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1 南溟之海绵延数万里,碧波青涛,临岸处常年风平浪静,海水于日光之下波光粼粼。再往远处看,海天相接处便是层层白雾,看不清前方。 云雾笼罩之处与海岸相隔甚远,雾气经久不散,连阳光也照不破,据说于其中伸手难见五指,连最有经验的老渔夫也不敢行船。 “有人说海雾之后便是仙山,山上堆着数不尽的金银,还住着长生不老的神仙哪。” 已入隆冬,不宜出海。岸上一个皮肤黝黑的渔夫坐在船边织补渔网,语气玄乎地冲自己四五岁的女儿说完,背上就被自己的娘子重重一拍。 “哎,打我作甚!” “又讲这些不着调的给妮子听,那海雾处谁敢去?” 妇人穿着粗布棉衫,嗔怪似的瞪了男人一眼,摸了摸自己姑娘的头。 男人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看着自己面前听得认真的小丫头,又忍不住露出爽朗的笑容:“没错没错,虽这么说,哪有人真见过神仙,大概又是什么人装神弄鬼胡编的,妮子以后可不许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小姑娘还想着阿爹口中的神仙该是什么样子,这下听不成故事了,不满意地嘟起嘴,转头看向海上。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蹦起来,指着天际大喊:“阿爹!那是神仙吗!” 渔夫眼利,顺着自己丫头指的地方看过去,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傻丫头,那是一只青鸟!” 语毕,远处的青鸟长啼一声,掠开无尽海涛向天际飞去,很快便隐于云雾之中。 雾气茫茫,遮天蔽日,若是有人行船于此的确会看不清去路,青鸟却轻车熟路,于云雾间飞快穿行,直到眼前的茫茫白雾中出现了一座孤山。 孤山少见草木,只有最高处生长着几棵松树,余下便是嶙峋怪石,孤孤单单地矗立在海中央。海浪拍在山石上,雪白的浪花飞溅,发出沉闷的声响。 青鸟的速度逐渐慢了,最后落到了山顶,变成了一个身着天青色袍的小道童。 小道童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木簪绾发,努力摆出一脸严肃神情,奈何长了一张包子脸,看起来只觉得稚气可爱。 他掐了个诀,眼前的云雾微微散开了些,出现了一座白墙墨瓦的小小院落,小道童推开乌色木门走了进去。 院中无人,明明已经是冬天,地上还有些许积雪,院中央却有一池千瓣莲于风中轻动。他脚步不停,绕过庭院出了后门,径直来到山崖边,果然在崖边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盘坐于崖边古松之下,头戴重莲玉冠,身着雪色重衣,系着一条黑色的祥云暗纹腰带。外罩霜色广袖,上有成片鹤羽银绣,颜色由浅及深,精细非常。 虽衣着华贵,但他周身再无其他装饰,只有腰间悬着一把长刀。刀鞘通身沉黑,古朴质简,只在广袖下露出一点痕迹。 比穿着更引人注目的,是眼前的人。 对方身坐山崖边缘,再往前一寸便是万丈深渊。但他神态放松,坐姿散漫,眉眼精致如玉,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却又宛如这山海之中的蒙蒙云雾,不沾半分尘间气。 正是这座仙山的主人,凌衡仙君谢逢殊。 虽说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地过了几百年,鸣珂每次看到这位凌衡仙君的相貌,都会发觉这世上居然真有“惊为天人”这回事。 刚想到这儿,鸣珂便看见眼前这位“天人”见了自己,站起身轻轻抖落衣衫,窸窸窣窣抖掉了一地的瓜子壳。 鸣珂:“……” 对方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站在那儿想了想,抬手轻轻一挥,地上的瓜子壳顷刻间消失得了无痕迹。 见状,谢逢殊终于满意了,转头笑嘻嘻地看向鸣珂,问:“回来了?” 鸣珂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瓜子壳掉了一地,没好气地疾步走过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扔到谢逢殊手里,嘴上忍不住念叨。 “这天境上的仙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没见过跟你老似的,既不参禅也不悟道,天天叫自己的仙童去人间买零嘴。” “其他仙君哪有我厉害。”栗子还是热的,谢逢殊剥了一颗,慢悠悠道,“本仙君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 “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天上天下唯此一人。” 鸣珂替他说完,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话你都说了几百年了,我都会背了。若真是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分到这鸟不拉屎的无明山?” 无明山于南溟最深处,四面皆是深海,千百年来都有云雾笼罩,极少见到阳光,故称“无明”。别说人了,仙神鬼怪都难得看到一个,的确是荒凉无比。 “甚至连洒扫仙童都只分到了我一个……”鸣珂越说越心凉,忍不住道,“这几百年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怎么和自己仙君说话呢。” 谢逢殊把剥好的栗子扔进嘴里,顺势在鸣珂脑袋上轻轻一拍。 “骗你一个小娃娃,于我有什么好处?当初我化形之后只觉天地广阔,到处乱窜,游历到这南溟海上时才一朝顿悟,就此飞升。” 谢逢殊一本正经地看着鸣珂:“所以这南溟海灵气鼎盛,你可别看不上。” 鸣珂捂着脑袋不服气地看着谢逢殊,满心满脸的不相信:“那我怎么没感受到?” “因为你太小了,再长高点就好了。” 谢逢殊随口胡诌完,没等鸣珂奓毛,突然转头看向天边,收起了那副不正经模样。 “有人来了。” 鸣珂也住了口,跟着往那边看过去。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远远有两道人影踏云乘风而来。 来的人一位身形高挑,穿玄色金纹衣袍,容貌冷峻。另一位则矮上一些,须发皆白,身形微胖,穿着白色的道袍,面上笑眯眯的,看起来和气得很,不消片刻,两人已一前一后落到了崖边。 谢逢殊右手稍动,一包栗子便消失了,他轻拂衣袍,迎上去端端正正行了礼,道:“原来是符光仙君,玉玑仙君。” 谢逢殊此刻神色微敛,一身仙风傲骨,人模狗样的时候还是挺能唬人的。鸣珂忍住了在他身后翻白眼的冲动,也跟着见了礼,又偷偷抬眼打量眼前的两位仙君。 玄袍墨发的年轻男子是符光君,名裴钰,乃天帝之子,传闻是最年轻的仙境武神,为人刻板不苟言笑,此时也照样微沉着眉,目光都未落在谢逢殊身上。旁边笑眯眯的老头是玉玑仙君逄元子,掌管众仙名册品级。 见身旁裴钰冷着脸没说话,逄元子先笑呵呵地拱手回礼:“凌衡仙君,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何止是许久,谢逢殊住得与世隔绝,和其他仙君几乎是一两百年也见不上的关系。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谢逢殊也笑着附和:“确是许久了,托诸位的福,我在山中过得还好。整天静心悟道,感悟良多。” 他刚说完,就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谢逢殊立即偏头看向鸣珂,面上写着“反了你了”,鸣珂一脸无辜地回望,就差直接开口叫屈:“不是我。” 谢逢殊这才发现,刚才的笑声是面前的符光仙君发出来的。 你瞧瞧,这便是仙二代的坏处了,从来自视甚高,不把其他仙君放在眼里。 一旁的逄元子连忙打圆场,清了清嗓子道:“实不相瞒,这次来找仙君是有事要问。” 他收了笑容,一脸严肃:“敢问仙君这段时间是否有下凡入世?” 谢逢殊也只当没听见刚才那声笑,答:“未曾。” 逄元子皱着眉继续问:“那仙君在这无明山,可曾有见过其他魑魅妖鬼?” “也未曾,这南溟海能活动的除了水里的鱼,就我和鸣珂了。” 谢逢殊顿了顿,问:“到底怎么了?” 此时,一旁石雕似站着的裴钰终于看他一眼,屈尊降贵地开了口。 “这段时间人间妖魔又开始不安分,时而会有伤人作乱,本来让地仙处理就是。但前几日司命仙君下凡时居然也遇袭了。” 谢逢殊一愣。 人与妖同属大地,以前妖魔伤人也偶尔发生,轻让地仙打回原形,重则天雷判罚灰飞烟灭,也没出过什么乱子,谁知现在的妖魔这么猖狂,都敢袭击仙君了。 “司命仙君没事吧?” “人倒没什么大事,”玉玑君长叹一口气,“星罗命盘被那妖物抢走了。” 谢逢殊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怪不得两人都是一副快死人的表情。 星罗命盘乃天界司命仙君掌管,不过成人手掌大,上刻十二宫位,天干地支。记录尘世间所有的时辰变换,流年运转。命盘中心的指针一刻不歇朝前转动,代表人间时辰运行,若是朝回拨动,哪怕只是小小一格,则可倒转时年,改天换日。 这样的东西落到了妖魔手里,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谢逢殊平日虽不着调,但好歹也位列仙班,此刻也跟着一起皱起眉。三人皆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对望之间,谢逢殊先道:“那该怎么办?” “找呗。”逄元子苦笑道,“可惜司命仙君说那妖怪着实厉害,又是夜里,他都没看到长相。我们于天庭探寻命盘,居然也查不到踪迹。” 天界都探寻不到踪迹,要么是星罗命盘已经在三界六道之外,要么是用了什么厉害的法宝遮挡。谢逢殊无奈地摊手,问:“于天界探寻不到,那还能所有仙君下凡去找吗?” 裴钰睥了他一眼:“凭你?” 谢逢殊笑眯眯地答:“不然?” 逄元子连忙在两人之间摆了摆手,一把白须跟着颤动:“凌衡君别说笑了,到时候别人间还没乱,天界先乱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天帝的意思是先由人间地仙找一找,今日来看凌衡仙君,也是担心是否有其他仙者遇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话虽这么说,可天庭弄丢了法器能好到哪去,谢逢殊忍不住问:“司命仙君为何会下凡,是在哪里遇袭?” “凌衡君有所不知,有仙君转世历劫,司命仙君按照旧例去核查命格,回程路上在东隅山间遇袭。消息传来天帝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在命盘运行极耗灵力,若没有万千年的修为也轻易拨不动那东西。哎呀,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这人间的妖物居然如此猖狂了,当年——” 人老话多,逄元子一说起来就没完,身边的裴钰皱眉喊了一句:“玉玑仙君。” 逄元子才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道:“忘了忘了,还要去其他仙君那查看有无异常。” 他连忙对着谢逢殊一拱手:“凌衡君,公务在身,我二人先走一步了。” 谢逢殊微微一点头:“二位慢走。” 逄元子已经转身,一旁的裴钰却没动。一时间,谢逢殊和逄元子一起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众目睽睽之下,裴钰弯下腰,从山石的缝隙里捡了什么东西。谢逢殊定睛一看,是一枚瓜子壳。 “……” 这天杀的漏网之鱼,这天杀的符光君。 下山 2 谢逢殊当机立断,转过头看向鸣珂道:“你瞧瞧,早叫你少吃点零嘴。” 他端着仙君之势,又带着些许无可奈何,一副操心的模样。鸣珂恨不得跳起来掐谢逢殊的脖子,但眼前这个无耻之徒好歹是自己仙君,他是个识大体的仙童,只得忍辱负重答:“知道了,仙君。” 裴钰也不知信没信,哼笑一声把手里的瓜子壳扔了回去,道:“那就不打扰凌衡仙君修行了。” 他停了停,又冷声道:“如今时局非常,法术不高的仙君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谢逢殊在心里已经把人吊起来打了千百次,面上还挂着笑一颔首:“不送了。” 等两人身影渐远,鸣珂猛地扑到谢逢殊身上,怒道:“谁吃的零嘴,你说清楚!” “形势所逼,我错了我错了。”谢逢殊边告饶边把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等我回来了给你带糖人好不好,再给你寻些新奇的小玩物。” 鸣珂怒气冲冲:“谁要你的糖人和——” 说到一半他才察觉不对,猛然抬起头。“你要下山?!” “天庭有难,本仙君怎能坐视不管。”谢逢殊义正辞严,“你守好这无明山等我回来,本仙君要下凡去替天行道了。” 鸣珂拧眉,脸皱成一团:“符光仙君可说不许出门的。” 谢逢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脸:“他说的是法术不高的仙君,我是吗?” 他假装没看见鸣珂满脸的鄙夷,收回手轻咳一声。“反正你乖乖守好仙山就是,不要乱跑,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小心被妖怪吃掉。” 鸣珂不为所动,只是“嘁”了一声,跟着谢逢殊穿过庭院,直到山门前。 云山雾海之间,前方谢逢殊的身形半隐半现。眼见他真要走了,鸣珂才往前走了两步,扭捏了半晌,小声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谢逢殊转过头,于重重雾霭之间露出一点笑意,郑重其事地答:“知道了。” 说完,谢逢殊微微皱起眉:“东隅——” 他说的正是司命天君遇袭之地。鸣珂见他神色不虞,竖起耳朵想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接着就听见谢逢殊喃喃自语:“是在哪边来着?” ………… 鸣珂的白眼最终还是翻出来了。 就这德行,还替天行道呢,天知道了都得哭。 谢逢殊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不过是因为那符光君裴钰一副傲世轻物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讨厌得很。加上他自飞升以来就待在无明山,早已经待烦了,能找回命盘最好,找不回,就当去人间历练了。 与南溟无际之海不同,东隅多山,绵延不绝。满山皆是郁郁古木藤蔓,各山峰峦四合,奇峰万丈,足足延伸去几千里。因为已经是冬日,山间树上都披着薄雪,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只有略微几处露出一点晦暗的松绿来。 谢逢殊看着眼前接连不断的群山,恨不能掉头就走。 逄元子只说司命仙君是在东隅丢失了星罗命盘,却没说明究竟是在哪儿,难道自己要一座山一座山找过去? ——他有没有这个闲心不说,谢逢殊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出门时就不算早了,加上南溟到东隅十万里之遥,他一路上东游西逛,虽乘奔御风,也耽误了些许时间,如今天地已暗,月出东山。 谢逢殊长叹一口气——罢了,自个儿还是想想今晚在哪过夜吧。 他于山间慢慢向前走,边转头观察四周。 东隅的山多林密,人烟荒芜。前几天刚下过几场大雪,树上都覆了白白一层,地上积雪约有一指深,谢逢殊行于其中,不时还能听到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 夜黑风高,适合闹鬼。 下一刻谢逢殊听到婴孩的啼哭声时,更确信了这点。 哭声时断时续地从他左前方传来,颇有些刺耳,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喃喃自语,大半夜在这林中颇有些瘆人。 谢逢殊不怕它来,就怕它不来,随即往哭声处走过去。 他走了几十步,哭声又瞬间消失了,再往前走,眼前的雪地上忽地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 对方一袭红裳,妆容艳丽,穿着在这雪地里实在有些扎眼,但她面色惨白,满眼是泪。 抬头见到谢逢殊,对方从雪地里稍稍直起身,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曾见到我的孩子?” 大半夜的,独自在深山雪海中找孩子? 她语调如泣如诉,听起来楚楚可怜,可谢逢殊飞升成圣,天眼已开,分明已经看到了对方身上冲天的魔气。 “不曾见过。” 对方又往谢逢殊这边走了几步,温声道:“小儿顽劣,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能否劳烦公子帮我寻一寻?” 方才婴儿的哭声分明就是从这传出来的,谢逢殊在脑子里回忆自己闲暇时在无明看过的仙书典籍,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邪祟,可惜半晌也记不起来。 啧,平日果真不该偷懒。 眼前的妇人还在等着自己答话,谢逢殊一边把手按在刀柄之上,挑眉一笑。 “巧了,我也有个东西弄丢了,敢问姑娘见过没有?” 对方楚楚一抬眼,等着谢逢殊下文。谢逢殊接着道:“一面黑色的命盘。” 对方面色忽地冷了下来,拖长语调道:“原来是位仙君啊。”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对着谢逢殊古怪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与此同时,凄厉的婴儿啼哭声再次响了起来。 谢逢殊眉心微动,发现那啼哭声居然是从眼前女子的腹部传出来的。 他眼神落到对方腰腹,下一刻,谢逢殊便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女人的腹部探出来撑在她的腰间,紧接着奋力挣出湿漉漉的脑袋和上身。 哭声越来越清晰,不消片刻,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孩竟然破开红衣妇人的肚子,直接钻了出来,趴在女子腰间四处张望。 那妇人似乎感觉不到疼,往谢逢殊的方向越走越近。腰间的婴孩看了一圈,看到谢逢殊,止住哭声,仰头对着谢逢殊发出桀桀怪笑。 他浑身都是魔气,笑声粗哑难闻,如刀刮铁划般刺耳。 谢逢殊见状恍然大悟似的,叫了一声:“啊!!” 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眼前的一大一小两个邪祟估计也被他这突然一喊吓住了,居然停在当场看向谢逢殊,表情有些不明所以。 谢逢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妖物,终于叫出了这个山鬼的学名。 “子母鬼。” 说完他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地偏头,对着那女鬼问:“对不对?” 对方大概是觉得受了愚弄,怒喝一声,一大一小先后朝谢逢殊扑了过来。 谢逢殊也在这一瞬抽刀而出。 他的刀名为封渊,刀柄密密缠着半寸红线,刀镡是一朵小小的暗银色的九重莲花,半阖不开,雕工粗犷,看起来有些古怪。刀长三尺,宽不过半指,刀身笔直,上刻有几串梵文。只有刀尖带着一点弧度,利落收窄,在冰天雪地里露出森森寒意。 谢逢殊先往眼前的妇人而去,回头见那鬼娃娃也扑上来了,左手凭空变出一张符纸扔了出去,轻喝一声:“燃。” 符纸顷刻间变成一团熊熊火焰,仿佛长了向着那鬼婴而去。 那妖物似乎十分怕火,飞快地往后退,嘴里还发出凄厉的长啸。而这边,谢逢殊一刀斩向鬼母,刀意破风而去,卷起层层积雪,生生将那鬼母吓退了几步。 对方一击不成,大概是见势不妙,居然转头往山间奔去。 谢逢殊掠足跟上,于雪地里飞快穿行。 一路树上的积雪因为这场动静不断往下落,但林海茫茫,那邪祟明显比他更熟悉这林间,谢逢殊咬牙不知追了多久,距离却越来越远。 最后那女人回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大笑,伴随着婴儿刺耳的啼哭,竟在下一刻于夜色中无端消失了。 谢逢殊不得已停了下来,皱着眉环顾一圈,暂时收回刀继续向前方走。 谢逢殊原想着那妖物或许是就近藏起来了,却遍寻不到。他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没头没脑地再往前行了约半刻钟,峰回路转,松林深处突然出现一座庭院。 谢逢殊走近了些,借月光看去,眼前是一座寺庙。 他放缓步子,最后停在了离寺约四五丈远的地方。 寺庙位于层层密林中央,在漫山遍野的参天古木环绕之下看起来不算大。颇有些深山隐古刹,万松涤俗尘的意味。庙宇朱墙褐瓦,大概是年代久远,有些陈旧失色,庙门前有一棵巨大的古树。 古树参天,主干粗壮得骇人,盘踞于寺庙门口,上面的枝叶高耸延伸寺庙内外,几乎遮蔽了半个庙宇。谢逢殊抬头看去,触目是一片厚重的白色,于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 刚开始谢逢殊还以为是满树的霜雪,直到有淡淡的香气袭来,他在月下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那居然是满树似雪的繁花。 这是一棵万古春。 万古春习性奇特,生长年岁越久,花期越长。生长了上千年的万古春可至几十年一开,花期几十上百年不凋,故称为万古春。花开九瓣,因为花白似雪,花形如莲,又长久不败,也是佛教圣花之一。 眼前这棵万古春花密根深,估计已经活了几千年。 谢逢殊收回目光,却蓦地瞧见庙前多了一个人影。 他本就神经绷紧,立刻想去抽刀,却又生生停住了。 借着月光,谢逢殊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呃,和尚。 对方一身素白色僧袍,右手持着一盏古朴的灯盏,透出朦胧的烛火照亮一隅夜色。左手手腕悬一串黑檀佛珠,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在雪夜里看起来颇有些素净单薄。 但对方似乎感觉不到寒意,只站在庙前雪地里,偏头往谢逢殊看过来。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神情无悲无喜,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清冷如同东隅山岭最高处的积雪,冻得谢逢殊一个激灵。 谢逢殊拱手行了个礼,道:“这位……” 他顿了顿,不知该怎么称呼合适,最终斟酌着道:“这位修者,可曾见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妇人,还有一个小孩?”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站在寺庙门前的台阶上,远远看着谢逢殊。 眼前的和尚身上没有魔气,僧袍拂雪却不染纤尘,更不知严寒,大概是久居山中的修行之人。 谢逢殊这么想,干脆遥遥一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 听到这句话,片刻之后,庙前的和尚对着谢逢殊道:“进来吧。” 语毕,也不管谢逢殊听没听见,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逢殊正愁没处落脚,也不管对方态度如何,抬步跟着人进了庙。 他推寺门而入,先映入眼的是一方庭院,院内青石铺地,两旁都是茂密的修竹,于雪夜之中透出一抹青绿。 外面冰天雪地,庙内却地面干燥,不见一点积雪。院前方不远处是一间法堂,隐隐透出一点光亮。 见白衣和尚脚步不停进了法堂,谢逢殊顿了顿,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边轻咳一声:“路过宝地,打扰——” 话还没说完,谢逢殊见到殿内的光景,下意识收住了声。 这间法堂很大,也很奇怪。 与其他寺庙供金身佛像,燃灯焚香不同,这间法堂内没有一座塑像。法堂除去两扇门窗,其余三面墙都是灰白的石面。比起庙宇法殿,更像是一间石室。 若仅仅只是这样当然不算什么——三面石壁之上,居然刻了无数佛像浮雕。 浮雕凹凸不平,诸佛各异。有的端坐于云端低头,似是俯视众生;有的闭目拈花一笑,一副禅定姿态;还有的持着宝器脚踏恶鬼凶兽,面露凶色,威严无比…… 三面密密麻麻的佛像,或笑或骂或坐或卧,姿态动作居然没有一个重复。 谢逢殊好歹也在仙界待了几百年,看了一圈心里便有了大概。 自在天一千佛、无色天一千佛、大梵天一千佛——三面墙上,刻了佛家三天里共三千神佛。 谢逢殊在外面看这座庙宇有些寒酸,进来方知另有一方天地,至少这间法堂就玄妙得很。 但除满室浮雕之外,这屋内的东西也太少了点。 谢逢殊将目光从石墙上收回,落在前方。 正对着那面墙之下有一张乌色供桌,桌前放着两个素色团蒲,桌子中央供着一盏长明灯,正是刚才对方手中所持那一盏。 佛灯很小,约莫一掌长度,通体洁白如玉,灯身没有任何装饰,古朴至简,灯座为九瓣莲花,中央跳动着一束微红的火焰,更显屋内空荡。 佛家认为灯可正心觉明,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柱,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能照破一切痴暗,转相开示。所以各个佛寺法殿向来供灯众多,甚至成百上千盏,以求照破暗冥愚痴。 但这个法堂内连一炷香都没有供奉,只供了这一盏灯,烛光微弱,与三千神佛的威仪之像实在格格不入。 谢逢殊只觉得从自己入东隅以来处处透着怪异,包括这座山间野庙。眼前的人却已经落座蒲团之上,阖目一副禅定姿态。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是个佛寺,眼前这和尚虽然态度冷淡了些,但一身僧衣禅骨,不像是什么妖魔邪祟。 谢逢殊这么想,打算也一齐落座。刚刚动了一步,猛然听见一声粗哑低沉的怒喝。 “绛尘,你可知悔?!” 这声音宛如惊雷,谢逢殊猝不及防,跟奓了毛的猫似的,立刻被吓得止住脚,握住刀柄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原以为还有旁人在,可屋内一览无遗,除了他跟和尚连个活物都没有。 谢逢殊迟疑着正待收回目光,却看见左边墙面上的浮雕中,一尊石刻佛像的头颅居然动了起来。 那座石佛只有半臂高,反持金刚杵,脚踏白额虎,赤足坦胸。身躯还是僵硬冰冷的雕像,脑袋却缓慢转动着,发出“咔咔”的刺耳摩擦声,浑浊苍白的石眼也跟着一点一点移动,直到看见了前方的白袍和尚。 石像的脑袋终于停住了,死死盯着眼前的和尚,粗声粗气地又喝了一遍:“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 连佛寺里都能闹鬼了,这什么世道? 下山 3 谢逢殊看向前方那和尚,对方已经自顾自坐到了蒲团之上,仿佛没有听到浮雕的厉喝。 谢逢殊不得已出声:“喂。” 见对方抬眼看向自己,谢逢殊指了指浮雕:“他好像在叫你。” 和尚一顿,答:“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声如其人,清冷万分,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那浮雕再喝一声,三声过后,果然又安静下来,头也一点一点转了回去,重新变成了坚硬冰冷的死物。 谢逢殊此时才觉自己刚才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丢脸,实在不像个仙君。他摸摸鼻子,一拂衣袍坐了下来,重新换回云淡风轻的样子,把刚才进门时没说完的客套话说完。 “多谢修者。” 桌上的烛焰微动,眼前的人面容有些光影不清,谢逢殊想着刚才石像喊的那几句,犹豫着问:“修者法名绛尘?” 绛尘抬目看了谢逢殊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一点头。 得,看来刚才那石像叫的确实是他。谢逢殊心里好奇得要命,又不好意思显露,只接着问:“绛尘法师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的妇人,还跟着一个……婴孩?” 谢逢殊本想说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孩,又担心吓到眼前的人,正犹豫着怎么说才能委婉又合适,却听见眼前的人已经开口。 “子母鬼。” 谢逢殊一怔,绛尘接着道:“常见于野外道旁,善用婴孩啼哭声吸引行人而至。鬼母红衣乌发,鬼子破腹而出,喜食人。” “……没错。”谢逢殊答完才恍然道,“你知道啊。” 绛尘没有回答,谢逢殊也不在意,接着道:“我看过书上说,子母鬼向来喜欢在官道或村野诱骗行人,在这深山老林可不多见。” 他看向绛尘:“修者在此参禅,以前可曾见过?” “不曾。” 绛尘轻轻皱眉,良久之后才接着道:“东隅深山绵延数万里,光这座须弥山就有千里之广。” 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这山间有什么妖鬼精怪。 原来此山叫作须弥。谢逢殊微微一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千里之广对于他来说当然不算远,但为了找那女鬼,必然要把这么广阔的林间都一一摸索过去,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 谢逢殊不死心地问:“除了你,这座山还有其他人吗,比较清楚山中精怪的?” 绛尘不答先问:“你要找那子母鬼做什么?” 谢逢殊老神在在:“公务在身,不便多说。” 绛尘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感兴趣,阖目开始轻声颂经。谢逢殊听了一会儿,对方颂的是《妙法莲华经》,声音很轻,音色低沉。谢逢殊听了不到半卷便犯困了,歪头靠在柱子上睡过去。 谢逢殊这一觉昏天黑地,似乎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待他醒来,法堂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长明灯。 他理了理衣袍推门而出。院内静谧,同样不见人影。谢逢殊一路出了寺门,才在万古春下见到那件素白僧衣。 大概是听到身后的响动,绛尘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已大亮,那一树万古春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谢逢殊面前,枝叶仿佛触天而去,繁花重重叠叠如同堆雪,被山风一吹,花瓣簌簌而下,落了寺前一地。而树下的和尚眉眼清冷似雪,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时几乎让他呼吸一顿。 谢逢殊看着绛尘,心道这样的人出家当了和尚真是有些可惜。转念又想,这样的人还是做和尚好,不然在那百丈红尘走一遭,得伤了多少闺阁芳心。 神游天外的工夫,谢逢殊已经走到了树下与绛尘并肩。 和人近距离目光相接,谢逢殊才猛地回过神,唾弃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躲开绛尘的眼神仰头去看那满树繁花,随口问道:“这树倒是繁茂得很,不知共开了多少花?” 天地良心,问完谢逢殊就后悔了。这万古春枝叶锦簇,繁花似海,谁没事干会数着玩,这问题忒傻,实在不符凌衡仙君清风傲骨之姿。 他轻咳了一下,想换个话题,没承想绛尘看了他一眼,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 …………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此般无聊的人,到底是本仙君见识浅薄了。 绛尘似是没有看见谢逢殊一脸的难以言喻,只道:“从我这里再往东行三百里便是须弥前山,叫作明镜台,住着一只已修行千年的黑蛇。” 谢逢殊闻言立刻转头看向绛尘,果不其然,绛尘接着往下道:“或许他能查到子母鬼的行踪。” 见谢逢殊眼前一亮,绛尘反倒轻轻皱了皱眉,接着道:“你待会儿要小心些——他脾气不太好。” 谢逢殊还不清楚这位“脾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只要事有转机就好。他冲着绛尘一笑,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劳烦修者带路。” 他这一笑真心实意,冲淡了面上一直平平正正端着的仙气,倒像个人间的少年了。 明镜台乃须弥前山,谢逢殊已入仙班,绛尘乃修行之人,对他俩来说御风而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毕竟无论是佛修道修、山鬼精魅,只要修行的时间长些便可乘奔御风。只不过谢逢殊见绛尘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居然一时看不出对方修行了多久。 得找个机会问一问。 他这头想着,那边绛尘已经停了下来。 “下面便是明镜台。” 他们停在一座山谷顶端,谢逢殊回过神,下意识往山坡下看去。 他原本想客气点道个谢,再问问那个黑蛇妖的洞府,可等看到明镜台全貌,谢逢殊目光猛地一顿,要说什么全忘了。 谢逢殊身后还是千山拥翠的无尽山景,眼前却全是茫茫的黑色焦土,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得裂开纹路,仿佛曾被大火燎原,最高处有残存的剩了一半的树桩,早已经死了,也被烧得漆黑。 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山野一眼看去都是如此,居然没有一点活物。只有坡下有一面湖,湖面宁静无波,倒影这漆黑的焦土枯木,更显湖水澄澈,宛如一面不染纤尘的美人镜。 绛尘见谢逢殊有些震惊的神色,开口解释:“七百年前明镜台曾有天雷降世,引发山火不息。” “难怪。” 谢逢殊犹豫了片刻,终于往前一步,踏入焦土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殊行于其间,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草木燃烧时的焦味。 他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异,旋即便听见绛尘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立刻掠足往旁退了数步,一抬头,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被一道长鞭劈开了深深长痕。 旁边站了一个人,目光不善地朝谢逢殊看过来。 他右手持一条如墨长鞭,一身黑色短打,只有腕间微微束紧。左耳戴着一个形似竹叶的菱形古银耳坠,因为刚才的一击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戴着半面黑色的暗纹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左边半张脸,露出一双锋利如刀的眉眼。 谢逢殊恍然,这大概就是那位脾气不太好的明镜台主。 绛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面色不改地先对来人一点头。 “这位是凌衡仙君谢逢殊。” “凌衡仙君?” 对方念了一遍,剑眉轻拧,冷笑道:“仙君不好好待在天上,来我这明镜台做什么?” 绛尘并不答话,只偏头看向谢逢殊,道:“长恣君,嘲溪。” 谢逢殊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明镜台主不但脾气不好,更不喜欢仙君修者之流。但谢逢殊向来不在意这些——他若是在意,早就和那劳什子符光君打个死去活来了。何况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装作看不出对方的态度,笑眯眯地冲人一颔首。 “叨扰了。” 嘲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头与绛尘道:“你带他来干什么?” 他语气依旧不好,但看上去倒对绛尘很熟稔,绛尘也直接道:“昨夜凌衡仙君路过须弥,被子母鬼所袭。” “子母鬼?” 嘲溪似乎也没想到,闻言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须弥什么时候来了子母鬼?” “所以想请你找一找。” 嘲溪看着两人,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良久之后才道:“麻烦。” 他一脸不耐烦,倒是没有拒绝。收起长鞭将手放于唇边吹了一声长哨。 哨声清冽,传响于山谷之间。过了片刻,谢逢殊听到了山中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许多动物一齐在林间贴地爬行,往四面八方而去。 嘲溪放下手,冷声道:“等着吧。” 三人就这么立于明镜台焦土之上,一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见嘲溪依旧板着脸,谢逢殊也不自讨没趣地开口,转头环顾四周。 四周都是黑色的烟尘,谢逢殊看了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山顶那棵残缺的古树。 那棵树已经枝叶全无,不过剩了破破烂烂一点儿树干露出焦土,谢逢殊却不自觉地看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树?” 嘲溪冷面看着他,脸上就差写上“关你屁事”,一旁的绛尘开口答:“梧桐。” 传说凤凰东游时曾栖息于神木之上,神木便是梧桐。眼前这棵梧桐树虽残缺不堪,但依旧看得出应该是棵古树。 可惜了。 谢逢殊这么想,还想问问七百年前那场山火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嘲溪突然出声。 “找到了。” 话音刚落,谢逢殊听见身后传来微微响动,片刻之后,一条手指粗的白纹黑蛇贴着雪地爬行而来。 谢逢殊生来最怕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嘲溪颇有些不屑看了他一眼,半蹲伸出手。 嘲溪对它的神情比对两人好多了,那条蛇顺着嘲溪的手指而上,盘绕在他手腕,仰起头嘶嘶叫了两声。 嘲溪嘉奖般地摸了摸它的头,抬目看向两人。 “找到了,但估计没什么用。” 他看向两人,面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那个子母鬼死了。” 下山 4 子母鬼确实是死了,尸体在一个山洞里,离昨夜谢逢殊跟丢的地方不过百里之遥。尸身干瘪,似是被吸走了灵气,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头。她肚子被剖开,红衣与血肉相连,经过一夜已经凝住,变成冷硬的一大块褐色。 三五步之外,是趴在地上的鬼子,头部以一个诡异的幅度弯曲着,嘲溪俯身用手碰了一瞬,随即嫌恶地拿开。 “也死了。” 看起来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一击毙命。 三人站在山洞里对着两具干尸面面相觑。 昨夜谢逢殊问子母鬼法器时对方立刻猜到他是仙君,其中必有内情。谢逢殊本想顺此查下去。可如今子母鬼一死,谢逢殊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此断了。 但事已至此,他倒想得开,只当自己运气不好。 只是命盘得慢慢找了。 谢逢殊轻叹了口气,对着绛尘和嘲溪一拱手:“多谢两位相助。” 嘲溪抱着手倚在山壁之上,冷冷答:“要不是关乎明镜台,谁要帮你。” 一旁的绛尘未曾答话,他眼睫轻垂,单手对着眼前子母鬼的尸体做了个偈,日光从山洞外投到他半边脸上,照得他眉目深邃。 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下来。 谢逢殊看着绛尘对着尸身行完礼,心里忽地有些触动,刚想说句“修者慈悲”,下一刻,便看到绛尘蹲身把手伸进了鬼母被剖开的肚子里。 谢逢殊:“……!!!” 这和尚怎么回事! 一旁的嘲溪大概也没想到,见状微微站直了身子。 绛尘在两人目光之下依旧面不改色,右手轻动,似乎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一停,握住一条暗红色的线,慢慢从鬼母腹中拽出了一个东西。 谢逢殊心下一惊,此时才发现刚才鬼母腹部的血泊之中居然凝着这条红线,只露出一点线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绛尘直起身,谢逢殊立刻靠近半步看过去,连嘲溪都站近了些。 绛尘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长形木牌,上面沾满了血污。大小约莫一指长,半指宽,简单用暗红色的线打成结拴着,木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也已经被血浸透。下面还有两个字,像是名字,却又不是汉文。 谢逢殊仔细辨别,还在想典籍里是否有过相关文字的记载,却听见绛尘开口道:“巴音。” 谢逢殊一愣:“什么?” “木牌上的文字翻译过来是巴音,是人的名字。” 绛尘手上沾了血迹,按理来说是佛家忌讳,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是巫褚的文字。” “巫褚?”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看着绛尘。 绛尘一抬眼便接触到他的目光,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巫褚一族久居西南山中,与世隔绝数千年。族中以鹰为图腾,骁勇善战。因为西南猛兽沼泽众多,族人随身系着刻有名字和图腾的沉香木牌,以求所信奉的天神庇佑。” “哦?”谢逢殊眼前一亮,“哪位天神?” 绛尘沉默片刻,答:“蚩尤。” “……”谢逢殊也默然了。 他原以为是如今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去找找线索,没想到是这位差了万千年的老祖宗。 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战神蚩尤一战惊动天地,后二帝受女娲相助,诛杀蚩尤于涿鹿,至此统一人界,已经是数万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前人皆已作古,谢逢殊还能上哪儿找去。 绛尘也不再开口,似乎想把手里的木牌递给谢逢殊,刚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去。 刚准备伸手去接的谢逢殊:“……” 他抬头看着绛尘,一脸疑惑,对方却如同没有看到,只道:“但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自修行以来便没出过须弥,已不知外面的天地。” 即便这样,谢逢殊也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虚心求教道:“敢问大师已经在贵地修行多少年?” 绛尘一顿,答:“七百年。” 语音刚落,后面的嘲溪发出一声嗤笑。 谢逢殊如遭雷击:“……多少!” 七百年!! 七百年对于人间不是小数,已经可使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修行看重资质,即使灵根稍有欠缺,只需潜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够数了,不知眼前这和尚从哪再折腾出两百年——且还没飞升。 重点是,七百年后,谁知道那个巫褚族还在不在了。 但谢逢殊转念一想,又觉木牌上的文字总不会骗人,至少能证明现在还有巫褚族人的存在。 但据和尚所说,巫褚族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为何会忽然出山,用来祈福的木牌又为什么会在子母鬼的肚子里? 从山洞回寺的路上谢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收回心神看向绛尘。 这个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 佛教修行规矩极为严苛,需断十重四十八轻戒,再习得五乘,证得四果后等一朝顿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这和尚七百年不得飞升,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天资愚笨,修行不成。 但对方博识多闻,既知山精鬼魅,也知人间风物。法术虽未见识过,但可乘奔御风不落谢逢殊之下,估计也还勉强看得过去。 二则更严重点,这和尚犯了十业之一。 若是这和尚犯了业,倒说得通了——不然怎么会七百年还滞留于世,大半夜的还有石佛显灵,问他是否知悔? 但谢逢殊一抬眼,见对方隔世绝尘的眉眼,心里的猜测又摇摇欲坠。 这么一个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简陋如此,还能上哪犯业去?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概是对方没什么佛缘,入不了三世诸佛的法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沙沙竹叶声中,绛尘看向谢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逢殊冷不丁被一问,下意识回答:“去西南。” “去找那木牌的主人?” “正是。” 绛尘顿了顿,不带感情地客观评价:“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逢殊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苦笑一声,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样法器失窃,恐有大险,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下海捞去。” 绛尘反问:“是你弄丢的?” “呃,”谢逢殊一愣,“那倒不是。” 绛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好的佛修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呢! 但丢开最后一句,谢逢殊心知绛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几百年没下过凡间,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来时差点连东隅都没找到,更别说如今还要去西南山林找个人。 要是没有绛尘,他连那木牌是什么都不知道。 啧,难办。 可偏偏谢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鸣珂那小屁孩儿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别是那个永远和自己不对盘的裴钰知道了,自己这张脸还往哪搁。 他一边皱眉一边向前走,抬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长。 霎时间谢逢殊灵光一闪,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有什么难的,我把这和尚带着一起上路,不就方便多了! 谢逢殊豁然开朗,感觉所有问题就此迎刃而解了。他几步跟上绛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如修者与我一起出山吧!” 绛尘刚推开法堂的门,闻言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了一眼谢逢殊。 他面无表情,谢逢殊却莫名有些心虚了,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道:“事关重大,劳烦修者。” “我修的是苦道,不该入世。”绛尘语气平静无波,“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重新踏入法堂。 谢逢殊哪能轻言放弃,紧紧跟在绛尘身后。 “修者,你再考虑考虑,就当为了天下众生积德行善……” 他像个蜜蜂似的嗡嗡个不停,围着绛尘打转。对方却置若罔闻,坐在蒲团之上,又将左手的珠串取下,在手中一颗一颗捻转儿,一副要入定参禅的意思。 谢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左一句“绛尘修者”,右一句“绛尘法师”,还喊得抑扬顿挫,边叫边歪头去看绛尘的神色。 谢逢殊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得过且过,天塌下来都懒得眨次眼。有时遇事执着起来又到了招人嫌的地步。譬如此刻,叫魂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十几声了连语气都不带重样的,比半夜里会动的石佛还烦人些。 绛尘大概也觉得烦了,等谢逢殊喊到第十七声,他终于睁开眼。 谢逢殊正用手撑着脑袋偷看他的脸色,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背,轻咳一声,语重心长。 “修者在此苦修七百年却依旧不改心志,实在让人敬佩。但我听说当年菩萨低眉,因见众生皆苦而生大慈悲心,愿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因此一朝飞升成圣。” 谢逢殊道:“如今天界法器被妖魔所窃,若因此生祸,人界必然首当其冲。修者即是佛修,慈悲为怀,难道只渡己不渡人吗?” 谢逢殊这番话听起来字字恳切,绛尘听完,抬眼注视着谢逢殊。 对视之间,谢逢殊才发现,绛尘的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在日光之下通透如琉璃,又被密长的眼睫挡了些许,显得透净无尘。 更显清冷寡情。 仿佛万千世事统统不入他眼。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听到眼前人开口,声音低沉,寒如寺外冬雪。 “我虽修佛,却无慈心。既不渡自己,也不渡众生。” 绛尘迎着谢逢殊一脸错愕的神色,眼中毫无波澜。 “仙君请回吧。” 下山 5 一个修了七百年佛,却没有慈心的和尚? 可信吗? 谢逢殊躺在万古春的枝桠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闲得慌似的去拽一枝探到身前的花叶。 昨日绛尘说了那段话之后,便自顾自闭目参禅,任凭谢逢殊在旁边转来转去,别说再开口说话了,连眼神都欠奉。 谢逢殊好声好气地劝了许久,从当年佛祖割肉喂鹰说到天下苍生黎民,说得自己都快遁入空门了,对方依旧连点反应都没有。彼时已经是三更天,又有一个端坐莲台,持花带笑的石佛活过来,问的还是那一句:“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当时一肚子火,还没等眼前的绛尘开口,扭头先冲着那浮雕回道:“今晚还不悔呢,明日请早吧你!” 石佛似乎被谢逢殊这一嗓子吓住了,既没再问余下的两遍,脑袋又没转回去,就那么卡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两人,时不时还往下掉点石墙的灰尘。 绛尘捻珠的手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一颗一颗拨过。 石佛还说上三句话呢,这人真是连石头都不如。谢逢殊心中火起,径直出了法堂,把门重重关上,留着那块不可雕的朽木继续念经。 等关门声重重一响,那石佛才似乎被吓醒了:“他他他——” 绛尘依旧闭着眼,没有搭理他,石佛停顿了片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长喝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这一声佛偈悠长浑厚,声音刚落,三面石墙之上,三千诸佛突然都动了起来。 不管是坐是卧,是笑是怒,他们的身体神态没有变化,头颅却一齐慢慢偏向绛尘的方向,将目光投到法堂中央坐着的那道素白身影上,有的念着佛号,有的小声相互议论,语气或惊或怒。 原本安静的法堂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话语声和石头转动时咔咔的响动,一时间热闹非凡。 绛尘终于睁开眼。 他没有去看三千神佛里的任何一位,只是看着案台上的那盏长明灯,淡淡道:“借宿之人,已经走了。” 他说的是谢逢殊,诸佛声音小了些,却还未停息。绛尘皱了皱眉,轻声道:“诸位。” 他声音不算大,却好像一下子盖住了所有石佛的议论声。对着三千大大小小的诸佛,绛尘既未惊惧不安,也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连动都没动。他眼神落在灯上,语气平静无波。 “噤言吧。” 若是谢逢殊在此,一定会苦口婆心教育他:“你一个小和尚敢这么和诸佛说话,怪不得七百年还在这山里。” 但谢逢殊不在,所以他也看不到,绛尘语毕,所有石佛居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表情各异,似是还有不甘,却没有一个人再开口。随后,三千石佛不约而同地慢慢转回头,恢复了以往的姿态面容,又变成了石墙之上冰冷的浮雕。 绛尘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之上。法堂重新变得寂静,绛尘没有再诵经,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门外轻微的风声。 谢逢殊得过且过活了这几百年,难得有一次脾气上来了,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和尚带走,又暂时不想和对方面对面,在院内溜达了两圈冷静冷静,又发现这连个禅房都没有,干脆翻身上了寺前的万古春,找个位置躺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轻易回去,他刚一出山就遇到子母鬼,那木牌也堂而皇之地放在尸体腹中,除了因为天气太冷和血凝住了,没有任何掩饰。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傻子都看得出来对方刻意为之。 偏偏谢逢殊好奇心一旦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夜里风雪已停,他透过重叠的花层看着浩瀚星河,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绛尘不搭理人,只是他是真的想带走这个和尚。 觉得对方能帮上忙虽说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还因为谢逢殊不知为何,单纯地看对方顺眼。 非常非常顺眼。 可能因为这是他出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身上又带着诸多谜团,让谢逢殊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特别是听说对方修行了整整七百年之后。 一盏灯,一座庙,一间刻满三千诸佛的法堂,就这么念了七百年的经文,还得等着每天晚上哪个石佛诈尸似的来一嗓子。 谢逢殊只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难道他就不觉得无趣,不想下山走走吗?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在万花锦簇里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谢逢殊心道,等明日再劝一劝那榆木脑袋,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出山,那就我自个儿去。等办完了事再厚着脸皮跑一趟西方诸天,请哪位佛祖发发善心,收了这个笨和尚,就当本仙君日行一善。 可自己从来没去过佛修地界,也没和诸佛打过交道,空有个凌衡仙君的名头,实际并无实权,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卖自己面子。 谢逢殊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又靠在树间睡了一会儿,一晃便到了现在。已是晨曦时分,依旧不见人出来。 他拉不下脸再回法堂,百无聊赖地拉扯着花叶,一不留神力气大了点,拽下一朵万古春。 “……” 得,现在这树上只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六朵了。 谢逢殊有些心虚地四处望了望,正想着该如何毁尸灭迹,忽地听见了轻微的推门声。 谢逢殊丢了花翻身坐起,一下对上了树下绛尘的目光。 谢逢殊率先冲人一笑:“修者早啊。”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会见到谢逢殊,脚步一停,片刻之后才道:“我以为你走了。” “哪能啊,”谢逢殊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衣袍,“我还没劝修者回心转意呢。” 绛尘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内走去。谢逢殊连忙跟上。 “修者在这山中不觉得无聊吗? “修者于山中修行是修行,去人间修行不也是修行吗? “天地广阔,修者要不再考虑考虑?” 谢逢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见对方毫不理睬地绕过他进了法堂,登时有些气结。他这人一冲动便言不过脑,站在院内中气十足地朝着法堂喊了一声:“和尚!” 法堂中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门外。 谢逢殊装了几天凌风傲骨的仙君,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看着法堂内的绛尘,大声问:“七百年还不得飞升,难道不觉得长吗?” 绛尘面色不改,只听着他往下说。谢逢殊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讲话了,清咳一声道:“本仙君不才,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 若是鸣珂在这儿,定会跳起来大声骂谢逢殊句不要脸,但谢逢殊面前的人是绛尘,听了这么一串面色依旧毫无波澜。 谢逢殊说完,清清嗓子接着道:“如今我既然遇到你,便是缘分,愿意指点一二,助你早登西方极乐。” 他对着绛尘一挑眉,压低了声音:“你不渡己不渡人,那本仙君渡一渡你,如何?” 绛尘此刻才开口:“如何渡?” 谢逢殊看着绛尘,一字一顿。 “修者与我一同出山寻回法器,我助修者飞升。” 谢逢殊说完,内外皆静。 此时天色还早,院中还有一点清晨的天光,法堂依旧有些昏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院中,于一明一暗之间抬目相对。 绛尘于法堂内看向门外的谢逢殊,墙上三千神佛垂首,此刻他们是坚硬冰冷的石雕,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里只有桌上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 他与谢逢殊就在这样的寂静里对视了许久。 最后,绛尘道:“丢了什么法器?” 都到这个份上了,谢逢殊干脆地坦白:“星罗命盘。” 绛尘眉心微动。 谢逢殊看到他的样子,便知道对方知晓命盘的用处。对仙家法器绛尘竟也清楚这件事,谢逢殊倒是不那么惊异了,只耐心等着对方回答。 绛尘沉默许久,不知在思考什么,最终道:“巫褚行踪诡秘,我亦久不入世,是否能寻到还未可知。” 这便是答应了。 谢逢殊大大松了口气,随即打蛇随棍上:“无妨,就当去碰个运气。修者打算何时动身?” “……叫我法名便可。”绛尘大概是受不了谢逢殊一口修者一口法师,他道,“现在。” 谢逢殊下山时本就没有带什么其他的东西,等着绛尘收拾的当口,他终于忍不住凑到法堂的石壁前,大不敬地伸手敲了敲石雕,问:“难道这佛修每天都问?” “嗯。” “问了多久?” “七百年。” 那岂不是从和尚开始修行就问? 谢逢殊疑窦丛生:“那你如今出山了怎么办?” “他们便不问了。” 绛尘似乎也身无长物,只抬手取下了案台上的灯。长明灯依旧燃着,因为是白天,烛光显然不及日光明亮,火苗平平稳稳地于中央燃着。 谢逢殊收回手,踱步到他身边:“你要带走这盏灯?” 绛尘“嗯”了一声,轻念了个短诀,那盏灯便消失了。 谢逢殊现在看这个和尚,只觉得对方处处有意思,张口便喊:“绛尘。” 人家刚说了直呼法名,他便顺杆而上,毫无负担地叫出口了。绛尘抬眼,谢逢殊接着问:“你在这山中修行了七百年,这盏灯也点了七百年?” 绛尘轻一点头。 谢逢殊这下是真的感兴趣了,跟在绛尘身后问:“你这盏灯叫什么名字?” 绛尘已经推开门,日光倾泻而入,照破一方天地,照得两人白衣玉华。 他未回头,只于天光中答—— “涅槃。” 不受诸业果,不困于生死,是名为涅槃。 巫褚 1 谢逢殊刚推开寺门,门口的万古春下已经靠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颇有些不耐烦地抱着手,腰间悬着一条收起的长鞭。 见两人一起出来,嘲溪直起身看向绛尘,问:“你们要去西南?” 谢逢殊答:“正是。” 嘲溪皱着眉,有些不情不愿地上下打量了谢逢殊几遍,眼神里全是嫌弃,最终只看向绛尘:“我也去。” 话语刚落,谢逢殊和绛尘同时看向嘲溪。 绛尘还好,一旁的谢逢殊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在嘲溪发怒之前及时开口:“长恣君为何突然想一同出山?” 总不能是为了帮自己吧。 嘲溪睥了谢逢殊一眼:“自七百年前我入主明镜台,须弥所有山妖精鬼都由我管辖,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伤过人。” 他这段话颇有些自傲的意味,但语气一顿,又道:“这是第一次须弥有了伤人的妖物,我还不知道他从何而来。” 是了,领地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邪祟,又悄无声息地被杀了,自己居然毫不知情,确实值得深究。 谢逢殊还想问那你大可自己上路,反正看我也不顺眼,何必特意等着同行。还没开口,目光触到了一旁的绛尘。 这个懂巫褚文字,晓山精鬼魅的和尚。 果不其然,嘲溪颇有些嫌弃地看着谢逢殊:“我来找和尚,谁要和你同行。” “那没办法了,”谢逢殊厚颜无耻地一摊手,“绛尘已经答应与我同去巫褚,长恣君等下次吧。” 嘲溪面色一青,怒喝了一声:“谢逢殊!” 这一声中气十足,满树的万古春都轻抖了一抖,一只树上打盹的山雀慌不择路地冲出来,一头窜进山林。 可惜这人用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生生削弱了满面的怒气,谢逢殊笑嘻嘻答:“在呢。” “你以为没有你们我就去不了西南了?”嘲溪冷哼一声,“倒是你们,没有我,能不能找到巫褚一族还未知。” 谢逢殊一愣,才想起来对方修炼了千年,可以于林间驱蛇寻人,能找到子母鬼也是对方帮的忙。 谢逢殊此人从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立刻收起幸灾乐祸的嘴脸,冲着嘲溪一脸言真意切。 “一个人去多没意思,长恣君不如同行,还能作个伴。” “……” 嘲溪大概是被谢逢殊的无耻程度震惊了,一时哑口无言,旁边的绛尘及时开口:“该走了。” 他说完便往前走去,谢逢殊连忙从庙前的石阶上跳下去,连跑带跳两步与人并肩。嘲溪面色难看无比,最后还是哼了一声,跟在两人身后。 东隅的山胜在多,绵延万里,广阔无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无垠的山野。 而西南的山,虽不如东隅那般无边无际,却胜在奇险无比,山崖层层叠叠,千峰万壑,山间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古树皆有数十丈高,隐天蔽日,遮得林中昏暗无光,只能听见鹿鸣鸟啼之声传过来。 此行为了寻人,他们动用法术赶路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山中穿行。林间能走的地方不多,时常还有长满藤蔓绿萝的朽木拦住去路,或是几条河流或急或缓穿行而过。 谢逢殊踩着几块布满青苔的巨石过了河,转头看向身后的绛尘和嘲溪,无奈地一摊手。 “这山中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真能住人?” 嘲溪冷笑一声:“怎么?这才走了多久,仙君觉得累了?” 一路上嘲溪不放过任何一个对谢逢殊冷嘲热讽的机会,谢逢殊刚开始还端着一副心胸开阔的仙君姿态,忍了一天便破了功。他一边和嘲溪不冷不热地互怼,一边纳闷自己也算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怎么走到哪都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天上有个符光君就算了,人间又冒出来个嘲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谢逢殊只得安慰自己,完美无缺总会惹人嫉妒,本仙君心胸开阔,不与他们计较。 嘲溪大概也是闲得慌,见谢逢殊不搭话,又皱着眉问:“哑巴了?” 这人忒烦,谢逢殊长吁一口气:“等有机会我介绍天上一位仙君与你认识,你们俩定会成为挚友。” “免了,”嘲溪一脸嫌恶,“我对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喜欢不起来。” 谢逢殊想着裴钰那副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见嘲溪又拿一副“你有病”的眼神看他,谢逢殊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转头去看绛尘。没承想绛尘也抬眼看他,语气淡然:“现在要折回还来得及。” 这都什么人,谢逢殊差点被气乐了,干脆往河边的青石上大大咧咧一坐,冲二人扬唇一笑。 “本仙君别无长处,偏偏遇事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三人已行到林中深处,绛尘看他一眼,转头与嘲溪一颔首:“劳烦长恣君。” 嘲溪难得没再抬杠,抬手吹了一声悠悠长哨。哨声低沉悠长,在空谷之中发出层层回响,惊起林间几只飞鸟。谢逢殊又听到了林间传来贴地爬行的声音,下意识起身站到了绛尘身旁。 毕竟这和尚看起来一脸正气,百毒不侵。 这次几人等待的时间过长了些,从正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嘲溪中间重新吹了两三声长哨,回声一次比一次久,传得也一次比一次远,大概是为了驱使更远处的蛇群。 直到林间越来越昏暗,谢逢殊憋了又憋,忍不住问嘲溪:“你的蛇是不是迷路了?” 嘲溪怒道:“你以为它们是你吗!” 话音刚落,谢逢殊便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异响,一回头,一条成人手腕粗的黑红花蛇已经快触到他的衣角,似乎想顺着他的脚往上爬。 谢逢殊差点没背过气去,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仙风道骨,跟兔子似的猛地拽往绛尘往人背后一扑,只从背后探出半个头,结结巴巴道:“它它它是不是认错人了?!” 绛尘猝不及防被谢逢殊一扑,差点被他拽倒,他下意识握住对方挂在肩上的手,微微皱起眉回头。但最后,绛尘还是先后退了半步,离那条蛇远了些。 只想与人亲近亲近的花蛇抬起半个身子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有些委屈,可惜谢逢殊胆小如鼠,没懂它的眉目传情,花蛇的小豆眼只对上了绛尘波澜不惊的眼神。 它顿了顿,最终还是绕过了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和尚,重新向着嘲溪爬过去。 嘲溪抱着手看完了一整场热闹,嗤笑了谢逢殊一句:“胆小鬼。”又蹲身轻拍了拍蛇的脑袋。 花蛇总算被安慰了些许,亲昵地蹭蹭嘲溪的手腕,随即盘身慢慢往西边去,给三人带路。 谢逢殊没看到这一幕,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从蛇身上转到了绛尘身上。 刚才自己一时情急慌不择路,此时回过神来,低头扫到绛尘光洁如玉的后颈,才察觉到有淡淡的温热透过僧衣传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股幽幽的檀香气,似木似松,气味极淡,谢逢殊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奇怪了,这和尚又不焚香,哪来的香气? 谢逢殊这么想着,还试图低头闻一闻,绛尘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动静,沉默一瞬后出声道:“仙君?” 而此刻,跟着花蛇先行的嘲溪终于察觉两人还没跟上来,回头一望便看见那两人居然还在原地,一站一抱,跟挂在树上似的。 “……” 嘲溪面色一黑:“你们有毛病?!” 巫褚 2 绛尘松开手,谢逢殊立刻从对方身上跳下来。 这个脸丢得有些大,哪怕是没皮没脸至谢逢殊这样的也难免有些耳际发热。他强装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心里骂了嘲溪几百遍,面上还干笑看向绛尘:“是我失仪,对不住。” 绛尘没再看谢逢殊,抬步往前走去。谢逢殊见对方并不在意,松了口气跟在后面,还小心翼翼地和前面的花蛇保持距离。 三人一蛇继续往林间深处去。 接下来这段路比他们刚才走的那一段更要难行一些,甚至已经不能称作是“路”了——全是巨石绝壁,重重古藤。三人一路用法术清理障碍,不知过了多久,花蛇转过一道山壁,终于停了下来。 几人跟着停在了原地,抬目而望。 眼前是两道紧紧相贴的山崖,高耸入云,距离极近,两壁夹峙之间,只留下了勉强可让一人通过的一点缝隙,隐约透出一道狭长的光,不知有多深。 是一道一线天。 花蛇爬行到此处便盘旋着不愿往前走了,三人对望一眼,谢逢殊率先提步往那道缝隙深处走去。 缝隙狭小无比,只能微微侧身而过,三人循着光往前走,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他们方过了狭长的石道,到了一处山崖边。 山崖不宽,谢逢殊往崖边走了几步,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天光,他看清了崖下的光景。 崖下是一片广阔平坦的盆地,四面环山,翠竹似海,唯有盆地里有上百座大小不一的竹屋错落。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每间竹屋门前屋内都点起了灯,透出昏黄的光。三人从山崖看下去,绵延的灯火宛如漫天星火落于一隅。 山野之下,灯火流光,别有一方天地。 谢逢殊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惊叹的意味:“这就是——” 绛尘答:“巫褚。” 千年独居,不问世事的西南异族,此刻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崖边有一条下山的小径,被草木掩盖着,三人顺路往下,想由此入村落。刚走了没几步,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长啼。 这声音响亮凄厉,回荡在山谷之间,谢逢殊一回头,才看到刚才崖边岩石之上有一只白颈黑鹰,正扇动着翅膀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凶恶。 嘲溪立刻转头看了一眼崖下:“有人出来了。” 谢逢殊和绛尘闻言一起看向村落,果不其然,鹰啼之后不过几个瞬息,开始有人举着火把陆续从各个竹屋内出来。片刻之后,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上百束火把汇成一条火龙,一齐朝这边涌过来。 嘲溪下意识地想去拿长鞭,绛尘低声道:“不必。” 谢逢殊和嘲溪一起转头看向他,绛尘抬眼望着眼前的人潮。 “他们并无恶意。” 嘲溪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那行人速度很快,火把从远至近,最后停在了离谢逢殊他们四五丈远的地方。他们手中还拿着弯刀或弓箭,小心地朝这边望过来。 谢逢殊抬眼看去,发现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后背着弓箭,一身褚兰色布衣,衣裤宽大,襟边袖口皆绣着彩色花草图纹,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花哨。头发编成数十条小辫一起归拢束在脑后,颈间还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缀满银片,约莫有婴孩拳头那么大,用银圈穿着戴在胸口。 崖边那只鹰隼长啸一声,从三人头上掠过,轻巧地落到少年左肩。 少年偏头和黑鹰低声说了句什么,同时摸了摸它的背,大概是一种夸奖。随后才抬起头打量谢逢殊三人。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外乡人?” 他说的居然是一口流畅的官话,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干净得像这山间溪流。 谢逢殊冲人展颜一笑,温声道:“小兄弟,我们三人在山中迷了路,误闯此地,能否借宿几日?” 眼前的少年看了他们片刻,好像放下了防备,回头冲身后的人喊了几句。 他身后不远处,几位老人聚在一处讨论了几句,随后抬起头来提高声音冲着少年和村民说了一句话。谢逢殊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却见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举着火把让出一条路来。 少年转头冲着三人粲然一笑,一双眼睛于火光中熠熠生辉。 “阿爷说远方来的都是客人,进来吧。” “我叫燕南,族里的人都叫我阿南,你们叫什么名字?” 谢逢殊看了一眼绛尘和嘲溪,见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耸耸肩,自个儿冲着带路的少年一笑。 “我叫谢逢殊,这两位白的叫绛尘,黑的叫嘲溪。” 白的绛尘和黑的嘲溪:“……” 燕南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从哪里来,来这干什么?” “来找人。”谢逢殊简短答了一句,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围。 大概是害怕危险,刚才举着火把聚集的都是男人,如今有些回了屋,更多的举着火把站在四周,有女子和孩子陆续从屋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三人看。 他们男子穿着和燕南无异,只是没有胸口的长命锁。女子也是褚兰布衣,花草绣纹,头发盘在脑后,头上耳边都缀满了银饰。 “找人?找什么人?” 谢逢殊收回目光,顿了顿道:“我们捡了个东西,想找到原主。” 捡了东西,不远万里地寻找原主。燕南顿时肃然起敬,语气里全是倾佩:“你们真是好人。” 谢逢殊含蓄一笑:“还好。” 在后面的嘲溪满脸恶寒,冲着绛尘道:“他怎么这么不要脸?” 绛尘沉默片刻,道:“我们确实捡到了东西。” 嘲溪:“……” “也确实是来找主人。” 嘲溪:“……” 一路上边问边答,直到燕南把人带到一座竹屋面前,停住脚转身看向谢逢殊:“这屋子空了很久了,你们就住这里吧。” 眼前是一座两层竹楼,楼下是一间无门无窗的敞间,只用珠帘半掩着。楼上共三间屋子,屋内空旷,每间屋子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 燕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太久没人住了——待会儿我让人帮你们打扫。” 谢逢殊连忙摆手:“不用,我们自己来就好。” “好吧。”大概是看谢逢殊态度坚决,燕南不再坚持,“那你们早些休息。” 等燕南走了,谢逢殊用了个除尘诀弄干净屋子。他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夜风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女子不大的呵斥,或是男子爽朗的大笑。 谢逢殊虽然听不懂,却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鲜活人气。他放下竹帘:“我看这巫褚民风淳朴,实在不像能杀子母鬼的样子。” 嘲溪懒洋洋地一抬眸:“怎么,杀人犯把杀人两个字写脸上了?” 说得也是,谢逢殊看向绛尘,对方也正在看他,淡然开口:“先找到人吧。” “行。”谢逢殊伸了个懒腰,“先休息吧,各回各房——”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楼梯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 见余下两人都没动静,谢逢殊认命地放下手,推门而出。 上楼的是一个小姑娘,身量还不到谢逢殊腰间,手里端着一个篾盘,里面铺着一片宽大的芭蕉叶,上面放着几个黄澄澄的饼子,散发着微微热气。 大概是没想到谢逢殊突然开门,小姑娘吓得止住脚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谢逢殊冲人一笑,蹲下/身和人目光齐平,温声道:“小姑娘,怎么了?” 她看着谢逢殊,鼓起勇气开口,一口官话说得磕磕绊绊:“哥哥说、说你们可能……没吃东西。” 大概是有些羞怯,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谢逢殊及时接过她手里的饼子,对着她温和一笑。 “多谢。”他停了一下,见对方还是有些紧张的样子,又笑着接了一句,“辛苦你了。” 小姑娘面上一红,飞快地转身跑走了。 谢逢殊刚直起身,身后绛尘先出来了。谢逢殊把手里的篾盘往前一递:“吃饼子吗?” 绛尘摇了摇头,左转进了一间屋子。嘲溪也出来了,还没等谢逢殊问,他先冷哼一声:“不要。”随即转身往尽头的竹屋走去。 谢逢殊:“……”谁说要给你了! 巫褚 3 第二天一早,谢逢殊是被窗外传来的嬉笑声吵醒的。 那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就在窗外,他翻身下床,掀开窗前的竹帘低头看去,正正和楼下几个小孩对视。 几个孩子本想偷偷来看一看这群奇怪的异乡人,估计没想到会被发现,顿时呆在了原地,仰头傻傻地望着谢逢殊。 谢逢殊冲着这群小猴子一笑,道了句:“早。” 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这一声招呼好像点醒这几个小东西,下一刻,几人立刻转身四散着跑开了,边跑还边呲哇乱叫,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一直自持玉树临风的凌衡仙君:“……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谢逢殊无言地收手出门,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放好了几份和昨夜一样的饼子,还没人动过。谢逢殊抄了一块咬着下楼,刚下楼梯几步,便见绛尘已经站在了竹楼外。 他背脊有些消瘦,却挺得很直,在晨光中有些隔世绝尘的意味,被朝阳一镀,又好像带了一点温柔。谢逢殊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仿佛想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么好看的和尚,居然没能飞升,可见诸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诚不我欺。 说得全天下好像都跟他一样看脸似的。 他忽地觉得自己现在叼着饼子的样子和对方一比,实在有些不得体,微微弓身想放轻自己的脚步,没想到下一脚就踩到了一块有些松动的竹板,发出响亮的“吱呀”声。 绛尘回过头,正巧瞧见谢逢殊举着个饼子僵在台阶上,不知该上该下。 才这么几天,谢逢殊感觉自己的老脸已经全在这个和尚面前丢干净了,见人已经转过身来,他只得装作无事发生,走到绛尘身边对着人一笑。 “早啊。” 朝日初升,巫褚族人已经开始陆续出门劳作。他们的田舍不多,只在房前屋后种着些作物,男子大多拿着弓箭或弯刀,大概是要出门打猎。 昨夜光线不好,谢逢殊又一路跟燕南搭着话,并未看到村落全貌。如今才发现村子里竹屋虽多,但错落有致,村落中间留了一块很大空地,一群孩子正在其中打闹,而这块空地正中央,立了一尊雕塑。 雕塑约有两人高,用山岩雕成,恰巧背对着谢逢殊和绛尘。谢逢殊昨夜并未看到这座石像,觉得有些新奇,扭头望着绛尘道:“要不要去看看?” 绛尘一顿,道:“长恣君还没下来。” 他的本意大概是问是否该等一等,没承想谢逢殊一听,笑嘻嘻地答:“那真是求之不得。” 绛尘看了他一眼,谢逢殊理直气壮地回视,最后还是绛尘率先移开了目光,往村中走去。 从竹屋走到石像前不过百十步距离,一路上都有人偷偷打量着绛尘和谢逢殊,绛尘目视前方,仿佛没看到。谢逢殊就更不在意了,偶尔有人盯着久了,他便转头对着那人弯眼一笑,倒让对方不好意思了。 两人就这么被围观着走了一路,到了村中央,谢逢殊终于看清了石像全貌。 那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披发赤足,头上有一对牛角,手持巨斧,面色凶恶,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巡视领地。谢逢殊站在石像下,恰巧跟石像对视,于是石像的凶煞气似乎全是冲着谢逢殊而来。 谢逢殊对上石像的脸,神色一怔。 路上他还有精神四处张望,现在却仿佛所有心神都被眼前的雕塑带走了,谢逢殊不自觉地敛去笑意,抬头看了许久,突然出声问:“这是谁?” 绛尘答:“应该是蚩尤。” 对了,绛尘来时说过巫褚一族信奉战神蚩尤。谢逢殊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叹道:“真奇怪。” 绛尘转头看他,低声问:“哪里奇怪?” “……我要是说了,你们估计会觉得我不清醒。”谢逢殊撇撇嘴,“尤其是那个嘲溪。” 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石像,最后还是在慑人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我居然觉得这神像的样子,有点熟悉,好像曾经见过。” 他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了,蚩尤身陨于数万年前,几乎是谢逢殊这辈仙君的老祖宗,想要见面除非谢逢殊再往前投胎几万年。他冲着绛尘一挑眉,自嘲道:“大概是我还没睡醒。” 绛尘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嘲笑,只是转头定定看着谢逢殊。谢逢殊不太习惯这样寂静的场面,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 谢逢殊转过头,嘲溪正抱着手站在他身后,见谢逢殊回头了,才开口道:“见过蚩尤?” 嘲溪一脸不屑:“你做梦呢?” “……”我说什么来着! 谢逢殊满脑子若有似无的疑虑顷刻间都散得干干净净,心道哪天一定找个机会把眼前这位长恣君套个麻袋揍一顿。 被这么一打岔,绛尘也将目光从谢逢殊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 “燕南过来了。” 谢逢殊和嘲溪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燕南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而来,朗如日月。在快接近三人时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声道:“你们醒了?” 谢逢殊问:“这是要出去?” 燕南笑起来时眼睛也跟着微弯,带着些少年稚气:“今天要出去打猎,村里余下的肉食不多了,何况你们来了,应该猎些大东西招待你们。” 谢逢殊猜他说的大东西大概是野猪之类的,感动之余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们吃什么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绛尘,又对着燕南补充道:“何况我们这还有个和尚。” 燕南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和尚是什么?” ……小兄弟,这让我怎么解释呢。 见绛尘没有要张口替自己的身份说两句的意思,谢逢殊只得含混道:“就是不能吃肉的人。” 燕南似解非解,却不再问了,道:“那我顺路去采些野果回来。” 大概在他心里,不能吃肉听起来就是很可怜的事,谢逢殊见燕南冲着绛尘安慰似道:“山里的野果也很好吃。” 啧,多朴实的孩子。 他们这三位,一妖一仙一佛修,吃与不吃实际上都没什么差别,但燕南一片热忱,实在没理由拒绝,谢逢殊只能冲着对方道了句:“多谢。” 燕南不在意地摆摆手:“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我们傍晚就回来,你们有什么事的话——” 燕南话语一停,对着不远处的孩子堆招了招手:“阿夏!” 一个女孩立刻起身朝这边跑过来,正是昨晚给他们送饼子的那位小姑娘。 她跑得很急,身上的银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到谢逢殊跟前时没稳住脚被地上的石子一绊,差点摔出去。 谢逢殊立刻想去扶,还没碰到人,身旁已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之前稳稳扶住了燕夏。 是绛尘。 他一言不发地扶住了对方的右肩,等人站稳后才放开。燕南立即蹲下/身,把自家妹子看了一圈,蹙着眉急切地问:“没事吧?”因为太着急,脱口而出的还是官话。 绛尘扶得及时,燕夏没什么事,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觉得在客人面前有些丢脸,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人。燕南检查了一遍见对方没事,松了口气,又皱着眉说了几句巫褚话,大概是在说燕夏不知道小心一些。 虽说是训人,但燕南的语气不凶,更像是碎碎念地絮叨,他抬手轻轻拍去阿夏身上的灰尘,又起身冲着三人笑道:“她叫阿夏,是我的妹妹,也会官话,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 燕南跨上马,抬头冲着山林大喊了句什么,随后,昨夜那只黑鹰如同离弦之箭而来,落在燕南肩头。随着这声呼喊,几十个巫褚族的男人也纵马而来,跟在燕南身后,为首的男人大笑着冲燕南说了句族语,燕南神色颇有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马上的众人都大笑起来。 一时间,几十匹骏马嘶鸣,夹杂着男子豪迈的大笑声一齐往山中奔去。 等人走远,绛尘道:“刚才那个人问燕南,这次能不能猎一只黑熊,燕南说当然可以。” 谢逢殊收回目光,笑道:“他们好像很尊重燕南。” “刚才有人叫燕南‘斯布’,是少族长的意思。” 那找人就方便多了。 谢逢殊脑子里这么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身,重新看向那座蚩尤石像。 手握巨斧,满面凶煞,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砍下自己的头颅。谢逢殊看得久了,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一股血腥气。 这感觉毫无由来,却让谢逢殊非常不舒服,甚至无端催生了他心中一点戾气。 这样的情绪对于平日里动都懒得动弹的谢逢殊来说极其陌生,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碰自己的封渊。 手刚触到刀柄,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腕间。 那只手指尖带着凉意,轻握住谢逢殊的手腕,与此同时,绛尘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谢逢殊。” 绛尘声线低沉,如寺内晨钟,瞬间把谢逢殊的思绪震得一干二净。谢逢殊转头看向绛尘,对方一双琥珀色的双瞳如同山间晨雾,深邃无波。 谢逢殊愣了一会儿,才犹如大梦初醒,摸刀的手也放下了,绛尘随即跟着收回手。 他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蚩尤神像,只望着谢逢殊,沉声道:“走了。” 巫褚 3 第二天一早,谢逢殊是被窗外传来的嬉笑声吵醒的。 那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就在窗外,他翻身下床,掀开窗前的竹帘低头看去,正正和楼下几个小孩对视。 几个孩子本想偷偷来看一看这群奇怪的异乡人,估计没想到会被发现,顿时呆在了原地,仰头傻傻地望着谢逢殊。 谢逢殊冲着这群小猴子一笑,道了句:“早。” 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这一声招呼好像点醒这几个小东西,下一刻,几人立刻转身四散着跑开了,边跑还边呲哇乱叫,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一直自持玉树临风的凌衡仙君:“……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谢逢殊无言地收手出门,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放好了几份和昨夜一样的饼子,还没人动过。谢逢殊抄了一块咬着下楼,刚下楼梯几步,便见绛尘已经站在了竹楼外。 他背脊有些消瘦,却挺得很直,在晨光中有些隔世绝尘的意味,被朝阳一镀,又好像带了一点温柔。谢逢殊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仿佛想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么好看的和尚,居然没能飞升,可见诸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诚不我欺。 说得全天下好像都跟他一样看脸似的。 他忽地觉得自己现在叼着饼子的样子和对方一比,实在有些不得体,微微弓身想放轻自己的脚步,没想到下一脚就踩到了一块有些松动的竹板,发出响亮的“吱呀”声。 绛尘回过头,正巧瞧见谢逢殊举着个饼子僵在台阶上,不知该上该下。 才这么几天,谢逢殊感觉自己的老脸已经全在这个和尚面前丢干净了,见人已经转过身来,他只得装作无事发生,走到绛尘身边对着人一笑。 “早啊。” 朝日初升,巫褚族人已经开始陆续出门劳作。他们的田舍不多,只在房前屋后种着些作物,男子大多拿着弓箭或弯刀,大概是要出门打猎。 昨夜光线不好,谢逢殊又一路跟燕南搭着话,并未看到村落全貌。如今才发现村子里竹屋虽多,但错落有致,村落中间留了一块很大空地,一群孩子正在其中打闹,而这块空地正中央,立了一尊雕塑。 雕塑约有两人高,用山岩雕成,恰巧背对着谢逢殊和绛尘。谢逢殊昨夜并未看到这座石像,觉得有些新奇,扭头望着绛尘道:“要不要去看看?” 绛尘一顿,道:“长恣君还没下来。” 他的本意大概是问是否该等一等,没承想谢逢殊一听,笑嘻嘻地答:“那真是求之不得。” 绛尘看了他一眼,谢逢殊理直气壮地回视,最后还是绛尘率先移开了目光,往村中走去。 从竹屋走到石像前不过百十步距离,一路上都有人偷偷打量着绛尘和谢逢殊,绛尘目视前方,仿佛没看到。谢逢殊就更不在意了,偶尔有人盯着久了,他便转头对着那人弯眼一笑,倒让对方不好意思了。 两人就这么被围观着走了一路,到了村中央,谢逢殊终于看清了石像全貌。 那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披发赤足,头上有一对牛角,手持巨斧,面色凶恶,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巡视领地。谢逢殊站在石像下,恰巧跟石像对视,于是石像的凶煞气似乎全是冲着谢逢殊而来。 谢逢殊对上石像的脸,神色一怔。 路上他还有精神四处张望,现在却仿佛所有心神都被眼前的雕塑带走了,谢逢殊不自觉地敛去笑意,抬头看了许久,突然出声问:“这是谁?” 绛尘答:“应该是蚩尤。” 对了,绛尘来时说过巫褚一族信奉战神蚩尤。谢逢殊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叹道:“真奇怪。” 绛尘转头看他,低声问:“哪里奇怪?” “……我要是说了,你们估计会觉得我不清醒。”谢逢殊撇撇嘴,“尤其是那个嘲溪。” 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石像,最后还是在慑人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我居然觉得这神像的样子,有点熟悉,好像曾经见过。” 他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了,蚩尤身陨于数万年前,几乎是谢逢殊这辈仙君的老祖宗,想要见面除非谢逢殊再往前投胎几万年。他冲着绛尘一挑眉,自嘲道:“大概是我还没睡醒。” 绛尘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嘲笑,只是转头定定看着谢逢殊。谢逢殊不太习惯这样寂静的场面,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 谢逢殊转过头,嘲溪正抱着手站在他身后,见谢逢殊回头了,才开口道:“见过蚩尤?” 嘲溪一脸不屑:“你做梦呢?” “……”我说什么来着! 谢逢殊满脑子若有似无的疑虑顷刻间都散得干干净净,心道哪天一定找个机会把眼前这位长恣君套个麻袋揍一顿。 被这么一打岔,绛尘也将目光从谢逢殊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 “燕南过来了。” 谢逢殊和嘲溪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燕南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而来,朗如日月。在快接近三人时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声道:“你们醒了?” 谢逢殊问:“这是要出去?” 燕南笑起来时眼睛也跟着微弯,带着些少年稚气:“今天要出去打猎,村里余下的肉食不多了,何况你们来了,应该猎些大东西招待你们。” 谢逢殊猜他说的大东西大概是野猪之类的,感动之余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们吃什么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绛尘,又对着燕南补充道:“何况我们这还有个和尚。” 燕南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和尚是什么?” ……小兄弟,这让我怎么解释呢。 见绛尘没有要张口替自己的身份说两句的意思,谢逢殊只得含混道:“就是不能吃肉的人。” 燕南似解非解,却不再问了,道:“那我顺路去采些野果回来。” 大概在他心里,不能吃肉听起来就是很可怜的事,谢逢殊见燕南冲着绛尘安慰似道:“山里的野果也很好吃。” 啧,多朴实的孩子。 他们这三位,一妖一仙一佛修,吃与不吃实际上都没什么差别,但燕南一片热忱,实在没理由拒绝,谢逢殊只能冲着对方道了句:“多谢。” 燕南不在意地摆摆手:“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我们傍晚就回来,你们有什么事的话——” 燕南话语一停,对着不远处的孩子堆招了招手:“阿夏!” 一个女孩立刻起身朝这边跑过来,正是昨晚给他们送饼子的那位小姑娘。 她跑得很急,身上的银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到谢逢殊跟前时没稳住脚被地上的石子一绊,差点摔出去。 谢逢殊立刻想去扶,还没碰到人,身旁已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之前稳稳扶住了燕夏。 是绛尘。 他一言不发地扶住了对方的右肩,等人站稳后才放开。燕南立即蹲下/身,把自家妹子看了一圈,蹙着眉急切地问:“没事吧?”因为太着急,脱口而出的还是官话。 绛尘扶得及时,燕夏没什么事,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觉得在客人面前有些丢脸,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人。燕南检查了一遍见对方没事,松了口气,又皱着眉说了几句巫褚话,大概是在说燕夏不知道小心一些。 虽说是训人,但燕南的语气不凶,更像是碎碎念地絮叨,他抬手轻轻拍去阿夏身上的灰尘,又起身冲着三人笑道:“她叫阿夏,是我的妹妹,也会官话,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 燕南跨上马,抬头冲着山林大喊了句什么,随后,昨夜那只黑鹰如同离弦之箭而来,落在燕南肩头。随着这声呼喊,几十个巫褚族的男人也纵马而来,跟在燕南身后,为首的男人大笑着冲燕南说了句族语,燕南神色颇有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马上的众人都大笑起来。 一时间,几十匹骏马嘶鸣,夹杂着男子豪迈的大笑声一齐往山中奔去。 等人走远,绛尘道:“刚才那个人问燕南,这次能不能猎一只黑熊,燕南说当然可以。” 谢逢殊收回目光,笑道:“他们好像很尊重燕南。” “刚才有人叫燕南‘斯布’,是少族长的意思。” 那找人就方便多了。 谢逢殊脑子里这么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身,重新看向那座蚩尤石像。 手握巨斧,满面凶煞,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砍下自己的头颅。谢逢殊看得久了,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一股血腥气。 这感觉毫无由来,却让谢逢殊非常不舒服,甚至无端催生了他心中一点戾气。 这样的情绪对于平日里动都懒得动弹的谢逢殊来说极其陌生,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碰自己的封渊。 手刚触到刀柄,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腕间。 那只手指尖带着凉意,轻握住谢逢殊的手腕,与此同时,绛尘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谢逢殊。” 绛尘声线低沉,如寺内晨钟,瞬间把谢逢殊的思绪震得一干二净。谢逢殊转头看向绛尘,对方一双琥珀色的双瞳如同山间晨雾,深邃无波。 谢逢殊愣了一会儿,才犹如大梦初醒,摸刀的手也放下了,绛尘随即跟着收回手。 他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蚩尤神像,只望着谢逢殊,沉声道:“走了。” 巫褚 4 西南山中气候温润,虽是冬日,花草却开得很茂盛,谢逢殊咬着一片竹叶,盘坐在竹屋前草地上。 他现在又恢复成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的样子,看着面前一群泼猴在草地上跳山羊,一面回想自己刚才面对蚩尤石像时那股突如其来的杀意。 许是因为无明山云山雾海,隔绝天地尘世,谢逢殊在山上偷闲躲静几百年,从来没有过这样无缘无故的戾气,现在想来仍是一头雾水。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又百无聊赖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 刚才被绛尘握住的地方。 绛尘的力气不大,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碰到了谢逢殊腕间,也只有片刻的工夫,但他的指尖太凉了,以至于谢逢殊总感觉那股寒意至今还留在自己的手上。 谢逢殊觉得,绛尘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 谢逢殊回过头。嘲溪嫌外面人太多,回屋午睡去了;绛尘不知道去了哪。 子母鬼的死、巫褚木牌,如今再加上一个蚩尤石像,自下山以来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谢逢殊试图一点一点理清之间的联系,一道身影忽然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 谢逢殊抬头,燕夏手里捧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陶碗,递到谢逢殊面前。 “给我的?” 燕夏点点头,声音很小:“这里太热了。” 她官话说得不流利,似乎是怕谢逢殊听不懂,又抬手指了指太阳。谢逢殊接过水喝了一口,对着燕夏一挑眉,道:“好甜啊。” 其实不过是一碗清水,但他语气夸张,燕夏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嘴角两个梨涡。谢逢殊也笑了笑,指着不远处正在玩闹的其他小孩。 “不过去玩吗?” 燕夏也看了一眼,摇摇头:“哥哥说要照顾你们。” 这兄妹俩一片赤忱,生怕远方来的客人有一点闪失,谢逢殊忍不住失笑,无意间低头一扫,又看到了燕夏腰间系着的小木牌。 他拍了拍草地:“要坐会儿吗?” 燕夏犹豫了一下,在谢逢殊面前的草地上坐好,谢逢殊开口道:“你和你哥哥的官话都很好。” 燕夏不好意思地仰头,小声答:“阿娘教的。” “阿娘?” 燕夏点点头:“阿娘和你们一样,从山外面来。” 谢逢殊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阿娘不是族人?” “不是。阿爷说,阿娘是春天来的,阿爹出去打猎,在山里遇到了被黑熊扑伤的阿娘,阿爹射杀了黑熊,把阿娘带了回来。” 大抵就是一个异族男子和落难少女,类似话本里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燕夏说得很慢,谢逢殊听完,又问:“你的阿爹与阿娘呢?” “被山神带走了。” 燕夏仰着头,一张小脸在太阳底下白得几近透明。“我出生以后阿娘身体一直不好,阿爹去崖边采药,再也没回来,哥哥说阿爹是被山神带走了,那年冬天,阿娘也被山神带走了。” 谢逢殊一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午后的阳光有些晒,他坐直了身子替燕夏遮出一片荫蔽,温声道:“你有一个好哥哥。” 燕夏有些骄傲地仰起脸:“族里所有人都这么说——”她停了停,随即又低下头小声道:“除了巴音叔叔。” 巴音。 谢逢殊神色一动:“这个巴音叔叔是什么人?” 燕夏有些不解地看着谢逢殊:“就是叔叔啊,阿爹的弟弟,我的叔叔。” 她以为是自己不熟悉官话而说错了,怯生生地看着谢逢殊:“不对吗?” “对。”谢逢殊对着人安抚似的一笑,又问,“巴音叔叔现在在族里吗?” 燕夏犹豫了一下:“前天和阿爷吵了一架,好凶,进山打猎了,还没有回来。” 西南山多路险,进山打猎一两天不归是常见的事,谢逢殊顿了顿,问:“叔叔为什么不喜欢你哥哥,能告诉我吗?” 燕夏如实答:“好像是因为不喜欢阿娘,他常说山外的都不是好人,阿娘是外面来的妖怪——” 燕夏还没说完,想起来眼前这个大哥哥也是外面来的,顿时脸涨得通红,谢逢殊看出了她的窘迫,冲人毫无芥蒂地一笑。 燕夏低着头小声道:“我阿娘才不是妖怪,哥哥说,她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 说着,仿佛怕谢逢殊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最最漂亮,家里还有她的画像,是阿爹画的。”一副谢逢殊要是不相信,下一刻便能拉着人去看看的架势。 谢逢殊对着这个孩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认真回答:“嗯,你的阿娘一定很漂亮。” 燕夏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和燕南一样,一笑起来眼睛熠熠生辉,像是一只小鹿,谢逢殊摸摸她的头。 “去玩吧。” 燕夏看了一眼正在玩闹的小伙伴,最终还是点点头,起身朝着朋友们跑过去,谢逢殊在她后面耐心叮嘱:“跑慢点。” 等看着燕夏到了人群中,谢逢殊才转过头。他环顾了一圈,正打算回竹屋,恰巧看到了不远处竹林间一道白衣。 原来跑到那去了。 谢逢殊闲来无事,干脆冲林间一挥手,起身也往那边去。竹林中的绛尘收回目光,直到谢逢殊来到面前。 四下无人,谢逢殊直接开口道:“我知道巴音是谁了,是燕南和燕夏的叔叔,不过他们关系不好——啧,这段有点长,等回去再和你说。” “还有,按理说星罗命盘是仙器,如果它在这,我应该能察觉到它的气息,但在村里绕了这么久,我一点也没感觉到。” 他朝着绛尘无奈地耸耸肩:“难道子母鬼的死和罗盘没关系,我们来错地方了?” 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停下来才发觉面前的人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一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谢逢殊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问:“你有什么发现?” 绛尘点点头,蹲下/身翻开一块泥土。 泥土湿润,沾染在绛尘指尖,绛尘并不在意,取下一点泥土放到谢逢殊鼻尖。他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这么忽然靠近,谢逢殊下意识地后仰。 绛尘的手停在半空中,抬眼去看谢逢殊。谢逢殊莫名心虚,打着哈哈道:“我自己拿就好。” 说着便想去取绛尘手中的泥,绛尘却把手退回了一点。 在谢逢殊一脸迷惑之下,绛尘顿了顿,终于开口道:“脏。” “……”谢逢殊看着绛尘手上蹭到的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怕我把手弄脏?” 他对上绛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又觉得有些不可能。绛尘沉默片刻,道:“这泥土很奇怪。” 谢逢殊的注意力被重新拉了回来,也不再纠结,低头去闻绛尘手上的泥土。 他闻了片刻,也发现了不对。 湿润的泥土本该带着潮气和土腥味,但绛尘手上的土带着一股干燥刺鼻的气味,类似硫磺的味道。 像是焦土。 谢逢殊皱起眉抬头,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竹林。 焦土之上,生机盎然。 谢逢殊蹲身去拔脚下一棵刚冒出头的嫩竹。 估计是落地的时间不长,竹子刚及小腿,纤细非常。谢逢殊极具耐心,一点一点往下挖,越往下焦土的味道便越浓,半盏茶的工夫,谢逢殊终于挖到了竹子的底端。 空的。 无根无茎,一棵新竹只如同一根插在泥土里的棍子,却偏偏苍翠欲滴,竹叶鲜活地在风中摆动。 谢逢殊直起身转头看向绛尘:“……什么意思?” 绛尘也摇摇头。 谢逢殊想到一种可能,还没出声绛尘便仿佛猜到了,道:“没有鬼气,没有妖气,都是人。” 不错,谢逢殊是三人之中和巫褚族人接触得最多的,他也没有察觉到他们身上有一点邪祟,都是鲜活的人气。 “静观其变吧。”绛尘已经往山下走,“巴音现在在村中?” “没有,说是进山了。” 谢逢殊跟在绛尘身后:“他的木牌呢?” 绛尘从袖间拿出木牌递给谢逢殊。 木牌光洁如新,上面沾染的血污已经没有了,要是平常谢逢殊绝不会多想,可刚才的事还历历在目,电光石火之间,谢逢殊幡然醒悟:“你在山洞里不肯把牌子交给我,也是觉得脏?” 绛尘脚步一顿,谢逢殊满脸震惊等着对方回答,忽然之间,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绛尘抬目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回来了。” 巫褚 4 西南山中气候温润,虽是冬日,花草却开得很茂盛,谢逢殊咬着一片竹叶,盘坐在竹屋前草地上。 他现在又恢复成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的样子,看着面前一群泼猴在草地上跳山羊,一面回想自己刚才面对蚩尤石像时那股突如其来的杀意。 许是因为无明山云山雾海,隔绝天地尘世,谢逢殊在山上偷闲躲静几百年,从来没有过这样无缘无故的戾气,现在想来仍是一头雾水。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又百无聊赖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 刚才被绛尘握住的地方。 绛尘的力气不大,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碰到了谢逢殊腕间,也只有片刻的工夫,但他的指尖太凉了,以至于谢逢殊总感觉那股寒意至今还留在自己的手上。 谢逢殊觉得,绛尘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 谢逢殊回过头。嘲溪嫌外面人太多,回屋午睡去了;绛尘不知道去了哪。 子母鬼的死、巫褚木牌,如今再加上一个蚩尤石像,自下山以来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谢逢殊试图一点一点理清之间的联系,一道身影忽然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 谢逢殊抬头,燕夏手里捧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陶碗,递到谢逢殊面前。 “给我的?” 燕夏点点头,声音很小:“这里太热了。” 她官话说得不流利,似乎是怕谢逢殊听不懂,又抬手指了指太阳。谢逢殊接过水喝了一口,对着燕夏一挑眉,道:“好甜啊。” 其实不过是一碗清水,但他语气夸张,燕夏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嘴角两个梨涡。谢逢殊也笑了笑,指着不远处正在玩闹的其他小孩。 “不过去玩吗?” 燕夏也看了一眼,摇摇头:“哥哥说要照顾你们。” 这兄妹俩一片赤忱,生怕远方来的客人有一点闪失,谢逢殊忍不住失笑,无意间低头一扫,又看到了燕夏腰间系着的小木牌。 他拍了拍草地:“要坐会儿吗?” 燕夏犹豫了一下,在谢逢殊面前的草地上坐好,谢逢殊开口道:“你和你哥哥的官话都很好。” 燕夏不好意思地仰头,小声答:“阿娘教的。” “阿娘?” 燕夏点点头:“阿娘和你们一样,从山外面来。” 谢逢殊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阿娘不是族人?” “不是。阿爷说,阿娘是春天来的,阿爹出去打猎,在山里遇到了被黑熊扑伤的阿娘,阿爹射杀了黑熊,把阿娘带了回来。” 大抵就是一个异族男子和落难少女,类似话本里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燕夏说得很慢,谢逢殊听完,又问:“你的阿爹与阿娘呢?” “被山神带走了。” 燕夏仰着头,一张小脸在太阳底下白得几近透明。“我出生以后阿娘身体一直不好,阿爹去崖边采药,再也没回来,哥哥说阿爹是被山神带走了,那年冬天,阿娘也被山神带走了。” 谢逢殊一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午后的阳光有些晒,他坐直了身子替燕夏遮出一片荫蔽,温声道:“你有一个好哥哥。” 燕夏有些骄傲地仰起脸:“族里所有人都这么说——”她停了停,随即又低下头小声道:“除了巴音叔叔。” 巴音。 谢逢殊神色一动:“这个巴音叔叔是什么人?” 燕夏有些不解地看着谢逢殊:“就是叔叔啊,阿爹的弟弟,我的叔叔。” 她以为是自己不熟悉官话而说错了,怯生生地看着谢逢殊:“不对吗?” “对。”谢逢殊对着人安抚似的一笑,又问,“巴音叔叔现在在族里吗?” 燕夏犹豫了一下:“前天和阿爷吵了一架,好凶,进山打猎了,还没有回来。” 西南山多路险,进山打猎一两天不归是常见的事,谢逢殊顿了顿,问:“叔叔为什么不喜欢你哥哥,能告诉我吗?” 燕夏如实答:“好像是因为不喜欢阿娘,他常说山外的都不是好人,阿娘是外面来的妖怪——” 燕夏还没说完,想起来眼前这个大哥哥也是外面来的,顿时脸涨得通红,谢逢殊看出了她的窘迫,冲人毫无芥蒂地一笑。 燕夏低着头小声道:“我阿娘才不是妖怪,哥哥说,她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 说着,仿佛怕谢逢殊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最最漂亮,家里还有她的画像,是阿爹画的。”一副谢逢殊要是不相信,下一刻便能拉着人去看看的架势。 谢逢殊对着这个孩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认真回答:“嗯,你的阿娘一定很漂亮。” 燕夏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和燕南一样,一笑起来眼睛熠熠生辉,像是一只小鹿,谢逢殊摸摸她的头。 “去玩吧。” 燕夏看了一眼正在玩闹的小伙伴,最终还是点点头,起身朝着朋友们跑过去,谢逢殊在她后面耐心叮嘱:“跑慢点。” 等看着燕夏到了人群中,谢逢殊才转过头。他环顾了一圈,正打算回竹屋,恰巧看到了不远处竹林间一道白衣。 原来跑到那去了。 谢逢殊闲来无事,干脆冲林间一挥手,起身也往那边去。竹林中的绛尘收回目光,直到谢逢殊来到面前。 四下无人,谢逢殊直接开口道:“我知道巴音是谁了,是燕南和燕夏的叔叔,不过他们关系不好——啧,这段有点长,等回去再和你说。” “还有,按理说星罗命盘是仙器,如果它在这,我应该能察觉到它的气息,但在村里绕了这么久,我一点也没感觉到。” 他朝着绛尘无奈地耸耸肩:“难道子母鬼的死和罗盘没关系,我们来错地方了?” 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停下来才发觉面前的人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一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谢逢殊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问:“你有什么发现?” 绛尘点点头,蹲下/身翻开一块泥土。 泥土湿润,沾染在绛尘指尖,绛尘并不在意,取下一点泥土放到谢逢殊鼻尖。他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这么忽然靠近,谢逢殊下意识地后仰。 绛尘的手停在半空中,抬眼去看谢逢殊。谢逢殊莫名心虚,打着哈哈道:“我自己拿就好。” 说着便想去取绛尘手中的泥,绛尘却把手退回了一点。 在谢逢殊一脸迷惑之下,绛尘顿了顿,终于开口道:“脏。” “……”谢逢殊看着绛尘手上蹭到的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怕我把手弄脏?” 他对上绛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又觉得有些不可能。绛尘沉默片刻,道:“这泥土很奇怪。” 谢逢殊的注意力被重新拉了回来,也不再纠结,低头去闻绛尘手上的泥土。 他闻了片刻,也发现了不对。 湿润的泥土本该带着潮气和土腥味,但绛尘手上的土带着一股干燥刺鼻的气味,类似硫磺的味道。 像是焦土。 谢逢殊皱起眉抬头,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竹林。 焦土之上,生机盎然。 谢逢殊蹲身去拔脚下一棵刚冒出头的嫩竹。 估计是落地的时间不长,竹子刚及小腿,纤细非常。谢逢殊极具耐心,一点一点往下挖,越往下焦土的味道便越浓,半盏茶的工夫,谢逢殊终于挖到了竹子的底端。 空的。 无根无茎,一棵新竹只如同一根插在泥土里的棍子,却偏偏苍翠欲滴,竹叶鲜活地在风中摆动。 谢逢殊直起身转头看向绛尘:“……什么意思?” 绛尘也摇摇头。 谢逢殊想到一种可能,还没出声绛尘便仿佛猜到了,道:“没有鬼气,没有妖气,都是人。” 不错,谢逢殊是三人之中和巫褚族人接触得最多的,他也没有察觉到他们身上有一点邪祟,都是鲜活的人气。 “静观其变吧。”绛尘已经往山下走,“巴音现在在村中?” “没有,说是进山了。” 谢逢殊跟在绛尘身后:“他的木牌呢?” 绛尘从袖间拿出木牌递给谢逢殊。 木牌光洁如新,上面沾染的血污已经没有了,要是平常谢逢殊绝不会多想,可刚才的事还历历在目,电光石火之间,谢逢殊幡然醒悟:“你在山洞里不肯把牌子交给我,也是觉得脏?” 绛尘脚步一顿,谢逢殊满脸震惊等着对方回答,忽然之间,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绛尘抬目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回来了。” 巫褚 5 绛尘说完没过多久马队便进了村,比起早上刚出村时,领头的除了燕南又多了一个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和其他巫褚男子无异,身材壮硕,满面不耐。 谢逢殊记忆力极好,此人并没有在早晨的队伍里,他蓦然生出一股直觉——这人应该是燕南的那个便宜叔叔,巴音。 他们的马背上都负着野鹿山雉之类的猎物,看起来收获颇丰,而燕南马背上的由甚。村里剩下的男女都朝那边涌了过去,帮忙卸下东西。燕南在马上环顾一圈,见到这边的谢逢殊和绛尘,眼前一亮,立刻翻身下马朝这边跑过来。 他胸口的长命锁轻轻晃动着,银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燕南跑到两人面前,兴致勃勃地冲着谢逢殊大喊:“谢大哥,我猎到好多东西,整个马队最多。” 他转头看到旁边的绛尘,想起来对方是不吃肉的人,又冲着绛尘大声道:“我还给你摘了野果,好大一捧——还有一个哥哥呢?” 到底还是少年人,燕南脸上还是掩盖不住的骄傲,谢逢殊忍不住逗他:“睡觉呢。可有猎到黑熊?” 燕南的得意一下没了,垂头丧气的像是一只小狗:“没有。” 一旁的绛尘开口道:“巫褚男子什么时候单独猎一只猛兽,即视为成年。” 他看向燕南,问:“你几岁?” “十七。” 绛尘淡淡道:“那还早得很。” 绛尘的意思是燕南年岁还小,但燕南以为对方在说他离自己猎熊还早得很。他有些不服气地看着绛尘,语气无比认真:“我可以猎一只黑熊,我的箭很准,刀法也很好,今天是因为我没有遇到黑熊,不然我一定可以。” 少年的意气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心中有长风,足下踏万里,便可以睥睨天地,劈风斩海无所畏惧。 绛尘并未解释,只看着燕南道了一句“抱歉”。 燕南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对了,阿夏呢?” 燕南转身去找自己的妹妹,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冲着谢逢殊和绛尘大声道:“今晚族里要庆祝丰收,你们一起来玩吗?” 谢逢殊干脆地点点头,看着燕南朝着不远处的燕夏跑过去,蹲下/身替对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又从袖中取出一把野果放在燕夏手里。 他不知说了什么,把燕夏逗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好像全天下最平凡的一对兄妹。 天刚擦黑,村落中央的篝火已经燃了起来。 火上烤着今天燕南他们猎来的野鹿,巫褚的女人们坐在一堆唱歌。她们的调子拖得很长,清清亮亮的,却又极具穿透力,仿佛传入了群山夜色之中。谢逢殊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只觉得好听得很。男人聚在一起喝酒,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中间穿插着孩子的笑闹与尖叫声。 处处是鲜活的人气。 嘲溪和谢逢殊的位子前放了烤好的鹿肉,是最好的鹿颈,绛尘的面前用芭蕉叶放了一大捧各类的山果,还有刚烙好的、散发着热气的饼子。 毫无例外的是,三人面前都有一大碗酒。 绛尘当然没有喝,谢逢殊尝了一口,是米酒,带着微微的酸甜,并不辛辣,他不喜欢鹿肉,边喝酒边去摸绛尘那边的果子吃。 嘲溪也看见了,一脸鄙夷,谢逢殊假装没看见,绛尘倒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果子往谢逢殊那边拨了拨。 嘲溪脸上的鄙夷便更深了。 大概是他看起来比另外两个“外乡人”更和气一些,有男人率先过来给他敬酒,谢逢殊万分豪放地仰头干了,对方估计也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拍着谢逢殊肩膀大笑着说了句族语,看起来是在赞扬他。 有人开了头,不一会儿,男男女女都朝谢逢殊这边过来。 谢逢殊喝了几碗,脸颊便发起热来,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火,他用手撑地,仰头看着巫褚族人围着篝火跳舞。 比起他们的歌,巫褚人的舞蹈更热烈奔放,衣裙围着烈火纷飞,舞步有力,好像大地都微微震颤起来。 谢逢殊看了一会儿,正想转头和绛尘说话,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一道视线传来。 谢逢殊立刻转过头,一个坐在远处的巫褚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面色不善,似乎极端厌恶几人。 是巴音。 对上了谢逢殊的目光,巴音起身朝着三人走过来。三人一齐起身,待人到了面前,谢逢殊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先对对方坦然一笑。 可惜巴音并不领情,他冷眼打量了三人一遍,道:“为什么来?” 他说的是官话,但非常生硬,又带着冷意,谢逢殊耸耸肩,道:“迷路了。” 巴音并不相信的样子,冷声道:“这里不欢迎外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扶着腰间的弯刀,仿佛就等着谢逢殊他们有异动,便可以立刻拔刀。但谢逢殊他们还没说话,一道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他们是我的朋友。” 几人一起转过头,巴音的面色很难看,脖颈间青筋暴起,燕南却毫不畏惧地看着巴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是我带进来的,就是我的朋友,我欢迎他们。” 巴音冷冷地笑了:“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子,懦弱无能又容易被骗,这样的人当不了族长,保护不了巫褚。” 燕南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巴音这么说话。他不满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但眼前的人是长辈,所以燕南只是站直了身子,抬眼认真地看着巴音。 他于夜风之中朗声道:“我父亲是我心里最好的族长,最厉害的猎人,他能保护巫褚,我也可以,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拔刀。” 他们此处的争执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一位老者从人群中出来,冲着巴音大声呵斥了一句。 巴音转头凶狠地瞪了一眼对方,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离开。 除了刚开始那句朋友,他们之后的对话用的都是族语。谢逢殊听不懂,见人走了,也知道这场争论结束了。 但此刻所有人的庆贺都已经停了下来,火光之中气氛尴尬,谢逢殊清咳一声,冲着燕南道:“夜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等三人走远了些,谢逢殊才开口道:“都闻到了吧,那个巴音身上。” 三人对望一眼,绛尘和嘲溪都轻点了点头。 “原来不是我喝醉了。”谢逢殊长叹一口气。 “好大的魔气。” 嘲溪拧着眉道:“所以子母鬼真的是他杀的?” “就出去了三天,于东隅和西南跑了个来回,还杀了个子母鬼。” 谢逢殊一摊手:“成了仙都没这速度。” 嘲溪乜斜着看了一眼谢逢殊:“看出来了。” 谢逢殊:“……”这人怎么这么烦? 眼看两人又要斗嘴,绛尘忽然看向谢逢殊身后。 燕南站在不远处,见几人看过来了,上前两步歉然开口:“对不住。” 谢逢殊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又不是你的错。” 燕南有些执拗地答:“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应该照顾好你们。” 他似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抬头道:“你们还要喝酒吗?” 这似乎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赔罪方式,谢逢殊忍不住笑着问:“你能喝酒吗?” 燕南又开始不服气了,涨红脸道:“我已经可以自己猎黑熊了!”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酒被收在阁楼上,我不能进去。” 他刚才没想到这茬,现在突然觉得在几人面前丢了脸,谢逢殊看着他的样子,突然道:“没关系,阁楼有窗子吧?” 见燕南猛然抬头,谢逢殊冲对方轻轻一挑眉:“我们偷偷进去,你爬楼,我接酒。” 他顿了顿,又道:“还缺人望风。” 谢逢殊说完,燕南一愣,随后两人一起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人。 绛尘坦然地和他们对视,面色淡然,谢逢殊摸摸鼻子率先移开了眼,两人的目光又一齐落在了嘲溪身上。 “……”嘲溪忍无可忍,“你们有病啊!我才不去!” 巫褚 5 绛尘说完没过多久马队便进了村,比起早上刚出村时,领头的除了燕南又多了一个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和其他巫褚男子无异,身材壮硕,满面不耐。 谢逢殊记忆力极好,此人并没有在早晨的队伍里,他蓦然生出一股直觉——这人应该是燕南的那个便宜叔叔,巴音。 他们的马背上都负着野鹿山雉之类的猎物,看起来收获颇丰,而燕南马背上的由甚。村里剩下的男女都朝那边涌了过去,帮忙卸下东西。燕南在马上环顾一圈,见到这边的谢逢殊和绛尘,眼前一亮,立刻翻身下马朝这边跑过来。 他胸口的长命锁轻轻晃动着,银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燕南跑到两人面前,兴致勃勃地冲着谢逢殊大喊:“谢大哥,我猎到好多东西,整个马队最多。” 他转头看到旁边的绛尘,想起来对方是不吃肉的人,又冲着绛尘大声道:“我还给你摘了野果,好大一捧——还有一个哥哥呢?” 到底还是少年人,燕南脸上还是掩盖不住的骄傲,谢逢殊忍不住逗他:“睡觉呢。可有猎到黑熊?” 燕南的得意一下没了,垂头丧气的像是一只小狗:“没有。” 一旁的绛尘开口道:“巫褚男子什么时候单独猎一只猛兽,即视为成年。” 他看向燕南,问:“你几岁?” “十七。” 绛尘淡淡道:“那还早得很。” 绛尘的意思是燕南年岁还小,但燕南以为对方在说他离自己猎熊还早得很。他有些不服气地看着绛尘,语气无比认真:“我可以猎一只黑熊,我的箭很准,刀法也很好,今天是因为我没有遇到黑熊,不然我一定可以。” 少年的意气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心中有长风,足下踏万里,便可以睥睨天地,劈风斩海无所畏惧。 绛尘并未解释,只看着燕南道了一句“抱歉”。 燕南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对了,阿夏呢?” 燕南转身去找自己的妹妹,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冲着谢逢殊和绛尘大声道:“今晚族里要庆祝丰收,你们一起来玩吗?” 谢逢殊干脆地点点头,看着燕南朝着不远处的燕夏跑过去,蹲下/身替对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又从袖中取出一把野果放在燕夏手里。 他不知说了什么,把燕夏逗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好像全天下最平凡的一对兄妹。 天刚擦黑,村落中央的篝火已经燃了起来。 火上烤着今天燕南他们猎来的野鹿,巫褚的女人们坐在一堆唱歌。她们的调子拖得很长,清清亮亮的,却又极具穿透力,仿佛传入了群山夜色之中。谢逢殊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只觉得好听得很。男人聚在一起喝酒,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中间穿插着孩子的笑闹与尖叫声。 处处是鲜活的人气。 嘲溪和谢逢殊的位子前放了烤好的鹿肉,是最好的鹿颈,绛尘的面前用芭蕉叶放了一大捧各类的山果,还有刚烙好的、散发着热气的饼子。 毫无例外的是,三人面前都有一大碗酒。 绛尘当然没有喝,谢逢殊尝了一口,是米酒,带着微微的酸甜,并不辛辣,他不喜欢鹿肉,边喝酒边去摸绛尘那边的果子吃。 嘲溪也看见了,一脸鄙夷,谢逢殊假装没看见,绛尘倒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果子往谢逢殊那边拨了拨。 嘲溪脸上的鄙夷便更深了。 大概是他看起来比另外两个“外乡人”更和气一些,有男人率先过来给他敬酒,谢逢殊万分豪放地仰头干了,对方估计也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拍着谢逢殊肩膀大笑着说了句族语,看起来是在赞扬他。 有人开了头,不一会儿,男男女女都朝谢逢殊这边过来。 谢逢殊喝了几碗,脸颊便发起热来,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火,他用手撑地,仰头看着巫褚族人围着篝火跳舞。 比起他们的歌,巫褚人的舞蹈更热烈奔放,衣裙围着烈火纷飞,舞步有力,好像大地都微微震颤起来。 谢逢殊看了一会儿,正想转头和绛尘说话,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一道视线传来。 谢逢殊立刻转过头,一个坐在远处的巫褚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面色不善,似乎极端厌恶几人。 是巴音。 对上了谢逢殊的目光,巴音起身朝着三人走过来。三人一齐起身,待人到了面前,谢逢殊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先对对方坦然一笑。 可惜巴音并不领情,他冷眼打量了三人一遍,道:“为什么来?” 他说的是官话,但非常生硬,又带着冷意,谢逢殊耸耸肩,道:“迷路了。” 巴音并不相信的样子,冷声道:“这里不欢迎外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扶着腰间的弯刀,仿佛就等着谢逢殊他们有异动,便可以立刻拔刀。但谢逢殊他们还没说话,一道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他们是我的朋友。” 几人一起转过头,巴音的面色很难看,脖颈间青筋暴起,燕南却毫不畏惧地看着巴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是我带进来的,就是我的朋友,我欢迎他们。” 巴音冷冷地笑了:“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子,懦弱无能又容易被骗,这样的人当不了族长,保护不了巫褚。” 燕南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巴音这么说话。他不满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但眼前的人是长辈,所以燕南只是站直了身子,抬眼认真地看着巴音。 他于夜风之中朗声道:“我父亲是我心里最好的族长,最厉害的猎人,他能保护巫褚,我也可以,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拔刀。” 他们此处的争执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一位老者从人群中出来,冲着巴音大声呵斥了一句。 巴音转头凶狠地瞪了一眼对方,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离开。 除了刚开始那句朋友,他们之后的对话用的都是族语。谢逢殊听不懂,见人走了,也知道这场争论结束了。 但此刻所有人的庆贺都已经停了下来,火光之中气氛尴尬,谢逢殊清咳一声,冲着燕南道:“夜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等三人走远了些,谢逢殊才开口道:“都闻到了吧,那个巴音身上。” 三人对望一眼,绛尘和嘲溪都轻点了点头。 “原来不是我喝醉了。”谢逢殊长叹一口气。 “好大的魔气。” 嘲溪拧着眉道:“所以子母鬼真的是他杀的?” “就出去了三天,于东隅和西南跑了个来回,还杀了个子母鬼。” 谢逢殊一摊手:“成了仙都没这速度。” 嘲溪乜斜着看了一眼谢逢殊:“看出来了。” 谢逢殊:“……”这人怎么这么烦? 眼看两人又要斗嘴,绛尘忽然看向谢逢殊身后。 燕南站在不远处,见几人看过来了,上前两步歉然开口:“对不住。” 谢逢殊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又不是你的错。” 燕南有些执拗地答:“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应该照顾好你们。” 他似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抬头道:“你们还要喝酒吗?” 这似乎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赔罪方式,谢逢殊忍不住笑着问:“你能喝酒吗?” 燕南又开始不服气了,涨红脸道:“我已经可以自己猎黑熊了!”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酒被收在阁楼上,我不能进去。” 他刚才没想到这茬,现在突然觉得在几人面前丢了脸,谢逢殊看着他的样子,突然道:“没关系,阁楼有窗子吧?” 见燕南猛然抬头,谢逢殊冲对方轻轻一挑眉:“我们偷偷进去,你爬楼,我接酒。” 他顿了顿,又道:“还缺人望风。” 谢逢殊说完,燕南一愣,随后两人一起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人。 绛尘坦然地和他们对视,面色淡然,谢逢殊摸摸鼻子率先移开了眼,两人的目光又一齐落在了嘲溪身上。 “……”嘲溪忍无可忍,“你们有病啊!我才不去!” 11.巫褚 6 “拿到没有?” “没、没有……” 燕南已经推开了阁楼的竹窗,此时半趴在窗沿上进退两难,回过头一脸纠结地看向谢逢殊:“谢大哥,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啧,好孩子。 谢逢殊叹了口气,要是没燕南,谢逢殊还能施个诀拿酒,但现在他不好暴露身份,只得和对方一样纵身一跃,三两下爬上窗沿。 好歹也是拿人家东西,谢逢殊颇有些心虚地四处张望了一眼,又冲着底下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过来吗?” 楼下一片寂静,谢逢殊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啊?” 半晌之后,嘲溪的声音才闷闷从夜色里传了过来,语气里全是不耐烦:“没有!” 没有就好。谢逢殊悄无声息地翻身进了阁楼,拎了一坛酒递给燕南,自己也拎了一坛,让燕南先下去了再单手攀在窗沿上慢慢往下爬。 他心道:自己堂堂一个天界的仙君,半夜里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妖怪偷酒喝,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大概没法在天界立足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看着小孩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加上谢逢殊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算不上好,容易在酒劲上头之后干出点出乎意料的事来。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谢逢殊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爬,冷不防底下的燕南突然惊呼了一句:“有人来了!” 谢逢殊本来就在走神,闻言做贼心虚,顿时手上一滑,一个后仰直接从楼上摔了下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逢殊脑子里只剩这句话,仓促之间,他只能在快落地的时候出于惯性伸手垂死扑腾了一下,想要抓住些什么,保住自己凌衡仙君的一世英名——起码不要摔得太难看。 他抓住了一截素白的衣襟。 有人在楼下接住了他。 说接住也不太合适,就谢逢殊摔下来的那个狼狈样,更像是自己急中出错,撞到了对方的怀里。而对方只是刚好一伸手,搭住了谢逢殊的腰间,帮忙扶住了他。 谢逢殊抬头,果不其然,绛尘眉间轻拧,低头与谢逢殊对视,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看起来居然有些无奈。 他们离得太近了,谢逢殊的眼睫差点蹭到绛尘的鼻尖。他退后几步,一晃眼再看,哦,看错了,人家面上根本就没表情,倒是旁边的嘲溪皱着眉,一脸烦躁。 “怎么能这么蠢?” ……从今日起,这个天杀的长恣君便后来居上,取代符光君裴钰成为本仙君最讨厌的人了。 燕南肩上多了一只鹰隼,正东张西望,似乎不明白大半夜这群人在搞什么名堂。燕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谢逢殊:“对不起啊谢大哥,是灼雪飞过来了,我还以为是人。” 谢逢殊无言地和他肩上那只傻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无力地摆摆手。 反正自己在绛尘面前丢了好几次脸,一来二去,不在乎再多丢几次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篝火燃尽,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灯,为了不惊扰他人,他们干脆坐在了燕南家竹楼的屋顶上。 夜色如水,天高地阔,山野苍茫之间万物沉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啼声乘着晚风远远传过来。 燕南第一次喝酒,他先用舌头试着舔了舔碗里的酒,皱起眉头道:“有点辣——还有点甜。” 谢逢殊笑着喝了一大口,把碗放到一旁。 他酒量并不好,幸而巫褚的酒不是烈酒,反而多了几分清甜。绛尘依旧不喝酒,嘲溪虽然一副嫌弃的样子,却还是将酒碗接了过来。 燕南刚开始还跟小狗似的一点一点尝,后面也跟谢逢殊一样仰着头喝,俯仰之间,胸口的长命锁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巫褚应该是没有长命锁这种东西的——至少全族好像只有燕南胸口挂着一个,但它又有巫褚崇尚银器的特性,花纹古朴神秘。 见谢逢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长命锁上,燕南低下头看了一眼,又笑起来:“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她说,这在他们那里是长命百岁的意思。” 他停了停,又道:“本来燕夏也该有一个,但是后来阿娘不在了。” 到底是第一次喝酒,夜风之中,燕南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糊了。 “我的鹰叫灼雪,因为阿娘说过她最喜欢雪,但我还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巫褚从来不下雪。 “今天叔叔冲你们发火,其实是不喜欢我,我又不傻。” 燕南撇撇嘴,往后一仰睡在了屋顶上,嘴上还说个不停:“叔叔想当族长,我知道,他想当的话那就他来当好了。” 谢逢殊没想到燕南喝醉了居然是个话唠,偏头听对方喋喋不休。 燕南躺在屋顶仰头看着天空,西南夜里天色如墨,万星低垂。他头一次喝酒,脸颊已经有些泛红,眼睛却依旧很清亮,倒映着无尽的星河。 “阿娘曾经说过,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有大雪如席千年不化,有茫茫深海无边无际。还有外面的人,他们不住在山里,住在石头砌成的都城——你们是从都城来的吗,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逢殊手揣在袖子里,老老实实回答:“巧了,我们也住在山里。” 绛尘和嘲溪:“……” 燕南笑得眼角一弯,不在意地转过头,在寂寂星光里重新开口:“没关系,我已年满十七,等猎到黑熊的时候便成了年。到那时,我要带上阿夏出山去,亲自去看看阿娘说过的冬雪深海,皇城古都。” “不管去哪里都好,等成年,我就是个男人了,会照顾好燕夏,直到她长大,遇见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也要喜欢她。” 他皱皱眉,似乎有些不高兴,却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要比阿爹阿娘,比我还要喜欢阿夏,全天下,只喜欢她。” 他语气坚定,带着这个年岁该有的傲气,又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谢逢殊笑着打趣:“你这样,全天下大概没人配得上阿夏。” 燕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我就一直照顾她。” 旁边的嘲溪突然笑了笑。 他笑声很低,稍纵即逝,又低声开口:“我师姐也这么说。” 他声线是一路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音:“老担心师弟被人骗,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总以为自己要一辈子照顾他们,所以天天抱怨自己嫁不出去了。” 半副面具遮掩之下,谢逢殊看不清嘲溪的神色,只看到对方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嘴角有一点微微的笑意。 谢逢殊不知为何,直觉不想出声。偏偏燕南探过头好奇地看向嘲溪。 “那她后来嫁出去了吗?” 嘲溪嘴角的幅度忽地不见了,他重新抬起头,仰头喝完手中的酒,把碗往身旁一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没有。”嘲溪的声音冷硬,“后来她死了。” 燕南的好奇神色被震惊取代,连忙说了声“对不起”。 半晌后嘲溪才出声答:“没关系,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快不记得了。” 谢逢殊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心也跟着一沉,于沉沉夜色之中看了嘲溪许久。 他想说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转头看向眼前还有些歉疚的燕南,安抚似的冲人一笑,忽然问:“你明日还要去猎熊吗?” 燕南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谢逢殊,谢逢殊把碗中最后一口酒饮尽,于星光之下对着燕南一笑。 “你不是刀法好吗?我把我的刀借你,明日不成就后日,后日不成再下一日,总有一天会猎到的。” 燕南眼前一亮,翻身坐起:“你的刀?” 谢逢殊干脆把腰间的长刀解下来扔给燕南。 “这把刀叫封渊,是我随身所携。” 燕南小心地抽刀出鞘,雪白的刀刃薄如蝉翼,在星光之下发出清冷的光,此刻一旁的绛尘和嘲溪也转过头,看向燕南手中的长刀。 “一直跟着你吗?”燕南看着谢逢殊,好奇地问,“那是从哪里来的?” 谢逢殊一愣,如实答:“不知道,自从——” 他本想说自从飞升起这把刀就跟着他,停了片刻后耸肩答:“反正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 燕南干脆站起身试刀,如水夜色之下,少年长刀于手,身姿挺拔,虽一身异族装束,看起来却又带了几分落拓的侠气。 可惜少侠喝了酒,脚步不稳,差点一头从屋顶栽下去,被一旁的嘲溪地拽回原位。 燕南乖乖地坐在屋顶不敢动了,他看到刀背上刻的梵文,问:“这是什么,是画吗?” “是一种文字。” “那它写的是什么意思?” 谢逢殊一摊手:“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燕南重新把刀插入刀鞘还给谢逢殊,“这是不是你的刀啊?” 嘿,谢逢殊气笑了:“一直在我身上,怎么就不是我的刀了?” 燕南刚才还不觉得醉,刚才试刀时动作大了些,连着脑子也有些晕了,还强撑着眼皮看着谢逢殊:“那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谢逢殊也奇怪。从他飞升起,这把刀便一直在他身边,他不知道来历,只知道自己前世是天地间一股精魂,甚至连形都没有,在大千世界四处游荡,最后在南溟飞升。 可是如果生来就是精魂,怎么会有随身的兵刃? 谢逢殊原来想过,但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便懒得想了——有刀他就拿着呗,反正还挺顺手。 他看着眼皮打架的燕南,无奈地开口:“我知道你快睡着了——快回房。” 燕南听话地站起身,他已经快睡着了,还好乖得很,任由几人拎着他下楼,再扔到床上。 等收拾好小屁孩,三人一齐返回竹楼。 天地俱静,一路上三人都未说话。待上了楼,嘲溪和绛尘先各自推门进房,谢逢殊酒意已经上来了,先停在了自己门口的走廊里,想吹一吹风。 见状,已经准备进屋的绛尘回头看了他一眼。谢逢殊一怔,连忙挥手示意自己无事,还不甚清醒地开口邀约:“要一起站一会儿吗?” 片刻之后,绛尘没有答话,只收回目光进了屋。 ……这和尚脾气也太奇怪了点。 谢逢殊有些莫名地收回目光。凉夜之中,他想着刚才在屋顶上,嘲溪说的话。 不知为何,他很想问问嘲溪昔日那位师姐的事——姓甚名谁、多少年岁,以及,怎么死的。 但一路上都没问出口。 随意探听别人的过往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特别关乎已逝之人,于亡者不敬。 等脸上的热度降了下来,谢逢殊才长舒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无光,一片漆黑,谢逢殊懒得再点灯,关上门凭直觉往床榻走。 他刚走出一步,便又停住了。 虽然有了醉意,但谢逢殊还没有迟钝到什么都察觉不出来的程度。 他的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11.巫褚 6 “拿到没有?” “没、没有……” 燕南已经推开了阁楼的竹窗,此时半趴在窗沿上进退两难,回过头一脸纠结地看向谢逢殊:“谢大哥,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啧,好孩子。 谢逢殊叹了口气,要是没燕南,谢逢殊还能施个诀拿酒,但现在他不好暴露身份,只得和对方一样纵身一跃,三两下爬上窗沿。 好歹也是拿人家东西,谢逢殊颇有些心虚地四处张望了一眼,又冲着底下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过来吗?” 楼下一片寂静,谢逢殊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啊?” 半晌之后,嘲溪的声音才闷闷从夜色里传了过来,语气里全是不耐烦:“没有!” 没有就好。谢逢殊悄无声息地翻身进了阁楼,拎了一坛酒递给燕南,自己也拎了一坛,让燕南先下去了再单手攀在窗沿上慢慢往下爬。 他心道:自己堂堂一个天界的仙君,半夜里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妖怪偷酒喝,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大概没法在天界立足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看着小孩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加上谢逢殊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算不上好,容易在酒劲上头之后干出点出乎意料的事来。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谢逢殊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爬,冷不防底下的燕南突然惊呼了一句:“有人来了!” 谢逢殊本来就在走神,闻言做贼心虚,顿时手上一滑,一个后仰直接从楼上摔了下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逢殊脑子里只剩这句话,仓促之间,他只能在快落地的时候出于惯性伸手垂死扑腾了一下,想要抓住些什么,保住自己凌衡仙君的一世英名——起码不要摔得太难看。 他抓住了一截素白的衣襟。 有人在楼下接住了他。 说接住也不太合适,就谢逢殊摔下来的那个狼狈样,更像是自己急中出错,撞到了对方的怀里。而对方只是刚好一伸手,搭住了谢逢殊的腰间,帮忙扶住了他。 谢逢殊抬头,果不其然,绛尘眉间轻拧,低头与谢逢殊对视,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看起来居然有些无奈。 他们离得太近了,谢逢殊的眼睫差点蹭到绛尘的鼻尖。他退后几步,一晃眼再看,哦,看错了,人家面上根本就没表情,倒是旁边的嘲溪皱着眉,一脸烦躁。 “怎么能这么蠢?” ……从今日起,这个天杀的长恣君便后来居上,取代符光君裴钰成为本仙君最讨厌的人了。 燕南肩上多了一只鹰隼,正东张西望,似乎不明白大半夜这群人在搞什么名堂。燕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谢逢殊:“对不起啊谢大哥,是灼雪飞过来了,我还以为是人。” 谢逢殊无言地和他肩上那只傻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无力地摆摆手。 反正自己在绛尘面前丢了好几次脸,一来二去,不在乎再多丢几次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篝火燃尽,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灯,为了不惊扰他人,他们干脆坐在了燕南家竹楼的屋顶上。 夜色如水,天高地阔,山野苍茫之间万物沉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啼声乘着晚风远远传过来。 燕南第一次喝酒,他先用舌头试着舔了舔碗里的酒,皱起眉头道:“有点辣——还有点甜。” 谢逢殊笑着喝了一大口,把碗放到一旁。 他酒量并不好,幸而巫褚的酒不是烈酒,反而多了几分清甜。绛尘依旧不喝酒,嘲溪虽然一副嫌弃的样子,却还是将酒碗接了过来。 燕南刚开始还跟小狗似的一点一点尝,后面也跟谢逢殊一样仰着头喝,俯仰之间,胸口的长命锁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巫褚应该是没有长命锁这种东西的——至少全族好像只有燕南胸口挂着一个,但它又有巫褚崇尚银器的特性,花纹古朴神秘。 见谢逢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长命锁上,燕南低下头看了一眼,又笑起来:“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她说,这在他们那里是长命百岁的意思。” 他停了停,又道:“本来燕夏也该有一个,但是后来阿娘不在了。” 到底是第一次喝酒,夜风之中,燕南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糊了。 “我的鹰叫灼雪,因为阿娘说过她最喜欢雪,但我还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巫褚从来不下雪。 “今天叔叔冲你们发火,其实是不喜欢我,我又不傻。” 燕南撇撇嘴,往后一仰睡在了屋顶上,嘴上还说个不停:“叔叔想当族长,我知道,他想当的话那就他来当好了。” 谢逢殊没想到燕南喝醉了居然是个话唠,偏头听对方喋喋不休。 燕南躺在屋顶仰头看着天空,西南夜里天色如墨,万星低垂。他头一次喝酒,脸颊已经有些泛红,眼睛却依旧很清亮,倒映着无尽的星河。 “阿娘曾经说过,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有大雪如席千年不化,有茫茫深海无边无际。还有外面的人,他们不住在山里,住在石头砌成的都城——你们是从都城来的吗,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逢殊手揣在袖子里,老老实实回答:“巧了,我们也住在山里。” 绛尘和嘲溪:“……” 燕南笑得眼角一弯,不在意地转过头,在寂寂星光里重新开口:“没关系,我已年满十七,等猎到黑熊的时候便成了年。到那时,我要带上阿夏出山去,亲自去看看阿娘说过的冬雪深海,皇城古都。” “不管去哪里都好,等成年,我就是个男人了,会照顾好燕夏,直到她长大,遇见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也要喜欢她。” 他皱皱眉,似乎有些不高兴,却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要比阿爹阿娘,比我还要喜欢阿夏,全天下,只喜欢她。” 他语气坚定,带着这个年岁该有的傲气,又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谢逢殊笑着打趣:“你这样,全天下大概没人配得上阿夏。” 燕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我就一直照顾她。” 旁边的嘲溪突然笑了笑。 他笑声很低,稍纵即逝,又低声开口:“我师姐也这么说。” 他声线是一路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音:“老担心师弟被人骗,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总以为自己要一辈子照顾他们,所以天天抱怨自己嫁不出去了。” 半副面具遮掩之下,谢逢殊看不清嘲溪的神色,只看到对方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嘴角有一点微微的笑意。 谢逢殊不知为何,直觉不想出声。偏偏燕南探过头好奇地看向嘲溪。 “那她后来嫁出去了吗?” 嘲溪嘴角的幅度忽地不见了,他重新抬起头,仰头喝完手中的酒,把碗往身旁一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没有。”嘲溪的声音冷硬,“后来她死了。” 燕南的好奇神色被震惊取代,连忙说了声“对不起”。 半晌后嘲溪才出声答:“没关系,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快不记得了。” 谢逢殊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心也跟着一沉,于沉沉夜色之中看了嘲溪许久。 他想说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转头看向眼前还有些歉疚的燕南,安抚似的冲人一笑,忽然问:“你明日还要去猎熊吗?” 燕南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谢逢殊,谢逢殊把碗中最后一口酒饮尽,于星光之下对着燕南一笑。 “你不是刀法好吗?我把我的刀借你,明日不成就后日,后日不成再下一日,总有一天会猎到的。” 燕南眼前一亮,翻身坐起:“你的刀?” 谢逢殊干脆把腰间的长刀解下来扔给燕南。 “这把刀叫封渊,是我随身所携。” 燕南小心地抽刀出鞘,雪白的刀刃薄如蝉翼,在星光之下发出清冷的光,此刻一旁的绛尘和嘲溪也转过头,看向燕南手中的长刀。 “一直跟着你吗?”燕南看着谢逢殊,好奇地问,“那是从哪里来的?” 谢逢殊一愣,如实答:“不知道,自从——” 他本想说自从飞升起这把刀就跟着他,停了片刻后耸肩答:“反正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 燕南干脆站起身试刀,如水夜色之下,少年长刀于手,身姿挺拔,虽一身异族装束,看起来却又带了几分落拓的侠气。 可惜少侠喝了酒,脚步不稳,差点一头从屋顶栽下去,被一旁的嘲溪地拽回原位。 燕南乖乖地坐在屋顶不敢动了,他看到刀背上刻的梵文,问:“这是什么,是画吗?” “是一种文字。” “那它写的是什么意思?” 谢逢殊一摊手:“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燕南重新把刀插入刀鞘还给谢逢殊,“这是不是你的刀啊?” 嘿,谢逢殊气笑了:“一直在我身上,怎么就不是我的刀了?” 燕南刚才还不觉得醉,刚才试刀时动作大了些,连着脑子也有些晕了,还强撑着眼皮看着谢逢殊:“那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谢逢殊也奇怪。从他飞升起,这把刀便一直在他身边,他不知道来历,只知道自己前世是天地间一股精魂,甚至连形都没有,在大千世界四处游荡,最后在南溟飞升。 可是如果生来就是精魂,怎么会有随身的兵刃? 谢逢殊原来想过,但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便懒得想了——有刀他就拿着呗,反正还挺顺手。 他看着眼皮打架的燕南,无奈地开口:“我知道你快睡着了——快回房。” 燕南听话地站起身,他已经快睡着了,还好乖得很,任由几人拎着他下楼,再扔到床上。 等收拾好小屁孩,三人一齐返回竹楼。 天地俱静,一路上三人都未说话。待上了楼,嘲溪和绛尘先各自推门进房,谢逢殊酒意已经上来了,先停在了自己门口的走廊里,想吹一吹风。 见状,已经准备进屋的绛尘回头看了他一眼。谢逢殊一怔,连忙挥手示意自己无事,还不甚清醒地开口邀约:“要一起站一会儿吗?” 片刻之后,绛尘没有答话,只收回目光进了屋。 ……这和尚脾气也太奇怪了点。 谢逢殊有些莫名地收回目光。凉夜之中,他想着刚才在屋顶上,嘲溪说的话。 不知为何,他很想问问嘲溪昔日那位师姐的事——姓甚名谁、多少年岁,以及,怎么死的。 但一路上都没问出口。 随意探听别人的过往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特别关乎已逝之人,于亡者不敬。 等脸上的热度降了下来,谢逢殊才长舒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无光,一片漆黑,谢逢殊懒得再点灯,关上门凭直觉往床榻走。 他刚走出一步,便又停住了。 虽然有了醉意,但谢逢殊还没有迟钝到什么都察觉不出来的程度。 他的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12.巫褚 7 骤然进门,谢逢殊眼睛还未适应屋内黑暗,一时看不到那人的具体位置,他先闻到的是一股陌生的魔气,毫不掩盖的从窗台传过来。 谢逢殊瞬的酒意顷刻间清醒了大半,他一边去摸刀,一边抬眼往窗外看去。 昨夜星光极好,谢逢殊没有关窗,任凭清辉洒室。而此时,原本该投在地上的星光被遮住了大半。 谢逢殊反手按住封渊刀柄,慢慢往外抽刀。 他没有第一时间燃灯,抽刀也很轻,不想惊动暗处的那魔物。可惜天不遂人愿,刚抽出一寸,谢逢殊便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瞬息之间,谢逢殊侧身躲过一击,随即拔刀出鞘,一刀斩向来袭之处。 桌上的灯火骤燃,照破一室黑暗。 眼前的是一个黑衣黑袍的魔物,连面上都缠着层层叠叠的黑布,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眼。 对方似乎没预料到会被发现,犹豫了片刻忽然往后一仰,从窗台跌落。 谢逢殊立刻掠足向前,在窗台处往下望,楼下空无一人,他再抬眼,看到了对方奔逃于竹林的背影。 谢逢殊毫不迟疑地越出窗外,掠足紧跟。 对方毫不恋战,奔逃的速度极快,谢逢殊同样跟得很紧。不过转瞬,两人便进了竹林深处。 林海重重,又在夜中,对方一身黑衣有时难以分辨,谢逢殊担心有诈,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谢逢殊握着刀,谨慎地环顾四周,脚下踏着的枯竹枝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 四周过于安静或脑中高度紧张时,人的五感会灵敏,至少对于谢逢殊是这样。 他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听到了另一道轻微的枯叶被踩踏的声响。 谢逢殊霍然转头,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他原以为是刚才那个魔物,待看清才发现并非如此。 离他七八步之遥处,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身黑衣金纹长袍,双眼狭长,眼角微挑,无端端生出一股邪气,腰间一把黑色长剑,不饰雕琢,只有扑面而来的魔气。 他好像早就在这等候着了,也不知于黑暗中盯了谢逢殊多久。与谢逢殊对视之间,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诧异,继而又轻笑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悠悠开口道:“居然……真的成了仙。” 他声音拖得很缓,像是一句惊叹。谢逢殊脑内飞快寻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见过此人,握住刀柄皱眉看向对方,道:“阁下是?”‘ 对方的笑容一瞬间敛去了,眼中全是森森寒意,谢逢殊顿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已经拔剑出鞘,向谢逢殊斩来! 谢逢殊立刻抽刀而挡! 刀剑相抵,发出轰然铮鸣。只是一剑,谢逢殊的手居然被震得微麻——此人居然是下决心想杀他。 哪来这么多深仇大恨? 谢逢殊来不及多想,对方已经又收剑旋身劈来,口中冷笑道:“你也配成仙?” 难道是前世之仇? 仙者飞升,忘断前尘。就算是上辈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谢逢殊也的确已经不记得了。何况对方的口吻满是轻蔑,谢逢殊也被激出了火气。他不闪不避,又接下这一剑,扬眉道:“配不配,倒也不是阁下说了算。” 这一句好似彻底点燃了眼前人的怒气,对方来势更凶,剑气逼人,周围的青竹都轻微发起抖来,谢逢殊连接数招,心口气血翻涌。 对方比他强,尤其是杀心。 早知道平日真该多加修炼,早知道就不追了——不对,早知道把隔壁两个睡觉的叫起来再追。 谢逢殊悔不当初,勉力又接过一剑,顷刻间,对方又是一剑袭来。 他的眼里是滔天妒恨,仿佛和眼前的人有切骨之仇,谢逢殊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了数步,再抬眼,对方长剑斩风而来,直指谢逢殊心口! 剑影之中,他的语气比剑势更加森冷彻骨。 “谢逢殊,你也配成仙!” 这一剑杀意极重,谢逢殊已来不及提刀来挡,要看剑锋就要刺穿他的胸膛! 完了完了,寻个法器,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 谢逢殊避无可避,干脆闭眼,想先咬牙抗下那一剑。 “琤!!” 预料中的疼痛未曾到来,先响起的是兵刃相接的嗡鸣,尖锐刺耳,划破长夜。 谢逢殊睁开眼。 长剑的剑气已至身前,霸道无比,谢逢殊垂落的发丝被剑气震得在半空纷飞,那一剑却停在了离他胸口一寸的地方,不能再进分毫。 拦住它的是一把降魔杵。 那是一把黑色降魔杵,顶端为三面佛像,头顶五骷髅冠,三佛一笑一怒一骂,面容栩栩如生。佛像之下为五钴金刚杵,两端钴状相同,中段柄把铸为四层八叶,再往下,便是约莫两尺长的三棱尖刃,上面雕刻着数不清的梵文。 绛尘持杵抬眼看向黑衣男子,面色犹如霜雪。 “滚。” 这一交错,修为激荡如海,对方被逼退了数步后才稳住身形,抬眼看向绛尘。 等看清绛尘的脸,对方先是一怔,随后低笑出声。 “绛尘法师,许久未见了。” 他们居然认识。 谢逢殊愣了愣,看向绛尘。绛尘脸色依旧不好,一言不发地看向眼前的人。对方并不在乎他的态度,只饶有兴致地问: “七百年未见,绛尘法师居然还未渡劫飞升吗?” 谢逢殊心道:哟,这事都传到魔族去啦。 这要是他,大概会直接回一句关你屁事,但绛尘好像没听出对方的讥讽,只抬眼重复了一遍:“滚。” 他道:“今日我不杀你。” 他是一个和尚,学的是渡世法,修的是慈悲心,却把杀字说得很轻巧,仿佛只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对方的脸色微变,冷笑道:“绛尘法师莫不是还以为这是七百年前?” 他生有不甘,咬牙切齿:“七百年前你或许能杀我,但如今你身有所缺,难道还以为可以再杀我一次?” 一旁的谢逢殊静如鹌鹑,还想从对话中弄懂眼前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就因对方这一句犹如五雷轰顶。 身有所缺身有所缺身有所缺…… 等等,不、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风中凌乱之际,绛尘已答:“可以一试。” 他语气平静,偏偏对方心有忌惮,片刻之后,那人古怪一笑:“不急,总会有机会。”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经淡在夜色之中,居然就在两人眼前无端消失了。 谢逢殊没有防备,见状满面愕然地回头问:“就这么让他走了?” “追不上的。” 绛尘收回目光,手中的降魔杵在夜风中轻动,最后慢慢淡化,变成一串黑色的紫檀佛串。 正是他平时随身带着那一串。 ……这不是重点。 刚才那句身有所缺给他的震撼过大,谢逢殊缓缓低下头,眼神从绛尘眉眼落到胸口,再往下落到腰间,再往下…… 绛尘把佛串带回腕间,道:“村中好像有异动,我——” 他看向谢逢殊,语气忽停,片刻之后才皱起眉问:“……你在看什么?” 12.巫褚 7 骤然进门,谢逢殊眼睛还未适应屋内黑暗,一时看不到那人的具体位置,他先闻到的是一股陌生的魔气,毫不掩盖的从窗台传过来。 谢逢殊瞬的酒意顷刻间清醒了大半,他一边去摸刀,一边抬眼往窗外看去。 昨夜星光极好,谢逢殊没有关窗,任凭清辉洒室。而此时,原本该投在地上的星光被遮住了大半。 谢逢殊反手按住封渊刀柄,慢慢往外抽刀。 他没有第一时间燃灯,抽刀也很轻,不想惊动暗处的那魔物。可惜天不遂人愿,刚抽出一寸,谢逢殊便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瞬息之间,谢逢殊侧身躲过一击,随即拔刀出鞘,一刀斩向来袭之处。 桌上的灯火骤燃,照破一室黑暗。 眼前的是一个黑衣黑袍的魔物,连面上都缠着层层叠叠的黑布,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眼。 对方似乎没预料到会被发现,犹豫了片刻忽然往后一仰,从窗台跌落。 谢逢殊立刻掠足向前,在窗台处往下望,楼下空无一人,他再抬眼,看到了对方奔逃于竹林的背影。 谢逢殊毫不迟疑地越出窗外,掠足紧跟。 对方毫不恋战,奔逃的速度极快,谢逢殊同样跟得很紧。不过转瞬,两人便进了竹林深处。 林海重重,又在夜中,对方一身黑衣有时难以分辨,谢逢殊担心有诈,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谢逢殊握着刀,谨慎地环顾四周,脚下踏着的枯竹枝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 四周过于安静或脑中高度紧张时,人的五感会灵敏,至少对于谢逢殊是这样。 他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听到了另一道轻微的枯叶被踩踏的声响。 谢逢殊霍然转头,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他原以为是刚才那个魔物,待看清才发现并非如此。 离他七八步之遥处,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身黑衣金纹长袍,双眼狭长,眼角微挑,无端端生出一股邪气,腰间一把黑色长剑,不饰雕琢,只有扑面而来的魔气。 他好像早就在这等候着了,也不知于黑暗中盯了谢逢殊多久。与谢逢殊对视之间,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诧异,继而又轻笑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悠悠开口道:“居然……真的成了仙。” 他声音拖得很缓,像是一句惊叹。谢逢殊脑内飞快寻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见过此人,握住刀柄皱眉看向对方,道:“阁下是?”‘ 对方的笑容一瞬间敛去了,眼中全是森森寒意,谢逢殊顿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已经拔剑出鞘,向谢逢殊斩来! 谢逢殊立刻抽刀而挡! 刀剑相抵,发出轰然铮鸣。只是一剑,谢逢殊的手居然被震得微麻——此人居然是下决心想杀他。 哪来这么多深仇大恨? 谢逢殊来不及多想,对方已经又收剑旋身劈来,口中冷笑道:“你也配成仙?” 难道是前世之仇? 仙者飞升,忘断前尘。就算是上辈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谢逢殊也的确已经不记得了。何况对方的口吻满是轻蔑,谢逢殊也被激出了火气。他不闪不避,又接下这一剑,扬眉道:“配不配,倒也不是阁下说了算。” 这一句好似彻底点燃了眼前人的怒气,对方来势更凶,剑气逼人,周围的青竹都轻微发起抖来,谢逢殊连接数招,心口气血翻涌。 对方比他强,尤其是杀心。 早知道平日真该多加修炼,早知道就不追了——不对,早知道把隔壁两个睡觉的叫起来再追。 谢逢殊悔不当初,勉力又接过一剑,顷刻间,对方又是一剑袭来。 他的眼里是滔天妒恨,仿佛和眼前的人有切骨之仇,谢逢殊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了数步,再抬眼,对方长剑斩风而来,直指谢逢殊心口! 剑影之中,他的语气比剑势更加森冷彻骨。 “谢逢殊,你也配成仙!” 这一剑杀意极重,谢逢殊已来不及提刀来挡,要看剑锋就要刺穿他的胸膛! 完了完了,寻个法器,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 谢逢殊避无可避,干脆闭眼,想先咬牙抗下那一剑。 “琤!!” 预料中的疼痛未曾到来,先响起的是兵刃相接的嗡鸣,尖锐刺耳,划破长夜。 谢逢殊睁开眼。 长剑的剑气已至身前,霸道无比,谢逢殊垂落的发丝被剑气震得在半空纷飞,那一剑却停在了离他胸口一寸的地方,不能再进分毫。 拦住它的是一把降魔杵。 那是一把黑色降魔杵,顶端为三面佛像,头顶五骷髅冠,三佛一笑一怒一骂,面容栩栩如生。佛像之下为五钴金刚杵,两端钴状相同,中段柄把铸为四层八叶,再往下,便是约莫两尺长的三棱尖刃,上面雕刻着数不清的梵文。 绛尘持杵抬眼看向黑衣男子,面色犹如霜雪。 “滚。” 这一交错,修为激荡如海,对方被逼退了数步后才稳住身形,抬眼看向绛尘。 等看清绛尘的脸,对方先是一怔,随后低笑出声。 “绛尘法师,许久未见了。” 他们居然认识。 谢逢殊愣了愣,看向绛尘。绛尘脸色依旧不好,一言不发地看向眼前的人。对方并不在乎他的态度,只饶有兴致地问: “七百年未见,绛尘法师居然还未渡劫飞升吗?” 谢逢殊心道:哟,这事都传到魔族去啦。 这要是他,大概会直接回一句关你屁事,但绛尘好像没听出对方的讥讽,只抬眼重复了一遍:“滚。” 他道:“今日我不杀你。” 他是一个和尚,学的是渡世法,修的是慈悲心,却把杀字说得很轻巧,仿佛只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对方的脸色微变,冷笑道:“绛尘法师莫不是还以为这是七百年前?” 他生有不甘,咬牙切齿:“七百年前你或许能杀我,但如今你身有所缺,难道还以为可以再杀我一次?” 一旁的谢逢殊静如鹌鹑,还想从对话中弄懂眼前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就因对方这一句犹如五雷轰顶。 身有所缺身有所缺身有所缺…… 等等,不、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风中凌乱之际,绛尘已答:“可以一试。” 他语气平静,偏偏对方心有忌惮,片刻之后,那人古怪一笑:“不急,总会有机会。”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经淡在夜色之中,居然就在两人眼前无端消失了。 谢逢殊没有防备,见状满面愕然地回头问:“就这么让他走了?” “追不上的。” 绛尘收回目光,手中的降魔杵在夜风中轻动,最后慢慢淡化,变成一串黑色的紫檀佛串。 正是他平时随身带着那一串。 ……这不是重点。 刚才那句身有所缺给他的震撼过大,谢逢殊缓缓低下头,眼神从绛尘眉眼落到胸口,再往下落到腰间,再往下…… 绛尘把佛串带回腕间,道:“村中好像有异动,我——” 他看向谢逢殊,语气忽停,片刻之后才皱起眉问:“……你在看什么?” 13.巫褚 8 谢逢殊心虚理亏,霍然抬头:“没有!”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动静有些过于大了,又轻咳一声问:“你刚才说村里怎么了?” 绛尘眉心轻蹙,看了他片刻才道:“你回去便知晓了。” 待谢逢殊和绛尘回到竹楼时,嘲溪已经站在门口。他手中握着长鞭,面色不善,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见两人回来了,嘲溪先看了一眼谢逢殊,才皱着眉转头问绛尘:“是妖魔宗?” 绛尘一颔首,顿了顿又道:“是琅烬。” 嘲溪面色微变,脱口而出:“不可能。” 这个名字仿佛触到了嘲溪逆鳞,他看着绛尘,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不可能从那儿出来。” 他们应该在说刚才那个黑衣魔修,看来三个人都相互认识。 谢逢殊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就像刚才绛尘和那个叫琅烬的魔修说话时一样,依旧插不上嘴。他忽地有些不舒服起来——这种不舒服并非因为其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与绛尘和嘲溪在一块,在诸多事情上确实是个外人,有些微妙的疏离感。 他只短短想了一瞬,又随即自嘲,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眼小得跟芝麻似的,丢人。 “只是幻影,并非真身。” “就算是幻影,怎么会——” “不知。” 绛尘似乎不愿意多说,简短答了几句,看向谢逢殊。 “方才我与嘲溪听到了你那边的动静,想过来看看,于廊中遇到了魔修。” 谢逢殊一惊,忙问:“你们没事吧?” 见绛尘摇了摇头,谢逢殊又立刻转身看向廊外:“村里的人呢?” 话问出口,他便发现了不对。 此刻的村子里极其安静,刚才他们喝完酒回来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些鸟啼虫鸣,或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但此刻皆已悄无声息。 这种安静不是深夜里的万物沉静,更像是没有活物的死寂,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而天空之上,此时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极淡的雾气,刚才还明亮的星空被遮得暗淡无光。 这有点像无明山常年笼罩不散的云雾,但谢逢殊看一眼便知道不对。 这是魔气。 嘲溪道:“从我们和魔修打斗时就这样了,魔气四散,村里没有丝毫动静。” 谢逢殊心中一紧,猛地看向绛尘,一旁的嘲溪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道:“瞎操心什么,我已经看过,所有人都没事,就是睡着了。” 谢逢殊心中大石落地,又有些疑虑。 这就奇怪了,要是平时,夜里睡熟了倒还可以理解,但是嘲溪既然与人动了手,必然会有动静——依照他那个狗脾气,动静估计还不会小。 既然如此,这么多人应该总会有人被惊动,哪怕是点一盏灯呢? 可此刻,黑夜无边,将高矮相连的竹房都隐匿得毫无踪迹了,乍一看,三人好像站在旷野之中。 谢逢殊还未找到缘由,绛尘先道:“等明日吧。”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谢逢殊还是有些不放心,施法做了结界护住整个村落。绛尘看着他弄完这一切,转身想要进屋,谢逢殊抢先一步蹿至对方身前,恰好抵在了绛尘门外。 “等等。” 绛尘看向谢逢殊,谢逢殊靠着房门,坦然自若地与他回视,问:“你应该还不睡吧?” 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且没脸没皮,绛尘垂目看了他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反驳,谢逢殊趁机又道:“我也不困,不如一起聊聊?” 绛尘还没说话,那边一只脚已经踏入房门的嘲溪闻言已经转过头皱着眉头看向两人,问:“大半夜的,两人独处,有什么好聊的?” 他的语气十分不善,像是目睹了羊入虎口,又像是抓到了孤男寡女半夜私会,私会的其中一位还是他家里人。 奇了,谢逢殊一挑眉,对着屋内做了个“请”的手势:“秉烛夜谈,长恣君不如一起?” 果不其然,嘲溪立刻就是一句“谁要和你夜谈”!语毕进屋,还将门重重一砸。 谢逢殊满脸无辜地和绛尘相视,最后还是跟在对方身后如愿以偿进了门。 绛尘这间房的布局与谢逢殊那一间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桌上多摆了一盏如玉的古灯。 是绛尘庙内那一盏,依旧是微红的、黄豆大的一点灯火,安静地燃烧着。 谢逢殊谈事总得找个铺垫,于是没话找话:“这灯不用添油?” “不用。” “不用换芯?” “……不用。” 见谢逢殊想要伸手去摸灯,绛尘先一步道:“等等。” 他轻念了个诀,谢逢殊一愣,才知道对方应该是在灯上设了结界,不许别人触碰。 这么小心,这灯难道是什么佛门法器,人间至宝? 谢逢殊这么一想,又慎重地围着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还是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边的绛尘已经开口问:“你要说什么?” 谢逢殊回神,不再管那盏灯,看着眼前的和尚:“想问问那个叫琅烬的,是什么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好像认识我。”谢逢殊一摊手,“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了,还说我不配成仙。” 绛尘语气平静无波:“配不配,不是他说了算。” ……巧了不是,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谢逢殊清了清嗓子:“话是这么说,但问清楚总是没错的,没准也能找到些星罗命盘的线索。” 片刻之后,绛尘才缓缓开口:“他是昔日妖魔宗之主封寂座下护法。妖魔宗以封寂为首,琅烬在次。” 封寂?护法?妖魔宗? 谢逢殊想了许久,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他在无明山看的仙书典籍里也从来没有过记载,谢逢殊只得继续问眼前的和尚。 “你说昔日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那位妖魔宗的大宗主中道崩阻了? 这次绛尘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屋外寂寂无声,屋内灯火微动,谢逢殊在这样的安静里突然有些不适应了,正打算打个哈哈把这个问题带过,眼前的人却已经开口了。 “七百年前,封寂由妖魔宗率群魔入世,血洗人界,广造杀业,后被斩杀于须弥明镜台。 “他的尸首、琅烬,还有其他魔修被天界囚于三界之外的渡厄境,从此不得入世。” “……斩杀于明镜台,怪不得你和嘲溪都认识。” 不过寥寥数语,绛尘说得很简单,似乎不值得多提,谢逢殊却是头一次听闻,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来没听说过妖魔宗的事,如今想起明镜台上的焦土,又结合琅烬于竹林间的一番话,有了个无比惊悚的念头。 “斩杀妖魔宗宗主封寂的不会是你吧?” 如果是的话,这和尚该是什么来头! 绛尘却答:“不是。” 他表情淡然,看起来不是作伪,又抬眼看着谢逢殊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其实谢逢殊还有话要说,这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谢逢殊识趣地站起身,想了想又道,“今夜多谢你救我。” 他不怎么说这样的话,无所适从地摸摸鼻子,有些害羞的意味:“虽然死不了,但要是没有你,今晚必定少不了受伤了。” 他这个道谢诚恳无比,原以为绛尘会说一句“不必谢”,或是说一句“应该的”,再或者点个头也行,但从谢逢殊说完过了半晌,绛尘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 谢逢殊有些挂不住面子,假装无事发生地乖乖往外走,跨出门时终于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谢逢殊”。 谢逢殊脚步微顿,身后的绛尘音色低沉,像是一声温和的轻叹。 “以后小心点吧。” 他这声音过于悦耳,如同一阵夜风落在谢逢殊耳边,谢逢殊耳际莫名其妙就发起热来。孤寡老仙君几百年戳不动的似铁郎心忽地就因为这一声叮嘱变成了一捧山泉水,还在胸口晃晃荡荡,让他连回头都有些不敢,含糊着答了一句“知道了”。 等出了门在廊上冷静了一会儿,谢逢殊三魂七魄归位,才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又不是二八姑娘见情郎,本仙君见个和尚,害什么臊啊。 13.巫褚 8 谢逢殊心虚理亏,霍然抬头:“没有!”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动静有些过于大了,又轻咳一声问:“你刚才说村里怎么了?” 绛尘眉心轻蹙,看了他片刻才道:“你回去便知晓了。” 待谢逢殊和绛尘回到竹楼时,嘲溪已经站在门口。他手中握着长鞭,面色不善,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见两人回来了,嘲溪先看了一眼谢逢殊,才皱着眉转头问绛尘:“是妖魔宗?” 绛尘一颔首,顿了顿又道:“是琅烬。” 嘲溪面色微变,脱口而出:“不可能。” 这个名字仿佛触到了嘲溪逆鳞,他看着绛尘,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不可能从那儿出来。” 他们应该在说刚才那个黑衣魔修,看来三个人都相互认识。 谢逢殊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就像刚才绛尘和那个叫琅烬的魔修说话时一样,依旧插不上嘴。他忽地有些不舒服起来——这种不舒服并非因为其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与绛尘和嘲溪在一块,在诸多事情上确实是个外人,有些微妙的疏离感。 他只短短想了一瞬,又随即自嘲,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眼小得跟芝麻似的,丢人。 “只是幻影,并非真身。” “就算是幻影,怎么会——” “不知。” 绛尘似乎不愿意多说,简短答了几句,看向谢逢殊。 “方才我与嘲溪听到了你那边的动静,想过来看看,于廊中遇到了魔修。” 谢逢殊一惊,忙问:“你们没事吧?” 见绛尘摇了摇头,谢逢殊又立刻转身看向廊外:“村里的人呢?” 话问出口,他便发现了不对。 此刻的村子里极其安静,刚才他们喝完酒回来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些鸟啼虫鸣,或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但此刻皆已悄无声息。 这种安静不是深夜里的万物沉静,更像是没有活物的死寂,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而天空之上,此时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极淡的雾气,刚才还明亮的星空被遮得暗淡无光。 这有点像无明山常年笼罩不散的云雾,但谢逢殊看一眼便知道不对。 这是魔气。 嘲溪道:“从我们和魔修打斗时就这样了,魔气四散,村里没有丝毫动静。” 谢逢殊心中一紧,猛地看向绛尘,一旁的嘲溪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道:“瞎操心什么,我已经看过,所有人都没事,就是睡着了。” 谢逢殊心中大石落地,又有些疑虑。 这就奇怪了,要是平时,夜里睡熟了倒还可以理解,但是嘲溪既然与人动了手,必然会有动静——依照他那个狗脾气,动静估计还不会小。 既然如此,这么多人应该总会有人被惊动,哪怕是点一盏灯呢? 可此刻,黑夜无边,将高矮相连的竹房都隐匿得毫无踪迹了,乍一看,三人好像站在旷野之中。 谢逢殊还未找到缘由,绛尘先道:“等明日吧。”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谢逢殊还是有些不放心,施法做了结界护住整个村落。绛尘看着他弄完这一切,转身想要进屋,谢逢殊抢先一步蹿至对方身前,恰好抵在了绛尘门外。 “等等。” 绛尘看向谢逢殊,谢逢殊靠着房门,坦然自若地与他回视,问:“你应该还不睡吧?” 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且没脸没皮,绛尘垂目看了他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反驳,谢逢殊趁机又道:“我也不困,不如一起聊聊?” 绛尘还没说话,那边一只脚已经踏入房门的嘲溪闻言已经转过头皱着眉头看向两人,问:“大半夜的,两人独处,有什么好聊的?” 他的语气十分不善,像是目睹了羊入虎口,又像是抓到了孤男寡女半夜私会,私会的其中一位还是他家里人。 奇了,谢逢殊一挑眉,对着屋内做了个“请”的手势:“秉烛夜谈,长恣君不如一起?” 果不其然,嘲溪立刻就是一句“谁要和你夜谈”!语毕进屋,还将门重重一砸。 谢逢殊满脸无辜地和绛尘相视,最后还是跟在对方身后如愿以偿进了门。 绛尘这间房的布局与谢逢殊那一间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桌上多摆了一盏如玉的古灯。 是绛尘庙内那一盏,依旧是微红的、黄豆大的一点灯火,安静地燃烧着。 谢逢殊谈事总得找个铺垫,于是没话找话:“这灯不用添油?” “不用。” “不用换芯?” “……不用。” 见谢逢殊想要伸手去摸灯,绛尘先一步道:“等等。” 他轻念了个诀,谢逢殊一愣,才知道对方应该是在灯上设了结界,不许别人触碰。 这么小心,这灯难道是什么佛门法器,人间至宝? 谢逢殊这么一想,又慎重地围着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还是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边的绛尘已经开口问:“你要说什么?” 谢逢殊回神,不再管那盏灯,看着眼前的和尚:“想问问那个叫琅烬的,是什么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好像认识我。”谢逢殊一摊手,“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了,还说我不配成仙。” 绛尘语气平静无波:“配不配,不是他说了算。” ……巧了不是,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谢逢殊清了清嗓子:“话是这么说,但问清楚总是没错的,没准也能找到些星罗命盘的线索。” 片刻之后,绛尘才缓缓开口:“他是昔日妖魔宗之主封寂座下护法。妖魔宗以封寂为首,琅烬在次。” 封寂?护法?妖魔宗? 谢逢殊想了许久,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他在无明山看的仙书典籍里也从来没有过记载,谢逢殊只得继续问眼前的和尚。 “你说昔日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那位妖魔宗的大宗主中道崩阻了? 这次绛尘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屋外寂寂无声,屋内灯火微动,谢逢殊在这样的安静里突然有些不适应了,正打算打个哈哈把这个问题带过,眼前的人却已经开口了。 “七百年前,封寂由妖魔宗率群魔入世,血洗人界,广造杀业,后被斩杀于须弥明镜台。 “他的尸首、琅烬,还有其他魔修被天界囚于三界之外的渡厄境,从此不得入世。” “……斩杀于明镜台,怪不得你和嘲溪都认识。” 不过寥寥数语,绛尘说得很简单,似乎不值得多提,谢逢殊却是头一次听闻,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来没听说过妖魔宗的事,如今想起明镜台上的焦土,又结合琅烬于竹林间的一番话,有了个无比惊悚的念头。 “斩杀妖魔宗宗主封寂的不会是你吧?” 如果是的话,这和尚该是什么来头! 绛尘却答:“不是。” 他表情淡然,看起来不是作伪,又抬眼看着谢逢殊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其实谢逢殊还有话要说,这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谢逢殊识趣地站起身,想了想又道,“今夜多谢你救我。” 他不怎么说这样的话,无所适从地摸摸鼻子,有些害羞的意味:“虽然死不了,但要是没有你,今晚必定少不了受伤了。” 他这个道谢诚恳无比,原以为绛尘会说一句“不必谢”,或是说一句“应该的”,再或者点个头也行,但从谢逢殊说完过了半晌,绛尘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 谢逢殊有些挂不住面子,假装无事发生地乖乖往外走,跨出门时终于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谢逢殊”。 谢逢殊脚步微顿,身后的绛尘音色低沉,像是一声温和的轻叹。 “以后小心点吧。” 他这声音过于悦耳,如同一阵夜风落在谢逢殊耳边,谢逢殊耳际莫名其妙就发起热来。孤寡老仙君几百年戳不动的似铁郎心忽地就因为这一声叮嘱变成了一捧山泉水,还在胸口晃晃荡荡,让他连回头都有些不敢,含糊着答了一句“知道了”。 等出了门在廊上冷静了一会儿,谢逢殊三魂七魄归位,才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又不是二八姑娘见情郎,本仙君见个和尚,害什么臊啊。 14.巫褚 9 谢逢殊一夜未睡,直到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 天空的魔气还没有散去,反而像是更浓了些,灰蒙蒙的,看起来像是阴天积雨。 族里又开始像前一天一样,晨雾之中,慢慢开始有人出来活动,话语声远远的传过来,依旧是一片生机。连燕南那个昨晚醉得晕头转向的都已经起了床,早早的站在了竹楼前,见他们下楼了,冲这几人露出一个万分灿烂地笑。 “你们醒了!” 谢逢殊道:“你昨晚都睡成那样了,不也醒了?” 燕南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逢殊笑问:“今天不出去打猎吗?” “本来说不去了”,燕南仰头道,“今天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但是叔叔执意要带人出去。” 对于没有灵力的燕南来说,这漫天的魔气看起来不过是一日不甚好的天气,大概第二天就会云消雾散,天地归晴。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谢逢殊先问道:“既然天气不好,怎么一定要出去?” 燕南拧着眉答:“叔叔说过一段时日鸟兽冬眠,就更不好狩猎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今日这天气,估计也猎不到多少。” 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燕南的名字,燕南回过头大声应了一句,转过头道:“他们叫我,我先过去了。” 等人风风火火地跑远,谢逢殊转头看向两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半晌之后,绛尘终于开口:“大概是阵法。” 谢逢殊一怔:“什么?” “妖魔宗修行之法与其他不同,少有克己苦修者。有时吸取其他修者灵力金丹提升修为,有时妖魔宗内部相互残杀炼化,还有一种,是以阵法取活人精魂做祭,据说可使灵力成千上万倍的增长,甚至能夺舍重生。”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么邪门的修行之道,听得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绛尘一顿,又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这种修行方法太过——” 他没说下去,谢逢殊却猜得出来,这种修炼方式简直骇人听闻——以活人做祭换自己长生,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这大概也是绛尘昨夜没有立即说出口的原因,一旁的嘲溪却没什么表情,只冷冷一笑:“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忘了当年明镜台了吗?” 绛尘顿了顿,没有回答,只道:“此阵法必须在献祭的人群中设阵,确保阵眼不被破坏。” 他看向不远处的人群,“如果是这样,族内必有魔修。” 谢逢殊问:“巴音?” 绛尘沉默片刻,答:“或许。” 就这么一会儿,天上的魔气好像又加深了些,灰蒙蒙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谢逢殊收回目光问:“如何破阵?” “在阵法启动之前,找到阵眼。” 这就有些难度了。昨夜谢逢殊与绛尘都被引入竹林之中,连魔修何时设的阵都不清楚,而嘲溪与魔族交手,更是不可能留意阵眼所在。 怪不得那个房间内的魔修并不与自己缠斗。 多想无益,谢逢殊看向村中准备进山的人群,忽然道:“在这等我。” 语毕,他抬步往人群中去。 一群人正在检查检查弓箭武器,谢逢殊一过来,各个都抬起了头。 最中央的巴音同样抬头,望向谢逢殊。 燕南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谢大哥,怎么了?” 谢逢殊展颜一笑,朗声道:“听说今天要进山打猎,能不能捎带上我们三个?” 燕南面上有些为难,先转头看了一眼巴音。对方俯视着谢逢殊,眼神犹如毒蛇的芯子,谢逢殊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魔气。 他不闪不避,坦然与巴音对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捡到一个东西,或许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谢逢殊拿出那块木牌,用手指勾着红线,在巴音面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巴音面色微变,燕南带着好奇的声音响起:“诶?叔叔的木牌怎么会在你那里?” 谢逢殊笑眯眯地答:“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 谢逢殊还没回答,巴音拨开人群,朝谢逢殊走了两步。 因为距离拉近,他的魔气肆虐于谢逢殊身边,仿佛要将对方当场撕碎,饮血食肉。但最后,巴音只是伸出手拿过了木牌,甚至还开口说了句“多谢。” 他冲着谢逢殊古怪地笑了笑:“你们要来就来吧。” …… 等谢逢殊回到竹楼前,绛尘与嘲溪一起看向他,嘲溪先忍不住开口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把木牌还给他了,又说我们想和他一起进山——他答应了。” 谢逢殊耸耸肩:“估计是想在山中杀了我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嘲溪听完,一脸难以言喻:“找死你还这么高兴?” 谢逢殊一副惊奇的样子:“好歹我也是个仙君,能这么轻易被个人不人魔不魔的东西杀了吗?”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嘛,你们俩总不会让我死吧?” 说完,谢逢殊想起当初在明镜台时嘲溪的那一鞭子,又严谨地改了口:“绛尘应该不会让我死吧?” 嘲溪:“……” 对于谢逢殊这一顿插科打诨,绛尘神色如常,只道:“他们要动身了。” 今日他们去的山极其陡峭,他们没有骑马,只靠步行。久居山中的部族,攀山越谷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入山不消片刻,人群已经四散开,只能偶尔听到远远传来的箭矢之声。 燕南却还陪在三人身边,皱着眉絮絮叨叨地叮嘱:“山中多毒虫野兽,你们跟紧我,不要到处乱跑。” 谢逢殊本来还盯着前方巴音的背影,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不打猎了?”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啊?” 这话说的,谢逢殊恍惚之间觉得燕南是自己哪个长辈似的。面对燕南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去你的吧,你不是还要猎熊吗?要不要把刀给你?” 燕南还是一脸纠结,眼见谢逢殊真的要动手解刀才连忙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留着防身吧——你们注意安全啊。” 加起来几千岁三人被一个半大孩子叮嘱注意安全,还真是……奇妙。 等燕南的身影隐于林间深处,几人再抬眼,巴音已经停在了前方树下,正死死盯着三人。 这片林中只剩下了四人,还有清脆的鸟啼虫鸣。 他握着长刀,眼神骇人,偏偏谢逢殊生平最大爱好就是乐此不疲地干些捋老虎须的混账事,他冲着巴音一笑,语气松松散散:“怎么,今也不想狩猎?” 他微微一顿,又问:“还是已经看好猎物了?” 巴音没有动作,语气僵硬冰冷:“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此刻的官话突然流利起来,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坚如寒冰。 谢逢殊老老实实答:“还挺多的,想知道于巫褚设阵是谁的意思,子母鬼是不是你杀的,星罗命盘失窃是否和妖魔宗有关,你到底是人是魔?” 谢逢殊一字一句悠悠道:“还有,魔阵的阵眼在哪?” 巴音皱起眉看向三人:“什么子母鬼,什么罗盘,我不知道。” 谢逢殊微眯起眼睛看向对方,巴音接着道:“至于阵眼——” 他冷笑着看向三人,“自己去找吧。”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了数十个黑衣黑袍的魔修,和昨夜谢逢殊房中那个一样打扮,朝着三人猛地冲过来。 谢逢殊果断一刀斩翻其中一位,对方顷刻间化作了黑色的魔气四散,又慢慢聚拢。 这个过程无休无止,虽然没有受伤,但烦人得狠,谢逢殊来了几次就烦躁起来。 擒贼先擒王。他看向魔修身后的巴音,对着其余两人道:“帮个忙!” 两人瞬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嘲溪一鞭劈开一个魔修,大声道:“少送死了你!” ……这人对自己真是毫无信任,谢逢殊斩开身前的魔修,抽空看了一眼绛尘。 那串佛串还在绛尘腕间,仿佛现在还没有到降魔杵现身的时候,他只是单手持掌,垂目轻念了一句佛偈。 再抬目,他周身忽地生出一朵一朵淡金色的佛莲。 莲有九瓣,颜色极淡,一朵接着一朵像魔修而去。它们不过手掌大小,与魔修相触之间,便霎那间与魔修一起消融,一黑一金两道云雾相缠不休,偶尔有挣开的黑雾还想幻形,又有金莲而至。 佛莲源源不断,有短短一个当口,再无成型的魔修。 绛尘立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掠足而上,提刀疾奔! 下一瞬,他已经来到了巴音身边,一刀直斩! 变故陡生,巴音毫无防备,长刀便已至身前!他慌乱之中疾步后撤,而谢逢殊已经悬腕翻身,一刀刺向对方胸口! 刀尖带着凌厉的煞意,没过了巴音胸口半寸,又停下不动了。 巴音的胸口没有流血,只有黑色的魔气四散,谢逢殊一挑眉:“果然已经不是人。” “现在告诉我,阵眼在哪?” 巴音死死盯着谢逢殊,眼睛慢慢变成红色,仿佛将要渗出血来,他突然长啸一声,往谢逢殊刀上撞过去! 谢逢殊骇了一跳,想抽刀已经来不及,封渊已经贯穿了对方胸口。巴音身上的魔气破体而出,冲着天幕而去,没有了魔气支撑,他的身躯顷刻间化作了一堆被人裹着的枯骨。 他要以命催阵。 谢逢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们脚下地动山摇。 情急之下,谢逢殊随意抛了张仙符,符纸在半空中化作一只青鹤,三人掠足踏鹤而上。 这场震动时间不长,却反应剧烈,山间的碎石泥土因为地动不断滚落,谢逢殊他们脚下的山坡缓缓从中间断成两截,稍低一点的地方居然因为这场震动,渐渐显出一个天坑。 因为地动或许强烈,三人于半空之中并未看清,等天地重归于静,三人才落于地面。 谢逢殊收了符纸,心有余悸:“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居然不惜以命催阵——增长灵力,还是重生?” 绛尘神色不虞,并未答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逢殊识趣地开口:“不知道燕南他们有没有事,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嘲溪忽然开口。 “坑里好像有东西。” 他们位置有些不同,嘲溪落在了天坑边缘,绛尘和谢逢殊稍微往里稍微坚固些的地方。听到这话,谢逢殊往前走了几步,口中道:“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清深坑下的场景。 谢逢殊瞳孔微缩,脸色在短短一瞬剧变。 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林,寒意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抬起头看向绛尘和嘲溪,面上全是震惊之色。 “不可能——” 每等面前的两人答话,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说不下去了,又垂目去看天坑。 石坑里是上百具尸骸,有大有小。因为时间太长,血肉尽消,只留下了无数白骨和偶尔一点破破烂烂的褚兰色布衣,在深坑之中相互交叠。看起来可怖非常,也说明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 而尸骸之中,最上面那一具却又与其他不同。 他身量看起来不大,同样白骨森森,因为时间过久,手脚和肋骨有些已经碎了,有些残破不堪。 唯一完整的,是他颈间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婴孩拳头大小,用银圈穿着,挂在胸口。 14.巫褚 9 谢逢殊一夜未睡,直到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 天空的魔气还没有散去,反而像是更浓了些,灰蒙蒙的,看起来像是阴天积雨。 族里又开始像前一天一样,晨雾之中,慢慢开始有人出来活动,话语声远远的传过来,依旧是一片生机。连燕南那个昨晚醉得晕头转向的都已经起了床,早早的站在了竹楼前,见他们下楼了,冲这几人露出一个万分灿烂地笑。 “你们醒了!” 谢逢殊道:“你昨晚都睡成那样了,不也醒了?” 燕南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逢殊笑问:“今天不出去打猎吗?” “本来说不去了”,燕南仰头道,“今天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但是叔叔执意要带人出去。” 对于没有灵力的燕南来说,这漫天的魔气看起来不过是一日不甚好的天气,大概第二天就会云消雾散,天地归晴。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谢逢殊先问道:“既然天气不好,怎么一定要出去?” 燕南拧着眉答:“叔叔说过一段时日鸟兽冬眠,就更不好狩猎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今日这天气,估计也猎不到多少。” 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燕南的名字,燕南回过头大声应了一句,转过头道:“他们叫我,我先过去了。” 等人风风火火地跑远,谢逢殊转头看向两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半晌之后,绛尘终于开口:“大概是阵法。” 谢逢殊一怔:“什么?” “妖魔宗修行之法与其他不同,少有克己苦修者。有时吸取其他修者灵力金丹提升修为,有时妖魔宗内部相互残杀炼化,还有一种,是以阵法取活人精魂做祭,据说可使灵力成千上万倍的增长,甚至能夺舍重生。”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么邪门的修行之道,听得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绛尘一顿,又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这种修行方法太过——” 他没说下去,谢逢殊却猜得出来,这种修炼方式简直骇人听闻——以活人做祭换自己长生,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这大概也是绛尘昨夜没有立即说出口的原因,一旁的嘲溪却没什么表情,只冷冷一笑:“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忘了当年明镜台了吗?” 绛尘顿了顿,没有回答,只道:“此阵法必须在献祭的人群中设阵,确保阵眼不被破坏。” 他看向不远处的人群,“如果是这样,族内必有魔修。” 谢逢殊问:“巴音?” 绛尘沉默片刻,答:“或许。” 就这么一会儿,天上的魔气好像又加深了些,灰蒙蒙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谢逢殊收回目光问:“如何破阵?” “在阵法启动之前,找到阵眼。” 这就有些难度了。昨夜谢逢殊与绛尘都被引入竹林之中,连魔修何时设的阵都不清楚,而嘲溪与魔族交手,更是不可能留意阵眼所在。 怪不得那个房间内的魔修并不与自己缠斗。 多想无益,谢逢殊看向村中准备进山的人群,忽然道:“在这等我。” 语毕,他抬步往人群中去。 一群人正在检查检查弓箭武器,谢逢殊一过来,各个都抬起了头。 最中央的巴音同样抬头,望向谢逢殊。 燕南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谢大哥,怎么了?” 谢逢殊展颜一笑,朗声道:“听说今天要进山打猎,能不能捎带上我们三个?” 燕南面上有些为难,先转头看了一眼巴音。对方俯视着谢逢殊,眼神犹如毒蛇的芯子,谢逢殊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魔气。 他不闪不避,坦然与巴音对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捡到一个东西,或许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谢逢殊拿出那块木牌,用手指勾着红线,在巴音面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巴音面色微变,燕南带着好奇的声音响起:“诶?叔叔的木牌怎么会在你那里?” 谢逢殊笑眯眯地答:“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 谢逢殊还没回答,巴音拨开人群,朝谢逢殊走了两步。 因为距离拉近,他的魔气肆虐于谢逢殊身边,仿佛要将对方当场撕碎,饮血食肉。但最后,巴音只是伸出手拿过了木牌,甚至还开口说了句“多谢。” 他冲着谢逢殊古怪地笑了笑:“你们要来就来吧。” …… 等谢逢殊回到竹楼前,绛尘与嘲溪一起看向他,嘲溪先忍不住开口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把木牌还给他了,又说我们想和他一起进山——他答应了。” 谢逢殊耸耸肩:“估计是想在山中杀了我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嘲溪听完,一脸难以言喻:“找死你还这么高兴?” 谢逢殊一副惊奇的样子:“好歹我也是个仙君,能这么轻易被个人不人魔不魔的东西杀了吗?”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嘛,你们俩总不会让我死吧?” 说完,谢逢殊想起当初在明镜台时嘲溪的那一鞭子,又严谨地改了口:“绛尘应该不会让我死吧?” 嘲溪:“……” 对于谢逢殊这一顿插科打诨,绛尘神色如常,只道:“他们要动身了。” 今日他们去的山极其陡峭,他们没有骑马,只靠步行。久居山中的部族,攀山越谷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入山不消片刻,人群已经四散开,只能偶尔听到远远传来的箭矢之声。 燕南却还陪在三人身边,皱着眉絮絮叨叨地叮嘱:“山中多毒虫野兽,你们跟紧我,不要到处乱跑。” 谢逢殊本来还盯着前方巴音的背影,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不打猎了?”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啊?” 这话说的,谢逢殊恍惚之间觉得燕南是自己哪个长辈似的。面对燕南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去你的吧,你不是还要猎熊吗?要不要把刀给你?” 燕南还是一脸纠结,眼见谢逢殊真的要动手解刀才连忙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留着防身吧——你们注意安全啊。” 加起来几千岁三人被一个半大孩子叮嘱注意安全,还真是……奇妙。 等燕南的身影隐于林间深处,几人再抬眼,巴音已经停在了前方树下,正死死盯着三人。 这片林中只剩下了四人,还有清脆的鸟啼虫鸣。 他握着长刀,眼神骇人,偏偏谢逢殊生平最大爱好就是乐此不疲地干些捋老虎须的混账事,他冲着巴音一笑,语气松松散散:“怎么,今也不想狩猎?” 他微微一顿,又问:“还是已经看好猎物了?” 巴音没有动作,语气僵硬冰冷:“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此刻的官话突然流利起来,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坚如寒冰。 谢逢殊老老实实答:“还挺多的,想知道于巫褚设阵是谁的意思,子母鬼是不是你杀的,星罗命盘失窃是否和妖魔宗有关,你到底是人是魔?” 谢逢殊一字一句悠悠道:“还有,魔阵的阵眼在哪?” 巴音皱起眉看向三人:“什么子母鬼,什么罗盘,我不知道。” 谢逢殊微眯起眼睛看向对方,巴音接着道:“至于阵眼——” 他冷笑着看向三人,“自己去找吧。”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了数十个黑衣黑袍的魔修,和昨夜谢逢殊房中那个一样打扮,朝着三人猛地冲过来。 谢逢殊果断一刀斩翻其中一位,对方顷刻间化作了黑色的魔气四散,又慢慢聚拢。 这个过程无休无止,虽然没有受伤,但烦人得狠,谢逢殊来了几次就烦躁起来。 擒贼先擒王。他看向魔修身后的巴音,对着其余两人道:“帮个忙!” 两人瞬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嘲溪一鞭劈开一个魔修,大声道:“少送死了你!” ……这人对自己真是毫无信任,谢逢殊斩开身前的魔修,抽空看了一眼绛尘。 那串佛串还在绛尘腕间,仿佛现在还没有到降魔杵现身的时候,他只是单手持掌,垂目轻念了一句佛偈。 再抬目,他周身忽地生出一朵一朵淡金色的佛莲。 莲有九瓣,颜色极淡,一朵接着一朵像魔修而去。它们不过手掌大小,与魔修相触之间,便霎那间与魔修一起消融,一黑一金两道云雾相缠不休,偶尔有挣开的黑雾还想幻形,又有金莲而至。 佛莲源源不断,有短短一个当口,再无成型的魔修。 绛尘立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掠足而上,提刀疾奔! 下一瞬,他已经来到了巴音身边,一刀直斩! 变故陡生,巴音毫无防备,长刀便已至身前!他慌乱之中疾步后撤,而谢逢殊已经悬腕翻身,一刀刺向对方胸口! 刀尖带着凌厉的煞意,没过了巴音胸口半寸,又停下不动了。 巴音的胸口没有流血,只有黑色的魔气四散,谢逢殊一挑眉:“果然已经不是人。” “现在告诉我,阵眼在哪?” 巴音死死盯着谢逢殊,眼睛慢慢变成红色,仿佛将要渗出血来,他突然长啸一声,往谢逢殊刀上撞过去! 谢逢殊骇了一跳,想抽刀已经来不及,封渊已经贯穿了对方胸口。巴音身上的魔气破体而出,冲着天幕而去,没有了魔气支撑,他的身躯顷刻间化作了一堆被人裹着的枯骨。 他要以命催阵。 谢逢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们脚下地动山摇。 情急之下,谢逢殊随意抛了张仙符,符纸在半空中化作一只青鹤,三人掠足踏鹤而上。 这场震动时间不长,却反应剧烈,山间的碎石泥土因为地动不断滚落,谢逢殊他们脚下的山坡缓缓从中间断成两截,稍低一点的地方居然因为这场震动,渐渐显出一个天坑。 因为地动或许强烈,三人于半空之中并未看清,等天地重归于静,三人才落于地面。 谢逢殊收了符纸,心有余悸:“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居然不惜以命催阵——增长灵力,还是重生?” 绛尘神色不虞,并未答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逢殊识趣地开口:“不知道燕南他们有没有事,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嘲溪忽然开口。 “坑里好像有东西。” 他们位置有些不同,嘲溪落在了天坑边缘,绛尘和谢逢殊稍微往里稍微坚固些的地方。听到这话,谢逢殊往前走了几步,口中道:“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清深坑下的场景。 谢逢殊瞳孔微缩,脸色在短短一瞬剧变。 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林,寒意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抬起头看向绛尘和嘲溪,面上全是震惊之色。 “不可能——” 每等面前的两人答话,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说不下去了,又垂目去看天坑。 石坑里是上百具尸骸,有大有小。因为时间太长,血肉尽消,只留下了无数白骨和偶尔一点破破烂烂的褚兰色布衣,在深坑之中相互交叠。看起来可怖非常,也说明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 而尸骸之中,最上面那一具却又与其他不同。 他身量看起来不大,同样白骨森森,因为时间过久,手脚和肋骨有些已经碎了,有些残破不堪。 唯一完整的,是他颈间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婴孩拳头大小,用银圈穿着,挂在胸口。 .巫褚 10(上) 他们这几天看到的巫褚一族,到底是人还是鬼? 谢逢殊见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他们在篝火前喝过酒。来敬酒的时候,还有几个男人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最后只对谢逢殊爽朗一笑,仰头干掉一大碗酒表达自己的尊敬。还有那些围坐在竹楼的阶梯上盘发唱歌的妇人,在三人竹楼前推推攘攘,最后一起仰着头好奇地偷看的孩子。 三个人都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丁点儿鬼气,每个人都鲜活又纯粹,干净得像这山间的溪流。 可如果是人,那这满坑满谷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或许谢逢殊没有把握,但燕南那个独一无二的、他母亲留给下的长命锁谢逢殊见过多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变故连生,谢逢殊脑子里漫无边际,又好像一片空白。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巫褚一族真的已经全数丧命于此,那么妖魔宗这个活人做祭的阵法根本毫无意义才是。 难道他们没发现? 不远千万里挑上巫褚一族做祭,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灭族,可能吗? 诸多问题犹如一团乱麻,谢逢殊头隐隐作痛,忽然听到眼前的绛尘喊一声:“谢逢殊。” 他抬头,对方眉心微皱:“回神。”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奇怪。”谢逢殊收拢心神,冲着绛尘万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绛尘看着他,突然道:“或许这里的燕南和族人确实死了,但我们遇到那些还没有。” 他这话说得古怪且没头没尾,谢逢殊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绛尘接着开口。 “枯骨重生,天地轮转,非星罗命盘不可为。” 这话犹如惊雷,谢逢殊心神剧震,脱口而出:“你是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嘲溪突然道:“变天了。” 三人一起抬头。 天上雷鸣忽起,响彻天地。黑压压的魔气不断翻滚,如同乌云聚于头顶,遮蔽天日,仿佛要吞噬这无尽的山野与光亮。 黑云压城城欲摧。 巴音死前以命催阵,而今阵法已动。 三人对视一眼,绛尘低声道:“先回村。” 他们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掠风而行,往巫褚村落而去。 村落之上的魔气明显更为浓郁一些,天地昏暗,狂风四作。三人落于村中,已经听到了孩子惊惶的哭喊声,夹杂着大人的低声安抚。 可是就连这些安抚声里都夹杂着惊慌失措。 燕南在村中的空地上,正把燕夏推到一位年纪稍大妇人怀中,又转身大声用巫褚族语疾呼什么。在他的呼喊声中,女人和孩子都进了屋中,男人们手持着弓箭或长刀,警惕地围成一圈。 稍微一个间隙,燕南抬眼见到了三人,立刻往这边跑过来,一边冲他们疾呼:“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 待至三人身前,燕南先拧着眉对三人大声道:“这天气实在有些奇怪,你们先回屋躲一躲——对了,见到巴音叔叔了吗?” 谢逢殊抬眼看着燕南。 他跑得很急,有些气喘,胸口轻微起伏。束起的细辫在风中扬起,胸口长命锁上缀着的银片被吹得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一双剑眉拧在一起,明明还未成年,却一改之前的稚气,无端生出一股无畏的英勇。 意气风发,青云少年。 燕南说了一通,见面前的三人没有动作,总算停了下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 昏暗的天空之下,谢逢殊视线越过燕南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一间竹屋前。 谢逢殊喉结微动,终于开口,却先问:“族中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吗,特别是你那个叔叔回来之后。” 他没说起那山野之中成堆的白骨,也没问任何刚才自己的任何疑虑。 谢逢殊想,管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今天就要保住这一对兄妹,这一群人,别说是妖魔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步。 .巫褚 10(上) 他们这几天看到的巫褚一族,到底是人还是鬼? 谢逢殊见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他们在篝火前喝过酒。来敬酒的时候,还有几个男人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最后只对谢逢殊爽朗一笑,仰头干掉一大碗酒表达自己的尊敬。还有那些围坐在竹楼的阶梯上盘发唱歌的妇人,在三人竹楼前推推攘攘,最后一起仰着头好奇地偷看的孩子。 三个人都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丁点儿鬼气,每个人都鲜活又纯粹,干净得像这山间的溪流。 可如果是人,那这满坑满谷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或许谢逢殊没有把握,但燕南那个独一无二的、他母亲留给下的长命锁谢逢殊见过多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变故连生,谢逢殊脑子里漫无边际,又好像一片空白。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巫褚一族真的已经全数丧命于此,那么妖魔宗这个活人做祭的阵法根本毫无意义才是。 难道他们没发现? 不远千万里挑上巫褚一族做祭,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灭族,可能吗? 诸多问题犹如一团乱麻,谢逢殊头隐隐作痛,忽然听到眼前的绛尘喊一声:“谢逢殊。” 他抬头,对方眉心微皱:“回神。”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奇怪。”谢逢殊收拢心神,冲着绛尘万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绛尘看着他,突然道:“或许这里的燕南和族人确实死了,但我们遇到那些还没有。” 他这话说得古怪且没头没尾,谢逢殊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绛尘接着开口。 “枯骨重生,天地轮转,非星罗命盘不可为。” 这话犹如惊雷,谢逢殊心神剧震,脱口而出:“你是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嘲溪突然道:“变天了。” 三人一起抬头。 天上雷鸣忽起,响彻天地。黑压压的魔气不断翻滚,如同乌云聚于头顶,遮蔽天日,仿佛要吞噬这无尽的山野与光亮。 黑云压城城欲摧。 巴音死前以命催阵,而今阵法已动。 三人对视一眼,绛尘低声道:“先回村。” 他们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掠风而行,往巫褚村落而去。 村落之上的魔气明显更为浓郁一些,天地昏暗,狂风四作。三人落于村中,已经听到了孩子惊惶的哭喊声,夹杂着大人的低声安抚。 可是就连这些安抚声里都夹杂着惊慌失措。 燕南在村中的空地上,正把燕夏推到一位年纪稍大妇人怀中,又转身大声用巫褚族语疾呼什么。在他的呼喊声中,女人和孩子都进了屋中,男人们手持着弓箭或长刀,警惕地围成一圈。 稍微一个间隙,燕南抬眼见到了三人,立刻往这边跑过来,一边冲他们疾呼:“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 待至三人身前,燕南先拧着眉对三人大声道:“这天气实在有些奇怪,你们先回屋躲一躲——对了,见到巴音叔叔了吗?” 谢逢殊抬眼看着燕南。 他跑得很急,有些气喘,胸口轻微起伏。束起的细辫在风中扬起,胸口长命锁上缀着的银片被吹得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一双剑眉拧在一起,明明还未成年,却一改之前的稚气,无端生出一股无畏的英勇。 意气风发,青云少年。 燕南说了一通,见面前的三人没有动作,总算停了下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 昏暗的天空之下,谢逢殊视线越过燕南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一间竹屋前。 谢逢殊喉结微动,终于开口,却先问:“族中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吗,特别是你那个叔叔回来之后。” 他没说起那山野之中成堆的白骨,也没问任何刚才自己的任何疑虑。 谢逢殊想,管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今天就要保住这一对兄妹,这一群人,别说是妖魔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步。 16.巫褚 10(下) 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 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地惊呼。 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 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的卷蚀着人群。 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型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 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 “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 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必须要找到阵眼。 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 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 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 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 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 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的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 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等。” 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 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沒过长靴。 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 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 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道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 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的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 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 “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把自己的木牌就给他们做信物,还把他们带进了山。” 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也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 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 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 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 “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 燕南停了下来,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 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 “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乘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 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轻声道:“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 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 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 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 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 “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 檀香气。 “还有呢?” “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但是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 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 梵文。 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 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 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 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 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 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 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 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 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 绛尘突然道:“金莲加身,业果尽消,将入轮回道。” 谢逢殊闻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对方。绛尘没有看他,只望着燕南:“你的族人应该早已轮回,前尘勿执。” 燕南一怔,垂目答了句:“多谢。” 于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的放下了满心满腹的不甘与孤寂,消失之际,他突然转头看向谢逢殊,大喊了一句:“谢大哥。” 因为魂魄淡去,声音也会变得微弱,但燕南提高了声音,恍惚之中又成了那个爽朗肆意的少年。 他朗声道:“那天晚上你们带我喝酒看星星,听我说话,那是我这一百年里最最快活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燕南的魂魄终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中,山风刮过,只吹动了山林翻腾。 绛尘回转,路过谢逢殊身旁,谢逢殊低声道了一句:“你——” 他没有说下去,绛尘也没有问,只道:“走吧。” 他们还要接着找命盘。 走到山崖之上,将入一线天,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 那夜灯火流光,与星争辉,燕南就是在这里把三人带进了族中。 而今天地辽旷,青林如海,百年前的血腥厮杀已经被新的草木掩盖干净,余晖之下一片静谧之色,仿佛这只是西南最平常的一隅。 从此以后千百万年,再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个带着长命锁的异族少年,会跟着谢逢殊提心吊胆地偷酒喝,也会寸步不让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意气凌云,如风肝胆,一身明澈可昭山河。 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愿望是猎一只黑熊,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去看天地浩大,四海潮生。 他死在这个年纪。 谢逢殊收回目光看向前路,山风之中,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冬日的凉意,清晰可闻。 “劳驾两位,跟我说说这妖魔宗。” 16.巫褚 10(下) 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 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地惊呼。 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 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的卷蚀着人群。 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型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 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 “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 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必须要找到阵眼。 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 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 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 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 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 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的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 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等。” 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 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沒过长靴。 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 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 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道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 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的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 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 “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把自己的木牌就给他们做信物,还把他们带进了山。” 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也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 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 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 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 “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 燕南停了下来,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 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 “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乘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 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轻声道:“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 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 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 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 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 “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 檀香气。 “还有呢?” “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但是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 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 梵文。 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 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 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 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 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 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 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 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 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 绛尘突然道:“金莲加身,业果尽消,将入轮回道。” 谢逢殊闻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对方。绛尘没有看他,只望着燕南:“你的族人应该早已轮回,前尘勿执。” 燕南一怔,垂目答了句:“多谢。” 于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的放下了满心满腹的不甘与孤寂,消失之际,他突然转头看向谢逢殊,大喊了一句:“谢大哥。” 因为魂魄淡去,声音也会变得微弱,但燕南提高了声音,恍惚之中又成了那个爽朗肆意的少年。 他朗声道:“那天晚上你们带我喝酒看星星,听我说话,那是我这一百年里最最快活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燕南的魂魄终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中,山风刮过,只吹动了山林翻腾。 绛尘回转,路过谢逢殊身旁,谢逢殊低声道了一句:“你——” 他没有说下去,绛尘也没有问,只道:“走吧。” 他们还要接着找命盘。 走到山崖之上,将入一线天,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 那夜灯火流光,与星争辉,燕南就是在这里把三人带进了族中。 而今天地辽旷,青林如海,百年前的血腥厮杀已经被新的草木掩盖干净,余晖之下一片静谧之色,仿佛这只是西南最平常的一隅。 从此以后千百万年,再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个带着长命锁的异族少年,会跟着谢逢殊提心吊胆地偷酒喝,也会寸步不让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意气凌云,如风肝胆,一身明澈可昭山河。 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愿望是猎一只黑熊,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去看天地浩大,四海潮生。 他死在这个年纪。 谢逢殊收回目光看向前路,山风之中,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冬日的凉意,清晰可闻。 “劳驾两位,跟我说说这妖魔宗。”