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生不如意 二十七岁之前,谢秋歧一直混不上去。 他出生在广东珠海的一个渔村,父亲见背,读完了初中他就在渔场做杂活。一个旅游公司的老板觉得他长相好,带他到游轮上做服务生。同在一片海洋,游轮和渔船是两个世界。游轮上五光十色,包揽万象,年轻漂亮的服务生很招人喜欢,如果能陪着喝两杯,一个晚上的小费顶得上渔场半个月的工资。 谢秋歧适应得很快,后来一个富二代看上他,疯狂追求半年,他终于动心,辞了工作,被养在拱北的酒店公寓里。三个月不到要债的找上门,拿着大沓的借款合同,谢秋歧的身份证复印件赫然出现在手续文件里,借款人是那位昨天还在床上说我爱你的高富帅。这时候再打电话找人,仿佛人间蒸发。 高利贷没两天滚成上百万,搬家也没用,天天被人追着打,一次错手谢秋歧把讨债人推下了楼梯。人死了,这次上门的换成了警察,两手一拷进了拘留所。 庭审判了十五年,故意杀人罪。 转送监狱第二天,有个姓段的大高个来搭话,小美人,愿不愿意跟着我?能少吃苦。 谢秋歧冷笑,上一次有个人跟我说了同样的话,看看我现在的下场。 姓段的一愣,没料到碰到个硬脾气,反而更喜欢,决心要交这个朋友—— “段立,以后就是兄弟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秋歧。” 这是个能改变命运的朋友。 第二年监狱组织户外劳作,有人在公路上劫囚车,警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囚车后门被打开,荷枪实弹的劫犯朝段立急呼,阿立,走了!段立回头看谢秋歧,朝他伸手,说跟我走吧,出去才有机会活着。 谢秋歧有点犹豫,警察追击上来,劫犯们催得厉害了,他鬼使神差搭了一把手,被段立拉着,下了囚车。 段立把谢秋歧带到了澳门,介绍给郑家。谢秋歧知道段立背后有人,他是郑家义子,为了顶罪才坐牢。但他没想到姓段的这么重要,值得大老板冒险劫囚车。 郑家是澳门的老牌珠宝集团,也是对亚洲的钻石供应商。门面开到了赛马场旁边,一间钻石银行,西式小高楼,里头像个五星级大酒店。地下是金库,整面墙的保险柜,全是钻石,粉的、蓝的、红的、半月的、公主方的、榄尖的......群星璀璨、交相辉映。 郑家每个季度在银行大堂举办竞价会。外头站一个排的武装保镖,里头三教九流济济一堂。谢秋歧也跟着段立去,没衣服穿只能借一套西装,尺寸偏大,还是像端盘子的服务生。 “那个就是义父。”段立指着出现在门口的中年男人。 谢秋歧注意到郑老板拄着拐棍:“他的腿怎么了?” 段立回答:“刚受过伤。” 郑老板看到段立很高兴,拥抱他:“瘦了,吃苦了,修养一段时间吧。” 段立亲吻他的脸颊:“让您担心了,多亏您才能出来。”他把谢秋歧拉到身前:“这是新认识的朋友,秋歧。他刚到澳门,想找个落脚点,您看有没有什么打杂的活能给他,他能吃苦。” 郑老板是个相面和善的人:“明天到办公室再详谈吧。你放心,在澳门有的是工作。” 一对义父子还有话要单独谈,谢秋歧先退开。他拿了一杯酒在手里,一直没喝,目光逡巡找到了郑太太,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听她和同伴说话—— “……我那儿认识好的复健教练,刚好介绍给大哥。” “你哥哥用现在这个惯了,没必要再换。” “唉,人还没抓到吗?要是我睡都睡不安生。” 郑太太用冷淡的眼神看自己的小叔子:“以前大家都是体面人,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和他说,如今就是家里的人也不一定可信,还是要早做准备,免得有个万一,我是不要紧,留下两个小的怎么办……” 小叔子接不上话,仰头闷酒,告辞都没有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秋歧当作没看见。他不会傻到认为郑家只是单纯卖石头,什么珠宝集团需要养着成群的武装保镖?什么生意人光明正大劫囚车? 但他没有选择,他是逃犯,只要过了澳门关口立刻就会被抓。这里是他仅有的容身之地,即使郑家不干净,这也是他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郑老板让他打杂他就打杂,开车、烫西装、订机票、送文件什么都干,他是做过服务行业的,心细利索,郑老板喜欢他,花钱让他上外语课,给他办澳门身份,甚至逢年过节让他和段立一起留在家里吃饭。 谢秋歧感谢段立,将他拉出人生低谷:“我欠你一个人情。” 段立没在意:“兄弟之间不用说这个。” 谢秋歧还是坚持:“你救了我的命,我不会忘。” 段立其实不太敢要这个人情。谢秋歧蛇蝎美人,又是闯过鬼门关的,这种人狠在骨头里,什么都不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担心谢秋歧会为自己做傻事。 “你别想太多,澳门地方虽然小,但是足够容身。义父也不是个苛刻的人,你想要什么可以和他提。我知道,你自己是有想法的,不会只满足现状。”段立说。 谢秋歧摇头。生活从来不允许人有想法,只能接受现实。 段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照顾好义父,跟着他,你的前途不会有错。” 在珠海渔港就是做杂活,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打杂,也许他的人生就只能这样了。 这时谢秋歧二十七岁,他当真是这样想的。 第1章 信息量确实有点大 “记者发布会挪到11点,少爷改明早七点钟的飞机到。义父想要一家人整整齐齐露个脸,免得被媒体乱写,刚好股市也开了再把股价往上推一波。” “那我安排司机去机场接人。” “不,你亲自去接,早上先回家拿了西装再去机场,人直接送到酒店来。” “知道了。” “带着保镖,以防万一。” …… 不用段立提醒,谢秋歧也知道最近不安全。 就在上个星期四,郑家的车在氹仔小街上被人跟踪,幸好司机聪明,立刻拐进居民区,人多眼杂才没有打起来。 车子被撞到变形,人没有大碍。警察抓住了两个醉酒的小混混,询问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当酒后驾驶。 但郑家警惕性极高,觉得背后有人搞鬼。这个珠宝集团刚刚收购了一间船运公司,动作很大,十六个亿的资本运作案子,为了拓展物流业务。这件事还登了《早报》财经版,有人分析,进军物流业是小,郑家想要的是专属航道。如果真的拿下了水路,难免有人眼红心热。 本来的计划是明天早上9点签收购合同、开记者发布会,说推后就推后了,还加了接人的任务。谢秋歧却习惯了这种“突况”,几乎是24小时待命,在大老板跟前做事,就没有完全按照行程表来的。 联络好保镖,晚饭他吃了一点冰箱里剩下的菜,又看了会儿英文书,洗个澡决定早点睡。 今晚允许他睡眠的时间很少,明天又是公司重要的活动,他脑袋里一直想着事难以入睡,翻来覆去还是到了凌晨才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浅,不到三个小时他就醒了。 在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02:41AM。 他起身去上厕所,手正搭到卧室的门把,外头一串奇怪的咔哒声掉进了耳朵。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钥匙。 谢秋歧的手指一缩,转而放在了锁扭上。 一瞬间他皱起眉头,有点不确定是没睡醒产生的幻听还是真实的声音。 沉默中,门“嘎吱——”突然开了,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有人低沉地说:“搜!” 下一秒谢秋歧果断地将锁扭按了进去!他赤着脚飞快地移动,接下来的动作几乎都是凭着本能在做——两手一抽把床单硬生生拽了出来,转身扑向窗户。 高空夜风飒飒,吹得耳边嗡鸣。公寓在10楼,他至少要爬到9楼,开窗进去才能逃生。床单系在了护栏上,他紧张得手指在发抖,卧房的门锁这时候“喀拉喀拉”扭动起来! 锁芯晃动的声音吓得人心惊肉跳。谢秋歧手上全是汗,呼吸急促,心跳已经快得喘不上气,冰冷的空气往他口腔里面倒灌,他做了个深呼吸,终于把一个结打好。 “砰砰——” 枪响了。单薄的卧室门被直接踢开,轰地倒在地上。谢秋歧手里还握着床单,猛地一抬头对上黑衣打手的枪口,他下意识扑倒,子弹嗖嗖贴着他的后脑勺射过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抱了一下脑袋,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占领了四肢百骸。 浑身的血液都降到了脚底,冷得他打哆嗦。他伸手捞到旁边的矮凳,对着打手就扔过去。凳子被子弹打飞了,打手一边呼喊同伴一边朝他快步走。谢秋歧几乎绝望,剩下一只矮凳在地板上滑铲而过,打手一个不防没刹脚,踉跄绊倒。枪从手里掉了出来。 ——就是现在! 谢秋歧鼓足了勇气伸手往前扑,枪已经在他手里,他毫不犹豫对着黑衣人的大腿就是一枪。 硝烟的味道顷刻涨起来。血溅在谢秋歧的脸上,他闭眼本能地想要躲开,没躲掉,液体的温暖让他颤抖。嘴角边有浓郁的腥味,有几秒钟他什么都忘了做,只瞪着眼睛恐惧地看着抱腿哀嚎的打手。两只手还握着枪,手臂疯狂地颤抖,后坐力使小臂短暂地麻痹了一下。 他没来由地想,这和段立带他去靶场玩的时候感觉不一样。 另外两个打手这时候跑过来,一枚子弹正中谢秋歧的肩膀,他痛呼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也顾不上肩膀的巨疼,站起来朝着对方连续射击。房间里没开灯,弹火迸射的白光忽闪忽闪,如同节庆的烟花。 ——活着!一定要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发子弹,弹匣很快被打空了,他丢了手枪,四下去找别的武器。这是急中生智的时候,他揪起地上腿伤的黑衣人,打碎陶瓷杯将碎片抵在黑衣人的脖子上。 “停手,不然我杀了他。”他尽量冷静地说。 对方立刻停下了射击,其中一个说:“嘿,不要激动。” 谢秋歧眯起眼睛:“枪放下。退出去。” 他的肩膀在流血,疼痛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尽力眯眼看清敌人。 对方误被这个危险的眼神震慑,犹豫着还是照做了。 他捡了其中一把枪带着人质从卧室走出去,一路小心翼翼地挪到客厅的大门。对面的打手离他只有五步不到,他继续往走廊上退,顺利撑到楼梯间旁边。那里立着一个消防柜。 他灵机一动,把怀里的人往前一推,两枪将消防柜打破,火警铃瞬间响彻整栋大楼! 打手没料到他这一遭,追上来,他闪进了楼梯间头也不回地往下跑! 回旋的楼梯永无止境地延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脚步太凌乱导致他连台阶都看不清楚,一个踯躅膝盖猛地磕在台阶上,头朝下整个人滚了下去! 剧痛的重锤砸过来,他疼得哀嚎一声,牙齿磕破了,流得满嘴都是血。 幸好火警把人全部吵醒了,打手被大量恐慌的居民拦截在了楼上。谢秋歧灰头土脸、满身狼狈地刚从楼道门探出身子,堵在门口的黑色奔驰车吓得他立刻缩了回去。逼不得已他只好从楼管房间的窗户翻了出去,从侧面出了住宅楼。 一出小区,他拦了的士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被他吓得不轻,以为他被人打劫了。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样子,头发凌乱、脸上带血,赤裸的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破了,衣服灰黢黢的,更重要的是手里拿着枪。 他吓得把枪丢到座位底下,仿佛那东西是什么魔物,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枪击,一会是打手。 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大半夜的带着枪闯到他家里?他们毫不介意要他的命,他得罪了谁吗?会不会和郑家有关系?他是郑老板的生活助理,是大老板身边贴身的人,如果有人想威慑郑家,杀了他的确可以起到警告作用。会是这样吗? 所有的答案都追溯到了甲方,他必须搞清楚。 谢秋歧恳请司机把手机借给他一下,司机犹豫着还是给了他。 段立几乎立刻接起了电话—— “打你的电话没有接,你在哪?” 谢秋歧一边查看肩膀上的伤口一边辛苦喘气:“我中枪了,有人找到出租屋里来,撬开了门,我跑出来的,什么都没顾着带。我现在在的士上,你到医院来接我吧。” “不不不,别去医院。里面有他们的人!” “他们?谁?他们要干什么?” 电话有瞬间的沉默,然后遥远的枪响传来。段立似乎在车上,轮胎的急刹刺耳而尖锐。 谢秋歧握紧了手机:“阿立!” 段立骂了一句脏话:“秋歧,听好,去口岸的友谊旅行社,那是个安全屋。钥匙就在门口土地神的神龛下面,到那里等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谢秋歧也想骂脏话,等他撑到了段立来,说不定已经失血过量死亡了。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改道去拱北口岸。这个时候是凌晨,口岸人丁稀疏,白天旅游大巴拥挤堵车的场景不见了,空荡荡的街,各大娱乐城夸张的宣传横幅像一群俗气的站街女。 谢秋歧在巴士总站对面找到了友谊旅行社的门面,他拖着流血的肩膀踉踉跄跄从出租车里爬出来,把身上仅有的一只玉坠子压给了司机。那还是郑老板送他的圣诞礼物。 从神龛下面摸出钥匙进去,后头是个休息室,应该已经长久不用了,积灰很厚。 谢秋歧疼得意识不清,在柜子里找到了一袋子现金、两把手枪和六本假护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止血。最后他只能剪开一件旧衣服捆在肩膀上勉强包扎一下。 4点刚过,谢秋歧把枪别在腰间,洗了个脸,换上干净衣服再给段立打电话。这时候段立没有接,谢秋歧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段立今晚跟着郑老板去参加船运公司的饭局,同行的还有郑太太和大少爷,如果段立出事了,说不定郑家人也出事了。 谢秋歧等到4点半,天已经到了最黑的时候。 按照原定计划再过半个小时他应该出发去郑家拿西装,然后去机场接二少爷郑克。要不然会赶不上接人。如果段立十五分钟之内再不来的话,他决定先去一趟郑家。 4:45AM。 谢秋歧等不下去了,他拿了枪决定走。 刚出门口一辆缺了车门的桑塔纳猛地刹在他前面。段立浑身上下都是血,爬都爬不下来,直接从车厢座位摔倒在地上。谢秋歧跑上去,把人扶起来,晃了晃几近昏迷的段立。。 “阿立!阿立!”喊了好几声才有点反应。 段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还好,你没有事……” 他的大腿中了枪,应该是打到了动脉,即使有皮带强行扎着,也在源源不断地冒血。 谢秋歧把他扶到副驾驶上,自己开车:“我们去医院,你再撑一会儿。” 段立拉着他的手,摇头:“去接……去接郑克……” 谢秋歧有点生气:“命不要了是吧?” 段立低声说:“我答应了义父,至少保住一个……” 谢秋歧眉头一紧:“什么意思?” 只有晚灯听他们俩说话,段立的脸半是明亮半是阴暗。 他的嗓子越发低下去,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全死了……全都死了……” 谢秋歧震惊。什么叫全死了?晚餐前还在说记者发布会的事情,怎么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全没了呢?谁要灭了郑家满门?谁这么大的胆子? 段立拉着他的手滑了下去,他没有力气了:“秋歧,去接郑克,不能……不能让郑家真的断了,”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最后看了一眼谢秋歧漂亮的侧脸:“你……” 谢秋歧眼睛红了,知道这是遗言了:“你说,我都去做。” 段立恍惚地笑了笑:“你要好好的。你这个人……一定……一定会有大出息……” 后面的话没有了,这个带着谢秋歧逃出监狱、给他新生的男人闭了眼睛。 谢秋歧鼻头一酸把脸埋进掌心里。本来他就受了惊吓,一直撑到现在都没敢释放情绪,神经绷得紧紧的,只想等到段立来。 好像在他潜意识里,这个男人一出现他就安全了,就像腰上栓了保险丝。他们情同亲兄弟,段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完全信任的人。 愤怒和痛苦同时拉扯着谢秋歧的理智,他觉得自己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死并不可怕,苦难也不可怕,监狱他都进去过,没什么可怕的。 他只怕这世上没有他能为之存活的人。 后头远处有车灯渐渐靠近。谢秋歧直觉可能是追兵。 这里恐怕也不安全了,不能让人发现。 他把段立的遗体抬到屋子里,车子停进后院用防尘布盖好,然后打了个车往机场赶。 天亮了。郑克的飞机准时降落。 谢秋歧借机场商店的电话给郑克留了语音短信,让他下飞机的时候不要离开人群,最好能一直找个人陪着他、呆在他身边。郑克给他回短信说跟警察在一起。 两个人最终在民警点汇合。谢秋歧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场。 他和郑家二少爷打交道的不多,这位金枝玉叶刚刚参加完大学毕业的毕业典礼,一身昂贵西装,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学生气。因为知道谢秋歧是父亲身边的人,他的态度很客气。 谢秋歧开门见山:“我知道接下来对你说的话比较残忍,我很抱歉,请你节哀——郑先生、郑太太和大少爷昨晚不幸遇害了,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清楚,是段立让我来接你的。你现在是郑家唯一的希望了,少爷。” 郑克眨巴眼睛,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半晌之后,眼睛里开始蓄水。 谢秋歧抹了把脸。 对一个毕业生来说,信息量确实有点大。 第2章 相信我,我明白 谢秋歧做好了准备郑克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毕竟,换了谁高高兴兴毕业回家突然发现满门被杀,肯定都是要崩溃一下的。崩溃也许还算好的,没有冲动做傻事都算万幸。郑克哪怕当场昏过去他都觉得不过分。 这位少爷双眼通红,含泪咬牙,好半天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我不相信,他们现在在哪?我要亲眼见到才算。”他竭力露出冷静的表情,但手在抖。 谢秋歧叹气:“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现在最好不要随便行动,不安全。” 郑克怒吼:“我不管什么安全不安全,那是我爸妈、我大哥!我至少要见他们最后一眼!” 谢秋歧很心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痛苦的孩子。 郑克也发现自己失礼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你的心情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没有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谢秋歧认真地看他:“相信我,我明白。” 郑克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冷艳的男人有点温柔。他见过谢秋歧,有些印象,知道这是段立带回来的人,既然是段立信任的人,那就是郑家可以信任的人。 初见他只觉得作为男人,谢秋歧长得实在是有点太漂亮了。但这世界上漂亮的人何止万千,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所以没太在意。 没想到有一天,他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人。 他感觉到谢秋歧走近,试探性地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谢秋歧比他矮,矮出将近一个头,这个削瘦苍白、身上沾血的男人明明自己也很狼狈,却不吝给他温暖。郑克原本克制的情绪难以抑制,脑袋埋在男人的肩膀上发出呜咽声。 有人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背,喉头似有哽咽。 “如果一定要回郑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保证你的安全。”谢秋歧想了想:“也许现在就有人埋伏在机场周围,也许他们就等在你回家的路上,我们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带你回家。” 郑克哭得鼻子有点红,抽噎:“找警察吧,警察可以保护我们……” 谢秋歧捧着他的脸:“我需要你坚强起来,你是个成熟的男人了,郑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郑克艰难地点头。 谢秋歧满意了,露出一个微笑。 他们还没报警,警察反倒先找到他们。很快就有重案组的负责人过来和他们碰头—— “郑先生,请您节哀。”负责人把现场拍摄的照片给他们看:“经过现场鉴定确系谋杀,法医正在对令尊、令堂和令兄的遗体进行检验,具体的检验报告今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出来了。” 郑克几乎拿不住照片:“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出的事?” “根据我们获得的线索和路面监控录像,昨晚1:25左右,令尊、令堂、令兄和随行的秘书、司机、保镖一共十二个人从高尔夫酒店出来,分乘两辆车返回府邸,在水库公园附近遇袭。 第一枪先打中了前车的司机,一击毙命。令尊坐在那辆车子里,车子因为短暂失去控制直接冲进绿化带翻倒,导致了令尊脑部受到重创,法医检测到他的脑部有大量内出血的情况,这一击后不久他应该就进入了昏迷,最后因颅压过高导致呼吸停止。” “保镖呢?助理呢?都傻坐在边上吗?” “郑先生,保镖全部牺牲了。”负责人低声说:“包括同行的秘书和两位司机,无人生还。” 郑克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 负责人继续解释:“除了令尊因为大脑受创不方便移动,令堂和令兄都在保镖的协助下逃出了车厢。保镖与歹徒进行了至少二十分钟的械斗,但因为事发在人少冷清的公园附近,所以被发现得很晚。令兄可能是在掩护令堂的过程中遇害的,在令堂的身上也找到了令兄的血迹。” 郑克含泪捧着亲生兄长的遗体照片:“哥哥他一向是最护着妈妈的……” “最后,令堂的遗体则是在离械斗发生地点将近三公里的地方寻找到。虽然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带着她成功逃离了现场,后来他们又被人追上,才导致令堂被杀。”负责人把一张段立的照片挑出来:“同行十二个人里,只找到了十一具遗体,剩下这名叫段立的不见踪迹,我们猜测很有可能令堂出事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 郑克猛地才想起这回事,问谢秋歧:“阿立让你来接我,那他人呢?还好吗?” 看来段立最终没保住郑太太,所以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见到谢秋歧,让他去接郑克。 话到嘴边,段立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突然出现在谢秋歧脑海里,他眼神一转,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只通了个电话,我没有看见过他。” “这个案子上面很重视,郑先生你放心,警方一定会还你们家一个公道的。”重案组负责人说:“在抓到真凶之前,我们会派专人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并对你的住所和办公地点进行24小时严密监控,如果发现了任何可疑的线索也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郑克想了想:“公司的事情其实我知道的不多,爸爸一直让我以学业为重。” 负责人点点头:“好的,如果调查有进展我们会随时向您反馈。” 郑克这个时候手机已经被打爆了:“今天上午原本有个记者发布会,我可能还是要去。” 谢秋歧不赞同:“让职业经理人去回答记者提问就好。你还是先别露面了。” “家里出了这样事情,对投资者的信心影响也很大,没有一个知情人站出来不行。再说,我不去露面,那些人就不会找机会杀我吗?我不怕。”郑克捏着拳头。 谢秋歧知道他有责任心:“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投资者只要知道郑家还有人就行了,等风头过了,你再在公司里面接待投资者都是可以的。不必着急这一刻。” 郑克还想说什么。重案组负责人站出来和事:“要不这样吧,我们的人送郑先生去酒店,只在大堂露个面让记者拍一拍就好。这样既不耽误记者发布会,也用冒太大风险。” 记者发布会在11点,这时候还剩下两个小时。有警务人员见到谢秋歧肩膀带伤,想带他去处理伤口:“郑先生那边请放心,我们会负责的。您的肩膀需要紧急处理。” 谢秋歧不放心留着郑克一个:“找人过来处理就好,取颗子弹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开刀取子弹只是去楼下超市买瓶酸奶。 警务人员表情有点僵:“先生,取子弹是要做手术的。” “我知道怎么取子弹,”谢秋歧笑:“或者你给我手术刀、镊子和止血纱布,我自己也能取。” 郑克有点看不下去了,也劝他:“我没事,真的,你不用守着我。你自己身体重要。” 谢秋歧坚持摇头。最后只能让人带了个外科医生过来,坐着给谢秋歧取子弹。问他要不要打麻药,他说不要,医生拿手术刀切开伤口,将淤血和烂肉挖掉,终于把子弹取出来。谢秋歧靠在沙发椅上,疼得头发都被冷汗打湿了,咬着牙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坐在警方的车子上,郑克终于忍不住问他:“很疼吧?为什么不去医院呢?” 谢秋歧这会儿没力气:“算不上很疼。” 郑克对他越发好奇。 他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迷。谢秋歧说他明白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心情。他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会失去?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面对剜肉之痛毫不在意? 郑克知道他进过监狱,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也能干出犯罪的事情来么?他拿过枪吗?杀过人吗? 郑克放低了声音,有点讨好:“我让他们给你拿止疼药吧。” 谢秋歧闭上眼睛干脆不说话了。 郑克又凑近了一点:“你真的进过监狱?” “嗯。” “监狱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就是进去的时候可能只是个小偷,出来了就什么都会了。” 郑克缩了缩脖子,回到原来的姿势。谢秋歧半眯着眼睛,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他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可爱,不想吓唬他:“在里面的时候有阿立照顾,没吃什么大苦。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他交代的事情,我一定会完成。等你平安过了这个风口,我也算功德圆满。在此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放心。” 郑克知道这个时候愿意帮他的人很珍贵,他很感动:“谢谢你。” 谢秋歧继续闭着眼睛养神。他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多长时间,还来了个运动量极大的生死逃亡,这时候疲倦和困意不断反扑,催促着他进入睡眠。 他小眯了一会儿,可能只有十分钟。 醒来车子还在开,大路已经被抛在了后面,不知道拐进了哪条小道,街上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谢秋歧眼皮一跳,和驾驶司机在后视镜里对望一眼。 他张了张口:“这不是去酒店的路。我们现在去哪?” 副驾驶上的警员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您再休息一会儿吧,马上就到了。” 谢秋歧心道不好,变了脸:“放我们下车。” 他还要说,腰上突然感觉到一阵麻,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使他两眼一黑,直接将他击倒。 警员收回电击棒:“郑先生,现在还要下车吗?” 郑克脸色惨白。他把谢秋歧揽在怀里,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进去的时候可能只是个小偷,出来了就什么都会了”出自《入狱》,作者妖舟。) 第3章 鬼最怕就是光 谢秋歧是被冷水泼醒的。 他反射性地一哆嗦,肌肉灼热酸疼,腰部被电击过的地方不时还在痉挛。他想起在警车里的最后几分钟,警员有问题,这是一个圈套,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啧啧,蓬荜生辉啊。”有人轻笑着说。 谢秋歧昏昏沉沉睁开眼睛,他记得这个男人,郑老板的亲弟弟郑士华,竞价会上郑太太和这位小叔子话不投机。 后头还坐着一个穿花衬衫的,他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郑克在旁边激烈挣扎:“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士华本来离他远,一转身突然走近,沉默地盯着自己的侄子。他的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嘴边留着谐星似的胡须。 一个小丑式的人物,天生邪恶,造孽只凭乐趣。 郑克被看得明显紧张,郑士华一个伸手他眼睛都闭了起来,不料人家只是轻轻揪了一把脸蛋:“哈哈哈哈,你们看,他真的怕耶。” 后头的混混也跟着哄笑。郑克被这神经病吓得不轻。 只听有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他不知道段立在哪里,他才刚下飞机。” 郑士华表情一变,冷冷地盯着谢秋歧。 谢秋歧也不怕他:“警员是你的人,他们几次想套话,其实就是为你打探段立的下落,对吧?段立是昨天晚上唯一逃脱的人,抓不到他,你连觉都睡不好的,郑士华。” 他口气很大,郑士华反倒赞赏:“来了个聪明的孩子。” 说完他一拳打在谢秋歧脸上!这一下力道极大,谢秋歧直接被打断一颗牙。 “太聪明就会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会挨打。人生经验,宝贝。”男人咧嘴道。 谢秋歧含血冷笑:“放了郑克,我告诉你段立在哪里。” 郑士华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你觉得一个段立就能保住这小子的命?”他指着郑克:“你今天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这小子是一定要死的。我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段立不过是个杂碎,就算暂时找不到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连警员都是他的人,哪怕段立逃脱报案,不过也像谢秋歧一样被送回来。澳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找一个人只是时间的问题。反倒郑克不死,郑士华才会有烦。 后头有混混建议:“郑哥,让我来!这种人揍一顿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郑士华摇头,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秋歧,仿佛发现了宝贝。 “阿辉(混混),你看仔细了,这种人,揍是没有用的。”他指着谢秋歧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见过地狱的,你吓唬他、折磨他都没有用。他就是个鬼,打他他只会更加有斗志。” 混混听懵了:“啊……” “你知道鬼怕什么?” “十……十字架?” “死蠢!怕光啊,鬼最怕就是光,”男人的笑意更大了:“谢秋歧,对吧?我知道你,杀人犯。啧啧,杀过人的人是不一样的,你只能永远活在黑暗里,再也不能出去,更不能让人看到你的真面目。这就是你的命运。不会有人爱你、理解你、给你希望,他们只会怕你、排斥你、想杀掉你,你只能无时不刻害怕被看穿、被伤害。” 谢秋歧微微垂着眼,故意避开了他的直视。 郑士华摸了摸他的发顶,他比谢秋歧大了一轮不止,这个动作像是长辈在安抚晚辈:“你看,你是明白的,你没有人可以依靠,朋友、爱人、长辈都是不靠谱的,他们最终都会离开你。你只有自己。你也只能为你自己而活。老实讲,杀你这种人很没有成就感的,你又不怕死,要杀怕死的人才有成就感。” 谢秋歧听出了一点暗示:“我要是告诉你段立在哪,你能放过我?” 郑士华耸耸肩膀:“反正你也碍不着我,对吧?”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谢秋歧肯合作,就能有一条出路。 不料谢秋歧突然变脸,一口血连同被打断的牙齿呸到他脸上:“郑士华,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轮不到你来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 他语出惊人,吓得所有混混当场抬枪,十几管黑洞洞的枪口冲着他的脑袋。 被喷了一脸血的郑士华很无奈,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说:“浪费我这么多口舌。”说罢,招呼花衬衫和混混:“把他们俩给我处理干净。” 花衬衫迅速擒住了郑克,将他按倒在地上,一杆长枪对准郑家二少爷的后脑勺。郑克吓得失声惨叫,只听保险栓咔哒拉开,就要扣动扳机! 外头突然有人急喊:“郑哥!司法局的电话!” 郑士华眼神示意花衬衫暂停,把电话接过来:“你好,我是郑士华……对……什么意思?说清楚。”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郑克:“不不不,小孩子还在,正好在我这里呢……好,我知道了,你确定遗嘱上是这么写的对吧?好……我现在联系律师。” 他把电话挂了,指挥刚刚那个混混:“你去把律师给我找来,立刻,马上!” 律师来得很快,带着一份公证文件:“公证处出示了一份郑董事长三个月前立下的遗嘱,其中指定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是郑威,第二顺位继承人是郑克。遗产将分三次,以年结的方式转入继承人名下。本条还有一款附加项:‘如果出现没有直系血缘继承人的意外情况,遗产将全部委托恒丰集团拍卖公司进行拍卖处理。’” 郑士华咬牙:“老东西死都死不安生。” 也就是说,郑克如果在三年内死了,他就拿不到他大哥的钱了。 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包括多处宅邸、收藏室、个人名义投资的股份、基金、债券等。拍卖公司赚发了,仅是收藏室里的几件名画古董,就够再创办一个珠宝公司的了。 律师建议:“想拿到钱,方法也不是没有。但这孩子不能死,也不能让人找到他。最好的方式是把人藏起来,对外就说伤心养病,送去国外了。等遗产都拿到手了,再处理。” 一旦有人还知道郑克活着,难免不会支持他掌权。但是把人藏起来,三年时间都要兢兢战战提防小心,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千算万算,没防住遗嘱。显然,这份遗嘱的目的就是防止有人抄家害命,连郑家的孩子都不放过。郑太太早有暗示,敦促丈夫做保险措施,指的其实就是这份遗嘱。 父亲的睿智总算是救了郑克一命。 郑克死里逃生,精神恍惚,脸色萎得白菜帮子似的,目光惊恐不定地在叔叔和谢秋歧身上游移。谢秋歧冷淡而不耐,仿佛被判个死缓是件天大的麻烦事。 郑士华很不高兴地命令花衬衫:“少爷留下,那个姓谢的处理了就行。” 郑克哪里会让他真的动手:“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弃继承权。” 郑士华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弃继承权。我有学历,有能力,自己养得活自己,本来爸爸也不一定要求我进公司。但是我一旦放弃,遗产同样会给拍卖公司。二叔,你考虑看看吧。” “你他妈疯了?为了一个外人放弃遗产?” 郑克说:“他不是外人,他救过我。” 郑士华气得一脚将小茶几踢翻,水杯茶壶哐当摔了一地—— “行,既然你这么有骨气,要自己养活自己,那就去体验体验劳动生活吧。带走!” 手下将两个人团团围住。郑克还想挣扎,后头有人一闷棍敲在他脖子上,他顿时心口一热,气还没喘上来猛地就栽了下去。谢秋歧也没坚持多久,有人用沾了东西的手帕捂着他的嘴巴,他闻到奇异的香气,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久。谢秋歧梦到了故乡和母亲。 那时还没有宽阔的情侣路,椰林也没种上,珠海真的就只是个渔村。他喜欢看母亲和其他渔女坐在船头织网。有时候她们尽情聊天,晒得黝黑发黄的脸从藤帽下露出来,健康、活泼、明朗;有时候她们什么也不说,低眉顺眼,像动物一样小心认真地劳动。 他妈是不想让他做渔民的,让他去考大学,他连高中都没考上。不爱学习,一对上课本就提不起劲儿,最终还是回渔场。年纪小觉得没什么,身边人都是这么过的,到了游轮上才发现原来外头的世界这么大。人家夸他长得好看,他表面不动,心里还是得意,都是服务生,唯独他被富二代追,阶级跨越就在眼前了,最后摔得惨重才明白,城里套路深。 郑士华至少说对了一点,长相、爱人、朋友、师长都是不可靠的。他只有自己。 再醒来他被晃得胃难受,呕吐的冲动涌到了喉咙边上。他还没来得及压一压,一股酸液已经冲出口腔。他直接吐在了脚边上。酸臭味暴涨,引起旁边的人也开始干呕。 谢秋歧艰难地抹了一把嘴,两只眼睛适应了黑暗,分辨出周身环境。 他们可能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周都是封闭的,甚至连门好像都没有,一个最多十平米的空间里挤着二十多个人。有的人歪着脑袋在睡,有的猫在黑暗深处露出恐惧的表情,有一个女人在哭,她怀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谢秋歧扶了一把墙,他的手掌接触到冰冷的墙面,不像刷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敲一敲更像是金属。他站起来,“房间”猛地晃了晃,这一晃直接又把他晃回了原位。他一跌脚,有个不好的想法涌进了脑袋里。 ——这是在海上? 他在离他十步的地方找到了昏睡着的郑克。这位少爷看起来不太好受,即使睡着,他努力蜷缩身体,皱眉抿嘴,像是在做一个噩梦。谢秋歧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还活着。 “郑克、郑克……”他把郑克摇醒:“该醒了。” 郑少爷连惊带吓地从梦中爬起来,抱着谢秋歧的手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 ——可怜的孩子。 谢秋歧放低声音:“是我。没事,暂时安全。” 郑克浑身骨头都在疼:“我难受。” “忍着,以后难受的还多着呢。”谢秋歧没心情听他撒娇:“我有点怀疑我们在集装箱里,这地方看着不太像仓库或者房间,我在船上呆过我知道……” 郑少爷压根没在听,他是真的不舒服,加上连续受惊遭创,情绪累积到了崩溃阶段。 在机场他其实没有真实感受,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失去了一切。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人当成块肉似的按在砧板上搓揉、周身黑暗、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可能会伸出来一把枪打他一下,他就要和爸妈大哥去汇合了。 谢秋歧还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心灰意冷只想着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摸到他湿润的眼下。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郑少爷为了保住最后的自尊,赶紧把眼泪擦了。看得谢秋歧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苛刻,他补偿性地把这个孩子拉进怀里。 郑克乖巧地挨着他的肩头:“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谢秋歧垂眼发呆,没有回答他。稀薄的光打在这个男人脸上,他瘦得几乎脱形,眼睑下方两块深深的阴影显得异常冷淡疏离。仿佛这是一个令他格外厌恶的问题。 郑克没来由地想,活着或许本身就是件恶心的事。 他们不知道在集装箱里呆了多久。 郑克饿得胃疼,疼过去之后又变得麻木,他的嗓子干得着火,到最后连口水好像都被咽完了。脑子昏昏沉沉变得迟钝,对光和声音都麻木。他也许睡过去一会儿,然后又在碎片化的梦中惊醒。 但他只要睁着眼睛,谢秋歧都在他身边,保持着那个发呆的姿势。 直到郑克觉得自己要产生幻觉,集装箱动了。 快速地腾空和降落产生了失重感,然后一侧的箱板被打开来。 光线大亮,海水的咸味和热辣的风扑面而来。那是新鲜的空气。 没有人敢动,几十双眼睛懵懂而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新生婴儿。 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张开手臂等在门口,露出白牙闪闪的微笑—— “欢迎来到非洲。” 第4章 欢迎来到非洲 “欢迎来到非洲,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黑人像牧羊犬驱赶出圈的羊群,将他们带出集装箱:“出来吧,都出来,跟着我走,别掉队。后面的跟上,快点!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他的手下带着枪,作军人打扮。没人敢不听他们的话。郑克排在队伍最后面,谢秋歧护在他身前。他们走到出口,牧羊犬盯着郑克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让他跟着队伍上前面的卡车。 郑克头晕眼花,几乎走不动。他想喝水,现在只要给他一口水他什么都愿意做。 久坐的双腿软麻无力,走几步就要跌倒,一只手扶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两点钟方向,灯塔上的那面国旗,能认出是哪个国家吗?”谢秋歧低声问。 郑克懵懂地扭了扭脖子,一面红黑底色的国旗正插塔顶,镰刀与半截齿轮相交,金星落在齿轮怀中。他被答案一震,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前头这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女人趁士兵不注意逃跑了。她慌得踢飞了鞋子,赤脚踩在滚烫的石板地上拼命地朝着港口的大船狂奔。 牧羊犬注意到了她,举枪对着奔跑的方向两下点射。子弹贴着女人的脚踝射过去,她吓得左右乱窜,引起牧羊犬的哄笑。 “左!打她左边!哈哈哈,她不知道往哪跑了。”士兵兴奋地观看这场逐猎游戏。 射程有点不够,牧羊犬换了一把枪,一击即中。女人后脑勺爆开,鲜血和脑浆同时喷溅。她趴倒在地上,露出半张侧脸,面如废土,死不瞑目。 牧羊犬和士兵击掌欢呼:“nice shot!” 郑克想吐,但他的胃早被掏空了,吐是吐不出来的,只有满怀的恶心。 倒是很醒神,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是在做梦了。 谢秋歧本来想安抚他一下,他摇摇头:“对了,那是安哥拉国旗。” 这时候是十月初,南部非洲大陆仍然笼罩在严酷的高温中。冒着热气的大路崎岖向前,深入高原腹地。这是地质年代最古老的高原之一,平均海拔在1300米以上,水带环绕,左拥刚果河,右抱赞比西。红土之下蕴藏丰富的结晶岩,铁矿和锰矿成为了当地重要经济来源。 不过,利润最大的产业仍然是钻石业。安哥拉是全球五大钻石生产国之一,钻石总储量达3.7亿克拉,年均产值800万克拉。其中东北部高原的储存量占大部分,这里的钻石50%以上具有宝石价值,包含各类稀有彩色钻石如蓝钻、红钻、绿钻等。由于国家内战平定不久,开采业不规范,这里吸引了大量非法淘金者。 安哥拉人给这片高原起名“隆达”,它来自一个独立刚强的原著民族。 卡车途经村野,黄土枯草,连点干净的、讨人舒服的绿都见不到,尽是黄的绿、灰的绿、褐色的绿,垃圾随意地抛在地上,像陈年的痰斑。动物的臭味在热气里发酵,形成一枚隐形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洗衣的农妇发出粗野的大笑声,小孩子赶着一群黑牛经过,牛蹄带起泼天黄沙,把草木、车、人都染成那种浓浆似的、永不褪变的鸡屎色。 谢秋歧索性闭着眼睛不看,靠着车板养神休息。一块原始的土地,奴隶交易长达三个世纪的地方,每一秒活着的时间他都应该好好珍惜。 他们从白日走到日落,月上梢头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不知道是哪座孤丘后面的防空洞,一半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另外一半勉强能够挡风遮雨。牧羊犬把他们赶进洞里,挨墙摞起一堵高台,二十来床破棉絮铺成的大通铺,散发着潮湿的腐味,墙壁上的油灯爬满小虫,一个士兵把它拿下来添油,顺手握死了一把虫子。 “好了,这里就是新家了,宝贝们,”牧羊犬操着假惺惺的笑:“你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喝点水。好吗?但是要乖乖的,别吵,也不要哭,最好睡点觉。因为明天还要早起。” 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他不在乎,好像他也不是有心说给谁听。 送饭的妇女提着两只桶进来,装着白面包和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水。放下桶她又默然离开,不忘把房间的铁门锁上。 谢秋歧在车子上睡了一路,这时候精力还算可以,只是饿得实在难受。看到有面包他伸手就去桶里拿。二十号人就他一个冲在最前面——其他新来都不敢动,好像食物有毒似的。 只有郑克截下那片面包:“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呢!” 谢秋歧已经撕下面包皮往嘴里塞:“要杀早在码头就开枪了,食物投毒还麻烦,没必要。还可以,没坏,你尝尝。” 他喂了一口到郑克嘴边。郑克下意识张开了嘴就接,咽进去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另外一个胆子大的男人已经迈到他们边上,抓起两块面包就往嘴里塞。这下所有人都拥了上来。他们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各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争抢食物。 没有容器喝水只能拿手捧,甚至有人把嘴巴搭在桶边上对着喝。 谢秋歧先退出来挑床铺,选了离油灯近的位置坐下。郑克紧紧跟在他身边,防空洞里有点冷,他注意到衣着淡薄的谢秋歧,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谢秋歧的肩膀上。 谢秋歧回过头对他笑一笑:“没事,你穿着吧。大少爷别冻感冒了。” 郑克也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说不定这外套明天就是你的了。” 他在暗示活不过今天,外套当然就变成谢秋歧的了。 谢秋歧一愣,突然觉得这位少爷不太一样:“你不会有事,放心。” 郑士华不敢让郑克死,否则早在办公室里就让花衬衫直接把郑克脑袋轰开了。 郑克故作轻松地耸肩膀:“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吗?以前暑假的时候,我爸让我参加野战队,十几个臭男人住一间屋子、大半个月不能洗澡、吃糠咽菜,就是差不多这个条件。你别以为我是少爷,就什么苦都没吃过。” 谢秋歧一哂:“有钱人才自找苦吃。” 郑克突然收敛了一个认真的表情:“对不起。” 谢秋歧莫名其妙。 “因为我们家的事情、我的事情把你卷进来,害你差点没命,还被送到这种地方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这的确是我们家的责任。”郑克握着他的手。 谢秋歧摇头:“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差,就没走过什么顺畅路。” 郑克想问他之前发生了什么,转念又觉得两个人还没有熟到打探根底的地步,只好作罢。他没来由的一阵失落,他和谢秋歧明明已经共历生死,坐在一起去却还隔着窗户纸。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觉得,郑士华把我们送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二叔这个人是个变态,变态的心理我不懂。” “我们家和安哥拉国营矿业公司几年前签订了合作开采协议,我们提供技术支持,他们负责开采。我觉得这里可能是一个合作钻石开采点。郑士华把我送到这里,无非想折磨我、吓唬我,最好我受不了苦把继承权交给他。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这么个馊主意,要么是他自己想的,真是个人才,把我藏到非洲山窝里还能让人发现就真是奇迹了。”郑克苦笑。 谁都没想到“体验体验劳动生活”是指被卖到深山里当矿工。 谢秋歧用下巴指了指围在铁桶旁边进食的其他人:“那他们呢?” 郑克压根没心情关心这些人是谁。 “郑士华送你来体验生活,加上一个我也就算了。这些人也是来体验生活的吗?”谢秋歧说:“他们像是被迫来的,有几个一看就知道肯定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会不会采矿都不一定。你想,你是老板,你有个矿区等着开工,你会找些熟手工程师还是找菜鸟?” “你是想说,郑士华暗地里贩卖劳工吗?” “不仅是人,这个矿区看上去像合法的吗?从刚刚车子进来的一路,看不见任何采矿作业的牌照和安全生产的提示,与世隔绝、设施陈旧,没有通风、没有照明、没有自由,来的还全都是些非法劳工,一看就像个黑矿。你们家和安哥拉签合作协议,不该是这种合作法吧。” 郑克倒抽一口气:“安哥拉军方对非法采矿打击严厉,一旦发现动辄原地枪毙,或者索要巨额贿赂金。郑士华肯定是贿赂了当地军方,背着我爸非法采矿,还贩卖人口。这些事情要是传出去,郑家的名声迟早毁在他手里!” 谢秋歧示意他声音小点:“非法采矿还好说,贩卖人口是很大的罪,而且风险太大了。我倒是有点好奇,郑士华为什么要搞这个。” “不贩卖劳工,他的这些黑矿怎么会有人干活?” “这些矿是不是他的还两说。货源、货运、销售这一条龙郑士华不可能自己全包了,那他还没拿到钱就先累死,他应该是和别人合作,他只需要负责链条里面的其中一环就好。” 郑克没想那么多:“你还有心思担心他,先想想我们自己怎么办吧。” 谢秋歧很认真:“挖出郑士华这条黑色产业链,才能找到郑士华干的非法勾当的证据,回到澳门你才有把握一举扳倒他。这是对你有利的武器。非洲是一定要出去的,但是怎么出去、出去之前要做什么准备得好好打算。” “你已经在计划怎么出去的事了么?”郑克心里有了点希望。 谢秋歧打掉被褥上的霉点:“这个防空洞不难出去,但是如果外头把守的人很多就不好办了。万一被抓到,你是不一定会死,但是要把你那两条腿砍断了未尝不可。反正你爸的遗嘱里只说你活着就好,至于你是四肢健全的活着,还是被做成人彘,无所谓的。” 郑克本来还很兴奋的,被他一吓又缩回去了。 谢秋歧叹了口气,拍拍身边的床铺:“睡觉吧。养好了精神才好逃跑。” 一路奔波劳累,郑少爷是精疲力竭,吃了点东西立刻就开始犯困。本来他还觉得二十号人一间屋子很吵,结果睡得倒是比谁都快。人家都还没上床,他已经开始打鼾了。 谢秋歧却睡不着。失眠是老毛病,从前还吃点药,后来吃药也没用了索性连药都不吃了。其实他很累,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极限了,但是精神就是很清醒,无法入眠。 等所有人都睡下了,他静悄悄起来,一点声音不发走到门口去。 两扇大铁门用铁索拴着,下头系着巨大的锁头。他一推门,月光穿过缝隙悄悄地进来,外头两名把守的士兵揽枪坐在前方空地上打牌喝酒,椅子上有切好的白粉。 煤油灯照明微弱,他们不得不把牌面放得离眼睛很近。过了一会儿,赢了的欢呼雀跃,输了的从口腔里摘下一颗牙来,倒出什么东西放进赌钱罐里。除了这两个人,不时还有巡逻的士兵经过。 谢秋歧看得困了,才爬回床上。砖墙漏风,如春夜婉转的呜呜笛声。 他终于在这哀乐里睡了过去。 (数据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官方网站2013年数据,本文的背景设定在2011年,因为没找到陈年数据暂用了2013年数据。) 第5章 一颗钻石的诞生 第二天天没亮,谢秋歧被铁索滑动声吵醒。 他推了推旁边的郑克:“有人来了。” 郑克还没睡够,防空洞里冷,被褥不够他本能地往谢秋歧身上挤。这位少爷可能还习惯性地以为自己躺在豪门寓所,也不知道做什么春秋大梦,迷迷糊糊抱着谢秋歧就叫宝贝。谢秋歧脸色一沉,朝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毫不客气把郑少爷从美梦里扇醒。 不等郑克发起床气,外头的士兵已经走进来,挥着枪杆把人从被子里打醒,将他们赶到外面去。已经有矿工排着队在空地上等候,他们加入了队伍一起往防空洞后的山丘走。 清晨昏昧的天,月亮在云里跑,风在后面追。月亮也跑不出非洲这片天。 山丘后面有河。深色的河水,经历了无数非法采矿者生生熬成了一碗浓浊的、沉窒的药。它甚至没有名字,可能只是刚果河途径隆达高原的一条极细小的分支。浅滩经过抽水后一部分河床袒露在月光下,枣泥色的湿泞,矿石挟裹其中冷光闪闪。 部分爆破的碎片还残留在河道上,应该是河流改道的时候产生的。两架单轮手推车翻倒了,铁锹、簸箕、藤筐、滤网散落,一条粗大的塑料水管如动物血红的肠子剥落在地上,连通着小型水泵。还有一组奇怪的磨盘似的工具,污迹累累,已经看不出来原来是什么样子。 即使是谢秋歧看到这样简陋的“工作环境”也难掩震惊。这里维持着最原始的手工作业,仿佛不受工业化的一星半点影响。 矿工分成两组开始干活。一组在河道中淘采,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一种方法,矿工只要拿着簸箕和滤网,将河床表面的泥沙挖起来,然后对泥沙简单清洗淘选。 另一组矿工将河道泥沙与河水混合,形成泥浆状混合物,倒进磨盘似的淘洗盘里。由两名矿工推动轴杆旋转盘中的钉齿耙,让泥浆混合物保持悬浮状态,这时候含有钻石的矿石因为质量比较大就会沉底,钉齿会将它们自动推到淘洗盘外缘,而质量较轻的泥沙则会被水流带走。 这些沉淀下来矿石并非就是钻石了,它们还要再进行进一步筛选,首先进行彻底的清洗,粗大的砾石用工具敲碎,再用滤网进行两次过滤分离和人工筛选。 淘洗盘由于制作简易、成本低微,在非洲早期的采矿潮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欢迎的淘洗采矿工具之一。不少家庭化作坊式的采矿者至今仍然使用这种工具进行选矿。 但随着钻石采矿业的规模发展和专业化,正规的矿场基本已经淘汰这两种方法淘采钻石了。面对河流钻矿,大型挖掘机、挖泥船代替了人工,摇床、磁选仪、破碎机则广泛地被运用在选矿上面,机器不仅更加精密准确,工作效率也大大得到提升。 在安哥拉,北部高原像是谢秋歧他们这样的非法矿区遍地开花,基本都还停留在小作坊的生产模式上。即使是这样,隆达地区的产矿率仍然是惊人的,这里每天可以挖掘出接近100克的有经济价值的毛石。换算下来,每天就是500克拉。 从早上五点钟开始,到晚上八点结束,矿工们必须一直弯腰,手脚都泡在水里,用手中简单的工具一直不停地淘洗、挑选、碎石。两只手握着簸箕一直摇,别说持续好几个小时,坚持十五分钟都要腰酸腿麻。 非洲的山林里,什么都有,虫子和微生物欢快地繁衍,躲藏在泥土里,没有手套、没有消毒和清洁措施,干活甚至被寄生虫钻进皮肤都不可能知道。 至于晚上不作业的原因也很简单,并不是想给矿工们休息时间,而是点灯发光可能会引来森林巡警,这才导致非法采矿者不得不晚上中断作业。 郑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才刚下水没多久就已经不行了,频繁站起来捶腰。一个士兵用粗口骂他,举起枪对准他的脑袋,让他把腰弯下去。他咬着牙又坚持了一会儿,手腕摇得都酸了,东方才微微发亮,还没见到太阳的一点影子。 谢秋歧没理他,低头默默做自己的活。他也累,但这些还不算什么,走路的时候他不忘留心观察这一带的地形,基本上可以确认他们在深山里、一片人烟罕至的原始树林里,这意味着用双脚跑是跑不出去的——没有方位没有指示,转三天都不一定转得出这座山。 昨天他还对着郑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出去,但在没有交通工具甚至连辆自行车都见不到的地方,人只会被埋葬在残酷的自然里。 他默默地看着太阳的高度角和树影计算时间,每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就去上一趟厕所,给自己找空隙休息。午餐有一个小时的休息,他领了自己的白面包爬到河道上面吃。 有人在他背后坐下,用中文说:“不用看了,一个人是出不去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杂货店开车至少一个小时,到镇上要一个半,不是没有人试着跑,走不出一公里就被蟒蛇咬死了。” 谢秋歧脸色一变:“你出去过?” 中年男人笑着压低了声音:“他们总要把挖出来的毛石运出去进行精加工和切割。每个星期会派士兵开车出去两次,一些听话、表现好的矿工也有可能被分配到这个任务。” 谢秋歧朝他伸手:“谢秋歧。您怎么称呼?” “刑知非,”中年人和他握手,递给他一根烟:“叫老刑就好。你也是被骗来的?” 谢秋歧摇头:“被仇家卖了。您来多久了?” “一年。” “还没找着机会出去?” “试过一次。” 刑知非微微一笑,拨了拨鬓边的头发,一条两指宽的狰狞伤疤露出来:“一点小代价。” 谢秋歧也笑:“但是活了下来,说明你有用。” 刑知非点头:“我以前是个工程师,他们爆破、引水、选矿都需要我。” 谢秋歧暗暗吃惊,打量这个看上去起码有50岁的男人。非洲高原的太阳将他晒得炭黑,胳膊能有谢秋歧的腿粗,两只大脚板,皮肤泡得发皱,被蚊虫盯过后布满溃烂的红斑。他抽烟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眯起来,像那种到最差的洗脚店找小姐还讲价的游民,老话叫二流子。 如果他不说,谢秋歧绝对想不到这是个工程师。 “怎么?不像啊?” 刑知非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别以为工程师多厉害,就是高级农民工。” 谢秋歧想起他刚刚的话:“‘被骗来的’是什么意思?” “也是我自己贪了,” 刑知非苦笑:“一个朋友和澳门的郑家有点关系,说是接了个大项目在非洲,问我愿不愿意,薪水开出业内平均的三倍。我就答应了,在澳门机场被人迷晕,醒来就是在集装箱里。唉,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就是想着能出去再见一面也好。” “这儿的人都是这么被骗来的?” “有的据说是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卖来的。” 谢秋歧问:“一个都没有出去过?” 刑知非只是摇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等刑知非把那支烟抽完。 老男人说:“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批新的,十到二十个不等,死的死,病的病,很快就没了。新来的都一样,吓得没了魂似的,就容易做傻事。其实可以坚持下来的,也被自己吓死了。” 谢秋歧现在没心情关心别人,他身上不止自己一条命,还有一个郑克。那是段立的遗愿。 刑知非冲着他皱眉的表情笑:“你这人挺有意思,你不怕。” 谢秋歧笑不出来:“我他妈怕得要死。” 他很怕,从在集装箱里就开始怕,从打手们拿着枪闯进公寓里那一刻开始他就怕。是个正常人也要怕的,他怎么可能不怕?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人知道他怕。 郑克可以怕,他是少爷,他怕,人家觉得是应该的。他哭一哭人家就会心疼,金枝玉叶突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可怜么? 但谢秋歧不行,他没有资格怕,也没有资格哭,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是逃犯,谁逼着他越狱跑到澳门去么?他不知道郑家不干净么?他知道郑家不干净还是留下来了,那还不是自己选的么?现在是怕了早干嘛去了? 又要自由,又要高枕无忧,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后悔么?”刑知非问。 谢秋歧摇头:“不后悔。” 他前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爱上不该爱的人,选择不该选择的生活,冒险求存,又一次次被逼入绝境。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走哪条路都是死胡同。 可他毕竟走到现在了。他还活着,还没死。 刑知非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不一样的,我看好你。” 谢秋歧意思意思道了个谢。他还是要先想怎么出去的事。郑克上完了厕所回来见到谢秋歧旁边有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刑知非冲他笑笑先下河道了。 “这人谁啊?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自己就走了?他和你说什么了?”郑克问。 谢秋歧反问:“下午还能坚持吗?” 郑克脸色蜡黄,别说干活了,让他多站一秒钟都不愿意,恨不得躺平了直接睡过去。 谢秋歧语重心长说:“咱们在这儿恐怕还要呆一段时间,你要坚持下来。郑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一定会找到出去的办法。但是在这之前,你要答应我,坚持下去。不能输。” 郑克咬咬牙:“我相信你。” 谢秋歧回应他一个疲倦的笑:“再休息一会儿吧。” 他自己拍拍裤子上的泥站起来,到河道上主动去帮老矿工清洗淘洗盘。他们干了一个上午还没有见到像样的漂亮石头,谢秋歧自己都怀疑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钻石。 下午的时候一部分的矿工被分配到河床边上清扫基岩,钻石的密度大,可能会卡在河床基岩的小缝隙和孔洞中。把河床上覆盖的砂石淘走后,清扫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熟练的矿工找起矿石来很有经验,甚至比机械刷、吸尘器和很多清洁筛选工具要厉害,他们一只手拿着铲子一只手拿着刷子,将基岩仔细清扫排查。 监视的士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紧张地盯着每一步。矿工如果扫到钻石,私藏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在这个地方,逃跑都不是第一等罪过,一旦出现矿工私藏钻石,就地击毙绝不姑息。 下午温度开始慢慢有点回落的时候,基岩旁边传来了惊叹和骚动声。 只见一名老矿工从铲子里捏起一枚银光闪闪的石头,手伸到半空中举高—— 这是一颗成色不错的毛钻,表面毫无瑕疵,个头十足,至少也有3克拉重。在日照下,它呈现出斑斓的火彩,光怪陆离、变幻瑰异,仿佛腹中藏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大家都能穿着漂亮衣服喝酒、唱歌、尽兴而归的世界。 新来的几个矿工看迷了眼,有人想要走近一目睹真实的钻石,被士兵一枪打在脚下,吓得噤若寒蝉。老矿工兴奋地迈着步伐走到河道上,将钻石交给牧羊犬。 牧羊犬先拿油纸沾了沾,又用射线笔对照检验,把通过检验的石头丢进了罐子里。 郑克站得离那个老矿工近一些,虽然也只是看了一眼,却有了干劲。 “我也要找个大的,然后我们就能发了。”他兴致勃勃地冲着谢秋歧眨眼睛。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但谢秋歧不想打击他。反正有精神不是坏事。 (毛石:处在开采状态的石料,由于经过初次开采爆破或者人工破碎形状呈不规则形状。 火彩:指宝石内部反射出彩色光芒的现象,是色散作用的结果。) 第6章 涨潮了!快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新人陆续开始生病。 不干净的水和食物导致的拉肚子和发烧在新人里面蔓延开来。有人整晚不停地拉,防空洞里是没有所谓厕所的,大小便全部就地解决,房间里排泄物和呕吐物的酸腐味久久停留不去。 有人发烧到第二天起不来床,士兵们会给一种拇指大小的白色药片,能够退烧止泻,但不是对所有人都能有用,还是有人昏倒在河水里。 郑克是最开始拉肚子的,他那千娇万贵的胃根本不能适应非洲的水。谢秋歧担心他会发烧,但这位大少爷奇迹般的挺过了晚上,第二天照样吃喝干活。他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来,两颊几乎凹陷,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回了防空洞只发呆睡觉,什么都不说。 天气也变得不好。雨下得越来越多,10月的安哥拉正处在雨水季,一旦下起来开了水龙头似的停都停不住。经常矿工们要在雨里干完一天的活,晚上就有人发起烧来,他们之中唯一的一个小孩就是这么病的。做妈妈的跪在地上哀求牧羊犬给她一点退烧药,但那个孩子没能活过当夜。母亲第二天也被发现死在床上,生生拿头撞墙而亡。 谢秋歧还在想怎么让牧羊犬分派他去送货。 他也找到过几颗钻石,重量不大,都在三克拉以下。第一颗是在河沟里挖到的,表面覆盖的泥浆清洗干净后,剥落出乳白色结晶体,不细看以为只是普通的白色砂砾,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把东西给牧羊犬,牧羊犬拿荧光笔照了照放进小铁罐里面。 第二次、第三次之后,除了新鲜感过去,谢秋歧和牧羊犬还没搭上一句正经话。显然,淘到钻石还不够,还需要做点别的,做其他矿工做不到的,比如刑知非会爆破和引水,才能从人群中突出,让牧羊犬能另眼相看。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谢秋歧突然感觉到了水流的变化。 有人喊了一句:“涨潮了!快跑——” 谢秋歧心道不好,往河岸边急走。河床上淤泥堆积,本来就软滑陷脚,平时走动都要小心,这时候更加厚重难缠,他走得吃力,泥巴裹在脚上像套了一层靴子。 郑克站得离河滩近些,一只脚已经迈上岸了,朝他伸了一把手:“快上来。” 谢秋歧搭了上去,终于脱身。几个老矿工招呼他们帮忙搬运淘洗盘。那东西又沉又湿,很不趁手,五个人一起抬才勉强把它抬起来。 他们走到高地上去,后头传来呼救:“救命——救我——” 一个年轻的矿工没来得及上岸被水冲到了河中央,汹涌的河水眨眼功夫就慢到了肚子上。他把工具都扔了,举高一只手,指尖还捏着一颗刚淘到的钻石:“我有钻石,救我!救我!” 这下子士兵和矿工都有点不知所措。河水涨潮不是什么小事,浪大汹涌,水位会在分秒间内迅速涨高,人要是被卷进浪里,毫无招架之力,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区别了,一概使不上劲儿,只能被带着走。一旦被卷走再要找回来恐怕就难了。 但是这个人手里有钻石,说不准克拉数还很大,就非常有救的价值了。 牧羊犬最着急,大吼:“都给我去救人!去把那颗钻石拿回来!” 没人敢动。 突然一个人影从河滩上晃过去,夺了两只储水的塑料大桶就走。牧羊犬一愣,只见谢秋歧将那两只桶倒空封好,用粗绳绑在一块,绳子一头递给郑克。 “抓牢了。”他把上衣脱了带着塑料桶扎进水里。 郑克还想叫他不要去,人已经化成了一朵水花。他急得跺脚,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刑知非见状招呼几个老矿工帮郑克一起拉绳,河水的冲击力极大,几个人拉着才勉强保持不被冲走。 水里的谢秋歧前进缓慢而艰难,沉浮不由自主,刚冒头又被大浪打了下去,但抽空的水桶浮力很好,他把水桶拴在手臂上始终还是能浮起来。 被困的那位就很不好了,河水没到了他的胸前,他两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岸边树木的一根垂枝,后头的河水突然立起,张开巨大的身躯一个虎扑,人连同着垂枝一起彻底被吞了进去。 郑克脸色一沉,朝着谢秋歧大喊:“秋歧!回来!太危险了!” 回答他的只有涛声怒吼,谢秋歧已经不见了踪影。塑料桶还露在水面,看得矿工们都傻了眼。 人呢?怎么眨眼的瞬间就被冲走了呢? 郑克想也不想就往水里冲,刑知非拉住他怒斥:“干什么?还要搭一条命进去吗?” 郑克白着脸,他的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得出血,大水冲过刺刺的疼。惊涛拍起水花溅在他脸上,冷冷的,仿佛在扇他巴掌,被郑士华压在办公室里拿枪口对着的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们僵持了大概半分钟,水面不见任何动静。大水的冲击力愈强,几个老矿工要站不稳了,想要放弃,把塑料桶拉回来。郑克纹丝不动,刑知非也不甘心:“再等等吧,再等等。” 将近一分钟,郑克眼眶已经红了。突然,塑料桶往下沉了沉,仿佛钓鱼的浮漂动了动,紧接着末端有什么东西用力扯着一沉,谢秋歧破水而出! 他手里拽着溺水昏迷的年轻矿工,把塑料桶的绳套绑在矿工的脖子上,开始朝岸边过渡。 有人欢呼,连几个士兵脸上都露出不自觉的笑容。谢秋歧狼狈不堪,似乎体力耗尽,上了岸连站都站不稳,瘫坐在地上。刑知非要扶他,他摇头指了指溺水的矿工,示意救人更要紧。 牧羊犬却分开人群,把准备做按压的郑克拉开,去矿工的手和嘴巴里找钻石。东西没找到:“钻石呢?”在确定真的没有钻石之后他厌恶地把矿工扔下,发布一条新命令:“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谁都不允许下水救人!” 郑克很愤怒:“他是一条人命,没了他谁给你挖那些破钻石?” 牧羊犬脸色突变,就要掏枪。后头有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一颗亮晶晶的小石头落在他的手心里——谢秋歧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你的钻石。” 那颗钻石虽然不大,但是颜色带粉,光可鉴人,一看就是具有宝石价值的。况且,粉钻的价格向来比普通钻石高,即使克拉数不大,对于这个小矿区来说也是一笔大财富了。 在场不少新人更是第一次见到粉钻,争相伸着脑袋看。牧羊犬一转怒颜,笑弯了眼睛。 只有谢秋歧往人群外面走。一个声音叫他站住,他不耐烦地回了个头。 牧羊犬捏着那颗钻石:“你很勇敢,也有本事,能够想到用水桶当救生圈。” 谢秋歧讽刺他:“我是渔民,在水边长大,见过溺水的人比你见过的死人说不定还多。” 牧羊犬满不在乎:“你帮我救回了一颗钻石,谢谢。” 谢秋歧不想多说一句,从他身边走开。 当天晚饭,送饭的黑人妇女从怀里掏了一个油纸包单独扔给了谢秋歧,朝他笑了笑。 里头装着半只烤鸡,这大概就是牧羊犬的“谢礼”。 谢秋歧把烤鸡一半分给了郑克,两个人享受了来非洲的第一顿荤腥。 “我不想等了,趁早走。”谢秋歧说。 郑克知道他被溺水事件影响了:“能……能走得掉么?” 谢秋歧心里也没有数。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走不走得掉,反正呆在这里是不会有出路的。就算能够运气好呆满三年,最后还是被郑士华处决。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要想个办法把车抢过来,逼一个士兵交出车钥匙,然后开车离开。”谢秋歧是这么打算的:“我和老刑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找个士兵落单的机会。牧羊犬不是偶尔一、两天不在么,就趁这个时候下手,要快,我、你再拉上老刑,咱们三个肯定能逃出去。” 郑克有点不放心刑知非。也许吃亏多了,他变得有点多疑。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二流子,才认识不到几天就要把性命交付给人家,谢秋歧别让人利用了才好。 “要是他说出去怎么办?你怎么知道他之前是不是在试探你?那些非洲人也有可能暗中安插间谍在矿工里,专门留意那些想逃跑的。”郑少爷说。 谢秋歧斜乜他:“无间道看多了吧你?” 郑少爷撅着嘴:“这人看着猥琐,不像好人。” 谢秋歧好笑:“幼稚。等你老了,能有人家一半精神就不错了。” 就凭着刑知非在涨潮救人时候的表现,他决定赌一赌。 刑知非觉得他太冲动了:“车钥匙一般都是牧羊犬随身挂着,要送货的时候,牧羊犬亲自取钥匙出来交给负责开车的矿工。回到矿区,钥匙再交还给牧羊犬。即使你想在送货过程中跑,两个配枪士兵会随时跟着,车子也装了定位系统,你开着它反而让人知道你在哪。” 谢秋歧冷笑:“挖矿用手,车子里装定位系统,真是把钱都花在刀刃上了。” “这些黑人很精明,如果路上遇到了盘查的警察,就会把矿工卖出去,自己先溜。从前有过两个矿工遇到这种事情,不知道是死在警棍下面还是监狱里,反正不可能被合法遣送出境。” “定位系统可以拆,钥匙也可以偷,这都不是问题。但是没有车不行。” “你得从他身上偷,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那些士兵。” 谢秋歧耸耸肩膀。偷个东西他还是会的,要不然一年监狱也白坐了。 “我可以负责偷东西和拆系统,你负责开车,你熟悉下山的路线,只要到有人的地方就好办了。最好还能弄两把枪来在身上防身,不然碰到意外情况不好对付。” 刑知非看出了他的决心:“要是逃不掉,郑克还好说,你……” 谢秋歧很坚定:“我要试一试。老刑,你愿意帮我就帮,不愿意帮我我不勉强。” 刑知非犹豫片刻,鼓起勇气点头:“从前是我一个人,没有人帮忙,如今有三个人,或许成功的几率会大一些。我愿意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莽,要冷静行动。” 谢秋歧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 “嘿!你们俩!说什么话?好好干活!”高地上的士兵挥舞着枪说:“再说话我开枪了!” 这些人来来回回只知道重复“我要开枪了”、“我会杀了你”、这几句话,刚来那几天谢秋歧还有点紧张,现在好很多了。他敷衍地朝士兵比了个“OK”的手势,心里盘算着午休的时候再商量。 也许是态度激怒了士兵,他把他们俩叫住:“你们俩上来!” 谢秋歧不明所以,洗了洗手里的泥往岸上走。刑知非有意在他身前挡了一下。 “我要检查一下你们是不是藏了东西。”士兵傲慢地说。 第7章 我让他们去见上帝了 搜身一无所获,连嘴巴里都看过了。 谢秋歧不耐烦:“可以回去了吧?” 士兵没找到东西有点丢脸,怒斥:“我知道你们藏了东西。我还见过把钻石吞进肚子里的,仅仅是为了一小米粒大的钻石。你们这些贪婪的老鼠,鬼鬼祟祟从来不会打好主意!” 他拿来清洁剂:“喝吧,我就不信你吐不出来。” 这就是明显的强人所难了。谢秋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刑知非怕他说硬话再激怒了士兵,试图放下态度解释:“我们刚刚只是在抱怨泥巴太难洗了,并没有说别的话。我们从来没有私吞钻石的‘前科’,长官,请您体谅。” 士兵蛮不讲理:“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怎么,你不敢喝吗?如果吐出来真的有钻石,我就一枪崩了你的脑袋,你这个杂种。” 这些原始人霸道横行惯了,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他要刁难人甚至不需要理由。何况上次谢秋歧在涨潮事件中出了头,矿工们一下子变得对这个新来的十分尊敬。如果士兵们担心谢秋歧会凝聚人心,想找个由头挑刺教训,也是有可能的。 气氛陡然变得僵硬而激烈。 所有矿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不自觉盯着谢秋歧的动作。 那瓶清洁剂就在他手边。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都在干什么呢?”牧羊犬上了个厕所回来了:“我就离开十分钟也不让人安心,这是要干什么,都干活去!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挑事的士兵报告:“长官,这两个人刚刚在干活的时候窃窃私语,我怀疑他们藏匿钻石。” “搜身了吗?”牧羊犬懒洋洋地问。 “搜过了,暂时没有发现钻石。但我怀疑他将钻石吞进肚子里了。” “是嘛,那可是个聪明的办法。” 牧羊犬以玩味的目光打量谢秋歧:“他说你藏匿钻石,你真的藏了吗?” 谢秋歧抬着下巴:“没有。” “你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没有。” “那可就麻烦了。他说你藏了,你说你没藏。我应该相信谁呢?” 牧羊犬笑盈盈地拍拍年轻矿工的脸蛋:“要不这样吧……” 话没说完,谢秋歧打断他:“他栽赃我,是因为他自己藏匿钻石,长官。我有证据。” 牧羊犬表情一愣。被点名的士兵更惊讶。 “你诬陷我,你这个婊|子养的畜生!”士兵愤怒地举着枪:“我要杀了你!” 谢秋歧像是在给牧羊犬忠告:“长官,你手底下养的这些狗背着你可藏了不少东西。” 牧羊犬示意士兵把枪放下:“好,那你证明给我看。” 谢秋歧指着士兵的嘴巴:“他的牙齿至少有一颗是假的,里面装了钻石。” 牧羊犬仿佛没有想到会有人在牙齿里面装钻石。其实也不是没有,他们这一行做久了钻石藏在屁|眼儿里的都见过,这就和贩毒似的,人体就是个容器,哪儿有地方都能藏。只是藏在牙齿里的确实少,也很不好检查,你不能每次把人的牙齿都打掉了挨个看一遍吧? 那士兵连装都装不像,眼神立刻就慌了:“他说谎,长官您不能相信他!” 谢秋歧反击:“我是不是说谎你心里很清楚,我亲眼看到你和另外一个人打牌,输掉了自己的一颗钻石。我猜钻石可能不大,肯定没有1克拉。还算聪明,把重量小的碎钻偷过来,这样被发现的几率也会小。只不过,赌博不是什么好习惯,应该早点改掉。” “你看到的这不算证据吧?你还可以说你看到我和男人做|爱呢,还有其他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你敢张开嘴让人检查一下你的牙齿吗?” 士兵还想说什么。牧羊犬以眼神示意他闭嘴。 “好吧,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他的牙齿。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他在假牙里面藏匿了钻石,这事就算过去了。”牧羊犬说:“但是,如果在他的口腔里没有找到东西,那么你就是栽赃罪。我会直接把你这颗小脑袋像打高尔夫球一样从脖子上打掉的,明白吗?” 谢秋歧捏了捏拳头:“一言为定。” 站在旁边的刑知非有点急,想要做点挽回,被他拉住了。 牧羊犬命令士兵张开嘴,他亲自检查他嘴巴里的牙齿。那士兵脸色惨白,起初还想辩解,被眼神警告后,像个傻子大张嘴巴,僵硬地站在原地。 牧羊犬用一只小匕首在他嘴巴里挑拣筛选了一圈,突然刀尖扎进牙龈猛地一挑,那士兵发出一声呜咽。一只牙被硬生生从牙龈里撬了出来。牧羊犬把带血的牙齿抽出来在谢秋歧面前晃了晃。 牙齿下半截是截断的,里头挖成空心,俨然一只小酒杯的样子。从里面倒出来两颗沙粒般细碎的钻石,这么两颗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一克拉,他竟然也能忍疼撬牙把东西装在里头。 谢秋歧舒了舒眉头。刑知非明显长松了一口气。 那士兵猛地跪下来抱着上司的腿大哭:“长官,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绝对不会再犯了,我还有用,我会做很多工作……” 牧羊犬拔枪射击,士兵的尸体从他脚边滚下去,从河滩一直摔进河水里。 闹剧结束,谢秋歧却一点胜利的心情都没有,他没有想过要那个士兵的命。 牧羊犬叫住他:“你又帮我找回了两颗钻石,你叫什么名字?” 谢秋歧看了看刑知非,又看他:“谢秋歧。” “谢,”牧羊犬抓住了第一个字:“很好。你是个聪明的人,我记住了。” 谢秋歧不确定他想说“聪明”还是“狡猾”。 牧羊犬把两颗钻石放回小铁罐里,示意谢秋歧接下铁罐。 “今晚,你和我的两个兄弟要负责把这些钻石送到镇上去加工。这是一次特别任务,如果做好了,会有你的奖励的。明白了吗?” 谢秋歧一惊,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刑知非更高兴,拍着他的肩膀:“太好了,秋歧。” 谢秋歧怕被看出端倪,没敢露笑脸。 晚上10点钟出发,牧羊犬将一串钥匙提溜在手里,谢秋歧要去拿,他猛地又缩回去。 “现在是九点五十,出发了之后,只能按照规定的路线走。到达镇上,在牛奶店找一个叫奥拉?姆瓦库的女人。她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的。”牧羊犬又看了看表:“三点钟之前回到这里,最晚不能超过三点半,如果没有回来,我是知道的,你明白吗?” 他晃了晃车钥匙,谢秋歧明白,那个定位装置就装在车钥匙里。 郑克担心谢秋歧的安全:“小心点。” 谢秋歧安抚他:“你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先去探探路,熟悉了路线我们就可以找个机会出去了。” 郑克应付点头。他想说,要是有机会你就自己跑吧,别再回来了。 但是话到了嘴边上又没能说出去,总感觉说了谢秋歧会生气。 三个人发车下山。 这是两个星期里谢秋歧第一次从矿区出去,说不兴奋是假的,心情也紧张,手握着方向盘不一会儿就汗津津的。 他们顺着山路一直向下,夜黑风高,森林像一座没有了看守员、年久失去打理的坟场,树长得那么高,那么邪门儿,干瘦的爪子伸长了往天上摸,是要搅弄风云的架势。哀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可能是动物,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一个士兵把收音机打开,电台在播放新闻,叽里呱啦说葡萄牙语,谢秋歧无暇分心,只顾记着下山的路。 一个小时后山路变得平坦宽阔起来,谢秋歧预感他们快要从树林里出去了。 士兵命令他停车,他们要上厕所。车子靠右停在坡道上。 两名士兵相伴下车,这两个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仿佛出来运东西是来享乐的。 谢秋歧本来也不想盯着人家尿尿,但这两个人偶尔回头向他投来眼神,不断朝对方撞肩膀。他们发出猴子似的笑声,说着口音奇怪的土语。 ——反正一定不是在说夜色多好看。 谢秋歧的脸色冷下来,他朝着后视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脸,左手慢慢挪到收音机下方的杂物格,找到一只圆珠笔握在了手里,将手藏在座椅的阴影里。 士兵提上裤子回来,谢秋歧只等开门那一瞬间,猛地趴倒在座位上。 果然两颗子弹嗖嗖擦过他的后脑勺从车窗打出去。玻璃窗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往前一扑,下死了劲儿扣住前头士兵的手腕,枪口被硬掰着朝车顶板“砰砰砰砰——”直接打空了子弹,他趁机抢过空枪反手一个枪托干脆利落敲在士兵太阳穴上,人直接栽下去。 后头那个没防住,被栽倒的兄弟绊了一下,眼神就离开了两秒钟,余光只瞥见驾驶座上扑来一道黑影,肩膀上传来剧痛!他惨叫一声,只见一支圆珠笔深深扎进了肩膀。 他吓得顾不上瞄准,对着前方就放枪,谢秋歧正抬头,猛不妨被子弹擦中了胳膊,又扑上去抢枪。那士兵反应过来,没让他扣住手,胳膊肘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硬生生勒下车! 谢秋歧被勒得两眼发黑,他压低脑袋拼着全身力气向后一击,撞到对方脑门上,士兵手一松,他才得了个喘气的机会。那士兵对着他又要开枪,他朝下扑住对方的腿,子弹没打中。 士兵被他扑倒在地上,两人抱着从坡道上滚下去,一边滚一边扭打,谢秋歧被石头还磕了一下脑袋差点没砸晕,士兵手里的枪摔了出去就来掐他的脖子—— “你害我的兄弟死了,你这个婊|子!”他骑在谢秋歧身上掐红了眼睛。 那个被谢秋歧揭发在牙齿里面藏钻石的士兵被牧羊犬“处决”了,其他士兵连带着全部被“检查”了一遍口腔。就因为谢秋歧,这些人断了一条财路,怎么可能不想着私下报复? 谢秋歧剧烈地挣扎,没过多久幅度小了,慢慢地把手垂了下去。 那士兵见他疲软,气喘吁吁地松手,伸出指头来探他的鼻息。不料假死的谢秋歧突然睁眼,手里握着石头朝着他的脑袋就砸过去! 人被当场砸晕,谢秋歧还怕他也“假死”,石头对着脸疯狂砸出十几下,直把那张人脸磕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连他自己脸上都溅了血,才惊魂未定地把石头放下来。 人死了。 谢秋歧手指探了探脉搏,确定已经不跳了。 他睁大眼死死盯着这张非洲面孔,血肉在昏昧的月光下看是黑的,就像他们原本的皮肤。 非洲人相信非洲红色的泥土就是祖先的血染成的,这片野蛮的土地又孕育出黑色的皮肤。 谢秋歧合上士兵的双眼,从泥地里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回坡道上找到卡车。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镇上了。而且定位装置在这里停了这么久也许牧羊犬已经发现不对劲。这时候他可以干脆逃走,车也不要了,反正顺着路很快就能下山,到了有人地方再想办法偷渡出去。 但是郑克还在矿区,如果他逃走了,郑克恐怕真的会“生不如死”。 谢秋歧摸了根烟等在原地。 果然十五分钟后,牧羊犬的电话打给了一个士兵—— “为什么你们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出了什么事?” 谢秋歧俯视士兵的尸体:“你的狗想杀我,我让他们去见上帝了。” 牧羊犬骂了一声脏话:“你在原地等我,哪里都不要走。如果你敢挪动一寸,我立刻给那个姓郑的小朋友注射毒品,让他陪我的那些狗也玩玩!” 谢秋歧啪地把电话挂了,扔回车厢里。 他从士兵手里把枪捡回来,在腰包里找到替换弹匣,装好后别在腰间。 牧羊犬是骑着摩托车到的,谢秋歧大大方方站在路中间,等他靠近忽然抽枪对准摩托车轮胎就是两个点射! 摩托车即刻爆胎,刹都刹不住,前头一沉,后头随着惯性猛地抬高将牧羊犬直接抛了出去,只见黑人由一道弧线被甩出十米远,狠狠砸在地上一路滚下坡道!谢秋歧跑上去,把他的头盔抛开,枪口顶着后脑勺就要开枪—— 牧羊犬大喊:“你杀了我没用!你杀了我没用!郑克也一样回不去澳门——” 谢秋歧气疯了:“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带他先从矿区里跑出去,然后再想办法。不杀你,明天你们这些疯狗还会要我的命!” “你冷静一点,”牧羊犬说:“那是他们要你的命,不是我。这些鼠目寸光的村夫眼睛里只有那一、两克拉的钻石,他们懂什么?他们见过什么世面?我向你保证,你杀了我,你和郑克都不可能活着从非洲出去。哼,‘指挥官’可不在乎什么亚洲的钻石供应商,只要钻矿还在我们手里,我们说卖给谁就卖给谁。” 谢秋歧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指挥官’是谁?” 第8章 低俗狗血爱情故事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的去了。”牧羊犬笑了:“我也只是替人卖命,‘指挥官’才是这片矿区真正的拥有者。整个隆达高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他的允许,别说安哥拉,你连这个省都出不了。要不然你以为,这些枪支弹药是那几条狗就能搞来的吗?我们在港口安心地杀人,你以为警察的眼睛真的瞎?” 谢秋歧早该想到,牧羊犬也只是个打工的,他上头还有人。 他把牧羊犬拉起来,用枪口逼他上车。 见谢秋歧警惕意识仍然很强,牧羊犬露出认真的表情:“你是第一个,这么多年来,在所有被卖到这里的奴隶里面,第一个有本事拿着枪指我的人。我很欣赏你,谢,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指挥官’,你可以在这里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谢秋歧像听了个笑话:“然后从一个低级奴隶变成高级奴隶么?” 牧羊犬意味深长地说:“你想要自由,但是自由的代价很高,你现在还付不起。你以为我们不想出去吗?”他指向大地:“这里的人,采矿的、种地的、卖牛奶的、修摩托车的……哪个不想出去?我不想出去吗?那些想杀你的狗不想出去吗?赚够了钱就去美国、欧洲,去那些粉红色的国家享乐,难道我们不想吗?谁愿意呆在这个腐烂动乱的国家里?” 人都不傻,去哪里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很清楚。 “但是这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牧羊犬轻轻拨开他的枪管:“相信我,我比你更明白深陷在这片土地里面的感觉。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了。这里有它的规则,你要按着它的规则来玩,才能有出去的机会。” 谢秋歧反问:“你按着它的规则玩了三十年不也还在这里么?” 牧羊犬没有被他激怒,摸出烟盒来给他递了一根。谢秋歧没有接。 “跟我把货送了,我带你去见‘指挥官’,在这之前你可以想想怎么和他谈条件。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不是好糊弄的。”牧羊犬说。 谢秋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设陷阱?你可以把我骗到你的同伙那儿,他们趁机埋伏我把我杀了。”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现在就放你走,你试试看走不走得出去?” 这时候已经临近一点。他们离规定的交货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了。 谢秋歧重新发动车子向小镇赶,他们在一点半左右到达了交货的牛奶店。 一个小男孩跑出来应门,见到是牧羊犬很高兴。不一会儿有男人们出来卸货。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谢秋歧听不懂土话。 牧羊犬解释:“他们在说上一批货的质量不错,几个矿区里面我们的质量最好。” “这些人都是工人?工厂在哪里?地下?” “工厂不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知道具体地点,才在这里交货。” “怕被泄密让警察查到。工厂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也是‘指挥官’的,还是合作关系?” 牧羊犬低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谢秋歧猜不出到底是不能答还是不想答。 牛奶店门面不大,装得像模像样,两面墙的货架堆满牛奶纸盒、玻璃瓶,冰柜里有酸奶和软性饮料,价目表是按当月市价来标注。 应门的男孩抱着一台游戏机,坐在柜台下玩得正高兴。谢秋歧的目光扫到收音机旁边立着的相框照片,年轻的夫妻抱着婴儿坐在旷野上。 女主角正挑了帘子从楼上下来,嘴里呼喊儿子去睡觉。她已经不似照片上年轻,打扮得像一管浮艳的霓虹灯,脚上穿一双红色塑料高跟凉鞋,指甲染成秋菊黄,左右手腕各一只夸张的假金镯。见了牧羊犬,她递上自卷烟。 “这是谢,新朋友,”牧羊犬用葡萄牙语介绍:“奥拉?姆瓦库,工厂主人。” 谢秋歧和她握手:“您好,你的裙子很漂亮。” 奥拉有点惊讶:“你会葡萄牙语?” “一点点,”谢秋歧回答:“我是澳门人,澳门曾经也是葡萄牙殖民地,多少学了一点。” “那你要学得更勤快些。”奥拉冲他眨眼:“在安哥拉,葡萄牙语很重要。” 谢秋歧谢过她的建议,看她去外面点货。 “‘姆瓦库’在安哥拉,尤其是在隆达地区是个大姓。追溯到17世纪,他们这个姓氏还出过一个国王。当时安哥拉还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隆达是个单独的小王国。后来家族虽然逐渐没落了,但贵族就是贵族,姓氏的尊荣是抹不掉的。奥拉的祖父曾经是一位战争英雄,听说奥拉风华正茂时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牧羊犬调侃道。 谢秋歧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葡萄牙语这么标准:“贵族沦落到开牛奶店?” “嘿,打了这么多年仗,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在这里能活下来的人,不会有弱者。 结了账他们从奥拉的牛奶店离开。牧羊犬开车往‘指挥官’的住所去。 “有些事情我要提前告诉你,免得进去之后坏了规矩。”牧羊犬开始解释:“指挥官的左眼受过伤,不要一直盯着他的左眼看。不要打探他的私事和家庭,他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就这两点,万一他发起飚来,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他们顺着县城走,夜里有萤火虫在树林逡巡,像一群点灯的矮人跑过。 远离人居后景致开始有所不同。田野是被认真打理过的,茄子藤和西红柿藤架子整齐而漂亮,垃圾消失不见了,露出干净、宽敞、平整的柏油路。风中落英,细细闻有冷冽的香气,回味是宜人的甜馥。白色大理石的房子遥遥站在尽头,宛如横卧的素衣女人。 一个白骨精的骷髅洞,布了个世外桃源的障眼法,真就把自己当成仙女了。谢秋歧冷笑着想。 他们来早了,佣人过来说指挥官还没醒,请他们等着。 到五点多,这位贵人终于迤迤然现身。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黑人,梳着辫子戴着左眼罩,长袍逶迤穿得像个埃及法王,翘起二郎腿露出脚上尖头绣花的拖鞋,怀里还抱一只金丝长毛大猫,倒真有点妖精的味道。哪怕他还没耍威风呢,这个初次印象已经非常深刻了。谢秋歧还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牧羊犬起身向他鞠躬行礼,他点点头态度很客气:“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牧羊犬把谢秋歧来过来:“谢谢您。我们不耽误您太多时间。这是谢,新一批的矿工,就是和那位郑克先生一起被送来的。他想和您谈谈。” 指挥官向谢秋歧伸了个手:“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谢秋歧回握:“您好。请您允许我和郑克离开安哥拉,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指挥官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他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谢秋歧:“你能来和我谈,而不是自己离开,我很高兴。你尊重我,这一点很重要。我这个人非常看重这一点。但是,谢先生,你要知道,你和郑克是很特殊的。他的叔叔,就是老郑先生,是花了价钱和条件让我‘照顾’你们的。我们之间有一份协议。如果我贸然让你们离开这里,我就对他言而无信了。” “他花了多少钱?用了什么条件?我也可以。” “我想你误会了,”指挥官微笑:“我已经和那位老郑先生达成了协议,我也没有意向改变这个协议。无论你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来,我想都不会比他的更好,不是吗?我还是希望你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工作。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想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谢秋歧说:“我不能回去,你的属下都想杀了我。” 指挥官耸耸肩膀:“那我爱莫能助。你得自己想办法。” 谢秋歧沉默片刻。只见指挥官低头逗弄了一下怀里的猫,那大猫本来睡着,给他逗醒了很不愉快,尾巴一甩从他身上跳下来,摇着屁股就走了。男人吩咐佣人将猫捉住,带下去。 “如果我能让奥拉?姆瓦库回到您的身边,她和她的孩子一起。您说呢?”谢秋歧突然说。 指挥官眼神一顿,仿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谢秋歧说:“姆瓦库女士的牛奶店里有一张她和你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你的眼睛还没有受伤。你们相爱过,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儿,我说的对吧?你从亚洲买来奴隶为你挖矿,然后将毛石给姆瓦库女士的工厂加工,你们还在合作,说明你们之间还有联系。但是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她不愿意回来,她是个刚烈的女人,而且是贵族,而你是平民。” 指挥官的脸色冷了下去:“谢先生,胡乱揣测别人的私生活是很不礼貌的。” “是因为打仗吧?”谢秋歧没在意他的话:“他们家原本是隆达地区的高门,因为战争,他们家被你们这些反政府武装军给拆没了,家道中落。而你这只猴子以为打跑了老虎就能自称为王。她对你有怨恨,因为你,族人才流离失所,她宁愿沦落成一个村妇也不愿意和你享受荣华富贵。这样勇敢的女人,谁不爱呢?” 牧羊犬觉得气氛不对,用力拉他的衣袖:“谢,不要说了。” 已经晚了。指挥官从沙发下抄起一把手枪对着谢秋歧的脑袋,喀拉就把保险栓拉开了。 “奥拉和我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指点点。” 谢秋歧异常冷静:“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故事。我只是在给一个条件。我让奥拉?姆瓦库回到你的身边。你放我和郑克离开安哥拉。” “我没有必要听你的条件。” “那就开枪杀了我。我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情,反正你也要杀我的,对吧?” 男人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只听谢秋歧说:“她还爱你,以她这样刚强的个性,如果不爱你就不会留着你的照片,更不会允许你们之间还有联系。她不爱了,她会撇得干干净净。我有办法让她回来,让你们一家人团聚。”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牧羊犬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个枪口,生怕上司一个怒极连同自己也一起杀了。这真是他见过最胆大包天的矿工。 蓦地,男人调转枪头收回了手枪:“你有什么办法让她回来?” 谢秋歧暗暗松气:“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只需要你的同意。” “老郑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商业合作伙伴,为了你,我需要和他毁约。我总要知道值不值得。”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星期之内,她会回到你身边。” 指挥官想了想,同意:“可以。只要你让奥拉回来,我就和郑士华毁约。” 谢秋歧站起来和他握手:“非常感谢您能见我。我一定说到做到。” “吃过早饭再走吧。”指挥官打量他:“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吃饭。” 他要先去洗漱。留下佣人带着牧羊犬和谢秋歧去餐厅。 牧羊犬心有余悸:“兄弟,你太厉害了。” 谢秋歧意思意思对他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捏着一把汗。 “你怎么知道是奥拉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万一是他玩腻了不想要那个女人了呢?或者是他们和平分手?你这样太冒险了。如果猜错了,他真的会杀了你。” “如果是这样,奥拉不会留着他们的照片。玩弄她的男人不值得她爱,她也不会留恋。她们家家徒四壁,电视买不起只能听收音,但是孩子手里拿着昂贵的游戏机,这不符合常理。游戏机是指挥官送的,他爱这个孩子,也爱这个女人。但奥拉是个贵族,她父亲还是战争英雄。他们家说不定非常厌恶这个反政府武装头子。”谢秋歧讽刺道:“就是个低俗狗血的爱情故事。” 牧羊犬低笑:“指挥官是真的很爱奥拉。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所以他才养了猫作为陪伴,这在非洲是很少见的。非洲有钱有权力的男人妻妾成群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指挥官不一样。” 谢秋歧并不关心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哦。” “那你说有办法能够让奥拉回到他身边,是什么办法?”牧羊犬很好奇。 谢秋歧淡淡地说:“还没想好。” “那你还答应他了?万一奥拉不回来,你知不知道他会连同我一起枪毙了!”牧羊犬跳脚。 谢秋歧不耐烦地说:“还有一个星期呢,着急什么。办法可以想。” 牧羊犬很不高兴地嘟囔:“真是的,早知道你应该和我商量商量的。这下可好了,我们这群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上呢。你别看他客客气气的样子,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吵得要命。谢秋歧只想捂耳朵:“闭嘴!” 几个小时前还在教谢秋歧非洲规矩的某人一个字不敢多吐,老老实实合上了嘴巴。 第9章 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回到矿区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郑克见到了人,撒手就从河里跑上来:“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谢秋歧问:“没有人为难你吧?” 郑克摇头。谢秋歧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有几块点心和两只鸡蛋,是从指挥官的早餐桌上“打包”回来的。他想着郑克一直吃不好身体会受不了,能加个餐哪怕不要点脸呢。 两人一前一后回防空洞休息。郑克见到牧羊犬没有为难,直觉有异——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俩不用干活了?” 谢秋歧简单说了个经过:“接下来送货的事情主要由我负责,但是你肯定不能跟我走,他们要留着你在手里以防我逃跑。如果我能够说服奥拉·姆瓦库回到指挥官身边,我们就能离开这个破地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把握好。” 郑克听得心惊胆战,又是暗杀又是谈判,鸡蛋也不吃了把油纸包还给谢秋歧:“你留着吃。” 谢秋歧好笑:“我吃过了。大少爷别嫌弃了,有的吃不错了。” 郑克的脸臊得红彤彤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秋歧懒得管他是什么意思。他一天一夜没睡,现在只想休息,往床上一倒恨不得昏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到郑克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秋歧皱了皱眉:“什么?” 郑克看他:“你可以自己跑的,昨天晚上你可以开着车自己走,不一定要带着我。” 说白了谢秋歧和他之间最多不过是一个雇佣关系,郑家给谢秋歧发工资,姓谢的拿钱干活。但现在郑家发不出工资了,谢秋歧没有必要背着郑克这么个包袱在身上。 郑克震惊,真的有人豁出性命、放逃生机会也不会扔掉自己么?换了他,他还真的说不好会怎么选择,要知道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但是谢秋歧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逃走。 “我现在不是个少爷了,”郑克艰涩地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定熬不过三个月不知道得个什么感染病就会死掉。就算……就算我真的能从这里出去,要从郑士华手上拿回爸爸的东西,可能性也很小。你对我好,是没有意义的,也不会有好处的,你明白吗?” 谢秋歧被他唠叨醒了,憋着一股气。 郑克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厉害,你在哪里都可以生存下来,你从这里出去了可以去任何别的地方,再换个工作、换个身份,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从前做什么的,你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 “郑克,”谢秋歧打断他:“我想睡觉。” 郑克一个激灵,脸更红了:“对不起,你睡吧,睡吧,我……我不打扰你了……” 他慌慌张张就去给谢秋歧盖被子,心里还是愧疚。 谢秋歧闭着眼背对他,说:“不要想太多,我们都会出去的。” 郑克鼻头一酸。他等到谢秋歧睡着,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拎着谢秋歧的衣服往外走。 点心不吃了,和送饭女人换了一桶水。他看见人家小台子上放着针线包,战战兢兢挪过去,趁着女人打水的时候顺手拿过来踹在腰后,拎着水桶佯装大方地走出来。 第一次偷东西的感觉既刺激又紧张,他体会到做了坏事的兴奋感,心脏砰砰跳,回到防空洞还捧着那个针线包像是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谢秋歧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郑少爷坐在角落里认认真真给他补衣服,他眼皮子一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常青藤高材生不至于连个针线都搞不懂,但是输在缺乏实操经验,穿针孔就穿了起码十五分钟,衣服缝得皱皱巴巴一块儿紧一块儿松,整口麻布袋子似的。 偏偏郑克在油灯下补衣服那表情特别专注特别虔诚,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两个星期的非洲生活把原来面如敷粉的“小少爷”洗掉了,露出晒得健康深沉的皮肤,瘦也的确瘦,艰苦的劳动培养出了自然的肌肉线条,谢秋歧才发现这个孩子面相是英俊的,眼里有神而坚定。 能让澳门珠宝集团的金枝玉叶给自己补衣服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吧。 “哪儿来的针线?”他撑起脑袋懒洋洋打哈欠。 郑克全科拿A+都没这么炫耀过:“我偷的!” 哎呦,长本事了。谢秋歧笑了:“偷个东西这么开心呀?” 郑克很不好意思:“我想给你把衣服补好,补得不怎么样……” 谢秋歧勾勾手指头:“拿过来看看。” 小少爷期期艾艾把衣服拿过去。谢秋歧挺满意。他昨晚和两个士兵厮杀一场,衣服磨破了不少,左边袖子撕了个大口子,整片袖子快掉了。他本来就只有一套衣服,再这样坏下去,恐怕就得裸体干活了。他还不想体验一把穿草裙的原始生活。 “不错。”谢秋歧表扬他:“针线包留着吧,以后还有用的。” 郑克指着水桶:“给你打了一桶水,你洗个澡吧,伤口也清洗一下,不要感染了……” 非洲用水紧张,他们到这里来之后就没洗过澡,也没奢望过有这个待遇。 谢秋歧知道这桶水恐怕是偷不来的,心里有点触动,脱了衣服抓着汗巾就去洗澡。 郑克手里还抓着谢秋歧的一只裤脚,突然见到他脱衣服,暗暗屏息。 谢秋歧太瘦了,就剩下一把骨头,皮肤也粗,这是名副其实的渔民,从没过过好日子。男人这个年纪还这么瘦就不好看了,容易脱相。 郑克看得五味陈杂,如果这个人能有点真正高兴快乐的时候,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他也愿意尽全力来实现。 看不下去了,继续埋头补衣服,裤脚补好了,他把上头的泥灰掸了掸给谢秋歧穿。 谢秋歧完全不知道小少爷的心思:“姆瓦库这个姓氏你知道什么?” 郑克想了想:“好像是个挺有名的姓氏,在安哥拉以前还出过皇帝之类的。” “奥拉不愿意回到指挥官的身边,恐怕还有她家里人的意思。贵族看不上平民是肯定的,一个靠发战争财混出来的瘪三,说白了就是地痞混混,她的家族肯定会阻止他们在一起。” “真是个瘪三奥拉就不会爱上他了,说明这个人本身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也可能只是眼瞎。” 郑克好笑,不知道为什么,谢秋歧提到爱情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充满戏谑和嘲弄。 “你不觉得他们特别可惜么?”小少爷有点同情奥拉:“她可能一时冲动爱上指挥官,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还爱着他,就不只是激情了吧?总有点别的东西在里面吧。” 谢秋歧挑眉:“你觉得这个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贩卖奴隶、非法采矿、盗窃国家财产、鼓吹战争、杀人如麻,无数家庭因为他流离失所,国家失去享受和平的机会,这还不够?还是他恶事做尽但是只要对一个女人好,就应该被爱?狗屁的爱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激动。”郑克放低声音。 谢秋歧仿佛察觉到自己失态:“我不关心他们爱不爱,只要能出去,随他们爱不爱。” 郑克觉得这件事可能触及了谢秋歧的过往。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谢秋歧,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谢秋歧闭了闭眼睛:“有过。” “她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吗?” “嗯。” “她做了什么?” 谢秋歧不接话。郑克以为他不想说,也不敢逼他。 长时间的沉默开始让郑克后悔问这个问题,他想道歉,刚开口却听谢秋歧说—— “我爱过一个男的,他骗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他会对我好。人家半劝半泼冷水,哪有富二代和服务生在一起的,又不是演电视剧。我也不相信,最后果然吃亏了,还要坐牢。其实他对谁都一样,只是我比较好骗而已。” 郑克很惊讶:“所以你坐牢是被那个人害的。” “算是吧。如果不是因为阿立,我要在里面呆十五年。十五年,出来了人只能是废了。” “后来还去找过他吗?” “打听过,因为借的高利贷数额太大追杀的人太多想躲出国去,不知道后来成功没有。总之人消失了,应该也过得不怎么样吧。” 郑克露出一个阴暗的表情:“这种人真他妈该死。” 他很少说脏话,教养是好的。 谢秋歧莞尔:“少爷,下次有个人告诉你,他对全世界都不好但是只对你好,你就叫他滚蛋。大概率不会有这种人。他对人真诚,对你也真诚,他能为别人担心,也会为你担心。除非你是他娘老子,他对你好那是天经地义。” 郑克低着眼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私事。” 谢秋歧摇头自嘲:“年轻嘛,都是傻了吧唧的。” “我不觉得傻。”郑克说:“不论那个人值不值得爱,你爱他这件事都不傻。我觉得很美好,爱一个人本身就是很美好的。至于这个人他到底好不好,那是他的问题,是他骗了你,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是好骗,你只是更愿意相信人好的那一面。” 他嫉妒地想,能让谢秋歧这样的人爱上,是多幸运的一件事。他不过是前东家留下的一个包袱,谢秋歧尚且为了他放弃逃生,要是他是谢秋歧的爱人,谢秋歧恐怕真的会为他做傻事。 以前郑克觉得,像是谢秋歧这样的人好像不需要爱情,他太强大、太独立,一个人就能撑起整个世界似的,爱情这种柔软的东西和谢秋歧放在一起有点不搭。他好像也从来没听谢秋歧谈起过男人女人这种话题,慢慢的他就把这件事和谢秋歧割裂开来了。 原来谢秋歧也会爱上一个人,他也会对一个人温柔微笑、拥抱亲吻、缱绻缠绵。他会不计目的地对那个人好、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把自己的未来和那个人规划在一起。 郑少爷越想越激动,拉着谢秋歧的手:“你放心。我……我虽然没有你厉害,但是我会学的,只要你肯带着我。我会努力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到时候你身边也可以多一个人帮衬。” 谢秋歧对他要求其实没那么高:“少爷太抬举我了,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你别把我当少爷!”郑克气鼓鼓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帮你的。” 谢秋歧莞尔,摸摸他的头。 郑克以为他又在哄人,只听他说:“好,我相信你。” 这话是真心说的。谢秋歧本来以为郑克在这里坚持不过三天,到底是少爷,娇贵惯了突然被卖到这种地方,能坚持三天很不错了。没想到郑克一声不吭真的熬到现在,他就觉得这孩子还不错,能吃苦,不怨天尤人。 他看得出郑克有潜力,所以也心甘情愿一路把他保下来。段立的遗愿是一方面,郑克自己争气也是事实。如果郑克真的能顺利长起来,也不算枉费他吃这一番苦。 第10章 你要造反? “你打算怎么说服奥拉?姆瓦库?” 郑克问。 谢秋歧提起这件事就烦躁,他是非常不愿意搅合到别人的私事里的,尤其是这种感情纠葛:“她有个孩子,总要为孩子的将来打算。指挥官那里物质条件好,对孩子将来也好。总不能一直在牛奶店里当帮工,去念大学才是正道。” “如果她能这么想,也不至于到今天还不低这个头。她没有,说明她有别的考虑。” “你想说什么?” “这个孩子说不定是一个筹码呢。” 谢秋歧皱眉,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郑克解释:“奥拉为什么能维持独立这么些年?就因为她不愿意回去?难道指挥官也因为她说一句不愿意就甘心放她在外面?这位城府深、手段高,一旦孩子落到他手里,他肯定会利用孩子胁迫奥拉回去。为人母最大的软肋被控制,奥拉就算有再多情绪,也会为了孩子妥协。” 所以谢秋歧用孩子去劝说奥拉,必然失败。 这不是一对普通夫妻,他们之间横着巨大的财富和权力,他们的矛盾也不是寻常家务事。郑克是豪门出身,对里面的道道比谢秋歧清楚—— “你看我妈,纽约大学双博士、精算师、华尔街的风控经理,年轻时候也是很潇洒的。但我出生之后,家里有两个孩子,我奶奶就逼着她辞职回家带孩子,我妈闹得很凶呐。最后为了让她妥协,我爸把房子、股票、基金……都给了她管,包括工资卡。” 一个女人要独立,付出的代价往往比男人大。老人孩子、家族责任无一不是负担。 但反过来想,既然只需要奥拉妥协,那么诱拐孩子交给指挥官,也是一条计策。反正奥拉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回去并不重要。 谢秋歧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个想法。他有点敬佩奥拉,一个女人傲骨铮铮是难得的,他不想看到她弯腰,再说孩子何其无辜。 这种缺德事他做不来。 郑克的思路也绕过了这条道:“打仗让指挥官发了财,从泥腿小子摇身变成了一方地主,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其实就是姆瓦库家的。奥拉等于爱上了一个洗劫她家的强盗,钱和权力都被夺走了,肯定有怨恨。要让她回心转意,只能把权力和筹码还给她,不然她不会有安全感的。” “指挥官不可能给她筹码,他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江山……” “为什么一定要让指挥官给她?” 谢秋歧一愣。 郑克转了张表情,压低声音:“她要的是矿和钱,至于是谁给她的,有什么关系吗?我们给她不是也一样可以吗?”他顿了顿:“我们把这个矿区拿下来,送给奥拉当见面礼,她骗指挥官两张船票送我们走。这个交易对她来说很划算吧?” “你要造反?如果指挥官知道丢了矿,怎么可能允许我们出去?” “等他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坐船走了。” “造反了她和指挥官更不能冰释前嫌。” “继续维持现状也不可能修复他们的关系。他们都不满足现状,只有打破现状才能给一个机会让他们重新衡量这段关系。” 不给奥拉一点真东西,她不会甘心。指挥官又不可能主动分权,那就只能谢秋歧他们帮她去夺取。等造反成功,指挥官见到木已成舟,或许会做出适当让步。 现在关键问题就只有一个—— 奥拉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一切推测都只是谢秋歧和郑克的猜想。奥拉有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还不知道。造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奥拉不愿意冒险,或者没有那么贪心,这就是个死局。再坏一点,她转头去向指挥官告状,谢秋歧和郑克的下场会很惨。 这是个赌局,赌的是奥拉·姆瓦库的野心。 谢秋歧决定先去试探试探。牧羊犬得到了指挥官的首肯,将送货的主要责任交给了他。仍然会有两名士兵跟着去牛奶店,要找到机会和奥拉单独谈话,又不能让士兵知道,也是一个考验。 好在没有再出现士兵袭击事件。牧羊犬迅速清理掉了一批有藏匿行为的士兵,新人进来后对情况还不如谢秋歧熟悉,反倒给了谢秋歧很大的自主权。 “她同意了。”回来的谢秋歧如释重负。 郑克双眼一亮:“太好了,我果然猜对了。” 谢秋歧也高兴。郑克让他欣慰。 “我说了,我能帮上你的。”郑克拉着他的手有点讨糖吃的意思。 谢秋歧摸摸他的发顶。 小少爷开心了,喜滋滋晃着脑袋,恨不得钻进他怀里磨蹭两下。 “别开心得那么早,她这摊子事儿可大了。”谢秋歧说:“指挥官迟早会知道是她背后搞鬼,夫妻俩之间恐怕要爆发一次,她自己也想得很明白。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独立做生意。” 郑克点头:“是个有魄力的女人。” “在隆达,要脱离指挥官单干不是有一个自己的矿区就能完事的。造反后,这对夫妻会坐下来谈判,如果指挥官愿意退让那当然好,如果不愿意退让、授予她经营权,她做好了准备动用武力,逼他分权。但她人手不足,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帮忙。打完了仗,她会光明正大地送我们离开非洲。” 谢秋歧想想就头疼,真打起来不是开玩笑。 郑克比较乐观:“看来她筹谋造反也有一段时间,是有胜算的几率才会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 “计划是这样,奥拉过两天先联系指挥官,帮我们尽量拖延多一些时间。”谢秋歧说:“后天晚上我会再去一趟牛奶店,详细和她商议造反的事情。她会帮我们。” 他们需要武器、周全的策略和人手。指挥官的这些士兵不乏训练有素之辈,仅靠矿工们手里的铁锹木棍肯定搞不掂。牧羊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家伙看上去对谢秋歧态度有所好转,但是谁也不好说他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秋歧自己还有个私心,他想把所有矿工都救出去——不只是把他们放出矿区,他想带着这些人全部离开非洲。矿工们将是这次造反的重要帮手,造反成功后离开非洲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但指挥官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解放所有人的,奥拉答应他,只要她拿到权力,这些非法奴隶她愿意放走。 “矿工们的情绪很压抑,我们在这里呆了三个星期,已经陆续有五个人自杀,只需要契机合适矿工就会爆发。”在谢秋歧眼里,这是个好机会,“我的初步计划是星期六动手,牧羊犬白天不在,要去指挥官那里汇报工作。你的人可以先上山埋伏在树林里,我们里应外合把矿区拿下,等牧羊犬回来,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奥拉挑开窗帘看了看四下,她将两个士兵打发去点货:“这里说话不安全,你跟我来。” 他们从后门离开牛奶店,取院子东侧一条巷子往里走十分钟,有一间门口挂蒜的民居。 进门后厨房角落里摆一只破口水缸,奥拉把水缸移开,露出带拉拴的地板砖。谢秋歧看得暗暗称奇,像是拍电影。 地下才是工厂,里头一股子臭皮鞋味,机械声嘤嘤嗡嗡割耳朵。地方倒是大,一眼望不到头,像间井然有序的课室,每人一张小桌子、一只粗灯管,工人埋头用切割机切割送来的钻石。 那架切割机也长得有趣,像旧式的唱片机,一只中心带洞的圆盘,工人将钻石固定在夹子上,放在高速转动的圆盘中锯切。矿石在切割中溅出炽盛细长的光尾。 谢秋歧看得入神。奥拉知道他没看过—— “这里都是最好的师傅,他们先选出原石,然后在钻坯上划线标记,切割师就知道应该怎么切了——别小看这一步,很重要——既要尽可能保持最大的克拉数,又要把钻坯里的杂质去除,不容易的。” “那个像唱片一样的圆片是什么?” “它叫切割片,也叫锯片。大部分的钻石都是用锯切的方式切割的。听说美国和俄罗斯已经用上了激光切割技术,那玩意儿不仅精确,还可以防止钻裂。因为锯片转速极快,再把钻石放在上面磨,产生的温度是很高的,一些钻石可能会因为高温产生钻裂,最坏的情况就是没法再卖了。不过,我们大概还有几百年才有钱买一台激光切割仪吧。” “不是只有金刚石才能切割金刚石么?金属片切得动?” “锯片表面会涂钻石粉,相当于还是钻石切钻石。” “市面上卖的那些号称多少个切割面就是这么切的?” “那是下一步了,要送到车床上去。我们这里做不了。我们只负责锯开钻石,然后就送出非洲到各国的钻石工厂去。他们会做成型和抛光,然后检验分级。最后放到发亮的橱窗里。” 谢秋歧注意到这些工人大部分都不是年轻人,有许多中年人和妇女,可能是因为这项工作需要一定的技术和经验。按理说这样的工作也算得上技术工种、半个脑力劳动者,至少要比面朝黄土的矿工强,但在非洲这个地方,说不定切一个月钻石也就顶个温饱。 没有钱、没有技术,只有原石和粗加工,保证赚钱的只有地主。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是不愿意投入技术,就越无法进行精加工产生附加值,就会越来越穷。 “这些工人不会也是你们买来的奴隶吧?”谢秋歧玩笑道。 奥拉挑眉:“你觉得这种工作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就能干的吗?” 谢秋歧一哂:“我只是看到有几个不太像本地人。” “有些人是来到非洲找工作的。如果他会干活,我们也会录用。”她特地用了“录用”这个词,显得这份工作合法正规:“安哥拉这几年跑来很多外地人,亚洲人居多,都是打着做钻石生意的念头过来的。最初来的那几批能赚点,现在来的已经捞不着油水了,只能打工。” 谢秋歧倒是知道不少人跑到非洲赚钱,不光是淘金挖矿,卖摩托车、卖手机、修铁路、搞房地产……五花八门。他在游轮上还碰过一个在南非卖摩托车发财的老板,直言非洲做生意苦。 两人往课室深处走,从锯切线走到标记线。中途不断有工人往来两条流水线运送原石。 奥拉这时候把话题转回原来的主题—— “星期六那天的事情,我认为还需要一个更加详细的行动方案。你们一旦开始动手了要有个信号,我们的人才能配合好。另外,你需要多少武器也要告诉我。我们可以带一些。我认为动静不能闹得太大,最好速战速决。” 谢秋歧赞同:“我们当中有个工程师,他会爆破。每到要引水改道的时候,那些士兵也只能按照他的计划去做,我们打算……” 他才说到重点,突然从暗处走过来一个工人往他身上扑。 他吓了一跳,本能将人踢开,奥拉立刻喝令下属把那个工人拉开。 事发突然,谢秋歧甚至没看清楚“袭击者”长什么样子。等人被拉开了,接着昏沉的光线他才定下神去看。这人瘦得像吸毒,满脸胡渣污渍,被按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嘶吼—— “小秋!小秋是你吗!我是乔波啊!” 第11章 旧情难再续 谢秋歧是真的没想到还能遇到胡乔波。 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 “唔!别打……呕……唔……” 谢秋歧哪里管他求饶,照着肚子一脚踹上去,还嫌不够解气,拳头往脸上招呼,被奥拉扯开了。 “他是我的员工,谢先生,你无权打他。”奥拉提醒。 谢秋歧像看一条狗:“那你最好尽早解雇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他是个骗子,一个惯骗,会盗用别人的身份证去借高利贷,然后自己拿钱开溜。别到时候你的心血被他玩破产了,你才来埋怨我没有提醒你。” 奥拉脸色一变,皱眉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胡乔波。 胡乔波听不懂葡萄牙语,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还腆着脸地向谢秋歧哭—— “小秋,你听我解释,我不想这样的。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 谢秋歧抓起一只抹布塞进嘴里,让他闭嘴。 “你认识他,他骗过你吗?他是经熟人介绍来这里工作,有人替他担保。”奥拉说。 这算是家丑外扬了,谢秋歧只觉得丢脸:“我们曾经是恋人。” 奥拉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情。她先吩咐人把胡乔波拉下去关好,然后取来胡乔波的护照及身份证件交给谢秋歧确认。 谢秋歧揣着那本护照五味陈杂。他知道胡乔波在国内混不下去,也知道这个人想出国,但是没想到会跑到非洲来,还是安哥拉这种动荡的国家。看来姓胡的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是怎么到你这里来工作的?”谢秋歧问。 奥拉点了根烟:“他原本想在罗安达的码头找一份工作,因为语言不通又是非法劳工没人愿意录用他,还差点被移民局的人抓到。后来他花了钱找黑中介,经过我的朋友介绍到这里来。也就是半年前的事情吧,我见他头脑还算伶俐,手脚也利索,就把他留下来了。” 谢秋歧把护照还给她:“怎么处置是你的权利,我只是提个醒,他不是什么老实人。” “既然如此,我会让人把他扔出去,不允许他在这一带再找工作。在隆达,他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奥拉果断地说:“我这里,不会留下这种品性不端的人。” 谢秋歧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与胡乔波的重逢上,后面与奥拉的讨论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奥拉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在工厂门口告别的时候,奥拉的儿子抱着枕头找来。男孩鼻子和嘴巴与他父亲十分相像,奥拉将他抱起来,让他亲吻谢秋歧的脸颊作为问候礼。谢秋歧因为这个善意的吻嘴角微扬。 “作为过来人,我也给你一个提醒。”奥拉眼里都是孩子,“旧情难再续,惜取眼前人。” 她有孩子,可他哪有什么眼前人呢?谢秋歧苦笑:“谢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他带着士兵上车返程。 刚拐出路口正遇上被扔出来的胡乔波,黑漆漆一道背影,野鬼似的,可怜做鬼也赶不上个富贵鬼的命。见到谢秋歧在车上,他不顾性命地扒住车门,迫使士兵把车窗摇下来。两个士兵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寻短见。 谢秋歧怒气腾腾地开门:“你想干嘛?” 胡乔波咕咚一声跪下来扯着他的裤脚:“小秋,你杀了我吧。我算赎罪了。” 谢秋歧当场翻了个白眼:“滚!” 姓胡的哭得涕泗横流:“小秋,你不能不管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小秋……” “你他妈有脸说这种话?”谢秋歧气极:“我被讨债的追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警察拷走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活不下去是因为谁?我落到这个地方是因为谁?让我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我犯不着我告诉你!胡乔波,你他妈下半辈子最好生不如死!” 他摔上车门一脚油门直冲出去,也不管会不会撞上人。两个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要命地开车。卡车掀起尘障,将姓胡的甩在了后面。 谢秋歧不用往后看也知道人死不了。他太了解胡乔波了,明明白白一个混混,不仅贪而且鬼精,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无人能敌。谁都不要想从他手里分出一点好处去,装傻扮可怜更是拿手好戏,偏偏那张脸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仗着皮厚中空,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这种人,别说自杀了,一根小拇指都恨不得护得好好的。他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流氓哲学的极致践行者,你和他讲“舍生取义”,他只会当笑话听。 其实在认识谢秋歧的时候,胡乔波这个人混得算不错的,有点小钱,富二代装得有模有样,哄得一群少爷小姐真把他当个朋友。如果不是最后的动作着急了点,或许还能骗得更大。谢秋歧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借钱是为了玩杠杆,以为能一夜暴富,结果血本无归。他不是因为生死攸关的要紧事缺钱才去骗,也没有隐忧,就是纯粹贪,总想搞个大的,总想绕点近道走走。 这种人就不是那块踏实过日子的料,哪怕他沦落到非洲来,不见得就会老老实实打工,要是周围人没点心眼,没准又被他忽悠到钱了。 谢秋歧只觉得晦气,连带着整一天的心情都不好。 回到矿区也是看哪都不顺眼,郑克吃饭咀嚼声音大一点他把人家劈头盖脸骂一顿,骂得小少爷脸色惨淡,委委屈屈不敢靠近他,睡觉都往他身边挪开两寸。谢秋歧也知道有点失态,他脑袋里总有一张胡乔波的脸,就像一口浓痰卡在咽喉里,吐不出来,咽下去又恶心。 郑克干脆问他:“是不是谈得不顺利?奥拉为难你了吗?都说什么了?” “和这事儿没关系。”谢秋歧一边换灯油一边说。 “你心里有事,别瞒着我。”郑克很严肃。 谢秋歧也没想刻意隐瞒:“见着老情人了。” 郑克瞠目结舌,给他多少想象力也猜不出这种剧情。 “你别看我,我也没想到。”谢秋歧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 郑克抿心情往下沉:“那你们……” 谢秋歧打断:“没有‘我们’。只有‘我’,我让他滚了。” 郑克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又替自己悲哀。 谢秋歧反倒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你又不认识他,你苦着个脸干嘛?” 郑克不敢让他知道自己一肚子酸水:“我担心他知道你也在这儿,又打你的主意。要不下次送货就换个人去吧?少一次也没关系。” “他以后不会出现了。”谢秋歧现在不想说这个:“说正事,我们要和老刑合计合计爆破的细节了。奥拉同意了我们的造反方案,但他们的人数和携带武器都有限,所以我们要好好把握。” 正事要紧,郑克开始在棉被上画示意图:“按照你的主意,刑大哥早上和我研究了一下具体操作。我们会在爆破点和安全区同时埋上炸药。当然,安全区埋炸药的事情只有我、你和刑大哥知道。第一次爆破的时候,我们会把部分炸药的引线浸湿,造成爆破不完全,士兵就会让矿工去检查炸药,他们只会呆在安全区的位置,不会愿意冒险。等矿工全部离开安全区之后再引爆安全区的炸药。” 他高兴地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砰——我们就自由了!” 谢秋歧喜欢他的活泼劲儿,心情也不自觉明朗:“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对我们来说成功的几率才越大,所以先不要告诉其他矿工。奥拉的人会以第二声爆炸为信号,他们主要解决防空洞驻守的那些士兵,以免有漏网之鱼逃出去送消息。我们自己必须把矿区的士兵解决掉。” “武器少其实不是太大问题,士兵手里的枪我们可以抢过来用,防空洞被控制后,他们还有枪放在那里,也可以用。”郑克说:“按照以往的情况,牧羊犬从山下回来之后,会先在防空洞停好车再去矿区,我们要埋伏在防空洞附近,他一出现就要把他拿下。” “不仅是牧羊犬和士兵,矿工也要提防。” “刑大哥会负责看着牧羊犬和士兵,到时候我可以负责看顾矿工。” “等矿区拿到手了,就把他们送到大使馆去,大使馆会负责遣送他们回国。” “奥拉真的愿意放这些矿工走吗?她会不会临时反悔?” 这件事谢秋歧和奥拉单独拎出来谈过—— “放心,她现在很需要我们,如果她临时反悔,后面的事情我们也不会帮她。” “后面的事情?你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谢秋歧挑眉:“她有钻石要走私到美国去。这是非法开采出来的钻石,不能够按照国内的正规渠道流通出去,必须先把钻石运到邻国纳米比亚,再从纳米比亚去美国。我们要替她走这一趟,这是她放走所有矿工的条件。” “还要给她带一车钻石去美国吗?” “不用一车,只有一颗。” “一颗?” 谢秋歧大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圆:“一颗307克拉的金色钻石,价值至少3000万美金。” 郑克只觉得血液哗啦啦往头顶上涌,浑身燥热:“我的老天爷。” 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这么大的钻石是在什么时候了。哪怕出身钻石世家,克拉数超过一百的彩色钻石也不常见。 谢秋歧压低了声音:“把这颗钻石运到美国,交给下家,我们可以分到15万美金。这是佣金,谈好了的。也不算亏吧?到了纳米比亚,会有接头人给我们假护照,就不坐什么船了,头等舱直飞美国。不是比在海上晃荡三十几个小时好多了?” 15万美金要是放在两个月前,郑克可能完全不当一回事。他18岁生日那年,郑家给他在路易十三办派对,光开酒就花掉上百万,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小项,15万还不够他郑少爷开一箱香槟。 但现在郑克觉得能有15万已经是很不错的数字了,他甚至想念飞机头等舱里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毕业典礼从美国回澳门的那套西装,衬衣已经泡成麻黄,昂贵的西裤永远湿嗒嗒的,阴冷的防空洞晾一晚上未必干,第二天很快又湿个透。他将近三十天没有换过内裤,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死的时候,他能穿一条名牌内裤来维持体面。 体面,这个词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郑克脑袋里。他完全把这件事抛弃了。 有时候他看看河面倒映着的自己的那张脸,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后来他也不看了,他想,我只有把自己完全抛弃,才能从这种窘迫的局面中活下来。 “郑少爷”已经死了,他为了维护父母的财产和家族的尊严死在了叔叔的办公室里。现在这个饥肠辘辘的矿工只是一个名字刚好也叫郑克的人,是一个全新的人。 只有这样想,他才能阻止自己不裹上棉被、放倒油灯来个了断。他才能觉得自己不可怜。 “先去美国也好,我在美国有同学和朋友,他们能帮上忙。现在回了澳门也是找死。”郑克低声说。 谢秋歧也是这么想的:“这段时间你也很辛苦,再坚持几天。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这也是老生常谈了。 郑克耷拉着脑袋,把额头靠在谢秋歧肩膀上,努力地嗅了一口。他想,管他呢,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好也好,坏也好,都无所谓。他甚至已经开始担心,如果真的从非洲出去了,谢秋歧得到了自由,会不会和他分道扬镳?那他一个人在外头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谢秋歧才能把注意力稍微放在他身上一点?什么时候他才能让谢秋歧看到他? (罗安达:安哥拉首都 钻石走私:1998年,联合国为了对安哥拉反政府武装实施金融制裁,通过决议禁止从安哥拉直接出口没有政府颁发证书的钻石。为了继续牟取暴利,走私犯只能先将钻石运到没有禁令的邻国纳米比亚,再从纳米比亚流通出去。该项禁令至今没有解除。) 第12章 杀他个天地干净 星期五的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 郑克睁眼对着墙壁上的日期刻线发愣,这是他们到非洲来的第31天,整一个月。 一向心宽的郑少爷知道今晚肯定要失眠了。他一转身,谢秋歧也没睡。两个人的视线相交,郑克在被子底下悄悄地牵着他的手,还是凉冰冰的,这不正常。 “你怕不怕?”郑克第一次这么问谢秋歧。 谢秋歧没吱声。 郑克笑了:“我一直都以为,你胆子特别大,什么都不怕。被郑士华抓住也好,关在集装箱里也好,挖矿、送货、谈判……你好像无所不惧。原来你也会害怕的,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我也是人,当然会害怕。”谢秋歧淡淡地说。 郑克把自己的棉被搭到他的棉被上,两床被子通成一个筒。好像这样,他说出来的话就不会还没到谢秋歧的被窝里就已经冷了—— “如果出去了,你想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摆脱了所有这些事情,自由了以后……” “还没想好。”谢秋歧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 他是真的还没想。他习惯了走一步过一步的人生,明明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却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个。 “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吗?以前有没有愿望?” “我曾经想过攒够了钱,买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周游世界。不够钱了就随便找个码头当个船工,攒够钱再走。是不是挺没有出息的?” “很浪漫。我大学的时候想去当职业电竞选手,电竞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意思?” “电子竞技,就是打游戏。国内还没开始发展,美国已经很成熟了。我还是俱乐部会员。” “有钱赚吗?” “有奖金。世界级的比赛,比如WCG冠军能有一百万美金。” 谢秋歧第一次听说打游戏能赚这么多钱:“你去参加比赛了?” 郑克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爸觉得玩物丧志,差点停了我的生活费。” 谢秋歧笑了:“我小时候看金庸,也被我妈说精神鸦片。” 郑克没看过金庸。他从高中就在美国上学,他看托尔金、阿西莫夫、丹布朗。那会儿美国高中生都爱看这些,金庸对他而言有点老了,像个历史人物的名字。 不过谢秋歧的确比他大了六岁,三年一条沟的话,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两次年龄隔断。他们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交际圈、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本应该是两种人生。 “如果,我是说如果,”郑克做了个吞咽动作:“回到澳门、把郑士华扳倒、拿回公司控制权,你愿不愿意继续……继续留在郑家?”愿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他想问。 谢秋歧反问:“你想我留下来?” 郑克用力点头:“除了你,我不放心其他人。” 谢秋歧开玩笑:“那得加钱。原来的工资肯定不够。” 钱是小事。郑克豪气地说:“当个合伙人,拿分红,躺着数钱。” 谢秋歧当他是少年赤诚。郑克现在觉得他不可或缺,就像皇帝打江山的时候觉得少了兄弟等于断了手足。等到他坐上了龙椅,未必还这么想。只不过,能有过这份赤诚也是好的。 郑克还想说什么,外头隐约有脚步声。紧接着铁索滑动起来。 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谢秋歧支起身体说:“走吧。先把第一关拿下。” 去矿区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昏天积云,背后藏着刀,月亮的锋芒只露出一顶尖尖角来,像戴帽子的刽子手。这把刀吊在头顶很久了,只等吉时一到,便要从天而落,豪屠饮血,杀他个天地干净。 刑知非推着单轮小车,里头是爆破的炸药,主要是乳化油炸药和硝油炸药,前头一种是特用于水中爆破的一种炸药,主要成分是硝酸铵、硝酸钠和高氯酸钠,因为威力小并且具有一定抗水性,非常适合露天水面矿区的爆破。但为了控制成本,不可能买足够的乳化油炸药,低端的硝油炸药是一个替代,效果差不多,坏在不防水。 士兵和矿工全都事先挪到了安全区。湿雾洇洇的河岸,恨不得抓着空气拧一把也能拧出水来。谢秋歧从脚下抓了一捧红泥,用葡萄牙语问一个士兵—— “你们真的相信,是因为祖先的血染红了泥土,所以这里的土地是红色的吗?” 那是新来的士兵,恐怕还未成年。他不耐烦地避开,专心地抽烟。那气味不是尼古丁,谢秋歧闻得出来。他笑了笑,看着泥沙从指间漏下。 刑知非和助手吭哧吭哧跑回来,手里捏着引爆器:“有谁想玩玩么?” 一个士兵跃跃欲试,刑知非把引爆器递给他。 倒数开始—— “10、9、8、7、6、5、4、3——2——1——” 爆炸声像隔着被窝拍气球,闷得很,不爽快。光听声音也知道效果不会好。空气里一阵化学物质的臭味和硝烟味,只见爆炸区一朵黄澄澄的蘑菇烟腾空而起,谢秋歧被空气中的颗粒物呛到,连咳了两声,硝酸铵刺激地让人作呕。 刑知非爬起来去看,很快回来报告—— “长官,没有成功,可能是硝油炸药湿了,我们可能需要再进行一次爆破。” 为首年长的士兵显得很生气—— “为什么炸药会湿?它们是刚买的。” “天气本来就很潮湿,也可能是因为土地里的水分太高,把炸药浸湿了。您知道,外面只有一层纸包,是防不了水的。”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成功!你想办法!” “是是是,您和其他长官呆在安全区就好,为了保证安全,请多派几位人手帮我重新填埋。” 年长士兵挥手:“你们!所有人能帮忙的就去帮忙吧。别呆在这里偷懒,不要以为这就是你们休息的时候了。” 他把所有矿工都赶到爆破点去,一些矿工因为害怕迟迟不动。刑知非再三劝说才把人带走。 爆破后的地面红泥外翻,零星的碎片随处可见。谢秋歧挖出一只没有成功爆炸的纸包。郑克瞪着他说你干什么,万一炸了怎么办?他摇摇头往怀里揣。 刑知非确认了所有矿工都已经离开安全区,给谢秋歧递眼神,他的袖口里面露出另外一只引爆器。 那是安全区的炸药引爆器。 谢秋歧不作声,做了个深呼吸,拿过来猛地把那个红点按下去—— 第二声爆炸响了。 火光一瞬间把天也炸个全白。谢秋歧感觉到脚下的泥地在震动,他和郑克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身体冲出去的。从爆炸点到安全区不到五十米的距离,穿越缭绕的烟火,他见到矿工吓得乱窜,以为爆炸是在身边,有人被踩倒了,身上不知道碾过去多少只脚,他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硝烟味更浓了,那股久久不能消散的味道仿佛是从两个月前破旧的出租屋里传出来,和子弹射出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断有颗粒物打在脸上,或者混进眼睛里,谢秋歧不得不眯着眼,半途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本能地低头去看,一只被炸段了半截的手臂滚在旁边。 郑克吓得脸白,看鬼一样看着僵硬流血的五只手指,仿佛随时这只手会爬过来。 “快走!”刑知非在后面喊了一声。 谢秋歧一个激灵,拔腿继续往前。郑克和他牵着彼此,他们在地上找到了一把长枪,是士兵落下的,谢秋歧捡了起来,抓着继续去找更多的尸体。 安全点简直是个尸坑,死人像垃圾堆在空地上,血水渗入埋着钻石的泥土。有的士兵被炸掉半张脸,有的抱着自己被炸开的肚子,肠子搂不住从手里掉了出去,谢秋歧甚至见到一颗掉出来的眼珠子,眼瞳圆滚滚看着他。他端着枪不敢动,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士兵。 郑克受不住当场呕了出来,即使世面见得再多也被惨烈的现场吓得屏息。谁也没想到刑知非埋了这么多炸药——他私自改造了炸药的成分,把三份炸药的成本合成了一份——也算是报了他脑袋上那条伤疤的私仇了。 突然一支枪管从侧方的浓雾里冲出来,士兵发狂怒骂:“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种——” 谢秋歧拽着郑克大喊:“趴下!” 连续的子弹嗖嗖擦着郑克胳膊肘飞过去,谢秋歧反手一个枪托敲在士兵膝盖上,那人疼得往地上一跪,枪从手上掉下来。还没松一口气呢,谁想他后面又冲上来一个,抱着枪无差别地就开始扫射,把郑克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就往地上爬。 谢秋歧把刚刚揣在身上的炸弹朝着枪口扔过去,子弹的硝火立刻擦中了炸药,轰隆一声,士兵的头当场从脖子上飞了出去。脖子炸开一朵巨大的血花,动脉被炸断了,鲜血井喷,这具无头尸闷声倒地的时候,红浆还在不断滋滋地往外面冒。 血腥味已经涨得破表了。 郑克爬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谢秋歧不见了,他惶惶然地喊。哪知道声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疏忽从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扯他的肩膀。他吓得大叫一声,躲开扯住那只手臂当场给人来了个过肩摔。这是他从前在野战队学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那士兵本来已经受伤,没想到他还会几下功夫。摔了个狗啃泥,郑克还怕他再爬起来,朝着肚子就猛踹,那士兵一个蛮力抱住他的脚将他扯倒,两个人滚成一团,郑克也挨了不少拳头,他牙齿都用上,逮着士兵的脸就咬,生生撕下一块肉,那士兵捂着脸痛叫,露出一边脖子。 郑克看准时机一记手刀敲在他脖子梗,人彻底晕过去了。 小少爷第一次把人打赢了,胸中冉冉升起成就感和兴奋。他看了看自己发抖的拳头,捏得骨节发响,这时候也不怕了,恨不得冲到敌人面前去再杀个尽兴。 刺激感还没消下去呢,一个坚硬的东西顶到了他的后脑勺。他浑身的血一冷,知道那是枪口,这才后悔刚刚没去捡一把枪来。 拿枪的士兵比他年纪还小,哆嗦得比他厉害。这孩子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葡萄牙语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着说话:“你、你不动、我、我开枪。” 郑克大概听了个意思,他也紧张,两只手举起来佯装投降。这时他脑袋转得飞快,目光四下搜索能够到的武器。童子兵估计没杀过人,不敢开枪,一边朝四周喊同伴一边威胁他。 郑克怕他引来更多人,引他说话:“你多大了?还没成年吧,把枪放下,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你根本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你是个好孩子。” 那孩子哪里肯听他的话:“闭嘴!” “嘿,听着,”郑克把心一横,转过脸来,他赌这个孩子不会杀人:“我知道你害怕,我理解,但我要告诉你,杀人只会让你更加害怕。你会永远害怕,做一个刽子手,那才是真的可怕。”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脸,是个男孩子,竹竿儿瘦,个子不到他的下巴,那杆枪看起来都更强壮。男孩费力地托着枪,半条胳膊几乎把枪杆抱住,显然是因为枪太重,长时间托着手腕酸软。 郑克在心里叹气,这是造的什么孽。他把手搭在枪管上,慢慢把那只枪管按下去,事后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自己都害怕,如果那个孩子稍微不稳,或者枪支走火,他的手就废了。 “你走吧。”郑克对他说:“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被抓到了。” 那孩子丢了枪,露出颓然的表情,拔腿跑进了树林里。 郑克把他的枪捡起来,里头的子弹还是满的。他刚要走,后头有人喊他的名字。 刑知非带着几个老矿工刚刚解决完几个士兵:“后头的那一片我们清理过了,没人了。” 郑克还在找谢秋歧:“秋歧呢?你们见到他没有?” 烟雾散了一些。天际线裂开一线云母白,太阳要升起来了,在日出之前战争必须结束。 谢秋歧还有一个人没解决,他的手已经黏腻地抓不住枪,全是血。他索性把枪丢了,朝那个士兵勾勾手:“时间不多,我们速战速决。” 那士兵手里只有一把匕首,朝他扑过来抬手就扎。速度不够,谢秋歧偏头躲开,扣住他的手腕一扯一扭,腕骨直接脱臼,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叫,被他扣住脑袋用力一扭,脖子硬生生被扭断。倒地的时候,嘴巴还张着,半张脸印出一个谢秋歧血淋淋的手掌印。 谢秋歧冷冷踢开尸体,仿佛只是一张擦手的抹布。他抬头正见到郑克和刑知非几人找上来。 “不知道奥拉那边怎么样了。”谢秋歧抬头朝着防空洞的位置远眺。 他们刚刚杀得太激动,又是爆炸又是枪击,根本没来得及理会防空洞那边。这时矿地上安静下来,才隐隐听到防空洞附近传来枪击和叫喊声。声势喧嚣,恐怕也是一场酣战。 刑知非清点了人数,死亡的士兵十六名,矿工五名。包括谢秋歧、郑克不到剩下不到十个人。他们把所有能用的枪都拿了起来,衣衫褴褛地往防空洞走去。 奥拉配合十分默契,也刚刚结束了清扫。防空洞留下来驻守的士兵不多,对他们来说难度不算太大。送饭的妇女死的时候还在烧火煮水。他们把尸体全部抬进院子里,欢呼声涤荡山林。 奥拉亲自到场,对战果很满意。她和谢秋歧握手:“谢谢你们。” 谢秋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希望你能如约完成答应我的事情。” 奥拉心情极好:“你放心,我奥拉?姆瓦库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接下来还要派人驻守这里,提前埋伏好,等牧羊犬回来给他最后一击。最好能抓活的,这样我们的手里可以多一颗筹码,用来牵制‘指挥官’。” “需要帮忙的话,我的人你可以全权指挥。” 刑知非是最开心的人。他抚掌唱歌:“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去把厨房里所有的食物都搜刮了出来,分给矿工。郑克手里拿着烤土豆还觉得不真实,仿佛这场胜利来得太快了。 奥拉和手下负责清点武器,他们在防空洞里还找到了不少崭新的弹药、枪支和冷兵器。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奥拉弟弟打来的—— “姐姐!突然来了警察包围了工厂,货全被缴走了!你快想想办法,还抓了好多个师傅呢!” 奥拉脸色一沉。 谢秋歧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 奥拉用冷酷的眼神回答他:“我们中圈套了。” 第12章 杀他个天地干净 星期五的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 郑克睁眼对着墙壁上的日期刻线发愣,这是他们到非洲来的第31天,整一个月。 一向心宽的郑少爷知道今晚肯定要失眠了。他一转身,谢秋歧也没睡。两个人的视线相交,郑克在被子底下悄悄地牵着他的手,还是凉冰冰的,这不正常。 “你怕不怕?”郑克第一次这么问谢秋歧。 谢秋歧没吱声。 郑克笑了:“我一直都以为,你胆子特别大,什么都不怕。被郑士华抓住也好,关在集装箱里也好,挖矿、送货、谈判……你好像无所不惧。原来你也会害怕的,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我也是人,当然会害怕。”谢秋歧淡淡地说。 郑克把自己的棉被搭到他的棉被上,两床被子通成一个筒。好像这样,他说出来的话就不会还没到谢秋歧的被窝里就已经冷了—— “如果出去了,你想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摆脱了所有这些事情,自由了以后……” “还没想好。”谢秋歧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 他是真的还没想。他习惯了走一步过一步的人生,明明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却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个。 “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吗?以前有没有愿望?” “我曾经想过攒够了钱,买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周游世界。不够钱了就随便找个码头当个船工,攒够钱再走。是不是挺没有出息的?” “很浪漫。我大学的时候想去当职业电竞选手,电竞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意思?” “电子竞技,就是打游戏。国内还没开始发展,美国已经很成熟了。我还是俱乐部会员。” “有钱赚吗?” “有奖金。世界级的比赛,比如WCG冠军能有一百万美金。” 谢秋歧第一次听说打游戏能赚这么多钱:“你去参加比赛了?” 郑克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爸觉得玩物丧志,差点停了我的生活费。” 谢秋歧笑了:“我小时候看金庸,也被我妈说精神鸦片。” 郑克没看过金庸。他从高中就在美国上学,他看托尔金、阿西莫夫、丹布朗。那会儿美国高中生都爱看这些,金庸对他而言有点老了,像个历史人物的名字。 不过谢秋歧的确比他大了六岁,三年一条沟的话,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两次年龄隔断。他们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交际圈、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本应该是两种人生。 “如果,我是说如果,”郑克做了个吞咽动作:“回到澳门、把郑士华扳倒、拿回公司控制权,你愿不愿意继续……继续留在郑家?”愿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他想问。 谢秋歧反问:“你想我留下来?” 郑克用力点头:“除了你,我不放心其他人。” 谢秋歧开玩笑:“那得加钱。原来的工资肯定不够。” 钱是小事。郑克豪气地说:“当个合伙人,拿分红,躺着数钱。” 谢秋歧当他是少年赤诚。郑克现在觉得他不可或缺,就像皇帝打江山的时候觉得少了兄弟等于断了手足。等到他坐上了龙椅,未必还这么想。只不过,能有过这份赤诚也是好的。 郑克还想说什么,外头隐约有脚步声。紧接着铁索滑动起来。 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谢秋歧支起身体说:“走吧。先把第一关拿下。” 去矿区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昏天积云,背后藏着刀,月亮的锋芒只露出一顶尖尖角来,像戴帽子的刽子手。这把刀吊在头顶很久了,只等吉时一到,便要从天而落,豪屠饮血,杀他个天地干净。 刑知非推着单轮小车,里头是爆破的炸药,主要是乳化油炸药和硝油炸药,前头一种是特用于水中爆破的一种炸药,主要成分是硝酸铵、硝酸钠和高氯酸钠,因为威力小并且具有一定抗水性,非常适合露天水面矿区的爆破。但为了控制成本,不可能买足够的乳化油炸药,低端的硝油炸药是一个替代,效果差不多,坏在不防水。 士兵和矿工全都事先挪到了安全区。湿雾洇洇的河岸,恨不得抓着空气拧一把也能拧出水来。谢秋歧从脚下抓了一捧红泥,用葡萄牙语问一个士兵—— “你们真的相信,是因为祖先的血染红了泥土,所以这里的土地是红色的吗?” 那是新来的士兵,恐怕还未成年。他不耐烦地避开,专心地抽烟。那气味不是尼古丁,谢秋歧闻得出来。他笑了笑,看着泥沙从指间漏下。 刑知非和助手吭哧吭哧跑回来,手里捏着引爆器:“有谁想玩玩么?” 一个士兵跃跃欲试,刑知非把引爆器递给他。 倒数开始—— “10、9、8、7、6、5、4、3——2——1——” 爆炸声像隔着被窝拍气球,闷得很,不爽快。光听声音也知道效果不会好。空气里一阵化学物质的臭味和硝烟味,只见爆炸区一朵黄澄澄的蘑菇烟腾空而起,谢秋歧被空气中的颗粒物呛到,连咳了两声,硝酸铵刺激地让人作呕。 刑知非爬起来去看,很快回来报告—— “长官,没有成功,可能是硝油炸药湿了,我们可能需要再进行一次爆破。” 为首年长的士兵显得很生气—— “为什么炸药会湿?它们是刚买的。” “天气本来就很潮湿,也可能是因为土地里的水分太高,把炸药浸湿了。您知道,外面只有一层纸包,是防不了水的。”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成功!你想办法!” “是是是,您和其他长官呆在安全区就好,为了保证安全,请多派几位人手帮我重新填埋。” 年长士兵挥手:“你们!所有人能帮忙的就去帮忙吧。别呆在这里偷懒,不要以为这就是你们休息的时候了。” 他把所有矿工都赶到爆破点去,一些矿工因为害怕迟迟不动。刑知非再三劝说才把人带走。 爆破后的地面红泥外翻,零星的碎片随处可见。谢秋歧挖出一只没有成功爆炸的纸包。郑克瞪着他说你干什么,万一炸了怎么办?他摇摇头往怀里揣。 刑知非确认了所有矿工都已经离开安全区,给谢秋歧递眼神,他的袖口里面露出另外一只引爆器。 那是安全区的炸药引爆器。 谢秋歧不作声,做了个深呼吸,拿过来猛地把那个红点按下去—— 第二声爆炸响了。 火光一瞬间把天也炸个全白。谢秋歧感觉到脚下的泥地在震动,他和郑克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身体冲出去的。从爆炸点到安全区不到五十米的距离,穿越缭绕的烟火,他见到矿工吓得乱窜,以为爆炸是在身边,有人被踩倒了,身上不知道碾过去多少只脚,他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硝烟味更浓了,那股久久不能消散的味道仿佛是从两个月前破旧的出租屋里传出来,和子弹射出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断有颗粒物打在脸上,或者混进眼睛里,谢秋歧不得不眯着眼,半途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本能地低头去看,一只被炸段了半截的手臂滚在旁边。 郑克吓得脸白,看鬼一样看着僵硬流血的五只手指,仿佛随时这只手会爬过来。 “快走!”刑知非在后面喊了一声。 谢秋歧一个激灵,拔腿继续往前。郑克和他牵着彼此,他们在地上找到了一把长枪,是士兵落下的,谢秋歧捡了起来,抓着继续去找更多的尸体。 安全点简直是个尸坑,死人像垃圾堆在空地上,血水渗入埋着钻石的泥土。有的士兵被炸掉半张脸,有的抱着自己被炸开的肚子,肠子搂不住从手里掉了出去,谢秋歧甚至见到一颗掉出来的眼珠子,眼瞳圆滚滚看着他。他端着枪不敢动,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士兵。 郑克受不住当场呕了出来,即使世面见得再多也被惨烈的现场吓得屏息。谁也没想到刑知非埋了这么多炸药——他私自改造了炸药的成分,把三份炸药的成本合成了一份——也算是报了他脑袋上那条伤疤的私仇了。 突然一支枪管从侧方的浓雾里冲出来,士兵发狂怒骂:“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种——” 谢秋歧拽着郑克大喊:“趴下!” 连续的子弹嗖嗖擦着郑克胳膊肘飞过去,谢秋歧反手一个枪托敲在士兵膝盖上,那人疼得往地上一跪,枪从手上掉下来。还没松一口气呢,谁想他后面又冲上来一个,抱着枪无差别地就开始扫射,把郑克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就往地上爬。 谢秋歧把刚刚揣在身上的炸弹朝着枪口扔过去,子弹的硝火立刻擦中了炸药,轰隆一声,士兵的头当场从脖子上飞了出去。脖子炸开一朵巨大的血花,动脉被炸断了,鲜血井喷,这具无头尸闷声倒地的时候,红浆还在不断滋滋地往外面冒。 血腥味已经涨得破表了。 郑克爬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谢秋歧不见了,他惶惶然地喊。哪知道声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疏忽从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扯他的肩膀。他吓得大叫一声,躲开扯住那只手臂当场给人来了个过肩摔。这是他从前在野战队学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那士兵本来已经受伤,没想到他还会几下功夫。摔了个狗啃泥,郑克还怕他再爬起来,朝着肚子就猛踹,那士兵一个蛮力抱住他的脚将他扯倒,两个人滚成一团,郑克也挨了不少拳头,他牙齿都用上,逮着士兵的脸就咬,生生撕下一块肉,那士兵捂着脸痛叫,露出一边脖子。 郑克看准时机一记手刀敲在他脖子梗,人彻底晕过去了。 小少爷第一次把人打赢了,胸中冉冉升起成就感和兴奋。他看了看自己发抖的拳头,捏得骨节发响,这时候也不怕了,恨不得冲到敌人面前去再杀个尽兴。 刺激感还没消下去呢,一个坚硬的东西顶到了他的后脑勺。他浑身的血一冷,知道那是枪口,这才后悔刚刚没去捡一把枪来。 拿枪的士兵比他年纪还小,哆嗦得比他厉害。这孩子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葡萄牙语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着说话:“你、你不动、我、我开枪。” 郑克大概听了个意思,他也紧张,两只手举起来佯装投降。这时他脑袋转得飞快,目光四下搜索能够到的武器。童子兵估计没杀过人,不敢开枪,一边朝四周喊同伴一边威胁他。 郑克怕他引来更多人,引他说话:“你多大了?还没成年吧,把枪放下,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你根本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你是个好孩子。” 那孩子哪里肯听他的话:“闭嘴!” “嘿,听着,”郑克把心一横,转过脸来,他赌这个孩子不会杀人:“我知道你害怕,我理解,但我要告诉你,杀人只会让你更加害怕。你会永远害怕,做一个刽子手,那才是真的可怕。”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脸,是个男孩子,竹竿儿瘦,个子不到他的下巴,那杆枪看起来都更强壮。男孩费力地托着枪,半条胳膊几乎把枪杆抱住,显然是因为枪太重,长时间托着手腕酸软。 郑克在心里叹气,这是造的什么孽。他把手搭在枪管上,慢慢把那只枪管按下去,事后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自己都害怕,如果那个孩子稍微不稳,或者枪支走火,他的手就废了。 “你走吧。”郑克对他说:“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被抓到了。” 那孩子丢了枪,露出颓然的表情,拔腿跑进了树林里。 郑克把他的枪捡起来,里头的子弹还是满的。他刚要走,后头有人喊他的名字。 刑知非带着几个老矿工刚刚解决完几个士兵:“后头的那一片我们清理过了,没人了。” 郑克还在找谢秋歧:“秋歧呢?你们见到他没有?” 烟雾散了一些。天际线裂开一线云母白,太阳要升起来了,在日出之前战争必须结束。 谢秋歧还有一个人没解决,他的手已经黏腻地抓不住枪,全是血。他索性把枪丢了,朝那个士兵勾勾手:“时间不多,我们速战速决。” 那士兵手里只有一把匕首,朝他扑过来抬手就扎。速度不够,谢秋歧偏头躲开,扣住他的手腕一扯一扭,腕骨直接脱臼,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叫,被他扣住脑袋用力一扭,脖子硬生生被扭断。倒地的时候,嘴巴还张着,半张脸印出一个谢秋歧血淋淋的手掌印。 谢秋歧冷冷踢开尸体,仿佛只是一张擦手的抹布。他抬头正见到郑克和刑知非几人找上来。 “不知道奥拉那边怎么样了。”谢秋歧抬头朝着防空洞的位置远眺。 他们刚刚杀得太激动,又是爆炸又是枪击,根本没来得及理会防空洞那边。这时矿地上安静下来,才隐隐听到防空洞附近传来枪击和叫喊声。声势喧嚣,恐怕也是一场酣战。 刑知非清点了人数,死亡的士兵十六名,矿工五名。包括谢秋歧、郑克不到剩下不到十个人。他们把所有能用的枪都拿了起来,衣衫褴褛地往防空洞走去。 奥拉配合十分默契,也刚刚结束了清扫。防空洞留下来驻守的士兵不多,对他们来说难度不算太大。送饭的妇女死的时候还在烧火煮水。他们把尸体全部抬进院子里,欢呼声涤荡山林。 奥拉亲自到场,对战果很满意。她和谢秋歧握手:“谢谢你们。” 谢秋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希望你能如约完成答应我的事情。” 奥拉心情极好:“你放心,我奥拉?姆瓦库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接下来还要派人驻守这里,提前埋伏好,等牧羊犬回来给他最后一击。最好能抓活的,这样我们的手里可以多一颗筹码,用来牵制‘指挥官’。” “需要帮忙的话,我的人你可以全权指挥。” 刑知非是最开心的人。他抚掌唱歌:“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去把厨房里所有的食物都搜刮了出来,分给矿工。郑克手里拿着烤土豆还觉得不真实,仿佛这场胜利来得太快了。 奥拉和手下负责清点武器,他们在防空洞里还找到了不少崭新的弹药、枪支和冷兵器。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奥拉弟弟打来的—— “姐姐!突然来了警察包围了工厂,货全被缴走了!你快想想办法,还抓了好多个师傅呢!” 奥拉脸色一沉。 谢秋歧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 奥拉用冷酷的眼神回答他:“我们中圈套了。” 第13章 痛痛快快打一仗吧! 旷日新生,带血的雾气散了,还世界一个清白。 奥拉像被扇了一个脆生生的巴掌,她的表情有点狼狈,但很快冷静下来。 “是不是有人泄密?”谢秋歧问。 奥拉摇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这个狡诈的男人从来如此。他本性多疑,知道我不满足于现状很久了,怎么可能放心让一个陌生人来劝说我。所以风声稍有不对,就立刻向警方举报我的工厂。工厂的位置只有他知道,除了他不可能是别人向警察举报了。” 就在刚才,她损失了上百万价值的宝石。她露出一个狠毒的表情:“把我和我的家族逼迫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够,连最后一点东西都要拿走。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投降吗?就能胁迫我乖乖听话回到他的身边?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她招呼下属上车,杀回牛奶店去。谢秋歧将剩下的矿工也带上,头也不回离开这个噩梦之地。 本来凯旋的心情因为工厂被清剿的噩耗打破了。回程的路上气氛显得僵硬难堪。 奥拉不停地打电话,吩咐弟弟带着剩下的工人转移。她也预备了有一场持久的恶战,所以牛奶店工厂并不是她唯一的据点,还有指挥官不知道的地方。 “只要孩子是安全的,我就还有底气。”她坚定地说。 谢秋歧问:“躲总不是办法,他希望你和他谈。” “他会主动来找我的,不急。”她抬起头神色骄傲。 郑克把谢秋歧拉到身边,低声说:“他们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斗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事恐怕不会善终。”谢秋歧皱眉:“我们只能先跟着奥拉。指挥官知道我们和奥拉联合造反,在他眼里我们就已经是死人了。至少奥拉这里一时半会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郑克担心的正是这点:“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是善茬?万一她为了她的工厂把我们都卖了,献给指挥官当祭品,以此换回她的工厂怎么办?你还敢和她呆在一起。” “不呆在她这也是死,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谢秋歧说。 郑克抓耳挠腮。他天真地以为造反结束他们就会去纳米比亚,然后就是美国,没想到指挥官来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自己接受的苦难够多了,还不习惯做什么选择都是死胡同的情况。对谢秋歧来说,类似场面已经司空见惯。 谢秋歧安抚他:“你听我说,奥拉未必会出卖我们。把我们卖出去换一间工厂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如果她能够满足于只有工厂,她压根就不会造反。既然已经反了,再回到原点就没意思了。我们对她还有更大用处,与其出卖我们,不如利用我们。” “她的确很中意你。”郑克捡回自己的理智。 谢秋歧在意的反而是指挥官:“他对自己的女人抱着这么重的猜忌心,甚至有钓鱼执法的嫌疑,很明显提防更胜于爱情。是我大意了,被他当成了枪手。他就是希望我去挑拨奥拉,好让奥拉出错,他才能找到借口对奥拉下手。” 郑克讽刺:“这两个人都被欲望瞎了眼,只要权力,年少的感情一文不值。” “等你到他们这个年纪,未必不会这样想。况且他们俩身上不只是自己,养孩子的养孩子,那么多下属张着口等着吃饭,都是责任。不工作赚钱,只谈恋爱,你以为看小说呢?” “钱够用不就好了。指挥官的钱还不够多吗?他就是贪心!” 谢秋歧懒得和他再讲。郑克还是单纯,能说出“钱够用就好”的一般都是从来不缺钱的人。这是郑克的出身决定的,不能怪他。他即使落魄了,仍然有底线,有仁义轻重,这是贵族。但是指挥官不一样,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到了这个位置他已经不知道舍弃了多少亲友感情。不择手段也要向上的心,郑克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 在谢秋歧看来,指挥官未必完全舍弃了感情。奥拉已然变成一名叛徒,以这位指挥官独断专恣的个性,对叛徒必然斩草除根。但他还留着奥拉的命,就说明他有不舍得。也许,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就凭这一点,奥拉还有优势。 让谢秋歧担心的是指挥官接下来的动向。他会拿什么条件来和奥拉谈?他肯定比谁都更了解奥拉,知道奥拉最想要什么,如果奥拉势必要分权单干,他会不会痛下杀心,以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叛徒兼心爱的女人? 他们到牛奶店的时候,工厂已经被洗劫一空。奥拉的弟弟如丧考妣地蹲在地上抽烟,像是哭过一回,眼睛还是肿的。做姐姐的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们损失了一共八百克拉的钻石,二十六名师傅以及一些值钱的设备。”弟弟说:“运气好的是,大部分克拉数较高的高档货事先没有放在这边,全部转移走了。而且被抓走的人大部分都只是干活的人,对工厂的其他情况知道很少。我们不用担心其他的点被找到。” 奥拉点头:“辛苦你了。孩子已经送回到他爷爷家里了吗?” “送到了,警察还没来之前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那孩子已经平安了。” 谢秋歧一步跨上来,对奥拉说:“你可以把我们交给指挥官,让警察先把钻石送回来。造反的是我们,你可以把这口锅推到我们身上,你只是一时冲动被教唆的。” 奥拉当即摇头,甚至有点生气:“你别小看我,觉得我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刑知非在郑克身边低语:“他很聪明。主动提出来用自己去换条件,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即使奥拉有过把他卖出去的念头,这种情况下她肯定也不会答应他。要让下属都知道她是背信弃义的人,谁以后还敢跟着她?” 郑克也骄傲:“那当然,我们郑家不会看错人。” 他们正说这话,后头开进来一辆奥迪A6,这是在安哥拉少见的车子。 本来应该在庄园里“汇报工作”的牧羊犬从副驾驶上下来,显然是早已预料到他们这时候会回来。奥拉把脸色往下一沉,主动挡在了最前面,气势慑人。 “太太,”牧羊犬向她恭敬地行礼:“指挥官邀请您去庄园吃早饭,您请上车。” 果然有鸿门宴!奥拉回头和谢秋歧对视一眼。 牧羊犬仿佛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谢先生和郑先生也请一同上车吧。” 人家都亲自派人来请了,不去肯定不行。 还是那间会客室,还是那个埃及法老刺绣拖鞋的指挥官。只有他那只猫不见了。 “亲爱的,我本来应该亲自去接你,但是早上给我打电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能让手下的人去。希望你不要介意。”他把客套话说全了,别人反而没有余地说了。 奥拉开门见山:“哈扎,你到底想怎么样?” 指挥官耸耸肩膀:“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亲爱的。以前你想不清楚,我看你现在想得很清楚了,那我们今天就来说说你想要什么。” 一行人落座。谢秋歧瞪着守在指挥官身后的牧羊犬,他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我只想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奥拉始终抬着下巴。 指挥官叹气:“我觉得你的观念不对。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属于谁的,就像这片庄园,它上一个主人破产了,于是现在的主人变成了我。难道上一任主人还可以突然回来把我赶出去,声称他只是把自己原本的东西拿回来吗?” “你不要偷换概念了,房子是你买的,那是平等交易。但你的生意、你的钱、还有你这些花里胡哨的家当全都是从我们家夺来的,难道还是我拱手让给你的吗?” “我没有从你们家夺走东西,是你们输掉了战争。成王败寇,这是现实。” 奥拉从容不迫地笑:“好吧,那你就当我再次发动战争好了。” “发动战争”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短剑突刺,一击插入对方心脏。 指挥官挑眉:“你确定要和我开战吗?你不会以为夺下一个矿区就能胜利吧?奥拉,我只要动动手指头,你和你们家的人立刻就能进警察局。我的权力很稳固,你不可能打赢我。” “你当初不也只是一个连枪都没有拿过的士兵吗?在我爸爸面前,你曾经什么都不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连像样的礼服都没有一套。”奥拉拨了把头发,优哉游哉提醒他:“昨天的你就好比今天的我,你既然能成功上位,为什么我不能呢?” 指挥官仿佛触景生情:“在你们家做客那段时间,是我人生里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谁不是呢?可惜,时光难返了。”奥拉说。 指挥官像是有点心软:“其实我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亲爱的。你想要做生意,我也不反对,我可以给你资源,你想要什么,奴隶、钱、钻石、矿区我都可以给你。我有且仅有的要求就是,你和孩子能回到这个家来。我们可以一起经营生意,这对你难道不好吗?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一定要把彼此分得这么清楚呢?” “回到这个家里来,哈哈。”女人像是听了个笑话:“然后呢?被你控制在手心里,再拿孩子来胁迫我吗?你只是想要一个贤妻良母,一个乖乖听话的女人罢了。” 指挥官有点不耐烦:“我对你已经够尊重了。你去问问,我这几年身边有过人没有?他们下面的人差点以为我阳痿无能!亲爱的,我只想让你回来,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那是你用错了方式。”奥拉冷冷地说:“你真的爱我,就和我打一仗,如果我输了,二话不说立刻搬回来,任你处置。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学会听听我的想法。” 男人如困兽在原地徘徊。他从没有觉得这么烦躁。他这一生只爱了一个女人,他爱这个女人的刚烈勇敢,爱她的宁折不屈,她就是一团火,抓在手里必定烫人,可她那么明艳动人无法让人放手。有过这样一个女人之后,那些谄媚娇气的软骨头没有一个再能入他的眼。 他始终不能征服这个女人,他也知道,她不是用来征服的,你永远无法征服一团火焰。 他走上去,抱着她亲吻她的嘴唇。他们深吻。 他的眼神如幽井:“你要知道,我爱你。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她喘气不匀:“我知道。” “照顾好自己,”他拍拍她的肩膀:“以后就没有我照顾你了。” 奥拉点头。他露出一个骄傲的表情:“不愧是我的女人。那我们就痛痛快快打一仗吧!” 这就是正式开战了。 连郑克看得都有点动容:“这两个人如果合作起来,恐怕无人能敌。” 奥拉要带人离开。却被指挥官制止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时间紧张,还有一件小事想告诉你。你放心,不耽误你很多时间。”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牧羊犬把人带上来。 牧羊犬很快回来了。他的手底下拖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因为残忍的刑罚他满脸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牧羊犬把他拖进来的时候,他意识恍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但谢秋歧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人。 ——胡乔波?他在这里干什么? 第13章 痛痛快快打一仗吧! 旷日新生,带血的雾气散了,还世界一个清白。 奥拉像被扇了一个脆生生的巴掌,她的表情有点狼狈,但很快冷静下来。 “是不是有人泄密?”谢秋歧问。 奥拉摇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这个狡诈的男人从来如此。他本性多疑,知道我不满足于现状很久了,怎么可能放心让一个陌生人来劝说我。所以风声稍有不对,就立刻向警方举报我的工厂。工厂的位置只有他知道,除了他不可能是别人向警察举报了。” 就在刚才,她损失了上百万价值的宝石。她露出一个狠毒的表情:“把我和我的家族逼迫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够,连最后一点东西都要拿走。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投降吗?就能胁迫我乖乖听话回到他的身边?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她招呼下属上车,杀回牛奶店去。谢秋歧将剩下的矿工也带上,头也不回离开这个噩梦之地。 本来凯旋的心情因为工厂被清剿的噩耗打破了。回程的路上气氛显得僵硬难堪。 奥拉不停地打电话,吩咐弟弟带着剩下的工人转移。她也预备了有一场持久的恶战,所以牛奶店工厂并不是她唯一的据点,还有指挥官不知道的地方。 “只要孩子是安全的,我就还有底气。”她坚定地说。 谢秋歧问:“躲总不是办法,他希望你和他谈。” “他会主动来找我的,不急。”她抬起头神色骄傲。 郑克把谢秋歧拉到身边,低声说:“他们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斗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事恐怕不会善终。”谢秋歧皱眉:“我们只能先跟着奥拉。指挥官知道我们和奥拉联合造反,在他眼里我们就已经是死人了。至少奥拉这里一时半会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郑克担心的正是这点:“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是善茬?万一她为了她的工厂把我们都卖了,献给指挥官当祭品,以此换回她的工厂怎么办?你还敢和她呆在一起。” “不呆在她这也是死,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谢秋歧说。 郑克抓耳挠腮。他天真地以为造反结束他们就会去纳米比亚,然后就是美国,没想到指挥官来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自己接受的苦难够多了,还不习惯做什么选择都是死胡同的情况。对谢秋歧来说,类似场面已经司空见惯。 谢秋歧安抚他:“你听我说,奥拉未必会出卖我们。把我们卖出去换一间工厂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如果她能够满足于只有工厂,她压根就不会造反。既然已经反了,再回到原点就没意思了。我们对她还有更大用处,与其出卖我们,不如利用我们。” “她的确很中意你。”郑克捡回自己的理智。 谢秋歧在意的反而是指挥官:“他对自己的女人抱着这么重的猜忌心,甚至有钓鱼执法的嫌疑,很明显提防更胜于爱情。是我大意了,被他当成了枪手。他就是希望我去挑拨奥拉,好让奥拉出错,他才能找到借口对奥拉下手。” 郑克讽刺:“这两个人都被欲望瞎了眼,只要权力,年少的感情一文不值。” “等你到他们这个年纪,未必不会这样想。况且他们俩身上不只是自己,养孩子的养孩子,那么多下属张着口等着吃饭,都是责任。不工作赚钱,只谈恋爱,你以为看小说呢?” “钱够用不就好了。指挥官的钱还不够多吗?他就是贪心!” 谢秋歧懒得和他再讲。郑克还是单纯,能说出“钱够用就好”的一般都是从来不缺钱的人。这是郑克的出身决定的,不能怪他。他即使落魄了,仍然有底线,有仁义轻重,这是贵族。但是指挥官不一样,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到了这个位置他已经不知道舍弃了多少亲友感情。不择手段也要向上的心,郑克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 在谢秋歧看来,指挥官未必完全舍弃了感情。奥拉已然变成一名叛徒,以这位指挥官独断专恣的个性,对叛徒必然斩草除根。但他还留着奥拉的命,就说明他有不舍得。也许,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就凭这一点,奥拉还有优势。 让谢秋歧担心的是指挥官接下来的动向。他会拿什么条件来和奥拉谈?他肯定比谁都更了解奥拉,知道奥拉最想要什么,如果奥拉势必要分权单干,他会不会痛下杀心,以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叛徒兼心爱的女人? 他们到牛奶店的时候,工厂已经被洗劫一空。奥拉的弟弟如丧考妣地蹲在地上抽烟,像是哭过一回,眼睛还是肿的。做姐姐的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们损失了一共八百克拉的钻石,二十六名师傅以及一些值钱的设备。”弟弟说:“运气好的是,大部分克拉数较高的高档货事先没有放在这边,全部转移走了。而且被抓走的人大部分都只是干活的人,对工厂的其他情况知道很少。我们不用担心其他的点被找到。” 奥拉点头:“辛苦你了。孩子已经送回到他爷爷家里了吗?” “送到了,警察还没来之前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那孩子已经平安了。” 谢秋歧一步跨上来,对奥拉说:“你可以把我们交给指挥官,让警察先把钻石送回来。造反的是我们,你可以把这口锅推到我们身上,你只是一时冲动被教唆的。” 奥拉当即摇头,甚至有点生气:“你别小看我,觉得我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刑知非在郑克身边低语:“他很聪明。主动提出来用自己去换条件,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即使奥拉有过把他卖出去的念头,这种情况下她肯定也不会答应他。要让下属都知道她是背信弃义的人,谁以后还敢跟着她?” 郑克也骄傲:“那当然,我们郑家不会看错人。” 他们正说这话,后头开进来一辆奥迪A6,这是在安哥拉少见的车子。 本来应该在庄园里“汇报工作”的牧羊犬从副驾驶上下来,显然是早已预料到他们这时候会回来。奥拉把脸色往下一沉,主动挡在了最前面,气势慑人。 “太太,”牧羊犬向她恭敬地行礼:“指挥官邀请您去庄园吃早饭,您请上车。” 果然有鸿门宴!奥拉回头和谢秋歧对视一眼。 牧羊犬仿佛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谢先生和郑先生也请一同上车吧。” 人家都亲自派人来请了,不去肯定不行。 还是那间会客室,还是那个埃及法老刺绣拖鞋的指挥官。只有他那只猫不见了。 “亲爱的,我本来应该亲自去接你,但是早上给我打电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能让手下的人去。希望你不要介意。”他把客套话说全了,别人反而没有余地说了。 奥拉开门见山:“哈扎,你到底想怎么样?” 指挥官耸耸肩膀:“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亲爱的。以前你想不清楚,我看你现在想得很清楚了,那我们今天就来说说你想要什么。” 一行人落座。谢秋歧瞪着守在指挥官身后的牧羊犬,他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我只想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奥拉始终抬着下巴。 指挥官叹气:“我觉得你的观念不对。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属于谁的,就像这片庄园,它上一个主人破产了,于是现在的主人变成了我。难道上一任主人还可以突然回来把我赶出去,声称他只是把自己原本的东西拿回来吗?” “你不要偷换概念了,房子是你买的,那是平等交易。但你的生意、你的钱、还有你这些花里胡哨的家当全都是从我们家夺来的,难道还是我拱手让给你的吗?” “我没有从你们家夺走东西,是你们输掉了战争。成王败寇,这是现实。” 奥拉从容不迫地笑:“好吧,那你就当我再次发动战争好了。” “发动战争”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短剑突刺,一击插入对方心脏。 指挥官挑眉:“你确定要和我开战吗?你不会以为夺下一个矿区就能胜利吧?奥拉,我只要动动手指头,你和你们家的人立刻就能进警察局。我的权力很稳固,你不可能打赢我。” “你当初不也只是一个连枪都没有拿过的士兵吗?在我爸爸面前,你曾经什么都不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连像样的礼服都没有一套。”奥拉拨了把头发,优哉游哉提醒他:“昨天的你就好比今天的我,你既然能成功上位,为什么我不能呢?” 指挥官仿佛触景生情:“在你们家做客那段时间,是我人生里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谁不是呢?可惜,时光难返了。”奥拉说。 指挥官像是有点心软:“其实我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亲爱的。你想要做生意,我也不反对,我可以给你资源,你想要什么,奴隶、钱、钻石、矿区我都可以给你。我有且仅有的要求就是,你和孩子能回到这个家来。我们可以一起经营生意,这对你难道不好吗?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一定要把彼此分得这么清楚呢?” “回到这个家里来,哈哈。”女人像是听了个笑话:“然后呢?被你控制在手心里,再拿孩子来胁迫我吗?你只是想要一个贤妻良母,一个乖乖听话的女人罢了。” 指挥官有点不耐烦:“我对你已经够尊重了。你去问问,我这几年身边有过人没有?他们下面的人差点以为我阳痿无能!亲爱的,我只想让你回来,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那是你用错了方式。”奥拉冷冷地说:“你真的爱我,就和我打一仗,如果我输了,二话不说立刻搬回来,任你处置。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学会听听我的想法。” 男人如困兽在原地徘徊。他从没有觉得这么烦躁。他这一生只爱了一个女人,他爱这个女人的刚烈勇敢,爱她的宁折不屈,她就是一团火,抓在手里必定烫人,可她那么明艳动人无法让人放手。有过这样一个女人之后,那些谄媚娇气的软骨头没有一个再能入他的眼。 他始终不能征服这个女人,他也知道,她不是用来征服的,你永远无法征服一团火焰。 他走上去,抱着她亲吻她的嘴唇。他们深吻。 他的眼神如幽井:“你要知道,我爱你。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她喘气不匀:“我知道。” “照顾好自己,”他拍拍她的肩膀:“以后就没有我照顾你了。” 奥拉点头。他露出一个骄傲的表情:“不愧是我的女人。那我们就痛痛快快打一仗吧!” 这就是正式开战了。 连郑克看得都有点动容:“这两个人如果合作起来,恐怕无人能敌。” 奥拉要带人离开。却被指挥官制止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时间紧张,还有一件小事想告诉你。你放心,不耽误你很多时间。”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牧羊犬把人带上来。 牧羊犬很快回来了。他的手底下拖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因为残忍的刑罚他满脸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牧羊犬把他拖进来的时候,他意识恍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但谢秋歧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人。 ——胡乔波?他在这里干什么? 第14章 我留下,换他走 指挥官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伴侣上:“亲爱的,这个人你认识吧?” 奥拉皱眉:“像是我的一个工人。怎么了?” “那倒是奇怪了。”指挥官笑起来:“德尔(牧羊犬)看到他在你的工厂附近晃荡,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小偷,于是把他抓起来。他说他并没有做错事情却无故被解雇,我就挺好奇的,你一向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来。肯定是这小子说谎。” 奥拉表情深沉地看着半昏迷的胡乔波。 “所以我替你揍了他一顿。”指挥官可惜地说:“他倒是嘴巴很硬,什么都没说。” 奥拉和谢秋歧对视一眼,“替你揍了一顿”这种骗鬼都不信的话也就是说着好听。指挥官抓了一个刚被解雇不久的工厂员工,无非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奥拉工厂的更多私密。至于到底有没有套出话来,逼供的那个说没有,实际上有没有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这个样子,胡乔波和谢秋歧的关系还没有被人知晓。指挥官似乎只是以为这是奥拉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 奥拉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工人,竟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胡乔波在工厂里干了半年,虽然只是最普通的打杂工人,可到底也呆了一段时间,有的没有的全说出来对奥拉也是麻烦。千算万算没防住他会落到对方手里去。 她镇定地说:“噢,那真是麻烦你了。这个人一向嘴里七分假三分真,而且手脚不老实,私自拿工厂里的东西出去抵押借钱,把讨债的都引上门来,我就把他扔了出去,让他不要再呆在隆达了。没想到人在你这里,我会带回去处理掉的,以免脏了你的地方。” 没想到指挥官说:“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你的人,让你带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也得从你那里把我的人带回来。” 他指着谢秋歧和郑克。 奥拉四平八稳地坐在原位:“哈扎,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这两位先生原本是我的矿工,亲爱的。”指挥官冷淡地说:“不过他们背叛了我,玩些表里不一的把戏,我觉得我有权处置他们。现在我把你的人还给你,你把我的人还给我,不是很简单么?我想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奥拉摇头,还想说什么。谢秋歧的声音打断了她—— “这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指挥官先生,和奥拉没有关系。” 指挥官挑眉:“谢先生,你的确辜负了我的好意。我以为你真心地想要离开安哥拉,所以接受了你的条件,但是你转头就背叛了我。我记得,我们当时谈过,如果你失败了,要为自己付出代价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谢秋歧回击:“你利用了我,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会把奥拉带回来。你给我下了个套,连带着给奥拉也下套,为的就是把我们一网打尽。” “但我兑现了我的条件,给你时间和接近奥拉的机会。只有你没有完成你的任务。”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把枪,拉开保险栓就对准谢秋歧的脑袋。 奥拉立刻插话:“扎哈,要夺矿区的人是我,不是他。” “亲爱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你最好不要插手。”指挥官警告。 奥拉有点坐不住。谢秋歧和指挥官之间那份交易的确是私人的,如果她一定要保谢秋歧,意味着胡乔波就回不来了。她可以不把胡乔波的命放在眼里,但是不能不担心他泄露更多秘密。 既要把胡乔波带回来,还要救下谢秋歧,这就比较不好办了。 “杀了他对你没好处。”第四个人进入了对话:“我留下,换他走。” 谢秋歧猛地回头,郑克替他挡在了枪前面。 指挥官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大学生,你以为你这条命我就在乎吗?” 郑克也笑:“你不在乎我的命,但你在乎和郑士华的合作。你收了郑士华的钱和好处,把我留在非洲,至少保我三年的命。我说得没错吧?如果郑士华知道我从矿区逃走,之前所有的功夫就全都白费了。既没得到女人,又没拿到好处,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先生。” “郑士华只不过是个来买钻石的,等着买我钻石的人多的是。少他一个又怎么样?” “但少了我他会失去一切,必定要和你翻脸。到时候你也会麻烦不断吧?你们贩卖奴隶、非法采矿、走私钻石……他要是把你这些底细兜出去,也很容易。指挥官,我比你了解我二叔,他是个疯子,他不高兴的时候,不会让别人高兴的。” 指挥官阴沉地大量这个刚刚毕业不到三个月的大学生。他好像有点低估了这个孩子。 郑克知道他猜对了:“你想扣下我们俩无非是想保住和郑士华之间的那份交易,反正奥拉已经和你之间势必要打一场。对郑士华来说,谢秋歧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我他就拿不到遗产。所以,你不必一定要我们俩,我留下,你一样不算违约。” 谢秋歧厉声道:“郑克!”郑克转过头冲他眨眼微笑。 “留下我,放他走。或者,我们俩今天都死在这里,你照样什么都得不到。”郑克扬起下巴。 指挥官举着枪的手慢慢变得僵硬。他现在心情非常糟糕。 郑克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富二代,因为投胎投对了地方,就天生比人高一等,即使每天泡妞喝酒、打牌闲混也能逍遥富贵地过一辈子。郑士华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就想,他会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张口即来的。 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孩子长大了。 “好吧,现在他可以走。”指挥官放下枪:“但是你要知道,出了这座庄园我也不会放过他。如果他逃不掉,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能救一时是一时。郑克点头:“成交。” 谢秋歧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指挥官,请给我几分钟,我和他谈谈。” 他把郑克拉到角落里。郑克知道他要说什么,反倒率先堵人:“这是最好的结果。你放心,他杀不了我,最多就是把我又丢到哪个矿区去当矿工。总比我们俩都陷在里面强。” 少年目光温柔纯净,谢秋歧看得心酸。他把郑克救下来不是为了今天。 “你说了,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身上有责任。”郑克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我一直把这份责任让你抗着,好像有个人挡在我面前我就能偷偷懒。可总有一天还是要我自己来担的,这是我们家留下的问题,爸爸把最后的期望给了我,我就应该担着……” 谢秋歧握着他的手:“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郑克想说你走吧,不要回来送死了。可英雄刚刚已经逞完了,现在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他哑着嗓子点头。 “自己照顾好自己,脑袋机灵点,不要贪睡贪吃。”谢秋歧说。 郑克已经尽全力在笑:“知道了。那个指挥官看起来也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说不定我两句话把他忽悠得团团转,让他把我当菩扎……呸,菩萨供起来呢。” 他其实很害怕,说话都说不利索,握着谢秋歧的手都是汗。他今年不过21岁,别人家小孩这个年纪谈恋爱打游戏、为了期末考临时抱佛脚、揣着简历坑坑巴巴地面试一个实习位,他已经要面对持枪握刀的敌人,要面对你死我活的战争。 能不能活下去、怎么活下去他心里其实一点数都没有。没有人教过他怎么生存,常青藤教他外语、数理、哲学,父亲大哥教他怎么处事待人,就是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存活。好不容易有个谢秋歧带带他,替他在前面挡一档,终究要离开。可他还没把本事学会呢! 谢秋歧红了眼眶。指挥官的手下上来要把郑克带走,两个人的手分开了。 郑克的心都在发抖,恨不得说尽千言万语:“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那个胡乔波……我知道是他,你要小心他,不要再被他骗了,他不是好人,千万不要相信他!秋歧!”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是奥拉也有所触动,把谢秋歧拉回来—— “他是个好孩子。你运气很好,有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在身边。”她说。 谢秋歧心情不好就没说话。他脑袋里现在全是郑克。很少有人这样对他,舍出自己也要保住他,就连段立也没做到过这一步。 奥拉知道他需要时间调节心情,从庄园出来的一路上都没有和他搭话。 他们不回牛奶店了,牛奶店已经曝光,回去已经没有意义。车子直接开回矿区,刑知非带着剩余的矿工在重新修理防空洞,他们占用了士兵和牧羊犬的房间,把家具和有用的东西全都分掉,在厨房生火做饭,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两只野鸡,矿工们就坐在空地上烤鸡吃。 见到谢秋歧回来,刑知非挺高兴:“郑克呢?” 谢秋歧两句话带过了:“回头我们要好好想想怎么救他出来。” 刑知非知道他难过:“你别太担心,那个孩子是有福气的面相。我们研究一下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他又看了看被扔下车子鲜血淋漓的胡乔波:“这人是谁?” 奥拉也神情复杂地看着谢秋歧:“谢,看在他是你的旧情人的份上,我才多考虑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把他处理了,以免日后多生祸患。” 谢秋歧和她到一边单独说话:“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 “说出来。”奥拉说。 “哈扎说,胡乔波受尽刑罚也没有开口泄密。但姓胡的这个人我了解,他就是个软骨头,别说被打成这样,你就是拿根绣花针扎一下他的手指头,他都能浑身哆嗦。他不可能没说话,知道的不知道的肯定都吐了个干净。” “那这个人就更留不得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当个间谍替哈扎传递消息?” “他肯定会。哈扎下的就是这个主意。如果你不了解姓胡的为人,或者心软相信他忠心没泄密,留下他,他就是哈扎插在你这里的暗哨。如果你怀疑他,把他处理掉,哈扎也没有损失,反正他留下了郑克。” “你是不是有别的主意?” “为什么不干脆顺水推舟,让姓胡的做个双面间谍?” 奥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处理掉胡乔波她就真的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接下来她还要和指挥官打仗,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有能利用的当然要利用。他们可以通过胡乔波向指挥官传递错误的消息,还可以从他这里得到指挥官的其他信息,这样才能在局势里占据上风。 但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如果胡乔波这个人不老实,或者素质不行,做个间谍穿帮了,那奥拉会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你不会是心里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想保下他吧?”奥拉半调侃半试探:“你要是想留他一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能答应。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谢秋歧知道她担心什么:“你放心,他这个人干别的不行,骗人是行家,忽悠忽悠你那口子还是可以的。再说,有我在,你还怕控制不住他么。” 奥拉明白了:“我不担心你控制不住他,我只担心你。我知道你为了救郑克心切,所以能用的都想用上。但是听我一句劝,不要过于鲁莽,做事情还是要凭理智。” 谢秋歧目露阴狠:“你放心,我和你一样,只等着我们的大指挥官摔惨的那一天。” 第14章 我留下,换他走 指挥官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伴侣上:“亲爱的,这个人你认识吧?” 奥拉皱眉:“像是我的一个工人。怎么了?” “那倒是奇怪了。”指挥官笑起来:“德尔(牧羊犬)看到他在你的工厂附近晃荡,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小偷,于是把他抓起来。他说他并没有做错事情却无故被解雇,我就挺好奇的,你一向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来。肯定是这小子说谎。” 奥拉表情深沉地看着半昏迷的胡乔波。 “所以我替你揍了他一顿。”指挥官可惜地说:“他倒是嘴巴很硬,什么都没说。” 奥拉和谢秋歧对视一眼,“替你揍了一顿”这种骗鬼都不信的话也就是说着好听。指挥官抓了一个刚被解雇不久的工厂员工,无非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奥拉工厂的更多私密。至于到底有没有套出话来,逼供的那个说没有,实际上有没有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这个样子,胡乔波和谢秋歧的关系还没有被人知晓。指挥官似乎只是以为这是奥拉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 奥拉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工人,竟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胡乔波在工厂里干了半年,虽然只是最普通的打杂工人,可到底也呆了一段时间,有的没有的全说出来对奥拉也是麻烦。千算万算没防住他会落到对方手里去。 她镇定地说:“噢,那真是麻烦你了。这个人一向嘴里七分假三分真,而且手脚不老实,私自拿工厂里的东西出去抵押借钱,把讨债的都引上门来,我就把他扔了出去,让他不要再呆在隆达了。没想到人在你这里,我会带回去处理掉的,以免脏了你的地方。” 没想到指挥官说:“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你的人,让你带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也得从你那里把我的人带回来。” 他指着谢秋歧和郑克。 奥拉四平八稳地坐在原位:“哈扎,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这两位先生原本是我的矿工,亲爱的。”指挥官冷淡地说:“不过他们背叛了我,玩些表里不一的把戏,我觉得我有权处置他们。现在我把你的人还给你,你把我的人还给我,不是很简单么?我想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奥拉摇头,还想说什么。谢秋歧的声音打断了她—— “这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指挥官先生,和奥拉没有关系。” 指挥官挑眉:“谢先生,你的确辜负了我的好意。我以为你真心地想要离开安哥拉,所以接受了你的条件,但是你转头就背叛了我。我记得,我们当时谈过,如果你失败了,要为自己付出代价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谢秋歧回击:“你利用了我,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会把奥拉带回来。你给我下了个套,连带着给奥拉也下套,为的就是把我们一网打尽。” “但我兑现了我的条件,给你时间和接近奥拉的机会。只有你没有完成你的任务。”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把枪,拉开保险栓就对准谢秋歧的脑袋。 奥拉立刻插话:“扎哈,要夺矿区的人是我,不是他。” “亲爱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你最好不要插手。”指挥官警告。 奥拉有点坐不住。谢秋歧和指挥官之间那份交易的确是私人的,如果她一定要保谢秋歧,意味着胡乔波就回不来了。她可以不把胡乔波的命放在眼里,但是不能不担心他泄露更多秘密。 既要把胡乔波带回来,还要救下谢秋歧,这就比较不好办了。 “杀了他对你没好处。”第四个人进入了对话:“我留下,换他走。” 谢秋歧猛地回头,郑克替他挡在了枪前面。 指挥官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大学生,你以为你这条命我就在乎吗?” 郑克也笑:“你不在乎我的命,但你在乎和郑士华的合作。你收了郑士华的钱和好处,把我留在非洲,至少保我三年的命。我说得没错吧?如果郑士华知道我从矿区逃走,之前所有的功夫就全都白费了。既没得到女人,又没拿到好处,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先生。” “郑士华只不过是个来买钻石的,等着买我钻石的人多的是。少他一个又怎么样?” “但少了我他会失去一切,必定要和你翻脸。到时候你也会麻烦不断吧?你们贩卖奴隶、非法采矿、走私钻石……他要是把你这些底细兜出去,也很容易。指挥官,我比你了解我二叔,他是个疯子,他不高兴的时候,不会让别人高兴的。” 指挥官阴沉地大量这个刚刚毕业不到三个月的大学生。他好像有点低估了这个孩子。 郑克知道他猜对了:“你想扣下我们俩无非是想保住和郑士华之间的那份交易,反正奥拉已经和你之间势必要打一场。对郑士华来说,谢秋歧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我他就拿不到遗产。所以,你不必一定要我们俩,我留下,你一样不算违约。” 谢秋歧厉声道:“郑克!”郑克转过头冲他眨眼微笑。 “留下我,放他走。或者,我们俩今天都死在这里,你照样什么都得不到。”郑克扬起下巴。 指挥官举着枪的手慢慢变得僵硬。他现在心情非常糟糕。 郑克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富二代,因为投胎投对了地方,就天生比人高一等,即使每天泡妞喝酒、打牌闲混也能逍遥富贵地过一辈子。郑士华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就想,他会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张口即来的。 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孩子长大了。 “好吧,现在他可以走。”指挥官放下枪:“但是你要知道,出了这座庄园我也不会放过他。如果他逃不掉,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能救一时是一时。郑克点头:“成交。” 谢秋歧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指挥官,请给我几分钟,我和他谈谈。” 他把郑克拉到角落里。郑克知道他要说什么,反倒率先堵人:“这是最好的结果。你放心,他杀不了我,最多就是把我又丢到哪个矿区去当矿工。总比我们俩都陷在里面强。” 少年目光温柔纯净,谢秋歧看得心酸。他把郑克救下来不是为了今天。 “你说了,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身上有责任。”郑克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我一直把这份责任让你抗着,好像有个人挡在我面前我就能偷偷懒。可总有一天还是要我自己来担的,这是我们家留下的问题,爸爸把最后的期望给了我,我就应该担着……” 谢秋歧握着他的手:“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郑克想说你走吧,不要回来送死了。可英雄刚刚已经逞完了,现在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他哑着嗓子点头。 “自己照顾好自己,脑袋机灵点,不要贪睡贪吃。”谢秋歧说。 郑克已经尽全力在笑:“知道了。那个指挥官看起来也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说不定我两句话把他忽悠得团团转,让他把我当菩扎……呸,菩萨供起来呢。” 他其实很害怕,说话都说不利索,握着谢秋歧的手都是汗。他今年不过21岁,别人家小孩这个年纪谈恋爱打游戏、为了期末考临时抱佛脚、揣着简历坑坑巴巴地面试一个实习位,他已经要面对持枪握刀的敌人,要面对你死我活的战争。 能不能活下去、怎么活下去他心里其实一点数都没有。没有人教过他怎么生存,常青藤教他外语、数理、哲学,父亲大哥教他怎么处事待人,就是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存活。好不容易有个谢秋歧带带他,替他在前面挡一档,终究要离开。可他还没把本事学会呢! 谢秋歧红了眼眶。指挥官的手下上来要把郑克带走,两个人的手分开了。 郑克的心都在发抖,恨不得说尽千言万语:“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那个胡乔波……我知道是他,你要小心他,不要再被他骗了,他不是好人,千万不要相信他!秋歧!”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是奥拉也有所触动,把谢秋歧拉回来—— “他是个好孩子。你运气很好,有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在身边。”她说。 谢秋歧心情不好就没说话。他脑袋里现在全是郑克。很少有人这样对他,舍出自己也要保住他,就连段立也没做到过这一步。 奥拉知道他需要时间调节心情,从庄园出来的一路上都没有和他搭话。 他们不回牛奶店了,牛奶店已经曝光,回去已经没有意义。车子直接开回矿区,刑知非带着剩余的矿工在重新修理防空洞,他们占用了士兵和牧羊犬的房间,把家具和有用的东西全都分掉,在厨房生火做饭,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两只野鸡,矿工们就坐在空地上烤鸡吃。 见到谢秋歧回来,刑知非挺高兴:“郑克呢?” 谢秋歧两句话带过了:“回头我们要好好想想怎么救他出来。” 刑知非知道他难过:“你别太担心,那个孩子是有福气的面相。我们研究一下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他又看了看被扔下车子鲜血淋漓的胡乔波:“这人是谁?” 奥拉也神情复杂地看着谢秋歧:“谢,看在他是你的旧情人的份上,我才多考虑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把他处理了,以免日后多生祸患。” 谢秋歧和她到一边单独说话:“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 “说出来。”奥拉说。 “哈扎说,胡乔波受尽刑罚也没有开口泄密。但姓胡的这个人我了解,他就是个软骨头,别说被打成这样,你就是拿根绣花针扎一下他的手指头,他都能浑身哆嗦。他不可能没说话,知道的不知道的肯定都吐了个干净。” “那这个人就更留不得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当个间谍替哈扎传递消息?” “他肯定会。哈扎下的就是这个主意。如果你不了解姓胡的为人,或者心软相信他忠心没泄密,留下他,他就是哈扎插在你这里的暗哨。如果你怀疑他,把他处理掉,哈扎也没有损失,反正他留下了郑克。” “你是不是有别的主意?” “为什么不干脆顺水推舟,让姓胡的做个双面间谍?” 奥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处理掉胡乔波她就真的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接下来她还要和指挥官打仗,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有能利用的当然要利用。他们可以通过胡乔波向指挥官传递错误的消息,还可以从他这里得到指挥官的其他信息,这样才能在局势里占据上风。 但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如果胡乔波这个人不老实,或者素质不行,做个间谍穿帮了,那奥拉会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你不会是心里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想保下他吧?”奥拉半调侃半试探:“你要是想留他一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能答应。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谢秋歧知道她担心什么:“你放心,他这个人干别的不行,骗人是行家,忽悠忽悠你那口子还是可以的。再说,有我在,你还怕控制不住他么。” 奥拉明白了:“我不担心你控制不住他,我只担心你。我知道你为了救郑克心切,所以能用的都想用上。但是听我一句劝,不要过于鲁莽,做事情还是要凭理智。” 谢秋歧目露阴狠:“你放心,我和你一样,只等着我们的大指挥官摔惨的那一天。” 第15章 他想知道金色钻石的事 胡乔波醒来就对着枪口,差点没把他又吓昏过去。 谢秋歧的脸比枪口还冷:“我问,你答。” 胡乔波气都没喘过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砰——”子弹贴着耳侧打过去,燎掉了他耳朵上一块皮。 人终于安静了。谢秋歧很满意:“我没让你说话,别说话。” 男人含泪点头,一边擤鼻子一边抹眼睛。 “先说说你都和指挥官说了什么?不用糊弄我,我知道你说了。”谢秋歧问。 胡乔波想起受刑眼泪更加止不住:“我就告诉他们我是被解雇的,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说了。我就是个打杂的,连技术工都不算,我能知道什么呀?” “你不知道?工厂每天加工多少钻石、有多少员工、安保措施、文件放在哪里……这些你都不知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脑袋拎清楚了再说!” “我在这儿连字都不会认!秋歧,你知道我的,我骗谁也不会再骗你了,我没那么傻……” 早坐在墙角沙发的奥拉听不下去了,把谢秋歧手里的枪夺过来:“不要和他浪费时间了,谢,谁管他说了没说,他在哈扎那里呆过,这人就不能再信。趁早处理了完事。” 胡乔波爬起来就去扯谢秋歧裤脚:“秋歧,你救救我,你行行好。我是畜生,我是王八蛋!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救我一次,我不想死在这儿……” 他哭得实在难看,没有激起同情,平白添了谢秋歧一肚子恶心。 谢秋歧冷酷地扯住他的手:“让我救你?可以啊。你把这两只手剁给我,算是还了我坐牢的债,我姑且饶你一命。怎么样?挺划算了吧,我当年可是被判了十五年。” 胡乔波哆嗦:“秋歧,你不能这么绝情的……我爱你啊……我真的只对你一个动心过……” “你爱我你他妈拿我的身份证去借钱?”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过后面会这么严重……秋歧,我当时是鬼迷了心窍了,被他们骗着答应贷款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们认识那么久……” “少他妈废话。剁手,还是剁你?” “秋歧,我不能废了……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我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谢秋歧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转身奥拉点头:“他是你的了。” 胡乔波见他要走,大喊:“别杀我!我说!哈扎让我给他做间谍!他想知道金色钻石的事!” 谢秋歧一停:“什么间谍?什么金色钻石?” 男人几乎把眼泪哭干,抽抽搭搭的:“我知道的也不多……那个叫指挥官的,就是你们说的哈扎,他很在意工厂里的一颗金色钻石。他所有问我的问题都是关于那颗钻石的。他说那是百年难遇的金色钻石,特别大,有英女王王冠顶上的那颗钻石那么大。老实说,在工厂我也见过几颗大钻石,但那么大的还从来没见过。所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秋歧和奥拉对视一眼。没想到指挥官已经知道了这颗钻石。 “他还想知道什么?”谢秋歧坐下,示意他继续说。 胡乔波干脆全说了:“他想知道金色钻石在哪里、奥拉有没有打算卖掉、是不是已经被送去精加工……总之……总之似乎这颗钻石对他很重要。我后来听到他几个手下私下聊天,说什么‘美国那边来人催了,如果再交不出钻石就把货让给别人’,所以哈扎才压力大、焦虑。我不知道所谓的‘货’是什么,反正他们是拿钻石在结算交易。哈扎从美国人那里买东西,那颗金色钻石就是用来付账的。如果拿不到美国人的东西,哈扎的形势就会不好。” 奥拉用葡萄牙语对谢秋歧说:“是军火。美国人把军火卖给他,他用钻石付账。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战争期间他们就已经做上了这样的买卖。这也是为什么哈扎一定要控制住矿区,因为没有钻石就没有武器,不光是枪、子弹、火箭炮,还包括卫星电话、战术电台、雷达……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都可以交易,顶峰时期他曾经买过一架F15。” 90年代能买得起一架鹰式战斗机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反政府武装。 “看来哈扎的资金不足了,或者他的钻石库存量不足,所以才急需那颗金色钻石。” “这几年因为政府对非法采矿打击的力度越来越严格,再加上越来越多合法正规的采矿公司进入隆达,哈扎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很厉害。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形势在变化。” “他向美国人购买军火,难道还想发动战争?” “他或许还奢望UNITA能够打赢政府军,好让他捞个部长当当呢。那些军火贩子乐得利用他的野心。他平时豢养雇佣兵、镇压奴隶、维护权威也需要武器,否则一方霸主岂不是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他们怎么交易?这些军火是怎么进来的?” “就像走私钻石,他们会把武器从美国先运到纳米比亚边境,然后从两国交界的沙漠送进来。交易通常在边境地进行,而且每次交易的具体地点都不同,为了避免让政府军发现。边境还有一部分他们自己的人,久而久之竟然没人管得了他。” 谢秋歧抬起胡乔波的下巴:“哈扎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胡乔波摇头。谁也不会想到他和谢秋歧之间有关系。 “说说他让你当间谍的事情。” “哈扎后来也想明白,我这种低级别的杂役很难接触到金色钻石,所以跟我说,只要我能够为他打探到钻石的消息,他就把我送到美国去。我只能先答应他,但我怎么可能相信他那种人呢?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肯定会事后杀了我,我当然是投靠你!” “他怎么确定你不会反过来出卖他?” “我投靠奥拉是没有用的,她不会给我出路,利用完了我之后照样会杀了我。可惜哈扎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和你有渊源,有你在,我就真的可能有了一条生路。” 明明刚刚这个男人还是一副吓坏了的表情,谁想到他看形势看得比谁都清楚。 谢秋歧差点要夸他了:“还不算笨,那就给你一个四肢健全的机会。做好了,我们两清,有一个差池,我把你做成人彘丢到湖里喂鱼。” 胡乔波拼命点头:“我做,我做。只要你说的,我都做。” 谢秋歧和奥拉对视一眼:“每次哈扎联系你的时候,都记得告诉我们。我会把你要传递的消息给你,一字一句按照我们的意思给他,错了一个标点符号,你知道结果。” 双面间谍笑起来:“这个简单。” 谢秋歧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很多年了,胡乔波都是他噩梦里的主角。这张脸是很难忘的,有时候想起来会引起生理上的不适,像连续地吃辣椒,烧胃、烧心,五脏六腑里憋着一股燥气;像台风就要登陆,整片天都压在心房上,沉得喘不过气。 他也想过重逢的场景,他知道胡乔波过得不好,也许他们会在天桥洞下面突然遇见,或者是哪间快餐店后厨的垃圾桶旁边,胡乔波可能已经把他忘了——毕竟谢秋歧可能只是他骗过的无数单纯小男孩里面的一个——他甚至可能认不出谢秋歧,只以为是路人,嬉笑地讨一根烟。 “你就没有想过报复他吗?”奥拉问。 谢秋歧摇头。他走到房门口点烟,房子里太闷了,在这里新鲜空气也像奢侈品。 奥拉跟上他的脚步,晚霞是熟透的山楂红,野旷树低,落日近人。 “报复他也不能挽回那几年的低落。”谢秋歧猛地吸了一口,眉头舒展:“有一段时间是挺恨的,恨得牙痒痒,有个什么不顺心的都要想起这张脸:‘要是没有他我就不会坐牢’、‘要是没有他我就不会吃饭噎着’、‘要是没有他就不会堵车上班迟到’……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奥拉没接话。她不确定他是在说他自己,还是把她也说进去了。 谢秋歧说:“过这种生活是很简单的,你把你的不幸、你的错失、你的所有不顺利全都怪在一个人头上。后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爱上他是我自己选的,相信他也是我自己选的,他有错,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也不会原谅他。但是我不想和自己较劲。” 奥拉掏出烟匣子给自己点了一根:“你是个很难得的人,谢。” “活成我这样,那还是不要当个难得的人比较好。”谢秋歧开玩笑。 奥拉也笑:“你知道吗?很多人都觉得我恨哈扎,包括我的家人。他们觉得哈扎害得我失去了贵族的生活、地位,失去了钱财和权力,落到现在当个乡野村妇的地步。其实我不恨他,我曾经也支持过他的理想,相信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理想结合。虽然,后来我发现,我们理念不同,想走的路也完全不同。但这不代表我恨他。” “那张你放在收音机旁边的照片,你们还年轻的时候,看上去很相配。”谢秋歧真诚地说。 回忆从女人的脸上透出来,散发出甜蜜的金色光泽:“我认识他的时候才19岁,本来考上了大学,家里人都希望把我送出去念书。打仗打成这样,能出去总是安全一点。但我当时很激进,希望投身到一线去。刚好有UNITA的军官来父亲家里寻求合作,我父亲拒绝了,他不打算参与战争,只想做个中立派。我就在那时候遇到了哈扎,他21岁,还是个中尉。” 富家千金与窘迫的年轻军官相遇,听起来就像一个经典的美国梦故事。 “他年轻的时候虽然不算特别英俊,但是他有一种气质,我说不出来,很吸引人,每每和他呆在一起就觉得特别有冲劲,有活力。他那时候哪认识多少女人啊,连和女人说话都不太会,可他吹得一手好口琴,我们在旷野上他吹琴,我跳舞,我送了他我织得毯子,他送了一只手枪。那是他在战场上捡来的,里面还有三颗子弹。他教会我开枪。” “我是理解他的理想的。苏联解体后,政府放弃了社会主义路线,还举行了总统选举。但是选举本身就有很多问题,腐败贿选出来的总统也不能代表人民。所以UNITA要反,而且很多平民支持他们反。哈扎和我曾经都相信,UNITA是要为国家带来公正,要选一个真正属于安哥拉人民的政府,而不是背后有控的傀儡。”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UNITA是美国人支持的。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们不应该接受美国人的资金,这种事要付出代价的。哈扎则希望先打赢这场仗再和美国人谈条件。我们俩其实都很天真,没有美国资金靠自己根本无法打这场仗,但是和美国谈条件也是天方夜谭。总之,我们因为意见不合,最后分开了。” 谢秋歧问:“所以,是后来才有了你们家族没落的事情。” “我那时候刚刚生下那迪亚,但我仗着自己年轻骨头硬,即使带着孩子也要离开。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才知道,他下令军队抄了我们家,为的就是让我走投无路。我父亲因为我和他私奔一度要和我断绝关系,当我带着那迪亚回家的时候,我就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搀和进任何政治事件,我只希望能够挽回家族的荣光。”奥拉感叹。 “家里人现在还好吧?” “父亲的身体还不错,母亲越来越差了。” “你还有个家能回去,也算不错。” “你说的有道理,人不能总是揪着过去不放,应该往前走。但是你只有你一个,我还有孩子,有族人和责任。如果我也只是个单身男人,毫无身傍,我大可以一走了之。” 谢秋歧明白:“我相信你,你会打赢这场仗的。” 奥拉和他握手:“我会帮你救郑克出来。你帮我打赢这场仗。” 她握手的力度不小,谢秋歧能感觉到她的决心:“合作愉快。” (UNITA: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葡萄牙语Uniao Nacional Para Independencia TotalAngola,简称安盟,安哥拉国内的主要反对党。) 第15章 他想知道金色钻石的事 胡乔波醒来就对着枪口,差点没把他又吓昏过去。 谢秋歧的脸比枪口还冷:“我问,你答。” 胡乔波气都没喘过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砰——”子弹贴着耳侧打过去,燎掉了他耳朵上一块皮。 人终于安静了。谢秋歧很满意:“我没让你说话,别说话。” 男人含泪点头,一边擤鼻子一边抹眼睛。 “先说说你都和指挥官说了什么?不用糊弄我,我知道你说了。”谢秋歧问。 胡乔波想起受刑眼泪更加止不住:“我就告诉他们我是被解雇的,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说了。我就是个打杂的,连技术工都不算,我能知道什么呀?” “你不知道?工厂每天加工多少钻石、有多少员工、安保措施、文件放在哪里……这些你都不知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脑袋拎清楚了再说!” “我在这儿连字都不会认!秋歧,你知道我的,我骗谁也不会再骗你了,我没那么傻……” 早坐在墙角沙发的奥拉听不下去了,把谢秋歧手里的枪夺过来:“不要和他浪费时间了,谢,谁管他说了没说,他在哈扎那里呆过,这人就不能再信。趁早处理了完事。” 胡乔波爬起来就去扯谢秋歧裤脚:“秋歧,你救救我,你行行好。我是畜生,我是王八蛋!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救我一次,我不想死在这儿……” 他哭得实在难看,没有激起同情,平白添了谢秋歧一肚子恶心。 谢秋歧冷酷地扯住他的手:“让我救你?可以啊。你把这两只手剁给我,算是还了我坐牢的债,我姑且饶你一命。怎么样?挺划算了吧,我当年可是被判了十五年。” 胡乔波哆嗦:“秋歧,你不能这么绝情的……我爱你啊……我真的只对你一个动心过……” “你爱我你他妈拿我的身份证去借钱?”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过后面会这么严重……秋歧,我当时是鬼迷了心窍了,被他们骗着答应贷款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们认识那么久……” “少他妈废话。剁手,还是剁你?” “秋歧,我不能废了……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我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谢秋歧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转身奥拉点头:“他是你的了。” 胡乔波见他要走,大喊:“别杀我!我说!哈扎让我给他做间谍!他想知道金色钻石的事!” 谢秋歧一停:“什么间谍?什么金色钻石?” 男人几乎把眼泪哭干,抽抽搭搭的:“我知道的也不多……那个叫指挥官的,就是你们说的哈扎,他很在意工厂里的一颗金色钻石。他所有问我的问题都是关于那颗钻石的。他说那是百年难遇的金色钻石,特别大,有英女王王冠顶上的那颗钻石那么大。老实说,在工厂我也见过几颗大钻石,但那么大的还从来没见过。所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秋歧和奥拉对视一眼。没想到指挥官已经知道了这颗钻石。 “他还想知道什么?”谢秋歧坐下,示意他继续说。 胡乔波干脆全说了:“他想知道金色钻石在哪里、奥拉有没有打算卖掉、是不是已经被送去精加工……总之……总之似乎这颗钻石对他很重要。我后来听到他几个手下私下聊天,说什么‘美国那边来人催了,如果再交不出钻石就把货让给别人’,所以哈扎才压力大、焦虑。我不知道所谓的‘货’是什么,反正他们是拿钻石在结算交易。哈扎从美国人那里买东西,那颗金色钻石就是用来付账的。如果拿不到美国人的东西,哈扎的形势就会不好。” 奥拉用葡萄牙语对谢秋歧说:“是军火。美国人把军火卖给他,他用钻石付账。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战争期间他们就已经做上了这样的买卖。这也是为什么哈扎一定要控制住矿区,因为没有钻石就没有武器,不光是枪、子弹、火箭炮,还包括卫星电话、战术电台、雷达……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都可以交易,顶峰时期他曾经买过一架F15。” 90年代能买得起一架鹰式战斗机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反政府武装。 “看来哈扎的资金不足了,或者他的钻石库存量不足,所以才急需那颗金色钻石。” “这几年因为政府对非法采矿打击的力度越来越严格,再加上越来越多合法正规的采矿公司进入隆达,哈扎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很厉害。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形势在变化。” “他向美国人购买军火,难道还想发动战争?” “他或许还奢望UNITA能够打赢政府军,好让他捞个部长当当呢。那些军火贩子乐得利用他的野心。他平时豢养雇佣兵、镇压奴隶、维护权威也需要武器,否则一方霸主岂不是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他们怎么交易?这些军火是怎么进来的?” “就像走私钻石,他们会把武器从美国先运到纳米比亚边境,然后从两国交界的沙漠送进来。交易通常在边境地进行,而且每次交易的具体地点都不同,为了避免让政府军发现。边境还有一部分他们自己的人,久而久之竟然没人管得了他。” 谢秋歧抬起胡乔波的下巴:“哈扎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胡乔波摇头。谁也不会想到他和谢秋歧之间有关系。 “说说他让你当间谍的事情。” “哈扎后来也想明白,我这种低级别的杂役很难接触到金色钻石,所以跟我说,只要我能够为他打探到钻石的消息,他就把我送到美国去。我只能先答应他,但我怎么可能相信他那种人呢?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肯定会事后杀了我,我当然是投靠你!” “他怎么确定你不会反过来出卖他?” “我投靠奥拉是没有用的,她不会给我出路,利用完了我之后照样会杀了我。可惜哈扎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和你有渊源,有你在,我就真的可能有了一条生路。” 明明刚刚这个男人还是一副吓坏了的表情,谁想到他看形势看得比谁都清楚。 谢秋歧差点要夸他了:“还不算笨,那就给你一个四肢健全的机会。做好了,我们两清,有一个差池,我把你做成人彘丢到湖里喂鱼。” 胡乔波拼命点头:“我做,我做。只要你说的,我都做。” 谢秋歧和奥拉对视一眼:“每次哈扎联系你的时候,都记得告诉我们。我会把你要传递的消息给你,一字一句按照我们的意思给他,错了一个标点符号,你知道结果。” 双面间谍笑起来:“这个简单。” 谢秋歧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很多年了,胡乔波都是他噩梦里的主角。这张脸是很难忘的,有时候想起来会引起生理上的不适,像连续地吃辣椒,烧胃、烧心,五脏六腑里憋着一股燥气;像台风就要登陆,整片天都压在心房上,沉得喘不过气。 他也想过重逢的场景,他知道胡乔波过得不好,也许他们会在天桥洞下面突然遇见,或者是哪间快餐店后厨的垃圾桶旁边,胡乔波可能已经把他忘了——毕竟谢秋歧可能只是他骗过的无数单纯小男孩里面的一个——他甚至可能认不出谢秋歧,只以为是路人,嬉笑地讨一根烟。 “你就没有想过报复他吗?”奥拉问。 谢秋歧摇头。他走到房门口点烟,房子里太闷了,在这里新鲜空气也像奢侈品。 奥拉跟上他的脚步,晚霞是熟透的山楂红,野旷树低,落日近人。 “报复他也不能挽回那几年的低落。”谢秋歧猛地吸了一口,眉头舒展:“有一段时间是挺恨的,恨得牙痒痒,有个什么不顺心的都要想起这张脸:‘要是没有他我就不会坐牢’、‘要是没有他我就不会吃饭噎着’、‘要是没有他就不会堵车上班迟到’……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奥拉没接话。她不确定他是在说他自己,还是把她也说进去了。 谢秋歧说:“过这种生活是很简单的,你把你的不幸、你的错失、你的所有不顺利全都怪在一个人头上。后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爱上他是我自己选的,相信他也是我自己选的,他有错,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也不会原谅他。但是我不想和自己较劲。” 奥拉掏出烟匣子给自己点了一根:“你是个很难得的人,谢。” “活成我这样,那还是不要当个难得的人比较好。”谢秋歧开玩笑。 奥拉也笑:“你知道吗?很多人都觉得我恨哈扎,包括我的家人。他们觉得哈扎害得我失去了贵族的生活、地位,失去了钱财和权力,落到现在当个乡野村妇的地步。其实我不恨他,我曾经也支持过他的理想,相信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理想结合。虽然,后来我发现,我们理念不同,想走的路也完全不同。但这不代表我恨他。” “那张你放在收音机旁边的照片,你们还年轻的时候,看上去很相配。”谢秋歧真诚地说。 回忆从女人的脸上透出来,散发出甜蜜的金色光泽:“我认识他的时候才19岁,本来考上了大学,家里人都希望把我送出去念书。打仗打成这样,能出去总是安全一点。但我当时很激进,希望投身到一线去。刚好有UNITA的军官来父亲家里寻求合作,我父亲拒绝了,他不打算参与战争,只想做个中立派。我就在那时候遇到了哈扎,他21岁,还是个中尉。” 富家千金与窘迫的年轻军官相遇,听起来就像一个经典的美国梦故事。 “他年轻的时候虽然不算特别英俊,但是他有一种气质,我说不出来,很吸引人,每每和他呆在一起就觉得特别有冲劲,有活力。他那时候哪认识多少女人啊,连和女人说话都不太会,可他吹得一手好口琴,我们在旷野上他吹琴,我跳舞,我送了他我织得毯子,他送了一只手枪。那是他在战场上捡来的,里面还有三颗子弹。他教会我开枪。” “我是理解他的理想的。苏联解体后,政府放弃了社会主义路线,还举行了总统选举。但是选举本身就有很多问题,腐败贿选出来的总统也不能代表人民。所以UNITA要反,而且很多平民支持他们反。哈扎和我曾经都相信,UNITA是要为国家带来公正,要选一个真正属于安哥拉人民的政府,而不是背后有控的傀儡。”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UNITA是美国人支持的。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们不应该接受美国人的资金,这种事要付出代价的。哈扎则希望先打赢这场仗再和美国人谈条件。我们俩其实都很天真,没有美国资金靠自己根本无法打这场仗,但是和美国谈条件也是天方夜谭。总之,我们因为意见不合,最后分开了。” 谢秋歧问:“所以,是后来才有了你们家族没落的事情。” “我那时候刚刚生下那迪亚,但我仗着自己年轻骨头硬,即使带着孩子也要离开。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才知道,他下令军队抄了我们家,为的就是让我走投无路。我父亲因为我和他私奔一度要和我断绝关系,当我带着那迪亚回家的时候,我就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搀和进任何政治事件,我只希望能够挽回家族的荣光。”奥拉感叹。 “家里人现在还好吧?” “父亲的身体还不错,母亲越来越差了。” “你还有个家能回去,也算不错。” “你说的有道理,人不能总是揪着过去不放,应该往前走。但是你只有你一个,我还有孩子,有族人和责任。如果我也只是个单身男人,毫无身傍,我大可以一走了之。” 谢秋歧明白:“我相信你,你会打赢这场仗的。” 奥拉和他握手:“我会帮你救郑克出来。你帮我打赢这场仗。” 她握手的力度不小,谢秋歧能感觉到她的决心:“合作愉快。” (UNITA: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葡萄牙语Uniao Nacional Para Independencia TotalAngola,简称安盟,安哥拉国内的主要反对党。) 第16章 这是颗有潜力的石头 “救郑克的计划你心里有没有底?”奥拉问。 谢秋歧愁得皱眉头:“现在不知道哈扎会怎么处置他,如果他把郑克随便丢到别的矿区,我连去哪里找人都不知道。就算把他放在庄园里,要闯进去救人也不容易。” “我知道哈扎会把他放在哪里。”奥拉胸有成竹道:“矿区都是他的手下们在管,他不可能每天呆在矿区亲自看着,如果再出现造反逃跑,他就真的追悔莫及。所以他肯定会把郑克放在一个他时时看得见的地方。庄园虽然安保严密,但那个地方很多人都去,下属、朋友、甚至媒体找他就会去庄园,人多眼杂不方便。他会把郑克放在一个他经常要去,但是人家不怎么知道、又方便看守的地方。” 谢秋歧赞同她的思路。 “哈扎自从参战就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每个星期要去教堂两次,这是他最有规律的日常活动之一。在离庄园不到两公里有一间小天主教堂,运营完全由哈扎资助,只有UNITA的高级成员会去。他们在那里开会、谈生意甚至交易。里头密不透风,是最适合放人质的地方。” “你去过那间教堂?” “哈扎希望那迪亚也成为天主教徒,我带孩子去受洗仪式的时候去过那里。” “除了人质,恐怕还有很多重要东西也会放在里面吧?比如账本、现金、高级钻石……” “不好说,听说教堂下面有个大得不正常的‘酒窖’。” 谢秋歧把烟头捻灭:“关于那颗金色的钻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的行动恐怕绕不开这颗钻石。 奥拉点头:“你听过‘Golden Jubilee’吗?” 那是大名鼎鼎的泰王金钻。1985年从南非出土,重545.67克拉,位列世界第八大钻石,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琢型钻石。1995年这颗钻石被泰国商人买下,作为礼物献给泰王,庆祝泰王登基50周年,故名Golden Jubilee,意为“金色纪念”。 这颗钻石被镶嵌在泰国国王的皇冠上,如今只能在曼谷的皇室博物馆里看到。 这点行业知识谢秋歧还是有:“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我有个朋友,从前也是个矿工,后来赚了点钱自己在安哥拉开了挖矿公司。大概在去年11月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颗和Jubilee非常相像的钻石,除了克拉数没有那么大,形状、颜色、火彩……简直是复刻版,钻坯质重307.53克拉。” “简直是天将横财。” “切割师用同样的切割技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切割,最后做到了277克拉,119个切面。他给它起名‘Junior’(意为:小Golden Jubilee),但这颗钻石的出生并不是很正规,不能按照正常程序从安哥拉贩卖出去,他又不好沾手走私,所以就找到了我。” “钻石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保险公司,随时可以取出来。” 保险柜不是长久之计,钻石还是要尽快转手。 奥拉意味深长:“金色钻石作为彩色钻石的品类之一,最开始的时候是不被看好的。它颜色偏黄,也不够亮,大家总是更喜欢粉钻、红钻、蓝钻,更纯净更耀眼。Golden Jubilee刚被挖出来的时候,卖家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给它取,后来经过比利时大师的‘火玫瑰雕琢法’打磨两年才诞生出传世的瑰宝,价格疯狂飙升。这是颗有潜力的石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像他们俩。一个村妇和一个矿工,没人会看好,恐怕哈扎也觉得这两个人要挑战他是个笑话。如果这场仗能够打赢,他们就能经历磨炼提升自己的价值。 谢秋歧沉吟:“我会让姓胡的给哈扎透点风,就说你们打算把那颗金钻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哈扎心切,怎么样也会派人到路上试探。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干一票大的。” 奥拉有了兴趣:“你说说,我能做点什么。” …… 郑克被人敲晕了挪了位置,醒来就是个单间,比防空洞好些,但还没达到汽车旅馆的标准。牧羊犬来看他,被分配作为他的重点监护人。两个人脸上都苦。 郑克担心谢秋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谢秋歧要是莽撞救人肯定会落到哈扎手里。牧羊犬觉得自己被贬职,从前好歹手下那么多兵管着,现在他的矿区也没了,手下也没了,直接被打成个看门的,职业生涯的起落来得太快没个防备。 “这是什么地方?”郑克问。 牧羊犬不耐烦地说:“老实呆着,哪儿那么多问题。” 郑克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你也不容易,我听秋歧说,你想赚够了钱出国,可是为指挥官拼命这么多年倒头来还是个小兵,人家指东你都不敢往西挪一寸。” 牧羊犬干脆不接他的话,只抽烟看报纸。 郑克反倒好奇心更胜。 他觉得这个牧羊犬挺有意思的。跟着指挥官是不会有出路的,就连他都看得出来,牧羊犬不是傻子,他不会不知道,他知道还是要跟着哈扎,必然有他的理由,是身不由己?还是他们之间有难得的渊源? “反正也没事情做,你陪我说说话呗。指挥官没禁止你和我说话吧?”郑克继续撩拨他。 牧羊犬放下报纸:“你到底想怎么样?” 郑少爷笑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是我爸认回来的义子,比我年纪大几岁,和我们家里人关系都很好,先是辅佐我爸,往后我爸还打算让他跟着我大哥继续卖命。可惜,有人暗杀我们全家,他为了保护我们家里人牺牲了。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指挥官牺牲?” “当然,我随时做好准备为指挥官牺牲。”牧羊犬说。 郑克讽刺他:“忠心可嘉。难怪你们家指挥官器重你,给你派个这么重要的活儿。” 牧羊犬不受他激怒:“我怎么样都是靠我自己打拼的。不像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吃红利,死了还能继续吃,只可惜,也吃不了多久了。” “你什么意思?”郑克恼怒。 牧羊犬笑道:“你还不知道吧?郑士华先生,也就是你的叔叔,他手下的人这两个月忙得团团转,终于找到了应对你父亲遗嘱的策略。听说好像是你父亲的律师突然改口了,说你父亲在立遗嘱的时候受到了胁迫欺骗,有违他本人的意愿。那份遗嘱,是你父亲在受伤情况下、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立下的。如果法院采纳了这个意见,那么遗嘱就会被认为是无效的。你也就失去了继承权。” “放屁!我爸伤的是腿,不是脑子!谁会胁迫他立遗嘱?那个律师肯定是被收买了。” “谁知道呢?法院只会看遗嘱失效满不满足条件。” “但郑士华还没下令杀我,也就是法院还没判。” “也就是这一、两个星期出结果。郑士华不会容忍你活太久的。” 郑克心里有点慌,面上不动:“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指挥官和你叔叔打电话的时候,你觉得谁在边上?”牧羊犬觉得他的样子傻:“小少爷,我奉劝你放弃希望吧,也别觉得有人能救得了你。我承认,谢秋歧这个人很有能力,但是在安哥拉,暂且没有人能赢得了指挥官,至少你们这几个小人物不行。” 郑克忍不住呛他:“他难道是真佛吗?刀枪不入?” “他不是真佛,但他也不是一个人。你以为他在隆达能做到只手遮天是因为什么?他身后那么多大人物会允许他倒下?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会联合起来消灭所有的造反分子。奥拉那个愚蠢的女人,她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是指挥官一个,哼,从一开始她就站错了位置。” 郑克从这段话里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哈扎之所以胆大妄为,主要是背后有军政势力支持。这些人勾结在一起,互为党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力量。也许有正直廉洁的人想要推翻哈扎,比如奥拉,她手里难道一点哈扎的把柄证据都没有吗?未必,但是她没有选择把证据交给警察,而是造反夺取矿区。 因为造反最多只得罪哈扎一个人,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是揭发这条黑色利益链,就会得罪一大票人物,这个代价不是她付得起的。 牧羊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选择站在力量强大的一方。 哈扎未必对他多么好,但哈扎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连哈扎都不能够帮他实现理想,那么别的人就更不可能。 “德尔。”郑克叫住牧羊犬的名字。 牧羊犬不耐烦地回看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郑克从床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你错了。” “哦?我怎么错了?” “哈扎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他如今的地位是靠拉拢军政高层得来的。他和你一样,不过也是人家眼里的一条狗。上面的人从来都不缺忠狗,没了这一条,大把人争相着上来当个替代。你以为那些大人物看得起他吗?你以为哈扎看得起你?” 牧羊犬露出一个阴冷的表情。郑克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当一条狗没用的时候,他的主人会怎么对待它——他会把它踢出去,任由它死在寒冷的冬天里。哈扎信任你才把矿区交给你管,你和你的手下却把矿区丢了,你猜猜,哈扎有没有准备留你过这个冬天?” 等谢秋歧来救肯定是来不及了,万一郑士华真的把遗嘱弄失效了,郑克还没等到谢秋歧的脚趾头呢,就被一枪崩了。 ——要尽快出去!要活着见到谢秋歧! (遗嘱失效:《继承法》规定,如果遗嘱人所立遗嘱是违背遗嘱人真实意愿以受胁迫或欺骗的方式所立,则该遗嘱全部无效。) 第16章 这是颗有潜力的石头 “救郑克的计划你心里有没有底?”奥拉问。 谢秋歧愁得皱眉头:“现在不知道哈扎会怎么处置他,如果他把郑克随便丢到别的矿区,我连去哪里找人都不知道。就算把他放在庄园里,要闯进去救人也不容易。” “我知道哈扎会把他放在哪里。”奥拉胸有成竹道:“矿区都是他的手下们在管,他不可能每天呆在矿区亲自看着,如果再出现造反逃跑,他就真的追悔莫及。所以他肯定会把郑克放在一个他时时看得见的地方。庄园虽然安保严密,但那个地方很多人都去,下属、朋友、甚至媒体找他就会去庄园,人多眼杂不方便。他会把郑克放在一个他经常要去,但是人家不怎么知道、又方便看守的地方。” 谢秋歧赞同她的思路。 “哈扎自从参战就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每个星期要去教堂两次,这是他最有规律的日常活动之一。在离庄园不到两公里有一间小天主教堂,运营完全由哈扎资助,只有UNITA的高级成员会去。他们在那里开会、谈生意甚至交易。里头密不透风,是最适合放人质的地方。” “你去过那间教堂?” “哈扎希望那迪亚也成为天主教徒,我带孩子去受洗仪式的时候去过那里。” “除了人质,恐怕还有很多重要东西也会放在里面吧?比如账本、现金、高级钻石……” “不好说,听说教堂下面有个大得不正常的‘酒窖’。” 谢秋歧把烟头捻灭:“关于那颗金色的钻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的行动恐怕绕不开这颗钻石。 奥拉点头:“你听过‘Golden Jubilee’吗?” 那是大名鼎鼎的泰王金钻。1985年从南非出土,重545.67克拉,位列世界第八大钻石,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琢型钻石。1995年这颗钻石被泰国商人买下,作为礼物献给泰王,庆祝泰王登基50周年,故名Golden Jubilee,意为“金色纪念”。 这颗钻石被镶嵌在泰国国王的皇冠上,如今只能在曼谷的皇室博物馆里看到。 这点行业知识谢秋歧还是有:“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我有个朋友,从前也是个矿工,后来赚了点钱自己在安哥拉开了挖矿公司。大概在去年11月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颗和Jubilee非常相像的钻石,除了克拉数没有那么大,形状、颜色、火彩……简直是复刻版,钻坯质重307.53克拉。” “简直是天将横财。” “切割师用同样的切割技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切割,最后做到了277克拉,119个切面。他给它起名‘Junior’(意为:小Golden Jubilee),但这颗钻石的出生并不是很正规,不能按照正常程序从安哥拉贩卖出去,他又不好沾手走私,所以就找到了我。” “钻石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保险公司,随时可以取出来。” 保险柜不是长久之计,钻石还是要尽快转手。 奥拉意味深长:“金色钻石作为彩色钻石的品类之一,最开始的时候是不被看好的。它颜色偏黄,也不够亮,大家总是更喜欢粉钻、红钻、蓝钻,更纯净更耀眼。Golden Jubilee刚被挖出来的时候,卖家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给它取,后来经过比利时大师的‘火玫瑰雕琢法’打磨两年才诞生出传世的瑰宝,价格疯狂飙升。这是颗有潜力的石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像他们俩。一个村妇和一个矿工,没人会看好,恐怕哈扎也觉得这两个人要挑战他是个笑话。如果这场仗能够打赢,他们就能经历磨炼提升自己的价值。 谢秋歧沉吟:“我会让姓胡的给哈扎透点风,就说你们打算把那颗金钻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哈扎心切,怎么样也会派人到路上试探。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干一票大的。” 奥拉有了兴趣:“你说说,我能做点什么。” …… 郑克被人敲晕了挪了位置,醒来就是个单间,比防空洞好些,但还没达到汽车旅馆的标准。牧羊犬来看他,被分配作为他的重点监护人。两个人脸上都苦。 郑克担心谢秋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谢秋歧要是莽撞救人肯定会落到哈扎手里。牧羊犬觉得自己被贬职,从前好歹手下那么多兵管着,现在他的矿区也没了,手下也没了,直接被打成个看门的,职业生涯的起落来得太快没个防备。 “这是什么地方?”郑克问。 牧羊犬不耐烦地说:“老实呆着,哪儿那么多问题。” 郑克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你也不容易,我听秋歧说,你想赚够了钱出国,可是为指挥官拼命这么多年倒头来还是个小兵,人家指东你都不敢往西挪一寸。” 牧羊犬干脆不接他的话,只抽烟看报纸。 郑克反倒好奇心更胜。 他觉得这个牧羊犬挺有意思的。跟着指挥官是不会有出路的,就连他都看得出来,牧羊犬不是傻子,他不会不知道,他知道还是要跟着哈扎,必然有他的理由,是身不由己?还是他们之间有难得的渊源? “反正也没事情做,你陪我说说话呗。指挥官没禁止你和我说话吧?”郑克继续撩拨他。 牧羊犬放下报纸:“你到底想怎么样?” 郑少爷笑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是我爸认回来的义子,比我年纪大几岁,和我们家里人关系都很好,先是辅佐我爸,往后我爸还打算让他跟着我大哥继续卖命。可惜,有人暗杀我们全家,他为了保护我们家里人牺牲了。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指挥官牺牲?” “当然,我随时做好准备为指挥官牺牲。”牧羊犬说。 郑克讽刺他:“忠心可嘉。难怪你们家指挥官器重你,给你派个这么重要的活儿。” 牧羊犬不受他激怒:“我怎么样都是靠我自己打拼的。不像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吃红利,死了还能继续吃,只可惜,也吃不了多久了。” “你什么意思?”郑克恼怒。 牧羊犬笑道:“你还不知道吧?郑士华先生,也就是你的叔叔,他手下的人这两个月忙得团团转,终于找到了应对你父亲遗嘱的策略。听说好像是你父亲的律师突然改口了,说你父亲在立遗嘱的时候受到了胁迫欺骗,有违他本人的意愿。那份遗嘱,是你父亲在受伤情况下、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立下的。如果法院采纳了这个意见,那么遗嘱就会被认为是无效的。你也就失去了继承权。” “放屁!我爸伤的是腿,不是脑子!谁会胁迫他立遗嘱?那个律师肯定是被收买了。” “谁知道呢?法院只会看遗嘱失效满不满足条件。” “但郑士华还没下令杀我,也就是法院还没判。” “也就是这一、两个星期出结果。郑士华不会容忍你活太久的。” 郑克心里有点慌,面上不动:“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指挥官和你叔叔打电话的时候,你觉得谁在边上?”牧羊犬觉得他的样子傻:“小少爷,我奉劝你放弃希望吧,也别觉得有人能救得了你。我承认,谢秋歧这个人很有能力,但是在安哥拉,暂且没有人能赢得了指挥官,至少你们这几个小人物不行。” 郑克忍不住呛他:“他难道是真佛吗?刀枪不入?” “他不是真佛,但他也不是一个人。你以为他在隆达能做到只手遮天是因为什么?他身后那么多大人物会允许他倒下?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会联合起来消灭所有的造反分子。奥拉那个愚蠢的女人,她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是指挥官一个,哼,从一开始她就站错了位置。” 郑克从这段话里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哈扎之所以胆大妄为,主要是背后有军政势力支持。这些人勾结在一起,互为党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力量。也许有正直廉洁的人想要推翻哈扎,比如奥拉,她手里难道一点哈扎的把柄证据都没有吗?未必,但是她没有选择把证据交给警察,而是造反夺取矿区。 因为造反最多只得罪哈扎一个人,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是揭发这条黑色利益链,就会得罪一大票人物,这个代价不是她付得起的。 牧羊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选择站在力量强大的一方。 哈扎未必对他多么好,但哈扎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连哈扎都不能够帮他实现理想,那么别的人就更不可能。 “德尔。”郑克叫住牧羊犬的名字。 牧羊犬不耐烦地回看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郑克从床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你错了。” “哦?我怎么错了?” “哈扎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他如今的地位是靠拉拢军政高层得来的。他和你一样,不过也是人家眼里的一条狗。上面的人从来都不缺忠狗,没了这一条,大把人争相着上来当个替代。你以为那些大人物看得起他吗?你以为哈扎看得起你?” 牧羊犬露出一个阴冷的表情。郑克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当一条狗没用的时候,他的主人会怎么对待它——他会把它踢出去,任由它死在寒冷的冬天里。哈扎信任你才把矿区交给你管,你和你的手下却把矿区丢了,你猜猜,哈扎有没有准备留你过这个冬天?” 等谢秋歧来救肯定是来不及了,万一郑士华真的把遗嘱弄失效了,郑克还没等到谢秋歧的脚趾头呢,就被一枪崩了。 ——要尽快出去!要活着见到谢秋歧! (遗嘱失效:《继承法》规定,如果遗嘱人所立遗嘱是违背遗嘱人真实意愿以受胁迫或欺骗的方式所立,则该遗嘱全部无效。) 第17章 计划顺利 金色钻石被转移的日子定在了感恩节前夜。 奥拉决定提前放工厂的工人回家过节,矿区关闭,只剩下谢秋歧、刑知非他们几个。刑知非把原来的矿工送到大使馆,由大使馆统一安排遣送回国。谢秋歧以为他也会跟着走,不料中年男人状若无事地从使馆里出来了,弄得谢秋歧很不好意思。 “没事,已经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刑知非拍拍他的肩膀。 谢秋歧给他递烟:“嫂子和孩子还好吧?” 刑知非摇头苦笑。消失了一年多,都把他当成了失踪人口,老婆带着孩子已经准备改嫁。他本来是想走的,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不说谢秋歧大概能猜到:“嫂子也不容易,回去看看孩子也好。” “不怪她,怪我自己。”刑知非想着电话里女人的痛哭叱骂:“算了,先把郑克捞出来吧。” 他能留下对谢秋歧来说是好事。奥拉缺人手,刑知非又是个靠谱的,多一个就多一成胜算。 奥拉带着他们去保险公司看钻石,钻石在地下库房。 “这个保险柜等会儿会跟着钻石一起被转移,我们也会派保镖和专业人员跟随,直到钻石安全到达目的地。”经理将保险柜打开,用丝绒垫子托出钻石。 它一出世,屋子都更亮了,人人脸上添了光彩。经理叫人把灯调成绿色——这是为了更好地观察钻石的光泽——只见一颗枕型金色宝石,黄糖块儿似的,光如淬火,棱角都带焰气,心却是一片皎洁。这是灵石,浑然天成,被它一照是人还是妖怪立刻现行。 “依照比利时大师的火玫瑰雕琢法一样切出来的,119个面,纯净、华贵、完美,谁要是戴上了,真是人中龙凤。”经理小心翼翼地托着丝绒垫子:“上一颗这么漂亮的金钻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钻石只有越挖越少的,下一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秋歧也忍不住赞叹:“确实漂亮。” 何止“漂亮。”刑知非瞠目:“这根本不像是真的东西。” 奥拉在旁边笑,拍拍手催促:“看够了就让鉴定师验货,完了跟着我们的车带走。耽误了时间、出了差错,把你们俩打包卖了都赔不起。” 谢秋歧眼神示意保镖跟上。鉴定师看完了,石头重新回到保险柜里。保镖戴着手套捧起厚实的保险柜,脸色绷紧,俨然捧骨灰盒的态度。谢秋歧和刑知非带着四名彪形大汉风风火火从保险公司出来,上了私家面包车。奥拉挥手目送他们:“小伙子们,一路顺风。” “深怕人家不知道我们手里有贵重物品似的。”刑知非调侃地看着武装保镖。 谢秋歧也笑:“演戏演足,不然怎么能把鱼引来咬钩。” “你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来?万一哈扎不上钩呢?” “我确定,因为他只有这个机会。” 刑知非看着那个保险柜心脏加速,只觉得车子里有点闷。 他稍微开了点窗,外头是个好天气,云淡风和,芒草散落天涯,从天际线的巨石后生出一轮新日,自然的权杖从此有了能量,它要生,就有生,它要亡,只能亡。 不一会儿,两点黑色从左右后方慢慢靠近,刑知非皱眉低声:“有人跟上来了。” 谢秋歧笑:“还挺心急的。” 还没有完全出城呢,人家已经迫不及待地跟上来了。 司机也注意到了跟踪车辆,车速开始往上提,前方交通灯已经变黄,车子飞快地急转绕过街口。后头两车不顾红灯硬生生跟了上来。保镖骂了一句脏话,开了车窗就朝后头的车轮胎射击,没打中,对方开始回击,车子走了个蛇形,差点没把后座位上的几位甩出去。 刑知非忙着系安全带,车板猛然被击中的震颤让他心惊。他还想回头去看看到底对方长什么样,只听一声“趴下!”突然后车窗哗啦一声被子弹击碎! 玻璃渣飞溅,擦破了他的耳垂。他抱着脑袋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车子抄小路往人少的地方拐,巷子错综复杂,两辆黑色防弹车兵分左右,从旁路包抄过来,司机换倒挡一个急退,包抄的两车差点撞到一起去。 副驾驶上的保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干得漂亮!” 话刚说完,对方又追上来。巷子出去已经是郊区,路变窄,车子开始颠簸。 可能刚才把人家惹恼了,两辆黑车上来照着车尾就撞!车子被撞得明显跳了跳,刑知非坐在位置上身体受惯性猛地往前抛,安全带扯着他,勒得腹部紧紧的,他一个干呕好悬没从椅子上飞出去。这还没完,右边紧接着又来一下,他本来就靠车窗坐着,身体直接撞在车门上,头磕到了上侧的把手,顿时两眼发晕,眼前都是雪花儿。 只听谢秋歧厉声急吼:“不要管,继续开!” 声音刚落,枪声从头顶上砸下来,节奏极强的突突声震得耳朵发麻。子弹从后车窗进来,将椅子沙发打得稀烂,纷飞的絮状填充物洋洋洒洒,顿时车内暴雪如瀑。 谢秋歧从保镖的手里分到一把枪,朝着后车窗回击。手枪毕竟还是慢,保镖直接打开了车顶窗,89式重机枪架到车顶上,两方面对面无差别扫射。这玩意儿一分钟能打空六百发子弹,只见空中弹壳撒花式抛飞,火光极致强烈,把视线全炸成一片白。 刑知非把车门打开往后方车底扔炸药,车门替他挡着弹雨,被一顿狂轰滥炸,差点没连着整扇门一起给打掉,密集的弹孔将合金门板射了个对穿。这哪是弹雨,冰雹都没有这样砸的。 炸药包正中第一辆车底,将车屁股从原地炸起,侧身做了个后空翻摔在路边上。 刑知非还没来得及庆幸,椅子突然一重,刚刚身子半截还在外面的保镖猛地跌回来,脑袋被轰了个大窟窿,天灵盖都掀没了,头皮破碎,脑浆还挂在后脑勺上面,倒了一椅子的血。 画面过于刺激,中年工程师一口气吊在喉咙里差点没上来。 另一个保镖喘着气一边换弹匣一边夸刑知非:“真他妈解气,还有炸药吗?” 刑知非还没来得及答。后头剩下一辆黑车已经追平行了,两车面贴面,对方的枪口直接从车窗里伸进来,谢秋歧拉着死去保镖的身体挡掉一波。 前头司机和副驾驶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当场牺牲。 “操!”眼看车子要失速,谢秋歧扑上去将司机踹下车,一手抓到了方向盘:“老刑!” 刑知非把手里的炸药包用力扔了出去,力道有点过猛,扔过了,车被爆炸的气流猛推一把,直把他们更往路边上压。谢秋歧风向盘打满,车子一个直角漂移从原位挪了出去。 车子拐上山道。山道窄,只容一辆车走,但后面的防弹车仍然穷追不舍。 “抱歉,手头没准。”刑知非有点愧疚。谢秋歧摇头,能炸一辆已经很好了。 前方出现了一辆小型皮卡,后尾车厢装满了菠萝。谢秋歧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持枪,朝着货车后胎啪啪就是两枪,那货车速度本来就不快,没有防备后胎突然急停,整辆车随着惯性被甩了出去,以车胎为轴心转了一百八十度和后面的防弹车撞在一起。 水果掉了一地,滚滚菠萝将两辆相撞的车包围在中间,防弹车想重新发动追击上来也晚了。谢秋歧确保车子拉开了距离,这才回头去找保险柜:“东西还在吧?” 保镖肩膀中弹,但保险柜完好无损:“谢先生,我们偏离原来的路线了。” 但是后面也没有回路了。谢秋歧想了想:“看看前面能不能绕过去吧。” 他心有余悸,怕还有追兵,但后面一直没有跟上别的车。 ——这不应该,哈扎就派了这么点人来打劫一颗3000万美金的钻石? 要是没有人追上来,他们的计划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谢秋歧有点心急,正想着要不要给奥拉打电话,前面路口突然横出两辆摩托车来,速度极快,面对着就往上冲。这时候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车抬高前身猛地一跃,人带着车子直接砸在谢秋歧车顶。 轰隆巨响,铝合金钢板被碾凹下去。刑知非心里喊一声,天塌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头顶。摩托车停不下来,砸过就走,保镖开了车顶抱枪又是一阵射击。 谢秋歧这边才是真的天塌了。前面一辆大型卡车横拦路口,路被堵得死死的。 武装雇佣兵从车厢里搬下来一座榴弹炮,光是炮架就已经够吓人了,那炮管直插冲天,粗得能塞人。饶是谢秋歧看到这种场面也冷汗直下。 后头还有摩托车追击,前面已经在点炮了,谢秋歧大喊一声:“跳车!全部跳车!” 刑知非本来还没看到那个恐怖的榴弹炮,一抬头差点没吓晕过去。保镖抱着盒子就往下跳,刑知非闭着眼睛咬了咬牙也跳了下去,谢秋歧和他一起滚进灌木丛里。 从车子里出来的瞬间,榴弹炮击中了越野车,车子被炸得原地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滚砸在地上,火焰爆裂,迸射出无数火星,雄伟的黑云一口将车子吞没。 谢秋歧呼吸间吃了满嘴土。浓烟和黄沙让他喘不过气,土地是滚烫的,紧绷的泥石因为爆炸瑟瑟发抖。能见度很低,两米之内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胳膊可能骨折了,疼得气都喘不上来,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拍拍刑知非:“老刑,起来,快走!” 追兵逼近了,沉重的军靴发出威胁的低吼。 突然方向一转往了旁边去,只听烟雾中很快有枪声和打斗声。谢秋歧和刑知非相互搀扶赶紧往林子里躲,那边两名保镖不敌众多雇佣兵,被直接爆头打死,眼看着保险柜被抢走。 刑知非还在心惊胆战,一个雇佣兵问—— “应该不止这两个人,要不要再追一追?” 领头地说:“东西拿到手最重要,先撤。” 卡车开远了,刑知非终于松下来一口气。谢秋歧掏出手机给奥拉打电话—— “计划顺利,东西已经到他们手上了。刚从旧水电站不到3公里的地方出发,你们可以开始下一步了。货运卡车的牌号是KEH73-13,一辆蓝色大型货运卡车和两辆摩托车。” 奥拉回复:“收到。你们赶紧跟上来。” 刑知非无奈地指着前面被炸成废铁的面包车:“没有车了,怎么走?” 谢秋歧打电话报警:“坐警车走。” 第17章 计划顺利 金色钻石被转移的日子定在了感恩节前夜。 奥拉决定提前放工厂的工人回家过节,矿区关闭,只剩下谢秋歧、刑知非他们几个。刑知非把原来的矿工送到大使馆,由大使馆统一安排遣送回国。谢秋歧以为他也会跟着走,不料中年男人状若无事地从使馆里出来了,弄得谢秋歧很不好意思。 “没事,已经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刑知非拍拍他的肩膀。 谢秋歧给他递烟:“嫂子和孩子还好吧?” 刑知非摇头苦笑。消失了一年多,都把他当成了失踪人口,老婆带着孩子已经准备改嫁。他本来是想走的,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不说谢秋歧大概能猜到:“嫂子也不容易,回去看看孩子也好。” “不怪她,怪我自己。”刑知非想着电话里女人的痛哭叱骂:“算了,先把郑克捞出来吧。” 他能留下对谢秋歧来说是好事。奥拉缺人手,刑知非又是个靠谱的,多一个就多一成胜算。 奥拉带着他们去保险公司看钻石,钻石在地下库房。 “这个保险柜等会儿会跟着钻石一起被转移,我们也会派保镖和专业人员跟随,直到钻石安全到达目的地。”经理将保险柜打开,用丝绒垫子托出钻石。 它一出世,屋子都更亮了,人人脸上添了光彩。经理叫人把灯调成绿色——这是为了更好地观察钻石的光泽——只见一颗枕型金色宝石,黄糖块儿似的,光如淬火,棱角都带焰气,心却是一片皎洁。这是灵石,浑然天成,被它一照是人还是妖怪立刻现行。 “依照比利时大师的火玫瑰雕琢法一样切出来的,119个面,纯净、华贵、完美,谁要是戴上了,真是人中龙凤。”经理小心翼翼地托着丝绒垫子:“上一颗这么漂亮的金钻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钻石只有越挖越少的,下一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秋歧也忍不住赞叹:“确实漂亮。” 何止“漂亮。”刑知非瞠目:“这根本不像是真的东西。” 奥拉在旁边笑,拍拍手催促:“看够了就让鉴定师验货,完了跟着我们的车带走。耽误了时间、出了差错,把你们俩打包卖了都赔不起。” 谢秋歧眼神示意保镖跟上。鉴定师看完了,石头重新回到保险柜里。保镖戴着手套捧起厚实的保险柜,脸色绷紧,俨然捧骨灰盒的态度。谢秋歧和刑知非带着四名彪形大汉风风火火从保险公司出来,上了私家面包车。奥拉挥手目送他们:“小伙子们,一路顺风。” “深怕人家不知道我们手里有贵重物品似的。”刑知非调侃地看着武装保镖。 谢秋歧也笑:“演戏演足,不然怎么能把鱼引来咬钩。” “你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来?万一哈扎不上钩呢?” “我确定,因为他只有这个机会。” 刑知非看着那个保险柜心脏加速,只觉得车子里有点闷。 他稍微开了点窗,外头是个好天气,云淡风和,芒草散落天涯,从天际线的巨石后生出一轮新日,自然的权杖从此有了能量,它要生,就有生,它要亡,只能亡。 不一会儿,两点黑色从左右后方慢慢靠近,刑知非皱眉低声:“有人跟上来了。” 谢秋歧笑:“还挺心急的。” 还没有完全出城呢,人家已经迫不及待地跟上来了。 司机也注意到了跟踪车辆,车速开始往上提,前方交通灯已经变黄,车子飞快地急转绕过街口。后头两车不顾红灯硬生生跟了上来。保镖骂了一句脏话,开了车窗就朝后头的车轮胎射击,没打中,对方开始回击,车子走了个蛇形,差点没把后座位上的几位甩出去。 刑知非忙着系安全带,车板猛然被击中的震颤让他心惊。他还想回头去看看到底对方长什么样,只听一声“趴下!”突然后车窗哗啦一声被子弹击碎! 玻璃渣飞溅,擦破了他的耳垂。他抱着脑袋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车子抄小路往人少的地方拐,巷子错综复杂,两辆黑色防弹车兵分左右,从旁路包抄过来,司机换倒挡一个急退,包抄的两车差点撞到一起去。 副驾驶上的保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干得漂亮!” 话刚说完,对方又追上来。巷子出去已经是郊区,路变窄,车子开始颠簸。 可能刚才把人家惹恼了,两辆黑车上来照着车尾就撞!车子被撞得明显跳了跳,刑知非坐在位置上身体受惯性猛地往前抛,安全带扯着他,勒得腹部紧紧的,他一个干呕好悬没从椅子上飞出去。这还没完,右边紧接着又来一下,他本来就靠车窗坐着,身体直接撞在车门上,头磕到了上侧的把手,顿时两眼发晕,眼前都是雪花儿。 只听谢秋歧厉声急吼:“不要管,继续开!” 声音刚落,枪声从头顶上砸下来,节奏极强的突突声震得耳朵发麻。子弹从后车窗进来,将椅子沙发打得稀烂,纷飞的絮状填充物洋洋洒洒,顿时车内暴雪如瀑。 谢秋歧从保镖的手里分到一把枪,朝着后车窗回击。手枪毕竟还是慢,保镖直接打开了车顶窗,89式重机枪架到车顶上,两方面对面无差别扫射。这玩意儿一分钟能打空六百发子弹,只见空中弹壳撒花式抛飞,火光极致强烈,把视线全炸成一片白。 刑知非把车门打开往后方车底扔炸药,车门替他挡着弹雨,被一顿狂轰滥炸,差点没连着整扇门一起给打掉,密集的弹孔将合金门板射了个对穿。这哪是弹雨,冰雹都没有这样砸的。 炸药包正中第一辆车底,将车屁股从原地炸起,侧身做了个后空翻摔在路边上。 刑知非还没来得及庆幸,椅子突然一重,刚刚身子半截还在外面的保镖猛地跌回来,脑袋被轰了个大窟窿,天灵盖都掀没了,头皮破碎,脑浆还挂在后脑勺上面,倒了一椅子的血。 画面过于刺激,中年工程师一口气吊在喉咙里差点没上来。 另一个保镖喘着气一边换弹匣一边夸刑知非:“真他妈解气,还有炸药吗?” 刑知非还没来得及答。后头剩下一辆黑车已经追平行了,两车面贴面,对方的枪口直接从车窗里伸进来,谢秋歧拉着死去保镖的身体挡掉一波。 前头司机和副驾驶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当场牺牲。 “操!”眼看车子要失速,谢秋歧扑上去将司机踹下车,一手抓到了方向盘:“老刑!” 刑知非把手里的炸药包用力扔了出去,力道有点过猛,扔过了,车被爆炸的气流猛推一把,直把他们更往路边上压。谢秋歧风向盘打满,车子一个直角漂移从原位挪了出去。 车子拐上山道。山道窄,只容一辆车走,但后面的防弹车仍然穷追不舍。 “抱歉,手头没准。”刑知非有点愧疚。谢秋歧摇头,能炸一辆已经很好了。 前方出现了一辆小型皮卡,后尾车厢装满了菠萝。谢秋歧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持枪,朝着货车后胎啪啪就是两枪,那货车速度本来就不快,没有防备后胎突然急停,整辆车随着惯性被甩了出去,以车胎为轴心转了一百八十度和后面的防弹车撞在一起。 水果掉了一地,滚滚菠萝将两辆相撞的车包围在中间,防弹车想重新发动追击上来也晚了。谢秋歧确保车子拉开了距离,这才回头去找保险柜:“东西还在吧?” 保镖肩膀中弹,但保险柜完好无损:“谢先生,我们偏离原来的路线了。” 但是后面也没有回路了。谢秋歧想了想:“看看前面能不能绕过去吧。” 他心有余悸,怕还有追兵,但后面一直没有跟上别的车。 ——这不应该,哈扎就派了这么点人来打劫一颗3000万美金的钻石? 要是没有人追上来,他们的计划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谢秋歧有点心急,正想着要不要给奥拉打电话,前面路口突然横出两辆摩托车来,速度极快,面对着就往上冲。这时候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车抬高前身猛地一跃,人带着车子直接砸在谢秋歧车顶。 轰隆巨响,铝合金钢板被碾凹下去。刑知非心里喊一声,天塌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头顶。摩托车停不下来,砸过就走,保镖开了车顶抱枪又是一阵射击。 谢秋歧这边才是真的天塌了。前面一辆大型卡车横拦路口,路被堵得死死的。 武装雇佣兵从车厢里搬下来一座榴弹炮,光是炮架就已经够吓人了,那炮管直插冲天,粗得能塞人。饶是谢秋歧看到这种场面也冷汗直下。 后头还有摩托车追击,前面已经在点炮了,谢秋歧大喊一声:“跳车!全部跳车!” 刑知非本来还没看到那个恐怖的榴弹炮,一抬头差点没吓晕过去。保镖抱着盒子就往下跳,刑知非闭着眼睛咬了咬牙也跳了下去,谢秋歧和他一起滚进灌木丛里。 从车子里出来的瞬间,榴弹炮击中了越野车,车子被炸得原地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滚砸在地上,火焰爆裂,迸射出无数火星,雄伟的黑云一口将车子吞没。 谢秋歧呼吸间吃了满嘴土。浓烟和黄沙让他喘不过气,土地是滚烫的,紧绷的泥石因为爆炸瑟瑟发抖。能见度很低,两米之内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胳膊可能骨折了,疼得气都喘不上来,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拍拍刑知非:“老刑,起来,快走!” 追兵逼近了,沉重的军靴发出威胁的低吼。 突然方向一转往了旁边去,只听烟雾中很快有枪声和打斗声。谢秋歧和刑知非相互搀扶赶紧往林子里躲,那边两名保镖不敌众多雇佣兵,被直接爆头打死,眼看着保险柜被抢走。 刑知非还在心惊胆战,一个雇佣兵问—— “应该不止这两个人,要不要再追一追?” 领头地说:“东西拿到手最重要,先撤。” 卡车开远了,刑知非终于松下来一口气。谢秋歧掏出手机给奥拉打电话—— “计划顺利,东西已经到他们手上了。刚从旧水电站不到3公里的地方出发,你们可以开始下一步了。货运卡车的牌号是KEH73-13,一辆蓝色大型货运卡车和两辆摩托车。” 奥拉回复:“收到。你们赶紧跟上来。” 刑知非无奈地指着前面被炸成废铁的面包车:“没有车了,怎么走?” 谢秋歧打电话报警:“坐警车走。” 第18章 他们最终会走向彼此 二十分钟后,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被警察找到。 “我们正在根据报案线索追查抢劫犯的车辆行踪,放心吧,交通部门会调动全城的监控录像,只要发现挂有这个牌照的卡车出现,立刻通知我们。”来的人是个脸上有疤的刑警。 他比谢秋歧想象中有效率得多,谢秋歧本来还担心警方会想方设法拖延。 刑警仿佛猜中谢秋歧的想法:“安哥拉抢劫钻石的案子数不胜数,我这几年一直致力于把那些非法采矿和走私犯们绳之于法,看到这条疤了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这是大名鼎鼎的UNITA成员给我留下。我发过誓,要把这些狗杂种通通扔进监狱里。” 难怪奥拉让他直接给这个人打电话。谢秋歧明白了,看来哈扎也不是尽得人心。 不一会儿,交通部门发来录像,那辆KEH73-13车牌号的卡车出现在了录像里。 警车跟随监控录像追踪,最终走到指挥官庄园附近,在十字尖顶的教堂前停下。 它像个离群索居的怪人,突然出现在空地上,方圆一公里人迹罕至,只有一条路能经过这里。快到感恩节了,木门上装饰着鲜花,金色和红色的缎带缠绕门柱,门框上还有字母帘。 守门的两名西装保镖见到警车来,其中一个人进去报告,另外一个主动来问:“有事吗?” 刑警出示警官证:“我们是北隆达省警局重案组。有人报警称,价值三千万美金的珠宝在水电站附近被抢劫。我们发现抢劫犯的车辆在这附近出现,怀疑被抢劫的珠宝运输到了这里,需要对这里进行搜查,请配合。” 指挥官哈扎很快现身,面带笑容:“您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这里是教堂,怎么会有抢劫犯的车辆出现呢?不知道我是否能看看监控录像?” 刑警把监控录像给他看,画面上能清晰看出一辆卡车驶入到达教堂的唯一一条小路,虽然是黑白录像,分辨不出卡车的颜色,但牌照上的字母数字很完整。 哈扎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仿佛看到了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刑警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您放心,我们只是看看,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哈扎不好公然拒警,吩咐手下开门让人进去。谢秋歧尾随警察,在门口和哈扎目光相碰,哈扎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长官们进去就好了,闲杂人等就不用进去了吧?” 谢秋歧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招,急切地上前用身体碰了碰哈扎的手下,仿佛要硬闯,黑人木着一张脸将他挡了回来。 刑知非怕起冲突,赶紧把人拉过来:“算了算了,不进去就不进去吧。” 哈扎冷笑一声转身带人进了教堂。 两人只能透过虚掩的门观察里面的情景。 除了唱诗班的孩子以外,还有几个负责布置的工作人员,他们像是很诧异有警察会来。警察绕着排列整齐的长椅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又搜寻了教堂祭台和后台,包括所有的柜子和长椅下方的抽屉,他们甚至搜了神父的更衣间和女厕所,一无所获。 刑警的面色越来越沉重。 只见哈扎笑道:“这样可以了吧?快过节了,您也辛苦,请带点孩子们做的姜饼回去吃吧。” 刑警冷淡地拒绝了,他走到了教堂门口,突然折返回去表达要检查一下指挥官身边的手下。 哈扎只能将所有在场保镖全都叫了过来。不到十分钟,刑警在其中一名黑人保镖的身上找到了黑丝绒的盒子,里头是明明白白的金色钻石。 哈扎表情一变,调转目光怒视谢秋歧:“这怎么可能?是你做的。一定是你!你把盒子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就在刚刚你碰到他的时候,这是栽赃!” 谢秋歧有理有据:“你说这种话有证据吗?是你让我不要进教堂,我就没有进去。刚刚你也站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全程,你看到我做了什么吗?这么多人在场,有任何人看到我做出栽赃你的事情吗?可不要血口喷人呐,指挥官。” 刑警搜到了东西有了底气:“哈扎先生,恐怕要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 哈扎脸色铁青看着钻石,他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局。 从钻石被送出保险公司开始,那个保险柜里的钻石就已经是个被掉了包的仿制品。谢秋歧先带人假装转移钻石,为的就是让人在路上劫持,带走假货。等劫持完成后,奥拉再仿制同样的车牌挂在差不多制式的卡车上,故意从教堂小路开过,被交通录像录下来。只要拿到车牌号,现成做一个车牌是分分钟的事情,卡车也不一定是蓝色的,反正大型卡车总共也就那么几种车型。 他哈扎再愚蠢,也不至于抢劫完了让人把车直接开回教堂,所以录像里面那辆车必然是奥拉伪冒的。最重要的是,劫持走了钻石,就能引他本人出来。有了钻石,他必然会亲自现身查验。这时候警察跟随监控录像到教堂里,他也正好在,然后再将准备好的真钻石放进教堂,这个“栽赃”的罪名就正式成立。 他百口莫辩,完美落入陷阱。 其实他也想过这是不是奥拉故意引他出来,但是他机会不多,反正就算他有什么把柄被奥拉拿住,也很难真的撼动他,他当然不介意试一试。只是他没想到谢秋歧竟然能设出这样一个局,是他小看了这个矿工,小看了这个狡诈的亚洲人。 刑警喝令同伴将哈扎和他的手下带走:“先生,您涉嫌犯下抢劫、故意谋杀、违反交通规则等数项罪名。您有权保持沉默……” 哈扎始终没有失去仪态礼貌:“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刑警轻蔑道:“那也等到了警局再打吧。带走!” 谢秋歧也应该跟着警察去警察局录证词,他让刑知非先走—— “我去找郑克,如果我没出来,你就先和警察去警局录证词,顺便告诉奥拉可以进行下一步。放心,我会带上郑克一起和你们汇合。” 郑克本来睡着,没有谢秋歧的床对他来说竟然陌生。他惊觉谢秋歧已经变成一种生活习惯,像每天早上一颗的维生素。不吃也可以,就是心里不舒服,觉得这种情况不健康。 谢秋歧已经关系到了他的健康,没有了谢秋歧他觉得自己会生病。 最常做的梦就是被追杀,哈扎、牧羊犬、郑士华……看得见、看不见的敌人追着他,他有无数种死法,每每求救呐喊,喉咙就被扼住发不出声。在窒息的眩晕里他能看到谢秋歧,谢秋歧对他笑,把他抱在怀里,他感到人体的潮热,就放弃抵抗,只想迎接美好的死亡。 然后梦醒了,他睁开眼面对空荡的房间,呼吸间从喉咙冷到肺。 活着,并孤独,简直比死更糟糕。 他抹了把脸放纵自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牧羊犬开门进来。外头很吵,脚步声纷乱。 “是不是外面出事了?”郑克从牧羊犬的脸色看得出。 牧羊犬知道自己的表情没控制住:“出事也和你没关系。” 郑克好以整暇:“和我可能没关系,但是看起来和你关系很大。” 牧羊犬不答话。郑克戳穿他:“外面的局势对哈扎很不利吧?我没有听到枪声,说明不是在硬碰硬,但是你的表情又很不好,那就是他们给他下了个套而且成功了?” “他不会出事的。从前这种小乌龙也不是没有,很快就会有大人物把他保出来。”牧羊犬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以为把他拘留了就能让他倒下?交个保释金很快就能出来。” 那就是警察来了。郑克猜这应该是谢秋歧的主意,奥拉不会自己在警方面前露脸。 “你错了。”郑克故作神秘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牧羊犬不想理他:“别以为只有你们聪明。” “你觉得奥拉会这么蠢吗?”郑克打断:“奥拉难道不知道拘留所困不住哈扎吗?这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 说到这里突然停顿。 牧羊犬被吊着难受:“要说快说!” 郑克觉得他挺可爱的:“你把我放了,我告诉你。” 牧羊犬瞪他。郑克耐着性子:“德尔,你之所以跟着哈扎,并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上的羁绊。而是你觉得哈扎实力强大,他有本事、有人脉、有靠山,听起来简直牢不可破,嗯哼?你觉得只有和这种人站在一起才能有出路,才能够以最小的风险为自己挣到前程。是了,能到大公司工作为什么要窝在小作坊里呢?大公司稳定、薪水高、平台大。” “难道我这么想有错吗?” “没错。你这么想是对的,而且非常聪明。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你知道大公司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所以你现在是想当个猎头、挖角?” “我只是在帮你分析你自己的处境。在哈扎经营的大厦里面,你算是混到了个中层吧,有一帮自己的手下、独立运作业务、在老板面前不时能露个脸,但是你知道,大公司里反而中层最危险。为什么?工资高,很多又是老油条,混日子、手脚不干净。所以老板们整天业务合并、组织架构改革,最先砍的就是中层,砍一个就省很多成本啊。” 牧羊犬的表情有点绷不住。 郑克最后加一把火:“德尔,跟着哈扎是不会有未来的,他不会放你出去,只会利用完了你把你踹开,你真的相信在他眼里你和那些奴隶矿工不一样吗?你信不信,他现在落难,要找个替罪羊第一个就把你卖出去?” 他清楚地看到牧羊犬做了个吞咽动作。 “我相信,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吧。他是怎么处理的?他会不会让兄弟替他顶罪,一边大言不惭地说着‘我会把你保出来的’这种话,一边让手底下的人撤得干干净净,不留蛛丝马迹?他现在心里肯定火大,造成这种情况的人是谁啊?是你!”郑克指着他的鼻子:“谢秋歧是从你手底下放出来的!” 牧羊犬脸色非常不好了。 郑克越说越激动:“跟我走吧,秋歧也是个很强大的人,我们可以一起从安哥拉出去,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这样难道不好吗?难道不比屈居在哈扎手底下当个万年的小兵好吗?你是有野心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满足只当个高级奴隶的。” 牧羊犬一咬牙,从裤子里掏出钥匙来扔给他:“赶紧走赶紧走!” 郑克大喜:“我们一起走!” 只见牧羊犬掏出配枪来,对准自己的肩膀就是一枪,郑克几乎能听到骨头被弹头杂碎的声音。牧羊犬只是皱了皱眉,枪扔给他:“还有六发子弹,能不能活着,看你自己了。” 郑克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你真的不走吗?为什么呢?” 牧羊犬不耐烦:“废话那么多,要你走就走。” 再不走还会生变故,郑克留下一句“你也要活着”拿着枪从门口闪了出去。 守卫不知道去哪里了,整条走道都是空的。走道尽头现出个酒窖,两名神父打扮的人表情凝重地在说话。 看到郑克举着枪,他们俩吓得抬高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用葡萄牙语大喊:“我们只是神父!神父!” 郑克用枪口指着其中一个:“带我从这里出去。” 话音刚落从左边传来脚步声,郑克猛地一转身,枪口紧跟而上。 然后他看到了谢秋歧,谢秋歧也看到了他。 郑克手臂一僵,心跳速率往上直飙,手心和脸颊都被点燃了似的。 他以为离见到谢秋歧还有很远的距离,起码他要从这里出去、找辆车子、再找到奥拉,可能要先去牛奶店,或者矿区,最后他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私下的地方和谢秋歧重逢。 他尽量冷静地思考怎么才能用六发子弹撑过这段距离。他没有杀过人,他拿枪的手不能凭空生出勇气。他又高兴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他真的能撑过去,会是个“质变”的过程,他可以独立生存了,不用畏缩在谢秋歧的羽翼下,终于能肩并肩和谢秋歧走在一起。 他准备好献祭过往和一切,哪怕要屠戮生命才能让他见到谢秋歧。他像个忠诚小心的教徒,未来一生都将记住这个过程,记住他怎么走向谢秋歧,走向他灵魂的归处。 然后神祗把那个归处直接搬到了他面前,他看到谢秋歧在朝他走。谢秋歧眼里有他,他在找他,他兑现了承诺,他会找到他、救他,带他回家。 多么有幸。这条路不是他一个人走的,他们最终会走向彼此。 第18章 他们最终会走向彼此 二十分钟后,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被警察找到。 “我们正在根据报案线索追查抢劫犯的车辆行踪,放心吧,交通部门会调动全城的监控录像,只要发现挂有这个牌照的卡车出现,立刻通知我们。”来的人是个脸上有疤的刑警。 他比谢秋歧想象中有效率得多,谢秋歧本来还担心警方会想方设法拖延。 刑警仿佛猜中谢秋歧的想法:“安哥拉抢劫钻石的案子数不胜数,我这几年一直致力于把那些非法采矿和走私犯们绳之于法,看到这条疤了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这是大名鼎鼎的UNITA成员给我留下。我发过誓,要把这些狗杂种通通扔进监狱里。” 难怪奥拉让他直接给这个人打电话。谢秋歧明白了,看来哈扎也不是尽得人心。 不一会儿,交通部门发来录像,那辆KEH73-13车牌号的卡车出现在了录像里。 警车跟随监控录像追踪,最终走到指挥官庄园附近,在十字尖顶的教堂前停下。 它像个离群索居的怪人,突然出现在空地上,方圆一公里人迹罕至,只有一条路能经过这里。快到感恩节了,木门上装饰着鲜花,金色和红色的缎带缠绕门柱,门框上还有字母帘。 守门的两名西装保镖见到警车来,其中一个人进去报告,另外一个主动来问:“有事吗?” 刑警出示警官证:“我们是北隆达省警局重案组。有人报警称,价值三千万美金的珠宝在水电站附近被抢劫。我们发现抢劫犯的车辆在这附近出现,怀疑被抢劫的珠宝运输到了这里,需要对这里进行搜查,请配合。” 指挥官哈扎很快现身,面带笑容:“您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这里是教堂,怎么会有抢劫犯的车辆出现呢?不知道我是否能看看监控录像?” 刑警把监控录像给他看,画面上能清晰看出一辆卡车驶入到达教堂的唯一一条小路,虽然是黑白录像,分辨不出卡车的颜色,但牌照上的字母数字很完整。 哈扎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仿佛看到了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刑警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您放心,我们只是看看,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哈扎不好公然拒警,吩咐手下开门让人进去。谢秋歧尾随警察,在门口和哈扎目光相碰,哈扎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长官们进去就好了,闲杂人等就不用进去了吧?” 谢秋歧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招,急切地上前用身体碰了碰哈扎的手下,仿佛要硬闯,黑人木着一张脸将他挡了回来。 刑知非怕起冲突,赶紧把人拉过来:“算了算了,不进去就不进去吧。” 哈扎冷笑一声转身带人进了教堂。 两人只能透过虚掩的门观察里面的情景。 除了唱诗班的孩子以外,还有几个负责布置的工作人员,他们像是很诧异有警察会来。警察绕着排列整齐的长椅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又搜寻了教堂祭台和后台,包括所有的柜子和长椅下方的抽屉,他们甚至搜了神父的更衣间和女厕所,一无所获。 刑警的面色越来越沉重。 只见哈扎笑道:“这样可以了吧?快过节了,您也辛苦,请带点孩子们做的姜饼回去吃吧。” 刑警冷淡地拒绝了,他走到了教堂门口,突然折返回去表达要检查一下指挥官身边的手下。 哈扎只能将所有在场保镖全都叫了过来。不到十分钟,刑警在其中一名黑人保镖的身上找到了黑丝绒的盒子,里头是明明白白的金色钻石。 哈扎表情一变,调转目光怒视谢秋歧:“这怎么可能?是你做的。一定是你!你把盒子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就在刚刚你碰到他的时候,这是栽赃!” 谢秋歧有理有据:“你说这种话有证据吗?是你让我不要进教堂,我就没有进去。刚刚你也站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全程,你看到我做了什么吗?这么多人在场,有任何人看到我做出栽赃你的事情吗?可不要血口喷人呐,指挥官。” 刑警搜到了东西有了底气:“哈扎先生,恐怕要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 哈扎脸色铁青看着钻石,他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局。 从钻石被送出保险公司开始,那个保险柜里的钻石就已经是个被掉了包的仿制品。谢秋歧先带人假装转移钻石,为的就是让人在路上劫持,带走假货。等劫持完成后,奥拉再仿制同样的车牌挂在差不多制式的卡车上,故意从教堂小路开过,被交通录像录下来。只要拿到车牌号,现成做一个车牌是分分钟的事情,卡车也不一定是蓝色的,反正大型卡车总共也就那么几种车型。 他哈扎再愚蠢,也不至于抢劫完了让人把车直接开回教堂,所以录像里面那辆车必然是奥拉伪冒的。最重要的是,劫持走了钻石,就能引他本人出来。有了钻石,他必然会亲自现身查验。这时候警察跟随监控录像到教堂里,他也正好在,然后再将准备好的真钻石放进教堂,这个“栽赃”的罪名就正式成立。 他百口莫辩,完美落入陷阱。 其实他也想过这是不是奥拉故意引他出来,但是他机会不多,反正就算他有什么把柄被奥拉拿住,也很难真的撼动他,他当然不介意试一试。只是他没想到谢秋歧竟然能设出这样一个局,是他小看了这个矿工,小看了这个狡诈的亚洲人。 刑警喝令同伴将哈扎和他的手下带走:“先生,您涉嫌犯下抢劫、故意谋杀、违反交通规则等数项罪名。您有权保持沉默……” 哈扎始终没有失去仪态礼貌:“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刑警轻蔑道:“那也等到了警局再打吧。带走!” 谢秋歧也应该跟着警察去警察局录证词,他让刑知非先走—— “我去找郑克,如果我没出来,你就先和警察去警局录证词,顺便告诉奥拉可以进行下一步。放心,我会带上郑克一起和你们汇合。” 郑克本来睡着,没有谢秋歧的床对他来说竟然陌生。他惊觉谢秋歧已经变成一种生活习惯,像每天早上一颗的维生素。不吃也可以,就是心里不舒服,觉得这种情况不健康。 谢秋歧已经关系到了他的健康,没有了谢秋歧他觉得自己会生病。 最常做的梦就是被追杀,哈扎、牧羊犬、郑士华……看得见、看不见的敌人追着他,他有无数种死法,每每求救呐喊,喉咙就被扼住发不出声。在窒息的眩晕里他能看到谢秋歧,谢秋歧对他笑,把他抱在怀里,他感到人体的潮热,就放弃抵抗,只想迎接美好的死亡。 然后梦醒了,他睁开眼面对空荡的房间,呼吸间从喉咙冷到肺。 活着,并孤独,简直比死更糟糕。 他抹了把脸放纵自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牧羊犬开门进来。外头很吵,脚步声纷乱。 “是不是外面出事了?”郑克从牧羊犬的脸色看得出。 牧羊犬知道自己的表情没控制住:“出事也和你没关系。” 郑克好以整暇:“和我可能没关系,但是看起来和你关系很大。” 牧羊犬不答话。郑克戳穿他:“外面的局势对哈扎很不利吧?我没有听到枪声,说明不是在硬碰硬,但是你的表情又很不好,那就是他们给他下了个套而且成功了?” “他不会出事的。从前这种小乌龙也不是没有,很快就会有大人物把他保出来。”牧羊犬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以为把他拘留了就能让他倒下?交个保释金很快就能出来。” 那就是警察来了。郑克猜这应该是谢秋歧的主意,奥拉不会自己在警方面前露脸。 “你错了。”郑克故作神秘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牧羊犬不想理他:“别以为只有你们聪明。” “你觉得奥拉会这么蠢吗?”郑克打断:“奥拉难道不知道拘留所困不住哈扎吗?这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 说到这里突然停顿。 牧羊犬被吊着难受:“要说快说!” 郑克觉得他挺可爱的:“你把我放了,我告诉你。” 牧羊犬瞪他。郑克耐着性子:“德尔,你之所以跟着哈扎,并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上的羁绊。而是你觉得哈扎实力强大,他有本事、有人脉、有靠山,听起来简直牢不可破,嗯哼?你觉得只有和这种人站在一起才能有出路,才能够以最小的风险为自己挣到前程。是了,能到大公司工作为什么要窝在小作坊里呢?大公司稳定、薪水高、平台大。” “难道我这么想有错吗?” “没错。你这么想是对的,而且非常聪明。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你知道大公司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所以你现在是想当个猎头、挖角?” “我只是在帮你分析你自己的处境。在哈扎经营的大厦里面,你算是混到了个中层吧,有一帮自己的手下、独立运作业务、在老板面前不时能露个脸,但是你知道,大公司里反而中层最危险。为什么?工资高,很多又是老油条,混日子、手脚不干净。所以老板们整天业务合并、组织架构改革,最先砍的就是中层,砍一个就省很多成本啊。” 牧羊犬的表情有点绷不住。 郑克最后加一把火:“德尔,跟着哈扎是不会有未来的,他不会放你出去,只会利用完了你把你踹开,你真的相信在他眼里你和那些奴隶矿工不一样吗?你信不信,他现在落难,要找个替罪羊第一个就把你卖出去?” 他清楚地看到牧羊犬做了个吞咽动作。 “我相信,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吧。他是怎么处理的?他会不会让兄弟替他顶罪,一边大言不惭地说着‘我会把你保出来的’这种话,一边让手底下的人撤得干干净净,不留蛛丝马迹?他现在心里肯定火大,造成这种情况的人是谁啊?是你!”郑克指着他的鼻子:“谢秋歧是从你手底下放出来的!” 牧羊犬脸色非常不好了。 郑克越说越激动:“跟我走吧,秋歧也是个很强大的人,我们可以一起从安哥拉出去,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这样难道不好吗?难道不比屈居在哈扎手底下当个万年的小兵好吗?你是有野心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满足只当个高级奴隶的。” 牧羊犬一咬牙,从裤子里掏出钥匙来扔给他:“赶紧走赶紧走!” 郑克大喜:“我们一起走!” 只见牧羊犬掏出配枪来,对准自己的肩膀就是一枪,郑克几乎能听到骨头被弹头杂碎的声音。牧羊犬只是皱了皱眉,枪扔给他:“还有六发子弹,能不能活着,看你自己了。” 郑克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你真的不走吗?为什么呢?” 牧羊犬不耐烦:“废话那么多,要你走就走。” 再不走还会生变故,郑克留下一句“你也要活着”拿着枪从门口闪了出去。 守卫不知道去哪里了,整条走道都是空的。走道尽头现出个酒窖,两名神父打扮的人表情凝重地在说话。 看到郑克举着枪,他们俩吓得抬高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用葡萄牙语大喊:“我们只是神父!神父!” 郑克用枪口指着其中一个:“带我从这里出去。” 话音刚落从左边传来脚步声,郑克猛地一转身,枪口紧跟而上。 然后他看到了谢秋歧,谢秋歧也看到了他。 郑克手臂一僵,心跳速率往上直飙,手心和脸颊都被点燃了似的。 他以为离见到谢秋歧还有很远的距离,起码他要从这里出去、找辆车子、再找到奥拉,可能要先去牛奶店,或者矿区,最后他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私下的地方和谢秋歧重逢。 他尽量冷静地思考怎么才能用六发子弹撑过这段距离。他没有杀过人,他拿枪的手不能凭空生出勇气。他又高兴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他真的能撑过去,会是个“质变”的过程,他可以独立生存了,不用畏缩在谢秋歧的羽翼下,终于能肩并肩和谢秋歧走在一起。 他准备好献祭过往和一切,哪怕要屠戮生命才能让他见到谢秋歧。他像个忠诚小心的教徒,未来一生都将记住这个过程,记住他怎么走向谢秋歧,走向他灵魂的归处。 然后神祗把那个归处直接搬到了他面前,他看到谢秋歧在朝他走。谢秋歧眼里有他,他在找他,他兑现了承诺,他会找到他、救他,带他回家。 多么有幸。这条路不是他一个人走的,他们最终会走向彼此。 第19章 优秀的人大抵分为两种 谢秋歧两步走到跟前,抓着郑克肩膀的手在颤抖:“怎么出来的?” 郑克这才感觉这个人是真的:“我……我说服了牧羊犬,让他放我出来的。我拿了他的枪……” “做得好。”谢秋歧夸他:“快走。” 两人一路疾步,整座教堂已经清空,他们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离开地窖。 郑克没搞清楚状况:“发生什么事了?人呢?” “暂时都被抓进去了,”谢秋歧简单陈述经过:“我们的任务基本上完成,接下来主要是奥拉那边的行动。哈扎肯定会动用关系和钱给自己做保释,我们不能让他轻易地回来。” 郑克仍然一头雾水:“还有行动?接下来要做什么?” 奥拉带车正好到达教堂,对谢秋歧的战果很满意:“干得不错。” 一走进来,教堂的彩色玻璃引起了她陈年的回忆:“没想到一别数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从前是喜欢这里的,那块最大的彩色玻璃,看到了吗?画的是使徒将遇迫害,耶稣劝说使徒的故事,这是我们俩在圣经里都很喜欢的一段。耶稣说,‘那些能消灭你肉体的敌人不需要害怕,你只需要敬畏让你灵肉皆毁的天父’。哈扎因此虔诚信教,他相信自己最终会从战场上活下来,因为唯一能摧毁他的只有他的神、他的上帝。” 谢秋歧不信宗教这一套:“他的上帝要是知道他杀人掳掠,可能后悔没早点毁了他。” “我说过我要留着他的命,谢。”奥拉态度明确。 谢秋歧提醒她:“猫如果只和老鼠玩游戏,不及时吃掉它,就容易放走猎物。一旦老鼠溜了,想要再抓住就难了。奥拉,你要小心点。” “哈扎是我的丈夫,不是一只老鼠。” “但他不会甘愿只做你的丈夫。” 奥拉叹气,她正站在祭坛的十字架前—— “我和他的这场战争,是为了过去做个了结,也是为了我的未来赌一把。我想向他证明女人也可以有事业,可以负担家族责任。但这不代表我希望他死,他终究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我不能以后告诉我的孩子,他爸爸是我这个做妈妈的杀的。” 谢秋歧明白她的心情:“你是个很好的母亲,那迪亚会明白的。” 奥拉展露笑颜:“好了,各位可以暂时歇息了,接下来我要去和我认识的几位警官吃个饭、聊聊天,看能不能把我心爱的丈夫保释出来。” 郑克瞠目:“好不容易才把他抓进去的啊,怎么又要保他出来?” 谢秋歧解释:“我们不保他出来,也会是他的那些达官贵人朋友保他出来。既然被保释是必然结果,不如我们把他保出来。哈扎有个工作伙伴叫乔,靠走私钻石发财,很多哈扎的钻石都是他负责走私出去的。两人交情甚笃,奥拉也认识。我们会以乔的名义,帮哈扎交保释金,这就是一个朋友表示他的友情的时候。哈扎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会有他的权贵朋友派遣的重兵亲信一块儿来接。我们的人就扮作乔的手下同去问候接人,跟他上车,趁机动手。” “动手?你们要......杀了他?” “哈扎必须死。他背后是安哥拉军政高层,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哈扎,无论捅出天大的窟窿来,他们都会想办法给哈扎松绑。所以唯一能让哈扎倒台的方法,就是死.人没有了,背后的手才会放弃这颗旗子。”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教堂里就杀了他?” “这么多人,还有警察在,不好收拾。把他引开主要是为了先救你出来。” 奥拉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只试剂管,里面有淡黄色的粘液—— “这是我们这里一种眼镜王蛇的毒液。将它打进人的血液里会造成中毒现象并呼吸停止,十五分钟内如果能够注射抗蛇毒血清,就能救回来。我们的人会在动手的时候给哈扎注射毒液,哈扎‘死了’之后尸体经过确认就要立刻运回注射血清。” 她刚刚强调过要留哈扎一条命。所以动手并不是真的要哈扎的命,只是制造假死现场。 郑克觉得有漏洞:“哈扎和乔关系好,那乔的手下他至少认识一些吧。忽然找了个脸生的去,哈扎会不会怀疑?而且接人的不止我们的人,动手不是更难吗?就算成功,也难脱身啊。” “所以,我们会派个死士去。他知道,这是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奥拉露出骄傲的表情,“就是要趁着有人在现场下手,这样哈扎‘死’的时候,这些人都看到了,都摸到他呼吸停止、脉搏消失,才会回去和他们的主人报告死讯,是真真切切的死亡,半点假都没掺。” 谢秋歧补充:“为了防止被戳穿,奥拉已经和乔打了电话。她告诉乔,哈扎出了点意外,被警察拘留了,她很担心,想给自己的爱人交保释金。但是碍于他们俩多年隔阂,她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想以乔的名义去交钱并接人。乔欣然同意了,还调侃了她两句。” 这倒是很符合奥拉一向清高的性格。 郑克问:“乔不知道他们俩在……” “哈扎不会和别人说太多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他觉得没能降服住一个女人损伤了他的面子和权威,这种事当然不会对外到处宣扬。”奥拉说。 现在整个计划就完整了。即使这个脸生的手下撞到了哈扎跟前,这位指挥官致电朋友确认,乔只会帮奥拉遮掩,承认是自己交了钱并派人去接的。这对乔来说只有好处,一分钱没花反倒让哈扎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不说,没准他还认为自己在帮这对夫妻重修旧好。 哈扎有了挚友的确认,打消怀疑,奥拉的人就能顺利上车动手。 “女人狠起来真的挺可怕的。”郑克调侃奥拉。 奥拉看着谢秋歧:“主要是他出的主意,我负责出钱、出人。说真的,谢,你如果愿意到我手下来工作,我随时欢迎。我可以开给你很高的薪水,我们合作很快就能把整个安哥拉拿下。” 谢秋歧当她开玩笑:“不用了,我没有兴趣。” 郑克有点同情这位指挥官,从头到尾这场戏都在奥拉和谢秋歧的掌控下。哈扎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进局子里是这两个人搞的,从局子里出来还是这两个人。他要是聪明点,就尽可能长时间呆在拘留所里,现在只有那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万一要是下手没成功呢?有Plan B吗?” “没有。”谢秋歧抿着唇:“要么赢,要么输。这就是打仗。” 接下来暂时没有谢秋歧什么事情了,能做的只有等消息。 拘留所那边走保释程序需要时间,没有那么快,至少也要等到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哈扎才可能出来。他中毒后,肯定会有人叫救护车,那时候奥拉率领的假救护车才登场去接“尸体”,一旦得到“尸体”立刻注射血清,进行急救。 刑知非从警局录完口供出来和他们汇合,警察没有为难他,给钻石拍了照片留了证据之后,就让他携带着真的钻石出来了。金色钻石完好无损,重归保险公司。 奥拉的厨娘做了烤肉排和大虾,庆祝阶段性胜利。 矿工们终于享受了来到非洲最像样的一餐。郑克洗了个澡,刮胡子、换衣服,总算有个人样,不像个类人猿。他清爽地从浴室出来去厨房帮忙洗碗,从帮厨那里讨了一杯苹果汁。 “挺甜的,要不要尝尝?”他把杯子递给谢秋歧。 谢秋歧坐在狼藉的餐桌边上,显得有点疲惫:“自己喝吧。” 郑克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你的伤没问题吧?” 谢秋歧摇头。跳车的时候胳膊扭了,一直在疼,奥拉的“家庭医生”来看过,擦了点油,无济于事。非洲的医疗条件太糟糕,所谓的药油谁知道是不是药。反正他还能忍着,也许睡一觉就会好。 郑克看得出他精神不太好,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还是去医院照个片子……” “现在不是高调的时候。”谢秋歧打断他:“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郑克看得出来他不太想说话,但郑克想说,他憋了太多的话等着和谢秋歧说,在教堂的地下室他每晚每晚都在模拟对话。 “我很想你。”他老老实实交代:“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秋歧撑着脑袋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长进那么多,”郑少爷瓮声瓮气地说:“我本来是想让你不要来救我的。那样对你来说才是更安全。但是我心里……心里想你能来救我,我说不出口。” 谢秋歧摸摸他的脑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郑克,不用太苛求自己。” 郑克被他摸得脑热脸烫:“只是这次运气好而已。” “胡子没刮干净。”谢秋歧捏他下巴的胡渣,调侃:“留点也好看,像个男人样儿。” 郑克已经控制不住脸红了,像有人在他心脏里装了个发动机,轰隆隆地震。 ——这算调情了吧?他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郑克语无伦次:“可……可能是镜子有雾,没看太清楚。你喜欢我就留着。” 谢秋歧当他傻:“和我喜欢有什么关系。说说,牧羊犬到底怎么回事?” 可怜的郑少爷终于扒拉回一点理智,把牧羊犬的事情理了一遍。 “牧羊犬这个人其实就是慕强,他只会跟随真正有能力的人,再加上有那么点缺乏安全感。人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郑克分析:“我本来还想着让他跟我走,他是真的想离开非洲,但是可能他在这里还有什么牵绊吧,或者有把柄在哈扎手里。也挺可怜的。” 谢秋歧觉得他太心软:“他在码头肆无忌惮地杀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郑克这才想起来:“也不能完全怪他。他就是个农民,泡着丛林法则长大的人,没读书、又没见过世面,还在一个吃人的社会长大,什么仁义礼智信根本没听过。但他有受教化的心就好,只要他能出去、能改变,会把他这种原始的、粗鄙的性格慢慢改掉的。” “我也是农民,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我也很原始、很粗鄙吗?”谢秋歧反问。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克拔高了声音:“你当然和他不一样!” 谢秋歧故意挪揄:“我怎么不一样了?” 郑克的脸才下去点温度,马上升回来了:“你……你很好。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坚强、正直、自信……” “马屁拍得不错。”谢秋歧只当他会说话。 “不是马屁,是真的。”郑克恨不得把心吐出来给他看:“我爸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当人们看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人真的很优秀啊’、‘他太厉害了’、‘他做得真好,他就是标杆’;而另外一种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当人们看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多亏了有这么一个人,生活还是美好的’、‘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有希望、很幸福’、‘他就是能带来安慰和信心的人’。” 谢秋歧听明白了,心里有点悸动。 郑克的声音越发柔和:“秋歧,从我在机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我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只要有你在,我人生的那盏灯就不算灭。是因为你,我咬牙熬到了现在,在教堂下面看到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么幸福,我知道有一个人心里想着我,我也想着他。即使我再落魄、再屈辱,只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我就能活下去。” 沃尔科特说—— 那时,我会学会像爱光明的日子一样爱黑暗的日子, 爱黑色的雨水和白色的山, 一旦,我只爱着我的幸福和你。 这年郑克21岁,刚刚大学毕业,正跌入人生最低谷。 遇到谢秋歧后,他知道,从此他的幸福都会和这个人有关。 (出自《黑色八月》德里克·沃尔科特。) 第19章 优秀的人大抵分为两种 谢秋歧两步走到跟前,抓着郑克肩膀的手在颤抖:“怎么出来的?” 郑克这才感觉这个人是真的:“我……我说服了牧羊犬,让他放我出来的。我拿了他的枪……” “做得好。”谢秋歧夸他:“快走。” 两人一路疾步,整座教堂已经清空,他们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离开地窖。 郑克没搞清楚状况:“发生什么事了?人呢?” “暂时都被抓进去了,”谢秋歧简单陈述经过:“我们的任务基本上完成,接下来主要是奥拉那边的行动。哈扎肯定会动用关系和钱给自己做保释,我们不能让他轻易地回来。” 郑克仍然一头雾水:“还有行动?接下来要做什么?” 奥拉带车正好到达教堂,对谢秋歧的战果很满意:“干得不错。” 一走进来,教堂的彩色玻璃引起了她陈年的回忆:“没想到一别数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从前是喜欢这里的,那块最大的彩色玻璃,看到了吗?画的是使徒将遇迫害,耶稣劝说使徒的故事,这是我们俩在圣经里都很喜欢的一段。耶稣说,‘那些能消灭你肉体的敌人不需要害怕,你只需要敬畏让你灵肉皆毁的天父’。哈扎因此虔诚信教,他相信自己最终会从战场上活下来,因为唯一能摧毁他的只有他的神、他的上帝。” 谢秋歧不信宗教这一套:“他的上帝要是知道他杀人掳掠,可能后悔没早点毁了他。” “我说过我要留着他的命,谢。”奥拉态度明确。 谢秋歧提醒她:“猫如果只和老鼠玩游戏,不及时吃掉它,就容易放走猎物。一旦老鼠溜了,想要再抓住就难了。奥拉,你要小心点。” “哈扎是我的丈夫,不是一只老鼠。” “但他不会甘愿只做你的丈夫。” 奥拉叹气,她正站在祭坛的十字架前—— “我和他的这场战争,是为了过去做个了结,也是为了我的未来赌一把。我想向他证明女人也可以有事业,可以负担家族责任。但这不代表我希望他死,他终究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我不能以后告诉我的孩子,他爸爸是我这个做妈妈的杀的。” 谢秋歧明白她的心情:“你是个很好的母亲,那迪亚会明白的。” 奥拉展露笑颜:“好了,各位可以暂时歇息了,接下来我要去和我认识的几位警官吃个饭、聊聊天,看能不能把我心爱的丈夫保释出来。” 郑克瞠目:“好不容易才把他抓进去的啊,怎么又要保他出来?” 谢秋歧解释:“我们不保他出来,也会是他的那些达官贵人朋友保他出来。既然被保释是必然结果,不如我们把他保出来。哈扎有个工作伙伴叫乔,靠走私钻石发财,很多哈扎的钻石都是他负责走私出去的。两人交情甚笃,奥拉也认识。我们会以乔的名义,帮哈扎交保释金,这就是一个朋友表示他的友情的时候。哈扎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会有他的权贵朋友派遣的重兵亲信一块儿来接。我们的人就扮作乔的手下同去问候接人,跟他上车,趁机动手。” “动手?你们要......杀了他?” “哈扎必须死。他背后是安哥拉军政高层,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哈扎,无论捅出天大的窟窿来,他们都会想办法给哈扎松绑。所以唯一能让哈扎倒台的方法,就是死.人没有了,背后的手才会放弃这颗旗子。”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教堂里就杀了他?” “这么多人,还有警察在,不好收拾。把他引开主要是为了先救你出来。” 奥拉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只试剂管,里面有淡黄色的粘液—— “这是我们这里一种眼镜王蛇的毒液。将它打进人的血液里会造成中毒现象并呼吸停止,十五分钟内如果能够注射抗蛇毒血清,就能救回来。我们的人会在动手的时候给哈扎注射毒液,哈扎‘死了’之后尸体经过确认就要立刻运回注射血清。” 她刚刚强调过要留哈扎一条命。所以动手并不是真的要哈扎的命,只是制造假死现场。 郑克觉得有漏洞:“哈扎和乔关系好,那乔的手下他至少认识一些吧。忽然找了个脸生的去,哈扎会不会怀疑?而且接人的不止我们的人,动手不是更难吗?就算成功,也难脱身啊。” “所以,我们会派个死士去。他知道,这是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奥拉露出骄傲的表情,“就是要趁着有人在现场下手,这样哈扎‘死’的时候,这些人都看到了,都摸到他呼吸停止、脉搏消失,才会回去和他们的主人报告死讯,是真真切切的死亡,半点假都没掺。” 谢秋歧补充:“为了防止被戳穿,奥拉已经和乔打了电话。她告诉乔,哈扎出了点意外,被警察拘留了,她很担心,想给自己的爱人交保释金。但是碍于他们俩多年隔阂,她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想以乔的名义去交钱并接人。乔欣然同意了,还调侃了她两句。” 这倒是很符合奥拉一向清高的性格。 郑克问:“乔不知道他们俩在……” “哈扎不会和别人说太多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他觉得没能降服住一个女人损伤了他的面子和权威,这种事当然不会对外到处宣扬。”奥拉说。 现在整个计划就完整了。即使这个脸生的手下撞到了哈扎跟前,这位指挥官致电朋友确认,乔只会帮奥拉遮掩,承认是自己交了钱并派人去接的。这对乔来说只有好处,一分钱没花反倒让哈扎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不说,没准他还认为自己在帮这对夫妻重修旧好。 哈扎有了挚友的确认,打消怀疑,奥拉的人就能顺利上车动手。 “女人狠起来真的挺可怕的。”郑克调侃奥拉。 奥拉看着谢秋歧:“主要是他出的主意,我负责出钱、出人。说真的,谢,你如果愿意到我手下来工作,我随时欢迎。我可以开给你很高的薪水,我们合作很快就能把整个安哥拉拿下。” 谢秋歧当她开玩笑:“不用了,我没有兴趣。” 郑克有点同情这位指挥官,从头到尾这场戏都在奥拉和谢秋歧的掌控下。哈扎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进局子里是这两个人搞的,从局子里出来还是这两个人。他要是聪明点,就尽可能长时间呆在拘留所里,现在只有那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万一要是下手没成功呢?有Plan B吗?” “没有。”谢秋歧抿着唇:“要么赢,要么输。这就是打仗。” 接下来暂时没有谢秋歧什么事情了,能做的只有等消息。 拘留所那边走保释程序需要时间,没有那么快,至少也要等到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哈扎才可能出来。他中毒后,肯定会有人叫救护车,那时候奥拉率领的假救护车才登场去接“尸体”,一旦得到“尸体”立刻注射血清,进行急救。 刑知非从警局录完口供出来和他们汇合,警察没有为难他,给钻石拍了照片留了证据之后,就让他携带着真的钻石出来了。金色钻石完好无损,重归保险公司。 奥拉的厨娘做了烤肉排和大虾,庆祝阶段性胜利。 矿工们终于享受了来到非洲最像样的一餐。郑克洗了个澡,刮胡子、换衣服,总算有个人样,不像个类人猿。他清爽地从浴室出来去厨房帮忙洗碗,从帮厨那里讨了一杯苹果汁。 “挺甜的,要不要尝尝?”他把杯子递给谢秋歧。 谢秋歧坐在狼藉的餐桌边上,显得有点疲惫:“自己喝吧。” 郑克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你的伤没问题吧?” 谢秋歧摇头。跳车的时候胳膊扭了,一直在疼,奥拉的“家庭医生”来看过,擦了点油,无济于事。非洲的医疗条件太糟糕,所谓的药油谁知道是不是药。反正他还能忍着,也许睡一觉就会好。 郑克看得出他精神不太好,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还是去医院照个片子……” “现在不是高调的时候。”谢秋歧打断他:“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郑克看得出来他不太想说话,但郑克想说,他憋了太多的话等着和谢秋歧说,在教堂的地下室他每晚每晚都在模拟对话。 “我很想你。”他老老实实交代:“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秋歧撑着脑袋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长进那么多,”郑少爷瓮声瓮气地说:“我本来是想让你不要来救我的。那样对你来说才是更安全。但是我心里……心里想你能来救我,我说不出口。” 谢秋歧摸摸他的脑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郑克,不用太苛求自己。” 郑克被他摸得脑热脸烫:“只是这次运气好而已。” “胡子没刮干净。”谢秋歧捏他下巴的胡渣,调侃:“留点也好看,像个男人样儿。” 郑克已经控制不住脸红了,像有人在他心脏里装了个发动机,轰隆隆地震。 ——这算调情了吧?他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郑克语无伦次:“可……可能是镜子有雾,没看太清楚。你喜欢我就留着。” 谢秋歧当他傻:“和我喜欢有什么关系。说说,牧羊犬到底怎么回事?” 可怜的郑少爷终于扒拉回一点理智,把牧羊犬的事情理了一遍。 “牧羊犬这个人其实就是慕强,他只会跟随真正有能力的人,再加上有那么点缺乏安全感。人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郑克分析:“我本来还想着让他跟我走,他是真的想离开非洲,但是可能他在这里还有什么牵绊吧,或者有把柄在哈扎手里。也挺可怜的。” 谢秋歧觉得他太心软:“他在码头肆无忌惮地杀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郑克这才想起来:“也不能完全怪他。他就是个农民,泡着丛林法则长大的人,没读书、又没见过世面,还在一个吃人的社会长大,什么仁义礼智信根本没听过。但他有受教化的心就好,只要他能出去、能改变,会把他这种原始的、粗鄙的性格慢慢改掉的。” “我也是农民,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我也很原始、很粗鄙吗?”谢秋歧反问。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克拔高了声音:“你当然和他不一样!” 谢秋歧故意挪揄:“我怎么不一样了?” 郑克的脸才下去点温度,马上升回来了:“你……你很好。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坚强、正直、自信……” “马屁拍得不错。”谢秋歧只当他会说话。 “不是马屁,是真的。”郑克恨不得把心吐出来给他看:“我爸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当人们看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人真的很优秀啊’、‘他太厉害了’、‘他做得真好,他就是标杆’;而另外一种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当人们看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多亏了有这么一个人,生活还是美好的’、‘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有希望、很幸福’、‘他就是能带来安慰和信心的人’。” 谢秋歧听明白了,心里有点悸动。 郑克的声音越发柔和:“秋歧,从我在机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我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只要有你在,我人生的那盏灯就不算灭。是因为你,我咬牙熬到了现在,在教堂下面看到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么幸福,我知道有一个人心里想着我,我也想着他。即使我再落魄、再屈辱,只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我就能活下去。” 沃尔科特说—— 那时,我会学会像爱光明的日子一样爱黑暗的日子, 爱黑色的雨水和白色的山, 一旦,我只爱着我的幸福和你。 这年郑克21岁,刚刚大学毕业,正跌入人生最低谷。 遇到谢秋歧后,他知道,从此他的幸福都会和这个人有关。 (出自《黑色八月》德里克·沃尔科特。) 第20章 不要喜欢我 胡乔波进来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气氛微妙。 郑克脸红耳赤,两只脚撇成内八字,坐得像小媳妇。谢秋歧一只手掂着叉子,愉悦地把冷掉的虾肉放进嘴里。 谢秋歧见到他的瞬间表情变了:“什么事?” “额……”胡乔波差点忘了来意:“奥拉让我过来通知一声,哈扎今晚出不来,保释手续要明天上午才能走完。所以,大家今天可以早点睡,好好休息。” 谢秋歧点头:“知道了。” 胡乔波本来是想走的,他看了看郑克:“小秋,我们……我们能谈谈吗?” 谢秋歧:“有什么事直说。” “小秋。”胡乔波加重了语气。 谢秋歧给了郑克一个眼神。郑克瞪着胡乔波不甘不愿地离开。 “这就是那个少爷?”胡乔波好笑道:“你看到他刚刚的眼神了吗?他恨不得撕了我!你什么开始喜欢这种小孩子类型的了?他会什么?他能护着你吗?” 谢秋歧觉得他幼稚:“谁才是孩子?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脑子里从不想正事?” “正事?好,那我们来说正事,哈扎这件事情现在是我在帮你,不是他,他只会拖你后腿!” “他拿他的命换了我的命,然后他自己想办法跑出来了。容我提醒一下,要不是你被哈扎抓在手里胁迫奥拉,就不会出现他被困的情况。” “我为什么会被抓?因为你让奥拉解雇了我!” “怎么?你不服气吗?” 胡乔波像只愤怒委屈的动物:“小秋,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服,是我有错在先。你觉得我不是好东西,我也没有任何意见,我确实不是。但你觉得那个少爷就是什么三好学生吗?你觉得他就单纯、可爱、善良吗?他爸爸是最大的资本家,他比任何人都精明,他要算计你你说不定还会帮他数钱!” “那也轮不到你来和我说这个话!”谢秋歧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揪着胡乔波的领子:“你现在还有口气喘着、能跑到我面前来说嘴饶舌是我给你的机会。胡乔波,你记着,从我在奥拉工厂见到你开始,你的命就是我赏你的。你多活一分钟,只需要记得感激我。” 胡乔波吓了一大跳,这样的谢秋歧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漂亮的服务生。 谢秋歧耐心耗尽,是胡乔波不愿意好好说话,他也懒得留情面:“要不是你还有用,你觉得我会允许你活着吗?等哈扎一‘死’,也就没你什么事了。我看你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命,我怎么样不需要你来担心。”他冷冷地呵斥:“滚!” 他一脚把人踹倒在地上,胡乔波连滚带爬从房间溜了出去。 要不是他出现,谢秋歧差点忘了,他欠了郑克一个道歉,胡乔波毕竟是他牵扯出来的人,害得郑克被困不说,还背地里说了一通坏话。 谢秋歧心里愧疚,但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郑少爷的踪影,他只好作罢,先回房间洗澡。 刚上床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郑克抱着硕大的一颗枕头站在门口—— “房间里没暖气,一个人睡太冷了。” 谢秋歧莞尔,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 郑克欢天喜地把枕头搁在他旁边,火热的身体靠着他。他没来还好,谢秋歧还不觉得冷,他来了反而让谢秋歧觉得太舒服以至于不想动。 郑克把头枕在两只枕头中间,蹭了蹭,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像撒娇,有点不好意思。他用纯真微笑的眼神看谢秋歧。 “刚刚找你没见到人,去哪儿了?”谢秋歧问。 郑克不敢说他去找奥拉探听胡乔波的底细:“嗯……刑大哥让我帮忙,我在他那儿。” 谢秋歧也不多想:“我想好了,明天上午尘埃落定了,我会把胡乔波送回到指挥官庄园,是他递的消息让哈扎上当,哈扎的人现在恨不得把他这个叛徒千刀万剐。人是我引来的,我给你陪个不是,也算是替你报个仇。” 郑克听出了他道歉的意思,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你……舍得他被千刀万剐?” 谢秋歧一愣:“什么?” “哈扎夺了姆瓦库家的财富和权力,奥拉拼劲全力和他开战,最后也舍不得他真的死了。胡乔波到底是你的……前男友,你真的忍心他被哈扎的人凌虐至死?”郑克说。 谢秋歧沉默。郑克是不是觉得他特别残忍,特别没有人性?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他问。 郑克摇头:“这是你的私事,我不应该干涉。我只是不想你难过,如果他死了,其实你会难过的,对吧?” 谢秋歧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郑克被这句“我不知道”刺痛了。谢秋歧对胡乔波并不是完全失去感情,他恨胡乔波,恨也是一种感情,不是不爱了就没有感情了。郑克嫉妒这点恨。 “先睡吧,明天再说。”郑克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他逃避地闭上了眼睛。 谢秋歧把灯灭了。黑暗里他能听到郑克压抑的呼吸,他知道郑克在想什么,他不是傻子,郑克说的那些话、看他的眼神他能感觉出来。但他不希望郑克继续这样,郑克还有大好的前途。 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他轻轻抚摸少年的软发:“郑克,不要喜欢我。我不值得。” 郑克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四肢冰冷、喉咙酸痛。 “是不是因为胡乔波?你还喜欢他吗?”他忍不住问。 谢秋歧立刻否认:“不是。” 回答得太快了。郑克当他是心虚。他愤怒地想,他就不在谢秋歧身边十天。十天,办个信用卡都还要审十天呢,胡乔波就捷足先登了。 他哪里比不上胡乔波?谢秋歧就这么瞧不上他? “郑克,你现在觉得喜欢我,是因为你身边只有我,你觉得我不可或缺。等你回到澳门,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男人或者女人都可以,和你配得上的、受过高等教育、有好的教养和学识、会生活懂情趣的人,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做郑家主母,那才是你的人生。”谢秋歧劝说。 郑克鼓起勇气坐起来反问:“我自己的人生我知道,不要拿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糊弄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吗?我没有感觉的吗?你是不是喜欢一个人你还能搞错吗?我知道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值得我去付出,你呢?你有没有认真看过我?有没有把我真正当一个男人来看?谢秋歧,我不是那个在机场抱着你哭的小孩子了!”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等谢秋歧回答。谢秋歧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露出失望伤心的表情,突然拽着枕头下床,把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谢秋歧头一回被他拿着话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床铺冷了,他才觉得自己很好笑。 郑克是对的,他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终于不再需要他的牵引和保护了。 第二天气氛尴尬,连奥拉都有所察觉。 “你们俩怎么了?”她问谢秋歧:“不是好不容易才重逢吗?吵架了?” 谢秋歧心不在焉:“小孩子闹别扭,过两天就好了。” 奥拉就没多管。她的生死存亡还没着落:“那就先把正事干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救护车已经到了,上头还有两名专业的急救医生,蛇毒血清也在车上,刑知非负责开车。 谢秋歧拎着狙击枪和狙击手后走,两人埋伏在拘留所出来的必经之路上。谢秋歧找了一座五层楼的小公寓,花点钱摆平租房的流莺,狙击手装枪找角度,只等哈扎的车经过,立即射击轮胎逼死车子停下,否则死士下手后,这帮人要直接开车带哈扎走,就没有救护车出现的必要了。 拘留所在闹市区,对街是流动集市,人流量很大。探子混在走卒商贩里,有的假装在书报亭看报,有的在街角拿一杯咖啡,还有的和流莺厮混调侃,仿佛没人注意卫兵把守的拘留所。 等到将近十点半,有豪车陆续经过停下,来了不少人。 “出来了。”探子压低了声音汇报现场情况。 谢秋歧和他在线对讲:“有多少人?哈扎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接人的大概有十个左右,我看到有两个UNITA的高层、一名哈扎的副手,德尔(牧羊犬)也在。我们的人已经混进去了,他们还在寒暄。” “不要靠得太近,以免被人发现。” “是。哈扎准备上车了,一辆黑色加长奔驰,他、我们的人、德尔、副手还有两个人不认识,他们都在那辆车上。剩下五个坐了另外一辆车。我们先撤了,谢先生接下来靠你了。” “收到,小心点。” 公寓楼离拘留所只隔一条街,奔驰很快出现在谢秋歧的高倍瞄准镜里。他给了狙击手一个手势,示意准备开枪。子弹精准地击中右后轮,奔驰的身体一颠,随着惯性刹出一段距离停下。 另一辆车的后轮也未能幸免,狙击手完成任务,迅速收枪离开。 两人一起下楼,还没到门口已经听到激烈的枪声和喧嚣。平民四处流窜,有老人哭喊,有重物翻倒滚落,还有动物的啼鸣。一笼被叫卖的鸽子被枪声惊动,拼了命扑飞挣扎,发出恐惧的叫声,笼子被经过的平民踢倒打开,鸽子迫不及待地飞散,落了一地鸟毛。 谢秋歧刚从公寓楼门口探出头,就被逃跑的平民狠狠撞了一把,对方道歉也来不及说一句慌慌张张抱着脑袋就走。谢秋歧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枪,伏在门口张望。 加长奔驰车离他不到十米,车后窗的防弹玻璃被打出蛛网状的裂痕,一边车门打开,有保镖的半截身体从车门上爬下来,不知道是谁中途给了一枪,他无辜地趴在地上,眼睛还睁着。 谢秋歧快速移动到垃圾桶边,将准备下车的副驾驶保镖击毙。立即有子弹朝着他躲避的地方过来,他闪回垃圾桶后,子弹只击中了垃圾桶的顶盖。 ——怎么回事?死士还没有死吗?为什么没听到呼救声? 谢秋歧直觉这个情况不对。为避免被猜疑,死士身上没有携带除了针剂以外的任何武器,他不可能开枪,下手后应该立刻被哈扎的保镖击毙。不可能还出现这么激烈的枪战。 ——还有别的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提醒刑知非不要贸然把救护车开过来,然而这时候发出任何声音都有可能暴露位置。 硝烟大起,空气像只污黄的口袋,里面全是大颗粒的尘土。血腥味好像从未消退过,怨气熏熏地徘徊在这片土地上空。不到一分钟热闹的街市空无一人,只有尸体倒在血泊里。 谢秋歧屏息移步到垃圾桶前方一辆私家轿车旁边,心跳已经不能再快了,耳朵嗡鸣。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有士兵恣意开枪,火光照亮了身上的迷彩服,那个背影有点熟悉。 枪声像击鼓,每个鼓点都落在恐惧上,人心就是那张颤个没完的鼓面。子弹是从另一辆车的方向过来的。谢秋歧只等对方子弹打空,换弹匣的空隙,他抬起身体朝着对方回击。 烟雾太大了,他没能看清楚打没打中,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终于靠近加长奔驰,他把手里空弹的手枪扔掉,捡起死亡保镖的枪,对方又是一阵强烈的扫射,他躲在防弹车门后幸免于难。 ——情况不对,要撤! 谢秋歧心中警钟敲响。然而已经有脚步声快速朝他靠近,他一转身,正躲开对方的擒拿。他还想用枪托反击,被武装保镖即刻打掉,顺势扯住手一个过肩摔把他按倒在地上。 ——好快! 保镖专业素质很高,恐怕是哈扎那些权贵朋友们派来专门护卫的,和牧羊犬手底下那些半吊子的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谢秋歧感到这次恐怕大难临头,懊恼不应该冲动加入枪战。 保镖显然想从他嘴里套话,枪口顶着他的额心:“谁派你们来的?说!” 谢秋歧闭上眼睛,脑袋里是杂乱的影像。肾上腺素太高,他强忍着干呕的冲动。 那保镖见问不出话,扣动扳机—— 谢秋歧脸上一热,被喷了满脸热血,他一睁眼就见保镖脑门上血洞打开,仿佛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临世。保镖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在谢秋歧身上的时候表情还是震惊的。 死亡擦身而过,谢秋歧挣扎着把尸体推开,露出后面一张冷酷的脸。 牧羊犬仿佛浴血而生,带着屠夫的表情朝谢秋歧伸手:“能站得起来吗?” 谢秋歧犹豫着被他拉起来:“你做了什么?” 牧羊犬耸耸肩膀,从身后把一具尸体拖出来,他像拎着一挂羊肉,当场抽出刀子来将头砍下抛在谢秋歧的身前:“给你的,见面礼。” 那颗圆滚滚的黑色脑袋在谢秋歧脚边停下,翻过来。 正是UNITA前任指挥官、隆达高原实际掌控者——哈扎。 第20章 不要喜欢我 胡乔波进来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气氛微妙。 郑克脸红耳赤,两只脚撇成内八字,坐得像小媳妇。谢秋歧一只手掂着叉子,愉悦地把冷掉的虾肉放进嘴里。 谢秋歧见到他的瞬间表情变了:“什么事?” “额……”胡乔波差点忘了来意:“奥拉让我过来通知一声,哈扎今晚出不来,保释手续要明天上午才能走完。所以,大家今天可以早点睡,好好休息。” 谢秋歧点头:“知道了。” 胡乔波本来是想走的,他看了看郑克:“小秋,我们……我们能谈谈吗?” 谢秋歧:“有什么事直说。” “小秋。”胡乔波加重了语气。 谢秋歧给了郑克一个眼神。郑克瞪着胡乔波不甘不愿地离开。 “这就是那个少爷?”胡乔波好笑道:“你看到他刚刚的眼神了吗?他恨不得撕了我!你什么开始喜欢这种小孩子类型的了?他会什么?他能护着你吗?” 谢秋歧觉得他幼稚:“谁才是孩子?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脑子里从不想正事?” “正事?好,那我们来说正事,哈扎这件事情现在是我在帮你,不是他,他只会拖你后腿!” “他拿他的命换了我的命,然后他自己想办法跑出来了。容我提醒一下,要不是你被哈扎抓在手里胁迫奥拉,就不会出现他被困的情况。” “我为什么会被抓?因为你让奥拉解雇了我!” “怎么?你不服气吗?” 胡乔波像只愤怒委屈的动物:“小秋,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服,是我有错在先。你觉得我不是好东西,我也没有任何意见,我确实不是。但你觉得那个少爷就是什么三好学生吗?你觉得他就单纯、可爱、善良吗?他爸爸是最大的资本家,他比任何人都精明,他要算计你你说不定还会帮他数钱!” “那也轮不到你来和我说这个话!”谢秋歧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揪着胡乔波的领子:“你现在还有口气喘着、能跑到我面前来说嘴饶舌是我给你的机会。胡乔波,你记着,从我在奥拉工厂见到你开始,你的命就是我赏你的。你多活一分钟,只需要记得感激我。” 胡乔波吓了一大跳,这样的谢秋歧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漂亮的服务生。 谢秋歧耐心耗尽,是胡乔波不愿意好好说话,他也懒得留情面:“要不是你还有用,你觉得我会允许你活着吗?等哈扎一‘死’,也就没你什么事了。我看你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命,我怎么样不需要你来担心。”他冷冷地呵斥:“滚!” 他一脚把人踹倒在地上,胡乔波连滚带爬从房间溜了出去。 要不是他出现,谢秋歧差点忘了,他欠了郑克一个道歉,胡乔波毕竟是他牵扯出来的人,害得郑克被困不说,还背地里说了一通坏话。 谢秋歧心里愧疚,但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郑少爷的踪影,他只好作罢,先回房间洗澡。 刚上床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郑克抱着硕大的一颗枕头站在门口—— “房间里没暖气,一个人睡太冷了。” 谢秋歧莞尔,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 郑克欢天喜地把枕头搁在他旁边,火热的身体靠着他。他没来还好,谢秋歧还不觉得冷,他来了反而让谢秋歧觉得太舒服以至于不想动。 郑克把头枕在两只枕头中间,蹭了蹭,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像撒娇,有点不好意思。他用纯真微笑的眼神看谢秋歧。 “刚刚找你没见到人,去哪儿了?”谢秋歧问。 郑克不敢说他去找奥拉探听胡乔波的底细:“嗯……刑大哥让我帮忙,我在他那儿。” 谢秋歧也不多想:“我想好了,明天上午尘埃落定了,我会把胡乔波送回到指挥官庄园,是他递的消息让哈扎上当,哈扎的人现在恨不得把他这个叛徒千刀万剐。人是我引来的,我给你陪个不是,也算是替你报个仇。” 郑克听出了他道歉的意思,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你……舍得他被千刀万剐?” 谢秋歧一愣:“什么?” “哈扎夺了姆瓦库家的财富和权力,奥拉拼劲全力和他开战,最后也舍不得他真的死了。胡乔波到底是你的……前男友,你真的忍心他被哈扎的人凌虐至死?”郑克说。 谢秋歧沉默。郑克是不是觉得他特别残忍,特别没有人性?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他问。 郑克摇头:“这是你的私事,我不应该干涉。我只是不想你难过,如果他死了,其实你会难过的,对吧?” 谢秋歧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郑克被这句“我不知道”刺痛了。谢秋歧对胡乔波并不是完全失去感情,他恨胡乔波,恨也是一种感情,不是不爱了就没有感情了。郑克嫉妒这点恨。 “先睡吧,明天再说。”郑克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他逃避地闭上了眼睛。 谢秋歧把灯灭了。黑暗里他能听到郑克压抑的呼吸,他知道郑克在想什么,他不是傻子,郑克说的那些话、看他的眼神他能感觉出来。但他不希望郑克继续这样,郑克还有大好的前途。 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他轻轻抚摸少年的软发:“郑克,不要喜欢我。我不值得。” 郑克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四肢冰冷、喉咙酸痛。 “是不是因为胡乔波?你还喜欢他吗?”他忍不住问。 谢秋歧立刻否认:“不是。” 回答得太快了。郑克当他是心虚。他愤怒地想,他就不在谢秋歧身边十天。十天,办个信用卡都还要审十天呢,胡乔波就捷足先登了。 他哪里比不上胡乔波?谢秋歧就这么瞧不上他? “郑克,你现在觉得喜欢我,是因为你身边只有我,你觉得我不可或缺。等你回到澳门,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男人或者女人都可以,和你配得上的、受过高等教育、有好的教养和学识、会生活懂情趣的人,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做郑家主母,那才是你的人生。”谢秋歧劝说。 郑克鼓起勇气坐起来反问:“我自己的人生我知道,不要拿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糊弄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吗?我没有感觉的吗?你是不是喜欢一个人你还能搞错吗?我知道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值得我去付出,你呢?你有没有认真看过我?有没有把我真正当一个男人来看?谢秋歧,我不是那个在机场抱着你哭的小孩子了!”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等谢秋歧回答。谢秋歧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露出失望伤心的表情,突然拽着枕头下床,把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谢秋歧头一回被他拿着话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床铺冷了,他才觉得自己很好笑。 郑克是对的,他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终于不再需要他的牵引和保护了。 第二天气氛尴尬,连奥拉都有所察觉。 “你们俩怎么了?”她问谢秋歧:“不是好不容易才重逢吗?吵架了?” 谢秋歧心不在焉:“小孩子闹别扭,过两天就好了。” 奥拉就没多管。她的生死存亡还没着落:“那就先把正事干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救护车已经到了,上头还有两名专业的急救医生,蛇毒血清也在车上,刑知非负责开车。 谢秋歧拎着狙击枪和狙击手后走,两人埋伏在拘留所出来的必经之路上。谢秋歧找了一座五层楼的小公寓,花点钱摆平租房的流莺,狙击手装枪找角度,只等哈扎的车经过,立即射击轮胎逼死车子停下,否则死士下手后,这帮人要直接开车带哈扎走,就没有救护车出现的必要了。 拘留所在闹市区,对街是流动集市,人流量很大。探子混在走卒商贩里,有的假装在书报亭看报,有的在街角拿一杯咖啡,还有的和流莺厮混调侃,仿佛没人注意卫兵把守的拘留所。 等到将近十点半,有豪车陆续经过停下,来了不少人。 “出来了。”探子压低了声音汇报现场情况。 谢秋歧和他在线对讲:“有多少人?哈扎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接人的大概有十个左右,我看到有两个UNITA的高层、一名哈扎的副手,德尔(牧羊犬)也在。我们的人已经混进去了,他们还在寒暄。” “不要靠得太近,以免被人发现。” “是。哈扎准备上车了,一辆黑色加长奔驰,他、我们的人、德尔、副手还有两个人不认识,他们都在那辆车上。剩下五个坐了另外一辆车。我们先撤了,谢先生接下来靠你了。” “收到,小心点。” 公寓楼离拘留所只隔一条街,奔驰很快出现在谢秋歧的高倍瞄准镜里。他给了狙击手一个手势,示意准备开枪。子弹精准地击中右后轮,奔驰的身体一颠,随着惯性刹出一段距离停下。 另一辆车的后轮也未能幸免,狙击手完成任务,迅速收枪离开。 两人一起下楼,还没到门口已经听到激烈的枪声和喧嚣。平民四处流窜,有老人哭喊,有重物翻倒滚落,还有动物的啼鸣。一笼被叫卖的鸽子被枪声惊动,拼了命扑飞挣扎,发出恐惧的叫声,笼子被经过的平民踢倒打开,鸽子迫不及待地飞散,落了一地鸟毛。 谢秋歧刚从公寓楼门口探出头,就被逃跑的平民狠狠撞了一把,对方道歉也来不及说一句慌慌张张抱着脑袋就走。谢秋歧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枪,伏在门口张望。 加长奔驰车离他不到十米,车后窗的防弹玻璃被打出蛛网状的裂痕,一边车门打开,有保镖的半截身体从车门上爬下来,不知道是谁中途给了一枪,他无辜地趴在地上,眼睛还睁着。 谢秋歧快速移动到垃圾桶边,将准备下车的副驾驶保镖击毙。立即有子弹朝着他躲避的地方过来,他闪回垃圾桶后,子弹只击中了垃圾桶的顶盖。 ——怎么回事?死士还没有死吗?为什么没听到呼救声? 谢秋歧直觉这个情况不对。为避免被猜疑,死士身上没有携带除了针剂以外的任何武器,他不可能开枪,下手后应该立刻被哈扎的保镖击毙。不可能还出现这么激烈的枪战。 ——还有别的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提醒刑知非不要贸然把救护车开过来,然而这时候发出任何声音都有可能暴露位置。 硝烟大起,空气像只污黄的口袋,里面全是大颗粒的尘土。血腥味好像从未消退过,怨气熏熏地徘徊在这片土地上空。不到一分钟热闹的街市空无一人,只有尸体倒在血泊里。 谢秋歧屏息移步到垃圾桶前方一辆私家轿车旁边,心跳已经不能再快了,耳朵嗡鸣。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有士兵恣意开枪,火光照亮了身上的迷彩服,那个背影有点熟悉。 枪声像击鼓,每个鼓点都落在恐惧上,人心就是那张颤个没完的鼓面。子弹是从另一辆车的方向过来的。谢秋歧只等对方子弹打空,换弹匣的空隙,他抬起身体朝着对方回击。 烟雾太大了,他没能看清楚打没打中,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终于靠近加长奔驰,他把手里空弹的手枪扔掉,捡起死亡保镖的枪,对方又是一阵强烈的扫射,他躲在防弹车门后幸免于难。 ——情况不对,要撤! 谢秋歧心中警钟敲响。然而已经有脚步声快速朝他靠近,他一转身,正躲开对方的擒拿。他还想用枪托反击,被武装保镖即刻打掉,顺势扯住手一个过肩摔把他按倒在地上。 ——好快! 保镖专业素质很高,恐怕是哈扎那些权贵朋友们派来专门护卫的,和牧羊犬手底下那些半吊子的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谢秋歧感到这次恐怕大难临头,懊恼不应该冲动加入枪战。 保镖显然想从他嘴里套话,枪口顶着他的额心:“谁派你们来的?说!” 谢秋歧闭上眼睛,脑袋里是杂乱的影像。肾上腺素太高,他强忍着干呕的冲动。 那保镖见问不出话,扣动扳机—— 谢秋歧脸上一热,被喷了满脸热血,他一睁眼就见保镖脑门上血洞打开,仿佛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临世。保镖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在谢秋歧身上的时候表情还是震惊的。 死亡擦身而过,谢秋歧挣扎着把尸体推开,露出后面一张冷酷的脸。 牧羊犬仿佛浴血而生,带着屠夫的表情朝谢秋歧伸手:“能站得起来吗?” 谢秋歧犹豫着被他拉起来:“你做了什么?” 牧羊犬耸耸肩膀,从身后把一具尸体拖出来,他像拎着一挂羊肉,当场抽出刀子来将头砍下抛在谢秋歧的身前:“给你的,见面礼。” 那颗圆滚滚的黑色脑袋在谢秋歧脚边停下,翻过来。 正是UNITA前任指挥官、隆达高原实际掌控者——哈扎。 第21章 永远是把刀 谢秋歧暗暗抽气,一时间脑子里的想法很乱。 后方救护车的声音渐进,刑知非按约定开车佯装经过。牧羊犬嘴边露出嘲讽的笑容,一边伸手朝刑知非示意,一边对谢秋歧说:“我就知道那个死士是奥拉派来的。” 刑知非看到哈扎的脑袋差点没踩稳刹车,“谁干的?谁杀了他?是你,德尔?” “怎么,你们没打算杀他?那干什么还派个人过来?”牧羊犬反问。 谢秋歧解释:“我们只打算让他假死,只要官方认定他死了就行。奥拉不想要他的命。” “反正也死了。”牧羊犬手里提着滴血的弯刀,“我本来是打算等回到庄园再动手,车上人多手杂怕成功率不高,没想到那个死士刚上车就来了那么一针。他一下手,我就知道是你们派来的,我正好补了一枪。多亏了我,不然那个死士早死了!” “人现在在哪?”谢秋歧指的是死士。 牧羊犬指了指加长奔驰:“腰上受了伤,估计爬不出来。” 谢秋歧叹气:“带上人先撤!” 他们离拘留所不远,闹得阵仗这么大,警察很快就会到的。 几人迅速收拾哈扎尸体、带上死士上车就走。 事情偏轨了,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只牧羊犬。 按照牧羊犬的说法,死士先下手,牧羊犬以为他要杀人,干脆补枪将哈扎杀死,他没想到奥拉只是要做个假死的障眼法。保镖和其他人惊动了,牧羊犬连带着杀了全车的人。一场刺杀才算圆满落幕。 哈扎到死都没算到,一辆车子上同时坐了两个准备杀他的人。 但牧羊犬为什么要杀哈扎?他对指挥官忠心耿耿,怎么会突然反戈?是郑克在教堂里说了什么?他把哈扎的头割下来给谢秋歧是什么意思?那句“见面礼”代表什么? 送礼多半是为了求人,他有什么要求谢秋歧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车子开到无人的巷道,全体下车分换两辆私家轿车回奥拉的住处。 奥拉神色哀痛,像是哭过。一群男人围着她不知所措,像学生时期把同桌女孩子惹哭了。 牧羊犬感受到她枪刺般的目光,无辜举手:“嘿,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计划好吗?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这么冲动下手,我说了,我本来是打算回到庄园才动手的。上帝,车上那么多人还有保镖,离拘留所还那么近,我不想找死好吗?” “你需要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交代。”奥拉冷淡地说。 牧羊犬开玩笑:“我相信你这么聪明,自己可以理解的。” 奥拉二话不说掏枪就往牧羊犬脑袋上指。 “好好好,我说,”牧羊犬主动卸下武器:“这有什么难的?很不好猜吗?是我把郑克放了,无论是我不小心放出去的,还是我主动放的,哈扎都不可能饶过我好吗?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我也是为了生存下来!” 奥拉的枪保持不动:“你不怕杀了他,你被UNITA的人报复?” “等他们想起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非洲了,那不就完事了?” “什么意思?” 牧羊犬的目光调转到谢秋歧身上,单膝跪下:“我想跟着你,谢,请你带我从这里出去。” 众人大惊。原来哈扎是牧羊犬投诚的见面礼,他要投靠的不是奥拉?姆瓦库,而是谢秋歧。 这就解释得通他所有的行为了。从他放了郑克那一刻开始,可能已经是这么打算,牧羊犬作为职业士兵,一来展示了他出色的专业能力——他能凭一己之力从护卫哈扎的众多保镖里脱身就不简单——证明了他的确是有用处的;二来表达了不俗的胆气,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勇气刺杀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就凭这项成绩,他牧羊犬的名字在隆达高原的历史上就应该有一笔。 谢秋歧知道是他放了郑克,也不得不领一份人情,再加上哈扎这份大礼,难怪牧羊犬有信心谢秋歧会接纳他。 “你倒是想得周到,我看上去就这么像个接盘的?”谢秋歧气笑了。 牧羊犬很自信:“你需要我。你身边需要一个能保护你的人,郑克不行,刑知非也不行。我是职业士兵出身,我知道怎么杀人,我不怕沾血。而且我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影子,你不需要担心有人会查出我来,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你杀了自己的前任上司,我怎么相信你不会有一天突然要杀我?” “我杀了哈扎是因为他背弃了我,他承诺过他会实现我的梦想,让我离开非洲,但是这个承诺不仅没有实现,他甚至没有放在心上。是他先做出了背叛,你不会,你会实现我的梦想,那我为什么要杀你?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我会告诉你。但我绝对不会杀你。” 郑克的话在牧羊犬心里播下了种子,终于结成了怨恨的花朵。 牧羊犬冲郑克笑:“要感谢,就感谢这个小子吧,他的话倒是能听听。” 谢秋歧问郑克:“你对他说了什么?” “就是……哈扎对他不好,跟着哈扎没有前途之类的……你刚刚也听他说了。”郑克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为了让他放我出去,我没有怂恿过他去杀哈扎。真的,你信我。” 他不敢对谢秋歧说谎,谢秋歧知道。 也不能全怪郑克。牧羊犬不是傻子,哈扎这个人对下属到底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他对哈扎当真一点怨恨没有吗?不可能,而且这份怨恨不是到了郑克劝告的这一天、这一刻才突然产生的。 只是从前,牧羊犬没有更好的选择。哈扎的权力金字塔很稳定,他是牧羊犬能够挑选到最理想的主人,所以牧羊犬必须忠诚,至少在面上他不能有二心。一旦哈扎的金字塔有了松动倾塌的迹象,离开才是聪明的选择。 跟着谢秋歧才有出路,才能实现离开非洲的梦想。 现在事情基本上就理顺了。牧羊犬的补枪纯粹是个乌龙。 谢秋歧担心的是奥拉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你要杀了他没问题,我不阻止你。但是接下来我们可能还需要他。”他低声劝说:“那颗金色钻石,不要忘了,我们还得带着它去纳米比亚。” 奥拉激愤难消:“有用的人多得是,他杀了我丈夫,就应该一命抵一命!” “上帝,女人就是这么顽固,”牧羊犬无奈地抹了把脸:“有什么差别吗?你本来也打算杀了他的,只是我替你做了这件事而已!你觉得把他囚禁起来,玩什么地牢play他会高兴?他是那种只要有一口气喘着就甘愿俯首称臣的人吗?你不仅在要他的命,还要了他的尊严!” “从什么时候起要你来替我做决定了?”奥拉阴沉地说。 牧羊犬说:“如果你真的考虑到了你丈夫,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自己沦落成阶下囚。我给了你丈夫尊荣,太太,现如今他可以体面地下葬,政府会说他是死于恐怖主义或者强盗之手、他生前为了国家做过贡献……总之,他这一生不是不明不白的。” 现场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奥拉在感情上很难接受。 牧羊犬点头:“好好好,你一定要让我为你丈夫付出点代价的话,没问题。” 他突然抬手,抽出腰间弯刀,猛地将自己左臂砍下,鲜血泉涌,那条手臂掉在地上。 他的动作太快,没人防得住。连奥拉看着那条血淋淋的手臂也忍不住放下枪。 牧羊犬失衡跌倒,脸色迅速地白下去。 郑克扶了一把,不忍心:“奥拉,你要是想杀他不妨给个痛快,我们也都能理解。如果你不想杀他,得赶紧叫医生来。” 奥拉叹气,摆摆手:“算了,带他下去吧。” 她叫人把哈扎的尸体袋也搬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 其实她预想过,哈扎可能活不过此劫——如果他们救人不及时,十五分钟内没有把蛇毒血清注射给哈扎,哈扎也只有一死。虽然最终的过程和她想的出入很大,但这个结果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很多年了,她无数次幻想把丈夫拉下马、成功上位的场景,百感交集。有时候她甚至不确定这个结果是不是她想要的,到底她是为家族尊严而战,或只是她好胜心太强。 她扪心自问,这个结果值不值得,让她真心实意爱过、恨过的男人永远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谢秋歧坐在她身边:“你不要太难过。想想孩子,一切就都值得了。” 所幸她还有孩子。奥拉在脑海里找到那张肖似哈扎的小圆脸:“那迪亚长得越来越像他爸爸了。去年生日的时候,所有人来看望我们,都说他简直是第二个哈扎。” “他会比他父亲更出色的。”毕竟他有个如此优秀的母亲。 奥拉的目光落在那张年轻恋人的照片上:“我以前不知道,永远是件很残酷的事情。” 谢秋歧意识到,她这个年纪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说出来的都是‘永远年轻’、‘永远热爱’、‘永远幸福’……好像永远多么美好。但现实只有永远失去,他永远地离开你,你才明白,永远是把刀,只有它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有多痛。” 医生给牧羊犬做了止血和包扎。手臂是不可能接回去了,对士兵来说,没有了端枪的一只手相当于拿去他们吃饭的本事。这是对职业生涯的重大打击。 郑克觉得他太冲动:“人家没说要你砍手呢,你就急哄哄地冲上去。现在好了吧?” 牧羊犬满不在乎:“这不还有一只嘛,够用就可以了。” “还能做到像以前一样准、一样好?” “多练练,没问题。” 真是自信心强到反常的一个人。 郑克有点佩服:“你真的想跟着秋歧吗?万一他不答应怎么办?” 牧羊犬势在必得:“我会想办法让他答应。奥拉接下来会成为隆达地区的实际掌控者,她是不会接纳我的,所以我无处可去了,只能跟着谢走。你也帮我说两句好话呗。” 郑克轻哼:“想得倒美,帮你说话有什么好处吗?” 牧羊犬笑嘻嘻地看他,仿佛觉得他很有意思:“你不是想回澳门吗?我告诉你郑士华的秘密。” 郑克精神一震:“你还知道什么?” 牧羊犬摇头晃脑地说:“你叔叔的律师已经向司法局证明了,你爸立遗嘱的时候是在受重伤的情况下、意识不清醒立的,所以那份遗嘱不能算数。你叔叔拿到了你爸的遗产,只是他可能还在兴奋头上,不知道哈扎已经死了。你跑了,他接下来还会全世界追杀你。” “哼,上次你已经说过了。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事。” “你听我说完,你知道为什么郑士华要挑这个时候下手吗?” “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 牧羊犬叹气:“就是你们家收购了船运公司之后,这个事儿你不会忘了吧?” 郑克压根没想起来船运公司:“把话说完。” “你以为郑士华凭借一个人的本事就能把你们全家折腾死?你知道他是在和谁合作?你们是怎么来到非洲的?他无缘无故为什么贩卖人口?”牧羊犬咄咄逼人:“和他合作的是海盗!” 郑克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胡说。” “郑士华和海盗勾结,海盗帮他杀了你们全家,作为回报,郑士华把船运公司的专属航道拱手让给了海盗。哈扎需要奴隶,郑士华提供劳工,海盗承包运输,采到了钻石人人能分一杯羹。这才是有钱大家一起赚。”麻药还没有过,牧羊犬笑起来有点控制不住。 郑克只觉得手脚冰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去翻哈扎的账本、他卧室里的东西,或者随便找个UNITA的高层来问,我要是说错了一个字,你可以把我的舌头割了。”牧羊犬说:“我跟着哈扎很多年了,郑克,他的秘密我知道的也不少。你以为他什么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吗?向海盗递话、宴请他的恶徒朋友吃饭、帮他维护销售商的关系……这些事情都要有持,你以为都是谁在做?” 郑克明白了。他本来以为郑士华只是运气好,父亲又有点过于放纵这个弟弟,等悲剧酿成再来懊悔为时已晚。没想到郑士华早已准备万全,这条从生产到运输,再到销售的供应链条严密而成熟,俨然运转多年,不仅为郑士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也为他夺得权力提供了助力。 如今郑士华夙愿得尝,他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会越来越大胆,郑老板一生心血迟早要毁在这个疯子手里。 “不行,我要去告诉秋歧。”这是郑少爷的第一反应。 牧羊犬没阻止他。他刚好需要休息,麻药使他的神经很放松。 在沉睡之前,他仿佛能看到广袤的大海,白色的商船徜徉乎虹霓之间。 风是冷的,可他能闻到自由的味道。 第22章 你把他打死了 奥拉前脚刚走,胡乔波后脚进来:“嘿。” 谢秋歧现在很累,没有功夫和他说话:“又怎么了?” 胡乔波试探性地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事,就是有点担心你,身上的伤要不要去处理一下?” 谢秋歧看看他,脑袋里是奥拉刚刚的话。如果他永远失去胡乔波也会和奥拉一样伤心吗? 胡乔波被他看得兴奋,越发关切:“小秋,别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谢秋歧有点心软:“帮我拿杯水过来吧。顺便找点碘酒。” 胡乔波很快回来。谢秋歧的手特别痛,昨天运输假钻石跳车,本来就扭了胳膊,未免麻烦他没让郑克找医生,本来以为休息一下就会好,没想到今天越发疼得厉害。 胡乔波把他的毛线衫撩起来,胳膊皮肉发紫,肿大了整整一圈,和地里的烂萝卜似的。 “肯定是扭伤了,”男人的手轻轻按压,引起他阵阵抽气:“怎么不早点说?要看医生。” 谢秋歧疼得冷汗直冒:“医生可能还在给牧羊犬包扎,等会儿吧。” 一个是扭伤,一个是没了一条胳膊,谁更需要医生很明显。 胡乔波心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只考虑别人,不会先想着自己。” 谢秋歧垂着眼睛不说话,仿佛疼得太难受。 胡乔波好不容易见到他表露脆弱,更加不肯放过机会:“里头肯定都淤血了,我给你冷敷一下。”他找了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深秋寒峭的天气这一大团冒着白气的东西谢秋歧见了就不愿意用,胡乔波只能哄着:“淤成这样不冷敷怎么消肿呢?我抱着你好不好,就不冷了。” 谢秋歧拒绝:“我床头有止痛片,你给我拿两片过来。” 吃了止痛片他才勉强愿意用冰敷。胡乔波一边给他冰敷一边发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特别怕冷,天气稍微凉一点就手冷脚冷,都让我给你捂热了才行。” 他们认识的时候正好是秋天,珠海那个地方说实在是没有春秋季节的,非要等到十一月底了才有寒潮冲一冲热气。说是秋天,其实已经入冬,本来游轮上有暖气,谢秋歧的服务生制服即使不够厚,也不感觉冷。偏偏这帮富二代不愿意在室内开派对,要跑到甲板上烧烤,服务生也只能跟着他们在外头,少爷小姐们玩得嗨了是不觉得冷,可怜的是这帮伺候人的。 谢秋歧冻得笑容僵硬,还有女孩子起哄要看他脱衣服游泳,胡乔波的声音插进来把注意力引走了,总算是解了困局。谢秋歧转头才注意到有他这个人——他们服务生看人不是先看脸,而是衣装、手表、鞋子和包。胡乔波那一身不算出众,当然就没让谢秋歧太注意。‘富二代’把名牌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送他围巾,关切地让厨房给他煮姜汤。而谢秋歧只是本能地想,那件外套到底值多少钱。 有段时间谢秋歧觉得自己是配不上胡乔波的。他穷久了,穷得志短、粗陋,那种每天睁眼闭眼脑袋里只有钱这个字的日子,他习惯了,但胡乔波必定没体会过,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胡乔波铁了心要追他,说无数鬼话,谢秋歧那时候哪里见过多少套路,他以为胡乔波会让他变成更好的一个人,会变成一个有体面、有尊严、有温情的人。 “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谢秋歧淡淡地说。 胡乔波知道他在讽刺自己:“是,我知道,小秋,是我对不起你。” 谢秋歧叹气。可能是止痛药开始起作用了,他觉得好像没那么疼,反而有点困。 “其实我们很像,小秋,”胡乔波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温柔:“我们都是苦过的,都有那种为了爬上去不顾一切的心。我承认,我的方法不对,我太急了,太放纵自己的贪欲。但我那时候也没多大,我比你能成熟多少?我也会犯错,你相信我,我已经吃了教训了。” 他一只手伸过来,拨开谢秋歧额前的刘海,他脸上的表情谢秋歧是很熟悉的,深情款款,仿佛只是看一眼谢秋歧就会耽误下半生。他的手很温暖,是谢秋歧记忆里的温度—— “小秋,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好吗?我们还回到以前那样,好吗?” 在他的掌心里,谢秋歧觉得自己要化了,他觉得飘,没有重心。 胡乔波以为他被感动了,耐心地等他开口:“没关系,即使你现在还犹豫,我也会一直等。只要你说一声,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会等下去。” 谢秋歧缓缓开口,发声都艰难:“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两片止疼药有问题。他终于意识到了。 胡乔波握着他的手:“你需要休息,小秋,你放心,不会对你有害的。” “你、给、我、吃了什么?” “只是一片吗啡。另外一片还是你的止痛片。” 谢秋歧拼劲全力想把那张脸打开:“我真后悔没有把你掐死。” 胡乔波很无奈:“剂量是控制好的,你不用太担心,小秋。我为什么要害你?我只是想你休息一下,让你放松点,你总是这么紧张,看我像看敌人似的,有必要吗?” “呵,”谢秋歧笑了:“我们从来不是一种人,胡乔波。我有欲望,但是我不会主动害人,更不会挑身边的人下手。你最好现在带着你的吗啡赶紧滚,不然你会后悔错过了逃生的机会。” 胡乔波被他刺中软肋,有点恼羞成怒:“怎么,你又要杀我吗?你就这么恨我?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他把谢秋歧按在沙发上,胡乱地在脖子间强吻:“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怎么杀我。” 谢秋歧羞愤不已,他的手本来就疼,吗啡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他觉得自己在使劲儿,其实连胡乔波一点皮肉都没碰到。那张粗野的嘴唇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他感觉到自己衣服被撩起来,男人的手像只爬行动物在他皮肤上游移,他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彻骨寒心。 “是不是因为那个叫郑克的小子,嗯?”胡乔波气喘吁吁地咬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少爷?他家都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没有钱了,你还是喜欢他?他抱过你吗?那小雏鸡会什么?他能把你伺候舒服了?你以前特别喜欢我摸你这儿的……” 谢秋歧要喊,胡乔波拿着包冰块的毛巾就塞在他嘴里。 男人赤红着眼在他面前解皮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走了之后真后悔,真的……啊!” 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捶倒。胡乔波甚至没看到身后的人是谁,只听到狮吼咆哮—— “你他妈给我离他远点!” 郑克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要是晚来一步,谢秋歧就得出大事。 胡乔波滚在地上,后脑勺被锤了一拳两眼冒金星,差点脑震荡,他根本不把郑克放在眼里,只觉得这个金玉其外的少爷没有任何威胁力,扑上去就要反击。郑克一蹲,灵巧躲过,拳头打在胡乔波的肚子上,这一拳下了死力气,极其重。胡乔波干呕一声,包着肚子跌倒。 郑克还怕他耍花招,鞋子踩在他手掌上,只听咔哒的轻声,手骨生生被他踩段! 胡乔波惨叫求饶:“我错了!我错了!郑克!郑克!我知道错了……” 郑克哪里听他的话,拎着他衣后领子将整个人按在墙上。两个月的非洲劳作锻炼了体能,他拎着胡乔波像拎只鸡崽子,照着脸就疯狂捶打十几下,打得胡乔波鼻子嘴巴满脸血。 本来他对这个瘪三就有气,要不是胡乔波花言巧语骗得谢秋歧迷了心窍,谢秋歧也不会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又让他看到这种场景,怎么可能轻易饶过这种畜生! “你不是很能耐吗,胡乔波?”郑克嘲讽他:“啊?你还想打我?你再试试!” 他牵起胡乔波那只还完好无缺的手,用力一扯,整条胳膊直接被他从肩膀上卸下来。胡乔波这次连叫都没叫出来,呜咽一声,鼻涕眼泪倾巢而出。 郑克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膝盖照着肚子猛地一顶,胡乔波当场吐出一大口血。他蜷缩着肚子滚落在地板上抽搐,手脚并用地想往门外爬,郑克两步迈上去把房门摔上,对着人又踹又踢,直到胡乔波连抽都不抽了,当场昏迷过去,这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人。 “秋歧,我来了。”郑克扑到沙发边,把毛巾从嘴里抽出来:“你怎么样?哪儿不舒服?” 谢秋歧没力气,吗啡催促着他闭眼,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郑克的脸。 他拼命撑着想抬抬手指去碰郑克,终究没能完成这个动作:“郑克……郑……” 郑克抱着他,恨不得再给胡乔波几拳:“是我,我是郑克。秋歧,你撑着…..我去找医生!” 他怕耽搁谢秋歧的命,把人打横抱起来就朝医生房间冲。 医生被他吓坏了,又是检查又是抽血。谢秋歧完全陷入昏迷,郑克眼睛红了。 “你别担心,他身体是正常的,应该是被喂了点催眠的药,睡醒了就好了。”医生有经验。 郑克吓得不轻,握着谢秋歧的手不放:“真的?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照个片子?” 他们是在非洲,不是在澳门的私立医院。 “他的手有点扭伤,需要冰敷,小伙子,不然你帮忙拿着这个冰袋给他冰敷好了。我去把这个血液检测做了。等结果出来我们就可以定论了。”医生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奥拉才到:“怎么回事?刚刚人还好好的啊。” 郑克冷冷地说:“胡乔波想占他便宜,我揍了一顿。还要麻烦您处理一下。” 奥拉皱了皱眉,用深切的目光看着郑克:“他已经死了。” 郑克一愣,下意识去看自己沾血的拳头。 “我的下属刚刚在门口发现他,探了他的脉搏和呼吸。”奥拉说:“郑克,你把他打死了。” 第22章 你把他打死了 奥拉前脚刚走,胡乔波后脚进来:“嘿。” 谢秋歧现在很累,没有功夫和他说话:“又怎么了?” 胡乔波试探性地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事,就是有点担心你,身上的伤要不要去处理一下?” 谢秋歧看看他,脑袋里是奥拉刚刚的话。如果他永远失去胡乔波也会和奥拉一样伤心吗? 胡乔波被他看得兴奋,越发关切:“小秋,别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谢秋歧有点心软:“帮我拿杯水过来吧。顺便找点碘酒。” 胡乔波很快回来。谢秋歧的手特别痛,昨天运输假钻石跳车,本来就扭了胳膊,未免麻烦他没让郑克找医生,本来以为休息一下就会好,没想到今天越发疼得厉害。 胡乔波把他的毛线衫撩起来,胳膊皮肉发紫,肿大了整整一圈,和地里的烂萝卜似的。 “肯定是扭伤了,”男人的手轻轻按压,引起他阵阵抽气:“怎么不早点说?要看医生。” 谢秋歧疼得冷汗直冒:“医生可能还在给牧羊犬包扎,等会儿吧。” 一个是扭伤,一个是没了一条胳膊,谁更需要医生很明显。 胡乔波心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只考虑别人,不会先想着自己。” 谢秋歧垂着眼睛不说话,仿佛疼得太难受。 胡乔波好不容易见到他表露脆弱,更加不肯放过机会:“里头肯定都淤血了,我给你冷敷一下。”他找了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深秋寒峭的天气这一大团冒着白气的东西谢秋歧见了就不愿意用,胡乔波只能哄着:“淤成这样不冷敷怎么消肿呢?我抱着你好不好,就不冷了。” 谢秋歧拒绝:“我床头有止痛片,你给我拿两片过来。” 吃了止痛片他才勉强愿意用冰敷。胡乔波一边给他冰敷一边发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特别怕冷,天气稍微凉一点就手冷脚冷,都让我给你捂热了才行。” 他们认识的时候正好是秋天,珠海那个地方说实在是没有春秋季节的,非要等到十一月底了才有寒潮冲一冲热气。说是秋天,其实已经入冬,本来游轮上有暖气,谢秋歧的服务生制服即使不够厚,也不感觉冷。偏偏这帮富二代不愿意在室内开派对,要跑到甲板上烧烤,服务生也只能跟着他们在外头,少爷小姐们玩得嗨了是不觉得冷,可怜的是这帮伺候人的。 谢秋歧冻得笑容僵硬,还有女孩子起哄要看他脱衣服游泳,胡乔波的声音插进来把注意力引走了,总算是解了困局。谢秋歧转头才注意到有他这个人——他们服务生看人不是先看脸,而是衣装、手表、鞋子和包。胡乔波那一身不算出众,当然就没让谢秋歧太注意。‘富二代’把名牌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送他围巾,关切地让厨房给他煮姜汤。而谢秋歧只是本能地想,那件外套到底值多少钱。 有段时间谢秋歧觉得自己是配不上胡乔波的。他穷久了,穷得志短、粗陋,那种每天睁眼闭眼脑袋里只有钱这个字的日子,他习惯了,但胡乔波必定没体会过,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胡乔波铁了心要追他,说无数鬼话,谢秋歧那时候哪里见过多少套路,他以为胡乔波会让他变成更好的一个人,会变成一个有体面、有尊严、有温情的人。 “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谢秋歧淡淡地说。 胡乔波知道他在讽刺自己:“是,我知道,小秋,是我对不起你。” 谢秋歧叹气。可能是止痛药开始起作用了,他觉得好像没那么疼,反而有点困。 “其实我们很像,小秋,”胡乔波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温柔:“我们都是苦过的,都有那种为了爬上去不顾一切的心。我承认,我的方法不对,我太急了,太放纵自己的贪欲。但我那时候也没多大,我比你能成熟多少?我也会犯错,你相信我,我已经吃了教训了。” 他一只手伸过来,拨开谢秋歧额前的刘海,他脸上的表情谢秋歧是很熟悉的,深情款款,仿佛只是看一眼谢秋歧就会耽误下半生。他的手很温暖,是谢秋歧记忆里的温度—— “小秋,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好吗?我们还回到以前那样,好吗?” 在他的掌心里,谢秋歧觉得自己要化了,他觉得飘,没有重心。 胡乔波以为他被感动了,耐心地等他开口:“没关系,即使你现在还犹豫,我也会一直等。只要你说一声,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会等下去。” 谢秋歧缓缓开口,发声都艰难:“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两片止疼药有问题。他终于意识到了。 胡乔波握着他的手:“你需要休息,小秋,你放心,不会对你有害的。” “你、给、我、吃了什么?” “只是一片吗啡。另外一片还是你的止痛片。” 谢秋歧拼劲全力想把那张脸打开:“我真后悔没有把你掐死。” 胡乔波很无奈:“剂量是控制好的,你不用太担心,小秋。我为什么要害你?我只是想你休息一下,让你放松点,你总是这么紧张,看我像看敌人似的,有必要吗?” “呵,”谢秋歧笑了:“我们从来不是一种人,胡乔波。我有欲望,但是我不会主动害人,更不会挑身边的人下手。你最好现在带着你的吗啡赶紧滚,不然你会后悔错过了逃生的机会。” 胡乔波被他刺中软肋,有点恼羞成怒:“怎么,你又要杀我吗?你就这么恨我?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他把谢秋歧按在沙发上,胡乱地在脖子间强吻:“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怎么杀我。” 谢秋歧羞愤不已,他的手本来就疼,吗啡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他觉得自己在使劲儿,其实连胡乔波一点皮肉都没碰到。那张粗野的嘴唇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他感觉到自己衣服被撩起来,男人的手像只爬行动物在他皮肤上游移,他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彻骨寒心。 “是不是因为那个叫郑克的小子,嗯?”胡乔波气喘吁吁地咬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少爷?他家都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没有钱了,你还是喜欢他?他抱过你吗?那小雏鸡会什么?他能把你伺候舒服了?你以前特别喜欢我摸你这儿的……” 谢秋歧要喊,胡乔波拿着包冰块的毛巾就塞在他嘴里。 男人赤红着眼在他面前解皮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走了之后真后悔,真的……啊!” 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捶倒。胡乔波甚至没看到身后的人是谁,只听到狮吼咆哮—— “你他妈给我离他远点!” 郑克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要是晚来一步,谢秋歧就得出大事。 胡乔波滚在地上,后脑勺被锤了一拳两眼冒金星,差点脑震荡,他根本不把郑克放在眼里,只觉得这个金玉其外的少爷没有任何威胁力,扑上去就要反击。郑克一蹲,灵巧躲过,拳头打在胡乔波的肚子上,这一拳下了死力气,极其重。胡乔波干呕一声,包着肚子跌倒。 郑克还怕他耍花招,鞋子踩在他手掌上,只听咔哒的轻声,手骨生生被他踩段! 胡乔波惨叫求饶:“我错了!我错了!郑克!郑克!我知道错了……” 郑克哪里听他的话,拎着他衣后领子将整个人按在墙上。两个月的非洲劳作锻炼了体能,他拎着胡乔波像拎只鸡崽子,照着脸就疯狂捶打十几下,打得胡乔波鼻子嘴巴满脸血。 本来他对这个瘪三就有气,要不是胡乔波花言巧语骗得谢秋歧迷了心窍,谢秋歧也不会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又让他看到这种场景,怎么可能轻易饶过这种畜生! “你不是很能耐吗,胡乔波?”郑克嘲讽他:“啊?你还想打我?你再试试!” 他牵起胡乔波那只还完好无缺的手,用力一扯,整条胳膊直接被他从肩膀上卸下来。胡乔波这次连叫都没叫出来,呜咽一声,鼻涕眼泪倾巢而出。 郑克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膝盖照着肚子猛地一顶,胡乔波当场吐出一大口血。他蜷缩着肚子滚落在地板上抽搐,手脚并用地想往门外爬,郑克两步迈上去把房门摔上,对着人又踹又踢,直到胡乔波连抽都不抽了,当场昏迷过去,这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人。 “秋歧,我来了。”郑克扑到沙发边,把毛巾从嘴里抽出来:“你怎么样?哪儿不舒服?” 谢秋歧没力气,吗啡催促着他闭眼,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郑克的脸。 他拼命撑着想抬抬手指去碰郑克,终究没能完成这个动作:“郑克……郑……” 郑克抱着他,恨不得再给胡乔波几拳:“是我,我是郑克。秋歧,你撑着…..我去找医生!” 他怕耽搁谢秋歧的命,把人打横抱起来就朝医生房间冲。 医生被他吓坏了,又是检查又是抽血。谢秋歧完全陷入昏迷,郑克眼睛红了。 “你别担心,他身体是正常的,应该是被喂了点催眠的药,睡醒了就好了。”医生有经验。 郑克吓得不轻,握着谢秋歧的手不放:“真的?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照个片子?” 他们是在非洲,不是在澳门的私立医院。 “他的手有点扭伤,需要冰敷,小伙子,不然你帮忙拿着这个冰袋给他冰敷好了。我去把这个血液检测做了。等结果出来我们就可以定论了。”医生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奥拉才到:“怎么回事?刚刚人还好好的啊。” 郑克冷冷地说:“胡乔波想占他便宜,我揍了一顿。还要麻烦您处理一下。” 奥拉皱了皱眉,用深切的目光看着郑克:“他已经死了。” 郑克一愣,下意识去看自己沾血的拳头。 “我的下属刚刚在门口发现他,探了他的脉搏和呼吸。”奥拉说:“郑克,你把他打死了。” 第23章 我叫德尔?邦戈 “郑克,你把他打死了。” 郑克心里一咯噔。 他没想过要打死胡乔波……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想打死胡乔波的,但人都会有怒火攻心恨不得憎恶的人去死这种想法,他也是这种想法,他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会把胡乔波打死。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把胡乔波生生打到死亡。 ——我杀人了。 这个想法拽着郑克的心沉到了底。 谢秋歧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他不好判断自己到底睡得太短还是太长。扭伤的手臂疼得没那么明显,脑袋也清醒了,就是身体还有点虚,像块没被打过的棉花。 他试着把脑袋转了个向儿,正见郑克坐在窗户前抽烟。他发现自己从来还没见过郑克抽烟,小少爷眉头皱得紧巴巴,看上去有点迷茫。 “郑克。”谢秋歧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郑克才反应过来,扔了烟赶到床边:“终于醒了,医生说你今天早上再不醒最好送去医院检查。抽血发现了吗啡,但医生说剂量不大。手上也擦了药。” 谢秋歧闻到他身上刺鼻的烟味,不知道抽了多少:“现在什么时候了?” “早上七点,你睡了差不多十五个小时吧。”郑克给他递水。 那还真是够久的。谢秋歧看到他手背上包了纱布:“手怎么了?” 郑克下意识就把手往背后缩,又意识到动作太幼稚,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谢秋歧挑眉:“不愿意说就算了,烟少抽点。” 过了一会儿,郑克低着头说:“我打了胡乔波。” 谢秋歧想起来了:“打得好。” 郑克说:“我把他打死了。” 谢秋歧一愣,这是意料之外的,难怪郑克心事重重。 “是我冲动了,对不起。”郑克竭尽全力做出个平静的表情:“如果你要我偿命,或者像牧羊犬掉一只胳膊也行,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谢秋歧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昨天是我太掉以轻心了,是你救了我,你是见义勇为。” 郑克的手掌翻过来他与牢扣,好像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谢秋歧知道他这时候心思乱,他想过郑克会杀人,但没想过他第一个杀的会是胡乔波。 杀人就像一道门槛,分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迈过去的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听我说,”谢秋歧轻轻地说:“郑克,这是个很难熬的时候,我知道。我也经历过,不要怀疑你自己,坚持住,不要让自己陷进去。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觉得杀人这件事很容易。” 郑克做了个深呼吸:“至少你没事。” 谢秋歧摸他的脸颊:“谢谢你。” 郑克打起精神来:“奥拉说她会负责把尸体处理掉,不需要我们担心。胡乔波只是个非法劳工,甚至在官方那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所以谁也不会在意他。” “回头我会去和她道个谢。”没有及时处置胡乔波是谢秋歧的失误,也算欠了奥拉一次。 郑克很累,他守了谢秋歧一天一夜:“那我去睡会儿,我把医生给你叫来。” 谢秋歧点头:“吃点东西再睡,别把胃搞坏了。” 医生过来又抽了一次血,看了看手臂,把扭伤的外敷药给谢秋歧,叮嘱一日两次地擦。谢秋歧在床上躺久了,躺不住,要下床。他干脆洗了个澡再去吃早饭。 奥拉见到他挺高兴:“按照安哥拉的法律,哈扎的遗产会由唯一的亲生儿子继承。那迪亚年纪还小,在他成年之前,遗产可以先由我这个母亲代为处理。我打算修理一番他那个庄园,然后带着我爸妈和那迪亚搬过去。哈扎的葬礼我们打算风光大办,不少政府的朋友已经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会在葬礼上重新规划一下隆达的未来。” 这就意味着她顺利接管丈夫的权力,成为隆达高原实际的掌控者。 谢秋歧也替她高兴:“筹谋多年,终于夙愿得尝。恭喜。” 奥拉和他碰杯子:“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缺少了关键性的帮助。” 谢秋歧摇头。奥拉命中注定是要做大事的,她有野心又能忍辱,蛰伏这么多年只为了厚积薄发,谢秋歧当然助了她一臂之力,但是也要仰赖她自己手底下培养了不少能人。 “哈扎的葬礼之后会有个小型派对,你们也来一起参加吧,都是些自己人。”奥拉说。 谢秋歧其实对派对不感兴趣,但是该到的还是要到:“好。” 葬礼正是头七那一天。仪式就在哈扎的私人教堂后的花园上办。 哈扎是天主教徒,按照天主教的规矩下葬,由神职人员向墓穴及灵柩洒圣水及奉香,并做导言和祈祷,灵柩入土封墓。他的墓碑也是刻有天主教十字架的,上面写着他的教名。 参加葬礼的人比谢秋歧想象中要少,哈扎生前亲属本来就少,那些附庸他的朋友虽然纷纷递上哀悼的礼物和信笺,但是真正到场的竟然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UNITA的前成员更是一个都没见着,一代骁勇的指挥官葬礼显得有点过于冷清。 奥拉忙得脚不沾地,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接待。她被黑色长裙裹得严严实实,戴礼帽,自始至终用黑纱半遮着脸。除了他们当初结婚的戒指,什么首饰也没有,明确重点突出了寡妇这个角色——现在头衔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调侃:“升官发财死老公,好事全给她碰上了。我看她是怕忍不住笑,才拿面纱遮脸。” “你也太刻薄了。”谢秋歧接过牧羊犬手里的菠萝酒。 牧羊犬和他碰杯子:“你放心,我没有给人下吗啡的习惯。” 谢秋歧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我看你倒是适应得很快,一只手的生活还习惯吗?” “还行吧。也没有很糟糕。你还没有给我一个正式答复?”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欠你什么答复?” “让我跟着你。我能派上用场。” 谢秋歧也挪揄他:“我是缺人,但也不至于找个残疾。” 牧羊犬跳脚:“你再找个我这么能干、这么大名鼎鼎的残疾试试?我可是杀了哈扎?内布贾德?拉莫?马苏贝莱古的人!你只要把这个名字往外头一念,吓都吓死人。” 谢秋歧看他是缺心眼儿:“小声点儿,你好歹还是在人家的葬礼上。怎么着?深怕人家不知道你杀了他,还要跑来葬礼上炫耀?没吓死人先把你抓进去坐牢。” “你就答应我嘛。”牧羊犬有点讨好:“郑克说了,你会带我离开这儿的。” 谢秋歧一哂:“你求我啊。我勉强考虑考虑。” 牧羊犬不在乎脸面:“好,我求你。求求你,好吧?” 谢秋歧收敛表情:“德尔,你想好了,我自己的未来怎么样我也不清楚。跟着我,你的前途会不会好我也不能保证。你如果只是想离开非洲,我们可以一起走,但是你没必要一直跟着我。说不准,我以后还没你们家指挥官混得好。他死了好歹有这么个体面的葬礼。” “有风险才有回报嘛。”牧羊犬笑嘻嘻地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谢秋歧好笑:“那我还要多谢你高看了。” “嘿,你在犹豫什么?我是认真的,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建立一个钻石帝国。你自己难道没想过吗?你可以自己独立做生意,你懂这一行,现在又多了奥拉做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没有想过自己要什么吗?你花了这么大精力在安哥拉走了一趟,就只是想回到澳门继续当渔民?你觉得上帝让你经历这些就是为了给你一份平庸的生活?” “我……” 谢秋歧真的没想过,他只会应付生活,只是活下来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想过什么生活、想要做什么人、理想的未来这些话题自从初中作文不要求写之后,他就不花心思去想了。就像大部分人也不会真的为了曾经在作文纸上写过什么较真,只要那篇作文能够让他考试合格就行。 也许牧羊犬说的是对的,是时候为自己的未来做做打算。他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底层挣扎的生活,现在正好是向上力争的时候,如果拼一把能够给自己挣出个前途,那当然是最好,如果失败了他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他毕竟是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人。 牧羊犬见他眼里渐亮:“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有野心的人。” 谢秋歧斜乜他:“如果我真的独立做生意,你愿意为我工作?” “荣幸之至。”牧羊犬牵起他当手亲吻手背。这是效忠的姿势了。 谢秋歧做了个深呼吸,放下酒杯,两个人挪到角落里谈正事。 “奥拉希望我们把那颗金色的钻石带到纳米比亚,从那里离开去美国。走私这种事我从前没有干过,对路线地形还有一些规矩也不熟悉,你知道什么?我们会有什么危险吗?”谢秋歧问。 牧羊犬沉吟:“纳米比亚紧临安哥拉南部,两国的关系非常密切。安哥拉早年受联合国禁运令的影响,钻石和武器都不允许从国内贩售,纳米比亚很近,所以钻石都是运到那里才卖。美国人对UNITA出售的武器也全都是从纳米比亚走私进来。我倒是走过几趟那条路,我可以带你们走。” 谢秋歧知道同能派上用场:“会有警察拦路吗?有没有危险?” “危险肯定是有,天下也没有白掉的午餐不是?”牧羊犬压低声音:“早年国内没有平定战争,去往纳米比亚的走私通道成为UNITA和政府军的必争之地,那一块势力复杂,常有交火,打起来就是要人命的事情。这几年好些了,政府军完全控制住了,至少不会随便开枪杀人。最多就是被捕。” “交贿赂金能过去吗?” “到了边境游戏就不是这么玩的了。我有个认识的哥们,也是个老兵,常年在那条道上混,我先去和他打听打听,看看情势如何,他和边境的巡警熟悉,可以等到和他交情好的巡警职守那天,我们可以打扮成背包客、摄影记者、国际援助队、下乡教师,把钻石缝带过去。” “查得很严格吗?” “他们有最先进说红外线设备,往你身上照一照,你就是把钻石藏在直肠里都能照出来。有段时间流行把钻石缝在牛啊、羊啊的皮肤下面,装作是农民过境,后来这招不灵验了,一些胆子大的干脆伪造政府文件来过关。哈扎就是其中老手,再加上他有那些高官朋友们互相掩盖,简直是天衣无缝。我估计奥拉也会用这一招,只要事先约定好,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伪造政府文件?具体是怎么操作?” “政府会对某些出境的商品放宽检查规定,比如废品垃圾、特定酒类等,如果能拿到豁免出境检查的文件,就可以带着你的东西直接出去,避免红外线仪器。一般我们是运废品,谁会他妈的想着检查那些东西?把钻石混在里面,只要让边检打开箱子看一眼,确定是垃圾就可以过。” 谢秋歧都不知道应该夸还是损:“果然是办法比困难多。” 牧羊犬还有点得意:“谁说不是呢?我们曾经试过一次混了六千克拉的钻石出去。后来在隆达的采矿业圈子里就有了‘垃圾比钻石值钱’的俗语。” 谢秋歧心里有了底:“那就要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了。” 这算是答应了牧羊犬的效忠。 牧羊犬高兴起来,和他握手:“还没正式自我介绍过,我叫德尔?邦戈,35岁,以后请多指教。” 谢秋歧也高兴:“我会是个很严格的老板,别想糊弄我。” 牧羊犬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宴会厅的门口,吹了个俏皮的口哨:“我们的王子殿下到了。” 谢秋歧转身去看,眼角一亮。 这世界上有人能把一万块的衣服穿成一百块的效果,也有人能把一百块的衣服穿出一万块的效果,郑克当属后一种。谢秋歧怀疑,他就是把一个麻布袋子套在身上,也会有人觉得这是新流行的环保主义时尚。廉价西装在他身上发挥了最大优势,他像个老派绅士,维持着开会穿一套三件式的规矩,如果新时代的娱乐至死者把拖鞋、热裤和T恤衫带进会议室,他会抬高下巴露出轻蔑的眼神。 郑克终于完成了浴血重生,他没丢掉自己,那是从父辈血液里淘澄出来的自律、端重、优雅,他又有青春护持,贵而有志,坦荡而无私,在这样的人身上,可以看到人类的光明和未来,看到人性的希望之路。 第23章 我叫德尔?邦戈 “郑克,你把他打死了。” 郑克心里一咯噔。 他没想过要打死胡乔波……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想打死胡乔波的,但人都会有怒火攻心恨不得憎恶的人去死这种想法,他也是这种想法,他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会把胡乔波打死。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把胡乔波生生打到死亡。 ——我杀人了。 这个想法拽着郑克的心沉到了底。 谢秋歧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他不好判断自己到底睡得太短还是太长。扭伤的手臂疼得没那么明显,脑袋也清醒了,就是身体还有点虚,像块没被打过的棉花。 他试着把脑袋转了个向儿,正见郑克坐在窗户前抽烟。他发现自己从来还没见过郑克抽烟,小少爷眉头皱得紧巴巴,看上去有点迷茫。 “郑克。”谢秋歧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郑克才反应过来,扔了烟赶到床边:“终于醒了,医生说你今天早上再不醒最好送去医院检查。抽血发现了吗啡,但医生说剂量不大。手上也擦了药。” 谢秋歧闻到他身上刺鼻的烟味,不知道抽了多少:“现在什么时候了?” “早上七点,你睡了差不多十五个小时吧。”郑克给他递水。 那还真是够久的。谢秋歧看到他手背上包了纱布:“手怎么了?” 郑克下意识就把手往背后缩,又意识到动作太幼稚,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谢秋歧挑眉:“不愿意说就算了,烟少抽点。” 过了一会儿,郑克低着头说:“我打了胡乔波。” 谢秋歧想起来了:“打得好。” 郑克说:“我把他打死了。” 谢秋歧一愣,这是意料之外的,难怪郑克心事重重。 “是我冲动了,对不起。”郑克竭尽全力做出个平静的表情:“如果你要我偿命,或者像牧羊犬掉一只胳膊也行,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谢秋歧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昨天是我太掉以轻心了,是你救了我,你是见义勇为。” 郑克的手掌翻过来他与牢扣,好像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谢秋歧知道他这时候心思乱,他想过郑克会杀人,但没想过他第一个杀的会是胡乔波。 杀人就像一道门槛,分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迈过去的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听我说,”谢秋歧轻轻地说:“郑克,这是个很难熬的时候,我知道。我也经历过,不要怀疑你自己,坚持住,不要让自己陷进去。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觉得杀人这件事很容易。” 郑克做了个深呼吸:“至少你没事。” 谢秋歧摸他的脸颊:“谢谢你。” 郑克打起精神来:“奥拉说她会负责把尸体处理掉,不需要我们担心。胡乔波只是个非法劳工,甚至在官方那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所以谁也不会在意他。” “回头我会去和她道个谢。”没有及时处置胡乔波是谢秋歧的失误,也算欠了奥拉一次。 郑克很累,他守了谢秋歧一天一夜:“那我去睡会儿,我把医生给你叫来。” 谢秋歧点头:“吃点东西再睡,别把胃搞坏了。” 医生过来又抽了一次血,看了看手臂,把扭伤的外敷药给谢秋歧,叮嘱一日两次地擦。谢秋歧在床上躺久了,躺不住,要下床。他干脆洗了个澡再去吃早饭。 奥拉见到他挺高兴:“按照安哥拉的法律,哈扎的遗产会由唯一的亲生儿子继承。那迪亚年纪还小,在他成年之前,遗产可以先由我这个母亲代为处理。我打算修理一番他那个庄园,然后带着我爸妈和那迪亚搬过去。哈扎的葬礼我们打算风光大办,不少政府的朋友已经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会在葬礼上重新规划一下隆达的未来。” 这就意味着她顺利接管丈夫的权力,成为隆达高原实际的掌控者。 谢秋歧也替她高兴:“筹谋多年,终于夙愿得尝。恭喜。” 奥拉和他碰杯子:“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缺少了关键性的帮助。” 谢秋歧摇头。奥拉命中注定是要做大事的,她有野心又能忍辱,蛰伏这么多年只为了厚积薄发,谢秋歧当然助了她一臂之力,但是也要仰赖她自己手底下培养了不少能人。 “哈扎的葬礼之后会有个小型派对,你们也来一起参加吧,都是些自己人。”奥拉说。 谢秋歧其实对派对不感兴趣,但是该到的还是要到:“好。” 葬礼正是头七那一天。仪式就在哈扎的私人教堂后的花园上办。 哈扎是天主教徒,按照天主教的规矩下葬,由神职人员向墓穴及灵柩洒圣水及奉香,并做导言和祈祷,灵柩入土封墓。他的墓碑也是刻有天主教十字架的,上面写着他的教名。 参加葬礼的人比谢秋歧想象中要少,哈扎生前亲属本来就少,那些附庸他的朋友虽然纷纷递上哀悼的礼物和信笺,但是真正到场的竟然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UNITA的前成员更是一个都没见着,一代骁勇的指挥官葬礼显得有点过于冷清。 奥拉忙得脚不沾地,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接待。她被黑色长裙裹得严严实实,戴礼帽,自始至终用黑纱半遮着脸。除了他们当初结婚的戒指,什么首饰也没有,明确重点突出了寡妇这个角色——现在头衔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调侃:“升官发财死老公,好事全给她碰上了。我看她是怕忍不住笑,才拿面纱遮脸。” “你也太刻薄了。”谢秋歧接过牧羊犬手里的菠萝酒。 牧羊犬和他碰杯子:“你放心,我没有给人下吗啡的习惯。” 谢秋歧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我看你倒是适应得很快,一只手的生活还习惯吗?” “还行吧。也没有很糟糕。你还没有给我一个正式答复?”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欠你什么答复?” “让我跟着你。我能派上用场。” 谢秋歧也挪揄他:“我是缺人,但也不至于找个残疾。” 牧羊犬跳脚:“你再找个我这么能干、这么大名鼎鼎的残疾试试?我可是杀了哈扎?内布贾德?拉莫?马苏贝莱古的人!你只要把这个名字往外头一念,吓都吓死人。” 谢秋歧看他是缺心眼儿:“小声点儿,你好歹还是在人家的葬礼上。怎么着?深怕人家不知道你杀了他,还要跑来葬礼上炫耀?没吓死人先把你抓进去坐牢。” “你就答应我嘛。”牧羊犬有点讨好:“郑克说了,你会带我离开这儿的。” 谢秋歧一哂:“你求我啊。我勉强考虑考虑。” 牧羊犬不在乎脸面:“好,我求你。求求你,好吧?” 谢秋歧收敛表情:“德尔,你想好了,我自己的未来怎么样我也不清楚。跟着我,你的前途会不会好我也不能保证。你如果只是想离开非洲,我们可以一起走,但是你没必要一直跟着我。说不准,我以后还没你们家指挥官混得好。他死了好歹有这么个体面的葬礼。” “有风险才有回报嘛。”牧羊犬笑嘻嘻地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谢秋歧好笑:“那我还要多谢你高看了。” “嘿,你在犹豫什么?我是认真的,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建立一个钻石帝国。你自己难道没想过吗?你可以自己独立做生意,你懂这一行,现在又多了奥拉做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没有想过自己要什么吗?你花了这么大精力在安哥拉走了一趟,就只是想回到澳门继续当渔民?你觉得上帝让你经历这些就是为了给你一份平庸的生活?” “我……” 谢秋歧真的没想过,他只会应付生活,只是活下来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想过什么生活、想要做什么人、理想的未来这些话题自从初中作文不要求写之后,他就不花心思去想了。就像大部分人也不会真的为了曾经在作文纸上写过什么较真,只要那篇作文能够让他考试合格就行。 也许牧羊犬说的是对的,是时候为自己的未来做做打算。他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底层挣扎的生活,现在正好是向上力争的时候,如果拼一把能够给自己挣出个前途,那当然是最好,如果失败了他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他毕竟是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人。 牧羊犬见他眼里渐亮:“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有野心的人。” 谢秋歧斜乜他:“如果我真的独立做生意,你愿意为我工作?” “荣幸之至。”牧羊犬牵起他当手亲吻手背。这是效忠的姿势了。 谢秋歧做了个深呼吸,放下酒杯,两个人挪到角落里谈正事。 “奥拉希望我们把那颗金色的钻石带到纳米比亚,从那里离开去美国。走私这种事我从前没有干过,对路线地形还有一些规矩也不熟悉,你知道什么?我们会有什么危险吗?”谢秋歧问。 牧羊犬沉吟:“纳米比亚紧临安哥拉南部,两国的关系非常密切。安哥拉早年受联合国禁运令的影响,钻石和武器都不允许从国内贩售,纳米比亚很近,所以钻石都是运到那里才卖。美国人对UNITA出售的武器也全都是从纳米比亚走私进来。我倒是走过几趟那条路,我可以带你们走。” 谢秋歧知道同能派上用场:“会有警察拦路吗?有没有危险?” “危险肯定是有,天下也没有白掉的午餐不是?”牧羊犬压低声音:“早年国内没有平定战争,去往纳米比亚的走私通道成为UNITA和政府军的必争之地,那一块势力复杂,常有交火,打起来就是要人命的事情。这几年好些了,政府军完全控制住了,至少不会随便开枪杀人。最多就是被捕。” “交贿赂金能过去吗?” “到了边境游戏就不是这么玩的了。我有个认识的哥们,也是个老兵,常年在那条道上混,我先去和他打听打听,看看情势如何,他和边境的巡警熟悉,可以等到和他交情好的巡警职守那天,我们可以打扮成背包客、摄影记者、国际援助队、下乡教师,把钻石缝带过去。” “查得很严格吗?” “他们有最先进说红外线设备,往你身上照一照,你就是把钻石藏在直肠里都能照出来。有段时间流行把钻石缝在牛啊、羊啊的皮肤下面,装作是农民过境,后来这招不灵验了,一些胆子大的干脆伪造政府文件来过关。哈扎就是其中老手,再加上他有那些高官朋友们互相掩盖,简直是天衣无缝。我估计奥拉也会用这一招,只要事先约定好,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伪造政府文件?具体是怎么操作?” “政府会对某些出境的商品放宽检查规定,比如废品垃圾、特定酒类等,如果能拿到豁免出境检查的文件,就可以带着你的东西直接出去,避免红外线仪器。一般我们是运废品,谁会他妈的想着检查那些东西?把钻石混在里面,只要让边检打开箱子看一眼,确定是垃圾就可以过。” 谢秋歧都不知道应该夸还是损:“果然是办法比困难多。” 牧羊犬还有点得意:“谁说不是呢?我们曾经试过一次混了六千克拉的钻石出去。后来在隆达的采矿业圈子里就有了‘垃圾比钻石值钱’的俗语。” 谢秋歧心里有了底:“那就要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了。” 这算是答应了牧羊犬的效忠。 牧羊犬高兴起来,和他握手:“还没正式自我介绍过,我叫德尔?邦戈,35岁,以后请多指教。” 谢秋歧也高兴:“我会是个很严格的老板,别想糊弄我。” 牧羊犬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宴会厅的门口,吹了个俏皮的口哨:“我们的王子殿下到了。” 谢秋歧转身去看,眼角一亮。 这世界上有人能把一万块的衣服穿成一百块的效果,也有人能把一百块的衣服穿出一万块的效果,郑克当属后一种。谢秋歧怀疑,他就是把一个麻布袋子套在身上,也会有人觉得这是新流行的环保主义时尚。廉价西装在他身上发挥了最大优势,他像个老派绅士,维持着开会穿一套三件式的规矩,如果新时代的娱乐至死者把拖鞋、热裤和T恤衫带进会议室,他会抬高下巴露出轻蔑的眼神。 郑克终于完成了浴血重生,他没丢掉自己,那是从父辈血液里淘澄出来的自律、端重、优雅,他又有青春护持,贵而有志,坦荡而无私,在这样的人身上,可以看到人类的光明和未来,看到人性的希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