眼睛亮的出奇,“见过?什么时候见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吓得白蓉萱猛然回过了神,她愣愣地看着唐学茹,立刻就有了主意,“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你也在的。从前玉泺表姐来过杭州的,你不记得了吗?” 唐学茹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来过杭州?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大概是你那时候还小吧。”白蓉萱这样一说,唐学茹就没有兴趣再往下问了。白蓉萱记得很早之前董玉泺的确跟着她父亲来过杭州一次,当时她父亲要去外地办事,恰好路过杭州,在唐家小住了几天,还陪着董玉泺在西湖玩了两天。唐家为了招待他,还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吵吵闹闹的,因此她记得格外清楚。 不过自那之后董玉泺就一直生活在苏州,再也没来过杭州了。 两个人一直写到天黑,才揉着酸疼不已的胳膊放下了笔。即便这样,唐学茹依旧没有写够一百张,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在白蓉萱的陪同下带着自己的‘杰作’去了唐老夫人房里。唐崧舟正在和唐老夫人商议着董家人来之后的招待事宜,看到女儿听话的写了字,唐崧舟十分满意,认真地看了看她的字之后,语气也不像往日那般严厉,“还要再好好练练,笔法不够纯熟,下笔也不稳。”唐崧舟虽然从商,但是却写得一手好字,很多铺子开张都会请他题字。 唐学茹累了一天,没什么精神顶嘴,点头答应了。 唐崧舟看着就更满意了,对黄氏道,“一会儿把我买回来的点心送一盒给她尝尝。” 这些点心买回来原本是为了招待董家人的,黄氏笑着答应了,还做主给白蓉萱也送去了一盒。苏州点心多用猪板油,口味重甜,白蓉萱不大吃得惯,所以捧着点心去了唐氏那里。没想到舅母会做人,早就送了一盒给母亲品尝。白蓉萱只能讪讪地笑,吴妈也在房间里,逗趣地说道,“夫人和小姐真是一条心,夫人还让我把点心给您送过去呢,没想到您就来了。” 唐氏自打从白家回来之后,心有郁结,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睡得很早,这会儿天刚黑就已经躺下了。见到女儿,她向白蓉萱招了招手,“过来坐,陪我说说话。” 白蓉萱依言在床边坐下,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绣制的荷包被母亲挂在了床头。唐氏握住了女儿的手,柔声问道,“蓉萱,你最近好不好?” 白蓉萱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自然好了,您看我活蹦乱跳的就知道了。”她误以为唐氏还在担心她过年时得的‘怪病’。 唐氏却紧张地问道,“那你跟妈说实话,为什么最近老是关心你哥哥的身体,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白蓉萱心中一凛。 第十五章·杀人 知子莫若母,白蓉萱自以为把心思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唐氏看出了端倪。 唐氏见白蓉萱像是受到了惊吓,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忙安慰道,“你别慌,妈不是在逼问你。只不过你又是写信,又是给他绣平安荷包,我觉得奇怪。是不是他在信里跟你说了什么,你没有告诉家里的长辈?若是他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才行啊。” 儿子远隔千里,最担心的莫过于唐氏,只不过她也知道儿子有雄心抱负,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因此不敢束缚住他的手脚,只能把担忧、思念都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白蓉萱眼圈都要红了,她很想告诉母亲,上一世哥哥最终客死他乡,没多久她也撒手人寰,自己就像是一只失去了庇护的乳燕,在风雨中找寻不到方向,只能处处碰壁……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否则非要吓坏母亲不可。更何况如果母亲问起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要告诉母亲自己重活了一回吗? 母亲会信吗? 白蓉萱有苦难言,只能强颜欢笑道,“哥哥什么也没说呀,如果他说了什么我当然会告诉您。我就是担心他一门心思只知道读书,最后累坏了身子。更何况……”她故意表现的忧心忡忡,“现在世道这么乱,也不知道读完了书能做些什么?”这话上一世愤世嫉俗的徐倾誉陪孟繁生来探望她时经常挂在嘴边,探讨时事时更是义愤填膺,她听得多了,说起来也是格外的顺口。 想到孟繁生和徐倾誉,白蓉萱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来。这会儿孟繁生应该还在南京读书,和哥哥是关系非常好的密友,哥哥死后没多久他便顺利毕业,几经辗转去了北平,在北平大学任教,每天活得谨小慎微憋憋屈屈,根本闯不出什么作为。记得在北平最后过的那个中秋节,刚刚过完哥哥白修治的忌日,孟繁生心情不佳喝得醉醺醺的来找她闲谈,说起当初上海一所大学也录取了他,如果当时去了上海,说不定人生际遇会完全不同。 临走时还从怀中掏出两块用牛皮纸包着的月饼交给她。 上一世孟繁生对自己照顾有加,在北平的那段日子要不是有他仗义帮忙,自己只怕根本撑不到除夕之日。白蓉萱心里想着要不要找机会提醒孟繁生一下,让他这次选择去上海任教改变人生呢?可万一上海还不如北平,那又该怎么办? 白蓉萱无比苦恼。 唐氏见她一脸孩子气,稍稍放下些心来,“妈这辈子所能依靠的只有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才行,如果有事,千万不能瞒我。” “知道啦。”白蓉萱痛快的答应了。 从唐氏房里出来,前世一幕幕的画面在白蓉萱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她回想到哥哥早逝,想到母亲病故,想到自己苦雨凄风的一生……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她已经重生,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改变这一世的命运。 星月辉映下,白蓉萱握紧了拳头,更加坚定了信心。 大概是心有所思,这一夜白蓉萱睡得极不踏实,头也疼得厉害。 谁知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唐学茹就把一个爆炸消息带了过来。她心急地拉扯着还没睡醒的白蓉萱,“你怎么还有心思睡啊,快起来,我有大事要告诉你。” 大事? 白蓉萱一下子就惊醒过来,“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我哥哥……” “不是不是!”唐学茹急忙地摆了摆手,“是沈娘子。” 白蓉萱这才松了口气,对沈娘子的事情不大感兴趣,“沈娘子?她怎么了?” 唐学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还不知道吧,她把自己的丈夫给毒死了,现在已经被保安团的人抓走了。” “啊?”白蓉萱十分惊奇的张大了嘴巴,“她疯了吗?”虽然时代在逐渐改变,但杀人还是要偿命的,何况她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世人该怎么看她? 白蓉萱的脑海中闪过沈娘子给自己讲述《女诫》时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把她和毒杀亲夫的人联想到一起。白蓉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是听谁说的,或许是乱传的流言也说不定。” “什么乱传的,是灶上马婆子买菜时听人说的,她回来告诉我妈,我妈还不肯信,特意让阿顺出去打听,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唐学茹连连咋舌,“真没想到沈娘子会杀人,太不可思议了。” 何止是不可思议,简直是惊世骇俗! 白蓉萱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前世的沈娘子,这才猛然发觉上一世沈娘子好像也是在这个时候消失的。当时她找了个理由辞馆,唐家不好多留,给了她一笔还算丰厚的酬谢礼,之后她就音讯全无了。白蓉萱也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至于她有没有杀人,就更无从得知了。 白蓉萱梳洗过后,唐学茹拉着她匆匆赶去了唐老夫人房里,唐崧舟和黄氏都在,正不无唏嘘的向唐老夫人说着沈娘子的事情。 “是沈家隔壁的邻居最早发现的。沈娘子的丈夫因常年都在病中,整日咳个不停,吵得邻居心烦意乱颇有怨气,却又不好多说。可出事的那天中午之后,就没有再听到过咳嗽声,邻居还以为沈娘子的丈夫亡故了,跑过来奔丧,结果就看到沈娘子家的大门紧闭。邻居担心出事,找来好几位左邻右舍做见证,一脚踢开了大门,进了屋才看到沈娘子的丈夫七窍流血,已经惨死在床上,那模样吓人极了。邻居见沈娘子丈夫这副死相,明显不是正常死亡的,就慌慌张张的报了保安团,保安团的人过来一看,就发现沈娘子不见了,觉得她的嫌疑最大,立即下令四下搜寻起来,昨天半夜在离杭州城不远的小村子把沈娘子给抓了回来,沈娘子也承认是自己下毒杀了丈夫,用的毒药是毒老鼠用的砒霜。”黄氏说完,脸都吓白了,“沈娘子那个人学问好,清高孤傲不怎么说话。平日和她打交道虽然不多,但偶尔也说几句话,实在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 唐崧舟嫌恶地说道,“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唐老夫人一辈子风风雨雨,接连遭遇大女儿病逝,小女儿被夫家赶出家门,坎特磨难见得多了,所以这种生生死死的事情对她来说早就看得淡了,说起话来便有几分淡然处之的味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一个女人要养一个家,确实也不容易。她丈夫常年都在病中,若不是靠她抛头露面教书育人赚些家用贴补日子,只怕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了。她既有功,也有罪,孰是孰非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旁人却不好判断了。她或许是久伺榻前累极了,又或许是为了让丈夫得以解脱,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都是个悲剧,咱们不是局内的人,不了解事情的内情,也不要多做议论了。” 唐崧舟十分赞成母亲的看法,对黄氏吩咐道,“跟家里人也说一声,这件事儿知道了就好,不要再乱传了。” 黄氏对唐老夫人的话尤其信服,立刻恭顺地应了下来。 第十六章·道理 唐老夫人接着道,“先不论沈娘子为人如何,毕竟和唐家有缘相识一场,对蓉萱和茹儿也算尽心。古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她被抓入狱,犯的又是杀人大罪,恐怕再难出来,回头派人去她家里瞧瞧,她丈夫的后事是如何处理的?若是有需要就帮衬一把,乡里乡亲的,全当是为小辈后人积德了。” 唐家都是心思纯善之人,黄氏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正好白蓉萱和唐学茹走了进来,唐老夫人不再说这个话题,拉着两人的小手问道,“今儿怎么起了这么早?都还没吃饭吧,正好在我房里用,我让李嬷嬷亲自给你们做。” 李嬷嬷厨艺很好,只是年纪大了闻不得油烟的味道,唐老夫人体恤她已经很少让她下厨了。 白蓉萱乖巧地答应了,唐学茹却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沈娘子怎么样了?她会被处死吗?” 唐崧舟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这是大人的事儿,你一个小孩跟着掺和什么?以后家里不许再说关于沈娘子的事儿,听到了没有?” 唐学茹气哼哼的抱着胳膊不答话。 唐崧舟又对黄氏嘱咐道,“回头再想办法给她们俩找一个女先生,也不拘于学问有多好,最主要是人品要端正。” 看来舅舅是深受沈娘子毒杀亲夫的事情影响,觉得人品比学问更重要。 白蓉萱心里稍稍有些不以为然。 如果通过外表就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之事发生了。何况沈娘子在事发之前也算是舅舅口中‘人品端正’之人,结果呢?白蓉萱想到她讲《女诫》时义正言辞教导她和唐学茹要谦虚忍让、待人恭敬的画面,此刻回忆起来竟然格外讽刺。 唐老夫人听了儿子的话,插嘴道,“玉泺马上就要来了,她们两个都要招待陪客,你们也不用急,慢慢去找合适的人就是了。只不过蓉萱年纪渐渐大了,以后读书的时间可以略缩一缩,也要着手学些管家上的事情了。” 白蓉萱清楚外祖母这是要为自己出嫁做准备了,女孩不会管家,嫁到夫家很容易吃亏。只不过她前世至死仍是孤苦一人,孟繁生对她的心思她也不是不知道,吴妈还偷偷问过她的意思,只是她当时病入膏肓,又怎么能去拖累别人呢?更何况她对孟繁生像是对哥哥一般敬重,并没有半点儿男女之间的爱慕。 重活一世,她又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黄氏明白唐老夫人的用意,见白蓉萱低头沉思着,以为外甥女害羞,忙上前拉住白蓉萱的手道,“蓉萱是大人了,以后多抽出时间跟着我,舅母教你怎么管家。”她心里想的是以白蓉萱今时今日的情况,她的婚事白家不可能插手,想找门第太高的怕是不成,但比唐家略差一些的还是很轻松的,再说外甥女美貌轻盈,柳眉星眸,和唐氏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肯定不愁没有好姻缘。 唐氏年轻时的美貌是出了名的,没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来说媒的人就差点儿踩烂了唐家的门槛。 唐学茹听说白蓉萱可以不用读书,急嚷着道,“妈,那我也跟您学管家,我也不读书了。” “你?”唐崧舟在一旁气得笑出声来,“你急什么?还早着呢,给我老老实实的读书写字去!对了,你今天的大字写完了吗?” 唐学茹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顿时没了精神。 唐老夫人见了她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心疼地替孙女出头,“她年纪还小着呢,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这做爹的教育就是了,老是这样大声大嚷的,她能听得去进去吗?” 唐学茹有了祖母撑腰,立刻钻到她怀里撒娇去了。 唐崧舟无可奈何,只得借口说铺子里还有生意要做,饭也没吃就走了。黄氏连忙追了出去,让灶上装了几个包子给他带着。唐崧舟不愿意接,“外面有卖的,我去买几个垫垫肚子就是了。” 黄氏道,“这是荛哥最爱吃的三鲜馅,再说外面的哪有家里做得干净?” 唐崧舟看着黄氏笑,“原来是给荛哥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黄氏和唐崧舟感情极好,闻声脸色一红,呸了他一声,“你难道不吃?”把包子塞到唐崧舟手里,跑去灶上盯着马婆子做麻饼。 唐学茹见父母一走,立即大着胆子向唐老夫人问道,“祖母,你说沈娘子会死吗?” 唐老夫人神色和蔼地望着她,“你爹才走,你就忘了他说的话了?他这个人说起话来虽然嗓门大语气重,但所说的事情却是在理的,以后家里家外,都不许再提沈娘子的事情,要是给我知道,不用你父亲发话,我就先要教训你了。”唐老夫人对子孙都格外疼爱纵容,平时很少发脾气,但真要管教起人来,就是唐崧舟也不敢插手。 唐学茹嘟着嘴,眼神里满是好奇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不许她打听关于沈娘子的消息。 唐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这人活一世,要经历的事情可多了。这事情有好久有坏,所以遇事要三思而后行慎之再慎,若是最终决定做了,哪怕做错了也要承担后果不能逃避。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好奢求的,只要家宅平安你们都能快快乐乐的就知足了。你们两个好好记着我这番话吧。” 哪怕做错了,也要承担后果…… 白蓉萱想到前世的自己最终沦落到那样的境地,是不是也是因为最初的选择就错了呢? 如果当初她没有离开杭州,没有去白家,是不是一切就都变了?可那样的话,她还有重活一世的机会吗?她还能见到母亲救回哥哥吗? 白蓉萱满脑子都是问号,纠结极了。 “祖母说什么呢,你听懂了吗?”身旁的唐学茹年纪还小,对唐老夫人的这番话无法理解,轻轻推了推白蓉萱的胳膊。 白蓉萱回过神来,望着唐老夫人遇事沉着淡定自若的模样,再次觉得唐老夫人的话蕴含了很多她前世忽略了的做人道理,心悦诚服地说道,“是,外祖母说的是,蓉萱受教了。” 重活一世,她也没什么好奢求的。只要哥哥平安,母亲健康长寿就足够了。至于白家……就让她彻底的忘掉吧。 唐老夫人见她理解自己的话,十分欣慰,吩咐李嬷嬷把早饭摆进来。 “我还要吃骨汤小馄饨!”唐学茹笑着提要求,飞快向门外跑去。 唐老夫人忍不住摇头苦笑,“就你要求多,你李嬷嬷身子不好,你心疼心疼她吧。家里头没有现成的骨汤,就包几个馄饨算啦。” 李嬷嬷在门口道,“我去灶上问问马婆子,要是有骨头就现熬一锅,又不费什么事儿,老太太和萱小姐正好也吃一碗。” 唐老夫人握着白蓉萱的小手,“感情咱们俩还沾了茹儿的光。” 白蓉萱浅浅的笑,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第十七章·大雨 因为唐崧舟的吩咐,唐家人都对沈娘子的事情闭口不言,眼看着董玉泺到来的日子又一天天临近,家里人忙得脚不沾地,沈娘子渐渐就被人抛到了脑后无人提及了。 不过崔妈妈受了黄氏的吩咐,特意赶去沈娘子的家里探望了一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结果回来时崔妈妈脸色发白,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路小跑着去后厨找黄氏。 黄氏正在品尝马婆子刚熬出来的老鸭汤,“味道正好,清新可口又不腻。玉泺远道而来舟车辛苦,正好喝这个汤解乏,接风宴上就定这道菜了。” 这几日把两个马婆子累了个够呛,唯恐菜做得不好东家不喜欢,听到黄氏肯定的话,两个人吊着心总算落回了原处,脸上也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崔妈妈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崔妈妈为人稳重,一直贴身伺候,黄氏最了解她的性格,除非是什么大事,否则不会这么慌慌张张的。黄氏看着一愣,急忙问道,“怎么了?是铺子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是不是!夫人别慌,铺子里好好的,老爷和少爷也没什么事。”崔妈妈冲她使了个眼色,黄氏提心吊胆的跟她回了房。等关好了门,崔妈妈神情紧张地回禀道,“我今早去了沈家才知道,沈娘子在保安团的监狱里用自己的衣服搓成绳子自杀了。” “什么?”黄氏脸色大变,“怎么会自杀呢?” “您想想啊,她毒杀亲夫也是死路一条,还少不了要遭些罪,她也算想开了,干脆自己了断了。”崔妈妈到现在整个人还直哆嗦,“保安团那边见人已经死了,就把她的尸身送回了沈家,谁知道沈家的人恨死了她,不肯帮她收尸,用草席裹着随便扔到乱葬岗去了。” “怎么能这样?她娘家的人呢?”黄氏目瞪口呆,无法理解。 “她毒死了丈夫,沈家的人恨不得亲自手刃她,哪个还会好心花钱给她办丧事?我瞧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邻里没一个同情她的,都觉得她最毒妇人心这是老天的报应,还有些说得难听的,说她是什么当世潘金莲之类的,让人听着难受。我在葬礼上没看到沈娘子的娘家人,估摸着觉得丢人,没脸来吧。”崔妈妈也见过沈娘子,平日里看上去虽然孤傲冷漠了一些,但好歹认识一场,见她最终沦落到这个地步,眼圈也红了。 黄氏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啊。” 这件事后来给唐学茹偷偷知道了,立即跑来告诉白蓉萱。白蓉萱从前并不喜欢沈娘子的为人,觉得她表里不一,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类型。但听说她的遭遇之后,反而同情起她来。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可怜苦命的人,她还特意为沈娘子抄写了一份往生咒,在她头七的日子吩咐阿顺在晚上烧了,盼望她来世为人不要再这么辛苦。 白蓉萱和唐学茹和沈娘子打交道最多,尤其是白蓉萱,两世为人都受过她的教导。两人一时间都有些落寞,连带着写字的劲头也不比前两日了。 唐崧舟知道后也没有催促,让唐学茹安心了不少。 好在很快就到了董玉泺到来的日子,白蓉萱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到了这件事上。因为前世董玉泺这个时间并没有来过杭州,白蓉萱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反而有些小小的期待。 董玉泺在董家地位极高,是董老夫人的心头肉,她的出行自然也是万分谨慎。唐家这边也没有丝毫怠慢,等周延福来通知明日上午董玉泺的船就会在运河渡头停靠时,黄氏就商议着迎接的事情。由杭州城到运河港口还要一段距离,黄氏的意思是让唐老夫人在家等着,但老人家惦记着久未谋面的外孙女哪里还坐得住,态度异常的坚决的要亲自过去。黄氏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马车都是提前雇好的,但黄氏还是不放心,让唐学荛再去盯着看一看,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紧接着又马不停蹄的拉着唐氏去看要给董玉泺和董家三少爷住的房间,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整个唐家的下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各个如临大敌,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 迎接女眷,家里的唐老夫人又要去,黄氏和唐氏是肯定要随行的,其次就是唐学萍,唐学茹和白蓉萱三人,连带着唐崧舟和唐学荛明日都要跟过去,确保路上安全。 或许是被黄氏搞得紧张,唐氏素来沉稳淡然的性子也跟着着急起来,亲自到白蓉萱的房间帮她选明日要穿的衣服。 没想到半夜就下起了大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大家都打扮好了,聚集到唐老夫人的房间里。大概是为了见外孙女,唐老夫人特意换了件松绿色的斜襟大衣,戴着一条黑色绒面锁金线的抹额,正中间镶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翡翠,趁得整个人像是一株历经风雨依旧不倒的青松,人看上去十分有精神。 唐崧舟望着窗外的雨势,心疼母亲年迈不想让她折腾,“这么大的雨,您还是在家待着吧,我保证把玉泺给您万无一失的接回来行不行?” 唐老夫人没等他说完就摆起了手,“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是一定要去的,你就保证马车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行了。” 唐崧舟知道母亲性格坚决,拿定主意轻易不会妥协,只好和唐学荛撑着伞去了大门,看看马车都到位了没有。 黄氏拉着唐氏念叨,“你快帮我想想,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我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就担心今日出什么差池。” 唐氏今天难得穿了件枣红色的衣衫,显得她脸色极好,像是三月桃花的花瓣。白蓉萱很喜欢母亲这样打扮,亲昵地贴在她身边。唐氏多年不管家中的事情,哪有黄氏想得周全?她微笑道,“你想得很周到,把我没想到的都想全了,我哪儿还有要提醒你的!” 黄氏看到一旁一身杨桃色衣裙的白蓉萱,整个人就像早春枝头第一芽绿叶,神清气爽,让人看着就喜欢。她知道白蓉萱大了,比旁人有主意,忙拉了白蓉萱询问,“蓉萱,你快帮舅母想想,还有什么事是我没想到的。” 白蓉萱很少见到黄氏这样六神无主的样子,看来是真急了。她就好心提醒道,“董家那头来的人不少,一路上服侍极尽周到咱们倒不用担心。只是这么大的雨,我担心董家的船为保安全可能会晚些到,但看外祖母这个样子是片刻都不想等了。我看不如多带些茶水糕点,也免得在港口渴了饿了手边没有东西吃。” 黄氏连连点头,“还是我家蓉萱想得周到。”转身就吩咐崔妈妈去后厨准备。 崔妈妈揽着裤脚脚不点地的沿着屋檐跑了。 唐氏在一旁道,“港口那边很繁华,什么都有卖的,不用担心。” 白蓉萱挎着她的胳膊,撒娇提醒道,“妈,这么大的雨,哪个小贩会出来摆摊做生意呀。” 唐氏一怔,想着也对,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第十八章·出发 唐崧舟很快撑着伞返了回来,只是没想到他身后居然还跟着相氏与唐学莉。屋子里的人看到相氏都是一愣,黄氏更是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她怎么来了’这样的话了。 唐崧舟向唐老夫人禀道,“娘,马车都准备好了。长房相姨娘知道玉泺今天到,也特意带着学莉过来了,想跟着去渡头接人。” 唐老夫人有些意外。 长房和二房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相氏忙上前几步,态度谦卑恭顺地请示道,“老夫人,听说咱们家大小姐要回唐家探亲,我就赶紧带着莉姐儿过来了。虽说分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您无论如何也得让我和莉姐儿跟着过去,也让她跟见见这些表姐妹,她们以后的路还长,若是真遇到什么事儿还需要姐妹们的帮衬呢。我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上不了台面,您放心,我就远远的看一眼,不往近了走。”她因为来得急,裙角都被雨水打湿了,说的话又面面俱到,一口一个咱们家,显得极是亲近,虽然来得突然,却并不让人讨厌。 白蓉萱在一旁见了,也不禁佩服起她的深谋远虑来。 唐老夫人见长房给自己外孙女脸面,自然是高兴的,当即就答应了。 黄氏虽然瞧不上相氏,但她这件事办得还算勉强能看,自己又是当家女主人,只好顺势问道,“相姨娘用过早饭了没有?我看你的裙子都湿了,要不要找一条给你换上?” 相氏受宠若惊地说道,“已经用过了早饭,我知道天气不好特意带了一条裙子放在马车里,等回头上了车再换就行,哪能要您的衣服呢。” 黄氏也不过是面子情,见她这样说了,自然不会多劝什么。 一旁的唐学茹则早就蹿出来拉着唐学莉的手乐呵呵地道,“你真吃过早饭了吗?我妈在马车上准备了食盒和糖水,回头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 相氏听了眉毛都跳了几跳。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她当面扯谎,虐待唐学莉连早饭都没有给她吃吗? 谁知唐学莉根本没留神注意她,心里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听了唐学茹的话高兴地说道,“好呀,因为走得急,我还真就没吃饱。” 气得相氏想吐血。 白蓉萱见了相氏隐忍克制的表情差点儿当场就笑出声来,她急忙凑到唐学莉的跟前儿,和她们一起小声说着话,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唐老夫人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干脆站起身,“雨天路不好走,宁可早些走,总比路上耽误了时间强。没有让远客等咱们的道理,这就出发吧。” 白蓉萱知道她是等不及了,和唐学茹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唐学萍和唐学莉在后面一人撑着一把大油纸伞,大家快步到了大门口,马车已经一排排的等着了,年迈的严管事正在维持着秩序。唐老夫人看到眼前的阵仗有些发懵,转头向唐崧舟问道,“怎么预备了这么多马车?” 唐崧舟小声道,“只有一小半是我雇的,另一大半却是董家那个叫周延福的管家雇来的,怕是担心董家跟来的那些下人和行李没地方安置吧。”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果然见周延福正打着一把伞一辆马车一辆马车的检视着,十分认真细心,见到老夫人出门,他急忙小跑过来问安。唐老夫人向他点了点头,对他处事格外满意的样子。 北风渐大,吹得雨珠直往身上拍,白蓉萱几人忙服侍着唐老夫人最先上了马车,黄氏和唐氏紧跟着坐了上去。她们一个儿媳一个女儿,肯定要跟唐老夫人一辆马车,路上也方便服侍照顾。 因为唐家雇的马车不多,所以像李嬷嬷、崔妈妈这样的老人就都被黄氏留在了家,不跟着去渡头接人了。 相氏自然也想上这辆马车,趁机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黄氏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上车之前特意转身对她说道,“车厢里狭小,你要是再上车就有些挤了,相姨娘还是跟学莉坐后面的车吧。” 相氏哪敢说什么,只能苦笑着答应。 结果唐学莉又被白蓉萱和唐学茹拉着上了唐学萍的那辆车,相氏只能咬着牙由乳母陪自己坐一辆车。 唐学荛见女眷们都坐上了车,这才跑到最前面的马车,跟父亲一齐领路,马车浩浩荡荡的向运河港口驶去。 雨越下越大,城内沿途两侧的商铺都关上了门,路上更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唐学茹无聊地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隙向外张望,雨珠立刻溅在了她的脸上。 唐学莉忧心地看着外面的天气,皱着眉头道,“真是不顺利,这样的好日子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呢?” 行船走马三分险,又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大家都为董家的船担心起来。唐学萍不忘嘱咐小妹,“茹儿,你往后面坐,不许凑到窗前。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回头把你淋病了怎么办?家里长辈们都要忙玉泺表姐来的事情,你若是病了,岂不是添乱?”虽然是教训的话,但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关心与疼爱。 唐学茹哦了一声,听话的把车窗关好往里坐了坐,依偎在了白蓉萱的身边。她虽然颇为顽皮胡闹令长辈头疼,但对这个长姐却言听计从,轻易不敢顶嘴。 白蓉萱见状笑了笑,把临行前黄氏特意放在她们车里的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不但有一壶温热的雪梨糖浆水,还有许多后灶新做的糕点。唐学茹见到了小食,总算有了些精神,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她向来敬重唐学萍,不敢问东问西,白蓉萱又是天天都能见到的,话题自然就扯到了唐学莉的身上。 “我能有什么事?”唐学莉被关心的一脸不自在,“除了在家里读书练字,就是做些针线活,父亲不在时还要盯着家里的日常开销,日子十分枯燥无趣。” 唐家长房比二房富裕,家里的下人也比二房多,像唐学莉身边就有两个贴身的丫鬟服侍,是二房不能比的。说是琐事,但其实真要管理起来也相当麻烦,这也变相的说明了唐学莉其实是个很有管家才能的人。 白蓉萱看着她雪白的肌肤和腼腆的模样,猛然察觉前世相氏不顾声誉也要将唐学莉嫁给一个鳏夫,是不是也是忌惮她的能力,要将她直接打落到泥坑里永远不能翻身呢? 想到前一世唐学莉的遭遇,白蓉萱十分不忍,口气也变得迫切起来,“相姨娘和你相处得如何?可有找过你的麻烦?” 这一问不止是唐学莉,就是唐学萍也是微微一愣。相氏虽然嫁进了唐家,又摆出了一幅只是看中了唐崇舟并不图其他的做派,但明眼人都知道相氏是用了些手段勾引的唐崇舟,以她的年纪做唐崇舟的女儿也不嫌小,说她不图别的只怕没人会信。长房仆人对她大多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二房这边又向来不待见她,唐崇舟对此不可能没有意见,只是不好多说什么罢了。因此关于相氏的事情,二房的人很少谈论,更不会当着长房人的面说三道四,白蓉萱这样突兀的提问就有些不合适了。 更何况以唐学萍对白蓉萱的了解,或许是因为自小遭遇的关系,白蓉萱为人处世向来低调小心,不过分关心别人的事情,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唐学莉怔了半晌才答道,“我和她平日没什么交集,她在她的院子里过日子,要费心照顾荣哥还要照顾父亲,偶尔来我这里也是坐坐就走。我跟她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更谈不上找麻烦了。” 既没有说相姨娘的好,也没有说她的不好。 第十九章·算计 唐学萍满意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但白蓉萱还是敏锐的从唐学莉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以相氏八面玲珑的为人,现在脚跟还没有站稳,为博名声也该对唐学莉的事情极其尽心才对,怎么会放弃笼络她的机会呢? 白蓉萱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想再问,又怕唐学莉多心,只好把心中的疑惑压在了心底。 而此刻的相氏正在马车里皱着眉头想事情,她的乳娘在一旁不停的嘟囔道,“也是小姐您心大,这要是换了我,怕早就气得火上房了。黄氏是老夫人的儿媳妇,什么时候不能服侍?这个时候她但凡长了一点儿心,都该把露脸的机会留给您才对。她这么做,分明就是看您不顺眼不待见您,也就是您吧,拿着热脸来贴人家的冷屁股,一大早冒雨也要来给他们二房撑脸面。等回头老爷回来了,您无论如何都要跟他提一嘴才行,也让他知道知道二房都是些什么人,以后越少来往越好。”一会儿又说,“您嫁到唐家也有些时日了,荣哥如今也渐渐大了,这家里的事情您也该接管过来了。就是那铁一样的爷们也架不住枕头风,您和老爷是夫妻,一个床上睡觉的人,您不跟他说跟谁说啊?难不成这辈子您都打算放手不管了?”见相氏没什么反应,乳娘略有些不满地道,“小姐,您可是喝着我的奶长大的,我如今年纪老了,恐怕也没几天好活。当初要我跟着你来唐家,可是答应要让我享清福的,你可别拿话哄我。” 相氏听得极不耐烦,皱紧了眉头道,“我这会儿自己的脚跟都没站稳,怎么让你享清福?你要是再这样啰啰嗦嗦帮不上我的忙还只会跟着添乱,我就把你送回宁波养老去。” 乳娘心中暗恨,但却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只好板着脸道,“我这都是为了谁?要不是心疼你,我这把年纪用得着给人端茶送水伺候人?我是你的奶娘,也算你半个亲娘,我不为你打算谁为你打算?真没想到,我居然奶了个白眼狼,这会儿要送我回宁波去了。也不劳小姐费心,我自己走就是了,我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婆子,但回宁波的路却还是认得的。” 相氏见乳娘生气,忙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生闷气随口那么一说,你就丁是丁卯是卯的跟我较真!你放心好了,只要我能在唐家站稳脚跟,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 乳娘得了她的保证,总算稍稍放下些心来,“这件事小姐也别拖得太晚了,老爷年纪比您大不少,有些事您也得有个算计才行,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爷常年在外面跑,如今四处都乱糟糟的,保不准就出了什么事儿,他留下个只言片语还好,若是没有……” 相氏脸色一变,厉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给人听到说你诅咒老爷,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里哪有旁人。”乳娘一脸不以为然,“我这是一心一意的为你算计,你心里也要有个章程才行啊。再说了,您也不用和我装蒜,您对老爷是什么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您又何苦连我也瞒着。” 相氏不满地瞪了乳娘一眼,咬着牙道,“你把这话给我烂到肚子里,要是再敢乱说,别说是你,就是你那两个儿子也落不着好。” 乳娘打量了相氏几眼,见她一副狠绝的模样,心底也有些发慌,忙补救般地说道,“是是是,我说错了话,小姐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也是看这车里没有旁人,说话就有些着五不着六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 相氏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我已经嫁人了,这称呼你也该改一改,别再一口一个小姐了,以后叫夫人吧,听着也顺耳。” 乳娘悄悄撇了撇嘴,“是,夫人,我也是叫顺口了,一定尽快改过来。” 相氏脸色稍缓,语气也轻了下来,“你以为我就不着急吗?我比你还急百倍,可很多事,不是你急就能办得成的。唐家比我想象中要复杂,虽说分了家,但二房对长房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且在外面也比长房的口碑好。尤其是那个唐老夫人,又精又怪,杭州城多少大家大院的人提到她,都要竖一根大拇指,我若不把她哄好就急着接手管家的事儿,回头她稍稍给我使个绊子,我就永世不得翻身了。这件事操之过急,只怕会打草惊蛇,到最后什么都拿不到不说,就是……”她说到这里,不再继续往下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和二房打好关系,将来我接手管家,他们不至于碍手碍脚,哪怕不能锦上添花,却也不会落井下石。” 乳娘在一旁添油加醋,“还有那个莉小姐,我看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前两日我到后院去,见她正在和灶上的婆子们交代事情,说起话来一板一眼,那些个婆子都是些老油条了,平日里见了您也没那么恭敬,偏在她面前连个不字也不敢说。这样的人养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 相氏叹了口气,“我早看出她不是个等闲之辈了,只是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她。”她挑眉看了乳娘一眼,“乳娘,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这件事儿你要帮我出出主意才行啊。” 乳娘得意地笑了笑,“这时候知道我了?刚才不是还要把我送回宁波去吗?” 相氏心中暗恼,思量着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又怎么会矮子里拔大个选你来唐家?只是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她赔上一副笑脸,“这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不是已经跟乳娘赔过礼了吗?再说了……”她故意拉长了个音,“老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要是得了势,你那两个儿子以后也有好日子过,我还能短了他们的?” 乳娘听她这样说,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也算得上你的乳兄,你不照管他们谁照管他们?”她低头沉思了半晌,凑到相氏的耳朵跟前道,“莉小姐年纪也够了,从前不着急嫁人是因为没有荣少爷,想留她在家里招赘。如今有了荣少爷,家里再留着她就不合适了。长房的黄氏不是一直把章氏留下的这几个小姐视如己出吗?我看夫人不如找准机会和黄氏提一嘴,让她和老夫人商量把莉小姐尽早嫁出去,莉小姐只比二房的萍小姐小几个月,萍小姐的婚期都定在了今年,莉小姐也不好再拖下去。只要莉小姐一出嫁,长房这边没有了管事做主的人,除了您之外还有谁能当得起家来?” 相氏听了连连点头。 乳娘见她听了进去,忙继续道,“您这会儿不如做两手准备,二房这头继续走动着,也不用特别殷勤,二房的人又不是傻子,像今天这样急巴巴的赶过来,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的意图太过明显。至于家里边也要着手安排起来,有些心腹这会儿就得培植起来了,否则当起家来没有合手的人用,也会让人觉得您没有管家的能力。” 其实以相氏的心计,乳娘的这番话她早就在心里不知道筹谋了多少个弯。可事情若是真这么好解决,她又何必在唐家谨小慎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了一步?相氏心中十分不屑,但面上却半点儿都不显露,装作满意地笑道,“这个主意好,乳娘到底经历的事情多,比我想得也长远。”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躲在马车里细细地商议起来。 第二十章·婚事 唐学莉还不知道相氏和她乳娘正在商议研究怎么对付自己,此刻还在和白蓉萱几个人谈笑风生。 雨珠不断地拍打在车顶发出嘈杂的声响,或许是雨势太大道路艰难,马车行驶的也格外小心,速度并不算快。唐学莉在车上问起了白蓉萱哥哥白修治的近况,得知白修治今年中秋极有可能回来过节之后,她也跟着高兴起来,“是真的吗?仔细算起来,我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长高长胖了些没有?从前他的身子实在太单薄太瘦了,让人看着又担心又心疼,可他自己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也不知道他的性子随了谁。” “还能是谁,姨母呗。”唐学茹笑嘻嘻地说道。 唐氏在唐家人心里一直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当初她从上海白家颠沛流离回到唐家生活后,不少人在背后说闲话,等着看黄氏闹腾起来看笑话。谁知道唐家不但照旧过日子,黄氏和唐氏更是相处跟亲姐妹似的。 黄氏的娘家对此也有些意见,觉得唐家不是大富之家,要养一个嫁出门的姑奶奶和两个外姓孩子不值当。黄氏听说后托人带口信回去说,“性格这样好的小姑子多少个都养得起。” 黄家自此没人再敢说什么。 白蓉萱笑着道,“他在信中向来很少写自己的事情,只有我追着问才会说一星半点儿的。南京和杭州山高路远,我虽然担心他,却也是力不从心,要是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去见见他就好了。”因没有旁人在场,她很轻松的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唐学萍道,“你也不用挂念,既然他中秋就会回来,到时候自然是见得着的,你们兄妹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也用不着千里迢迢的赶到南京去。别说是世道不好,家里的长辈也不放心呀。何况姨母如今只有你和治哥了,若是你们两个出了什么事儿,要她怎么办呢?就是为了她,你们俩也要好好的才行。” 所以前世母亲在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后,才会一蹶不振,没多久就…… 白蓉萱强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缓缓垂下了头,“嗯,我和哥哥一定会平安的,一定会!” 唐学萍和唐学莉听她语气坚定,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有些不解的对视了一眼,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白蓉萱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众人,正想找个话题,唐学茹已经在一旁嘀咕道,“今年的中秋是长姐在家过的最后一个节日,如果治哥哥也能赶回来,我们一家人才是真正的团圆啦。” 唐氏大归到唐家时唐学茹还没有出生,她自小就跟在白修治和白蓉萱的屁股后面长大,在心底从来没将他们二人看外,白修治到南京求学离开家时,她整整哭了三天,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拖拖拉拉一个多月才见好,把黄氏和唐氏都吓坏了。 唐学茹语气伤感,远不似平日里那般欢乐跳脱,大家都知道她舍不得长姐唐学萍出嫁。 唐学萍为人克制,又和唐学茹的年纪虽然差了一大截,每次见面少不得要教训幼妹几句,但毕竟血脉至亲,见小妹这样,眼圈也红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要远嫁到十万八千里开外似的。张家也在杭州,我们随时都能见面,什么时候不能团圆了?” 但她自己也明白,这一出家门,下半生皆是未知,一世安稳是它,风雨飘摇也是它,因此这几句话说的也是十分没有底气。 白蓉萱却知道她未来的日子会非常甜蜜,与姐夫张自力的感情也格外恩爱,因此诚心诚意地说道,“姐夫是舅舅和舅母万里挑一亲自给你选的良人,又有外祖母把关,张家必然是良善之家,萍姐性格沉稳内敛,极有当家主母的风范,谁见了都会喜欢你的,肯定能把日子过起来。” 唐学萍有些诧异地看了白蓉萱一眼,不明白她怎么会把话说得这样肯定。自她定亲之日起就一直心慌意乱,一会儿担心未来的婆家会不会是刁蛮之辈,一会儿又担心未来丈夫脾气不好,但转念就告诉自己父母绝不会将自己嫁入那样的人家,可转过来又会莫名其妙的担心。张家派人来送节礼,她自己害羞不敢出面,却让翠屏偷偷看了几次,还见到了张自力本人。翠屏说他身材高大举止有礼,样貌也十分出众,比荛哥还要白净,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她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会担心丈夫生得俊俏,不知道会不会沾花惹草,家里是不是已经有了通房丫鬟?随着婚礼日期的临近,这些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多,几乎让她难以成眠,为了不让家里担心,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人却憔悴了不少。 听了白蓉萱的话后,唐学萍稍稍松了一口气,红着脸道,“你一个小丫头,哪儿就知道这么多了?” 唐学莉听着在一旁道,“蓉萱也不小了,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也该谈婚论嫁了。” 前世的白蓉萱至死都是孑然一身,重生之后也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听了唐学莉的话也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唐学莉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夫小心地说道,“小姐们,已经到渡头了。”或许是因为大雨的关系,路上车马甚少,因此他们行驶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却比往日提前到了渡头。 “脚程还挺快!”唐学茹急忙扑到车窗边,向外看去。雨势仍不见小,宽阔的运河上飘起一片白雾。 白蓉萱几个人都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一齐凑到车窗边向外看去。一阵凉风吹来,雨珠也溅进了车里。唐学萍急忙将几人拉开,将车窗关好。 白蓉萱见靠在最前面的唐学茹脸上都是雨珠,掏出了手帕替她擦拭。车外响起了唐学荛的声音,“你们几个怎么样?有什么需要的吗?要不要去茅房?” 唐学茹听到他的声音,忙拉开了厚车帘。只见唐学荛撑着一柄伞,正站在雨中。 唐学茹叫道,“大哥,你怎么站在雨里,你的鞋子都湿了!” 唐学荛无奈地说道,“爹让我看看女眷们有什么需要的没有,车上还有备用的鞋子,我一会儿还有换的,你不用担心。” 唐学茹又问道,“你不是说渡头可热闹嘛,有耍把戏的,有捏面人的,还有炸油果子吃的!哥,我想吃油果子、蘸酥糖,你去给买点儿回来。” 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把一旁穿着蓑衣站在雨中的车夫都逗笑了。唐学荛一脸无语,翻了个老大的白眼,“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下了这样大的雨,哪个小贩会出来做生意?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车里,过两天我来这边送货时给你买回去吃。” 唐学茹嘟了嘟嘴,老大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唐学荛又撑着伞去了后面的马车询问相氏的情况。 白蓉萱支着耳朵听相氏的声音,或许是隔得太远,又或许是雨势太大,她听了半天也没听到相氏的话。 大家就在马车里等着,期间唐学荛又来问了两次,得知没什么需要后才离开。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时辰,唐学茹已经靠在白蓉萱的肩上睡着了。唐学萍和唐学莉两个人说着针线活,白蓉萱魂游天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一章·迎接 雨渐渐小了,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大概是因为起了大早,白蓉萱的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也不知是谁用极大的声音嚷了一句“董家的船来了”。她立刻精神了起来,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的唐学茹也一惊而起,“是玉泺表姐到了吗?” 白蓉萱凑到车窗前向外看,只见运河的远处飘来一个小黑点。她忙坐正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帮唐学茹整理头发,几个人正忙乱着,外面传来唐学荛的声音,“董家的船到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下车吧。” “知道了。”唐学萍答应了一声。 一时间马鸣人乱,大家都各自忙了起来。等白蓉萱几个人撑着伞下车时,只见唐老夫人已经在黄氏和唐氏的搀扶下下了车,正心急火燎的往船只靠岸的渡头方向走。黄氏不住地劝道,“您慢点,小心脚底下滑!” 唐老夫人一门心思往前走,哪里听得到她的话? 白蓉萱几人也加快了脚步,等到了渡头,她悄悄回头去看,只见相氏已经换了一身衣裙,在她乳娘的服侍下远远的站着,似乎并不敢靠近,一片迷蒙的雨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白蓉萱轻轻皱了皱眉。这个相氏到底是不想给人看到呢,还是想引人注目呢? 唐老夫人也注意到了相氏,略一思索就冲她招了招手。相氏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神情颇为惶恐地问道,“老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唐老夫人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是长房的长辈,大老远的过来迎接玉泺,她无论如何都得给你行个礼问个安才对,你就挨着我站吧。” 黄氏在一旁瞥了相氏两眼,表情冷淡地没有开口。 相氏又惊又喜,有些慌乱地说道,“我这低贱的身份,哪儿就受得起这份抬举了?” 唐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说,神情专注的盯着河面上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近。很快,那黑点就变成了一艘大船,桅杆还挂着一面湿漉漉的旗子,此刻迎风招展,上面写了一个‘董’字。 船越驶越近,隔着河面已能看到船头站着一群人,当先一人穿着紫薇花色的衣裙,披着一条黛青色的斗篷,虽然看不清样貌,但从举止神态上看得出十分激动。她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年轻男子,个子不高,正吃力地替她撑着伞,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唐老夫人神情焦急,不住地挪动着步子,想要看清船上那人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惦记的外孙女。 船终于贴近,小心向岸边靠来,船上的船工身姿矫健的忙碌起来。船头的少女激动地挥手叫道,“外祖母。” 白蓉萱循着声音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董玉泺。她还和前世一般明艳动人众星捧月,雪白的皮肤宛若珍珠一般泛着晶莹潋滟的光泽,身后跟着一群婆子丫鬟,小心呵护般将她围拢在中央,有柔声安慰的,有撑伞的,还有拿着厚衣服随伺在侧的……眼见着董玉泺激动的撑着船沿招手,几个婆子都吓得变了脸色,忙架在董玉泺身前,叫道,“小姐别急,千万要小心!” 一直站在董玉泺身侧的年轻男子也变了脸色,“姑姑看着点儿脚下。” 唐老夫人连忙喊道,“我的好心肝,快别乱动,小心掉到水里去,等船停稳了你再下来。” 船工们有条不紊的下锚,又有灵活矫健的人早就跳到了岸边将绳子紧紧地捆在矮桩上,船上的人开始搭起了跳板,董玉泺急得片刻都不想等,唐老夫人也直跺脚。 好容易甲板搭稳,董玉泺甩开婆子们的手,飞快地从甲板上跑了下来,扑通跪在了唐老夫人的身前,哭着道,“外祖母,您安好……”话还没完,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唐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想要拉起董玉泺,偏生手脚发软,半点儿力气也试不出来,只能弯下身子,抱着董玉泺的肩膀哭了起来。 黄氏忙将伞向前递了递,唯恐唐老夫人给雨淋到受了凉。 唐氏见状安慰道,“娘,这会儿还下着雨呢,您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玉泺千里迢迢的过来肯定也累坏了,还是早点儿接回来,在暖和的屋子里说说话叙叙旧,你们一老一小,怎么在这儿就哭上了?” 董玉泺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抽泣着叫了声姨母,又向黄氏请安,叫了声舅母。 她上次来时年纪虽然不太大,但唐氏已经回唐家生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居然还记得这些人的模样。黄氏听她声音软糯,心就像化开了似的,心疼地答应了几声,恰好唐学萍眼疾手快地过来接住了黄氏手中的伞,黄氏急忙将还跪在地上的董玉泺拉了起来,“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样实?湿漉漉的地你说跪就跪,弄破了膝盖怎么办?回头你外祖母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快起来!” 董家的丫鬟婆子早就心疼不已,见黄氏这样说,连忙上前将董玉泺搀扶了起来。 一个模样机敏的丫鬟递上了帕子给董玉泺擦脸,还有两个婆子柔声安慰,董玉泺很快就恢复得体,如前世一般玲珑剔透的给众人行礼问好。唐崧舟看着姐姐唯一的女儿出水芙蓉一般,心中十分感慨,顾念着男女有别,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她在途中的情况。 董家前前后后来了这一群人,一路上对董玉泺服侍得极是周到,自然是半点儿问题也没有。 董玉泺简略说了,唐崧舟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退到了一边。 董玉泺又正式给黄氏和唐氏行礼问候,唐氏只笑着回了礼,黄氏却亲热地拉着董玉泺的手嘘寒问暖,一会儿问她累不累,身子要不要紧?一会儿又问她饿了没有,冷不冷?把董玉泺当做手心里的人,关爱有加。 董玉泺应酬完了黄氏,这才与唐学萍,唐学莉,白蓉萱和唐学茹见面。只因从前见面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中间会面的机会少,大家难免有些生疏,只简单的打了招呼,并不十分亲近。 唐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心中说不出的难受。若是自己的大女儿还在,亲戚间时常走动,这些孩子哪会生疏成这样? 这边刚说完话,唐学荛就上前跟董玉泺问候了几句。 第二十二章·十四 相氏低眉敛首地站在一旁,并没有贸然上前,显得十分守规矩。黄氏在一旁见了,悄悄和唐氏交换了个不屑的眼神。唐老夫人见董玉泺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就招手把她叫到身边来,亲近地牵住了她的手,向她介绍起相氏来,“这位是长房的相姨娘,她知道你要来,特地赶过来迎接你的。” 董玉泺来唐家之前,董老夫人早就把唐家的层层关系跟她说了个明明白白,因此一听到相姨娘三个字,董玉泺就知道她是谁了。虽然心底不大待见她嫁入唐家的手段,但毕竟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她又给了自己十足的面子,因此董玉泺也十分客气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多谢相姨娘。” 相氏受宠若惊的上前半步,“大小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远远看着,您就像是画上的人,也难怪老夫人整日的惦记您,如今到了,好歹多住些日子,好好陪老夫人说说话,回头得了空闲也到长房去坐坐,我预备好了酒席等您。” 几句场面话说得非常高明。 唐老夫人暗暗点头,董玉泺也对她刮目相看,笑着应了一句。 一旁的白蓉萱却从相氏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如今长房那头相氏并不当家做主,都是唐学莉管家,可刚才她的话里分明有几分掌权的意味,难道她已经开始筹谋着要接手长房的内务了? 白蓉萱情不自禁地多看了相氏两眼,只见她低眉顺目,显得格外谦卑,实在看不出半点儿问题。她又看了唐学莉两眼,唐学莉这会儿还在盯着董玉泺打量,似乎根本没把相氏的话听进去。 白蓉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觉得长房用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变天了。 董玉泺和唐家人说完了话,这才介绍起一直跟在她左右的年轻男子,“这是我三哥的长子,名叫董兆林。原本祖母定了让三哥送我过来,谁知临出发前他忽然染了病,几个哥哥又都身有要事,算来算去,家里只有他一个闲人,祖母就让他护送我来了。” “姑姑,你别揭我的短啊!什么叫只有我一个闲人?”名叫董兆林的年轻人神色尴尬地叫道。 唐老夫人看了董兆林两眼,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体态消瘦,但性格随和,既有这个年龄的活泼,眉宇间又有比同龄人成熟的气质。唐老夫人暗暗点头,对董家不得不另眼相看,关心地问道,“你三哥生了什么病,严重吗?” 不等董玉泺回话,董兆林已经在一旁抢着道,“老祖宗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患了痢疾有些腹泻而已,家里已经请了大夫,据说吃两副药就能好。不过呀……”他故意拖长了声,故作神秘地说道,“我怀疑我爹就是想偷懒,您是不知道,他有些晕船,年轻时走南闯北都不怕,就怕坐船,这次听说我们家老祖宗让姑姑坐船来杭州,他就腿脚发软了。要不他怎么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出发前发病呢?我看他是故意装病才对。” 白蓉萱几个小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有这么说自己父亲的吗? 唐老夫人听了,和黄氏、唐氏一齐笑了起来,看董兆林的眼神充满了对晚辈的喜爱。董兆林得意地耸了耸肩膀,满身都是少年人的姿态。 董玉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第一次见我外祖母家的人,好歹也要有个大人的样子,怎么还像在家里似的疯疯癫癫胡说八道,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董兆临虽然辈分小,但实际和董玉泺的年纪也没差几岁,平日里就他就常去董老夫人那里混吃混喝,董老夫人对这个重孙子也格外的疼爱,因此他自小就和董玉泺亲近,这次听说董玉泺回杭州探亲没人护送,他也是自告奋勇过来的。董家人原本还不相信他,尤其是他父亲,嫌他年纪小,平日里做事又顾头不顾尾,怕他担不起这个重任。还是董老夫人最后拍板定下了他,也算是给他的历练了。 他听了董玉泺的话,并不往心里去,反而嬉皮笑脸的说道,“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能装一天,还能装十天半月不成?与其让人觉得我表里不一,还不如最开始就本本分分的,何必装模作样呢?” 董玉泺还要再说,黄氏已经在一旁道,“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何况还下着雨,咱们赶紧回家里去,你有什么话都留到家里去说。” 唐老夫人连连点头,牵着董玉泺的手,“你折腾了一路,肯定累了,回去吃过饭你就去休息,可千万不要因为年轻就不重视身子,以后到老了,这都是要找补回来的!”又对董兆林道,“林哥也跟我们一起回去。” 董兆林笑嘻嘻地说道,“我在家里的兆字辈排行十四,家里人都叫我十四,您老人家也这么称呼我就行。” 唐家门风清正,免不了有些老套古板,尤其对小辈的教育异常严厉。即便是唐学茹这样顽皮爱闹的性格,在长辈面前也不敢这样嬉皮笑脸的说话,因此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稀奇的看着董兆林,像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般。 董家远比唐家富庶,对孩子也很宽容,因此被人关注的董兆林没有发觉,还在笑嘻嘻的跟唐老夫人说着话。 “好!”唐老夫人异常爽快地点了点头,“那以后我就叫你十四好了。”她指了指不远处规规矩矩站着的唐学荛,“一会儿你跟你小舅舅坐一辆马车,等到了家里再到我身边来说话。” 董兆林笑道,“老祖宗说错了,他是我姑姑的弟弟,我应该称呼他为叔叔才是,怎么能叫舅舅呢。” 唐老夫人一怔,随后笑着说道,“没错,倒是我论错了辈。” 白蓉萱和唐学茹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不可置信的惊愕。这种当面反驳长辈的话,唐家的人从来都不会也不敢做。 董玉泺看出了她们眼中的惊愕,唯恐董兆林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疯话,急忙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你去跟管事的打声招呼,让他们仔细清点行李,小心搬运,可别粗心弄错弄丢了。你交代完就赶紧上车,你身子也不好,小心着凉染病,到时候我没办法向你母亲交代。” 董兆林痛快地应了一声,和唐老夫人等长辈请过礼后,才脚步飞快的走到了船边。虽然放心历练董兆林,但董老夫人还是担心他年轻压不住事,这次特意多派了几个管事跟着他一起过来,其中就有周延福的兄长周引福。两个人正顶着雨安排小厮和船工一起往下搬箱笼,一旁还有董玉泺身边的得力婆子正在指挥,“这几个是小姐的箱笼,可要仔细小心些,里面尽是些怕摔怕碰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回程 唐老夫人心疼外孙女,牵着她的手,由黄氏和唐氏服侍着上了马车。唐崧舟担心母亲的身体受不了,决定自己留下看顾殿后,让唐学荛护送家中的女眷先行回去。唐学荛哪舍得让父亲顶风冒雨,赶忙道,“父亲陪祖母一起回去,这边有我留下就行了,我又不是那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能事事让您亲力亲为不成?何况您和董兆林年纪差着一大截,也没什么可说的,反倒不如我自在。” 唐崧舟听他说得有道理,欣慰地点了点头。周引福见状急忙跑了过来,向唐崧舟恭敬地行礼问好,“唐老爷,您这边只带大小姐惯用的丫鬟婆子们走就是了,余下的人再由小人来安排就行。” 唐崧舟见董家这次的来人除了丫鬟婆子,董兆林的下人小厮外,另有管事侍卫,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的样子。这些人安排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他见周引福年纪和自己相仿,董老夫人派他来,显然是有所安排和打算,他索性不再多说,“这样也好,就劳烦你了。” “不敢当!”周引福谦卑地退到了一边。 唐学荛扶着父亲上了马车,安排车队先行离开。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在细雨蒙蒙中向杭州城驶去。 此刻留守在唐家的吴妈和崔妈妈等人在李嬷嬷的带领下顶着雨将宅子内外收拾了一番,连被雨水浇打下来的花瓣都清扫干净,整个唐家喜气洋洋,下人们都聚集在门廊处伸头探脑的张望着,连带着邻居家的下人出门见了这样的阵仗,都要问上几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许久不见车马人迹,大家逐渐放松下来,李嬷嬷甚至打趣起严管事为了迎接董家大小姐特意换的新衣服来。 阿顺年纪还小,性格也不够稳重,急得披着油布到街头看了两次,始终不见马车回来。翠屏则带着三喜,春桃和小圆在角落里说规矩,唯恐她们年纪小,在董家人面前丢人现眼。 而渡口一边的唐学荛则举着伞远远跟在董兆林的身后,看他细致入微的安排着事情。董兆林给唐学荛的感觉虽然轻浮又少规矩,但看他处理事情却有条不紊,董家跟来的管事年纪比他大出许多,但对他的安排却没一人敢有意见,这也让唐学荛对董兆林改观不少,心中暗暗点头。 董兆林把事情交代妥当,转身见唐学荛还撑伞站在雨中,笑着上前说道,“叔叔,这边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管事们,咱们也上车回城吧。” 唐学荛此刻对他已经很有好感,见他身子单薄正微微颤抖,立刻答应道,“也好,这里靠近河岸,难免有些阴冷,小心得了风寒。”两个人前后上了马车,董兆林对唐学荛态度十分亲近,在马车中问起了唐家的茶叶生意,甚至聊起了春茶的产量。 唐学荛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还懂这些,收起了小觑之心,和他认真交谈起来。 唐家回程的马车速度不快,唐老夫人紧紧拉着董玉泺的手,唯恐一放手她就飞离了似的。为了让祖孙二人好好说话,黄氏和唐氏都心照不宣的上了后面的马车,给她一老一小留足了空间。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外面风雨渐大,车夫吃力的挥鞭驱赶马匹,吆喝声不断。唐老夫人却仿佛听不到似的,眼睛里只有出落的粉妆玉琢的外孙女,嘴角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满意慈爱。 董玉泺笑着调侃道,“祖母您放心,我要在唐家住上一段日子呢,您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还怕住久了惹您烦呢。” 唐老夫人道,“你只管住下去,哪怕住一辈子我都不烦。”眼见着外孙女已长得亭亭玉立,她老怀欣慰地笑着,“上次见你时,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小人,说起话来也是奶声奶气的,听着就让人喜欢。几年不见,你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遇到,我都不敢认你了。” “怎么会呢?”董玉泺模样随了他父亲,但笑起来时却隐约有几分大唐氏年轻时的影子,她替唐老夫人整了整衣襟,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我身体里都流着唐家的血,血脉至亲,您肯定能认出来。” 唐老夫人见着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如果女儿还活着,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得这么精致讨人喜欢,该多好呀? 想着想着,她自己的眼圈就先湿了,红着眼眶道,“你祖母把你照顾得很好,我总算能放下心来了。将来有一天到九泉之下见到你的母亲,也可以告诉她一声,免她牵挂惦念你。” 董玉泺想到早逝的母亲心中难受,眼泪随时都要涌出来,但她怕当着外祖母的面哭起来惹得老人家一起伤心,这才一直克制着情绪,不敢表露一丝。听了唐老夫人的话,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无论我长到多大,在母亲那里始终是个小丫头,她会一直惦记我的。” 唐老夫人连连点头,“好孩子,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你母亲短命无福,否则有你在膝前尽孝,她这一生才算是圆满。” 董玉泺轻轻地笑,握着唐老夫人满是皱纹的手背,“从小祖母就告诉我说要好好的活着,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母亲,不枉她怀胎十月将我生下,想她的时候就在夜里抬头看看,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母亲的眼睛,她正关心着我呢。后来渐渐长大了,明白了人世上的道理,才知道那不过是祖母安慰我的话罢了,但我却一直努力活得很好,因为如果母亲还活着,她必然也是这样希望的。” “你祖母的话没错,当年你母亲离世那会儿,正好赶上董家发家起势之时,我真担心她即便有心关照你,也顾及不暇,甚至还跟你舅舅商量要将你接到唐家来抚养。你舅舅当时就劝我这话最好不要说出口,只怕董家不会同意。等你母亲的葬礼一结束,你祖母就将我请了过去,当着族中极有身份的几家长辈面前向我保证,一定会将你带在身边,妥善教养,不会出一点儿问题。我心中虽有很多担心疑虑,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回了杭州之后就夜夜梦到你,一会儿梦到你给姨娘欺负哇哇大哭,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一会儿又梦到你被下人怠慢,连个送茶上水的人也没有……没两日人就病了,后来实在担心的紧,就派你舅舅去探望了你两次,你舅舅回来跟我说,董家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你就被养在董老夫人的房内,身边婆子就六七个人,丫头更是十几个,单喂糖水的婆子就有一个。我听来这才放心了不少,还怕是你舅舅为了宽慰我夸大其词,后来又让他去了两次,直到你到了年纪启蒙学字给我来信,说你一切安好,我这颗悬着的心才总算回到正位上。”唐老夫人欷歔不已,眼圈又红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不管 董玉泺在一旁道,“祖母对我极好,印象中她每日都极忙,但还是会经常来抽查我的功课,她对儿女要求高,对我的要求更高,每天都要定下作业让我完成,差一点儿都不行,后来还花大价钱请了一位据说曾在宫中伺候过贵人的老嬷嬷来教我规矩,可把我折腾坏了。” 话是如此,但她的语气却满是幸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埋怨。 唐老夫人笑道,“你祖母要强了一辈子,你跟着她长大,自然要求严格一些。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还行。”董玉泺笑嘻嘻地说道,“他能有什么不好?店里的事情自有掌柜们忙活,他只偶尔去查店而已,平日里就是养鸟下棋,前年又娶了一房姨太太,整个董家最清闲的只怕就是他了。” 唐老夫人微微一怔,“这样下去怎么能成?董家虽然现在生活富庶,但也是从穷日子过来的,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家中再厚的底子也怕这不思上进的子弟,你父亲这样,你祖母不管吗?” 董玉泺摇了摇头,“我祖母不管。非但不管,还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我父亲之前还有些担心会因此受到祖母的教训,后来见我祖母没说什么话后,胆子就大了起来,店铺干脆就不怎么去了。梁夫人是个八面玲珑心思剔透的人物,又因为生了儿子和女儿已经在董家站住了脚跟,后来又做主给父亲抬一位她的陪嫁丫鬟做姨娘,那位周姨娘花朵一样的人物,标致秀美,既温柔又善解人意,没多久就成了父亲的心头爱。周姨娘仗着父亲的宠爱,对梁夫人就不大向从前那样敬重了,梁夫人也是个狠角色,立刻就为父亲又娶了位董家商铺二掌柜的女儿做姨娘,这位吴姨娘虽不如周姨娘貌美,却胜在年轻,行事活泼可爱,父亲迷得不行,很快就把周姨娘丢在了脑后,梁夫人则趁机修理起周姨娘,现在他们院子里每天都像是唱戏似的,可热闹呢。” 梁夫人就是董玉泺父亲的续弦,也是苏州本地的名门望族,从前董家这样的暴发户是绝对看不上的,更别提是给人做续弦了。只是梁家时运不济,家中没什么支应门庭的能人,买卖收效不好,逐渐就走起了背运。后来得知董家的四老爷也就是董玉泺父亲的正妻因病去世后,就舔着脸找人问到了董家。董老夫人起初不太满意,觉得梁家家风不好,奈何董四爷自己愿意,董老夫人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自从梁夫人进门后,不但对董四爷软语温存,对董玉泺也格外客气,不过董老夫人依旧不怎么待见她,每次见面都不给什么笑脸,让梁夫人十分难受。好在她很快就生下了长子,以为能在董老夫人面前松一口长气,没想到董老夫人最不缺的就是孙子,对她也就不冷不热的面子情,远不如对大儿媳那般提点照顾。 梁夫人憋着一口闷气又不好多说,只能没事儿在董四爷耳旁吹吹枕头风,但董四爷又是个提不起来的,虽然是董老夫人最小的儿子,但能力不如董家大老爷,脑筋又不如董家二老爷,在外的口碑也不如三老爷,就是个被董家养着的闲人。 梁夫人只能自己生闷气。 唐老夫人不满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父亲呢?” “嘿嘿。”董玉泺俏皮地眨了眨眼,“当着外人我自然不会说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这里就只有您,您是我外祖母,世上最疼我的人之一,我什么话不能跟您说。” 一句话把唐老夫人说得像是三九天喝了热水一样舒服妥帖,笑着道,“梁夫人这种手段在你祖母眼里只怕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她就不出面管管?” “不管。”董玉泺声音清脆地说道,“非但不管,还有些乐见其成。” “这是什么话?”唐老夫人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董玉泺的手,神情激动地说道,“你祖母是什么意思?要把你父亲养废了吗?” 唐老夫人虽然也瞧不上自己的这个大女婿,但好歹他是外孙女的父亲,他如果失势,对董玉泺的影响极大,何况董玉泺还没有定亲,若是给未来亲家知道,只怕亲事都会受到影响。 董玉泺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大,忙安慰道,“您别着急,没您说的那么严重。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祖母的亲儿子,名声真坏了,外人怎么看董家呀?再说他都这个年纪了,品行早就养成,我祖母就算想把养废,他又不是那什么都不知道不懂事的小孩子,怎么会废呢?这些年我父亲行事虽然着五不着六有些不靠谱,铺子里效益也不见得有多好,但大事上却也没出什么大错,由我祖母盯着呢。” “那你祖母是什么意思?”唐老夫人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皱着眉头问,“你祖母是个极厉害的人,她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用意。你这孩子不许瞒我,赶紧照实对我说。” 董玉泺微微一笑,左右无人,就坦白说道,“我祖母可能想趁她还硬朗把家分了。” “什么?”这一下把唐老夫人惊了够呛,恰好外面一声惊雷,马匹受了惊,发足前冲,若不是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非要撞到路边的树上不可,即便这样马车也是一阵晃动,唐老夫人和董玉泺没有防备,都向车壁上栽去。 董玉泺连忙撑住身子,又扶稳了唐老夫人,但她还是狠狠地撞了一下。董玉泺连忙关心道,“外祖母,你怎么样?撞疼了没有?”皱着眉头脸色不快地高声斥道,“怎么赶车的?是谁找来的人?” 外面的车夫是受雇而来,也怕伤了车上的贵人,闻声连忙上前道歉,哆哆嗦嗦地请示道,“雷声惊了马,老夫人和小姐没大事吧?” 唐老夫人摆了摆手,“没事儿,你安心赶车吧。” 车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董玉泺一张小脸仿佛罩了一层寒霜,显然十分生气。唐老夫人见她这样,知道是在董家颐气指使惯了,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 她压下声音说道,“这样的大雨天出门本就艰难,你也不用怪他,都是辛苦讨生活的。” 董玉泺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唐老夫人又说道,“你快仔细告诉我,你祖母怎么想着要分家?董家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第二十五章·董家 “那倒没有。”董玉泺并没有隐瞒唐老夫人,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您也知道,当初我母亲嫁入董家时,董家还是个寒门小户,一家人全靠个织绣铺子过日子,后来赶上了好时候,我祖母眼光又独到,开了一家织造厂,日子这才一点点好了起来。董家当年微末之时,整个家族要抱成了团才能相互依靠扶持,等日子好转起来,这劣势也就显现出来了。我祖母膝下这一支还好,毕竟有我祖母在上头震着,便是我大伯那样要强厉害的人物,在我祖母面前也是一个不字不敢说的,两年前因为他负责管辖的店铺账目凌乱出了纰漏,祖母还罚他在院子里跪着,大伯母带着大哥二哥哭着向祖母哀求,祖母也不为所动。那时已经入冬,院子里湿气重寒意大,大伯父又有了年纪,我实在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听了消息就赶过去向祖母说情。起初祖母不许我过问,后来我说大伯父也不是小孩子了,膝下儿子孙子都有,祖母这样做,以后大伯父在家里怎么主事?何况大伯父不但管着织造厂,还要盯着十几家铺子,即便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账目错了应该罚掌柜和账房,却和大伯父有什么关系?” 唐老夫人听得十分认真,“你祖母怎么说?” “我祖母说,铺子既然交到了大伯父的手中,他便有责任认真管理,如今出了错,不找他找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天出了错不加以惩戒,日后必然有其他铺子效仿。至于那掌柜和账房自然是不能留的,不但他们不留,连带着他们的徒弟亲人也都一齐撵走。祖母当时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敢多说,只求祖母给大伯父留些情面,祖母这才答应让大伯父去祠堂里跪着。我怕他膝盖受不了,还让身边的丫鬟偷偷送了个厚垫子过去,祖母知道是我送的,只当没看到。”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你祖母这哪里是给你大伯父留里面,这是给你留脸面呢?她这是故意让董家的人知道,你在她心里地位特殊,你大伯母带着两个儿子去求情她都不肯松口,你一去就由院子改到了祠堂,以后董家的人对你行事,就知道轻重,更不敢苛待你了。”她说到这里,笑着叹了口气,“你祖母这样的人物,若是生为男子,那必然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嘿嘿。”董玉泺笑道,“您这话怎么和她说得一样,她还说您若是男子,唐家肯定还要更进一步的。” 唐老夫人微微一愣,随后笑道,“那是你祖母高看我了,我可没有她那样的本事。唐家如今全靠你舅舅和荛哥支应门庭,我不过仗着多活了几年,见过一些事,能给些提点就说几句,提点不了就只能干看着了。” 董玉泺继续道,“有我大伯父在前,我二伯父、三伯父行事也都小心起来,不敢在我祖母面前出一丁半点的差错。就是我父亲那样糊涂的人,也变得谨慎多了。” “这一招叫敲山震虎,你学着些吧,以后嫁了人管起家来,也用得着。”唐老夫人交代道。 董玉泺脸一红,羞涩地笑道,“急什么,还早呢。” “不早了,今年学萍就要出嫁了,你比她还大呢。”提起这个,唐老夫人就有些忧心,“也不知道你祖母是怎么安排的,可有看好的人家?” 董玉泺羞答答地垂头道,“我来前祖母让我转告您,她已经有看好了的人家,派人去打听对方的为人了,如果觉着靠谱,回头会和您研究商定的。” 唐老夫人见董老夫人已经有了人选,还要和自己商议决定,心中妥帖了不少,“你祖母看中的人家,那必然是不错的。不过就是这样,我也要你舅舅去打听一番,可不能委屈你了。”但转念一想,董老夫人若是派人打听,肯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似乎也不用多此一举了,但若不如此做,又总是不能安心。 唐老夫人有些为难。 董玉泺毕竟年少,说起自己的亲事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说起董家的事情来,“我们长房行事虽然有章法,但外房的两支却越来越不像话,有那不学无术的子弟包戏子喝花酒,经常闹出事来,前些天外二房的长孙为了个戏子和人在酒楼闹起来,失手将人从二楼推了下去,人命虽然保住了,但却彻底残废了,对方闹到了我祖母这里,吵得我祖母头大。外二房一时赔不出钱来,还是我们长房出面赔偿的。后来我祖母让我二伯父出去打听,才知道外二房拿钱出去放贷收息,而且那利息高得吓人,许多人借了根本还不上,等到外二房上门催债时,卖儿卖女的都有,闹的十分的不像话。” “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外房行事这么没规矩,伤得还是长房的脸。”唐老夫人听着沉下了脸,“外人可不管你长房外房,统统都算在了董家的头上,到时候辛辛苦苦立起来的家业门风,就给这些不懂事的败家子带坏了。” “我祖母也是这样说,当初艰难时一族人要团结在一起才能活得下去,等到今时今日,再这么抱在一起,长房非要给外二房拖累死不可。”董玉泺轻声道,“我祖母想趁着这次分家,把外二房全都分出去,只不过牵一发动全身,外头两房都指着长房过日子,真要分出去肯定不愿意,为了堵他们的嘴,我祖母想把长房也分了,让三位伯父和我爹都出去自立门户。” 她还有话没说全。如今长房当家人自然是大伯父,可是二伯父心思机敏,三伯父在外的口碑又好,除去她父亲之外,三位伯父各有千秋,都是不可多得的经商之才。旁人家若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也该偷着笑了,偏偏董家有三个,亲兄弟面上虽然和和睦睦的,但背后却也是明争暗斗,为了自己手上的利益不择手段。如今祖母活着还好,等有一天祖母仙逝,他们三人肯定要争起来,祖母为了不让亲兄弟反目,这才动了分家的心思。 如此一想,董玉泺的父亲整日稀里糊涂的,倒也算是一份福气了。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你祖母那个人行事最是公道,肯定会顾全大局,虽然你父亲不比上头三个哥哥,但你祖母也不会亏待他的。” 董玉泺抿嘴笑道,“这您可说错了,我祖母就想算计他呢。” 第二十六章·分家 “这话怎么说?”唐老夫人不解地皱起眉。 董玉泺就贴在她耳边道,“我祖母给我相看的是天津的邱家,对方家族庞大,家境殷实,是真真正正的豪门大户,和我相看的人是长房次子,我祖母担心我嫁进去受气,要给我准备份大的嫁妆,除了母亲给我留下的,祖母还要给我另添一份,还想从父亲的手里拿出几间铺子出来。” 天津的邱家? 唐老夫人先是一怔,等仔细一琢磨,不禁脸色大变。 “天津的哪个邱家,可是开造船厂的那家?”唐老夫人神情激动地问道。 董玉泺点了点头,“就是那一家。” 唐老夫人虽然不怎么出门,但天津邱家却是听说过的。可她怎么也想不出,那样的豪门大户怎么会和董家扯上关系?何况董家虽然现如今家境殷实,在苏州也算数一数二,但跟邱家相比,却是连一个角都没法比的。 她不禁有些忧心地说道,“你祖母怎么会看中他们家?” “其实……”董玉泺脸红如晚霞,含羞带怯地说道,“是邱家先看中的我。去年中秋时,苏州刘家娶长媳,祖母带着我出席婚宴,刚巧在那里遇到了特意从天津赶来的邱家长房邓夫人,刘家大老爷的夫人也姓邓,和邓夫人是亲叔辈姐妹。我也不知做了什么,就给邓夫人瞧中了,没过几天就托人打听起我的事儿来。我祖母说,这位邓夫人从前在邱家做不上主,上头的婆婆看不起她,平日常给她气受,后来婆婆去世儿子也能独当一面才缓过些劲儿来。她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已经三十几岁,正在他父亲手下磨练着做些事,为将来承继家业做准备,二儿子年纪还小,听说书读得很好。邓夫人的长子早就成亲了,娶的是天津胡家的女儿,胡家虽然不比邱家,但在天津城也是数得着的人家,而且那位胡小姐聪明伶俐,做事更是雷厉风行,手段极强,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一嫁进邱家就张罗着管起了院子,不但不动声色的将之前的几个陪房丫头以各种由头遣了出去,还将邱家大少爷笼络的喜笑颜开,没过半年就有了身孕。眼看着二儿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邓夫人有些为难,担心再娶一个大家小姐回来和胡小姐打擂台,鸡飞狗跳的,以后邱家后院的日子就热闹了。” “她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多少世家名门,最终都是毁在了后院上。”唐老夫人沉吟道,“老话说苗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还是有些道理的。” 董玉泺轻轻叹了口气,把头靠在了唐老夫人的肩上,“我祖母说,邓夫人大概是见我行事稳重有章法,性格又不张扬,这才觉得喜欢。她既担心未来的二儿媳是个厉害人物和大儿媳脾气不合,又怕她性格软弱无能,不能管起二儿子的日常起居,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次在刘家的亲事上遇见了我,只觉得方方面面都算合适,才托人打听起我的事情来。不过我来杭州之前,听说邓夫人不太满意我幼年丧母,担心这样的孩子性格不好,所以有些犹豫。” 唐老夫人微微变色,心疼地说道,“大户人家选媳妇最看重家庭,喜欢那父母双全,福寿皆在的人家。多少幼年丧母丧父的孩子,没有人手把手教导,长大了性格古怪,暴躁易怒,的确不是良配首选。你母亲亡故已经成了改变不了的事实,否则我宁可以命换命,自己死了让她活着……” 董玉泺听到这里,紧紧地握住了唐老夫人的手,“外祖母别这样说,这话让母亲听到了,可让她在九泉之下怎么安息?” 唐老夫人叹着气继续道,“现在说这些都已无济于事,好在你自小到大都有祖母庇护抚养,她又是个要强的性格,对你管教严格,这才没把你养歪了。邱家虽好,但也未必就真适合你,脚上的鞋舒不舒服,要自己穿了才知道。你切不可自惭形秽,觉得低人一等,知道吗?” 董玉泺乖巧地笑道,“祖母您放心,我才不会将这些烦心的事儿放在心里呢。他们瞧不上我,我也没瞧得上他们。我祖母早就答应过我,我的亲事需得我亲自点头才行,否则便是皇亲国戚,我也不嫁。” 唐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我活到这把年纪,现在只有两件事儿还放心不下,让我日夜寝食难安。其一就是你的婚事,其二便是蓉萱的婚事。她处境和你相同,身份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你好歹有董家撑腰,你祖母对你又极尽宠爱,为了你甚至算计起自己的亲儿子来。蓉萱和你一比,那便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的婚姻大事,只怕更是艰难。这辈子若是不见到你们两个成家,生活美满,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 董玉泺抬起头,好奇地问道,“难道白家至今都没有表示吗?不管怎么说,蓉萱和治哥都是白家的儿女,骨子里还流着白家的血脉呢。” “哼。”提起这个唐老夫人就一肚子的火,“白家的情况也是乱糟糟的,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工夫管他们兄妹俩?白家内三房外三房,白老爷一死,这几房内斗的厉害,他们不牵扯上你姑姑他们娘三我就阿弥陀佛了,若是找上门来,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哎,当年她和白三郎的婚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看好,齐大非偶,白家毕竟和咱们唐家地位悬殊太大,我就担心你姑姑嫁过去要受委屈。为了稳妥起见,我还特意让严管事去上海打听白家的情况,听说白三郎是白老爷心尖上的人时,就知道这婚事难成。白老爷膝下三个儿子,大儿子成亲没多久就早早病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长孙,大夫人守寡多年,清心寡欲,每日只知道拜佛诵经,非大事不肯出门。二儿子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却只知道耳目之欲,娶了四五房姨太太,孩子生了一窝。你姑父白三郎最是能干,也备受白老爷器重。只不过白家虽然长子已逝,但还有长孙,就算长孙尚小,仍有次子可以继承家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白三郎。白老爷想让你姑父管家,名不正言不顺,真闹大了,甚至会动摇家业根本,他虽有心,却使不上劲儿。这才在你姑父的婚事上动了心思,在你姑姑之前,白老爷原打算让白三郎娶了顾家的女儿,那顾家既能和白家、闵家、姚家共称四大家族,在上海呼风唤雨,历经百年坎坷而不倒,肯定是有本事的。何况家族早年间人才辈出,甚至有女儿嫁进了北平豪门富贵家中。” 第二十七章·往事 董玉泺之前虽然也听说过姑姑的事情,但董老夫人并没有多加打听,因此只知道外因,这些内情却是第一次听说。她听得格外认真,揽着唐老夫人的胳膊一脸好奇。 唐老夫人继续道,“严管事回来回话,我听了之后心就凉了半截,赶紧把你姑姑叫过来问话。你姑姑告诉我说只是跟白三郎在西湖偶遇,当时一句话也没说,见他少年英俊多看了几眼,白三郎也看到了你姑姑,眼神十分热烈。之后白三郎托人打听到她的家门,写了两封信过来,你姑姑害羞,并没有回信。我稍稍放心,知道这时阻止还来得及。没想到我却低估了白三郎的决心,他居然亲自跑上门来求亲,我自然不肯答应,他却软磨硬泡始终不肯退缩。我后来给他出了两道难题,第一终身不许纳妾抬姨娘,第二是以后子女婚配,需得问过唐家的建议才能答应,没想到他居然想都没想地一口答应了下来。那样急不可耐的样子,我见了也忍不住喜欢。我见他主意已定,知道很难扭转,又偷偷问了你姑姑的想法,她自己也愿意,我就知道管不住了。索性让白三郎回白家求他父亲同意,然后再派媒人光明正大来提亲,白三郎当即就赶回了上海。我原想着白老爷未必真能瞧得上咱们唐家,还指望他从中作梗,搅黄了这门亲事,谁知他也拗不过自己的儿子,最终同意了,没过几天就请了媒人上门。”说到这里,唐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是一场冤孽,若是当时我态度再坚决一些,说不定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董玉泺见她语气之中颇有自责之意,柔声安慰她道,“姑姑和姑父自己愿意,您就算插在中间硬要阻拦,也只不过造就了两对怨侣罢了。如今姑姑在唐家生活,治哥和蓉萱有你和舅舅照顾衣食无忧,有什么不好?起码姑姑怨恨也只会恨白家的人,却跟姑父没什么关系。” 唐老夫人闻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白家不插手治哥和蓉萱的事情也好。治哥也到了年纪,回头等他学成归来,我给他找个贤惠能干的妻子,然后再给蓉萱寻摸一户好人家,看着他们成家立业,我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真的吗?”董玉泺故意逗她,“荛哥和学茹的婚事您就不惦记了?您不想看看自己的重孙?” 唐老夫人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是你舅舅和舅母该操心的,我可懒得管了。” 马车上两人一路说着知心话,原本漫长枯燥的车程也变得有趣多了。外面的雨声渐小,马车也浩浩荡荡地进了杭州城。 雨终于停了下来,李嬷嬷和崔妈妈、吴妈三人正躲在门房下小声说着董家的事情,就听阿顺在街口大声叫道,“回来啦!马车回来啦!” 门廊的人立刻慌了起来,大家都整理着衣衫,神情显得格外紧张。 等马车停稳,不等严管事和门房的人走到近处,跟随唐家马车一并回来的董家小厮已经手脚利落地跑到唐老夫人的马车前,放下马凳。后车中董家的婆子丫鬟呼啦啦地下了几个,脚步飞快地赶到车前,一个看上去和善可亲的圆脸婆子上前请示道,“小姐,咱们到了。” “嗯。”马车中董玉泺答应了声音。那婆子就赶忙上前揽了车帘,另有两个丫头扶着唐老夫人和董玉泺下了马车。 李嬷嬷站在人群最后面,看着眼前的阵势有些发懵,还是崔妈妈眼疾手快地轻轻推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排开众人走上前来。唐老夫人见到她,轻轻放开了扶着自己丫鬟的手,向李嬷嬷点了点头。李嬷嬷赶紧站到唐老夫人的近前,虚扶着她的手臂。 唐老夫人对董玉泺道,“这是李嬷嬷,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了,上次你来杭州就见过她的,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原本也想跟着去渡口接你,只是家里只雇了几辆马车,担心又要接人又要拉行李,怕马车坐不下这许多人,我就让她留下了家里。” 唐家不是大富之家,这次出行也只雇了几辆马车而已,不可能去太多人。董家下人来之前,董家老夫人还特意让身边伺候的管事妈妈将他们叫到一起,特意说了些规矩,唯恐这些人眼睛长在了头顶上,瞧不起唐家。唐老夫人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董家下人听了都觉得眼前这位老妇人宠辱不惊,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心中的敬畏也就又多了几分。 董玉泺更是亲近地冲着李嬷嬷行了一礼,“我这个做孙女的远在千里之外,许多事都有心无力,不能时常在外祖母身前尽孝,亏得有您这样知疼知热的老人在她身侧服侍,我才能稍放下些心来。” 李嬷嬷连忙侧身,不敢受她的礼,“大小姐这样真是折煞老奴了,都是分内的事,可不敢当大小姐这样说。” 董玉泺微微一笑,冲身后那个圆脸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立刻机敏地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递了过来,“李嬷嬷,这是我家小姐孝敬您喝茶的。” 李嬷嬷吓了一跳,推辞着不肯要。唐老夫人在一旁说道,“你伺候了我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晚辈孝敬的,你就收着吧。” 李嬷嬷这才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又向董玉泺道谢,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正说着,黄氏和唐氏的也下了车,黄氏由崔妈妈扶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圈子里来,“怎么聚在这里说上话了?有什么话到屋里说,玉泺坐了那么久的船,只怕早就累了。” 董玉泺笑着掺起黄氏的手,“舅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在船上一直睡觉,精神好得不得了。” 黄氏点了点她的鼻尖,喜欢之情溢于言表。轰隆隆雷声滚过,黄氏哎哟一声,“这雨又要下来了,咱们赶紧进屋去,到了家门口再给浇了,那真是不划算。” 唐老夫人答应了一声,由李嬷嬷扶着进了院。董玉泺则一手挽着黄氏一手挽着唐氏,亲近地和两人一起步入院内。刚刚下车的相氏看到了这样的情景,眼睛一亮,由乳娘扶着,快步追了上去。 还在马车之上的唐学茹见状叹了口气,“祖母也太偏心了,有了玉泺表姐就不管我们了,也不问问我们到了没有,以前祖母可不会这样的。” 白蓉萱微微一笑,觉得会吃醋的唐学茹可爱极了。 第二十八章·入门 唐学萍不悦地板起了脸,“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祖母时时刻刻把你放在眼前不成?玉泺表姐大老远来的,祖母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呢。这么久不见,当然心肝宝贝似的,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枉费祖母平日待你那么好了。” 唐学茹委屈地吐吐舌,“人家就是随口一说嘛。” 唐学莉只好站出来道,“我们也抓紧下车吧,玉泺表姐是远客,没道理让客人等我们。”几个人也麻利的下了马车,携手进了内宅。 唐家的人孝顺,唐老夫人住得屋子是整个宅院中最宽敞的一间,可即便是这样,此刻却依旧显得格外拥挤。董家跟来的下人站不进去,只好一排排站在门前等召唤。白蓉萱跟在唐学萍和唐学莉的身后进了门,只见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牵着董玉泺的手说话。黄氏和唐氏在左侧的椅子上坐着,相氏则在右侧的椅子上坐着,身后跟着的乳娘头也不敢抬。董玉泺的身后则跟着四个长相清秀的丫鬟和两个婆子,看上去就异常精明能干。 唐老夫人见她们四人进来,笑着道,“我才还问起来,怎么你们还没到,话音刚落就进门来了。咱们家人口少,平日觉得房屋空旷院子大,可一下子来这些人,就显得有些挤了。” 崔妈妈和吴妈搬了几张凳子过来。 白蓉萱四人刚刚落座,就听门外有婆子请示随车来的行李怎么安置。董玉泺转头叫来一个丫鬟和婆子,“碧青,钱妈妈,你们过去瞧瞧,把我用惯了的东西留下就成,余下的都先收起来,回头用时再找。” 叫碧青和钱妈妈的丫鬟婆子立刻应了一声,脚步轻盈的往门外走。 黄氏见状,连忙起身道,“他们第一次到家里来,哪认得什么地方,我跟过去看看。” “舅母,这些琐事交给他们就是了,哪还用劳烦你?”董玉泺不安地站了起来。 黄氏笑道,“你不用管,舅母就愿意被你劳烦,我这个人怕闲不怕忙,真把我闲下来我还受不了呢。最好你经常来劳烦舅母,我心里才欢喜呢。”说着,领着碧青和钱妈妈出去安排行李去了。 董玉泺还要劝阻,唐老夫人已经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咱们唐家不比董家富庶,家里的人口少,下人也不多,平日里全靠你舅母操持,想做甩手掌柜还真是不行。你能来一趟,她比谁都高兴,收到你要来的消息就忙起来了,就怕你在这里待不习惯。” “我这是回家来了,可不是来做客的,你们不要拿我当客人看待,这样我住着也不安心。”董玉泺亲昵地冲着唐老夫人笑,“我要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你们就拿我当蓉萱和学茹一般看待,千万不要太客气了。” 唐老夫人满意地答应下来,“你第一天到,大伙自然宝贝你,过两天就没人搭理你了,到时候可别哭啊。” 董玉泺笑得更是甜美,“那怎么会呢?” 白蓉萱坐在一边看她洒脱自信的模样,心里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只有受尽宠爱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想到上一世在天津时受过她的照拂,白蓉萱心中一阵感慨。不知道玉泺表姐现在和邱家定亲了没有? 白蓉萱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恰好董玉泺目光扫过来,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就碰到了一起。白蓉萱脸色一红,董玉泺却冲他善意地笑了笑。 白蓉萱回以一笑,就听唐氏在一旁问起了董家老夫人的近况。董玉泺闻声立刻笑着接口,“多谢姨母还记挂她,她一切都好,就是上了年纪,晚上总睡得不实,夜里要醒来三四次,有时候天还不亮就起床了。她又不比旁人,白天来回事的管事多的不得了,根本也没工夫休息,老这么熬着,再好的补品就不顶事。而且她年纪越长,脾气就越犟,从前我劝她还能听进去几句,现在是一句也听不得了,全是自己的主意。我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偏去做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一边嘟起了嘴,显得十分苦恼的模样,但落在长辈眼中却是格外的贴心可爱。 白蓉萱看得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在天津城说一不二颐气指使的董玉泺吗? 白蓉萱还没反应过来,唐学茹就悄悄凑过来在她耳边道,“玉泺表姐可真会说话,你看把祖母哄的,她在的这段日子里,咱俩怕是要靠边站了。” 白蓉萱见唐学茹一双大眼睛在眼前眨呀眨的,恨不得伸手去捏捏她的脸。就听唐老夫人道,“俗话说小小孩老小孩,这人上了年纪,原本就是这样的。等有一天我老了,说不定比你祖母还要蛮横不讲理呢,到时候你们都要让着我,可不许和我顶着作对。” 一边说,一边向坐在下首的四个花一样的姑娘看了过来。 唐学萍忙笑着道,“怎么会呢。” 唐学莉也说,“您放心吧,到时候您说怎样就是怎样,说东便东说西便西,我们做晚辈的绝没二话。” 唐老夫人见唐学茹闷闷地不说话,知道是受了冷落,心中正呕着气,就故意点名问她,“学茹,你怎么不答话?是不是想着怎么和祖母作对呢?” “嘿嘿。”唐学茹得意地笑了几声,“您这话本身就交代错了人,我们都是女儿家,将来是要成亲嫁人的,你得告诉我大哥,让他好好顺着你的心意,管好自己的媳妇,我们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也是姑奶奶,哪能跟你顶上呢?” 她模样俏皮,说出来的话又有趣,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古灵精怪的贼丫头,也不知道随了谁。”唐老夫人指了指唐学茹,牵着董玉泺的手道,“你舅舅性格沉稳,玩笑都不怎么开,你舅母也温柔体贴,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活猴子出来?”又问唐学茹,“你刚刚背着大人在蓉萱耳边嘀咕什么呢?是不是又要惹事?我跟你说,虽说家里来了客人,你父亲碍于外人在场不会过分苛责你,但你若是不懂规矩,回头他管教起你来,我是不会插手的。” 第二十九章·恍惚 以往唐学茹一旦惹出了麻烦要被舅舅教训时就会逃到唐老夫人这里,舅舅虽然追过来,但因为唐老夫人出面阻拦,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当然,这仅限于唐学茹惹出的是小事而已,若是大事,唐老夫人也只当看不见,是不会帮她出面求情的。就比如几年前唐学茹因为背着大人生火烤红薯,自以为聪明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跑到柴房里点火,差点儿引发火灾,要不是厨房的马婆子闻到了烟味,跑过去把火灭了,整个唐家说不定都要被这一把火烧光。 唐崧舟因此发了大火,用藤条把唐学茹的屁股抽开了花。唐学茹哭着跑到唐老夫人这里,唐老夫人却含着泪命人不许开门。李嬷嬷听到门外唐学茹的哀求声,和噼里啪啦不断落下的藤条声,心疼地求道,“老夫人,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回头要出事儿的。您出面跟老爷求个情吧,那么小的孩子,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抽打?” 唐老夫人眼圈通红,却依旧咬牙没有动。 李嬷嬷还要再说,唐老夫人却抬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无规矩不成方圆,学茹也不是一岁两岁什么都不懂得小孩子了,还是整天胡闹惹事,再这样下去,早晚会酿成大错。我虽心疼她,但也不能一味只知道护短,不然孩子养歪了,后悔也来不及。” 李嬷嬷不敢再劝,只能背过身抹眼泪。 唐老夫人吩咐她,“我记得头年长房崇舟来看我时,送了一瓶败毒消肿的药油,你去找出来备上,回头给她送去。” 李嬷嬷应了一声,赶紧去找药油。 唐学茹挨了教训,果然长了记性,以后非但不玩火不说,看到火光都会绕着走。李嬷嬷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老夫人行事公道有章法,不会像其他人家那样不论对错,一味护着晚辈,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学茹以为和白蓉萱窃窃私语做得隐秘,旁人根本没注意到,没想到唐老夫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 唐学茹眼珠一转,立刻来了主意,“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是在跟萱姐姐说玉泺表姐的这件衣服呢,这花样绣得可真好看,咱们杭州就没这样的花样子。” 白蓉萱有些意外,没想到唐学茹反应这样机敏。她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唐学茹立刻睁大了眼睛等着她,唯恐她戳穿自己的小把戏。 白蓉萱只好收起笑脸,点头配合她,“没错,我们就是在看玉泺表姐的衣服。” 屋子里又不是没人,谁看不到唐学茹的小动作,只是没人愿意戳穿她。相氏也趁机出声,“大小姐这一身衣服的绣工那是没话说的,怨不得别人都说苏州是刺绣之首,就是这针法花样,也是别具一格,别的地方想学都学不来。” 董玉泺顺着她的话道,“什么刺绣之首,都是旁人吹出来的。我这次来,带了许多布匹绣品,只因刚到,一切乱糟糟的没个头绪,等我安排妥当了,派人送几匹到长房,相姨娘留着赏人用。” 相姨娘喜不自胜,“大小姐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我哪舍得给人,还留着自己裁衣裳呢。”一副热络不已的模样,看上去很想跟董玉泺搞好关系的样子。 董玉泺却并不想跟她掺和在一起,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杯,姿态优雅地撇去浮沫,饮了一小口。唐老夫人见她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心中暗暗点头,再看坐下下首的白蓉萱和唐学茹,心中就有了一番计较。蓉萱性子安稳,年纪越大行事越有规矩,倒不用人惦记,就唯独这个学茹…… 唐老夫人只觉得头疼,琢磨着要不要也找个稳妥地人教教两人规矩。 董玉泺喝了口茶,满口称赞道,“这茶的味道可真好,香如兰桂,味如甘霖,比我平日喝的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唐老夫人道,“这是今年才下来的雨前龙井,这时候喝最好。你舅舅知道你要来,特意给你准备的。你只管喝,咱们家里什么都缺,就不缺茶叶。等你要回苏州时,我再让你舅舅准备出一些来,给你拿回去孝敬长辈或者是送人,都是很好的。” 董家现在安富尊荣,什么茶叶买不到?但董玉泺还是乖巧懂事地点了点头,还表现得十分高兴,“那就要提前谢谢舅舅了。不过我祖母喝不惯龙井,觉得味道太淡,颜色也不好看。她更喜欢毛尖,要是舅舅能给我准备点儿极品毛尖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容易。”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特别满意,觉得她没有见外,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否则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回头我让你舅舅给你留心,保证给你找到上乘的毛尖,最好是信阳本地产的。” 白蓉萱在一旁看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重活一世,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自己依旧像是壁花一样谨小慎微地活在角落中,而那些明珠一般的人物依旧众星捧月,她重新来过一回,究竟改变了什么呢?还在像上一世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她真的能改变上一世所发生的一切吗? 可凭她现在的能力,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眼看着董玉泺侃侃而谈,把众人说得眉开眼笑,连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唐氏嘴角都挂着宠溺的笑容。 白蓉萱陷入了一阵迷茫,她脑袋里空荡荡的,周遭忽然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她听不到所有人的声音,觉得头昏脑胀,差点儿从凳子上栽下去。幸好坐在她旁边的唐学莉一把扶住了她,“蓉萱,你怎么了?” 白蓉萱连忙回过神来,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唐氏更是一脸惊慌,唐老夫人也微微变色,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因为过年那场‘怪病’,白蓉萱已经成了整个唐家的重点保护对象,生怕她有个头疼脑热的。过去舅舅唐崧舟每次见了她,随口必问的都是功课,还要叮嘱她跟着沈娘子好好学。现在每次见面问得都是“身体怎么样?”“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唐学茹每次都撇着小嘴和白蓉萱咬耳朵,“要不我也病一场吧,是不是我爹也能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了?” 众目睽睽之下,白蓉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进去。她轻轻吸了口气,冷静地整理了一下表情,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可能是早上起早了,我刚才有点儿走神,差点儿就睡着了。” 她说得轻松自然,一点儿也不像撒谎。唐老夫人松了口气,唐氏的表情也恢复如常。 董玉泺却开起了白蓉萱的玩笑,“我一会要跟蓉萱好好亲近亲近,她为了接我累成这样,那可怎么好意思?” 白蓉萱一愣,羞涩地笑了起来。 第三十章·乳娘 唐老夫人格外满意的点起了头,“咱们唐家不比董家人口多,你长房大舅舅家里的三个姐姐都嫁了人,现在家里就只剩了莉姐儿,再加上咱们房里的这几根独苗,统共算起来也没几个人,你不跟她们亲近跟谁亲近?你萍妹子婚期定在了年底,这会儿正忙着绣嫁妆,你来了也没空陪你。回头就让莉姐儿,蓉萱和学茹三个人陪你四处逛去,我年纪大了,你舅舅和舅母一个要管店一个管家,你姑姑等闲不怎么出门,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她们三个是闲人了。” “那可好,有你们这些长辈跟着,我们还放不开呢。到时候束手束脚的,反而没意思。我上次来杭州还是很小的时候呢,许多事儿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去了断桥,还看了三潭映月,还有雷峰塔……”董玉泺回忆着上次来杭州时的情景,脸上全是向往的神情,“年纪小忘性大,许多细枝末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西湖的风景美如画卷,湖光山色别具一格。我后来因为时常念叨西湖,祖母还不知道从哪里给我买了一幅西湖的湖光山色图,就挂在我的书房里。” “西湖有什么好看的?”自小生活在杭州的唐学茹已经不记得去过多少次西湖了,那边的景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景色根本不能吸引她,反倒是开在西湖边上的一家酒楼特别合她的心意,“要去就去欢庆楼,做得一手地道的杭帮菜,尤其是西湖醋鱼和东坡肉,味道绝对正宗。”说到这里,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越说越激动,“点一壶桂花茶,清油解腻,然后再吃几块定胜糕……” “你看她,一说吃得比谁都精神。”唐老夫人故作嗔怪地看着她,“好像家里亏待了你似的,这些年没让你吃饱穿暖是不是?” “那倒没有。”唐学茹俏皮地吐了吐舌,“就是咱们家后灶马婆子的手艺没有欢庆楼大厨的手艺好。”欢庆楼无论位置还是手艺都没话说,价格自然也不便宜,唐家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家,唐学茹长到这么大,也只去过两回而已,却让她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董玉泺顺着她的话道,“那感情好,咱们逛累了就去那吃饭,我做东。”十分地豪气大方。 唐学茹顿时觉得她顺眼多了,兴高采烈地道,“他家要提前预约才行,你什么时候想去,让严管事先去订个位置,最好能订到二楼的雅间,不但安静,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西湖的景致。” 居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唐老夫人急忙把话拉了过来,“你玉泺表姐才刚到家里,需要几天熟悉环境,你先让她歇歇脚,养足了精神把事情理顺了再出门,玩的时间在后面呢。” 唐学茹这次倒是没有反对,乖巧地答应了。 唐老夫人见她懂事,满意地点起了头。 恰好黄氏走了回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唐学茹见了母亲,唯恐她不许自己去欢庆楼,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低下了头,“没……没说什么呀。” 黄氏觉得奇怪,唐老夫人道,“孩子们正说游玩的事情呢,提起这个,一个比一个高兴。玉泺随行来的行李都安置妥当了?” “玉泺跟来的婆子机灵得很,我把她们送到了院子门口,她们自己就安排起来了,我完全插不上手,就去了趟后灶,午饭都准备好了,我一会儿让人把饭菜摆在前厅,那边也宽敞些。”黄氏走到董玉泺的身前,温柔地说道,“舅母是使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就是不知道合不合玉泺的胃口。” “我胃口向来很好,舅母不用担心。”董玉泺拉着黄氏的手,十分亲近的样子。 提起董玉泺身边的婆子,唐老夫人就顺势看了几眼,有些不解地问道,“玉泺,怎么没见你乳娘?我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会跟你一起过来呢。” 董玉泺的乳娘姓方,如今董家内外都称呼她为孙妈妈,是当年跟着大唐氏嫁去董家的陪嫁丫鬟。当年大唐氏怀孕的时候,董家正直发迹,董老夫人又是个惯孩子的人,就做主让人找了几个奶妈。可选来选去也没有合适的,恰好当时已经嫁给董家孙姓管事的孙妈妈也怀了身孕,产期比大唐氏早两个月,大唐氏就亲自选了孙妈妈做董玉泺的乳娘。 孙妈妈虽然只是董玉泺的乳娘,但对她的事却格外上心,后来大唐氏去世之后,董老夫人就让孙妈妈管起了董玉泺房里的事儿,还让她的两个儿子到董家内院做事。董玉泺如今到了议亲的年纪,董老夫人已经背地里和孙妈妈商量过,若是董家和邱家的这门亲事能成,到时候就让孙妈妈带着两个儿子作为陪房跟到邱家去,孙妈妈负责给董玉泺管理内院,两个儿子则管理陪嫁的田庄和铺子。 孙妈妈自然没有二话,立即就答应了。 “您还记着她呢?”董玉泺听外祖母提起了乳娘,笑嘻嘻地说道,“原本她是要跟来的,可是临出门之前脚给崴了,肿得老高,别说出门了,鞋都穿不上。我就做主让她留在了家里,不过她心里不安,特意让她的大儿子跟了来,说无论如何得给您磕个头请个安才行。” 唐老夫人关心道,“崴得严重吗?大夫是怎么说的?自从你母亲离世,她就一直跟在你身边尽心伺候着,这份功劳不止董家,我们唐家也一样念着。”说得十分诚心。 董玉泺怕唐老夫人惦念,就悄悄冲她使了个颇有深意的眼色,随口说道,“您不用担心,家里有人照顾她,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她好了,我下次再来杭州时和她一起给您请安。”按道理,董玉泺出嫁之前,肯定要来一次杭州,面见唐家的长辈。 唐老夫人离得近,一眼就看到了外孙女的眼色。想到马车上她提起的董家分家一事,唐老夫人立刻意识到孙妈妈在这时‘崴脚’另有原因,说不定是董老夫人故意把她留了下来。 她索性不再多问,笑着点了点头。 董玉泺就冲身后的一个丫鬟道,“含朱,去叫孙问过来给外祖母请安。” 叫含朱的丫鬟立刻应了一声,脚步飞快地出了门。 黄氏在一旁却一脸诧异。玉泺这次出行来杭州,怎全都是事儿?先是原本定好了三老爷腹泻换成了小十四董兆林,这会儿玉泺的乳娘又崴了脚……难道是出行的日子不对? 她正觉得奇怪,含朱已经带着一个性格沉稳的青年走了进来。那人的年纪看上去比董玉泺要大上几岁,脚步还没站稳,就忙着给唐老夫人和黄氏、唐氏请安,“小人孙问,问老太太的安,舅奶奶、姨奶奶的安。” 第三十一章·孙问 唐老夫人让他起身,又问起了他的母亲,“你妈的身子可好?上次玉泺来杭州时,就是由你妈陪着,她做事严谨细心,把玉泺照顾得极好,身上连个红点也没有。杭州离苏州虽然不远,却始终鞭长莫及。我们就算有心,也不能近身照顾。亏得有你母亲在,我们也能放些心。”说到这里,唐老夫人轻飘飘地看了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立刻会意,走上前递过一个鼓鼓的荷包。 唐老夫人笑道,“这是给你母亲准备的,既然她不能来,就由你代收吧。玉泺母亲去世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能平安长到今天,你母亲操了不少心,不止是董家,我们唐家也一直心存感激。” 孙问连忙跪下,“都是应尽的事儿,不敢承老太太的赏赐。何况唐家董家对我们母子十分照拂,大小姐也总是赏赐。我们一家感恩戴德,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这世上的恩情都是相互的,玉泺幼年时得你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如今她照顾你们一家,原也是应当的。何况这是我给你母亲准备的,即便是她亲自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收着。她来不了,你就代替她受到,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唐老夫人说得异常坚决。 孙问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董玉泺一眼。 董玉泺微微点头,他这才敢接过荷包,真诚地向唐老夫人叩头道谢。唐老夫人又问起他和弟弟的情况,有没有成家,妻子是哪里人,有没有孩子之类的。 孙问受宠若惊地一一回复。原来他看上去年轻,却早已成婚,娶的是董玉泺房里的丫鬟,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媳妇如今怀了第三胎,正在家中安心养胎。 唐老夫人连连点头,又问了几句才让他出去。 白蓉萱见到孙问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不禁有些恍惚。又是一个熟面孔……上一世她在天津邱家的田庄养病时,来往送信的便是这个孙问,他下头的弟弟叫孙询。听人说两兄弟的名字都是董家老夫人后改的,为的是让他们不懂就问。孙问和孙询很得董玉泺的信任,常派他们到庄园来探望自己,偶尔孙妈妈也会过来,对她照顾有加十分亲近。 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提前见到了。 眼前的孙问还没有成为董玉泺的心腹大管家,行事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没一会儿翠屏快步走到门前,小声请示道,“老夫人,夫人,后灶的马婆子说饭菜都准备妥当了,是不是现在就摆到前厅去?” 黄氏等着唐老夫人拿主意。 唐老夫人问道,“荛哥和小十四回来了没有?” 翠屏不清楚,转身正要去问,就见严管事脚步匆匆地走到了院门口,见她出来,就道,“快去回老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翠屏转回来回复,唐老夫人和黄氏商量道,“咱们占了前厅,崧舟他们就没地方吃饭了。另摆一桌到我这里来,让崧舟和荛哥陪小十四在这里吃。”又对董玉泺道,“吃过饭你就回房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儿再过来陪我说话。你舅母把你安置在了从前治哥住过的房子,你来之前特意粉刷收拾了一番,即便是这样也未必有你在董家的房子好,你可别住不习惯呀。” 董玉泺道,“您多虑了,这是我妈生活过的地方,我肯定能习惯的。” 唐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氏答应了一声,招手叫来崔妈妈,低声和她吩咐了一番。 两个人正要往门外走,一直沉默得像是隐形人似的相氏连忙起身,“夫人若是不嫌我蠢笨,我去给夫人打个下手。一时要准备这么多事,夫人忙不开也是有的。” 黄氏微微一愣,但碍着一屋子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冷淡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就跟我来吧。” 并没有跟相氏客气。 相氏则一脸高兴地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跟上了黄氏的脚步。 董玉泺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白蓉萱一直沉默地坐在凳子上,她刚刚走神差点摔倒之后,就不敢再胡思乱想,唯恐丢人献丑。因此格外留神在座人的一举一动,在看到董玉泺盯着相姨娘的背影之后,白蓉萱忽然灵机一动。 上一世董玉泺就是个十分聪慧之人,她是不是也看出相姨娘哪里不对劲来了? 白蓉萱顿时来了精神,看董玉泺的眼神充满了好奇。 董玉泺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起茶来。 白蓉萱不免有些失望。说不定只是对相姨娘觉得好奇罢了,何况就算她真察觉出什么来,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吧?毕竟她只是短暂小住,过些日子就要回苏州去了。 更何况董玉泺身后那个婆子似乎留意到了白蓉萱,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直直地落在白蓉萱的脸上,就差在脑门刻上‘别动我家小姐主意’几个字了。 白蓉萱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就在这时,唐学荛已经带着董兆林匆匆走进了院子。两个人一路上谈得格外投缘,进门时董兆林的脸上还全是笑意,“那回头得了闲儿,叔叔一定记得带我去看看。” 唐老夫人正好听到这么一句,纳闷地问道,“去看什么?” 唐学荛先给唐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说道,“我们在马车上说起了咱家的茶园,没想到十四居然对茶道也有所了解,十分好奇茶园的模样和规格,我就说找个时间带他去茶园瞧瞧热闹。” 唐老夫人笑道,“现在不是采茶的季节,不过是一片片的茶树,有什么好看的?”又对董兆林道,“你好好在家里歇歇脚,回头陪着你姑姑去西湖边上转去。你们才来晚了,刚刚她们几个还研究着要去欢庆楼吃好得去呢。” 董兆林听了眼睛都亮了几分,“欢庆楼?那是什么地方,很出名吗?我毕竟年轻,家里随船来了管事,姑姑身边还有得力的婆子照顾,一路上也没怎么出力,根本就不累,睡一觉就好了。正好趁着姑姑休息的功夫,我跟叔叔好好亲近亲近,顺便去看看茶园。等姑姑休息好了,我再陪几位姑姑看风景去。” 唐学荛听了欢庆楼的名号,知道一准是唐学茹起的头,转过身狠狠瞪了她一眼。 整个唐家唐学茹最不怕的就是他了,见他瞪眼,立刻跟着瞪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唐学萍轻轻咳了一声,唐学茹才不得不收回了目光。 董玉泺调笑起董兆林来,“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我怎么记着三哥出门之前给你留了不少功课啊?你仔细些,就算要出去疯玩儿,也把功课完成了再说,不然回去挨了教训,我可不帮你出面说情。” 董兆林显然不怕,洋洋得意地说道,“姑姑放心,我自有办法。” 唐老夫人趁着他们姑侄说话的功夫,向唐学荛问道,“你爹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回来了。”唐学荛答道,“在门口遇到了街坊邻里,他们见了咱家的阵仗,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好几个过来打听的,父亲正在那边应对呢,让我带着十四先进来了。” 唐老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二章·客至 黄氏身边的崔妈妈进门禀告道,“老太太,饭菜都准备好了,夫人请你们过去呢。” “知道了。”唐老夫人应了一声,由李嬷嬷扶着站起了身,“荛哥带着小十四先去简单洗漱一番,回头到这边来跟你父亲一起用午饭。难得我们这头人多,也把前厅这种好地方占一回,你们可别觉得委屈。” 一般前厅都是男人宴请宾客的地方,唐老夫人嫁到唐家几十年,在那边吃饭的机会也不过三四次。 唐学荛尴尬地笑道,“瞧您说的,这家里的一砖一瓦全是您的,您想在哪吃就在哪吃,我们哪敢有半点儿意见。” “那就最好,就是委屈也得忍着。”唐老夫人开着玩笑,由李嬷嬷搀扶着率先出了门。 董玉泺谦让地让唐氏先行,唐氏就由吴妈陪着跟上了唐老夫人的脚步。几个晚辈不可避免地就落在了最好。董玉泺上次来杭州时,唐学萍和唐学莉还都只是小孩子,唐学茹更是连记忆都没有,因此这次再见,都不免有些生疏,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好在董玉泺是个爽快的性子,悄悄问起唐学茹来,“学茹,你之前说的那家欢庆楼可以外带吗?” “什么是外带?”一提到欢庆楼,唐学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就是点几个菜,让他们装在食盒里,咱们带回家里来吃。”董玉泺道,“总不能我们在外面吃好的,不管家里的外祖母和舅母、姨母了。好歹给她们送回来一份,让她们也尝尝。” “哎哟,这个我不清楚。”唐学茹眨着天真的眼睛,“酒楼里还可以这样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杭州这边我不清楚,但苏州早些年就已经盛行了,就跟过去叫席面似的。”董玉泺向她解释着。 唐学茹道,“回头我让严管事帮忙去打听一下,欢庆楼是杭州最大的酒楼之一,别的地方有的,它应该也有。”一副对欢庆楼十分满意的样子。 白蓉萱沉默地走在最后,盯着董玉泺的背影出神。上一世在天津时若不是得到她的照顾,自己恐怕会过得更惨,那时她已经是邱家的少奶奶,婆婆对她满意,上头的嫂子更是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白蓉萱在邱家郊区的田庄养身体的时候,庄子里的下人哪个不对董玉泺的背影竖大拇指? 田庄离天津城还有一段距离,那里的活计不多,管事又盯得不紧,下人们经常聚在一起闲谈。说起董玉泺来,没一个不是满口夸赞的。邱家的大少奶奶胡小姐是出了名的厉害,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别说是下人了,就是邱家大少爷见了都要抖三抖。偏偏就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居然给董玉泺捧得没脾气,两个妯娌的关系好的连亲姐妹都羡慕。人人都说董玉泺是摸顺了她的脾气,说什么话都能对上胡氏的情绪。 同样是自幼失孤,可董玉泺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活得比白蓉萱好。 白蓉萱情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除了羡慕更多的则是茫然。重活一世,她唯一的梦想就是救回哥哥的性命,让他不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只是凭借着自己微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做到,她根本就没什么信心。 原本走在前头的董玉泺忽然回过头,看到白蓉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 白蓉萱察觉到身边有人,抬头一看,只见董玉泺明亮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她连忙撑起一脸的笑容,柔柔地叫了声表姐。 董玉泺笑道,“是不是累了?一会儿吃过饭回房眯一觉吧,等晚上再来找我玩,我带了很多礼物给你们几个,到时候来我房里取。” 白蓉萱点了点头,“好呀。”重活两次,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董玉泺打交道,总是亲近不起来。 或许她内心深处,总是自卑着的吧? 等唐老夫人走入前厅的时候,黄氏已经把菜摆满了桌子。相氏则跟在黄氏身后,满面笑容。她本就比黄氏年轻,又会打扮,自然把黄氏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她。 白蓉萱暗暗皱了皱眉,觉得相氏已经像上一世那样开始行动了。 她担心地望了挨着她不远的唐学莉一眼,可惜对方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前厅的布置,根本没留心其他的。 前厅自然也是精心装饰过的,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杏花图。杏花原本纷杂茂密,画面也会显得很挤,可这幅杏花图偏偏只画了一枝,开得郁郁葱葱,下笔有神,隔着画纸仿佛都能闻到杏花的香气。留白的地方提着一首诗,正是唐代杜甫的《客至》。笔墨淋漓,浑厚有力,一看就书法名家的作品。 白蓉萱上一世就见过这幅图。 这是舅舅唐崧舟的得意收藏之一。舅舅原本就极爱书法,只要略有闲暇就要提笔练字,十分地勤奋。知道他的喜好,茶叶铺子里都备着文房四宝,供他练字之用。也正是因为如此,唐崧舟写得一手好字,在杭州小有名气,甚至有铺子开张请他题字刻匾的。 这幅杏花客至图是舅舅的宝贝,向来爱若性命。这次知道董玉泺要来唐家做客,黄氏特意求到他的面前,唐崧舟担心弄坏了自己的宝贝说什么也不肯。后来还是黄氏求到了唐老夫人那里,由唐老夫人出面,唐崧舟这才终于松了口,但也只能用片刻,午饭一结束就要给他完好无损的还回去。 黄氏一脸无奈。 除了杏花客至图之外,屋子里的角柜上还摆着两只纯白色的窑瓶,里面插着今早刚刚摘下来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是之前黄氏拉着白蓉萱过来看的时候,白蓉萱提出来的。黄氏原本要摆芙蓉,白蓉萱觉得芙蓉花太过艳丽,担心它喧宾夺主,给黄氏出主意摘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来,又简单又高雅。 黄氏自然答应,让阿顺去集市上买了一把莲花花苞回来。阿顺也是个机灵鬼,讨价还价地顺手从卖花人手里要了两只青色的莲蓬。现在时间还早,莲蓬中莲子没有结实,只能拿着观赏。阿顺原本准备自己玩的,没想到给白蓉萱看到,一并拿走了,经过修剪之后也插在了窑瓶中。粉色的花苞配上青色的莲蓬,看着就让人喜欢。 第三十三章·午饭 董玉泺一迈进厅,目光就被莲花吸引了过去,不绝口地称赞莲花摆得好,“莲花配上这样雅致洁净的窑瓶,真是相形益彰。简单又干净,再配上这幅杏花图,倒不像是要吃饭,好像要办个诗会似的。” 前厅一般都是宴请宾客时才用的房间,陈设虽然简单,但却样样都要凸显地位和财富,也因此显得格外沉闷,缺少了几分柔和。几株莲花一摆,仿佛一道粉嫩柔和的光线落入了肃穆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柔美。 唐老夫人闻声笑道,“这都是你舅母特意为了你准备的,你觉得喜欢,那就不枉她忙活这一遭了。” 黄氏连忙将白蓉萱推了出来,“我可没那么高雅的审美,这是蓉萱帮我出的主意。” 唐老夫人满意地望着白蓉萱,轻声轻语地说道,“如今蓉萱年纪大了,能帮家里做些事儿了。难得她眼光还好,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你们不妨多问问她。” 几句话说得白蓉萱面色如霞,害羞地低下了头。可低头的一瞬间,她还是看到了董玉泺满是好奇的眼光和唐氏与有荣焉的笑脸。 能被别人认可,白蓉萱自己也很开心。 黄氏更是夸赞道,“那是肯定的,等学萍成亲的日子时,我少不得要抓她做劳工,好好给我出出主意。” “舅母放心,就是为了萍姐,我也肯定会用心的。”白蓉萱清脆地回答道。 黄氏开心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我的心肝儿,真是越大越招人疼了。” 唐学萍在一旁温和地笑着。 人都齐了,黄氏张罗着让大家入座,唐老夫人坐在正首,左边是唐氏,右边便是董玉泺。白蓉萱挨着母亲坐,董玉泺的另一边却是黄氏。唐老夫人望着站在一侧的相氏,只犹豫了一下道,“相姨娘,你挨着你弟妹做。” 相氏年纪比黄氏小很多,但既嫁给了长房的唐崇舟,便是黄氏名义上的嫂子了。平日里黄氏最不待见她,每次碰面都没什么好脸色,后来干脆就避着她不见了。唐老夫人虽然向着儿媳,但也知道这辈分不能乱,因此还是以相氏为大。 相氏心中一跳,脸色惶恐地说道,“老夫人,我这个身份怎么能入席呢?你们吃就是了,我在一旁帮着布菜。” 唐老夫人笑意盈盈地说道,“你也忙了半晌,快坐下吧。” 相氏还是不肯。 唐老夫人就对身旁的董玉泺道,“这是你长房大舅舅家的相姨娘,为你大舅舅生下了长子荣哥,今天风雨大,她没带荣哥来。按道理,你也该叫她一声大舅母,快请她入座。” 董玉泺立刻起身道,“大舅母,您也快坐吧,您一个长辈站着,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怎么好意思坐着?” “大小姐叫我相姨娘就是了,我怎么担待得起?”相氏受宠若惊,但还是依言在黄氏的一侧坐下,忍不住偷偷打量黄氏的脸色。 今天是外甥女来到的日子,黄氏即便心中不快也不会显露分毫,她望着坐下相氏下首的唐学萍道,“学萍,你照顾些相姨娘。” 唐学萍是个心实的人,闻声立刻就答应了。 唐学萍的一侧则坐着唐学莉和唐学茹。往常唐家吃饭用餐都不用下人服侍,但董家的规矩大,董玉泺身后站着一个婆子领着两个丫鬟,都低眉顺眼,头也不敢抬。 李嬷嬷等人见了,也不敢离开,都恭顺地站在前厅静候。 一时间倒显得前厅也拥挤起来。 唐老夫人见状吩咐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都堵在这里了。”又对董玉泺身后的婆子丫鬟和蔼可亲地说道,“老话说入乡随俗,如今既然到了唐家,就不必硬守着董家的规矩了。我们家没那么多说法,吃饭时就想图个清静。你们不必在这里伺候,都安心用饭去吧,也留我们娘几个说说知心话。” 那婆子不敢擅自离开,抬头向董玉泺飞快扫了一眼,只见董玉泺满面春风,悄悄向她点头示意。她这才敢大着胆子向唐老夫人道谢,“多谢老夫人怜爱,那我们就下去了,一会儿再过来服侍。”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那婆子便领着两个丫鬟快步走出了前厅。 李嬷嬷等人见状,也赶紧跟了出去。 黄氏招手把崔妈妈留了下来,附耳对她交代了一番,崔妈妈连连点头,见黄氏再没别的事,这才出门。 董玉泺身边那婆子夫家姓田,董家的人都尊称她田妈妈,做事不但认真,更是心细如发,平日就负责董玉泺身边的琐事。自她跟了董玉泺之后,董玉泺身边一针一线也没少过。董玉泺缺什么少什么,只要一张口,她必然能给找出来,非常受董老夫人和董玉泺的信任器重,和董玉泺的乳娘孙妈妈关系也十分融洽。 那两个丫鬟则一个叫橘心,一个叫靛蓝。和跟着钱婆婆去得碧青、还有一个叫含朱的,是董玉泺身边的四大丫鬟。董老夫人已经提前跟她们说过,将来董玉泺出嫁,她们四个会作为大丫鬟陪嫁过去。 田妈妈出了前厅不敢走远,在门口一侧站了,橘心和靛蓝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年纪还小,又是难得出远门,好奇心难免有点儿大,不住地探头探脑打量着唐家的房子,小声交流道,“没想到唐家的房子这么小,别说跟老夫人的院子比,就连三房也比不上。” 董家三房所住的园子是整个董家最小的一个,董家三老爷为此发过许多次脾气,经常拿这个找董老夫人说道,董老夫人又能每次都四两拨千斤给他回绝回去,董家的下人都知道这些事。 靛蓝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家的下人也少,整个院子里都没几个人当值,真不知道平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橘心道,“这么小的院子哪住得下什么人啊?难怪老夫人来之前就安排人把郊区那间宅院收拾出来了,怕有不少人要住到那边去。” 田妈妈见她们越说越过分,板着脸压低了声音教训道,“还不赶紧给我闭嘴!还当这是家里呢?你们在这儿丢人,丢的也是董家的脸面。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才行。要是给唐家的人听到了,你们要怎么办?再敢胡言乱语,回头我禀明了小姐,给你们都撵回苏州去听老夫人的发落。” 董老夫人的手段她们都是知道的。 橘心和靛蓝吓得低下了头。 第三十四章·醋鱼 橘心胆子略大一些,向田妈妈求饶道,“妈妈,我们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田妈妈正要再说,却见一个齐头整脸的唐家下人走了出来,她急忙向后瞪了一眼,闭上嘴没再说话。 出来的人是黄氏身边服侍的崔妈妈,见田妈妈站在门口,笑着走到近处,“您是大小姐身边伺候的妈吗吧?” 董玉泺在董家行五,上头还有四位小姐,‘大小姐’另有其人。只不过她是跟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比其他四位小姐更受宠爱。董家老夫人从不论序,都是直呼乳名,董玉泺身边服侍的人也只称小姐。董老夫人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大家就知道这样叫没错,就都这样叫开了。 田妈妈是个精明人,见崔妈妈和黄氏的关系好,知道是黄氏身边得力的妈妈,闻声忙堆起一脸的笑,“是!我夫家姓田,旁人都叫我田妈妈,您是舅太太身边的妈妈吧?” 崔妈妈和她互通了姓名,说道,“夫人让我跟妈妈说,我们唐家院子小,就单只有一个后灶,两个婆子在那里管事,一时间招待不开这么多人。夫人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就在后面不远的酒楼定了两个包间,叫好了席面,给大小姐身边的妈妈和丫头们接风,你们初来乍到不认得路,夫人让我送你们过去。” 田妈妈又惊又喜,却又一脸为难,“难得舅太太一番好意,原不该推辞,可是也不能全都走了,小姐身前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要什么东西时找不着人,有些不妥当。” 崔妈妈笑道,“妈妈放心,我们老太太这么久不见外孙女,肯定一肚子话要说,一时半会是散不了的。妈妈放心跟我去,保准你吃完了饭,这边还没散席呢。” 田妈妈还是不安,一脸的犹豫。 身后的橘心忙上前道,“田妈妈只管去,我跟靛蓝留在这里,小姐要是有需要,也有人可以吩咐。” 董玉泺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里碧青做事最细心,含朱最稳重,剩下的这两个橘心和靛蓝却还是一身的孩子气。田妈妈想到临行前董老夫人将她和钱妈妈特意叫到跟前儿嘱托一番,说什么都不肯走。 崔妈妈正觉得为难,先前跟钱妈妈去收整行李的碧青走了回来。田妈妈见了她眼睛一亮,忙问起来,“那边都规制妥当了?小姐要用的东西提前整理出来了没有?” 碧青点了点头,“差不多完事了,还有些箱笼钱妈妈说不着急规制,都暂时放在了屋子里,等小姐看完了再定夺。”这次董玉泺来唐家,除了董老夫人和董家四老爷准备的礼物外,董玉泺也准备好几箱子,碧青所说的怕就是装这些礼物的箱笼。 碧青一脸不解,似乎不明白田妈妈和橘心、靛蓝会站在门口。 田妈妈解释道,“老夫人她们在厅里说话,我们都挤在一起乱糟糟的,她们吃得也不安生,就让我们散了。我怕小姐有需要,就没敢走远,万一有招呼也听得着。” 碧青哦了一声,又向崔妈妈看了一眼。田妈妈忙介绍了一番,碧青十分客气地向崔妈妈行了一礼,崔妈妈连忙侧过身,只受了她半礼,“都是做下人的,姑娘可使不得。”又问,“姑娘吃过饭了没有?” 碧青点了点头,“先前舅太太亲自到了房中,让我和钱妈妈先吃过饭再忙屋子里的事儿,我们推辞不过,跟着那位叫阿顺的小厮去酒楼包间吃过了。”又向田妈妈道,“钱妈妈正在小姐的房里整理东西,让我来换田妈妈,要是得空就赶紧去吃一口,一会儿等小姐用完午饭,怕是没时间了。” 田妈妈见碧青来了,也就放下心来,带着橘心和靛蓝跟着崔妈妈出了唐家后门,往酒楼的方向走去。 前厅里少了下人,立刻就显得宽敞了不少。 董玉泺舟车劳顿,胃口不佳,但为了让唐老夫人和一直殷勤招待的黄氏高兴,她还是勉为其难地挑了两筷子。黄氏见状问道,“玉泺,饭菜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你喜欢吃什么就告诉舅母,舅母想办法找人给你做。” 董玉泺微笑道,“不是不合胃口,我是在船上吃多了还没消化呢。您不知道,十四的父亲我三哥有晕船的毛病,之前不是定的他送我来吗,为此他还吓唬过我老长时间,说晕船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吃什么吐什么,恨不得把胆水都吐出来。想要不吐就只要少吃,我听了他的话,在船上的两天根本就不敢吃什么东西,可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也不觉得头晕,除了比在旱地上摇晃一些之外,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当。我后来去问十四,十四说晕船因人而异,不是所有人都晕船,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吐的。我听了之后才明白,正好又饿得紧,就在船上吃了好几块糕点,没想刚吃完十四就说我们要到了。” 黄氏听她妙语如珠地讲着船上的事情,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唐学茹在一旁道,“幸好你三哥没有来,不然去西湖游玩的时候,他肯定要遭殃。西湖上的船比你今天坐得小多了,只有一个摇橹手,没有风还好些,要是有风船晃悠得可厉害呢。” 又是‘幸好没来’又是‘遭殃’的,听得黄氏心惊肉跳,“一桌子吃得也堵不住你的嘴?别人的嘴都是个摆设,只有你的会说话不成?” 唐学茹也知道自己用错了词,羞答答地吐了吐舌,“我这不是怕桌上的气氛太沉闷了吗?” 黄氏瞪了她一眼,起身给董玉泺盛了一碗老鸭汤,“你既然不饿就喝两口汤润润嗓子,这坐船最上火了,你这会儿不觉得,回头就觉得干了。”她是湖北宜昌人,正在长江上游,小时候也经常坐船,所以对这个很有见解。 董玉泺这才反应过来,“对呀,舅母您就是宜昌人,小时候肯定坐过船。” “我经常坐船,我还下网打过鱼呢。”黄氏一脸自豪,“我二妹子连下了三网都只捞上来几条小鱼小虾,我只下了一网就打上了鲟鱼,你吃过鲟鱼没有?” “妈!”唐学茹比黄氏还激动,“你居然还会打鱼?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鲟鱼长什么样子,咱们家吃过吗?” 董玉泺斯文地喝着老鸭汤,“鲟鱼又细又长,后背上还有小山一样的凸起,肉质吃起来很细嫩,我曾经吃过两次。” “好吃吗?好吃吗?”唐学茹一脸好奇。 董玉泺努力回想着,“不记得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咱们杭州没有鲟鱼可以买吗?” 黄氏道,“那是长江的特产,我自从嫁到杭州来就没见过了。” 唐学茹觉得可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董玉泺笑着问她,“你之前说的西湖醋鱼是用什么鱼做的?” 唐学茹立刻来了精神,“不知道,可能是鲤鱼吧。” 唐老夫人指着她笑道,“你还说什么欢庆楼的西湖醋鱼做得好,可连什么鱼做得都不知道。蓉萱,你知不知道?” 白蓉萱吃过西湖醋鱼,但那是用什么鱼做的,她却完全不知道。她只能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一旁的唐学莉笑道,“是草鱼。” 唐老夫人道,“总算有个见过世面的了,欢庆楼大厨做的是正儿巴经的浙系菜,都是用草鱼做醋鱼的。” 白蓉萱了然地点了点头。唐学茹却笑着道,“我也知道了,是用死鱼做的。反正不管是鲟鱼、鲤鱼、草鱼都好,端到桌上来都变成死鱼了。” 这么孩子气的话说得众人都笑出声来,唐老夫人更是指着她道,“就属你机灵,要说脑筋快,谁也比不上你。” 饭桌上的气氛其乐融融的。 相氏眼巴巴地看着,完全插不进话去。 第三十五章·不安 田妈妈心中惦记着董玉泺,一顿午饭吃得极不踏实,满桌子的好菜好饭却没丝毫胃口,垫了两口就带着橘心和靛蓝匆匆赶了回来。离得老远只听前厅里笑语阵阵,果然还没有散席。她稍稍松了口气,脚步飞快地赶了过来。 碧青满脸诧异,“这么快就吃完饭了?” “小姐还没妥当呢,我哪有心思吃饭?要不是怕舅太太怪我们不识抬举,无论如何我都不肯去的。”田妈妈向站在门前的碧青道,“要不要先给小姐饭后的茶水准备出来?” 碧青向前厅看了一眼,只见董玉泺笑语盈盈,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她沉吟了片刻,“先别准备了,茶具什么的都收在箱子里,现在找起来麻烦。更何况脚跟还没站稳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唐家的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是要立威,回头小姐要不高兴的。” 董玉泺有多看重外舅家,她们这些贴身服侍得再清楚不过。 田妈妈也是这样想,又和碧青道,“这边有我盯着就行了,你还是赶紧回小姐住的地方帮钱妈妈搭把手吧,这边一散席,小姐说不定要回去休息,起码把床铺好了,再提前点上小姐喜欢的熏香。” 碧青之前已经看过了唐家准备的房子,比小姐在董家的书房还小上一半。她也担心小姐会不习惯,闻声点了点头,快步走了。 田妈妈听着前厅内传出来的欢声笑语,这才敢稍稍松了口气。她是董玉泺房中的管事妈妈,这次出行董玉泺的乳娘孙妈妈临时崴了脚不能随行,董老夫人把不少事儿都安排在了她的身上,一路上舟车劳顿,她几乎没有合过眼,就怕哪里出了什么乱子,回头交不了差。如今平安到了杭州唐家,她心中又开始牵挂起回程的琐事,似乎有操不完的心。 站在她身后的橘心虽然一身孩子气,但能在董玉泺身边当差,又成了人人羡慕的四大丫鬟之一,自然有超于常人的眼力见。眼角刚瞥见田妈妈的脸色,就立刻凑上来帮她揉起肩膀来,“妈妈辛苦了一路,是不是累了?” 她平日经常帮董玉泺按摩,手劲儿恰到好处,很受赞赏。那双白皙的小手刚落在肩膀上,田妈妈就要拒绝,但被揉捏了几下之后,只觉得浑身舒适畅爽,眼见着周围没有旁人,到了嘴边的拒绝也就咽了回去。 橘心见状大着胆子道,“您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样巧的事儿?先是三爷闹坏了肚子,随后孙妈妈就崴了脚,虽说十四少爷也是个人精,但到底年轻缺乏历练,许多事都拿不准主意,一路上要是没有您和钱妈妈跟着张罗,指不定要出多少乱子呢。” 田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孙妈妈对小姐的事儿是最上心的,平日里你们又不是看不到?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但凡能来,只怕强撑着都要过来的。” 对孙妈妈没有随行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在意。 橘心却机敏地说道,“出行之前我特意去看过她,脚脖子只是有点儿红,也看不出来有多肿,我这才觉得奇怪呢……” 田妈妈闻声一愣,细细琢磨起出行之前的琐事,越想越觉得奇怪,更觉得董玉泺的出行时间安排得也匪夷所思。按理说董玉泺的亲事刚有个眉目,这时候正应该留在家里听消息才对,怎么会出远门呢?苏州离杭州不远不近,这么多年也没来过,这时候眼巴巴地赶了过来。 田妈妈越想越觉得不安,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儿。她急忙叫住了橘心,皱着眉头问道,“你那天去见孙妈妈,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橘心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呀,就是嘱咐我路上的事情。说小姐不能喝凉茶,否则肚子要不舒服的,还说船上的东西都不干净要尽可能少吃,让我多带些小姐吃惯了的零嘴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田妈妈道,“除此之外呢?再没别的了吗?” “没了。”橘心想都没想地点了点头,“统共也没说几句话,我去的时候孙问和孙询都在,孙妈妈不知道在交代他们什么事儿,也没心思搭理我,我略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孙问和孙询也在……”田妈妈觉得奇怪,正反复琢磨着,还没想出个结果,就听前厅里传来董玉泺的招呼声。田妈妈连忙收回了思绪,快步推门走了进去,“小姐有什么吩咐?” 没等董玉泺开口,唐老夫人已经满面春风地说道,“我们这边的宴席散了,你服侍你们家小姐回去休息。”又对田妈妈道,“你也看到了,家里就这么大,玉泺带的这些人肯定是住不开的。好在董家在杭州有宅子,那边先安排一拨随行的小厮家丁。我们也在隔两街之外的地方租了几间房,再送一拨人去那边住,玉泺身边就只留你们几个用惯了的,回头有需要时再叫过来就是了。” 田妈妈痛快地应了一声。 黄氏在一旁道,“回头妈妈看着安排安排,人员要怎么分配。您是玉泺身边的老人了,比我们清楚明白。” “舅太太高看了,原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儿。”田妈妈笑着说道。 唐老夫人向董玉泺柔和地道,“你乖乖回房休息一会儿,就算睡不着也要养养神,等晚饭的时候再来我房里说话。” 唐氏顺势站起了身,“我送玉泺过去。” “那敢情好。”唐老夫人把董玉泺的手交到了唐氏的手里,“玉泺,跟你姨母走,唐家虽然不大,但你初来乍到,小心转丢了。” 董玉泺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向唐老夫人和黄氏告辞。黄氏对白蓉萱和唐学茹道,“你们两个也跟着去吧,这头有学萍和学莉帮我张罗忙活就行了。” 白蓉萱和唐学茹痛快地应了下来。 唐氏牵着董玉泺的手出了前厅的门,一路上董玉泺亲昵又不让人反感地打听着唐氏的饮食起居,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唐氏性格绵柔,一一回答,话都比平日多了起来。 唐学茹轻轻推了推白蓉萱的胳膊,“没想到玉泺表姐的性格还挺好的。” “她本身也不坏嘛!”白蓉萱小声在她耳边道,“你以后不要总把人想得那么奇怪。”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一直把董玉泺送到从前白修治住过的房门口。屋内钱妈妈正领着碧青和四五个小丫鬟收拾东西,见董玉泺回来,一齐迎了出来。钱妈妈和碧青恭敬地向唐氏问安,口中叫着姨太太。 唐氏微微点了点头,向董玉泺道,“你走了这么些天的路肯定累了,早些休息吧,等到晚饭时我让蓉萱和学茹来叫你。” 董玉泺笑着望向白蓉萱和唐学茹。 白蓉萱道,“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手指往靠左边的房子一指,“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派手下的人去找我。”似乎非常担心董玉泺人生地不熟的住不习惯。 董玉泺也不客气,点头答应道,“好呀。”还邀请唐氏几人进房喝茶,唐氏不想打扰她休息,细语交代了几句就告辞了。白蓉萱拉着唐学茹离开,唐学茹走出老远还回头好奇地张望着。 第三十六章·休息 碧青和钱妈妈见白蓉萱与唐学茹双双离开,这才搀着房门前的董玉泺进屋在床沿上坐下。碧青小声问道,“小姐,用茶吗?” 董玉泺乏累得紧,缓缓摇了摇头,“不用,我想躺一会儿。” 碧青和钱妈妈忙上前拆了她的钗环,替她脱下鞋子。董玉泺靠在软绵绵的枕头上,闻着熟悉的熏香,这才终于放松地吐了口气。 随着董玉泺一并回来的橘心进门小声道,“钱妈妈,您出来下。” 钱妈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急忙跟着她走出房门,在角落里小声问道,“怎么了?” 橘心道,“唐家宅子太小住不开,唐老夫人刚刚说在隔两条街外的地方租了几间房。小姐身边只留近身服侍的人,剩下的暂时住到那边去,等需要了再过来,田妈妈让我叫您过去商量。” 这件事吃饭之前黄氏身边服侍的崔妈妈就已经跟她透了个音,钱妈妈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谁留谁走,何况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尽快安排清楚到了晚上会很麻烦,她闻声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叫着屋内帮着收拾行李的几个丫鬟,一并去找田妈妈了。 屋内的董玉泺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碧青说着话,“你觉得我外祖母家的人怎么样?” 碧青心思灵活,微笑着答道,“才刚进门,奴婢哪有功夫看呀。只是觉得唐老夫人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待人处事宠辱不惊,难怪咱们家老夫人提起来也是满口的称赞。舅太太是个爽快麻利的人,做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和二夫人、三少奶奶的性子很像。” 碧青口中的二夫人和三少奶奶一个是二房老爷的妻子江氏,三少奶奶则是她娘家侄女,也就是十四董兆林的母亲。两个人同出一门脾气也相似,都是当机立断的性格。董老夫人常说二房能有今天,这两人功不可没,对他们的评价很高。 董玉泺闻声睁开了眼,“你和我想到了一起去。对了,十四呢?” 碧青道,“先前我差人打听去了,小十四爷正跟唐老爷和唐少爷用饭,这会儿还没散呢。” 董玉泺放心地点了点头,“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差点儿把他忘了。这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儿,三嫂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我这人忘性大,回头你记得帮我盯紧他。他第一次到杭州来,没事儿少出门,小心走丢了或者惹什么事。” “小十四爷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比寻常人还精明呢,谁丢了他都不会丢的。”碧青笑着道,“不过我会留神他的,一会儿我跟他身边的小厮阿铭说一声,让他把眼睛放亮一些。” 董玉泺这才放心。 碧青又道,“您休息会儿吧,别只顾着说话了。” 董玉泺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唐氏自从回到唐家生活后身体一直不好,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又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白蓉萱见吴妈没有跟来,应该是留在前厅帮黄氏的忙了。她上前搀扶住唐氏的胳膊,甜甜地笑道,“妈,我送你回去。” 唐学茹也连忙凑过来搀住唐氏的另一只胳膊,“我也送姑姑。” 唐氏看着花朵一样的两个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好呀,那可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的。”唐学茹俏皮地眨着大眼睛。 两个人将唐氏送到房里,服侍着她上床休息后这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雨已经彻底停了,空气里满是被清洗过的清新味道,连带着一草一木都显得更加青翠。 唐学茹深深吸了口气,“这雨可算停了,我就不用喜欢下雨的日子,潮乎乎的,将来要是选地方生活呀,我一定要去南方才行。” 白蓉萱的心中一动,想到上一世唐学茹在自己离开杭州后,和几个朋友结伴去了广州读女校,之后就音讯全无,她忍不住吓唬道,“南方的雨水更大,尤其是广州那种靠海的地方,潮气很重,许多人还会得风湿病呢。” “啊?真的吗?”唐学茹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听……听别人说的。”白蓉萱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听人说的?听谁?”唐学茹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白蓉萱自然不能告诉她是上一世在北平和孟繁生闲谈时知道的,她犹豫了片刻,立刻道,“有一次长房大舅舅来看外祖母时提过的,当时你好像也在,不记得了吗?” 唐学茹没什么印象。不过长房唐崇舟生意做得不怎么样,倒是特别地喜欢东奔西走,就算真去过广州也不稀奇。她没往心里去,硬赖着白蓉萱跟她去了房里。唐家人都知道唐学茹没有午睡的习惯,精神好到出奇,到了白蓉萱的房里,两个人窝在床上聊起了董玉泺的事情。 从她的穿着打扮说道样貌谈吐,白蓉萱想到上一世最后一次见董玉泺时,她好像马上就要生产了。之后她去了北平,也不知道董玉泺的孩子是男是女…… 没多久黄氏带着吴妈赶了过来,见两个丫头乖乖坐在床上说话,唐学茹没有跑去惹事,她总算松了口气,觉得整个唐家除了唐学萍之外也就白蓉萱能把这个‘野猴子’拘在身边。 唐学茹叫了声妈,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黄氏温和地笑道,“怎么样,我见你们午饭都没怎么吃,是不是当着玉泺的面有些放不开?要是饿了就跟我说,厨房的马婆子忙的脚不沾地没工夫,我让崔妈妈给你们开小灶。” 崔妈妈的手艺一般,没有唐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做饭好吃。 “我们都吃饱了。”白蓉萱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指着您,您不用挂念我们,先忙玉泺表姐的事情要紧。您就放心吧,学茹今天下午都跟我在一块,等晚上我们两个去找玉泺表姐,和她一起去外祖母那里。” 黄氏见她乖巧懂事,满意的不得了,“这样也好,我去把玉泺那边的事情安置清楚,难得这会儿天气好,她又带了那么多箱笼过来,现在不搬进库房里,回头下雨就糟糕了。” 白蓉萱连连点头。 唐学茹插嘴问道,“妈,莉姐呢?” “她帮我忙活了半晌,我让她去你大姐房里休息了。”黄氏道,“相姨娘惦记荣哥,我让她先回去了。” 白蓉萱有点儿想笑。以她对相姨娘的了解,只怕这时候并不愿意走,肯定是黄氏以荣哥被留在家里为借口将她送走了。 黄氏见这边没什么问题,就让身后的吴妈回唐氏那里瞧瞧。唐氏身子不好,生育白蓉萱的时候忧思成结,做下了病,常有梦中惊醒的问题。吴妈也惦记着,闻声快步去了唐氏那里服侍。 黄氏叹了口气,“咱们唐家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第三十七章·回忆 白蓉萱想到了吴妈的儿子吴介。 她正准备说什么,却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崔妈妈快步走了进来禀告道,“夫人,表小姐身边那两位妈妈是个麻利的性格,做事一点儿不拖泥带水,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把下头的人都安排清楚了,是不是让家里人护送他们到刘府去。正好大门口还有几辆马车没走,让他们把不用的行李一并带过去。” “那是肯定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哪里是哪里呀?”黄氏自然地答道,“去把阿顺叫过来,我嘱咐他几句话。” “阿顺在老夫人院里伺候老爷他们用午饭呢。”崔妈妈笑道,“那个小十四看着年纪不大,但天生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嘴,说出来的话特别招人待见,把咱们家老爷和少爷说得笑声不断,一顿饭吃到现在还没散呢。我刚从那边路过来时,见老爷正答应着他去茶园游玩,我来到唐家这么多年,还没见老爷什么时候这样呢。” 唐崧舟在唐家下人的眼中向来是个古板又不苟言笑的人。 “他这是久也不见玉泺外甥女,心里头高兴呢。”当着白蓉萱的面,黄氏说话特别谨慎,就怕哪句话说不对伤了她的自尊,让她胡思乱想。 如果这事换做在前世的白蓉萱身上,只怕听了这话要有几夜睡不安生,不过重活一次的她不但心智成熟了很多,更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更加重要。她当然不会再自伤身世,而是非常恬淡自然地笑着。 落在黄氏眼里,就觉得她明白事理,更加喜欢她了。 崔妈妈知道内情,顺着黄氏的话道,“我倒觉得老爷是喜欢孩子,那董家的小十四爷谈吐得体又聪明,谁见了会不喜欢呀。等大小姐出了阁,大少爷也娶亲生子,老爷有了外孙和孙子在膝前,肯定会更高兴的。” 黄氏温柔地笑道,“可不是嘛,我刚才还念叨着家里就是人太少了。” “可咱们家的人都是一个顶两个用的。”崔妈妈见到董家的阵仗虽然也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她一心为黄氏打算,怕她自愧不如输了阵势。 黄氏心宽得很,何况董家富庶她那苦命的外甥女日子才能好过,她根本没想过要去攀比,笑着对白蓉萱道,“舅母过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你带着学茹老实在房里说话,要是累了就眯一会儿,回头有事儿就去找我。” 也不等白蓉萱答话,脚不沾地地拉着崔妈妈出了门。 白蓉萱还来不及开口说吴介的事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唐学茹见状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叹气,是有心事吗?”在她的印象中白蓉萱是个心事重重又不喜欢吐露的人,她母亲经常偷偷交代她经常来找白蓉萱说说话逗她高兴,就怕白蓉萱总把事情积压在心里,回头要憋出毛病来。 白蓉萱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眼睛亮得出奇,像是黑幕中宝石,满眼都是关心。 白蓉萱柔声道,“没什么心事呀,就是有些累了。玉泺表姐来之前我一直陪着你写大字,根本就没休息好,今天为了接她又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有点儿没精神。” “那你睡一会儿吧,我不吵你。”唐学茹认真保证道。 通常这样的保证都没什么用,白蓉萱不大相信她。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松了口气,刚闭上眼养了会神,就听唐学茹小声道,“你说玉泺表姐这次来会在家里住多久?” “她才刚来你就惦记她什么时候走了呀……” 上一世董玉泺并没有在这个时间到过杭州,所以白蓉萱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并不知道结果,“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你看她带了这么多下人,可不像短居,倒像要常住的样子,也不知道董家老夫人会不会想她……”白蓉萱说到这里,忽然‘哎哟’了一声,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这副样子把唐学茹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你别吓唬我,我去让人找大夫过来吧。” 自从除夕之夜那一档子事儿后,白蓉萱已经成了唐家人眼中的‘病秧子’,稍有个不对劲儿就觉得她是旧疾复发,唯恐出什么新的状况。 白蓉萱见唐学茹一张粉嫩的小脸吓得雪白,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好得很呢,你找什么大夫?” “那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唐学茹皱起了眉头,凑到近处认真打量着白蓉萱的脸色,似乎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没事。 白蓉萱叹了口气,“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来。” “什么事儿?”唐学茹更感兴趣,眼睛瞪得老大。 如果董玉泺的婚事会按照上一世的情况发展,那么她很快就会和天津的邱家联姻定亲,翻过年的中秋节后就会出嫁,那时候她哥哥白修治已经在南京病死,接到消息的唐氏一病不起,她又张罗着去上海,唐家为了她们母女对董玉泺的婚事顾及不暇,只让唐学荛出面去送亲,舅舅和舅母都留在家里没有出席,董家人对此意见很大,尤其是董玉泺的父亲发了一顿脾气,还是董老夫人出面安抚了一番才没有闹起来。不过自那之后董家对唐家就冷淡了许多,年节走动也不像往年那么勤快了。 白蓉萱清楚地记得董玉泺在和邱家定亲之前,董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消息传到杭州来时,唐家也都懵住了,唐老夫人还特意派舅舅唐崧舟出去打听消息,最终确定董家分家了。 董家当时正值鼎盛时期,正是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此刻分家特别奇怪,外边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舅舅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董老夫人不但将外二房彻底分了出去,把膝下的四个儿子也全都分了,家业一分为四,每个儿子都占了一份。但家业这东西毕竟不是真金白银,无法准确衡量只能估算,不过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几个儿子的轻重也就显现了出来。不过仗着董老夫人的余威,四个儿子无论满不满意都不敢有什么意见。 舅舅说四房之中最高兴的应该就是三房了。三房原本住的地方最小,一家人憋憋屈屈的挤在一起,如今分了家,三房立刻就在苏州阊门附近买了一间三进的宅子。而且三老爷在外面颇有名声,分到手的织造铺子还没捂热乎,广西那一带的客商就已经找过来了。 而其中最不利的大概就是四房,也就是董玉泺的父亲了。董玉泺的父亲因是董老夫人最小的儿子,所以自小受到的宠爱关注最多,董老夫人对他的管教不如上头三个哥哥那般严厉,也就养成了他得过且过、贪图享乐的性格。自己对生意上的事情不上心,有几间铺子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完全就是个甩手掌柜。如今分了家,没有董老夫人和三个哥哥的扶持照顾,生意只怕不好做。更何况他的续弦梁夫人是个很顾娘家的人,从前上头有董老夫人震着还不敢太造次,如今分了家,岂不明目张胆的往娘家送东西?用不了多久就得把家搬空了。 舅舅把打听到的消息说完,唐老夫人愁眉苦脸地叹起了气。 她心疼得自然是董玉泺了,就怕受到那不成器的父亲波及连累。 第三十八章·添妆 不过后来证明唐老夫人完全是多虑了,董家老夫人对董玉泺舔犊情深,爱护有加,为了她甚至不惜和梁夫人对上阵来。 当年大唐氏嫁入董家时,董家不过是苏州城普普通通的一户商家,靠着两间破烂的织造铺子勉强度日,和唐家称得上是门当户对。所以唐家准备的嫁妆也并没有特别丰厚,大唐氏去世时董家已经开始发家,董老夫人为人公正无私,自然不会惦记大唐氏的嫁妆,趁着唐老夫人和唐崧舟过去吊丧时就当着两人的面让董玉泺的乳娘孙妈妈监管起大唐氏的嫁妆,等董玉泺出嫁时算在里面,也是她母亲的一番心意。 唐老夫人当时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 等董玉泺和邱家长房二少爷的亲事定下来之后,董老夫人开始着手为孙女准备嫁妆,不但大唐氏那份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还拿出了许多自己的贴己。 董老夫人虽然是后宅妇人,但在董老爷去世之后就一直独当一面,带着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过日子,她寡妇失孤却能把日子渐渐过起来,甚至兴盛家族,不但有远见眼光,心性更是沉稳老练,性格厉害不怒自威。不但下头四个儿子没一个敢当她的面说个不字,董家商铺的掌柜账房更是谨小慎微,到她面前说话回事,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四个儿媳虽然各有心思,但对她却敬重有加,丝毫不敢怠慢。董家发迹之后,财政大权一直把持在董老夫人手里,后院的库房里锁着数不尽的珍宝。这次孙女出嫁,她拿出不少有年头的好东西来,其中几样做工精致,一看就是过去宫里的手艺,流传到民间后不知怎么被她买到了手里。四位儿媳看得眼热,羡慕又嫉妒,尤其是梁夫人,气得回去跟丈夫跳脚。董玉泺的父亲却事不关己的逗鸟,“那都是娘的东西,她喜欢给谁就给谁,我管得着吗?” 梁夫人差点儿气个倒仰,“娘偏心偏得也太厉害了,她眼中除了玉泺就再没别的人了。你看看玉渺,除了逢年过节得个所有人都有的荷包之外拿过老太太什么东西?老太太哪次见她有过笑脸?” 董玉渺是董玉泺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便是梁夫人。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董玉泺的父亲已经不耐烦地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指着我去娘面前给玉渺要东西不成?你要是觉得娘给得少,就自己去她老人家面前要,你平日能言善道,不是最会说话了吗?你赶紧躲开点儿,这鸟儿是昨儿才买回来的,还要调教一阵子,这会儿正怕人,你凑到这来容易惊着它,回头要撞伤羽毛的。” 梁夫人早不指望他了,闻声冷笑了几声,“你下半辈子就跟鸟过吧!”气得脸色苍白,转身离去。 “切。”董玉泺父亲毫不在意起撇了撇嘴,继续在屋檐下逗鸟。 终于熬到董家分家之后,梁夫人自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立刻就把四房的财政死死把在了手里。等董玉泺要出嫁之前,董老夫人把董玉泺的父亲叫到跟前儿,跟他说明了邱家长房大儿媳胡小姐的陪嫁,让他想办法再补几间铺子算在董玉泺的嫁妆里。 董玉泺父亲在她面前一个不字也不敢提,自然满口答应了。董老夫人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特意留他吃了晚饭。董玉泺父亲回到四房把董老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梁夫人顿时就闹开了,“哪有这样嫁女儿的?玉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要靠嫁妆撑场面往出嫁?她母亲留得那一份我不惦记,老太太给补的那一份我也不敢提,单单这两份加在一起,在苏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这会儿还要从你手里往出挖,以后你儿子成亲女儿嫁人时怎么办?都甩手不管了?” 董玉泺父亲道,“玉泺要嫁的那是普通人家吗?那可是天津的邱家,富甲一方的地方,不多给她一些陪嫁,进了门过了户不让妯娌亲戚笑话吗?你又不是从那寒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大家族里行事没有钱寸步难行的道理还能不懂?” 梁夫人呸了他一声,“邱家怎么了?当初老太太和邱家议亲的时候我就不同意,这会儿还要拿四房的钱去填补嫁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指望她给你养老送终不成?没了董玉泺你就没人养了?拿着家里的铺子去填补邱家,亏得老太太说得出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糊涂了!难道没了邱家就没有王家李家,犯得着把姑娘像嫁不出去似的往人家塞吗?” 董玉泺父亲皱着眉头道,“玉泺自小跟在娘跟前儿长大,娘多心疼她一些也是有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梁夫人大声拦了下来,“老爷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这些年玉泺跟在老太太的跟前儿得了多少好处?你看过娘给她准备的嫁妆单子吗?这会儿还要给她添,就是再受宠也不能这样惯着,我下头还有儿有女,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同意,一间铺子也拿不出来。老太太要是真心疼这个孙女,就让上头那三房拿铺子填兑吧。”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董老夫人耳里,她冷笑着对身边服侍多年的嬷嬷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来董家嫁出去的是女儿,他们梁家嫁出去的却是捞金的妙手。这些年也不知搬了多少东西填补梁家,要不他们家只怕早就靠典当过日子了。” 身边的嬷嬷笑道,“梁夫人原是个顶聪明的人,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说话行事有些着五不着六,看得周围的人都想笑。” “她这是把持住了四房的财政,以为腰杆硬了,可以跟我作对了。”董老夫人哼了一声,“还是得给她提个醒,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这么行事肯定要吃亏的。” 身边的嬷嬷眼睛一亮,笑着道,“她还说您糊涂,我看您看得清楚着呢。” 没过两天,四房分家时所得的几间铺子掌柜就一齐找上门来。 原来近日的客商来得越来越少,许多原本定好要拿货的客户也都临时改了主意,铺子里的损失很大,已经好几天没有进账了,掌柜惶恐不安,急忙找董玉泺的父亲商量。梁夫人在一旁听了,眼珠转得飞快,拉着董玉泺父亲的手臂道,“铺子里的生意明明很好的,怎么会突然损失了这么多订单?你说……会不会是老太太从中作梗……” 董玉泺的父亲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你这会儿才知道老太太的手段厉害?” 梁夫人气得一病不起,和娘家陪嫁来的心腹抹眼泪,“你说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连话也不能说了?她心疼孙女我不管,难道我生的那两个就不姓董,不是她的孙子孙女?就单单因为我不愿意给玉泺添嫁妆,她就这样在背后下黑手,不惜败害四房的利益,以后还让我怎么管家?让老爷在外面怎么行事?她为了一个孙女,全然不顾我们的脸面了不成?” 梁夫人的心腹婆子也跟着委屈,帮忙出主意道,“夫人且先忍住这口气,老夫人可能也是生气您口不择言了。” 梁夫人这才后知后觉,“你……你是说我们院子里还有她安插的人?” 第三十九章·病倒 梁夫人只觉得后脊梁骨直冒冷汗,吓得脸都白了。 心腹婆子在一旁小声道,“别看已经分了家,只要老夫人还在一天,这家里的事儿就能做一天的主。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就像个老妖精一样,指不定院子里的哪个人就受过她的恩惠,对她忠心耿耿也说不定,您这么大张旗鼓地和她对着干,她自然要不高兴的。” 梁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难道我在自己家里连句话也不能说了?你知道在中间传递消息的人是谁吗?立刻给我乱棍撵出去,这辈子也别让我再瞧见她。” 心腹婆子眼珠一转,原本到了嘴边的‘不知道’立刻咽了回去。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人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儿,必然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让咱们抓着把柄呢?从分家到现在,院子里到今天也没进几个新人,都是过去用久了的老人,我不敢冒冒失失地怀疑谁。不过呀……”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前些日子我看到后院张婆子吩咐她儿子去了一趟老宅,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保不准是有什么事儿吧,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心腹婆子心中另有一番计较。 如今梁夫人当家,这婆子仗着自己是梁夫人娘家来的,自以为水涨船高,别人都该敬着自己一些。偏偏后院的张婆子是个冥顽不灵的木头性子,每次见了她都没什么好话,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她对着干。心腹婆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借梁夫人的手修理修理她,也给府内其他人长个教训,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 这事儿要是搁在平常梁夫人肯定能一眼看出心腹婆子的这点儿小伎俩,不过她这会儿又急又恨,又怨又气,哪还有闲工夫去思量里面的关系?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把张婆子一家立刻撵出去,谁要是敢说一个字,一并撵出去!” 心腹婆子得了她的吩咐,喜不自胜地跑出去安排了。 梁夫人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瞪着眼睛生闷气。 谁知道张婆子一家刚哭哭啼啼的被撵出府门外,还没等喊几声冤枉,就被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董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用马车接回了董府,安排在后花园做活,不但比在四房时轻巧些,工钱更是翻了一倍,把留在四房的一些下人眼热得够呛,都恨不得弄出些错处被撵出去才好。 梁夫人得了消息,倒在床上捂着胸口直叫‘哎哟’。她身边的心腹婆子吓得没了主意,把她的一双儿女请了过来。 再派人去找董玉泺的父亲,府内的小厮却来回话说董玉泺的父亲被友人邀请到秦淮河岸喝酒去了。 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捶着胸口道,“周姨娘和吴姨娘呢?她们两个是死人不成?知道我生病难受,居然连个问候也没有?” 心腹婆子忙让人去叫,不一会儿有人回来回复,“周姨娘在吴姨娘房里一边绣花一边说话呢,知道夫人身子不舒服,吴姨娘说就不过来碍眼了,怕夫人见了她们更火大。还说您身子不好就去请大夫,把她们叫过来也不会摸骨诊脉,念经诵佛倒是会几句。” 一般人家只有丧事时才会请人念经。 自打吴姨娘被纳进门就仗着董玉泺父亲的宠爱和梁夫人打太极,这位吴姨娘又是个聪明人,没两天就和周姨娘搞好了关系,两个人联手对付梁夫人,把梁夫人逼得溃不成军,根本不是对手,两人对她就更不敬重了。 梁夫人气得直挺挺的昏了过去。心腹婆子惊叫着上去掐人中,又命人去请大夫。 等晚间董玉泺父亲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府,还没进门就被等候在那的吴姨娘拉回了房,梁夫人想跟他说几句话也没机会。 又过了几天,长房、二房和三房全知道了董老夫人为了董玉泺的嫁妆跟四房对上了阵,还暗中截了四房的买卖,四房分家时所得的几间铺子最近一个生意也没有,掌柜愁得满嘴是泡,偏偏董玉泺的父亲是个没心没肺的主,每天依旧遛鸟喝酒,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梁夫人又生了病,四房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而梁夫人气头上说的那句‘让上头那三房拿铺子填兑’的话也不知怎么传了出来。长房老爷听说了之后,在餐桌上对大夫人道,“老四媳妇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这些年亏得玉泺在娘跟前儿尽孝,才能让我甩开手在外面折腾。如今玉泺要出嫁了,我这个做大伯的怎么也要表示一下,回头我找两间收益还不错的铺子契约,你亲自给娘送过去。” 大夫人对大老爷素来言听计从,闻声非但没有一点儿不高兴,还跟着说道,“玉泺是个孝顺孩子,跟你也亲近,那年冬天娘因为账目的问题生气罚你,还是她跑过去给你求的情。因为心急,那么冷的天就只穿了件单衣,娘看着心疼,这才让你去祠堂跪着,她还给你送了厚垫子,就怕你膝盖受不了。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如今她有了好人家,我也跟着高兴,当初我出嫁时,我娘家给我陪嫁了一套红宝石的首饰,我上了年纪戴不了,也一并给她吧。” 大老爷笑着对大夫人道,“亏得你心宽,你要是舍得就找出来吧,回头我把铺子的契约送回来,你给娘送过去。” 这是给大夫人在董老夫人露脸的机会。 大夫人道,“瞧您这话说的,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您是个勤快能干的人,铺子的收益也好,以后我跟您要什么,您还能亏了我不成?” 这话大老爷爱听,当天就和管家、大掌柜聚在一起找出两个收益不错的铺子,把契约整理好送到了大夫人这里。大夫人也不敢耽搁,麻利地去了董老夫人那里,说明了来意,把东西一并交到了董老夫人的手里。 董老夫人对此异常满意,不但乐呵呵地收了东西,还回赠了一套祖母绿宝石的首饰给大夫人。那套首饰手工精湛,可比大夫人拿出来的那套像样多了,大夫人喜笑颜开地拿着东西回了府。 二房和三房见了,也立刻找了两间铺子送过来。 等消息传到四房时,梁夫人就像被水焯了一样没精神,扶着床沿恨恨地道,“一群见风转舵的东西,没一个好人!老太太这是铁了心,不逼得我们倾家荡产不甘心!去请四老爷回来,让他也赶紧找两间铺子出来,我亲自给老太太送过去!” 下人跑出去寻人,没一会儿返回来禀告道,“门房的人说老爷被隔壁的两位老爷请去寒山寺听和尚讲经了,可能要明天才回来呢……” 梁夫人抄起手边的药碗砸了出去,“合着家里就我一个操心烂肺的人,其他人全是摆设,没一个能帮上忙的!” 这话被小丫头在门外听见了,偷偷传到吴姨娘的院子里。 正在和周姨娘喝茶的吴姨娘听了,冷笑道,“家里就她一个能干的人,她不辛苦谁辛苦?那母夜叉累死才好呢,大伙都有好日子过。” 周姨娘跟着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服软 梁夫人彻底败下阵来,灰头土脸气势全无地捧着装有地契房契的匣子匆匆赶来董府的老宅。 赶巧当日天津邱家派了得力的老妈子来跟董家商议婚礼的繁杂琐事,来的人又是邓夫人的乳娘,董老夫人自然要高看一眼,不仅亲自接待了她,还叫来了大儿媳和二儿媳陪客。 等梁夫人赶来的时候,就只有董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接待了她。 梁夫人的笑全僵在了脸上。 董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是个四清六活的主,满面笑容地迎上了梁夫人,“前些日子听说您病了,老太太还要派人去问问什么情况呢,怎么今日就过来了?身子可大好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夫人强压住心底的不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日子没来给娘请安了,不过来瞧瞧我也不安心。您也知道四房是个什么情况,除了我没个主事的人,一时半会走不开也是常有的事。听说玉泺的亲事都定下来了,她虽然长在老太太跟前,但毕竟是四房的姑娘,我不过来怎么行?” 嬷嬷就顺着她的话往下道,“老太太也知道您孝顺,可您自己也得顾着身子才行呀。来之前也不让下人递个帖子,这会儿天津邱家来了人,老太太正忙着招待呢,哪抽得出空见您呀,这不是让您白跑了一趟吗。” 言语中透着几分轻视,似乎在说梁夫人不懂规矩,没把董老夫人放在心上。 梁夫人的脸仿佛给人抽了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但她却不敢发作。眼前的人虽然只是个嬷嬷,却是董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相伴六十余载,当年董家最微末之际也没有离开,董老夫人拿她比亲人还亲,她膝下的儿孙也都在董家做事,非常得信赖器重。 梁夫人隐忍着说道,“我也是心急赶着过来,一时忘了递帖子。”她连忙从心腹婆子的手里接过匣子,恭恭敬敬地交到嬷嬷的手里,“玉泺要出嫁了,我们为人父母的总要有所表示才行,这是她父亲特意挑选出来的两间铺子,请嬷嬷转交给娘,好歹算在嫁妆里面,也给玉泺充充脸面,到婆家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何况此刻梁夫人也不想跟董老夫人撞面,唯恐她不给好脸子,自己作为儿媳妇又不能发作,听说董老夫人有客人要陪,她居然没有细想,如获大赦地稍稍松了口气。 嬷嬷笑着接了过来,“既然是四老爷和夫人的一番心意,我就先替老太太收下来。” 梁夫人愣了片刻,见嬷嬷没有继续再往下说。她这才一脸尴尬地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的事指望我呢。” 嬷嬷点了点头,只送她到房门口,“老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伺候,我就不远送您了,回头得了闲您再过来。”招手叫来一个小丫鬟,命她送梁夫人出去。 梁夫人气得浑身直抖,知道嬷嬷是仗着董老夫人撑腰不拿自己当回事,可是此时此刻她除了服软还能做什么?甚至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她憋屈地扶着心腹婆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出了董家老宅。 等董老夫人应付完了邱家的人后,嬷嬷才有时间把匣子交给董老夫人。 董老夫人拆开来看了一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轻笑,“老四总算没糊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知道拿两间差不多的铺子出来,只怕那位这会儿心都在滴血呢。” 嬷嬷笑着帮她把房契地契重新装回到匣子里,“到底是您老手段高,把梁夫人修理得没了脾气。您看四房那边的生意是不是也该恢复如常了?” 董老夫人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梁夫人回到家就生了一场大病,吴姨娘带着周姨娘过来探望,但字里行间却全是看好戏的嘴脸,“听说夫人巴巴地赶到老宅去给玉泺小姐送嫁妆,怎么老太太也没留你吃顿饭?这么灰溜溜地就跑回来了,听说大房的大夫人送地契的时候,老夫人还赏了她一套绿宝石的首饰呢,老夫人赏了您什么,也拿出来给我们瞧瞧,让我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人涨涨见识。” 这吴姨娘原本是梁夫人为了制约周姨娘才纳进门的,没想到她只有最初那段日子消停,之后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不但仗着年轻受宠不敬重梁夫人,更和周姨娘联起手来对付她。梁夫人只觉得自己搬石头砸脚引狼入室,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她手里正握着心腹婆子刚给她削的苹果,扬手就冲吴姨娘砸了过去。 吴姨娘年轻反应快,轻轻一侧身就避了过去,“哟,我哪句话说得不对,夫人教训就是了,发什么火呀?我们不来您说我们没规矩不懂辈分大小,来了又只会惹您生气,这可让我们怎么办才好?夫人不待见我们,我们就走。”拉着周姨娘出了门,还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道,“以为自己腰杆硬了,能跟老太太过招了,没想到被人家四两拨千斤地收拾了一番,这就叫自作自受。在老宅受了气,回头也别往咱们身上撒呀。” 周姨娘大声道,“老太太招待邱家来人,说的又是成亲的事儿,不请她这位玉泺名义上的嫡母,却请了大夫人和二夫人相陪,明显是没拿她当回事儿,她也就窝里横的能耐了。” 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气得直接昏了过去。 发生在董家的具体细节白蓉萱自然不知道,但她隐约记得董家分家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难道董玉泺是因为这个才来得杭州? 白蓉萱还记得自己在天津邱家田庄休养的时候,董玉泺的乳娘孙妈妈经常过来看望她,每次来都要带一堆东西,弄得她和吴妈手足无措,怎么拒绝也不行,十分地不好意思。孙妈妈有次来时闲谈说起了梁夫人,好像后来梁夫人的儿女都没什么建树,日子过得也一般。女儿嫁给了苏州当地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儿子娶的妻子也不怎么出色,而且脾气火爆,时常顶得梁夫人没脾气。董玉泺父亲那时好像又纳了一房妾室,梁夫人就算派人去请也见不着他的面。董家四房后院每天都像唱大戏似的,周姨娘哭,吴姨娘闹,新纳的姨娘劈头盖脸地叫。梁夫人一月有半月都病在床上,精神大不如前,四房的日子每况日下。 孙妈妈当时说起这些来,满嘴的不屑,似乎十分看不上这位梁夫人。 白蓉萱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之中,还是一旁的唐学茹看着不对劲,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白蓉萱一脸茫然。 唐学茹皱着眉头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想起了一件事儿吗?你想到了什么事儿呀!” 白蓉萱当然不能告诉她董家即将分家的消息,否则给她这个大嘴巴传出去,别人非要来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不可。难道她要告诉大家自己重新活了一回吗? 白蓉萱沉吟了片刻,立刻有了主意,“我是在想玉泺表姐为什么这个时间来杭州?你说她是不是要成亲了,特意过来告诉外祖母这个好消息的?” 唐学茹琢磨了半晌,“好像也有这个可能哦……” 并没有深究白蓉萱刚刚的反常表现。 第四十一章·闲谈 白蓉萱松了一口长气,觉得和唐学茹这样天真可爱的人打交道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没有复杂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她希望自己这一世也能这样轻松地度过。 唐学茹完全没觉察出白蓉萱的异样,还在顺着她的话题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她比我大姐还要年长,大姐今年都要出嫁了,董家肯定更着急,就是不知道她要嫁给谁,我听祖母说董家老夫人很疼爱她,肯定不会把她嫁得很远,说不定会留在身边给她招一个小女婿。” 这可真说错了。 董老夫人是个透彻的明白人,论远见不输任何男子。纵然喜爱,却不会绑在身边。正是因为疼爱董玉泺,所以才会绞尽脑汁地为她筹谋算计,与邱家的联姻看似是为了稳固家族生意,但其实邱家长房的二公子无论人品才貌都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佼佼者,与董玉泺极为相配。何况上一世他们夫妻的感情非常好,琴瑟和鸣,谁见了都称一声良配。由此可见董老夫人对董玉泺的婚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白蓉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唐学茹说起了董玉泺的婚事。 没过多久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然没有早上那样大,但雨丝细密,噼里啪啦地敲击在瓦块上,清脆悦耳。 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没多久就把话题从董玉泺转到了唐学莉和相姨娘的身上。 唐学茹惋惜地道,“莉姐年纪和大姐相当,她的婚事也没着落呢。” 白蓉萱一想到唐学莉上一世的遭遇就不舒服,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大舅舅心里是怎么算计的,再这么耽误下去,适龄的人里就没合适的了。相姨娘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也不在旁边劝劝?” 重活一次,白蓉萱除了要拯救哥哥和母亲之外,最大的心愿就是改变唐学莉的人生轨迹。可从过完年到现在,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忧心。 自己真的能改变上一世所发生的一切吗? 她的力量会不会太单薄了?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落寞,觉得唐学莉十分可怜。白蓉萱是因为知道唐学莉的结局才为她难过,唐学茹则是单纯地觉得她不能为自己做主而感到悲伤。 两个人情绪都不怎么高,索性都不说话了,各有心事地低下了头。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白蓉萱提议道,“不知道玉泺表姐那头收拾得怎么样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唐学茹早就觉得闷了,不过是为了照顾白蓉萱才没有说出口。听她这么一提,立刻响应道,“好啊好啊,她刚住进来肯定不适应,我们过去陪她说说话,祖母知道了肯定觉得高兴。” 白蓉萱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她是安静够了。于是两个人穿上鞋,又整理了一下衣妆,这才合撑着一柄油伞出了门。 门外空气湿冷,迎面一股凉气袭来。白蓉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不行,我们披件儿衣服吧,可别着凉感冒了。” 依着唐学茹的脾气,只想立刻冲出房去。不过她瞥了眼白蓉萱单薄的身体,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儿。” 白蓉萱转回房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董玉泺刚换了地方根本睡不着,闭目养了会神就安排着钱妈妈和碧青收拾东西。之前钱妈妈和田妈妈安排下人的时候,她这边就只留了钱妈妈和碧青、橘心服侍,田妈妈则带着其他人去了唐家人租得刘家那几间屋子。等明日一早,田妈妈再带着含朱和靛蓝来换三个人。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董玉泺身边有使惯了的老人,二来刘府那边也有个老成持重的妈妈压得住场子,免得这些下人见上头没人管了就撒起欢来,到时候真惹出什么事儿丢的是董家的脸面。 董玉泺这次出行,除了自己的箱笼之外,还带了许多礼物。其中有她自己准备的,也有董老夫人和她父亲拿来让她孝敬长辈的。这会儿没什么事儿,她让碧青都整理了出来,“给长辈们的东西今晚就要送出去,平辈的礼物倒不着急,明日再送也来得及。” 碧青答应了一声,“送给萍小姐的呢?” 因为唐学萍今年就要出嫁了,董老夫人临出门前特意准备很多好东西让董玉泺拿过来送给她,里面不但有今年最新款式的布料,还有织造厂绣娘绣得几副预示着好兆头的绣品,另有一卷非常珍贵的缂丝。 董玉泺想了想,“这个也拿出来,一会儿一并送到外祖母那里。” 碧青出声提醒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情是要放在明面上的,这次董玉泺来唐家,不只是小姐,就连她们这些下人也能感受到唐家人的善意。唐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但为了招待小姐,还是倾其所有想了很多办法,房屋不够住就跑出去租,一点儿都不嫌麻烦。老夫人给唐学萍准备的礼物很多都是珍品,单单那卷缂丝就价值千金,老话说‘妇人一衣,终岁方就’,一寸缂丝一寸金。现在会这手艺的绣工已经很少了,就算用重金也未必请得来。 董玉泺自然明白碧青的意思,笑着道,“你啊,难怪祖母总说你心事多,什么时候能别想这么多……” 碧青笑道,“我是全心为小姐打算呀,有些话你不说别人未必知道,有些事儿你不做别人也未必看到,所以很多东西还是要过了明路才行的。”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唐学茹大大咧咧的声音,“玉泺表姐睡醒了吗?” 房檐下当值的橘心清脆地回道,“茹小姐和萱小姐来了,我们小姐在屋里说话呢,根本就没睡。” 董玉泺连忙起身往门口迎,“是蓉萱和学茹吗?” 钱妈妈快步打开了门,白蓉萱和唐学茹一人披着一件衣服走了进来。唐学茹直往屋子里躲,“快关门,外面真是太冷了,还是屋子里暖和。” 董玉泺的屋子里暖洋洋的,和外面一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原来是黄氏见外面下了雨,担心屋子里潮气重董玉泺住不习惯,特意让崔妈妈送了一个炭盆过来。 唐学茹见了惊奇地叫道,“大夏天的烤炭盆,也只有我妈能想得出这种馊主意来。” 董玉泺亲热地把两个人拉近房,一边让她们坐下一边吩咐碧青倒热茶过来。 白蓉萱一张小脸冻得雪白,一边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叠好放在手边,一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雨珠。 董玉泺见她姿色天然,月貌花容,虽然年纪尚小,但已是掩不住的美人胚子。 董玉泺发自肺腑地笑着道,“蓉萱,你长得可真漂亮!” 白蓉萱微微一愣,见她口气认真不像玩笑,一时间有些害羞。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称赞自己的容貌…… 董玉泺继续道,“你长得跟姨母很像,听说我母亲和姨母也有七八分相似,可惜我的样貌全随了我父亲,只有眼睛像母亲。” 白蓉萱抬头望着董玉泺顾盼生辉的眼眸,感觉跟唐氏和自己并不是十分相近。唐氏和白蓉萱都是杏核眼,但董玉泺更贴近丹凤眼。 不过白蓉萱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唐学茹凑过来看了看两人,“哎呀,你们两个人羞不羞,居然关上门自己表扬起自己人来了。你们两位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倾国倾城,这总可以了吧?” 白蓉萱和董玉泺失笑,正好碧青送了热茶过来。白蓉萱道了谢,接过茶碗斯文地喝了一口。 第四十二章·茶碗 白蓉萱注意到这套茶碗和正常的有些不太一样。 静洁的白瓷质感细腻,触感润滑如珠,茶碗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反倒是杯底印着几朵雅致的茉莉花。淡绿色的茶水映衬着雪白的茉莉,微涩的茶味里仿佛多了几抹茉莉的香甜,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同时,又觉得回味悠远绵长,带着很多细节和灵巧的小心思。 白蓉萱觉得制作这套茶碗的匠人一定非常有才华,为人风雅,品味也高。她很感兴趣地拿在手里多看了几眼。 一旁的碧青见状,笑着说道,“这套茶碗是我们家小姐自己画的图稿,老太太觉得新颖有趣就吩咐管事定制了几套,所有见过的人都夸小姐心灵手巧,拿着爱不释手呢。” 白蓉萱附和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玉泺表姐自己做的,难怪这样与众不同。” 董玉泺见她喜欢,就向碧青问道,“这次总共带了几套茶具过来?” 碧青明白董玉泺这是有意要送白蓉萱一套茶具,她有些为难地开口道,“茶具总共带了六套过来,不过这个花样的就只有一套,要不跟周管家说一声,看能不能给家里捎个信,让家中的孙妈妈派人给送过来一套?” 没等董玉泺开口,白蓉萱已经抢着说道,“不用了,我不过觉得新奇多看了几眼罢了,别这样大张旗鼓地麻烦大伙,不但我领不起这个情,回头让外祖母和舅母知道,也要怪我多嘴了。这世上很多东西并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得到的,有时候以一个旁观欣赏者的角度远距离看着,反而觉得更好。要不怎么有句话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呢。”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淡定又洒脱。 白蓉萱重活两世,很多东西都看淡了。锦上添花固然好,但抛开这些复杂的外在看透本质才更为重要。 董玉泺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连久经世事的钱妈妈也忍不住多看了白蓉萱几眼。 “那好吧,等回头有机会我送你一套比这更好的。”董玉泺是个快人快语的性格,闻声简单又干脆地说道,“这茶具最怕磕碰,万一遇着那行事莽撞的人,就算送过来也是一堆碎片了,等我回到家找稳妥的人送给你。” 白蓉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将这样信口拈来的保证放在心上。 倒是一旁的唐学茹费解地问道,“这茶碗怎么了?有什么新奇,我看着就很普通嘛……” 董玉泺听了嘻嘻一笑,“本身就是普通的东西,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才成了宝贝。” 唐学茹苦恼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深奥话理解不上来。 三人虽是表姐妹,但因为久不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白蓉萱低头品茶,唐学茹好奇地四下打量,董玉泺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还是钱妈妈轻轻咳了一声,打破安静道,“两位小姐要不要吃些糕点?”一边说一边亲自从一旁的桌子上端了一盘精致好看的糕点送了上来,“这是我们苏州齐芳斋老师傅的手艺,他如今年纪大了,轻易不怎么亲自动手,想吃他做得糕点,常常要排好些天。” 白蓉萱摇了摇头,拒绝了钱妈妈的好意,“谢谢妈妈,不过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我怕吃不下去,惹得长辈们胡思乱想,等回头嘴馋了的时候再来玉泺表姐这里偷偷吃。” 倒是唐学茹好奇地伸出了手,“我尝尝!”从盘子里捡了外形各不一样的几款糕点吃了起来,“那个齐芳斋是什么店?很出名的吗?” 董玉泺见她一团孩子气,脸上的笑容就像长辈看着淘气的晚辈一般,耐心地解释道,“齐芳斋在苏州很出名,他家的老师傅姓刘,祖上曾经是宫里御膳房的糕点师,专门给宫里的贵人制作糕点。后来从宫里逃回到苏州,就在当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名字就叫齐芳斋。从前只有一家铺子,如今分店已经遍地都是,生意非常的好。他们家最拿手的是驴打滚和沙琪玛,回头我让钱妈妈找出来给你送过去。” 唐学茹听了连忙点头,“好呀!你说的这两种我都没吃过,我们杭州最出名的糕点铺子是五芳斋,和你们的齐芳斋只差一个字。我只吃过他家的麻饼和桃子糕,我觉得味道都很一般,倒是桃酥勉强可以吃一吃。” 钱妈妈在一旁笑道,“奴婢记下来了,回头我让周管事去买一些,回来大家都尝尝,看和齐芳斋相比哪家更好一些。” 董玉泺见白蓉萱坐在一旁恬淡不惊地喝着茶,她本身就秀美无双,安静之时更是静若处子,有一股形容不出来的味道。 仿佛暖风拂过的一株碧柳,并不多么惊艳,却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董玉泺有意和她说话,问起了她和唐学茹两人平时在家里的生活琐事。 白蓉萱忙放下茶碗,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平时也不做什么,舅舅给我们请了女先生,每天都要上课,没课的时候就绣花或是练字。玉泺表姐应该知道吧,舅舅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对我们的要求也很高,你来之前我和学茹还要每天写一百张大字给他检查呢。因为你的到来,我们才能歇一会儿喘口气。” “多年前我刚学字的时候总是压不住性子,因为当时年纪还小,心里就惦记着玩,根本坐不住凳子。后来听我父亲提过一嘴,说舅舅的字飘逸灵动,很有风采。便是我母亲也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父亲还特意找出一些母亲曾经的练字帖给我看,我见了之后自惭形秽,这才开始认真学起字来。”董玉泺脸上全是回忆往昔时的轻笑,又后知后觉地问道,“我的到来会不会耽误你们的功课?” 白蓉萱就怕她多想,闻声连忙摆手,“当然不会,你来之前外祖母就特意交代过的,让我们好好陪你玩一玩,等你走了之后再补功课。” 唐学茹在一旁补充道,“何况我们现在也不用上课,因为女先生家里出了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蓉萱制止了,“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舅舅当日是怎么交代的了?你小心给他听到,到时候真罚起你来,就是外祖母也未必管得了。” 唐学茹因为她当着董玉泺的面戳自己的短处,有些不大高兴地嘟囔道,“父亲不让提沈娘子的事儿,我也没提呀,只是说女先生家里出了事儿而已。难道以后我连话也不能说了吗?” 白蓉萱一脸无奈,“总之你小心些吧。” 唐学茹不满地嘟起了小嘴。 董玉泺倒是一脸的好奇,向钱妈妈悄悄使了个眼色。 钱妈妈会意,准备晚些时候就让周管家出去打听唐家请的这位女先生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要让唐家的人三缄其口。 第四十三章·母子 白蓉萱和唐学茹两人在董玉泺这里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就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祖母那里坐坐,看看她老人家在干什么?” 董玉泺自然没有异议,“好啊。”吩咐钱妈妈和碧青安排人把要送去的礼物带上。 董家的人一多半都去了在刘家租的那几间房子,但周管事领着几个小厮留在了门房,就怕董玉泺突然有什么吩咐,手头上的人支使不开。 钱妈妈立刻叫来橘心,让她去门房找人。 白蓉萱和唐学茹把衣服披上,撑着伞先出了门,董玉泺则在碧青的服侍下一起去了唐老夫人的房里。 因为外孙女的到来,唐老夫人心情激动,中午略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根本没有睡意,和身边服侍的李嬷嬷说着心里话。 “虽说常能收到玉泺的来信,可见不着人总是不放心,如今见她出落的出水芙蓉一般,我这颗心总算能放下来了。”唐老夫人感慨地叹着气,“当年她妈去世时她才多大的年纪,要由乳娘抱着行长女礼才行,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们这些大人看了又难过又心疼,我就担心她从此失去庇护,受了气也没地方诉苦。” “您这可是多虑了。”李嬷嬷最了解唐老夫人的为人,微笑着说道,“董家老夫人是个明理重情的人,你看玉泺小姐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一看就是家教极严的,比不得那种在家里受些宠爱就飞扬跋扈眼里没人的人。” 唐老夫人一下来了精神,“可不是嘛,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我既怕她受尽冷眼无人问津,又怕她被董老夫人宠得没了规矩,如今见她知书达礼,看来是我想多了。” “您这个当外祖母的心疼外孙女,想多了一点儿也没什么关系。”李嬷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没一会儿唐崧舟赶了过来。 唐老夫人见他脸色潮红,像是喝过了酒,忙让李嬷嬷去沏一杯醒酒的浓茶送来。 唐崧舟向母亲行了一礼,这才在椅子上坐下了。他平时对自己要求很高,甚少喝酒,所以喝一点儿脸就会红,今天因为招待远客所以喝了两杯,这会儿脸已经热得不行了。 唐老夫人关心地问道,“你这是喝了几杯酒?下午还要不要去铺子里盯着?我看天气不好,一会儿还会下雨的样子,铺子里的生意不见得有多好,你就在家歇一天吧。” “就只喝了两杯。”唐崧舟笑着答道,“董家来的这个小十四爷谈吐风趣幽默,见识也广,说起话来很招人喜欢,我心情好才喝了两杯酒,大概是上了年纪,一杯酒下肚脸就红了,看来以后有酒局就只能让荛哥替我参加去了。” “小十四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却比许多大人都机灵懂事。”唐老夫人也是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 唐崧舟继续道,“铺子我今天就不去了,荛哥已经过去了,正好他要把行李拉回来……” 唐老夫人有些意外地问道,“拉什么行李?” “就是他自己的那一堆东西。”唐崧舟道,“之前以为来的是董家二房的三老爷,所以把荛哥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去店里对付一些日子。谁成想三老爷没来,来了个小十四爷,偏偏又跟荛哥对上了脾气,一口一个叔叔叫得那叫一个亲热,听说荛哥为了他才搬去的店里,说什么都要他搬回来,还说荛哥不回来,他也去店里跟叔叔一起住。荛哥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搬回来了,他们俩挤在一起相互照顾,倒也不错。不然我还担心董家这位小十四爷惹出什么事儿来,回头不好处理。” 唐老夫人笑着说道,“难得他们爷俩聊得来,那就让荛哥回来吧,到时候在他房里加一张床,小十四也多了个人作伴。我看那孩子不是个安静消停的性子,有个人盯着他也好。” 唐崧舟也是这样想的。 李嬷嬷端着浓茶走了回来,“后灶的两个马婆子忙得脚不沾地,一头热汗,正张罗着晚餐呢。” 唐崧舟接过茶碗,向李嬷嬷道了声谢,又对唐老夫人道,“回头我跟凤君说一声,家里人这段日子都辛苦极了,等忙过这一阵每个人都要包个红包慰劳一下。” 凤君是黄氏的内名,他们夫妻间向来都如此称呼。 唐老夫人赞成地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所有人都要顾上,就是我身边的李嬷嬷也不能少。” 唐崧舟笑着看了李嬷嬷一眼,“嬷嬷放心,我让凤君给您包个最大的。” 李嬷嬷自然知道这是他们母子在逗话,就一脸笑容地应承道,“那我可得好好等着。” 唐老夫人又问起刘家那边的情况,“派谁跟了去?董家的人初来杭州人生地不熟,咱们要招待好了,别让人觉得怠慢心里不舒服。” 唐崧舟道,“凤君身边的崔妈妈和严管事跟过去了,您就放心好了,不会出状况的。我还担心他们吃不惯酒楼里的席面,从渡头回来就让严管事张罗买了半车的鱼米蔬菜,连油盐酱醋也没落下。刘家那几间房后头有个小厨房,当时租赁的时候就跟刘家那位二爷说好了,小厨房咱们可以用,只是要注意炉火别引起火灾就行。” 唐老夫人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还是你们年轻人才能想到这样的主意,我到底是年纪大了,居然一点儿都没想到。” 唐崧舟和李嬷嬷异口同声地说道,“您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外孙女,什么事儿能想到呀?” 唐老夫人就像吃了蜜糖一般,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下起雨来,唐老夫人望着窗外的天色道,“这雨怕是要一晚上,幸好玉泺已经平安到了,不然我心里不知要怎么惦记着呢。”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急忙问道,“对了,有没有给董家送平安信?” 如珠如宝地孙女从苏州来到杭州,董家老夫人还牵挂的不知怎么食不下咽呢。 “您这会儿才想起来啊。”唐崧舟失笑,“玉泺一下船董家那位随船来的周管事就吩咐人送信去了。” “我只顾着高兴,这些事都忘了。”唐老夫人摇了摇头,“回头我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们要提醒我才是。跟着玉泺来的那几位有头有脸的管事我也要见见,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失礼。” “这件事倒不用着急,且等玉泺这边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再说吧。”唐崧舟随口答应了下来,“我帮您记着,回头方便了再提醒你。” 唐老夫人这才放心,“崔妈妈既然去了刘家,凤君身边就没人使唤了,一会儿让李嬷嬷去给她打个下手。” 李嬷嬷自年轻时就跟着唐老夫人,是陪伴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在唐家人眼里从没把她当过下人看待,一直都拿她当自己人。 唐崧舟心疼她年迈多病,连忙说道,“不用了,家里还有翠屏、三喜那些丫头呢,哪就用得上李嬷嬷了,何况外面还下着雨,一到这日子李嬷嬷的膝盖就疼,她跟着忙活了一上午,赶紧歇一会儿吧。” 唐崧舟是李嬷嬷看着长大的,对他比对自己儿子还要上心,听他言语间心疼自己,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哪有那么金贵,没什么不能干的。何况三喜那些丫头才多大,很多事情都指望不上呢。” 唐崧舟看着唐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咱们家人口还是太少了,回头有机会还得再进几个人才行。” 唐老夫人没有反对,“嗯,这事儿是该提上日程了。以后阿顺大了,就跟在荛哥身边,翠屏跟着学萍去张家,蓉萱和学茹身边就都没有人了。何况李嬷嬷、崔妈妈和吴妈年纪也渐渐地大了,得让他们享享清福,总不能劳碌一辈子吧?” 唐崧舟认真地想了想,“是。这事儿我回头跟凤君商量商量。”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唐学茹娇俏的笑声。 第四十四章·绍兴 唐老夫人和唐崧舟默契地停止了对话,带着温和的笑意向门口望去。 只见三个花朵一般的姑娘先后进了内室。 唐学茹见到唐崧舟也在,笑容顿时一敛,但还是亲近地问道,“爹爹也在,你喝酒了吗?脸这么红。” 唐崧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白蓉萱和董玉泺齐声叫了声舅舅。 唐崧舟难得露出了笑脸,关心地问起董玉泺的情况,“怎么样,还能住得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就去找你舅母,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只管开口就是了。” 董玉泺笑着答应,“舅舅放心,我一切都好,何况我也不是委屈自己的性格,要是有什么想要的绝对不会跟您见外的。” 唐崧舟觉得这样的回答非常顺心。 再看唐学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唐老夫人的身边,正揽着她的胳膊荡着双腿撒娇。真是……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样,一点儿都不像唐家的人。不过碍着外甥女在场,今天又是初到,所以他到了嘴边的批评没好意思出口,有些阴沉地瞪了唐学茹一眼。 这一切落在白蓉萱的眼中,她立刻机敏地上前,挡在唐学茹与舅舅之间,故作好奇地问道,“你又有什么悄悄话对外祖母说,你是不是惦记上了外祖母的什么好东西?” 唐学茹连叫冤枉,“什么呀,才不是呢。我就是问问祖母什么时候能和玉泺表姐出去玩,我都想好了,以我们的脚程西湖就可以转三天,游湖坐船一天,看景点两天,然后再拿一天去灵隐寺拜佛……” 董玉泺闻声果断地接过话来,“要是有机会我想去绍兴转转,我看很多书里都提过绍兴,对那边十分好奇。” 唐崧舟脸现踌躇,“绍兴啊,那离杭州有点儿远。”他担心路上出什么状况,不大赞成她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杭州美景天下闻名,单这里就够你们玩好些天的,别惦记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董玉泺有些失望,但却什么也没说,听话地点头答应了。 唐老夫人看在眼里,忍不住一阵心疼。 自从大唐氏去世之后,董玉泺小小年纪就跟在董老夫人身边长大。祖母虽好,对她又极尽宠爱,但始终没办法和生母相比。董玉泺自小到大也不知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每每想到这里,唐老夫人的心都像是被人用刀子戳一样疼。 如今外孙女到了成亲的年纪,董老夫人又看中了天津的邱家,一旦定下了亲事,她就要着手为成亲嫁人做准备了。邱家不比董家、唐家,那是真正的富贵豪门,人口多规矩大,也不知道董玉泺嫁过去能不能适应。女儿家成亲出嫁就像第二条命似的,遇着良人还好,要是遇着那蛮横无理的人家,配一个脾气暴躁又或是软弱无能的丈夫,就像陷入了泥潭似的,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想起这些,唐老夫人就一脸的忧心。眼见着外孙女面上表现得不以为意,但眼底却满是失望可惜的神色,她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出声道,“别听你舅舅的,世上的路再远也怕有心人敢走,只要想去,谁能阻止的了?” 白蓉萱听了这话心中一悸。 是啊,世上的路再难走也会有人去走。上一世她不听劝阻,拧着性子要去上海,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好话说尽她也不为所动,最终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白蓉萱回忆起上一世的风雨飘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想到长辈们都在,她急忙克制情绪,将眼泪强忍了回去。 董玉泺的眼睛一亮,笑望着唐老夫人。 唐崧舟知道母亲爱惯孩子,何况董玉泺又不在她跟前长大,亏欠和愧疚自然更多一些,别说董玉泺只是想要去趟绍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唐老夫人只怕也不及细想的只会吩咐人去搬梯子。 唐崧舟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满脸都是无奈的表情。 唐学茹见父亲不再反对,捂着小嘴偷笑起来。 唐老夫人就介绍道,“绍兴历史悠久,名人辈出,景色秀丽,物产丰富,是值得一去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外祖父曾经去过一次,还爬了香炉峰,喝了当地有名的黄酒。” 唐学茹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那祖母这次跟我们一起去,咱们顺路去看莲姐姐。” 长房唐崇舟的三女儿唐雪莲嫁去了绍兴。 唐老夫人淡淡摇了摇头,“我如今上了年纪,不怎么愿意动,你们年轻的去吧,上头没有长辈压着,你们也能玩得尽兴些,回头让你舅舅给你们安排好,再找稳妥的人送你们去。只是有一点,你们切不可闯祸,遇到什么事儿立刻折返回来,千万不能出事儿,不然真是要我的老命,不让我活了。” 董玉泺几人都笑着答应了下来。 唐崧舟叹了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 董玉泺却觉得这种事情最好安排给周引福和周延福两兄弟,他们二人办事素来牢靠,不会出错,所以她这次出行的具体事宜董老夫人才放心地安排给了他们。只不过为了舅舅的面子,她自然什么都不会多说,心中却想着回头要把兄弟二人叫来交代一番。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突然多出来的绍兴之行变得欢快起来,唐学茹活蹦乱跳地说道,“我已经有日子没见过莲姐姐了,听说她已经有了孩子,也不知道长胖了没有?” 唐雪莲未嫁人之前是长房四个姐妹之中最瘦的一个,江南女儿嫁娶都特别在意宜男之相,微胖的女子被认为宜室宜家,是有福气的象征,唐雪莲出嫁之时黄氏最担心她到婆家会被嫌弃吃苦。 唐崧舟一本正经地说道,“就算同意你们去绍兴,也会安排你们住到会馆里去,你莲姐上头还有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你们最好不要登门闹腾,免得她夹在中间不好做。” “知道了。”唐学茹老老实实地答应,“那把她单独约出来见总可以吧?” 唐崧舟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小女儿简直就是老天派来折磨他的。有时候聪明得过分,有时候又笨得不开窍。 白蓉萱拉了拉唐学茹的衣袖,小声道,“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去见莲姐,我们是晚辈,去了绍兴当然要去拜访莲姐一家人,不但要去,还要光明正大的带着礼物去。” “我明白!”唐学茹这才反应过来,“这就叫壮声势,也给莲姐长长脸。” “长什么脸?”恰好黄氏和翠屏撑着伞走了进来,她只听到后半句,一脸不解地问道。 唐学茹就像只小鸟似的,欢快地跳到她身边,把要去绍兴的事情说了。 黄氏有些担心,现在外头很乱,一家女孩子出门有点儿不安全。不过她见丈夫安静地坐在一旁,知道这事儿应该是唐老夫人答应了的。她索性不再多说,笑着道,“好呀,你们回来时给我带些绍兴当地正宗的黄酒,我尝尝和别的地方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妈,你不跟我们去吗?”唐学茹难掩失望。 黄氏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我走了家里怎么办?让你哥陪着你们去。” 唐老夫人对此十分赞成,“对,让荛哥带着你们。荛哥也大了,再过两年成了亲当了爹也该独当一面了,不能总窝在父母的怀里过日子,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就算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唐家人都很惯孩子,总把他们当成长不大的孩子看待。唐学荛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单独出过远门,唐家有外地的生意都是唐崧舟带着年迈的严管事往出走。 不过唐老夫人见董家的小十四这么大的年纪,董老夫人就放心放他出来历练,觉得把孩子都拘在身边未必是件好事。 第四十五章·缂丝 黄氏自然没有异议,她担心的是外面的天气,“这雨看样子要下好一阵,晚上不知道会不会冷?玉泺,要不要再给你的房里送个炭盆?” 董玉泺摇了摇头,“今年雨水大,苏州也经常是连雨天,我早就习惯了,舅母不用费心了。” 黄氏这才放心,“学萍和蓉萱自小就长在这里,我倒不担心,学茹是个野猴子,就是仍在荒郊野外也能活得自在逍遥,我就怕你吃不住这边的阴冷,回头生病就不好了。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舅母啊。” 董玉泺痛快地答应了。 没一会儿唐学萍带着唐学莉赶了过来,唐学茹不用别人开口,自己就抢着把要去绍兴的事情说了。唐学萍有些意外,她今年就要出嫁,所以格外珍惜和家人共处的时光,不大愿意出远门。唐学莉则一脸兴奋,“我三姐就在绍兴呀。”不过这兴奋转瞬而逝,想到父亲不在家,只留相氏一个人的话似乎有些不妥,她失望至极地叹了口气,强撑着笑脸道,“你们去的话,能不能帮我带些东西给她?” 没想到唐老夫人突然开口道,“到时候你们俩也跟着去,嫁人之后要奉养公婆生儿育女,以后出门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难得你们姐妹能聚到一起,就趁这个机会一起出去玩玩,我让荛哥护送你们,何况杭州离绍兴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唐学萍不怎么心动,沉默着没有开口。 唐学莉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已经有日子没见过三姐唐雪莲了。自从相氏嫁进唐家长房之后,唐雪莲逢年过节就只是派家中的管事送些东西来,不怎么亲自回娘家了,大概也是觉得面对相姨娘有些不自在吧。 黄氏把唐学萍拉到身边,低声嘱咐她,“你是一定要去的,一来能出去见见世面,不能总窝在家里,像我似的只知道围着锅台转。二来也要照顾一下玉泺和蓉萱她们,你性子沉稳,有你跟着我也能放心些。” 唐学萍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董玉泺趁机把给家中准备的礼物命人抬了上来。 除了送给董老夫人的药材和补品,送给黄氏和唐氏的刺绣,送给唐崧舟的文房四宝之外,每个人都得了许多布匹。董玉泺解释道,“这是家里织造厂生产出来的,比从前手工织出来的布料更加柔软,而且花样也多,颜色更鲜艳。” 唐老夫人等人都笑着收下了。 董玉泺又把送给唐学萍的礼物拿了出来,其他的也就算了,唯独那一卷缂丝令人惊艳。 黄氏受宠若惊地望着唐老夫人,不知该不该收。 唐老夫人也有些意外,“这缂丝价值千金,既然有这样的好东西,应该填到你的嫁妆里才是,怎么送到这里来了?你这番心意我们领下了,缂丝却不能收,你快仔细收好了。” 董玉泺笑着解释道,“您就放心吧,祖母还给我留着呢,这一卷是送给学萍的,留着做个衣服的压边什么的,都是很好的。” 这样的珍贵的缂丝放在谁家都是要当宝贝留着给儿女做嫁妆的,谁舍得做衣服的压边?唐老夫人见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知道外孙女确实不缺这个,就示意黄氏收下来。 黄氏感激不已地接过缂丝,让唐学萍上来给董玉泺道谢。 唐学萍羞得满脸通红,上前来给董玉泺行礼,董玉泺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们亲戚之间说这些做什么?舅母,我中午没有吃好,这会儿有些饿了,咱们什么时候开饭?”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黄氏忙问唐老夫人的意见。 唐老夫人道,“去后灶问问马婆子,要是准备好了,这就摆起来吧。大家都折腾了一天,吃过晚饭就早点休息。” 唐崧舟起身给她们倒地方,“我去看看荛哥那边怎么样了,晚上我和荛哥陪小十四吃晚饭。”向黄氏说道,“我看小十四挺喜欢吃龙井虾仁的,你让马婆子晚上再做一道。” “知道了。”黄氏立刻答应了。 唐崧舟向唐老夫人告辞,转身和黄氏一起出了门。 他们跟匆匆赶来的吴妈擦肩而过,吴妈快步进来向唐老夫人禀告道,“老太太,我家夫人身子不舒服,晚上就不过来了,等明儿精神好些了再来说话。” 唐老夫人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中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吴妈答道,“可能有些着凉,昏昏沉沉的身上没什么力气,我刚给夫人煮了姜汤,让她喝下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唐氏自从在唐家生下白蓉萱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唐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震惊。 倒是初来乍到的董玉泺有些惊慌,“严重吗?要不要请大夫来?我这次过来带了很多药材,看有没有能用得上呢?”姨母是因为迎接自己才受得凉,如果真发病了,可全是她的过错。 唐老夫人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你姨母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时常这样,养一养就好了。”又对白蓉萱道,“蓉萱,你跟吴妈过去瞧瞧,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赶过来吃饭。” 白蓉萱起身答应了,和吴妈一起出了唐老夫人的门。 两人撑着伞在雨中疾行。 “有发烧吗?”白蓉萱心中记挂着母亲,脚步走得飞快。 吴妈吃力地勉强跟在后面,“没有,就是没什么力气,不碍事的。” 等见到唐氏,白蓉萱连忙凑过去关心地问道,“妈,你怎么样?” 因为唐氏畏寒,屋子里常年放着炭盆。这会儿她正盖着被子看书,见到女儿来了,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这大雨天的,你跑过来干嘛?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有些累。” 白蓉萱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十分烫手。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在唐氏的床沿坐下,“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瞧瞧吗?” “不用,久病成医,我的身子我最了解,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害怕。”唐氏放下手里的书,握着女儿冰凉的小手,“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儿。”白蓉萱不太在意地摇了摇头。 吴妈在一旁说道,“夫人,您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去给您做一碗酒酿糯米丸子开开胃好不好?” 唐氏笑了笑,“后灶正忙着,你就别去添乱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你一会儿给我熬一碗粥就行了。” 白蓉萱道,“那我陪妈一起吃。” “不用。”唐氏想都没想地拒绝了,“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安心回你外祖母那里用饭。玉泺今天刚到,你去陪陪客。” 白蓉萱只好答应,陪唐氏坐了一会儿才被她催促着去了唐老夫人那里。 半路上遇到了正在搬行李的唐学荛和小十四董兆林。 第四十六章·看淡 两人各撑着一柄伞站在蒙蒙细雨之中,董家的小厮则谨慎有规矩地把唐学荛的行李一次搬进他的房间。 董兆林赖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我这个人怕静不怕闹,有叔叔陪我说话,晚上也不会觉得寂寞无聊了。” 唐学荛不信他的鬼话,“你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你胆子大得狠。你放心吧,我既然答应回来,就一定不会爽约的。” 董兆林连连点头,“君子一诺,快马一鞭,叔叔也别忘了带我去茶园。” “记着呢。”唐学荛没跟这么闹腾的人打过交道,被他呱噪得一脸无奈。不过董兆林性格虽然活泼,但知书达礼处事洒脱,并不令人讨厌。 看得出来,两个人虽然刚刚认识不到一天,但关系却已经十分亲近了。 唐学荛一扭头,正好看到了路过的白蓉萱。 “你干什么去?”他招手叫住白蓉萱,举着伞迎了上去。 董兆林像个小尾巴一样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白蓉萱就把探望唐氏的事情说了。唐学荛往唐氏住的房间看了一眼,“姑姑身子又不舒服了,怎么样,严重吗?” 白蓉萱摇了摇头,“就是有些体虚无力,不是什么大毛病。” 唐学荛这才安心。 董兆林好奇地打量了白蓉萱几眼,小声向唐学荛打听,“叔叔,这位是谁?” 唐学荛介绍道,“这是我姑姑的女儿,叫蓉萱。和我是一个辈分的,你也得叫一声姑姑。” 董兆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显然来唐家之前就做足了功课,知道有一位居住在娘家的姑奶奶。他笑着向白蓉萱行礼问好,“姑姑好。”态度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公子的风范。便是年长他许多的唐学荛也未必能在别人面前展现出这样的好姿态。 白蓉萱上一世见惯了人情冷暖,最会分辨别人的眼神。见董兆林的眼底全是好奇与疑惑,她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了解。她淡然地笑了笑,跟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不卑不亢,似乎根本就没将董兆林那点儿小心思放在心上。 董兆林心虚着蹙了蹙眉。 “外面雨大,小心你也着了凉,赶紧去祖母那里吧,我刚刚路过时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唐学荛看着白蓉萱单薄的身子,有些担心地说道,“你怎么还这样瘦,是没有好好吃饭吗?” 当着董兆林的面,白蓉萱无意多说,向唐学荛笑了笑,就快步与他二人擦肩而过,往唐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回到唐老夫人房里时,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唐老夫人把她叫到身边,问清楚唐氏的情况,知道的确没什么大碍后才真正放下心来。 站在一旁的董玉泺也稍稍松了口气。 白蓉萱心中记挂着唐氏,晚饭也只吃了几口。眼见着外面天色阴成了一片,时不时地打着闪电。唐老夫人没有心思留下众人说话,让他们赶紧回了自己的房间。唐学莉也向唐老夫人和黄氏告辞,还让唐学茹定下了游湖的日子提前通知她一声,她也好提前做准备。 唐学茹想到欢庆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唐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劳累了一天,这会儿就有些睁不开眼了,李嬷嬷连忙扶着她进内室休息。 黄氏则留下了唐学萍和唐学茹帮着收拾残局。 董玉泺和白蓉萱送唐学莉出门。路上董玉泺亲近地挽着唐学莉的手道,“我给你和你父亲都准备了礼物,等我这边腾开手来就让人给你送去。不管值不值钱,全当是我的一番心意了,苏州被称作织造之首是有道理的,我送你的布面颜色清浅新颖,特别适合裁衣,等你见了就知道了。至于送给大舅舅的,我给他包了不少补品,他常年在外劳累,可不能不注意身体,不然会吃不消的。” 唐学莉的性格和唐学萍有些类似,都是心中有事儿但嘴上不说的类型,她感激地握着董玉泺的手不住地道着谢。 “自己家人,客气什么?”董玉泺一脸和煦,显得亲近又自然,仿佛今天不是她初来,而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似的。 钱妈妈和碧青紧紧跟在她身后,把白蓉萱隔开了一段距离。 望着董玉泺的样子,白蓉萱心中一阵感慨。有些人仿佛从出生时就自带光芒一般,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想到自己两世为人,却始终默默无闻,白蓉萱轻轻叹了口气。好在经历过生死的她早就不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只惦记着哥哥和母亲的安全,只要这两个最亲最近的人平安,那就不枉老天让她在红尘俗世中重走一回了。 送至唐家的大门口,董家的小厮已经和唐家门房的两个下人混熟了,见到小姐过来,都从板凳上一齐站了起来。 门外来接唐学莉的马车早就到了,她的贴身丫鬟春儿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态度恭敬地送了上来,“这是家里相姨娘打发我送来的甜嘴零食,是给大小姐闲着没事儿打牙祭的。” 白蓉萱没想到相姨娘想得这么周到,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居然是老字号卿凤斋家的零嘴。 卿凤斋以做蜜饯闻名,制作出来的蜜饯甜而不腻,酸甜爽口,非常受杭州本地的夫人太太们喜欢。不过它家东西向来以贵著称,普普通通的一斤山楂蜜饯就要不少钱,唐家人除非送人或是年节,否则不会轻易买。 没想到相姨娘出手这样大方。 白蓉萱转念一想也能理解。花得都是长房的钱,交的却是她的人脉,何乐而不为呢?好人都被相姨娘做了。 她低头一笑,没有搭腔。 只见董玉泺身后的碧青快步走了出来,接过了春儿手中的匣子。董玉泺客气地说道,“回去替我向相姨娘道谢,难为她还惦记着我。只不过我初来杭州,上头还有外祖母、舅舅舅母和姨母一群长辈,哪能当着他们的面自己吃独食,回头我把这一匣子好东西送到外祖母那里,让大家都跟着尝尝。” 什么仆人跟什么主子。春儿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被董玉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作何反映。 倒是一旁的唐学莉听出了弦外之音。 玉泺表姐虽然没有明说,但却在暗示相氏不懂尊卑没有规矩,送礼也只送了一份,全然没顾全到唐家的长辈。她臊红了脸,一刻钟也待不住了,心急火燎地向董玉泺和白蓉萱告辞,拉着春儿上了马车。 白蓉萱站在一旁只想笑。 前世她就知道董玉泺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没想到她未嫁人之前就这么厉害。 不知道唐家长房的相氏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不会气得跳起脚来? 恰好董玉泺转过身来,她连忙忍住一脸的笑,故作轻松地说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去吧。” “嗯。”董玉泺很自然地点头答应了。 第四十七章·梦呓 车夫甩动马鞭,赶着车子向唐家长房缓缓驶去。 马车中的唐学莉忍不住埋怨春儿,“好端端的你替相姨娘跑什么腿?没得让人笑话,只会觉得我们不懂规矩。” 提起这个春儿也是一脸的委屈,“哪里是我愿意的!我正准备出门来接小姐,相姨娘忽然打发了身边的妈妈来让我捎东西,我能不答应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虽说相氏一直没有当起长房的家,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个得罪不起的人。前些日子相氏要吃炸响铃,吩咐了她身边的乳娘去后灶知会。正巧后灶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就跟乳娘商量能不能晚上再做。乳娘冷着一脸走了,相氏倒是什么也没说。可等过些天出门在外的唐崇舟回来后,也不知道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唐崇舟发了好一顿的火,不但把后灶的婆子全换成了新人,还把唐学莉叫过去狠狠骂了一通。 说她不会管家,对继母不够敬重,家里的下人有样学样才敢如此怠慢相氏。 唐学莉有苦说不出,只能跪着认错。 唐崇舟冷着脸让她滚,唐学莉委屈地含着眼泪走了。母亲去世后的几年,上头的三位姐姐陆续出嫁,她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父女关系也最是亲近,这还是父亲第一次这么严厉地骂她呢。 唐学莉一路流着泪回到自己的房中,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唐家长房的下人并没有因此多么惧怕相氏,反而觉得她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十分地不齿。很多年长的下人更是聚在一起说,要不是章夫人待人和善,家里的唐学莉又没有出嫁,否则谁会愿意留在这里看别人的脸色? 相氏大概是听到了风声,后来消停了不少。 春儿打小就跟在唐学莉身边服侍,最了解她的性格,也最担心她的未来。如今老爷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也不知道会怎么安排小姐的婚事,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跳出这煎熬的火坑啊。 唐学莉酸软无力地靠在马车内壁上,脸上全是无可奈何。 而白蓉萱则亲自送董玉泺回了她的房间。董玉泺关心地问道,“姨母那边怎么样了,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白蓉萱浅笑着拒绝了,“母亲向来睡得早,这会儿估计已经躺下了。表姐真的不用担心,听外祖母说母亲是生我时月子里坐下的病,这些年也不知找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汤药,却始终不见好。久病成医,这都是老毛病了,她最知道怎么调理。” 董玉泺见状索性不再多说,只是嘱咐白蓉萱要好好休息。 白蓉萱向她告辞,见钱妈妈和碧青一左一右地护着她进了门,守在房内的橘心闻声早就迎了出来。 回廊下的灯笼亮着红光,暖洋洋地笼罩在主仆四人的身上。 白蓉萱远远望着董玉泺的背影,忽然记起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当时正好赶上中秋节,自从哥哥白修治在中秋的前一天去世之后,她就再也不过中秋节了。在天津邱家田庄休养的时候,她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听着庄园里的仆妇喜笑颜开地议论着什么馅料的月饼好吃。别人都是千里团圆共相思,她却独在异乡愁断肠……想到这里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 没想到快到中午吃饭时,董玉泺居然挺着大肚子赶了过来。 满庄园的家丁仆妇立刻没了之前的轻松欢快,一个个低眉敛首地忙活起来。 董玉泺带着孙妈妈和孙问来探望她,还带了很多的补品和吃食。白蓉萱挣扎着想要起身还礼,被她直接按在了床上,“你都这副样子了,还弄这些虚礼做什么?” 董玉泺特意留在庄园里吃了午饭,还表扬了后灶婆子做饭好吃,把几个婆子美得找不到北,喜滋滋地接了孙问的打赏,好听的话说了一大车。 吃过午饭董玉泺要赶回天津城,交代吴妈要照顾好白蓉萱,有什么需要就跟田庄里的管事说。吴妈含着泪答应了,董玉泺又安慰了白蓉萱几句,这才起身告辞。想到她不顾即将生产也要来探望自己,白蓉萱感激地鼓起一口气,强撑着门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前。 记忆中弥足珍贵的画面,却恍惚得像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白蓉萱驻足站了很久,直到董玉泺的房门关上,里面传来主仆说话的声音,她这才慢悠悠地转身而去。 这会儿雨已经彻底停了,天上乌云散尽,露出璀璨的星光。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 夜风裹挟着寒意迎面袭来,白蓉萱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包紧,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悄悄来到了唐氏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推门走进去,只见桌子上点着蜡烛,莹莹烛火映照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她此刻睡得正安详。 白蓉萱不想打扰她,轻轻凑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没有发烧才松了口气。她刚从外面进来,手正冰着,睡梦中的唐氏似乎感觉到了异样,悄悄侧过脸去,嘴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元裴……别闹我,让我安心睡会儿……” 元裴。 这是父亲的名字。 白蓉萱鼻子一酸,眼泪顿时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没想到事到如今母亲还记挂着父亲,她这一生遭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与委屈,却自始至终没有怨恨过父亲。 平日里她从不提父亲的名字,也不说在白家发生的事,白蓉萱只当她不愿意启齿,没想到母亲只是故作坚强,只有睡梦中的呓语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白蓉萱从小到大对父亲这两个字都没有特别大的感情,她出生在唐家,从没见过父亲的样子,没有感受过他怀抱的温暖,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 父亲这两个字向来都是从别人的口中提及。 唐氏轻轻翻了个身,又睡熟了。白蓉萱急忙擦了擦泪,放轻脚步出了房门。 端着药碗回来的吴妈刚好撞见了她,“小姐,您这是来看夫人了?夫人晚上喝了两口粥就睡下了。” 白蓉萱好奇她大晚上的为什么熬药,“这药是给母亲准备的吗?” “这是老太太吩咐后灶熬得止咳汤,听马婆子说玉泺小姐这才来送了很多药材给老太太,老太太怕夫人夜里咳得厉害,就让李嬷嬷送了一些去后灶,让马婆子找出汤药锅熬上了,里面放了很多甘草。”吴妈笑着解释道,又注意到她通红的眼睛,紧张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以为她在哪里受了委屈。 白蓉萱忙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没什么,看到母亲的样子有些难受。” 吴妈叹了口气,脸上全是心疼,“夫人这是心病,就算有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小姐您不用担心,夫人曾经跟我说过,不看着你和少爷成家,她是闭不上眼睛的,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上一世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她成家的日子。 白蓉萱敷衍地应了一声,让吴妈赶紧进去照顾母亲,自己则回了房间。 房间里黑漆漆的,她也没有点灯,摸黑坐在床沿上发呆,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想得却都是上一世的事情。 重生之后她第一次觉得非常无力,一点都不敢确信自己到底能不能改变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 第四十八章·抱怨 这一夜白蓉萱翻来覆去睡得极不踏实,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头疼不已。 没想到唐学茹还早早地跑过来和她抱怨,“你是不知道,昨晚我被留下来干了好多活,忙到快半夜才能回去休息,累得我浑身骨头都跟散架了似的。” 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一点儿都不像忙到半夜的人。何况平日她就惯会把事情夸大了说,以此来博人关注,达成自己的目的。舅舅唐崧舟称她是不择手段的霹雳女魔头,管教好了将来出嫁管家是把好手,若是管不好肯定是个败坏家风令人头疼的魔王。这也是唐家上上下下都对唐学茹管教甚严的原因之一。 白蓉萱自然不信她的话,“不过留你收拾残局,能有什么忙的?”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唐学茹见白蓉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有气,凑上去狠狠捏了捏她的脸蛋,“我告诉你,我不但要帮着在祖母房里打扫收拾,忙完了还跟我妈去了趟刘府。” 白蓉萱避开她的手,“刘府?去那里干什么?” “不放心呗。”唐学茹耸了耸肩膀,叹着气道,“我妈担心董家来的人住不习惯,特意赶过去瞧了瞧,没想到人家那边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但安排了上夜守门的人,其余人更是紧闭门户早早地休息了,没一个人在院子里乱晃,看着规矩极了,不过我们倒是顺便把崔妈妈接了回来。” 白蓉萱能理解黄氏的紧张,笑着点了点头。 唐学茹道,“我看我妈是真的慌了手脚,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感觉。你说玉泺表姐又不是外人,她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白蓉萱只好解释道,“当然不只是这样。董家那边要顾着,杭州这边也有多少家盯着看呢。舅母这是怕咱们招待不周,周围的人家笑话我们唐家没能力,说不定还会影响荛哥和你的婚事呢。” 唐学茹微微一怔,“你怎么说起婚事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我为什么要脸红?”白蓉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唐学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女孩子说起婚事来,不应该都害羞脸红的吗?” 白蓉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会儿年纪还很小,不能总是用前世那种过来人的口气说话。她尴尬地低下头,“那个……” “哦,我知道了。”唐学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急着要嫁人啦?你年纪比我还大呢,大姐嫁人之后就是你了。” 白蓉萱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把她丢在一边,自顾着去洗漱了。两人在房间里闹腾了好一会儿,直到崔妈妈来催促她们才一起走了出去。崔妈妈显然也忙坏了,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玉泺小姐早起来了,已经到老太太那儿说了半天的话,老太太让你们也赶紧去,夫人怕你们还没起,就让我过来看看。” 白蓉萱担心地说道,“我想先去看看我妈。” “姑奶奶也在老太太那呢。”崔妈妈笑着说道,“听说姑奶奶昨晚上身子有些不适,今早上就好了,就是脸色有点儿差。” 白蓉萱这才松了口气,跟唐学茹一起去了唐老夫人那里。 唐老夫人正在跟董玉泺和唐氏闲聊,见到两个丫头进来,笑着向她们招了招手,“你们两个小懒虫,家里来了远客却只顾着睡觉,居然把客人丢在了一边,是不是该打?” 唐学茹调皮地眨了眨眼,“祖母才不舍得打我呢。” 白蓉萱也在一旁轻柔地笑,“何况玉泺表姐不算客人,她是我们自家人,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我们天天把她当客人对待,她自己也会不习惯的。大家还是像之前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她也会自在很多的。” 唐老夫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会儿才笑着道,“明明是你们没招待好玉泺,还想出这么多地说辞来。” 白蓉萱走到唐氏的跟前儿,满脸都是诚恳的笑容,“我真是这样想的。” 董玉泺今天换了一套桔梗色的衣裙,头上戴着简单的配饰,整个人清爽得像是早晨的晨露,周身散发着沉静庄容的光彩。她闻声立刻接口道,“就是这个道理,外祖母也别把我当客人,要不总觉得隔着点什么,大家把我当成一直生活在家里的人正常对待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但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正好黄氏走了进来,问唐老夫人早饭摆在哪里。唐老夫人道,“还是摆在我的屋里吧。”又向黄氏打听,“小十四起来了没有?” “他呀。”黄氏一副无语的模样,“他一大早就拉着荛哥出去了,也不知道跑去哪里疯了。” 董玉泺有些担心地蹙了蹙眉。 唐老夫人安慰道,“你不用担心,荛哥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稳重行事也知道分寸,有他跟着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董玉泺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是担心这个。您不知道,我三哥三嫂对小十四的管教十分严格,他这是猛地脱了束缚有些忘我了,我怕回头传到我三哥的耳朵里,他回家没有好果子吃。”说着叫来了在门口候着的含朱。 今天一早田妈妈就带着含朱和靛蓝来换走了钱妈妈、碧青等人。 董玉泺吩咐道,“你回头把阿铭叫过来,我有话要嘱咐他。再跟周管事的说一声,让门房盯着些,不能让小十四这么脱缰野马似的乱跑,否则惹出乱子来别说我祖母轻饶不了,就是我三哥三嫂那一关也不好过。” 含朱立刻点头答应,“奴婢明白,我这就去找周管事。” 董玉泺向她挥了挥手。 白蓉萱正好趁这个机会和母亲说悄悄话,“您身子真的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氏见女儿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担心,温婉地笑着道,“没有,已经彻底好了。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休息一晚就会好的。今天早上吴妈跟我说你昨晚去看我了?” 白蓉萱老实地点了点头,“不过那时您已经睡着了。” 母女小声说了会儿话,黄氏张罗着把早饭摆了进来。大家一齐吃过早饭,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说的都是董家的事情,董玉泺妙语连珠,把大家说得满面笑容,气氛非常的好。门房那边忽然打发阿顺过来传信说唐学荛和董兆林回来了,黄氏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了身,“我去问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 唐老夫人向她使了个眼色,黄氏会意地点了点头。 白蓉萱猜测唐老夫人这是在嘱咐黄氏找机会跟唐学荛单独知会一声,不要带着董兆林往出跑,以免惹出乱子不好交代。 董玉泺也趁机向门外的田妈妈悄悄示意了一番,田妈妈立刻脚不点地的走远了。 屋子里又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黄氏没一会儿就赶了回来,“两个人已经在蔡官巷那边吃过早饭了,一大早的跑出门就是为了去那边看景色,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小十四第一次来杭州也就罢了,荛哥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也不知道劝阻一下,我看他还是一身的孩子气,难怪老爷总说他还需要历练,不放心把铺子交到他手里。” 大家又说起话来,李嬷嬷忙着给大家倒新茶。 正说得热闹,崔妈妈快步走了进来,“夫人,张太太来了。” 第四十九章·张家 能被唐家人称作张太太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唐学萍即将嫁去的张家夫人。 张家是杭州的坐地户,与唐家一南一北的住着,虽说都是商圈里的人,但一家专营茶叶,一家却是杂货铺子,从前并不怎么打交道,只是偶尔在其他人家的宴会上碰到了的点头之交而已。张家待人和善,做买卖童叟无欺,在杭州城里的口碑十分好。 只不过张家人丁不旺,张太太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即将与唐学萍成亲的张自力,自幼聪慧过人,又有经商的头脑,现在张老爷已经退居二线,开在杭州城的两家杂货铺子全交到了他的手里。女儿年纪和白蓉萱差不多大,是个害羞腼腆的性格,见了生人总喜欢往母亲身后躲。 张太太今天就带着女儿登上了门。 黄氏显然有些意外,不明白亲家太太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她不安地看了唐老夫人几眼,以为是唐学萍的婚事出了什么问题,脸色变得惊恐又紧张,手都抖了起来。 唐老夫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微微愣了一下后立刻就恢复如常,对崔妈妈道,“亲家太太来了?快请进来。” 黄氏回过神来,跟着崔妈妈一起迎了出去。唐氏也站起了身,正要门外走,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说说你,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从自力口中听到的消息。”虽然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却语调轻快,一听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个爽利人。 黄氏见她是因为董玉泺来的,这才松了口长气,“来的人是我的外甥女,毕竟是个晚辈,我再厚的脸皮也不能去告诉你啊。” “什么晚辈不晚辈的。”张太太不在意地说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亲戚间就要有来有往,来了客人我哪能不过来看看?” 声音刚落,黄氏已经挽着张太太的手臂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羞答答的张芸娘。 张太太一眼就看到了站门前的唐氏,笑着打起了招呼,“姑奶奶,有日子没见着您了,您比上次见又清瘦了不少,是不是睡不好?” 唐氏温婉地笑着,“有劳张太太惦记,我这都是积年的老毛病,不碍事的。” 张太太亲热地抓起了她的手。 大人们自然要契阔一番,白蓉萱却一眼就落在了张芸娘身上,她今天穿着一件青竹色的衣裙,裙角绣着几朵雅致的白兰,衬得她整个人宛若雨后的一株木荷,简单又干净,像是不染世俗的琉璃。 白蓉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前世和她的交情。 张芸娘性格低调腼腆,非常对白蓉萱的脾气,上一世自从唐学萍出嫁之后,两人因为亲家的这层关系,走动得也勤了起来,哥哥去世那年的端午节两人还相约去西湖边踏青。张芸娘和白蓉萱同年出生,生日比她小两个月。 哥哥去世没多久母亲又离她而去,白蓉萱被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刺激地一蹶不振,最消极的时候甚至想过要了结自己,追随他们而去。张芸娘得知消息后特意赶过来陪了她小半个月,专心负责她的衣食起居。晚上她稍一翻身,张芸娘必定会先一步醒来,“蓉萱,是不是要喝水?” 声音清脆如泉,宛若涓涓细流滋润着她绝望无助的内心。 张芸娘平时话不算多,大多时间都静静地坐着绣花,偶尔抬起头来瞧瞧白蓉萱的情况。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白蓉萱半个月后就能下床了。张芸娘这才放下心来,破天荒地安慰了她许多话,这才疲惫至极的回了张家。 后来得知白蓉萱拧着性子要去上海找白家理论,她冒着寒冷的秋雨连夜赶来,见白蓉萱下定决心,什么都没说的塞给她一个荷包,临走时还不厌其烦地叮嘱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自己为先,如果在上海寻路无门就赶紧回来。 白蓉萱甚至来不及送她,张芸娘就匆匆离开了。 没想到那一别,就成了永远。 打开她塞在自己手里的荷包,里面居然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少说也有七八百两,应该是这些年自己攒下来的私房钱。白蓉萱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不过她出发时还是没有带上这笔钱,而是将它交给了黄氏,请她无论如何要转交给张芸娘。 自那之后,她辗转上海、天津、北平……最终没有机会再回到杭州。 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提前见到了未来的闺阁密友。 白蓉萱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此刻跟她还不熟悉的张芸娘身上。 张芸娘也留意到她,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躲到母亲身后去。 张太太此刻正给唐老夫人行礼问安,“老太太,您一切都好吧?” “托您的福。”唐老夫人客气地笑着道,“我一切都好,虽说年纪一年不如一年,但身体没什么大毛病,精神也还好。”又吩咐李嬷嬷,“快给亲家太太搬椅子。” 张太太回头招呼了张芸娘一声,“芸娘,快给长辈们问好呀。”女儿的性格她最了解,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格怯弱不愿意开口,又最怕见生人。她子嗣单薄下面只有一儿一女,所以最娇惯孩子。儿子张自力打小就不用她操心,到了年纪又整天往铺子里跑,她就算有心关心也总是凑不到跟前儿,一直长在自己身边的女儿就成了唯一的寄托。张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世居杭州多年,家里的杂货铺子又有口皆碑,日子还是很好过的。所以但凡是女儿想要的,没等女儿开口她就提前准备出来了。 只是随着张芸娘的年纪越来越大,张太太就觉得不能这样全依着她的性子来了。尤其是前年她娘家的母亲过寿,她带着儿子女儿赶回去给母亲拜寿。儿子张自力不必说了,能言善道又见多识广,几个舅舅、姨夫见了他都喜欢得不得了,晚间的家宴上每个人都亲近地拉着他的手,一直喝到半夜才散。 可女儿就差了许多,逢人只知道往她身后躲,只有最开始给她介绍这些亲戚朋友时蚊子似的打过一声招呼,之后就一直红着脸低着头,怎么叫都不说话。她一脸无奈却又不忍心教训女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张太太在娘家时也是个千恩万爱集一身的人,出嫁之后就做了当家主母,夫妻两人感情很好,这些年张老爷在外经商却洁身自爱,连戏园子都很少去,每天就是家里和铺子两个地方来回转。张太太这一生没受过什么风浪委屈,所以养成了热情爽利的性格,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意。 这次回娘家正好赶上铺子淡季,她索性带着儿女在娘家多住了几天。等拜寿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张太太的母亲就把她叫到身边,单独询问道,“自力是个好孩子,前日他舅舅特意到我跟前来夸赞他,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商之才,还问他婚事定下来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他可以帮忙联系着一下李家。” 李家在张太太的娘家当地是出了名的富户,可惜家里没有儿子支应门庭,李老爷膝下六个女儿,他早年间就放出话来要给女儿们找一个踏实能干的夫婿,最好入赘到李家继承家业。 张太太自然听过他们家里的事儿,闻声愣了愣,“大哥怎么突然想到给自力介绍李家的姑娘了?” 第五十章·种树 张太太的母亲笑着解释道,“李家如今只剩了五小姐和六小姐还没有出阁,上头的四个姐姐都出嫁了。李老爷对女婿的人选要求极高,上头的四位姑爷全都是品貌端方之人,这次我过寿李老爷和李夫人也来了,李老爷在前厅见到自力那孩子稳重懂事,对他青睐有加,拉着你大哥打听起自力的事情来,你大哥当时又喝了不少酒和他开起玩笑来,说如果真看中了自力,就把家里的五小姐嫁过去吧,没想到李老爷居然想也没想地当场答应了,你大哥这才起了撮合之心,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张太太恍然大悟,她笑着给母亲剥了个橘子,接口道,“我说的呢,大哥怎么急巴巴地给自力张罗起婚事来了,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个玄机。您替我谢谢大哥吧,自力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我原本准备等您过完寿安静下来就跟您说的,没想到被您抢了先。” 张太太的母亲好奇地打听起来,“已经定下来了?定的是谁家的姑娘?家风如何?在家里行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张太太非常感激母亲的关心,笑着一一作答,末了还说,“唐家在杭州家风清正,唐老爷是个高风亮节的人,唐太太秀外慧中,都是品格高尚之人。要嫁给自力的小姐是家中长女,不但贤惠温婉,更打得一手好算盘,以后肯定是把管家的好手。您也看到自力这性格了,他爹说他将来肯定是要干一番大事的,正需要一个能在背后支持他的人,唐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但邻里和睦家风严谨。我之前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唐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提起唐家没一个不翘大拇指的,都说邻居做了几十年,就没听他家吵过一声,非常的和谐甜美。家里的唐家老夫人更是位明理的老太太,谁家有难都愿意帮衬一把。” 张太太的母亲听了连连点头,“你子嗣不多,下头就只有自力一个儿子,将来上了年纪就全指望他了,俗话说妻好一半福,这儿媳就非常关键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唐家应该是个积善之家,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回头定下了日子你给我送个信来,我不但有东西给自力,还要让他舅舅舅母和姨父姨母过去喝一杯喜酒。” 张太太道,“不止他们,到时候您也一并去。” “我?”张太太的母亲孀居多年,不大喜欢出席晚辈的亲事,怕不吉利,“我一把年纪了,等闲不爱出门,让你大哥他们去就行了。” “您外孙成亲,您还能不去呀?”张太太拉着母亲的手诚恳地说道,“您心里别老想着过去那些老家谱,如今早改朝换代了,没那些讲究。到时候我派人回来接您,您这边提前收拾好了就行。再说了,自从我出嫁,您还没去过杭州登过我家的门槛呢,您就不好奇我平时过的什么日子呀。” 张太太的母亲听着微微心动,“宏兴是个难得的好人,一直把你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要不是担心你身体不好,他又怎么会小心翼翼的不敢让你再受生育之苦?这男人要是能为了女人不在意子嗣,这女人这辈子便没什么可求的了。宏兴一心待你,你又儿女双全,两个孩子乖巧懂事对你言听计从,我还有什么可惦记的。” 宏兴便是张老爷的名字。 张太太继续劝她,“那您就不想看看这位外孙媳妇啊?您走过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呢,您去了正好帮我把把关,看看那孩子怎么样。” 张太太的母亲知道女儿孝顺,微笑着说道,“儿媳妇是你仔细选的,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我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难道我不喜欢,你还能把婚事退了不成?” 张太太知道母亲这是打定了主意,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儿容后再说,反正离成亲的日子还远。”张太太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认真地说道,“眼下我倒有另一个担心,这次你带芸娘来,我瞧这孩子的性格实在过于唯唯诺诺,见了人只知道往你身后躲,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她这个性格到了婆家,还不被人一口吞到肚子里,就是受了委屈都不敢辩驳一声。我知道你溺爱孩子,但这爱也要有个限度,可不能把孩子养得胆小怕事,你再厉害还能陪她一辈子不成,她早晚要面对风雨的。从前你小时候,我可是这样教你的?” 张太太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女儿张芸娘的表现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因为近乡情怯反而不知所从,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等女儿年纪再大些就好了,如今听母亲提起这件事儿,张太太为难地说道,“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妥当,可芸娘已经不是那一岁两岁的小孩子,性格已经养成,可怎么改才好啊?” 张太太的母亲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花圃买花树时告诉你的话吗?” 张太太茫然地抬起头,显然是不记得了。 张太太的母亲叹了口气,“难怪你不记得,都是快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你陪我去参加宴席,结果就喜欢上了人家养的海棠树,说什么都要养一棵种在自己的院子里。我被你闹得没办法,当时你爹也还在世,劝我说孩子喜欢就种一棵吧,也不费什么事。我只好同意,带着你去花圃买树,结果那时已经过了海棠栽种最好的季节,花圃里也只有一棵长势不那么好的树苗。你见它歪歪扭扭的不大喜欢,我就告诉你这树苗种在院子里是要用心照顾修理的,可不是心血来潮栽在那里便万事大吉。有太过茂盛的枝叶要修剪,还要固定根基,别让它长歪了。一天天的付出心血,这树苗最终才能长成。” 张太太恍然大悟,“妈……” 张太太的母亲继续道,“养孩子跟种树没什么区别,看到那必须舍弃的坏习惯,下手就要狠一些,一味地纵容未必真是对孩子好,等有一天孩子养歪了,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张太太心惊地说道,“妈,我记得了。” “以后但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你都带着芸娘,哪怕她最开始不习惯,但多去几次也就习惯了。你再找机会跟她说一说逢人处事的规矩,也不用一次说得太多,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这件事儿也急不得。”张太太的母亲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芸娘这孩子乖巧懂事,你只要稍加点拨就成了,切不可急功近利,再把孩子逼坏了。” 张太太规规矩矩地答应了,“妈,您的话我都记下了。” 张太太的母亲满意地笑了笑,“回头你去院子里看看你种的那株海棠树,如今茂密繁盛,每年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飘着香,夏天时我们常在树下纳凉说话。你大哥说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整日把你的好挂在嘴边上。” 张太太从母亲这里离开,找机会去了自己未出嫁之前住的那间院子,如今这里住着她的两位外甥女。 果然如母亲所说,那株海棠树比她离家时高出数倍,虽然过了花期,可枝头尽是葱葱郁郁的叶子,微风扫过刷啦啦地作响。 张太太在树下站立良久。 也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由着女儿的性子来,以后但凡出门都会带上她。张芸娘起初非常不愿意,后来也慢慢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